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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02005 發表於 2015-7-24 09:58 AM

榊一郎 -【機關鬼神曉月‧ 一 】

【封面圖】:

【內容簡介】: 天下由“豐聰”移權至“德河”,太平盛世持續了好一段日子。征戰無數的巨型機關甲胄已無用武之地。然而,挺身力抗這股洪流,少年曉月操縱黑色機關甲胄〈紅月〉討伐仇敵。另一方面,幕府的軍神暨天部眾.朽葉詩織前往神隱事件頻傳的安藝之國進行調查。之後他們巧遇了謎之少女沙霧──當這段宿緣相系,盤踞國家的黑暗勢力便有所行動!鋼鐵機關與導術共譜,新風貌戰國志初卷登場!

【原日文書名】: 機関鬼神アカツキ 1

【原所屬文庫】: Fami通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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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02005 發表於 2015-7-24 10:00 AM

    序章

    叫陣聲喧騰,雜兵大舉殺進。

    宛如拍打過來的浪濤,黑壓壓的大軍兵臨城下。壕溝都被填平,已經沒有得以阻止他們進攻之物了。縱使城內發射的箭矢及導術,個別擊破士兵,但最後——非但沒對大軍起到嚇阻之效,反而更激發其士氣。

    士兵們心知肚明。

    只要攻下城池,戰國之世就會劃下句點。

    家族名譽、榮華富貴、領地、教養……全都一無所有、跟野猴子沒兩樣的雜兵們,讓他們赤手空拳打天下的時代即將走到盡頭。以下犯上也會成爲舊時代名詞。堪稱前述象征的男人所坐擁之城池,如今遭人團團包圍、搖搖欲墜。

    要想出人頭地,就剩這一戰——大夥兒如此盤算,急功近利、一窩蜂搶至城池。

    或遭箭射中,或被術擊中。

    雜兵們混亂中毫不猶豫地拿因此倒地的同伴當墊背,陸續圍堵城池。

    面對深鎖門扉,有的人拿刀或槍招呼、試圖破壞,有的人嫌破門而入太費事,直接鎖定石垣,朝上攀爬而去。

    城池的反攻自然沒有懈怠,一直持續著,但攻勢太過稀疏、雜亂無章——雜兵們排山倒海湧來,根本阻擋不了。

    任誰看了都知道,城池淪陷只是時間早晚問題。

    然而……

    「唔喔!」

    「石垣怎麼——」

    最初察覺到異樣的到底是誰呢?

    石垣的岩石——浮起來了。

    不對,沒有浮起。正確來說是岩石化成一長串念珠狀,「爬起來了」。

    就像一條蛇纏繞在城上,擡起那蛇首。

    某些雜兵原本掛在石垣上,因勢接二連三摔落地面。

    「導術機關嗎!」

    「怎麼有這種大家夥——」

    「撤退,快撤退!」

    雜兵群一時間哀嚎四起。

    就賭這最後一戰——他們懷抱熱血、殺氣騰騰,然而這下有如被潑一盆冷水,全拜此驟變之賜。

    伴隨轟然巨響,石垣裏浮出東西,是兩只——手。

    岩石以鋼鐵系鎖連結,架構上能自由自在彎曲,是座龐大的機關。前端設有看似手掌、指節的構造,卻沒有手肘或手腕這類明顯關節,各個部位都能靈活動作,各種姿態都能隨意彎曲,更貼切點說,動作起來近乎章魚或烏賊的觸手。

    憤怒的城池自行生長出手臂,打算擊潰這些不請自來的傲慢雜兵——這光景乍看之下就像那樣。

    「快逃——」

    如此大喊的士兵,身體遭岩石手臂抓住——轉眼間就被捏碎。

    仿佛灌滿鮮血的皮袋般,士兵頓時失去人形,大量血肉朝四周噴出,丟掉小命。岩石形成的拳頭用力緊握,士兵頭顱最後從中掉出。眼、鼻、耳,還有口,混濁的赤黑色血漿噴濺出來。

    以人類概有的死狀而言,剛才那幕肯定名列最心驚膽顫的層級。

    「撤退,撤退!」

    對付岩石手臂,若報以尋常刀槍等軍械,絕不可能發揮成效。

    戰死並不可怕。戰死沙場乃武士殊榮。

    不過,這樣下去無從戰起。遭敵方一面倒屠殺可敬謝不敏——所有人大概都這麼想。攻方態勢明顯受挫。

    揚起震耳欲聾的驅動聲,巨型手臂岔出兩道,開始胡亂揮舞沖撞。

    根本來不及撤退,雜兵們全被掃飛。

    以言語蔽之,就是這副光景……掃人者爲岩石鐵塊、被攆者爲肉與骨。更甚而是巨腕之勢,有如鑽刨于無物。雜兵們狠狠撞上四面八方飛舞的岩塊,纏繞著血霧,輕而易舉地飛到半空中。縱觀士兵們,頭首四肢朝詭異方向凹折者幾乎占盡全數。想必大多還不到落地,便早已斷送性命。

    不僅如此……

    「怎麼可能,居然連自己人都……?」

    某個攻方士兵如此低吟出聲。

    看看守城方,並非全都據城固守……雖然爲數不多,仍有士兵自願挺進前線討伐敵人。然而,巨腕根本不把他們看在眼裏,動作完全不分敵我,極盡施展其威猛。

    雖然不知道是誰在操縱這尊巨型導術機關,但操縱者想必已經發狂了吧。

    「噫……」

    「救命……」

    岩石手臂每每揮動,悶音便會響起,原本團團圍繞四周的大軍就會出現「缺口」。雜兵們拿不出壓制岩石手臂的法子,反觀岩石手臂,隨便一揮都能砸中敵軍……就是這麼回事。形勢頓時之間逆轉過來。

    ●

    大阪城內——天守閣。

    城閣中樞像在展現城主權勢般,以壯麗的金銀作工氣派妝點。

    金銀造的華美不生半點鏽蝕,但似乎乏人照應,長時間擱置在原處。外表已然黯淡,既往輝煌不複存在……有如失去主人的房邸在轉瞬間家道中落一般,在那兒,充滿著難以抹滅的衰敗氣息。

    除此之外——

    「大膽……大膽……大膽……」

    放眼多處,武士們屍橫遍地。

    他們或許認爲氣數已盡了吧——武士們清一色切腹,懷抱著短刀趴伏在地上。頭部尚存的遺骸占多數,或許連介錯的時間都沒有。他們淌出的鮮血及糞尿,使天守閣裏處處彌漫著令人作嘔的惡臭。

    而在最深處——

    「大膽、大膽、大膽,德河!你這忘恩負義的狗東西!」

    有樣東西直接鑲嵌在城壁上,是鋼體構造——導術機關。

    形狀仿如血管,又像大樹的枝椏,鋼鐵細管伸向四面八方,前端連系在別的機關上。在各個角落,喀鏗、喀鏗地,齒輪轉動,圓筒伸縮。這些聲音合在一起,成爲有如鼓動的驚天巨響,傳遍整座天守閣——不,恐怕早已響徹整座城郭。

    位于導術機關中央地帶,有個女人的身影。

    外表看來已過了適婚年齡,顯露出老態之姿。但另一方面又有著精致的五官、女性中罕見的高身高,帶出了獨特存在感——即便身處絕境,依然凸顯出那股不衰的氣魄。

    「秀賴……啊,我的拾丸……!」

    女人腳邊有名年輕武士,一樣難逃切腹自殺的下場。

    他似乎還有介錯人照應,頭被斬落,慎重地安置在墊布上。仔細瞧可發現其五官、身材的高大程度,與操縱導術機關的女人有幾處神似。

    兩人恐怕——是母子。

    「事已至此,事已至此……!」

    雖是自戕,但對于把兒子逼死的怨敵所懷之憎恨,讓女人表情化作妖魔般淒絕。

    「就讓妾身、讓妾身——!殺一個是一個……!」

    像在回應她的怨歎般,導術機關動作得更加劇烈。

    鋼體發出金屬摩擦聲,讓整座城爲之震動。

    在這座大阪城上,不負其名的終極巨型陷講——僞裝成石垣的護城機關〈風龍〉暨〈雷龍〉,持續掃飛蜂擁而來的雜兵。盡管再怎麼誇耀自身權勢,豐聰到底還是沒能讓整座城得以行走站立……然而這些巨大的岩鐵之腕,確實做爲最後的保命手段,阻抗敵方——德河軍入城。

    但——

    「殺光你們!殺光你們!殺——……啊?」

    女人……亦即淺井茶茶,又通稱爲澱之上夫人、二之丸殿等,是豐聰秀吉側室,她産下了秀吉之後嗣——秀賴。此時,她因導術機關回傳的反應眯起眼睛。

    「怎麼……?」

    〈風龍〉及〈雷龍〉靜止不動了。

    就好像被什麼人制伏了一樣。

    那是……

    ●

    突然間——掃除雜兵的巨腕停下動作。

    「喔喔……!」

    「機關兵!」

    士兵們齊聲歡呼。

    在他們視線的前方——現身的是幾名鎧甲武士。

    不對。乍看之下有如鎧甲武士,實際上卻不是那麼一回事。

    身長十五尺(四點五公尺)左右,將近人類身高的三倍。理所當然地,驅動鎧身的並不是人類的血肉之軀,而是由鋼鐵及樹脂制成的導術機關。證據就是那些巨型鎧甲武士嘰哩嘰哩、喀鏘喀鏘地,身上發出機關特有的驅動音。

    鎧甲武士們手持不輸其威猛的巨大槍或刀,壓制住石垣的巨腕。就像被打撈上岸的魚一樣,石垣的巨腕劇烈抖動——這下它沒辦法用那股怪力掃除雜兵了。

    「不愧是機關甲胄……!」

    「是鋼鐵軍神啊!」

    機關甲胄——或稱機關兵。

    有著如此稱謂的戰國最新型兵器。

    能瞬間扭轉戰場局勢。照理說,這些機體應該立于最前線才對,但它們身軀龐大,要進入房舍相當困難……于攻城戰中,經常以後方支援的身份待機。

    不過,要想對抗由導術驅使的機關兵器,便非派出機關兵器應戰不可。

    爲了改變巨腕單方面殘殺雜兵的現況,它們才解除待機狀態,朝前方出擊。

    「各位!」

    機關甲胄裏傳出馭者——機士的高喊聲。

    「做出這番不分敵我的舉動,看樣子,豐聰軍已無人理道義可言!」

    「喔喔!」

    雜兵們逐漸恢複士氣。

    面對高舉刀槍的衆軍士——機關甲胄們邊壓制石垣的巨腕,邊在衆人眼前舉起未持槍戟的手喊道:

    「大家一鼓作氣殺進去,把它攻下!各位將士,殺!」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雜兵們再次殺向城門。

    出擊至更前線的數具機關甲胄,拿起巨大的刀攻擊城門。城門在鋼鐵補強下變得堅固無比,但似乎還是不敵機關甲胄的猛烈攻勢,門板在數次攻擊後搖晃起來,最後終于——朝城內倒了下去。

    「殺啊!殺啊!」

    「殺————!」

    攻方大軍挺進,大舉殺進城池。

    固守的一方待在城門內側,早已潰不成軍——但攻進來的士兵們可不會輕易放過他們。雜兵們只想著多取一些首級,殺紅了眼,就算敵人背對自己仍毫不留情地舉槍相向,將之踩倒在腳下,拿刀砍進脖子。

    不過……

    「讓開,閃邊去!喂,別擋路!」

    大家急于立功,機士也不落人後。

    機關甲胄應該是來援護作戰的,然而,它們卻和爭先恐後湧進城的雜兵們混在一起前進。想當然爾,不分敵我,有人被巨軀的動作掃到,還有人被撞飛、因而受傷……但人們已經爲戰場的凶戾之氣發狂,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沒幾個人在意那些混亂了。

    無一例外,人人充滿殺氣。

    無一例外,人人渾身是血。

    宛若地獄繪圖,一片混沌光景擴散開來——往昔,這座城曾因其壯麗之姿聞名天下,現下卻被眼前景象慢慢吞噬消逝。

    ●

    距離大阪城南方一裏外,坐落著一片丘陵地。

    一群人背對四具機關甲胄,自該處眺望戰況。

    不管那片戰場有多像阿鼻地獄——從遠處眺望過去,熱氣及殺氣都減少了許多,欠缺一些真實感。透過望遠鏡的透鏡觀看更是如此。

    仿若在觀看波浪或浮雲一般,像在觀察著不帶喜怒哀樂的自然現象一樣。

    或許是基于這點……那些人臉上表情看來相當靜謐。

    有如面對著構造簡單的機關,觀察其是否按設計運作。

    「……看樣子已經分出勝負了。」

    其中一人喃喃自語道。

    這確實是獨白,並未謀求他人附和——但另一人卻稍加頷首,接著說道:

    「這下德河政權便奠定基石了。」

    脫口說出這段話的人物,在這群男人當中屬于身材瘦長的類型,感覺格外醒目。

    光站在那裏就能吸引周圍目光——那名人物具備著某種看不見的特質。那人戴著黑色頭巾,眼睛以外的部位全罩住了,無法判斷長相。然而深邃眼窩裏的一雙眼睛炯炯有神,蘊含著極爲強悍的光芒。

    「往後將有三百年太平……嗎?」

    聽到他的低語——其他人便像輪唱般應道:

    「萬萬不可。」

    「沒錯,絕對不可。」

    「可不能讓這事發生。」

    聽聞周圍衆人出聲,那人點頭道:

    「確實不可。事情不可如此。但眼下得先——」

    「——果心大人。」

    就在這群男人背後,一抹身影突然出現。

    對方悄聲無息、突如其來現身,看來是導術使或是亂破(注:忍者的一種稱呼)之輩。

    他也一樣密不透風,身著白色外衣,披著從領口包至頭部的頭巾,臉上還掛著面具,不只是長相,就連身形也無法從外表判別。看起來就像僧兵——

    「家康大人找您。」

    「……」

    喚作果心、覆黑頭巾的人稍加頷首。

    藏在黑布下的表情仍舊無法窺見。不過,雖然並不是在替他表現些喜怒哀樂,其他男人臉上——不約而同浮現出略微諷刺的淺笑。

    「……我馬上過去,替我帶這句話。」

    果心朝背後那人說完,旋即轉身——與其他男人一同踩著悠然的步伐,走向排站成列的機關甲胄。...<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s02005 發表於 2015-7-24 10:01 AM

    第一章 恩仇的殘像

    逝者不複歸

    世人皆明此理

    善利言行暗藏難抑心火

    呻吟,喘息,苦郁若狂

    倘窮盡掙紮仍不得前行至明日

    必先拋除枷縛己身之過往

    仇敵當前卻說之以理

    愚蠢至極

    ●

    沿著海岸綿延的松樹茂郁成林。

    用以抵擋海風而密集種植的松樹群中,仿佛藉此藏身般——一台機關獸車就停在這。

    基本構造跟普通的馬車、牛車沒什麼太大差別。不過,貨艙卻比那些大上許多,長度也更長,上頭還造了屋頂。與此匹配,拉貨艙的是兩只狛犬(注:混合狗和獅子的特征,神話虛擬出的神犬,負責看守神社)型機關獸。

    身姿比牛馬大上兩倍,看起來相當具威嚴感。

    只原之戰後過了二十年有余——隨著導術機關普及至民間,由機關獸拖曳的貨車愈來愈常見。盡管如此,在鄉野間突然撞見機關獸車時,還是會有不少人嚇到腿軟。機關獸有著鋼鐵制成的肉身,就算安分地待在一旁,模樣還是讓人膽戰心驚。

    不過,這台機關獸車藏身松林,刻意停放在這裏,是避免驚動往來旅人及商人——這麼想就錯了。

    「……」

    貨艙上方有道人影。

    看上去並沒有其他人在,可見這個人應該是機關獸車的持有者。

    這名人物身披蓑衣,鬥笠壓低至眼緣,一身打扮似乎害怕自身真面目暴露于他人眼底。刀具放置在身側,手肘至前腕纏著鑲有鐵片的手甲,顯然並非農夫或漁民身分,然而,若斷言他只是名武士——那副模樣又有些可疑。

    除此之外,他身旁還散亂著吃剩的幹飯、啃剩的薯幹,另外還丟著兩柄空空如也的竹水筒。看樣子,這個人一直在機關獸車上,很長一段時間不曾移動過。

    有樣東西自鬥笠下伸出,是一根望遠鏡。

    看他的舉動,似乎在監視位于遠處的某樣東西……

    「呵……哈哈……」

    突然間——那道人影放下望遠鏡。

    廬山真面目顯露而出,是張意外冷靜沈著、容貌端整的年輕臉龐。

    若單看他的五官,說是清秀也不爲過。然而那對眼眸當中,目光總顯得有些凶惡,再配上眉間刻劃的那幾道直豎皺紋,給人一種老在瞪人的感覺——就像出鞘的利刃,鋒利的氛圍令人不敢輕易接近。

    他有著枯葉色的頭發——若稱爲黔發則顯得顔色偏淺,瀏海間隙裏透出了暗色頭巾。按估算,這頭巾八成是鑲有鐵片的缽金(注:縫在布條上、系在額前的護甲)。

    是武士中很常見的一種打扮。

    不。或許該說——常見于往昔。

    近年來,已好一段時日不曾有過大規模戰役,如今身披這副戰場戎裝的人並不多見。因爲太重了,如今已是武士將真刀換成竹刀配著行走也並非罕事的時代了。

    「哈哈哈哈哈……」

    似乎忍俊不住,那名年輕人的唇縫裏流溢出了聲音,是笑聲。

    然而聲音聽起來……卻蘊含著一種陰沈氣息。憤怒、怨恨、憎惡,裏頭滿是這類情緒,是道混濁不已的笑聲。

    「哈哈哈哈……!」

    缽金下的雙眸——兩只眼睛含著暴戾之氣。

    如果是個孩子,大概被他一瞥便會哭出來,就是那樣的眼神。

    「……九十九衆。」

    他忽然止住陰沈的笑聲,低聲咀嚼這幾個字——年輕人轉動倍率調整器,再次將望遠鏡貼到臉上。

    「總算……總算找到了……!」

    望遠鏡透鏡映出的光景——遙遠的彼方,漂浮于大海上的一艘船。

    八成是載運貨物的船只。甲板上堆著幾只木箱,上頭還綁著繩子。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水手在那之間忙碌穿梭。

    不只這些……混在那群水手之中,還有名看上去很突兀的人物。

    處在東跑西顛的水手之間,就只有該名人物看上去泰然自若,定定地站在船頭一帶。途中他並沒有跟水手們交談的跡象,所以應該不是船長。最重要的是,那身打扮一點都不像海上男兒。

    那名人物身上穿著以白色爲基調的服飾,上半張臉更戴著疑似面具的東西,沒辦法看清長相。不過.從他的身高及肩寬、脖子的粗細來看,可得知是名偉岸挺拔的男子。或許是身著白色服裝的關系,給人一種修行者的印象——但他沒有拿錫杖,腰上插著一大一小的刀,從這點來看,他應該是名武士。

    只不過——他的右手。

    手背上刺著一個墨黑的「白」字,非常醒目。

    百數減去一便爲九十九。

    也就是說……

    「——琴音。」

    拿掉鬥笠,扯去蓑衣,一腳踢開幹飯及水筒,年輕人站起身。

    他的衣裝打扮終于展露出來。

    內著灰色衣料,上頭披著暗紅色——令人聯想到幹涸血跡的上衣,再用黑革系帶綁住。兩側肩頭縫著與手甲同款的黑革裝甲,膝蓋以下也不例外,套著材質像是鋼制的足甲。

    若要說的話.他是身著輕裝.然而那果然是上戰場之人才會穿著的行頭。

    「——是。曉月大人。」

    對方回應青年的叫喚——只有聲音。

    聽得出是年輕女子的聲音,但四處都找不著她的身影。或許是在機關獸車內部,貨艙之中也說不定……

    「我找到了。出發吧。」

    青年打開貨艙的鐵制門扉,動作輕快地滑到裏頭。

    「——遵命。」

    女子答道,依然不見人影。

    取而代之的是——嘰哩嘰哩、喀啦喀啦,某種疑似鋼鐵機關的東西開始動作並發出聲響,從貨艙裏頭緩緩爬行出來。

    接著……

    「……〈紅月〉,出動。」

    貨艙的屋頂朝左右大開。

    從那個地方——動作悠然、渾身漆黑的巨型鎧甲武士站起身,就發生在下一瞬間。

    ●

    喀咚——鹿威(注:日式庭園中常見的竹筒機關)敲出聲響。

    清脆的聲音滲進廣闊的庭園裏。庭園使用岩石、砂粒及一些綠意造景,呈現出宛如水墨風情的景觀。比起繽紛華美的感覺,庭園主人想必更喜歡枯雅閑寂。在武家的庭園裏,這類型造景偏好相當多。

    進到庭園深處,可以看見武家宅邸坐落于此。

    那是一棟很大的屋子。庭園也好、宅邸也好,雖然品味樸素,但主人握有相當權勢,見了此宅邸便能明了。

    阿藝暨備後國——俸祿計五十萬石的太守福島正憲。

    這裏便是福島家的宅邸。

    「——承蒙各位遠道而來,至我阿藝藩。」

    敞開著紙拉門扉面向庭園的廳間——足足有二十個榻榻米大,裏頭分成上座及下座,數人相對而坐的情景一覽無遺。

    「總之,旅途漫漫難免疲憊,盡管在我宅歇息。」

    如此宣告的,是居于上座的壯年男子。

    粗壯的脖子上端著四角臉,整體面相看來粗野、嚴峻。

    姑且不論用詞遣字,語氣上也給人隨意的感覺,跟他的面容搭在一起,就是有種粗魯的印象。不過——以生長于漫長戰國時代的武將而言,這樣的人物並不稀奇。

    隨侍在正憲身側的老武士——福島家家老(注:家臣之長)拍擊手掌。

    裏頭的拉門打開,端著茶點的女侍們相繼進入。實質剛健雖爲基本之道,但他們八成還是極盡奢華之能事招待客人。在領主地盤上端出太過粗糙的茶點,實在有失體面。

    不過……

    「您的好意,我等實在不敢當。」

    端坐在正憲正面的客人,瞥了眼女侍群後搖搖頭。

    「事實上,我們幾個有幕府之命在身,實在沒閑功夫悠哉歇息。」

    回答這句話的是——一名年輕女子。

    從她手上纏著手甲,身旁放著刀看來,應該是名武士。

    然而她身上的裝束,樣式跟武士服有著極大落差。

    女子身上穿著設計像巫女服、白黑相間的衣裝,刀看上去也非常人所能役使——刀身長到讓人懷疑只是在虛張聲勢,感覺光拔個刀可能就得花上不少時間。

    和以實利爲優先的實質剛健正好相悖。那身打扮的配色雖很樸質,另一方面卻又毫不吝嗇地展露腿部及肩膀肌膚……有些地方還很像這幾年市井越發常見的「傾奇者」(注:意指喜歡做華麗、奇裝異服和浮誇言行之人)。

    只不過……

    女子有一頭烏黑長發,爲了不妨礙日常行動而束在腦後,容貌端整,似乎在昭告不服輸的意志,她道貌凜然,看上去堅定不移。不分貴賤,離經叛道的年輕人身上常見一股歪濁——刻意引人注意卻反而渾身破綻之氛圍,並沒有出現在她身上。就連跟正憲往複問答時,她也秉持武士之風,無半點乖異之處。

    「喔,你說幕府之命。」

    正憲眯起眼睛。

    他的語氣……裏頭明顯帶有警戒之色。

    「幕府軍神暨天部成員,居然特地帶著任務來這種鄉下地方?葫蘆裏頭究竟賣什麼藥呢,朽葉殿下?方便的話,我實在很想聽聽您的說法。」

    說完這番話,正憲目不轉睛地凶狠瞪視著坐在自己正面的女子。

    朽葉詩織。

    這名年約二十來歲的姑娘,是德河幕府的「活軍神」——天部衆成員之一,要是知道這件事,大多數人都會很吃驚。天部衆的名諱廣爲人知,多數人雖知道當中含有女性之名……但無論是誰,第一印象都會推測那群人不分男女,外貌應該都相當粗獷熊壯才是。

    正因如此,只要跟詩織打照面,多數人都會因和想像有所落差,而爲其優美身姿感到意外。然後——面對身爲武士的詩織,輕蔑她的人也占多數。機關甲胄成爲戰場主角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蠻力並非立下戰功的唯一手段,這件事應該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才對……說起成見這種東西,還真是難以擺脫。

    正憲也一樣,他很輕蔑詩織。

    並且更甚于此,他對她相當警戒。

    就如他先前所述——天部衆因戰功及武藝而獲得了直屬于將軍的殊榮,對幕府來說是振奮精神之關鍵。基于這些因素,他們不可能被派到沒什麼大問題的鄉下地方。

    說起天部衆,不論他們本身有心或無意,單單存在就構成威脅。

    幕府對地方叛亂抱有警戒,所以才派遣天部衆過來嗎——會産生如此懷疑,不是沒有道理。福島正憲是以豪放磊落出名的典型武將,但並非空有蠻力的小醜。

    「我等此行造訪,是來調查前些時日附近頻傳的失蹤事件。」

    詩織以冷靜的語氣回應道。

    「在阿藝藩這兒,不分男女老幼,似乎有不少百姓失蹤。」

    「……」

    正憲面色凝肅並靜默不語,他朝女侍們隨意擺擺手。

    全都出去——動作代表這個意思。女侍們見狀露出惶恐的表情,匆匆忙忙離開廳間。

    「關于那件事,我也在著手調查。」

    唰的一聲,聽到拉門闔上的聲音後,正憲才開口說道。

    「先前的受害者都是町民及村民,所以騷動一直沒有傳到我耳裏。然而前一陣子,終究是輪到我家臣的女兒失蹤。實在令人感到羞愧,竟發生這種事我才終于知曉事態。」

    「請准許我等調查此處的江羽町。」

    詩織以淡然的語氣提出要求。

    「……調查江羽町?」

    「失蹤事件是圍繞著江羽町發生的。若失蹤事件不是狐狸或妖怪所爲,就是有人做非法勾當。聽說現在還謠傳著有惡人將百姓賣給異國的奴隸商人,如果事實真是如此,他們想必得找個地方關那些抓來的人吧。」

