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κυιε 發表於 2016-9-9 05:00 PM

綠光 - 誓不為妾【單】

【小說封面】



【內容簡介】

陽光下,唯有他,是她揮不去的影,是昨日的污點──
曾經,她嫁人為妾,卻遭夫君視為棄棋,利用她毒殺大伯爭奪爵位,
重生,她誓不為妾,懷著彌補心態嫁給當年的大伯、眼盲的平西侯,
她盼能改變自己與他的人生,以家人身分守護他,
卻意外愛上這個早已對人性失望,渾身是刺的冷情男人,
然而,無論她做再多都無法順利走進他的心,
甚至,還扭轉了命運,引發出比前世更加難堪的後果……

黑暗中,唯有她,是他能看見的光,是明日的救贖──
曾經,他憤世嫉俗,沒有死在敵人的刀劍之下,卻是倒在家人的毒裡,
重生,他誓言報復,娶了那蛇蠍女作為幌子,暗地與朝廷牽線鞏固勢力,
他利用那名為妻子的女人作為棋子,等時機一到便給他們迎頭痛擊,
卻意外愛上這個變賣嫁妝為他治眼,總偷覷著他的傻姑娘,
然而,他的計畫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無法坦白自己有多麼珍視她,
甚至,還要眼睜睜看著她走向前世的丈夫,害死他的仇人……

【出版日期】 2014-01-24

【出版社名稱】 新月文化

【書系及編號】 藍海E7201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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κυιε 發表於 2016-9-9 05:03 PM

本帖最後由 κυιε 於 2016-11-17 10:28 PM 編輯

序言

  編輯推薦︰為你成為更好的人

  有沒有這麼一個人,讓你寧願自己受傷也想保護他、她?

  家中經商失敗第一年,我在親戚家的臨時床鋪或客房輾轉流連,最後在曾受爸爸援助的叔叔家住下。有一天晚上,凌晨兩點多,透過薄埂的門板聽見叔叔和阿姨在客廳說著我父母的不是,字字嘲諷,句句譏笑。我在黑暗中盯著天花板,仿佛全世界的寂靜在這一刻涌入,外頭的聲音、呼吸、笑語一清二楚。不久後,阿姨進來,在我旁邊的床鋪睡下,那一夜我連哭的權利都沒有,整晚控制呼吸壓抑哽咽,翌日天剛亮,我就離家出走了。

  我無法對父母解釋自己無法回去那個地方的原因,無法說出白日溫柔和善的親友晚上的面貌,我以自己住不習慣與任性為由,試著保全爸媽最後的尊嚴與希望。當時的我不夠成熟懂事,明白人家沒有收留我的義務,受了幫助的我也沒資格去指責對方,但同樣的,我也沒辦法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家人被詆譏,那是我當下唯一懂得的,能保住大人之間的關系,並且表達我捍衛家人決心的方式。

  這次在藍海書系《誓不為妾》中,綠光老師也帶來了一個這樣的故事。楊如瑄在前世因為所嫁非人,最後成了棄棋被陷害毒死自己的大伯,人生重來,為了贖罪這次她改變了自己的命運,成為大伯的妻子,即使他是個瞎眼又無權的侯爺、無法給她安穩幸福的後半生也無妨,他不能給的,她給;他做不來的,她做,她帶著滿滿的抱歉、濃濃的贖罪之意想要成為樊柏元的後盾。

  一開始無關愛情,只是在一次次接近他以後,她看見了他身上的刺,對人性的不信任、被家人背叛的傷,以及不敢承認自己需要愛的懦弱,她開始真心希望自己能帶給他快樂,盼能在他臉上看見真心的笑容。他看不見太陽,他的世界只有一片黑暗,那麼她願意成為月亮,伴著他的黑夜長長久久,而她也愛上那樣的自己,一個不再憤世嫉俗、懂得關懷別人的,更完整的自己。

  至今十多年過去,我未曾說過那晚的事,包括父母在內,所有人都當我是叛逆期,家族聚會提起這事時,大伙總是揶揄著我,飯桌上只有叔叔、阿姨和我會笑了笑地轉移話題,理由彼此心知肚明。不是沒有怨慰、不尷尬,只是帶著負面情緒我們就無法前進,唯有放下、寬恕,我們才能心無旁騖昂首往前方邁進。

  曾經歷過的那些事,也許還沒能笑著把它當過去,但我和楊如瑄有一樣的心情,若沒有受過傷、做錯事,怎會有現在懂得珍惜的自己?如果沒有痛過絕望過,如何知道自己願意為了守護誰而瘋狂勇敢一次?有時我寧願相信這是上天的憐惜,在年輕時跌倒,至少我們還能站起來,也有時間力氣讓自己成長茁壯。

  《誓不為妾》里沒有不共戴天的嗜血宅斗、泯滅人性的心機宮斗,它是一個包裹著宅斗、宮斗表皮的溫馨故事,在這里我們能夠得到很多砥礪,能看見好多你我他的故事,也許形式不同,有個意義是不變的——我們不是一百分,但為了心中最重要的存在,為了他或她,我們會讓那些傷成為養分,成為更好的人。



楔子

  怎會如此?

  「楊氏,你還不招,莫怪本官用刑!」

  衙堂上,翟陽城知府重拍驚堂木,衙堂兩邊的衙役手持長棍連續重擊地面,巨大聲響震得楊如瑄驚慌震駭。

  可,要她如何辯駁?

  她根本說不了話!

  虛弱看向坐在案堂邊上的樊柏文,他彷彿看戲般的笑臉,教她從背脊生起難遏的寒意。

  他是她的良人,卻也是害她淪落至此的惡人。

  一個時辰前,為討他歡心,所以她答允送膳食給他那瞎眼的大哥,可誰知道一頓膳食竟鬧出人命,隨即她便被押進了知府衙堂,立刻升堂要逼她認罪。

  然而,她卻是張口不能言,想起送了膳食後,冷落她許久的良人難得替她斟了杯溫茶……他少見的溫柔舉措,她還來不及細嘗,只覺得喉頭傳來陣陣辣麻,教她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想來,她太傻,真是太傻。

  當初一意孤行,拂逆姨奶奶,硬是嫁與他為妾,以為他會善待自己,盡管非正室,但至少能得一席之地,豈料他不過是貪一時新鮮,沒多久就將她遺忘,後院的小妾通房迎入一個又一個,為求生存,她只能和她們鬥,比誰的手段狠,比誰的心無情,殊不知鬥得滿身傷,終究不得疼惜,甚至淪為他借刀殺人的工具。

  好傻……好傻!

  「來人,重打二十大板!」驚堂木一拍,兩旁衙役立刻向前將她強壓在地,兩側長棍輪番打在她的腰桿和臀上,那長棍儼然要將她往死里打,一下重過一下,她甚至可以聽見皮開肉綻,骨碎血濺的聲響,可憐她卻連驚呼都喊不出口。

  「楊氏,你毒殺平西侯,招還是不招!」

  她張口,滿臉血淚,就算想招也說不出口。

  原來……最狠最絕的不是後院小妾通房,而是她的良人!

  讓她開不了口,分明是要她被活活打死!

  寒意從背脊散開,慢慢的,痛意像是被環繞周身的寒意給吞噬,取而代之的是教她不斷打顫的冷。

  好冷……年節將至,上個月降下了入冬第一場瑞雪,那時她還身穿皮裘偎著火爐烘手,誰知道生死竟在轉瞬間,而冷意……竟是教人如此難捱。

  想她一生,何時冷過凍過?她有個當七品縣令的爹,讓她從小錦衣玉食,盡管後來爹病死,娘悲痛難遏跟著去了,她那姨奶奶也立刻將她收養了過去,雖說吃穿用度比不上如涵姊姊和如歆妹妹,可是也從沒讓她凍過餓過……

  可如今,她好冷、好餓……黑暗鋪天蓋地而下,彷彿就連聲響也愈飄愈遠,遠到她快要聽不清。

  「大人,楊家二房除了楊侍郎外,已經全數到了。」

  細微的聲響傳來,硬是撬開她迷離的意識。

  楊家二房……那不是姨奶奶那房嗎?

  楊家有四房,在爺爺那一代便已分家,她爹爹是楊家三房的,姨奶奶則是二房老太太,念在和她奶奶當年是手帕交的情分上,才會在爹娘死後收養了她。然而,二房的人卻沒有善待她,畢竟她終究不是二房的人,吃穿用度自然比不上真正的二房小姐,正因為如此,她才急著想找自己的歸屬,在樊柏文的痴纏之下嫁與他當小妾。

  如今,把他們找來,是來嘲笑她的可悲下場?

  呵,笑吧,事已至此,想笑就笑吧,是她自個兒願賭,自然要服輸,只是不甘心到了最後,竟得受二房訕笑而終。

  楊如瑄忖著,就在唇角掀開自嘲笑意時,她聽見——

  「瑄丫頭!」

  那一聲淒厲不捨的瑄丫頭,在瞬間揪住了她的心。

  已經有多久沒聽見別人喊她一聲瑄丫頭了?那股心憐疼惜,噙淚泣血般地震撼著她。

  在樊家後院,往來的人不少,然而全都是為了保住自個兒的地位,相互監視著彼此,一個個笑里藏刀,表面上冷譏暗諷,暗地裡挑撥造亂,她每日總得想著誰要中傷自己嫁禍自己,明兒個得如何反擊如何算計,無一日安寧。

  瑄丫頭……已經好久好久沒聽人喚過,久到如今再聞,恍若隔世。

  「瑄丫頭!」

  有人快步奔來,架著她的衙役像是被人推開,然後她被一股力道抱起,失焦的眼裡只有一片黑暗,但這香氣,這溫柔的舉措……

  「大膽!見本官在堂,竟敢放肆,來人,快快拿下!」

  「誰敢!我可是御封三品誥命夫人,誰敢動我!」

  那嗓音一如她記憶中那般洪亮,以往她總覺得出身將軍府的二伯母實在太粗俗,心底是有些看輕她的,可是如今她卻一把抱起自己,給她些許暖意……她的心突地狠狠地抽痛著。

  「本官就敢動你!樊家二房姨娘楊氏,毒殺了平西侯樊柏元,這罪可是足以將楊家一脈滿門抄斬!」

  楊如瑄眉頭一顫,直到眼下才明白,就算樊柏元只是個未出仕的侯爺,但終究是皇上敕封的侯爺……原來樊伯文不只是想借刀殺人,還要借她讓整個楊家陪葬!

  好狠……為何要做到這個地步?

  「就算要審,如此大罪也該押往刑部,你憑什麼在大堂上動用私刑?還不趕緊差大夫診治!」

  「楊夫人,你真是搞不清楚狀況,毒殺朝廷命官,罪證確鑿,本官自然能將楊氏一門正法,來人啊!一個個全都上鐐扣鎖,遊完街後帶到秋門立斬!其他兩房的楊家人也別想逃過!」知府細長眼眸一眯,驚堂木一拍,衙役隨即向前擒拿。

  楊如瑄瞪大的眼什麼都看不見,酸澀的淚盈滿眶。

  楊家共有四房,除了四房從商,其餘皆為官,盡管品階不見得大過知府,但她從不認為有什麼事可以撼動她楊家的根基。

  然而,秋門立斬……她以為自個兒闖的禍自個兒便能收拾,沒想到竟連累了楊氏一門……她到底在幹什麼?

  怎會……怎會把事給鬧得無法收拾?

  「洪知府,所謂罪證確鑿不過是你片面之詞,你大動私刑,我就能告,你要是敢隨便踫到我,你信不信我拆了你的大堂!」楊家二房穆氏濃眉大眼,眸色犀利,毫無懼色,將楊如瑄緊擁在懷。「瑄丫頭,別怕,娘在這兒……娘帶你回家,你忍著點,娘馬上帶你回家。」

  「丫頭,奶奶在這兒,奶奶保護你。」楊家二房老太太黃氏拄著龍頭枴來到她面前,輕握著她的手。

  楊如瑄聞言,充盈在眸底的淚無以遏止地潰堤著。

  怎會如此?她打從心底看輕的人,以為從未善待自己的人,竟在生死關頭上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只想帶她回家……家?她以為她早就沒了家,她從未喚過穆氏一聲娘,更未喚過姨奶奶一聲奶奶,因為她根本不曾認為她們是自己的家人。

  她甚至沒給過她們好臉色,自以為是的以官家千金自居,自以為是的認為她們本該待她好,自以為是的認為她們沒有善待自己……

  可是……

  「瑄丫頭,別哭,娘在,不哭。」

  豆大的淚水溫熱的滴落在她寒涼的面頰,讓楊如瑄驚覺,原來自己錯得離譜。

  她錯了,真的錯了!

  原來,真的愛她疼她的人一直在她身邊,是她把她們推開……她卻到了最後才發覺。

  太遲了……太遲……了……

  如果有來世……她定會好好贖罪,眼下只盼楊家……千萬別因為她而被滿門抄斬……她捅出的樓子拿她的命賠,不關她家人的事啊,老天啊……

  救救她的家人,救救她的家人……

  如果可以,她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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κυιε 發表於 2016-9-9 05:05 PM

第一章

  暖醺的天候猶如四月天,那暖醺的滋味是入冬時用再多手爐也暖不了的溫煦,讓人感覺神清氣爽,鼻息之間彷佛還可以嗅聞到院子里清雅的玉堂春和甜美的櫻花香。

  那花香,總給人幸福的滋味。

  每年玉堂春盛開時,就見院子里怒放一叢叢的馨雅白花,爹娘會陪著她一道賞花,而紅磚圍牆邊的那列垂櫻隨風飄送甜美香氣,落英繽紛,掉落爬滿圍牆的蔓蘿……也許院子沒有很大,花品也不怎麼名貴,可是那一隅庭院聚集她的幸福。

  她想回去,好想回家。

  翟陽城雖是京城,繁華富庶,但是她更喜歡南方翠屏縣,盡管百姓簡樸少有富戶高官,她就喜歡那兒,因為她的家就在那里。

  可是……沒了,不只是翠屏縣的家沒了,就連翟陽城的家都沒了。

  全都是她的錯,她的錯……

  「瑄丫頭,別哭了,大夫說藥喝了就沒事了,你醒醒把藥給喝了,好不?」

  耳邊溫柔的嗓音帶著少女特有的稚嫩,教她眉頭微蹙。

  接下來,有雙柔潤的手輕撫著她的臉,似要拂去她的淚,如此真實的觸感,教她驀地張開眼,眼前只見——

  「……如涵姊姊?」她詫道,一出聲卻教她更驚詫,只因從她口中逸出的嗓音,簡直就像個女童。

  楊如涵聽她喚著自己,笑眯了黑眸。「不打緊的,瑄丫頭,有姊姊在,你盡管在這兒待著。」

  「我……」她錯愕地掙扎著要起身,卻覺得頭暈目眩。

  「別起來,你風寒還沒好,被子得蓋好,熱度好不容易降了些,要是再燒起來就更難受了。」楊如涵輕柔地替她掖著絲綿精繡被子。「你別動,我喂你喝藥。」

  楊如瑄傻愣地看她端起花架上的藥碗,輕舀一匙湊在嘴邊吹涼,小心翼翼地小口喂著她。

  「苦吧,良藥總是苦口,我備了些蜜餞,是你愛吃的澀梅,待會喝完了藥,那一袋都由著你吃。」楊如涵拿著手絹輕拭她唇角的藥漬,慢條斯理地喂著,臉上揚著令人如沐春風的笑。

  楊如瑄呆了。

  她好久沒看到如涵姊姊了,如涵姊姊在她被收養到二房的隔年便出閣,之後她鮮少見過姊姊了。

  可就算多年沒見到姊姊,姊姊也不該還年輕得猶如她剛到翟陽城時的模樣,再者她的嗓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臨死前,老天讓她再見見她想念的人?可就算要見,也該是見她的爹娘吧……還是她犯下的錯,讓爹娘不願見她?

  「嗯,就知道瑄丫頭最勇敢,壓根不怕藥苦,所以這澀梅全都給你喔。」十足哄小孩的口吻,她微笑地將一顆澀梅塞到床上人兒的嘴里。

  澀梅……想不起多久沒吃過,因為根本沒人記得她愛吃澀梅。澀梅之所以稱作澀梅,是因為果肉極澀,所以得用麥芽蜜釀,吃進嘴里甜中帶澀,少有人愛吃,可偏是對了她的味。

  以往姊姊未出閣時,總會托人幫她買上一袋,一個下午就能教她吃得見底,就算如歆跟她要,她也不給。

  好久了,這甜澀味沁入傷痕累累的心版上,痛得她泛起淚光。

  楊如涵見狀,不由輕握著她的手。「瑄丫頭,別難過了,我知道你的爹娘相繼離世肯定教你難受,可生離死別終有時,咱們都還活著,得要代替逝者好好地活,開心地活,對不?再者,有我在,有致勤哥哥和如歆在,還有奶奶、爹和娘……你不是一個人喔。」

  她不說還不打緊,一說便逼出了楊如瑄不輕易示人的淚。

  「不哭不哭,要是把眼楮給哭傷了該怎麼辦才好,」楊如涵輕拍著她的胸口,見她不斷抽噎,眼眶也跟著泛紅。「往後,咱們就是家人了,喜樂悲傷都共享,你要是哭了,姊姊陪你哭,你要是笑了,姊姊也開心……」

  「姊姊!」她伸手環抱住她。

  這是真實的!溫熱的體溫,她可以聞到花香,感覺到四月天的煦陽……她還活著,她還活著!

  楊如涵被她突如其來的擁抱給嚇怔,隨即才將她輕摟入懷。「嗯,姊姊在喔,不怕不怕,天塌下來都有姊姊扛。」

  她這個妹妹向來有幾分傲氣,盡管被收養到這兒也從未見她掉淚,人變得沉默不愛笑,如今病了,反倒讓她像往常那般親近自己,教她好生欣慰。

  門突地被推開,小小楊如歆尖聲發難著,「不公平,我也要抱抱。」咚咚咚地跳到姊姊腿上,硬是要她抱。

  「歆兒。」楊如涵失聲笑著。

  「二小姐。」負責照料楊如歆的吳嬤嬤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進房趕忙將楊如歆拉開。「二小姐,你不能這麼靠近瑄小姐,要是染上風寒可怎麼好?」

  「我不管,我也要姊姊抱抱。」楊如歆小腿踢踹,萬般不依,嬌俏小臉快要皺成包子臉。

  楊如瑄淚水未止,看著這一幕,震驚疑惑,惶惶不解。

  年輕的如涵姊姊,青稚的如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不是夢,她是真實存在著,可是……她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手,小巧得猶如女孩的柔白掌心,這才驚覺剛剛如涵姊姊的話意——她以為自己悲傷是因為失去爹娘!

  瞪著自己如孩子般的手掌,楊如瑄震愕不已,難以置信自己似乎是回到了過去,回到了雙親亡故的那一年。

  「如歆,再鬧可就要讓如瑄姊姊笑話你了。」楊如涵佯怒板起臉。

  「她才不是我的姊姊!」

  「如歆!」楊如涵這回可真是微微動怒了,她望向吳嬤嬤。「吳嬤嬤,還不趕緊將二小姐帶回院落?」

  「大小姐,奴婢知道了。」吳嬤嬤抱著掙扎不休的楊如歆正要離開卻又不住回頭,終究忍不住開了口。「大小姐還是別和瑄小姐湊得太近,瑄小姐的風寒這般凶猛,要是大小姐……」

  「知道了,下去吧。」

  「姊姊……」楊如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硬是被吳嬤嬤給抱離寢房。

  而楊如瑄依舊在震驚之中。

  可看在楊如涵眼里,卻以為她是被下人給輕看而難過,忙解釋道︰「瑄丫頭,嬤嬤沒有瞧輕你的意思,只是怕風寒染給我而已,而如歆不過是在鬧脾氣,你別和她一般見識。」她這妹子極有才氣,難免有幾分傲氣,不說清楚,就怕在她心底留成疙瘩。

  楊如瑄緩緩抬眼,心底說不出是什麼五味雜陳的感覺。

  時光真的倒流了。

  她似乎是回到了初被二伯父收養的那年,猶記得她染了風寒,是姊姊照料的,如歆不滿地使拗,她也因而厭惡如歆的嬌氣,更討厭這宅院里的丫鬟婆子把她當外人看待,她不再是集三千寵愛于一身的三房千金……

  難道是……難道是老天憐憫她,讓她重回被二伯父收養的那一年?

  「瑄丫頭,沒事的,在這兒大伙都是一家人,不分彼此的。」楊如涵見她臉色微黯,低聲解釋著,就怕在她心底烙下陰影,以為自己只是個寄人籬下的孤女。

  楊如瑄徐徐抬眼,勉為其難地揚笑。「姊姊,我沒放在心上,我知道姊姊待我一直像是親姊妹一般。」

  奶奶和二房的姨奶奶親如姊妹,所以當年奶奶尚未辭世時,每年總會帶她來一趟翟陽城,她和二房的姊妹們一直是熟悉的。可曾幾何時,二房的人在她心里變了樣?

  明明她們都待她這般好,為何她反將她們視為敵人,急著要離開?

  太久了,久到她已經忘了原因。

  「那就好,你好生歇著,晚點要喝藥時我再來喚你,而房里兩個丫鬟杏兒和蜜兒是你也熟識的,我留她倆照料你。」

  楊如瑄輕點著頭,看了眼守在床尾處的兩個丫鬟。這兩個丫鬟全都是家生子,是姊姊身邊的大丫鬟,在府里就像半個小姐,記得當初她被二房收養時,她們總看她極不順眼。

  但無妨,她心底一團亂,得要想想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至于是誰留在身邊,一點也不重要。

  她得好生想想,眼下到底是怎麼著,抑或者是待她下次清醒時,她已在地府,一切不過是場溫暖的夢境罷了。

  然而,待她下次再清醒時,她依舊是那年染上風寒的楊如瑄。

  她百思不得其解,不懂為何自己的人生竟會重來。

  「瑄小姐,用膳了。」

  躺在床上發呆好半晌的楊如瑄被蜜兒不甚客氣的口吻喚得回神,她側眼望去,蜜兒和她歲數差不多,約莫十二、三歲上下,如今被發派到她身邊,肯定是心有不快。畢竟是家生子,想侍奉的自然是正主,不會是她這個無依無靠的孤女。

  蜜兒的心情她可以理解,倒也就不見怪了,畢竟和樊府後院那些丫鬟通房比較,蜜兒顯得直腸子,肚子里能有什麼壞水?

