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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8-12 02:42 AM

支倉凍砂 -【夢沉抹大拉.二】

本帖最後由 kabuto_555 於 2015-8-13 10:49 PM 編輯

【封面圖】:


【內容簡介】:

  煉金術師庫斯勒與威藍多注意到,屬於異教徒的最大礦山城市「卡山」被接管成殖民地的日子不遠了。這意味著戈爾貝蒂將不再是戰爭最前線的城市。兩人認定應該跟進這波墾殖卡山的風潮,開始策畫如何建立功績。
  此時,「傳說中的金屬——大馬士革鋼」的故事不期然地傳入兩人耳中。而鐵匠工會的年輕首領——少女伊莉涅正是知曉該金屬秘密的人物……
  由不眠的煉金術師庫斯勒與白色修女翡涅希絲共同編織,朝著「前方」世界出發的奇幻故事系列作第二彈登場!

【原日文書名】:マグダラで眠れ II

【原所屬文庫】:電擊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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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8-12 02:43 AM

序幕

    球形玻璃容器中裝滿了水,用薄薄銅片捏製成的小船輕盈地浮在水面上。船上以蠟燭代替船帆立於其上,拿出晚餐時留下的餘火點燃蠟燭。瞬間,小小的火光立刻藉由玻璃的圓弧曲線及水波折射,讓房間整體浮現在詭異的光影之中。

    而且,這燭火一晃動,整個房間就隨著映照在牆壁上的水光波紋一同搖曳。

    不管哪座城市的職業工會都禁止人們在夜晚利用蠟燭的火光工作。一方面是因為這麼做可能引發火災等這類現實面的考量,另外便是他們深信這種透過水影的照明隱含不可思議的力量。

    認為這只是迷信而付之一笑的人可以試著想像一下:靜靜搖晃的燭光中,工匠正聚精會神製作皮鞋的情景。放置在工作台上的工具倒映出的影子、雜亂堆放的木箱角落、本該空無一人的材料放置處。這些角落都隱蔽了足以讓精靈、妖精,要不就是某種能夠蠱惑人心的不可思議之物潛藏的黑暗。

    世間之物,深谷亦能化為高陵。

    人要變得不再是人,也是再簡單不過的事。

    「……」

    煉金術師庫斯勒,在這盞燭光的映照下研讀古代的技術性典籍。

    老舊的裝禎,發霉的味道,記載內容的文字潦草不堪。恐怕是一位待遇與奴隸無異的抄寫修士,在單純受到必須將古代過人的智慧流傳給後世的使命感驅使下,記載下這些內容的吧。

    有這麼一句話與如血般的黑色污漬一同記述在書中結尾:願從這苦難中解脫的吾之靈魂能夠得到安息。

    可以想像得到他們身處於某座石造塔樓,飽受嚴寒酷暑的煎熬,將筆綁在彎曲的指節上刻出一字又一字的畫面。假使寫錯就無法挽回的抄錄工作被歸類成一種苦修。因此,有許多狂熱信徒為求更加接近神的腳下,便拿起筆來懲罰自己,這份苦役讓他們的身體也如同所寫的文字一般變得歪七扭八,成果便是將過去的知識化為文字留存下來。

    庫斯勒活在知識與探究的世界中,對他們抱有毫不吝嗇的讚賞,亦有近乎哀憐的古怪共鳴。他想向文字另一端的那個人傾訴,為何「探求」一事竟是如此痛苦呢?

    或許就是這盞奇魅詭譎的燭火讓他浮現這樣的念頭吧。

    庫斯勒的嘴角微微揚起笑意,伸手欲取放在桌上的葡萄酒時,猛然察覺一件事。晚餐的剩菜依舊沒有被動過就這麼擺在桌上,等待的時間早已讓它冷掉,油脂凝固成乳白色。他的搭檔——對這個稱呼還有點抵抗——另一名煉金術師威藍多的身影在沒入夜晚的城市之後,已過了良久。

    庫斯勒的身旁,有個剛用舔舐的方式小口喝了酒的人正在酣睡。

    一名即使在這橘紅色魅惑人心智的火光中,雪白身影依然顯得引人注目的不可思議少女。

    身上裝扮還是維持修女服飾,似乎也確實待過好幾間修道院。但是,在這草木皆以入眠的時刻,身處煉金術師的工坊中,因酒精醉倒後就這麼睡下的人,絕對不可能是正常的修女。

    衣服是白色。肌膚是白色。頭髮也是白色。倘若她睜開如今閉上的雙眸,就會看到奇異的綠色,小巧精緻的五官宛如冰雕,即使聲稱她是煉金術師所制作出來的魔導人偶,也絕不會受到質疑。

    而且,沉沉入睡的少女身上有著極為引人注目的特徵。

    她緊貼著庫斯勒,將頭枕在他肩膀上,大概是這睡姿太過辛苦,那顯眼的特徵偶爾會輕輕抖動一下。

    在妝點著骷髏、璀璨發光的水晶、古老的書籍裝禎,就連時間流動都被封印住的煉金術師工坊之中,這個特徵更是大放異彩。那是記載於聖典中的七大罪惡之一,亦是惡魔姿態的象徵之一。少女的耳朵宛如野獸一般,是個半人半獸的異樣生物。

    但是,怎麼看都讓人無法相信她會是像街頭巷尾所傳聞,將為世界帶來可怕災難的存在。畢竟現在這名沉睡的少女正靜悄悄哭泣著,只有擁有心的人才會哭泣。

    庫斯勒用那隻原本伸出去要掌葡萄酒的手,改為撫摸少女的頭,看起來就像是摟抱著她一樣。

    不幫她拭淚,是因為無論煉金術師有多厲害也沒有辦法抹消少女悲慘的過去。

    所以,他會以一介煉金術師,去做他所能做到的事。

    庫斯勒的視線重新落在古代典籍上。

    蠟燭在水面上靜靜擺盪。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8-12 02:44 AM

第一幕

    「你還在生氣嗎?」

    庫斯勒的話語就像在寒冬中吐出的氣息,短暫飄蕩之後便消失無蹤。

    姍姍來遲的回應是「鐺,鏘」等敲擊礦石的聲音。

    「那只不過是個小玩笑嘛?」

    鏘!

    一道格外清脆響亮的聲音揚起,一塊足足有一個人環抱般大小的礦石隨即應聲一分為二。

    「小……玩笑?」

    在礦石前面舉著槌子和鑿子的人,將視線緩緩往上抬。

    猛一看,會讓人誤以為是白色毛線團的少女。

    雪白的發色,再加上映襯之下顯得分外詭異、熠熠生輝的碧綠雙眸,她看上去就像個精巧的洋娃娃。

    庫斯勒在作業台上托著腮,一臉不耐煩地說:

    「……哎呀,或許聽起來的感受是因人而異吧……」

    「你最差勁了!」

    庫斯勒雖然已用自己的方式做了讓步,但是視線一和少女對上,她便張嘴發出怒吼,連小犬齒都隱約可見。

    「竟然……竟然連那麼惡劣的事……都說得……都說得出口……!」

    「……」

    以體重來看,眼前這名全身雪白的少女可能只有自己的一半,但庫斯勒卻默默將視線移開。

    不過,可不是為了反省。

    「大驚小怪。」

    聽到庫斯勒小聲的嘟噥後,瞪著他的少女氣得咬住雙唇但還是不停顫抖。這種程度的反應還算是家常便飯,不過就看到她那對宛如祖母綠的雙眸形狀緩緩扭曲起來。

    「啊?喂!這沒什麼好哭——」

    庫斯勒的反應過早,他的話還沒說完,少女就不再抬頭,埋首於擊碎礦石的工作上,從她的動作來看,彷彿她面對的是與父母有血海深仇的敵人。這副模樣可以讓人充分明白,她現在比手上正在敲擊的岩石還要頑固。

    庫斯勒無奈地搔了搔頭。

    以一個月前的騷動作為契機,她是在名目上被聘僱為煉金術師助手的少女。據聞是從遙遠的東南方沙漠廣佈的地區被千里迢迢帶到此處。那個地方可說是這場席捲世界長達二十餘年,與異教徒之間的戰役中最主要的戰場。少女靠克勞修斯騎士團的聖歌隊在當地撿回一條命。騎士團是個龐大集團,擁有能主導這場戰爭的財富和權勢,其中一個部門——聖歌隊雖然被冠上牧歌般的名稱,但絕不代表聚集在內的全都是清廉純潔的信徒。

    只不過,對少女——烏魯·翡涅希絲而言,這些事肯定都無關緊要。橫掃異地來勢洶洶的戰爭,以及遠早於戰爭之前就持續進行的迫害,讓同族的倖存者已經只剩下她一人。無論是哪個國家、哪個地區、城市、集團都存在這種傳說——被稱作「受到詛咒的血脈」、遭人厭惡唾棄的氏族。要是對他們伸出援手,說不定還會被惡魔纏身,當然,騎士團並非同情翡涅希絲的遭遇而出手保護她的生命安全。是為了真的將少女身上那詛咒的血脈當作下咒的道具才收留她。

    與受詛咒者有所牽扯的人便等同於受詛咒的存在,一般人都會遵循這個論點。

    傳到浪跡各座城市之間的旅人耳中,會認為這根本就是無稽之談,但是對於在同一個城市村落中老死一生的人們而言,這個論點才是維持集團秩序的最佳方法。當人們做出有損名譽的行為時,就該懲戒他永遠失去原本的地位。

    也就是說,名譽有時會比性命更為重要。

    而翡涅希絲便是在這種世間秩序下極度離經叛道的存在。

    那麼,為何翡涅希絲會在這間工坊裡呢?再反過來問,她和庫斯勒他們同處一室難道就無妨嗎?這其中當然事出有因。望著對方展現出牛脾氣的模樣,一臉無奈的庫斯勒正好又是一名不為世人所容,職業為煉金術師的人物。

    庫斯勒一臉疲憊地在鼻間發出長嘆,打開書籍。當然,他是名可以配得上貴重這個形容詞的人物,不過若論起稀有程度,那翡涅希絲可就是壓倒性的勝利了。

    純白的頭髮配上碧綠雙眸,這樣的組合珍貴地足以讓喜愛收集玩物的富人掏出一大筆錢。再加上,她有姣好的面容,死心眼又一絲不苟,並且唯命是從的個性。如果被當作從異地帶過來的奴隸,毫無疑問一定會被標上天價。

    然而,該說是翡涅希絲的幸或不幸呢?她沒有走上那條道路,而是被騎士團這種唯恐天下不亂的集團當作詛咒用的道具收留下來。

    一臉頑強將礦石擊得細碎的翡涅希絲頭上,那顯眼的詛咒正隨著她的動作搖晃。

    翡涅希絲外出時一定會戴上頭紗並緊緊纏綁住,簡直就像是在懲罰自己。不光是畏懼被其他人看到這副模樣,或許就連她自己也認為這部位太過不祥。

    倘若這是自律的表現,庫斯勒也會湧現挺身傚法的誠意,但她這麼做只是在責罰自己,老是看著的人心裡一點也不輕鬆愉快。

    所以,他不許她在工坊裡也戴著頭紗。一開始她雖然百般不願意,但在庫斯勒的堅持下由不得她選擇。起初兩三天還有點惴惴不安,現在倒是已經恰然自得。她只在頭上繫起三角巾好收攏那一頭長發,所以可以看見毛髮蓬鬆柔軟地晃動著。

    那是覆蓋著與秀髮迥然不同光澤的白毛,宛如貓一般的獸耳。

    「庫斯勒!」

    忽然,庫斯勒聽到有人呼喚著自己的名字,視線轉向通往樓上的階梯口。雖然幾名煉金術師共同作業是相當罕見的一件事,但由於先前發生的事件,使得他和以前的舊識威藍多一同在這間工坊共事。

    「我到港口一趟,去去就回喲!」

    「喔。嗯……啊?港口?」

    「呵呵呵。」

    威藍多頂著一頭如雜草叢生的亂發,還有糟透了的鬍子,外表看起來與其說是煉金術師,還比較近似於山賊。當他一臉樂不可支的時候,會讓人覺得他是在思考奪來的財寶要如何揮霍,可是,煉金術師會前往港口無非就只為了那幾種理由。

    「你聽到什麼情報了嗎?」

    「嘻嘻嘻。」

    威藍多臉上浮現出按捺不住的笑意,倏地隱去身影。

    庫斯勒仰望著空無人影的階梯,提不起勁地起身。

    他一手搭著階梯扶手往樓上走去,扶手還散發著剛刨好的木頭味道。這間工坊在一個月前發生的事件中曾遭受火吻,修復工作整個告一段落也才不久前的事。

    不過,幸而這裡原本就是放置危險藥物以及進行高溫作業的場所,在建造之初早已考量過防火對應,受波及的程度不及外觀來得嚴重,修復工作也才能提早完成。

    庫斯勒、威藍多、翡涅希絲三人在事件之後重新聚集於這間工坊,只不過是一個星期前的事。然而,或許是太過舒適的緣故,他們都感覺到彷彿在此長居已久。

    爬上工坊的階梯來到樓上,威藍多已興沖沖地在做出門的準備。

    雖然想跟他問個仔細,但是要從煉金術師身上打聽出他自己不肯開口的事,可比登天還難。

    「對啦。」

    不過讓人意外地,威藍多將外套穿上後主動開口向他搭話:

    「小烏魯為什麼那麼生氣啊?」

    「……鬼才知道。」

    「我也不是不瞭解想對自己喜歡的人惡作劇的心情啦。」

    「……」

    聞了聞擱置許久的食物,才發現已然腐臭了。

    庫斯勒的臉上現在就是帶著這副表情看向威藍多。

    「我只不過是在教她石筍的古名時稍微開了個小玩笑,結果,就像你所看到的那樣囉!」

    「……石筍?啊啊,鐘乳洞裡的那個啊!然後呢?你怎麼教她的呀?」

    「我教給她的是『男人的那玩意兒』的古語。」

    庫斯勒語畢,威藍多狀似在努力回想那單字的拼音,視線倏地往天花板上抬去,過了一會兒,才移回庫斯勒身上。

    「……小烏魯在學習的時候,常默默誦讀單字吶。」

    「對啊。所以穿著修女服的她,一迭連聲呼喚男人的那玩意兒,那可是非常難得的奇觀啊!」

    「……」

    威藍多先是一臉錯愕,輕輕撫了撫他的下巴後,只下了一句評論:

    「的確,會讓人有點想瞧一瞧吶。」

    「就說吧?」

    聽到庫斯勒這麼說,威藍多又好氣又好笑地輕嗤一聲,朝門口移動腳步。

    然後,一手扶著門說道:

    「反正,我對你的興趣是不會多說什麼,但是你要做得太過火可是會被討厭的喲。因為太喜歡對方而遭到厭惡,那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啊。」

    「煩死了!」

    聽到庫斯勒的回應,威藍多嘻嘻一笑就往外面走去。

    「……真是,多管閒事。」

    庫斯勒雖然不至於故作清純地表態說和翡涅希絲不是那種關係。

    但是,當翡涅希絲在他跟前時,老實說他心中湧現的不是那種低劣的獸慾而是保護欲;比起愛情,更像是想獨佔貴重知識或道具的那種感情。

    而且每回想到翡涅希絲,也總是讓他回憶起喂養雛鳥的情景。在以前待過的工坊屋簷下有一窩小烏,親鳥遭到貓的攻擊而死,他一時心血來潮就幫忙照顧雛鳥。現在的感覺就和當時的心情十分相近。因為天外突然飛來橫禍,雛鳥的一切被奪走,要是這麼放任不管,或許立刻就會死掉,遑論就連將來為了生存必須具備的飛行技能也渾然不懂。從發生在翡涅希絲週遭的狀況來看,她就跟當時的那隻雛鳥沒有兩樣。

    雖然如此,翡涅希絲再怎麼跟小鳥一樣粗線條,她畢竟還是比小鳥多了幾分複雜的心思。和那時候的小鳥有個決定性的不同之處,就在於庫斯勒直接欠翡涅希絲一份人情。更別提伸出援手,抱持動機不想讓翡涅希絲行差踏錯的人,別無他人,正是庫斯勒。

    再者,不論怎麼說,翡涅希絲確實是個外貌不差的少女。雖說庫斯勒再怎麼樣都不可能湧現把自己撫育過的雛鳥吃掉的念頭,但對象若是翡涅希絲,可就難說了。

    因此,庫斯勒遲遲無法確定自己對翡涅希絲的態度。

    這片混沌來自於——首先是他希望翡涅希絲能夠憑一己之力走出一片天,但如果走得太遠,遠到超出自己伸手可及的距離時,又會感到頭痛。他會這麼想,簡直不證自明。

    簡單來說,是想讓她親近自己吧?

    雖然覺得這個想法非常接近事實,但也感覺到還是有些出入。

    「……『利息(庫斯勒)』這個別名會哭泣啊。」

    庫斯勒對於認真思考這種事的自己感到愕然,嘆了一口氣後,他將門鎖上。

    然後,也將為了通風及採光而打開的捲簾門關上。雖說是冬天,上午的陽光燦爛,即使將捲簾門關起,光是從縫隙中透出的陽光,還是意外地將房間照得明晃晃。

    威藍多前來交代他要外出,庫斯勒之所以會特地將門戶緊閉,是因為即使遭人唾棄厭惡的煉金術師工坊,出乎意料地也有許多宵小偷兒來光顧。

    歸根究柢,煉金術師這種人之所以能得到聘僱,正因為他們是精通與大量財富密切相關的金屬冶煉或毒物製作的專家。只要擁有這方面的知識,或許就能夠在戰爭中建立壓倒性的地位優勢,又可以大幅節省龐大的軍費。再不然,即使是誰都不屑一顧的廢棄礦山,只要運用新的冶煉知識,說不定就能重新以金山銀山的姿態復活。

    無論哪一種可能性,其中都牽涉到龐大得足以將一條人命視如草芥的鉅額財富。這麼一來,就會出現一些各懷鬼胎之輩野心勃勃地想強搶這類知識,或是有辦法思考出這類知識的腦袋;又或者有些僱主會認為與其冒著有一天被敵人奪走這腦袋的風險,不如先下手抹殺掉。事實上,這座工坊傑出的上一任煉金術師,不是被別人,正是被他的僱主暗殺身亡。而且,更沒天理的是,當時被暗殺的原因竟是由於他的技術太過高超,僱主懷疑他可能會揭穿自己的不法勾當。

    煉金術師就是一群身處這種環境之下,研究金屬或礦石的人們。

    雖然他們每個人的目標形形色色,但絕大多數都有著一定的共通點。

    如果說在這個紛亂世道活下去得有個理由,這群人的理由便是為了追夢;只是過著戒慎小心凡事隱忍的生活,神並不會對自己露出微笑,他們是一群打從心底明白這點的人;既然如此,就算冒著生命危險也應該將人生奉獻在自己喜歡的事情上,他們是一群抱著如此想法的人。

    因此所謂煉金術師,也可稱得上是即使丟棄性命、名譽、身為人的尊嚴及其他種種,也還懷有心中夢想的人。

    而煉金術師還特別將他們的夢想,喚為抹大拉之地。

    庫斯勒也不例外,他一心追尋被稱作神之金屬奧裡哈魯根的煉製方法,不僅如此,也追求比此還要荒唐的夢想。

    庫斯勒沉默地往樓下走去。

    沿著懸崖頂上道路建造的工坊,在面對道路備有起居室及廚房的那一區,設有階梯能順著懸崖側面通往下層,也就是所謂的地下室。因為就位於懸崖邊,自然採光最好,景緻也是極佳。

    翡涅希絲在相當於地下一樓的工作室裡鋪了蓆子,進行敲碎礦石的作業,庫斯勒從階梯上俯視她。

    只見她佝僂著身子,怒氣凌人地敲擊礦石。第一次讓她進行煉製作業時,起初她的動作十分綁手綁腳,一對她說在砸的時候想著討厭的傢伙後,效率就立即提升。

    或許她是個臉蛋可愛,其實相當會記恨的傢伙。

    話說回來,翡涅希絲本就和雛鳥不同,也並非如同外表像只天真無邪的小貓,這是在先前發生的事件中,庫斯勒已然知道的事實。

    畢竟,她繼承了受詛咒的血脈,經歷過沒有任何人伸出援手,全族的人就這麼被趕盡殺絕的慘事。痛苦的回憶一定不勝枚舉,事實上,也由於她過於想要填補這深沉的孤獨,而盲目地尋找自己的容身之所。無論是怎樣的地方,無論受到多麼殘酷的對待,她彷彿還是一心相信只要能夠得到接納,那份孤獨感便會就此填滿。

    因此,翡涅希絲會來到這裡,無可否認有一半原因是形勢所致。畢竟,只要上面的人認可,即使翡涅希絲心裡抗拒,她肯定還是會如同至今所走過的路途一般,被迫進到這個工坊來吧。雖然就庫斯勒個人而言,他寧願相信翡涅希絲來到此處是出自本身的意願。

    順道一提,庫斯勒肯收留翡涅希絲的原因之一,是因為她有恩於他。多虧翡涅希絲,才讓庫斯勒初次領悟到由於不把人當作人的個性而被命名為「利息」的自己,其實有能力去愛別人。

    但是,庫斯勒絕非聖人。收留翡涅希絲,當然也有他私人任性的原因。翡涅希絲,是庫斯勒的夢想中不可或缺的「材料」。

    庫斯勒嘔心瀝血追求的目標是,能在這紛亂世道擁有全力守護重要的人到底的力量,以及值得讓他如此費心守護的某個人。這力量便是奧裡哈魯根,而不會讓奧裡哈魯根的守護之劍蒙羞的存在,他認為翡涅希絲便是個合適的人選。

    很荒誕無稽的夢想,這點他當然也心知肚明。

    事實上,當庫斯勒請求收容翡涅希絲時,騎士團的人都很疑惑。並非他們不能將貴重的詛咒道具拱手讓人,而是因為他們沒有想到這名不知會犯下何種滔天大罪、素行不良的煉金術師竟然自己主動將脖子嵌進詛咒的枷鎖中吧!

    畢竟,只要有這個被詛咒的獸耳女孩在他身邊,當庫斯勒變得礙事時,可以就此捏造出不少暗殺他的藉口,也可以輕易利用這點封鎖他的不當作為。在將翡涅希絲轉交給他時,聖歌隊的人對他說的話絕不是無稽之談。

    愚蠢的傢伙。

    庫斯勒就只能聳聳肩不去在意。這世上狡猾的煉金術師數目極多,但很少是世人所指的聰明人。

    要是能夠照一般標準去衡量得失的話,這種人壓根兒就不會成為煉金術師。

    但是,讓庫斯勒長吁短嘆的棘手之處不僅僅在此。還加上翡涅希絲與雛鳥不同,過去的經驗讓她不得自由稱心地過活。

    只在夜深人靜,閉上眼睛之後哭泣,這正是那對綠色眼睛未曾確實向前看的明確證據。而且,最初他認為那是翡涅希絲的個性所致,但現在已確信最根本的原因是那些過往經驗。

    翡涅希絲本身對這件事完全沒有自覺,一直以來應該也沒有遇過親切教導她這些事的大人。更糟的是,將翡涅希絲從遙遠彼方帶領過來的組織,正是只會乘人之危利用她這項弱點的聖歌隊。

    所以,他故意告訴她猥瑣下流的謊話惹她生氣,並不是為了想取笑她或是惡作劇。

    真正目的是為了讓她察覺到這一點。

    庫斯勒順著階梯往下走,來到一本厚書就這麼被翻開放置的工作台前,繼續監督翡涅希絲的工作情形。翡涅希絲一語不發地敲碎礦石,之後終於停下手中的動作。

    「我敲完了。」

    完全沒有任何抑揚頓挫的語調,彷彿在說要不要我順便把你的頭也砸碎?不過這樣也不壞。只要還有精神,就足以療愈許多傷口及病痛。

    而且,她可是過去在進行鋅的煉製時,因為感動而變得精神恍惚的翡涅希絲,在做這種工作的時候總會非常認真忘我。就連當初庫斯勒的僱主——騎士團的人前來要求他們進行現在這項工作時,她也掩飾不住那副興致勃勃的模樣。

    煉金術師的職責所在是進行關於煉製的研究,不過偶爾也會有超出範疇的委託從天而降。就像這回,便是鄰近的領主要求他們鑑定原石,那是他從行經自家領地的一隊商團身上強佔過來的貨物。

    對煉金術師來說,這是個叫工匠來做也綽綽有餘的無聊工作,但騎士團的人似乎是想告訴領主這是交由專家中的專家「煉金術師」鑑定,藉此讓領主欠下一份人情吧。

    被帶上門的是名為方鉛石的鉛礦,世上之所以流傳著煉金術師能將鉛轉化為金的軼聞,其中緣故大致就在這個礦石上。

    事實上,一座鉛礦山是否能成為利潤合宜的礦山,關鍵取決於挖鑿出來的鉛礦中有多少金含量及銀含量。換句話說,委託庫斯勒他們的工作內容,就是要分析出這顆礦石中金或銀的含量佔有多少比例。分析的手法自古至今都沒有改變,用的是叫做灰吹法的一種強力不易失敗的方式,所以並不困難。這正是連翡涅希絲都辦得到的工作。

    於是,庫斯勒就將這份工作派給翡涅希絲,同時兼作是教育以助手名義雇來的她。

    「那麼,就把敲碎的石頭放進竹籮筐裡,用水洗一洗。」

    雖然翡涅希絲因為被哄騙說出猥瑣下流的字眼而正在氣頭上,但聽到庫斯勒的指示後馬上確實採取行動。

    她懂得一些知識。

    作業台上放著比起聖典還讓翡涅希絲更加熱心閱讀的書籍。

    由修士所記載的一本書,書名平淡無奇,就叫《關於金屬》。

    和翡涅希絲第一次來到這間工坊時身上所帶的書相同,現在這本是確定翡涅希絲會來到這裡後,庫斯勒向書商訂購的另一本。

    所以,看樣子她算是有理解到把敲碎的石頭放進竹籮筐裡洗,與洗豆子的動作其實有根本上的差異。

    礦石會因為特性而重量不同,在水中的下沉速度也有所區別,所以浸水之後重量較重的鉛就會比其他礦物等礙事的東西率先沉入水底。用這個方法,就能夠篩選出鉛及其他礦物。

    翡涅希絲捲起衣袖,露出纖細的上胳臂,走到設置在屋外的水渠,嘩啦嘩啦地洗著礦石。如果是在夏天這應該是一件很愜意的工作,但身在寒冬中可就不一樣了。她的手臂立刻被凍得紅通通。而且,應該是水太冰冷,進行第二次洗礦時,晃動竹籮筐的動作都變得沉重起來。

    庫斯勒原本只想袖手旁觀,但是看到嘴唇已凍得發紫的翡涅希絲,還是用不聽使喚的手指邊隱忍著痛楚邊將礦石移到竹籮筐裡,幾乎就要憑靠意志力著手第三次洗礦時,他終於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只要對她吩咐一聲,不管多麼害怕,翡涅希絲還是會在夜晚隻身前往煉金術師的工坊。如果就這麼讓她獨自進行作業,或許她會持續做到凍傷為止。

    「只是讓它浸在水中的話,可不算是在篩選喔。」

    聽到庫斯勒貼在她身後這麼說時,原本一直渾然未覺的翡涅希絲嚇了一大跳,竹籮筐差點就掉落到水渠中。庫斯勒從她身後扶了竹籮筐一把,雙臂順勢將翡涅希絲的身體擁入懷中。

    「還有用不著洗得那麼激烈,是要以大概這樣的間隔,多次晃動喔。」

    或許是先前的餘怒尚未消退,翡涅希絲的身體明顯變得僵硬。

    但是,庫斯勒完全不以為意地繼續晃動竹籮筐一會兒,然後快速地從水中抄起。翡涅希絲似乎驚訝於這麼快就要抄起,往籮筐望去,見到裡頭的礦石和其他物質已經漂亮地成層沉澱,她更加驚訝了,同時也一臉懊惱。

    「還有啊……」

    庫斯勒朝翡涅希絲交代,她踩著不穩的腳步正要搬運鐵鍋,那裡面裝了分類完成還全都濕漉漉的礦石。

    「就算是細微到一個指尖的感觸,也可能改變煉製的結果。並不是說你勉力而為,就一定會得出好結果。這點要牢牢記住!」

    跟在翡涅希絲身後一起進入屋內的庫斯勒,在翡涅希絲「咚」地放下鐵鍋之後,出其不意握住她的手。這雙手已經冷得像冰一樣,讓人摸著都感覺疼。

    翡涅希絲試圖將手抽離,為了之前的氣還沒消,但是庫斯勒卻不松手。

    大概是懷疑他又要做出什麼令人討厭的事,翡涅希絲的聲音彷彿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似的:

    「請你放——」

    她這句話還沒說完,庫斯勒就眼睛直直瞪著她問:

    「你的回答呢?」

    這種說話語調讓翡涅希絲的身體不禁嚇了一跳。

    飽受驚恐的眼神,強烈地招惹出庫斯勒想虐待人的念頭。

    雖然他不是威藍多,但確實不自覺地產生想對她使壞的心情。

    只不過,他現在並非故意凶她。

    「你的回答呢?」

    「……我,我知道……了啦……」

    「好,那就繼續。」

    「……」

    庫斯勒很乾脆地鬆開了手,翡涅希絲深感困惑地將自己的手臂縮回胸前,然後才忐忑不安地點點頭。

    「鉛並不是高熔點的礦石。所以你不需要扯風箱扯成貧血,事先把木炭加足!」

    翡涅希絲將鐵鍋放置在燃爐中,她從幾乎使人凍傷的寒冷中,接著轉為曝露在灼熱烈焰之前。這溫度變化似乎讓她開始流鼻涕,過不久就聽到她像是在啜泣似的一邊抽動鼻子一邊進行作業。

    逐漸聽不到這樣的聲音時,爐中依稀透出恰到好處的火焰顏色,鐵鍋中的內容物變得像燉菜一樣糊。

    鉛有個有趣的特性,將包含雜質的鉛加熱讓它熔成一團後,再慢慢降低溫度,純粹的鉛就會凝成固態浮現出來。只要把純鉛舀起,鍋中剩下的就是含有金或銀等等雜質濃度極高的鉛礦。

    理論上只要重複進行這個步驟,鍋子裡面應該只會留下雜質,不過,世事豈會如此容易。當雜質濃度高到某種程度之後,又會輕易混進剩下的鉛塊中。

    翡涅希絲拿鐵柄杓把鉛舀起,舀完就拉扯風箱讓爐內溫度上升,熔化之後又再度冷卻,並將凝出的鉛舀起。

    加上這項重度勞動後,燃爐前成了灼熱的地獄。

    她解下原本用來收攏長發的三角巾拭汗,卻怎麼擦也趕不上出汗的速度。那對耳朵只是輕輕抖動一下,汗珠就猶如蹦蹦跳跳的跳蚤般飛出四散。

    最終像是領悟到拿三角巾擦拭只是徒勞,就放任讓汗水流淌,滴落在地板上留下印子。

    像這種尋常作業,翡涅希絲只從知識層面上瞭解鉛的性質,相對地庫斯勒則是靠經驗懂得如何分辨有多少雜質混在鉛當中。當從翡涅希絲的下頷滴落的汗水也全都乾涸之際,庫斯勒拍了拍翡涅希絲的肩膀。

    「好了,這項作業結束了。」

    「唔……」

    翡涅希絲抬頭看著庫斯勒的臉滿是沉醉失神,沒有多餘表情地點了點頭,將鐵柄杓放置在一旁。

    「你去搗出一些灰來。那裡放了燒好的東西,你就拿根棒子什麼的搗碎它吧。」

    聽到庫斯勒的指示,翡涅希絲乖巧地點了點頭,搖搖晃晃走過去。

    與其說她先前的怒火已然平息,不如說她現在無法生氣還比較貼切。

    翡涅希絲依照庫斯勒的指示,癱坐在一個木箱前面,拿出木棒搗弄裡面的內容物。庫斯勒看了翡涅希絲的舉動後,就往樓上走去。

    然後,當他再回來時,翡涅希絲似乎已經神智清醒了許多,瞟到庫斯勒時還會厭惡地移開視線。

    但是,當她注意到身邊多了一個帶著大把手的瓶子時,看起來卻是吃驚多於不悅,接著又冒出個用來放置樣本的素燒小碟子時,她露出了十分詫異的表情。

    「舔一舔後,喝下去。」

    庫斯勒簡短地解釋,翡涅希絲在庫斯勒和他放置的東西之間來回望了幾眼,眉頭深鎖。

    「這是鹽巴和水。你這樣繼續工作下去的話,馬上就會應聲倒下喔。」

    「……」

    翡涅蒂絲再度看了庫斯勒和那些東西一眼之後,若有似無地點了點頭。

    翡涅希絲停下原本拿著棒子在木箱中搗擊拌攪的動作,手改伸向那個瓶子,鼻子湊近聞了聞。八成是懷疑裡面裝著酒吧。弄清楚這是水之後,她像是突然感到喉嚨乾渴一樣閉上眼睛拚命猛灌,立刻就嗆到了,即使如此,她還是渴癢難耐地大口喝著。

    喝完之後,她看起來十分酣暢忘我,甚至從唇角溢流出的水都不予擦拭,只有在「咕」地小聲打了個嗝時,略為顯得難為情。

    然後,是放在小碟子裡的鹽巴,在她實際就口去舔之前猶豫了一陣子。

    她將小碟子拿起,起先自然是懷疑這真的是鹽巴嗎?下一刻聽到庫斯勒交代要她快點舔一舔,好回到工作崗位時,她又露出一副氣呼呼的臉孔。

    但是,接下來她似乎就發現如何舔食小碟子中的東西是個問題。手已經在先前的作業中弄髒,有一瞬間她將視線移向屋外的水渠,才剛剛被吩咐過快點回到工作上,現在過去洗手可能會惹庫斯勒生氣。結果,她只好拿著小碟子伸出舌頭準備開始舔,不過,察覺到庫斯勒正在看著她時,就慌慌張張轉個方向,偷偷摸摸地舔著。

    庫斯勒雖然早已預料到如果讓她像動物一般舔著鹽巴,定會讓她出盡洋相非常有趣,不過他也清楚若是讓她知道他的企圖,屆時肯定又會怒火衝天。

    由於翡涅希絲流了大量的汗,所以他也準備了相當份量的鹽巴,不過她一眨眼就舔乾淨,放下小碟子再度將水拿起來喝。

    之後回到工作上,一度揚起的灰煙癢得她打了好大一個噴嚏。

    翡涅希絲正在準備的是灰吹法中,負責「灰」字由來的東西,這也是煉金術師的工坊何以古怪的原因之一。

    在煉金術師工坊為數眾多的工具及材料之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骨頭吧。

    從熊、鹿這種大型動物身上,可以一次獲取大量的骨頭所以極為受到重視。其他像是狼或狐狸等體型略小的肉食性動物的骨頭,或是大鵝、鴿子、鵪鶉由大到小的鳥類骨頭都應有盡有。視情況還可能使用人骨,也有笨煉金術師會從教會的聖櫃中偷偷盜出聖人的骨頭企圖使用。並非因為被邪教思想沖昏頭,腦袋不清;或是因為全部的煉金術師都齊聚一堂進行對神的褻瀆,才會出現這種舉動。答案極其單純,骨頭原本就是煉製時經常用到的東西。在冶煉鐵時,會為了帶出鐵的韌性而加入骨頭,精心去焚燒。

    只不過,以煉金術師所進行的規模多僅止實驗程度來看,並沒有如此大量的需求。

    那麼,為何要在四處裝飾大量白骨,讓人提到煉金術師的工坊就聯想到骨頭?原因就在於這個灰吹法得用到一定程度的量。

    「已經……都搗成粉了。」

    這句話在途中突然出現停頓,大概是她的鼻子還癢癢的吧。

    庫斯勒檢查了一下灰後,點點頭催促翡涅希絲開始進行下一項作業。

    於是,翡涅希絲將木箱中所有的灰都倒進另一把鐵鍋中,滿滿地平鋪好。接著用手在灰堆中挖出一個凹坑,然後把鍋子安置在鉛塊熔化糊成一團的鐵鍋旁邊。在加熱倒滿灰的鐵鍋時,翡涅希絲在工作室內立刻找出最適當的工具,為下一步作業做準備。

    庫斯勒看到翡涅希絲手腳靈活的動作,覺得有些讚賞。

    讓人怎麼看都不覺得她是單單在應用從書本中獲取的知識,肯定是在開始這項實驗之前,她早已經先行觀察過工作室內部,確認好實驗步驟。

    不過,讚賞歸讚賞,不可否認,依舊有些墨守成規的感覺。

    當然,如果這就表示身為一名煉金術師,墨守成規會是個問題,其實又太過言重。只要心中充滿好奇,即使是宛如水車齒輪般每天都以一絲不苟的個住規規矩矩過日子,還是可以持續有新發現,出色的煉金術師中並不乏這種人。

    而翡涅希絲的情況,在好奇心這部分絲毫無可挑剔。熟練地掌握實驗步驟並且做好隨時可以進行下一項作業的模樣,簡直就像緊盯著獵物的貓。

    但是,翡涅希絲明顯缺少了一樣東西。

    庫斯勒邊思考這些事,邊從剛剛才放好的鐵鍋周邊的空氣流動,以及灰堆中冒出的煙推測目前的溫度,然後開口:

    「把鉛加進去。」

    翡涅希絲目不轉睛凝視燃爐裡面,無力地點了頭。

    她拿起一支和先前不同的鐵柄杓,舀起熔得糊爛的鉛,倒入新的鐵鍋裡。不可思議地,只見被注入的鉛完全沒有滲進灰裡面,就這麼漂浮在那個凹坑中。

    從這裡開始,才是揭露灰吹法何以被稱作灰吹法的階段。

    翡涅希絲慎重地將鉛完全倒入灰裡面後,伸手拿起準備好的工具。

    那是一柄用動物薄皮黏成的扇子,以負責送空氣進入燃爐內的工具來看,這是個寒傖不起眼的東西。翡涅希絲應該事前在書本裡確認過這項做法,可當她把扇子拿在手上時,臉上卻有著些許不安。

    不過,翡涅希絲還是戰戰兢兢地開始編動扇子。

    用前述方法將鉛裡面的雜質濃度提高之後,再經由灰吹法的最後階段,將金或銀這類金屬分離出來。

    這個過程會以就連庫斯勒都認為是魔法的技術去實現,翻閱文獻可得知,這方法歷經幾百年都未曾有過根本上的改變,從一開始就十分完善。

    不過,翡涅希絲揚動扇子的模樣,看起來有些不對勁,可能是因為她覺得搧出來的風不夠可靠吧,對於事前從書上讀到的內容是否會在現實中發生,感到半信半疑的緣故。

    積累在灰上的熔鉛,表面在風的吹拂下逐漸降溫,並且形成了一層白色薄膜。

    這就跟溫熱的牛奶或山羊乳在冷卻後,會形成的那層膜相同。

    這種白色的薄膜是被稱作密陀僧(註:即現在的一氧化鉛,另有俗稱為鉛黃、黃丹,密陀僧為其波斯語的音譯)的一種鉛,也用於製作顏料。

    但是,在這個製法中產生出來的物質的奇妙之處,就是不知為何只有這層白色薄膜會滲進灰堆裡。

    翡涅希絲的身體突然一震,像是毫無預警地肋骨間被戳了一下而嚇一大跳,因為不可思議的真實景象正發生在她眼前。

    這層漂浮在熔化的鉛表面的白色薄膜,從某些角度看來也像是聚集在一起的熱氣,彷彿坐溜滑梯似的滑溜溜滲入灰裡面。

    非常不可思議的光景。

    這也是熔化的鉛被一點一點剝下薄皮的過程。

    每一層每一層都非常薄,但是卻真真切切,不受干擾,像是要揭露藏在其深處的真理似的,喚為密陀僧的白膜就這麼被層層剝開。

    翡涅希絲就在燃爐前面,雙手拿著扇子全神專注地搧動。

    她汗如雨下,從爐中散發出來的熱氣首當其衝,雙頰已是通紅。

    即使如此,翡涅希絲的姿勢也沒有改變。

    用她認真的臉龐,不管到哪都很認真的臉龐,專注凝視著燃爐內部。

    無論哪本書一定都明確記載著灰吹法的精髓在於千萬不可讓鉛接觸到過強的風勢。這是因為如果接觸的風太強,鉛的溫度會下降得過低,解析出來的就不是密陀僧,而變成單純的鉛。

    多送點風過去就會冷卻的話,就讓它快點冷卻好早點得出結果。

    不論是誰都容易產生這種想法。

    但是,翡涅希絲遠比任何人都更被眼前的景象懾住心神,唯搧煽動扇子的手決計不加快動作。汗珠橫越她的額頭,掠過眼角,一路滑過臉頰,從下巴滴落,她也文風不動,全神貫注凝視這薄薄的密陀僧膜滲入灰裡面。

    最後終於等到翡涅希絲停下手邊的動作,就這麼失神地像根木頭呆立著。

    庫斯勒就算不站起身子,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所有的薄紗總算都揭開,真理顯現在眼前了吧。

    蘊藏在鉛裡面的金和銀,歷經碎礦、洗礦、熔融、離析這些過程,終於展現出真面目。看起來就像是不管遭逢何種困難,也絕不會被玷污的崇高真實。

    古人們為了對顯現此種姿態的金和銀表示敬意,而創造出「貴金屬」這個稱呼。人的信念只要受到打擊就會動搖;受到刷洗就會震顫;遭到熔解就容易流失;遭到教唆後只要一點風吹草動,就會輕易反叛。可是,藏在灰中的金屬與鉛截然不同,那美麗的金屬變成顆粒狀依然保留了下來。

    庫斯勒站起身時,對聲音敏感的翡涅希絲馬上做出反應,看向身後的他。

    但是,她那張十分不安的臉彷彿就快要哭出來的緣故,不會是由於庫斯勒向著她的方向走過來的關係,而是面對眼前在燃爐中發生的結果,她心中的感動幾乎就要滿溢出來。

    庫斯勒站到表現出這副模樣的翡涅希絲身旁,把頭探向鐵鍋裡頭。

    變成顆粒狀而留在灰堆凹坑中的金和銀,只有一點點,光彩奪目,美得讓人從外觀看不出它們究竟是否還處於熔融狀態。

    庫斯勒一手搭在翡涅希絲的頭頂。

    她的腦袋變得灼熱滾燙,全是因為一直待在燃爐前面所致嗎?