    正憲差點就要咂嘴了——臉上刷起一層露骨的不悅。

    過去,福島家曾藉由與外國貿易而迅速累積財富。要是他們懷疑有外國奴隸商存在,理所當然地,福島家也會被列爲懷疑對象。

    「爲了調查您治下領土,還請身爲藩主的福島大人應允——」

    「盡管放心吧。」

    仿佛要將詩織的話語蓋過般,正憲如是說道。

    「關于失蹤騷動一事,憑我們的力量早晚會解決。朽葉殿下就跟部下一起下榻我宅,遊山玩水一番,如此更妥。」

    他說的不是提議。

    而是要對方少管閑事——是種威脅。

    不過……

    「不,我等既受幕府之命前來,斷不能只是袖手旁觀地看著福島大人指派工作。」

    「……」

    正憲端起茶杯,豪放地飲幹杯中物。

    不循任何禮法,就像在戰場上的作風,舉止相當粗俗。

    「……朽葉殿下。」

    正憲低聲喚道。

    「派天部衆來威脅我……駿府的大老們,莫非在懷疑福島家的忠誠?」

    「不,恕我冒昧,您誤解了。我等不過受命調查失蹤事件,至于查探貴國內情——此種細作所爲可完全不在本意。」

    「是這麼回事嗎……」

    正憲不悅地開口。

    芳廣寺事件。

    從前,德河幕府擡出任誰看了都會認爲是在刁難的理由,丟難題給豐聰家,最後硬要引發戰端。這件事後世稱作芳廣寺事件,在各大名(注:日本古代領主之稱)心中留下根深蒂固的懷疑猜忌之種。也就是說,只要德河家有意,不論對方是誰,他們都能不動聲色地捏碎對手命脈,這點大家已心知肚明。

    「總之,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正憲如此說道。

    你高舉的大義名分我姑且認可,但並沒有其他足以博取我信任之物——話裏是這個意思。表面服從而內心不服,這自戰國時代開始就不是什麼罕事。正憲對現今德河幕府——以及對可說形同幕府代理人的詩織等人並沒有多好印象,這點昭然若揭。

    「話雖如此,我等——」

    詩織很有耐心地回道。

    然而,就在那時——

    「大人!大人!大事不好了丨」

    有人打斷詩織的話——內側的門扉突然被人拉開,一名福島家的家臣快步跑進房間。

    「什麼事!太不像話了!」

    有人出言斥責那名家臣,不是正憲本人,而是待在他身邊的家老。

    「是,萬分抱歉!」

    家臣趕忙跪拜在榻榻米上。

    但他帶來之事似乎十萬火急,家臣維持跪倒的姿勢繼續稟報:

    「方才傳來急報……!」

    「——說。j

    正憲不耐煩地催促。

    家臣再次叩拜——接著擡起頭說道:

    「在江羽的海面上,有幾具機關甲胄正在戰鬥!」

    ●

    劍戟的聲響敲蕩海面。

    雙方都想致對手于死地,鋼與鋼互撞——發出震天巨響。

    往昔,這種戰場之聲曾在日本各處此起彼落地響蕩。

    不僅如此,交戰的並非人類——而是身型遠比人類巨大的鋼鐵兵器機關甲胄。

    理所當然地,它們所揮舞的武器不分刀、槍,全都比人類使用的大上好幾倍,撞擊聲也是同理,沈到無從比較。叩嗡、叩嗡,那聲音響徹四方,酷似寺廟敲出的鍾鳴,還沒傳進耳朵,丹田就已經感受到震動。

    話雖如此……「真是令人懷念啊。」某些武士搞不好會眯起眼睛如此歎道。機關甲胄的生産已經被幕府明禁,有些還留存著的,最後也常被冠付理由強制繳納予幕府,甚至命其作廢。以天下太平爲名目,幕府奪去諸國武家的利牙,爲了讓戰國之世成爲過去,他們才會有所動作。

    「——嘖。」

    胡堂曉月在自己操縱的機關甲胄——〈紅月〉內部咂了下嘴。

    發動奇襲前要先把握敵方情勢,這是基本。以百人軍隊發動奇擊固然不錯,然而到那一看,才發現對手人數遠勝千人,碰上這種事可不是鬧著玩的。奇策並不足以顛覆絕對的戰力差距。

    然而,曉月太過躁進,因此疏于確認。

    也就是說……

    「——!」

    左右分別襲來兩具機關甲胄,它們不交一言,只有身上迸出猛烈的氣勢。

    武器皆爲折疊式薙刀。機體四肢如嬰孩般彎折並藏在貨物暗處,看樣子跟機體如出一轍,刀柄的部分亦事先折疊了吧。藉長柄騰出的間隔在互砍時很有利,既能突刺又能砍,配合旋轉揮出的斬擊更是強力無比。

    然而——

    「少瞧不起人!」

    曉月大吼。

    與此同時,〈紅月〉先以出鞘的長刀回擊右方攻勢。

    集中在刀刃上的導術互相碰撞,與四濺的火花同時釋放出因果摩擦之光。那並非單純在回敬對手斬擊——而是基于斬殺的意思與意思交戰之鐵證。刀刃互抵在一塊兒,中心點蕩出幾圏有如波紋的光芒,最後轉爲異音及閃電散至四面八方。

    右側的機關甲胄完全失去平衡。

    對打之氣勢、導術的集結強度,它在這兩方面都受到〈紅月〉壓制。

    然而——同時間左方的機關甲胄也發出斬擊,朝〈紅月〉頸部直逼而來。〈紅月〉已揮出手上的劍,眼下姿勢看來無法接住對方攻擊。

    「——琴音!」

    「遵命。」

    曉月大叫出聲,同時間,〈紅月〉的職神立刻重新調整導術結界。

    機體內的權水循環器發出更強低鳴,搭載于肩部裝甲內的小型術式筒劇烈回轉——瞬間高速啓動全新的防禦導術。

    趁著刀劍揮出,〈紅月〉的左手離開劍柄——一面「盾」沿著它的手背形成。

    身上原本就有的裝甲,再加上導術瞬間展開力場盾,雙重的防禦大亂敵方斬擊,敵刃邊在〈紅月〉的手背上刮出火花,邊往它身旁滑去。

    「——給我閃開,雜兵!」

    曉月大聲吼道,施了個反手刀,先斬向左側那具機關甲胄。

    攻擊支援導術瞬間加乘上去,使攻擊更爲迅速——刀尖甚至超越音速,砍向失去重心的敵機軀體。

    爆音及沖擊迸散開來,斬擊極具威力。

    對方或許也已經展開防禦導術,但動作太慢了,不僅如此,強度也不夠。

    因果摩擦的光芒再次噴發數輪,〈紅月〉的斬擊輕而易舉地砍進鋼鐵機體。

    刀直接砍中腰上收納有權水循環器的部分——下一秒,機關甲胄被斬成兩半,大量權水如鮮血般飛濺。支撐機體的導術結界消失了,鋼鐵巨人激起水花,沈到海面下。

    正是如此。〈紅月〉與另外兩具機關甲胄——踏著海面廝殺較勁。

    鋼鐵巨軀完全不會下沈,僅在水面蕩出些許波紋就能馳聘于大海,這全是導術帶來的效果。反過來說,只要導術出現破綻,機關甲胄就會在剎那間淪爲鎖死機士的鋼鐵棺桶,最後沈入水底,甚至令人懷疑有沒有機會逃出。

    話雖如此——

    「——!」

    才剛取回體勢,這次又有敵軍沖過來,是另一台機關甲胄。

    面對這番攻擊,曉月踏著海面縮短距離——並出刀橫砍過去。

    然而攻擊卻在對手退後下遭避開。打算撂倒揮空後重心遊移的〈紅月〉,敵方機關甲胄出至前方。

    〈紅月〉卻就著揮空的姿勢——旋轉起來。

    它藉著導術結界加速.甚至還把揮劍的勢頭加乘上去,〈紅月〉就像顆陀螺般旋轉,它擡起一只腳——將導術結界的攻擊支援效果集中在腳尖上,瞄准對手刺來的薙刀,伴隨因果摩檫之光,將它踢開。

    薙刀被彈起。

    盡管敵人並不打算放棄獵物,但那具機關甲胄跟剛才的同伴一樣,胴體部位的防守出現空隙。〈紅月〉瞄准那裏,由下往上猛刺出一記攻擊,這副光景就發生在下一刻。

    權水循環器不出所料地遭到破壞,機關甲胄無力地垂下頭顱。

    〈紅月〉踢上一腳,拔出刀刃——敵方機體就步上同伴的後塵,跟著沈入海中。

    緊接著——

    「——!」

    透過〈紅月〉的水晶眼,曉月看到那樣東西。

    是第三具——機關甲胄。

    一直到剛才爲止,這具機體都沒有出現。

    恐怕,剛才那兩具機體是在爲它爭取啓動時間。

    「可惡……」

    敵人的機關甲胄以白色爲基調,比起剛才那兩具機體……不,明顯比〈紅月〉更加重裝備——而且武器還是雙刀。

    一般而言,二刀流使起來比較麻煩……武器的分散也經常導致切入較淺、擊打較輕,因此無法成爲主流。不過再怎麼說,這些不便也僅止于人類武術範圍。

    藉著導術機關的出力以及機體構造不同,某些機關甲胄單手攻擊也能發揮十足威力,二刀流更是成爲屢屢壓制對手的武裝。

    「是機關將嗎……!」

    白色機關甲胄踏著海面逼近。

    「唔——」

    左右産生了微妙的差異,刀刃襲擊過來。

    「琴音!」

    「遵命。」

    在千鈞一發之際,曉月拿刀擋開左側攻擊——右側攻擊跟先前一樣,交由導術之「盾」與〈紅月〉裝甲抵擋。

    刀刃陷進〈紅月〉的導術結界裏,接著偏開。

    先是白色機關甲胄的右刃,擦過〈紅月〉的肩部裝甲表面,因果摩擦的波紋及火花劇烈迸射,之後才往身側滑去。明顯跟剛才的機關甲胄攻擊不同層次,對手一樣發出斬擊,但這次自己受到的影響更加深刻。

    更雪上加霜的是……

    「可惡……!」

    旁人看上去應該會覺得他順利避開了,但曉月的表情卻很吃緊。

    似在佐證他途窮的原因,下一瞬間,〈紅月〉往一邊大幅度傾斜。

    它無法完全化解對手的劈砍威力——腳步蹬空。然而,〈紅月〉的腳卻在導術結界混亂下失去踩行水面機能,它濺起水波,腳踝以下都沈進水中。

    這是曉月第二項失策。

    會發生這種事,果然是因爲他太躁進,使得突襲地點成爲不熟悉的海面。

    所謂導術結界,原本是用于操控機關甲胄機身,或于攻擊時增強威力用。

    也就是說,職神的職責是針對導術結界進行控制,同時執行多項並行處理。這次在控制上就多了水面步行的處理項。

    因此,與平常踩踏在地面上的戰鬥不同——結界的處理容量分配並不是很完善,讓導術機關的輸出調整處于不安定狀態。細部作業固然是職神的工作,不巧的是〈紅月〉的職神經驗尚淺,對應特殊狀況的能力很弱。單只是踏在水面上奔跑還能處理,但加上殺戰的話——對經驗尚淺的職神而言負擔太大了。

    「權水循環器,流量提升!」

    嘵月急躁地喊道。

    「沒辦法微調就提高全體輸出對應!」

    「這樣戰鬥續航力會減少——」

    「別管那個了!」

    曉月用吼的命令道。

    在站都站不穩的情況下是不可能順利對戰的。對手是勢均力敵的機關將,不僅如此,他很有可能是一流操縱者,如此一來就更吃力了。

    「遵命……權水循環器,流量擴充三成。」

    〈紅月〉內部的權水循環器運作得愈來愈大聲。

    聲音像在呼應曉月的鼓動般——

    「九十九衆……!」

    像從緊咬的牙縫裏擠出一般,曉月喊出了那個名稱。

    九十九衆。

    查出這個名字花了兩年。

    追蹤他們又用去一年。

    足足三年歲月,曉月心中激情滾滾,讓他失去冷靜判斷的空間。總算找著九十九衆了——那身影就在眼前,要他動腦筋擬定對策,曉月可沒那種從容。

    「九十九衆——!」

    伴隨權水循環器的流量增強,導術結界整體輸出隨即上升。

    〈紅月〉的腳踝就像被水彈開一樣,整只浮起——再次踏在水面上。

    咚!〈紅月〉踩出聲響並蹬上海波。

    在海面上留下好幾道波紋,〈紅月〉朝白色機關甲胄突擊過去。

    藉著進逼之勢送出一擊,從頭頂上揮劈下來。

    就算對手是岩石,這發機關甲胄的攻擊也能理所當然地一刀兩斷——然而白色機關甲胄卻接下這招,將威力化解掉,最後不以爲然地轉至反擊。它也跟著在海上掀起巨大波紋,並如陀螺般橫向旋轉——送上橫砍而出的劍擊。

    〈紅月〉用刀擋下對手攻擊……但敵人可是二刀流。

    當它接下第一擊後,第二道攻擊旋即逼來。

    〈紅月〉打算改變刀的傾斜度承受攻勢,但威力接連掃蕩過來,它又將被迫失去重心。不過……

    「喔啊啊啊啊啊啊!」

    曉月發出咆吼。

    對他的殺氣起反應,〈紅月〉的導術結界瞬間提高輸出。不對——正確說來是導術結界的處理容量,全集中到握持的劍刃上。導術結界改寫事象時産生的因果摩擦,沿著劍軌前進,朝空中散出數道光縷波痕。

    完全不把失去重心的姿勢考量進去,機關甲胄格開對手的雙刀,接繼行動時將一切全灌注到腕力上——揮出斬喂。

    白色機關甲胄避掉攻擊——不過,它暫且退後了。

    然而,曉月可不會白白放掉這個機會。

    「停止導術結界的防禦機能!騰出處理容量確保水面步行跟斬擊強化!」

    「……遵命。」

    不具形體的女子以聲音回應。

    「九十九衆——!」

    曉月爆出激吼,再送出一擊。

    無視自身防禦——可以說已經做好舍身覺悟了,曉月讓他的機關甲胄特化攻擊性能。

    巨大刀刃伴隨轟天巨響砍煞在一起。

    集中在各自刀刃上的導術互相碰撞,因果摩擦迸散更劇烈的光芒。一道出自曉月,另一道出自敵手,事象在兩道導術間短瞬搖蕩數次,雙方所求的事象都無法結果,兩把刀互將對方彈開,往回迸去。

    然而——

    「喔喔喔喔!」

    〈紅月〉轉進攻勢。

    它不斷擊出飽含力道的斬擊。白色機關甲胄只是一味避開對方攻擊,並沒有轉守爲攻。將導術集中後,曉月的砍擊可以說是一擊必殺,白色機關甲胄接下這攻擊後,雖然只有剎那,但它確實因而重心不穩——想必難以抓住機會反擊。

    然而……

    「受死吧!」

    打算直接送對手上西天,〈紅月〉將大刀舉至格外駭人的高度。

    就在那時——白色機關甲胄裂開了。

    不,不是破裂。

    重裝甲各個部位開啓,從那些地方露出蜂巢狀構造。

    「權水彈……!」

    當曉月察覺事情不對時——白色機關甲胄自那些部位擊出十枚以上的炮彈。

    一般情況下,權水彈很少在機關甲胄戰中使用。由于其威力不穩定,很容易在導術結界的防禦下喪失作用。這種武器是拿來對付沒有導術機關的肉身士兵,或燒掉城塞之用。

    然而,此時的〈紅月〉正好停用導術防禦。

    對方大概看出了這點吧。

    「唔……!」

    〈紅月〉機警地跳向後方撤退。

    權水彈窮追不舍地飛來。

    曉月逼不得已讓〈紅月>...<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s02005 發表於 2015-7-24 10:01 AM

    第二章 漂泊之人

    錯不在何人

    亦不爲何事

    單存于世便不得饒恕

    無因無憑因此無法可赦

    受人輕視,拳腳相向,冷言冷語——一逃再逃

    捉住他人伸來援手

    是爲唯一救贖,無二赦免,存在之肯定

    因此當其痛失援手

    原爲不得饒恕者,化身無法饒恕萬物之人

    詛咒世界

    ●

    半月螢白皎潔,灑下清冷光芒。

    頭頂上方是一片無垠無際的天空。受又深又濃的暗夜渲染——絢爛繁星與皓月如此遙遠,天涯廣闊盡在不言中。

    再怎麼伸手也摸不著天際。

    有種蒼茫的虛無感,被束縛在地表上的自己如此無力,令人深深自覺到厭惡的地步。

    男人——待在很深很深的洞穴裏。

    要找個東西貼切形容的話,大概就是水井了。這是個形狀細長的豎坑。然而,那不過是單看全體形貌後所下的形容。底部有個圓形廣場,其規模足夠蓋上一、兩間民房。

    「啊……嗚啊……」

    男人擡起頭望向頭頂的月色,發出聲音。

    不過,他的嘴唇幹燥、布滿裂紋,從裏頭溢出的不是有意義之言語,而是近似野獸呻吟的聲音。男人早已失去理智。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或許是他的原貌也說不定。不論真相爲何,男人只顧睜著失去焦距的雙眼眺望半月,整個人呆坐在原地不動。

    坑底只有他一人。

    不。只剩——這個男人。

    男人四周散了許多屍骨。若爲馴捕過野獸的獵師或百獸屋(注:日本于江戶時代出現的野味肉鋪),肯定能馬上發現這些並非獸類所有。

    每根骨頭都是來自人類。

    從骨盤的形狀來看,可以知道裏頭混著男人及女人的屍骨。

    如此數量……約達百具。_

    若找來善于洞察之人仔細觀察豎坑,或許會發現一件事。

    事實上,這道豎坑愈往上去就愈往內平緩縮起。也就是說,豎坑的穴壁並非呈現垂直,而是彎成慢慢凹進去的形狀,酷似壺罐或瓶子。

    理所當然地,裏頭的人企圖攀壁逃跑時,那道斜面就會阻礙他們。基本上,牆面已經沒什麼凹凸處了,想只靠指尖力道攀在上頭爬行近乎不可能。打從一開始,這道豎坑就設計成讓底部的人無法爬出。

    就算沒有鐵格及木柵,這裏仍是個監牢。

    不,應該說是牢籠才對。

    意思是說,之中關的東西已經不能稱作人——而是禽獸了。

    話雖如此……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這個豎坑裏什麼也沒有。

    一旦被關進來,人們只能就地撒糞尿。就算能忍耐這點——這裏也沒有飲用水及食物。頭頂上方呈開啓狀態.所以或許能期待夜露或雨水,但就算有,若找不到盛裝的容器,還是無法保留多日。

    因此……

    「……喔喔喔……喔……喔喔……」

    男人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肮髒而任憑指甲亂長的腳踏上白骨,男人卻絲毫不以爲意。人類該有的尊嚴等等,恐怕他都早已忘卻其概念了。自己腳邊躺著的那些東西,對男人來說,不過是些食物殘渣罷了。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男人的雙手伸向頭頂上方。

    這是因爲他擡頭看見月亮,月亮前方橫掠過某種物體的關系。

    有樣東西被繩子綁著並懸掛在半空中,是一只雞。

    似乎已經被勒斃了,雞沒有掙紮跡象。它變成一個單純的肉塊,無聲無息、無阻礙地自頭頂垂降下來。男人見狀便發出呻吟聲,伸長雙手激烈地來回擺動。

    似乎等不及那東西降至眼前。

    男人用枯瘦的腳跳動,在曆經好幾次失敗後,終于成功飛撲到雞的死屍上。筋紋明顯的手指扯下羽毛、撕裂雞皮,男人垂掛在雞的死屍上,操著色澤黃濁的齒牙,用力咬上它的肉。

    「喔噗……呣……嗚噗……」

    垂掛在繩子上,男人心無旁鶩地啃著雞。

    當然了,雞並沒有事先放血,但男人反倒慶幸能啜飲鮮血潤喉止渴,還能啃肉充饑果腹。繩子逐漸往上拉,男人已經被拉到洞穴的極上端位置——不,是被釣起來的。

    接著……

    「——喔噗?」

    好幾條細鎖鏈投到他身上,這景象就發生在下一刻。

    鎖鏈前端有著鋼鐵鈎爪。這原本是漁夫拿來捕鯨用的道具,鈎爪會陷進獵物的肉裏,讓獵物無法逃脫。獵物愈是掙紮,鈎爪就朝身體裏陷得愈深,流的血亦會增加。獵物終究會筋疲力竭、任漁夫們擺布,這種獵法的過程就是如此。

    「嘎啊!」

    鈎爪刺進男人骨瘦如柴的身體裏。

    血液飛濺開來,男人扭動身體掙紮——但從四面八方投來的鈎爪深深陷進肉裏,絲毫沒有松脫的跡象。鎖鏈也纏住男人的身體,愈收愈緊,奪去他的行動自由。

    「啊嘎!啊,啊啊!嘎啊啊!」

    男人邊咆哮邊躁動著。

    然而,他最後還是無法擺脫鈎爪以及鎖鏈……男人完全被拉出洞穴,拖倒在荒涼幹硬的地面上。

    「嘎啊啊啊啊!」

    他齜牙咧嘴地掙紮。

    已經完全變成一頭野獸了。

    掙紮的男人身旁,站有十幾道人影。

    想必是他們釣起男人的。每個人都不例外,臉孔有大半栽進夜色裏,長相也看不清楚。連是老是少、是男是女都無法區別。

    不過——

    「聞起來真臭。」

    「就算是野獸,都比他好聞吧。」

    「這還用說。因爲他一直待在那個『壺』裏。」

    幾道人影交頭接耳起來。

    但,男人已經不具理解他們話語的智慧了。那種東西早已毀壞在男人身體裏,跟排放而出的糞尿一起流掉了。

    男人維持被鎖鏈綁住的姿勢,就只顧著掙紮、嚎叫。

    不過……

    「活得好。」

    在這群人影中,有個男人跨步出來。

    受到月光照射,看似神經質、削瘦的臉龐朦朦朧朧地映照出來。年齡約莫四十歲左右。或許是映在臉上那看似臉譜的陰影使然,他的臉帶有一種相當淒慘的感覺。

    他身上穿著和服外掛,腰際配刀,應該是名武士。

    只要見到這身行頭,立刻知道該名武士身分極其高貴。

    只不過……

    「做得好,你活下來了。該給點獎勵才是。」

    武士朝向男人,像在複述般說道。

    這名武士的臉上有個特征。

    從額際出發、通過眉心並連往右頰——一道疤痕。

    仿佛將臉分割成左右兩半似的,看上去很是淒慘。

    「啜飲鮮血,啃食生肉,這是對生的執念,有如魔神在世。你那強烈的執念、勇猛的靈魂,堪爲我等戰勇……!」

    嘴角一扯——武士露出白牙笑了。

    反之,男人將黃色牙齒磨得喀喀作響,一味地瞪視對方。

    眼下已經不是可以成立對話的狀態了,但武士看上去完全不在意那種事。

    「既然如此,就給你一具匹配的身體吧。」

    這句話拋得我行我素、無視他人意願。

    當然,武士並沒有等男人應答的意思——他愉悅地扭頭看向背後。

    那裏有著……

    「看著吧,跪拜吧。那可是你的嶄新骨肉。」

    ……一具異形物。

    全身幾乎都覆蓋在陰影下,無法窺見細部——只能看出約略呈現人形。它坐在某樣東西上,看似將雙手置于腿部。

    然而其手腳、身體的均衡性卻不若人樣。

    四肢過長,末端過大。與身體一比,頭顯得過小。

    最重要的是……整體過分巨大。

    與生長在四周的草木一比,會發現它具備極不尋常的雄姿。光坐著就有這等差距。若站起來的話,身長肯定超過六十尺。

    是否爲巨大佛像等類。

    再看仔細點,還能望見其腳邊有著疑似祭壇的東西。

    那裏架著許多燭台,蠟燭上燃晃著幽幽細火。似乎還焚燒著類似香的東西,可以看見白色煙霧冉冉上升。

    在這片光景下——

    「開始吧……!」

    武士扯出帶有裂痕的笑容催促。

    用低沈的聲音呻吟,男人——全身上下嵌著鈎爪,在動彈不得的情況下遭人拉向祭壇。

    ●

    有個女孩……一臉不解地歪著頭。

    「你什麼事都不記得嗎?」

    那時,他除了對問題頷首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

    他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名字也毫無頭緒,年齡更是無解。

    當然了,一直不知道下去也無妨——並非是他這麼想,只不過,有沒有人認識我呢?就連如此提問,他都無法做到。

    全是因爲——

    「我好像——被所有人討厭……的樣子。」

    無論問誰,都沒有人給他答案。

    大部分的人一看到他就退開,不想靠近他。那種心情露骨地顯現在表情及態度上。要是他主動靠近,別人就會馬上逃開。如果追上去,就會有石頭丟過來。人們不准自己靠近他們——那個時候,他總算明白了。

    眼前的女孩也一樣吧。

    那張可愛臉蛋上覆著天真無邪的表情。而那表情將跟平常一樣,跟其他人一樣,染上一層恐怖與輕蔑之色,他只是——等待轉變。

    「……」

    女孩眨眨眼,盯著他凝視了一會兒。

    「這樣啊,原來如此。」

    她說著又點點頭。

    「也對。正常來說都會那樣的。」

    毫不留情的殘酷現實自女孩口中流瀉而出。

    「……」

    他一直保持沈默。

    沒錯,那種反應很正常。

    他已經習慣遭人忌諱、走避了。剛開始也覺得這樣很不公平,但自從他注意到人們本來就會有那種反應後,事情就是這樣——內心開始理解這一切度日。當然,痛苦及孤獨並沒有因此緩和下來。

    正因如此——

    「話雖這麼說……我們並不是一般人。」

    「……咦?」

    女孩綻出溫和的微笑——對于那表情,他只能愣愣地盯著瞧。

    第一次有人對自己笑,而且還是發自真心的。

    不是勉強裝出的笑容。

    而是真的樂在其中、看起來相當開心,一副很高興遇到他的樣子。

    「……」

    不可能。

    這個想法率先出現。不由得往那方面想去——一直以來習慣遭受迫害而令他有此反應。不過——

    「沒事的,你『什麼』都不是。」

    「是——這樣嗎?」

    問話語氣仍然帶有濃濃的懷疑之色。

    然而,女孩看起來並沒有任何惡意,她堅定地點了下頭。

    「嗯,所以沒關系喔。如果想就此待在村子裏,只管待著吧。我想,大家都不會反對的。反正——這裏的人都不普通。雖然各有理由,但我們都一樣,全是些無法跟普通人一起過活的人。」