  楊如瑄仔細打量她的面貌,粉臉桃腮,一雙水靈靈的大眼清麗無瑕,十分討喜,真不知道當初她怎會討厭這幾個丫鬟,總覺得她們是仗著半小姐的身分欺著自己。

  「謝謝你,蜜兒。」她噙笑謝著。

  蜜兒聞言反倒有些微愣。原因就出在以往這三房千金到翟陽城作客時,總是一副才高氣傲的模樣,小姐架子端得可高了,如今她被收養,自己正想挫挫她的威風,省得她老是對主子們頤指氣使,沒想到自己什麼話都還沒說,她倒是一副溫順婉約模樣,教她不解極了。

  「瑄小姐說這什麼話,天底下豈有主子和奴婢道謝的道理?」端著水盆進房的杏兒年紀和蜜兒差不多,雖然如花面貌稍嫌青澀,但性情已顯得穩重。「難道是在暗示奴婢們伺候不周?」

  楊如瑄笑得苦澀。「我……」

  她還沒來得及反省以往自個兒到底是怎麼對待這些下人的,鏤花雕門隨即被人一把推開,衣著光鮮滿頭釵的婦人領著幾名丫鬟婆子走來,那陣仗要是被不知情的人看見,真要以為這婦人是當家主母。

  「發生什麼事了?敢情是惡奴欺主,造反了不成?」婦人身著對襟桃紅間白繡千菊襦衫羅裙,粉雕玉琢的臉龐雖可見歲月風霜,仍不難想見年輕時是如何冶艷勾魂,尤其是那雙媚如鉤的狹長美目,特別令人印象深刻。

  她美顏綴滿笑意,像是在說笑打趣,然用字犀利得教人難以忽視。

  蜜兒聞言,本想要出言反駁,卻被杏兒以眼神制止。

  「李姨娘,奴婢們不敢造次。」杏兒低垂著大眼,態度不卑不亢。

  「那就好,不過咱們說起話來添點笑意,就能消彌一些不必要的誤解,要不教三房的瑄小姐以為自己為了容身之處,還得被惡奴給欺著,那不是冤大了?」李氏笑意不減,像是替兩方打圓場,然而明眼人一瞧就知道她根本是口蜜腹劍。

  蜜兒可受不住她老將惡奴兩字掛在嘴邊,正要發作,又被杏兒扯住。

  就見杏兒朝李氏欠了欠身,低聲道︰「奴婢受教了。」

  「你這丫頭就是眼力好,才這般惹人疼。」

  「既然李姨娘來探視瑄小姐,奴婢們先退下準備瑄小姐的午膳。」話落,杏兒拉著心有不甘的蜜兒一道離開。

  待兩人離開,李氏才徐徐走到床邊,她往床畔一坐,輕柔地牽握起楊如瑄的手。

  「瑄丫頭,身子好些了沒?」

  「……好多了。」

  「要不要姨娘我另請大夫,替你好生診治?我看不就是場風寒,怎會鬧了十天半個月還不見起色?要是不知情的撞見,真要以為你二伯母不知道上哪請了蒙古大夫,活生生折磨你呢。」

  楊如瑄聽著,突地恍然大悟。

  錯,似乎就是從這一刻開始的。

  眼前的婦人,是二伯父的小妾,聽說是個沒落李姓小官的千金,當年是用托孤的方式,為保進府後的地位,才讓二伯父不得已下聘收下的,和一般可以買賣的小妾身分不同,可事實上二伯父從頭到尾也就這麼一個小妾。

  而李姨娘表面上溫順,實則擅長借刀殺人,就和樊柏文後院的那票通房沒兩樣,表面拉攏,暗地里扯後腿,踩著他人使自己得到最大利益。

  當年她被收養後,最常在她身邊走動的便是李姨娘。總是將她捧得高高的,說什麼她身邊伺候的丫鬟太少、院落太小,二伯母要她學女紅廚藝就是把她當成奴婢看待,比那幾個家生子還不如……後來就連姊姊嫁到懷南城的恭王府,姨奶奶卻想把她配給瞎眼侯爺的事都讓李姨娘拿來作文章,在她耳邊造謠,讓她確信自己要是不自立自強,不靠自己求份好姻緣,最終只能當落魄瞎侯爺的繼室。

  可事實證明,她走過一遭後確信,姨奶奶和二伯母是真心待她好,把她當自家人看待,絕不可能要她為奴為婢!再者,就算當個落魄瞎侯爺的繼室,也絕對強過當樊柏文的妾。

  至少,她可以平順一生,而不是淪為被借刀殺人的罪犯,甚至還牽累整個楊家。

  所以,老天讓她的人生重來,莫非是要她從此刻開始矯正錯誤?

  當年年幼,以心高氣傲掩飾脆弱,卻反被李姨娘給操控,聽信小人讒言,毀了自己的一生,但這次,不了!

  「……瑄丫頭,你怎麼用這種眼神看我?」那雙瀲灩水眸彷佛噴火般地瞅著自己,眼里纏著深刻的恨,教人頭皮發麻。

  楊如瑄聞言,稍稍收斂心神,揚笑道︰「李姨娘待我真好。」

  李氏聞言,微松了口氣,親熱地拍拍她的手。「哪兒的話,你這丫頭就是人見人愛,有才氣又聰明,姨娘我只是擔心要是沒將你看顧好,讓那熱度燒壞了腦袋怎麼辦,要是有心人以為咱們是故意這般待你,豈不是冤大了?」

  李姨娘總是這樣,三句話里就摻了兩句挑撥,故意要讓她誤解姨奶奶和二伯母待她極差,才會教她鑄成大錯。「不怕呢,有姨娘在。」她笑道。

  錯已錯,既然老天給她重來的機會,不該錯的就不能再犯,任憑李姨娘怎麼挑撥,她都不會再上當,但是……與她修好關系,虛與委蛇又有何不可?

  和李姨娘親近些,才會知道她一肚子壞水到底在思量什麼,要是只對付她,光憑她在樊柏文後院待了幾年修成的功力就綽綽有余,但要是李姨娘膽敢算計二房其他人……她會讓她悔不當初!

  「說的是,有姨娘在,誰都動不了你的。」李氏在楊如瑄瞧不見的角度時,露出個得逞的笑意。

  而楊如瑄也在低下頭時,一改青澀的少女面貌,露出了超出年齡的冷絕懾人笑容。

  翌晚,楊如瑄的燒幾乎都退了,楊家二房老太太黃氏和太太穆氏特地來探視她。

  「瑄丫頭,可還有哪兒不適?」黃氏讓婆子丫鬟服侍著,在床頭的高背椅坐下。

  盡管年事已高,得宜的裝扮及身強體壯的身子骨,讓她看來依舊秀麗,神色雖有些清冷,但楊如瑄已明白她是將關愛藏在心底,不到時候不會顯露,和李氏那種彰顯于外卻滿肚子壞水的人恰巧相反。

  當初在李氏的挑撥之下,她一直以為二房是故意搶在大房之前收養自己,還私吞了她三房的家產,讓她成了無所依靠的孤女,可事實上,眼前大伯父在朝雖是位高權重的兵部尚書,卻在幾年後被斗倒,若她真過去了也只是一同落難。

  而她三房的家產,仔細想想,能有多少?她爹不過是個窮鄉僻壤的七品縣令,為人清風兩袖,不撈油水亦不收賄,光憑薪俸能有多少家底?

  要真有雄厚家底的話,當初他們住的就不會只是間小宅院了。

  如今回想,自己真是錯得離譜,鬼迷心竅才會著了李氏的道,錯把家人的好意當惡意,誤將小人當貴人。

  「怎了,身子還是不適嗎?」隨侍在旁的穆氏大剌剌探著她的額溫,隨即偏著螓首道︰「應該是退熱了,還是你覺得還有哪兒不舒服來著?」

  楊如瑄定定地望著穆氏,想著她緊抱著自己、護著自己時那般豪氣剛強……為何她以往總覺得出身將軍府的穆氏俗不可耐?總嫌棄她不像娘親那般嫻淑端莊,都已經是三個孩子的娘了卻還是毛毛躁躁,一點規矩都沒有,甚至不懂姨奶奶和二伯父怎受得了她。

  如今,她懂了。

  太過圓滑的人心底總是曲折,直率爽朗的人倒是實心多了,沒有半點算計,作風開明爽颯,和那些背地里使暗箭的人相比,好上千百倍。

  「二伯母,我沒事。」她笑了,打從內心的喜悅,只因她是如此被珍惜和疼寵著,她已經好久沒有感受過了。

  「怎麼還叫二伯母?該叫娘了吧。」黃氏啞聲喃著。

  楊如瑄先是微愕,隨即回神。也對,三房已沒,她既已被二房收養,自然是該喊二伯母一聲娘,可是她記得自己從未喚過,因為她永遠以三房千金自居,她的娘只有一個,誰都無法改變。

  穆氏見她笑意凝在唇角,忙打圓場。「其實呢,叫不叫娘有什麼關系?瑄丫頭就像是我的女兒一樣,意思到了就成了,娘就別在乎不必要的繁文縟節,咱們人要活得開心才是,別讓禮教礙得綁手綁腳,多……」

  「……娘。」

  穆氏未竟的話被一聲羞澀的嗓音給打斷,不禁疑惑地看著楊如瑄。「瑄丫頭是在喚我嗎?」

  楊如瑄有些羞怯地輕點著頭。

  穆氏見狀,一把將她給摟進懷里,喜不自勝地喊著,「娘啊,我又多了個女兒了。」

  「落英,你這是在做什麼,還不趕緊將瑄丫頭放開,她那瘦弱身子哪禁得起你這般折騰。」黃氏嚇得趕忙制止穆氏。

  「我太開心,一時都給忘了……」穆氏趕忙扶著楊如瑄坐倚在床柱邊,不住打量她,卻見她雙頰泛紅。「糟了,臉紅成這樣……娘,瑄丫頭該不會被我這麼抱著搖著,把病又給惹回來了吧?」

  楊如瑄聞言,不禁笑眯了柔媚水眸。

  她臉紅不是因為病了,而是害羞,穆氏的開心感染著她,以往厭惡的嫌棄的,如今都覺得好可愛。

  「你啊,都當娘了,怎麼還像個毛躁姑娘。」黃氏忍不住嘆氣。

  穆氏哈哈笑著,全然無閨秀風範,倒像個豪氣女俠客。「娘啊,我就是這個樣子,嫁來楊家都二十幾年了,娘也該習慣了。」

  「你啊……」黃氏搖了搖頭,冷肅面容揚起笑意,才又看向楊如瑄,啞聲道︰「瑄丫頭,在這兒大伙都是一家子,不分你我,心底有什麼事盡管說出來,別悶在心底。」

  「我知道,奶奶。」

  黃氏顯然對這句奶奶相當意外,愣了下,淡暖笑意柔和了向來清冷的面容。「有什麼事都可以找咱們商量,你要是想念書,待你身子好些就和如涵一道習課,有什麼不懂,致勤回府時你也可以問他。」

  「可是,奶奶,我也想學女紅。」

  黃氏更詫異了,只因大伙都知道楊如瑄文采過人,是已故的三房當家楊郢最引以為傲的女兒。雖說女子就算讀透了四書五經也無法參加科考,但楊郢卻是毫不保留地教導她,只因要她學的是書中道理。

  然,許是因為比同齡男孩更有才氣,才讓楊如瑄不知不覺中多了一股傲氣,她總說她的手是提筆的,不拿針線。可如今她卻主動說要學女紅……

  「還有,我很喜歡奶奶做的醬菜,尤其是那道辣柿。」這話所言不假。

  大戶人家並不時興吃醬菜,偏偏那各式酸中帶辣的醬菜就是對了她的味,以往為表顯身分,她從不吃醬菜,藉此讓人知道就算她是孤女,依舊是官家千金,不是一般人家的小姐。

  姨奶奶會做的醬菜有十數種,味道多是酸中帶辣,可單食亦可當佐料,以往奶奶帶她來翟陽城時總會帶回好幾甕,後來她才知道那是姨奶奶特地替奶奶準備的。

  這是極不容易的,畢竟醬菜的作工極為繁復,姨奶奶年歲也大了,要做那幾甕醬菜得要費去她很多體力,要不是那份姊妹情,又怎肯如此。

  「要真嘴饞的話,待你風寒好了,就弄些配粥。」黃氏眸底有著隱晦的淚光,她感覺這孩子變了,心底更加心疼她年紀這般輕便已無爹娘照料。

  「嗯,謝謝奶奶。」唉,好久沒嘗到那味了,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你這孩子……辛苦了。」黃氏不舍地攏了攏她的發。

  楊如瑄話都還沒出口,外頭便傳來楊如歆的拔尖泣聲。「不公平……娘和奶奶都被搶走了……那是我的、我的!」

  「那丫頭。」穆氏嘖了聲,開了門,拔聲便嚷,「說什麼誰的?!」

  「娘是我的!」楊如歆見機不可失,立刻掙脫丫鬟的手飛快撲上穆氏,那矯健的動作簡直和穆氏如出一轍。

  「娘,歆兒真是……讓人傷透腦筋。」跟在後頭的楊如涵無奈嘆氣著。「有時候聽人說話也不聽全,才會老以為瑄丫頭來了,是要跟她搶娘和奶奶。」

  她是故意說給守在廊外的丫鬟婆子聽,要她們別在才十歲大的楊如歆面前亂嚼舌根。

  「她才幾歲,當然分不清楚。」穆氏自然明白女兒的用意,冷銳目光掃過幾個丫鬟婆子,逕自抱著楊如歆往房里走。「歆兒,娘和奶奶都是你的,但也是瑄姐姐的,往後她就是你的姐姐,咱們都是一家人,懂不?」

  「……不懂。」好像懂了,又好像沒有。

  見穆氏又要解釋,楊如瑄揚笑道︰「歆兒,姐姐生病了要人照顧,好可憐呢,可不可以把你的娘和奶奶都借給姐姐呢?」

  「你會還嗎?」

  「當然,娘和奶奶永遠都是歆兒的啊。」楊如瑄好笑地道。

  「如果是這樣,我當然可以借你,但是你一定要還喔。」

  「打勾勾,騙人的是小狗。」楊如瑄伸手勾她短短的小指。

  「對了,瑄姐姐上次畫的小狗好可愛,我還想再看呢。」楊如歆像是想到什麼,趁著勾指時摸到床上賴到她身邊。

  「這有什麼問題?明天就畫。」她笑眯了眼,覺得一切變了,以往討厭的,現在全都是她的最愛。



第二章

  楊如瑄善畫喜書,不管是彩繪丹青還是潑墨山水,全都在她的筆下栩栩如生,讓楊如歆一再開眼界,儼然視她為神般地崇拜著。

  「瞧,你哪有少了娘和奶奶來著,你還多賺了我這個姐姐,想看什麼畫姐姐都能畫給你瞧。」楊如瑄擱下用慣的螺鈿小毫筆,拿起壓紋宣紙吹了兩下才交到楊如歆手中。

  「瞧瞧,這虎兒是不是很可愛?」

  「像貓呢。」楊如歆小嘴張得大大的,覺得這只虎嬉鬧著,像是要從畫里跑出來。「是啊,幼時像貓,長大是虎,但只要適當調教,對自己人就會乖得像貓兒一般。」

  楊如瑄說著,好笑地逗著妹妹秀潤的鼻頭。「就像你要是不好生管束,長大肯定像野馬一樣,成天到晚闖禍。」

  瞧瞧,原來如歆竟是這般好收買的,不過是幾張畫就將她收得服服貼貼,哪還有前幾日那般又哭又鬧來著。

  「人家才不會呢。」

  「不會才好,你得要多跟如涵姐姐學點大家閨秀的模樣。」

  「像娘不好嗎?」楊如歆噘著小嘴問。

  「像娘也很好,不過,你要再收斂一點,還有別一遇事,淨聽身邊人的見解,還得要多方詢問才能確定所聞真偽。」她話說得隱晦,小如歆是肯定聽不懂,但就是要她別聽得太懂,省得她傻傻地問了身邊的丫鬟婆子,到時候找她麻煩。

  愛里的下人大多對她有偏見,那是她自個兒恃才傲物所致,這點她肯定會改,可是就怕下人們為了趕她出府,混淆視聽,給了如歆太多偏頗的想法,把如歆變成另一個失敗的自己,那就糟了。

  「……不懂。」

  楊如瑄笑眯眼,一把將她抱在膝上。「不懂也沒關系,往後致勤哥哥會一道教咱們讀書習字,到時候我教你,要不也還有如涵姐姐可以教你。」

  「可是昨兒個我聽樺兒說,姐姐要出閣了。」

  楊如瑄愣了下,想了想,也對,如涵姐姐確實是要出閣了,遠嫁恭王府……她們能相處的時間也不多了。

  如涵姐姐出閣,她該送她什麼才好?

  和楊如歆再玩鬧了一會,見她甜甜入睡,楊如瑄才把她的丫鬟找來,抱楊如歆回院落睡覺,她才舉步往黃氏所在的北藤院而去。

  聽人說,出閣時要是收到鴛鴦繡被,能讓新人如交頸鴛鴦,恩愛到白頭。雖說她並不信恭王世子只會要姐姐一個世子妃,他的後院肯定也是鶯燕成群,熱鬧非凡,要他只心系姐姐一人幾乎是不可能,但至少添上她的祝福,就盼姐姐真能嫁得好。

  不過,印象中她記得姐姐一直是過得頗不錯,聽說也將後院管治得服服貼貼……想來也對,姐姐是個聰明人,行事進退皆有分寸,不像她傻得想要專寵,才會讓自己落得那般狼狽。

  為了讓姐姐開心,眼下趕緊讓奶奶差人教她磨繡工,待明年姐姐出閣時,她想完成一件鴛鴦被也並非不可能。

  想是這般想,但想磨出繡工何其容易,就跟當年練字帖一般,為了寫一手好字,她握筆握得指頭都快抽筋,如今則是光為了繡花就不知道扎了幾下指頭,短短幾日,她的指頭都快要扎成馬蜂窩,濺在帕上的血也成了點點血花。

  「哎唷,是哪個狠心的,竟要瑄小姐當繡奴了?」

  楊如瑄沒抬眼,光憑那誇張聲調就知道是李氏又來湊熱鬧了。就見她慢條斯理地擱下手上的針線活,可憐兮兮地抬臉。「姨娘,你瞧瞧我的手。」她伸出還滲著血珠的縴白長指。

  「這不是教人心疼死了嗎?」李氏面有不舍地拉過她的手,不斷地吹著氣,頭也沒回地對著身後的丫鬟道︰「蓮兒,去拿我房里的金創藥。」

  「是。」蓮兒立刻領命離去。

  「姨娘,不過是小傷罷了,不用抹藥。」

  「說那什麼話?一個小傷是小傷,十來個小傷可就是大傷了,瞧瞧這指頭都快要被針給扎爛了,真是教人心疼。」李氏表面功夫做得十足,不知內情的人肯定會被她臉上的憐惜給蒙騙。

  「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楊如瑄笑得無奈,內心卻暗笑這人真不是普通的兩面人,要不是這把表面好功夫,和她替二伯生了一雙子女,怕早被二伯那般嚴謹的人給休到天涯海角去了吧。

  「是說這好端端的,你學什麼女紅折騰自己呢?哪怕是過到咱們二房,你依舊是官家千金,這女紅交給下人去學,你要是硬學了,豈不是把自個兒也當成下人了?」她面有責難,還不忘長吁短嘆兩聲。

  楊如瑄聞言不禁微揚起眉,回想著她說要學女紅時,當場的下人有哪幾個,一面撥心思與她斡旋。「寄人籬下,總是要聽話點較妥當。」

  想想也對,李氏這般擅長心計的人,會在二伯母和姨奶奶身邊安插眼線也不教人意外,只是那些不都是楊家從祖爺爺在世時就待在楊家的家生子嗎?怎會教李姨娘給收買了?

  她忖著,又分出些許心神打量李氏。

  「怎會說得這般委屈?你三房可是還有家底的……」李氏話到一半,佯訝道︰「難道說為了得到三房家底,她們故意打壓你?那狼心狗肺的婆婆甚至逼得你不得不當個繡奴來折騰你?!」

  楊如瑄神色一凜,毫不意外她如當初一樣拿三房家底誘騙她上當,倒是對她不敬黃氏極為不滿,但旋即壓下情緒,順著她的話訝問︰「原來我家還有家底?」

  原本,只是想稍稍教訓她的,但是看她連自個兒婆婆都辱罵,她決定臨陣換計,要李姨娘從此之後只能謹守本分地過活。

  「當然有,好歹你親爹也是個七品縣令,怎會沒有半點積蓄?」李氏沉吟著,眸光一轉,似是替她打抱不平地道︰「夫人和婆婆也真是的,扣著你的家底做什麼呢?該不會是真要把你押在府里當下人了?」

  「不,我得想辦法,把我家的家底要回來不可。」楊如瑄配合地面露惱色,像是對穆氏和黃氏的安排極為不滿。

  「這可難了,你年紀尚小,她們怎可能將一大筆錢交給你。」

  「話不是這麼說的,我想要早點獨立自主,我家的家底剛好能派上用場。」

  李氏聞言幾乎快笑出聲了,不過才十二歲半大不小的娃兒,能做什麼?但她說出口的話卻是字字關切。「不用這麼急,等你長大後,想要怎麼動用那筆錢還怕來不及?眼前你得要防備的是——」

  「姨娘,要是有筆必然賺錢的買賣擺在眼前,你能不動心嗎?」楊如瑄低聲打斷她未竟的話,皺著小臉,像是為這事心煩不已。

  「必然賺錢?這天底下有這般好的事?」

  「當然有。」楊如瑄有些好笑地睨著她。「姨娘在翟陽城待了幾年了?」

  「我打小就在翟陽城長大。」她心底對楊如瑄的表情相當不以為然,仿佛她是個孤陋寡聞的鄉婦似的。

  「姨娘既是在翟陽城長大的,難道會不知道翟陽城每年入夏之際必會引發風災,每每到了五月或六月時,農糧價格總是高漲得嚇人?」

  李氏愣了下,仔細思量,似乎真是如此。

  農糧價格高不高漲,她倒不清楚,不過風災確實是年年有,而且都是在入夏之際。

  「要是咱們趁著現下價錢低時買入,趁著價格高漲時賣出,你算算這一來一去,可是翻手賺了好幾倍呀。」

  李氏的柳眉揚得高高的,七分興趣外還有三分存疑。

  「這事打從前兩年我到翟陽城時,就曾聽我爹跟二伯父提過,可二伯父在朝為官,為人謹慎小心,不想落人口實,所以一直放了這大好的賺錢機會。」楊如瑄見她似有疑心,再補了一句。「這事我只跟姨娘說,那是因為我信得過姨娘。」

  「你這小丫頭還真是貼心,不過……」李氏頓了下,低聲問︰「可這農糧不易存放,要是放爛了,豈不是血本無歸。」

  「姨娘,這自然是要買好收藏的,好比五谷。」楊如瑄笑眯眼,她知道魚兒上鉤了。

  「喔?」李氏半信半疑,畢竟楊如瑄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小姑娘,真懂得這些經商之道?但她也心動了。

  正忖著該如何打探得更確實時,門外傳來女兒的喚聲——

  「娘,你還在這兒做什麼?!」

  李氏望去,就見與楊如瑄同年的女兒鼓著腮幫子站在門外。「你這丫頭真是沒規沒矩,見到姐姐也不知道要問安,反倒大聲嚷嚷,成何體統?」

  「你說要帶我去逛市集的!」楊如琪不滿地跺著腳,一雙漂亮的杏眼瞪向楊如瑄。

  「還走不走?」

  「你!」李氏低罵著。

  這女兒都快被她寵上天了,可這也是沒法子的事,誰教她兒子不學無術,成天吃喝玩樂,就連夫子都放棄教他習字念書了,如今她只剩女兒能指望,就盼女兒的好皮相可以討個好夫家,嫁得愈高就愈能讓她在夫人面前揚眉吐氣。

  「姨娘,快去吧,別讓如琪妹妹等太久。」楊如瑄順水推舟,反正該說的她都說完了,李氏早點離開能令她耳根子清靜些。

  「那丫頭真是沒規矩,瑄丫頭可別放在心上。」李氏干笑著起身。

  「沒的事,如琪妹妹是率直,反倒是好相處。」要說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這把功夫,在樊家後院時她也練得不錯了,說得臉不紅氣不喘的。

  李氏心喜她的懂事貼心,打從心底把她當成軟柿子看待。「要是上了市集看見什麼新奇的,給你買點。」臨走前,她喜逐顏開地道。

  「多謝姨娘。」楊如瑄揚笑的神情在李氏母女倆走後緩緩地凝成冷笑。

  等著看吧,她現在多的是時間和她慢慢斗,存心想興風作浪的,她一個都不會放過。

  十一月時,李氏突然送了楊如瑄一支精巧的金釵。雖然李氏再三強調是給她添行頭的,但她知道,李氏肯定是如她所說的囤了糧貨,轉手賺了不少,這支金釵不過是用來打賞她的。

  楊如瑄冷笑了聲,隨手將金釵丟進五斗櫃上的小木匣。

  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事,一個小道消息就能讓人輕松致富。人哪,就怕落在一個貪字里,要是深陷其中,就會落得萬劫不復的下場,而李姨娘的下場全握在她自個兒手中,和她一點關系都沒有。

  將李氏的事拋到腦後,她重新把心思都擺在眼前的繡架上。

  這可怎麼好?

  瞪著繡架上只繡出輪廓的鴛鴦被,楊如瑄有些發愁。

  雖說她的繡工勉強端得上台面了,但是現在憑她一個人想要繡好這幅鴛鴦戲水圖,只怕會趕不上如涵姐姐出閣的時間。

  抱王府昨兒個已經派人正式提親,接著媒聘一下,明年四月時就要出閣了。

  這鴛鴦被待她繡好,還得塞棉滾邊縫上同心結……她得要習字,還要幫奶奶做腌菜,還得抽空教如歆習字,時間怎麼算都不夠用。

  想了想,她決定拉下臉去找杏兒幫忙。

  就她所知,杏兒的繡工是所有丫鬟里頭最頂尖的,繡技沒話說,手腳也快,有她幫忙肯定趕得上。

  當杏兒聽她說完來龍去脈時,向來持重的神情難得微露訝異。

  楊如瑄等了半天,也沒聽她吭個半聲,不禁硬著頭皮再道︰「我知道你不怎麼喜歡我,但這鴛鴦被是要給姐姐的,你和姐姐亦是情同姐妹,咱們當妹妹的總想給姐姐一個祝福,你就算討厭我,也看在姐姐的分上幫幫我,哪怕一天只抽一刻鐘的時間……要不,一刻鐘的時間,我給你十文錢,如何?」

  動之以情也沒得到回應,她只好誘之以利,這是沒法子中的法子了。

  「瑄小姐,奴婢不需要錢。」

  楊如瑄聞言,臉色不禁黯淡了些。可怪得了誰,都怪她自個兒心高氣傲惹人嫌,如今低頭了,人家還是不肯幫。

  她正心灰意冷欲離開時,卻又聽杏兒低聲喃著——

  「奴婢可以幫瑄小姐。」

  楊如瑄驀地抬眼。「你的意思是——你不需要十文錢,也肯幫我?」

  「大小姐要出閣,這是天大的喜事,奴婢幫忙也是應該的。」杏兒偏著螓首,不解楊如瑄為何一臉感動,又在她沒防備時緊握住她的手,嚇得她有些不知所措。

  「杏兒,謝謝你,要是沒有你,我真怕我會趕不及。」楊如瑄由衷感謝,感謝的不是她趕得及送出鴛鴦被,而是杏兒願意無酬幫她,這代表著杏兒不再如往常厭惡她,這是否也意味她的改變是眾人感受得到的?