    庫斯勒低頭俯視翡涅希絲抽了一下鼻子的臉,輕輕地聳聳肩。

    「我剛剛是怎麼說來著?」

    「……」

    翡涅希絲再次將臉朝向庫斯勒。

    臉上表情已經不再是先前的晚娘面孔。

    「一直待在熱氣蒸騰的地方,腦袋會煮熟的。而且,還有很多鉛要做,也就是說?」

    庫斯勒一提問,翡涅希絲像是要逃避似的將眼神遊移到灰堆之中,滿臉眷戀地注視著。

    但是,翡涅希絲是一接收到命令就會乖乖遵從的類型。

    即使依依不捨,她還是移動身子,伸手要拿起瓶子裡的水來喝。

    「那麼,關於你剛剛一直在生氣的事啊……」

    聽到庫斯勒提起這件事,原本正邊從纖細的喉嚨發出咕嚕聲邊喝著水的翡涅希絲,那對耳朵立刻「咻」地緊張得豎了起來。她的臉頰很明顯愈來愈紅,這可就不是源於站在爐前的關係吧。肯定是因為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說出那麼猥瑣下流的字眼,「男人的那玩意兒」。

    「因為你並沒有體悟到我真正的用意,所以我就坦白說了。」

    「……」

    那雙滿懷怨懟且疑慮甚深的眼眸正在訴說:反正又是要故弄玄虛吧。

    不過,庫斯勒並沒有退縮。並不是因為翡涅希絲這種小丫頭的視線豈能動搖他。

    無關乎玩笑,只要看一眼這個灰吹法的作業,就能清楚指出翡涅希絲的問題點。

    「對於眼前的事物,不要掉入視野狹隘這個問題。」

    「……」

    「視野狹隘。懂嗎?視·野·狹·隘。」

    一個字一停頓地拆解說完後,愛逞強的翡涅希絲馬上就要張口反駁。

    「連自己的身體狀況都管理不好的人,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嗚……」

    翡涅希絲是個倔脾氣的人。要是不將事實擺在她面前,那對獸耳想必會立即下折緊閉不聞。之所以會讓她實作灰吹法,就是為了讓她徹底明白這無從否定的事實。

    「要經常環顧全局。留心很多事情。只有這麼做,你才能顧慮到自己的身體狀況,更重要的,要是又有不認識的字眼,問了我之後就這麼盲信以致於進一步被捉弄的糗事,今後應該不會再發生才對。」

    「……」

    翡涅希絲的嘴巴微微開合,一副想說些什麼卻找不出任何字眼的樣子。

    庫斯勒嘆了一口氣,對她開導:

    「只是一臉認真地反覆呼喚『男人的那個』的話,還能夠當作笑話就了事。」

    「這……這種事——」

    「但是,如果那句其實是崇拜惡魔的咒文,你打算怎麼辦呢?要是被其他人聽到了,你又打算怎麼解釋?」

    正反駁到一半的翡涅希絲頓時啞口無言。

    這並非誇張的假設。會刻意設下這種圈套的人,在翡涅希絲來到這裡之前曾經待過的組織中,必然是多到叫人看得厭煩。

    「要經常對許多事感到懷疑。像你現在做的灰吹法,也可能被人悄悄混入危險的礦石,會做這種事的不光是那些心懷不軌的傢伙。你如果像剛才那樣一進行作業就馬上忽視週遭情況,無論有多少條命都不夠你死。」

    「……」

    「神是很壞心眼的。會在埋藏於地底人人都眼熟的礦石中,混入有毒物質。煉余術師面對的是未知的事物。就算並非如此,視野一狹隘就會漏看很多事情。會錯過好事,當然,還有壞事。」

    「……」

    翡涅希絲垂下視線,有一顆汗珠從前額瀏海啪嗒滴落。

    但是,她的表情中還帶有憤憤不平的神色。

    「你是不是還想說,自己還不習慣這些作業,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唔!」

    似乎是想法完全被猜中的緣故,翡涅希絲的嘴緊緊繃起。

    儘管如此,翡涅希絲的優點就是,雖然倔強,卻是一等一的認真。

    「……是。」

    庫斯勒聽到這不情不願的輕聲回應,嘆了一口氣。

    「就算是我,也無法準備一切能夠保你周全的方法。」

    哪怕徹底守護某人是他的夢想之一。

    「……」

    翡涅希絲的雙眉深鎖,大概是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吧。

    「但是,不管使用什麼方法卻都無法順利保護對方的原因只有兩種。」

    「……那是?」

    「一種是那傢伙本身就是個笨蛋。」

    庫斯勒的這句話,讓翡涅希絲睜大眼睛,彷彿在她的面前響起了巨大聲響,然後她繃起下頷。但是,當庫斯勒露出一副無可救藥的眼神看向她時,翡涅希絲就執拗地把下頷繃得更緊。

    不去捉弄這種人才是沒道理啊!

    但是,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庫斯勒簡短地說:

    「另一種原因就是沒有目標。」

    「咦?」

    一陣短促的驚呼聲,庫斯勒就再把話說一遍。

    「目標。」

    翡涅希絲絕對不是笨蛋。回想她之前接受上級的命令,被強行送到深夜的工坊來時的舉動就知道。雖然她有些少根筋,但至少腦袋的運轉還滿靈光。並非分辨不出什麼是危險、什麼不危險的人。

    然而,翡涅希絲有種「一有什麼事,就會失去理智般地過於越界深入」的傾向。往往會發生在只能說她自暴自棄的時候,而且說到底翡涅希絲的行動本就給人一種支離破滅的氛圍。

    庫斯勒起初以為那是翡涅希絲死心眼的個性造成的。

    但是,看到她在半夜睡夢中無聲地哭泣時,庫斯勒就想到了。像翡涅希絲這種偶爾會做出手段和目的不相符,行為矛盾的人,他心裡有底。這種人大多是在戰爭或饑荒時期失去雙親,之後被騎士團收養。

    他們這種人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沒有目標。

    他們被太過沒天理的命運極盡玩弄,導致於沒辦法抱持一個能統合自己的行動並賦予意義的目標。

    庫斯勒之所以能這麼輕易地捉弄翡涅希絲,是由於她每次做事時都像無頭蒼蠅一樣團團轉。庫斯勒會不合乎煉金術師身份地對翡涅希絲產生保護欲的原因,在於她看起來就宛如蒙著眼睛在危險的地方徘徊。

    如果她只是個適合開開玩笑愚弄的對象,倒是無所謂。

    可是,偏偏翡涅希絲剛好符合自己賭上人生追求的一部分夢想。

    他一點也想不出來在這世上還有如此值得他守護的存在。

    因為流了滿頭大汗,翡涅希絲現在看起來就像是在雨中城市迷路的少女,庫斯勒耐心仔細地向她說明:

    「如果有目標,就會將注意力放在朝著它前進的路上。就看得見自己應該做什麼,不應該做什麼。最重要的是,為了抵達目的地,你必須讓自己的命活得夠長。特別是像我和你這種傢伙,這點可是非常重要。」

    「……」

    「這不是什麼難事。只要更加珍惜自己就行了。這麼一來,自然就能夠察覺許多陷阱,也不會再毫無道理地沉湎於無意義的事。比如像是,為了可以被『只把自己當作詛咒道具擺佈的聖歌隊』所接納,而願意獻上自己的身體之類的事就不會想再做了。」

    然而,翡涅希絲聽到這番話後卻皺起了眉頭。

    問題是這樣的反應並不像在指責庫斯勒,反而近乎於感到痛苦。

    明明是理所當然的事,對這名少女來說卻是萬分艱難。

    這麼說的原因是,抱持一個能在自己的行動上賦予意義並加以統合的目標,換句話說,近乎於抱持「希望」的意思。

    翡涅希絲一心想要被人接受。但是,當她遵照聖歌隊的命令行動時,究竟真的可以認為當時的翡涅希絲抱持著希望嗎?那才稱不上是希望。那充其量不過就是當人飢餓已久,而飢不擇食地將看似可以吃的東西放入口中的行為罷了。

    因此,當低垂著頭的翡涅希絲回話時,他並沒有將之當作是少年老成的小鬼在強詞奪理。

    「可是,你自己不也……我不覺得你有在珍惜自己……」

    「呵。」

    庫斯勒點點頭,撫著他的下頷。

    煉金術師又是另一群自願栽進荒謬無比的危險之中的人。

    但是,庫斯勒沒有迷惘。

    他俯視翡涅希絲,這麼問道:

    「自己是什麼?」

    「……啊?」

    「應該好好珍惜的自己是什麼樣子?」

    「……」

    翡涅希絲碧綠的雙眸大張,茫然望著庫斯勒。

    不過,她馬上回神瞪視庫斯勒,又是以為庫斯勒在故弄玄虛了吧。

    「是指肉體嗎?」

    「……」

    庫斯勒這麼一提,翡涅希絲還是沉默以對。

    但是,庫斯勒不在意地繼續講迤:

    「不想弄丟胳臂所以不應該進行危險的實驗?說得更清楚一點,因為愛惜性命所以不想做?可是,這就明顯違背『我』的價值觀。也就是說,自己並不等同是肉體。」

    「……」

    「不過,如果是在和實驗無關的情況下失去自己的胳臂,那我可是萬萬敬謝不敏的。因為這會讓我無法去進行實驗。葬送性命更是想都別想。然而,如果是為了我所追求的事物,我可是抱著樂意獻身的覺悟。這樣才是在做對我的人生有意義的事。看著你會讓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是因為你根本就在為一些毫無意義的事而將自己置身於危險之中。」

    翡涅希絲現在也用一張泫然欲泣的臉看著庫斯勒。

    庫斯勒不為所動地繼續說道:

    「所有的一切都只能擺上天平,與自己的目標去做比較。而自己則是天平本身。你的天平在哪裡?它長什麼樣子?都在秤盤上擺些什麼去測量?我完全看不出來。」

    語畢,他伸出手指往翡涅希絲的額頭用力一戳。

    四肢無力的翡涅希絲踉蹌地往後一退。

    也或許是在她心中已經沒有任何想與之抗衡的念頭了。

    「我看不見你的天平。」

    翡涅希絲捂著自己的額頭,凝視著庫斯勒。

    那對眼睛現在看起來也還是想哭的樣子。並不是被罵而不知如何是好的少女模樣,比較像是看著父母,希冀不要丟下自己不管的小孩子。是個尋尋覓覓卻還是找不著重要東西的女孩子。

    庫斯勒認為翡涅希絲對於煉製的好奇心,說不準有機會成為她的天平。然而,現在的翡涅希絲還侷限在看到新穎的事物感到興奮的範圍內。還沒有在這個煉金術的世界中,親眼發現能讓她瘋狂的目標。

    即使如此,庫斯勒對翡涅希絲仍有期待的原因是,翡涅希絲生性愛面子又愛逞強這一點。面子和逞強,無論何時都是為了「理想的我」而存在。也就是說那單薄不堪的逞強和面子背後,應該有一個翡涅希絲已迷失掉的自我。只不過翡涅希絲還沒有察覺,或者說她還沒有醒過來。

    而且,假使翡涅希絲成功找回自我,庫斯勒覺得到那個時候他才能夠確實決定出自己對翡涅希絲的態度。

    舉起奧裡哈魯根的劍守護某人的夢想,可以有幾個選擇。

    比如說,以守護雛鳥的親鳥身份,再不然,還有守護心愛公主的騎士身份。

    雖說如此,無論哪個選項,庫斯勒都絲毫不覺得自己的夢想栽了個觔斗。

    因此,他斬釘截鐵表示:

    「反正,我也不會太過悲觀。」

    當然,翡涅希絲聽不懂他說這句話的真正用意。

    被毫不留情指出自己脆弱之處的翡涅希絲,懵懂疑惑地看著庫斯勒。

    「別用那種眼神看我。就因為你老是追求得過且過的答案,才會被像騎士團聖歌隊那種組織趁火打劫,才會明明沒那個必要卻還是不要命似的埋頭於冶金工作上。」

    他攫住翡涅希絲的小臉,左右轉動。

    「當然,我知道這不是一蹴可幾的事。只是,我想說的話,還有你自己本身的問題,聽完後有沒有某種程度的理解了呢?」

    聽到庫斯勒這麼一問,被抓住臉頰也毫不抗拒的翡涅希絲才終於點了點頭。

    「就是要你尋找自我。找出為此而活的自我。」

    「自我……」

    「好啦,閒聊就到此為止吧。鉛還剩很多,燃料也不是免錢的。在中午以前要全部完成喔。」

    「……」

    「回答呢?」

    「明……明白。」

    翡涅希絲回答之後緊緊抓住身上的工作服。

    「怎麼了?」

    有話想說就說出來,庫斯勒用這樣的語氣反問她,但翡涅希絲卻移走視線,把頭輕輕搖了搖。

    庫斯勒嘆了口氣,簡短地說:

    「說!」

    翡涅希絲吃了一驚,身體瑟縮了一下。

    之後經過短暫沉默,她快速說道:

    「那……那個,對不起。」

    說完,就慌慌張張回頭工作去了。

    庫斯勒盯著這副模樣的翡涅希絲,聳了聳肩之後才繼續埋頭於看到一半的書。

    明明迷失了自己,卻還是那麼認真,一本正經。

    真是令人頭疼的傢伙啊,庫斯勒拄著臉頰想。

    有客人來造訪工坊,是在翡涅希絲把最後的鉛全倒進灰堆裡的時候。

    煉金術師的工坊大門被敲響,大多都不會有什麼好事,除了耳裡聽見的是騎士團的人才知道的暗號時。

    「這是來自騎士團的送貨單。」

    一名比翡涅希絲稍微高一點的少年,把話說完後遞出一卷烙著封印的羊皮紙。

    頭上戴著一頂用兔毛做成的帽子,帽沿壓得極低。身上的衣服是疊了好幾層的硬質粗麻布,邊緣縫著狼毛之類粗糙但頑強的毛皮,穿搭在他身上的衣物,整體感覺給人一種四四方方的印象。這名少年牽著一頭騾子前來,騾背上乘載了堆積如山的貨物。

    少年看起來像是從山上搬運東西下來的典型搬運工,但事實上是受僱於騎士團的特殊搬運人員。雖然打扮寒酸,但他平時搬運的貨物,換算成金錢的話或許足以建造一座宅邸。看這少年的樣子,完全無法想像他所搬運的是如此貴重的貨物。當然,每當他一活動時,也可以清楚看見,在那層層包裹的粗布下處處藏有隱含玄機的武器。

    「清點一下。」

    「貨物要運進去嗎?」

    即使他的體格和翡涅希絲差不多,但從他的眼神及應對方式來看,馬上就知曉兩人的沉穩度有著天壤之別。更不如說,少年身上甚至有種厭世的氛圍。

    庫斯勒出聲答道「拜託了」,他便默然點了頭,開始解開捆在騾子上的貨物。

    少年從騾子背上解下的貨物,一樣一樣都是重得要命的商品,但少年用獨特的搬運方式,巧妙地化解掉重量。庫斯勒不禁讚賞起他不愧是騎士團聘僱的人,同時也留意到少年一邊搬運貨物時,視線突然被某種東西吸引過去。

    庫斯勒順著他的眼神追尋過去,只見翡涅希絲走上樓梯探出頭來。

    「作業……完成了。」

    「那你稍微休息一下吧。」

    翡涅希絲點點頭,回應了庫斯勒的指示。

    她作勢要回到樓下,然而,對搬運進來的貨物相當感興趣的樣子早已被人看得明明白白。

    無法老實地將想法說出口的這一點,單純只是個性使然吧。

    「……別妨礙到就好。」

    聽到庫斯勒的話,翡涅希絲像是惡作劇正好被捉到的樣子,身子一縮,不過最後還是點點頭,在一樓停留下來。

    「怎麼了?」

    然後,他把這句話丟向停止手邊工作的少年。

    看起來疑心病重,一副山中居民模樣的少年,猛然回神放下貨物,繼續進行他的工作。儘管天真如翡涅希絲,也並沒有粗心大意到讓獸耳暴露出來,但庫斯勒見到少年的反應,心裡還是一陣慌亂。

    不光是耳朵,是否就連臉蛋也應該遮起來呢?

    威藍多雖然那副德性,但他儘可能避免與翡涅希絲有著超出必要的親近。那是因為他知道與庫斯勒之間產生齪齬的話,將會帶來多麼麻煩的後果。

    但是,他總不能將這件事到處吹噓給全世界的人聽吧。

    總而言之,同屬於騎士團的傢伙裡,也有不畏懼煉金術師的人。

    特別是屬於這種人的少年,不好應付。

    雖然他沒有做好現在要如何對待翡涅希絲的打算,但是,想對人表示「那是我的」這點獨佔欲還是存在。

    當庫斯勒在思考這些事情時,喝完水正要往廚房去把瓶子收拾好的翡涅希絲,突然回過頭來。

    「喲,那邊的貨也送過來了啊!」

    回頭望向那熟悉的聲音,正是早上去了港口的威藍多。

    搬運工少年稍微被他的氣勢震懾住,八成是因為威藍多一把就圈抱住捆綁在騾子背上的貨物。

    送來的東西是威藍多向騎士團申請來的各種礦石,用來當作前次事件所獲取的報酬,因此也難怪威藍多會如此興奮。

    但是,聽到路上傳來馬的嘶鳴聲時,庫斯勒就深感不妙,往外頭一探。

    這才發現,震懾住少年的不是威藍多,應該是跟在他身後待命的馬匹。

    「喂!這是怎麼回事啊?」

    「嗯?啊,這個啊,呵呵呵呵。」

    渾身山賊樣還一臉樂不可支的樣子,怎麼看都只像是在策畫什麼陰謀詭計。

    而且,牽著馬的青年臉上那困擾的表情明顯一看就知道是發自內心,想必實際上所做的也不是什麼好事。

    「這量還真龐大……是哪個商會的東西嗎?」

    「聽說是要賣去比這裡還更北邊的地方啊,因為新品挺多的,我就稍微借一下囉。」

    威藍多原本臉貼著騾子上的貨物磨蹭著,突然直起身子。

    另外,關於那堆似乎是他自己從港口半路劫來的書本,他粗魯地向青年指示:「搬進工坊隨便放啦。」

    不知道青年是負責在港口把貨物從船上搬運到商會的人,或者只是單純在港口監看貨物裝卸的監工,總之,顯而易見的是,來到這裡絕非他自己的本意。儘管如此,他還是垂頭喪氣聽從威藍多的話。

    城裡的人把與煉金術師扯上關係,視為猶如天降災禍。

    要是忤逆他們,可不知道會被掌管城市權力的騎士團施加何種對待,總之只好先乖乖聽從。在這之後,等災難一過才應該圖謀如何解決問題。

    儘管如此,青年等會兒回到工作崗位上時,想必會有一頓嚴重的叱責等著他。

    被胡亂捆綁在馬上的書籍,其貴重程度一定不亞於少年搬來的那些貨物。只要弄丟一本,青年的工資就得如塵埃般輕盈飛離。

    這個時候,書籍消失的消息應該也在商會引起大騷動吧。

    「……那個。」

    回頭望向聲音來源,是一臉按捺不住的翡涅希絲。

    「那是什麼東西呢?」

    「是威藍多任性妄為的結晶。」

    「是為了往前進的燃料。」

    看著打從心底散發喜悅之情的威藍多,翡涅希絲露出被人狠狠捶了肚子的表情。

    威藍多被琢磨得比庫斯勒還更像個煉金術師。

    就算他不清楚威藍多到底在想些什麼,但這想法是朝著什麼前進,他卻已然瞭解得太過徹底。

    對於被要求去尋找自己的翡涅希絲來說,威藍多應該是個耀眼讓人睜不開眼睛的存在吧。

    但是,在庫斯勒的眼裡,威藍多的行為只會讓他覺得傻眼。不論是貴重的礦石還是書籍,要被搬進原本東西就多到滿出來的工坊之中。貪心也該有個分寸啊。

    庫斯勒暫且回到清點從騎士團運來的正規貨物這件事上。書籍的部分,誰理他啊!

    「……金礦石、銀礦石、銅礦石……還有各地的高級鐵礦石啊……」

    庫斯勒由上而下照順序確認手中的收貨單時,威藍多就在他跟前把搬進來的木箱粗暴地揭開來。

    從港口劫來的書籍就這麼被丟下不管。搬運完畢的青年一臉困惑,不知道是否能回去,庫斯勒只好無奈地對他表示「辛苦了」,青年才終於留下一道帶著恨意的眼神,牽著馬步上歸途。

    為何是我被怨恨呢?庫斯勒覺得有些不講理。

    「水晶、玉髓、黃玉、碧玉、瑪瑙再加上孔雀石……你竟然貪心到這種程度啊!」

    收貨單的第二張全是所謂的寶石類,把這些寶石用在實驗上簡直就是暴殄天物。

    「然後呢,剩下的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嗎?」

    被綁得最為嚴實的木箱,裡面的內容物讓狀似對任何事都無動於衷的少年也不禁微微退了一步。

    「硫磺塊、雞冠石、硃砂和輝銻礦喔!」

    砒霜的結晶體、含有劇毒水銀的礦石,再加上擁有「聖職者殺手」這樣奇特外號的礦石。

    無論哪一種都可以轉變成毒藥,對當權者而言在某種意義上應該都是耳熱能詳的東西。既是殺害政敵的工具,同時也是反叛者用來取走自己性命的東西。

    因為有這樣的背景,所以即使像煉金術師這種純粹將它們拿來當作實驗材料的進貨申請,也往往無法被批准。

    先前的事件中,庫斯勒他們揭發了一名騎士團幹部在城市裡中飽私囊的惡行,對他們開價要求的報酬,騎士團幾乎可說是有求必應。庫斯勒要到翡涅希絲,威藍多則說他接連要了平時連想像都不敢的貴重實驗材料。而令,看到手上這份收貨單就知道他說的是實話。

    但是,庫斯勒邊翻動這份清單,邊自覺到臉上因威藍多的貪婪而浮現的苦笑正緩緩消退。

    因為,在一瞬間,他無法理解最後一張祇上描述的文字意義。

    「……這是?」

    庫斯勒將視線往上抬的同時,威藍多也正好抬起頭來。

    之後沒過多久,搬運工少年便故意弄出聲響從門口往外頭走去。

    並不是因為他心裡有鬼才逃走吧。

    少年是被培養成負責搬運高價品的人,只要感覺到週遭浮動著不安的氣流就要立刻躲避,他本身能夠做出這樣的區別。

    「這是什麼意思啊……」

    「這裡寫:『硃砂和輝銻礦,本次暫且擱置』喔。」

    庫斯勒啪啦啪啦地揮動收貨單這麼一回覆,威藍多就猛然站起身。

    「你要去抱怨嗎?」

    庫斯勒的話還沒問完,威藍多就已經跨步離去。

    「啊!喂!等等啦——」

    威藍多的背影轉瞬就消失不見。

    庫斯勒像是嚼到苦蟲似的緊緊咬著牙關。

    收貨單上所記述的內容大意,表示可說是這次主要目的物的發放暫且擱置。

    給人的感覺並非沒有庫存。這很明顯是一己之見的判斷。

    煉金術師一被小看就混不下去了。

    曾經一度向人屈膝的話,下次就會被要求磕頭了。只要一鬆懈就會被乘隙而入,被乘隙而入之後的下場,看看翡涅希絲就是個顯而易懂的例子。

    威藍多以動物般的本能理解這個道理。

    不用說,庫斯勒也是這麼認為的。

    但是,他停下正要追趕威藍多的腳步,是因為他留意到正不明所以的翡涅希絲。她剛經歷完那些繁重的體力勞動,庫斯勒不放心帶她進到城裡。儘管如此,如果放任威藍多孤身一人闖到上級那裡去,又不知道他會上演出怎樣的一出鬧劇。

    倘若威藍多的暴走只需他自己負責的話就無所謂,但現在他們於同一個工坊共事,就算百般不願,之後的影響也還是會波及到自己身上。

    庫斯勒瞬間衡量好損益得失,回頭望向有些困惑地看著他的翡涅希絲。

    「我去外面一趟,這些東西你千萬不要碰。」

    「咦?啊,好……好的。」

    「還有。」

    刻意背對門口,庫斯勒邊留意身後情況邊交代:

    「在我們回到這裡以前,你就一直待在下面。睡個午覺也好。絕對不要走到樓上來。」

    「咦?」

    「明白嗎?」

    「……!」

    被庫斯勒的氣勢嚇到似的,翡涅希絲猛點頭。

    真的有聽懂嗎?庫斯勒用狐疑的眼神看著翡涅希絲。

    這麼一來,翡涅希絲敏銳地感受到自己不被信任,便立即悶哼一聲咬緊嘴唇。而這正好就是庫斯勒想要的效果。愛意氣用事的人很好操控。

    「馬上就回來。」

    庫斯勒留下這句話,便走到外頭從外面將門鎖上。

    在與工坊稍微有點距離的地方,那位少年正往這邊瞧。

    他露出似乎不悅又像是困擾的神情,大概是由於他明白在工作上出的任何差池,都對他的信譽息息相關。

    不過,庫斯勒朝少年招了招手。少年猶疑了幾秒,結果還是老老實實向他走近。

    「這個給你,你在這邊等著。」

    庫斯勒語畢,就從懷中拿出一枚銀幣,塞到少年的手中。

    「……?」

    就如沉默寡言的少年該有的表現,他的眼神透露出心中的一頭霧水遠勝於喜悅,可是他也沒有將銀幣退回的打算。如果是別人對他做相同的事,大概就會退回了吧,同為騎士團的「自家人」意識,在這種時候起了作用。

    「別讓任何人進入。還有,你也絕對別進去。」

    「……」

    「我回來之後,會再給你一枚。當然,也會幫你跟上頭的人解釋工作過晚的原因。」

    庫斯勒緊盯著少年的眼神深處。

    少年看了看手上的銀幣,然後,瞧了瞧庫斯勒。

    漆黑深邃的眼瞳,看起來十分理性、善於計算得失。

    「如果出聲跟她說話呢?」

    然而,少年如此回問。

    看來他察覺到庫斯勒擔心的是什麼。

    「如果你想死。」

    少年瞬間綻開與他年齡相符的笑容,聳了聳肩後,將銀幣收入懷中。

    「悉聽尊便。」

    「你這傢伙會很有出息的!」

    少年再度淺淺一笑,不過下一刻他又變回疑心病重的山中居民。

    真不愧是騎士團選中的人才。

    庫斯勒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橫跨大路追威藍多去了。

    這一天,海港城市戈爾貝蒂一如往常熱鬧,滿載貨物的貨車,猶如送貨到工坊的少年所拖拉的騾子和馬匹大量地來來往往。

    原因在於連日來都是溫暖的好天氣,海面風平浪靜,許多艘船隻趁此良機駛入港口,抑或是滿載貨物就要出航。倘若待在港口旁的站位酒吧,一天下來,鐵定可以見到不計其數的貨物在這裡裝卸飛梭,彷彿一隻大風箱時而扁縮,時而膨脹。

    庫斯勒快步穿行於這繁華熱鬧的街道上,為了趕上威藍多的腳步。身為煉金術師,威藍多再怎麼樣也走到今天這一步,所以其實讓他一個人去也沒有什麼不安。不過,這種想法終歸只建立在威藍多是獨自一人支配一間工坊的前提上。

    即使並非如此,庫斯勒和威藍多各自懷著不同的目標,難保威藍多在事情上不會獨斷地做出對自己一面倒的決定。在威藍多的心中,本質上大概沒有「合作」這兩個字。完全只論自己的得失。

    不用說,庫斯勒並不會去批判這種做法。在這世道下,並沒有遵守住神的戒律就能活得長久的保證。

    再者,就算並非如此,也一樣是自己的人生。照自己的想法過日子,不才是誕生於世上的理由嗎?

    只不過,庫斯勒會去追趕威藍多,是源於他還有別的掛念。

    在不久之前,他們揭發了盜領騎士團資產的男人一事,即使大半因素是出自於偶然,但毫無疑問他們的確建了大功。如此一來騎士團本就應該褒獎他們。遑論這些要求曾經一度被承認過。

    當然,假使實情是因為輝銻礦和硃砂正缺貨沒能調到,自然是另當別論,庫斯勒偏偏卻又感覺到事情不是這樣。

    給人的感覺是,騎士團單純就是出爾反爾,過河拆橋。庫斯勒的直覺反應自然是感到憤怒,同時也有幾分意外。

    這裡是位於戰爭最前線的工坊,因此放縱的自由不是應該已經得到默許了嗎?煉金術師的研究結果如何,就能左右使用在戰場上的鐵的品質、武器的品質、進而影響全體的生產量,在這樣的背景下,他無法猜出騎士團刻意惹煉金術師不快的理由。在這場與異教徒之間的戰役中,當地領主、教會也參與其中,互相削弱對方的武力。武器的量產,以及從異教徒手中奪來的礦山所挖鑿到的金屬回收效率,在在都是這場戰爭中不可忽視的巨大因素。

    正因如此,才要用甜美的餌食把煉金術師喂得飽飽的,這麼一來就能隨心所欲地操控他們。本以為這才是騎士團的做法,可這次的事讓人感到十分唐突。

    此時,庫斯勒感到一陣性質迥然不同的風吹來。

    彷彿在萬里無云的晴空下,嗅到一陣富含水氣,帶來暴風雨預兆的風。

    也就是說,有一種可能性,他們如今就像大海中的浮木一般……

    在思索這些事當中,他正好在後勤運輸隊的宅第前面追趕上威藍多。

    「你們要幹什麼!」

    這句怒喝響起的同時,戴著鐵頭盔,手上裝著臂鎧,身穿甲冑等重裝備的衛兵在門前架起長矛,擋住他們的去路。

    庫斯勒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開始認為自己的擔心是正確的。

    這裡還是由阿朗·波斯特,這名被他們揭發惡行的上一任後勤運輸隊隊長掌管時,雖然也有警備,卻未曾如此森嚴得煞有其事。

    要在自己的房間裡做些什麼擺設,任由主人的喜好決定。

    這下表示,現在佔據這棟建築物的人,喜歡搞這種排場。

    而且,愈是重視形式之人,愈會滿不在乎做出激發他人怒意的事。

    「那可是我要說的話喔!」

    威藍多邊反駁邊抓住長矛。衛兵一驚更是使足力道抗衡。緊接著威藍多只是把長矛輕輕一推。一眨眼間,就看到衛兵像是腳下石頭崩落似的無法站穩,跌了個狗吃屎。那把長矛已經被握在威藍多手上,摔倒的士兵只能目瞪口呆仰望威藍多。

    即使是在這繁榮的海港城市,這條主要大街依然是金錢與權力最為集中的地方。

    更何況,這裡正是飄揚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世界支配者——騎士團徽章旗幟的建築物前面。

    很多人都將目光投向這邊。雖然眼神望過來,腳步卻絕對不加停留。

    他們明白,萬一被認定與這場騷動有所牽扯,明天起這座城市就再無自己的容身之處。

    這時候,威藍多丟開長矛,粗暴地開啟那扇沉重的大門。

    庫斯勒邊心裡想著這下可好,邊跟在威藍多身後走進建築物中。

    「咦……」

    看到突然闖進的不速之客而發出輕聲驚呼的,是一名留著白鬍子,捧著成堆羊皮紙卷,剛步入老年的男人。渾身散發的風采讓人明白他是個出色的事務性工作者,身旁還有個像是抱著大張地圖,手腳俐落的少年在服侍。主僕兩人都是同樣的驚訝,威藍多毫不留意地筆直往前走,還把站在走廊上的男人肩膀撞開。

    雖然沒有摔倒,但那勁道已足以讓男人東倒西歪地晃了幾下。

    庫斯勒在正要大聲喊叫的男人面前走過,並且留了一枚銀幣在他抱滿懷的羊皮紙卷匕。

    「很抱歉。我們有緊急的要事。」

    語畢,向他行了個注目禮後就離開了。

    原本就要呼喊衛兵前來的男人,頓時被人奪走聲音似的只有嘴巴依然張著。

    這種隨機應變對庫斯勒來說易如反掌。

    只不過,看到威藍多連敲都沒敲就逕自推開辦公室的門時,庫斯勒也帶著些許緊張,深呼吸了一下。

    「我有話要說。」

    威藍多沒有停步,開口也是單刀直入。

    站在他們眼前的是一個瘦削的男人,擺擺手要執事退下,他原本正在一張邊角切得十分齊整的羊皮紙上寫些東西。他是被派來接替前任波斯特職務的人,記得名字確實叫做艾魯·歐特裡斯之類的。一副就是非常善於服從組織命令的德性,庫斯勒他們來向他打招呼時,他臉上的表情就像是聞到什麼討人厭的味道,只差沒有掐住鼻子。

    但是,當時只不過確認了在工坊中的研究自由以及庫斯勒兩人的身份證明,也沒有引發什麼風波,他看起來也不像是喜歡隨意生事的人。

    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所有一切都該是風平浪靜紀律嚴明。他似乎很喜歡挺直腰桿子,用居高臨下的方式睥睨他人,因此那時候庫斯勒他們還反而安心不少。

    拘泥在規則和規範的傢伙,總之只要在這上面好好配合的話,其他事想怎麼做都行。

    本以為是個好對付的,對他表示恭敬之後就不再搭理了,沒想到這份大意讓情況有點不大妙。

    「……剩下的,就照指示去做。」

    「……謹遵吩咐。」

    歐特裡斯放低聲音交代後,執事也以同樣的方式回答。沉穩的對答過程似乎想要表示,這種場面他們看多了。

    執事從兩人之間走過,彷彿威藍多和庫斯勒都不存在,退出房間時,朝著主人恭敬地低頭行禮。庫斯勒的目先追隨著執事的舉動,而威藍多應該也正目不轉睛瞪著歐特裡斯。

    不能發生讓其中一人脫離視線的蠢事,哪怕只是那麼一瞬間,想當然爾威藍多也明白庫斯勒正遵守著這一點。

    這樣的通力合作,是兩人都還身為學徒時,藉此去偷盜食物或藥品之類的東西以來,許久未嘗試過了,庫斯勒懷念地回想著。

    「然後呢?兩位如此意外造訪,有何貴幹啊?」

    歐特裡斯一邊詢問一邊收拾起裝飾著黃金的砂壺。為了讓墨水早點幹,得用砂去吸走多餘的墨水。

    但是,威藍多的反應可不像墨水那般溫吞。下一瞬間,他已經踹了辦公桌一腳,震倒桌上的羽毛筆。

    「我聽·理由。被說服·就走。」

    我·殺死·你。

    這叫庫斯勒回想起,忘了曾幾何時看過的光景,被遊街示眾的異教徒俘虜也是這樣隻字片語地咕噥著。

    「……」

    歐特裡斯慢條斯理將羽毛筆扶正,嘆了口氣。

    然後,開口說道:

    「我們的預算有限,無法憑我一己之意增加。」

    威藍多沒有表示回應。

    歐特裡斯沒有半點畏懼,繼續表示:

    「在不得已之下背棄曾經承諾過的約定,我也深感抱歉。讓你們期待落空,我也很難受啊!」

    故作不知情。

    庫斯勒在心中唾棄,但歐特裡斯的話還沒說完。

    「不過,我可是奉上頭的命令才坐在這個位子上的。那麼,你們有沒有想過是出於何種理由之下,你們才能待在那間工坊的?提供給你們研究的資金又是從何而來?保護你們免受異端審問的權威是來自於誰呢?」

    像在教訓不懂事的小孩所用的說話方式,看來是徹底把他們當成傻瓜了吧。

    誰是統治者?誰才是被統治者?

    這種事還用得著他來說,數不盡的牢獄之災,遭受過多少蠻橫不講理的對待後,腦中被灌輸的就是所謂的世間秩序。煉金術師再怎麼故作無賴,也唯獨不會反抗這一點。雖然很可悲,但這就是現實。

    歐特裡斯沒有一絲讓步。他的上一任人選誠然是個久經沙場歷練,工作上精明能幹的人物,但背地裡也拚命中飽私囊,因此騎士團這次派了一個完全不同個性的人來到這裡。

    秩序的衛士。

    庫斯勒深感不快地注視著威藍多的背影。

    「當然,要是你們發現新的煉鐵技術,有助於提升煉製時所使用的燃料或冶煉出來的鐵的品質,相對地預算也會增加喔,我聽說,你們的上一任是個非常優秀的煉金術師啊!」

    歐特裡斯的話一說完,房間陷入短暫的沉默。

    怎麼出手?

    恐嚇他嗎?

    可是,歐特裡斯已經出其不意掌握住主導權。事到如今威脅也不見得能發揮多少效果。

    即使如此,威藍多也是個要面子的。最重要的是,煉金術師一旦被輕視就玩完了。

    但是,庫斯勒在思考這些的同時,還有某個角落正冷靜地瞬間衡量了一下跟威藍多共同使出強硬的手段,以及不這麼做時的利弊得失。如果有人天真地認為這是背叛行為,那他可就當不成煉金術師了。

    目標不同的人,儘管是舊相識,終究也只不過是泛泛之交。

    煉金術師,只會一心朝著自己的目的地前進。

    「我明白了,走人囉!」

    然而,威藍多卻突然像往常一樣,拖長語尾說道。

    接著,「唰」地轉過身,邁步走出。因為太過於乾脆,庫斯勒還在一旁呆落木雞地站著。

    就連歐特裡斯也是相同反應,他似乎已做好會有所抵抗的覺悟。

    不過,當庫斯勒追在威藍多身後走到長廊上時,馬上注意到週遭的氛圍。閒散中帶著一股冷颼颼的感覺,那是凍結了的秩序以及會永遠持續的日常氣息。

    庫斯勒不悅地哼了一聲,耳中接收到威藍多的嘀咕。

    「這下可不太妙喔……」

    庫斯勒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但威藍多的表情卻是煞有其事。

    又或者,這麼一來不得不殺掉看輕自己的人,所以才說出「不妙囉」這樣的話來?庫斯勒不禁擅自進一步解讀。考慮到他是威藍多,就無法排除這樣的可能。

    但是,威藍多邊摩娑著下頷邊往前走,那是他在實驗中途遇到難題時會露出的模樣。他輕聲嘟噥:

    「阿薩美的徽章這件事看來是真的啊……」

    阿薩美?

    庫斯勒差點漏聽這個字眼,驚呼了一聲。

    「阿薩美……難不成?」

    面對庫斯勒的反問,威藍多像是眼睛突然看不清楚似的眯眼朝向他。

    「就是那個難不成喲……」

    得到威藍多肯定的答覆,庫斯勒才明白他為何如此乾脆地離開。

    沐浴在外頭的陽光下明明就很溫暖,這棟建築物卻被冬天的冷空氣凍壞,從地基開始發寒。庫斯勒感覺到這股寒意正往他們壓將下來,身體跟著打了個冷顫。

    「這裡的煉鐵廠,火勢就要減弱囉。」

    在這不見人影極為靜謐的建築物之中,威藍多的輕聲細語異常響亮。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8-12 02:47 AM

本帖最後由 kabuto_555 於 2015-8-13 11:25 PM 編輯

第二幕

    庫斯勒和威藍多兩人在市集的攤子上採買了稍遲的午飯後回到工坊。和蒜頭一同燒烤過的鹽醃肉,以及三尾包裹著樹皮下去蒸烤過的大沙丁魚,再加上剛烤好的面包和滿滿一皮袋的葡萄酒。面包和沙丁魚各分了一份,連同一枚銀幣遞給聽話地坐在工坊前面無所事事的少年。少年沒有一聲道謝默默接過,但也毫無防備地張大口當場咬了起來。

    不知為何,狼吞虎嚥的少年雖然冷淡卻有其可愛之處。

    庫斯勒邊如此感嘆,邊看著眼前的翡涅希絲,她坐在放著沙丁魚的餐桌前,合手祈禱著,一直沒有張嘴吃飯的動靜。

    這傢伙的每個動作都讓人想捉弄啊!庫斯勒心想。

    「那,你有什麼打算?」

    庫斯勒用匕首切開面包,夾了一塊如巴掌那樣厚的鹽醃肉邊問道。刺鼻的大蒜味和油脂的香味,讓閉著眼睛正一心祈禱的翡涅希絲彎起一隻耳朵,似乎感到很不高興。

    「要去阿諛奉承一下那個歐特裡斯嗎?」

    聽到庫斯勒這麼說,威藍多疲倦似的半眯著眼看向他,把原本用來要像庫斯勒一樣切開面包的小刀狠狠刺進面包裡。

    「我可是不做白工主義者喲。」

    「……也是啦。確實沒用。如果打算幹掉他的話又另當別論。」

    「我們畢竟還是翻不出騎士團的手掌心啊。」

    威藍多語畢,沒有抽出插進面包中的小刀,就枕著雙手抬頭仰望天花板。午飯對他而言似乎一點都不重要。

    事實上,在意味著關係到生存食糧的這個問題上,現在讓庫斯勒兩人抱頭苦惱的事情,遠比眼前這頓飯還來得重要。

    「阿薩美徽章的傳言,是確有其事嗎?」

    聽見庫斯勒的詢問,威藍多保持著閉上眼睛臉朝向天花板的姿勢回答道:

    「看樣子是錯不了的。據說有人在南邊的傑拉諾達公國往北的中繼城市,包下了一間大旅店,旅店門前裝飾上阿薩美的徽章啊……看來被我強奪過來的書籍也是這麼一回事囉。為了要成立新工坊,才會準備往北出貨啦。」

    強奪過來的,他很乾脆地認了這筆帳,不過庫斯勒沒有追究這一點,而是反問道:

    「我不是說傳言的內容,而是在問它的正確性。」

    庫斯勒這麼一說,威藍多就露出稍嫌厭煩的表情回答:

    「我在夜裡能跟小鳥對話啊。」

    庫斯勒嘆了一聲,果然。

    因為一到夜裡就能跟小鳥對話,就表示這些是從妓女那裡打聽來的消息。

    「阿薩美的徽章肯定會朝這個城市靠近無誤……而且,那些傢伙的目的地並不在此,應該是更北端吧……」

    「更北端是指……這不就表示,他們的目的地只有那一個啊!」

    「嗯。」

    威藍多應了一聲,鬆開手坐回原來的姿勢。

    「異教徒最大的礦山城市,卡山。偶爾會有攻陷該處的傳聞吶。看來終於得出最後結果啦。」

    「是卡山啊……」

    庫斯勒夾雜嘆息地呢喃了一聲。

    在他腦海中盤旋的事情太多。該思索的事情不可勝數。

    就在這時候,忽然察覺到坐在冷掉的沙丁魚前面的翡涅希絲停下手中動作。有那麼一瞬間,他本以為翡涅希絲是為了他們在她眼前說這些讓人不明就裡的話而鬧彆扭,但在她臉上浮現的不是不滿,反倒是顯而易見的不安。

    被騎士團收留之前,翡涅希絲曾和族人一起在各個城市中流浪、遭受迫害,最終只剩下她一個人在這世間。言語不通等同於無法分清誰是敵人誰是朋友,即使聽不懂的是對話內容,感受應該並無不同吧。

    庫斯勒開始做這樣的猜想,但翡涅希絲即使明明感到不安,卻不強行在對話中插嘴,又繼續用她的小手挑著沙丁魚的小刺,那副模樣可憐得讓人感到氣憤。

    覺得不安的話就開口問啊!要為了守護「自己」行動!

    庫斯勒大口咬住面包,連同裡頭的肉片一起撕咬開後說道:

    「我們被僱主擺了一道。」

    但是,翡涅希絲是個倔強的人,如果採用刻意對她留心的說法,她一定會裝作毫不在意吧。

    因此,為了表現出一派自然的樣子,庫斯勒邊挑著塞在牙縫的肉筋邊說道:

    「這座城市是和異教徒之戰的最前線,所以經費可以任意揮霍,也能盡情做想做的實驗。像我們這種年輕煉金術師原本是不可能被派到這種地方來。然而,上一任煉金術師離奇死亡,再派來這裡的傢伙說不定又會被殺掉。於是,他們才會對我們提案,如果做好承擔風險的覺悟就能夠前來這裡。」

    鹽醃肉雖然美味,卻讓喉嚨變渴。

    舔了舔沾在指頭上的油脂,直接就著皮袋喝下葡萄酒。

    「可是,殺死上一任煉金術師的兇手其實是自己人,而且還是出於一己私利。我們成功揪出了犯人,本以為接下來可以高枕無憂享受毫無妨礙的自由了。」

    翡涅希絲雖然沒有點頭附和,但吃沙丁魚的手已經停了下來,注視著庫斯勒。

    「不過,騎士團果然是老奸巨猾。原來他們早有預定,過不了多久這裡就不再是凡事都能任意妄為的戰場最前線了。從這裡再往北走,有座被異教徒當作根據地的最大堡壘,名為卡山的城市。只要能征服那裡,以其為據點的話,最後的壓制戰爭來臨時,那裡無疑將會成為最前線。也就是說,煉鐵廠將會移往卡山,這裡的熔爐將會熄火。」

    然後,不再是戰場最前線的地方,之後到來的會是什麼呢?