    女孩露出苦笑說道,他則定定地看著對方一會兒。

    接下來,他才發現自己連女孩的名字都不知道。

    「請……請問,你叫——你的名字是?」

    「禦杖代……琴音。」

    女孩將手置于她的胸前並答道。

    「你呢?」

    「……」

    「啊……不好意思。你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吧。」

    「抱歉。」

    「爲什麼要道歉,這不是你的錯啊?」

    「話是——」

    這麼說沒錯。

    這點道理,他已經許久不曾憶起。

    「既然這樣——我來取可以嗎?」

    「咦?啊,替……替我取嗎?」

    「嗯,可以嗎?」

    「……」

    他僅是點頭。

    不好也不壞。

    替自己取名字——除了在表示今後會與自己交談外,沒有其他意思。若只是人生過客,根本沒必要取名字。因爲有意願長久相處下去,沒名字才會覺得不方便。

    所以——那是她接受他的證明。

    若是如此,那麼他高興都來不及了,完全沒理由拒絕。

    「——曉月。」

    女孩的微笑略微加深,對他這麼說道。

    仿佛想到了很棒的點子,在嘴裏輕聲咀嚼一般。

    「我們是拂曉前遇到的。還有另一個意思,希望時刻能開始變得明亮起來。」

    「曉……月……」

    他忽地擡頭——不知不覺間,太陽已經遠離山頭,掛在萬裏無雲的藍天中。

    不管是對她,還是對他,都毫無區別,早晨的沁涼陽光照射下來。

    「我想.世上應該沒有神,也沒有佛祖。不過,心中有這樣的願望……應該不錯。不用誠心祈禱.只是小小的許願也好。」

    「……」

    那個時候,女孩話裏真正的含意是什麼,他並不清楚。

    不過……

    「曉月……」

    重複念著的這個名字——他能夠覺得聽起來跟自己很搭。

    ●

    剛醒來的心情糟到極點。

    如果作了惡夢,回到現實就變成是種救贖。然而倘若現實才是惡夢,就沒辦法得救了。睡夢中見到的情景愈是甜美,醒來後愈會覺得眼前的現實何以如此痛苦、如此醜陋。

    「……」

    忍住翻騰而上的反胃感,曉月深深地吐了口氣,再吸一口……接著起身。

    他的周圍一片黑暗。

    若要找些亮光,就只有從貨艙壁上開的小窗灑進的些許月光罷了。那道光芒既清冷又稀薄,要想照亮整個貨艙,這點光還太過微弱。

    往窗外看去,松樹林立的場景映入眼簾。

    這裏是當初——襲擊九十九衆前,停泊機關獸車的松林之中。

    邊留心追兵,繞了好幾次遠路後,曉月才折返這裏。之後便就地野宿。

    「——曉月大人?」

    突然間——有人呼喚他的名字。

    曉月擡頭一看……就在他身邊,有個嬌小的姑娘飄然出現。

    在無風吹拂的機關獸車內部,她就好像待在深沈的水底、隨著水流飄動一樣,頭發及衣擺浮起,在半空中飄蕩。

    對方是個美麗的姑娘。

    楚楚可憐,這四個字莫非是爲她而生的——美到令人做此遐想。不僅如此,她溫穩的性格也清楚展現在面容上。只要她眯起眼睛微笑,任誰都會不由得報以相同笑容吧。

    前提是——她還活著的話。

    那頭長發上生著柔順的卷波,有如玻璃般通透,可以看見背後的艙壁。

    她是沒有實體的幻影。

    女孩的身姿與夢中所見並無二致——然而,如今她的存在就像海市蜃樓,不過是抹夢幻泡影。

    禦杖代琴音。

    她已經不在人世了。

    如今在這的人——不對,是在這的東西,正如所述般,不過是道幽魂罷了。

    「琴音……」

    曉月仿若歎息般地說著。

    上級機關甲胄〈紅月〉——配有司掌操控的職神琴音。

    說得更極端些,應該是憑附在〈紅月〉這具機偶上的幽靈才對,這才是她。

    「您的臉色似乎不太好……」

    「別管我了。跟你沒關系。」

    曉月語氣不善地回道。

    「這樣啊……」

    不過,琴音並沒有感到不悅。

    像這樣的對談已不知上演過幾回了。琴音已是沒有血肉之驅的幽靈,不過是過往的殘像罷了,不可能明白人心奧妙,更不知道教訓爲何。她能學會的事只跟控制〈紅月〉有關。

    那是她目前的存在理由——是她的一切。

    「……那家夥的情況怎樣了?」

    說著,曉月看向……一同待在機獸車貨艙裏、被人放躺在地的那名女孩。

    濕衣服盡數褪去,她躺在一塊墊布上,上頭又蓋了另一塊布。身體輪廓直接透過布勾勒出來,若用有色眼光來看很能刺激情欲……然而注視著她的曉月,表情卻只有冷酷可言。

    曉月雖然因不經意想起往事而出手救她——但打從一開始,他就對複仇名單外的人沒興趣。不,是根本沒看在眼裏。

    對自己的複仇行動是否有幫助,曉月只憑這點區分差別,不存在其他標准。

    「脈搏及體溫都很安定,應該快醒來了。」

    「是嗎?」

    曉月定睛注視橫躺在地的女孩。

    看著看著——腦裏再次閃過往昔記憶。

    ……

    數具機關甲胄隔著熊熊大火前進。

    村民在祝融肆虐下哀嚎、四處奔竄。

    每當機關甲胄揮舞槍劍、發射權水彈時,人們就輕易彈起。手。腳。頭。

    有血肉的人之形體三兩下遭到破壞。

    異形巨人在這片血景中悠然穿梭。

    拚命伸長的手劃破虛空——

    ……

    「……咕!」

    曉月一拳打在地上。

    光是回想,整個人就絕望、焦躁得近乎發狂。

    「曉月大人……?」

    就在曉月身旁,琴音的身影依舊如故。

    如同往昔一般——表情充滿慈愛。

    然而……

    「……嗯。」

    這時有人發出像是喘息的短促聲音。

    那並非琴音的聲音,轉頭看去,女孩已經睜開眼了。

    「醒了嗎?」

    曉月低吟道。

    大概是他敲了地板,成爲把對方吵醒的契機吧。

    「我——」

    女孩撐起身子。

    披在身上的布輕輕滑落下來,那雪白肌膚——細肩、鎖骨.以及乳房,全都暴露在眼前。身材秾纖合度,溫潤的曲線交織出美麗胴體。

    至少,單就身體來看是這樣沒錯。

    但有個地方美中不足,就是女孩的——雙手。

    在她那雙手上,白皙肌膚仿佛遭到玷汙,兩道漆黑刺青以手肘爲中心刺上一圈。

    刺青從手腕上方開始,到接近手肘處結束——由于她身著長袖服飾,平時隱藏住無法看到,如今未著寸縷,身上的裸肌又如此潔淨,惹得那刺青越發醒目。

    雖然是刺青,但那卻不是「畫」。

    而是些類似方正文字的花紋,互相串連成一面,將女孩的手圍繞其中。八成不是拿來裝飾用的。

    「……」

    女孩——一點害臊的模樣都沒有。

    莫非是知道自己的裸體有多美,爲此自豪——看樣子應該不是。知道自己被脫去衣裳、在不著寸縷的情況下入睡,女孩並沒有心系自身純潔或貞操,就連裸體暴露在他人眼前也不覺羞恥。

    眼前這名姑娘究竟在想些什麼?

    要是她醒了,或許會慘叫個一兩聲才對,曉月原本這麼想……

    「我不小心得救了——是嗎?」

    女孩問道,講話的聲音聽起來有氣無力。

    「……什麼?」

    曉月眯起雙眼,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不小心得救。

    也就是說,她不想被救——一心求死嗎?

    「我本來想,這次應該……能死成。」

    她的語氣聽起來不像在回答曉月,倒像在對自己自言自語般。

    「……」

    曉月突然想到某事。

    這麼說來,就算眼前有機關甲胄正殺得你死我活,這名女孩還是沒有半點驚慌的樣子。稍微亂動便會遭受波及死亡——當時的情況就是那樣,她應該很清楚才是。

    「——你的名字是?」

    曉月索性先問名字。

    「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

    到了此時,女孩似乎才初次察覺到曉月的存在般,將視線轉向他。然而,她的臉上依然沒有不安與懼色。

    表情只給人平緩、有氣無力的感覺。

    「……我叫……」

    女孩緩緩地動作著,總算拉起布蓋住前身——嘴裏吐出字句。

    「陽炎——沙霧。」

    ●

    夜晚的海仿佛黑墨流動。

    該處一片漆黑,些許泡沫從水中浮出,之後又破掉、消失。

    要是有眼力好的人在此,或許會覺得詭異。不過……四周海面上不巧都沒人。約莫半刻前,阿藝藩的人還在搶撈漂流水手及船骸,此時那群人早已自此處離去。

    海浪上冒出一堆泡泡。

    接著從那下方——

    「……」

    沖破海面,幾只木箱浮了上來。

    是剛才那艘沈船上的貨物。

    一個、二個、三個、四個……不曉得之前是用什麼法子沈在水下,貨物接二連三地浮起,在浪濤間漂動。

    還不只這樣……

    「……」

    緊抓著貨物,有人現身了,是十名左右的男人。

    乘坐在那艘船上的水手,有大半都被阿藝藩船只救起。剩下的就當溺斃,放棄搜救。如此看來,這十多人或許是拚了命才存活下來。

    然而……

    「全員到齊了嗎?」

    確定其他人都點頭後,其中一人伸頭露在水面上、踩著水踏泳並舉起單手。

    男人們打開其中一只木箱,從裏頭取出繩索,把貨物系在一起並結成木筏狀。看他們手腳飛快,可以明白這肯定不是一時的權宜之計,而是一開始就計劃好的行動。

    沒錯,船上貨物原本就預計投往鄰近海域。

    要是隨便找個港口卸貨,會在清冊上留下紀錄。

    基于這點,要想逃過幕府的法眼,違禁品不能留下紀錄,得像這樣運送才行。

    「開始行動……」

    男人們再次爬到木箱結成的筏上,乘著黑夜海流行進。

    應該是爲了方便遊泳的關系,他們清一色僅著兜襠布。

    正因如此——才能看得清楚。

    有的是手背,有的是側腹,還有大腿內側等等。

    平常穿衣服會遮住的地方都刺了青——「白」一文字。

    九十九衆。

    曉月如此稱呼的這群人,正橫渡黑夜之海,朝向目的地前進。

    ●

    詩織一行人的行動明顯惹藩主不悅。

    原先福島正憲就對天部衆成員詩織踏入藩內不甚愉快……她還插手與幕府之命「失蹤事件調查」無直接關聯的械鬥,甚至連機關甲胄都用上了,福島似乎對這些事不滿到極點。

    「聽說殿下剛才大顯身手。」

    這裏是之前雙方曾經面對面而席的福島家廳間。

    正憲在那裏再次接待了詩織等人,嘴裏說的話帶著露骨諷刺感。你擅自做了多余舉動——話裏有著弦外之音。

    「哪裏,您過獎了。」

    反觀詩織,她卻直截了當地做出回應。

    明知將軍直屬的天部衆很受地方藩主厭惡——但她並沒有退縮。詩織認爲大義名分在手,事情就不至于鬧僵。

    「……」

    正憲不悅地繃著臉。

    年輕時是以驍勇善戰著稱的戰國武將——也有人指責他是暴戾分子,如既已在德河幕府的統治下,想必他也清楚政治關系如影隨形。舞刀弄槍就能解決一切的時代已經結束。

    「根據當時在場的家臣稟報,聽說逃掉的機關甲胄是機將——上級機關甲胄。」

    「沒錯,此話不假。」

    詩織頷首。

    「幕府頒布廢機令已有五年——至今似乎未見成效。甚至還有流浪機將跑到此處撒野,反過來說,對于機關甲胄數受限、嚴禁生産上級機關甲胄的我等而言,簡直連自衛都有所疑慮了?」

    「……」

    詩織的表情一派認真——當下沈默不語。

    正憲此話一出,可解釋爲對幕府政策的批判。然而,在這抓對方小辮子也沒多少好處。她預先打聽過福島正憲的性格,以他的個性來看,純粹只是氣過頭、不分青紅皂白地宣泄不滿——可以解釋成單純的失言。

    而似乎看透詩織的內心想法……

    「事到如今,我等並無意忤逆江渡表(注:發想自日本的江戶表。是過去地方對江戶〔權力中心〕的稱呼)——」

    追加進言的並非正憲本人,而是隨侍在側的福島家家老。

    長尾和勝——這名武士年近七十,已是位老者,發髯斑白,臉上刻著許多皺紋。跟當家主子正憲成對比,看上去是個和譚可親的老人家。

    「但幕府是否對些小事操之過急呢?當今朝野仍有許多人蠢蠢欲動,要想將德河治世導向太平,武力依然不可或缺……」

    「不瞞您說,非法制造機關甲胄的歹人一直是前仆後繼。」

    詩織繼續回道:

    「生産機關甲胄受到明令禁止,得讓全國上下的人都明白這點才行。爲了成功實踐,絕不能縱容例外發生。」

    「倘若真有此意,我等身爲正規武士,軍備卻不敵野武士之流,豈非流于空談。」

    正憲反出言將她一軍。

    「……」

    詩織辭窮。

    他說得沒錯。除此之外,目前這種情況——在變革期間,直到新制度穩定前「多少會有紛爭」,幕府也早就料想到了。

    只要無法讓機關甲胄同時、悉數從世上消失,就一定會出現私下偷偷使用之人。此外老實說,由于廢棄了機關甲胄,有的人便因此遭那些歹人欺負、無力還手。

    以他們的角度來看,雖然事情都在預料之中,卻不能棄之不顧——以詩織的立場來說也無法叫他們放棄。

    「無論如何——針對那具機關甲胄,並沒有證據指出它和失蹤事件有關吧?既然如此,藩內發生了這麼件糾紛,理當由我等全權處理才是。」

    和勝這番話就像在下結論。

    沒錯。詩織雖然受命調查失蹤事件,但反過來說,她身上就只有其相關權限。再怎麼說,針對一般的械鬥問題,是該歸藩主正憲及其家臣們來管轄。

    「不過——」

    「還是說,您認爲我藩壯士無法壓制那具黑色機關甲胄?」

    話問到這,正憲雙眼微眯。

    「不,我並無此意……」

    對手可是上級機關甲胄。

    若拿出一般的機關甲胄對付,恐怕派五具也不是對手——不,事實上已經確定不敵了——話雖如此,若在這口出此言,聽起來就會像阿藝國上下並無確實壓制機關甲胄的戰力。

    到頭來,一旦承認這點,就等同跟幕府的廢機令唱反調。

    以詩織的立場來說,無論贊同與否她都實在難以脫口。

    「朽葉殿下受幕府之命調查失蹤事件。其余的械鬥事件與我藩施政有關,已超出朽葉殿下的權限。」

    正憲再次如此說道。

    「您說得是。」

    詩織也只能同意了。

    「關于機將的事,就交由貴藩處置吧。不過,目前並無證據指出它與此次失蹤事件無關。若找著任何蛛絲馬跡,還望通知我等。」

    「我藩定不疏漏。」

    正憲還來不及接話——和勝就先這麼回答了。

    「勞您費心。」

    詩織先是深深一鞠躬——接著,她又立即問道:

    「還有一事相問,其他乘船者——水手們情況如何?」

    「……爲何會被卷進機關兵械鬥事件,他們也不明所以。」

    正憲懊惱地說著。

    「水手們似乎是另外招來的,半數隨船沈入海中、下落不明,其他生還者亦不清楚貨物內容。或許在那下落不明的半數人裏,有人知曉事情原委也說不定。」

    「……原來如此……」

    上級機關甲胄冒出了兩具,並都與此事件相關。

    不僅如此,雙方都逃之夭夭了,背景來路仍不明了。

    詩織認爲,若將這件事情放置不管,未免太過危險。然而,誠如對方所叮囑,詩織並沒有權力大搖大擺地介入此事。

    「貴藩若就該事得出些眉目,還望——」

    「方才已應允了。」

    對于仍不肯罷休的詩織,正憲厭煩地如此答道。

    ●

    使用蒸餾器能自海水提煉純水——再拿它來還原幹飯。

    除此之外,還有用來補充營養的攜帶糧食,如藥丸甚至是魚幹等。有這些東西,在旅途中用餐就算很豐盛了。曉月時常在野地露宿,碗、筷子這類簡便餐具亦額外備有一組。

    不過……

    「……」

    那名叫沙霧的女孩,面對擱在眼前的碗也好、筷子也好,都沒有伸手的跡象。

    她穿的衣服還未幹——拿來覆身的,就只有曉月給的布一枚。可以解讀成她是因爲害臊才遲遲未動,但想想剛才清醒時的樣子,或許現在的她只是沒有食欲罷了。

    「你肚子不餓嗎?」

    曉月態度淡然地吃著飯,出言朝女孩問道。

    「還是說,你吃慣美食,吃不下這種粗茶淡飯?」

    「……」

    沙霧依舊無言。

    她一雙眼呆呆地望著碗筷……然而眼裏焦距明顯沒有落在該處。看那樣子令人不免懷疑,她是不是睜著眼睛睡著了。

    然而——女孩的表情感覺有些……灰暗。

    「……那個是……」

    沙霧突然出聲。

    她看向一旁——在機獸車的貨艙裏,有尊鋼鐵巨人低著頭倒臥。

    「機關將嗎?」

    「……沒錯。」

    曉月也不隱瞞,開口承認道。

    「你是……幕府的武士嗎?」

    有一瞬間,沙霧躊躇了一會兒,接著才提問。

    「不是。」

    曉月沒停下吃飯動作,想都不想就回答了。

    「那廢機令呢……?」

    「關我何事。這是我的東西,要丟還是要怎樣都隨我。」

    「……」

    在一瞬之間,沙霧不可思議地眨著眼,呆望著曉月。

    臉上依舊沒有恐懼或輕蔑之色。

    只不過——表情很灰暗。

    「別管那些了。我有事要問你。」

    嘵月將碗筷放到一旁,開始說:

    「本來想等你吃完再問,你若不想吃,我也不強求。雖然我認爲,吃了飯才能撐住。」

    「……『撐住』?」

    沙霧愣愣地重複那句話。

    曉月筆直盯住那張表情曖昧的臉,接著開口道:

    「你最好乖乖回答,敢不答——我就讓你吃點苦頭。」

    「……」

    沙霧的表情依舊曖昧,只是回望著曉月。

    面對曉月出聲恫嚇,沙霧並沒有顯露出一絲一毫的懼怕。該不會認爲他這番恐嚇只是說說罷了?或者,她根本無法正確理解曉月的話裏含意,智慮不足呢?既然都知道廢機令的事了,對事物道理應當不會懵懂才對——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這名女孩都相當奇妙。

    「你是什麼人?跟船上那夥人是何關系?」

    曉月口中的船是指運輸船。上頭只載水手跟貨物,並無類似乘客的人——至少,看在曉月眼裏是這樣。在這群人中,出現一位不可能搬運貨物、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就算不想看還是很顯眼。

    「……」

    沙霧依然沒有回答。

    「你跟九十九衆是什麼關系?」

    曉月聲音及語氣透著些許不耐,再次繼續問道。

    「那艘船是由九十九衆護航,絕對沒錯。你究竟——」

    「不清楚。」

    沙霧如此答道——說她打斷曉月的話並不完全貼切,她答話的樣子,給人只是單純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的感覺。

    「……」

    曉月臉上表情變得凶險起來。

    「不老實回答,小心我給你苦頭吃,剛才已經警告過你了。」

    他騰起腰柱朝沙霧探身過去,嘴裏如此威脅。

    「你要——拷問我嗎?」

    但沙霧依舊面無懼色,甚至讓人懷疑她是否不太清楚話中含意,回問的語氣相當冷靜。

    「還是玷汙你會比較好?現在連剝衣服的工夫都省了。」

    曉月頷首之余,將手伸向蓋在她身上的布。

    「……」

    即便如此,沙霧還是無所畏懼。

    只不過——

    「行不通的。」

    她的動作帶著一種厭倦感,並搖搖頭。

    下一剎那——

    「——!」

    就在曉月眼前,沙霧左右身側的空間出現了歪曲。

    有如風景畫的一部分被壓爛般,顔色及形狀紛紛扭曲起來——某種外來物注進該處。

    白與蒼。黑與紅。

    各自混合兩種顔色,在空間裏勾勒出具體的輪廓。

    眼前現象瞬間成形,化身爲兩頭獸類。

    酷似肉食野獸,頭部呈現倒三角狀、細長尖瘦。

    不只這些,尾部還長出——兩條長尾巴。

    整體看來姿態細瘦,外型有如稻荷神……也就是與狐狸神似。

    只不過,野獸的白毛皮上繪有蒼藍紋樣,紅毛皮上繪有黑色紋樣,兩種毛色都非真實的狐狸所有。

    除此之外,它們身上還有煙霧緩緩繚繞,或帶著火炎.宛如天女披著羽衣,纏附在它們身上。那些炎霧並沒有消失,又不如實體般固定,而是在它們身側輕輕飄動。

    「這是——」

    曉月著實感到驚訝,睜大雙眼。

    似乎不把天地法則放在眼裏,以輕盈飄渺的姿態踩踏空氣,異形之獸飄舞著。它們的身軀呈現半透明狀,看起來就像幻影或海市蜃樓。

    「護法獸!」

    如此高聲叫喊的——是神不知鬼不覺地現身在曉月背後的琴音。

    似乎對她的聲音起反應,一陣軋嘰聲響起,機關甲胄〈紅月〉的身軀略爲一動。然而,曉月並沒有轉頭看向琴音,他出聲叫道:

    「退下!」

    「但,曉月大人——」

    「別讓〈紅月〉動!太顯眼了!」

    所謂上級機關兵,只要機士待在身旁,就算沒有乘坐,某種程度上還是能靠職神的操控做出行動。不過那種狀況下,導術結界只能展開至最低限度,因此機身動作不甚流暢,驅動聲並會擾亂平靜。

    「快逃。」

    如此開口的——是沙霧。

    她的表情稍稍産生變化——雖不太明顯,但沙霧說那句話時,表情透露出害怕的神色。

    「只要你們真心想逃,它們就不會追上去。」

    這是名爲護法獸的幻影獸,兩者圍繞在她的身周,睜著半透明的眼看向曉月。只要自己稍加蠢動,它們肯定會在瞬間亮出利牙,並朝這裏撲過來吧——有股肅殺之氣,是從獸身上發出的。

    不過——

    「……」

    曉月以腳尖勾起平放在腳邊的刀,將它踢起。

    刀轉半圈,刀柄落入曉月的右手掌中。他以左手握住刀鞘並抽刀,再以單手運刀、刀尖直指沙霧——不,是指向騰浮在她周圍的兩頭護法獸。

    「我明明……要你逃的。」

    沙霧苦澀地說著。

    反觀之——

    「——天之理、地之理間猶存一線,我以人之理導引因果。」

    曉月眯起眼睛,嘴裏低吟這句話——不,他在詠唱。

    詠唱術言。以獨特韻律編織的奇跡之詩。

    「……!」

    雖然只有些許,但沙霧確實睜大了雙眼。

    那是用來運使導術之物,想必她也注意到了此事。

    與此同時,針對曉月的舉動,護法獸們似乎判定那是敵對行爲——它們露出利牙,動作近乎同步地自左右襲來。兩只獸都瞄准了曉月的咽喉。對獸而言,一咬那就能制止獵物,是要害中的要害。

    不過……

    「速從我意現身,權刃!」

    激聲詠唱之余,曉月舉刀揮出橫向斬擊。

    機獸車內原本就很狹窄,刀軌應該受到了極端限制……不過只要事先預測護法獸的目標,迎擊對方便不是什麼難事。曉月的一擊,刀軌與兩頭護法獸貼得極近,從旁斬飛它們的頭顱。

    沒有哀嚎。

    只是「砰!」的一聲,隨著某種炸裂聲響起,護法獸就此消滅。

    然而……

    「——果然沒那麼簡單。」

    曉月重新架刀並說道。

    護法獸當然並非生物。正因如此,無論斬殺或令其消失,都不會造成真正的死傷。

    反過來說——殺不死它們。

    于曉月的左右兩側,空間再度扭曲。

    白與蒼。黑與紅。

    兩只擬態狐一度消失,如今再次成形。

    「曉月大人,護法獸的導術會對殺氣及惡意起反應。」

    琴音自曉月背後出言告知。

    「應該說,讓護法獸『蘇醒』的正是曉月大人。」

    「……被動導術嗎?」

    曉月喃喃說著——收刀入鞘。

    然而單靠這番舉動,真能將己身殺氣徹底消除嗎?眼看護法獸又再次襲向曉月。

    面對攻擊,曉月文風不動。

    他目不轉睛盯著筆直迫近的護法獸。緊接著——

    「……!」

    當它們的牙與爪快要碰到曉月的那瞬間,由導術制出的怪物卻在半空中煙消雲散。如幻影般消失得無影無蹤——不剩一點痕跡。

    只不過,爪子似乎還是逼到毫厘之差之處……曉月一直將缽金纏繞在額際,而那布條産生松動,接著就化爲碎片垂下,朝地面墜去。

    「……原來如此。」

    曉月將回鞘的刀插入腰際,以左手按住額頭。

    但……

    「……你是……鬼?」

    另一側傳來沙霧吃驚的呢喃聲。

    看樣子——有那麼一瞬間,曉月原本用缽金藏著、如今正用左手蓋住的東西,被沙霧撞見了。

    也就是說——

    「……」

    曉月的額頭裸露在外,從瀏海間長了兩個跟指尖差不多粗的突起物。

    與腫塊或另外加裝上去的東西有所出入。它們非常整齊——就好像仔細量過再裝上去一樣,左右均等,曉月眉毛上方長著一模一樣的東西。

    人們常稱之爲「角」,是種特殊的導術器官。

    「果然是導術回路嗎?那個刺青。」

    對自己的事毫不在意——就連對「鬼」這個字都好像沒聽到一樣,曉月用右手指向沙霧手腕附近。

    「原來如此。一般人根本傷不了你,你早就知道了。」

    護法獸。

    被動導術的一種。

    必須提防暗殺或偷襲,身分高貴之人——尤其是自身沒有戰鬥能力的女人或小孩,這些人常爲施術對象。它會對接近主體的殺氣或惡意起反應,就算身爲術之「芯」的本人沒意識到,仍會自動啓動,將敵對者排除。

    「我……」

    「還是說,你打算先讓我掉以輕心,再讓護法獸咬死我嗎?」

    「……沒有。」

    語氣依舊感受不到熱度,沙霧這麼答道。

    似乎不打算奮力辯解。就算遭人誤會,她也不以爲意——不覺得生氣,怎樣都無所謂,或許她這麼想也說不定。

    「無論如何,看樣子拷問行不通。」

    曉月說得很不悅。

    護法獸,那樣東西會因他的導術劍法「潰散」。不過,護法獸馬上就會再生,並反覆襲擊過來。姑且不論在這種狀態下與護法獸爲敵,然而要拷問沙霧,事情就會變得很麻煩。曉月腦中甚至閃過或許可以事先切斷沙霧那雙刺有術式回路的手的念頭……若要如此,還是得先有傷害沙霧的心理准備。

    「……總之……」

    沙霧搖搖頭。

    「我沒騙你,我不知道你說的『九十九衆』是什麼。真的是……這樣。」

    「……是嗎?」

    曉月口裏吐出簡短的歎息,再次坐了下去——接著大口大口扒起剩下的飯食。

    手裏動作沒停,他就這樣靠向貨艙內壁。

    「太好了,曉月大人。」

    琴音探視曉月的側臉,接著這麼開口說道。

    「那是……」

    「職神。這玩意沒有護法獸稀罕吧。」

    曉月不耐地回答。

    接著,他轉向琴音並質問她:

    「話說——你那句話什麼意思?太好了?好什麼?」

    「好在不用拷問就解決了。」

    琴音說話時笑得天真無邪。

    「你瞎扯些什麼?」

    「曉月大人很溫柔,其實不打算拷問對方吧?」

    「……」

    曉月轉眼朝琴音一瞥,並回道:

    「說話別一副很懂的樣子。必要的話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拷問也好、淩辱也好,沒什麼好猶豫的。是因爲護法獸太麻煩了,我才要改用其他方法。」

    「……是。我說話太不知分寸了。」

    琴音答話時稍稍垂下眼陣。

    「對不起。」

    「別說了,你給我閉嘴待著。」

    曉月如此說道,視線再次回到沙霧身上。

    「……話雖如此,你還是搭過那條船。」

    這項事實不容否認。

    接著——

    「除非,你是客人。那艘船可是九十九衆安排的,不相幹的人不可能偶然搭上那條船。肯定是客人或另有他謀。」

    「……那是……」

    「猜對猜錯都好,我絕對要逼你吐出所有情報。方法之後再想。」

    曉月以冷酷的語氣宣告。

    ●

    黑夜海浪緩緩浸濕沙灘。

    約莫二十只巨大木箱,有如漂流物似地排在岸邊。

    想當然爾,那些東西並非偶然漂至這片沙灘。其證據,便是那些箱子皆以粗草繩系在一塊兒,旁邊還有幾名穿著兜襠布的水手。那些人把木箱系成筏狀,之後才抵達此處。

    不僅如此,像在證明這點似地,此刻——

    沙灘上……出現巨大的人影。

    是機關甲胄,還有三具。

    「喔,這邊。」

    「辛苦了——」

    此番話語,出于水手與機關甲胄機士的相互交談。

    他們應該已經預先講好流程了,機關甲胄毫不猶豫地走近木箱,拉起綁在上頭的繩子,將其完全拖出水面上。當水手們解開繩索後,機關甲胄左右手各抱一只木箱,不發一語地運起這些東西來。

    就在沙灘附近,將這一切包圍住似的,三方各有崖面相逼……其中一面開著相當大的洞口。機關甲胄要前往的地方,似乎是洞穴內部。

    「……」

    有個男人自崖上俯瞰著這一切。

    他正值壯年——外表看來已過四十。

    男人身上穿著以白色爲基調的衣裝,腰間插著兩把刀,但打扮又給人山伏(注:在山中徒步苦行的修行者)或修行者的感覺。

    面容嚴厲之余卻也儀表堂堂,發型是將長發束在腦後,但他絲毫沒有半點纖細軟弱的氣質……是名給人魁梧印象的挺拔男子。

    在他的腰際,有張藉繩系吊的面具正擺蕩晃動。

    曉月以望遠鏡窺見船只上載有的九十九衆——想必正是看到這個男人吧。

    並且,在他背後,有如男人的影子般,與〈紅月〉交戰的白色機關甲胄正立于該處,綜上幾點,可以斷言駕駛它的機士就是這個男人沒錯。

    「——帶刀大人。」

    突然有人自一旁出聲喚他。

    名喚帶刀的挺拔男子扭頭看去——自幽暗深處,一名身著灰色作務衣(注:禪宗寺院裏的僧侶作業服)的男人正孤身走向他。身材雖小卻有著寬肩……若要說哪些特色一看便知,就只有該項。身著作務衣的男人以覆面布遮住臉孔。

    「聽說您遭遇機關甲胄襲擊。」

    「喔。」

    聲音聽起來沙啞、低沈,帶刀朝他應道:

    「那件事,有些地方挺讓人在意。」

    「有什麼可疑之處嗎?」

    身著作務衣的男人不解。

    帶刀再次俯瞰岸邊作業——但他似乎想到什麼,眯起眼睛說道:

    「關于那具來襲的機體,該說是動作方面,細部的機體慣性與我的〈冰影〉有幾分相似。」

    「喔?」

    「搞不好,那是禦杖代機匠經手的産物。」

    帶刀一張薄唇扯出不羈的笑容。

    那抹笑並非對出乎意料的事態感到無措——反倒認爲如此亦不失樂趣,頗有閑情逸致玩味後續發展。

    不過……

    「——竟有這回事。」

    身著作務衣的男子呈吃驚狀,身體微微向後仰去。

    「萬一它和〈冰影〉是相同機系出身,很有可能有用上那名背叛者帶走的『曰緋色金』(注:又稱緋緋色金或火廣金,爲日本上古傳說中的合金)。」

    「是有可能。」

    帶刀冷靜地頷首。

    「不過……」

    「當然,禦杖代村落的居民確實已全數殲滅,以〈冰影〉爲首,他們打造的機體更已盡數奪走——這事應該已經成了。莫非有漏網之魚不成?」

    「您是指還有第十三具嗎?」

    「……」

    帶刀既不肯定也不否認。

    這會兒,他只露出一抹無聲笑容——

    「第十三具。倘若存在屬實,非入手不可——這事暫且擱著。眼下已經不得閑了,還有麻煩人物參進來攪和吶。」

    「確實頭疼。若我方騰不出人手來……」

    身著作務衣的男子歎了口氣。

    男人們的視線彙向一方——機關甲胄正將最後一箱貨物運至洞窟內。

    ●

    「——忘恩負義的東西!」

    女人表情扭曲地叫道。

    她手上抱著渾身是血的年輕人。年輕人胸口虛弱地上下起伏,看樣子尚存一息——但可以知道已瀕臨死亡。喉管遭外力深深撕咬、刨開,大概連半刻都撐不過了。

    不僅如此,女人腳邊還有一人,是個中年男子。

    他的喉嚨也受了傷——不過這男人已經死了。眼睛失去光澤,只是虛無地映著傍晚的薄暮之色。

    「竟敢如此,竟敢如此!」

    女人的淒厲嗓音充滿怨恨,重複著那句怒罵。

    「我……我剛才……」

    什麼也沒做。

    倒是——

    「不知感恩的東西!是誰把你養到這麼大,又是誰供你吃穿的——」

    以前曾喚她爲「母親」之人——如今,那女人正用布滿血絲的雙眼瞪視自己,並持續口無遮攔地指責道。

    「像你這種人,你這種人,早就不是什麼貴族了,你什麼都不是!」

    「我……!」

    「以你現在的身分,不過是個孤兒罷了!如何再興家業——憑什麼——」

    「義母大人——」

    就算這麼做是爲了瞞過他人,是種虛僞的關系。

    對于稚嫩的孩子而言,那仍是唯一賴以依靠的對象……

    「給我滾出去!你這瘟神!」

    此話一出,小石子跟著飛來。

    沙霧她——搖搖晃晃地後退,就著衣襟淩亂的身姿,將住了好幾年的「家」拋在背後,舉步邁出。

    ●

    就算她想揮去這段記憶,還是忘不了。

    明明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不,或許是因爲兩年光陰還太過短暫吧。

    「……」

    沙霧待在一片幽暗的機獸車裏,無意間,她卷起袖子凝視起自己的手腕。

    以白皙的肌膚爲底,護法獸刺青漆黑地刻在手上。

    她找不到人依靠、無處可去,雖然過著漂泊的生活,能活到現在,全都拜護法獸之賜。那是種被動導術,當有人意圖加害、殺害沙霧時就會有所反應,與沙霧本身意志無關,會自行發動。接著沙霧就會受到保護。

    就連沙霧要對自己痛下殺手時也一樣——全無例外。

    想割喉的話,刀會被咬斷,投水自盡又會被拉出。護法獸不問是非,一心守護沙霧——守護沙霧的命,就算是出自她本人的行爲也不遺漏。

    而這種反應……對沙霧來說,無疑是種詛咒。

    連自身生死都不能自由決定。

    她正處在這種狀態下。

    「……爲什麼……」

    爲什麼會被施上這種東西呢?

    不,她很清楚。雖然清楚,卻不免自問。

    手上的刺青——若直接在陽光底下觀看,導術回路呈現黑色,在黑暗裏則像散發著朦朧磷光。

    「……啊。」

    突然間,肚子叫了起來。

    「……不管我怎麼想,肚子都會爲了活下去,擅自感到饑餓呢……」

    關于這點,又是件了然于心的事。

    試著讓自己餓死,就連沙霧也沒有這種氣魄。

    轉眼一看——剛才端來的飯食依舊分毫未動地擱在原地。再看看把沙霧帶來這裏的青年,他正背對此處、靠在牆邊休息。

    印象中,他的名字好像叫曉月。

    兩人的距離伸手可及……從他身上傳來均勻的呼吸聲。

    沙霧拿起碗筷,小口小口地用起冷飯來。

    當她這麼做時——

    「要幫你加熱嗎?」

    突然有人在耳邊輕聲問道,令沙霧不由得繃緊身子。

    自早晨睜眼開始,到晚上闔眼而眠——不,就連作夢都抑郁不已、了無生氣,懼怕死亡的尋常感性亦已消彌……話雖如此,被人出其不意地叫喚,沙霧還是會感到驚訝。

    「……」

    她重訴將頭轉向一旁。

    那裏有著——身穿藍色裝束的年輕女子,仿佛待在水底一般.袖子、襯繩,還有她的頭發,這些全都緩緩飄蕩並浮在半空中。

    「……職……神……」

    「是的。」

    女孩露出令人無法將她跟幽靈劃上等號的開朗笑容,頷首應允。

    「對了……那是上級機關甲胄……機關將對吧……」.

    「是的。我身任機將〈紅月〉的職神,名喚琴音。」

    「……我叫……」

    「您是陽炎沙霧大人。」

    琴音回答的語氣像在朗誦。

    剛才曉月有問過,她只答了自己的名字。這位職神想必都有聽到吧。

    「沙霧大人,您是否爲某地權貴的武家閨秀呢?」

    琴音悄悄接過沙霧手中的碗,將它運往置于機獸車末邊的小型燈火處。方形座燈由金屬及玻璃制成,她應該是想將碗擱上去,藉此溫熱飯食。

    與護法獸能斷人咽喉相同道理,職神也一樣,只要有意願,就能碰觸物體,但僅限于導術結界範圍內——換句話說,身旁要有機士才能辦到。

    「……爲什麼?」

    沙霧低吟著問道。

    她的衣服搭有薄綠及紅彩,爲一身華麗鮮豔的衣裳——若今日還是多數人被迫趨于貧窮的戰國時代,這身打扮非顯即貴,但時至今曰,已有愈來愈多庶民穿得起這身衣裝。

    已經不能單憑外表來判斷身分了。

    「爲何你會說我——出身武家?」

    「看您身上特地施了罕見的護法獸守護,所以我猜想您是否血統高貴。且您似乎也懂得職神及機關甲胄方面的知識。」

    「我不是……權貴子女。」

    雖然不明顯——但沙霧說這句話時加重了語氣。

    「不是什麼……閨秀。」

    「真是如此嗎?」

    琴音說起話來並沒有刻意追問的意思——她面露微笑。

    「那你們……又是什麼人?反倒是你們,更像德河武家出身不是嗎……?」

    隨著廢機令頒行,要想制造新的機關甲胄,若非幕府直屬武士身分,根本不在准許之列。更不用說上級機關甲胄了,原本就數量稀少——余存甚至不到百具。不僅如此,多數都被德河幕府囊括了才是。

    不過——

    「想必您也看到了吧?」

    「看到什麼?」

    「曉月大人的額頭。」

    沙霧陷入沈默。

    確實——她看到了。

    缽金下藏著曉月的「角」……雖然與禦伽草子(注:日本古典文學,內容多爲民間傳說)、怪談裏出現的鬼角有所差別,但那確實不假,不是尋常人類會有的東西。

    「認真而言,鬼是不可能仕官的。」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鬼——」

    鬼。人們如此稱呼那些異能者。

    沒有稱之爲父母的因,憑空誕生之果—鬼之身即爲「芯」,容易扭曲因果流動,並且鬼對會幹涉因果循環的導術之適性比普通人高上許多。

    然而——

    「絕大部分的情況下,鬼很受人忌諱……」

    琴音微露苦笑地說道。

    「參照武家諸法,不單禁駛機關甲胄,連刀都不許佩戴。」

    「……」

    又一次,沙霧看向沈睡中的曉月背影。

    她接過琴音遞來的碗,嘴裏發出微微歎息。

    「鬼也一樣——遭到世人厭惡呢。」

    「因爲……畢竟是鬼。」

    琴音頷首道。

    接著她似乎突然想到什麼,又補上這句話:

    「雖然也有人毫不在意,肯接受鬼,作風特異獨行。」

    「……我曾經聽說過,鬼對導術特別拿手。」

    「是的.誠如您所見。雖然曉月大人的身手還未登峰造極——」

    確實,藉著並用導術的劍法,曉月方才一度滅破護法獸。

    「因爲是鬼……就算被護法獸襲擊也不會喪命嗎?」

    「關于這點,或許是有可能……?」

    琴音偏過頭去。

    或許琴音正覺得疑惑沙霧究竟想說什麼。

    不過——

    「……多謝招待。」

    沙霧說著把碗放下。

    到最後,她吃得一點不剩。自己的肚子根本無視主人心情,真是令人郁悶。眼見她這副模樣——

    「看您吃得幹幹淨淨真令人開心。」

    琴音朝她如此說道。

    「……?」

    准備食物的是曉月。沙霧一直在旁邊看,所以她很清楚。

    因此,琴音的話語——並非是在說這餐飯做得有價值的意思。

    「一命,得以傳承至另一命。」

    琴音語畢便指向……魚幹。它的肉被仔細挑走,現下只剩頭與骨。確實,魚幹曾經是有生命之物。

    「得以傳承……」

    「是的。」

    琴音頷首道,表情並無半點晦暗。

    然而,那句話——並非出自其他人,而是出于死者之口,就連沙霧也察覺到這話有多麼沈重。

    上級機關甲胄的職神……本是活生生的人。

    以活人做爲犧牲,不,將之當成活祭品,上級機關甲胄的職神方能誕生。倘若琴音之姿與喪命時無異,她或許是在不曾爲人母的情況下,以那具身子——不,身體也好,心靈也好,甚至是靈魂,全都獻給這具機關甲胄了。

    「……」

    沙霧重新審視琴音,並看向曉月的背影。

    他人的狀況、背景與自己無關——在毫無余力的情況下,沙霧一直如此認爲,直到這時,她初次開始想知道這兩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

    兩名男子乘著夜色奔走。

    有些被枯葉遮住的岩塊,或橫生的樹根等等——在森林裏必須時時注意腳步,快跑甚至容易發生危險。不過,他們卻不以爲意,使盡全力蹬踩地面。事先安排用來逃走的路線早已確認過數回。雖不至于熟到閉著眼睛也能跑的程度,但也不至于三兩下就絆倒,摔個淒慘。

    「快點,快!」

    「我知道!」

    雖然短了些,但看兩人腰際都掛著刀,想必皆爲武士身分。只不過,他們身上的衣服有些走樣,看起來跟農民穿著沒什麼差別。觀察他們的穿著,便可窺知其生活有多邋遢……講難聽點,就是有失體統。

    身分明顯是浪人——兩人看上去皆是如此。

    「哈哈,我倆終于開始走運啦!」

    其中一名浪人露出有點牽強的笑容。

    「只要把『那樣東西』呈給福島家,獎賞就手到擒來!」

    會有這種反應,或許是想強顔歡笑,藉以化解恐懼與焦躁。

    笑容裏似乎找不著退路。這是想用盡心力粉飾太平,旁人也看得出來——另一名浪人的處境也好不到哪裏去,氣氛裏有股說不出的沈重,就這麼壓在兩人身上。

    「哎呀,若是周旋得當或許還能謀個一官半職!」

    「當官嗎?」

    「當然了!也不用再接這種亂破勾當!能活得光明磊落,不再提心吊膽,堂堂正正取回武士資格!」

    「哈……哈哈!我們長年在外奔波,這下終于能告別浪人生活了!」

    兩人乘著夜色,在森林裏奔走。

    兩人身處的立場明明該力求隱密行動才是。本來,他們就連呼口氣都要小心謹慎,這點他們再清楚不過——然而,兩人卻拉大嗓門呼來喚去,可見心裏有多不安。

    終于……

    「呼……呼……」

    浪人們氣喘呼呼,他們到達森林深處,亦即目的地。

    那裏布了塊網,上頭蓋滿樹枝及枯葉,隱藏手法令人無法一視覺察,有兩具機關甲胄就跪在那。

    男人們手腳飛快地剝去那層僞裝。

    兩具都出自戰國時代——還是于末期大量生産的機關甲胄。與俗稱的機關將相比,整體外型較爲笨重,當時的首要目的是沖産量,打造時在細部省略了功夫,光憑目測也能得知此差異。

    不僅如此,機體上隨處可見顯眼髒汙及鏽蝕,兩具機關甲胄似乎疏于維修。說得更確切點,兩機肩部都有相同刮痕——錯了,那是某樣東西斑駁的痕跡。若是有參加過只原合戰,或許會發現痕跡正爲敗逃西軍的旗標。

    那是場一分天下之大戰……想當然爾,戰後出現大批戰敗殘兵。

    即便戰爭結束,過了十年、二十年.他們依舊沒有固定主子,以流浪武士的身分四處彷徨打轉。

    關于這兩個人,基本上還算正派,至少還想謀個一官半職。若淪爲不入流的鼠輩,可能幹起宵小之類的勾當,四處作亂,然後總有一日便會遭幕府派遣的部隊制裁。

    總之……

    兩人鑽進各自的機關甲胄裏,從懷裏取出一把短刀,將之插入操機盤內。接著又操縱手動循環器,讓權水在機體內部循環起來。

    過沒多久,機體便「暖機」完成。

    就等這一刻——浪人們握住操機盤上的短刀,將之推往更深處。

    一推完,鋼鐵巨人立即震動了下。

    一次,兩次。接著——

    持續不斷、綿延不絕,有如心髒在跳動般。

    巨軀一直處于休眠狀態,由于機士搭乘,再加上權水循環,它得以複活,並展開預設強度的導術結界。

    「——啓動完畢。」

    「我也弄好了!」

    手從循環器的操縱杆上離開,就著敞開裝甲的縫隙.浪人們彼此吆喝。

    「不過還是得注意,別發出太大的聲音,會被發現的。」

    「哈——只要搭上這玩意,沒人阻止得了我倆!」

    一搭上機關甲胄,兩人就強過肉身武士。

    獲得壓倒性力量、堅固的裝甲,視野高度也變了,能居高臨下俯瞰世人,這種感覺——甚至會讓搭乘者誤以爲自己是神。

    這兩名浪人也不例外,紛紛沈醉在機關甲胄的威力下。

    「出發吧……!」

    浪人們駕駛機關甲胄,慢慢在森林裏移動起來。

    他們不用跑的,要是動得太激烈,裝甲就會發出喀鏗喀鏗的聲音。與上級機關甲胄不同,在大量生産的情況下,戰國未期的機關甲胄零件「密合度」不夠,原本就不太適合進行隱密行動。雖說坐上機關甲胄會讓人産生優越感,但舉止必須盡量保持低調,他倆似乎尚未丟失這份冷靜。

    話雖如此……

    「好——」

    兩人穿過森林,穿過岩場,就在——對面那裏。

    一片沙灘出現在眼前。

    透過裝甲的窺視孔,浪人們互相使眼色,接著將權水循環量提高。

    要想在水上奔馳,必須展開相應程度的導術結界才行——理所當然地,權水消耗量會爲之增加。若在這種節骨眼上吝于消耗權水,導致機關甲胄連人帶機下沈水底,到時就變成笑話一樁了。

    確認鋼鐵的鼓動增幅後,浪人們打算一鼓作氣沖過沙灘——

    「——啊?」

    時機好巧不巧。

    「怎……?」

    浪人們注意到一件事,他們四周突然變暗了。

    今晚的月光很明亮,正因如此,光一旦被遮住,想不發現都難。

    也就是說——

    「什麼?」

    「怎……怎麼可能!」

    忠實反映出駕駛員的驚愕,兩具機關甲胄僵在原地。

    像在睥睨這般巨體,更加龐大的暗影出現——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這片詭夜海灘,浪人們發出聲嘶力竭的慘叫。

    絕望、恐懼、慌亂,這些情感與混沌融和在一起,交雜成某種不明物。

    高亢。愈來愈高亢。高到超越極限。

    自浪人口中無止境迸發,尖銳駭人的那聲音——已無法稱爲人類的聲音了,而是撕心裂肺的殘響。

    ●

    機關甲胄堪稱戰場明星。

    看上去威風凜凜,只消派出一架,我方士兵就會士氣大振,敵方士兵就會恐懼得發抖。在人類世界的戰爭裏,它的出現等同鋼鐵戰神降臨。按投入數量多寡,還能在瞬間扭轉一面倒劣勢——這就是機關甲胄。

    在大多數的情況下,機關甲胄都不只是單機運用而已。

    精制出權水的導術師、負責調整機體的整備師,視情況,拋光機體或配合戰場施以裝飾的工匠也有可能伴隨左右。因戰鬥耗損、或得依戰況更換武具,統合載運這些的機關獸車——其駕駛人亦不在話下。當然,其中幾項是能派予機士身兼,但通常派給學有專精的專家會比較省事,錯誤率也較低。

    以此類推,一旦到了機關甲胄隊要遠征時,浩浩蕩蕩大隊出發是常有的事。

    事實上……詩織率領的第九天部隊亦相同,相對于機士六名、機關甲胄六具,隨行人員則超過十名,算起來共有十八人在隊。

    再加上還有六台機獸車,實在沒辦法投宿一般規格的旅店。

    江羽兼有漁港及貿易港口,這個港町天天人來人往,與其他地方相比,規格較大的旅店並不少,但——還是有疑慮。

    因此,詩織一行人便置身福島宅邸旁的廣場,搭好帳篷就地野營起來。

    這片廣場原本就是福島宅邸的一部分——若有戰事發生,可以用來聚集士兵、喊話激勵士氣。由于建造時就打算容納幾百名士兵,就算機關甲胄隊在此處野營,還是多少有些多余空間閑置。

    無論如何……

    「嗯……?」

    詩織歪了歪頭。

    她正待在其中一個營帳裏頭,靠座燈的光閱讀書狀。

    此時,外頭突然有人出聲。

    「詩織大人,恕我冒昧打擾。」

    「——兵衛,查出什麼了沒有?」

    她一雙眼仍盯著書狀看,開口朝對方問道。

    形式上說了聲「抱歉」做爲客套詞,兵衛掀開帳子進到裏頭。

    兵衛是朽葉家家老之一,是名年約三十五的中年男子。生了張看上去相當頑固、有棱有角的臉龐——事實上,他正因這份嚴謹受到器重,自侍童時代就一路侍奉朽葉家,打詩織出生後,他更搖身一變成爲她的專屬家臣。

    亦即自詩織出娘胎後就與兵衛一直有交情——對她而言,說是年齡有些差距的兄長也不爲過。而雙方對此都有共識。

    因此……

    「……」

    詩織將和服的領口拉松,穿法浪蕩不羈,看起來跟遊女(注:性工作者)沒兩樣,有那麼一瞬間,兵衛皺了下眉頭——但事到如今並沒有多加責備。詩織原本就喜歡跟男人一較長短,在穿著上——更貼切點說,面對他人目光,她有許多表現都大剌剌的。

    「沒查到什麼特別的。」

    暫且不管那些瑣事,兵衛如此回道,並搖搖頭。

    「這塊土地代代都由毛理家治理,別說是福島大人了,對于德河幕府方面,似乎也有許多人抱持負面印象……」

    「這樣。」

    詩織還是盯著書狀看,她點點頭附和。

    詩織要兵衛去向周邊居民打探消息,她也早就料到會成果不彰。說到底,這不過是爲了周全——爲一種確認手段罷了。

    「詩織大人,您在看什麼?」

    「失蹤者的名表總覽。」

    這時,詩織總算從書狀中擡頭,將書狀展示給兵衛看。

    「不過,這事還真詭異。」

    「您認爲——事有蹊翹嗎?」

    「所謂的失蹤,就是因爲鮮少發生,才會稱作『神隱』。」

    詩織泛著苦笑說道。

    剎那間,兵衛臉上浮現出詫異的神情——

    「您是指頻率過高?」

    「說得更准確點,應該是集中在某一時期才對。一年前完全沒有失蹤事件發生,半年前才開始有人頻繁失蹤,光確認到的就有將近五十人在這附近失蹤。不過這只算有去奉行所(注:掌管該地司法,行政等多種工作之處)通報的數量,也許有些人只是沒算到,實際上或許有更多人失蹤。」

    「視情況,甚至達百人以上嗎?」

    倘若真是如此,這件事確實不能以「失蹤」總結。

    從人數來看,等同一個小村落完全消失。

    「還有——自上上個月開始,失蹤案例就突然沒了。」

    「……亦即六個月前至上上月,共四個月,失蹤事件全集中在這段時間內發生嗎?」

    「是啊。也就是說,只有那段時間缺人。」

    詩織環起雙手說道。

    平常總是用布捆得很緊的那對豐滿胸脯,現下似乎在刻意誇示自身存在般,被擠了上來。兵衛簡短地咳了聲並移開目光,接著說道:

    「會不會被抓去做什麼工作了?記得先前曾在某個藩屬發生過,藩主瞞著幕府開挖銀山的案例。」

    「是有那個可能,但若真是如此,抓的人應該會偏向年輕男性才對。就我在名表上看到的,失蹤人口遍及男女老幼。」

    「這麼說來,莫非是南蠻的奴隸商人所爲?」

    「有可能。」

    詩織頷首。

    「豐聰公在世時曾禁止奴隸買賣,當時似乎以年輕女子爲主。」

    爲了從事奴隸買賣,因而踏上日本這塊土地的南蠻商人不在少數。然而早在幕府成立前,于豐聰秀吉治下,奴隸買賣就爲官方禁止。關于這項規定,德河掌權後依舊繼續沿用。

    因此,南蠻來的奴隸商人就改爲暗中擄人……但反推回去,一旦被官差發現,可不是簡簡單單就能了事的,他們比其他人更清楚這點。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擄走大量百姓,肯定壞事,奴隸商人應該沒有那麼蠢。

    「真是令人不解。到底是爲什麼?」

    「或許是基于某種理由,打算收山,才在最後做大的?」

    「就算是這樣好了,消失的人不限年輕姑娘,理由上實在說不通。」

    「說得也是。年輕人姑且不談,連老人家都不放過,把這些不怎麼好利用的人抓去當奴隸未免沒什麼道理……」

    既不是抓去做苦工,又不是抓去賞玩。若都派不上用場,根本不需要特意冒險擄人吧。那麼——

    「唔嗯……」

    兵衛皺著臉沈吟。

    瞧了眼他的樣子——詩織露出和緩的笑容說道:

    「……說真的,我一開始並不打算認真處理。事態演變成這樣,多少令人有點興趣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s02005 發表於 2015-7-24 10:02 AM

    第三章 失控的巨兵

    言曰當然何其傲慢

    凡俗一詞何等淒慘

    人生而不同

    人生而不等

    世間或有難以安生者

    無情中庸譏其爲異端

    若奉多數以正義

    則正義不過威力暴力又一畸貌

    ●

    受夢所魘,這事再平常不過。

    被自己的呻吟聲吵醒,這也不是什麼稀罕事了。一睜開眼,有著琴音樣貌的職神就面露擔憂,直探頭盯著自己瞧——此番情景更一再上演。

    不過——

    「……」

    曉月再次眨了眨眼,眉宇跟著攏起。

    這是由于盯著他的臉看的,是兩個人。

    琴音——以及沙霧。

    沙霧並不像琴音,她沒有探身過來,只是微微側著頭,視線落在自己身上,表情依然倦怠、讀不出情緒——不像在替曉月擔心的樣子。曉月爲惡夢囈語,她純粹對這事感興趣,應該只是如此罷了。

    「曉月大人,您怎麼了?」

    琴音朝他詢問道。

    「您似乎在作惡夢。」

    「夢到平常那些。」

    「是什麼樣的夢?」

    「就平常那些。」

    這番對話也是常有的事——半是儀式,不,半似客套關心。

    職神並不知道教訓是什麼意思。不論好壞,職神一舉一動都是臨摹故人的殘像罷了,人格上並不會有所成長,外貌也不會産生變化。

    正因如此,才令人感到哀傷。

    與生前無異的身姿原封不動呈現在眼前,但她是已故之人——職神的時間停止流逝,這點重複再重複、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自己。

    「……你看什麼。」

    曉月朝沙霧開口。

    沙霧有些不可思議地眨著眼睛,接著像是突然閃過什麼念頭,小聲說道:

    「鬼也會……受夢魘所苦呢。」

    「又不是職神或幽靈之類的。」

    曉月的回應帶點自嘲味道。

    「話說回來,跟妖怪也不一樣。」

    談到禦伽草子或民間傳奇裏的妖怪,跟曉月這種「鬼」有著根本差異。

    鬼的身體也好、心靈也好,與人類並無太大不同。起碼曉月本身是這麼認知的。搞不好在人群裏,某些人導術適性特別優秀,像要佐證這點,額頭才會長出那種「東西」——這就是「鬼」。

    但世人的想法並不是這樣。

    「鬼」之所以受人畏懼——原因主要是出在「誕生方式」。

    萬物皆是先有因才有果。

    這是再當然不過的自然法則。

    說到生命,道理也一樣——先有父母才能生下子嗣。

    若某樣東西自一無所有的虛無中誕生,那真的是生命嗎?