  她希望能有所改變,要不老天讓她重生一回,又有何意義?

  杏兒有點傻眼。近來瑄小姐雖和李姨娘走得極近,可是待人又萬分親切,挑不出什麼毛病,就連小小姐都愛膩著她,難道是痛失雙親後,真教她性情大變了?

  要是如此,也是好事一樁,要不依她以往的性子……恐怕會將府里弄得烏煙瘴氣,雞飛狗跳。

  杏兒有些不自在地拉開她的手,恭謹地問︰「不如瑄小姐先帶奴婢看看鴛鴦被繡了幾成?」

  「好,咱們現在就走。」楊如瑄喜出望外地拉著她回自己的小院落,繡架就擱在床邊,一進房就能看得一目了然。

  而杏兒的表情……也是一目了然啊,楊如瑄忍不住如是想。

  是說真有那麼慘嗎?杏兒的眉頭會不會皺得太緊了些?

  「瑄小姐的畫功一絕,為何繡技卻如此不堪入目?」杏兒摸著寬幅絲綢,撫過上頭的繡線,納悶地問。

  「有這麼糟嗎?」

  「瑄小姐,你連繡架都沒拉整,一旦繡線拉過緊,這絲綢就會發皺,還有這落針不密,色澤不亮,還有……」

  杏兒隨手指著,三兩下就挑出數十個瑕疵,讓楊如瑄當場難堪至極,虧她還覺得頗不賴,沒想到自個兒真的只學到皮毛。

  說完之後,杏兒才驚覺自己數落得太不客氣,一時有些尷尬,不由偷覷著楊如瑄,卻見她沒半點怪罪,只是苦笑連連。

  「奴婢……逾矩了。」最終杏兒只能低聲陪罪。

  「沒的事,都怪奶奶誇我,把我給誇上天了,教我以為我這點繡工端得上台面,今天經你這麼一說,我倒是認清事實了。」她以為自個兒資質聰穎,不管想學什麼定能學得出色,想不到卻敗在她最不屑的女紅上。

  「瑄小姐別妄自菲薄,仔細想來,瑄小姐學繡技也不過才幾個月的時間,可以學成如此確實已是不易,只是想繡鴛鴦被,恐怕……得再多費點功夫。」杏兒努力地把話說得委婉。

  「要是我從現下更認真的學,你覺得可行嗎?」

  杏兒微詫她竟沒打算放棄,而且還問得萬分認真,不禁仔細掐算了下。「這鴛鴦被最遲得要在三月初時交出,所以瑄小姐還有四個多月的時間……」想了下,她揚笑道︰

  「有奴婢在,自然可行。」

  「真的?」

  「雖說瑄小姐的針腳處理得不好,疊繡參差不齊,但是配色極好,要是能再佐以金線嵌繡,層疊搭色,肯定能讓這繡圖和瑄小姐的畫技同等出色,要是恭王府的人瞧見了,肯定也會驚為天人。」

  「聽你這麼一說,我也覺得有點信心了。」楊如瑄露出個孩子般的笑容,盡管她的容貌本就是個十二歲女孩的模樣。

  杏兒直睇著她,唇角依舊微勾。「那麼先換掉這塊絲綢吧。」

  「就這麼辦。」楊如瑄干笑著。

  楊如瑄立刻照辦,重繪描圖,再由杏兒教導著她重新繡制,蜜兒見杏兒和她走得近,疑惑地跟來,才知道是為了繡鴛鴦被,立刻自動加入陣營,三不五時地恥笑她,而她……不能說甘之如飴,但這種沒有惡意的嘲笑,她可以笑笑接受。

  于是乎,她的小小院落也熱鬧了起來,有時就連楊如歆也跑來湊熱鬧,她只好將箍圈丟給她玩,要是遇到李氏上門,她就四兩撥千斤將她給打發掉。

  時間過得極快,一轉眼過了年,冬雪如銀,直到春暖花開,楊如涵的婚期已近在眼前。

  當楊如瑄把鴛鴦被送到她面前時,那栩栩如生的戲水鴛鴦教她錯愕,也一並逼出她即將出閣離家的惆悵淚水。

  「姐姐,你別哭,你是新嫁娘,要開心的。」楊如瑄趕忙抽出手絹拭去她的淚。楊如涵破涕為笑地反握住她的手。「我是開心啊。」

  「喜歡嗎?」這鴛鴦被才剛塞棉滾邊,她便趕緊送到姐姐房里,就怕來不及裝進她的嫁妝箱籠里。

  「我好喜歡。」楊如涵拉著她在錦榻邊坐下。「總算知道你這陣子拉著杏兒和蜜兒到底是在忙什麼了。」

  「我繡工不好,還好有杏兒和蜜兒幫忙,否則肯定趕不及。」

  楊如涵定定地看著她。「如瑄,姐姐真開心你的改變,可是姐姐更擔心你會不會是不把咱們當成一家子,所以生分客氣了。」

  「我才沒有呢,正因為把大家當成一家子,所以我才更想為大家做什麼。」

  「那就好,要是你已經習慣府里的生活就好,要不姐姐遠嫁千里之外,就怕顧不及你。」楊如涵輕拍著她的手。

  「放心,我可以把自己打理得很好。」

  「我知道,原本我還擔心李姨娘老到你那兒串門子,怕你被她影響,可如今看來全都是我想太多了。」

  「不會的,姐姐,李姨娘那點心思我透徹得很,不會讓她佔上半點便宜。」楊如瑄輕握著她的手。「反倒是姐姐,可有打理幾個體己人?」

  「有啊,恭王府沒指明規定可帶幾人,所以我已經跟娘說,我要帶六個婆子和六個丫鬟過去,至于杏兒和蜜兒,我要讓她倆待在你身邊服侍你。」

  楊如瑄愣了下,忙道︰「姐姐,杏兒和蜜兒是從小就跟在你身邊的,你……」

  「杏兒和蜜兒的年歲和你相仿,對府里的大小事都極清楚,肯定能幫上你許多,再者,杏兒和蜜兒多少有些傲氣,她們願意幫你就代表她們心底是服你的,既是如此,就讓她們留在你身邊,他日你出閣時就將她們帶上,這樣我也安心。」

  楊如瑄一時半刻說不出話來,她沒想到楊如涵竟為她打算得那般遠,擔心將來她出閣後沒能帶上半個體己人……如此被愛護,教她眼眶發熱著,張口卻是咧開了笑。

  「姐姐,我可沒打算要出閣呢。」她半是認真半是打趣地道。

  「這話我當初也說過呢。」哪個姑娘是心甘情願地離開熟悉的家,和另一個素未謀面的男子共度一世,甚至為他操持家務?

  「唉,多不公平,咱們沒食過對方家里一粒米一口水,卻得要放下真正的家人,去對方家里做牛做馬。」楊如瑄嘆口氣,直覺這世道對女子確實是極為不公,哪怕舉措稍有差池,娘家就得因而蒙羞,天大的委屈都得和淚吞下腹。

  「這話可不對,就算我出閣了,我也沒打算放下家人,要是對方不盡我意,我可不會為他做牛做馬。」

  楊如瑄這才明白,看起來總是溫順婉約的楊如涵,有份深植骨子里的傲氣,唯有被她視作自家人的,才能得到她的溫柔對待。

  而她,竟是如此幸運能得到姐姐的認同。

  「姐姐別擔心,你會過得很好的。」她想,當初她所得知的消息肯定都是真的,姐姐這般性情確實是值得疼惜。

  「承你吉言,我一定會過得很好。」楊如涵笑點著她秀潤的鼻。「倒是要把家里交給你了。」

  「姐放心,有我在,誰也別想在府里興風作浪。」她承諾了,一定做到。

  楊如涵抱了抱她,兩姐妹說了一些體己話,直到嬤嬤來趕人,楊如瑄才依依不舍地回院落。

  幾日後,恭王府的迎親隊到來,恭王世子親自從懷南城前來迎娶,楊如涵風光出閣,楊府門外鑼鼓喧天,炮竹聲不休。

  打發了杏兒和蜜兒先回院子後,楊如瑄一直站在門邊,直到迎親隊伍離開才踅回房內,適巧遇見正要送賓客的楊致勤。

  「勤哥哥。」她溫順恭敬地欠身。

  楊家四房子嗣按照年歲排行,分別是大房的楊致儀,四房的楊致堯,二房的楊致勤和庶出的楊致禹。楊致堯隨著父親經商,而楊致儀和楊致勤則在家里的栽培下,皆有功名在身。

  大伯父楊郁官拜兵部尚書,為人八面玲瓏,手段圓滑,獨子楊致儀為六品廷尉,其性情和父親極相似,在朝中廣結善緣,相較之下二伯父楊祁倒是顯得低調許多,朝中雖有往來友人,但甚少應酬,而其子楊致勤三年前拿下一甲狀元,進了翰林,由于是個書呆子,所以最終被發派看守龍圖閣,日日抄寫珍貴文獻也教他樂此不疲。

  以往,她是很討厭楊致勤的,總覺得他只會讀書,把自個兒讀成了木頭,可如今發現他是個實心眼,行事按部就班,從未妄想一步登天,所以待他如親兄長。

  「瑄丫頭,你瞧,這就是上回我跟你提起的那套精裝的《武經七書》。」楊致勤眉目清朗,狹長鳳眼閃爍著欣喜的光芒,揚著手中的木匣。

  「……」楊如瑄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撤回前言,他還是那個書呆子,愛書成痴的呆子。

  她這輩子還沒見過像他這麼喜歡討論書籍內容的人!幾天前她說打算跟著娘一起習武,練些可以防身的拳腳功夫,結果一被他聽到,馬上就為她講解《武經七書》、《孫子兵法》、《六》……她學那個干麼?

  「你盡管拿去讀,我已經跟上頭商量過了,可以放上一個月。」楊致勤眉飛色舞地將木匣遞到她懷里。

  楊如瑄張口欲言,終究還是化為嘆息。今天是如涵姐姐出閣的日子,勤哥哥沒有半點手足分離的難過,還惦記著替她找這套書,真的是……

  「致勤,原來你這套《武經七書》是要給你家妹子讀的,不嫌太艱澀,小妹子恐怕看不懂。」

  楊如瑄驀地抬眼,這才發現原來楊致勤後頭跟了個身形極為高大的男人,五官雋雅迷人,笑時謙遜有禮。

  她趕忙垂眼,微欠了欠身。

  「三……公子,你不懂,我這妹子可是滿腹經綸,才高八斗,只可惜是女兒身,要不然肯定能成為朝中棟梁。」

  面對楊致勤毫不吝嗇的贊美,楊如瑄只羞得想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

  她是喜歡讀書,肚子里有幾分墨水,但沒有能成為朝中棟梁的能耐。

  「是嗎?那真是太可惜了。」

  「可不是嗎?」

  楊如瑄從頭到尾都沒抬眼,不是因為她固守禮教,而是實在是羞恥得無臉見人,為免楊致勤再荒唐地誇贊自己,她出聲提醒著,「勤哥哥,有些賓客已經到外頭了,你應該到大門送客吧。」

  「也對也對,我把這事都給忘了,三公子,這邊請。」

  楊如瑄側身福了福身,等著兩人走過才舉步往內院走。

  然而才剛走過大廳外的長廊,便見李氏和她那不成材的兒子楊致禹正交頭接耳不知道在低聲談論著什麼,一見到她來,立刻噤聲。

  見狀,她輕揚起笑意。「姨娘,發生什麼事了?」

  「也沒什麼事。」李氏干笑著。

  「那我先回院落了。」她輕點頭,走過他們身旁。

  「等等。」

  「姨娘,有事?」她笑問著。

  李氏想了下,拉她走了幾步才低聲問︰「瑄丫頭,去年你跟我說了一門買賣……你還記得不?」

  「記得,姨娘你……」她佯訝道。

  事實上,她早猜到李氏和楊致禹在瞎忙什麼,無非是為了今年囤糧,想要多添點資金罷了。畢竟是一本萬利的買賣,自然是有多少就買多少,以免屆時少賣了捶心肝。

  「我也不瞞你,去年你跟我提起時,我拿了自個兒的嫁妝囤了些貨,確實如你所說的小賺一筆,而今年不知怎地,明明才四月,可是五谷都漲了不少,我在想這麼一來……」

  「姨娘放心,有人在哄抬物價罷了,這就代表到了六七月時,五谷的價格會漲得更高。」楊如瑄笑眯眼道。「可惜我身上沒半點銀兩,要不我肯定會全押進去,畢竟是穩賺不賠的。」

  「聽你這麼說,我心底就安穩不少,屆時要是再小賺一筆,再給你買點首飾添嫁妝。」李氏親熱地拍了拍她的手。

  「那我就先謝過姨娘了。」就在她笑眯眼抽回手時,余光瞥見對面穿廊上有個人,楊致堯不知道何時站在那兒,也不知道聽到多少。

  她和四房少有往來,跟楊致堯也只在逢年過節時會踫上幾次面,交談的次數屈指可數。

  李氏的場面話一說完,隨即帶著楊致禹走了,楊如瑄站在原地,楊致堯也沒多說什麼,只是朝她笑了笑,並未走來與她交談。

  楊如瑄揚了揚眉,轉身回自個兒院落,一邊心里咕噥著她手上的木匣可不是普通的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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κυιε 發表於 2016-9-9 05:06 PM

第三章

  楊如涵出閣之後,日子悠悠地過了,在這段時間里,楊如瑄的繡工更加精進,甚至也從穆氏那兒學到一點武術底子,閑暇時就幫黃氏做醬菜當是活動活動身體,晚上則讀著楊致勤不定時從龍圖閣借回的書籍。

  比較麻煩的是,楊致勤愛書成痴,每每帶回書時總得先講解一段鞭闢入里的讀書感言……除去這點,真的沒什麼好挑剔的。

  日子過得平順而踏實,一年後,楊致勤也從乙級學士高升為從四品龍圖閣學士,為慶祝楊致勤的榮升,穆氏也邀李氏帶著兩名子女到廳一聚,就連四房的楊致堯也特地過府,就在晚膳送上桌前,楊祁突地滿面怒容的從外頭回來。

  穆氏見狀,起身迎接,楊祁卻是擺手,舉步走到翹腿品茗的楊致禹面前。

  「我問你,你最近在外頭干了什麼好事?」那嗓音裹著怒氣,寬袖底下的雙手早已緊握成拳。

  「沒有啊。」楊致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這個爹。

  他在外結交狐朋狗黨四處玩樂,有時愛擺弄身分,但絕不敢真做出什麼會惹惱他老爹的事,只因十二歲那年集眾在知府外頭放火險些燒掉府衙,他差點被老爹打死後,他一直都算是……某程度上的循規蹈矩。

  「沒?!」楊祁緊握的拳頭朝他臉上狠狠地揍下去。「都察院都查到我頭上了,你還敢說沒有!」

  一聽到都察院,在場所有人臉色不禁微沉。

  站在黃氏後頭的楊如瑄眉頭一揚,猜出是什麼事了,忽然感覺有人打量著自己,她不著痕跡望去,卻見楊致堯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老爺,到底是發生什麼事了?你當著所有人面前教訓兒子,總也得有個說法。」李氏趕忙護著楊致禹,臉色忽青忽白。

  今天是什麼日子?楊家人都在慶賀楊致勤這個嫡子升官,她心底已是極為不快,如今他還在這當頭教訓致禹……是擺明了給她難堪?!

  「你何不問問你這個好兒子!」楊祁氣得吹胡子瞪眼,穆氏趕忙遞上杯熱茶讓他緩緩氣。「工部底下的農司所查辦為何年年風災後農糧價格居高不下,查不出所以然,後來請了都察院幫忙,今兒個都察院派人告訴我,你這個好兒子打從去年四五月就開始大肆采買農糧,到了七八月風災後再哄抬價錢……這也就罷了,今年他竟然帶人威脅農家,低價收購,買進的五谷高達五百石!都察院如今要辦我,他做的事卻要我這個老子擔,你這好兒子是想整死我是不是!」

  楊如瑄聞言,不禁倒抽口氣。

  五百石……好大的野心,她真是太小覷李姨娘和楊致禹了,沒想到他們竟把這買賣做得這般高調,也莫怪一下子就被盯上。

  但牽扯上爹可就不好了。

  「這……」李氏聞言才發覺茲事體大,情急之下將苗頭一轉——「老爺,這事不能怪致禹,全都是瑄丫頭出的主意,才會鬧出這事的。」

  瞬間,矛頭指向自己,楊如瑄壓根不意外,但面對一雙雙質疑的目光,還是教她有些難受,她也沒料到事情會鬧得這麼大。

  「爹,我不知道姨娘的意思。」她佯裝不解地問。

  「你這丫頭別裝蒜,明明就是你告訴我,年年風災後農糧價高,所以要我去買幾批貨,等高價時賣出!」李氏緊咬她不放,硬是要把罪推到她身上。

  「我……我真的不懂姨娘的意思,我怎麼會知道那些事呢?」她神色張皇,像是被李氏給嚇著,黃氏趕忙安撫她。

  「你這是在做什麼?瑄丫頭不曾在外拋頭露面,怎會知道這些旁門左道?」黃氏不悅地低斥著。

  「娘,我是說真的,當初這丫頭跟我說,她親爹曾跟老爺提過這買賣,可是老爺怕惹禍所以不敢踫……」

  「三堂弟從未跟我提過這些!我三堂弟是個清廉的地方官,豈會懂這些邪門歪道!」楊祁火大地丟了嵌玉青瓷杯。「你瞧瞧你教的好兒子,三天兩頭鬧事給我丟盡顏面,今日還讓都察院辦我,我決定了!我要將他送到官塾里待個三五年!」

  「老爺,你怎麼忍心?!」李氏拔尖了嗓子道。

  闢塾里的學子全都是些窮酸子弟,那兒吃不飽穿不暖,還不準人探視,住在官塾里會要了她兒子的命!

  「你給我住口!就是你把兒子給教壞的!」楊祁氣得拳頭握得死緊,大眼瞪著往李氏懷里偎的兒子。

  「就跟你說不是……」李氏疾聲喊冤,目光突地瞥見楊致堯,忙道︰「老爺,我說的都是真的!致堯可以作證,瑄丫頭跟我提這事時,他也在場的!」

  楊如瑄心尖一顫,美眸微移望向楊致堯。

  楊祁正要開口詢問時,就見楊致堯雙手一攤。「二伯,我實在是聽得一頭霧水,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楊如瑄聞言暗松口氣。

  楊祁怒火再起,惱聲吼著,「喜貴,馬上把二少爺帶到屠林縣的官塾,你就給我待在那兒好好盯著二少爺,他要是再出什麼紕漏,我就唯你是問!」

  「是,小的立刻準備。」喜貴忙應道,找了幾個下人打點著。

  喜貴是家生子,也是楊祁最倚重的管事之一,平常負責打理楊祁經營的幾家小鋪子,只聽楊祁吩咐,為他辦事。

  李氏霎時慘白了臉,對她而言,沒了兒子就像是沒了依靠。

  「還有,喜花,把李姨娘和琪丫頭帶下去,沒我的吩咐不準她們踏出攀桃院一步!」

  「是。」喜花同為楊家家生子,是楊府里輩分最高的嬤嬤,統管府里內務,平常是待在黃氏的身邊,她早就看不過李氏的雙面人做法。

  「老爺,你怎能這樣待我?」李氏哭喊掙扎著,卻還是被喜花和幾個嬤嬤一塊帶走。

  瞬間,廳堂安靜了許多,然而氛圍依舊凝滯。

  好半晌,琢磨著楊祁的氣已消了大半,穆氏才輕聲問,「老爺,都察院那頭該如何是好?要不要我找人去說通?」

  「不用,都察院的事我都打點好了。」楊祁吁了聲。「方才故意把話說重,是要讓那不肖子知點輕重。」

  雖說他不像大哥朋友滿天下,但是逢年過節的禮數從未少做,多少有些人脈。

  「這麼做也好,總也該讓李氏知點分寸,要不老是走些邪門歪道,總有一天會遇到鬼的。」黃氏心灰意冷地嘆了口氣,隨即輕拍著楊如瑄的手。「坐坐坐,該用膳了,今兒個可是要慶祝勤兒高升,可別因為這事鬧得不愉快。」

  楊如瑄挑了個位子坐下,這才發覺好像大伙早就識破李姨娘雙面人的面具,只是基于是家務事,再怎樣也不能鬧大,引人笑話。

  穆氏聞言趕忙要下人上菜,不一會兒桌上熱鬧歡騰,大伙仿佛都忘了方才的不愉快。

  待大伙吃喝過,楊如瑄扶著黃氏回北藤院,正要返回自個兒院落時,就在轉角遇到

  了楊致堯。

  看起來像是不期而遇,但楊如瑄卻不這麼認為,忽然有點後悔今晚將杏兒和蜜兒發派進廚房幫忙了。

  「堯哥哥今兒個要住下嗎?要不要妹妹派人打理一間客房?」盡管不太想和他獨處,但她還是禮貌性地詢問了下。

  「不,我待會就要回去,畢竟我住處離這兒也不過幾條街的距離,沒道理不回家里睡,只不過……有點疑問討教。」楊致堯揚笑的神情像是個無害的大男孩,這全是因為他那張唇紅齒白的娃娃臉所致。

  盡管他明明大了楊致勤兩歲,但兩人站在一塊,人家只會當楊致勤是哥哥。

  「疑問?妹妹不懂。」她心底隱隱不安,卻只能裝傻。

  「瑄丫頭,要是我沒記錯,涵丫頭出閣時,李姨娘對你說去年你教她一門買賣,當時又說五谷價格漲了不少,你說到了六七月時會漲得更高……妹妹,你怎麼會知道這些小道消息?」

  楊如瑄眉心一顫,暗惱這事果真是被他給聽見了,可既然聽見了,為何剛才在廳里沒當場揭露?

  心思微轉後,她面露無辜地道︰「我怎會知道這些事,不過是隨口說說罷了。」

  事實上,她當然知道,要是真不知情又如何布局。

  這事當初還是她聽楊致堯跟楊致勤提起朝中有官員正在查辦此事,所以才會故意布下這局誘李氏上鉤。

  「你養在深閨,隨口說說都能說得這般準確,怎麼不告訴哥哥我未來還有什麼買賣可以經手?」楊致堯笑著,明明就是張細皮嫩肉的桃花臉,不知怎地看在楊如瑄眼里就是帶了點邪門。

  楊如瑄微眯起眼,笑了笑。「堯哥哥既然沒在大廳上揭露我,想必堯哥哥也該猜得出我是故意整治李姨娘的,至于那些小道消息,不過是以往和我爹到翟陽城探視奶奶,路經市集聽見的,可當時我爹說了,這事鬧大時朝中必有人注意……所以我便試著做,沒想到還真是如此……只是差點害了二伯父。」

  說到最後,神色已是暗惱,這表情可不是裝的,她是真的有些惱。

  也許是她的做法不夠細致,沒料想到李姨娘貪得無厭到這種地步,可她又擔心,該不會是這做法改變了原本的事情才引發這種後果……一旦改變了什麼,是否得有人付出什麼代價?