    是名為秩序的沉重枷鎖。

    「剛剛我們是去抱怨照理說應該撥給我們卻被擱置的礦石。可是,被以預算不夠無法答應的理由一腳踢開。也就是說,我們冒著可能會被殺的風險來到這裡,視為報酬,連作夢都會夢到的理想工坊,不過是個唬弄人的假象。」

    「……」

    「於是,我們才會討論今後該怎麼做……是吧?」

    庫斯勒望向威藍多,他依舊坐在椅子上像在打瞌睡似的低著頭。

    面前的面包被小刀刺過好幾次,都變得支離破碎了。

    他一定拚命地思來想去吧。

    「……」

    威藍多沒有回應庫斯勒丟去的問句。

    庫斯勒聳聳肩對翡涅希絲說:

    「繼續就這樣留在這兒,只會被迫幹些無聊的工作。過這種生活直到終老,我們可受不了。」

    「不,不過……」

    翡涅希絲忐忑不安地插嘴道:

    「還是可以……做很多實驗的吧?」

    只是為了苟延殘喘而在各個城市逃竄,最後落足於修道院被當成籠中鳥。

    從淪為被人當成詛咒道具利用的翡涅希絲眼中看來,煉金術師的待遇或許並不這麼差勁。

    「當然,在這裡也可以滴水穿石般不懈地進行研究。但是,煉金術師並不如你以前說過那般自由。」

    「……嗯?」

    略顯怯弱的臉龐皺起了眉頭。庫斯勒之所以偏愛捉弄翡涅希絲,是因為偶爾能夠看到她不服輸的一面。

    「你們看起來……十分地自由……」

    「哼,那不過是籠子大小的問題罷了。」

    庫斯勒喝了口葡萄酒,打了個嗝。

    「在城市中是能夠隨心所欲地來去。可是,我們沒有越過城市圍牆的自由。我們的財產就是這個腦袋裡的知識。要是去了別的地方,可以很輕易地散播對騎士團不利的知識,因此騎士團對於煉金術師出城一事加以管制,且嚴格得嚇人。絕對不允許煉金術師隨意走出城外。所以就瞭解世界之廣大這一個層面來看,說不定你還比我們淵博多了。」

    庫斯勒帶著些許自嘲的眼神瞅著翡涅希絲,顯而易見地她露出困惑。因為自己老是被庫斯勒嘲笑、愚弄,所以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吧。

    「煉金術師必須在居住的城市中完成上頭指派的任務,一點一滴地取得信任。最後才能夠被分配到大城市或是充滿活力的城市,這麼做才會擴大研究範圍,也才能擴展可接觸到的知識。換句話說,我們的命運被綁在分派的城市上。小城市就得過著不起眼的人生;愈大的城市就有愈壯闊的人生等著;充滿刺激的城市的話……自然人生就充滿刺激。」

    翡涅希絲緊盯著庫斯勒,彷彿在說這些事她連想都未曾想過。

    庫斯勒自己在城市中囂張跋扈時,偶爾也會忘了有這麼一回事。

    但是,一旦真的想要不受拘束地有所作為時。才會感受到這個事實。

    「所以,我們能夠來到戈爾貝蒂這個城市,真的覺得是個奇蹟。而這奇蹟,變成現在這下場啊。」

    灑下誘餌讓人賣命,最後坐收所有功勞,這種事很稀鬆平常。

    煉金術師的立場畢竟是隸屬於騎士團,絕不是處於對等關係。

    「只是,關於這次的事情,我們有無論如何都不能輕易放棄的理由。」

    「咦?」

    聽到庫斯勒的話,翡涅希絲滴溜溜地轉動著綠色的雙眸。

    庫斯勒和威藍多無法就此放棄,把這件事視為無可奈何的最大理由。

    那就是阿薩美的徽章將來到這個城市,這項來自威藍多的情報,除了是確切昭告這間工坊在不久之後將變得對克勞修斯騎士團不再重要的證據之外,同時也是在黑暗中帶來預兆的曙光。

    阿薩美的徽章是指負責維持陷落城市的治安及復興的部隊。而城市復興不光是靠騎士前往。只有齊聚商人、農民、工匠之後才能構築成一個城市。也就是說,在掃蕩完異教徒之後,阿薩美的徽章將會引領一批城市復興所需要的人員一同北上。

    簡而言之,就是前往新天地的移民集團。

    更何況,目的地是被稱為異教徒最大的礦山城市的卡山。那裡必然有在異教徒之中培育出來,尚不為人知的冶金技術。有了新技術、新知識,也就表示有可能得出重要線索,好實現至今以來都只能當作是夢想的事,這絕非是誇大其辭。

    為何會這麼認為,只要問問自己目前站在眼前的是什麼人,就能解釋一切。

    在稍早之前都還只認為是傳說、是迷信的翡涅希絲就在眼前。

    那麼,異教徒之地或許真的有些讓人意想不到的東西。

    只不過,庫斯勒和威藍多雖然對於自己身為煉金術師的技術有絕對的自信,卻沒有足以讓人信服的亮眼實績。

    結果,所謂的實績是信用的累積,信用是時間的累積。除了一分一秒腳踏實地花時間去累積之外,沒有別的辦法。

    不合理的是,機會並不會選好時間到來。一生一次的絕佳機會往往會在你還未準備好的階段就來造訪。

    而且,即使卡山這座城市的確保有意想不到的知識和技術,但在經過篩選調查之後,被當作危險技術而就此封印住的可能性也絕不渺茫。要是就此被埋藏於騎士團寶物庫深處的話,這些技術極有可能再也無法重見天日。能夠趕在情況變得如此之前,觸及這種技術的大概唯有最前進入殖民地的人吧。

    庫斯勒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在這種時候,無論哪個煉金術師都會思考這些事。

    坐著不動,可無濟於事。

    得盡自己最大的努力。

    庫斯勒向威藍多搭話:

    「把想得到的方法都拿來死馬當活馬醫吧!」

    接著,威藍多也猛然抬頭,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你偶爾也會說出像樣的話嘛!」

    「偶爾?」

    儘管庫斯勒反問,威藍多也沒有多做搭理。抓起四分五裂的面包,邊走邊塞進嘴巴裡。看著威藍多這副已經無法思考其他任何事,逕自走下階梯的模樣,就連庫斯勒都有些目瞪口呆。

    翡涅希絲也是相同反應,被威藍多的乾脆果斷嚇得呆在一旁。

    雖然如此,庫斯勒也沒有磨磨蹭蹭的打算。只見他就要把剩下的面包一口塞進嘴巴,似乎是想快速解決這一餐後就往威藍多那邊去,這時他想到了一件事。

    「啊,對了!吃完收拾之後,你也到樓下來。」

    「咦?我嗎?」

    為什麼?心裡一陣茫然。

    雖然她的反應不出所料,不過庫斯勒還是一副苦澀的味道在嘴裡擴散開似的皺起了眉頭。

    他的表情讓翡涅希絲惴惴不安,但庫斯勒還是毫不客氣地說了一句話:

    「這是理所當然的吧?不然還會是什麼?要是讓你閉嘴乖乖地跟我去新城市,你就默不作聲跟過來嗎?你是我養的狗還是貓嗎?」

    庫斯勒用飽含焦躁的眼神瞪著翡涅希絲,她似乎才終於理解到自己聽到了些什麼。

    明明是關係到自己去處的話題,可是卻完全不覺得與自己有關。

    簡直就像在表示自己老早就對這種事情心灰意冷。

    「我在做灰吹法實驗的時候就說過了吧。多想想自己的事。這麼一來,你才會看得見你所討厭的、不想遵從的、雖然討厭但遵從會有好處等等,各種諸如此類的事情。」

    庫斯勒所說的話讓翡涅希絲有些手足無措。想必這是第一次有人對她說,就算再怎麼習慣唯唯諾諾地順從不合理的命運,也該稍做反抗!不過對庫斯勒而言,他也是第一次對別人說出這樣的話。

    「你要更主動地伸出手來。就算是嬰兒也會這樣做啊。」

    庫斯勒特意用輕蔑的眼神瞪視她,頓時翡涅希絲像是全身失去重力,沒了可支撐的依靠,小聲地回應:

    「……知……知道了……」

    「動作快點。」

    庫斯勒冷不防地移開視線,丟下這句話。

    翡涅希絲雖然想要立即答覆,但幾次吞吞吐吐之後,才終於說出:

    「……是。」

    「哼。」

    庫斯勒站了起來,先往樓下的工作室走去。

    走下樓梯時,他側目瞥了一眼翡涅希絲。她正拚命地想把這頓飯吃完,但是看起來卻沒半點真實感。

    他能做的唯有嘆息。

    看來前方的路還很漫長。

    雖然已經說好把能做的事都試一試,但重新確認過方法的具體細節後,果然還是得面對現實問題。

    「列舉在候選方案的第一項,還是鐵的煉製啊。」

    「因為這最能產生效益啊!」

    翡涅希絲收拾完上頭走到樓下時,看到的是已經陷入僵局的討論。

    「那麼,最根本的東西呢?」

    「嗯?跟山裡的人組成一個礦山探索隊啊……找到的話就賺翻了喔!」

    花一整天的時間在山裡頭徘徊,從生長的樹木或泥土的色澤去探索埋藏在地面下的東西。對熊或狼提心吊膽,原要留到早上享用的前晚剩飯被狐狸或鳥類擾亂搜刮,一旦遇難或失足很容易就會喪命,據說在這些險阻下,千人中只有一人能夠找到利潤合宜的礦山。

    但是,找到的話就賺翻了。

    庫斯勒試著回想那些找尋金山或銀山的傢伙的故事,卻只是聲聲嘆息。

    翡涅希絲看著庫斯勒和威藍多兩人的模樣,斟酌著自己該怎麼出聲才好。她沒有走近工作台周邊,而在櫃子前的長方形箱子上坐了下來。

    庫斯勒看著那樣的翡涅希絲,差點失笑。雖然她不可能是刻意這麼做,但翡涅希絲剛好坐在擺放水晶或玉石等貴重寶石的櫃子前面。她那對祖母綠的雙眸與其交相輝映,這麼靜靜坐著看起來就像個精雕細琢的洋娃娃。

    「毫無真實感啊。」

    庫斯勒被翡涅希絲的模樣吸引說了這句話,不過接著說出口的就不是什麼有趣的事。

    「果然,還是只有試著重現上一任人選湯瑪斯的鐵吧?」

    語畢,威藍多很稀奇地面露難色。

    「已經做了各種嘗試,還是毫無頭緒喔……」

    提到冶金就比岩石還要頑固的威藍多竟然示弱了。

    是因為愈做實驗愈可以明白湯瑪斯和自己的技術之間有多少差距的關係吧。

    湯瑪斯是名實力堅強的煉金術師,足以被分派到最前線的繁華城市。如果他現在尚在人世,大概也會被派遣到卡山吧。

    果然還是會對為了一己私利而暗殺掉湯瑪斯的波斯特感到慍怒,不過他亦然是個忠於自己慾望的男人。身為煉金術師,庫斯勒肯定會對波斯特的這方面給予一定程度的評價,整樁事的對錯有些模糊不清的地帶。

    「要不要再把這棟建築物翻個徹底?說不定湯瑪斯的煉製方法遺留在某個角落。」

    被暗殺的湯瑪斯·布朗科特在這間工坊製作出令人難以置信的純鐵。而且雖然他將煉製方法記載在羊皮紙上,那內容偏偏是用暗號做記錄。

    儘管庫斯勒兩人已經解讀到近乎關鍵的部分,可是羊皮紙卻被暗殺湯瑪斯的波斯特燒成灰燼。

    只是,煉金術師將自身的研究結果留存於工坊一角是司空見慣的事。於是庫斯勒和威藍多兩人任憑自己沾滿煤灰在天花板橫樑內側爬進爬出地查遍各個角落,卻沒有得到結果。

    鐵是支撐人們生活骨幹的重要金屬,因此倘若能夠提升它的品質,就能直接獲得莫大的收益。只要有這麼一件實績,騎士團上層的人也會更加器重自己才對。

    應當如此才對。

    「要挑戰看看合金嗎?不是有銅要從北方運來?」

    「如果可以開發出像黃銅那樣全新的金屬啊……」

    「做出新合金是好,不過還要看它能有什麼用途啊……」

    「唔,嗯……」

    果然,想要一蹴可幾呈現出成果,並不是簡單的事。

    更何況,他們也不是平時在工作上散漫無心,假使有什麼能建功立業的方法,老早就提交上去了。

    庫斯勒思考過後,雖然十分不願說出口,但還是不得不說:

    「用正面交鋒,直接訴求如何?」

    「……」

    威藍多朝著庫斯勒翻了翻白眼。

    被當成傻瓜的庫斯勒碰了一鼻子灰,但這絕非可以就此被無聊的虛榮和意氣用事擊潰的選項。

    「我不認為歐特裡斯會真的將我們的要求當一回事,但若是找阿薩美徽章的傢伙直接談判,可就還無法預料囉。」

    「哼。」

    「不然,要直接帶著行李擅自跟上去嗎?」

    庫斯勒將雙手枕在腦後,邊仰望天花板邊說道,威藍多卻提了一個問題:

    「那你打算拿小烏魯怎麼辦啊?」

    「啊?」

    庫勒收回視線,翡涅希絲正好落進他的眼底。坐在放著寶石的櫃子前,像個精巧洋娃娃般的她安安靜靜聽著他們的談話,發現自己成為他們的話題時,不禁身子抖了一下。

    「如果只是我們兩個人,睡在馬廄裡的稻草堆上,幫工匠們幹活兒賺點吃飯錢是不成問題啦,但是帶著小烏魯,就不能這樣了吧?」

    「話……是這麼說沒錯啦。」

    庫斯勒含糊地回了一句,威藍多嘆了口氣繼續說:

    「要是庫斯勒你把小烏魯還給聖歌隊的話,我是不會再多說什麼啦?」

    「唔!」

    倒抽一口氣的是翡涅希絲。

    聖歌隊,雖然名字聽來就跟在教會裡悠然地唱著讚美歌的聖歌隊相同,實際上卻是騎士團之中一群以信仰為盾牌,殺人不眨眼的宗教狂熱者。翡涅希絲在那裡被人當成棋子利用,送到這間工坊來。

    而庫斯勒則是反過來領取了她。

    「有了要守護的東西,就得承受相對的負擔,不再輕鬆自在囉。雖然這不能說是一件壞事。」

    威藍多一副事不關己地說道,相對地翡涅希絲則彷彿被潑了一身冷水似的慘白了臉。翡涅希絲一直以來盲目追求的便是——哪裡都好,只要是一個能夠接納自己的容身之所。

    翡涅希絲的內心還在一個不安定的狀態。

    他不能把威藍多的話置若罔聞。

    「我沒打算把這傢伙還給聖歌隊。倒是你,幹嘛突然——」

    庫斯勒的話還沒說完,威藍多的視線就從庫斯勒身上移開。

    庫斯勒不由自主地上鉤,目光追隨著那道視線,就看到坐在櫃子前的翡涅希絲。

    她的雙眼圓睜,臉頰通紅,任誰都一目瞭然的反應。

    庫斯勒看向威藍多。

    威藍多也看著庫斯勒,露出若有似無的笑容。

    這瞬間,庫斯勒才察覺到威藍多說這番話的目的。

    「這樣的話,就只有從騎士團手中拿到正式的隨行許可囉。」

    庫斯勒看著威藍多露出詭計得逞的獰笑,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這是小孩子的惡作劇嗎?

    不過看到翡涅希絲的反應倒是讓他有些想法。如果讓翡涅希絲真心地喜歡上自己,那迷失「自我」的問題可能就會迎刃而解吧。

    畢竟,喜歡這種感情,無論對象是人或是東西或是地點,都會讓人勾勒出強烈的目標意識。何況,庫斯勒有時也會想到,現在身在此處的翡涅希絲只不過是改變了依附的對象,這並非治本之策。翡涅希絲應該從更根本去做改變。

    那樣她才能用自己的雙手,去牢牢抓住某種東西。

    「……不管怎樣,我們只能老老實實地去做了。」

    「嗯?」

    聽到庫斯勒沒有理睬他的捉弄直接下結論,讓威藍多露出略感意外的表情。

    庫斯勒深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道:

    「去到卡山這座城市時,什麼樣的技術會是最為必要的,我們就從這一步開始尋找吧。」

    威藍多若有所思地看著庫斯勒之後,一臉不耐煩地說:

    「大概是鐵吧。」

    威藍多毫無幹勁地提議,不過,如果他真的沒興趣,會連回答都省略。

    「所以呢?打算怎麼做呀?」

    面對威藍多的追問,庫斯勒以煉金術師的精髓回答他:

    「遇到不知道的事,就問到懂為止吧。」

    國王及貴族,抑或是像克勞修斯騎士團這種當權者,不會為求虛名或出於好奇而庇護煉金術師。他們自身有必須解決的問題,而煉金術師則有解決問題的動機。兩者之間永遠都只有利益關係,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若是如此,想要討當權者歡心,煉金術師就得順應他們的希望採取行動;想要搭上墾殖卡山的順風車,就得證明自己能在墾殖時派上用處。

    不幸中的萬幸是,雖然他們得對騎士團逢迎獻媚,相對地也正好能夠簡單利用那群傢伙的地位行事。恐怕只要向大多數的人搬出「這乃是領主大人所期望」之類的說法,就能夠打通各個關節。

    煉金術師之中有很多天不怕地不怕的傢伙,一來多是這些人原本就生性如此,再加上他們手中握有的權力非同小可。

    「啊,是……是的,這些都是來自北方的商品。」

    頻頻拭汗的是名身材明明不顯臃腫,臉頰上的肉卻鬆垮垮的中年男子。他來自以戈爾貝蒂為據點的主要商會,庫斯勒托他幫忙介紹商會的倉庫。

    雖然自認已經在工坊裡看習慣空間內堆滿東西時的景象,但商會倉庫遠比煉金術師的工坊來得雜亂無章,完全沒有整齊感。如山高的洋蔥堆旁邊,是高高疊起的毛皮;尚待完工的衣料在酒桶上堆得像山一樣高。努力抽動鼻子去分辨,也還是只能嗅出香料的芬芳、動物的腥羶味、以及習以為常的硫磺味全部混雜在一起時的氣味。

    不過,負責導覽的男人身處在這樣的倉庫之中也未見其步伐猶豫過,庫斯勒心裡盤算,這裡必然依循著商人特有的分類方式。

    然後,庫斯勒主要只是要求對方讓他瞧瞧從北方運來的礦石及金屬類商品,商會的男人卻對庫斯勒的一舉手一投足全都緊張得狂吞口水。

    煉金術師巡邏檢視銅礦石、銀礦石,或錫的金屬溶液、原鐵等等,並不是什麼罕見的行為。由煉金術師自己親眼見過,親手碰觸過再收購實驗材料,是極為稀鬆平常的事。

    但是,這次的檢視卻稍顯特別,原因在於庫斯勒的身邊還多了一個人。緊跟在他身後,每逢經過某種礦石時,就會翻閱起手中那厚重書本的傢伙。

    雙手捧著以鹿皮裝訂華麗的書本,這傢伙不是別人正是翡涅希絲,身上穿的自然是一如往常的修女打扮。

    比起庫斯勒,商會的人還更加戰戰兢兢地注視著翡涅希絲。

    這是透過煉金術師進行的異端審問抽查。

    大概,在他心中是這麼想的吧。

    只是,既然已經被如此誤會的話,就繼續誤會下去吧。做事情方便許多。

    庫斯勒半威脅半請託這名商會男人進行倉庫內的商品檢視,並不是為了探聽商會機密。當他看到其中一個木箱的內容物時,稍微感到驚訝。

    「輝銻礦?」

    裡面裝的不是其他東西,正是今天中午前被歐特裡斯駁回的輝銻礦。

    「咦?啊,是,是的,這個……」

    商會男人大大吞了一口唾沫,彷彿要將他那僵硬不靈活的舌頭也給吞下似的,之後才繼續說道:

    「這……這些是要用在豬仔的肥育(註:在豬隻增長的初期開始養肥,使脂肪適當分佈,提高可食用部位並增添美味)上,嗯,就是……」

    一邊說,一邊將視線移向翡涅希絲。

    翡涅希絲正搜索著抱在身側的書中目錄,一翻閱到她的目標物,便立刻就者書中記載的內容和眼前所見的東西進行比較。

    正因為這種熱心學習以及認真的態度,才會看在旁人眼中更像是異端審問。

    這一段時間,商會男人的臉色已不再僅僅是發白,而是面如死灰。

    輝銻礦的發現和精煉者都是修士,這是種有點特別的礦石。只不過,它的別名「聖職者殺手」廣為人所知,也被人當作毒物使用。這個別名來自一個傳說,據聞輝銻礦原本拿來當作家畜的肥育藥劑使用,一位身體狀況欠佳的聖職者誤食之後就立刻前往他界。

    這則傳說,應該是確有其事吧。

    輝銻礦被當作藥品使用的話,便是催吐劑。

    「這個來自哪裡?」

    「是……是,這個是……經過……畢約路得……從,從卡山來的樣子……」

    商會男人翻動帳簿,最後眼神上抬偷窺似的覷了他們一眼。

    庫斯勒從鼻間冷哼一聲,雙手抱在胸前,一手撫著下巴。

    對卡山裡也有輝銻礦的說法,表示狐疑。

    「可以讓我看看刀劍類的商品嗎?應該也有從那邊運來的進口商品吧?」

    「啊?啊,是的,當然有。」

    男人回答後,邊引導庫斯勒他們往倉庫更深處前去。

    男人的身後是庫斯勒,在更後面則是翡涅希絲。那件下襬很長的純白色修女服拖累著她,再加上中間儘管穿插了休息,但進行灰吹法後的疲累還殘留在她身上。

    抱著厚重書本的模樣宛如身上全無憑藉的力量,走起路來東搖西晃。

    眼前被人搖晃著玩具逗著玩的貓大概就是像這個樣子吧,庫斯勒看著翡涅希絲暗暗思忖。步履虛浮、跌跌撞撞,毫無依靠嬌小無力的身體,讓人不自覺想對她伸出手做點什麼。

    「東西就在這裡……這些都是有得到騎士團和教會雙方的進貨許可……」

    男人如此說明這些來自目前正是短兵相接的異教徒之地所引進的商品,但庫斯勒置若罔聞。即使當地仍處於戰火之中,只要是能獲得利益的東西,就會不擇手段取得,這是庫斯勒所熟知的商人作風,也和煉金術師本身的抹大拉觀念相近。

    因此,庫斯勒邊把說明當作耳邊風,邊快速地抽出一把劍查看。漾著微青色的刀身表示其中的鐵相當柔韌。

    「很好的鐵啊。」

    「啊,承蒙您不嫌棄……」

    「問題是,這麼好的鐵是怎麼做出來的,吶?」

    庫斯勒把劍滑進劍鞘,發出的聲響也令聽者悅耳。鍛造的工匠也很有一手。

    「可能是礦石的品質,或者,其使用的添加物。」

    「添加物是嗎?」

    跟著這麼一問的是商會男人。

    八成認為這直接關係到買賣,所以他幾乎是反射性地脫口發問。

    「輝銻礦既可以殺害聖人,也能把豬隻養肥,除此之外還有別的用途。」

    庫斯勒這麼解釋時,可以感覺到緊跟在他身旁的翡涅希絲週遭氣氛突然變僵。即使並沒有想要捉弄或懷有惡意,但他習慣性挑選出來的用詞還是不自覺帶有褻瀆。

    「精煉過的輝銻礦擁有容易與金屬融合的特性。可以與金、銀、銅、錫等幾乎所有金屬融合。而且,適度參雜進去後,金屬的彈性會降低,硬度會增強。如果當地可以取得輝銻礦,卡山的工匠大概都會混入最適當的份量。」

    「啊……意……意思是……」

    頗感意外地,商會男人竟主動開口:

    「鐵的品質變化,有可能會被其他種類礦石的流通狀況所左右嗎?」

    看來是個頭腦靈活的傢伙。

    庫斯勒微微一笑,把劍還給他。

    「就算能對製作工法保密,也無法連材料的採購也一併掩蓋啊。如果認真查閱帳簿,應該就能夠推斷出哪間工坊都是以何種添加物進行金屬的煉製;某座城市的金屬品質如何,也可以從進出該城市的物資流通量得到一定程度的答案。比方說,輝銻礦的流通要是中途斷絕了,毫無疑問一定會影響到鐵的品質吧。」

    商會男人彷彿變成剛要開始熟悉工作的小夥計,對此番說明深深地點了點頭。

    「照理說,工匠們都拚命用各種手段去遮掩這些工法,所以要是能夠察覺到,可算是十分幸運。」

    庫斯勒把話說到這,就一手環繞在深表佩服的男人的肩膀。

    這一瞬間,男人似乎才猛然覺醒到庫斯勒是名煉金術師。

    「而幸運,就該儘可能與他人分享,你也這麼覺得吧?」

    商會男人的肩膀被庫斯勒搭上,自己的表情也正被仔細研究,經過一段雙唇緊閉近乎扭曲的時間後,他終於這麼回覆:

    「這……這是當然……」

    看似卑微的笑容,讓庫斯勒心滿意足,撤回了手。

    「那麼,你應該明白我們想看的東西是什麼吧?」

    面對庫斯勒的笑容,商會男人也竭盡所能試圖將嘴角往上揚,最後還是宣告失敗。

    而且,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身體並沒有移動。

    庫斯勒感到一陣莫名,然後「啊」地反應過來。

    「我對這裡賺了多少財富沒有興趣。如果我的目的是這個,該前往的地方將會是別處。」

    以此透露他不是為了課徵稅賦前來的密探。

    當然信與不信全憑對方判斷,比起相信庫斯勒的話讓他查閱賬簿,這名商會男人似乎把若是表現得疑心過甚而拂逆了庫斯勒的情緒,還看得更為嚴重。

    他緩緩點了頭。「請稍作等候。」語畢,便轉身向右走開。

    留在原地的庫斯勒被週遭這股貨物堆積如山的場所中特有的塵埃霉味,逼得在鼻間吐出一口氣,接著他伸出手指掀開一個裡面的稻草都被推擠出來的木箱蓋子。裡面是好幾顆足足有手掌大小的金色蘋果。隔水加熱到蘋果中心都變得溫暖後,擺在書桌上就成為供人在書寫之際可以暖手的道具。他拿起一顆,正喃喃驚嘆其鑄工精巧時,突然,身後傳來某人倒抽一口氣的聲音。在這裡也不會有別人,正是翡涅希絲從後面湊上前張望。

    「這不是純金,而是鍍金啦。」

    「……?」

    「鍍金就是……啊啊,就連鍍金也要人教喔……」

    庫斯勒不耐煩地說道,懷抱著巨大書本的翡涅希絲便略顯急躁地快速回嘴:

    「我自己看書然後做實驗。」

    雖然現在還不知道,可是馬上就能學會給你看。

    這句發言可算是展現了強勁的不服輸精神。

    「啊?」

    但是,庫斯勒卻在鼻間冷笑了一聲,翡涅希絲的表情也在瞬間變得陰鬱。

    庫斯勒環顧倉庫內部後,將視線停在感到膽怯的翡涅希絲身上,捏住她的鼻子左右搖晃。

    「呼哇!啊,啊!」

    「我跟你說過什麼?不要做出狗被鏡子反射的光照到時會出現的反應!」

    最後用力捏了一下放開手後,淚眼汪汪的翡涅希絲捂著鼻子狠狠地瞪著他。

    「鍍金還分成許多種類,比如說金的鍍金會使用到水銀。水銀儘管方便,使用時卻通常不會有什麼好事。」

    「……」

    「還有,這些相關內容並非都會寫入書本之中。只不過是讀了書就以為瞭解全部,這種想法就證明了自己是個笨蛋,一被捉弄就會露出像動物般的反應,這種不經大腦的思考模式更是愚蠢。」

    「……」

    翡涅希絲捂著鼻子看起來泫然欲泣,不過她的舉動應該不是由於鼻子上的痛楚所造成。

    「沒有歪掉。還是一如往常地可愛喔。」

    庫斯勒冷淡地說出這句話,翡涅希絲自然察覺到他話裡的愚弄。

    但是,因為被當笨蛋耍而哭出來,就太荒謬可笑了。

    翡涅希絲意識到這一點,便堅強地偏過頭望向別處。

    庫斯勒嘆了一口氣,不是因為翡涅希絲的心事太容易看穿。

    而是因為他知道翡涅希絲在與人交談時,其實就宛如被沖上淺灘的魚一樣焦急無助。

    「你很在意威藍多所說的話嗎?」

    聽到這個問題,翡涅希絲立刻瑟縮了一下。

    在這世間尋求安身之所,身上流著被詛咒的血的少女。

    威藍多說出那番話可能只是想稍微開個玩笑,但如果聽到是她的存在牽制了庫斯勒他們的行動,她又會做何感想呢?自己至少要能夠變得有點用處,照她的性子肯定會這麼想吧。

    實際上,要來這家商會時,翡涅希絲表現出不比尋常的幹勁。商會的人之所以會懷疑這是異端審問而表現得戰戰兢兢,探究其原因肯定是翡涅希絲認真的舉動所致。

    庫斯勒移開視線輕輕嘆了口氣後再轉回來對她說:

    「一個大前提,我是為了把你留在身邊才會收留你。你難道不清楚這一點嗎?」

    「……但是……」

    「還是說,你想要可以讓你安心的證據?」

    「咦——?」

    當翡涅希絲回神時,她嬌小的身軀已在庫斯勒的懷中。

    庫斯勒的手環抱在稍微一用力恐怕就會被折斷的纖腰上,活像是要一口吞下她似的,居高臨下緊緊注視著她的雙眼。

    「嗯?」

    庫斯勒再次詢問時,她的腦筋才終於轉過來,理解到自己差點受到何種對待。

    翡涅希絲的神情像是下一秒就要嚎啕大哭的小孩,張開的嘴不停顫動著,然後舉起手中的書本往庫斯勒的臉上按過去,死命將他推開。

    不出手打我嗎?庫斯勒有點開心地想,同時很乾脆地放開了她。

    「你……你真的……你真的差勁透頂了!」

    困惑及混亂。臉頰的紅暈是因為害羞而染上,還是其他某種因素?

    翡涅希絲面紅耳赤地正拚命整理自己的儀容,但庫斯勒並沒有漏看,當她被擁入懷中時臉上曾浮現瞬息即逝的期待。

    完全無法獨自一人存活下去,結果竟淪落到連自我都失去的小女孩,為了活下去,她近乎瘋狂地渴求明確的東西。這樣的冀望超越了倫理和理性,想要把自己的一切全都交託給某個人的衝動,必定深深螯伏在她的心中。

    但是,這在某種層面上,也等同於期望著死亡好讓自己解脫。

    所以,翡涅希絲確實做出抵抗的反應時,看在庫斯勒眼中反而覺得高興。

    雖然薄弱,但翡涅希絲的身上果然還是存在著她想守護的自我。

    庫斯勒認為只有那樣的翡涅希絲才值得他去鑄造奧裡哈魯根之劍。

    「好,好,不要那麼生氣嘛。」

    「~~……」

    「但是,你要記住一點!」

    「是……是什麼?」

    可以看得出來有那麼一瞬間翡涅希絲猶豫著是否要無視庫斯勒的話,繼續宣洩怒氣,如果她能做到這一點,日子應該就可以過得稍微輕鬆些。

    庫斯勒感到有點造化弄人,對她說:

    「我是煉金術師。可以把最差勁的鉛,化為最受人喜愛的金。」

    翡涅希絲頓時瞠目結舌,然後,隔不了多久便反應過來:

    「點……點鉛成金並不是正確的說法。」

    「喔?」

    「正……正確應該是,鉛裡面本來就含有金才對。」

    我才不會被你顛三倒四的說法所矇騙!

    依然是宛如小孩吵架時的反應,但應該沒結交過朋友的翡涅希絲說不定就連吵架都沒經歷過。這麼轉念一想,也讓庫斯勒思忖到說不定就靠這種小事的積累,可以讓翡涅希絲逐漸明白她的自我是長什麼樣子。

    「但是,照你這個說法來看,我難道真的很差勁嗎?」

    庫斯勒當然不會把他心中所想的透露在臉上,而是一如往常,用「我現在就要把你耍得團團轉囉」的語氣,讓她可以聽出究竟。

    「……咦?」

    「因為你不是說鉛裡面還含了金?」

    「唔?咦?」

    「鉛是最差勁的,但裡面如果含有金,它還是最差勁嗎?還是說最受人喜愛?」

    聽完庫斯勒的話,翡涅希絲的嘴無聲地一張一合,說不出話來。

    但是,看著庫斯勒那張奸計得逞的笑臉,她搜索枯腸極力想反駁。

    唯獨在察覺自己被愚弄時,翡涅希絲才會總是表現得神采奕奕。

    物體的形狀也總是在被施加外力之後,才清楚顯現。

    因此,每當翡涅希絲突然察覺到某件事時,就會露出「讓人不知不覺想伸出雙手擠壓」的自鳴得意的一張臉。

    「但……但是,金已經被取得一乾二淨的鉛,當然就不是金。而且,誰能保證你不是屬於那種鉛呢?」

    原本以為已經被追到前面是死路的小巷子中,卻意外地發現了逃生之路,成功守護了應當守護的自我。

    翡涅希絲那張鬆了一口氣,並且還顯得洋洋得意的神情,自然是有趣得很。

    庫斯勒聳了聳肩,視線朝向倉庫的入口處。商會男人正賣力地邊確認手中帳簿邊走進倉庫。另一方面翡涅希絲則是神經兮兮地查看自己的長袍是否因為庫斯勒的惡作劇而凌亂。庫斯勒輕輕拍了拍翡涅希絲的後背。

    「就該這樣。別再輕忽了。」

    他小聲地對她說道,翡涅希絲則停止動作,愣愣地抬頭往上看他。

    「嗯?」

    庫斯勒反問一聲,翡涅希絲就慌慌張張地移開視線,想要掩飾心中的動搖。

    商會男人見到翡涅希絲的神色時,臉上透露著狐疑,但庫斯勒隨即開始向他搭話,他便將全副精神放在對應上,不再予以理會。

    不過,庫斯勒當然察覺到了。

    宛如在撥弄水已裝滿到邊緣的容器,翡涅希絲把外衣拉到齊眼,正拚命想要隱藏起那張異樣情緒就快要滿溢出來的臉蛋。

    走出商會時,小從夥計大至商會首腦全都列隊目送他們離開。

    庫斯勒兩人還差點就被逼迫收受來自商會的贈禮,雖然對方應該不是存心賄賂,但總不能不知好歹地連禮物都收下。並非擔憂自己會受到良心譴責,而是因為和商人之間還是得極力撇清關係才好。他們這種人就和煉金術師一樣會揣摩對方的心思,再以其所需拉攏對方從中圖利。雖然這與翡涅希絲的例子不同,但與他人之間的關係過於深厚,自己的行動就會受到牽連,畢竟有其道理。

    也因為這樣,庫斯勒一直等到商會從視線中消失後,才終於揮手拍掉身上衣物在那間倉庫裡沾到的灰塵。

    「獲得的線索比預料的還來得少啊。」

    他一路拍到褲管,再挺起腰桿,望著晴朗的冬日天空擺動脖子。

    頸骨隨著他的動作喀拉作響,讓原本心情稍微平復下來的翡涅希絲又受到一些驚嚇。

    「那……那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嗯?」

    庫斯勒沒有料想到翡涅希絲會問這樣的問題。

    不過,立刻就明白這是她努方的表現。

    得小心翼翼別摧毀了剛萌芽滋長的改變,儘管態度表現得一如往常,用來回答的字眼卻精挑細選過。

    「那樣規模的商會都未能有所斬獲的話,就算到別的地方結果也跟那裡差不了多少吧。」

    「那,那麼……」

    她下定決心要接續對話的模樣很是令人憐愛。

    但是,庫斯勒肯定她接下來也道不出什麼所以然來,就搶先在翡涅希絲洩氣之前順勢將話頭接過。

    「就到鐵匠工會去。在城市中進行冶煉工作的工匠想必能夠掌握住大致動向。關於冶金的情報也必然瞭若指掌。」

    「原……原來如此。」

    「不過,我一點也不期待啊。」

    翡涅希絲聽到這句話時,有些茫然不解。

    是被庫斯勒一臉厭煩的表情所影響的吧。

    「是……是這樣嗎?」

    「算吧。」

    「喔……」

    翡涅希絲的臉上露出似懂非懂的表情,她應該沒有完全理解這句話。

    庫斯勒正這麼想時,她卻突然冒出這句話:

    「過去你確實提過工匠的工坊是個危險場所,對吧?」

    兩隻手環抱住巨大書本,彷彿要將心中不安也一併壓碎,她一臉嚴肅地問道:

    「我……我該如何行動才好呢?」

    你不應該老是想著問人,到時候又會被誘騙說出猥褻的話喔!

    儘管庫斯勒可以選擇做出這種回答,但是看樣子,依照現階段翡涅希絲的判斷,她認為聽庫斯勒的指示才是聰明的抉擇。

    庫斯勒點了點頭,正經八百地回答她:

    「你就乖乖待在一旁,聽我們之間的對話。只要別插嘴說些多餘的話,就已經算是及格了。」

    語畢,他刻意在臉上浮現出奸詐的獰笑,原本認真專注聽取建議的翡涅希絲也氣呼呼地鼓起臉頰。

    不過,令他驚訝的是,如此氣呼呼的她,在下一秒就放鬆肩頭的力氣,如此回應:

    「……我明白了。畢竟……我也不想成為累贅。」

    看來她似乎稍微知曉自己有幾兩重了。

    庫斯勒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翡涅希絲看了他的反應,顯得有些開心。

    庫斯勒就領著臉上愉悅的翡涅希絲,走入戈爾貝蒂最繁榮的大街。

    沒過多久,他們就抵達第二個目的地。

    就在距離克勞修斯騎士團的後勤運輸隊所駐屯的建築物不遠處,一棟華麗雄偉,門口有塊刻著鐵錘模樣牌區的宅第就是鐵匠工會。

    「那麼……」

    庫斯勒輕輕拍了拍在人來人往時沾到身上的灰塵,準備要走進去,才突然警覺到。

    翡涅希絲不在旁邊。

    於是,他將目光移到來時方向,就看見翡涅希絲一手扶著工會外面的大片牆壁,蹣跚地走著。一手抱著很重,該說是非常重的煉金術入門書。

    「……」

    明明自己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一察覺到庫斯勒正在前頭等著,翡涅希絲便拚命地踩著小碎步跑上前。

    纖細的兩隻手臂抱住的那本巨書眼看就要搖搖欲墜,實際上那本書也不斷地往下滑,她已經伸手重新調整姿勢好幾次了。

    庫斯勒在心底把先前對她的肯定全部一筆勾消。

    「給我!」

    庫斯勒說完伸手就去拿書。不過動作不太順利,是因為翡涅希絲宛如她重要的洋娃娃要被奪走似的做了抵抗。

    但是,就在翡涅希絲傾身向前要將書本奪回時,庫斯勒伸出左手食指抵住她的鼻端。

    「不要做無謂的逞強。需要幫助時,就好好地尋求他人幫助!」

    翡涅希絲像是在盯著蜻蜓般注視著庫斯勒的指尖,然後緩緩將視線移往庫斯勒的臉。她似乎很難為情,想把表情全都隱藏在兜帽裡。

    但是,她並沒有畏懼退縮,這表示庫斯勒所說的話或許已經多少鑽進她的腦袋裡了。

    「真是的!」

    就在庫斯勒邊說邊嘆氣之際,他們聽見了。

    「我說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門的對面傳來一陣尖銳的咆哮。

    「再說,你們這群人打聽那種事到底有什麼目的!啊!」

    從聲音聽起來的感覺可以知道怒吼聲的主人是個年輕女孩。庫斯勒由此回想起統率這個工會的首領是名叫做伊莉涅的年輕未亡人。

    翡涅希絲在身後有些侷促不安地亂動,偏著頭回望她後,似乎就顯得有些安心。

    「是要認真相信那些痴人夢話,侮蔑自己的名譽嗎!」

    裡面的人怒氣衝天,不用認真傾耳聆聽都能夠聽見。幸而,木造窗戶緊閉,大街上的熙來攘往很是熱鬧,在路上行走的人們沒有留意到任何聲響。

    之後可以聽見幾次雙方在對談但是無法連內容都掌握到,還能夠聽到毫不客氣用力踩跺的腳步聲。知道再過不久大門就要開啟,庫斯勒輕巧地在門口往旁邊一站。

    隨後大門敞開。「聖典中也有記載:被人隱藏的東西必定會遭人揭露啊!」其中一人最後不甘示弱地撂下這句話。帶著滿臉憤慨走出來的是三名看來各自有其立場的中年工匠。

    其中一人注意到庫斯勒,便慌慌張張打斷另一個回頭望著建築物裡面想要再多撂下一句狠話的人。

    庫斯勒刻意露出表示自己什麼都沒聽到的笑容。

    他們大概是工匠頭目吧,三人都尷尬地僵直著身子走上大道,消失在人群之中。

    背影看起來有種莫名的窩囊。

    「……嗯?」

    工會是招集一群職業類似的人們,透過僅有的共同利害關係去牽制束縛他們的不自由組織。發生爭執、摩擦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可是,大白天日正當中之際,在工會的建築物裡互相怒吼咆哮,絕非尋常之事。更何況,就連「名譽」這個字眼都出來了。名譽之於工匠,可說是抹大拉之於煉金術師般的重要。

    庫斯勒注視著工匠們離去時的方向,同時聳聳肩,踏入建築物之中。

    「你們還有什麼話沒說完——」

    才剛進入的瞬間,就聽到懷著滿腔怨慰的聲音,不過怒意並沒有徹底爆發就漸漸收住了。

    「打擾了。」

    「……」

    噤口不語的是名紅發女孩,統率戈爾貝蒂鐵匠工會的首領——伊莉涅,一如既往的樸素打扮看起來就像個打雜女傭。她屬於那種雖然不是什麼出類拔萃的大美人,但個性上的直率大方能讓她廣受男人喜愛的女孩。

    這樣的伊莉涅正因為吃驚和羞愧而滿臉通紅,為了避開這場尷尬,她轉身面向棚架裝作在尋找東西似的弄得沙沙作響。

    「煉……煉金術師大人到這裡來有何貴幹啊?」

    這個依舊背向他們而提出的問題,庫斯勒選擇暫時不回答。並非源於她這樣的舉動讓自己不符合首領身份的外貌更加顯得幼稚。

    打磨過的地板。擺置在桌面上的椅子。牆邊的燭台上頭,一如往常插著剛切下的新品蠟燭。

    庫斯勒用下頷暗示身後的翡涅希絲去將大門關上。

    翡涅希絲怯生生關上大門,乓地一聲,立即隔離了外頭的喧囂。

    之後,庫斯勒將情緒切換成「煉金術師」。

    「您正在忙,看來我們似乎來得不是時候?」

    「啊?」

    伊莉涅毫無顧忌地在鼻間嗤笑一聲說:

    「煉金術師大人竟然玩起密探遊戲?」

    接著,她轉過頭面向他們,臉上淨是給人自暴自棄之感的扭曲笑容,見到庫斯勒斜後方的翡涅希絲時,冷不防地睜大雙眼。

    「我們來並非為了異端審問,這點請放寬心。」

    伊莉涅有些驚訝地望著庫斯勒之後,找出幾個字眼搪塞。「喔,不,沒什麼。」看著她咳了幾聲,搔搔耳後,有些難為情的樣子,或許是外表完美的修女翡涅希絲站在眼前,讓她終於醒悟到自己的粗野。

    「……有什麼我可以效勞的事呢?」

    她用矜持作態的鄭重口吻,輕聲細語向他們詢問。

    但是庫斯勒不打算像初次見面時,戴著假面具和她說話。

    從上一次的接觸來看,繼續這麼做反而會得到反效果。

    「我有關於冶金的問題想要請教。」

    「……」

    聽到庫斯勒這麼一說,伊莉涅極其明顯地皺起眉頭。

    「難不成你也是?」

    然後,喃喃道出這句話。

    非關演技,庫斯勒自然地回問道:

    「也?」

    「唔。」

    伊莉涅意識到這是在自找麻煩,便慌慌張張改了口。

    「沒……沒什麼。然後呢?你要問的是?」

    他可以緊咬這個破綻不放,想辦法讓她全盤托出,應該可以辦得到吧。

    但是,現在身邊還跟個翡涅希絲,他決定行事要文雅一點。

    「我想請教關於金屬的事。從北方運載到這座城市的金屬……特別是,與卡山相關的東西。」

    「……?」

    伊莉涅聽完,更是眉頭深鎖地瞟視庫斯勒。

    不過,看那樣子應該是從庫斯勒嘴裡說出來的話,讓她感到相當意外的緣故。

    與卡山相關的種種傳聞,還沒傳到她的耳邊吧。

    「為什麼會問這種……完全出乎我意料的問題?」

    無法理解也不想去理解,伊莉涅的表情透露出這訊息,嘆口氣放鬆肩膀之後,「隨意坐吧」她擺手要庫斯勒他們坐下。對煉金術師毫無畏懼之色,是因為她的膽子夠大,還是因為凡事不在乎的態度所致,無從推究。或許兩者皆是吧,庫斯勒逕自給了答案。要是她沒有被逼迫承接下這個徒有虛名的地位,身陷於這種奇怪的狀況,她敢情會是個性格人見人愛,充滿活力的城市女孩。

    「然後呢?具體來說是想問什麼?我們工會裡頭光是職種就不下五十種。若論到產品種類,可是上百種甚至兩百種左右。你想調查什麼?原料?作業工法?半成品?」

    庫斯勒將椅子從桌面卸下,一屁股坐上去。

    「原料和等待完工的半成品吧。」

    這麼回答後,才注意到翡涅希絲無法順利將椅子搬下來正感到窘困,便幫了她一把。

    「……材質呢?」

    「什麼都可以。」

    「啊?我不是剛說過,在我們這裡流通的貨物,光是鐵就有幾十種。就算你說什麼都可以,也不是——」

    「先決條件是,必須是尚有改良空間的東西。」

    伊莉涅閉口不語,接著像是要讓自己鎮定下來似的,做了深呼吸之後才說道:

    「關於這部分,已經都向騎士團報告過。再說了,上一任的湯瑪斯可是早就幫我們解決了不少囉!」

    最後添了一句挖苦意味濃厚的話,庫斯勒只能以苦笑帶過。

    目前他還沒有任何能夠反駁的本錢。

    「不限於鐵,有沒有任何只要解決問題之後,就能夠帶給騎士團莫大和益的東西?」

    庫斯勒攤開雙手表示,這動作是為了強調他所提的內容並沒有刻意隱瞞任何事。

    伊莉涅雙手環抱在胸前,滿臉狐疑盯著庫斯勒的言行。

    「總之,你的意思是想要幫自己加分?」

    「確是如此。」

    庫斯勒據實以告之後,伊莉涅一副不可置信地搔搔頭。

    「竟然拜託工會這種事,你還真是個怪人啊。」

    城市工會和煉金術師的關係,無論在哪座城市都相當複雜。特別是向騎士團借錢的工會,以及受騎士團聘僱的煉金術師,多了這層糾葛後關係就更加微妙。

    不是完全的敵人,也不是同伴。

    工會向騎士團借錢後,也等於依附了這份權力,比起城市中其他工會來說,在競爭上必然佔了上風。依經營的方法論來看,這絕不是錯誤的決策,但無論怎麼盤算,欠債的總是矮人一截。

    與此相對,被工會欠下一筆債務的騎士團就像是煉金術師的再造父母,而煉金術師則是騎士團的放浪形骸的不肖子。雖然騎士團不會對他們太過於刻薄狠毒,但是無論他們如何力求表現,還是無法受到騎士團真心喜愛。

    而煉金術師也竭盡所能利用雙方之間的從屬關係。

    因為他們認為如果遭受輕視,研究上就會出現阻礙。

    一直以來,庫斯勒也是秉持這個準則去立身處事,但今天的表現卻有些不同。

    「我有個賭上人生所有一切的目標。既然是為了它,向擁有知識和經驗的人表達敬意,也是合情合理。」

    他單腳翹起,雙掌交疊在膝頭,一點都沒有表現出盛氣凌人的樣子。

    伊莉涅掩飾不了內心驚訝,眨巴著雙眼瞪視庫斯勒,然後呼地長吁一口氣,嘴角揚起諷刺的笑意說道:

    「時常聽人說起,要多小心煉金術師嘴裡吐出的話啊。」

    「這是很好的忠告。意思就是要你認真考慮啊。」

    庫斯勒的這句話讓伊莉涅厭惡地撇了撇嘴。

    「所以,心裡有沒有底呢?就如您所推論,我想建立良好功績,讓騎士團加深印象。不計代價。」

    遇到對方如此開門見山地請求,即使再怎麼覺得可疑最後還是會點頭相信,是個老實的人。

    伊莉涅為難的臉龐,透露出她也徹底瞭解自己的這副脾性。

    「唔……可是,我的結論還是一樣。希望改善的地方已經都向騎士團報告過,而且絕大部分已經都由湯瑪斯幫忙解決了。」

    「……提到這個名字,就會讓我沒勁啊。」

    聽到庫斯勒這麼說,伊莉涅先是呆愣了一會兒後,有些壞心眼地笑了出來。

    她原本的個性應該是屬於平易近人吧。

    和翡涅希絲的層面不同,但她也是個令人感到不安的女孩。

    「那個人可是個非常厲害的煉金術師啊!」

    「我無力做任何反駁,他的確厲害得讓人生氣啊!」

    「呵呵呵。」

    伊莉涅聽聞此話後愉悅地笑了,像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麼開心。好比是自己被人稱讚了。

    大概是以身為一個職業與金屬息息相關的人來說,她真心認為湯瑪斯的確是個厲害角色。

    「如果他不是一名煉金術師,而是身為工匠就好了。」

    伊莉涅的視線飄到遠方如此說道。

    這句話裡面或多或少有些諷刺和挖苦,但一定是她的真心話,庫斯勒思忖。

    「要是能讓那麼厲害的人別枉送性命,這倒不失為一個好方法。」

    「……」

    伊莉涅用眼角偷覷一下庫斯勒,稍微放鬆嘴邊肌肉。

    敵意有些消退。

    「不過,還是不行。那個人進不了我的工會。」

    「可以告訴我為什麼嗎?」

    身為亡夫的後繼者,一肩扛起繁華港口城市的工會,伊莉涅聳聳肩,臉上帶著悲感的笑容說道:

    「追逐夢想的人無法成為一名好工匠。」

    這句話像是參透了這世間秩序的某種道理。

    庫斯勒偏過頭,笑了笑。

    「我想我可以理解為何你會身在此處。」

    「就算你稱讚我,也不會得到什麼好處喔。」

    這句話讓伊莉涅稍微皺起眉心。

    既是高興自己想受人稱讚的地方得到稱讚,也是警惕自己不要得意忘形,她處於夾縫之中。

    看來應該是這樣吧。

    她不是個壞女孩,庫斯勒心想。

    「你是說……卡山是嗎?目前還在戰爭中。東西不會直接進來,不過的確有許多商品經由別的城鎮流通到這裡來。不過,聽你的意思,我想比起進貨明細,由本工會提出的請願書還有和湯瑪斯之間的往來記錄可能比較符合你的需求。」

    「可以嗎?不需要先徵求工坊頭目們的同意嗎?」

    庫斯勒一提出這個問題,伊莉涅不勝其擾地冷笑。

    「這時候才展現出你的良知嗎?明明只要你稍微施加壓力,想看多少就能看多少。」

    「權力是在不得已時才端出來用的東西。」

    「聽起來不像在開玩笑啊。」

    「我並沒有打算說笑話。」

    說這句話的同時,庫斯勒也筆直注視著伊莉涅的眼睛,而她還是臉上隱隱帶著哀傷,微笑著承接他的目光。

    「我想也是。」

    那是對自己毫無實權的處境再明白不過的眼神。

    伊莉涅聳聳肩,把手扠在腰上,輕輕嘆了一口氣後說道:「那麼。」

    「我收到哪裡去了呢?要請你在這兒等一等……還是說我差人送到你工坊去?」

    「讓您如此費心的話,我會太過受寵若驚。」

    聽到庫斯勒矯揉造作的說話方式,讓伊莉涅半睜著眼露出燦爛的笑容。

    「我可不希望煉金術師死賴在這兒。」

    「那麼我就在這裡稍等吧。」

    伊莉涅無聲地笑了笑,擺擺手往屋子深處走去。

    直到眼底再也瞧不見那隨意綁起的紅發後,庫斯勒便讓自己沉浸在先前這段讓人覺得舒爽的對話餘韻中。雖然不知道她和那些工頭們究竟為何起爭執,但那一連串強勁有力的怒吼也十分厲害。

    「一個不錯的女孩嘛!」

    庫斯勒邊撫摸下頷邊說道,身後的翡涅希絲則開始有些坐立不安。

    庫斯勒側頭看向她,翡涅希絲則是帶著些許不安地望著他。

    「我並不是要你也要表現得像她一樣。」

    聽到庫斯勒這麼說,翡涅希絲像是吃下定心丸一樣如釋重負。

    的確,假使翡涅希絲找尋到自我,言行舉止上能夠變得堅定,他也不認為要像伊莉涅那副模樣。伊莉涅和翡涅希絲是完全不同的類型。

    就像雖然一樣是金色,但黃鐵礦還是有別於黃銅。

    「找到了。」

    伊莉涅抱著如字面上所說,堆得像座小山的文件,走了出來。

    儘管她的外型相當纖弱,不過不愧為工匠的妻子,似乎挺有力氣。

    注意到庫斯勒稍稍瞪大眼睛的反應,伊莉涅便一古腦兒將文件全都擺到辦公桌上,伸手扶住上頭,用故意刺激人的語氣說道:

    「溫柔文雅的煉余術士大人可帶得走這些文件?」

    「真不巧,本人和同伴都不是力氣見長的人。我們只會拿走值得注意的內容。」

    「哼!」

    伊莉涅在鼻間嗤笑出聲。翡涅希絲的身體突然打了個冷顫,想必是由於伊莉涅朝她看了一眼吧。

    庫斯勃從椅子上站起身來,粗魯地翻動堆在辦公桌上滿佈塵埃的文件。

    「最舊的是四年前的東西啊?」

    「大概吧?在那之前是教會較為強大,騎士團大人也還沒有這麼大的面子。比這更之前的話,大規模的材料進貨就應該是在布克魯格商會的倉庫裡吧。」

    「布克魯格商會?」

    「布克魯格商會曾經待過如今由騎士團大人駐守的建築物。也是騎士團大人來到之前,通融我們資金的地方。我還聽說把工匠帶來這座城市的原本就是這個布克魯格商會。」

    庫斯勒聳了聳肩。

    騎士團下手絕不留情,而且還鍾情效率高的方式。

    想在戰場上求得勝利,武器和工具的製造是決計不能短少,因此必須快速地將鐵匠工會納入其完整的支配之下。最為迅速的方法自然是直接奪取早已確立了支配鐵匠工會權力的組織。

    「什麼都沒有的人最幸福,是嗎?就因為擁有讓人眼紅的東西才會被奪取啊。」

    「真令人討厭的事啊。」

    坐在椅子上,連同椅子都面向側邊的伊莉涅,在桌面上拄著手托住臉頰開口說:

    「不過,已經四年啦……」

    伊莉涅感嘆地說出這樣的話。她所坐的是一張椅背異常高聳,在某些部分則加了形式上的裝飾,象徵坐在這上頭的人才是首領的座椅。

    看她坐的模樣似乎十分不舒適,也像是在跟人賭氣。

    「四年前……還只是個喝奶的孩子嗎?」

    面對庫斯勒的刻意調侃,伊莉涅當然連動怒都沒有。

    「現在也沒有多大改變啊。」

    「那是對誰而言呢?」

    聽到庫斯勒的疑問,伊莉涅擺出十分不悅的表情。

    「煉金術師會使用魔法是真有其事嗎?」

    「只不過是你很容易被人猜透罷了。」

    「……」

    伊莉涅毫不保留地緊皺起眉頭,還噘起嘴來。

    「原本應該坐在這個位子上的人,壓根兒沒想到他會死得那麼幹脆。雖然的確是有點年紀了……」

    「我也想見見他啊。」

    「……」

    感覺到伊莉涅逼人的視線,庫斯勒微微地閃躲開。

    「文字會透露出一個人的品格。上頭有布魯納簽名的書信全都是你的……丈夫所寫的吧?」

    「沒錯。」

    儘管不清楚伊莉涅是否愛著其亡夫,但對他的本事心懷仰慕這點應該是無庸置疑。

    鐵腕作風的工匠本色。

    哎呀哎呀,庫斯勒心道。

    「光憑本事就能得到女人的賞識,當工匠還真是好福氣啊!」

    庫斯勒語畢,伊莉涅只是聳了聳肩。

    「如果我是男人的話,這點也的確是個好處。」

    「你是指把目光放在地位和財產這點?」

    「……你還真是個討人厭的傢伙。」

    「因為我總是說實話,才會容易惹人厭啊。」

    伊莉涅冷笑出聲,不過她依然托著腮,氣勢有些衰減地說道:

    「真的,我怎麼會被鐵給吸引了呢……」

    庫斯勒在伊莉涅這樣的神態中,似乎窺見到她平日的辛勞。

    每個人都有各自合適的所在地。比方說男性應該打鐵,就像女性應該去摘花。

    倘若走岔了路,該會有多麼痛苦、多麼艱辛,舉個極端的例子,看看翡涅希絲就可以明白了。

    「和同年紀的友人應該很難有共同話題吧。」

    「就是啊。鑽進熔爐中把全身搞得都是煤炭烏漆抹黑,就為了堆磚砌瓦,有誰想聽關於這種苦活的事呢?」

    「我倒是已準備好洗耳恭聽?」

    「你以為我們之間有可能相談甚歡嗎?」

    滿是譏諷的笑臉,不知為何讓人覺得風情萬種。

    對於她毫不留情的回答,庫斯勒不以為意聳聳肩說道:

    「你是工匠之首,我是煉金術師。」

    「沒錯,各自弄清楚自己的立場吧。」

    庫斯勒在鼻間嘆了一聲,最後挑選出約三分之一的文件。

    「總之,我先借走這些。」

    「你不用再拿來還了,我不想再看到你的臉啊。」

    她還是側著身,沒有直接面對庫斯勒,神情認真地要求道。

    讓人分不清到底有多少話是開玩笑,也正因如此,庫斯勒才會對伊莉涅抱有好感。

    「我會找人送過來。」

    「哼。」

    當庫斯勒告辭時,伊莉涅還是沒有看向庫斯勒,只有揮揮手示意,馬上就開始動手整理起辦公桌上剩下來的文件。

    庫斯勒對仍坐在椅子上的翡涅希絲使了個眼色。

    翡涅希絲接受到暗示後便立即站了起來。庫斯勒拿起較厚重的文書,較輕的文件類就往翡涅希絲懷中塞。翡涅希絲有些疑惑地接過,她的疑惑與其說是對庫斯勒的體貼感到不解,或許有更多是被他和伊莉涅之間的談話害得心神不寧。

    是因為主人目前處境的緣故嗎?鐵匠工會瀰漫著一股陰鬱,他們走到屋外,沐浴在晴朗陽光下才覺得心中舒暢。

    整座城市也顧不得伊莉涅的心情,照樣熱鬧如常。

    庫斯勒做了一個深呼吸,正要舉步朝外頭走去時,留意到翡涅希絲還呆立在工會大門前。

    「怎麼了?」

    「啊!」

    像是懷疑自己在屋裡遺落了東西一樣,翡涅希絲眺望緊閉的門扉,隨即就跨出步伐要往前走,但還是在意門的另一邊似的又回頭一望。

    「那個……」

    「啊?」

    庫斯勒一有回應,翡涅希絲就彷彿下定決心一樣接著問道:

    「那……那位女士,是不是為某些事而困擾著?」

    被白淨的修道服包覆全身的她,在骨子裡也還全然是名修女。

    儘管翡涅希絲正式的身份已經不是修女,當初也不過是騎士團為了便於監視而讓她進入修道院。況且,說穿了,翡涅希絲之所以會在神的教義上表現出固執的一面,應該是她無意識地期望能用一些堅定不移的東西去穩住自己不安定的部分。而遵奉神的戒律則是最簡單不過的行動方針。

    雖說如此,翡涅希絲原本就對神的教義相當熟悉。

    毫無疑問地,她生性也屬於會關心顧慮他人的個性。

    「算吧。以每天過著不合乎本性的生活來看,的確是感到困擾吧。」

    「……請停止這些故弄玄虛的話。」

    「要好好說明的話需要花很多時間喔。」

    「我正洗耳恭聽。」

    竟然還會說詼諧的話!庫斯勒思忖,但隨即回想到她這是在套用剛才自己說過的話。實際感受到自己確實在影響對方,一種難以言表的感覺在腹部深處逗引他。

    不過,他抬了抬下頷表示總之還是得先離開,然後邁步離去。

    翡涅希絲雖然還是很在意門的另一端,不過終究放棄,快步趕上庫斯勒。

    「請說明。」

    「男人的那個。」

    嫌麻煩地丟了這句話,翡涅希絲馬上漲紅了臉,雙唇緊閉。

    非常氣悶地面向前方走在庫斯勒身旁,一本正經地用同樣的步伐踩了一,二,三,四,五步後,側頭望著庫斯勒。

    「她看起來非常痛苦。」

    庫斯勒側目瞅了翡涅希絲一眼,就這麼略微偏著頭,避開從對面走來趕著一群豬隻的養豬戶。

    但是,沒能順利避開的翡涅希絲轉瞬間就像只落水的小貓,被推擠到後方去。費盡辛苦找到可以落腳躲避的地方,是某家商會的卸貨區。接著,像是要逃離卸貨工人的笑聲一樣,小跑步趕回庫斯勒身邊。

    「在擔心他人之前,何不多擔心自己的事呢?」

    為了隱藏剛剛發生的失敗而羞紅的臉,同時也因為她對庫斯勒的話心知肚明吧,翡涅希絲低下頭為之氣結,不過臉上的慍怒並沒有維持太久。

    「是你拯救了我。」

    看見她開口說出這句話時的表情,庫斯勒掛在臉上的訕笑便蕩然無存了。

    他明白依翡涅希絲的個性,她絕不是能拐彎抹角耍花招的人。

    「既然如此……」

    「你要我……也去救別人嗎?」

    庫斯勒一邊說一邊把手搭在翡涅希絲的頭紗上。

    有好一會兒,翡涅希絲的理解力都沒跟上庫斯勒所做的動作,之後才意識到自己的耳朵還差那麼一點兒就要露餡,趕緊慌慌張張壓住頭紗。

    「你……你在做……」

    「我要說幾遍你才會懂呢?不要馬上深陷其中!輕易相信別人說的話更是毫無道理。」

    「……」

    「就因為我從那混帳聖歌隊中把你接手過來,我就是個任何人都會幫的大善人?」

    「!」

    「你還不懂嗎?」

    庫斯勒陡然停下腳步,一臉嚴肅地說道:

    「因為是你,我才會幫的!」

    翡涅希絲只是茫然。

    然後,隨著這句話緩緩滲入腦海中,紅霞也慢慢攀上她的臉蛋。

    可是,她的表情泫然欲泣,可能是有人在她的耳邊輕聲喃喃:你才沒有那樣的價值!依附在她頭上的獸耳所能聽到的,一定都是藐視、拒絕、避諱翡涅希絲的言語。

    如果是這樣,在這層意義來看,翡涅希絲的雙耳的確是受到詛咒的耳朵。

    「你……你……你真的是——」

    「你要說差勁透頂也好,騙子也好,總之就是這樣,不要隨隨便便什麼都想指望我!」

    庫斯勒一說完,滿臉通紅將胸口的修女服抓得緊緊的翡涅希絲,突然以悲傷的眼神端詳他。或者,那也許是庫斯勒本身亦流露出相同眼神。

    庫斯勒是名煉金術師,只對自己的夢想有興趣。說穿了,就是只會對自己的夢想竭盡全力的意思。

    庫斯勒聳了聳肩,再度往前走。翡涅希絲與他間隔幾步之遙後,才開始跟上。

    「鉛沒有辦法變成金。」

    雖然不清楚翡涅希絲有沒有在聽,庫斯勒還是面朝前方繼續說道:

    「那女孩的問題,是她自己的問題。我會想解決你身上的問題,是因為那和我必須解決的事息息相關。不多不少,僅只如此。」

    從熱鬧的大道轉進窄巷,穿過這條巷子後就是工坊了。

    庫斯勒在這巷子裡轉身面向翡涅希絲,對她說:

    「煉金術師會走上邪路,是因為他開始期待遠超過實驗內容和結果所引導的某種東西。煉製的結果若是成功,就表示他得到天使的祝福;失敗的話就一定是惡魔在作祟,不外乎於此。當然,如果是抱著某種目的,像是想做出能發現神之姿態的眼鏡、能夠捕捉精靈的水晶瓶等等,就另當別論了。」

    翡涅希絲依然低頭沉默,像是乖乖聽人說教的小頑童。

    庫斯勒繼續說道:

    「與他人有所牽連也是一樣的道理。應該要視為能夠幫助自己接近目標的手段,除此之外不應該還心存他念自以為有些什麼。因為我認識那傢伙,因為他正感到痛苦——為了這種理由而採取的行動,往往都不會帶來好結果。『利息(庫斯勒)』被世人畏懼的原因,就在於『利息(庫斯勒)』只對本身的目的感興趣。不過,就是因為這樣利息才會確實增加;我才能確實往前邁進,在這個滿地是鉛的動盪世間。」

    其實,庫斯勒也不想說出這樣的話。

    這是他自今為止看過不少事實所歸納出的結論,他不得不說。

    所以,話音一落,他便滿是唏噓地補上一句:

    「要是這個世道能夠再好一點,我也會有這種想法。只不過,能夠讓我們繞個路,休息一下的地方並不存在!」

    翡涅希絲聽到這句話,便緩慢搖搖頭。

    「對……對不起……」

    她想說的是:是我太不經世事。

    庫斯勒略嫌用力地按了按翡涅希絲的頭。

    「你對我有所期待的地方,說實話我很開心。」

    他把手從有些驚訝的翡涅希絲的頭上抽回,重新轉身向前。

    「而且,這的確像你會做的要求。」

    庫斯勒開口道,料想這句話多少能幫助到翡涅希絲,因此也不能說我沒有打算讓你更加依賴我。

    但是,在補充完這些能誘導她更親近自己的話之後,因為某種奇妙的罪惡感而閉口不再說話。

    不會被任何事蠱惑,鋼鐵般的意志。

    庫斯勒又嘆了一口氣,舉步往前走。

    可能是由於白天過於疲憊吧,還沒等到晚飯,翡涅希絲就已經開始東搖西晃打起盹來。

    刻意將油脂肥厚的沙丁魚熬煮出來的湯放在她的鼻子前,結果只撕了一小片面包,吃了一口就宣告氣力不繼。

    她在椅子上睡得很不安穩,只好無可奈何地由庫斯勒抱她到寢室去,這種時候她還是一點警戒心都沒有。能活到現在還真是太厲害了。庫斯勒將毛毯拉到翡涅希絲的小嘴下方同時心裡嘆道。

    「咦?要不然我就退到樓下去吧?」

    看到庫斯勒用身後那隻手關上寢室的門時,正喀滋喀滋咬著魚背骨的威藍多開口說道。要是對他說的話斤斤計較,就顯得太愚蠢了,所以庫斯勒只是聳聳肩不置可否。

    「所以呢?你那方面進行得如何?你似乎在城中溜跶得挺晚的啊?」

    他滑進方才翡涅希絲坐著打盹的椅子,開始處理眼前這頓幾乎沒被碰過的晚餐,一邊開口詢問威藍多。

    「唔~嗯。沒什麼收穫。你那邊呢?」

    「我採買到不錯的魚。」

    在鐵匠工會取得進貨明細和請願書等文件後,就順道去了市集一趟,調查來自北方的貨物,還有城市工匠所制作的商品,但是還沒有得到能讓他驚呼:就是它!之類的情報。

    「畢竟,這間工坊對我們而言,原本就是個高攀的地方。」

    「嗯?還真是氣餒呀!」

    頗感意外的庫斯勒,不帶半分玩笑地說道。

    「這是我從事實中得出的結論啊。這座城市曾有個名叫湯瑪斯的怪物。你在調查時沒有遇到相似的事嗎?」

    庫斯勒翻閱從工會中帶回來的那堆請願書的影本,挑起半邊眉毛。

    「幾乎全部都被填上已解決。讓人深切領悟到自己的平庸啊!」

    「我甚至還產生想叫他師傅的念頭咧!」

    可是,湯瑪斯因為疏忽了讓人難以察覺的事情,像蟲子似的簡簡單單地被人揉死。生命輕如鴻毛,必須在還存活於世上時完成些什麼,已經沒有拖拖拉拉的餘地了。

    「結果,我這裡得到的情報是阿薩美的進軍比預期還來得快,就只有這樣。」

    「是嗎?」

    「我在問話的時候,已經有幾個人開始在『理毛』了。」

    「唔。」

    進入殖民地墾殖時,為了防止無謂的爭端和掠奪,會帶著能以雙方語言溝通的妓女一起前去。被行軍挑中的女人無法預料自己是否能回到原本的城鎮,於是便開始費心打理自己。當然,這是充滿了前往新城市找到好男人的氣勢下所做的戰前準備。

    「反正,阿薩美那群人要是太過磨蹭,就會在投靠的旅館中接到一堆陳情吧。像我們這種對新天地垂涎不已的人,一招呼就會蜂擁而至啊。」

    「煉金術師是派誰去呢?」

    「誰知道……反正應該是在南方讓貴族或諸侯印象良好的某個傢伙。不是像我們這種從戰火餘燼中撿回來的,而是出身良好外加優秀的人啊。」

    「哼,還真不屑那種人自稱為煉金術師。」

    威藍多嘻嘻竊笑,但他的笑容近乎苦笑。

    「就算沒有想克服的過去,沒有瀕臨瘋狂的夢想,有些人還是相當優秀啊。」

    「……」

    威藍多過於敏銳的理解能力,反倒讓庫斯勒覺得害怕。

    「你到底是怎麼了啊?」

    他感覺不到威藍多平時的狂傲。

    庫斯勒如此疑惑著,最後喝下一碗麥粥,將木碗放在桌面上的威藍多則是讓下巴抵在高舉到椅子上的膝頭,帶著笑容說道:

    「無法原諒自己的不中用啊。」

    正因為威藍多平常表現得放蕩不羈,讓人感覺到他現在對自己的苛責更加深沉。

    「如果我的煉金術師經歷還多個二十年,絕對有自信自己能夠雀屏中選。但是,現今的我在世人眼裡只不過是個毛頭小子。」

    可以輕而易舉將他的發言視為自信過甚而一笑帶過。但是,埋首鑽研未知結果的實驗、追尋新事物的人就該抱持這樣的自信,否則無法勝任這項工作。

    未來必能開創。

    在這冷酷無情的世界,正因為他們心懷這樣的信念,才會選擇走煉金術師這一條路。

    「這麼說來,你想等下次機會?」

    庫斯勒提出疑問後,威藍多輕聲笑了笑。

    「幸運女神的後腦勺可沒有頭髮(註:Fortuna,羅馬神話中的幸運女神,為了象徵機會不會有第二次,女神的形象通常不會有後面的頭髮或是將所有頭髮盤在前額)。當機會來到眼前的那瞬間,如果沒有伸手抓住,就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聽到他的回答,庫斯勒也只能搔搔後腦勺。

    「可能要抱著舔人鞋底的覺悟了。」

    威藍多看著庫斯勒,露出他的一口利牙。

    「對這檔事,你的念頭總是轉換得很快,真不愧是庫斯勒啊。」

    「誰叫我出身不好。」

    「那可是長處啊。需要守護的東西還是少一點來得好。」

    威藍多一說完,就站起身子。

    現在庫斯勒眼中看到的威藍多,是個鬧情緒的人。

    「這是在挖苦我嗎?」

    「嗯?」

    威藍多有點開心地笑了。

    庫斯勒聳了聳肩,用嘴撕咬開鮮魚乾。

    這天夜裡,庫斯勒和威藍多在地下層的工作室商討如何加深騎士團對他們的印象。

    主要是研究庫斯勒從鐵匠工會帶回來的請願內容,不過,結果還是正如他們所預料,令人不甚滿意。

    「湯瑪斯真是個天才!」

    庫斯勒任手上的最後一張紙飄落到作業台上,威藍多將手盤在腦後,身體直接倒向椅背,嘆了一口氣。

    就如同伊莉涅所說,鐵匠工會裡有工匠負責生產不下五十種商品,使用到的金屬更是好幾十種。當然作業上遇到的麻煩或想要改善的地方更是這數字的好幾倍,他們將自己無法解決的問題、認為早就該被解決的問題,一一向騎士團提出,尋求解決之道。

    騎士團方面當然沒有一定要回答的義務,然而無論在哪座城市,這類請求都會如雪片般飛來。這是因為不是那麼優秀的工匠所遇到的那些特別枝微末節的問題,往往會挑戰到真理。

    研究的根本在於不斷提問。這是什麼?為何會變成這樣?某種東西究竟會變成怎樣?諸如此類。而且,提問的觀察角度愈多愈好。

    再加上,騎士團在本身支配的城鎮中一定會放款給當地工會。如此一來,對工會的請願釋出改善方案,提升他們的生產效能,從債主的立場來看也不失為一種有益無害的做法。

    這真是十分完善的結構,庫斯勒心中極為佩服。

    而湯瑪斯則是將這項機制運用得淋漓盡致,絲毫不吝惜自己的才能,完整灌注到這上面去。

    「像是提高金屬純度的方案等等,在此能做到的事似乎全部都完成了。」

    就連威藍多都不得不俯首稱臣。

    不過,排列在作業台上,那些讓庫斯勒兩人無法著手,或是即使著手進行也沒有太大益處的內容之中,存在著幾張藏寶地圖。

    只要能夠得到改善,肯定會受到騎士團的禮遇,那是他們夢寐以求的答案。

    「剩下的可能性,果然是這個啊……」

    「……」

    威藍多僅以嘆息代替言語上的回答。庫斯勒用指頭掐起一張紙。上面寫的是與這世上最重要的鐵相關的要求,連湯瑪斯這樣的天才都未曾觸及的問題。

    鐵的大規模生產方法。

    「在這裡也可以研究怎麼提升鐵的純度,不過……」

    「大規模生產方法就不是『是否要混入骨頭的粉末』、『要用樺樹的木炭去燒嗎』之類小家子氣的問題了。」

    「要試試看混身滿是泥巴汗水,削土砌瓦嗎?」

    庫斯勒這麼一問,閉上雙眼面朝天花板的威藍多,便噘起下唇。

    「我們這些煉金術師到現在還這麼默默無聞的原因,便是在於做不來那種事啊。」

    這說話方式聽起來就像個鬧脾氣的小鬼,庫斯勒感到有趣,不禁笑了出來。

    「畫出大型燃爐的設計圖,聘請幾十個工人,擬定個要花費好幾年的工程,等燃爐完成後就召集技術和幹勁個個不同的工匠,消磨自己的耐心頻頻監督得花上好幾天的煉製作業,然後找出最適合該燃爐的煉製方法?」

    「最後,製作出來的鐵的純度則是工坊燒製出的純鐵的八成左右。但是,這也是很厲害的成就喔,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吧!」

    「是啊。」

    庫斯勒附和,煞後繼續描述:

    「而我們也不是想要大量生產劣等的鐵。」

    「純鐵。或者是純粹的金屬。不然的話……」

    依然閉著雙眼朝向天花板的威藍多,像是在對神祈求一樣低喃。

    「完美的方法,煉金術的精髓。」

    「抹大拉。」

    庫斯勒說出這個單字,威藍多鬆開雙手,回身坐好。

    「結果,我們還是只對在這間狹小的工坊中能做的事感興趣。可是,這個世界更巨大、更廣闊喔。要幫得上人們,就得活躍在這廣大範圍中啊。」

    「完美但做法艱難的方式比不上差強人意但做法簡單的方式是嗎?」

    「有沒有什麼……有沒有什麼……能直搗黃龍的猛烈一擊……」

    威藍多思索著,他現在是靠著作業台托著腮。

    「有什麼……呢?」

    能夠找出來的話,就不用這麼苦惱了。

    而且,像騎士團這樣的組織就是為了找出那「有什麼」,才會規劃出如此讓人歎為觀止的縝密龐大架構。即使煉金術師再怎麼自視甚高,無賴狂妄,也得要有像騎士團這樣的地方聘僱他們,原因就在於這種架構。他們畢竟都只有個人之力。

    這就是現在的世道,儘管這點庫斯勒已經了然於胸,但我還有金石不渝的志向在,他自忖。就如同威藍多所言,他只會朝著鑽研出這間工坊能夠辦得到的,細膩、純粹、徹底的方法去著眼。

    就算沒有辦法幫上任何人,只要那是為了自己就夠了。照庫斯勒的個性,往往會萌生這樣的想法,這也是師傅將他命名為「利息(庫斯勒)」的緣故。

    「唔……嗯……」

    那發生在他沉吟地看向天花板的下一秒。

    叩,傳來這個聲音。

    這瞬間,只有眼睛還轉動著,是為了不想讓身體的動作或衣衫的摩擦發出聲響。

    威藍多也是同樣靜止著,叩叩聲持續響起。

    庫斯勒的視線先射向樓上,再回到威藍多。威藍多點點頭,聳了聳肩膀。

    客人?

    煉金術師的工坊大門被敲響,往往不會有好事。

    而且還是夜已深,連平常無所事事的神也要就寢的時間。

    威藍多吹熄蠟燭,庫斯勒在黑暗中起身,隱藏住腳步聲,爬上樓梯。

    如果對方是宮廷派來的暗殺者,這點小伎倆或許直刻就會被看穿,但假使只是來試試身手的強盜之類的話,總有辦法對付。

    他上到一樓後,靜靜轉向寢室門口的方向。

    別醒過來!他祈禱著,同時於再度響起的敲門聲中,解開腰間短劍的別扣。

    注意到起居間的蠟燭還亮著時,他不禁想嘖舌。沒道理室內點著燈火,人卻不在,於是庫斯勒開口問道:

    「是哪位?」

    靠近門口之前,還是出聲做個確認。

    在他快要以為是醉漢或死小孩的惡作劇時,對方給了個出乎意料的回答。

    「……我是……鐵匠工會的人……」

    來人是故意改變聲音斷斷續續回應,或者是鼓起勇氣開口說話,這之間的差異庫斯勒還聽得出來。

    眉頭緊蹙,臉上完全就是一頭霧水的表情,但庫斯勒還是接著說:

    「這聲音我好像在那裡聽過啊。」

    他彷彿聽到對方全身的骨頭嘎啦一響。

    實際上可能正倒抽一口氣吧,為此庫斯勒將短劍的別扣重新扣上。

    「白天……我曾經從您身旁走過……」

    對方簡簡單單就招架了,庫斯勒便走向門口,解鎖開門。

    站在門邊的,是一名露出奴顏婢膝的笑容,戴著兜帽的中年男子。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8-12 02:50 AM

本帖最後由 kabuto_555 於 2015-8-13 11:24 PM 編輯

第三幕

    自稱克洛克·英格斯的鐵匠工會頭目,極其勉強地想扯出討好諂媚的笑容,但明顯是個失敗。大概是來到煉金術師的工坊讓他緊張萬分,再加上以他平時的地位根本不需涎著臉去奉承別人。

    既然是在大型港口城市擁有一間工坊的工頭,便可列位於城中名人之一。

    他臉上的肌膚宛如上過油擦得發亮的皮革,肩頭的肌肉高高隆起彷彿就要撐破外衣。慣於長時間搬運重物,而顯得又短又粗再也回不去的外八字腳。無論哪項外在特徵都宣示著他是名優秀的工匠。

    然而,讓庫斯勒在意的是那對眼睛。身體的每個部位都訴說著,這是歷時多年用心鍛鍊過的工匠才夠資格擁有的模樣,偏偏只有眼神還流露出孩子氣。

    這在庫斯勒請他入內後,遲遲無法鎮定下來的表現中也看得出來。一個人的言行舉止,會暴露出他的本性。

    「我得為我冒昧前來造訪致上歉意。」

    因此,當他走到桌邊就突然對著年紀比他輕而且還是名煉金術師的庫斯勒如此行之有禮,也讓庫斯勒一點都不感到意外。

    不過,對方畢竟是鐵匠工會的頭目。為了不失禮數,庫斯勒端出酒來招待他。

    「我的確感到驚訝。」

    庫斯勒改用他不熟悉的語氣做了回應,接著向他勸酒。

    對方還是戰戰兢兢,只有眼神在素燒大酒杯和庫斯勒之間游移,卻沒有伸出手。

    在這裡端上來的全都是被詛咒的東西,全被下了毒。

    雖然不知道對方是否真心相信這種事,但面對煉金術師時,就該有這點程度的警戒。讓人再次意識到翡涅希絲是多麼毫無防備。

    「英格斯先生的專業是煉鐵嗎?」

    從他的外表以及單純從鐵匠工會本就是由冶鐵相關的人物擔任主幹這兩點進行推測。

    「是……是的……我在城裡有間工坊。」

    「喔。」

    是個擁有名聲的工會頭目。

    這位名叫英格斯的工頭,就像是個只有身體長大的孩子,無所事事呆坐在椅子上,讓人完全猜不透他來訪的意圖。

    庫斯勒啜了啜自己的那杯酒讓雙唇濕潤後,開口問道:

    「來到這種地方無妨嗎?身為工頭應該會在意外面的風評吧?」

    故意略帶暗諷地調侃他,就見英格斯咬了咬牙。

    不過,那似乎其實又是個失敗的阿諛笑容。

    「世人總說打鐵就要趁熱嘛。」

    是十萬火急的要事?

    庫斯勒頗覺意外地注視著英格斯。

    「有什麼事讓您如坐針氈嗎?」

    為了躲避他人視線,有頭有臉的市民蒙頭遮面地偷偷前來煉金術師的工坊。

    浮現在庫斯勒腦海的是索取毒藥這檔事。

    庫斯勒在來到這座港口城市之前,還身陷囹圄的時候,曾用疑似毒藥的東西誕騙監獄的看守者。煉金術師和毒藥之間有著剪也剪不斷的關係。

    況且,圍繞著地位、名聲、財富的地方,無論何時都有毒藥在流通。

    但是,那些毒藥是否能以合理的價位拿到手,就不得而知了。

    他的腦海閃過一個選項——輝銻礦,英格斯的大臉上則浮現扭曲的笑容,陪笑道:

    「這筆生意,我想我們雙方都有和可圖。」

    「……有利?」

    使用毒藥的目的無可厚非就是暗殺,但庫斯勒猜想不出他和英格斯有什麼利害共通之處。即使如此,英格斯還是大大點了頭。他的下巴肉隨著這個動作瞬間腫脹起來,就像只青蛙,庫斯勒暗想。

    「對我們都有利的事是指什麼?是某種新式冶金方法的開發嗎?」

    煉金術師之所以能擁有煉金術師這個身份,就在於他們可以無懼旁人目光進行必須小心維護名聲的工匠絕對不敢去嘗試的實驗。雖然這樣的案例很少見,但偶爾有工匠想嘗試某種方法卻懼怕被工會盯上時,就會找上煉金術師代替他進行實驗。

    庫斯勒估計大概是這方面的請託,但英格斯卻突然誇張地搖頭晃腦起來。

    臉上的笑容,也比方才來得更富含深意。

    看來,他似乎正對於自己與煉金術師會面商談一事感到興奮。

    庫斯勒領略到為何英格斯的雙眼會像個孩子的原因。再怎麼以工匠身份鑽研累積經驗,他還是從未離開這座城市,他的談話對象僅限於長久以來的舊識,是個涉世未深的人。

    「雖然……也可以這麼說……」

    嘿嘿,笑聲像是要從他唇齒之間的縫隙偷溜出來。

    庫斯勒差點就要把內心的不悅表現在臉上,但下一瞬間對方所說的話,讓他立時繃緊神經上的弦。

    「您有聽到關於阿薩美徽章的傳聞嗎?」

    庫斯勒端詳起突然壓低音量的英格斯。

    他假裝只是自然地換翹另一隻腳,乘機在位子上坐好。

    看來,這不是一般私人的請託。

    「有。聽說在不久後就會經過這座城市。」

    「我們無論如何都想被選為第一批墾殖者。」

    庫斯勒回想起他剛到這座城市,第一次到鐵匠工會拜碼頭的事。

    他們沒有保留任何工坊的機密,準備好冶金相關的各種記載內容等待煉金術師到來。受到騎士團支配的鐵匠工會,似乎相信他們要是能和騎士團聘僱的煉金術師相處融洽,就也能與騎士團保持良好關係。

    比起身為工匠的名譽,他們選擇順應騎士團心意這種能得到實質利益的做法,無庸置疑就是為了這一天的到來。

    庫斯勒又接著想起,這座繁華的港口城市戈爾貝蒂在上一個世代是受到異教徒支配的眾多港口城市之一。

    也就是說,一定是英格斯的師傅那一輩的人從某個鄉下,只帶著工作用的工具來到這座城市。然後他們建立出優秀的工會,佔據了城市中的重要地位。但是,繼承他們的下一個世代呢?

    庫斯勒對於英格斯前來的原因,近乎不快地感到心有感感焉。要想在混亂已平息、秩序已制定的城市中佔有一席之地,先得熬過一段幾乎不合情理的長期忍耐。在城市中,人際關係已經底定,不倫經過多少歲月,師傅還是師傅,師兄也永遠是師兄。

    從跑腿的見習時代躋身為學徒,接著熬過五年十年的長期基本功訓練總算能被認定為一名工匠,之後還要經過好些年的技術磨練,才有資格可以坐上頭目這個位子,得到開設工坊的權利。

    然而,先不論城市規模正在擴展的情況,以一座已然壯大的城鎮而言,新工坊的開設往往得等待先前創設工坊的某人退休之後才有機會。

    即使運氣頗佳,開設了工坊成為人人都認同的工頭,工會中的顯赫頭銜卻全都被比自己年長的人佔據,更無人有意願讓位。而且,他們彼此之間在身為工匠上的技術幾乎看不到什麼差別。運氣更差的話,可能還得咬牙切齒暗道:明明是自己的技術壓倒性地超前他人!而過著屈志難伸的日子。

    有人阻斷上面的出路,自己在死去之前都被強迫只能像大多數人一樣平庸地活著。

    既然如此,自己倒不如也像上個世代一樣往新天地去,在新的城市中挑大樑。

    庫斯勒非常明白他們這麼想的心情。

    威藍多也說過。再給他二十年,他有自信能得到騎士團的肯定。但是,二十年的歲月太長;人的性命,卻是短暫無常。

    庫斯勒看著英格斯。那對不明世故猶如孩童的雙眼,閃動一抹真實。

    「因此,希望能夠藉助您的力量。」

    他停頓了一拍,用力凝視庫斯勒的雙眼。

    「被稱為不眠的煉金術師的您。」

    他想表示已經對庫斯勒做過身家調查吧。

    英格斯道出這個別名之後,不知為何臉上揚起一絲自嘲的笑容。

    當人們將靈魂出賣給惡魔時,或許就是露出這樣的神情吧。

    「我們獲得關於某種特殊金屬的情報。只要能加以生產,必能以此功績被拔擢為第一批開墾殖民地的人。」

    「特殊金屬?」

    對於庫斯勒的反問,英格斯用嘶啞的聲音低喃:「——」

    聽到的瞬間,庫斯勒難以置信地張大雙眼。

    英格斯自嘲的笑容也到達最高點。

    「想必會對我們雙方都有利。」

    英格斯站起身子表示。

    「如果您願意認真考慮這項請求,請到市場找賣鐵器的沃爾森。還有……請對工會保密。」

    然後,英格斯再度戴上兜帽,背向工坊離去。

    庫斯勒還是茫然自失,就連從椅子上站起身都辦不到。

    直到威藍多推測英格斯已經告辭離開而從樓下走上來時,他才回過神。

    一開始還嘿嘿憨笑的威藍多,見到庫斯勒的神情時,笑臉也不禁走了樣。

    「怎麼啦?」

    庫斯勒無力立即回答他的問題。

    從英格斯口中說出的是照理說已遺失於歷史洪流之中,早就幻化成傳說的鋼鐵之一。

    「大馬士革鋼。」

    「咦?」

    「他說手中持有生產這種金屬的線索。」

    「……」

    威藍多難得會遇到事情而變得啞口無言,但他這時也抿住嘴巴瞥向門口。

    大馬士革鋼就是具有此等威力。用這金屬錘煉出的劍,世人對其評價的重點早已超出鋒利程度或實用性如何,光是其存在就足以將它奉為深具意義的寶劍而受人推崇。

    再者,大馬士革鋼與神之金屬奧裡哈魯根不同,它的存在確實受到證實過。庫斯勒也曾見過實物。帶有木頭紋理,像是用不同種類的麵糰揉製而成,表面花紋不可思議到令人覺得毛骨悚然的鋼,據說只是將它系在腰間就能刀劍不侵;走在森林深處百獸都不敢來危害。

    對即將前往被擊垮的異教徒城市的都隊而言,大馬士革鋼一定會成為他們最渴望的贈禮。

    「……但是,這麼荒誕不經的傳言,你會信嗎?」

    可能性同樣都是微乎其微的話,或許尋找礦山還較為可行。

    對於威藍多極為認真的擔憂,庫斯勒沉默不語。威藍多搔搔頭,嘆了一口氣。投注在庫斯勒身上的視線,有抹類似放棄的神色。

    「一般而言,這只會被當作是單純的玩笑話喔。」

    「很不巧,這間工坊裡正好有個直到不久前都還不認為真的存在的東西。」

    「這倒也是。」威藍多聳聳肩,繼續附和道:

    「而且,現在四處可見的黃銅,其製法也曾長期失傳過。冶金的世界中,偶爾會發生這樣的事啊……」

    「要是一口氣就回絕,我會覺得太過可惜。」

    在他們降服於湯瑪斯·布朗科特的才能,到處碰壁的時候,這件奇事從天而降。庫斯勒看著留在桌面上沒被沾過的酒。要是有人告訴他,英格斯只是漆黑夜晚裡所作的一個夢,或許他也會就此相信。

    但是,庫斯勒是一名煉金術師,既然身為煉金術師就得追逐抹大拉之地。

    那些事本身就是「超越一切荒誕不經的傳說」的傳說。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容。

    庫斯勒看著威藍多:

    「把能試的都試看看!」

    威藍多聳聳肩又嘆了一口氣,然後也露出同樣的嘲弄笑容。

    不眠的煉金術師,這個別名雖然有些誇大,但庫斯勒有時也不辱其名。

    鼻子突然聞到一股酸味,原來是燒盡的蠟燭燈芯已經焦掉。

    庫斯勒這時才注意到夜色已盡,黎明待升,他大大地伸了個懶腰。

    不知不覺當中,威藍多早就伏在作業台上睡著了。每當啟用燃爐做實驗時,兩三天不睡都還泰然自若的男人,遇到閱讀文件就快速投降。庫斯勒剛好相反,在書本的世界中,他無需憑藉意志力就能夠埋頭苦讀直到身體再也動不了。

    不過,疲累的感覺照樣會襲來。

    他將木柴丟進火勢漸弱的爐中,打開門站到水車前面。用力吸氣讓隆冬清晨的空氣充滿整個肺部,再以像冰一樣冷的清水洗臉。這個瞬間,讓他深深感受到自己正活著!