    大家自然會如此思考。

    如此這般,沒有父母這項初因就誕生到世上的果——打從出生就逸脫世理,人們稱之爲「鬼」。曉月沒有出生時的記憶,對這種說詞抱持懷疑態度。但他並沒有遇過其他的鬼,實在無從查證。

    「我有具血肉之軀。就算因惡夢所苦,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吧。」

    「……」

    「莫非你對鬼有興趣?」

    「……這……」

    沙霧困惑地低下頭去,沈默不語。

    見她這種表現,曉月定定地凝視了一陣子——

    「……好了,接下來怎麼辦。」

    一路上窮追不舍,終于抓到九十九衆的尾巴,還跟對方交手了。

    但救起沙霧時讓對方給逃了——手邊線索只剩她。但不管怎麼問,沙霧總是支吾其詞,給不出像樣答案,如果動用蠻力強加逼問,又得跟護法獸鬧個沒完沒了。

    情況就只有麻煩兩個字。

    「總而言之,曉月大人,是否要先確保兵糧無虞。」

    ——琴音的表現就像靈機一閃,她朝曉月進言。

    確實,爲了尋找九十九衆搭的船只,機獸車在這片松林已經停了十天以上,食物存糧差不多快見底了。

    「這附近有個港町吧。」

    印象中記得有個叫江羽的港町才對。

    在阿藝藩裏算規模數一數二的港都,領主的館邸似乎也在那。

    (假定那艘船要前往江羽似乎比較合理。要是他們想去其他港口,應該會選距岸更遠的航路才對。)

    既然如此,前往江羽的話,或許就能查出什麼線索也不一定。

    「就去那看看吧。」

    曉月沈吟道。

    琴音簡短地答了聲「遵命」——當然了,沙霧並沒有反對,亦不做肯定,她只是郁著一張臉,持續凝視曉月。

    ●

    江羽是座港町。

    此地身兼漁港及貿易港口,有許多人進進出出——當然,不只是稅收,這裏逕入的金額也很龐大。熱鬧情況不負盛名,處處可見外來客的身影,就算混進一、兩個來路不明的家夥,乍看還是不明顯。

    機關獸車也是同理。

    只原之戰過後,官方下令禁止打造機關甲胄新體,另一方面,機匠的技術則擴大流出,成果顯現在民間各處。機關獸車——應該說機關獸正爲典型代表,它們比馬車或牛車更強力,能用于拖曳大型貨物車,只要權水能便宜購入,使用上便比活生生的野獸更省事、省錢。于是……走陸路運輸時,有愈來愈多商人采用機關獸車。

    江羽町也不落人後,爲了放置機關獸車,還設了專屬廣場。

    曉月將機關獸車安置在此處,帶著沙霧走入市集。

    「首先……要祭祭五髒廟。」

    沈月喃喃說道,步行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

    沙霧在他右後方半步外,跟在身邊默默走著。

    這種狀態持續了一段時間,邊走邊物色餐館——

    「……我說,你是怎樣。」

    突然間,曉月沒頭沒腦地問道。

    「……?」

    「看你也不打算逃嘛。明明有好幾次機會可逃。」

    曉月稍微放慢步調,走在沙霧身旁說道。

    「因爲……」

    沙霧一瞬之間似乎在思考什麼,她低下頭去。

    「職神……一直在看守……」

    「我這話不光指睡著的那段時間。現在人那麼多,你只要大聲尖叫跑走,應該可以逃掉吧。」

    「……」

    沙霧沒有回答。

    八九不離十,剛才那番職神言論,大概也是另外想出的——藉口吧。

    假使沙霧跟九十九衆有什麼關聯,他打算故意放她逃走,趁她試圖接觸同夥時襲擊……曉月認爲這不失爲一個辦法。但就算他毫無防備地假睡、帶沙霧去人煙衆多的地方,她還是沒有露出半點想逃的樣子。

    「太奇怪了。」

    語氣透著微妙的煩躁感,曉月再朝她問話:

    「你到底想怎樣?腦子都在想些什麼?就算你真的不知道九十九衆,即便如此,你又是什麼人,爲何要搭上那艘船?身上明明就有那麼強的護法獸跟著,不可能被拐走吧?」

    「……」

    「果然,還是打算裝啞吧嗎?」

    曉月目光銳利地瞥向沙霧——接著擡手掀起近在一旁的餐館門簾。

    ●

    幕府的「軍神」——諸如此類,確實是很威猛的稱號沒錯。

    實際上,在遠離江渡或德河直轄領地處,他們反倒常被當成麻煩人物,一舉一動都惹人嫌。由于戰功彪炳、武藝精湛,看在他人眼中不同于一般尋常武士……一切的一切,在在表示天部衆即威力象征,據說他們甚至能以一擋千,比較起來,是方便派遣的實質武力。

    到了派遣地不做動靜也罷,光待著就有威嚇效果。

    正因如此——詩織亦不作他想,身處阿藝藩,定會受藩主福島正憲刁難,這件事她早有覺悟。

    然而,一天到晚與福島宅邸爲鄰還真是把人悶壞了。

    特別是詩織他們這些天部衆的隨從,只因有所相關就受牽連、照樣被人刁難,範圍擴及部下、維護相關的導術師或工匠們,就算打著「這事早在預料之中」這句話要他們隱忍,大家還是難以接受。

    基于上述原因——

    「接下來——您打算如何應對?」

    走在身旁的兵衛出聲問道。

    詩織及兵衛、其他還有半數的部下及工匠,全都出了福島宅邸,來到江羽市街上。到了吃飯時間,起碼想放松一下……都是詩織如此主張的緣故。不過,到底還是無法全員出動,只好用換班的方式帶出隨從。

    「應對什麼?」

    「只是想舒展情緒,這種說法恐怕不妥。」

    福島宅邸的人已經說過了,會爲他們准備餐點。

    如果想找個理由拒絕——可得有大義名分。當然不能直接明講「怕被下毒,一直提心吊膽」。

    「話是這麼說沒錯啦。」

    詩織聳聳肩。

    「再跟居民重新打探一遍——我們也只剩這事可做吧。」

    「昨日,屬下已打探過一輪。」

    「既然這樣,再問一次不就得了。反正是拿來掩蓋散心用的藉口。一天到晚看藩主那張臭臉,我都快窒息了。」

    「詩織大人……」

    兵衛愕然地說著。

    但他亦並沒有多加指責,兵衛早已習慣詩織這種言行模式——不,單純只是放棄了吧。或者是針對福島正憲,兵衛打心底也有著相同感受。

    不過……

    「順便調查一下町民對藩主的評價吧。」

    詩織一副突然想到什麼主意的樣子。

    「……詩織大人?」

    「要擄走幾十個人,一定會造成騷動,會碰到很多麻煩。『光靠』外國奴隸販子或手腳不幹淨的家夥很難辦到吧。」

    「聽您這麼說,是有幾番道理。」

    「如果藩主也出力相助呢?」

    「……」

    兵衛頓時閉口不語。

    「打從一開始,福島大人就格外處處找麻煩不是嗎?」

    「這話——確實不假,不過……」

    如上所述,天部衆在派遣地惹人嫌是常有的事。

    「總之,只要沒出什麼事端,就那樣吧。」

    詩織一派輕松地說道。

    「現在先找個不用怕被下毒的地方,好好吃頓飯吧。」

    語畢,詩織——也不問問兵衛或其他追隨在後的從者意見,著手掀開相中的餐館門簾。

    ●

    剛才在選的時候並非出自什麼特殊堅持……會進到這間餐館,純粹是因爲染著「飯」字的門簾特別醒目,就只是這樣。

    「……看樣子選對了。」

    曉月舉筷挑著烤魚說道。

    江羽同時是座漁港,出的餐點多選用新鮮海産制成,還有用魚骨煮的味噌湯等等,對常吃粗食的舌頭來說是種滲透至心腑之美味。

    「……」

    沙霧與他面對面而席,啜飲著魚骨湯。

    看她用餐的樣子,感覺很有教養——沙霧的行爲舉止,明顯是受過某種禮儀教育才會有的。舉凡筷子用法至吃料理的步驟,恐怕,她都在無意識間遵循特定禮儀。

    (看樣子果然是武家出身的小姐。不過……她跟九十九衆是何關系?)

    九十九衆雖然是武力集團,團員卻不是武士。

    確切說來,他們的性質近似亂破——意即忍者。是個不注重外表門面及形式,完全以實力爲重的集團,基于這點,他們的用詞遣字乃至身上配戴的東西,都不具武家派頭及樣式。要說唯一的共通點,似乎只剩身上會挑地方刺「白」一文字。

    (……如果無計可施,得想法子對付護法獸。)

    曉月打著這樣的主意。

    根據昨晚所見,從護法獸現身至攻擊,其間會有約略空檔。

    說得極端點,只要抓准空檔,再以居合劍法(注:講求一擊必殺之劍術,平時處于收刀狀態,隨時能抽刀制敵)迅速砍斷沙霧的雙手,踢到一旁,護法獸就會消失。雖說她本人沒有自覺,但行使護法獸導術的正是沙霧,一旦她這個「芯」消失,導術就會被迫化爲烏有。

    然而……

    「——歡迎光臨。」

    餐館主人正從裏頭的廚房出聲音招呼新客人。

    曉月不經意地轉頭望去——接著他眯起雙眼。

    入店者是人數約十名的集團。

    而且,走在前頭的人令人吃驚,是名年輕女子。

    她身披潔白長版外衣,肩上背著極長的劍。裏頭穿著酷似巫女裝束的衣物,袴褲是黑色的,長度很短……整體看來有種特異獨行的氛圍。

    另一方面,言行舉止還有著某種程度的嚴謹,並沒有自甘墮落的感覺。顔色上只有黑與白雖然單調,但她的身姿卻給人一種華美感。

    (是傾奇者嗎?可是——)

    其他九人——全都是男性——看起來似乎是由女孩帶頭、領他們進飯館的。不,事實上正是如此吧。

    「老爹,先上一壺酒來。」

    女子捏著酒瓶晃呀晃,擡腳走到裏頭去。

    接著……

    「哎呀,是天部衆……」

    「聽說他們去了藩主大人的宅邸……?」

    「這不是女人嗎?是個娘兒們。」

    餐館裏掀起一陣騷動,裏頭混著這幾句台詞。

    「——原來如此。」

    不跟對方互看,刻意將視線定在盤裏的烤魚上頭,曉月說道:「那家夥,就是當時駕駛機關甲胄的天部衆嗎……」

    「……」

    沙霧再次轉頭看向那幾名新客人。

    曉月語帶歎息地低聲說道:

    「出現麻煩人物了。真不走運……」

    「……那你……」

    沙霧將視線移回曉月身上說道:

    「你是什麼人?」

    「……自己不回答.反倒問我嗎?」

    曉月說起話來帶著挖苦語氣。

    瞬間,沙霧似乎被問到痛處,咬住下唇……

    「你也看到了吧。我是鬼。」

    曉月不屑地應道。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想問的是,你的目的是什麼呢……?忤逆幕府,就爲了追你說的九十九衆嗎……?爲什麼……要那麼做?」

    「跟你說了又能如何?」

    曉月的視線依舊盯著烤魚,接著說道:

    「如果我老實回答,你會將事情全盤托出嗎?」

    「——這……」

    還是說不出口吧。

    沙霧低下頭去——曉月則表情不悅地放下筷子。

    由于新客到來,餐館裏掀起一陣騷動,此時終于逐漸平息……接著,曉月像在自言自語般簡短言述:

    「九十九衆是我的仇敵。」

    「仇敵……」

    「這三年來,爲了討伐仇敵,我到處搜尋那些家夥。花了三年。最後終于抓到那些家夥的尾巴。」

    語畢,曉月睨視沙霧。

    九十九衆——光吐出這個名字,曉月的心裏就卷起黑暗怒火漩渦。

    要爲琴音報仇,不只爲了她,還有那些收留四處流浪的曉月、住在隱世村落的人們。那些家夥毫無人性、單方面進行屠殺,現在還悠悠哉哉地度日……一想到這件事,曉月甚至感到想吐。

    我要殺了他們。絕對要——殺光那群人。

    要讓他們爲自己的暴行付出代價。

    這是——只有這點是曉月的行動准則。

    「……]

    曉月手裏——用力握住筷子,筷子啪嘰發出悲鳴。

    「把你知道的事全吐出來。說了就放你走。他們到這裏有什麼企圖?只要弄清這點,就能更快將那群人趕盡殺絕。」

    「……討伐敵人……複仇……」

    突然間——又哭又笑的表情在沙霧的姣好容貌上一閃而逝。

    「就算做出那種事,死者還是不能複生,時光也無法逆流吧?」

    「……」

    曉月默默地凝視沙霧片刻——接著一臉反感地說道:

    「你很會耍嘴皮子嘛?」

    「對不起。我……」

    沙霧垂下眼,嘴裏發出破碎的話語:

    「我……只是……」

    「……」

    沙霧說得很有道理。

    但,假如只要嘴巴上說說道理,人跟人的是非、紛爭就能了結,這個國家絕不會經曆耗時百年以上的戰亂。

    正當兩人談到一半——

    「——?」

    巨響及慘叫聲突然爆發。

    驟變降臨——那些聲響不知從何而來,曉月不自覺起身。

    「怎麼了!」

    身爲天部衆成員的女子也沒閑著,其他客人也面露驚恐地站了起來。

    聲源並非發自店內,但也相距不遠。

    不僅如此,巨響及慘叫聲未曾停歇,斷斷續續持續著。

    「你待在這裏別動!」

    曉月朝沙霧丟下這句話,縱身奔出餐館。

    他眺向聲源處——那裏有塊灰色的沙塵膨起。

    緊接著……

    「……機關甲胄!」

    在沙塵根源、屋舍與屋舍間有具人型物……錯不了,是機關甲胄。

    人型兵器一面揮舞鋼鐵雙腕,朝聳立在市町中心的防火樓(注:城鎮裏建得較高的了望樓,用來監視鎮內有無火警)移動過去。

    「發生什麼事了?」

    有個中年男子晚曉月一步奔出——他是隨那名天部衆女子,同進入餐館的成員之一——正攔住逃竄的町民問話。

    「從海岸那來了具機關兵——正在作亂!」

    町民語氣恐慌地答道,這話也傳進曉月耳裏。

    ●

    機關甲胄表現出異樣舉止。

    自江羽町一端開始破壞起——倘若這麼做有理由,就沒什麼好奇怪了。拉回戰國時代,此番光景經常上演。在攻城時,爲了不讓城下町的居民私下調運兵糧予守城方,攻方會先破壞一部分市町,充分嚇阻——或先奪去那份余力,之後才包圍城池,這都是常見的作法。不過……反觀當下。

    來到江羽町作亂的機關甲胄,行爲舉止實在詭異。

    舉例來說,它手上雖然提著槍……卻沒有正確使用。槍也是種武具,必須架在對的位置,正確使用才有意義——才能使出應有的威力,但機關甲胄卻只顧著揮動持槍之手,看起來不像在「發揮」槍技。

    除此之外,它才剛跑到右邊而已,卻在空無一物的地方轉身,又跑向左邊。

    本以爲它要就此狂踩地面,卻在剎那間撞向附近民宅。

    毫無意義可言——至少看在旁人眼裏,它一直在做無意義的舉動。

    「那是……」

    「確實是機關甲胄沒錯。」

    趕赴現場的詩織也好,在她身旁蹙眉的兵衛也好,聲音裏都透著困惑之意。究竟,那具機關甲胄是基于何等意圖胡來,完全不得而知。

    「似乎是浪人詩織大人,還請您三思。」

    「我知道。」

    詩織煩不勝煩地伸出單手朝他揮了揮。

    「我不會蠢到拿肉身去挑戰機關甲胄的。是清,你回去叫真藏他們過來。」

    「是——!」

    跟在背後的一名部下頷首領命,朝福島宅院所在方向跑去。

    總之先下了指示——但接下來,強如詩織也只能袖手旁觀。正如她剛才回答過兵衛的,雖然是中級,以肉身去挑戰機關甲胄還是一點勝算也沒有。雖無法斷言所有人都束手無策——但能勝任者恐怕少之又少。

    然而……

    「又吉!又吉!」

    聽到一聲特別高亢的慘叫後,順著轉頭一看……有個女人被疑似丈夫的男人從背後架住,整個人陷入半瘋狂狀態。

    女人看向某處,是機關甲胄身旁的長屋。長屋有部分已經遭到毀損,一些殘骸滾落在機關甲胄腳邊,它則出腳踩爛那些東西。看女人急得快瘋了,推測她的孩子可能來不及逃出,還留在長屋裏。

    然而,機關甲胄的鐵臂不知何時又會撞上長屋。

    不,還不只這樣,要是其他人隨隨便便靠近長屋.很有可能被機關甲胄踩爛。由于它的行徑有別于一般,反而更增添危險性。

    「——兵衛。」

    詩織似乎突然間想做些什麼,出聲喚住副官。

    「是?」

    「接下來的事先交給你了。」

    「詩織大——」

    兵衛還來不及出言制止,詩織就迅速朝長屋奔去。

    「萬萬不可,詩織大人!」

    兵衛焦急萬分的制止聲緊跟在後——但詩織並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回頭,就這樣直接沖進長屋裏。

    ●

    你待在這別動——話雖如此。

    巨響及慘叫聲此起彼落,整個町鎮騷動不已,就算沙霧再怎麼淡然,她還是沒辦法繼續用餐下去。她也跟著出到店外,自遠方關注失控的機關甲胄。

    然而……

    「——!」

    沙霧大吃一驚,她轉頭看向某個方位。

    因爲在視線彼端,有個熟悉的人影掠過。

    是曉月。

    什麼時候爬上去的……那邊有幾座長屋連在一塊兒,他人就跑在屋頂上頭。

    看樣子,大概是因爲街道被四處逃竄的町民、事不關己的圍觀群衆占據,他認爲那樣子很難行動,才出此判斷吧?事實上,雖然沙霧還能出到餐館前,但如今她也幾乎沒辦法移動了。

    不過……那位年輕的鬼究竟想做什麼呢?

    該不會,想用肉身去挑戰機關甲胄吧。

    這麼做有多魯莽,不.有多愚蠢,連沙霧都心知肚明。

    雖然如此……

    「……嘵月……」

    她自知沒什麼立場去評斷他人,不過這名青年還真奇妙。

    本以爲他是個滿腦子複仇思想、異常冷酷的男子——卻又有著令人不解的柔情,時不時展露出善良的一面。嘴巴上說沙霧是唯一的線索,擄了她就帶在身邊,當有騷動發生時,又把她擱在一旁、頭也不回地趕過去。

    莫非,他認爲沙霧已經不會逃跑了。

    還是說——

    沙霧稍稍歪過頭去。

    「……」

    她一直凝望曉月的背影——也因此,沙霧完全沒注意到有人擠過人群,朝她背後靠近。

    ●

    迅速跑在屋頂上,在屋頂之間縱身跳躍,沿路逼近失控的機關甲胄……曉月做出了一道判斷。

    (那家夥八成……)

    機關甲胄丟出拿在手裏的槍,空著雙手亂揮一陣……手原本漫無目的地運作,這時又摸上插在腰後的刀柄,順勢將它拔了出來。

    不過,它的握法依舊古怪。

    就像握著沒有刀刃、刀背的棍棒,手拿刀的方法不對。

    盡管如此,以僅有血肉之軀的人類而言,被敲中仍會皮開肉綻、粉身碎骨,威脅並沒有減輕。

    刀揮出一擊,瞄准了身旁的防火樓。

    「——!」

    拔出後就一直亂揮——那把刀打中防火樓的根部後滑開,前端陷進地面。

    「看樣子——果然沒錯。」

    曉月呢喃道。

    說起機關甲胄的斬擊,單純只是揮動沈重刀具——並非這麼簡單。

    在大部分的情況下,斬擊都帶有導術——藉著導術強化威力,因此能一擊劈岩,更能斬斷鋼鐵,有時就連火、風都斬得了。

    除此之外——

    (導術說穿了就是「強制駕馭因果」……)

    曉月在腦海裏複述這些並一一確認。

    (就算是超乎常理的事物,只要以導術結界強加幹涉,還是能將之扭轉爲現實事象並顯現出來。若行使「斬擊」的導術幹涉,在極端情況下,就算是沒有刀刃的竹刀好了,也能切肉斷骨……)

    機關甲胄能動也是基于相同道理。

    不僅如此——導術必須要有人當「芯」才能運行。

    活生生的人類意志將左右導術結界效果。由于身爲「芯」的人類有所想望,導術結界才會將該結果顯現出來。機關獸也好、機關甲胄也罷,職神及護法獸亦不例外,少了馭駛人或機士在身旁就無法運作,其理由正是出于這點。

    導術其實可以說是「將人類願望具體化」的技法。

    因此——若機關甲胄揮出蘊含導術的斬擊,結果卻在意料之外,這可就詭異了。機士出于斬擊之意揮刀砍向防火樓,結果必能切斷目標物才對。如有例外,便是對方也出導術結界、以之抗衡……單只是一座防火樓,不可能有那種機制。

    也就是說……

    「——!」

    機關甲胄自地面拔出刀具,再次將它高高舉起。

    曉月自屋頂瞄准那具鋼鐵巨人,縱身飛躍而下。

    他打算——

    「——天之理、地之理間猶存一線,我以人之理導引因果!」

    仿如咆哮般,曉月就此唱誦起來。

    他舉刀朝上一揮,加上跳躍的重力加速度劈下。

    封有術言的術式筒及術式符大量搭載在機體上,使機關甲胄能瞬間顯現出特定作用導術——若要以人身直接行使導術,必須像這樣詠唱術言才行。

    「速從我意現身——斬鐵刃!」

    曉月的刀——自機關甲胄背後砍進左腳膝部。

    現場響起尖銳的金屬聲。

    火花四散,刀尖穿透機關甲胄的裝甲隙縫,砍進關節內部……正如術言所示,縱刀切裂鋼鐵機體。更甚者,若有眼力較好的人一看,或許還會看到淡淡的因果摩擦光波。與機關甲胄的光波紋相比,肉身發動導術時會稀薄許多。

    喀鏗!機關甲胄搖晃起來。

    看到那副模樣——圍觀民衆原本圍了好幾圈在遠處觀望,這下也跟著鼓噪起來。

    沒想到,人類以血肉之軀發出攻擊,居然會對機關甲胄造成傷害,這恐怕連想都想像不到吧。

    「剛才還在納悶,這家夥果然……」

    沒有運作完全。

    導術結界太弱了。

    是因爲裏頭的機士狀況不佳嗎?或者是機關甲胄失靈?真相無從得知。

    「本來是想爭取時間的,既然這樣……」

    曉月再次——釋放蘊含導術的攻擊,跟剛才的模式雷同,這次則瞄准右膝背側。

    機關甲胄更加失去平衡,它以膝點地,無法再從那個地方移動分毫。

    但上半身依然可以行動。不論它的攻擊支援導術效果有多稀薄,只要被那鋼鐵巨腕打中,人還是會受很嚴重的傷。

    「如果要讓它完全靜下來……」

    必須破壞機關甲胄的動力源——權水循環器。

    喀嗡,刮起風勢、強而有力的一擊朝這飛來,曉月先是沈下身體閃過,接著又藉彈身力道跳起。

    他在半空中架刀于腰側,開口喊出術言:

    「速從我意現身,徹甲尖丨」

    灌注跳躍力道及全身重量,曉月瞄准機關甲胄的胸窩一刀刺進。

    跟剛才一樣.鋼鐵撞擊時迸出劇烈火花,注入導術的刀突破鋼鐵裝甲——刺進埋藏在深處的循環器。

    機體發出噗咻一聲,鮮紅如血的權水朝外噴灑出來。

    被權水浸濕也毫不在意,曉月拔出刀身。「傷口」噴出更多權水,機關甲胄抽著巨軀蠢動——當這陣動靜慢慢平息下來後,它就低著頭倒去,停止運作。

    曉月將刀置于背部的登機口艙門,用導術劍法切斷金屬物件——將艙門撬開。

    「你這家夥,是不是九十九衆?」

    他拿刀指著裏頭的機士,朝對方逼問道。

    不過……

    「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名待在艙內的機士,似乎沒有聽懂曉月在問什麼。

    他搖著頭、搖著手,身體後傾,嘴裏光顧著叫喚。

    曉月一把抓住該名機士的頸背.將他拖到機體外,然而他雙眼布滿血絲,嘴角吐著白沫,表情歪曲得不成人樣,連喜怒哀樂都判別不出。

    「搞什麼啊,這家夥……」

    曉月詫異地低喃道。

    機關甲胄裏一直關著的這家夥,是名狀態異常的男子。

    也難怪導術結界沒有正常運作——看樣子,這名男子八成連判斷正常事理都沒辦法了。理當連劍都握不好。不過,男人還是保有生物基礎——對應這個稱之爲本能的區塊,機關甲胄才會持續運作。