  想是這麼想,但這事來得突然,她還厘不清,再者也無法佐證。

  「你這丫頭倒挺沉得住氣的,要是朝中沒察覺,加上官員私底下吃案,你不是白白便宜了李姨娘?」

  「要真是如此我也沒法子,但不管怎樣,我是不會原諒她對奶奶出言不遜的,讓她受點教訓也不為過。」對于這點,楊如瑄可是半點愧疚皆無,甚至認為楊祁還太仁慈了些。「可事實上,只要李姨娘夠知足,她也不會落到這個地步。」

  「二伯的家務事我可不管,而你行事也得低調些,和李姨娘撕破臉對你也沒好處。」其實他心底是有點佩服她的,竟能將線放得這麼長。再者,她是替姨奶奶出氣,這事更沒有他置喙的余地。

  「放心,她被禁在攀桃院里,還能對我如何?」楊如瑄微微得意的哼笑了聲。

  「你這丫頭。」楊致堯搖頭輕笑。「你對我說得這麼白,難道不怕我到二伯面前告你的狀?」

  「堯哥哥要真打算告狀,就不會等到四下無人堵我了。」

  楊致堯頗為贊許地揚眉笑著,輕揉著她的頭。「可不是每回都能有人替你撐腰。」

  「沒有下回了,我想整治的只有李姨娘。」她拉下他的手,笑得可得意了。「敢欺負我的家人,我是不會輕饒的。」

  「說得好,咱們楊家就是要團結一致……」

  「欸,你們兩個在那兒做什麼?」

  抬眼,瞧見楊致勤腳步踉槍走來,楊致堯立刻握著她的手飛步離開。

  原因無他,喝醉酒的楊致勤長舌得教人不敢領教。

  他們已經受夠了他一整晚的解惑授道了!

  沒了專司挑撥造謠的李氏,楊如瑄的日子更加快活,也不知道是心情舒暢還是正值花樣年華,她出落得更加動人,媚而不妖、艷而不俗,那雙秋塵水眸猶如琉璃般,每當她漾笑時皆流動著教人迷醉的光芒。

  然而,如此花容月貌卻沒教她以此為傲,她甚至不愛打扮,就連衣著也不怎麼講究,要不是穆氏堅持每年夏冬兩季必替她添衣,黃氏愛買些首飾給她,她巴不得天天穿著簡樸的舊衣裳就好。

  可惜的是,她年年抽高,舊衣裳根本穿不了太久,眼見明年就要及笄,她開始浮躁了起來。

  泵娘一旦及笄就代表已是適婚年齡,可她不想出閣,想永遠待在楊府。

  「瑄小姐,你瞧老夫人送的這支金步搖真是小巧極了,是支鳳頭釵,鳳喙還餃了塊紅玉,軟金捻絲的羽翼末端皆巧嵌著紅玉……要是走起路來,隨步搖曳,叮當響著,肯定好看極了。」幫她梳發的蜜兒贊嘆完後,將金步搖插在她的發髻上,不住地朝鎏金銅鏡里望去。

  「別了,用這支。」楊如瑄意興闌珊地從珠寶匣里取出一支通體翠綠的簪子。

  「這怎麼可以!老夫人待會可是要帶著你到樊府看戲,那兒可是匯集許多官家千金,大伙肯定會拿出壓箱寶互較長短,那支翠玉簪太……樸素了。」蜜兒說不出寒愴兩個字,她知道那是瑄小姐的娘親留給她的。

  「樸素才好。」楊如瑄堅持,逼得蜜兒取下金步搖,換上翠玉簪。

  樊府看戲,廣邀官家千金前往……這是為了替樊柏元挑繼室的相親宴。

  當初因為她不喜和奶奶親近,所以好像是娘陪著前往,可是這回她卻怎麼也推托不了。

  不是她太看得起自己,認為樊家人看得上自己,而是樊府……如果可以,今生今世她都不願再踏進一步,可偏偏娘身體不適,如歆年紀又太小,至于如琪現在還被禁足在攀桃院,依奶奶的性子絕不可能要如琪陪同。

  所以,她不得不去,非去不可。

  換了一襲最不顯眼的月牙白繡花襦衫羅裙,看著臉上脂粉未施的自己頭上那簡單的發髻,楊如瑄微眯起眼,正打算連翠玉簪都拔掉時,外頭傳來杏兒的聲音。

  「瑄小姐,老夫人已經在馬車上候著了。」

  「我馬上就來。」不著痕跡地嘆口氣,盡管百般不願,她還是得隨行。

  正要踏出門外,蜜兒趕忙從梨花木衣櫥里取出剛裁制好的桃紅色裘帔,往她肩頭一披。「小姐,已經十月天了,天候極涼,得搭件裘帔才成。」

  楊如瑄睨了她一眼,沒點破她那點心眼。

  不過就是嫌她身上太樸素,上了樊府會被人給比下去,才特地拿了新裁的裘帔給她……本想換一件,可偏偏這裘帔底下縫上了一顆顆小巧的銀鈴,教她喜歡得緊。輕點了蜜兒的鼻頭後,她妥協地跟著杏兒往大門去,上了馬車。

  翟陽城為三重城,最靠近皇宮的內城里住的皆是朝廷重臣與高官,出了內城是二重城,是翟陽城最熱鬧的市集,店鋪羅列,商家富戶聚集,最外面的則是一般平民百姓的住居。

  而楊府的馬車自然是不會離開內城,事實上,樊府和楊府距離也不過兩條十字街的距離,步行的話約莫一刻鐘,同樣都在城東。

  楊如瑄連跟黃氏聊上幾句的時間都不夠,馬車已繞了兩個彎,到了恢宏的樊府。樊府外頭早有不少馬車停靠,依馬車上頭的徽章和流蘇顏色便可判斷是哪位官員府上的馬車。楊如瑄大略掃過,認識的不多,但根據楊致勤曾經解釋過的馬車種類,徽章繁瑣,流蘇出現黃紅兩色的肯定都是宮中要臣,這麼看來,今日來的人來頭都不小。

  看來樊府的老夫人也想替樊柏元找位名貴的繼室,畢竟就算他是個眼盲侯爺,但終究是皇上封敕的侯爺,身分相當尊貴。

  不過,沒用的,哪個權貴重臣會將千金許給一個空有爵位而無實權的眼盲侯爺,印象中,這場逛相的相親宴最終還是無疾而終。

  下意識的,楊如瑄始終垂著臉,跟著黃氏進了樊府後,又下意識閃避著曾見過的門房和管事,就怕被認出。

  「小姐,你是怎麼了?怎麼老垂著臉?」隨侍在旁的杏兒以為她身體不適,開口低問。

  「我……」一開口,她突地笑得自嘲。

  瞧她,怕得咧,在這世,她根本尚不識得樊柏文,不曾來過樊府,誰能認出她?

  「小姐?」

  「沒事,走吧。」她深吸口氣,打起精神,蓮步輕移地跟在黃氏身後。

  樊府將戲台搭建在主屋大廳後方的青石板廣場上,四周圍栽滿楓樹,這時節楓紅似火,層層疊疊,比夏日艷霞還要壯觀。

  便場兩邊各有曲廊通向其他主院,踏上人工湖泊上的白玉九曲橋,往東便是梅貞院,沿著夾桃小逕,往西便是樊柏文所居的浣香院。當初她就是往這兒,踏上白玉九曲橋,將摻了毒的膳食送到樊柏元面前……思及此,她閉了閉眼,不放任厭惡的過往回憶叨擾自己。

  戲台前早已擺好席,在嬤嬤的帶領下,她和黃氏坐在中間的位子,等著主人家開場說了幾句話,戲便正式上演,好不熱鬧。

  可惜的是,戲台上到底演了什麼,恐怕底下的人也沒仔細看。與會的不只是些高官千金,更有些隨行的兄長,一個個圍成圈說起近來朝廷里的大事。

  丙不其然,大伯父那房的事成了今日的焦點。

  一個月前,大伯父那房力挺的大皇子一派,逼瘋了素有賢名的二皇子,最終被三皇子揭發,于是大伯父那一房也逃不過牢獄之災,舉家被押進大牢,至于下場……就是幾日後的秋決。

  爹為此而痛心,疲于奔命卻又無能為力,而她也只能說都怪大伯父太過躁進,不知道要韜光養晦,才會大皇子一倒,來不及撇清關系就被押進牢里。

  嘆了口氣,努力地想將注意力專注在戲台上,卻聽到一聲熟悉的聲音,教她渾身不自覺一顫。

  「奶奶,大哥不來我有什麼法子?橫豎我是喚過他了。」

  她沒抬眼,但這嗓音她比誰都熟悉。而被喚作奶奶的人,正是樊府的老夫人盧氏,個性極為嚴謹冷肅,不好相處……又也許是打從心眼瞧不起樊柏文的房里人,所以才總是不以正眼瞧她。

  「這怎麼成?你再去說說。」

  「我不要,我等著看戲呢。」

  聽著那一語雙關的戲誠聲調,她可以想像樊柏文白淨斯文的臉上有多麼譏諷和不屑。一直是如此的,庶子的他和身為嫡子又有功名在身的樊柏元向來不和,要不最後怎會狠心地設計她毒殺樊柏元。

  原以為不會撞見他的……她眯著眼,思索了下,對著身旁的黃氏道︰「奶奶,這兒人多聲吵,我有些不舒服,到後頭透口氣。」

  「這兒是人家的宅院,可別走得太遠。」黃氏見她臉色蒼白得緊,輕拍了拍她的手。「要是身子不適就說一聲,待這戲看完,咱們就回府。」

  「好的,奶奶。」她勉強擠出笑意,背著樊柏文起身,對一旁的杏兒道︰「照顧奶奶,我到後頭透透氣。」

  「奴婢知道了。」

  她一路都背對著樊柏文,徐步踏進楓林里,原想在這里稍作休息,可戲台的鑼鼓聲擾得她頭都發疼,想了下,干脆往東走去。

  印象中,樊柏元喜靜,大多都待在房里,而且梅貞院里的下人並不多,一路上也不太有機會撞見下人,況且她只是想到九曲橋上透透氣,應該不要緊。

  來到九曲橋後,總算將那吵人的聲響甩到腦後,耳根子終于清靜了,但是幾步外的曲橋小亭里,一抹玄黑身影卻教她猛地頓住腳步。

  他怎麼會在這兒?他雙眼不能視,甚少走出屋外,這當頭,身旁又沒半個下人隨侍著……她微眯起眼,瞥見他的手似乎有抹紅。

  心想不該和他接近,可是當初是她害死了他,再見他手上似乎是受了傷正在流血,滿心愧疚教她怎麼也走不開,只得放輕腳步朝他走去。

  「……誰?」

  還未踏進亭內,楊如瑄便被他低啞的嗓音嚇得停在原地,不禁忖度,畢竟是征戰沙場的人,耳力果真比尋常人要好,她不敢多停擱,找了說詞道︰「奴婢是新來的,奉老夫人之意請侯爺到廣場看戲。」

  她把方才樊柏文和盧氏的對話借來一用。

  卻見他撇唇哼笑了聲。「看戲?讓人看本侯爺的笑話?」

  楊如瑄聞言,黛眉微擰。

  她所知道的樊柏元是孤僻的,但聽說那是因為他上戰場傷了眼,回京之後才變成這樣……不難體會他的心情,畢竟曾是天之驕子,轉瞬成了有名無實的侯爺,任誰都不會甘心的。

  靜靜地注視著他的側臉,他的雙眼未張,濃眉入鬢,挺鼻如刀鑿,配上那厚薄適中的唇,他是極好看的,外貌出色,出身尊貴,年少就領兵征戰,不意卻落得眼盲下場,甚至還遭她毒死……一思及此,她的心狠狠地痛了下,教她忍不住踏進亭內。

  「出去,誰允你踏進亭內?!」樊柏元怒不可遏地抬眼。

  兩人四目對望,楊如瑄不由自主地張大眼,只因他那雙眼……黑曜般的眸瞳,哪怕是身在暗處都遮掩不了其風采……好可惜,這雙眼美得如此驚心動魄,卻是無法視物。

  樊柏元沒得到回應,惱怒地眯起眼。「放肆!」

  楊如瑄猛然回神,小臉羞得有點發燙,不敢相信自己竟像著魔般地看著他入神,趕忙抽出懷里的手絹。

  「奴婢沒別的意思,只是想替侯爺包扎傷口。」她不敢貿然踫觸他,就怕觸及他的逆鱗。

  「不需要。」

  「可是侯爺的手在流血,怎麼會受了傷?」她脫口問著,仔細看那傷口,像是不慎跌倒,手掌磨地造成的。

  「關你什麼事?」

  「奴、奴婢只是擔心。」她怯怯地道。

  「太多余。」

  楊如瑄聞言,心疼著他卻也惱他不近人情,咬了咬牙,干脆一把拉住他的手,趁他錯愕之際硬是將手絹往他的掌心繞了一圈綁起。

  「奴婢去找人幫侯爺拿藥來。」話落,她隨即快步離開。

  樊柏元眯起眼,卻怎麼也看不清她,頂多只能瞧見一抹白……他戲誠揚笑,正要扯下手絹時,有道極輕盈的腳步聲乍至,他尚未開口,來者已經先搶白。

  「欸,侯爺手上怎會有姑娘家的手絹?」來人是他麾下副將,甘心隨侍在旁當他的隨從。

  「默言,你沒瞧見有個丫鬟離去嗎?」他低聲問著。

  默言手里拿著金創藥,往遠方望去。「那不是丫鬟,屬下可沒見過有哪個丫鬟穿得起那般精美的衣料。」

  「是嗎?」他沉吟著,扯下手絹。

  默言立刻替他上藥,同時問︰「侯爺,要去廣場看戲嗎?」

  「不去,你要是一時沉不住氣教訓了樊柏文,只會給我添麻煩。」

  「誰要他剛剛故意絆倒侯爺。」默言低聲咕噥著。

  「等著吧,總有一天,我會將他加諸在我身上的一切,加倍奉還!」



第四章

  不該入樊府的。

  這是從樊府看戲回來之後,楊如瑄腦袋里不斷盤旋的想法。

  不是因為樊柏文,而是樊柏元。

  那日一見,加深了她的愧疚,雖說他眼盲並非她造成的,但他那渾身是剌,憤世嫉俗的態度令她在意極了。

  沒有辦法不在意,眼見都已經過了兩個月,她還是會不斷地想起那雙黑曜般的瞳眸,還有隱藏其中的冷漠。

  「小姐,香……」

  「嗄?」楊如瑄猛地回神,驚覺自己身在佛寺中,僧侶正等著取過她手中的香。她面色赧然地把香遞出去,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沒想到她居然在佛前都想得出神……可見她心底有多在意。

  「小姐,先到後頭廂房歇息一下吧。」杏兒低聲催促著。

  「嗯。」應了聲,她看了眼仍在禮佛的黃氏、一道前來上香的穆氏及賴在她懷里的楊如歆,還有……被禁足許久的李氏和楊如琪。

  李氏持香專注地禱念著,楊如瑄猜想許是為了楊致禹,只盼楊祁能早點消氣,讓楊致禹可以在年節回家團聚。

  放眼四周,上香禮佛的人不少,年節將近,人人都想沾點佛香討點吉利,盼來年一切順利。

  而她,這兩年只要奶奶上佛寺,她必定跟隨,在佛前懺悔。

  盡管當初種種猶如夢境已逝,但她犯的錯太可怕,以至于要時時警惕自己不可再犯,她跟著奶奶一起布施,只盼能減輕她曾有過的罪,能替楊家添些福氣。

  所以每回上佛寺時,她總是專心一致的祈求,會在佛前失神,這還是頭一回,只因她在樊柏元臉上看見了以往的自己。

  她嘆口氣,徐步朝佛寺後院的長廊走去。

  當初被收養時,她聽信了李姨娘的讒言,誤會一房的人吞了三房家底,還企圖將她嫁給瞎眼侯爺……對了,當初奶奶就是想將她嫁給樊柏元當繼室,她才會堅信奶奶是從中得到不少好處,打算將她賣給樊府,所以她才會替自己找出路。

  想了想,他是她無緣的夫婿呢,如果歷史不變,奶奶打算再將她嫁給樊柏元當繼室,她斷不會抗拒,甚至會好好地照顧他。

  她的運氣好,蒙老天垂憐,給予重來一回的人生,讓她看清自己是飽受寵愛的,徹底除去她心底的憤世嫉俗,可他呢?

  樊柏元的親娘早已去世,他爹更是視他為棄棋,樊柏文也處處想對付他……他如此孤立無援,如果她能在旁照應……

  「小姐?」她突地停下腳步,杏兒險些撞上她。

  她置若罔聞,琉璃般的水陣定在眼前那抹高大勁瘦的身影上。

  錯覺?可是……

  正疑惑著,楊如瑄看見那人徐徐抬眼,那雙黑曜般的眸對上她,她心底一顫,莫名緊張著,卻又見他像是什麼都沒看見,又徐徐地垂眼,仿佛張眼對他而言不過是種尚未遺忘的習慣。

  楊如瑄再次嘆息,她怎會忘了那雙漂亮的陣子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

  「小姐?」杏兒看向前頭,不解地低問著,「小姐識得這位公子?」

  「不識得。」她忙道。「咱們走吧。」

  杏兒疑惑跟上她加快的腳步,見她又突地停住,這回學聰明了,時時注意著,所以早在主子停步的瞬間,她也在兩步外的距離停下。

  她看著楊如瑄又朝那位公子望去,像在猶豫什麼,猶豫到她想要開口詢問時,便見小姐已經走下廊階朝那位公子走去。

  「侯……這位公子,您在等人嗎?」楊如瑄壓低嗓音問。

  樊柏元淡淡掃她一眼,斂眸不語。

  「嗯……您站的地方再往右兩步會有近兩尺高的落差,您要不要往左一點,至少靠在樹邊也好?」她猶豫,是因為她怕他認出她的嗓音,會發現那日拿手絹替他包扎手的人是她,不過看他的樣子,似乎沒認出來。

  樊柏元面無表情地微揚起眉,腳步始終未移。

  楊如瑄見狀,心想他不願隨意信人,不禁微惱到底是誰把他一人丟在佛寺後院,也不想想後院這兒怪石崢嶸、樹根盤結,對一個雙眼不便的人是極為危險之處,要是無人牽引,隨便幾步也能摔得一身傷。

  「公子,可有下人隨侍?」她忍不住問,然而得到的回應依舊是沉默。她也不灰心,又問︰「公子,要是再往前五到六步就可以上廊階,往左兩步就有樹可靠,還是……要不要我牽您到後院廂房歇息?」

  樊柏元依舊眉眼未抬,置若罔聞。

  「喂,你這人太失禮了吧,我家小姐是想幫你,你倒是把貴人當小人了,簡直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杏兒看不過去,走到楊如瑄身旁開罵。

  她的性子是沉斂的,卻極為護短,即認定了小姐是楊家一分子,出門在外,自然不能讓她受到半點鄙視冷落和失禮。

  「杏兒,別對公子無禮。」楊如瑄低斥著,口氣重了點,拉住杏兒輕搖著頭。

  「可是……」見楊如瑄半是央求半是命令的神情,杏兒抿了抿嘴。「奴婢知道了。」

  楊如瑄堆滿感謝笑意,正打算再勸樊柏元離此處遠一點時,後頭忽然傳來一道輕佻的嗓音,教她眉頭狠狠地攢起——

  「這是誰家的俏姑娘?怎麼我從沒見過?」

  楊如瑄閉了閉眼,想著到底要勸他離開還是干脆走遠,省得和樊柏文那個浪蕩子打照面。

  瞧她,竟忘了當初會和樊柏文這下三濫結下孽緣,就是在這梵天寺里……

  可惜,稍作考慮之間,人已來到她的身旁,甚至以指挑起她的下巴。

  楊如瑄橫眼瞪去,在杏兒還來不及出手之際,已經快手拍掉他的手。這些年跟著穆氏學武可不是學假的,也許還是上不了台面的武藝,但是要對付這種不學無術的浪蕩子絕對是綽綽有余。

  「哎唷,好嗆的丫頭,真合我的胃口。」樊柏文壓根沒動氣,反倒是走到她面前將她看個仔細。「這秋塵瀲灩,如水中玉,這瑰姿艷逸,翩若驚鴻,這絕采秀顏,灼若芙蕖,姑娘令小生一見傾心。」

  楊如瑄聞言,皮笑肉不笑地望著他,啟聲道︰「這獐頭鼠目,目光如豆,這高大身形,如竿掛牆,這鳩形鵠面,丑陋不堪,公子令奴家作嘔連連,可以麻煩公子退開點嗎?」

  她真無法理解自己當初怎會因為他方才幾句話,就誤以為他是個滿腹經綸的才子呢?說來道去,全都是她見識少,才會誤將麻雀當鳳凰。

  樊柏文先是愣了下,懷疑自己聽見什麼,卻又聽到樊柏元的悶笑聲,他惱羞成怒地回頭,低咆道︰「你笑什麼?」

  「怎麼,笑也不成?」樊柏元眉眼未抬地道。

  「你這瞎子!」樊柏文作勢動粗,楊如瑄眼明手快地伸出一腳,硬是絆得樊柏文跌落樊柏元身旁的兩尺落差,卡在岩石縫中,痛得哀嚎不絕。

  「發生什麼事了?」

  「堯哥哥,你怎麼會在這里?」楊如瑄意外地看向來人,見他翻過廊桿而來。

  「我是來找朋友的,反倒是你,怎麼會跟我的朋友在一道?」楊致堯動作俐落的壓根不像商人,快步來到她面前。

  楊如瑄眨了眨眼。「堯哥哥和他是朋友?」她指向樊柏元。

  「瑄丫頭,你這舉措太失禮了。」楊致堯趕忙抓下她的手,大拇指比了比樊柏元。「難道你也認識他?」

  楊如瑄眼角抽搐著。「堯哥哥,你的動作可以再失禮一點。」瞧瞧,那是什麼動作,還敢說她,真是。

  「開玩笑的,侯爺不會放在心上的。」

  那是因為他看不見……楊如瑄內心如是道。

  「丫頭,聽我說侯爺你一點都不意外,難道你真認識侯爺?」楊致堯笑咪咪地道,娃娃臉閃過狡黠。

  她愣了下,這才發現自己被他給陰了。「不認識,我幾乎都待在府里,哪可能識得這般尊貴的人,我要回廂房歇息,不說了。」

  話落,明知樊柏元看不見,她還是禮數周到地朝他欠了欠身,才帶著杏兒徐步離去。

  楊致堯目送她離開後,回頭瞥了眼還卡在岩石縫中鬼吼鬼叫的樊柏文一眼,道︰「樊二少,忍著點,在下先帶侯爺離開,順便要樊府的下人過來救你呀。」說著,便抓著樊柏元的手搭在自己手腕上。

  「侯爺,讓在下服侍你,走吧。」他笑嘻嘻地道。

  「剛剛那位姑娘是你的妹妹?我怎麼不知道你有妹妹?」樊柏元雖不願,但還是得倚靠他,兩人順利走上廊道。

  「不是,她是我堂妹,是楊家三房的孤女,後來被我二堂伯收養了。」楊家四房就他一個獨子,正因為如此,他最愛交友,所以朋友滿天下,其中也包括了這位平西侯。

  「喔?」

  「怎麼,看中了?」

  樊柏元笑眯眼,搭在他手腕上的力道突地扣緊,痛得楊致堯齜牙咧嘴卻不敢喊痛,只能投降道︰「我說錯話了,我道歉可以吧,要不我形容她的模樣給你聽聽……啊浮,很痛耶,侯爺,把我的手捏斷了,你要怎麼賠我?!」

  「少在我的眼楮上頭作文章。」他輕哼了聲,放開他的手。

  楊致堯抱著手退開幾步,一臉哀怨地道︰「唉,侯爺,打從你回京之後個性變了很多呀。」以往是爽朗大方,現在是孤僻難相處。

  「是人都會變的。致堯,我交代你的事,辦得如何?」

  「有我在,還有辦不了的嗎?」他 了聲。

  「那好,我現在還有一件事要麻煩你。」

  楊致堯聞言,臉色大變。這位侯爺,他可是從年少時就識得,不拘小節,有幾分桀驁不馴,遣詞用字向來隨性,從沒將禮教當一回事,雖說打從他征戰西突後,兩人有一陣子沒連系上,但自己對他的性子還是頗有認知,如今添上麻煩兩字……有鬼!