    左右擺動脖子聽到頸骨喀拉作響的聲音後,他走回工作室打算再加把勁。庫斯勒和威藍多花了一整晚翻閱上一任煉金術師湯瑪斯·布朗科特所留下的書籍,以及庫斯勒他們重新帶回這間工坊的金屬相關文件。

    大馬士革鋼固然毫無疑問是個傳說,但並非誰也沒見過實物。只是因為失去了煉製方法,實物也過於稀少才成為傳說。

    因此,如果以那些正本是在早於千年之前的古代帝國時期所寫成的老舊文件為主去尋找翻查後,關於大馬士革鋼的記述其實不少。

    但是,他們並沒有因此得到可以當作線索的內容。

    文件上寫道:沙漠中存在著煉製此種鋼鐵的人民所群集的聚落等等。煉製這種鋼需要用到埋在土中的坩堝等等。

    翻閱時代稍往前進的資料,可以看到少許具體的描述,埋在土中的坩堝之類的記述也出現過好幾次。埋進土裡之後要吟誦沙漠之民崇拜太陽神的祈禱文,接著在坩堝中注入駱駝的血後,大馬士革鋼就此誕生等等,也有此類記載。

    然而,只是駱駝這點難度的話,好奇心旺盛的富人要想弄個一頭來嘗試也不是極為困難。崇拜太陽神的禱文之類的說法,拜歷經二十幾年的聖戰所賜,與彼方大地相關的知識已有一定程度的累積,想推敲出來應該也不難。

    即使如此,還是未曾聽說過有人成功煉製出大馬士革鋼,因此這些充其量不過是捏造的幌子。

    雖然嘗試看看也無妨,但依現在這種連輝銻礦都難以到手的處境,令人懷疑騎士團準備只駱駝給他們的可能性。

    再者,庫斯勒也不是門外漢,文件上記載的內容有沒有可信度,光用聞的就可以知道。

    當他邊思考這些事邊翻閱下一頁時,樓上傳來聲響。

    這次,警戒心沒有讓他抬頭往上瞧,那是因為他可以分辨得出生活上會發出的聲響與他人侵入的聲音,

    庫斯勒走上階梯來到一樓,東西凌亂的桌前坐著還昏昏欲睡的翡涅希絲。

    「你今天還真是早起啊。」

    庫斯勒一開口,她就驚嚇地張開眼睛,耳朵上的毛都像要倒豎起似的。

    看來,她其實還在睡。

    「啊,哇!」

    「你昨天連晚飯都沒吃就去睡的關係吧。肚子餓到醒來是嗎?」

    「……」

    聽到庫斯勒這麼說,翡涅希絲儘管想張口反駁,卻連做到這點的力氣都沒有。

    只是,臉上的難為情應該是出自於她平日總說享用早餐太過奢侈,只喝杯山羊乳就填飽肚子了事的關係吧。庫斯勒聳了聳肩,只交代一句:「去做準備吧。」就再次下樓從爐中引火,往廚房走去。

    「吃完以後再回去睡喔。」

    「但……但是,那樣太……」

    「吃完以後再說話!」

    「……」

    翡涅希絲用一支與她的小口相較實在是過大的木頭湯匙,努力吃起加熱過的山羊奶煮出的麥片粥,一臉不滿地閉嘴細嚼後說:

    「我不睡也沒關係。」

    這句話也不完全是在逞強。開始進行煉製作業後,只要還得動到身體幹活,不允許睡覺的狀況大概就會一直持續下去。

    但是庫斯勒直接把話挑明。

    「今天沒有什麼需要用到力氣的工作,會是與睡魔對抗的一天。」

    「咦?」

    「因為接到一份突如其來的工作。你看得懂文字對吧?」

    面對這唐突的問題,翡涅希絲先稍稍縮起下頷愣了一下才點了點頭。

    「翻閱這裡所有的書籍去調查出某種金屬的情報。」

    「……」

    麥片粥從木頭湯匙上啪搭啪搭地滴落下來,過了好一會兒翡涅希絲才總算回過神。

    這間工坊裡塞了不少書籍,的確多到會讓人嚇傻。

    「喔,你不想做?」

    聽到庫斯勒試探性的詢問,翡涅希絲的雙耳猛然豎起,連忙把頭搖了搖。

    她的眼神十分堅定。

    一接收到命令就會乖乖順從,雖然這是翡涅希絲可悲的個性,但某些時候也不失為一種方便利用的道具。儘管庫斯勒對於自己的思考方式竟然跟聖歌隊一樣而感到厭惡,但是便利的道具在應當使用的時候就該拿出來使用。

    「反正,查閱對你的學習也有幫助。還有,這件事很急,我沒時間針對你的疑問去撒謊,所以你可以盡情問問題。」

    「……」

    翡涅希絲在幾秒間露出了厭惡的表情,最後點了點頭。

    這時候她臉上的神情就彷彿是為使命感燃起幹勁的修女。

    「但是,你還是先去睡。這是你的工作。」

    「我沒問題的。」

    「好,那你中午以後開始昏昏欲睡的話,我就用手指從你的耳道戳下去!」

    「唔!」

    久違的恐怖讓她扭曲了表情,耳朵也彎了個折往下垂。

    「每次吃完午餐,我都會覺得先前應該再多睡一點。而且今天天氣又好。在陽光沐浴下打盹可是非常誘人的喔!」

    「……我……我又不是貓!」

    「嗯?」

    庫斯勒的反問帶著嘲諷,翡涅希絲嘟著嘴繼續吃麥片粥。但是兩口過後,就死心投降:

    「我還是吃完之後……接著繼續睡……」

    「喔,這是明智的決定。」

    「……」

    翡涅希絲小聲嘆了口氣之後又再度把麥片粥送往口中,然後,冷不防像是察覺到了什麼,開口詢問:

    「你不用睡覺嗎?」

    「啊?」

    「昨晚……最後好像沒有回房間。」

    威藍多喜歡睡在燃爐前面,所以寢室中只放了兩張床。

    庫斯勒不像威藍多這麼野性,睡覺時還是會好好躺在床上。

    「而且,你看起來很疲憊喔。」

    在說這句話時,她看起來有些擔心。

    如果就這麼坦率接受她的關懷,會讓庫斯勒覺得有些不痛快,於是他輕輕撫摸下巴,回答道:

    「怎麼?我吃完午飯後就會到陽光底下打盹啦。」

    「……」

    翡涅希絲看著庫斯勒的眼神充滿愕然,然後她移開視線像是在稍微考慮一些事。

    「你也比較想這麼做嗎?」

    「嗚!」

    被人猜中心事的翡涅希絲馬上滿臉通紅。

    不過,在午後陽光照射處打盹的翡涅希絲,這情景應該會宛如一幅畫吧。

    庫斯勒略微認真地思考這提案,但翡涅希絲已經快速接口道:

    「我會把交代下來的工作做好。目前為止都是這樣,今後也是如此。」

    她挺直背脊,神情認真到彷彿她正在對神發誓。這番話對煉金術師而言有些過於正直,感覺她似乎又舍以無意義的做法沉迷深陷。

    然而,這樣的她同時也讓人覺得怪可愛,庫斯勒察覺到是由於她模仿了自己的說話方式。

    「要適可而止喔。」

    「……」

    翡涅希絲用不滿的眼神盯著庫斯勒。

    「那麼,我就期待你的表現吧。」

    聽到庫斯勒改口,翡涅希絲隨即裝模作樣板起臉,著手對付剩下的麥片粥。

    庫斯勒和翡涅希絲在鐵匠工會前聽到伊莉涅和工頭們之間的針鋒相對,其中原因必然是大馬士革鋼。

    以為了實現多年宿願,而被逼到走投無路的人們最後緊抓住的王牌來看,大馬士革鋼是不錯的選擇。既潛藏著與起死回生相呼應的價值,又並非未曾實際存在於世上。足以勝任那條用來連接希望的細線。

    庫斯勒這天也在充滿蓬勃朝氣的常設市集露臉,帶著苦笑。

    自忖如果這是一樁經過縝密設計的詐欺,那他就認命地留在這座城市辛勤耕耘好了。

    「沃爾森的店是這裡嗎?」

    庫斯勒向一名小夥計詢問,他正在店門口排列展售的鐵鍋、鐵匙,鐵製火鉤和未加工鐵塊的。

    原本還以自己的裝扮會讓他害怕,但可能之前被吩咐過,小夥計一點都沒有心生動搖,點點頭後就跑進店舖裡面。

    這是一間僅僅在地面上豎起幾根鐵當支柱,再撐起看來挺厚實的布塊充當牆壁和天花板的粗陋店舖,但不可否認這確實是一間店。在此處經營店舖數年、數十年,店主死後其墓碑上必然會刻著「賣鐵器的沃爾森在此長眠」。

    但是此人會在大馬士革鋼的計畫中參上一腳,就表示比起那樣的人生,他還冀望著能寫出更輝煌燦爛的一頁。

    期望成功的傢伙不計其數,但值得交付這份榮譽的人卻少之又少。庫斯勒輕輕觸碰著鐵杯邊緣思考這件事時,店內的布簾被掀動,一名滿臉鬍鬚的瘦削男子出來露面。

    「英格斯已經先跟我打過招呼了,請進。」

    「……」

    城裡頭頂榮銜的市民在自己的店舖中招待煉金術師,絕不會生出什麼好風評。

    但是,如果對方是在市場上經營金屬買賣的商人,就不難找到託辭。

    想必英格斯也不可能招呼庫斯勒到他的工坊去,這個地方倒是很好的避人耳目之處。

    「請容我重新自我介紹,我是鐵器商安達·沃爾森。」

    「我叫庫斯勒。」

    「久仰大名,聽說您曾為了守護布朗科特先生的知識之屋而戰。」

    「……」

    他的話無法讓人推測出幾分是客套,幾分是玩笑,所以庫斯勒選擇不回應逕自往店頭各處東看西瞧。眼前所及的商品幾乎就是把這家店的庫存品擺出來而已,還裝飾了幾把陳舊鏽蝕得很徹底的古劍。那是在此地難得一見,型式相當老舊的劍。

    「我被古人的聰明才智給迷倒。」

    沃爾森笑著說。原來如此,瘦頰叫髯,這個模樣看起來倒也像是從遙遠的沙漠國家前來的旅人。

    「那裡是你的出生地嗎?」

    「不。說起來有點難為情,我從未走出這座城鎮。」

    沃爾森回答後,拿起放在店角落的一塊布,熟練俐落的綁在頭上。

    雖然他表示有點難為情,但臉上卻見不到一絲慚愧,城市出生的人竟然如此沉迷異國風情,想必他已經受盡嘲諷和恥笑,如今可以不當一回事了。

    「應該有十年之久了吧。在這座城市還不像現在這樣繁榮之前。前往北方討伐異教徒的帝國軍隊中,有來自沙漠民族的人。當然,他們的確非常醒目,讓人一眼就被吸引。之後,我就開始孜孜不倦地收集起沙漠相關的東西。」

    「想著總有一天就要手拄枴杖,肩負褡褳(註:一種長形布袋)?」

    「沒錯。在夜晚的沙漠看月亮是我的夢想。」

    他莞爾一笑。

    在其他人眼中,他一定是被當作腦袋有問題的怪胎吧。

    庫斯勒還注意到用來放東西的蛇形鐵器,被黃沙裝填得滿滿的透明玻璃瓶等等。泛黃羊皮紙上排列著像是蚯蚓蠕動般的文字,還有這地方並不普及的細頸鐵水壺,壺身線條相當柔和圓滑。

    「喜歡」這種感情,最是讓人束手無策。

    庫斯勒面朝沃爾森,對他露出諷刺的笑容。

    「我聽說這裡有關於大馬士革鋼的線索。」

    「是的,但是……」

    「嗯?」

    「我不清楚英格斯他們究竟率先洩漏了多少口風?」

    沃爾森望著庫斯勒的眼神中有些虛弱。

    庫斯勒開始對這位沃爾森抱有好感。

    他是個知道該停下腳步衡量週遭的人。

    「他只表示如果我有興趣,就到這家店走一趟而已。但是,我剛好親眼目睹英格斯等幾位工頭在工會裡發生爭執的模樣。工會手中握有不為人知的秘密嗎?」

    庫斯勒的提問,讓沃爾森露出難以形容的神色——

    聞了聞手中的面包覺得沒有怪味道於是張口吃掉之後,才想到難不成方才的面包早已餿掉。

    就像是遇到這種狀況的表情。

    「其實事情是這個樣子……」

    沃爾森開始描述:

    「我一心想多瞭解沙漠國家的事,什麼都可以,只要是與當地相關的東西我都想弄到手。而且我也常去拜訪成為這城市中心的鐵匠工會,問遍首任中心成員們關於遙遠當地的事情。其中有一位工頭雖然因年事已高,溘然謝世,但當時曾對著還年輕的我半開玩笑地說過:其實我們知道被稱為沙漠奇蹟的大馬士革鋼的秘密。」

    絲毫沒有自信的臉龐,是由於沃爾森對重現大馬士革鋼這件事其實興趣缺缺的關係吧。而且,仔細想想,城鎮中重視名譽的工匠們沒道理認真探究大馬士革鋼這種幾近荒謬的傳說。簡單來說,「異端」就像是偏離秩序的別名,像大馬士革鋼如此罕見少有的金屬,正常人都只會把它拿來當下酒菜,絕不會當成認真追尋的目標。

    「然後呢?」

    「然……然後,從我身上打聽到這項訊息的英格斯他們就自詔工會……不,應該說是在那年代成為這座城市中心的成員們,肯定將大馬士革鋼的煉製秘方給隱藏起來了。其實,我也不是不瞭解他們的心情。畢竟光是能做出大馬士革鋼,就已經是……非比尋常的事了……是關於移民的事吧。」

    「沒錯,是為了新天地。」

    庫斯勒回答後,沃爾森悲從中來似的笑著。

    這件事在當時肯定被付之嘲弄的一笑,漫長歲月下本以為已經遺忘在角落。沃爾森之所以會聽到這個傳言,就表示當時的工頭很清楚他的店舖裡是呈現怎樣一副光景,才會將人們認為不光彩的事,依舊當成玩笑告訴沃爾森。

    沃爾森心裡依然還是那個夢想看到沙漠的孩子,只有身體長大。

    因此,聽到大馬士革鋼的事就猛然飛身撲向前的英格斯等人,在真心追求夢想的沃爾森看來,他們的勢利眼只顯得可憎吧。

    「我自己對於前往北方並沒有多大興趣。您應該也有所察覺,我在城內屬於特立獨行的那一類,與英格斯他們之間也只不過是順勢遭到利用的一方。」

    比方說,用這家店招呼像你這樣的人。

    對方投射過來的視線透露出這樣的訊息,庫斯勒只是輕輕抬起下頷。

    「順道一問,對你提到大馬士革鋼的工頭姓名為?」

    沃爾森聽到這問題時,臉上閃過一絲怯弱。

    但他或許轉念又想到,對方從英格斯口中也可以立刻得知答案,於是緩緩回答:

    「是布魯納工頭。」

    現任鐵匠工會首領伊莉涅的前任丈夫。

    這時庫斯勒也理解到英格斯等人當日的咄咄相逼,為的是哪樁事了。

    「那些傢伙以為伊莉涅承繼了秘方是嗎?」

    「咦?」

    沃爾森驚呼一聲。

    「啊?伊莉涅不是被她丈夫的技術所吸引的嗎?」

    「……」

    沃爾森依舊驚訝萬分說不出話來。

    庫斯勒這才意識到城市裡人們的普遍看法。

    「原來如此。你會感到如此訝異,是因為城裡多半的人都以為伊莉涅是為了地位和財產而結婚,對吧?而英格斯他們是為了調查布魯納的遺產而找上伊莉涅。」

    所以,伊莉涅才會如此怒氣衝天。

    她不是為了對方衝撞自己的言行而發怒,而是試圖守護逝者的名譽。就算最後弄清楚布魯納與大馬士革鋼一點牽扯也沒有,光是被人們認為他曾追逐過這種虛幻的東西,就足以傷及逝者的名譽。

    因此,伊莉涅的怒吼中才會出現名譽這兩個字。

    沃爾森也相當苦痛地扭曲著臉。

    然而,庫斯勒反而對他露齒笑說:

    「我不清楚布魯納的事。也沒有多餘的偏見。但是從你這樣的反應看來,應該很是驚人啊。羅伯特·布魯納這男人年紀到底多大?」

    沃爾森移開視線不願回答,不過,還是嘆了口氣張口說:

    「與其讓您去問其他人,然後被殘酷無情的中傷洗腦,倒寧願由我承受多嘴的懲罰。」

    「令人欽佩!」

    「迎娶伊莉涅女士的那一年,人們說布魯納應該也有七十高齡了。」

    「……」

    因為生產而失去性命的母親不在少數,無論是多麼老實的男人,只要渴望留下子嗣的話就會再娶第二任、第三任年輕妻子,這種事也不足為奇。儘管如此,也還是有一定限度。兩人之間的歲數差距如此懸殊,旁人來看當然會以為是好色老頭沉溺春色遊戲,或是中了以財產為目的的毒婦所設下的圈套。

    「而且,伊莉涅女士並非這座城市的人。她來自更遙遠的國度,叫做克拉楚尼的地方。」

    「克拉楚尼?那座以鑄造刀劍聞名的城市啊,難怪。」

    所以才有那頭氣勢凌人的紅發以及那股力氣。

    伊莉涅受到鐵魅惑,多半也是因為她出生在那座城市的緣故。

    「這座城市裡也有許多同樣來自克拉楚尼地方的工頭,她可能是為了投靠親人而來。那應該是五、六年前的事了。我聽說她隨著一團商隊來到這座城市。經過幾番周折後,被同鄉且已經從工匠退休的布魯納收留,在工坊裡負責打雜。布魯納膝下無子,前任夫人也在布魯納來到這座城鎮的二十年前就因病亡故了。他的徒弟也大多出外遊歷修行,或是獨立自己開設工坊。週遭的人們都認為他是由於太過寂寞。突然傳出結婚的消息,每個人都嚇得腳底朝天。所以閒雜人等才開始謠傳這該不會是為了繼承財產而策畫的婚姻。畢竟,伊莉涅不是嫡子,如果不用婚姻當手段,她就沒辦法繼承大部分的特權和財產。」

    「話是這麼說沒錯。」

    「但是……如果伊莉涅女士真的打算圖謀布魯納的財產,我倒認為還有其他各種更聰明的方法才對。也不會接下這座城市的工會首領這把交椅。」

    只要還被騎士團壓得抬不起頭,鐵匠工會的首領一職根本僅僅是個裝飾品。坐上這個位子不但不會帶來任何好處,反而更容易落人口實被工匠們處處指責。

    「我認為伊莉涅女士的實際作為是難以置信地好,遠遠超出週遭對她的評價。因此,從她那捨身為人的工作態度來看,我也覺得她應該不只是因為被強逼坐上首領之位才那麼努力。」

    「也就是說,伊莉涅是出於自己的意願而擔任首領?」

    「或者說,那是布魯納的心願,那也可能是伊莉涅無畏身邊的流言蜚語,決定與布魯納結婚的真正理由。工匠裡有許多像英格斯他們那樣渴望離開這座城市的人啊。」

    「就連前輩所建立起的一切也不再表示敬意?」

    庫斯勒注視著沃爾森,沃爾森眼露哀傷地回望庫斯勒。

    或許正因為他是個沉迷於沙漠國度的怪胎,所以才會對被集團孤立的伊莉涅比旁人多幾分在意。

    或者,說不定是因為他湊巧從布魯納口中聽見的事,竟對處境辛苦的伊莉涅帶來更多困擾而讓他覺得歉疚。

    「所以,我有事要拜託您。」

    沃爾森凝視著庫斯勒。

    「請不要讓伊莉涅女士受到更多傷害。」

    他的眼神緊緊抓住庫斯勒的視線。

    庫斯勒在回答之前撇開目光。沃爾森為何會遵照英格斯等人的吩咐行事,讓自己的店變成和煉金術師秘密接洽的場所,在這個瞬間他終於理解了。對大馬士革鋼本身以及遷居殖民地都沒有興趣的人,只要沒被英格斯等人捉到什麼弱點的話,沃爾森並沒有理由協助他們。

    然而,他還是延請庫斯勒進到商店中,為的就是直接向他傳達這句話。

    熱衷於沙漠國度的怪胎。

    當然,沒有女孩會願意當他的妻子吧。

    身為商人,與鐵匠工會關係極為深厚的沃爾森,不顧年齡差異喜歡上了伊莉涅。的確,就連在庫斯勒的眼中,伊莉涅也是個難得的好女孩。庫斯勒可以想像得出,她應該是極少數能不帶偏見與沃爾森這種人來往的女孩。

    但是,庫斯勒連一聲嘆息都不發,直接回瞪沃爾森。那瞬間沃爾森的身體打了個顫,不假思索往後退了一步。

    「我的名字是『利息(庫斯勒)』。只要決定目標就會確實朝著它前進。就像放高利貸借出去的利息不會因為同情借款人就停止增加一樣,我也不會為了其他某種理由就不再沿著目標往前走。」

    冷酷無情的煉金術師。

    沃爾森露出此時才終於想起這一點的表情。

    「不管伊莉涅會怎樣,我的目的是大馬士革鋼。工匠布魯納手中握有相關線索的話,我就會纏著她直到挖出線索來。」

    不只罔顧沃爾森的希望,就連英格斯,他也不會有所顧慮。

    他可以理解英格斯想要隱瞞工會的心情,但只抱著這點程度的覺悟就向煉金術師洩密,是他的不對。

    另一方面,沃爾森眼看就要痛哭流涕,脖子上青筋浮現。

    右手手指彷彿昆蟲的腳一般抖動著。

    他打算拿取武器嗎?

    庫斯勒的嘴角勾起輕淺的微笑,眯眼對他說:

    「只不過,那女人看起來也不像是會屈服於脅迫的軟腳蝦。我會再想想適合的好辦法。」

    「……」

    「對了,讓那女人喜歡上你,再打聽出消息不也是個方法嗎?」

    他促狹地笑了笑,沃爾森那張好人臉孔一瞬間變得通紅。

    他不會去取笑沃爾森已經這麼一把年紀。

    煉金術師之中,有一大群傢伙不管歲數增加多少,依然還像個孩子般天真單純地追尋夢想。

    而且,懷抱真正夢想的人,在面對夢想的時候最無法保持平靜。

    庫斯勒不討厭沃爾森的原因,就在於他身上散發著和自己相同的氣息。

    「至少,我會比英格斯那樣的人更善於周旋。」

    聽到這句話,沃爾森頹然垂下頭。

    看在庫斯勒的眼裡就像是在對他低頭懇求。

    但是,庫斯勒挑起半邊眉毛嘆了一口氣。

    身為煉金術師的直覺告訴他,這件事會很棘手難辦。

    走出沃爾森的店時,已經是日正當中,整個城市正迎接著它最為生氣蓬勃最為熱鬧的時刻。晴空萬里無風,穿梭在擁擠的人群之中會讓人微微出汗。

    在這樣的狀態之中,庫斯勒終於到達工坊,他一打開大門,就看到翡涅希絲像彈簧般抬起頭。

    「……」

    「……」

    庫斯勒的雙眼鎖定在翡涅希絲身上,同時反手關起門,這期間翡涅希絲抹了抹嘴角,視線緊盯著眼前一本厚重的書籍。庫斯勒更為一言不發注視著翡涅希絲,就明顯發現她的眼神遊移不定。

    「你剛剛睡著了吧?」

    「沒……沒有!」

    她賣力回答的模樣實在太過可笑,庫斯勒聳了聳肩朝廚房方向走去。

    「威藍多還在下面嗎?」

    熱過早餐的火星還殘留著,庫斯勒添加一些木炭後,把鐵瓶放入裝了水的鍋子中。鐵瓶裡是沖淡的葡萄酒。

    「……我想應該在。」

    翡涅希絲的回答傳了過來,庫斯勒就再追問:

    「你明明睡著了,怎麼會知道呢?」

    「我沒有睡著!」

    與其說是她習於逞強的個性使然,倒不如說是由於他威脅過:睡著的話就要將手指戳入她的耳朵,這恫嚇確實發揮效果了。庫斯勒把水煮滾,溫過葡萄酒後再重新回到起居室時,翡涅希絲臉上的表情就像是在牢中等待判決的囚犯。

    「犯錯就該受懲罰。」

    庫斯勒站在翡涅希絲身後說道。翡涅希絲的身體突然變得僵硬,彷彿她的脊樑被插入一根鐵棒似的。

    「別動喔。」

    仍然手持鐵瓶的庫斯勒,彎下腰把臉湊近翡涅希絲的頸部,用鼻頭輕輕撩撥她白色的發絲。

    翡涅希絲緊張得全身僵硬到不行,即使想動也動不了。

    她不懂自己到底會被怎樣,不,應該說不懂庫斯勒正在做什麼。

    庫斯勒彎了一會兒腰,才總算挺起身子大大地吐了一口氣。

    「呼。」

    翡涅希絲這時戰戰兢兢伸手摸了自己的脖子,泫然欲泣地轉頭看著庫斯勒。描述地獄之旅的書中曾寫到,當罪人被受到詛咒的毒蟲產卵在身上時,整個人瀕臨半瘋狂狀態,這正是翡涅希絲現在的寫照。

    「我什麼都沒做。」

    「……」

    「因為你身上會散發一股奶香啊。」

    庫斯勒神色平淡地說完後就把鐵瓶放在桌上,走近階梯探頭張望底下的情況。可以感覺到有人的動靜,威藍多看來應該是在樓下。

    接著,他的視線回到桌子的方向,看到翡涅希絲還仍舊手壓著脖子,凍結在原地。

    「你的臉很紅喔!」

    「要……要你管!」

    翡涅希絲喊完,快哭出來的臉就連同耳朵一起伏低。

    「算了。更重要的是,你找的結果如何?」

    庫斯勒一詢問,原本拚命用手搓揉擦拭頸邊的翡涅希絲,就保持低著頭的姿勢沉默地把一塊木板推向他。木板上面塗著蠟,可以用一端削尖的木筆刮撓刻劃出文字,這樣就是一個方便好用的備忘錄。木板上寫了幾本書的書名,以及該書與大馬士革鋼相關記載的概要。

    「喔,這麼短的時間真虧你能找到這麼多內容啊。」

    「……」

    她的眼眶雖然還帶著點點淚光,但一受到稱讚表情就會有些欣喜的地方,讓庫斯勒覺得很直率又可愛。但是,庫斯勒接著就隨意丟開翡涅希絲的工作成果,一邊把葡萄酒倒進木杯中一邊說:

    「工作效率這麼好的話,可能真的幫得上忙啊。」

    「咦?」

    「吃過飯後我要去後勤運輸隊的總部一趟。你過來幫我。」

    「咦……」

    「一樣會是讓人想睡覺的工作啊。你可不要吃太飽了。」

    「不……不會再睡著了!」

    聽到庫斯勒的交代,翡涅希絲邊壓著頸子,邊如此答覆。

    雖然並非是被沃爾森誠懇的請託給感動,但對庫斯勒而言,直接找上伊莉涅詢問大馬士革鋼的事之前,他還有事得先解決。

    假使伊莉涅的丈夫羅伯特·布魯納真的知道大馬士革鋼的秘法,那麼可以推導出來一個結論。那就是當時他們在移民之際也必須表現出自己的技術出眾,因此,如果關於大馬士革鋼的情報正確,他不可能沒有加以利用過。

    至於,為何會選擇前往後勤運輸隊的總部,則是想起伊莉涅曾經說過的話。在騎士團完全掌控這座城市之前,不斷給予城中的鐵匠工會金錢支援的,聽說是布克魯格商會。而且,正因為這個商會是城鎮中大工會之一的鐵匠工會的資金來源,所以才會被更為貪婪的騎士團給吞併。其代表建築物也被騎士團接收,直接拿來辦公用。

    如此說來,依照常理來看,當時的記錄也應該全部都還留在這棟建築裡面。

    「根據記錄,擱在這個角落的全都是當時的文件。」

    頂著一頭髮絲細柔的漂亮金發,明顯就是個負責事務性工作的年輕人,捲起幾張老舊羊皮紙的同時邊向他們介紹。庫斯勒他們現在正位於一間充滿霉味的地下倉庫。

    「如果是和債權關係相關的重要文件,在別處另行保管,但沒有歐特裡斯大人的同意,我是不能……」

    「啊,我們要找的不是那種內容。我想我們要的應該就在這裡面。」

    地下倉庫裡擺放了好幾個書架,他抽出一張隨意擱在其中一個書架上的羊皮紙,瞧了瞧。

    徹底乾癟的生硬觸感,似乎一敲就會碎掉,拍了拍上頭的灰塵,把它拿近蠟燭燭光時,隨著灰塵的燒焦味,舊時代的記錄也緩緩浮現在眼前。

    「儘管這些都是不會再使用的文件,還是要當心火燭。水桶就放在門口。有什麼事只要高聲呼喊,聲音就會迴響傳到上頭。」

    「我知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那麼,敬請自便。」

    負責說明的年輕人徹頭徹尾都沒有改變他那張充滿訝異的臉。大概是為了防止意外發生的火災延燒到外頭吧,他關上厚重的大門。聽到年輕人走上石階逐漸遠去的腳步聲,「那麼……」庫斯勒說:

    「開始吧!」

    旁邊的翡涅希絲不知是否想起了修道院的事,只沉默且深深點了點頭當作回應。

    「我們要找的東西是剛來到這座城鎮的鐵匠工會一夥人所留下的書信。請願書那一類。」

    庫斯勒從書櫃高處隨意抽出文件,陸陸續續遞給翡涅希絲。弄不清是塵埃還是黴菌的東西,讓翡涅希絲別過臉,咳了起來。

    「詳細內容不用去深究。只要看到疑似相關的文件,就丟給我。」

    翡涅希絲雖然不懂臨機應變,但只要告訴她一定程度的目的,就會安安靜靜進行作業。倉庫裡也擺有桌子,翡涅希絲拉開椅子坐下後便埋首於工作中。專心沉著地用目光追逐文字,只要瞄到事前交代她的單字或名字,就把文件一一轉交到庫斯勒手上。

    布克魯格商會似乎也十分威權地操縱著鐵匠工會,手段絲毫不遜於騎士團,各式各樣的請願書不計其數地出現。特別是利用商會立場壟斷原料買賣,實施預借制度剝削工匠本身的利潤等等行為,風評相當惡劣。

    也找到一些請願書,上頭由幾名地位較高的工匠連署,做出調降原料價格、債款一筆勾消或減免利息等等訴求。

    羅伯特·布魯納這名字也時常出現,可以窺探出在當時他就已經是這城裡工匠中有頭有臉的人物。

    書架上的文件並非按照內容或年代順序擺放,所以無法預先得知抽出什麼樣的文件。庫斯勒一心想找出年代最久遠的內容,因此儘可能從架子裡依照看起來最陳舊骯髒的順序進行搜尋。

    另一方面,翡涅希絲則借助手指頭滑過文字,像是把臉探入洗臉盆的水中一樣,屏氣凝神地調查內容。她接收到命令除了必須找出直接寫出大馬士革鋼這個單字之外,還包含「稀少」、「古代」這一類單字的文件。

    然而,翡涅希絲本身確實很忠實地執行這項工作,速度也很快,但傳到庫斯勒手上的文件大多都是描述稀少的城市資源、仿照古代慣例,本次的議會決定如此這般等等,毫無關聯的內容。偶然,看到一段記載如下:從南方大帝國派遣而來的武官,賞賜了一把用顏色模樣十分罕見的鐵所鑄造的劍,讓庫斯勒多少湧現一些期待。

    但是,不論哪種內容看起來都和大馬士革鋼毫無干係。

    庫斯勒接二連三從書架上取出成堆文件,疊在翡涅希絲的旁邊。

    庫斯勒和翡涅希絲彼此之間甚少進行交談,兩人都專心埋頭苦幹,他們位於地下倉庫之中,那裡幽暗靜謐猶如把時間埋葬的墳場。再者,起初雖然有點新鮮感,但很快地請願書的內容便開始不斷重複。要說有何不同之處,就只有署名人的名字還有寫在文件上的金額以及物品名稱改變而已。

    不管在哪座城市哪個年代,所做的事都沒有太大差別。

    翡涅希絲不知是因為在暗處工作使得眼睛開始疲憊,或是因為想睡覺,她有時會緊緊按住雙眼,抬頭仰望天花板。

    「你睡著的話,就用手指戳你耳朵喔!」

    對庫斯勒的恐嚇,翡涅希絲並沒有特別表現出吃驚的模樣。

    「我沒有在睡。」

    平淡自如地回了一句,就拿了一份新文件放在眼前。

    然後,手指稍微滑過一段文字後,就輕巧地遞給庫斯勒。

    大概又是一份不是他們要的文件吧,庫斯勒瀏覽了一眼,有點驚訝地說:

    「喂,這是?」

    「?」

    把調查過的羊皮紙和紙張整理成一束,正要將它們撤離桌面的翡涅希絲,聞言有點茫然地看著庫斯勒。

    「那上面寫著你交代過的單字啊……」

    翡涅希絲略失自信地辯解,庫斯勒又再看了那張紙一眼,喃喃道:

    「我看不懂。」

    「啊?」

    「我看不懂。」

    庫斯勒把紙退還給她,同時也將塗了蠟的木板及尖頭木筆一起遞過去。

    「你把相關文字的前後內容翻譯給我看。」

    「……」

    翡涅希絲來回看著遞過來的東西以及庫斯勒,「喔」有些洩氣地應了一聲。

    接著,慢吞吞開始著手時,嘟噥了一句:

    「你看不懂嗎?」

    庫斯勒回答她:

    「我說我看不懂。」

    「……」

    翡涅希絲又瞧了瞧庫斯勒,再回到紙張上。

    再次將目光朝向庫斯勒時,眼神顯得自負而且有些得意洋洋。

    「我並非萬能。」

    「我什麼也沒說。」

    庫斯勒的視線望向一臉欣喜在木板上咯吱咯吱刻寫出譯文的翡涅希絲,心中感到不甚痛快,但事實終歸事實。

    那份文件上以在沃爾森店裡看到的彎彎曲曲的蚯蚓文選有這裡的文字寫成,各分佔紙張的一半。他一眼掃過能看得懂的部分,但內容只是針對來到戈爾貝蒂的人民,保證其身份及經歷而已。

    「真虧你看的懂那種文字啊。」

    庫斯勒夾雜著一半佩服一半不情願的心情對她說,翡涅希絲停下手,身體稍微後移檢視著文字內容,然後稍微歪著頭回答:

    「這裡的文字還比較難喔。」

    「嗯?」

    不會吧?庫斯勒心想,但見翡涅希絲流暢地一路翻譯下去。

    「只不過,我原本以為自己已經全忘了,沒想到竟然還記得呢!」

    翡涅希絲一邊書寫一邊喃喃自語。

    當然,他早就知道翡涅希絲是來自遙遠彼方的異鄉人。但是,那充其量只是有此認知而已,庫斯勒發現直到這時候他才初次真實感受到這個事實。

    語言,文字以及風俗習慣,一切都截然不同的遙遠彼端。

    遙不可及到應該就只有像沃爾森那樣的怪胎才會對那地方沉迷不已。

    翡涅希絲來自該處,對於這件事,庫斯勒湧起某種不可思議的感受。

    「那你會說嗎?」

    「咦?」

    「那邊的語言你還會說嗎?」

    面對庫斯勒的詢問,翡涅希絲抬起頭,苦笑道:

    「那是我極力想忘掉的東西之一。」

    「什麼?」

    「我總是被不自覺脫口而出的語調害得曝露出身份。」

    怎麼看都覺得翡涅希絲的臉上似乎正在微笑,可能是因為燭光的強弱變化讓他如此誤以為。

    「起初騎士團的人會對我伸出援手,我想大概是從語言上無法立刻聽出我是何來歷的關係。」

    從說話方式大致可以聽出此人的天性,視情況甚至還能得知對方的居住場所或收入。就如同庫斯勒和威藍多身上穿的衣服。

    問題在於庫斯勒和威藍多是自己高興而穿上這身服裝,但翡涅希絲並非按照她自己的意願。倘若能夠平穩過日子的話,想必她會選擇待在原本的地方。

    庫斯勒思索著這些事,同時也感覺到氣氛有些尷尬。

    對翡涅希絲而言,這應該不是提到之後還能開心以對的話題。

    「真抱歉。」

    他輕聲表達歉意,翡涅希絲卻一臉吃驚地抬頭。

    然後,那張臉慢慢笑顏逐開。

    「沒想到你竟然還知道這個詞。」

    「……」

    翡涅希絲小聲竊笑,繼續書寫的同時問道:

    「我現在說的話聽起來如何?」

    她的說話方式遠比平時來得沉著,一定是由於自己的血脈還有出生地,都不容她去另加修飾造作。

    也就是說,「曾經待在當地的自己」就等同於沒有守護價值的屍體。

    「很完美。」

    聽到庫斯勒的稱讚,翡涅希絲露出顯而易見的微笑。

    「我苦練了好久。」

    這句話聽起來十分沉重,並非只是因為他們身處於週遭被黑暗壟罩的地下倉庫。翡涅希絲不是單純不懂世事的大小姐。

    「我知道這個人曾待過的地方。」

    翡涅希絲邊在木板上書寫,邊對他說。

    「啊?」

    「我曾經路過該處……那座城市位於流淌在沙地的河川旁邊。風力很強,吃飯的時候總覺得吃了滿口沙粒。」

    翡涅希絲回憶到這裡,便放下尖頭木筆,把木板伸到庫斯勒眼前。

    苦練了好久,跟這句話相互呼應,漂亮齊整的文字排列在木板上。

    「會想念故鄉嗎?」

    目光放在接過手的木板上逐行往下移動的同時,庫斯勒開口詢問她,翡涅希絲笑了。

    但是,視線不在庫斯勒身上,而是朝著別的方向。她正在眺望記憶中的景象、人們的臉孔嗎?因為現實中映照在翡涅希絲眼底的只有濃得化不開的黑暗。

    「就算回去,家園也已經不在了。」

    翡涅希絲困窘地笑著回答。

    「而且,也沒辦法像這些人一樣,有他人伸出援手。」

    不僅是桌面,就連地板也堆疊了許多檢閱過的文件。

    就跟翡涅希絲翻譯的那份文件一樣,這些紙張有不少屬於保證書那一類,都是為了擔保那些從遠方來到此地攀親帶故的人。即使不是這類內容,也多是某上呈的書信,而且上頭一定會署名此信由誰和誰連名,集結了兩人以上的力量,主張某項權利或請願。像這樣聚眾成集團,再擴展為城鎮,最終被寫上歷史。

    這是至今為止和翡涅希絲扯不上關係的事。

    她的眼神如此寂寞,是在羨慕這些工匠們嗎?

    因此,庫斯勒立刻對她這麼說:

    「雖然不像他們一樣人數眾多。」

    「?」

    「但至少你身邊有我。」

    聽到庫斯勒的話,儘管翡涅希絲仍戴著頭紗,還是可以看得出來她的耳朵倏然彈起且豎得筆直。

    無論他人評論自己是怎樣的自私任性、怎樣的不切實際、怎樣的荒謬愚蠢,庫斯勒追逐夢想的決心絕對不會動搖。會想將翡涅希絲留在身邊也是為了基於實現夢想的考量。

    既然如此,就不需要覺得可恥或是害羞。

    在他如此表明時,他毫不猶豫的眼神直直射入翡涅希絲的眼底。

    如果這點事都辦不到,又怎能以賭上性命追逐夢想而自負呢!