    如今,這名男子等同沒有理智的野獸。

    獸沒有什麼操縱技巧可言。

    然而……

    「不是九十九衆?不,就算真是九十九衆,」

    男人已經失常了,不可能問出什麼情報來。

    「啊喔喔喔喔喔喔!」

    被人拖出後,男人從機關甲胄的裝甲上滑落,在地面胡亂揮動手腳——看那樣子就像不諳事世的嬰孩——一味持續著意義不明的叫嚷。

    ●

    「——斬破,吾劍。」

    有人詠唱術言。

    腦海裏同時浮現因果式流,將之注入劍身——斬下。

    雖然只是單手攻擊,但斬擊蘊含導術之力,一刀砍飛那崩塌並擋住去路的瓦礫,詩織前方開出一條逃生通路。

    「好乖好乖,已經沒事了。」

    她哄著抱在左手上的嬰兒,並收刀入鞘——一手搭向剛才砍出的出口。這時有人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又在下一剎那使勁一拉。

    「詩織大人!」

    此人正是兵衛。

    他身旁有兩名部下站著,臉上都露出安心的表情。

    「您又做些魯莽的事了——」

    「嗯。抱歉啦。」

    對正要進入說教模式的兵衛道歉後,有名女子跑向她——應該是母親,詩織便將抱在手裏的嬰孩遞出。

    「又吉!」

    「我看他應該沒有受傷才對。」

    「武、武士大人,多謝相助……!」

    女人爲了抱孩子忙得不可開交,隨後而來、應該是她丈夫的男人深深一鞠躬,代爲致謝。

    「別客氣啦。這沒什麼,舍身本來就是武士的職責。」

    詩織面泛苦笑應道——接下來就像在趕貓狗似地、動作相當隨便地,朝那對夫婦擺擺手。事實上,這舉動是詩織在掩飾害羞之情,恐怕只有兵衛察覺到這點。

    盡管如此,她還是目送多次鞠躬、逐漸遠去的夫婦及孩子——然後才轉向兵衛。

    「要是半路上又坍塌下來,可能就有點危險了。」

    尤其是緊鄰在旁的防火樓,如果倒向長屋這邊,詩織跟嬰孩肯定會被壓在裏頭。

    「正因如此……才要請您更加謹慎,已經建言多次了。」

    「會不會是阿藝藩的機關甲胄,是他們及時趕到這來?」

    無視兵衛的牢騷,詩織朝他問道。

    半路上,機關甲胄的破壞活動突然中斷。

    關于這點,詩織認爲它遭到阿藝藩的機關甲胄壓制。不管從哪個角度想,詩織的部下叫來機關甲胄都不可能那麼快。應該是碰巧,基于某些原因有機關甲胄在此待機,這麼想是最合理的解釋了。

    但……

    「不,其實是……」

    兵衛等人不約而同朝某個地方看去。

    那裏有著剛才失控的機關甲胄,整具俯倒在地。

    就在一旁不遠處,有個男人發出奇怪的聲音、手腳胡亂擺動。除此之外,還有一名年輕人站在他身旁。就只有這些,並沒有其他機關甲胄在場。

    「莫非——就他一個人?」

    詩織瞪大雙眼說道。

    「您猜得沒錯……這事實在令人吃驚。」

    兵衛大概將整段過程盡收眼底,他朝詩織答道。

    「對方似乎有使用導術劍法,話說回來……」

    眼見小夥子收刀入鞘——大概知道機關甲胄完全停擺了,一群看熱鬧的家夥原本屏住呼吸,這下陸續歡聲鼓舞起來。

    在此同時,稍遠處傳來機關甲胄接近的腳步聲。

    應該是詩織的部下回來了。

    不過——

    「話說回來,兩位武士大人都身手了得呢。」

    「剛才那個,應該就是導術劍法吧?」

    「武士大人紆尊降貴對町民之子伸出援手還真是稀奇呢。」

    「那邊那個看起來像浪人欸?」

    圍觀民衆興奮地交頭接耳.詩織則稍事聽了一會兒……

    「恕我冒昧。前面那位刀客,還請留步。」

    眼看該名青年轉身背對倒地的機關甲胄,正打算離去,詩織便出聲喚人。

    ●

    「恕我冒昧。前面那位刀客,還請留步。」

    有人從背後叫住自己。

    曉月一時大意地停下腳步,他立刻感到懊悔。現在四周都擠滿了圍觀群衆,他應該裝做沒聽到,直接混入人群才對。

    是誰出聲叫人,曉月心裏明白。

    是那名天部衆女成員。

    曉月沒有轉過頭去,這下該怎麼辦才好,他煩惱了一瞬——

    「就是您制伏了那具機關甲胄對吧。」

    天部衆女成員的聲音離自己愈來愈近。

    在此同時——緩緩地繞過一大圏,疑爲她左右手的中年男子似乎想截斷曉月退路,現身在他前方。

    被包抄了。

    「托您的福,我成功救到孩子。在這向您道謝。」

    「嘖……」

    曉月啐了聲。

    實在是——他真爲自己的大意感到火大。

    機關甲胄裏的人莫非是九十九衆——他是有這麼懷疑過。但現在想想,最重要的還是活人遭機關甲胄蹂躪,這副情景更令曉月無法忍受。那些景象與至今仍未褪色、夜夜折磨他的惡夢重疊在一起。

    剛才真不應該多管閑事。

    他真的這麼認爲——但爲時已晚。

    不經意地朝旁一瞥——就在那群圍觀群衆裏,他還看到不停注視自己的沙霧。

    看樣子她過分老實了,當真聽曉月的話,最後並沒有逃走。

    「居然以一介血肉之軀挑戰機關甲胄,真是膽識過人。」

    背後又傳來天部衆女成員的聲音。

    「還是爲了救町民的孩子。」

    曉月剛才多管一番閑事,對方似乎誤解他跟自己一樣,是爲了救孩子才出手——不,似乎往那個方向解釋了。曉月差點脫口否認,不過,他還是把話說完。

    「……不管是町民或武家出身,被打都會覺得痛,只要受傷就會流血。這點任誰都一樣——大家都是區區人類。」

    「聽您這麼說,確實沒錯。」

    天部衆女武者說得感同身受。

    「話說回來,您尊姓大名?」

    「……」

    「您是某地的藩士(注:從屬各藩的武士)嗎?看您的身手定是有名武士。哎呀,這還真是失禮,我是德河幕府天部衆第九成員,名喚朽葉詩織。」

    又近了一步,不,是兩步才對,聲音愈來愈近。

    雖然很想回頭,但曉月硬是按捺住沖動——在這回頭會讓人有機可趁——他一直垂著右手,這時悄悄運勁。

    「還請您務必告知大名——」

    非常細微,鋼與木發出磨擦聲。

    刀身出鞘——當對方察覺這是居合劍法的拔刀聲時,曉月已然抽刀轉身。兩道銀光迸裂。

    然而刀與刀並未擊中彼此,曉月的居合斬拔向無阻虛空,那名女子則壓低身體放出斬擊,掃過曉月的額頭。

    「——!」

    曉月下意識溢出呻吟。

    缽金遭人自額際斬斷滑落,就發生在下一刻。

    ●

    「——鬼?」

    感到吃驚之余,詩織的動作頓住……僅只一瞬。

    然而,那一頓造就破綻。

    青年反轉手裏那把刀,將詩織的刀彈開。

    「——!」

    不愧是天部衆成員,即便使肉身之劍術也不會讓武器掉落出糗——但是身體卻大大失去了平衡。

    看准時機往前踏,青年又揮出一記斬擊。

    詩織側身避開,蹬地拉開距離。

    兩人的武器都是刀,詩織那把攻擊距離較長.只要置身于對手攻擊距離的半步之外,就能單方面施予攻擊。

    詩織下了如是判斷。

    除此之外——

    「天之理、地之理、人之理,我以三理導引因果!」

    兵衛的術言詠唱聲傳來。

    「制伏敵人吧,吾劍!」

    喀嗡!天空發出咆吼,一陣烈風刮向那名青年。

    青年側過頭去——

    「速從我意現身,權刃丨」

    他亦唱起術言,伴隨刀光一閃。

    烈風撞上某種無形物,朝青年左右大幅度奔流。

    雖然同爲導術劍法,但從術言就可得知所屬流派有異,所以詩織也不了解其中細節。不過——青年八成是以力場做爲刀刃,藉此劈開風流。利用力場制出虛構刀刃,這種技巧適合用來斬斷同爲無體物的攻擊。

    「嘖——」

    然而,青年並未對自身技術的精湛感到自滿——他反倒啐了聲,朝一旁跳開。

    詩織追著他的動向揮刀。

    鋼鐵相噬之際敲出尖銳的悲鳴聲。

    「唔——」

    「好啦,這下分出勝負啰。」

    雙方互制較勁,詩織隔著刀,面帶笑容地說道。

    越過青年的肩頭,詩織看到兵衛正從他背後接近。

    青年恐怕也注意到了——當他跟詩織以刀制刀、相互較勁而被牽制住時,就已經了無勝算。孤身對付兩名以上的對手時,一旦被其中一人牽制,受制人就無法應付其他攻擊。

    不過……

    「曉月大人!」

    疑似有個年輕女孩出聲叫喚,通道深處——在機獸車的停泊廣場上,有道巨大黑影緩緩起身。

    「那是……!」

    兵衛朝那個方向轉頭,驚愕地叫道。

    以黑色爲基調,機身各處穿插著朱色,紅黑相並——是那具機體。

    其身姿散發令人不寒而栗的迫力,只要看過一次就難以忘懷。

    「是之前那具機關甲胄!」

    「……果然沒錯。」

    相對地,詩織卻露出了然于心的笑容,並對青年說道:

    「你的動作似曾相識。本來我還半信半疑的——」

    機關甲胄動作時,會將機士的一舉一動原封不動、極爲忠實地反映出來——正因如此,它才會被人稱作甲胄。有如以職神爲媒介、讓機士附身于鋼鐵機體上,這麼一來,就連細微的慣性動作也會毫無遺漏,如實地呈現在外。

    「不過,真沒料到你是鬼。難怪這麼強。」

    鬼對導術的適性異常優秀。

    亦即當機士也會有優秀表現——在機關甲胄的一體化上,鬼很快就能同步。當然了,在個人武術能力同等的情況下,與普通的機士一比較,鬼自然是占上風。

    「快投降吧。」

    詩織斂去笑容說道。

    「雖然看樣子似乎換人駕駛了——但若非原本的機士,就算是機關將,還是會敗在機兵手下。再者,我方可有兩具。」

    詩織如此說完——看向正朝這邊接近、由部下駕駛的機關甲胄。

    兩者皆手持長槍,隨時可以對黑色機關甲胄進行突擊。

    基本上,機關甲胄在操縱時必定會有「適應期」。

    職神會讀取機士的動態習慣及導術適性,舉凡展開導術結界、對機關甲胄進行傳達都需要適應期,期間會出現各種反覆摸索。

    反過來說,當機體習慣特定機士後,若換其他機士搭乘,機體的性能就無法充分發揮。須再次適應其他人的動態習慣,這又需要一段適應期。

    總而言之,就算駕駛員不是慣乘機士,而是由其他人換乘,機關甲胄還是能展開最低限度、足以讓機體行動的導術結界……但要與敵人對戰將是件不可能的事。

    「曉月——這是你的名字嗎?」

    「……」

    青年並沒有回答,不過,他慢慢抽掉注入刀身的力量。

    詩織也跟著拿開刀身——刻意先在他眼前收刀入鞘。她會這麼做,正是要昭告青年這場對戰已經無法改變結果了,藉此鄭重提醒他。

    青年——那位名喚曉月的鬼,他先是歎了口氣,接著也收刀回鞘◊

    之後,曉月就像在說「我認輸了」般,將雙手舉起。看樣子他認爲棄戰比較明智,或者是他還握有什麼起死回生之術,表現才會如此從容。

    雖然對詩織而言,她沒辦法判明——

    「這樣東西就先收繳了。」

    兵衛自青年背後逼近,將他的刀取走。

    ●

    一連串事情接一一連三地發生在眼前,沙霧看了只能呆愣在原地。

    曉月被疑似天部衆成員的那群人帶走了。

    這就表示,沙霧已經恢複自由——但她卻——

    「我……」

    沙霧不知所措地東張西望。

    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畢竟,靠自己的意志決定事情,是她從來沒做過的。

    一直以來都是隨波逐流,就只是這樣,只是活著而已。不,她只是沒死而已——沒辦法死去,至于積極求生,大概連想都沒想過吧。

    她會一直活著,單純只是護法獸會排除危險罷了……就連那個導術都一樣,並不是出于個人意願施加的。當自己渴望些什麼時,那些事真的會實現,這種經曆未曾有過——正因爲這樣,她變得什麼都不渴望了。

    宛如一縷幽魂。

    跟人偶沒兩樣。

    自己真是活生生的人嗎?

    連這種疑問都出來了。不過——就連細細探討生死一事,不知不覺間也倦了。

    然而……

    「——公主殿下。」

    「——!」

    無意間被人一喚,沙霧立即縮起身子。

    有人自背後接近她,並出聲叫喚沙霧。

    沙霧沒有轉頭。她不敢轉頭。

    「公主殿下,原來您在這種地方……」

    「請您跟我等回去……」

    「——!」

    自左右湧出的兩道人影將她包夾住。

    兩人的打扮跟尋常町民一樣,乍看之下並沒有什麼不對勁——

    「公主殿下,石田大人也在等您——」

    「——不要!」

    沙霧不由得發出叫喊。

    被她這麼一叫周圍的人全看向沙霧。

    這情景來得突然,似乎對人影造成壓力。兩人悄聲無息,離開沙霧時盡量不讓人起疑,相繼離開現場。

    不過……

    「不是的,我……我已經不是了,我不是……公主……!」

    沙霧當場蹲了下去,語帶呻吟地說著。

    「我……只是……陽炎……沙霧……而已……!」

    見她如此——來人不解地露出詫異表情,看似天部衆成員的女子朝沙霧走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s02005 發表於 2015-7-24 10:03 AM

本帖最後由 s02005 於 2015-7-26 05:59 AM 編輯

    第四章 公主的憂郁

    人何以置生于世

    倘探求此道謂之生

    再看命已注定者

    必等同于生不得允

    然赴死諸悖不順

    虛無圄身更幽懼

    既非生,亦非死

    僅能徊徨于暮瞬一隙

    空懷生魂永不得贖

    ●

    福島正憲因戰功——更貼切點來說,是以性情粗暴凶猛聞名的武將。

    當年靜嶽一役,他使槍最先沖入敵陣,取首不落人後地討殺敵將,立下大功並躍身爲靜嶽七槍之一。自幼便在豐聰秀吉栽培下展露頭角,與石田光成等人同以豐聰家重臣身分服官,另一方面,跟文治見長的石田光成又水火不容……據說秀吉死後,他一度計劃襲擊光成,最後在德河家康的勸說下打消念頭。

    雖然還立下其他戰功,但他這人蠻亂胡來的逸聞可不乏于耳。

    正因如此——

    「聽聞,殿下今日上午大顯身手。」

    第三次了,會見詩織時,正憲除了譏諷外更毫不掩飾反感,以充滿敵意的目光利眼瞪視她。只消踏錯一步,對方似乎就會當場拔刀劈來。

    不過……

    「不,您過獎了。多虧那名青年在押解時很安分,人員才沒有出現傷亡——」

    詩織鎮定地四兩撥千金,如是說道。

    反倒是待在她背後的部下們,明明沒有遭正憲直眼瞪視,臉色卻鐵青一片。害怕正憲的成分不多,而是他們心裏明白,當正憲拔刀相向時,詩織搞不好會樂于接招。

    「……這話說得還真謙虛。」

    「哪裏。」

    詩織面露微笑並搖搖頭。

    正憲一度額冒青筋,瞪視她好一會兒——最後爲了冷靜下來,他深吸一口氣說:

    「我方有些家臣前至現場,據其稟報,該名青年似乎是鬼?」

    「……鬼原本就渾身是謎,並無切確實證。該名青年是人是鬼亦有待商榷。」

    倘若他真的是鬼,可得老老實實招來——盡管有這層壓力罩頂,詩織還是擺出毫不知情的樣子裝傻。

    鬼都是很優秀的導術使,一般世人忌諱鬼,相反的,有權有勢之人會想暗中納爲己用。優秀的導術師愈多,權水的生産量就愈高,所持機關獸或機關甲胄的運作率也會隨之提升。

    「關于鬼的研究,幕府似乎視爲機密吶。」

    「……」

    詩織笑得曖昧,八成被正憲說中了。

    「我也沒親眼看過,但聽說鬼會使用超越導術的可怕術式,是相當怪異的存在?」

    「除了是優秀的導術師外,與一般人並無其他差異。不僅如此,那名青年能通人話,應與狐狸妖怪一類有別。」

    「……」

    正憲不以爲然地哼了聲。

    與廢機令裏明定的機關甲胄處置不同,關于鬼的處置,並無幕府明文,亦不受其裁判,僅在私底下暗引不成文法「除了官員,關于鬼之處置,不得妄加幹涉」。

    正因如此,正憲才以維持藩內治安、握有相關權限爲由,要求詩織把鬼交出來,而她又出詭辯「還未弄清是人是鬼」,見招拆招。

    然而……

    「不論真相爲何,並無證據指出那只鬼與先前的失蹤事件有關。既然如此,事關領內械鬥,裁判權當歸我這個藩主所有。」

    「此話不差,但那人亦持有機關甲胄,還是將級甲胄。也就是說,其駐有能自律的職神,就算沒有機士搭乘,還是能采取一定程度的行動。萬一那人真的是鬼,將這個可能性也考量進去——」

    「言下之意,莫非是質疑我藩壯士無法制伏那只鬼?」

    語氣聽來怒不可遏,正憲粗聲逼問。

    「不,並無此意……」

    「朽葉殿下所受的幕府之命是調查失蹤事件。其余糾紛事項與我領內施政有關,已出朽葉殿下權限。」

    「……您說得是。」

    話說到這,詩織終于肯讓步。

    繼續惹毛正憲,詩織個人固然樂在其中——但以天部衆一員的立場來看,將難以達成幕府之命。調查失蹤事件,對詩織來說是種懲罰……幕府對此事並未多加重視,正因如此,若沒把這件事辦好回江渡,她實在無臉見人。

    「關于那人的處置,就交由貴藩定奪吧。」

    「嗯。」

    正憲總算一臉滿意地點點頭。

    由于個性粗蠻,造就單純的一面,情緒似乎來得快去得也快。

    「話雖如此,亦無理可證那人與此次失蹤事件完全無關。基于這點,看守鬼的工作請務必算入我等。」

    「唔……」

    正憲再次面露不悅之色。

    然而,話都說到這了又走回頭路討價還價,想必他沒有蠢到這種地步——正憲冷著臉,沈聲回道。

    「……就隨你的意吧。」

    ●

    那時——在福島宅邸旁的廣場上。

    曉月正在接受兵衛調查。

    「……」

    刀遭人沒收,還被押到廣場中央的椅子入坐,但他身上並沒有銬著手鏡腳銬。只要導術師有那個打算,徒手就能破壞,故上銬不具任何意義。

    取而代之,曉月正面有兵衛在,背後則有其他武士把守,手一直放在刀上,隨時可以拔刀。還不只這些,更有兩具起動中的機關甲胄待機在一旁。要是曉月有任何可疑舉動,肯定在他還來不及詠唱導術術言時,當下就會遭人問斬。

    「還真是大費周章啊。」

    曉月話中帶刺。

    弦外之音在譏諷對方是「膽小鬼」——但別說那幾名武士了,就連兵衛都未因這點程度的惡言表現出一絲一毫激動反應。他反倒彎下腰,利眼探視曉月的臉並問話:

    「先報上姓名如何?」

    「……」

    「曉月,職神這麼叫你對吧。字怎麼寫?」

    「……」

    「我是德河幕府軍西方部隊成員,天部衆九號——朽葉詩織的副官瀧織兵衛。與朽葉詩織同奉幕府之命,正在執行任務。」

    「……」

    「不說嗎?還是鬼不懂人話?」

    「……」

    盡管對方語帶挑釁,曉月還是保持沈默。

    兵衛轉頭朝機獸車望去——話鋒一轉。

    「真是具優秀的機關甲胄啊。」

    「……」

    「你應該知道廢機令吧?」

    「……」

    「——除非得到幕府許可,否則不得持有機關甲胄。機關將更是如此。可別說你不清楚此事喔。」

    突然有人從側邊插話進來。

    兵衛等人、曉月皆扭頭看向該處,詩織——除此之外還有福島家家老長尾和勝,兩人正朝這邊靠近。

    曉月雙眼微眯,瞪著詩織瞧……

    「非幕府直屬機士就強制收繳機關甲胄,而只要獲得許可,女人也能搭機關甲胄亂跑。真是群自私的家夥。」

    「大膽!」

    有人因這番侮辱言詞勃然大怒,不是詩織本人,而是兵衛。

    「居然對貴爲天部的詩織大人口出惡言——」

    「兵衛,沒關系啦。」

    詩織臉上泛起苦笑,出言制止副官。

    「他搬出那種態度,我反倒樂得輕松。」

    「詩織大人……」

    兵衛表情怔愣地呢喃道。

    詩織筆直看向曉月——接著開口:

    「說老實話,你很礙事。」

    「……」

    「我等身負幕府之命,特來此地調查多人受害的失蹤事件。若鬼在此現身,我等斷不能忽視。手裏握有機將就更嚴重了。你可明白我等立場?」

    「……」

    曉月先是歎了口氣——接下來總算開口回話。

    「……我叫胡堂曉月。跟你們幾個不同,並沒有爲人稱道的堂堂來頭。」

    「你是流浪者?」

    「……正是如此。」

    「原來是這樣啊?」

    「……」

    詩織點頭說道,在她背後的福島家家老則眯起雙眼。

    不單只有福島家那麼想,鬼既是強大的導術師,同時還能成爲優秀的間諜、密探。基于上述理由,比起合戰,如今權謀術策更能左右武家命運,據傳各家都在招攬優秀的導術師及密探,浪人更是首選。

    「既然已經告訴你名字了,可以問一件事嗎?」

    曉月回望詩織的眼,如是問道。

    「問什麼?」

    「你說要調查失蹤案件,這種事有需要動用到天部衆?」

    話說失蹤案件,大抵出于生活困苦的農民弒子殺親,或奴隸商人抓人爲奴販賣,爲了掩埋真相、阻斷搜查才造此藉口。

    也就是說,事情不至于大到特意派遣天部衆親查。

    當然了,或許其中真有人憑空消失——但很難想像幕府會爲了詳加調查,派遣堪稱殺手锏的天部衆成員前來。

    「嗯,這件事啊,總之裏頭有些原因就是了。」

    詩織面泛苦笑地搔搔臉頰。

    「如果只是少掉一、兩個農民或漁民,我自然不會被派遣過來。碰巧有武家子女失蹤,再加上受害人數衆多,上頭才會懷疑是『事件』。」

    「……」

    「反正說到失蹤之類的,除了希望少口飯吃,大多都是奴隸商人或強盜所爲。話說回來——我看你之前好像在襲擊那艘商船。」

    「你認爲我在做強盜擄人的勾當?」

    「不是嗎?」

    詩織歪過頭疑惑地回問。

    這女的——雖然是天部衆成員,但看來看去都不像幕府重臣,言行舉止沒什麼架子,感覺很輕佻。莫非只有詩織特異獨行,還是說,天部衆成員全都是這類奇人異士,曉月實在無從判斷。

    「我說不是你就信嗎?」

    「這就難了。不過我等認爲,那具重裝型機關甲胄是在替船護航,後來才跟你這突襲者交戰——看起來是這麼回事。」

    「最後把船弄沈的可是那家夥。」

    「——『那家夥』?」

    「……」

    曉月靜了下來。

    這個名爲詩織的天部衆——果然不是省油的燈。

    「這麼聽來,你似乎跟那具逃走的機關甲胄機士認識,還是說,你知道對方底細?爲何要那麼做?」

    「不幹你的事。」

    「還不從實招來!」

    之前一直退居身側的兵衛朝他報以怒吼。

    不過,曉月可不會因這點小事就戰戰惶惶。

    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

    正當曉月動起腦筋時,有事發生了。

    「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

    一道慘叫聲響起。

    曉月等人納悶地看向該處——就在視線彼端,兩名福島家家臣繞過機獸車,模樣慌張、連滾帶爬地跑出。

    有東西緊追在後現身,是兩頭護法獸。

    「——!」

    兵衛及詩織立刻擡手伸向腰際佩刀。

    兩名福島家家臣雖已拔出佩刀,但都只是胡亂揮砍,完全起不了作用。不僅如此,當狐面護法獸張嘴咬住其中一人的刀時,他馬上倉皇失措地扔下刀不管。

    他還很年輕,是名剛過元服(注:日本古代的武家男童十二歲就算成年,會在十二至十六歲間舉行元服儀式)的年輕武士。算起來明顯生于只原合戰後,雖貴爲武士卻不曾參戰——這世代並沒嘗過以命相搏、戰場廝殺的滋味。特別是福島家,沒參與大阪夏之陣一役,因此家臣裏又多了些不識合戰滋味者。

    總之——

    「這、這、這家夥,是怪物啊!」

    另一人也邊叫邊揮刀,但普通的刀本來就對護法獸起不了效用。

    「兵衛。」

    「是。」

    他頷首道,口裏詠唱術言並向前踏出。

    「——將之誅滅,吾刃。」

    刀刃出鞘後迅速一閃。

    護法獸正要咬上福島家家臣,卻在兵衛的攻擊下煙消雲散。

    雖然出刀斬殺……護法獸還是死不了。

    有著狐狸樣貌的護法獸再次顯像于空中。

    然而……這次兩頭護法獸皆緩緩飄于半空中,並沒有對兵衛及福島家臣發動攻擊的跡象。恐怕起因于兵衛不抱有敵意、無意加害護法獸的守護對象,所以它們未將他列入攻擊對象——另一方面,福島家家臣光顧著害怕,似乎也沒了惡意或敵意。看這樣子,兵衛出手攻擊後爲之消散,護法獸又重啓了——並將福島家家臣排除在攻擊對象外。

    「……這麼看來……」

    詩織驚訝地繞到機獸車對側。

    過了一會兒,她帶出——胸口衣襟有些淩亂的沙霧。

    「藉調查之便順道撿甜頭?」

    遭到詩織冷眼瞪視,兩名福島家武士縮了縮脖子。

    「這還真是……他們都是些血氣方剛的年輕人,還請您大人大量。」

    長尾和勝加進來當和事佬——之後目光銳利地直瞪那兩名年輕武士。接到家老投來的譴責目光,兩名武士屁滾尿流地逃離現場。

    目送完他們的窘狀後,詩織再次轉眼看向沙霧。

    「這位養了不得了的東西呢。」

    說著,她執起沙霧的手,將袖子推高至手肘處。

    白皙手腕上刺著術言——導術回路顯露在外。

    「……」

    沙霧默默無語。

    詩織看了又看、毫不客氣地望遍那些刺青,接著喃喃說道:

    「護法獸——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實物顯現。」

    「……」

    「我等不是你的敵人。目前不是,相信我。可以把那些護法獸收起來嗎?」

    「……紅蓮跟白亞……憑我的意志……沒辦法……控制……」

    沙霧垂下視線說道。

    紅蓮跟白亞,是那兩頭護法獸的名字嗎?