  「致堯?」他含笑輕喚著。

  楊致堯嘆了口氣,抹了抹臉。「說吧。」事已至此,不容他抗拒,那就……來吧。

  「提親?」

  正當整座翟陽城仍沉浸在一片年節氛圍,到處喜氣洋洋,恭喜聲不斷時,城東的楊府響起楊如瑄難以置信的小大嚷聲。

  「你不願意?」黃氏斟酌著字句,忖度該如何說服她。

  她知道,要瑄丫頭嫁給一個眼盲的侯爺,她必定震驚而且極其不願。

  可以想見,一個有名無實的侯爺,又是個眼盲,得要有人隨侍照料,有哪個官家千金願意嫁?再者,他要迎娶的還是繼室,也莫怪這親事會從一品官員千金掉到了四品工部侍郎府中。

  正因為怕瑄丫頭不答允,她才會特地在用過午膳之後,要瑄丫頭到自己院落一趟。

  「不是,我只是……」意外。

  楊如瑄微皺起眉,但想了下隨即想通。這人生里頭有果必有因,因已改變,果自然不同,就好比她為了整治李姨娘卻差點害爹受罪,這和她原本的人生已有極大的差異。

  人生的抉擇,牽一髮而動全身,所以樊府會提早到她及笄這一年就提親,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她還少了點心理準備。

  「瑄丫頭,雖說侯爺眼盲,但現今的朝中風聲鶴戾,草木皆兵,在這人人自危的時候,侯爺眼盲反倒是可以少些無妄之災,不至于像你大伯……」話到最後,黃氏不禁哽咽了起來。

  楊如瑄趕忙說了些話安慰,才又道︰「奶奶,侯爺很好,如果是他的話,我願意嫁。」

  大伯父那一房在秋後立決了,奶奶極介懷保不住親人,哪怕親戚間不甚熟絡,總是有感情在的。

  「你真的願意?」

  「有什麼不好?」她噙笑反問。

  「這個……侯爺自從西突一戰傷了眼後,有點難相處,但他人不壞,只是壯志未酬,所以有點……」

  「憤世嫉俗?」楊如瑄好笑道。「奶奶,那全都是正常的,放眼天下,哪個天之驕子在受了這等重創後還能無動于衷的?再者,眼盲有什麼不好?他性情不佳,代表他往後可能不會再納妾,我雖是個繼室,但還是頂著侯爺夫人的頭餃,有什麼不好?」

  聽她說得頭頭是道,黃氏反倒有些愣住。

  「可是舍不得奶奶呢。」她愛嬌地抱著黃氏。「我要是出閣了,奶奶那些醬菜我就吃不到了。」

  黃氏聞言,輕拍了拍她的手。「你要是愛吃,我就多添點給你帶去樊府,不過,屆時說不準會被人笑說窮酸呢。」

  「誰敢說我奶奶的醬菜窮酸,我就拔了誰的舌。」

  「你這丫頭。」黃氏不甚苟同地輕拍著她的手,瞧她淘氣笑著,也跟著笑眯了眼。

  「這親事是你堯哥哥經樊府請托,私底下跟我提的,明兒個我就找你堯哥哥答覆,省得讓人等太久。」

  「堯哥哥?」楊如瑄這下真是不解了。

  何時堯哥哥和樊府如此熟識,還能受樊府的請托跟奶奶探口訊?照她以往的記憶……想了下,她釋懷揚笑。過去都已經過去了,何必硬要拿現在和當初對照,她選擇不同的路,等在前方的必定是不同的結果。

  「是啊,聽說侯爺預計四月將你迎娶過門,而且是以迎正室之禮。」這種大禮對楊府來說如同無上的光榮。

  楊如瑄笑了笑,對于樊府決定用什麼方式將她迎進門一點意見都沒有,她只是想要好好地彌補那個人。

  他的眼,不可能再看見這世間的一切,但如果可以融去他臉上的冰霜,能親眼見到他的笑容,一切也就值得了。

  這,就是她想做的事。

  兩人說說笑笑了一會,正當楊如瑄要告退,讓黃氏小憩片刻時,守在廳外的丫鬟齊聲喊著——

  「老爺、夫人。」

  楊如瑄抬眼望去,就見楊祁還穿著朝服,面有豫色,而穆氏則沉著臉,兩人不知是因何事而煩惱著。

  難道是因為今年年節沒讓楊致禹回府團圓,李姨娘那頭又鬧得天翻地覆了?

  她會這麼猜,是因為瞧見李姨娘就跟在後頭,她臉上看起來不像大年初三鬧著尋短時的哭天喊地。

  「娘。」楊祁輕喚著。

  「怎了,有事?」

  「有樁事。」楊祁看了楊如瑄一眼,有些難以啟齒。

  楊如瑄見狀,乖順地道︰「奶奶,爹有事和你談,我就先回院落了。」

  「等等,瑄丫頭,你留下,這事也與你有關。」

  「我?」

  「到底是怎麼回事?」黃氏催促著。

  「樊府派人來提親,要迎娶瑄丫頭過府。」楊祁說著,臉色有些悻悻然,像是極不滿這樁婚事。「也沒派人先知會一聲就直接提親,他是把咱們當什麼了?」

  雖說樊家老爺是位高權重的戶部尚書,但官家禮儀總是要顧上幾分,如此強硬提親,以勢逼人,令他心底不快。

  「等等,這事我已經知道,剛跟瑄丫頭說了,她也答應了。」黃氏忙道。「我沒先告知你,倒是我的不是。」

  「娘,你怎能將瑄丫頭給配進樊府!」楊祁聞言不免激動著,就連穆氏也頗不認同。

  「是啊,樊家二少素行不良,是個不學無術又愛風花雪月的紈褲子弟,怎能將瑄丫頭配給他!」穆氏急得跳腳,想著該尋何辦法退了這親事。

  「咦?」楊如瑄愣了下,看了黃氏一眼。

  「不是,我說的是樊家的平西侯樊柏元,是致堯受了樊家老夫人請托,先向我透口風的。」黃氏趕忙解釋。

  這會換楊祁夫妻愣了下,兩人對看一眼,就算想反對似乎也無從反對。

  穆氏只得望向楊如瑄,再次確定地問︰「瑄丫頭,你真是允了這門親事?」

  「嗯,娘。」她笑眯眼道,暗松口氣。

  還好奶奶沒搞錯,又慶幸堯哥哥動作快了一步,要不然可就糟了。依樊尚書的官威,要是已派人提親,沒有合理的借口,這婚事恐怕是推托不得的。

  「可是那平西侯聽說傷了眼後,性情大變,他……」穆氏原是將軍府千金,楊府離將軍府也不過隔條街,她不時回去串門子,大抵也知道武將之間的狀況。

  「娘,性情大變也許意味著他有機會可以再變回來,而且嫁他也比嫁給樊二少強,如此一來,爹想要推掉樊二少的提親,這理由是再充分不過,對不?爹。」她笑吟吟地望著楊祁。

  瞧,她重獲的爹娘全是一心一意替她打算,怕她吃虧受苦呢。

  楊祁笑了笑,撫了撫她的頭。「瑄丫頭長大了,爹寧可你嫁的是瞎眼的平西侯,也不能嫁給不事生產的樊二少,但是盡管嫁給平西侯,爹擔心你……」

  「爹,放心,姐姐出閣前也教了我許多,這麼點事我才不怕呢。」

  「真是的,都怪咱們女兒太搶手,否則我原本打算等到夏天時再替我爹麾下的猛將提親呢……那人雖是木訥,但極為敦厚,又有功名在身,而且……」

  「落英,這當下不求功名富貴,才能遠離是非。」楊祁淡淡打斷穆氏未竟的話,再望向黃氏。「娘,既是如此,我就親自上樊府解釋這事,相信樊尚書不會為難我。」

  「去吧,順便把致堯那孩子給我找來,我要立刻回覆他。」

  「是。」

  待人走後,楊如瑄望向廳門外,不禁疑惑,李姨娘何時走了?

  她到底是來干麼的?

  四月,正值春暖花開,百花爭艷,亦是楊如瑄出閣之時。

  楊如瑄一身大紅喜服,珠冠上罩著紅蓋頭,在樊府派來的嬤嬤引領之下,從閨房來到主屋大廳。

  一路說著吉祥話,正欲踏出廳外時,楊如瑄驀地停下腳步,一把扯下紅蓋頭,回頭朝坐在主位的黃氏和楊祁夫婦雙膝一跪。

  「奶奶、爹、娘,如瑄在此拜別。」她行著大禮,壓根不在意喜服會沾上塵土。

  苞在後頭的楊如歆趕忙阻止三位長輩上前,以免壞了禮儀,再快手幫她將紅蓋頭蓋好,不讓其他人看見她的臉。「姐,沒進喜房,紅蓋頭是不能扯掉的。」

  「如歆,昨日姐姐跟你說的,你可都還記得?」她一把抓著她的手。

  「姐,你放心,我都記得一清二楚。」楊如歆笑意一揚,十二歲的年紀,有幾分青澀的嫵媚。從懷里掏出手絹,擦拭著姐姐沾上塵土的雙手。「姐,樊府的嬤嬤臉色很難看,待會記得多塞點銀兩。」

  「放心,我準備了很多。」那麼點規矩,她還需要她提點嗎?「奶奶和爹娘交給你了,別老是心浮氣躁,要靜心讀書學女紅學琴學……」

  「姐,別再說了,依我看,你待會要是沒塞個一兩銀子,那嬤嬤肯定到樊老夫人面前告得你昏天暗地。」楊如歆正色打斷她未竟的話。

  「你這丫頭。」

  「去吧,這大喜之日,別把娘和奶奶都弄哭了。」楊如歆干脆推著她走,就怕還沒進門,遮口費就得先花掉一筆。「而且,你要是不趕緊上花轎,如琪姐姐就無法從後門出嫁了。」

  思及此,楊如瑄不著痕跡地嘆了口氣,在樊府嬤嬤的引領下上了八人大轎。

  坐在轎上,她不住地想,為何搞到最後,竟會是如琪嫁給了樊柏文?

  那天之後,她聽說李姨娘趕在爹回覆之前,應允了那門親事,不過是把出閣的人換成了如琪,而樊家也答允了。

  只是樊柏文迎娶的非正妻,只是小妾,適逢與她同日出閣,所以兩人的迎娶陣仗大不同。

  雖說兩樁婚事皆無新郎官親自迎親,但至少她是坐著八人大轎,以迎正室之禮繞行內城,再轉進樊府大門,如琪卻只能乘坐小轎直接前往樊府後門,等著她進門後才能進門。

  這天差地別的迎親陣仗,只怕會讓素來和她不親的如琪更加心生嫌隙。這些,她還不怎麼在意,她擔心的是,如琪會變成以前的她……她不懂李姨娘為何硬要將如琪嫁給樊柏文當妾,難道李姨娘會不知道妾室之間的爭寵可比朝堂斗爭嗎?

  隨著花轎進了樊家大門,下花轎時,楊如瑄不著痕跡地在嬤嬤手中塞了一包錦囊,然後她一路被引領著進了主屋大廳,屋內沒有她想像中的吵雜,就在拜過天地之後,她被帶進喜房。

  這一坐,從早坐到晚,坐到她腰酸背痛,可她謹守著規矩,端莊地坐在床上等著她的夫婿掀開她的紅蓋頭。

  這是她未曾經歷的,所以有點緊張,但並不害怕。

  從今天開始,她正式和過去的楊如瑄告別,從此以後她要守護著她的夫婿,與他不離不棄,白頭偕老。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當她感到饑餓難耐,口干舌燥之際,隨著陣陣的腳步聲,她知道她的夫婿即將到來,于是更加挺直背脊,聽著開門、關門聲將外頭一連串舌粲蓮花的吉祥話隔絕在外。

  屋內靜默無聲,她的手心莫名發汗著,然後,他掀開了她的紅蓋頭。

  羞赧抬眼,對上一雙垂斂的黑曜瞳眸,她的心微微顫著,在這一晚,她怎麼也無法讓自己保持冷靜和從容。

  那立體眉骨上濃眉飛揚,深邃眼窩嵌著黑曜般閃爍的眸,長發束冠,一身大紅喜服穿戴在他身上,映襯著他高大頎長的身形……她從未如此仔細地打量他,眼下一瞧只覺得他俊若謫仙,教她莫名心跳加速。

  要不是他雙眼不能視,她根本不可能如此大膽地注視他。

  兩人沉默了許久,他只是靜靜地「注視」著她,好半晌後才低聲道︰「替本侯爺寬衣。」

  「是。」她羞怯起身替他卸下腰間革帶,褪去了喜袍,脫鞋解襪。

  「梳洗。」他又道。

  「是。」她從善如流。床邊花架上早已備了盆水,水早就涼了,但只是梳洗顏面,倒不成問題。

  輕柔地替他拭了臉,再替他取下冠,解開束起的發,一一梳解開。

  然後……他理所當然地倒頭躺下,抓起被子,看起來準備就寢了。

  楊如瑄看著他,瞧他閉上眼,眉頭微揚了下,她笑了笑,回頭解了自己頭上的珠冠,卸下繁瑣的十二層喜服,瞥了眼床上的他,隨即坐在擺了數樣蜜餞的圓桌邊,喝了涼茶,吃著蜜餞裹腹。

  桌上還擺著銀雕尖嘴酒器,兩只雕花銀杯,許是要讓他們喝交杯酒的,但是既然他已經累了,那就省下吧。

  雖說蜜餞填不飽肚子,但至少可以騙騙肚子。

  比較大的問題是——她要睡哪?

  床上,她的相公,大字形地佔了大半的床……她該睡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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κυιε 發表於 2016-9-9 05:10 PM

第五章

    「小姐……小姐……」

    耳邊傳來極為細微的喚聲,伴隨著遠處的鳥鳴聲,有幾分擾人,但一時半刻還無法將楊如瑄擾醒,因為她實在太累了。

    她從來不知道成親竟會是這麼折騰人的事,天未大亮就起身沐浴打扮,一大堆數不清的儀式繞得她頭都暈了,好不容易熬到進樊府之後就是開始呆坐,可天曉得要挺著背脊坐上幾個時辰也不是樁簡單的事。

    重點是——她沒有床可以睡。

    她的洞房花燭夜,實在是……乏善可陳。但其實她不在乎這些,畢竟她是為了贖罪而來,為了讓自己心安而來。

    只是……她想,這門親事他肯定也很不滿意,又或者是說,不管迎娶的是誰對他而言都沒有任何意義,所以他沒必要給好臉色,就當房里多了個差遣的丫鬟罷了。

    而她,絕非私心想當個侯爺夫人,只是想讓他能打從內心的漾笑,她想要看見他的笑容,莫名渴望著,她想也許是因為兩人有些相似的經歷,教她感同身受所致。

    「小姐、小姐……」

    那細微的聲音像是麻雀般在耳邊嘰嘰喳喳,令她微惱。

    就不能靜點嗎?她有事得要好生想想,她……

    啪的一聲,她猛地張開眼,眼前是瞠圓水眸的杏兒和蜜兒,那……到底是誰在後頭拿東西砸她?

    而凶器是……她緩緩回頭,看著地上躺了一只烏頭靴。

    如果她沒記錯,這烏頭靴是昨晚從她相公腳上脫下的……視線再緩緩往上移,只見一張冷漠到極點的俊臉。

    楊如瑄眼眸輕轉了圈,立即明白方才發生了什麼事,她起身稍稍舒展因趴在桌上而睡僵的身子,再徐徐走到他面前。

    「侯爺。」她輕柔喚著。

    「睡得挺不錯的?」樊柏元皮笑肉不笑地問。

    「……托侯爺的福。」很好,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的相公極度厭惡她啊。

    「還不趕緊打水?」

    「喔,是。」

    她回頭正要出門打水,卻被杏兒和蜜兒給攔住。「小姐,這打水的工作怎會是你做?讓咱們來便成。」

    「可是……」

    「那兩個人是誰,誰允她倆進房的?」樊柏元臉色陰惻,看得出房里多了兩個人教他極端不悅。

    「侯爺,她們兩個是我的陪嫁丫鬟,穿綠衣的……」她趕忙住嘴,換了說法。「嗓音較細的是蜜兒,嗓音較沉的是杏兒。」

    「誰管她倆是誰,本侯爺的寢房是她們可以隨意踏入的?出去!」

    蜜兒見狀,一把將楊如瑄給掃到身後。「侯爺,咱們是小姐的陪嫁丫鬟,自然是要伺候小姐和侯爺,不待在這兒是要上哪呢?」

    「蜜兒!」楊如瑄趕忙把她拉到身後,一把搗住她的嘴。

    蜜兒說話又急又快,她一時來不及阻止,讓她說了不該說的話。

    「侯爺,蜜兒無意犯上,她只是……」

    「護主心切?」他哼笑。「怎麼,本侯爺是會噬人嗎,還要她倆在房里護著你不成?」

    「不是。」楊如瑄死死地撝著蜜兒的嘴,以眼神示意杏兒不得跟著造次。「我馬上去打水,請侯爺稍待片刻。」

    可事實上就連性情沉穩的杏兒都忍不住快發火了,原因就出在她和蜜兒看著日上三竿,打算入房服侍,卻見主子趴在桌上睡……昨兒個可是洞房花燭夜,侯爺竟沒和主子同床共寢,還讓她趴在桌上委屈一晚,這口氣要她怎麼吞下去?

    氣都還沒來得及消呢,他竟還拿鞋丟主子,甚至當著她倆的面要主子去打水……看來這孤僻侯爺要的不是正室,而是丫鬟吧!

    糟蹋人也不是這種做法。

    楊如瑄一看杏兒的臉就知道她在想什麼,她騰出一只手拉著杏兒和蜜兒踏出房門口,就見外頭有個男人正打了盆水走來。

    「少夫人。」來者正是默言,噙滿笑意喚得可順口了。

    「你是……」楊如瑄不著痕跡地打量著他。

    他長得眉清目秀,就連笑臉都討喜,但是眉宇間有股與生俱來的凜然正氣,怎麼看都不像個下人,可偏偏他手上端了盆水,端得非常理所當然,仿佛他早已做過千百回,順手得很。

    「屬下默言,是侯爺的隨侍。」默言笑眯眼,同樣打量著她。

    這就是侯爺自個兒挑的妻子?面貌確實沒什麼好挑剔的,可是侯爺的眼又看不見……

    楊如瑄微揚起眉,略略思索後,接過他手中的水盆,有條不紊地吩咐著,「交給我就好,請你告知我兩位丫鬟一些府內規矩,順便差人準備早膳。」

    默言瞧她有幾分主母架式,但態度和善,對她有分好感。「屬下知道了。」

    楊如喧微頷首,端著水盆,正要蜇回屋內,卻被蜜兒抓住了手。「小姐,你是侯爺夫人,不是丫鬟。」

    「蜜兒,我當然不是丫鬟,不過服侍自己的丈夫是天經地義的。」楊如瑄笑了笑,推門入內。

    「是這樣嗎?」蜜兒問著杏兒。

    「……照理是。」杏兒抿緊嘴。

    「所以……」兩人從小一起長大,情同姐妹,聽杏兒欲言又止,她不禁看向杵在門邊的默言。

    「還請你告知奴婢們,侯爺的規矩。」杏兒姿態擺得很低,但是眸色卻是極倔,眨也不眨地望向他。

    「第一,你家小姐已經嫁入樊家,從今天開始得喚她少夫人。」從剛剛他就一直很想糾正。

    「還有?」

    「這梅貞院沒有其他下人,所以食穿灑掃,都得仰賴二位了。」太好了,多了兩個幫手,他終于不用一手全包了。

    杏兒不禁瞪大眼。一個侯爺身邊沒有下人伺候?

    他到底是哪門子的侯爺?!

    一早替夫婿抹臉束發,穿衣整戴,這種事在楊如瑄的認知里沒有什麼不對,盡管他有點冷淡,盡管他有些蓄意刁難。

    但,這沒什麼的。小意思,她還挺得住。

    和她那位刁鑽相公相比,真正讓人頭疼的是她的婆婆。

    「這茶這麼燙,是故意要燙傷我的嘴?」話落,便是杯盤落地的清脆聲響。

    瞬間,主屋大廳鴉雀無聲,而後幾個丫鬟婆子竟偷偷掩嘴偷笑。

    大廳主位上的樊夫人柯氏正凜著臉,盡管已有年歲,但保養得當,再加上那雙分外狐媚的艷眸,可以想見為何她能讓樊老爺迎娶她為繼室後,就不曾再納過任何妾。至于她的脾性,楊如瑄是有點底的。

    摔茶碗,不外乎就是趁著樊老爺不在,在她面前耍點威風。雖說她並非是相公的親娘,但仍是樊府的主母,只要自己孝敬點東西、嘴巴甜點,把胳臂彎到她那頭去,她肯定能將自己收為心腹。

    可是,她不肯。

    除了因為柯氏連頓早膳都不給他們先用,就把他倆叫到大廳奉茶之外,還因為她的胳臂硬得很,除非斷了她的手,否則是不可能彎到她那頭的。

    「還杵著做什麼,不想奉茶了不成?」柯氏靈陣微眯,刻薄的模樣硬生生地糟踢了美顏。

    楊如喧不著痕跡地嘆口氣,偷瞄了眼坐在一旁的樊柏元。很好,一點反應都沒有,好像這場奉茶跟他沒一點關系。

    也對,該奉茶的是她不是他,他不出聲……合理。

    于是,她走到桌旁拎起嵌玉白壺,倒出早已沏好的茶,湊到嘴邊吹涼些,漾起滿臉笑容,雙手奉送到柯氏面前。

    「娘,如此應該不燙了。」她笑眯眼,就連嗓音都萬分屈服般地軟綿綿。

    柯氏哼了聲,低頭嘗了口茶時,楊如瑄立刻往後退一步,果如她所料,茶碗就砸在她面前,幸好她閃得快,只被茶水波及了裙擺和鞋頭。

    「這是什麼玩意兒,茶都涼透了,你是故意的不成!」

    楊如瑄笑了笑。「春寒料峭,茶水涼得快,是媳婦不對,媳婦馬上重沏一壺。」就這麼點心眼,讓她耍點威風也好,反正大庭廣眾之下,她也不可能對她動手動腳。頂多是讓幾個丫鬟婆子看熱鬧罷了,她不痛不癢。

    「你!」面對這種罵不還口還面不改笑意的人,柯氏是真的火大了,她驀地起身,怒喝著,「先把地上的茶碗清理干淨,要不扎傷了我的腳,你賠得起嗎?」

    楊如瑄聞言,用盡力氣才忍住笑意。

    看來是個好對付的,這麼容易便跳腳,還有什麼好怕的?

    既然婆婆不在意如此逾矩地要一個侯爺夫人做些下人差事,她也很樂意讓婆婆冠上欺凌媳婦的惡名。

    「媳婦馬上處理。」她笑容可掬地道,再問站在柯氏身旁的兩位嬤嬤。「敢問兩位嬤嬤,掃帚擱在哪?」

    「這……」兩位嬤嬤面面相覷,其中一人趕忙對柯氏咬耳朵。

    楊如瑄猜想,大概是在提醒柯氏此舉不合禮教,要柯氏點到為止就好。

    確實,她是應該點到為止就好,否則——

    柯氏一把推開跟隨多年的嬤嬤,怒聲道︰「春兒,帶少夫人去灑掃間!」

    被點到名的丫鬟隨即揚開幾分小人得志的笑,正要回頭帶路時,外頭響起了一道沙啞卻十分洪亮的嗓音︰「帶誰去灑掃間?」

    那嗓音一出,猶如驚蟄之雷,嚇得柯氏當場面無血色,趕忙迎向門口。「娘,怎麼來了,不是說腳還疼著嗎,怎麼不在房里歇息?」

    「在房里歇息,好讓你耍盡威風,欺凌你的媳婦?」盧氏拄著拐杖的手,毫不客氣地將迎上來的柯氏掃開。

    柯氏臉色忽青忽白,一句話梗在嘴里老半天就是吐不出來。

    楊如瑄低垂著眼,忍住笑意,不禁想,要抵制婆婆的最佳利器,就是把婆婆的婆婆端出來,這真是千古不變的真理。

    所以,她事先就要杏兒先去請老夫人到主屋大廳,接受她的奉茶。

    「奶奶。」

    楊如瑄抬眼,就見她那從頭淡漠到底的相公,起身朝盧氏的方向走去。見狀,她二話不說上前讓他搭著她的手腕,猜想這麼做比較不會惹惱他。

    這個小動作教盧氏一雙精爍的眼眸柔和了許多,直覺孫子這回親挑的妻子還挺像樣的。

    「元兒,坐著就好。」在孫兒的手輕挽著自己時,盧氏憐惜地輕拍了兩下。「咱們坐,都坐。」

    「奶奶,先坐這兒吧,孫媳先把這兒打理干淨,要不扎傷腳可就不好了。」楊如瑄見她往主位去,看似溫婉地提醒著,但提醒的其實是剛剛柯氏的所作所為,還有婆子丫鬟仗勢欺人的行徑,可千萬不能重提輕放就罷。

    她不為自己,也要替自個兒的相公討點公道。

    欺負新媳,素來是婆婆給媳婦的見面禮,但是下人跟著幫襯,壓根沒把在場的樊柏元看在眼里,可就太過欺上犯下了,要是姑息下去,天曉得這些下人會因柯氏大膽成什麼德性。

    盧氏見一地上的茶漬碎瓷,銳利的眸一抬,對著柯氏身旁的嬤嬤丫鬟問︰「怎麼,碎了一地狼籍,這幾個下人是手殘腳瘸了,連這點事都不會辦的話……媳婦,該怎麼發落就怎麼發落,不需要強帶在身邊蝕米。」

    柯氏聞言,趕忙發派工作,幾個婆子丫鬟三兩下就把地上給清掃干淨,效率好得教楊如瑄咋舌。

    「娘,這兒坐。」柯氏佯裝熱絡地挽著盧氏坐在主位上。

    「既然手腳這般俐落卻放任一地狼籍,分明是偷懶……依我看,婆子們全都降半餉一年,年輕的丫鬟全遣出府,既然為奴又不想干活,那就賣至青樓吧,媳婦作何想?」盧氏接過楊如瑄奉上的茶,淺啜了下,字面上是詢問,可是誰都知道,盡管掌內務的是柯氏,但長輩在此,豈有她置喙的分。

    就見柯氏勉強地擠了個笑。「娘這決定,甚好、甚好……」

    柯氏話落,幾個丫鬟全嚇得當場跪下。

    能在柯氏身旁當差,只要事事合著她的意,吃穿用度簡直就是比照一般人家的小姐,如今被遣出府事小,頂多是沒肥缺,但要是轉賣青樓,人生就毀了。

    楊如瑄微揚起眉,沒想到盧氏出手竟這麼重。原本她是打算小小教訓一下,讓這幾個丫鬟收斂點,沒想要害人家淪落青樓。

    「奶奶,侯爺的梅貞院缺了幾個人,要不賞給孫媳可好?」楊如瑄軟著語氣道。至少先把人帶到她的地盤上,日後要怎麼發落再說,總不至于淪落到青樓。

    盧氏睨了她一眼,將她的心思看在眼里。「也成,但你可要好生管教。」

    「孫媳明白。」楊如瑄欠身,看向跪了一地的丫鬟們。「還不謝謝老夫人。」幾個丫鬟聞言,忙疊聲喊著謝謝老夫人。

    盧氏揚了揚眉,直覺得這孫媳倒是挺懂得做人的,面子都給她做足了,噙笑著要身旁的嬤嬤取出一只木匣。

    「如瑄。」盧氏輕喚著,從木匣里取出一只翡翠手環。

    「奶奶。」楊如瑄看著她手上的翡翠手環,雖說對玉沒多少研究,但見這手環通體翠綠,無一絲雜質,透光時濃綠柔和,一看就知道是上等的翡翠。

    「這手環是樊府的傳家之寶,世代皆傳給樊家長媳,如今就當是奶奶給你的見面禮。」說時,已一把拉過楊如瑄的手,微微使勁套進她的皓腕。

    盧氏這個動作教柯氏快要將一雙眼給瞪凸了,更讓甚少開口的樊柏元錯愕。只傳給長媳的手環並沒給柯氏,反倒是給了楊如瑄,這于情于理都不合,但樊家老夫人的打算誰能置喙?