    把綠色眼眸睜得大大的翡涅希絲,一會兒才露出眼看就要淚流滿面的笑容。

    「真是受不了。」

    「嗯?」

    「真是受不了明明是謊言還感到開心的自己……」

    看著翡涅希絲哭喪著臉露出笑容,庫斯勒靜靜回答:

    「這不是謊言。」

    翡涅希絲不習慣與人以真心話交談,這點他在之前的事件發生時就已經掌握到。

    庫斯勒的話,不知該如何理解而困惑無助,這甚至讓人感受到翡涅希絲的悲哀。

    「與我的夢想相關的事,我不會說謊。但其他的事……是會撒一點謊啦。」

    最後加了一句開自己玩笑的台詞,似乎才終於開啟了翡涅希絲的思考運作。原先躊躇不定的翡涅希絲噘嘴疑似刻意回應道:

    「我……我曾說過不會再相信你說的話。」

    「我也說過,那樣也無妨。真相總有一天會水落石出。」

    「……」

    翡涅希絲的視線和庫斯勒的糾纏在一起,她得轉過身子才能別開目光。

    她原先極力維持住的外在武裝也消失無蹤,說不定是因為這些話已經遠超出翡涅希絲小小的胸口所能容納。

    「你……你真的……」

    背對著庫斯勒的翡涅希絲,像在逃避似的讓視線落在手中的文件上。

    「太狡猾了……」

    她極力蜷縮起身子,彷彿身體的形狀就此改變。

    「當然。不狡猾一點,我可就到不了那黃金之地。」

    庫斯勒將目光放在翡涅希絲翻譯出來的文章上。果然,內容是關於一名精力充沛的工匠倚靠同樣來自遙遠彼方的親戚來到此地,希望能進入城裡工會的自我推薦,以及同伴為其保證的文章。

    「是你實在不夠狡猾而已。」

    「……」

    憑感覺可以得知她看了庫斯勒一眼,再把視線移回文件上。

    「是要我放聰明一點……的意思嗎?」

    「你還知道這麼詼諧的話啊?」

    「……因為被教訓過很多次。」

    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這句話用在她身上時,涵義絕不像是正在進行徒弟修行中的孩子所受到的教訓。

    「要被獨自送往深夜的工坊之前,也是被這麼吩咐的嗎?」

    為了抓住庫斯勒兩人的把柄,她被交代就算獻上自己的身子也要編織出能構成罪行的契機。

    翡涅希絲接受這道命令,隻身前往只有兩個男人在的工坊。

    翡涅希絲本身的存在就是罪惡,與她有所牽連的人也會被視為受到詛咒的存在。這項陰謀很順利地成功,實際上庫斯勒也被逼到絕境。

    然而當時的翡涅希絲絲毫沒有流露出追捕到獵物的勝利之喜。

    走投無路,為何自己做出這樣的事?反而是崩壞的笑容在她臉上愈看愈相稱。

    翡涅希絲是為了求得容身之所而聽從聖歌隊的命令行事,這點她的上級自然也瞭若指掌。要唆使猶豫不決的翡涅希絲立下決心,只需對她說出這麼一句:放聰明一點,你的目的是什麼?就足夠了。

    「不過,其實跟狡猾還是有點不一樣啊。」

    「……?」

    庫斯勒再一次從頭看起手上的木板文章,大大地倒抽一口氣。

    屏息暫停一會兒後,才把氣吐出,然後看第三遍。

    內容應該不會有錯。

    庫斯勒感覺到自己的下腹處真的開始燃起熊熊烈火。

    「是精明強悍。」

    「精明……強悍?」

    「沒錯。朝著既定目標排出事情的優先順序,只要是遵循著自己心中所訂出來的規則,任何事都做得出來,要有這等覺悟!」

    庫斯勒伸長手,拿走放在翡涅希絲眼前的原始文件。

    「話雖這麼說,但對於翻閱了一堆文件後,就開始產生想要同伴的這種簡單心情的傢伙而言,說不定是無法搞懂的事吧。」

    翡涅希絲略微打了個哆嗦,馬上心灰意冷垮下肩膀。

    「不過,那畢竟還是你的目的,光是這樣不就足夠了嗎?不想一個人活下去,這樣的目的並不可笑。」

    「咦?」

    「但問題是,既然如此只要不是一個人怎樣都好,這種想法還是不對吧。如果是餓得快要死的時候,人或許會連壞掉的面包都吃,但說不定真正想吃的是剛烤好的小麥麵包。這樣的話,與其吃了壞掉的面包,食物中毒而死,拖著身體四處尋找小麥麵包而死不是顯得更有意義嗎?」

    庫斯勒也不認為一個人的人生觀會遽然改變。

    但是,庫斯勒是將不可能化為可能當作飯碗的煉金術師。

    看到翡涅希絲這個樣子,會不禁想把手伸過去,拍拍她蜷曲的背部。

    「不過,經過這樣一想,我心中就會對你懷有怒意啊。」

    庫斯勒用冰冷的視線望向翡涅希絲,「咦?咦?」她百思不解。仔細端詳,她那張臉充滿困惑,眼看就要逃跑。

    庫斯勒毫不害臊地說:

    「你是牽著我的手一起回到那間工坊的對吧?然而,你卻看著記錄在文件上的那些工匠夥伴們的羈絆,變得心神不寧,你是有何用意啊?」

    只握住我的手,讓你覺得不夠是嗎?庫斯勒現在看起來或許就像在鬧脾氣。

    但是,翡涅希絲聽完庫斯勒的話就只有張大嘴巴,看來她的腦筋並沒有跟著轉動。

    或許是因為現在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都與往常大相逕庭,她的思考回路沒有辦法跟得上。

    這樣的反應可以歸結在她沒看清週遭,也想到今後慢慢地一點一點進步就行了。不管是多麼旺盛的烈火,都是從小小的火種開始燃燒。如果在起火時突然放入大量燃料,反而只會把火弄熄。

    庫斯勒聳聳肩,向被指責自己忘恩負義而大惑不解的翡涅希絲伸出手。

    可能誤以為要被揍吧,翡涅希絲閉上眼睛縮起脖子,但庫斯勒只是在她的額頭上用指頭彈了一下。

    「不過,要是下次你又做出同樣的事,可就不知道受傷的我會做出什麼事情出來囉。」

    「……呃,是——」

    「只是這次我就特別原諒你。」

    庫斯勒滿臉笑意地說道。

    「咦?」

    沒想到,笑臉對她表示原諒的時候,反而露出畏怯的臉相對,這是怎麼一回事?庫斯勒思忖,然而,他並不討厭翡涅希絲的這種表情。

    而且,事實上,庫斯勒的臉本來就該令人害怕。

    「你所翻譯的內容,讓我們找到了!」

    「咦?」

    「煉金術師除了得精明強悍和小心謹慎之外,還得有一項重要的東西。」

    「……?」

    「運氣。」

    庫斯勒一手拿起木板和文件,如此表示。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8-12 02:52 AM

本帖最後由 kabuto_555 於 2015-8-13 11:23 PM 編輯

第四幕

    「我想見名叫阿茲·巴哈修的工匠。」

    庫斯勒連門都沒敲,直接打開工會大門板進裡面,工會首領的辦公桌前卻站著一名男性。頭髮剃成騎士風格,但身上穿著卻像個小偷。

    目瞪口呆看著庫斯勒的臉龐非常年輕。

    「伊莉涅呢?」

    庫斯勒開口詢問後,年輕人的臉就立刻皺成一團。

    「啊?」

    「我有事找伊莉涅。」

    「你誰啊?沒看過的面孔。」

    身形看起來雖然弱不禁風,但似乎還是有該有的臂力。

    是工匠嗎?庫斯勒正打算猜出他的身份時,從年輕人的對面傳來聲音。

    「狄金斯!」

    是伊莉涅的聲音。

    「退下。」

    「但是……」

    「退下。對方可是騎士團的煉金術師喔。」

    「!」

    這個稱呼讓名叫狄金斯的年輕人頓時表情僵硬。

    但是,他正好是非常在意面子的年紀。

    極力恢復臉上表情,斜睨庫斯勒的同時側身往旁邊挪去。

    「昨天來,今天也來,你似乎很清閒啊?剛剛,是說什麼來著?」

    「我想見名叫阿茲·巴哈修的工匠。」

    庫斯勒回答,一步一步走近辦公桌。

    伊莉涅方才似乎在整理工會帳簿類的文書,一大本清冊正攤開放在桌上。

    「我不記得有叫做這名字的工匠。」

    「是嗎?但是的確有這號人物喔。」

    「……我無意讓你誤解,乾脆把話挑明,我並沒有打算向你隱瞞什麼。我們工會裡人數眾多,要是翻開歷來的紀錄查找,會看到很多人在此出入。所以……那位巴哈修?他做了什麼嗎?」

    看起來不像是在裝傻。況且那份文件上的日期是十四年前,那時伊莉涅對這座城鎮一無所知,還在連話都還說不好的年紀吧。

    「喔,我有些關於研究上的事想問他。」

    「研究?不過,關於這部分我已經——」

    伊莉涅的話尚未說完,庫斯勒就將翡涅希絲刻上譯文的木板,還有那份原稿文件扔到桌子上。伊莉涅一時對庫斯勒無禮的行為蹙起眉頭並瞪視著他,但庫斯勒對她揚了揚下頷,於是她不情不願地將眼睛移過去。接著眉頭更加緊皺的原因,應該是在於那份文件以異國文字做記載的緣故。

    不過,當她把目光移往木板上之後,那神情挺有可看性。

    「……這……這是?」

    伊莉涅彙集自身所有的理智竭力保持平靜,然而,即使不是煉金術師也還是能看穿她心中的激動。一瞬間,庫斯勒的腦海中閃過沃爾森說過的話,但庫斯勒有他自己本身的優先順序。

    伊莉涅的平靜生活,只列在相當低的順位。

    「我可以直截了當地說嗎?」

    庫斯勒用冰冷的眼神對她宣告,伊莉涅頓時瞪大雙眼。

    她的視線馬上游移到狄金斯那傢伙的方向,再回到庫斯勒身上。

    「令人意外地,我可是個紳士喔。」

    無論遇到什麼狀況,像伊莉涅這種強悍的女孩應該都會嗤之以鼻一笑置之,但只有如今這瞬間,是個例外。

    「狄金斯!」

    「我……我說你!」

    由於自己無法理解的對話在眼前上演而顯得惴惴不安的狄金斯,看到伊莉涅的臉色時,往後退了一步。

    伊莉涅的眼神就是有這樣的魄力。

    掌握住何為最重要的事,為了遵守其優先順序,大部分的事都做得出來!她的眼神透露出這種覺悟。

    「今天就這樣,先回工坊去吧。」

    「但……但是——」

    「回去!」

    在工會首領受到輕蔑的城市裡,沒有工匠會認真揮灑辛勤的汗水。

    反正狄金斯這傢伙應該是在妄想雖然成了寡婦卻還很年輕的伊莉涅吧。不清楚是被她獨特的性情給吸引,或者是因為伊莉涅從布魯納繼承的頭目資格,相當具有魅力。

    但是,他似乎不是一個無法理解對方有多麼認真的笨蛋。

    只是噘起嘴作為最起碼的反抗,「我知道了。」萬般不願地回答後,就對庫斯勒邊怒目而視邊走出會館。

    乓!大門關上後外頭的喧囂就再也傳不進來,臉色鐵青的伊莉涅先開口發問:

    「為什麼……會知道?」

    事到如今,似乎就不再顧左右而言他。

    庫斯勒想起英格斯曾經拜託他在時機未成熟前別讓工會知道。就算是那種傢伙,也還是不得不顧自己在城鎮上的立場。

    但是,庫斯勒沉吟一會兒後,聳了聳肩,心想:誰理他啊。

    「關於煉製的情報,不管是什麼天大的內容,都毫無保留傳到我耳中。這城市的工匠還是有夠合作啊。」

    她的眉毛稍微挑動了一下,但臉上表情並沒有太大變化。

    只有英格斯本人自以為能瞞天過海。

    伊莉涅簡短評論道:

    「那些傢伙,還真的是只考慮到自己吶。」

    英格斯等人不在乎身為工匠的名譽,對工會也無甚敬意,就將大馬士革鋼的事洩漏給庫斯勒他們。一切都只為自身的利益考量。

    「這點我也一樣啊。」

    「閉嘴!煉金術師!」

    伊莉涅發出如狼的咆哮:

    「比沒有名譽的人還不如的煉金術師,不准你用自以為是的口吻說話!」

    駭人的怒火,但庫斯勒僅微眯了雙眼就巧妙地避免與她針鋒相對。

    「的確是。但如此低下的我也懂得一些道理。」

    庫斯勒語畢,就往前彎了身子,把放在辦公桌上的木板及文件拿在手上。

    雙眼一直盯著伊莉涅。

    你說錯話的話就死定了,他試圖親切地教會她這個道理。

    「你隱藏了一些關於大馬士革鋼的事吧?給我一五一十地說出來!」

    和人交涉的秘訣就在於讓對方明白這並不是交涉!在一決勝負之前,你就已經輸掉了——只要讓對方領悟到這一點,就根本沒有必要展開比賽。

    伊莉涅抬頭看著庫斯勒。

    雖然仰望的眼神很是堅強,但眼中沒有閃動真正的光彩。

    這是因為儘管伊莉涅坐在這張工會首領的位子上,但原本該是扶持首領的同伴們,卻全都是自掃門前雪的傢伙。

    「我……我——」

    「沒時間了。你說?還是不說?」

    咚!後腳跟往地面一跺。

    伊莉涅就像在街角被一群暴徒包圍的女子,渾身哆嗦。

    「招出大馬士革鋼的煉製方法!」

    然而,變化在一瞬間發生。就這麼一瞬間,伊莉涅的眼神重新恢復了光彩。

    為什麼?就在庫斯勒感到意外的那一刻,伊莉涅反而用極欲奪取他性命般的狠戾眼神瞪視庫斯勒。

    「沒有那種東西!」

    「喔……」

    庫斯勒立刻伸手抓起伊莉涅的前襟。原本猜想她多少會有點膽怯,然而即使只是形式上,對方畢竟是統領容易血氣上湧的工匠們之首。

    濕潤的瞳孔,毫不動搖地直視庫斯勒。

    「就算你把我揍到張開嘴,也沒辦法讓我連心都願意打開。」

    她的措辭不甚文雅,但正因如此,這句記載在聖典中專門用來克制惡魔的台詞才真的被注入生命。

    「反正這是英格斯他們在暗地裡鬼鬼祟祟做的事吧。雖然晚了一步,不過我也聽說了關於移民的事。」

    「……」

    「你先前來這裡那麼拚命查詢資料,也是為了這件事對吧。不過,非常遺感。朝向北方卡山前進的主要部隊,在幾天之內就要抵達這裡了。」

    「!」

    伊莉涅像是最起碼可以用這句話來宣洩她一些怒氣般地說:

    「現在開始準備請願用的贈禮,會不會太為時已晚!」

    雖然明知她的企圖,但庫斯勒還是鐵青了臉。儘管這工會已經是無可救藥,但只要還坐在首領的位子上,應該可以相信進到她耳裡的情報的正確性吧。

    只剩下幾天。

    距離幸運女神與他們錯身而過,就只剩下幾天的時間。

    伊莉涅閃動著彷彿獲得勝利的雙眼注視庫斯勒。

    「可是,你竟然和英格斯那種傢伙一樣愚蠢,被這麼荒唐無比的傳言影響操控。原本還以為你是個有點出息的煉金術師啊。」

    不過,要是庫斯勒是個會在這節骨眼就退縮的人,他早就橫屍在荒野了。

    他深吸一口氣,彷彿反咬住命運的鎖鏈般問道:

    「那麼,你要怎麼解釋寫在這上面的內容呢?它可是提到這工會製造出來的傳說中的金屬,這個人自負能夠貢獻出其製造秘方的改善方案。」

    如果能製造出大馬士革鋼,這消息一定會傳遍千里。

    包含那些弄虛作假之徒,前來工會毛遂自薦的傢伙鐵定多到數不清。

    「誰知道?」

    伊莉涅又好氣又好笑地回答時,雙眼依舊片刻不離庫斯勒。那是確信自己一步也不會退讓,也沒有必要退讓的眼神。

    庫斯勒也並非判斷不出對方是不是個一拳揍下去就會聽話的人。雙方的視線互相纏鬥一陣子之後,他像要將伊莉涅扔出去似的鬆開抓住她前襟的手。伊莉涅這時才面容歪斜首次表現出痛苦的神情,伸手撫摸喉嚨。

    庫斯勒在思索。是什麼在支撐這個小女孩?

    他試圖撼動對她而言最重要的支柱。

    「你似乎有所誤解,我現在不過是繞個彎處理事情。」

    「……?」

    「雖然從能開口的人身上問話比較快。但是,只要利用騎士團的威權,即使是死者也會開口。聽懂了嗎?權力本來就該在這種時候使用。」

    說這番話的同時,他的視線直取伊莉涅眼眸深處。

    挖開布魯納的墳穴,在家中翻箱倒櫃,用雙腳踐踏所有記錄以及回憶。

    伊莉涅的瞼上毫無血色,就算威脅要扒光她身上的衣物,然後把她綁在十字街口的木柱上,可能都不見她如此驚惶失措。她也清楚騎士團的搜索方式吧。

    但是,伊莉涅還是咬緊牙根。

    她全身顫抖得像快要哭出來:

    「儘管去這麼做吧!還有,儘管去追尋根本不存在的東西吧!」

    「……」

    「如果世上真有大馬士革鋼的做法,為何現今沒有人在製作?那是因為這種東西根本就不存在啊!和無法理解工匠名譽的笨傢伙一起追尋根本不存在的秘方,我會和墳墓下的羅伯特一起嘲笑你這煉金術師的愚昧模樣!」

    接著是短暫的沉默,這段沉默足以讓庫斯勒握緊的拳頭去擊碎那纖細的下頷。

    伊莉涅結束停頓,繼續說道:

    「像你們這種只顧自己的傢伙,絕對不可能成事!」

    砰!

    聲音響起,伊莉涅的意識飛離了她幾秒。偏過頭,從擋住面前保護自己的手臂縫隙間看向庫斯勒。把辦公桌狠狠踢飛的庫斯勒一語不發,面無表情審視伊莉涅。

    本以為只憑握在手頭的材料就足以讓伊莉涅馬上開口,是他太輕忽了。

    但是,一般的武力要脅也起不了多大作用,能得知道這點也算是個收穫。

    「那我就不客氣了。」

    庫斯勒再往辦公桌踹上一腳,拿起木板和文件,轉身揚長而去。伊莉涅似乎再也無法忍受方才一直用緊張和激動壓抑住的恐懼,她的啜泣聲和眼淚滴落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庫斯勒可以在這時候回頭,乘機對她再下一城。

    但是,他不認為這個方法就能順利成功。

    已經那樣威脅過她還是不肯就範,庫斯勒不做他想,認為必然有某種與她關係甚深,可以讓她當作依靠的東西。而且這必然是除了單純想守護個人名譽和回憶,這種自然情感之外的東西。假如「大馬士革鋼的煉製方法並不存在」是句實話,那麼她的確可以態度丕變。

    但是,這麼一來,在她看到翡涅希絲翻譯出來的文章以及對英格斯等人在追尋大馬士革鋼時所表現出來的反應,就太令人費解。

    這其中,成了一幅奇妙的構圖。

    庫斯勒現在的心情就像是看到一幅永遠都能繼續往上爬的錯覺畫。

    或者,就像是騙子表示自己只會說謊這樣的詭辯。

    庫斯勒一邊思考一邊走到大街上,翡涅希絲就站在出入口旁。

    就像是被劈頭罵得狗血淋頭,然後上街罰站的小毛頭一樣,身子瑟縮。

    正因為早已料想到這絕不會是場好聲好氣的交涉,他讓她先在這裡等待,但是,看來翡涅希絲受到的詛咒又在這時候派上用場。他們之間的對話她都聽得一清二楚吧。

    只是,倘若她動氣,想大喊:你最差勁了,庫斯勒也還有方法可以哄住她。

    翡涅希絲宛如是自己受到威脅,整個人委頓不堪。

    「我沒有揍她。」

    「……」

    「還有,我不是真心這麼做。只是採取了強勢的做法。」

    他聳了聳肩如此解釋,但翡涅希絲依舊默不作聲。

    這名煉金術師果然是會做出拿嬰兒來活祭這種惡魔般舉動的人吧。

    只不過,庫斯勒認為即使如此她依然能冷靜地理解自己的所作所為。

    看到翡涅希絲後會產生這種想法,是因為他自己也心知肚明。

    「不過,做得有點太過火了。」

    「……」

    翡涅希絲稍微縮起下巴,回過頭去,似乎很擔心在牆壁另一邊的伊莉涅。

    「乘人之危是最差勁的做法。」

    「……」

    「特別是把對方最珍視的人當作人質……」

    與其說這是翡涅希絲的正義感,倒不如說她曾親身體會過吧。

    庫斯勒一手摀住額頭,輕輕地嘆氣。

    「我不是真心想這麼做。只是她性子太倔,我只好下點猛藥。」

    上次這麼認真地為自己的行為辯駁,究竟是幾年前了。

    全新體驗到的不耐煩,庫斯勒邊受到這不可思議的心情折磨,「但是。」邊強行轉換話題。

    「她的反應很妙。」

    「……?」

    「你發現的文件就是我在找的東西,這點不會錯。」

    你發現的,強調這幾個字讓翡涅希絲感到如坐針氈。

    從現在的狀況看來,就算被稱讚她也無法開心地露出笑容。

    「但是伊莉涅擁有讓她依靠的某種東西,她才能將我的威脅置之不理。」

    「……說不定只是因為她討厭你。」

    翡涅希絲輕聲的嘟噥,讓庫斯勒小小呻吟了一下。

    「如果是腦子有病的人確實有這個可能。但伊莉涅是個聰明人。」

    「……」

    「一定有些什麼。正因為有這個事實,她才能捱得過去。」

    翡涅希絲從兜帽下方靜靜仰望庫斯勒,像是自言自語地說:

    「像抹大拉那樣的?」

    庫斯勒臉上的表情頓時消褪,不只是由於翡涅希絲說出這個字的時候,像在默念剛記得的單字。

    還加上,她開始逐漸理解庫斯勒想表達的內容。

    臉上忐忑不安的神情,一方面可能是被庫斯勒和伊莉涅的談話嚇得委頓不堪,但是,或許真正的原因是她剛剛大膽地說出那句話的關係吧。

    庫斯勒哼了一聲,望著熱鬧的大街。

    最後他還是低頭俯視翡涅希絲,回答她:

    「像抹大拉那樣的。」

    翡涅希絲臉上的表情立刻安心不少,慌張地往別處看去。

    大馬士革鋼究竟存在或不存在。到底知不知道它的煉製方法。

    庫斯勒不停動腦思索,嘆了氣。

    「總之,我們先回工坊吧。」

    幸好,工坊裡還有第二副頭腦的威藍多在。

    瞧見翡涅希絲點頭附和,庫斯勒就邁開腳步朝工坊走去。

    回到工坊時,威藍多正在享用他遲來的午餐。

    但是,當他在椅子上舉起單腳時,就表示他正在進行某項作業。

    聽到庫斯勒他們回來卻頭也不抬的威藍多,正在專注地閱讀些什麼。而且,他還不時像是想起了什麼一樣,在一旁的紙上做筆記。

    庫斯勒繞過去朝向他,想知道他正在看什麼,結果是一份主掌城市營運的議會實行課稅的清冊。

    「你往做什麼?」

    威藍多抬起頭,並非為了回應庫斯勒的問題,而是想用湯匙撈起和牛肉一起燉煮的豆子。

    他愚蠢地大大張開口,眼裡的焦點終於對上站在他跟前的庫斯勒。

    「這只有我的份喔。」

    「別廢話!你在做什麼啊?調查別人的財產,打算挑人進行賄賂嗎?」

    威藍多正在看的這份厚重的課稅清冊,記載了對城市中持有一定以上資產的人所課的稅額。由於這裡採取平等稅率,所以事實上,它也可以算得上這座城市的財產目錄。

    自然,能夠避開議會嚴格稽查的耳目,秘密積撥偌大財富之輩或許大有人在,但這世上還有名為嫉妒的目光在進行監視。從出生直到死亡,永遠都和同樣幾張面孔打交道,生活在這樣的城市中,沒有任何事可以隱瞞。

    「我在調查大馬士革鋼煉製方法的相關情報。」

    「……?」

    庫斯勒訝異地皺起眉頭,當他瞥見威藍多從清冊篩選出來所做的筆記時,咚!才感覺到有人重重往他的後腦勺敲上一記。

    「工匠們的出生地啊!」

    「我在蒐集與大馬士革鋼相關的敘述時,猛然驚覺到。」

    威藍多一邊鼓著腮幫子咀嚼嘴裡的豆子,一邊解釋。

    「要是那工匠所提到的大馬士革鋼煉製方法是眾所皆知的內容,一定會有人依法加以生產,這裡也早就成為大馬士革鋼的最大產地。但事實卻不然,這就表示移民之際,該煉製方法被工匠當作是推銷本身能力的秘技,並未公開示人;又或者單純唯獨某地區的某人能擁有大馬士革鋼的可能性較高。然後,不論是知道煉製方法、還是持有大馬士革鋼,那傢伙必定會在這座城市中獨佔鰲頭,建立功績必得賞賜。而與他有裙帶關係的人則幸運地跟著雞犬升天。何況雖然單純只提到煉製方法,關鍵問題卻不限於方法而已,還得講究能到手的原料品質。」

    「也就是說,如果要找出知曉大馬士革鋼情報的人,就得從地緣關係先找起啊?」

    庫斯勒認為能移民至此的工匠必然是利用了大馬士革鋼而取得移民權,因此他前往伊莉涅所在的工會盤問消息,然而威藍多則以完全相反的觀點撒網搜尋。

    庫斯勒頗具自信在他絞盡腦汁後終究也能想出這個方法,但是否能立即靈光一閃就未可知了。

    節省下的時間對苦短人生而言,可是貴重的財產。

    「那你有什麼發現嗎?」

    威藍多舉起書寫到一半的紙張回答庫斯勒的剛題。

    「大致來自五個地區。笫一名是克拉楚尼地方。」

    曾為首領的布魯納便是克拉楚尼出身,這個結果可以讓人讚同。

    但是威藍多想傳達的發現並非在此。

    「就算這裡是工會首領的出生地,有錢人的數量還真不是普通的多啊。」

    在地名旁邊標記的線條數目就代表來自該地的人數。

    歸納出來的幾乎皆為南方大地,偶有幾名是從東方或西南邊的島國而來。其中有一點很令人意外,傳聞中被認為是大馬士革鋼產地的沙漠地區,竟然毫無來者。

    「過去這裡曾是異教徒的城市。所以這地方不像是工匠們會心存嚮往,一同聚集起來悠哉安穩地建造出如今的規模。當時正值聖戰開打不久吶。異教徒激烈頑強的抵抗想必是此時此刻的我們無法想像得到。且別論那些騎士和傭兵,就連工匠鐵定也是招集一定人數後,人人抱著必死的覺悟來到這裡才對。在這樣的時空背景下,如果任意獨佔財源,絕對無法順利在此立地生根。」

    「來自克拉楚尼地方的人士之所以能累積龐大財富,定有什麼明確的原因,這麼推論才符合常理啊……

    「嗯。不過,當地鑄造的劍原本就以劍身堅固、劍刃光滑銳利聞名喔。因為他們擁有特殊技術可以熔合不同性質的鐵啊。光憑這點,就可讓人明白當地人才會受到重視的原因。」

    「利用硼砂進行鍛接啊?」

    「硼砂在我們這裡可是無法取得的貴重原料,活用貴重原料所需要的技術也不是那麼容易上手。因為沒辦法練習啊。所以也很有可能他們真的極為重要。光是與材料相關的知識和高明技巧,就已然是非常貴重的財產囉。」

    「哼。」

    這麼一來,下一步該怎麼走才好呢,庫斯勒的腦子轉了轉。

    「但是,凡是沒有火存在的地方,絕不可能冒煙。從財產分配不均這點來看,就有足夠的理由去一一追查來自克拉楚尼地方的傢伙。」

    「喔?聽你這麼說的意思,表示工會首領這一塊沒有斬獲啊?」

    「我下手很重,重到被旁邊這位小姐責罵,但還是不行。」

    翡涅希絲注意到庫斯勒用下頷指著自己,儘管感到困惑不明,總之她還是先神情凝重地縮回下頷,嘟起嘴,對此威藍多輕輕竊笑。

    「庫斯勒非人的特性值得信賴喔。如此看來,不使出真正的絕招,她絕不會鬆口啊。那是最後手段了。」

    翡涅希絲臉上露出異樣的困惑神色,這是因為威藍多一派輕鬆的口吻,與從他嘴巴說出來的內容太不搭軋的關係。

    「只是,啊!原來如此……這下感覺不太妙。」

    「嗯?」

    庫斯勒拿出翡涅希絲翻譯出來的木板內容和其原稿文件。

    「伊莉涅看到這份文件所寫的內容時,心神不寧,但關於大馬士革鋼的煉製方法卻頑強地不肯坦白。難不成,是由於這城市的材料及技術都無法做出像他們故鄉那樣高品質的刀劍,前人就拿它魚目混珠冒充為大馬士革鋼?這點也不無可能。」

    「事到如今拉不下臉承認?」

    威藍多的搶白讓庫斯勒馬上有所察覺。

    「如果傳聞屬實,坦承一切才對自己有利。」

    畢竟,庫斯勒連挖掘墓穴都端出來威脅她了。

    「假使大馬士革鋼的傳聞是真的,執著表示沒這一回事,也必有其深意啊。」

    如此想來,大馬士革鋼的傳聞果然是真有其事?

    即使如此,庫斯勒的心裡還是抱著疑問。

    「但是,我還是不認為全盤托出對伊莉涅會產生任何不利的後果。要是過去真的能夠生產出傳說中的金屬,那她反倒應該為此感到驕傲才是啊?」

    與這種傳說中的金屬有所瓜葛竟然會侮蔑城中人士的名聲,這聽起來也未免太像荒誕不經的戲言。但是,她所言句句都屬實的話……

    「無法理解她為何要拒絕。」

    這點讓威藍多也扁起嘴苦思不已。

    「……也是啊。獨佔大馬士革鋼的生產……什麼的就暫且不論。」

    「如此一來,就一定是有讓她不想說的理由。她有想要守護的某樣東西!」

    「嗯……」

    威藍多津津有味看著用沙漠地方的語言撰寫下的文件,接著望向翡涅希絲。

    「小烏魯,你認為呢?」

    「咦?」

    一直待在房間角落聽庫斯勒兩人的對話,顯得無所事事的翡涅希絲發出疑問的回應後,身體瑟縮了一下。

    然而,當她一明白威藍多詢問她的意見,用意並非為了捉弄她,便忐忑不安地開口:

    「煉製時採用了與惡魔有關的方法……之類……」

    「呵。」

    威藍多透過鼻息笑了一聲,轉向庫斯勒。

    「非常自然直接的想法啊。不過,就連煉金術師的工坊,都鮮少耳聞這樣的事。雖然偶爾會有把聖人的遺骨丟進爐中之徒啊。」

    庫斯勒只是聳聳肩膀對威藍多的視線不加以理會。

    「雖說如此,假使伊莉涅真有想要守護的東西,除了名聲之外應該再無其他了。」

    「……有點難以想像啊。」

    威籃多撓了撓頭,雙手抱在胸前喃喃道:

    「還是說,像工坊歷代傳承的秘密技術?這一塊到現在還是讓人摸不著頭緒啊。」

    「既然如此,果然還是一個一個進行徹查吧?雖然很費工夫。畢竟鎖鏈中最弱的一環是最好下手的地方啊!」

    庫斯勒的這句話似乎讓翡涅希絲回想起他和伊莉涅之間的對話,她目光悲感地凝視庫斯勒。

    在這樣的眼神注視下,早就不知道丟到哪兒去的良心也會感到陣陣刺痛,這時開口的人卻是威藍多。

    「不過很可惜。」

    「啊?」

    「以尋找克拉楚尼地方出身的人這一點來說,卻可說是幸運吧,還知道當時情況的工頭,看來只剩下一個人而已喔。名為塞納魯·索培特斯。從稅賦上的申告記錄來看,已年屆七十二歲,光是打個噴嚏都可能立即身亡的高齡。」

    用死亡去威脅人並無甚大礙,但如果真的翹辮子可就傷腦筋。他們並非搶奪後就理所當然殺死對方的傭兵。

    「有沒有親人?」

    「沒有。」

    庫斯勒的表情就像在嘴裡把苦蟲咬碎的樣子。

    「怎麼辦?庫斯勒雖然毫無人性,但對方可是一腳踏進棺材,無依無靠原為工匠的老人,到這把年紀還會怕冷酷殘忍的人嗎?」

    「如果他是個膽小怕事,死要命的老人就容易多了……」

    「不要抱持這種希望比較好。舊時代的傢伙是另一種生物。這些人身上,就連市井賣魚的小販……都心懷抹大拉。」

    威藍多從口中吐出這個單字時,往往就是在描述最嚴重的事。

    「可惡!」

    庫斯勒咒了一聲。

    而且,毫無疑問地伊莉涅一定已經向那名索培特斯通風報信。說煉金術師正在對大馬士革鋼進行調查。威脅得趁人毫無防備時最具效果。倘若他們的造訪被事先得知,對方就會先做好對策。

    或許得想想其他辦法以攻其不備。

    庫斯勒的思緒走到這一步,冷不防地把視線往上抬。

    「怎麼啦?」

    威藍多發現後也跟著追上庫斯勒的目先所及之處。

    然後,在視線前方的翡涅希絲就像被兩名暴徒逼到走投無路的少女,向後一退縮緊脖子。

    「如果提到奧裡哈魯根之劍,守護的是身後的公主。」

    聽到庫斯勒的這句話,威藍多揚起半邊眉毛回頭看他。

    「那麼,頑固老人的身後呢?」

    「該是可愛的小孫女吧。」

    當然,也該嘗試正面迎敵。對方說不定會乾脆地告訴他們,這可能性也絕不是零。

    自然,無法收到成效的話,寬慰、哄騙、懇求等等手段也無不可。

    不管怎樣,首先得直接與索培特斯見上一面。

    庫斯勒用他習以為常的思考邏輯得出結論,利用翡涅希絲的方案其實也絕不是嘴上說說而已。沒有任何英雄能扳倒的巨人最後栽在少女手上,世界各地都流傳出這類奇聞軼事,是因為它真實存在。

    「……不過,還真沒想到這麼不適合你吶。」

    把沒見過的礦物丟進燃爐之前,煉金術師的做法是會先翻找有無相關文獻記錄。畢竟礦物有可能在碰到火的瞬間就突然爆炸,而且和某些物質混在一起後會產生毒性的狀況更是屢見不鮮。

    翻找過去的課稅清冊,調查索培特斯的課稅情形和財產有無不明動向;委託騎士團收集關於克拉楚尼地方的情報,還動員幫手去市議會徹查索培特斯的為人處事風格。

    其中,也另外僱人往裁縫店去準備一套裝束。

    一套隨處可見,城市女孩會穿的衣服。

    「耳朵就算了,髮色太純白啦。如果是在宮廷裡面或許不會那麼顯眼。」

    「真是鶴立雞群啊。」

    「那不是褒獎的說法嗎?」

    「我是打算褒獎啊。」

    當庫斯勒和威藍多這麼一對一答時,翡涅希絲正站在兩人跟前,忍辱負重地低下頭緊緊抓住裙襬。

    不過,翡涅希絲在某絲地方顯得太不自然的原因,不僅僅是威藍多提到的發色太白而已。秀麗的頭髮、纖細的肩膀、楚楚可憐的姿態等等,無論哪一點都不是平凡無趣的日常生活所能夠維持住的樣貌。就算撇開身體任何一個部位不看,翡涅希絲在城市的日常生活中還是顯得突兀。威藍多指出「如果處於宮廷之中就不會如此顯眼」的真正涵義在於此。

    「要讓你偽裝成城市女孩的計畫看來是泡湯了。果然還是以修女身份去吧。行將就木的老頭子生前能有修女來訪,如果他能順利上鉤就好辦啦……」

    「……」

    「怎麼了?」

    雖然庫斯勒開口探問,但事實上他老早就理解到翡涅希絲為何會露出這副受傷的表情。他先前曾對翡涅希絲交代過會找人準備一套城市女孩的衣服,到時候試穿看看,當時她的臉上有些期待。

    「哎,這表示你果然不適合以一般城市女孩的身份過活啊。」

    「嗚!」

    她現在的表情就像被人在傷口上撒鹽。

    威藍多聞言聳了聳肩,想必他預先猜出庫斯勒接下來要說的內容了。

    「所以,你的容身之處就只有這裡了,放棄別的念頭吧!」

    翡涅希絲呆若木雞的模樣正如他想像,庫斯勒不禁失聲竊笑。

    翡涅希絲一察覺到自己被捉弄後便嘟起嘴,動作粗魯地解開束起長發的緞帶。

    「比……比起這些,請你們快點教我鐵的煉製啦!」

    「別發脾氣嘛!」

    「我沒有發脾氣!」

    在庫斯勒之後,就連威藍多也訝異地笑了出來。翡涅希絲更是氣惱,頭上那對獸耳抖啊抖地顫動不已。

    之所以要教翡涅希絲鐵的煉製,是因為倘若真的派翡涅希絲上場,她最好得有幾分與鐵相關的知識。當他人對自己的興趣表現出能夠理解的模樣時,人們總是會立刻變得很好說話。

    「我也同意別再玩,趕緊開始進行才好。煉鐵需要花很長的時間。」

    「不過,反正庫斯勒你打算靜待晚餐時刻的到來,不是嗎?」

    威藍多的這句話,讓還在生悶氣的翡涅希絲露出感興趣的臉。

    「因為那是老年人最容易感到孤獨的時間啊。瞄準最弱之處是狩獵的基本道理。」

    用最好的方法在最佳時機進攻以收最大效果。只要是朝著已決定好的目標前進時,清楚自己該珍視什麼的人,不論是誰都會依循這個準則。

    然而,翡涅希絲無疑也在這點感受到庫斯勒不近人情的一面。

    翡涅希絲一臉氣呼呼的模樣並無所謂,但若因此招她反感的話,就有些麻煩,所以庫斯勒多添了一句解釋。

    「我們必須要有這點程度的用心。十之八九,索培特斯不是顆軟柿子。」

    「……是……是這樣嗎?」

    「他是顆軟柿子的話,我們就不需動用到粗暴的手段,那樣也好啊。」

    「但是,不管怎樣他可是將大馬士革鋼的秘密嚴守至今的人啊,光憑這點就知道他絕非一般人。」

    「也是。在過去騎士團絕對也曾試圖揭開大馬士革鋼的奧秘。能夠守護到現在,可是不容小覷的成就。」

    他們絕不是在奉承。

    翡涅希絲似乎還有話想說,但可能是轉念一想,倘若自以為是地妄下判斷,說不定又會落入陷阱,於是她勉勉強強地閉口不做表示。

    「反正,為了輪到自己正式上場時也好,我希望小烏魯能把鐵的煉製徹頭徹尾地好好學一遍啊。」

    「咦?啊,好……好的。」

    翡涅希絲在回應威藍多的話時,莫名把腰桿挺直。

    庫斯勒見狀可一點都不開心,而威藍多又繼續說道:

    「這件事得由我們全員通力合作才行啊!」

    難得見到威藍多和顏悅色的模樣,翡涅希絲不斷眨巴雙眼。

    「要你扮成城市女孩也不是為了開玩笑喔。能辦得到的手段都儘可能去嘗試,這只是秉持我們煉金術師的原則而已。總之,就是要合作啦。」

    「合……作?」

    「意思就是小烏魯是這間工坊的重要戰力。」

    能完成我們無法辦到的部分喔,威藍多之後還不忘補上這一句。

    威藍多所言雖然句句屬實,但庫斯勒比翡涅希絲還更吃驚。

    這種刻意表現出來的體貼算什麼?難不成他昨日白天裡針對取笑翡涅希絲的事做了反省?

    另一方面,自己最軟弱的部分被人不經意地撩撥,翡涅希絲聽到這些話的瞬間就被擊潰。難以應付的情感讓她亂了陣腳。這時,威藍多的臉上浮現出虐待狂般的笑容,瞧見翡涅希絲把頭低下,目不轉睛地擰轉裙襬時,直笑得渾身亂顫。

    趕快抬起頭看看這傢伙是什麼德性!庫斯勒雖然很想出口提醒她,但這時他的腦袋反而清醒了。即刻明白威藍多這麼做的理由。他不是在戲弄翡涅希絲取樂。

    假如大馬士革鋼的消息屬實,翡涅希絲果真成了從索培特斯身上聽取到情報的王牌,情況會怎樣呢?以威藍多的角度來看,確實會擔憂庫斯勒可能將翡涅希絲問出的情報佔為已有。如果上頭直截了當地問起翡涅希絲是誰的人,那麼庫斯勒得到較好的報酬,將會是顯而易見的結果。

    為了這點可能性,他那一番話無關乎提振士氣,完全只是想事先補強三人之間的關係。

    如果是威藍多,很有可能在思考完未來發展後做出這樣的舉動。

    若非如此,他沒有理由多嘴向翡涅希絲搭話,庫斯勒又想,如果今天他站在相反的立場上絕對也會做同樣的事。

    搭檔,這樣的字眼煉金術師才不會輕率地出口。

    不要相信對方!這句話無論何時何地都非常正確。

    「鐵的煉製雖然費事卻很愉快喔。就輕輕鬆鬆去學吧!」

    威藍多說出這句話的同時,側目瞥視庫靳勒。

    換好衣服從寢室走出來時,翡涅希絲疲累地嘆了一口氣。她果然對城市女孩的裝束心存期待。把衣服整齊疊放在桌上,為了待會兒的煉製作業,她伸手就要將長發捆成一把時,抓起自己的白色髮絲呆呆望著。

    「論漂亮是真的很漂亮啊……」

    庫斯勒邊琢磨他先前委託騎士團人員調查得來的情報,邊出聲安慰她,但翡涅希絲聞言便放開手上的頭髮,一臉不悅地回答:

    「聽起來並不像是稱讚。」

    「以前曾有個不知恐懼為何物,對煉金術深感興趣的商會富翁。他經常說這樣的話……」

    「?」

    「『身上有一些錢絕不是壞事。但是擁有過多就會瞬間變成罪惡。好奇心不也亦然?』聽完後我才恍然大悟。煉金術本身絕不是壞事。透過煉金術開發出來的技術明明都對人們有所助益,也讓大夥兒的生活往好的方向進步。但是煉金術師還是被唾棄厭惡的原因,追根究柢在於他人無法理解煉金術師那種異於常人的好奇心。而美麗,也是其中一種啊。」

    庫斯勒的話誘得翡涅希絲的雙耳像是有蟲子停在上面似的,抖啊抖地晃動不已。

    「再說了,想改變與生俱來的東西可是難上加難。不過,如果是你的心願,我可以找找有沒有能改變髮色的藥物?」

    「……」

    翡涅希絲聽到這個建議後,又再度伸手抓取幾絲頭髮,然後困頓地笑說:

    「你偶爾會表現得很溫柔,真是狡猾。」

    「這是威藍多教我的。」

    「教什麼呢?」

    「被徹底討厭之後再擺出誠意的話,對方就手到擒來了。」

    翡涅希絲眨巴著雙眼凝視庫斯勒,然後疑惑地笑了。

    「你揭穿秘密不要緊嗎?」

    「如果是貨幣,其反面的反面就是正面,但套用在人身上可就不一樣了。」

    「……」

    「反面的反面也可能又是反面。」

    「……真是非常有說服力啊。」

    庫斯勒點頭表示贊同,翡涅希絲便帶著夾雜了嘆息的笑臉縮起脖子。

    「比起這個……」

    開口的不是庫斯勒,而是翡涅希絲。

    「我真的能對你們有所幫助嗎?」

    這時,翡涅希絲臉上的笑容已經消失。

    就像把水灑在沙漠土一般,翡涅希絲臉上的笑容總是維持不久。

    「能。」

    「……」

    「只不過,要看情況。」

    還以為這句話會讓她表現出失望,不過翡涅希絲反而如釋重負似的,把剛才屏息等待的那口氣吐了出來。

    「你是在害怕我們期待你一定會有用,結果卻是失敗的情況嗎?」

    庫斯勒壞心眼地一語道破她的心思,翡涅希絲輕輕應了聲「嗯」。

    「就算你失敗了,我們也不會大發雷霆。話雖這麼說,但並不表示我們對你無所期待。雖然我不像威藍多那麼誇張,但所謂同伴本該如此。」

    翡涅希絲的耳朵驚嚇地彈了起來,瞬間就見她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因為威藍多的多此一舉,害庫斯勒得重新好好連結和翡涅希絲之間的繫絆。不過,這幾句算計好的話說給翡涅希絲聽之後,收到的效果實在太過理想,讓他心生一絲罪惡感。因為對象是翡涅希絲,所以他無法區別出這只是單純的依賴心理或是抱有好感,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很坦率。

    「而且,當我們必須依賴他人時,一定會以失敗為前提想好後路。不會像你一樣,對每一件事都像要奉獻全部的自己一樣盲目陷入。我們會像那樣奉獻一切是——」

    「我……我明白了!」

    開口做出最起碼的反擊?比起這種解讀,似乎更有可能的原因是她再沉默下去就快要哭出來的緣故。

    庫斯勒不自覺笑了出來,回答她:「是喔。」

    「那麼,你就當作這只是在向威藍多學習煉製的手法。畢竟我們也不清楚索培特斯會有多頑固啊。太過頑固,光是看到小女孩就會情緒激動的工匠也大有人在。」

    「……」

    「我是說真的。身邊無依無靠,要說這是他冥頑不靈最好的證據也不為過。只是,如果實在想不出方法應付時,就得採取動之以情的手段啦。就做你能做的事吧,不要疏忽這點準備。」

    翡涅希絲保持認真專注的神情,帶有一些困惑地點了頭。

    「不過,我得真心地先交代一句。」

    庫斯勒擱下剛剛在閱讀的資料。

    「進行煉製時的威藍多是匹狼。被大吼大叫或受到拳打腳踢,你得視為理所當然喔。」

    「唔……」

    「到時候不會哭哭啼啼的吧?」

    「我才不會哭!」

    聽到庫斯勒的嘲弄,翡涅希絲繃緊耳朵擔保。

    提早用過簡單的晚餐後,「差不多了。」語畢,庫斯勒站起身子。

    樓下的工作室依然傳來水車轉動風箱以及敲擊礦石的聲音。目前為止都沒聽到怒吼聲,看來她應該學得挺順手。

    事實上,若是按部就班進行作業的這類工作,翡涅希絲可說是表現得非常優秀。

    不過,她那種對事物的沉迷淪陷程度實在危險,但只要抓住她的脖子讓她適時懸崖勒馬,倒也不是什麼難解的問題。

    最困擾的是注意力散漫還有隨意做出判斷的部分吧。不知道會出什麼錯才讓他感到最可怕。因此儘管是庫斯勒也稍稍擔憂起威藍多的企圖。庫斯勒有他自己的目標,翡涅希絲在他心中,無疑是與奧裡哈魯根之劍不相上下的存在。

    如果要他兩者擇其一,他會選擇已經唾手可得的翡涅希絲。

    也就是說,如果將前往卡山和翡涅希絲放上天平兩端的話,依他的打算,會先選擇翡涅希絲,之後再思考前往卡山的手段。

    因此,他的不安在於威藍多會不會由於太想前往卡山,而犯下什麼無法挽回的錯事。又或者,威藍多刻意讓庫斯勒心生這種疑慮,好對庫斯勒造成一種牽制,到時候庫斯勒就無法利用翡涅希絲獲取只對自己有利的情報。

    反面的反面還是反面啊,庫斯勒獨自嘆道。

    想太多也沒有意義。

    至少威藍多是個思路清晰的傢伙,與自己夢想無關的事應該不會有興趣。

    光憑這項事實就足以安心了吧。

    庫斯勒做了一個深呼吸,把腦海中的雜念都排解掉。接下來要做的事,即使美化得再好聽一點都不是什麼令人愉快昀事。要在別人的晚餐時間進行突襲,就連庫斯勒都覺得心中有愧。

    但是,這種事和自己的目的一起擺上天平時,橫桿會往哪邊傾倒根本就是一目瞭然。既然如此,也只能出手了。唯有這麼做,自己才有活著的意義。

    雖然應該派不上用場,但他還是確認了一下腰間的短劍,以表覺悟。

    準備結束後,庫斯勒就要離開工坊。

    然而,從門的另一端傳來的腳步聲讓他頓時駐足不前。

    如果是在平常他會先觀察情形。

    可是,庫斯勒如今已經站在門邊,所以他打算攻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

    這一刻,雙方都倒抽一口氣。

    當然,兩人吃驚的原因各為其他。

    對方的臉上還有煤炭沾過的痕跡,挽起袖子露出一對沒洗乾淨的手臂,就連一天工作下來顯得骯髒無比的鞋子也沒來得及換。面紅耳赤,眼神有些呆滯,似乎全是要展現他剛從工作場所趕到這裡來。

    不過,庫斯勒只是不動聲色回視英格斯,像要把他逼退似的從工坊走了出來。

    背轉向他鎖上大門鑰匙後,才總算回頭問道:

    「請問您有何貴幹啊?」

    這句話就像暗號一樣,英格斯明明哭喪著臉卻怒意高漲,用這樣一副奇異的神情宣洩他的怒吼:

    「我……我聽說你到工會去了!你不是還威脅了伊莉涅!那是,那是……為了那件事對吧?你把我抖出來了吧?」

    「……」

    庫斯勒冷冷端詳英格斯。

    英格斯在這陣沉默中似乎找到答案。

    「你……你說出來了……要……要我怎麼辦?你要我在工會裡如何立足!我拜託煉金術師的事被揭穿的話,身為工匠的我不就再也抬不起頭了!」

    雖然此處人煙罕見,但他居然在道路上暴跳如雷出口謾罵,大概已經失去理智了吧。

    洩漏他和伊莉涅會面的人,是那個名叫狄金斯的小子吧。

    誰管你!庫斯勒彷彿看見什麼髒東西一樣鄙視英格斯,聳了聳肩。

    「我可沒跟你約定過不會告訴伊莉涅。」

    「什,什麼……」

    英格斯被反詰得說不出話來,他的臉轉眼間漲得通紅。大概是自認被侮辱了吧。

    即使這副德性,他還是算得上城鎮上名流之一,是擁有工坊的優秀工頭。但他從未離開城鎮,頭目資格必定也只是繼承自德高望重的父親,是一名不識辛勞的坐享其成者。儘管如此,他擁有前往新天地的夢想,為了這個目的,可以抱著覺悟不知輕重地侵犯像沃爾森這種人物的夢想;不然就是能夠憑著超人一等的魯莽,未曾瞻前顧後便動身去拜託煉金術師。

    然而,眼前這名高聲謾罵的男子身上透露出的愚蠢糊塗是怎麼一回事?庫斯勒很想離他愈遠愈好。

    因為他已看得一清二楚。

    這傢伙身上缺少的並非常人該有的智慧,也不是不惜一死的覺悟。

    而是節操。

    「你就只為了這件事嗎?」

    「……唔……!」

    「我很忙。」

    他瞟視像只綿羊般無助的英格斯一眼,逕自從他身旁邁步離去。

    日復一日從事體力勞動,渾身肌肉虯結賁起的工頭。要是他上前動手,也不知道持有短劍的庫斯勒是否就能得勝。兩人的力量差距英格斯應該也很清楚。

    但是,他沒有動。緊握雙拳,佇立不動地放任庫斯勒離去。

    並不是因為他明白自己一和煉金術師有所衝突,就真的無法在這座城市中立足的關係。

    而是讓煉金術師受傷的話,就得面對他的靠山——騎士團。

    身家安全。體面。名譽。秩序。

    庫斯勒在路上吐了一口唾沫。

    想要追逐自己的夢想,卻連這點東西都無法踩在地上的傢伙,與他毫不相干。

    庫斯勒頭也不回地走了。

    英格斯也沒有打算追上去的樣子。

    庫斯勒做了一個深呼吸,把自己投身於下工準備回家以及一天下來即將完成最後工作的人群中,在紛亂雜沓的黃昏城市裡與人摩肩擦踵。腦子裡再次確認透過騎士團的人所收集到的索培特斯大略的個人背景,

    賽納魯·索培特斯,現年七十二。妻子在他來到戈爾貝蒂之前便已亡故。與布魯納相同。該不會以當時的情況來看,前往新天地對擁有家室的人面言是難如登天的冒險事業。而且,假設是在二十年前來到這座城市,年紀也已經五十有餘,沒有迎娶新妻子的原因或許是一頭栽進工作後就沒日沒夜地勞動,待他察覺時早已年屆高齡了。

    為人惇厚,這則報告讓庫斯勒感到有點意外。然而,他也曾經酩酊大醉在深夜裡被守衛逮捕過好幾次。總在經過告誡後就被釋放的結果看來,他的酒品應該也不會太糟。

    早已從工頭身份退休,能夠建立工坊的頭目資格也因為後繼無人而參加拍賣出售。拍賣得到的錢也多半都捐獻給市議會和工會,能被記載在課稅清冊上的財產多半都是出售頭目資格的所得。之後他也沒有因此加以干涉城市或工會的營運,只是悠哉地在原為工坊的家中過日子。

    和優秀的實績共同從第一線退隱,為人惇厚的城市中心人物。

    完美無瑕的記錄啊,庫斯勒歪嘴冷笑,這種如聖人一般的老人就算真的隱藏了某種秘密,有可能會對自己吐實嗎?他的氣勢略減。

    與英格斯那種窩囊廢不同,他可以聞到沉穩持重,意志堅定的舊時代人物的氣息。

    道路狹窄,兩旁的建築物很是密集,可以看得出來往來的人們臉上都帶著拚命工作者特有的那股種清氣爽,這條貫穿工匠區的道路被喚為鐵鏽街。無論哪戶人家,外觀看起來都平凡質樸,每家每戶都飄出美味晚餐的香氣。

    胡亂闖入他人日常生活的勇氣。

    將之稱為勇氣,恐怕翡涅希絲又要發怒了,但是今後對方還有好幾頓飯可以吃,絕妙時機在一生中卻可能只有這麼一次。

    沒有任何理由需要過意不去。

    「索培特斯先生。」

    敲了敲門,呼喊對方的名字。

    街上來來往往都是下工要回家的工匠,他們面帶訝異地望了庫斯勒一眼,便加快腳步離去。

    庫斯勒再次敲門,正打算呼喊名字時,他感覺到門後有動靜了。

    「是哪位啊?」

    溫和的聲音合乎他所得到的情報。

    「我是騎士團的人。」

    稍微在措辭上表現得無禮,是由於伊莉涅肯定早已先通知他關於庫斯勒的惡行惡狀。與其一開始表現得行禮如儀之後卻加以恐嚇,倒不如先惡聲惡氣之後再慇勤有禮,他認為這麼做可以更強調誠意。

    「喔,找我這個退休的老糊塗蟲有什麼要事啊?」

    「總之你就先開個門吧。」

    庫斯勒刻意用浮躁不悅的聲音要求,老人索培特斯停頓了幾秒之後,「我知道了」,將門打開。

    站在門後的是宛如經年累月使用後逐漸磨損的鐵錘般的一名老人。

    是因為那童山濯濯,鬍子斑白還有瘦小的身體給人的印象吧。

    身子並不高。

    但是,見到庫斯勒身上的打扮也毫不退縮。反而態度柔和得像是會露出笑臉迎接他。

    「哎呀,稀客稀客。」

    「我想你應該也有所耳聞了,我是煉金術師庫斯勒。」

    「……的確,我有聽說了,伊莉涅火冒三丈。」

    嘴裡這麼說,索培特斯還是維持柔和的神情。那神態簡直就像是在瞧孫女和孫子吵架的老人。

    「我可以進去嗎?」

    索培特斯猶如年輕人一樣,聳了聳他那對細瘦卻絕非柔弱,而是在長期使用之後變成如此理想形狀的肩膀,敞開大門側身讓在一旁。這時,一陣香味傳來。

    「正在用餐嗎?」

    「是,正準備要開始。」

    走進屋內,房間就像那商會的倉庫。

    只不過擺放的全是各種工具或礦石。一眼望去亂無章法,瞧得出來這些東西已經永無再被使用的一天。退休之後就只等著被送入墳墓,無依無靠的老人。在晚餐時間前來突襲看來是正確的做法。他肯定每天都很孤苦寂寥。

    「別耽誤了準備好的晚餐,冷掉了就不好吃了吧?我們就在餐桌上談吧?」

    「……時下的煉金術師真是溫柔體貼啊。」

    索培特斯回答得十分輕鬆愉快,或許不論是誰,只要有人造訪就能讓他感到喜悅吧。他一邊扶著身旁經過的東西一邊往前走,可見他的腳力已經大不如前。

    庫斯勒觀察索培特斯的背影,冷不防地捫心自問。

    在他的人生中達成的目標為何?沒有留下遺憾嗎?覺得自己生在世上很有意義嗎?

    他也是其中一名追尋夢想的人,而且是人生就快要畫下句點的人,光憑這一點就足以讓庫斯勒對他產生興趣。

    只是那無精打采的寒傖背影,讓他不好有所期待啊。

    庫斯勒還自己解釋應該是受房間昏暗的影響讓索培特斯看起來如此,當他被引領進裡面的房間時赫然發現上當。

    「你來得正是時候!」

    「……」

    索培特斯輕快地回過頭,終於露出笑臉,對庫斯勒這麼說。

    「剛好我準備了兩人份的晚餐。要不要一起用餐?」

    小小的餐桌上已經備有兩份剛煮好的晚餐。

    他早就猜到煉金術師會特意挑晚餐時刻來訪。

    庫斯勒的臉因笑容而扭曲。

    這名老人,不能大意。

    「……真不愧是城裡的中堅人物啊!」

    「呵呵。哎,與煉金術師打交道,對伊莉涅來說這負擔是沉重了點啊。我已經許久沒看到她如此哭泣的臉龐了。」

    索培特斯迅速地坐上椅子,望著庫斯勒擺手邀請他坐到餐桌對面的位子。這麼一來形勢就變成得照對方寫的劇本走,但庫斯勒反而顯得冷靜。

    週遭氛圍顯示出對方是個明白事理的人。

    庫斯勒原本確信只要他以伊莉涅為人質就能夠輕易讓素培特斯一五一十地坦承。

    然而,正因如此,現今他反而改變想法打算心平氣和地跟對方談談。

    索培特斯擁有足以讓人尊重的特質。

    某種類似於煉金術師所追尋的東西。

    庫斯勒坐上位子,重新打量桌上的料理。

    「不愧是能在課稅清冊上留下姓名的工匠,吃得起鵪鶉料理啊。」

    「因為你能將伊莉涅弄哭,又是久違的客人,所以我也豁出去了。」

    他一邊說一邊捧起小酒甕,在庫斯勒的杯中注入葡萄酒。

    透明不見混濁的頂級葡萄酒。

    「那麼。」

    索培特斯看似心滿意足地說道。

    「感謝神,讓我們開動吧!」

    還以為晚餐是拜託附近的旅店幫忙料理調製出來的菜餚,但據說其實是索培特斯自己上市集備料,親手調製而成。桌上擺著河魚和根莖菜類熬煮出來的燉物,再加上以青

    蔥和香草烤出的鵪鶉肉。索培特斯用餐刀劃開鵪鶉肉時的手法俐落無比,更甚者還有一口能把肉撕咬開、軟骨嚼碎的好牙齒。看來邊走邊扶東西什麼的,都只是他的演技。

    愈來愈覺得這人不好擺平,庫斯勒邊想邊毫不客氣地大啖高價的鵪鶉肉。

    「看來你很會吃啊!」

    食物已經被吞了大半,晚餐算是告一段落了。

    索培特斯開心地說道,然後喝下一口葡萄酒。

    「然而,卻不見貪婪。」

    「……」

    庫斯勒重新瞧了一眼桌上的餐盤,聳了聳肩。

    他明明已經簡單用過餐,卻因為太過美味而忘我得吃了起來。

    「以工匠的標準來衡量或許如此吧。」

    「直到目前你都還沒提到那件事。」

    他看起來就像在笑,或許他天生就是這種臉吧。

    不,事實上他真的在笑吧。

    在庫斯勒眼前的是活在比如今還要嚴苛的時代,只憑一把工具就參與了城市建設的工匠。

    「我是個單身漢,難得吃到一頓這麼美味的料理。」

    「享樂主義的人又怎麼會去當煉金術師呢?」

    雖然他的面目和善,但說的話卻像錐子般銳利。

    退休前的他鐵定深受到徒弟們的敬畏。

    庫斯勒把最後一口鵪鶉肉塞進嘴裡,與葡萄酒一同吞下肚,吁了一口氣。

    「我得為弄哭伊莉涅的事道歉。」

    「她雖年輕但是個堅強的女孩啊。一看就知道是被懂得如何傷害人心的人給擊垮。」

    「不巧,我卻是不懂人心的『利息(庫斯勒)』。」

    「但至少你十分清楚自己是怎樣的存在。現今世道上,光靠這一點就能成為厲害的武器。」

    索培特斯邊說邊把庫斯勒杯中的葡萄酒斟滿。

    「比方說關於移民的騷動。」

    騷動,他用了這樣的字眼。

    用字遣詞代表說話者看待事物的方式。

    庫斯勒喝著葡萄酒直言:

    「我想被選為進入卡山的第一批墾殖者。」

    「卡山……原來如此,卡山啊。順道一提,我方的英格斯有可能被選上嗎?」

    他提問時,雙眼焦點落在杯中的葡萄酒。

    「……哈!」

    庫斯勒只是聳聳肩。

    他並沒有打算要借英格斯等人一臂之力。從他帶來大馬士革鋼的消息這件事實來看,可以說庫斯勒的確欠他一個人情,但是把欠人情和施恩放在同一個天平上衡量是商人與城中居民才會做的事。在煉金術師的天平上,沒有這兩者的空間。

    要他施恩予人,還得端看是否對自己有利。

    庫斯勒又喝了一口酒,索培特斯哈哈大笑。

    「真是不近人情啊。」

    趁著索培特斯還在大笑,庫斯勒雙肘撐在桌上,挺身接近他。

    「那麼,關於大馬士革鋼一事,你知道些什麼?」

    「什麼都不知道。」

    索培特斯的視線並沒有往上抬。

    這並非因為他感到害怕,看起來反倒像是為了某種原因而自得其樂。

    「伊莉涅也是這樣。你們兩位肯定知道一些大馬士革鋼相關的情報。卻頑固地三緘其口。一定有某個理由讓你們情願不要吐實。那到底是什麼呢?」

    難道真的是用了某種不能為世人所知的魔法嗎?

    而且,如今不再生產大馬士革鋼的原因也尚未得知。倘若他們能夠隨心所欲地生產大馬士革鋼的話,這座城裡的鐵匠工會早已沒有必要向騎士團卑躬屈膝至今。然而,現況卻全然不是如此,這是否表示過去僅僅只是把某個地區湊巧傳承下來的大馬士革金屬塊進貢上去而已。

    索培特斯只是一味盯著葡萄酒。

    當他終於抬起頭時,已經過了良久。

    「這世上知道方法的只有兩個人。」

    他緊盯庫斯勒的眼睛,清清楚楚坦承:

    「就是我和伊莉涅。」

    庫斯勒拚命與心中的訝異以及對方強力的視線抗衡,以免被就此吞沒。

    「能夠停止這種拖拖拉拉的鋪陳說法嗎?只須我威脅要把伊莉涅全身脫光丟進傭兵投宿的旅店,你一定就會全都招了,不是嗎?」

    索培特斯眯起雙眼。

    只有臉上還是掛著笑意。

    「『利息(庫斯勒)』這名字似乎是浪得虛名呢!」

    「是因為我對你懷抱敬意。」

    索培特斯笑了,但那是偽裝出來的笑臉。

    「你真會說笑。」

    「在你身上我可以感覺到和一般工匠不同的東西,是某種和我們相似的特質。」

    索培特斯依舊掛著虛假的微笑,緩緩別開臉。

    「老糊塗蟲身上沒別的就只留下過去的記憶,我想你是指……夢想吧。」

    然後,嘆了口氣的索培特斯輕聲喃喃道:

    「無法立即向你坦承,是因為我們的夢想實現了,但伊莉涅卻不同。」

    伊莉涅的……夢想?

    庫斯勒感到有些意外地對索培特斯表示:

    「伊莉涅曾說過,擁有夢想的傢伙無法成為一名好工匠。」

    「!」

    此時,索培特斯第一次在臉上出現驚慌的表情。

    就只有出現一瞬間,也因為如此才讓庫斯勒留下強烈的印象,明顯接收到那是某種掩飾不住的情感。

    「伊莉涅說過這種話?」

    「我很驚訝竟然會讓你如此吃驚。這難道不就只是意味著她理解這座城市的秩序為何物而已嗎?」

    庫斯勒如此反問後,索培特斯的表情就像是嘴裡含了很苦的東西一樣。

    他在此時舉杯飲下葡萄酒也絕非湊巧。

    「那……那個傻丫頭……」

    接著,從嘴裡洩出的字句確實像一名頑固工頭會說的話。

    「不,傻的人是羅伯特。那蠢貨沒有將重要的事說出口就撒手人衰,事情才會變成這樣!把相信對方與過度評價搞混的大蠢貨!」

    他的音量絕不算大,脫口而出卻是極為尖銳的口吻。但是這樣的措辭似乎才比較符合索培特斯的本性。

    庫斯勒目不轉睛端詳索培特斯。不放過他任何表情變化,專心到自己都忘了呼吸。

    「但是……事情要不是發展成這樣,我大概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這麼蒙主寵召了……能為城市帶來變化的人,不管時空如何流轉,都還是外地人啊!」

    人際關係狹窄封閉的城鎮中,自然存在著只憑當地人無法徹底解決的問題。

    索培特斯的視線試圖將庫斯勒看透。

    他的眼中閃爍著唯有經歷過重重難關的人才擁有的黯淡銀光。

    「我有事要拜託你。」

    「拜託我?」

    「假如你真的發現了你說的大馬士革鋼的做法,而被選為第一批墾殖的人,我要你帶著伊莉涅一起離開這座城市。」

    這下就連庫斯勒也沒辦法繼續保持面無表情了。

    伊莉涅坐上那把首領座椅時,一點也沒有勝任愉快的樣子。

    但是,即使如此,向庫斯勒提出這種要求也太過匪夷所思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剛剛說過那丫頭懷有夢想吧。」

    索培特斯的深色眼眸注視著庫斯勒。

    庫斯勒像在對一個蠢蛋解釋你是個蠢蛋一樣,皺眉說道:

    「不是這個意思。你明白剛剛的話代表什麼意思嗎?我們為了得到能夠被獲選為卡山墾殖者的技術而四處奔走。而你們把答案藏了起來。但是,卻說如果我們發現那項技術,就請把伊莉涅帶走?你這說法簡直就像咬住自己尾巴的蛇。再說,真想那麼做的話,你們就自己煉製出大馬士革鋼然後向騎士團推銷不就行了。」

    索培特斯不動聲色聽完庫斯勒的主張,只有那兩道白色的眉毛挑了挑,輕微地遠比它們被微風吹拂時還要難以察覺。

    「就像人們會對工具產生留戀一般。」

    「啊?」

    「技術中也蘊藏了感情。」

    把視線移開的索培特斯露出眺望遙遠彼方的眼神,深深吸了一口氣。

    與嘆息一併呼出的話長久以來應該一直蟄伏在他心底深處。

    「只要結果相同,不管過程如何都無妨,我還沒老朽到忘記這個道理。尋求結果的過程中充滿許多故事。如果要問活在世上有什麼意義,難道不就是在於這個過程嗎?」

    難道不是嗎?對於這個問題,庫斯勒在想出反駁之前率先回想起的是探求湯瑪斯·布朗科特冶煉過程時發生的種種。

    確定目標,死命朝它邁進時一定會有故事展開。

    更重要的,他自己對翡涅希絲最大的要求是什麼,只要回想一下就知道。

    牢牢地看準目標。

    換句話說,就是走上自己真正期望的道路。

    「這不是輕輕鬆鬆就能教懂別人的事,也不是只需坐享其成的東西。不過,與此同時我也認為應該讓伊莉涅開始展開一段新的故事才對。那丫頭被羅伯特那蠢貨害得只能囚禁在過去。伊莉涅的責任感太強。有時看似簡單的心願也能輕易地在對方的脖子綁上鐵鏈,羅伯特那蠢貨就是沒看清這一點。」

    索培特斯語畢,沮喪地嘆了一口氣。

    果然,那是一樁非關愛情亦非金錢目的的婚姻。伊莉涅迷戀上羅伯特·布魯納的本事。這對一名工匠而言,該是最大的榮幸。

    因此,伊莉涅才會受到託付吧——守護身為工匠的名譽以及由羅伯特和索培特斯等人建立起的一切——羅伯特的「小小」心願。

    「但是,如你所見我已經垂垂老矣,根本就沒有辦法展現點鉛成金的魔法。」

    「……煉金術師並非是點鉛成金。」

    「但是,從鉛裡面提煉出金是可以辦得到的吧。而且我是要把伊莉涅託付給你,要是連這點程度都辦不到,我可就困擾了。」

    在遠比今日還要兵荒馬亂的時代,憑著一把工具打造出這座城鎮的中心人物之一。

    就像庫斯勒一直以來對翡涅希絲所做的那樣,他用蠻不講理的說辭將庫斯勒的話就此堵住,

    「而且,就算你們能自行找出大馬士革鋼的秘密,能不能取得該金屬卻還是個未知數呢!」

    「什麼意思?」

    「那種金屬本身就具有這種特性。並非只要煉製就能取得的金屬。想要製造出來還需要特別的知識和技術。我雖然知道方法,但體力上已經力不從心了。所以事實上,你們最後還是得借助伊莉涅。」

    索培特斯看著庫斯勒。

    深沉的瞳孔中,似乎連靈魂的顏色都能看見。

    「你要好好打動伊莉涅,然後,將這丫頭從這座城裡帶走。」

    這項請求還真是獨特。

    但是,他沒有立刻回絕的原因並不在於這項請託攸關乎他們是否能進入卡山墾殖。

    而是在於索培特斯所表達的內容撼動了對於煉金術師而言可說是重要核心的部分。

    「我擔心一件事。」

    「是什麼?」

    「要是伊莉涅不為所動?」

    「這點絕不可能。」

    「你怎麼知道。還是說要由你說服她?」

    索培特斯露出年輕有朝氣的笑容回應這個問題。

    「那丫頭對高超的本領極為著迷啊。」

    「……」

    「她是打從心底熱愛金屬。」

    這句話好像在別處也聽過?老奸巨猾的退休工匠眼底蘊藏笑意。

    「所以進入卡山墾殖一事,那丫頭本身一定也很渴望,也肯定心知肚明大馬士革鋼是實現願望的最佳手段。剩下的就只看過程該怎麼折衝才能走到這一步了。而且,那項技術原本就屬於此類……」

    聽著索培特斯的話,庫斯勒不得不插上一句:

    「我不是指引迷途羔羊的聖職者。」

    「只要把神改成夢想,把聖典換成技術文件不就一樣了。況且,煉金術師是為了什麼而賭上性命呢?」

    庫斯勒無話可回。或許是因為索培特斯遠比庫斯勒還更像一名煉金術師。

    「拜託囉。」

    索培特斯臉上還是掛著笑容。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8-12 02:55 AM

第五幕

    「又是件怪事啊!」

    聽完庫斯勒的描述,頭上綁著頭巾光著上半身的威藍多,一手拿著利用外頭寒氣冷卻過的大杯麥酒,有些幸災樂禍地回應道。

    「我也不是沒想過只要動用武力總會套出點東西。只是……就連我都感覺到他身上有值得尊敬的地方。」

    「呵呵呵?我懂你想表達什麼……反正最後就是我們必須去打動伊莉涅小妹妹就是囉?要是突如其來就訴諸暴力,卻還是不為所動的話之後不就沒戲唱了。絕招就該留在最後出手啊。但是,『技術中蘊藏感情』,這會是指什麼呢?」

    威藍多語畢,茫然眺望天花板。在燃爐前面翡涅希絲正死命地添加木炭、增添柴火,將他們稱做礦渣的雜質挑揀出來。無法像威藍多一樣光裸上身,迫使她只能任憑汗如雨下,不過身旁擺了一瓶水及鹽巴。她是個能記取教訓的人。

    「不知道。確實是有不少人在開發技術時賭上自己的人生。但是誰有辦法從技術本身得知開發者的感情啊?」

    「一般來說是不可能的啦,在這冷酷無情的世間啊!」

    威藍多那滿腹狐疑的眼神說真的看起來就像在詛咒神。庫斯勒在重現這間工坊上一任煉金術師湯瑪斯·布朗科特的驚人技術時,對於他那宛如宇宙結構般的方法論感到興奮無比,但那是因為庫斯勒本身也是一步一步反覆進行實驗追溯結果的關係。

    比方說,誰也不會從灰吹法這門技術去緬懷遠古偉大的煉金術師,鋅的煉製亦是如此。了不起的技術會廣佈於世間,然而,這技術是由誰歷經多少辛苦才研發出來的就不是那麼廣為人知了。

    感嘆這世間冷漠無情的人,往往會獻身於祈禱世界去。

    「可惡!」

    明明看來就是個極大的線索,他們卻連思考的線頭都還找不到。

    庫斯勒怒吼了一聲,威藍多悶不吭聲地思考著。

    感覺到視線而回頭一瞧,是翡涅希絲正在小歇,喝水的同時盯著他們兩人。

    「……覺得鐵的煉製如何?」

    庫斯勒向她詢問,翡涅希絲只是覷了爐口一眼,便面無表情點點頭。

    這一連串舉手投足不知為何可以讓人看出她身上的不屈不撓。

    「如果汗流到眼睛裡我可不管喔。」

    「!」

    翡涅希絲聞言,慌慌張張地伸手抹了抹眼角。

    庫斯勒看到她的動作後,視線轉向威藍多。

    「你沒動手揍人吧?」

    「怎麼可能!我才不會做那種事!」

    威藍多無賴地嘿嘿笑著,大概連揍都嫌麻煩直接伸腳踹人了吧?

    「有稍微提煉出鐵嗎?」

    「這裡有第一回提煉出來的,不過還沒徹底冷卻喔。」

    「這個嗎?挺黑的啊……」

    被倒進石製器皿的鐵,色澤看起來就像是直接熔解鐵砂加工成形得來。威藍多邊撫摸下巴邊解釋:

    「突然就教她如何篩掉雜質,她也搞不懂怎樣才算去蕪存菁啊?幸好手頭上有來自各地的礦石,我才想到挑幾種要她用同樣的手法進行煉製,從得出的結果去掌握成品的品質有何不同,這種教法應該比較適當啊。」

    「嗯。」

    「不過。」

    威藍多補充道:

    「從剛剛的內容聽起來,小烏魯似乎沒有出場機會了。」

    「……」

    庫斯勒注意到翡涅希絲一邊進行手上的工作,耳朵則豎得筆直,只好聳了聳肩。

    當她知道自己沒能幫得上忙,似乎又會產生奇怪的情緒。

    「學習技術無論何時都不會嫌太早。而且,爐中有火在燒,你不是會比較有幹勁?」

    「嗯?算……是吧。」

    威藍多的回覆聽起來漫不經心。

    「不過,要去找出無法想像的東西還真有趣。很不錯耶!」

    燃燒得赤焰焰的火光照在威藍多的臉上,形成東一塊西一塊陰影,在這效果下扯開的笑臉自有其魄力。

    「庫斯勒,你打算怎麼辦?」

    「……」

    這問題讓庫斯勒無言地偏頭斜視。

    視線前方是翡涅希絲。

    「我的名字是『利息(庫斯勒)』啊。『感情』是什麼我一點都不懂。我可沒有和那位小女孩一起共事的本事啊。」

    太過直白的說法,但就是得用這種容易理解的方式,翡涅希絲才聽得懂。威藍多訕笑,露出他那一口牙來,徐徐地往有翡涅希絲在的燃爐方向走去。明顯是在偷聽兩人對話的翡涅希絲不加思索站直身子,但威藍多就這麼略過她,把手上的麥酒全數灑進燃爐中,然後用空瓶輕輕敲了翡涅希絲的頭。

    「溫度升得太高了喔!」

    「是,是。」

    「回答之前要先跑向水車!」

    「是!」

    威藍多目送聽話地跑向外面的翡涅希絲離開後,回頭對庫斯勒微笑:

    「其實你想要這麼做吧?」

    「的確,說不定會愈看愈不耐煩,就全部自己來。」

    看到人在遠處的翡涅希絲正設法拆解把風箱固定成一上一下的連結部位,威藍多笑得肩膀一晃一晃對庫斯勒說:

    「你真不會說謊啊。」

    「因為我不會對自己說謊。」

    聽到庫斯勤的回答後,威藍多像是要吐出留在身體某處的多餘氣體似的嘆了一聲,探手去抓隨便扔在作業台上的外套。

    「那麼,我要去追逐夜晚的蝴蝶囉。」

    「啊?」

    「蘊藏感情的技術,感覺好像似曾聽過啊。」

    「……」

    庫斯勒細看彷彿在喃喃自語的威藍多,陡然意識到。

    「你這傢伙,該不會跟工匠的——」

    「不偶爾幫工坊的燃爐生點火,可是會壞掉的啊!」

    威藍多語畢就踏著輕快的腳步上樓離去了。

    看這樣子,他也跟工匠的未亡人有一腿。伊莉涅雖是個十分極端的例子,但年齡有些差距的夫妻組合應該並不稀奇。如此想來,先前之所以會推想出來自克拉楚尼地方的人或許擁有大馬士革鋼的相關知識,說不定也是靠這層關係得來的靈光一閃。

    不過,這實在太像威藍多的作風了,庫斯勒連眉頭都沒抬一下。

    而且,他就這麼撒手不再理會翡涅希絲,也是由於確信她已經失去了機會,不可能藉由她得知關於煉製大馬士革鋼的重要情報。

    多麼爽快干脆的煉金術師啊!

    調整好風箱走回來的翡涅希絲,看不到威藍多人影時顯得茫然自失。

    庫斯勒聳聳肩,告訴她:

    「他說已經沒有什麼好教你的了。」

    她幾乎就要相信的下一刻,卻輕聲笑了笑歪著頭。

    「我不相信你說的話。」

    「怎麼辦呢?剩下的也要煉製看看嗎?我想應該會得出很有趣的結果喔。」

    「我要做!」

    以翡涅希絲而言,這個回答算是相當強而有力。

    「那麼我就在旁邊看著,你繼續做下去吧。」

    「是。」

    翡涅希絲一本正經點頭回應,大概在修道院的時候也是這樣吧,她手腳俐落地一步一步進行下去。

    庫斯勒看著她的動作,簡短吩咐一句:

    「失敗的話我會揍你喔。」

    翡涅希絲雖然嚇得停止手上動作,但回望庫斯勒時,卻轉成自以為是的笑臉。

    「我說過不會相信你說的話。」

    「哼。」

    翡涅希絲發出竊笑,庫斯勒也在鼻間哼笑一聲。接著,翡涅希絲又再次返回鐵和火的作業上。

    庫斯勒坐在作業台旁的椅子上觀察她的動作,腦子邊東轉西想。

    被開發確立出來的技術本身確實不會殘留與開發相關的人們心中的感情。只不過,開發過程中的確與人有所聯繫,在那階段也一定存在著喜怒哀樂。這點道理庫斯勒也明白。既便如此,看著該項技術,從中推測出開發過程發生過哪些事,這根本就不可能。

    但是,並不是這個問題不合理地刁難他,才讓庫斯勒面容如此苦澀。而是因為在他心中某處莫名相信如果是索培特斯,不會真的說出不合理的事才對。庫斯勒不知為何認定只要察覺真正的道理,那一定會是可以讓他心服口服的內容。

    要是沒有將伊莉涅帶離城鎮這個要求,還可以把它當成混淆視聽的煙霧彈。伊莉涅繼續待在那家工會裡,心中就不可能會有平靜安穩的一天,這點就連翡涅希絲都已然察覺。

    這麼一來,將那女孩束縛在工會裡的應該就如索培特斯所言,是羅伯特在死前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的一句話。那說不定就是被異常認真看待的「以後就拜託你」之類的話。但她真正的心願其實只是想專注於追逐冶煉技術,想前往卡山這座城市看看。

    索培特斯期待庫斯勒能將伊莉涅長期以來的誤解導回正確的答案。

    他還說,大馬士革鋼的煉製技術屬於與這一點密切相關的類型。

    這種似懂非懂的感覺讓庫斯勒感到十分焦躁難耐。因為他有預感,只要能夠找到一線曙光,他就可以在站在原地看見週遭所有一切。

    事實上,索培特斯、伊莉涅和大馬士革鋼的技術這三者之間的關係,唯一的謎團就只有大馬士革鋼的煉製技術。除此之外,索培特斯已經向他說明了一切,從那些內容中,庫斯勒也嗅不到謊言的氣息。

    而且,既然是煉製應該就不會是離奇古怪的答案。

    應該不可能需要傳說中的英雄血;或是古代大魔王所留下的咒文之類的東西,因此他也自忖餘下的選項不會多得驚人。讓他焦躁難耐的是,這明明就是他幾乎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領域,卻偏偏對這個問題束手無策。

    但是,留在他記憶中的所有技術,每一項都不是令人感到索然無味的技術。

    蘊藏感情的技術。

    而且還是無論怎麼要脅,都能令人不為之屈服,想好好珍惜的技術。

    「……」

    庫斯勒在爐裡火花劈啪作響聲中緩緩抬起頭。

    讓他感到異樣的是,他注意到自己在不知不覺間打起盹了。

    轟轟……木炭任憑高溫的白炎彈奏的音色,以及與水車連結在一起的風箱猶如惡魔在嘆息般吞吐空氣的聲音,庫斯勒在這段交響旋律中徒椅子上站起,伸了好大一個懶腰。

    燃爐前面,翡涅希絲正坐在儲放木炭的箱子上,把火鉤當成枴杖,手拄在上頭抵著下頷。她駝著背,耳朵下垂,頭稍微歪了一邊,就像個在散步途中感到疲累的老婆婆。看起來似乎是在晃呀晃地搖曳不定的烈焰前累得打盹,實際上也幾乎是睡著了吧。

    只是,那對眼睛還留有一條細縫,已經失焦的瞳孔也像在凝視那道搖曳生姿的火焰彼端的某種東西。

    突然,木炭被燒得崩裂,火舌大肆舞動。這細微的變化終於喚起了翡涅希絲的注意力,她慌慌張張挺起腰桿。

    「我……我沒有睡著!」

    「哈!」

    庫斯勒哼了一聲,聳聳肩觀看爐裡的情況。

    「礦渣。」

    「咦?啊……哎?」

    翡涅希絲急忙站起,她的身體重心也隨即大大傾倒。雙腳馬上再度著地,嬌小身軀也向前傾眼看就要撲地。因為這早在庫斯勒的預料之中,便適時伸臂攬住她。

    「當你疲累的時候,不要突然站起來!可能會因為一時暈眩而倒地不起,倒下的方向也有可能剛好是炙熱的燃爐。」

    「……」

    她的意識恐怕已經鑽出燃爐的煙囪衝向天際了,幸好還有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緊緊抓住東西的反應。不知道她的視線落在何處,那雙小手使勁抓住庫斯勒的手臂。雙唇緊閉也讓人懷疑她有沒有在呼吸,這都是人在無意識之中會呈現的反應。讓庫斯勒心想「這下可好」而發出嘆息的理由,是源自於他可以想像得到這種事情在翡涅希絲的人生中一定層出不窮。

    日復一日的流浪和逃亡,當她疲憊不堪,意識逐漸遠去時一定也是盲目地緊抓住某樣東西。

    這一點都不難理解。

    庫斯勒緩緩讓翡涅希絲坐在地板上,然後從癱軟的手中把火鉤取走,好讓她可以順利靠著膝蓋。

    「稍微休息一下!」

    語畢,他就用火鉤撥了撥燃爐中的木炭,調節過溫度後,拿起靠在燃爐邊的柄杓把雜質舀出。雜質多半是玻璃或鉛,有時遇到某些礦石中或許會含有金或銀,雖然這是極罕見的情形。

    當他東撥西弄調節好各處後,就見翡涅希絲還是癱坐著,眼中凝視燃爐。

    如果就這麼安靜無聲下去,又會開始想睡覺,因此庫斯勒開口道:

    「鐵的煉製作業中,最重要的關鍵幾乎可以歸結於能長時間維持多高的高溫。」

    庫斯勒邊說邊把火鉤遞向翡涅希絲。

    翡涅希絲畏畏縮縮接下火鉤,拄著它當枴杖,才緩緩站起來。

    「不管是多麼稚嫩的小子,只要有力氣可以不停添加木炭和鼓動風箱,就一定能夠提煉出某種程度的鐵。」

    不清楚翡涅希絲有沒有在聆聽庫斯勒的說明,只見她閉著眼睛用指骨揉了揉眉間,然後拿起作業台上的瓶子喝起水來。

    「接著人們開始追求更好的純度,遇到雜質多得嚇人的劣質鐵礦時,才首次領悟到他們需要相關的知識和技術。當然煉製工程並非單一種類,端看你打算用煉製出的鐵鑄造什麼工具。」

    庫斯勒進行這些說明時,翡涅希絲有些難為情地往旁邊站,和庫斯勒保持距離。

    「譬如,釘子、劍和銼刀,所需的硬度或者說韌性就完全不同。如果把鐵鍊得太硬,敲打時很容易就會折斷;如果太軟,就沒辦法作為工具使用。這部分的拿捏非常困難。拿劍來打個比方,可能砍過兩個人之後就會因為血和油脂讓它失去身為利器的功用,之後要求它得派上的用場,就是作為能將頭顱連同頭盔一起刨刮掉的鈍器。」

    庫斯勒的說明讓翡涅希絲徹底露出厭惡的表情。

    他故意不懷好意對她笑時,翡涅希絲便縮起脖子,露出反抗的眼神。

    「不過,像銼刀有個用處就是拿來敲打記性差的徒弟,但最主要的功用還是把物體削磨成平坦。這種時候,鐵當然就要愈硬愈好。偶爾會有人把銼刀做到堅硬得光是掉在地上就應聲一分為二。」

    庫斯勒用下頷指了指燃爐。

    「加木炭,溫度在降了。」

    「是,是!」

    她慌張地小跑步向前,但又馬上想起教訓。

    之後就改成緩步前進,搬出木箱中的炭添進燃爐中。

    「反正,與鐵相關的話題始終就只有這種內容。就是因為這樣,才讓人整個摸不著顫緒啊。」

    「……?」

    翡涅希絲像在偷看他似的把視線往上抬。

    「蘊藏感情的技術。我已經把目前為止經驗過的事都回想過一遍啦。」

    索培特斯說的話。伊莉涅頑強的抵抗。

    正如威藍多所說,這世上誰會去記得他人的感情,冷酷無情當道啊。

    「圍繞著煉製和冶金的本來就是孤獨的作業。技術就只是技術,是為了達成目標的手段。怎麼會有多餘空間容下讓他人一看就清楚明白的感情在裡面?硬要說可以得知什麼,應該就只有感嘆開發者的辛勞,說聲:啊,真是個煞費苦心得到的方法啊。」

    翡涅希絲視線放在別處像是在思考些什麼。她的耳朵動啊動地,可能就跟庫斯勒在思考事情時會撫摸下頷的習慣類似。

    「但是那充其量是體會別人的辛苦,並不是感情。」

    庫斯勒雙手抵住後腦勺,身子靠向牆壁。

    「還是說,因為我是『利息(庫斯勒)』所以想不透呢?」

    他鬧彆扭似的圈起雙唇,吹氣撥動瀏海。

    翡涅希絲有些困惑得看著庫斯勒這副模樣,輕聲說:「那個……」

    庫斯勒一把視線移向她,她便心虛似的蜷縮起身子。

    庫斯勒嘆了一口氣,反問她:「什麼?」

    「雖……雖然我只是讀了些文字內容。」

    翡涅希絲戰戰兢兢開口:

    「我……卻有這樣的想法。」

    庫斯勒雙眉緊皺只是表示他無法猜測出翡涅希絲說這話的用意。

    「我沒有在生氣。我只是不懂你在說什麼,這樣的想法是指?」

    「……」

    她縮起下頷和脖子,抬起雙眼仰望庫斯勒。

    這副模樣讓他不自覺想向她伸出手臂。

    「蘊藏感情的……技術?」

    翡涅希絲毫無自信地發出聲音。

    「我看了從鐵匠工會帶回來的文件……」

    「嗯?」

    庫斯勒將視線移向作業台方向。

    「就是那些嗎?」

    「是的。然後也問了威藍多先生一些問題。」

    聽到威藍多被她以先生稱呼,庫斯勒險些露出猙獰的臉孔。然而,還是面不改色地撐到最後,不辱其「利息」之名。

    「嗯?」

    「關於大規模生產鐵的事。聽說是把整整一座丘陵當作燃爐,用來生產鐵。」

    「啊,是啊。」

    那是像庫斯勒這種煉金術師們擔當不起的工作。

    不過,這又究竟有何相干?

    庫斯勒純粹抱著好奇心細瞧翡涅希絲,她邊用手指搓摩麻布做成的工作服邊緣,邊下定決心似的說:

    「我覺得那一定很了不起啊!」

    「那是當……」

    庫斯勒立即就欲表達回應時,頓了一拍。

    「那……自然是……很了不起的事啊。」

    「……」

    但是翡涅希絲卻睜著疑惑不定的眼神注視他。

    那是當自己想說的意思沒有成功傳達給對方時會出現的雙眼。

    「呃……不是這個意思……」

    「嗯?」

    「我是指在冶煉鋅的時候。」

    翡涅希絲說出來的話只會讓謎團更加糾結。

    「?」

    而庫斯勒又皺起眉頭時,翡涅希絲露出相當為難的表情。

    她的表情似乎訴說著已受夠了自己不靈光的腦袋,但話已至此,如果這時候閉口不語的話,自己也很煎熬,於是她再度開口:

    「在提煉鋅的時候我非常快樂。」

    「喔……那時候還嚇到站不直呢。」

    「我……我沒有嚇到站不直!」

    「嗯?好啦,我不應該挖苦你的,抱歉。然後呢?」

    「唔……所以,所以……那時候,我……不過……」

    不知道是否因為她腦中正是一團混亂,翡涅希絲的話音愈來愈小聲。

    但是,庫斯勒明白那僅僅是她缺乏自信的關係。

    翡涅希絲確實有話要說。

    嘆了一口氣後,他把後腳跟一跺。

    「說!」

    雖然翡涅希絲嚇得縮起身子,但她那對眼睛卻不顯畏怯,直直盯著庫斯勒。

    「……我……這麼覺得。」

    「什麼事?」

    「大……大家。」

    「大家?」

    「我覺得……大家一起完成一件事,非常了不起啊!」

    如此表示的翡涅希絲有著一雙碧綠的眼眸,白色的秀髮,還長著一對獸耳。

    她沒有家園,失去故鄉,過去的人生只是不斷抱逃離迫害。顛沛流離後抵達的地方,是這樣一個場所。

    不過,或許正因如此,正因為凡事對她而言都是新鮮的體驗,才能從庫斯勒認為理所當然的事情中找出真實。

    「我聽了你們的話後,一邊作業一邊自己思考過。我……我並不知道那位鐵匠工會的女士隱藏了什麼樣的方法。但……但是如果那並非能以一己之力做到,必需重要夥伴共同合作才能辦到的事,就算是我,在先前那樣暴力相待之下也絕對不會想要把秘密告訴對方。」

    「你還真能說啊!」

    庫斯勒的反應是又好氣又好笑,但他無法將視線從翡涅希絲身上移開。

    而且翡涅希絲也依然注視著他。

    「我……我……你教了我很多事,我真的很開心。總有一天回想起的時候,一定都會是快樂的回憶。」

    「別用這種方式說話!」

    庫斯勒喝止她,翡涅希絲頓時噤若寒蟬。

    但是,庫斯勒的胸口湧現異樣的亢奮。

    翡涅希絲的觀點是他從來不曾思考過的內容。

    而且他有個根據,認為她的觀點所指之處該不會就是真正答案。

    大家一起完成一件事,非常了不起。

    大家,一件事,一起完成。

    伊莉涅衝著庫斯勒說了什麼話?

    像你們這種只顧自己的傢伙,絕對不可能成事!

    「所以我……」

    庫斯勒無視翡涅希絲那宛如最後餘燼般的話語,安靜地思索。

    方向吻合,毫無疑問就是這個答案!

    他確信。

    連結起索培特斯說過的話以及伊莉涅的態度所必須的要素就是這個想法。就像是為了延展鐵的韌性得加入輝銻礦一般,要想獲得再怎麼被敲擊、被捶打也絕不粉碎的硬度,鐵定必須要有這項添加物。再者,重要的夥伴也可以與城市居民最為珍視的名譽直接做聯想。

    只是,如此一來這到底會是一項怎樣的技術呢?至少目前可得知那並非個人無法獨自完成的龐大作業。畢竟索培特斯曾提過,他是已經做不來了,但伊莉涅的話就有可能做出大馬士革鋼。

    庫斯勒重新在腦海中翻閱至今為止他所學到的所有技術和方法論。

    必須多數人通力合作,然後即使一個人也可以完成的煉製作業。

    那應該不是極端需要蠻力的粗活,或是大規模作業。

    這麼一來,剩下的可能性就只有……

    原料!