    「我懂了,那是一種『裝置』吧。」

    詩織歎了口氣,擡眼環視在場同伴。

    「各位,快退開。那只是用來保護她的裝置罷了,我等不惡意相向,它們就不會現身。」

    「……」

    詩織的部下們面面相覷,放下搭住佩刀的手。

    這時,護法獸的身影總算搖晃起來——接著消失無蹤。

    廣場上的氣氛頓時松懈下來。能使導術劍法的詩織及兵衛暫且不提,普通武士可無法與護法獸抗衡。盡管天部衆的部下以勇猛果敢著稱,但面對無法用刀砍殺的對手,他們也不得不警心提防。

    「——話說——」

    詩織轉頭看向曉月,開口說道:

    「她在白天現場那一直對你張望,所以我把她帶來了。你們是什麼關系?親戚?或者另有解釋?」

    「……」

    毫無關聯,是個不相幹的女人,曉月雖可以這麼說……但若因此被放走,可能會失去沙霧這個與九十九衆有所關聯的線索。若當成自己人一塊被拘捕,對曉月而言會省事許多。

    基于上述想法——

    「她是我的女人。」

    曉月選擇做此回應。

    「……!」

    「哦?」

    詩織饒富興味地笑了——沙霧則吃驚地擡起臉龐。

    「原來是這樣?」

    詩織在曉月跟沙霧間來回看了數次,最後聳聳肩說:

    「那我問你,她的名字叫什麼?若我硬是逼問她,護法獸又會跑出來,到時就麻煩了,由你來答比較方便。」

    「她叫——陽炎沙霧。」

    曉月給出答案。

    只聽過一次,但應該沒記錯。但漢字怎麼寫就不知道了。若被問到這點就麻煩了——

    「陽炎、沙霧……?也好,姑且當她是陽炎沙霧吧。」

    詩織不減笑意地點點頭。

    ●

    這名機士已經損毀。

    毀的不是肉體,而是心靈。

    「嘎啊,嗚嘎!」

    他像只野獸般發出低吼,一個勁地駕駛機關甲胄橫沖直撞。

    中級機關甲胄的職神是用雜靈混充而成,無論善惡,判斷力都很低落……就算機士狀態有異,它們也只會回饋跟往常一樣的反應。就算機士的行爲已經支離破碎,它們也不會出言勸諫,或自行判斷停駛機關甲胄。

    「嗚啊,啊啊啊!」

    機關甲胄胡亂地揮動手腳,有時還跌倒——不過,它仍然沒有停下,擡手將周圍的樹木掃倒,舉腳踢動砂土。

    它右手拿著出鞘的刀,揮到一半就嵌進其中一棵樹裏——拔都拔不出來。這是由于導術結界的作用程度僅能令機體動作,斬擊威力也一落千丈。

    「噫噫噫噫噫噫噫?」

    機士發覺刀無法自樹身上拔出後——索性棄刀不管,再次操縱機關甲胄橫沖直撞起來。

    就在他前方——

    「……」

    有具白色機關甲胄,它俐落地迅身閃進,這事就發生在下一刻。

    「也該鬧夠了吧?」

    出聲一問的同時——白色機關甲胄拔出身上的刀。

    兩把刀譜出雙螺旋,以怒濤之勢襲卷。

    銀色軌道交叉而出,失控的機關甲胄與裏頭的機士面臨相同命運,遭人斷面剖開。若導術結界有完全運轉,鮮少會被剿滅到這種地步。

    「……」

    那具機關甲胄就這樣走了幾步,從白色機關甲胄身旁穿過——似乎到這時候,它才注意到自己被砍了,失控的機關甲胄上半身分家,自下半身滑落。

    斷面噴濺出紅色液體。

    那是權水——還混入了機士噴出的血花,逐漸在倒地的機體四周浸染開來。

    「——嗯。」

    白色機關甲胄將雙刀收回刀鞘,若無其事地轉身離去。

    ●

    「——權水循環器,運行中止。導術結界,朝第一等級置動。」

    伴隨職神宣讀,機關甲胄〈冰影〉的機體旋即放松下來。

    「〈冰影〉已進入待機狀態——主上。」

    「……」

    做侍童打扮的職神微微行禮,九十九帶刀接著打開愛機背蓋,從那裏降落到地面上。〈冰影〉以垂首姿態立于原地。此處是一座洞穴內部。

    但這裏與多數岩穴迥異,不僅是前後左右,連上方都大開寬敞。要是有那個打算,其規模似乎也能在裏頭建座小型城塞。四周全被岩石包圍住,但洞內一片寬敞,不會令人有窒塞之感——到處都燃有篝火,亦不會身處黑暗。

    可說是個上乘的藏身處。

    如今雖已滅亡,但從前的太閣秀吉權勢驚人,甚至能暗中打造這種秘密據點。更有傳聞指出,這座岩城要塞的相關建造人員無一幸免,在完工時全遭到斬殺。由于做下殺人滅口的動作,秘密才能不外流地守存到現在。

    「真可說是防過頭了呢。」

    帶刀露出諷刺的笑容,喃喃自語道。

    說起這座隱密據點,當真只有秀吉的直屬親信、只有一部分重臣知嘵。

    然而——

    「辛苦了。」

    帶刀自〈冰影〉機體降下,有個男人在岩室盡頭等他。

    男人左右跟著兩名疑似臣子的高大武士,讓他看上去顯得相對矮小。長相斯文又有些文弱,感覺缺少武士該有的魄力。倘若不知道他的底細,猛一看肯定很難察覺這男人曾擔任過大軍將領。

    不過——唯有一點。

    由于他相貌俊逸,一道大傷疤自額前橫至眉心,相形之下更加醒目。那刀傷似乎是受人惡意蠻砍所致。有如龜裂之痕,像把男人的臉劈成兩半,醞釀出奇妙的視覺印象。

    「治部少輔大人……拿來試驗那個固然無妨。」

    帶刀朝男人說道:

    「但您得確實善後才行。我等可不是存著玩玩的心態出手相助。」

    「……這我明白。」

    男人面無表情地回答:

    「果心大人、九十九衆對我有恩,我必定不忘。」

    嘴巴上說有恩,但那語氣音調並無半點喜怒哀樂。

    「這話並非要人惦念恩澤,但若行事不慎,您的計劃將付諸流水,還望您明白我等並不樂見此事。」

    帶刀如是昭告——末了補上一句:

    「幕府的手下似乎已經出動了。」

    「德河的走狗?」

    剎那間——那張有如面具的臉龐出現龜裂。

    額上的傷幾乎像要滲出鮮血,發狂扭曲的表情占據了男子臉龐。跟剛才的面無表情落差大到幾乎判若兩人。

    「天部衆似乎到江羽町來了。」

    相反地,帶刀說話時語氣相當冷靜。

    然而,眼下男人看起來根本聽不進帶刀的話——

    「喔喔,喔喔,既是如此……既是如此,得加快腳步才好!畜牲!你這畜牲!德河!德河!一只忘恩負義的鼠輩竟敢擁幕府——」

    「……」

    帶刀定睛注視激動的男人一陣子。

    突然間——他視線一轉,瞥向岩室最深處。

    「……嗯。」

    眼裏看著蹲居于該處的巨大黑影,帶刀臉上浮現出一抹淺笑。

    ●

    這番光景……就好像戰事進行到一半。

    話雖如此,此話並非在形容血腥廝殺。

    反倒是——有股令人食指大動的香氣,緩緩飄散在四周。

    「哎呀,這場景讓我回想起初次上戰場的事了呢。」

    莫名感到開心的這人正是兵衛。

    詩織率領的第九天部隊,一行人借用福島家廣場,停了幾台機獸車——從其中一台車裏取出大鍋,著手料理以海鮮爲主的鍋物。

    食材方面,由于白天幫忙鎮壓騷動,江羽的町民及漁民們便進奉許多物資當「謝禮」。武士特意賭上性命救助區區町民,想必這種事非常罕見。

    福島正憲對第九天部隊的存在有所忌嫌,令他們對供食感到不安……所以詩織就順水推舟,大大方方地收下物資。

    「像這樣在野地生火、烹煮鍋物,正是戰場的——」

    「是是是。」

    詩織聽了苦笑起來。

    事實上——兵衛雖連聲戰場來戰場去的,但他親臨戰場的經驗僅僅兩次。他完成元服時正好是只原合戰那年……之後,他以武士身分上戰場的機會也應僅有大阪冬之陣、夏之陣。把話講得更白些,戰場夥食並非都是這種海派煮食。

    一旦進入守城狀態,屆時餐餐應該就得以味噌繩(注:日本古時的行軍簡糧之一。拿繩子浸泡味噌後曬幹,讓士兵綁在身上帶著,以利在戰場上烹煮)或其他有限儲糧少量果腹,小口啜飲井水,必須忍耐低于粗茶淡飯的慘澹飲食,移往合戰場之時,亦只能邊走邊吃兵糧丸。

    當然,年僅二十歲的詩織縱使武藝精湛,仍是沒親身體驗過合戰。

    正因如此,兵衛動不動就找機會向詩織講解「合戰心得」,他八成是把那當成自己的任務並引以爲豪吧。

    暫且拋開那些……

    「朽葉殿下。」

    有人出聲叫喚詩織——是代替主子正憲到這露臉的和勝。

    這名福島家家老,此時正皺著臉環視圍繞鍋子的人們。

    「在這種地方野炊實在……」

    簡直像是福島家吝于替幕府使者准備餐點,事關體面問題,和勝言下帶有這番意涵。

    話還沒完——

    「不僅如此……還跟鬼一起用餐。」

    圍著鍋子的人群中,可以看到曉月及沙霧的身影。

    嘵月不以爲意,沙霧則一臉神遊太虛的模樣,正端著遞來的碗。

    沙霧姑且不論,讓白天那具機關甲胄停擺的人是曉月,他也有品嘗町民慰勞品的權利,這是詩織的說法。

    「想必家老大人也很清楚吧?對導術使上手繚腳銬起不了作用,只能像這樣看守。吃飯時可騰不出手口來用。」

    詩織笑咪咪地回應道。

    的確,吃飯時沒空詠唱術言,亦沒手隨心所欲拔刀。

    「……」

    和勝歎口氣並搖搖頭——大概覺得說再多也無濟于事,他一個轉身便離去。目送他離開後,詩織轉向曉月及沙霧。

    「你們不吃嗎?」

    詩織朝手拿著碗、未動筷用餐的曉月及沙霧出聲詢問道。

    「——就吃吧。」

    說這話的人是曉月。

    「看樣子應該沒下毒。」

    「——!」

    沙霧吃了一驚,轉頭看向曉月。

    對此,詩織只是泛起一層苦笑。以曉月的立場來看,他自然會對下毒一事心生警戒。基于這點,詩織從同一個鍋子裏撈出鍋中物,率先吃給他看。

    「其實剛才也說過了。」

    看著曉月及慢上些許的沙霧著手開動後,詩織才續道:

    「我們雖然有任務在身,卻不能對你們坐視不管。把你們交給這裏的藩主——福島大人,多少也令人有些不安。」

    「……你之前說有些隱情對吧。」

    曉月一雙視線仍盯著碗,語氣冷淡地問道。

    「天部特地到這種地方來調查失蹤案件,實在不尋常。裏頭有什麼隱情?」

    「啊~……這個嘛,關于這點……」

    被曉月一問——詩織的苦笑更深了。

    「就稍微……犯了點錯。」

    「犯錯?」

    似乎對這答案感到意外,曉月從碗擡起臉看向詩織。

    「年尾有開一場宴席,那時我喝得有點醉。」

    「……在江渡城?」

    「沒錯。然後,我就有點……失控。」

    「你說有點,到什麼程度。」

    「不小心脫了。」

    「……」

    曉月的身體微微一傾。

    或許這自白太出人意料,害他不自覺栽倒出去。

    「我當天部衆有做些成績出來,所以呢,是沒遭什麼處分啦。」

    事實上,當她正要脫個精光時.幸虧兵衛趕緊出面制止。如果她又做出什麼令人皺眉的事——例如對坐在一旁的德河家臣們摟摟抱抱——或許早就被要求切腹謝罪了。

    「也就是說,你是被調來鄉下冷靜思緒的?」

    「……嗯,差不多就是那樣。」

    詩織一派輕松地笑著。

    「當然了,不只這些原因,武家子女也行蹤不明,失蹤事件也已經不能坐視不管了。總而言之,我們爲了調查那件事才過來這邊。」

    詩織——拿筷子指向曉月。

    「後來——有人就帶著被禁的機關將出現,還是個鬼。」

    「……」

    「直到證明你和這件事毫無關聯之前,都不能放任不管——就是這麼一回事。」

    話說到這,詩織啜起碗中湯。

    曉月愣著臉眺望她一陣……

    「這件事跟我無關。我對擄人根本沒興趣,也不靠那種勾當維生。」

    「證據在哪裏?」

    「你這是惡魔證明法吧?」

    「惡魔證明法?那是什麼?」

    「啊……不。」

    曉月轉而露出有些訝異的表情。

    他一時口快就說出口,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字裏含意——就是那種感覺。曉月有段時間露出思考的表情,之後沒什麼自信地補充說明道:

    「想證明『有』只要提出實例就行了,要證明『沒有』卻很難——應該說幾乎不可能。就算目前並『沒有』出現在眼前,世上唯一的某樣東西還是有可能存在于某處,並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存在』于某個地方。」

    「啊,原來是這樣。」

    詩織大概理解曉月想表達的了。

    「也就是說,要求你舉證自己與失蹤事件無關,基本上是件不可能的事。」

    「若你執意要求,到下次失蹤事件發生前,你們得一直看守我才行吧。」

    「說得也是呢,就那麼辦吧。」

    詩織結論下得幹脆。

    不過……

    「……我可沒閑功夫跟你們這群人瞎耗。」

    「爲什麼?」

    「……」

    曉月沒有回答。

    見狀——詩織繼續追問道:

    「因爲那具白色機關甲胄?」

    「……」

    曉月依然保持沈默。

    不過,詩織並沒漏看他表情的細微改變。

    照這樣看來……這名年輕的鬼,明顯跟那具白色機關甲胄的駕駛員有某種瓜葛。

    「總之,無論原因爲何,就算你跟失蹤事件無關,我們還是不能輕易放你走。」

    「爲何?」

    「你應該知道才對,畢竟你是個鬼啊。」

    詩織不忘將町民送的一升瓶裝的酒奪至手邊。

    不過,正當她打算將酒倒進杯裏時——酒瓶就被兵衛沒收了。

    詩織恨恨地白了副官一眼,但看到兵衛臉上寫著「請您想想自己爲何會在這」,她就改歎口氣。

    「鬼。沒有父母爲因,是種憑空誕生的東西——縱使有人類外貌,卻是非人怪物。要說證據的話,是因爲鬼的導術適性遠比人類高上許多。光是存在,因果氣場就亂了。」

    「……所以?」

    用不著多說,關于這點程度的說詞,嘵月自己也明白才是。

    他的表情並無絲毫動搖,催促對方說下去。

    「對一般人來說,你是個怪物。所以沒辦法正常——沒辦法混在人群裏過正常生活。」

    「……或許吧。」

    「另一方面,由于導術上的才能非常優秀,鬼又沒有家人親屬這層束縛,有時會被視爲非常貴重的人才,受到器重。雖然是用在情報工作方面。只要你有那個意思,許多藩主都會提供豐厚俸祿喔。就好比——江羽的福島家啦?或者朝廷方面。」

    朝廷肯定把幕府當成眼中釘。

    他們在千年前曾經享盡榮華富貴,一直希望喚回武家還是貴族走狗的時代。戰國之世終結,如今世局再次以弄權爲重,對于能成爲得力助手的密探或間諜,他們肯定是望眼欲穿、求才若渴。

    「看你對這種行爲好像有意見?」

    「與其說是我個人,不如說是幕府。倘若其中一藩的力量過于龐大,對幕府而言可不是件好事。一旦認定實力過剩的藩具有威脅,幕府就會著手削弱該藩勢力。」

    「用些刻意刁難的藉口來削減俸祿,這話可聽多了。」

    曉月的語氣聽來諷刺。

    不過,詩織卻不以爲意地頷首繼續道:

    「因爲這樣,幕府和各地諸侯的關系持續緊張,可能會引發些不必要的爭端。有一點希望你別誤會,我們並非在擺弄權勢,只是不希望世局又變得跟戰國一樣混亂罷了。爲了維持天下太平,我們不希望德河政權動搖。」

    「話怎麼講都隨人。」

    曉月扯出一抹淺笑,嘴裏回道。

    「在上位者總是講場面話來灌迷湯——可惜的是我並不打算去哪裏謀官位。」

    「……那你有什麼目的?」

    結果,話繞到這邊來了。

    不過——

    「……」

    一講到這個關鍵問題,曉月果然就沈默了。

    「算了,無妨。既然這樣——換問這邊。」

    詩織說著轉頭看向——沙霧。

    「陽炎……沙霧,名字是這樣對吧。說真的,你也渾身是謎呢。」

    「……」

    「要是你不回答,我會很困擾的。」

    這邊這個態度冷淡——說得更貼切點,更像是怕得不敢開口,或是不知所措、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感覺。

    過了一會兒,沙霧先是一臉飄忽、表情虛幻地看向身旁曉月,接著才朝詩織看去。

    「……你要拷問我嗎……?」

    她像是突然想到一般如此問道。

    完全沒有害怕的樣子,但也沒有「反正你辦不到」、狀似瞧不起對方的跡象。

    對所有事情都漠不關心——她給人這樣的印象。

    「我們可沒閑功夫一直跟護法獸戰下去。不過,可以把你關進某間牢房,讓你挨餓。對你沒有敵意或惡意的話,護法獸就不會出現吧?」

    「……」

    沙霧眨著眼凝視詩織。

    果然,她看起來還是一點都不怕。

    言行舉止雖然正常,但似乎……她身爲人的內在已經走樣了。

    反應明顯不是正常人——若有人問詩織,這女孩究竟是在什麼環境下長大,怎麼會養成這樣,她也說不出原因。

    八九不離十,當他們制住曉月時,開動那具黑色機關甲胄的就是沙霧——詩織是這麼想的。機關甲胄旁必須要有機士,或有人來當導術的「芯」,否則無法展開導術結界——甚至無法動彈。

    然而,若要斷言她是曉月的同伴,又有幾點可疑之處。

    雖然曉月隨口說是「我的女人」……

    「若你打算跟我談談,隨時都可以告訴我。」

    詩織說完——決定結束對話,先好好享用眼前的餐點。

    ●

    她看著自己映在水面上的臉。

    吃完飯後——沙霧來到盥洗處。

    站在裝了水的石制洗手盆前,沙霧口裏吐出一聲短短的歎息。

    「……」

    她不喜歡自己的臉。

    據說長得很像祖母,自幼就被這麼說。有人告訴自己,那是血統純正的繼承人之證,總有一天她也會嫁進某個武家,成爲家族基石……父親、祖母時常對自己耳提面命這些。

    不僅如此,沙霧本身對此說法也不疑有他。

    直到一切遭火海吞噬——直到六年前的那天爲止。

    奶媽救沙霧逃離熊熊燃燒的城堡,逃到養母那邊——在那力盡而亡。

    『求求您,別讓這高貴的血脈斷絕——』

    這句話成了奶媽的遺言。

    不過……

    「……饒了我……這一切,太沈重了……」

    沙霧搗著臉呻吟。

    一些畫面閃過她的腦海,有奶媽布滿鮮血的臉龐、祖母因憤怒而扭曲的臉孔、父親冷靜透澈說教的嘴臉。

    沙霧的內心被這些東西占據。

    除此之外再也沒別的了。

    「我已經……」

    衣服的袖子滑落下來,露出刻在雙手上的護法獸刺青。

    想忘掉一切。但她卻忘不了。

    無法決定任何事。沒辦法期望任何事。

    就算事情已成了過往雲煙,她還是連生死都——無法自由決定。

    到底是爲什麼,自己是爲了什麼而活?

    她甚至不記得有受過父親疼愛。祖母只讓她感到害怕。

    沙霧已經沒有余力爲這些已死之人做些什麼了。

    然而——那血脈仍在自己體內流動,不打算放她自由。這些恩恩怨怨將她束縛住。這些東西,明明已經不具有任何意義了。

    「我……」

    一抹又一抹的記憶如發作般襲來,令沙霧蹲倒在地,嘴裏流瀉出呻吟。

    ●

    兵衛進到營帳裏——詩織跟之前一樣,就著座燈的光閱讀書狀。

    「那是?」

    「嗯——剛才送來的。海運紀錄。」

    詩織說話時持續盯著書狀看。

    「……跟那艘被擊沈的船只有關?」

    兵衛拔開稍早用餐時從詩織那沒收的酒瓶瓶栓,將內容物注進茶碗中。

    接著他將茶碗遞給詩織,對方依然在研讀書簡,只動動手接下茶碗。

    「上頭還記了其他事項,囊括最近的大小事。」

    「有發現什麼可疑點嗎?」

    「若失蹤事件是出自奴隸買賣,外國奴隸商人就很有可能插一腳——」

    「嗯……」

    兵衛亦朝自己的茶碗內注酒,一面沈吟道:

    「莫非詩織大人認爲,那只鬼跟護法獸憑身的女孩與此事毫無關聯?」

    「這我就不清楚了,但這次的失蹤事件,要說是同一『犯人』所爲……不是一兩個人就能辦到的吧。話說抓了那些人後,不知道會怎麼處置。要殺掉,還是賣掉,或者有別的用途呢?就算那兩人真的跟此事有關,犯人肯定也不只他們。」

    「……的確。」

    兵衛對詩織的犀利見解深表贊同,並說道:

    「海運的話,聽說以前爲了因應凶險海象,有些船會載人當活祭品。」

    「是啊,我好像也聽過這種事。或許還有專門爲此販售奴隸的商人在……」

    話說到這,詩織的臉色突然凝重起來。

    「話說回來,我們這些人搭了機關將,應該也沒資格唱高調。」

    「您說這話……」

    兵衛的表情也跟著嚴肅起來,話說到一半便沈默。

    詩織的〈升星〉也好,兵衛的〈月輪〉也罷,那些職神原本都是活生生的人——應該說,是藉導術將人類靈魂「關」在機體裏。盡管有些職神是募集志願者而來,但曾經有段時間,人們似乎篤信愈多上級機關甲胄在手,愈能支配戰爭局勢,因此跟奴隸商人買進奴隸殺掉,將他們當成職神使用。

    「總之要查明原因——這才是問題所在。」

    詩織小口小口地啜飲著碗中酒,如是說道。

    ●

    曉月和沙霧在機關獸車貨艙內就寢。

    這是詩織的溫情,講白點其實是——只要好好看守出口的話,與其將兩人關進不甚牢固的牢房,這麼做更能確實限制曉月他們的行動。

    「……」

    曉月將背靠到其中一面牆上,整個人坐著閉目養神。

    沙霧待在離他稍遠的地方,一樣靠著牆入坐。目前她是清醒或入睡,都因爲低著頭的關系看不清楚。

    接著——

    「——曉月大人。」

    琴音的身影飄然出現在曉月面前。

    「什麼事?」

    曉月睜開一只眼回應她。

    「外頭雖然有守夜人的機關甲胄在……還是有突破可能。不知您意下如何?」

    「……不。」

    曉月搖頭說:

    「我對失蹤事件有點在意。」

    「失蹤事件嗎?」

    「先是發現九十九衆的蹤影,在那又有怪事發生……可能是那幫人暗中做怪。說老實話,那夥人到底在計劃什麼,還讓人摸不著頭緒。」

    就曉月所知,九十九衆似乎不是爲了掌權才暗中活動。

    雖然某些時候會跟有權有勢者接觸,卻沒有就此躍出台面的跡象。相反的,在只原或大阪夏之陣等戰役時,他們甚至還私下跟對戰雙方保持接觸。

    縱上所述——九十九衆的目的究竟爲何呢?