    「可是奶奶,這手環太貴重,孫媳……」楊如瑄嚇了一跳,沒料到自己竟能得到這樣的見面禮。

    「收下吧,這可是樊家嫡長媳才能收下的禮。」話極輕柔,字里行間卻藏著警告。嫡長媳幾個字讓柯氏面色如土。

    「謝奶奶,孫媳一定會好生珍惜。」

    「好了,今兒個要回門,早點去早點回來。」

    「是。」

    「記住,只要你能全心全意地照料元兒,不管你要在這府里做什麼,我都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反之……你心里有底。」盧氏起身時,在楊如瑄耳邊低語了幾句。

    「孫媳明白。」楊如瑄漾笑道。

    盧氏看著她沒半點心眼的笑,那般淘氣又討喜,不禁看向一旁面無表情的孫兒,心中納悶,若孫兒不懂她的好,為何要娶她?

    回門,第一件事就是先準備好回門的禮品。

    原本那些禮品應該是要樊柏元準備的,但是回梅貞院時,他卻兀自若有所思地垂眼不語,楊如瑄見狀,不禁慶幸早在自己出閣之前,就已經先將禮品準備好,待會便讓杏兒把禮品取出,這樣回楊府才不會讓他丟了面子,還讓家人以為自己過得不好。

    回過頭,杏兒和蜜兒已經將早膳給端上桌,而樊柏元打一開始就坐在桌邊,似乎沒有用膳的打算,她不由湊向前去,一見桌上非常清淡的幾道菜,不禁愣住。

    她側眼望向杏兒,杏兒壓低嗓音道︰「少夫人,樊府這兒各院有各院的廚房,也可以到大廚房去拿膳食,但默言說侯爺不吃大廚房的膳食,總是要默言在院落里的小廚房備上幾樣菜……食材真的不多,調味料更是少得可憐,我……」巧婦難為無米之坎,她真的盡力了。

    楊如瑄皺著眉,尚未啟口便聽樊柏元譏誚地道︰「這兒的膳食要是不合你的嘴,你可以差丫鬟到大廚房拿。」

    「不,侯爺吃什麼,我就吃什麼。」她不以為意地在他身旁坐下,拿過他的碗筷,不需要他吩咐便自動地喂起他。

    她只是以為柯氏背著盧氏欺凌他到這種地步罷了……看來是誤會一場。

    「本侯爺要你喂了嗎?」

    正夾了口菜要喂他,卻聽他微惱的開口,她愣了下,還以為他看得見,再仔細一看,原來他的手就擺在桌上,像是找不到自己的碗筷。

    「我無意冒犯,我以為侯爺很習慣旁人伺候,所以就順手喂侯爺,侯爺要是不喜,我就把碗擱在這兒。」她輕輕地將碗擱在他的手邊,讓他可以察覺。

    「要是你這般有奴性,讓你喂又有何不可?」他嘴角掀了掀,滿是壞意的笑。

    「當侯爺的奴又有什麼不好,」她壓根不在意,一面細心地喂著,一面注意著桌上的菜色,暗記下他的喜好。「侯爺盡管差遣便是。」

    「本侯爺豈敢,就連院里要丫鬟的事都沒過問就自作主張,本侯爺豈敢冀望你。」他哼笑。

    「是我自作主張了,不過我有我的用意。」一來梅貞院沒有多余的人手,灑掃就麻煩了,二來要是能養幾個可用之才,便可以省下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能有何用意?」

    「不過是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怒而撓之,卑而驕之,佚而勞之,親而離之……」

    「攻其不備,出其不意?」他微愕地接下她未竟的話。

    她先是一愣,而後想想也對,他可是征戰沙場的武將,這《武經七書》里的東西他怎可能不懂。

    當初勤哥哥拿了《武經七書》給她時,她真的很想哭,直覺得艱澀難學,但最後倒是看得入迷了。

    「你拿兵書對付二娘?」他有些難以置信,她竟然懂兵法,一個姑娘家看兵書做什麼?再者,她真看得懂?如今想來,奶奶會出現在大廳,敢情就是她使的計?

    要真是如此,她可真是與眾不同。

    「不,我沒有那個意思,只是小心為上。」

    「小心為上?你把樊府當成什麼了?」盡管對她看得懂兵書,甚至可以理解使用這點他有著微微的欣賞,但還不足以讓他撤下心防。

    她笑笑帶過他刻意的譏諷。「抱歉,我逾矩了,不過侯爺懂得真多,不知道侯爺懂不懂‘無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這話的意思?」

    樊柏元望向她,心底微有笑意,旋即又被自己這突如其來的心緒給震懾住。

    他這是怎麼著?竟因為她能與自己談論兵法就心喜,再者,她說的那句話其意是不期望敵人不攻打,但必先擁有敵人不敢輕啟戰火的條件,也就是她正拐彎抹角地告訴他,人不犯她,她不犯人,但她會先培養實力,任誰都不敢挑釁她。

    想起柯氏在廳上,當著下人的面逞盡威風,又因為奶奶到來而顏面盡失,若這是她的手筆,那她確實是相當有計謀,然而敗筆就在收下那幾個丫鬟。

    到底是她有婦人之仁,還是她另有打算?

    而眼前他要是故意不回話、不吭聲,她又要如何突破僵局?他突然有點興味,想和她斗上一斗。

    他耐心等著,然而沒有半點聲響,突地,楊如瑄離席。他有些微愕,難道就此打退堂鼓?這豈不是太無趣了。

    一會,又聽見她踅回的腳步聲,還未啟口,他便聞到一股辛香味和一種說不出是臭還是香的氣味。

    「侯爺,抱歉,我一早有吃辣柿的習慣,這味道你會討厭嗎?」

    「辣柿?」

    「用西紅柿做的一種醬菜,其中還加了好幾味食材,不過是獨門秘方,我不能跟侯爺透露太多。」楊如瑄拿湯匙從小甕里挖出一瓢擱在碗里,光看著就覺得食指大動,口水快要滴下來。

    樊柏元眼皮一抽,好厲害的轉移話題,就這麼打破僵局也是種法子,最重要的是她的語氣沒有半點怒氣,甚至還噙著笑意。

    「啊,好好吃喔!」楊如瑄以白飯配著辣柿,那酸辣帶甜的滋味在她的舌尖上轉了一圈,落進了喉底,在心間暖成一片。

    「真有那麼好吃?」那低呼的感嘆聲太真實,再鐵石心腸的人都會被勾引。

    「真的,這可是我奶奶的獨門醬菜,保證吃過一回就上癮。」楊如瑄很大方地將小甕擺在桌上,舀了一口準備擱到他碗里。「侯爺要不要嘗嘗?」

    「一口就好。」

    「好。」她以飯包覆著一小湯匙的辣柿,送到他嘴里。

    他微皺起眉,直覺得這味道入口真是有股臭味,本想要吐出,卻發覺這醬味和白飯混合成一團難以形容的味道,酸中帶辣,辣中帶甜,那猶如腐魚的臭味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極為清爽的西紅柿氣味。

    「好吃吧!」她噙笑道。雖說他沒表情也沒開口,但只要他沒吐出來,她保證他肯定會上癮。

    「……尚可。」

    「侯爺要是喜歡,待會回門時我再跟奶奶多要一點,對了,你要記住,要是回去遇到我勤哥哥,你千萬不要跟他談起任何有關書籍的事,不管是武經還是四書五經,全都不要,切記。」

    聽著她笑語吩咐,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很想看她的臉。

    仔仔細細的,用他的眼,他的心。



第六章

    回楊府時,楊如瑄嚇了一跳,倒不是楊府出了什麼大事,而是——

    「這是小婿帶的幾分薄禮。」

    楊如瑄瞪著手上捧著好幾個木匣陪同入廳的默言,不敢相信原來樊柏元有準備回門禮。因為他沒提,所以她一直以為他不會準備。

    他待她的態度,也許只比對陌生人好上一些,因此她真沒想到他禮數這般周到,也許他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孤僻淡漠。

    不是因為他備上什麼重禮,純粹因為他願意備禮這個行為,讓她有些感動。

    「來來來,一道用膳、一道用膳。」一見他禮數周全,又是自稱小婿,沒有半點侯爺架子,教楊祁快要樂上天,熱絡地招呼著他。

    楊如瑄攙著他,仿佛兩人新婚燕爾,可事實上這是可以讓他不失顏面,又免于在楊府里不慎出糗的方法。

    樊柏元大抵知曉她的想法,難得順從著,只可惜早膳用得晚,再加上被辣柿的那好味道騙得多吃一碗飯,導致他午膳有些食不下咽。

    「幫我吃完。」他小聲地對她吩咐著。

    「我吃不下那麼多。」她同樣小聲回應。

    「不管,誰要你幫我布那麼多菜。」他以筷子頂了下面前的三彩雕花食盤。

    「可是……」她當然得幫他布菜,不然他知道筷子要伸到哪去嗎?

    「不、管。」

    「……」楊如瑄低垂著眼,突覺她的相公有點任性。

    但也不能怪他,實在是早膳用得晚,就連她肚子都還脹著,就算擺了滿桌她最愛的菜色,她也吞不下啊。

    可是吃不下又很失禮,再者也讓特地張羅這一桌菜的家人心里不快。

    「怎麼不多吃點?」楊祁注意兩人咬著耳朵,雖是欣喜他們感情不錯,但才吃沒幾口,他不禁懷疑是否不合樊柏元胃口。

    正當楊如瑄還未想出說詞時,已聽見穆氏曖昧地推了推楊祁。「昨兒個是洞房花燭夜,許是睡得晚,早膳用得晚,現在還沒餓。」

    楊祁聞言,恍然大悟地點著頭,不疑有他的轉而替樊柏元倒著酒。

    楊如瑄小臉羞紅,可偏又解釋不得早膳用得晚是因為被婆婆刁難所致,事實上昨晚她的相公還讓她趴在桌上睡呢。

    大伙吃吃喝喝,難得楊家人幾乎都聚齊了,楊致堯和楊致勤也一道用膳,直到一頓飯吃完,楊致堯一把將樊柏元推給又喝了半醉,打算開始長篇大道的楊致勤。

    「堯哥哥,你怎麼把侯爺推給了勤哥哥?」楊如瑄微惱道。

    本來剛剛用完膳,她就打算拉著樊柏元告辭回府,就怕楊致勤一時興起,沒念到他昏睡不放人。

    「放心,你相公是何許人,致勤那麼點學問,嚇不了他的。」

    「我相公是武將。」談兵法還可以,她可不確定多談一些有的沒的,他會不會當場拂袖走人。

    因為通常勤哥哥喝醉時,就連身為家人的他們都會盡可能地遠離他。

    「那你真是太不懂你相公了。」

    楊如瑄微揚起眉,像是想起什麼,隨口問著,「對了,堯哥哥,你什麼時候跟侯爺走得那麼近?聽奶奶說,就連這門親事都是你替樊家探的口信。」

    「我跟侯爺是年少識得,後來他去西突就失去聯絡,直到他受傷回來才又聯系上。」

    「是喔。」也對,楊家四房在京城的達官顯貴之間頗吃得開,兩人會熟識也不意外。

    她忖著,站在廳內往里看,就見相公還真的和楊致勤聊了起來,雖說距離遠到她聽不見內容,但是楊致勤那表情簡直就像是遇到知己,興奮得大聊三天三夜都不累。

    所以就算他是武將,該學的學識也一樣都沒落下過嘍?

    「侯爺待你好不好?」

    楊如瑄猛地回眼,幾乎是不假思索地道︰「好!」就沖著他備了回門禮,這個好字便教她說得壓根不心虛。

    楊致堯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像是確定她沒說謊才輕點著頭。「那就好,不過侯爺自從傷了眼後,性情比較難捉摸,這點你就要多擔待了。」

    楊如瑄聞言,好笑道︰「堯哥哥,你這說法,好像他是你的家人,你托我照顧他似的。」

    「該怎麼說呢,」他撓了撓臉,思索著到底要跟她透露多少,可想了想,兩人都成親了,似乎也沒什麼好瞞的,再者多個人知道就多點照應。「其實他那雙眼本來是有救的,可惜被他二娘給陰了。」

    楊如瑄微眯起眼。「你的意思是說,他的眼是被柯氏給毒瞎的?」

    楊致堯輕點個頭。

    「怎麼會?」楊如瑄有點難以置信柯氏竟下這麼重的手。「侯爺雖是帶傷,但是凱旋而歸,只要他雙眼養好,入了朝廷,必定是加官晉爵,可以光耀門楣,對他下手,豈不是等于打了樊家一個巴掌?」

    楊致堯聽完,忍不住低笑著。「就說你還太嫩,沒看見真正的問題所在。」看了眼廳內,他刻意壓低聲,確保樊柏元不會在分神之際聽見兩人交談,畢竟聽人說,瞎眼的人耳力總是特別好。「侯爺要是太過風光,豈不是顯得二少無能?」

    他下了再簡單不過的注解,一針見血。

    「就為了這樣?!」她簡直不敢相信。

    雖說她也曾站在穆氏那頭對付李氏,可問題是李氏自找麻煩,甚至對長輩不敬,她才出手教訓,然而柯氏竟然只是為了不讓侯爺壓過樊柏文那紈褲子弟的鋒頭,就把他本就傷著的眼給毒瞎……

    「侯爺雙眼一瞎,日後不可能進朝堂,只要柯氏再吹點枕頭風,樊大人就會想辦法拉拔樊二少,這道理很簡單的。」

    「荒唐至極,這樊大人也真是……」畢竟是她的公公,再惱也不該失言,她只能把怒氣往肚里吞。

    如今想來,樊柏元的處境遠比她想像的還糟,當初的她是誤以為自己不受疼愛才會一時走偏,可他是真的被家人擺在利益上頭抨斤論兩,一旦沒有利用價值就被棄在一隅。

    他總是獨自一人待在梅貞院,他只吃院落小廚房準備的膳食,如此想來,無怪乎他對外極有防備,可他就一個人,雙眼不能視,他要如何保護自己?

    一個征戰沙場的武將,沒有死在敵人的刀劍之下,竟是倒在家人的毒里,豈不教人唏噓?

    太可惡,簡直是天理不容!

    楊致堯靜靜地打量她,瞧她一臉怒容,他滿意地輕點著頭。

    要不是回門絕不能在娘家夜宿一晚,楊如瑄真懷疑自己會被楊致勤的長舌害得變成頭一個破壞規矩,出閣沒三日就被休妻的新嫁娘。

    坐在馬車里,確定樊柏元沒有一絲被楊致勤纏問的不耐,她對他也多了點認識。

    原來只要找對話題,聊得多晚都不是問題呢。

    「侯爺,真是對不住,我那勤哥哥是個書呆子,只要遇上有幾分文采的人就會抓著人不放,喝醉之後就更糟了。」

    回到樊府梅貞院,她點起了燭火,伺候他寬衣就寢,盡管他面無慍色,但她認為還是稍稍解釋一下較妥帖。

    「一個文官懂得兵法,實屬不易。」說起楊致勤,他嘴角漾起極淡的笑意。

    說來,楊家的人都極有趣。一個朋友滿天下,身段軟手段圓滑的楊致堯,一個滿腹經綸,才高八斗的楊致勤,還有一個懂兵法的楊如瑄……而且一家子感情熱絡,兄友弟恭……放眼大晉王朝,實是少見。

    「他哪懂?他讀的是死書,就是不甚其解才會抓著你不放,要不是我把爹都請出來,他說不定還不肯放你回來呢。」替他脫下靴子,她不禁嘆了口氣。「所以我才說,他要是喝了酒,能閃就閃。」

    那口氣甚是無奈卻有更多的包容,像是在抱怨楊致勤,可聽在樊柏元耳里卻像是以兄為榮。

    莫名的,教他有些生羨。

    楊如瑄瞧他沒有半點回應,從他沒有表情的臉上判讀不出他的心情,有點遺憾原本的好氛圍那般短暫。

    將他打理好,她回頭環顧四周,發現角落那張錦榻還不錯,手腳縮一下就可以睡了,只可惜沒有被子。

    她正打算要吹熄燭火,窩到錦榻上時,突聽他道——

    「故善動敵者,形之,敵必從之;予之,敵必取之。以利動之,以卒待之……如果你是我的敵人,你會上當嗎?」

    她愣了下,不解地回頭。

    如果她是他的敵人?這話是先前勤哥哥抓著他追問的兵法……拿這句問她,會不會有點奇怪?

    是想要跟她聊聊,順便琢磨琢磨?

    「沒事,睡了。」不等她回應,他已背過身去。

    楊如瑄呆站原地,無從解讀。她想,她大概想太久了,她應該直接告訴他——她是他的妻子,永遠都不會是他的敵人。

    可惜,她腦袋轉得太慢了,唉。

    「花用為何要找夫人要?」梅貞院的拱門邊垂柳下,傳來楊如瑄略微錯愕又不滿的聲音。

    嫁進樊府已經月余,對于眼前的生活她沒有不滿。白天照料著樊柏元的生活起居,下廚替他準備各種膳食,邀他共嘗奶奶的醬菜,偶爾默言和他會到書房找本書念給他聽,偶爾堯哥哥來訪,會要默言煮茶待客。

    至于晚上,自然是壁壘分明,他睡他的床、她躺她的錦榻。雖說他曾開口要她回自個兒的房,但她不願意。

    他不喜身邊有人,因此在梅貞院挪了一處天一水榭給她住,雖說水榭和他的鹿鳴閣只隔了一座花園,不算太遠,但就近照料總是好些。

    畢竟她是為了照顧他才嫁進樊府的,他一切從簡,她從善如流,他衣食簡樸,她也立即跟進,全然夫唱婦隨,哪怕只能窩在這梅貞院的小小天地里,吃穿用度遠不及楊府的生活,她都甘之如飴。

    唯一不滿的,就是梅貞院的花用竟然得跟柯氏伸手。

    「少夫人,這是府里的規矩,小的實在是……」滿臉委屈,頭都快要垂到地上的是梅貞院的管事賈道學。

    年近三十的賈道學是樊家的家生子,大哥賈守信是浣香院的管事,她是打過照面的,而父親則是大總管賈有財,她不曾見過。

    見他腰都快要折斷了,她才又道︰「那梅貞院的采買,難不成都得要夫人答允才能添置?」

    「規矩是如此。」

    楊如瑄翻了翻白眼,不敢相信天底下竟有這種規矩。

    先別說樊柏元是皇上敕封的侯爺,當初聽說賞了十萬兩黃金,還賞了一座侯爺府和良田百畝,可那些良田到底在哪,歲收如何計量,到現在連個子都沒瞧見,也無從得知,眼下就連梅貞院的花用還得經過柯氏,這簡直是反了!

    時節漸熱,她發現侯爺的衣櫥里擱放的全是舊衫,雖說質地上好,但畢竟是舊了,有的連滾邊都磨損了,堂堂一個侯爺怎能穿舊衣?再怎麼儉樸,總得備上幾套外出時的衣袍吧。

    再者,為了侯爺的眼,她捎信要勤哥哥幫她找御醫問問,再請堯哥哥過府拜訪時帶藥來,和進飯菜里,哪怕有一絲希望她都不肯放棄,而這藥材所費不貲,耗了她大半的嫁妝,自然得動用梅貞院的分例才成。

    廚房的花用她可以壓到最低,粗茶淡飯,縮衣節食都成,但侯爺的衣袍和治眼的藥材,誰都不能給她打折扣。

    想著,她干脆就去了趟主屋,一見到柯氏,立刻表明來意。

    「分例?上個月才拿了五十兩銀子,這個月還要分例……娶你這房媳婦可不是普通賠錢哪。」柯氏笑眯眼,啜著茶損人。

    楊如瑄也不是省油的燈,端起比她更加燦爛的笑臉。「娘,上個月的五十兩,媳婦並沒有過手,媳婦要的只是這個月的分例,再者,光瞧咱們婆媳的穿著,任誰都分得清誰才是真正的賠錢貨。」

    她身上穿的是一般綢緞,柯氏身上穿的是十二羅織,光看布料的色澤流光和花紋,有眼楮的都知道,柯氏不只是賠錢貨,還是個天殺的散財貨!