    用來製作東西的材料。

    「那個……」

    翡涅希絲向他搭話的那瞬間。

    庫斯勒感到自己的腦海裡睜開了一雙眼睛。

    然後無視翡涅希絲的存在,大跨步地越過工作室中心處。

    在燃爐旁邊放置的石製器皿前停下腳步。

    那裡面放著來自各地性質互異的鐵礦中所提煉出的鐵,要不是這裡是煉金術師的工坊,鐵礦也不可能收集得如此齊全。

    庫斯勒在此試著回想大馬士革鋼的特徵。那究竟是怎麼樣的特徵呢?究竟用了何種金屬?

    當他轉過身時,翡涅希絲嚇得身體打了個哆嗦。

    庫斯勒深深吸了一口氣,宣佈:

    「謎題解開了!」

    「!」

    翡涅希絲瞪大雙眼,庫斯勒對她說:

    「在那些傢伙心中,從前曾擁有過抹大拉。」

    庫斯勒看向窗外。

    雖然是低沉深邃的幽暗,但那確實是拂曉前的顏色。

    「你打算怎麼辦?」

    「咦?」

    「我要去工會一趟。」

    「哎?但是,現在還是夜晚……」

    「工匠的早晨比一般人早。只要外面已經可以看得見自己的手掌,對他們那些傢伙來說就已經是早晨了。當然,我是不會勉強你啦。」

    「我……我要去!」

    翡涅希絲斬釘截鐵地表示。

    「煉鐵的工作還剩下一些喔?」

    被庫斯勒反問時,她唔地一時無語,但隨即重振旗鼓。

    「這……這攸關事情的優先順序。」

    「你很會說嘛。」

    庫斯勒莞爾,看了燃爐一眼,就這麼放著不管也無所謂吧。

    反正,他也不打算長久待在這裡。這一次,一定能攻陷伊莉涅。

    「既然如此,就快點去換裝。」

    「是,是!」

    「還有!」

    「?」

    翡涅希絲聞聲立時停下腳步,庫斯勒聳了聳肩:

    「你立下功勞了。先想想你想要什麼東西,除了洋娃娃以外喔。」

    「……」

    臉上浮現訕訕的淺笑代替回答,翡涅希絲就這麼往樓上奔去了。

    庫斯勒注視她的離去,腦中充滿諷刺的想法。

    自己真的是不明白他人心情,只會一味朝目的前進的煉金術師嗎?

    說不定是該將「利息(庫斯勒)」雙手奉還了,他如此自忖。

    外面異常寒冷。

    天空中還可以看見星星宛如刨下的冰屑般閃爍著,光是從鼻子吸進的空氣就足以讓人清醒。

    庫斯勒和翡涅希絲走在依然玄冥一片的巷弄中,往工會會館前去。

    翡涅希絲雖然真的有在煉製過程中停下歇息過,但她本身應該體力就欠佳。在這段路上好幾次差點絆倒自己,這絕非只是因為天光未明所致。

    庫斯勒向她伸出手時,翡涅希絲有些猶豫後才握住。

    有些粗糙的觸感八成是來自煉製工作上冒出又破掉的水泡吧。

    「我想到過去的事。」

    「……咦?」

    翡涅希絲露出疑惑自己聽錯的表情望向庫斯勒。

    庫斯勒邊走邊輕聲說:

    「我想到過去的事。和威藍多一起在同一間工坊當學徒時的事。」

    「……那時……怎麼了?」

    「那時候也像這樣……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之中,我們曾經在半夜偷溜出去,幾乎都是為了你聽了一定會皺眉頭的目的。」

    「……」

    翡涅希絲用眼神詢問他為何要提到這件事?

    「不過,這就是解決問題的關鍵。」

    庫斯勒邊敘述邊舉起與翡涅希絲交握的手。她的手白皙透亮,兩者的膚色差異非常鮮明。

    「長久以來老是一個人待在工坊。所以我都忘了。」

    白色的氣息在面前飄忽繚繞,然後消逝於身後。過去如呼吸般熟悉的道理,也跟字面上的意思一樣,宛如這白色氣息消逝無蹤了。

    突然,這份寧靜被劃破,因為他們來到主要大街上了。跟方才的小巷子不同,儘管太陽還未升起,藉由已然透出的天光,大街上的景象清晰可見。雖說如此,路上還焚有篝火,接下來要為早市做準備的人,或是就要搭船出海捕魚的漁夫則站在各處辛勤工作。

    庫斯勒這時放開翡涅希絲的手,既是認為應該已經沒有必要,還有一點是煉金術師牽著女孩子的手在街上行走畢竟太過明日張膽。

    然後,他也對自己產生這種想法感到新鮮。否則的話,他應該可以從索培特斯的線索中更快找出答案吧。

    庫斯勒邊走邊在心裡一個人獨自竊笑,不久後工會會館出現在他們眼前。

    庫斯勒停下腳步稍加思索,然後引導偏頭表示疑惑的翡涅希絲走進一條小路。

    「那……那個?」

    翡涅希絲似乎因為被拉進人煙稀少的地方而心生奇怪的誤解,臉上流露不安。庫斯勒不由得想捉弄她,卻還是暫且先忍住。

    「稍微觀察一下。如果裡面還有一些頭目在,我們也不好辦事。你應該不想看到悲慘的畫面吧?」

    「……」

    結果庫斯勒還是按捺不住,戲譫十足地對她解釋。這麼一來,翡涅希絲頓時眉頭一抬對庫斯勒露出欲加責難的表情,但隨即又放緩神色有些疲憊地嘆息。

    就只剩那對美麗的碧綠雙眼還在鬧彆扭。

    「你真的是煉金術師啊。」

    「……很是委婉的說法啊。意思是?」

    聽到庫斯勒的反問,翡涅希絲嘆了一口氣後說:

    「像個小孩。」

    翡涅希絲竟然會對他說這種話。

    不過,庫斯勒只是監看會館的出入口,「嗯。」點頭回應她。

    剛好有個頗似工匠的男人邊打呵欠邊走在路上,然後進入會館。打開大門時裡面傳來招呼聲,跟著就把門關上只留下笑聲。頭目們為了和夥伴交流,或者為了工作需求,每天早上都會像這樣集合於會館中。

    凝目細瞧,可以看見城鎮上還有好幾處這類型的建築物。

    這是城鎮的清晨景象,至今如此,往後也會一直持續下去的城市光景。

    「你也開始慢慢懂了呢。」

    庫斯勒慢條斯理說道,當然,翡涅希絲並沒有露出開心的樣子。

    相反地,像是覺得對方無可救藥般嘆了一口氣後,輕輕打了個噴嚏。

    「要不要我去買點葡萄酒?看情況還得等上一會兒。」

    庫斯勒徵詢她意見時,翡涅希絲搓著雙手,搖了搖頭。

    「如果喝了酒,我可能會睡著。」

    「……也是啊。你又會發酒瘋。」

    「……」

    翡涅希絲露出極其厭惡的表情,朝別的地方望去。

    不過,她維持朝向別處的姿勢,說出令人意外的話:

    「喝了酒後,我或許的確會叨叨絮絮說個不停。」

    「嗯?」

    庫斯勒犯了監視中絕對不允許的錯——往旁邊看。

    「什麼意思?」

    「方才您所說的事。」

    「……不要用那種說話方式。」

    「你不也老是故弄玄虛嗎?」

    頂嘴了。

    庫斯勒不知為何覺得很開心,臉部肌肉都差點快要自己擺出笑臉了。

    「所以呢?是什麼?接著說下去!」

    庫斯勒不想被她看穿自己的心情,把視線移回會館方向。方才的工頭應該屬於遲到的一批,不過他們早晨的集會應該還需要一點時間才會解散。

    「你剛剛要我先想好想要的東西。」

    「是啊,我說過。你想要什麼?你想出來的事足以得到報酬。就跟可以把銅變成黃銅的鋅一樣了不起。」

    後面那句稱讚的話無疑是刻意表現的說法。

    可以聽到身後傳來衣物摩擦的聲音,大概是翡涅希絲不悅地扭轉了身子。

    「請認真聽我說!」

    「我在聽啊。」

    庫斯勒回答,翡涅希絲疲倦地嘆了一口氣。

    她可能認為不論和煉金術師說什麼,都是徒勞無功吧。

    「真的想要什麼都可以嗎?」

    庫斯勒不禁回頭,因為他聽出翡涅希絲的聲音裡透露出非比尋常的東西。

    而翡涅希絲綠色的眼睛也真真切切捕捉到回過頭的庫斯勒。

    「而且,你曾經對我說,我所渴望的東西就連自己都被隱瞞住。」

    「……」

    庫斯勒瞧了工會會館一眼,又再度將視線移回到翡涅希絲身上。

    他改變身體的方向,為了表示自己確實認真在聽。

    「所以我一直在思考。」

    「是因為這樣走路才會不穩絆倒的嗎?」

    「……對不起。」

    這個部分倒是出奇地坦率。

    但是翡涅希絲馬上又問:

    「我真的可以抱著願望嗎?」

    就算想要對這個問題一笑置之,在這片黑暗中,翡涅希絲的身影依舊潔白地令人難以忽視。

    庫斯勒凝視著翡涅希絲。

    然後點了點頭。

    「找出對你來說絕不退讓的東西。這麼一來,一定可以瞧見自己和許多事物。我們把它稱為抹大拉。在這如鉛般灰暗的世道下,那是唯一的路標,讓我們不畏險阻繼續活下去。」

    「像貴金屬一樣嗎?」

    這個單字不知她是利用時間查閱書本找出,或是從威藍多那裡聽來。

    不管怎樣,翡涅希絲確實愈來愈適應那間工坊。

    「是啊。不過,當然也有無法辦到的要求。如果你說要巨大的寶石,我可沒辦法。還有……你如果想要完整的自由,我也會很困擾。你應該明白自己的處境吧?」

    庫斯勒把語先說在前頭,翡涅希絲稍微瞪大雙眼,有些忍俊不禁的樣子。

    「不會是那種。」

    「喔……既然如此,我就不會阻止你去渴求某樣事物。無論那是多麼荒誕無稽,多麼匪夷所思的事吶。如果我會阻止你也一定只有發覺那並非你真正想要的東西時。比方說,你在希望得到聖歌隊認可時所做的事。」

    翡涅希絲神情不悅地往後一縮。

    庫斯勒暗笑著說道:

    「還有,我們可以從一個人的氣息判斷出他是不是自己的同伴。」

    庫斯勒彎下腰欲將臉貼近翡涅希絲的頸背,大概是已經熟稔這種感覺,翡涅希絲迅速閃躲後把庫斯勒的身體推開。

    「那就這樣。」

    庫斯勒挺起身,望著翡涅希絲。

    她看起來不像是在說謊或是說出偶然想到的事,也沒有用往常的裝腔作勢企圖守護自己。

    神情僵硬、短促而輕淺的呼吸方式都顯示出她很緊張。

    而且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甚至可以看出她頭紗裡面的耳朵正在使勁的樣子。

    認真。

    說不定這是有生以來頭一遭,翡涅希絲認真地伸手想得到某樣東西。

    「順便問一下,可以告訴我是什麼嗎?」

    不知為何,翡涅希絲聽到庫斯勒的探問時發出顫抖。

    然後像個孩子一樣搖頭抗拒。

    「等……等時機一到,我再告訴你。」

    雖然措辭很刻意,但單純是由於她害臊了吧。

    不過,庫斯勒並不對此加以取笑,也不認為這反應太幼稚。

    只要是全然不顧週遭的眼光,從內心深處認真地渴望一件事時,肯定會讓人覺得難為情。

    回想自己的情況也是如此。

    「那就這樣吧。」

    「……」

    「只有這種事我絕不撒謊。」

    庫斯勒輕輕笑道。

    翡涅希絲茫然地回望庫斯勒,又慌慌張張搖了搖頭。

    八成是在對自己說:不要被騙了!庫斯勒並不生氣,輕笑一聲後就重新監視起會館。

    翡涅希絲正希望他如此。

    究竟會是什麼呢?他思忖。

    「就連線索也不能告訴我嗎?」

    庫斯勒發問之後,可以聽到翡涅希絲輕輕做了一次深呼吸。

    「為了實現它,我依照優先順序行事,如今身在此處。」

    當庫斯勒回頭看她時,翡涅希絲雖然稍微往後縮,但還是堅定地注視庫斯勒。

    「你如果不再感到畏懼的話,就能獨當一面了。」

    他的笑容讓翡涅希絲噘起嘴來,但似乎也十分認同他所說的話。

    真是有趣的傢伙,庫斯勒心道。

    然而,在下一瞬間庫斯勒就帶著笑臉把心中的門扉關上了。

    「出來啦。」

    他輕聲嘀咕的同時,視線前方的會館大門開啟,工頭們魚貫走出。

    各張嘴巴或打招呼或打哈欠,絕大多數的人都往工匠街走去,有幾個人朝別的方向走去,大概是要採購原料或有別的工作吧。

    庫斯勒冷靜地計算人數。

    然後,預估的人潮輕易地就結束了。

    最後走出來的是伊莉涅。

    伊莉涅向左右的工頭揮了揮手,還幫睡眼惺忪的人打氣提振精神。

    不過,走出會館的工頭僅僅只有十二個人。

    伊莉涅曾說過鐵匠工會有幾名工頭呢?

    這些工頭之中並沒有看到英格斯或是當時和英格斯一起的人。

    未到會館集會的人大概或多或少也打算離開這座城市,或者是不屑和伊莉涅這種毒婦吃飯的傢伙吧。

    沃爾森曾表示伊莉涅並不是那樣的女孩。

    庫斯勒也如此認為。

    但是,他並不會為此做出悖離自己信念的事。

    最後一位工頭隱沒於人群雜沓之中,即使如此伊莉涅還是繼續揮手,一會兒才突然放下手,呼出一道細長的白色氣息,看著它繚繞飄忽的樣子後才定回會館中。

    寂寞的嘆息。

    「好,走吧!」

    庫斯勒說著就走上大街去。

    翡涅希絲默默跟在他身後。

    打開大門,毫無防備的伊莉涅一邊收拾餐具一邊回望庫斯勒兩人。

    她一時之間似乎無法理解站在門口的人是誰。

    不過,在她理解後的瞬間也未發生暴跳如雷高聲謾罵的事。

    眼裡的神彩消褪,默默繼續收拾整理。看來是決定要無視他們的存在。

    「你不說:『連續三天都來,您還真閒』之類的嗎?」

    「連續三天都來,您還真閒。」

    連瞧也不瞧庫斯勒一眼,伊莉涅把餐具搬到後面的房間。

    真不愧是有錢的鐵匠工會,用的是陶瓷類的餐具。

    庫斯勒冷哼了一聲,拉開沒有人用的桌子上面擺的椅子,一屁股坐下。

    大概有一半都被使用到。

    肯定每天都是如此吧。

    然而,不論哪面桌子都擦拭得乾乾淨淨,維持隨時都可以迎接高朋滿座的狀態。

    旁人眼中看來這可以說是值得憐惜的努力。

    但是,對於曾經懷疑這段婚姻其實另有圖謀的人而言,不可能不將這番努力視為刻意。

    「乾淨的桌數還挺多的呢!」

    針對找不出弱點下手的對手,不得不動用足以構成傷害的倒鉤應付。

    回頭繼續整理的伊莉涅手邊動作停滯了一秒,看來這句話多少達到些許殺傷力。

    「……最近也有許多工頭留在工坊裡和徒弟一起用餐。」

    「喔?」

    庫斯勒提高語尾聲調,讓伊莉涅再度停下手頭動作。

    她不勝其煩朝令人意外的方向盯了數秒,才將視線移向庫斯勒。

    「你是來惹人厭的話,就快點動手啊?幸好你應該已經從那位修女身上得到神的寬恕了吧?那就有個異教徒的樣子,做盡你想做的事啊!」

    伊莉涅朝庫斯勒咆哮,她的眼眸中燃燒著和髮色相同的怒火。

    庫斯勒緩緩閉上眼睛正面承受她的怒罵。

    可以感覺到翡涅希絲心中的動搖,但她似乎也明白不能在此插話。

    慢慢吸了一口氣後,庫斯勒睜開眼睛。

    「我最後就會使出殺手鐧。不過,我和索培特斯之間有約定。」

    「……」

    「昨天我和他一同用餐。他招待我吃了鵪鶉肉。」

    庫斯勒站起身,正在全身戒備的伊莉涅發起抖來。

    不過,庫斯勒並未對她多看一眼,只是隨意漫步走近尚未整理完畢的桌子。

    切段的肉腸還留下一些余邊,庫斯勒信手拈起放進口中。

    「真不錯的肉腸,不愧是鐵匠工會。」

    「……你和爺——索培特斯頭目說了什麼?」

    八成是誤以為庫斯勒現在表現出來的悠哉,是因為他對索培特斯已經施加了某種暴力。伊莉涅拚命發散所有怒氣以掩飾自己的不安。

    「這個的確好吃,不過我們談論到只要是人,比起吃別人剩下的菜渣,真正想吃的還是剛做好的料理。」

    庫斯勒直接坐在桌面上。

    「你會處罰英格斯他們嗎?」

    「什麼——」

    話說到一半就停了下來,是為了避免這句話又反射性地變成咆哮的關係。

    伊莉涅喘了一口氣,努力壓抑爆發的情緒,咬牙切齒說:

    「你那是什麼意思?」

    「處罰他心存希望想要前往新天地,就太過殘忍了。」

    伊莉涅倒抽一口氣,臉蛋因為憤怒而漲紅。

    「我沒道理聽一個無法明白名譽重要性的傢伙這麼教訓我。」

    「或許如此吧。畢竟我並不是一名工匠。但是如果說到人們的夢想,我自認瞭解得比任何人都來得深。」

    庫斯勒的話讓伊莉涅的眼神出現一瞬間的猶疑。

    庫斯勒再次閉上眼睛。

    然後就這麼繼續對她說:

    「不要再對自己說謊。」

    伊莉涅頓時一動也不動。

    當庫斯勒再次睜開眼睛時,在他眼前只看到一隻被獵犬盯上的小鳥。

    「我同意你說英格斯他們不明白名譽這點。但你會這麼認為的原因絕不是在於他們企圖離開這座城市的關係。」

    伊莉涅的稍微嘴巴動了動,但又馬上閉起。

    如果全部付諸言語的話,鐵定是在說你有什麼根據!

    「根據的話,我有。要是你認為英格斯等人企圖離開城市的想法本身並不光彩,你就沒有資格擁戴羅伯特或索培特斯等人。」

    「!」

    「他們自身就是遷居到此城鎮的移民。想這麼做自然就必須把故鄉拋在身後。當時他們一定是判斷前往新天地會比留在故鄉還來得有利。對於被留下的鄉親父老而言,他們就是一群背叛者吧。當然,或許是因為原本城鎮上已經有太多工匠,又或者是某些欲罷不能的理由。但欲罷不能的理由是什麼?繼續照原本的狀態過活、一事無成的人生沒有意義,這個想法難道不是他們欲罷不能的理由嗎?你又怎麼可以針對這點去處罰他們呢?」

    雖然庫斯勒這麼表示,但事實上城市中有更多人應該會回答「在新世界考驗自己的這種冒險心態不會是欲罷不能的原因」,想必他們會說「老實遵守秩序的框架」!

    即使心知肚明。

    然而,所謂煉金術師就是——不拋開一般常識瀕臨瘋狂地追尋自我夢想,便不會甘心的一群人。

    而且,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這種傾向。

    再者,只要沒有必須保護的東西,就更能隨心所欲。

    無論羅伯特或索培特斯,都是早年喪妻。

    「既然如此,你所謂他們『沒有』的名譽是什麼?和英格斯交談後我立刻就明白了。在那些傢伙身上看不到的不是名譽,而是節操。」

    「……」

    伊莉涅依然表情僵硬,慢慢縮起下頷。

    不過,並沒有反駁他。

    「那群人極為隨世浮沉,不明世事的程度從眼睛就可以看得出來。那些人的眼睛從來就沒有好好睜開過,只能見到眼前的事物。所以想起沃爾森說過的話,才會毫無節操地前來追問你,得不出結果時就找上煉金術師。自然,當人擁有某項目標時,就應該想法設法去達成,我不會否定這樣的思維。但凡事都應該要有優先順序。有此可循,人們才能一步一步往更遠的地方前進。才能在這個世界裡,不迷惘、不松懈地直直往前邁進。我們該表達敬意的是這樣的態度。」

    庫斯勒一口氣說完這些話後,頓了一下。

    「這幾個傢伙並沒有那樣的目標。沒有那種能成為管束自我行動的基準般的目標。而且……」

    庫斯勒從桌子上站起身,用下頷一指。

    「現在的你也沒有。」

    「什……麼……」

    伊莉涅想往後退一步,身體卻撞到桌子。

    庫斯勒聳了聳肩,嘆口氣。

    刻意搖頭晃腦表現出一副真是受不了的樣子。

    「幸好,你和坐在那邊的小女孩不一樣,有顆還算能思考的腦袋。」

    「……唔……?」

    伊莉涅雖然拚命對庫斯勒保持警戒,但無法掩飾動搖,她受到這番話擺佈往翡涅希絲瞧了一眼。這種對峙場面,把眼睛移開的人就輸定了。

    「你很聰明。清楚自己本身的事。也知道該朝哪裡走。但是卻也明白有個決定性的問題讓你不能這麼做,所以你才會緊抓住第二個選擇不放。」

    庫斯勒每前進一步,伊莉涅就往後退同等的距離。

    不過,似乎沒有想到可以繞過身後的桌子。

    若非如此,就是她可能在無意識之下理解到自己已經無路可逃。

    「索培特斯對我說,他們的夢想實現了,但是你的夢想還沒,因此他不能就這麼告訴我大馬士革鋼的煉製方法。」

    「……」

    「而且,現在關於大馬士革鋼的煉製……不,那位老爺子應該是說製造吧。他還說知道方法的人就只剩下兩個,其中一位已經垂垂老矣沒辦法進行製造,也就是說,事實上最後還是得依賴你的幫助才行。」

    「……」

    伊莉涅果然說不出話來。

    但是庫斯勒毫不在意地繼續轉述:

    「與此同時,我還被交代了奇怪的要求。如果我解開了大馬士革鋼的秘密而獲選為第一批墾殖者,就要把伊莉涅,也就是你帶離這座城市。我當時就想世上竟然會有這麼不可思議的提案啊!」

    庫斯勒一步一步逼近,伊莉涅無力阻止他的攻勢。

    伊莉涅和庫斯勒兩人的身高頗有差距。

    如令,兩人的距離已經接近到伊莉涅必須抬起頭才能看見庫斯勒的臉。

    「但是,我現在可以明白他說那些話的原因了。這些謎團不是循著線頭一步一步走就能找出答案。而是解開一個疑點後就能夠看清全部的環形謎題。然後,通常會出現這種問題,大概都是在於有某個人把某一段扭歪變形的緣故。比方說……」

    庫斯勒往前踏出最後一步,居高臨下地讓自己的身影壟罩住伊莉涅,伊莉涅奮力想將庫斯勒推開。

    但是庫斯勒反將她的手抓住,就這麼用力往伊莉涅的脖子壓上去。

    「真正期望的心願之類。」

    桌子搖晃,餐具掉落粉碎在地。庫斯勒繼續用力將伊莉涅的身體推倒在桌面上。伊莉涅的手依舊勒住她自己的脖子。

    「你真正想待的才不是像這種地方!」

    庫斯勒凝視伊莉涅的雙眼。

    痛苦萬分的伊莉涅卻不抵抗也沒有將視線從庫斯勒身上移開。她的模樣甚至就像一名為病魔所苦,一直等待有人來殺了自己的病患。庫斯勒開口:

    「你所期望的事非常單純,卻不是單獨一人能解決的問題。你所期望的是和他人共同完成一件事。」

    然後,庫斯勒鬆手。

    「也就是,靠人們各自湊出來的東西以及足以統合這些東西的才智去完成。」

    「……」

    「大馬士革鋼的秘密指的就是這件事,對吧?」

    庫斯勒挺起身子,望向翡涅希絲。

    翡涅希絲欲言又止,緊握住雙手忍了下來。

    庫斯勒嘆了一口氣,對仰倒在桌面上失魂落魄的伊莉涅說:

    「技術、擅長工具、原料等等全都各自相異的工匠齊眾一堂,想出一個能夠成功移民的方法。那就是製作出傳說中的金屬。原本應該這輩子都不可能一起工作的人共同合作,因此才得以成功。當我問你大馬士革鋼的煉製方法時,你之所以突然堅定起來的理

    由也在此。因為大馬士革鋼,原本就不是可以用煉製方式做出來的東西!」

    無法獨自一人過日子的工匠們集結在一起,為了找出活路而通力合作,最後終於做出傳說中的金屬。

    再者,庫斯勒從這座城鎮沒有成為大馬士革鋼的主要生產地這點來看,幾乎可以確信一件事。那就是羅伯特等人做出的金屬很有可能只是形似於大馬士革鋼,並非真正的大馬士革鋼。只要東西被冠上「傳說中」、「消失的」等等形容詞,人們就一定會生出贗品來招搖撞騙。大馬士革鋼當然是其中之一,庫斯勒也曾經看過旅人詐欺犯以上過顏色的其他金屬冒充販賣。

    但是,羅伯特他們卻有異於常人之舉。也就是,不只擁有製作假貨的覺悟,並且明明做出來的成品精巧到就連騎士團都被騙倒,他們卻懷有節操,誓言今後絕不再做出這種行為。他們這些人能夠明辨是非,有明確的基準知道自己該重視什麼。

    正因為幾乎沒有人見過大馬士革鋼,他們原本可以乘機一直製造下去,順從賺取龐大財富的誘惑。

    不過他們沒有這麼做。畢竟那只不過是死馬當活馬醫的手段,他們這些為名譽而活的工匠能夠允許自己的應該也就這麼唯一一次吧。羅伯特等這些上一代的心情,伊莉涅比誰都更能理解、更能心生共鳴,所以才不考慮為自己用上這門技術吧。

    正因為如此,她才會緊抓著第二個選擇不放。

    在城市中擔任工會首領統率所有工匠,希望大家合作一起努力。雖然這和自己所期望的有些落差,但還是說服自己這個選擇鐵定會達成相同的目標。

    伊莉涅之所以被認為是惡毒婦人最大的原因,一定是她對自己本身的欺瞞早已在不知不覺間被大家察覺。就像庫斯勒對翡涅希絲說過,對方所作所為的虛實真假,人們可以宛如暗香浮動般隱隱約約嗅出真相來。這並非專屬於煉金術師的特技。首先,從明明知道沒有人會來,卻還是打掃得乾淨過頭的會館就可以看得出來。太過刻意的虛偽。

    執著可以殺死人。

    伊莉涅為何會這麼執著於想和他人一同完成某件事呢?試著進行推測的話,答案其實並不會困難到令人難以理解,庫斯勒對這類人的瞭解之深,就連他自己都生厭。

    「你是個孤兒吧?」

    庫斯勒詢問伊莉涅,同時似乎聽到翡涅希絲驚呼了一聲。

    伊莉涅並沒有回答。

    「我不知道你在出生的城市裡有過怎樣的遭遇……但我可以想像得到孤身出現在這座城鎮的你,只憑藉同鄉的關係就不請自來找上羅伯特,再死命地希望能夠得到工作的樣子。也許羅伯特時隔幾十年又再娶,真的就如週遭人們所議論的不是為了單純的愛情。然而那是因為他想把自己辛苦建立起的一切託付給像你這樣的傢伙,而不是給這城鎮裡那些像被圈養習慣的羊只般的工匠,對吧?」

    索培特斯對羅伯特的怨懟。隨隨便便的請託有時也會成為加在對方脖子上的駭人鐵鍊。

    「似乎曾有人對你說過要注意煉金術師嘴裡吐出的話啊!」

    「……」

    伊莉涅雙臂交疊在臉上,開始痛哭失聲。

    翡涅希絲露出感到悲痛似的臉試圖走近他們。

    但是,庫斯勒像是要讓伊莉涅清醒般,踢了她的腳。

    「所以!」

    「嗚……」

    透過手臂之間的縫隙,可以看到伊莉涅那張哭過後不成樣子的臉蛋,她怯弱地看向庫斯勒。

    庫斯勒的唇角歪向一邊,這麼問她:

    「你到底做不做大馬士革鋼?」

    「……」

    「我們有無論如何都要前往的抹大拉之地。」

    沉默不知道在庫斯勒和伊莉涅之間降臨了多久。

    不過,伊莉涅移動手臂隱藏住雙眼,之後再看到時,她的眼底已經燃燒出近似怒意的火光。

    「我……想跟你……確認一件事……」

    伊莉涅保持仰躺的姿勢放聲詢問,說話間還一邊打嗝,這可能是她哭泣時獨特的習慣反應。

    「爺爺……他是怎麼,說,我的?」

    庫斯勒在鼻間嗤笑一聲,往後一退,轉過身。

    「傻丫頭。」

    他只留下這句話,就朝著翡涅希絲點了點下頷。

    翡涅希絲雖然心中掛懷伊莉涅,但也隱約懂得庫斯勒的意思,就乖乖地跟隨快步往會館出入口走去的庫斯勒離開。

    把該說的話說完,火種已經埋下,柴薪和木炭也都堆足了。

    之後火勢就會任意竄燒,讓金屬流洩出來吧。

    但是,正當庫斯勒把手搭在門邊時,翡涅希絲也一手搭上風箱。

    「那個……」

    細微的聲音在這裡顯得非常突兀。

    不過似乎確實傳達到伊莉涅的耳中。

    「什麼?」

    「……」

    翡涅希絲一時之間囁嚅不語,但還是提起所有的勇氣對她說:

    「這世上是存在幸運的。」

    即使是同樣的材料,因為煉製的方法不同所獲得的結果也會改變。

    伊莉涅就算不知道翡涅希絲所經歷過的事,應該也能從她的話感受到些什麼吧。

    「因為聖典裡這麼記載著。」

    「……?」

    伊莉涅注視著翡涅希絲。

    「祈求吧!否則神也無法給予。」

    看不清楚伊莉涅聽完這句話後有沒有在笑。

    但是,翡涅希絲回望庫斯勒時,她就像個硬是要扮成大人,表情裝腔作勢的小女孩。彷彿還想說:我幫你推了一把。

    庫斯勒偏頭無語,將門打開。

    冰冷的空氣和街上的熱鬧,嘩地一並襲來,但讓庫斯勒眯起眼睛的原因並不在此。

    大街另一端的角落,有兩道人影。

    就著篝火取暖的威藍多以及拄著枴杖望向庫斯勒這個方向的索培特斯。

    「看來是沒辦法搶佔先機啦。」

    庫斯勒走到對面後說道,威藍多嘲諷地笑了笑。

    「這叫做通力合作喔。」

    威藍多恐怕是在監督翡涅希絲煉製鐵的時候,查覺到大馬士革鋼的真偽吧。

    但是威藍多沒有見過伊莉涅,因此,他一定是想到與其去找伊莉涅倒不如請出索培特斯,事情會比較好談。反過來說,威藍多知道倘若庫斯勒兩人也歸納出同樣的結論的話,他們一定會去找伊莉涅。

    所以他前去找索培特斯,並且預料到庫斯勒他們正在說服伊莉涅,就帶著索培特斯一起過來了。

    明明彼此都只考慮自己的事,但改採取的行動卻往往一拍即合。

    從學徒時代開始,就總是如此。

    而且,這也是長久以來他所遺忘的事。

    「主角伊莉涅呢?」

    索培特斯用老一輩的措辭詢問他。

    庫斯勒回答:

    「她不是傻丫頭。」

    「……你這小夥子!」

    索培特斯莞爾一笑,用枴杖尖端輕敲一下庫斯勒的腳,隨後就越過街道走進會館裡面。

    當他看到伊莉涅的模樣時,立刻就會明自發生過一些不太溫和的事態,但是應該不會構成什麼問題。工匠在工坊中的粗暴程度絕非那樣所能比擬。

    「再來,我就回工坊睡覺去吧。」

    威藍多打了一個大哈欠後詢問:「你們有什麼打算呢?」

    他在話中把庫斯勒和翡涅希絲統整成同一個個體,這是威藍多獨特的暗語,表示他已經不會再去招惹翡涅希絲。

    庫斯勒看了身旁的翡涅希絲,回答:

    「有福之人不用忙。」

    威藍多聳聳肩,露出苦笑。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8-12 02:56 AM

終幕

    當庫斯勒向騎士團後勤運輸隊的歐特裡斯報告大馬士革鋼一事時,對方的表情真是值得一看的傑作。

    他八成曾被授命必須把這兩個素行不良卻意外建立功績的煉金術師鎮壓住,讓他們再也抬不起頭。

    不過,庫斯勒是在派快馬先行到阿薩美徽章駐紮的城市,並且獲得對方答覆之後才向他報告這件事。

    當然,阿薩美徽章的任務儘管說是守衛城市,其實也不過是今後得受到異教徒包圍的一群人。

    這時候傳來消息表示有人願意獻上以傳說中的金屬鑄造的劍,他們自然不會不屑一顧。

    國王為何會配戴劍鋒不銳的寶劍?不是為了斬殺別人,而是配戴於身上這個舉動自有它的意義存在。

    「還真像是搓揉好的生麵糰呢!」

    庫斯勒愣愣嘆道。伊莉涅就站在爐前,據說這間工坊已經有好幾個月未曾點燃熔爐。伊莉涅正朝著鐵砧揮槌敲打。同室的還有威藍多、索培特斯、翡涅希絲在一旁觀看。

    敲打赤紅炙熱的鐵塊讓它延展開,同樣的動作一併施加在好幾種鐵塊上,彼此疊合交融,行云流水般的手法逐漸敲合它們。鐵塊本身據說擁有肉眼不可見的晶體結構方向,透過敲擊這些方向就會一致,原本性質互異不可能疊合的各種鐵塊便藉由這個過程結合成一體。

    只是光靠這個步驟,在強力衝擊之下自然又會輕易分崩離析,因此這時就需要在縫隙間摻入名為硼砂的貴重粉末,再加以連鐵都彷彿要熔化般的高溫鍛燒,讓這些接縫都燒焊起來。庫斯勒和威藍多雖然早已從文獻閱讀過,但還是對硼砂的白色結晶非常有興趣。

    接下來,又把已經交疊合為一體的鐵板以鍛工鉗弄彎、重疊、撒上粉末後再繼續敲打鍛燒,重新變成一塊毫無接縫的鐵板。然而因為搓揉在一起的鐵其實性質互異,所以各自的成色也就此混合呈現出來,變化出與大馬士革鋼一模一樣的花紋。據索培特斯表示,克拉楚尼地方有位傳說中的鐵匠,他能夠操縱這不可思議的花紋,甚至連人名都能自由描繪出來。

    這件事的真假就不去追究,伊莉涅只是默默進行作業。

    她的周身氣勢宛如鬼魅上身,聚精會神得令人懷疑她是否連呼吸和眨眼都忘了,不過她似乎十分快樂。

    對庫斯勒而言這項作業本身自然令人玩味,但他看了一會兒後就從工坊走到外面。裡面太過悶熱難耐,同時那是工匠的世界。他已經完全理解做法了,對這件事也不再抱有更多興趣。現在他只想祈禱,但願奧裡哈魯根不是像這種能夠被仿造的鋼鐵。

    他無奈地嘆了一聲後,意外發現翡涅希絲也從工坊走了出來。

    她身上穿的不是工作服,頭上也還戴著頭紗,待在熱得讓人大汗淋漓的工坊裡也許是太折磨她了。

    走到沒有生火的房間後,她長吁了一口氣,彷彿自己的身體也就此洩氣縮小。

    「你不在旁邊看行嗎?那可是很難得一見的景象喔。」

    聽到庫斯勒的話,翡涅希絲抬起頭。

    「……那的確是很吸引人,不過……」

    「跟你的目標沒有關係?」

    翡涅希絲聽見庫斯勒這麼說後,就偷偷窺視伊莉涅他們的所在位置,露出不悅的神情。

    「他們不會聽到啦!」

    翡涅希絲以手在胸前啪搭啪搭地搧著,稍微撩起黏附在脖子周圍的長發晃了晃腦袋。在被評論過不適合城市女孩的打扮之後,未來不論多麼炎熱,她應該都會是這身裝扮吧。

    只是庫斯勒瞧著翡涅希絲這副模樣,終究忍不住開口對她探問:

    「現在還不是告訴我的時候嗎?關於你的『目標』?」

    翡涅希絲將視線移向庫斯勒,臉上難得表現出一副高深莫測的神情,再把臉別向另一邊。

    「伊莉涅小姐也會一起去卡山嗎?」

    「啊?喔,是啊。因為那是條件。」

    「是這樣啊。」

    翡涅希絲簡單地丟了一個回應。

    不過,明顯讓人看出她還在等待些什麼。

    庫斯勒嘆口氣看著翡涅希絲。翡涅希絲就像個緊張自己的惡作劇會不會露餡的女孩,輕輕嘟著嘴。庫斯勒緩步走向翡涅希絲。翡涅希絲雖然稍微有些戒備,但就算庫斯勒把手放在她頭上,她也還是安安靜靜接受。

    庫斯勒保持這樣的姿勢偷瞄了與伊莉涅和索培特斯現在身處的工作室部分連結的穿廊。

    沒有任何人在。

    庫斯勒對她說:

    「你擔心曝露出自己的真實面貌?」

    還不知道伊莉涅會以怎樣的身份前往卡山的城市。

    但是,伊莉涅在一片默不作聲中,本就應該會對庫斯勒他們有所期待。

    我向你們伸出援手了,你們也該幫我囉。這是她的期待。

    也就是說,她等著庫斯勒他們和她構築一同完成某件事的關係。

    「小心一點的話就不用擔心吧。而且,遇到狀況也能獨力闖蕩出結果的傢伙不會把詛咒什麼的放在心上。你的詛咒並不是魔鬼,最終只會在城市居民所看重的名聲之類上起作用。」

    庫斯勒的手在她頭上揉著轉,翡涅希絲像是被惡作劇的小貓一樣閉著眼睛縮起脖子。

    不過,她並沒有抱怨。

    反而在庫斯勒的惡意捉弄告一段落後,緩緩搖了搖頭。

    「嗯?」

    即便庫斯勒反問她,翡涅希絲還是沒有回答。

    只是視線朝庫斯勒一瞥,就又立即下移。

    臉頰微微透紅。

    「我……我在遵照我的優先順序。」

    說完之後就倏而扭過頭去。

    「?」

    庫斯勒雖然喜歡對他人故弄玄虛,但並不喜歡自己處於迷霧之中。因為無法理解而產生的焦躁和不甘,以及他在翡涅希絲面前總是無所顧慮的緣故,他的心裡就快動起肝火。

    就在這瞬間,翡涅希絲輕輕對他伸出手。

    遲緩卻不猶疑的動作。

    「……」

    庫斯勒凝視翡涅希絲那隻抓住他衣角的手。

    瘦小纖細的手。至今為止都沒有人願意與其交握的手,即使期望卻總是什麼都得不到的手。

    這樣的手現在正緊抓著衣角。緊抓著庫斯勒的衣角。

    即使戴著頭紗也能察覺那對獸耳的緊張。

    「嘿!」

    聽到庫斯勒發出聲音,翡涅希絲便身體一驚放開了手。

    庫斯勒也故意不追上去。

    相反地,庫斯勒變得想笑,不過他當然沒有笑出來。

    如果你是認真的話,我就不會取笑你的目標。

    他曾經與她約定過。

    「那,我就如你所願吧!」

    語畢,他就伸手抓住翡涅希絲毫不客氣地將她抱近,透過頭紗在她頭上輕啄了一下。果然可以聞到好聞的奶香。

    庫斯勒稍微鬆開兩人的距離俯視對方的臉,只見嚇得傻眼的翡涅希絲突然揮開庫斯勒的手,將他的胸口推離,氣急敗壞地說:

    「我……我不是在期望這種事!」

    庫斯勒偏著頭,掃興地反問:

    「現在還不是時候的意思嗎?」

    「不是的!」

    「嗯?」

    原為修女的惺惺作態?或者只是單純想掩飾害羞?當庫斯勒正如此猜想時,突然恍然大悟。就算是守護一個人,也不一定要視之如雛鳥一樣照顧她,亦可以不是視她如公主,別種守護方法並不無可能。

    「喔……原來如此啊。」

    伊莉涅賭上性命想要守護的東西是什麼?

    庫斯勒壓根兒就不曾想過這方面的事。

    所以,對現在的庫斯勒而言,真的非常難以想像與翡涅希絲互稱為拍檔的那一天。

    「哎,也有這種可能嗎?」

    庫斯勒如此喃喃自語時,翡涅希絲便似乎十分後悔自己說過的話,露出泫然欲泣的樣子。和庫斯勒一對上眼就滿臉不悅地轉身背對他。

    「……別生氣嘛。我沒想過你會對我有這種期望。」

    翡涅希絲斜睨著庫斯勒聽取他的解釋,但又隨即把臉別向他處。然而,看起來並不像是真的在生氣。只是覺得丟臉吧。

    庫斯勒一邊反省自己的不是,一邊將視線朝向穿廊的另一頭。

    索培特斯走了出來,「?」抱著疑問眺望庫斯勒兩人。

    之後威藍多也跟著出現,其身後則是伊莉涅。

    她的模樣是徹底疲憊過後的神清氣爽。

    只有當視線落在庫斯勒身上時,伊莉涅才擺出一張臭臉。

    但是,她的硬質鹿皮手套上握著一片金屬。那顏色令人聯想到黑暗的水底,擁有奇怪的紋路以及吸引人群靠攏注目的不可思議氛圍。

    而且,事實上這本來就是靠著一群原本不可能有所交集的人們共同完成的東西。

    庫斯勒深深吸一口氣後,輕聲笑了。

    若是如此,把翡涅希絲這小女孩丟進坩堝裡會變成怎樣?像伊莉涅這樣的頑強者呢?這之中再投入名為威藍多的猛藥的話,會產生什麼反應呢?

    煉金術師是好奇心的集合體。

    倘若人們有所交集後可以孕育出奇怪的金屬,所謂的「夥伴」感覺似乎還不壞。

    庫斯勒瞧一瞧翡涅希絲,再望一望伊莉涅。

    兩個人都各自別過臉,只有威藍多高興地一臉笑嘻嘻。

    庫斯勒雖然聳了聳肩,笑容卻還是爬上了臉。

    世人只聽聞其傳說之名,能夠指引他們邁向新天地的東西。

    庫斯勒輕輕咳了一聲,毫不遲疑地對那塊發熱的金屬伸出手。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8-12 02:57 AM

後記

    好久不見。我是支倉凍砂。把第二集獻給大家的時間比預期還來得早,讓我鬆了一口氣。

    只不過,第一集花了一個半月就寫好,所以這次也……我原本抱著這個夢想,最後證明果然只是個白日夢。雖說如此,這次寫起來感覺比上一次更樂在其中,所以我想可以算是正負抵銷掉了吧。

    而且,或許也因為這樣,重新讀過本次的原稿時,感覺看到比第一集更多讓人會心偷笑的劇情。還有一些稀有橋段讓負責的編輯大人也說出:「是刻意安排這種讀者服務嗎?」這樣的話。因為我平時不太聽到這些話,可見真的是很難得的事吧!還沒翻閱本書的讀者敬請期待。已經看完的讀者就請猜猜看——是那裡嗎?看看是不是自己心中的那一幕吧!

    如此這般,第二集還請多多指教。

    接著,是對已看完的讀者做的說明,在本書中出現的主要「某物」,無論真假都是實際存在的東西。製作上所需要的材料都已經具體指定出來,當然實物也現存於世。

    關於是否能夠自由操縱花紋這一點,我親眼見過照片。真的能做到讓人名浮現在上面。那是歐洲貴族所使用的獵槍槍身,不過現在已經沒有人能實現此種技術。只能大為驚嘆古人真是厲害啊!

    我希望下一集也能把各式各樣類似這般的東西寫進去。

    認真寫下這些話之後發現頁面還剩下一半,那就寫點私事吧。

    我租了一間靠海的房子,在非常窮鄉僻壤的地方。家中附近的排水渠道就能捉到天然鰻魚。每天一邊望著海,一邊寫作。東京都內人多嘈雜,在安靜的環境下寫作,有點作家的樣子多好啊……於是,我就真的把妄想化為現實了。以前就老想著要搬家,如今終於!雖然不知道我能堅持多久,如果在下一集的後記裡我完全沒提到這檔事,就請認為我失敗了。目前為止,白天十分恬靜悠閒,但一到夜晚就過於幽靜,好像會因寂寞而死去……

    但是,因為晚上能做的事實在太少,我就養成早睡早起的習慣了。原稿的寫作速度能不能也加快啊……寫到這邊,頁面被我填滿了。

    感謝負責插圖的鍋島老師,這次也幫忙畫了很棒的插圖。

    希望在下一集也能與各位再會。那麼下次見囉。

    支倉凍砂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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