    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曉月持續追蹤他們。

    就爲了揪出那些家夥,把他們全殺了。

    不過……

    「至少,九十九衆肯定到這來了。就算他們跟失蹤事件有關,我也不意外。看起來有跟監的價值。」

    「——曉月。」

    突然間——琴音的語氣變了。

    剛才還像個面對主君的臣子,力求自身禮儀得體,說起話來保持一定距離……現在的語氣卻像在跟親近之人講話。

    「……怎麼了。」

    睜開雙眼後,曉月目光銳利地瞪視琴音。

    「我……已經死了——」

    「住口。」

    曉月像是要阻止她繼續說下去般說道:

    「……你不過是個影子。是用我的腦袋憑藉導術再現的幻影罷了。不是真的琴音。職神少在那假論人心。」

    姑且不論內容,語氣倒是很平靜。

    然而說這番話的同時,他內心充滿的激昂憤怒,旁人絕對無法想像。比起聲嘶力竭的怒吼,聲音裏那些微動搖,反倒透露強上好幾倍的激情。

    「曉月……」

    琴音哀戚地垂下雙眼。

    接著她總算換回平常的口吻,畢恭畢敬地賠罪。

    「非常抱歉,我說得太過火了。」

    「——還有一件事。」

    曉月補充道。

    聲音聽起來——已經不帶憤怒的情緒。

    「琴音,你會錯意了。」

    「我會錯意嗎?」

    「我——」

    這時曉月突然中斷話語,轉頭朝一旁看去。

    他注意到沙霧正擡起頭看向自己這邊。

    「……啊。」

    沙霧眨眨眼。

    「打擾到……你們了?」

    「不,沒有。」

    曉月歎口氣並搖頭示意。

    「別管那個了,我有事想問你。跟九十九衆無關。」

    「……」

    沙霧的頭微微一偏。

    「今天早上,就算看到機關甲胄在附近作亂,或者是我一開始遇到你的時候也好,你既不逃,又不怕,總是待在現場吧。」

    「是那樣……沒錯。」

    似乎被人一講才注意到這件事,沙霧遲了些許後點頭。

    「膽子可真大啊。還是你是個傻子?」

    就算機關甲胄只揮動手腳,還是足以構成殺人凶器。

    在戰場就更甭提了,一旦上場打戰,步兵都會注意別被掃到、別被踩爛,跟機關甲胄保持距離。不僅如此,機關甲胄的可怕程度——危險程度,就連非武士身分的人們都清楚這件事,看到實體更是一目了然。

    然而,沙霧卻連躲都不躲。

    「不——」

    曉月眯細雙眼。

    「莫非你不怕死?」

    「倘若不怕死之人便是愚昧之人……那我確實是如此吧。」

    沙霧淡然地說著:

    「活著本來就不具任何意義……又沒辦法自殺……」

    「因爲那些護法獸嗎?」

    「是的。那是生之詛咒,不讓人死。」

    跟說的話相反,沙霧神情遲緩。

    疲憊不堪——就連喜怒哀樂都倦于表現,這就是她的表情。

    「就算我想自殺,白亞跟紅蓮也會有所反應,出手阻止……話雖如此,要我選餓死或病死,又提不起勇氣……」

    餓死或病死會痛苦很長一段時間。

    忍耐那些過程,慢慢走向死亡,遠比瞬間死去要耗掉更多精神。

    「若用鬼的導術,能不能打破這個詛咒呢……?」

    「這就是你不逃的理由嗎?」

    對于沙霧依賴般的眼神,曉月語帶鄙夷地回應。

    「你想死嗎?」

    「……」

    沙霧既不肯定,也不否認。不過——

    「真是奢侈的願望。」

    曉月說話時露出嘲諷的笑容。

    「我想活下去,我不想死——有人正說著這些話死去,眼下這一刻,他們應該還存在于世上某個角落吧。在某個地方,有人極度渴望活下去,你卻打算拋棄生命?」

    「我不知道……該如何活才好。」

    沙霧喃喃自語道:

    「爲何而生,爲何而死——我不明白這些。不,從一開始就不曾明白。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也不清楚自己想怎麼做。日複一日地迎接每個早晨,或許有天再也睜不開眼,就能解脫了……我入睡時常想這些……」

    她會這麼說,或許是種心死。

    只有死才能阻止自己活下去,沙霧已放棄一切許久,她的心可能在很久之前就死去了。

    「我沒辦法決定任何事。自己的事也好,別人的事也好,全都無法決定。因爲這樣,到底該怎麼做才好,我毫無頭緒……」

    「……」

    曉月沈默地注視沙霧一陣子。

    「所以你連求死都寄托在他人身上嗎?」

    「或許……是吧。」

    曉月這番話說得嘲諷,但沙霧卻老實承認。

    「不……對不起。關于這點……我也不是很清楚。」

    「……」

    曉月隨即歎了口氣。

    跟這女孩相比,不顧一切投身的人還比較「樂觀」。

    年紀不過十五歲左右,女孩卻連絕望的力氣都沒了,有如一個老嫗。

    不過……

    「你啊,真是笨得可以。」

    曉月說道——一副不想繼續談下去的模樣,忿忿地閉上眼睛。

    ●

    唰、唰、唰,帶著粗糙的磨擦聲,鋼鐵之足踩進砂礫裏。

    踏著岸邊的濕砂,異形巨影緩緩上陸。

    是機關甲胄。還有三具。

    只不過,爲了與夜色同化,它們全身都裹著黑布,展開的導術結界也不例外,優先作用于消音。沙灘被一片黑暗籠罩,已經沒有半個漁民在那裏,爲了防止被海浪沖走,僅剩幾只小船停靠在岸上,隨意放置。沒有人撞見機關甲胄上岸,並爲此大吃一驚。

    取而代之——

    「……」

    稍微前進一會兒後——三具機關甲胄停下腳步。

    自小船暗處竄出兩道人影,與機關甲胄相視。

    「……」

    人影舉起龕燈——亂破經常使用的攜帶型燈火——照亮自己的臉,朝對方頷首。

    這就表示.他們對大致情況已有所了解了吧。

    兩道人影踹著砂跑開,接著三具機關甲胄走了起來——緊追在其身後,壓低腳步聲,在黑暗中接連穿梭。

    ●

    有人躺在地上,朝上仰望天花板。

    沙霧待在機關獸車貨艙內,有別于一般設計,這裏將屋頂設定成左右敞開的樣式。會這麼安排,當然是爲了讓〈紅月〉進出。若天花板不能打開,每次進出都得開後門橫躺,再倒退著爬出去——不僅難看,行動起來也不流暢。

    有堅硬冰冷的鋼鐵板,還有支撐它的梁柱——不,這種情況下或許要說屋梁比較合適——看著這一切,自己怎麼會身在此處、還做這種事呢?如此疑問閃過她的腦海。

    基本上,人要處在什麼地方、做什麼事才不會感到疑惑……?若有人這麼問她,沙霧也給不出答案。

    自己究竟是誰。

    我該怎麼過才是應有的樣子。

    這種事情——她知道事到如今再怎麼想,答案依然無解。

    不過……

    「……」

    自己難以入眠,時間又過了片刻。

    往旁邊一看,曉月已經待在離沙霧稍遠的地方睡著了。

    就算沙霧起身,他也只是動了動身體,並沒有跟自己說話的跡象。他真的睡著了嗎,還是在裝睡而已?沙霧無從得知,盡管如此……

    「……我去洗個臉。」

    開口告知對方後,沙霧就離開機獸車。

    「——嗯?」

    機獸車旁有名武士,是詩織的部下,他雙腕交疊,站在該處。

    這名武士自然是負責站崗的看守沙霧,說得更切確些,應該是盯著曉月,防止他逃亡或鬧事。

    「我一直睡不著,想出來洗洗臉。」

    沙霧朝他說道,之後走到廣場盡頭,她去到比鄰而建的小屋後面,接著轉至放有洗手盆的地方。理所當然地,武士一路緊跟在沙霧後面。關于曉月的看守工作,八成由立于機獸車旁的機關甲胄擔任。

    「……」

    沙霧歎了口氣,在洗手盆前蹲下。

    水面上倒映出——一張臉。

    熟悉到令人厭煩的地步,最討厭的自己的這張臉。

    倒映在水上的面容……突然間紛亂起來。

    「……!」

    漣漪劃了一圈又一圏。

    某種感覺自腳底竄升上來——是很輕微、很輕微的晃動。那是……

    「——!」

    沙霧轉過頭去,馬上看到福島宅邸一部分噴出火光。

    ●

    轟然巨響也傳至機關獸車裏。

    「——怎麼了!」

    曉月迅速起身,一把抓住佩刀。

    琴音在他身旁飄然現身,朝他回應道:

    「已確認遭權水彈攻擊。西南方偵測到機關甲胄驅動音,有兩架。」

    「白天的援兵嗎?」

    突然掠過曉月腦海的,是今天早上現身作亂的機關甲胄。

    那具機關甲胄機士明顯異常,福島家行藩主權力扣住他,爲了後續懲處,那人應該正關押在奉行所的牢房裏。機關甲胄也要接受調查,應早已拆除權水循環器,運往奉行所了。

    「不對……」

    一時之間,他還在懷疑對方有同夥存在……但以那名機士的狀態來看,不可能跟人合作並謀策計劃。

    既然如此,就是另有來人了。

    另有來人……終于輪到九十九衆親自出馬了嗎?

    曉月跳上〈紅月〉的背脊,嘴裏交待道。

    「要出動了!」

    「——遵命。」

    ●

    「發生什麼事了!」

    被爆炸聲驚醒,詩織的反應跟曉月一樣。

    她從野營用的簡易寢具中猛然起身,掀開帳篷飛奔出去。

    接著——

    「大膽狂徒!」

    詩織的部下操縱機關甲胄,手持長槍背對而立。

    周圍有兩到三處,應該是權水彈打中時炸開地面的痕跡,旁邊還有一些火炎在熊熊燃燒。絕對沒錯。這是機關甲胄發動的襲擊。是給步兵用的權水彈,但使用困難,鮮少見到。

    「明知我等爲天部衆九號朽葉大人麾下機隊,竟敢胡來——」

    詩織的部下沒能說完最後那幾個字。

    他的機體背部爆成兩半——血與權水噴發,除此之外,機士伴隨巨大刀尖,從中被飛刺而出。長刀刀鋒穿透火焰,連同裏頭的機士一並刺穿。

    「是清!」

    刀身抽離後——那名部下就像髒器般溜出,自機關甲胄背部滑落。

    不僅如此,當詩織看向對面時,她看到另一名部下駕駛的機關甲胄,那具機體也被斬倒在地。想必,剛才那些爆炸聲響起時,這些暴動分子就已經拔刀相向了。

    詩織的部下們不負天部衆直屬之名,都是些武藝精湛的成員,但若遭人突襲,還是不及應付。除了兵衛以外,其他人幾乎都與詩織年齡相仿——不曾上過突襲夜襲是家常便飯的戰場,而是幾乎只有面對面、堂堂正正地對決的這類道場經驗。

    「唔——」

    跟早上那名異常機士所操縱的機關甲胄一比,等級明顯不同。

    趁著夜暮低垂摸近,先是投下權水彈擾亂視聽,再瞄准措手不及的對手,以火焰做屏障突擊——手法極度卑鄙,這種戰術用于爾虞我詐的戰場再當然不過,也就是說,對方具備的智謀足以策劃並執行這類行動。

    這樣下去所有人都會遭敵方趕盡殺絕。

    得想辦法搭上自己的機關甲胄,對敵人展開迎擊才行。

    不過——

    「——!」

    其中一具機關甲胄似乎注意到詩織,它舉刀靠了過來。

    糟了。現在根本來不及搭上〈升星〉,花時間啓動它。

    巨腕以破空之勢舉起,當它舉到頂點時——一記重如雪崩的斬擊就朝詩織頭頂劈下。毫不在意對方只是區區肉身,放出殘酷無情的致命一擊。

    盡管知道這麼做也無濟于事,詩織依舊拔刀相抗——

    ——鋼鐵撞擊聲響起。

    「……!」

    並非透過詩織的刀,而是從旁突然竄出另一把——一把巨大的機關甲胄長刀替她接下這記斬擊。

    「胡堂?」

    詩織驚訝地喊道。

    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從機獸車裏,一具黑色機關甲胄緩緩起身。

    ●

    上級機關甲胄〈紅月〉——進入緊急備戰程序。

    機體內的兩台權水循環器全速運轉。

    導術結界切換至戰鬥模式,高速展開——因果幹涉項目設定爲六。

    權水循環、機體控制、水晶眼控制、攻擊控制、防禦控制、高速起動控制完成。

    局部因果律幹涉發動,鋼鐵人型機關暫時被賦予生命。

    曉月知道自己的五感正透過琴音與〈紅月〉融合。

    「〈紅月〉備戰程序——完成。」

    琴音的聲音在腦裏回蕩。

    啓動耗時比平時多上些許,這是由于導術結界先展開至預設程度,又集中處理特定武技——具體而言,剛才在詩織面前行使居合拔刀術出刀,這個行動的處理序優先于全面起動——所以才會如此。

    「可惡……」

    多管閑事了。

    曉月怒聲咒罵自己的魯莽——不,是咒罵自己的膚淺,動手抽離刀劍。接著自機關獸車而下,凝神與發動襲擊的機關甲胄對峙。

    剛才瞬間選擇替詩織擋下攻擊……但若優先處理啓動,就能更確實、更快制壓敵人。

    敵機有兩架。

    都是灰色塗裝的中級機關甲胄。

    「——你們幾個。」

    曉月透過水晶眼,狠盯住灰色機關甲胄問話。

    「是不是九十九衆?快回答!」

    「……」

    兩具灰色機關甲胄都沒有回話。

    取而代之,它們握刀擺出架式——但,並沒有攻過來。

    「不來就換我——」

    下一秒,灰色機關甲胄便自背上的發射筒射出權水彈。

    當然,炮彈並非直接瞄准〈紅月〉。權水彈朝〈紅月〉四周打去,迸散沖擊及強烈閃光。

    「——!」

    〈紅月〉的水晶眼被一片白光占據。

    水晶眼可以視光亦能辨音。正確說來是能辨識在大氣中傳導的聲波,准確定出音源方向。若機士有需要,還能從聲波裏濾出特定對象並「視」之。

    不過,水晶眼的構造亦同等纖細。

    若在瞬間感知超出負荷的光及聲音,就很容易麻痹。

    「嘖——」

    曉月啐了聲。

    「水晶眼進入重啓程序。」

    盡管琴音宣讀重啓,還是得暫時靠自己的肉眼行事。透過裝甲縫隙觀察外部狀況並進行戰鬥,是件異常艱難的工作。中級機關甲胄的預設配備並無水晶眼,爲了方便機士觀察外部,多備有鏡子或透鏡之類的延伸設備——上級機關甲胄卻不然,改以強化裝甲爲優先考量。

    除此之外——就算用肉眼,眼前情況也已經難以視敵了。

    〈紅月〉四周有好幾道火柱,正釋放刺眼光芒並熊熊燃燒,灼熱大氣轟隆隆地迅猛而上。因爲這些噪音使然,耳朵也沒辦法靈活運用。

    「……對方很習于作戰是嗎?」

    曉月沈著聲低吟。

    這些家夥跟阿藝藩的機士不同。阿藝藩機士似乎分不清上級和中級的差異,所以才會莽撞地朝自己發動攻擊。不過,這些搭乘灰色機關甲胄的家夥,打一開始就覺悟到會與上級機關將交手,決定使用欺敵制先的戰術,事前早已做好層層准備。選擇從正面攻擊就太愚蠢了。要先阻絕對手的視覺——讓對手動彈不得。想拿下將領,必先貓准爲其代步的馬。只有參加過貨真價實的合戰,才會采用這種手法。

    機關甲胄——應該說導術防禦,面對出其不意又殺個措手不及的攻擊時,威力意外薄弱。關于這點,就算是導術結界效能優秀的上級機關甲胄,反應起來還是和中級機關甲胄無太大落差。要想接下威力能劈岩斷鋼的這種蘊含導術的斬擊,將之化解,望其實現的機士意志便不可或缺。

    也就是說,單就這一點來看,機體性能差異並不構成問題。

    既然如此——

    「——!」

    若對方要挑地方瞄准,在武學中堪稱最難守的就是——後頭頂。

    曉月如此判讀,他旋身反轉,將刀高舉過頭。

    半是仰賴直覺,沒想到猜中了——敵人揮來斬擊,被〈曉月〉的劍紮紮實實擋下。

    伴隨著巨大聲響,因果摩擦之光散出一層又一層。

    在此同時,水晶眼重新啓動了——曉月的視覺再次與〈紅月〉融合,視野瞬間擴增。

    「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

    曉月迸出怒吼,對准剛才接下的刀——一改攻防,打算切斷它。

    導術結界瞬間由防禦支援切換成攻擊支援,光之波紋再次出現。對方揮來劈砍後,〈紅月〉原本只是擋下它而已,沒想到下一瞬間就斬入其刀刃。

    導術結界存在效能差異,這差異馬上轉爲現實事象。

    尖銳的聲音響起,對手的刀應聲折斷。

    負荷急遽消滅,〈紅月〉的刀彈開。曉月將之硬拉回原位,轉自斜上方砍下——灰色機關甲胄朝後方退卻,試圖閃過斬擊,卻沒辦法完美躲開。

    胸部裝甲被劈開一條大縫,由于當下發生沖擊,再加上機體剛性變化使然,灰色機關甲胄開始搖晃起來。

    好機會。

    按常理都會這麼想,並乘勝追擊。

    正因如此——

    「——!」

    曉月刻意不追討,而是朝一旁跳開。

    突破炎層,另一架機體自左方砍來,這事就發生在下一秒。

    「耍小聰明!」

    剛才那具機體明顯是誘餌,真正的大魚是這架。若有兩機在場,比起同時進攻,其中一人誘使對方露出破綻更會提高成功率。

    第二架機體的斬擊撲空了。

    曉月著地時加步跳躍——朝重心不穩的第二架機體斬去。

    但第二架機體似乎早已料到這點,選擇朝前方一踏,避開〈紅月〉自頭頂揮來的斬擊。

    兩具機關甲胄同時旋身。

    刀與刀就旋轉之勢互擊。

    似乎在等這一刻——先前那架敵機舉刀擺出突進姿勢,朝這突刺過來,動作清楚映在水晶眼的廣大視界裏。

    「我說了——都是些小聰明!」

    曉月舉刀格開第一架的攻擊,同時將意識——集中在左肩上。

    「斬擊會從裝甲上滑開」,他在腦裏描繪結果,藉著導術結界的因果幹涉強制顯現。在導術結界裏,敵人的刀刃搖搖晃晃、失去利度,擦過〈紅月〉的肩部裝甲表面後滑開。機關甲胄對戰,乍看之下與人的斬陣並無不同。

    然而,那其實是導術劍法的延伸,說得極端點,每一發攻擊看起來似乎都沒下什麼特別心思,卻得藉高階導術來操控可能性。在媒介機體與機士時,職神親和性愈高,帶出的威力就愈強。

    也就是說——

    「快回答!你們是不是九十九衆?倘若不是,我就沒必要跟你們戰鬥!若真是九十九衆——我可要賭上一切消滅你們!」

    曉月幾近咆哮地逼問,手裏釋出斬擊。

    用不著推測,對手的導術結界與〈紅月〉方才所爲無異,打算將對手攻擊彈開。不過,〈紅月〉的導術結界處理容量遠勝過敵人。

    除此之外——

    「琴音!」

    「遵命。」

    琴音迅速調整導術結界的容量分配,〈紅月〉的斬擊威力瞬間暴增——調整後,劍從中途開始加速。直接砍進對手的導術結界裏,因果摩擦的光芒迸射開來,〈紅月〉用刀斬進敵人的裝甲裏。

    嘰嗡!

    伴隨鋼鐵發出的悲鳴聲,〈紅月〉的劍已揮了過去,反觀敵兵的機關甲胄,從肩膀開始,乃至整條手臂都被斬落。斷面露出乘坐位置橫跨機體胸部至頭部的機士,循環用管線噴發鮮紅色權水。

    以人類而言就是致命傷。

    「——!」

    但嘵月並未因這個結果驕矜自滿,他立刻操縱機體回身。

    另一架敵機繞過來,正朝他揮出一記橫砍。

    〈紅月〉旋刀迎擊。

    雙方互斬——附在刀刃上的導術發生碰撞,局部擦出曇花一現的因果摩擦。閃光及巨響交錯混雜,朝四周揮散出去。

    「——!」

    曉月自喉道深處發出無聲吶喊,逐漸用斬擊壓制對手。

    殺了他。砍爛這家夥。

    只要這家夥是貨真價實的九十九衆。

    若對方一直沒有否認,他就沒有收手的必要。曉月內心如此設想。不知世事的「鬼」孤身奮戰,想在這廣大世界裏搜出仇敵,絕不能只是說說漂亮話而已。疑慮將毀滅自身。就這樣,曉月總算抓住九十九衆的尾巴。

    「……噫!」

    或許是對〈紅月〉——對曉月強烈的導術結界感到恐懼,對方尖銳的哀號聲自裝甲縫隙間傳出。下一秒,敵人的導術結界效能急遽降低,〈紅月〉將之突破後用刀劃過機體左腰至大腿根部,斜斜地劈砍下來。

    灰色機關甲胄朝一旁倒去。

    斷面噴出鮮血般的權水,曉月之前斬過其他機關甲胄,這架的命運與它們並無不同。

    不過……

    ●

    鋼鐵遭鋼鐵撕裂的哀鳴聲遍傳各處。

    福島宅邸鄰近廣場籠罩在一片騷動氛圍下。

    四處可見那些權水彈點燃火叢,火化成烈焰熊熊竄升,武士及館邸的仆役們來回穿梭。無人例外——全都跟沙霧一樣,被眼前這片騷動奪去目光,已經顧不得別人了。

    因此……

    「——公主殿下。」

    當她被人這麼叫喚時……

    「——!」

    沙霧愕然地轉過頭去,現場並沒有半個人注意到她。

    除了自她背後靠近,出聲喚她的當事人。

    「請您同行。」

    「你們是……!」

    沙霧這才察覺到,對方便是先前叫自己的那兩人。

    她的反應有如遇到怪物一樣——就算知道曉月是鬼,沙霧還是沒有半點懼怕的樣子,然而,如今任誰都看得出來,她明顯感到害怕。

    「住手,住手,別過來——」

    「恕難從命。請您務必與我等同行。」

    男人們如是說道,各自朝她伸手。

    看起來不惜用強硬手段也要帶走沙霧。面對拒聽幾名男人要求的沙霧,對方透露出些許不耐。意即發出與敵意、加害意思相系的感情。

    接下來自然是——

    「——唔。」

    現身于低吟的男人們之前——是護法獸紅蓮與白亞。

    藉導術創造出的幻想猛獸,以兩張狐臉爲中心、如裂痕的顎部敞開,朝男人們襲擊過去。盡管身姿是抹幻影,利牙卻能在現實中撕肉碎骨。其威猛,沙霧肯定目睹了一次又一次。然而……

    「……」

    其中一名男人自懷裏取出短刀,動手拔出。

    劍身上清楚刻著某樣東西,是五三桐花紋(注:中央五朵,左右各三的花朵紋樣)。

    這是以前豐聰秀吉受朝廷賞賜得來,用作家徽之物。

    再觀那短刀劍身,上頭刻著有如血管又似樹木枝椏、錯綜複雜的導術回路。

    那紋路……瞬間釋放光芒,將來襲的護法獸吸收掉。

    「……!」

    沙霧爲之震驚。

    在那之後,什麼也不剩。

    只余一名無力的少女。

    接著,男人們互相頷首——再次逼近沙霧。

    「住手……」

    沙霧喘聲懇求對方,其中一名男人出拳打進她的腹部,如此驟變就在下一刻發生。

    「公主殿下,請恕小的無禮。」

    「事態緊急。」

    男人們說完後——扛起沙霧頹倒的身體。

    ●

    居高臨下看著那兩具戰敗的機關甲胄——曉月語氣冷峻地問道:

    「你們有什麼目的?」

    他刻意不去砍傷機體幹部,這都是爲了留裏頭機士活命,逼他們吐出各種情報。若他們真是九十九衆,痛下殺手並不會有絲毫猶豫,但敵人不只一個。所以他想盡可能地抽絲剝繭,拖出那幫人,再趕盡殺絕——這是曉月的盤算。

    「……」

    只不過.兩名敵兵都沒有開口答話的跡象。

    (……這下麻煩了。)

    曉月他——〈紅月〉的水晶眼偵測到上級機關甲胄的啓動聲。

    八成是詩織及兵衛的機關甲胄。盡管時機稍遲,兩人還是駛出機關甲胄。事實上,在他們交戰前,曉月就已經打倒兩架敵機了。

    (有天部衆在一旁跟著,實在礙事。)

    他們很可能半路插手。

    「我要不擇手段了。」

    語畢,曉月透過〈紅月〉的手,打算自肩膀被切的機關甲胄裏拉出機士,擡手抓住他的身體。若有必要,折斷手臂、碎屍萬段都在所不惜,定要讓他們吐出所需情報。

    就在這時——

    「偵測到機關甲胄驅動聲,是第三架!」

    琴音高聲說道。

    「什麼!」

    曉月立刻轉頭。

    確實,當他注視水晶眼裏映著的「音」波時,除了詩織、兵衛的上級機關甲胄外,還有中級機關甲胄的驅動聲——辨識起來很微弱。

    曉月立即動手切換視野,聲音波紋減弱消失,正常景象映入水晶眼。

    推開附近的森林及草木漸行漸遠的,是一具機關甲胄。

    它肩上扛著某樣東西——

    「——沙霧!」

    是那個護法獸附體的少女。

    「你們是來抓她的?」

    曉月朝〈紅月〉手裏抓的機士逼問道,但對方依舊沈默不答。

    取而代之的是——

    「導術結界,急速失控——」

    「——!」

    曉月吃驚地轉過頭去,位于視線彼端,有樣東西呈瀕死狀態跳動抽搐,是那具左腳被砍斷的機關甲胄。

    兩具機關甲胄噴灑出的權水,將周圍染成鮮紅色。

    緊接著——

    「防禦導術——」

    「遵命!」

    曉月和琴音的聲音重疊,而這時——一陣巨響覆蓋下來。

    機關甲胄自爆了。

    閃光、沖擊齊發。

    那些東西率先籠罩方圓並擴散開來。

    接下來是狂風大作,吹起沙塵,刮作煙霧。帶出的聲光比先前那陣權水彈有過之而無不及。機關甲胄裏的殘存權水肯定全數釋放威力。跟區區權水彈相比,含量天差地別。

    「咕——」

    曉月吐出呻吟。

    又一次——水晶眼陷入麻痹狀態。

    權水原本就對導術結界有良好反應。在導術結界的引導下,自由自在釋放蓄積其中的天地萬物之源「氣」,這就是權水。反過來說,只要讓導術結界失控,就能將那股力量瞬間釋放。基本上,權水彈就是利用這套原理制成武器。

    不過——

    「居然自爆……這些家夥到底在想什麼啊?」

    在近距離下遭自爆波及,就算是〈紅月〉也吃不消……當場被擱倒在地。

    不,正確說來是一口氣碰上超越導術結界防禦處理容量的威力,導術結界暫時達到飽和,機能停止運轉,在無法控制身勢的情況下自行頹倒。

    「重新啓動。機能依序恢複——」

    琴音消失了一下,此時再次出現,並宣讀程序。

    「琴音,沙霧現在怎麼樣了?」

    曉月詢問道,琴音稍微閉上雙眼——

    「已脫離水晶眼偵測範圍。範圍內並無符合沙霧大人的人物。」

    「……」

    曉月皺著眉凝視琴音一陣——

    「可惡!」

    他滿肚子憤恨,出拳揍向駕駛艙艙壁。

    ●

    展開導術結界後——灰色機關甲胄以破浪之姿前進。

    由于正使用水面步行導術,鋼鐵巨人沒有沈進水裏,僅濕了腳底些許便若無其事屹立。一步。兩步。三步。

    足跡劃出細小的漣濟,那具巨大身軀一步步前進于風平浪靜的海上。

    「……」

    沙霧微微睜開眼睛。

    與其說意識恢複——不如說她整個人一直渾渾噩噩地,感覺麻痹,身體無法動彈。很有可能在肚子被揍後,又被下了什麼藥也說不定。手腳並沒有遭到捆綁,也沒有上銬,但她卻沒辦法逃走。

    被扛在鋼鐵巨人的肩膀上,她能做的,就只是配合步伐無力搖晃。

    「……」

    海風撫過臉頰,感覺好冰冷。

    她被人帶走了。

    就像貨物一樣,自己的意思如何,對方完全不屑一顧。

    然而對沙霧而言,這種事已經在至今人生裏重複上演無數次了。

    隨波逐流、毫不抵抗,甚至連怎麼抵抗都不曉得,不被容許抱有任何期望,就像人偶般任人擺弄,一切都在不知不覺中……

    也因此這一切,沒什麼好吃驚的。

    也因此這一切,再當然不過。

    只是……

    「……曉……月……」

    在習以爲常的絕望中,不知爲何,沙霧憶起那名奇妙的鬼青年。

    待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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