    「這是你跟婆婆說話的態度?」柯氏一惱,手中的茶碗捏了又捏,想丟,又怕婆婆待會又像鬼一樣地從門外冒出頭,再一次著了這丫頭的道。

    「咦,原來跟娘說話時不應該笑呀。」楊如瑄真是從善如流,隨即將笑臉收拾得一干二淨,凜著臉道︰「把梅貞院的分例,給我吐出來!」

    打從知道樊柏元的眼原本還有救,卻因為她在藥里添了毒,導致他雙眼失明,光這點她就無法原諒柯氏,如今她還打算苛扣梅貞院的分例,真是跟天借膽,搞不清楚自己的身分

    「露出你的真面目了!」柯氏不丟茶碗,這回改潑茶水,一大碗的茶水潑得她身上半濕。「我就不給,你能拿我如何?」

    楊如瑄笑了笑,撢了撢衣裙上的茶水。「媳婦又能如何,自然是找爹商量了。」

    「怎麼,你爹都還沒死,急著找你爹分家,不怕背上不孝罪名?」

    「娘想太多了,媳婦怎麼敢呢,」她笑了笑,摸了摸手腕上的翡翠手環。「總不能事事都找奶奶商量,對不?」

    「你敢威脅我!」柯氏氣得直接拿起茶壺往她身上丟去。

    楊如瑄眼明手快地閃過,卻還是避不開茶水的波及,灑了她一身濕。

    「娘,怎麼氣成這個樣子?」

    後頭傳來熟悉的聲響,她頭也沒回,就連身上的水漬都懶得拍了,直接欠了欠身。

    「希望明日奉茶問安時能得到娘的好消息,這麼一來我到奶奶那兒問安時,才能心底踏實。」話落,直接轉頭就走,漠視跟著踏進廳內的樊柏文和楊如琪。

    在經過楊如琪身旁時,她清楚瞧見楊如琪衣著光鮮,滿頭金釵,得意洋洋的神情,像在對自己炫耀什麼,她無聲地嘆了口氣。

    瞧,這不是很像以往的自己。

    甩了甩頭,不管後頭到底談論了什麼,她只想著趕緊回梅貞院。已經快正午,侯爺用膳的時間到了,杏兒應該依她的吩咐將膳食都備妥了才是。

    楊如瑄回到梅貞院時,卻瞧見蜜兒和之前差點被盧氏賣掉的兩個丫鬟起爭執,三人在主屋大廳外吵得不可開交,甚至扯發推人的全武行都上演了。

    「都在做什麼,還不快給我住手!」楊如瑄急步走上前,一把拉開蜜兒,一把拉住春蓮,瞪著發散衣亂的夏蓮。「說,到底是發生什麼事了?!」

    春蓮和夏蓮這兩個丫鬟真是被養得尊貴,來到梅貞院後依然雙手不沾陽春水,要不是她撂下沒干活就沒飯吃的話,狠狠地餓了她倆兩天,就怕她們真以為自己是樊府的千金。

    好不容易讓她們干活,卻又是干得要死不活,三天兩頭就跟杏兒蜜兒起沖突,把她們兩個帶到梅貞院,她真是活該累死自己。

    「少夫人,今兒個是罪證確鑿,春蓮趁著我和杏兒在廚房忙時偷了少夫人的金釵,

    是我想起有一味藥材沒拿又踅回,剛好被我逮個正著,結果她還硬狡辯,跑到主屋這兒來,夏蓮為了要掩護她,故意拿茶水潑在侯爺身上,趁亂將金釵丟到侯爺的床底下。」蜜兒氣得粉臉紅通通,像是恨不得沖向前,咬斷春蓮的喉嚨一樣。「之前我和杏兒老是丟東西,說了幾次少夫人都不信,如今這回總該相信了吧!」

    楊如瑄聞言,美眸微眯,冷睇著春蓮和夏蓮。

    春蓮和夏蓮以為她至少會再問話,正想著說詞,沒料到楊如瑄一步向前,左右揮臂各賞了她倆一個巴掌,在她們還來不及反應時,又聽她道——

    「把賈管事找來,就說梅貞院要清里門戶!」

    春蓮和夏蓮當場一愣,異口同聲地喊著,「少夫人!」

    「偷竊已是不可饒恕,竟敢連侯爺都沒看在眼里……蜜兒,賈管事一到,就跟他說馬上將她們兩個賣出府,賣到哪里都無妨!」

    看來是她太過心軟,想給兩人改變的機會,豈料她們非但冥頑不靈,還膽敢以下犯上,沒把主子當主子,這種丫鬟不值得她的憐憫。

    話落,壓根不管兩人立刻跪下求饒,楊如瑄一心只想趕緊進房,查探樊柏元是否有被茶水燙著還是怎地。

    一進屋,就見樊柏元已褪去衣衫,赤luo著上身。

    楊如瑄瞪大眼,只見他身形壯而不碩,如刀鑿般,雕琢出俐落線條,尤其是那寬肩與厚實胸膛,以及那窄收的腰……打從他雙眼受傷回來至今應該兩三年了吧,但他身上壓根不見半點過瘦和余贅。

    他是個武將,然而那張俊美的臉龐和寬大的錦袍,讓人完全看不出他衣袍底下竟藏著如此精瘦的身形。

    「進門也不知道先通報一聲嗎?」樊柏元拎起衣袍套上。

    楊如瑄直到他出聲才慢半拍地紅透了臉,急忙垂下眼,但想起進門是所為何事,又忙問︰「侯爺身上可有燙傷?」

    問完,她看見擱在地上的衣袍,猜想那是他剛換下的。

    「沒事。」

    聽他說沒事,楊如瑄才走去拾起換下的衣袍,發現衣袍濕的是下半部,不由回頭往他身下打量。

    他已經坐在圓桌旁,錦袍遮掩住他的褲子,她怎麼也看不清楚,只能輕步走去,不住地在他身旁張望。

    「你在我後頭做什麼?」

    經他這麼一問,她嚇得趕忙定住動作。也對,武將出身,她這樣晃啊晃的,他也能清楚感覺到。

    「沒,我只是在想默言怎麼沒在侯爺身邊。」她隨口拈來說詞。

    通常白天默言總是會伴在他身邊,且只要有默言在,他不太喜歡她也在場,不過也正因為如此,她才能利用白天做點瑣碎的小事。

    他不答反問。「不是要用膳了?」

    「對喔。」她回頭,適巧瞧見杏兒正端著菜進房,朝自個兒不住打量。

    「少夫人,你身上怎麼濕透了?」杏兒小聲問。

    「沒事,這衣袍你先收到簍子,膳食準備了嗎?」她將衣袍塞給杏兒。

    「是的,奴婢全照少夫人的意思烹煮,只是少夫人,你先去換套衣裳吧。」杏兒看著她一身像是淋過雨的狼狽模樣,決定回頭找蜜兒問去。

    「我待會就換。」她堅持,只因用多樣藥材所熬煮的粥得趁溫熱趕緊食用,否則功效減半就浪費了好藥材。

    杏兒沒轍,只好抱著髒衣袍退到房門外。

    將菜給布好,添了碗粥擱到樊柏元手里,回頭才發現滿地都是水漬,楊如瑄不禁想她真是激怒了柯氏,那茶水將她潑濕得很徹底。

    但她還是決定先將他喂飽,可還沒踫到湯匙,他已經快一步拿起,怡然自得地喝著粥。

    「去換衣服。」他低聲道。

    楊如瑄愣了下,疑惑他怎會要她去換衣服,而後想起許是杏兒的話教他聽得一清二楚。

    「那……我就先去換了。」既然他能自個兒吃粥,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于是她拉開衣櫥,從里頭挑了件湖水綠絲綢對襟襦衫。

    她懶得來來回回地跑,便先塞了幾件衣裳在他衣櫥里當備用,沒想到今兒個倒是派上用場。

    只是日正中午,盡管明知他雙眼不能視,但要在他面前寬衣解帶,還是覺得有些羞怯。

    搖頭笑笑,她真是想多了,反正他又看不見。

    當著他的面……事實上,是站在他右手邊,所以不算在他面前,她快手解開衣帶,褪去濕透的襦衫、中衣和羅裙,卻發現肚兜竟也濕了大半,這下可好了,衣櫥里有衫有裙,就是沒有貼身衣物。

    想了下,她先套上月牙白繡牡丹花紋的羅裙,在衣櫥里找著布巾,這時意外瞧見一條帕子,那是當初她系在他手上的帕子……帕子沾染一處淡淡的赭紅,猜想是他要人洗過再收進衣櫥里的。瞧著,心不由微暖著,感覺自己像是被擱在心上,盡管他不知道那個人便是自己。

    無聲笑嘆,她將帕子收好,拿了條干淨的布巾往胸口處不斷地輕壓擦拭,甚至干脆拉掉肚兜的系繩,往里頭擦拭著。

    突地——湯匙掉落地面,發出清脆碎響。

    「侯爺?」她快步走來,先檢查他的腳邊,怕他不慎踩到碎片傷了腳。

    她的小手就按在他的腿邊,教他渾身不自在,正要揮開時,她又驚呼道︰「侯爺,你的褲子是濕的,得趕緊換下!」她摸到大腿處,那布料是濕透的。

    「不用。」他幾乎是咬牙道。

    「可是……」

    「侯爺。」

    外頭響起默言的聲音,樊柏元低沉喚道︰「不準進來!」

    外頭沉默了下,換上的是楊致堯帶著興味的笑音。「默言,咱們先到外頭晃上一圈,等你家主子辦完正事。」

    樊柏元聞言,心底惱著,偏又不能作聲,便冷著聲對楊如瑄道,「我不需要換,你衣裳可換好了?」

    話落,他正要輕推開她的肩頭,豈料她卻剛好起身,大手適巧不偏不倚地貼覆在一團柔軟上頭。

    一股熱度襲來,教楊如瑄心頭一顫,這才驚覺她剛剛拉掉了系繩,她的肚兜已經掉下大半,他的手就貼在她的胸上……

    怎麼辦?她瞪大眼,有一瞬間的不知所措,臉羞紅得像快要滴出血來,而後才緩慢地吐了口氣……沒事的,侯爺看不見,也許他根本搞不清楚他摸到她身上何處……如此勸說自己後,她輕輕地拉開他的手,卻發覺他的手極燙,再看他一眼,只見他已別開眼,耳垂泛紅。

    她快手拉起肚兜繫好,小手覆上他的額頭。「侯爺,你的額頭有點燙,你該不會是染上風寒了吧?」

    樊柏元眼角抽搐著。

    「沒事。」那嗓音像是從牙縫中擠出的。

    「可是……」

    「沒有可是!」

    「哇,好凶啊。」外頭又響起楊致堯的調笑聲,樊柏元才驚覺那家伙根本打一開始就沒離開,而他渾然未覺,全都是眼前這……這敗德的女人惹的禍!

    同時,楊如瑄一聽見楊致堯還在外面,立刻走回衣櫥前拿起衣裳快速套上,回頭想幫楊致堯開門,卻想到那碎了一地的湯匙碎片。

    「先等等,我收拾一下。」房裡沒有擺上掃帚,她只能蹲在樊柏元腳前撿著碎片,正要將聚成一堆的碎片用布巾包起時,卻不慎扎傷了手,教她輕呼了一聲。

    「怎麼了?」樊柏元皺眉問。

    「沒事,只是被碎片扎了下。」

    「到底在搞什麼?」楊致堯嘀咕著,乾脆將門推開一條縫,驚見她竟蹲在樊柏元腳前,立即二話不說地把門用力關上。「原來真是在辦正事,真是太失禮了,我今天還是先告辭了。」他方才不過是說笑,誰知道裡頭到底在熱鬧什麼,這會門開影現,他頓時爆開惡寒。

    完了完了,這個性情大變的侯爺被打斷了好事,不知道會怎麼整治他,依他看,還是走為上策!

    「在胡說什麼?她扎傷了手,還不趕緊找外頭的丫鬟替她上藥!」樊柏元不耐地低吼著。

    「扎傷手?」楊致堯輕輕地再推開門,就見楊如瑄已站起身,正吸吮著自個兒的手指。「瑄丫頭,怎麼回事?」

    「沒事,不過是被湯匙碎片給扎了下。」楊如瑄不以為意地笑說著。「堯哥哥,今天是什麼風把你給吹來的?」

    「我今日帶了伴手加菜。」楊致堯笑著,兩人話中有話,彼此心知肚明。

    楊如瑄笑了笑,知曉這一回楊致堯已經幫她把所有的藥材都給備妥,只是這錢……恐怕得要改天才能給了。

    待楊如瑄走遠,楊致堯才將視線從滿桌的清粥小菜轉到樊柏元臉上。「侯爺瞪人的感覺好凶狠,可是那臉怎麼紅了?」

    他不提沒事,一提就等於是往樊柏元心底火上添油。「胡鬧!」

    「胡鬧嗎?」楊致堯用手挑了塊膾炙魚片,不住地比出大拇指。「瑄丫頭真是得到我姨奶奶十足十的廚技,一桌菜做得如此用心,就為了替侯爺添藥入菜都還得想法子調味掩飾,怕侯爺不肯吃……」說至此,他抬眼直睇著樊柏元。

    「侯爺,我妹子待侯爺盡心盡力,可怎麼剛剛卻聽到侯爺怒斥她,這和當初侯爺對我說定會善待她,可是南轅北轍呀。」

    「我不是在罵她,而是她……」樊柏元頓了頓,實在不願意將剛剛的狀況道出。

    明明就是個幹練的姑娘,甚至還懂兵法,能夠融會貫通搬出奶奶壓制二娘,可剛剛……一點防心皆無,好似她眼裡只有他。

    哼,要是以往,也許他會信,但現在的他難以相信。

    「好啦,那些不提,倒是侯爺……」忍不住又捏了口醬菜,他吃得眯緊雙眼,一臉痛快後才舔了舔唇道︰「什麼時候才要跟瑄丫頭說,侯爺的眼早就好了?」

    樊柏元默不作聲,楊致堯不以為忤,只是忍不住再問︰「侯爺剛剛到底看到什麼,為什麼直到現在臉還是紅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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κυιε 發表於 2016-9-9 05:12 PM

第七章

  什麼時候跟她說?

  樊柏元想著,不禁哼笑了聲,他從沒這個打算,至少,現在還沒有。

  因為,她還不足以得到他的信任。

  不能怪他,誰要當初是她毒死了他。

  閉上雙眼,回想當初,他吃下她喂的毒……那時的他,是個確確實實被二娘毒瞎的瞎子,他看不見她是什麼樣的表情,更不知道她為何那麼做,但她是樊柏文的人,答案似乎早就呼之欲出。

  也許她只是個被利用的棋子,又或許她是個共犯,不管當初她到底是什麼樣的身分,都無法抹滅她確實毒死了自己的事實。

  他不敢相信他已經是個毫無用處的瞎子,為何別人還是非要置他于死地?他們是家人,不是嗎?盡管不是同母所出,但他倆身上流著同脈之血,為何樊柏文可以狠心至此,百般刁難,甚至毒殺了他?

  也許是太過悔恨、太過憤怒,老天爺才會給予他重來的人生。

  當他死去,再度清醒時,竟是在西邊防線的定陽城,面對一場早已結束的戰役。他花了一段時間才確定並非是夢境,只因記憶中的一切正逐步上演,甚至到了關鍵一役,他依舊沒逃過那一劫,依舊讓眼楮受了傷。

  但他擊退了西突人,成功地拿下西突最東邊的大城。班師回朝後,他小心應對著他的「家人」,假裝喝下二娘端來的毒,假裝是個瞎子。

  事實上那毒他沒吞下,而眼楮已在他暗地靜養後,總算也恢復了近八成,這證明了當初他的眼,是被毒瞎而非傷瞎的。

  這份認知讓他決定——他要以牙還牙,加倍奉還!

  而第一步,他自然不會放過頭號仇人楊如瑄。

  迎娶她,就為了牽制她,繼而改變以往的命運,二來也是方便楊致堯有借口常到府里走動,只是他從未想過,原來楊如瑄竟是個如此善解人意的小姑娘,甚至會盡心盡力地照顧自己。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他對她認識不深,甚至不知道以往的她到底是什麼樣子,而他必須承認,眼前的她,非常的……有耐性。

  「侯爺,再吃一口,這粥是我用了十八種素材熬出的湯底煮的,對身體有益。」楊如瑄端著粥,漾滿笑意地哄著,不管他用多冷的臉面對她。「侯爺,再吃一口,只要再吃一口就好了喔,好不好?」

  他簡直不敢相信,她竟用哄小孩般的口吻哄著自己。當然,這種口吻並不是頭一次出現,但是——

  「瑄丫頭,你以為侯爺今年只有三歲大嗎?」

  楊如瑄愣了下,這才驚覺楊致堯還在場,臉色有點赧然地瞪他。「堯哥哥,都已經是晚膳時間了,你沒有半場應酬,我真是替四叔父擔心啊。」

  原本是挺感謝他正午時幫她帶來上好的藥材,還答應先讓她賒帳,可現在都已是掌燈時分,他竟還賴著這兒,也不同桌用膳,就在一旁杵著,害她一時忘了房里還有他這一號人物,簡直是丟死人了。

  「不用擔心,像我這麼勞心勞力又盡心盡力的兒子,他已經很滿足了。」

  「那麼,你要是願意回家陪四叔父吃頓晚膳,我想他老人家肯定更滿足。」楊如瑄瞪著他,頭一次覺得他真不是普通的不識相。

  快滾!要不然她要怎麼喂侯爺?

  難怪侯爺今兒個吃得比較少,原來是因為他在場。

  「他有一堆姨娘哄著他吃飯,哪輪得到我獻殷勤?對了,有空你要不要到我家一趟,看那幾個姨娘是怎麼哄我爹吃飯的?」楊致堯煞有其事地說著。

  緋紅消消地爬上香腮,楊如瑄終于下了最後通牒,「有空,我會寫封信,要勤哥哥帶著刑部侍郎千金到你府上拜訪。」

  楊致堯聞言跳了起來。「我是你哥,你怎麼忍心把我推進火坑?!」難道她會不知道刑部侍郎千金貌若無鹽,還三番兩次請致勤牽線,把他嚇得逃離翟陽城一陣子,直到風頭過了才回來?!

  「我是你妹,你又怎麼忍心擔擱我的正事?」喂侯爺吃飯是件非常重要的事,因為藥效得搭配時辰,這事他是知道的。

  楊致堯聞言,痛心疾首極了,余光卻瞥見某個人的冷臉破了功,唇角微掀著。

  他哼了聲,睨著樊柏元。「好,畢竟新婚燕爾嘛,夫妻間的正事自然不容我擔擱。」

  他話一出,楊如瑄豈會不懂他話中曖昧,惱得狠瞪著他,然警告的話未出口,便又聽他道︰「對了,侯爺,三公子要我多謝侯爺幫了忙,剛剛忘了說,現在補上,告辭。」

  聞言,樊柏元上揚的唇角僵直抿成一直線。

  待楊致堯一走,楊如瑄不禁疑惑地問,「三公子是誰?」其實她更想知道的是,侯爺壓根沒出門,要如何幫那位三公子的忙?

  但看了眼樊柏元鐵青到極點的臉,她趕忙轉移話題。「侯爺,再吃三口就好,好不好?」

  那輕柔的口吻教樊柏元的臉色微霽,很沒轍地張了口,然後他看見她笑得極為滿足的神情,笑容恬柔,如朵盛開的牡丹,不住地朝自己搖曳風華,他有一瞬間的閃神。

  剎那,他有股沖動想告訴她,壓根不需要再購置昂貴的藥材治他的眼,因為他有來自大內的藥材,雙眼已好了八成。

  但,他不願說,只因她尚未得到他完全的信任。

  盡管她臉上總漾著令人如沐春風的笑,面對他時的憐惜更是讓他不知所措,可他真的無從判斷,自己能否相信她。

  用完膳後,楊如瑄帶著兩個丫鬟收拾桌面,樊柏元不動聲色地觀察她,要說她沒有主僕之分,卻又對犯錯的丫鬟毫不留情,好比那兩個被她賣出府的丫鬟,她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

  稍後,楊如瑄領著兩個丫鬟將餐具拿出去,樊柏元坐在床上閉目養神,忽然聽見了細微的聲響,他沒張開眼,依舊能從對方走路的聲響判斷是誰。

  接著他聽到有某樣東西被丟進了百寶格的瓷瓶里,待人走後,他才微微地張開眼,確定無人才走到百寶格前,從瓷瓶里取出某樣東西。

  他微眯起眼,眉頭擰起。

  戶部尚書的官印?一個被趕出府的丫鬟,把這東西藏到這兒來,有何用意?

  是針對他的?不,他想也不想地否定,猜想這必定是和楊如瑄有關。

  難道會是跟她正午一身濕回來有關?忖著,遠處傳來腳步聲,他把東西擱回原位,徐步走回床邊。

  一會,楊如瑄回房,立刻著手替他寬衣,服侍他就寢。

  「有空,把百寶格里的東西整理整理。」他低聲道。

  楊如瑄正替他蓋著被子,愣了下,應聲,「好,我會找時間整理。」替他掖好被子,她回頭走向錦榻。

  樊柏元張了張口,幾番掙扎,終究還是說出口,「……過來床上睡吧。」

  楊如瑄嚇了一跳,回頭看著他,疑惑難道他是想和她行敦倫之禮了?然他已閉上雙眼,似乎沒有那個意思……

  站在原地忖了下,她放大膽子褪下外衣,只著中衣躺到他的身旁,而他接著把被子拉過蓋在她身上,教她受寵若驚,雙眼不自覺一陣濕,啞聲道,「謝謝侯爺。」

  樊柏元沒應聲,他甚至無法理解她的謝意是從何生起。

  不過是同寢同被,夫妻本該如此的,是不?

  然而在楊如瑄的心底,她比誰都清楚,這是一種撤防,他對她不再防備,盡管只是一個替她蓋被的動作,就可以讓她感動好久好久。

  楊如瑄的感動,對樊柏元而言卻是再大不過的災難。

  一場教他無法動彈的災難。

  他的手臂,被枕著;他的長腿,被跨著;他的身體……被佔領著。

  軟玉溫香幾乎是趴覆在他身上,敞開的中衣襟口,隱隱可見呼之欲出的酥胸,就壓在他的胸膛上……

  這是一個再錯誤不過的決定,他不該讓她爬上他的床!

  懊死的,他到底要怎麼脫離這場災難?

  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確定她並沒有清醒的跡象,他試著幫助她提早清醒——將手臂從她那頭軟膩細滑的發絲抽離。

  然後,他瞧見她動了下,軟若無骨的身軀在他身上磨蹭,他閉上眼,等待折磨告終。

  豈料,等了好半晌,他不耐地張眼,發覺她不過是換個姿勢,再睡過去……她整個人趴在他胸口上,盡管她穿著中衣,但那衣料薄得如同他僅存的理智,酥軟的貼覆教他呼吸微亂,從他的方向望去,半壓伏的渾圓一覽無遺。

  女人天生的柔軟身軀泛著一股若有似無的雅香,**迸現的瞬間,更多復雜的情緒跟著充塞,教他不耐地想將她推開——

  細微的腳步聲傳來,他靜神聆聽,確定並非是默言的腳步聲才略松口氣。

  一會,貓叫般的嗓音在門外響起。「少夫人?」

  幾乎在聽見喚聲的瞬間,他看見她如蝶翼般的長睫顫了下,掀開的那刻,綻現琉璃般的光痕,在他閉上眼的剎那一並鏤進他的眼簾,盡管閉著眼,他似乎也看得見她燦笑如花,教人心旌動搖的美顏。

  楊如瑄張眼,對于眼前的狀況有些許的疑惑,初醒的腦袋不怎麼靈光,直到蜜兒輕推開門,她才傻愣愣地回頭。

  蜜兒一見她是睡在床上,二話不說地再關上門。

  楊如瑄愣了下,輕喊著,「蜜兒?」

  「奴婢等一下再過來。」

  楊如瑄疑惑地聽著她漸遠的腳步聲,不懂蜜兒為何刻意避開,她若有所思的垂眼,余光瞥見床上的樊柏元,這才慢半拍地往後一退,整個人直挺挺地摔下床去。

  樊柏元聽見聲響,假裝清醒,低斥道︰「吵什麼?」

  「對、對不起。」楊如瑄站起身,一臉歉意。「我一時忘了睡在床上,不小心就跌下床了。」

  事實上,實情怎可能如此簡單。

  她分明是被他給嚇的,這麼說實在太不厚道,可是一醒來就看見他在身旁,莫怪她會驚慌。

  樊柏元如往常一樣微張著眼偷覷,下一刻卻驀地瞪大眼,黑曜般的陣直盯半晌,才強迫自己閉上眼。

  這個女人不是精明又能干嗎?

  怎麼在他面前,倒像個小傻瓜似的?她衣襟開了……衣襟開了!就連肚兜都快掉了,天啊,調戲一個「瞎眼」的人,有趣嗎?

  「侯爺,你怎麼了,是不是身子不適?」

  靶覺屬于她的氣息逼近,他想也沒想地側過身。「我沒事,你該去準備早膳了吧。」那嗓音低啞而無奈。

  能不能把她面對二娘時的精明分一些對他?

  他不想遭受這種天真又迷糊的「騷擾」。

  「啊……好,我馬上去準備。」心想他不愛自己太親近,她心底有點小小失落,但無妨的,她覺得他們之間的關系正日漸改善。

  走到梳妝台前,正要替自個兒梳發時,她發覺自己發散似鬼,還有她的衣襟……正要驚呼出聲時,她趕忙捂住嘴,回頭確定她沒引起他的注意,這才松了口氣,立即拉整衣裳,套上襦衫,梳好發,急急忙忙地離開。

  這下,她總算明白為何蜜兒會打算待會再來……這真是誤會大了!

  幸好,侯爺看不見,呼。

  待她一走,樊柏元托著額,輕嘆口氣,幸好,她不知道他看得見,唉。

  一早,用過膳後,楊如瑄和兩個丫鬟一同收拾桌面並退出房間,等了好半晌,樊柏元始終等不到她,納悶她又繞到哪去了。

  原本是想再提醒她清理百寶格的……忖著,外頭傳來腳步聲,就在門開瞬間,他問︰「默言,可有瞧見少夫人?」

  「回侯爺的話,屬下剛才來時,瞧見少夫人朝主屋方向走去。」

  「主屋?」他沉吟著。

  他閉眼沉思,推算藏在瓷瓶里的官印關定和二娘有關,畢竟想要拿到爹的官印,只有身邊人才做得到,而且她也必然知道爹今兒個上早朝會用到,因為他獻計給三皇子,好讓三皇子得以肅清戶部內部貪污,身為戶部尚書的爹必定得拿官印在公文上蓋印自清。

  所以……二娘是打算藉此將楊如瑄趕出府?

  藏官印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要休妻,理由已是萬分充足。

  「侯爺,需要屬下去把少夫人找回來嗎?」默言察言觀色的本事一把罩,光看他的臉色就猜出事情必與楊如瑄有關。

  「不。」現在把她找回來,恐怕于事無補。

  當然,他也可以要默言把官印不著痕跡地送回主屋,但如此一來,似乎又會破壞楊如瑄的計劃。

  雖說他不知道她是怎麼杠上二娘的,但二娘會對付她,肯定是她做了什麼教二娘不快的事,所以,保全她最好的法子,應該是讓她身邊的人來逆轉劣境。

  正忖著,外頭傳來腳步聲,樊柏元微抬眼,就見杏兒端了水盆走來。

  樊柏元彎唇一笑,待杏兒進房,淡漠地喊了聲侯爺後,他才低聲道︰「昨兒個本侯爺摸到百寶格那兒滿是灰塵,你去整理整理。」

  杏兒微愕,這還是他頭一回和她說話,但她還是溫順地拎著布巾去擦拭百寶格,而且極為仔細,每個角落、小巧飾物都未放過。

  做事仔細是好事,但照她這種擦法,到底要擦到什麼時候才能發現瓷瓶里的官印?

  樊柏元抬眼睨了默言一眼,默言眉頭皺了下,似是這差事教他有些為難。

  可是在樊柏元強而有力的注視之下,他只能默默地從懷里取出一顆彈珠,趁著杏兒移動腳步的瞬間,彈到她的腳下,絆著她的腳,順勢地撞倒百寶格上數樣珍奇古玩,自然也包括藏著官印的瓷瓶。

  匡啷數聲,猶如大珠小珠落玉盤,清脆悅耳得猶如一首霓裳曲,然而杏兒沒有半點欣賞的雅興,只見她抓著百寶格的桃花心木框架撐住自己,蒼白著小臉看著碎落滿地的珍奇古玩。

  怎麼辦?杏兒瞪著地上,腦袋一片空白。

  聽蜜兒說,一早目睹少夫人和侯爺睡在同張床上,意味著侯爺可能正慢慢地接受少夫人,可如今她卻闖了禍……她偷覷著樊柏元的神情,卻見他置若罔聞,反倒是默言朝她走來——

  「你沒事吧?」他朝她伸出手,事實上他真的好愧疚。

  侯爺竟要他對姑娘家出手,他心如刀割,痛不欲生啊。

  「我沒事,可是……」杏兒再怎麼沉穩,面臨這等大事還是不住地顫栗著。她不怕自個兒受罰,只怕會殃及少夫人。「侯爺,全都怪奴婢手拙腳頓,才會將百寶格里的古玩都給摔碎,侯爺要怎麼處罰奴婢都成,只求侯爺——」

  「收拾一下吧。」他不耐地擺手。

  就在楊如瑄進門翌日,兩個奴婢一副要沖上前咬破他喉嚨的狠勁,他已經夠清楚她們的主僕情深,不需在他面前強調。

  「咦?」她有點疑惑。

  侯爺不是待人極冷淡的嗎?所以,極冷淡之人,不代表他行事嚴厲?

  但,呆愣只有一下子,她趕忙收拾滿地碎片,卻在碎片中瞧見一只拇指大,純金打造的……杏兒翻開底部一瞧,水靈大眼瞠得又圓又大,像是看見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再望向樊柏元,正在忖著這東西為何會出現在此時,外頭一陣腳步聲伴隨著怒斥愈來愈近,教她起身朝外望去。

  門外,柯氏正對著楊如瑄不斷地低斥,而另一頭則是鐵青著臉的樊老爺。

  「娘,我拿爹的官印做什麼?況且我連官印擱在哪都不知道,這……」楊如瑄很想苦笑,可是在樊老爺面前實在不敢露出半點笑意。

  這事真的是莫名其妙得教她想笑。

  她一早到主屋就是想對柯氏施壓,好要她把梅貞院的分例給吐出來,結果卻看到主屋里一伙人忙得人仰馬翻,翻箱倒篋地不知道在找什麼。

  柯氏一見到她,立刻就說是她偷了戶部尚書官印。

  好笑的是,爹幾乎是信了,所以才會押著她回梅貞院。

  聽說,戶部被栽贓貪污,甚至有戶部官員將官印流借出去,或者是拿官印抵押擔保,再從中獲得好處,所以所有的戶部官員都得在今日早朝時將官印帶到朝中,蓋印自清。

  她很清楚爹有多急,可因為急就如此輕易地相信柯氏,實在糊涂……她可以明白侯爺被冷置在梅貞院是為何了,而恐怕爹至今連久久探視他一回都沒有,甚至當這個兒子已經死了也說不定。

  楊如瑄看了一眼帶著大批的下人要將梅貞院搜個徹底的樊老爺,事實上,也有點火了,但是另一方面,她開始擔心自己太過輕敵,也許真讓柯氏把官印給藏在梅貞院里。

  「老爺,既然柏元已經醒了,那咱們不如就先從他房里搜起吧。」柯氏瞧寢房門是開著的,便對樊老爺咬耳朵。

  楊如瑄橫睨了眼,開始懷疑柯氏想除去的不只是自己,還有樊柏元。

  耙動她腦筋也就罷了,但要是動到侯爺身上,她是不會輕饒的。

  「也好,就從柏元房里先搜。」說著,兩人已經踏進房里。

  而聽見片段對話的杏兒早已經嚇得面無血色。

  這是怎麼回事?找官印?官印真是在這兒……她死緊地將官印拽在手里,像怕被人瞧見。

  懊怎麼辦?雖說她不明白為何官印會在侯爺房里,但只要她把官印交出,把事推到侯爺身上……不對,少夫人極保護侯爺,再者侯爺一旦出事,少夫人也不見得能全身而退,她到底該怎麼辦?

  正忖著,在樊老爺還未要人搜查時,身後的樊柏元已經低聲啟口,「杏兒,你剛剛說在下人房找到的到底是什麼?」

  杏兒錯愕地瞪大眼,心髒撲通撲通地跳。

  侯爺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杏兒,你找到什麼?」楊如瑄踏進房里,瞧她臉色慘白得可怕,再見地上一片狼籍,不由問,「發生什麼事了?」

  「奴婢……」

  「如瑄,你這丫鬟毛毛躁躁的,一早去清理春蓮和夏蓮那兩個丫鬟的房間,卻說在桌底下拾著一樣東西,嚇得跑進房里,還將百寶格上的飾品撞碎了一地,到現在我還不知道她到底拾著什麼。」樊柏元口氣平穩,但臉色有點惱意,仿佛不滿杏兒的毛躁擾了他的清靜。

  楊如瑄愣愣地望著他,像是聽到多不可思議的話。

  他叫她的名字啊……她甚至以為他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因為他未曾喚過,再者,她只要杏兒打盆水給他漱洗,沒要杏兒整理下人房……

  她望著杏兒,搶在柯氏開口之前道︰「杏兒,你撿到什麼?」

  杏兒極力保持沉穩,緩緩地攤開手心。「少夫人,奴婢整理下人房時,在桌底下拾著這個,奴婢一看是官印,嚇得跑來問侯爺該如何處置,卻不慎腳滑撞到了百寶格。」說詞人家都替她找好了,她只要順著說便成。

  雖說她不懂侯爺為何如此引導她,但她想過了,這麼做是最安全的。

  「難道是春蓮和夏蓮偷的?」楊如瑄表面詫異,心底卻十分狐疑,但她還是接過官印,畢恭畢敬地遞給樊老爺。

  「依我看,根本就是你偷的吧,如今還要嫁禍給兩個已經賣出府的丫鬟,也真虧你做得出來。」柯氏睨了眼官印,笑得極冷。

  「娘,我要如何去偷呢?我一直都待在梅貞院,更對主屋那頭不熟。」楊如瑄暫且將懷疑丟到一旁,全心應付著柯氏。

  「誰知道呢?但要說是兩個賣出府的丫鬟所為,也實在太牽強了吧。」

  楊如瑄淡噙笑意,知道樊老爺正暗暗地觀察自己,只要有一丁點的停頓和遲疑,恐怕真要被柯氏給栽贓成功。

  「爹,媳婦可否請賈管事一問,昨兒個將兩名丫鬟賣出府時,可有時刻盯著兩個丫鬟直到她倆出府。」

  樊老爺微擺手,人在門外的賈道學立刻上前。「老爺,春蓮和夏蓮昨兒個離府時,說有些東西擱在下人房要回去拿,適巧運送府里存糧的小薛來了,小的去付了銀兩再踅回,約莫有一刻鐘的時間沒瞧著她倆。」

  「賈管事,那采買的小薛可是每日定時前來?」

  「是的。」

  「爹,要是兩名丫鬟深知府里作息,趁那當頭偷了官印,實是合理,對不?」楊如瑄身段柔軟地詢問著。

  柯氏見樊老爺輕點著頭,面有惱色地道「你有什麼證據非要栽贓是她倆偷的?」

  「娘,我會將春蓮和夏蓮賣出府,就是因為她們的手腳極不干淨,昨兒個還偷了我的金釵。」

  「既然她倆都偷了東西,豈還會再偷老爺的官印?」

  「也許是因為梅貞院窮得無處下手,才會把腦筋動到主屋去,昨兒個被我人贓俱獲後,便要賈管事賣出府,許是趁那一刻鐘的空隙到主屋偷走官印,畢竟她倆不識字,把官印當成金子偷也不是不可能,再者,她倆之前是娘跟前的丫鬟,對主屋環境必定再熟悉不過。」

  柯氏聞言,臉色大變。「你這話是拐彎罵我養了兩個吃里扒外的?」

  樊老爺聽至此,突地擺手,低聲問︰「等等,為何梅貞院會窮得無處下手?」柯氏的臉色瞬間發青,正要解釋之際,楊如瑄一臉委屈地道︰「爹,因為這兩個月梅貞院的分例一直沒下來,而且娘又不允我動用當初皇上賞賜給侯爺的賞金,我連這個月的月餉都沒能發給丫鬟呢。」

  樊老爺不敢置信地瞪向柯氏,柯氏咬了咬牙道︰「我不過是上個月迎親多花了一些費用,這個月才遲了些日子,我待會就差人送來!」

  「那就多謝娘了。」楊如瑄裊裊娜娜地欠身,姿態端莊,舉手投足間皆是大家閨秀風範。「爹,既已找到官印,那就請爹趕緊進宮,可別讓賊人有機會栽贓了爹。」她話說得中肯,還有幾分指桑罵槐的味道,教樊柏元微抿著笑意。



第八章

  樊老爺尋回了官印,也沒多說什麼,回主屋時罵了柯氏兩句便急忙入宮。

  一大票下人跟著兩位主子浩浩蕩蕩地離開,沒了來時的磅礡氣勢,瞬間還給梅貞院素有的寧靜。

  楊如瑄若有所思地整理地上的碎片,胸口瞬間有多樁事塞滿,教她打贏了一仗卻壓根不覺得痛快。

  忖著,突地瞥見樊柏元扶著默言起身,她忙問︰「侯爺,要上哪?」

  樊柏元沒搭腔,就怕一開口笑聲跟著逸出。

  看著默言領著他走遠的背影,楊如瑄沒來由地心痛著。

  「少夫人,對不起,我不該弄壞了這些值錢的寶貝。」待樊柏元一走,杏兒才松了口氣開口。「要是把這些寶貝全拿去賣,肯定值很多錢,可以買更多治侯爺眼疾的藥材,真是太可惜了。」

  楊如瑄聞言,收斂心神,笑睨著她,「誰要你那般毛毛躁躁的?」

  杏兒抿了抿嘴,確定樊柏元和默言並沒躲在房外偷聽,才小聲地道︰「少夫人,你真的相信我到下人房整理了?」

  「當然不,所以?」她正等著答案。

  杏兒將碎片掃成一堆,拿起小畚箕將碎片集中在竹簍里,再將事情經過簡單地說了一遍。

  楊如瑄聽著,突見碎片里頭有顆珠子,搶在杏兒鏟進簍子前快手挑了出來。

  那是顆剔透的珠子,她記得曾經看楊致禹玩過,聽說是翟陽城一些官家子弟時興的一種游戲彈珠。

  但是,這種東西不該出現在樊柏元的房里。

  樊柏元的雙眼不便,所以房里擱置的東西都是方形物,就算掉落在地,被他不慎踩中也不會滑倒,這種圓珠類的東西,她確定百寶格里頭沒有。

  「直到現在我還是不明白為何我會突然摔倒,就像是踩到什麼,腳下一滑……可更難相信的是,侯爺竟然會幫我找好說詞。」

  「……確實很奇怪。」

  「可是,我覺得更厲害的是,少夫人一聽我的說詞就知道該如何反擊,還讓夫人馬上把苛扣的分例給吐出來。」關于這點,杏兒是相當以自家小姐為榮的。

  「那也不過是雕蟲小技罷了,我真正想做的一件都辦不成呢。」嘆了口氣,她將彈珠丟進竹簍里,拍拍裙擺起身。

  「少夫人?」

  楊如瑄沒應聲,只是走到門邊望著那抹早已瞧不見的身影。

  侯爺出手相助,這是好事,代表侯爺多少已將她擱在心上,但她疑惑的是,為何侯爺的態度那般鎮靜,再說杏兒要是沒滑腳就不會撞到百寶格,更不會在碎片里看見官印。

  仿佛,侯爺早知道官印在里頭,他要是早知道,又為何不說?難道官印是他要默言去偷的?

  但柯氏一口咬定官印是她偷的,這就意味著官印是柯氏派人放在百寶格里的,這樁事有諸多疑點,她卻無心追查下去。

  只因爹從踏進門直到離去,從頭到尾都沒有看侯爺一眼!

  一眼,一眼都沒有……父子相見,彼此都沒有問候,這是哪門子的父子?

  就算侯爺看不見,但至少聽得見,為何就不肯說句噓寒問暖的話?哪怕虛情假意,至少做做表面功夫,但爹卻沒有。

  侯爺特地踏出梅貞院,肯定是因為他心里難受,對不?

  可她能怎麼做?

  對象是她的公爹,她實在是使不上力……

  微風帶著幾分暑氣拂頰,也吹動了湖面漣漪,在艷陽底下,綻開圈圈金色光芒,教樊柏元微眯起眼。

  不知道已經有多久,不曾感到如此愉悅而自在,曾經沉重得快喘不過氣的胸口,像在瞬間卸下了不必要的包袱,讓他無比歡快。

  為何會如此?

  到底有什麼事,能讓曾經在乎的,現在卻不再在乎?

  他沒有感覺自己有任何改變,可是事實上父親的出現不再束縛他什麼,他不在乎了,也許是不再期待,也許是因為空蕩蕩的心充塞著什麼,讓他無暇理踩父親的淡漠。他不急著找答案,可是身旁的注視讓他有些不自在。

  「不用替我擔心,我沒事。」他沒好氣地啐了聲。

  他和默言是年少識得,同為官家子弟,更是一同憑著官家子弟身分,跳階在皇上面前比試,敕封官餃、領兵出征,只不過默言矮了他一階,是他麾下副將,是他臭味相投,默契十足的好友,比樊柏文還像自個兒的親弟弟。

  正因為如此,這一回在西突受傷後,他才詢問默言是否願意隨侍在旁,因為他需要一個不需要用眼去辨別就能信任的人。

  默言二話不說答應了,聽說他那個威武將軍的爹因此暴跳如雷,把他逐出家門。也對,為了他葬送不可限量的仕途,確實是相當愚蠢的事,但也因為如此,將來他一定會讓默言得到比威武將軍更高階的官餃,報答默言的力挺。

  「替侯爺擔心?」默言反倒愣了下。

  樊柏元微揚濃眉。「難道我猜錯了?」

  「小的只是沒想到侯爺竟會幫少夫人的忙。」

  「你哪只眼楮瞧見的?」這小子竟只看見他幫了楊如瑄,倒是忘了他對自個兒的父親有多憤恨和不滿?

  默言偷偷地退後兩步,確保這個距離是安全的,才指著自己的眼。「這兩只眼。」

  樊柏元冷冷注視他半晌,「我不是幫她。」與其說幫她,倒不如說幫自己。「要是她被趕出府,楊致堯往後就不方便太常出入樊府。」

  「可是在侯爺未來的計劃中,不是就該和楊致堯保持一點距離,要是趁這次機會,不是更加順理成章?」默言雖是面有疑惑,可是笑意始終噙在嘴邊。

  「默言,你這是在說我思慮不夠周詳?」

  「不,小的從未懷疑過侯爺的思慮,但有時候人總有盲點。」而他眼觀四面,耳聽八方,絕無死角。

  「不過是時機尚未成熟罷了,至少要等過完今年。」計劃是如此,他說得理直氣壯,可心底卻是虛的。

  當初的他,因為眼盲落得被毒死的命運,而重生的他,發覺有些事盡管事前預防卻不見得能完全逃過,好比他的眼終究還是受了傷,就算養好了,也不過是恢復八成的眼力。

  所以他著手任何事都必須反覆推敲,將意外降到最低,更何況他現在著手進行的是件驚天動地的大事,自然得做到萬無一失的地步。

  以往,他對權勢毫不戀棧,可如今不同了,想要先發制人他就得擁有勢力,而最快的方式,就是在朝廷派系中選慣站。

  「可是,小的倒是認為少夫人是個極為聰穎又一心為侯爺的姑娘,小的想侯爺應該也是這麼認為的吧。」

  「默言,你今天話真多。」楊如瑄是什麼樣的人,與她朝夕相處的他會不知道?

  「侯爺,我一向話多的,今天還算是少了。」不是他要說,真要讓他說個痛快的話,明年今日大概就是他的忌辰了。

  樊柏元沒好氣地睨他一眼,卻瞥見柯氏領著幾個丫鬟婆子浩浩蕩蕩地走來,其中一個婆子手上還抱著一只小木匣。

  他揚了揚眉,手往默言的手腕一搭,示意回梅貞院內。

  可惜,就是遲了一步——

  「柏元。」柯氏冷笑喚著。

  「二娘。」樊柏元閉上眼,面無表情地回應。

  「二娘給你送分例來了,你過來點算點算。」

  「默言。」樊柏元放開默言的手,示意要他取來。

  「柏元,你這是怎麼著?這麼不肯和二娘親近?不過就是幾步路,你是眼瞎了,腳可沒瘸,走不過來嗎?」柯氏就停在湖畔冷言相譏,硬是要他上前。

  樊柏元掀了掀唇角。「久未向二娘問安,是我的錯。」說到底,不過就是想要欺負他眼瞎,制造他不慎掉進湖里的把戲罷了。

  這種把戲,在他初回府時二娘常玩,一開始是為了確定他到底是否真瞎,後來像是玩出興味,三天兩頭來一次,要不是默言在旁,一個不小心玩死他也是可能的。

  既然想玩,他奉陪一下,有何不可。

  因為他會記下的,日後會一筆筆地討回,絕不留情!

  默言自然猜想得出柯氏八成是受了楊如瑄的氣,所以拿侯爺出氣,如今侯爺自個兒往前走去,就代表他不宜出手,可要他眼睜睜看侯爺掉進湖里,對他而言心里真不是普通煎熬。

  就在樊柏元踏出第二步時,他聽見一陣腳步聲奔來,伴隨著急切喚聲。

  「侯爺!」

  他頓住腳步,沒料到楊如瑄竟會跑來,而且她顧不上跑得氣喘吁吁,挺身護在他的面前,小手緊握著他的手。

  「娘這是在做什麼?難道娘不知道侯爺的雙眼不便嗎?」楊如瑄目光凌厲,不敢相信柯氏竟然狠心至此。「要是侯爺在沒人攙扶下走在湖畔,一個不慎掉進湖里,萬一發生任何意外,娘負責得了嗎?!」

  要不是她一直往院落外張望,恐怕真要害他被欺辱了!

  是她故意和柯氏杠上的,要是對她不滿,就該針對她來。

  「怎麼,一個瞎眼侯爺這麼讓你寶貝?」

  樊柏元眉頭微皺,發覺她的小手將他握得死緊,他微掀長睫,就見她不過到他的胸口高度,卻堅定地護在他的面前,握著他的手似在安撫他,莫名的,總覺得那力道仿佛縛住了他的心,卻壓根不覺難受,甚至是暖的柔的,令人安心的。

  楊如瑄撇了撇唇,輕笑道︰「我當然寶貝,一個為國征戰沙場的將領,為保國安邦而賠了一雙眼,如此侯爺,只要是讀過一些聖賢書的人都知道該尊之敬之,而不是出口譏誚傷之。」

  一席話說得鏗鏘有力,撞進了他的心坎里,教他的心隱隱撼動著。

  「你是說我沒讀聖賢書?!」她可也是官家千金出身,該讀的她全都讀透了。

  「我有指名道姓嗎?還是二娘自覺自己確實說了不該說的話,那麼是不是應該向侯爺道歉?」

  柯氏被氣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最終只能恨聲道︰「把東西給了!」話落,隨即拂袖而去。

  抱著小木匣的婆子趕忙將小木匣遞上,旋即跟著離開。

  楊如瑄接過小木匣,卻沒有半點歡喜,反倒是滿臉愧疚地回頭道︰「侯爺,對不起。」她忘了自己並非只有一個人,忘了在她強出頭之際,打回的力道不見得是落在自己身上,可能會令身邊人遭殃。

  樊柏元直睇著她愧疚的神情,像是要一再確定她剛剛所說的話是否真心,想確定她的神情沒有一絲虛假。

  「對不起什麼?」好半晌,他才啞聲問。

  「都怪我得罪了娘,娘才會把氣出到你身上,可你也不該她說什麼你就照辦,默言不是在你身邊嗎?」她氣著自己,更惱默言沒有善盡職守護衛侯爺。

  默言聞言,有些無奈地撓了撓臉。

  「不關默言的事,也不關你的事,二娘想找人出氣,隨便她。」他淡聲道,說不出五味雜陳的心思是怎麼糾結著。

  他從沒想過,有天會有人站在自己面前,如此強悍地護著自己,要說他沒有半點感動,那是斷不可能的。

  「怎能隨便她?她……」她咬了咬牙,才能制止自己別說下去。

  他的眼會失明,他應該知道其中原由,實在不需要她再重述一次,像是在他傷口上再灑一次鹽。

  「算了。」樊柏元淡聲道,朝旁邊伸出手。

  默言見狀,正要走上前,楊如瑄卻將小木匣遞給他,然後握住了樊柏元的手。

  「侯爺,往這邊走。」楊如瑄輕聲道。

  樊柏元頓了下,由著她牽引回梅貞院。

  默言走在後頭,就見楊如瑄看著地面,領著樊柏元閃過地面無數的小石,臉上漾滿甜柔笑意,不自覺的,他也跟著笑了。

  他忍不住想,侯爺做的諸多決定里,娶妻這個決定確實再正確不過呀。

  像是著了魔,接下來數月樊柏元常注視著掌心發呆。

  仿佛手心里還殘留著她的暖度,教他不自覺地想起曾有個自稱是丫鬟的姑娘,拿了條帕子替他包扎傷口。

  那軟嫩的手心極為相似,然而更教他在意的是,那鑽心的暖意。

  于是,他的眼開始追逐著她,只可惜就在領了分例幾天之後,她就不再在他寢房里過夜,每每服侍他就寢後,她便離開。

  他不懂,她為何有這種轉變。

  想問,卻又覺得這麼做像是太過在意她,于是不問。

  想去看看她回自個兒的天一水榭到底是在忙什麼,卻又覺不妥,要是默言知道,那小子不知道又要說些什麼。

  最終,他還是按兵不動。

  他告訴自己他並不在意,畢竟她的服侍還是照舊沒變,再者她本該回房就寢,這麼做是對的,但是心底卻隱隱開始浮躁,仿佛有把火正在醞釀,讓他看不下書,而在書房外的小院和默言對打練劍時——

  「侯爺,你是想殺了我嗎?!」

  默言節節敗退,退無可退之際,整個人狼狽地往地上一趴,閃過致命一擊,拔聲喊著,就怕近來閃神嚴重的侯爺真會在恍惚之際殺了自己。

  樊柏元突地回神,呼息微亂地望著已被打趴的默言,重調氣息,一把將默言拉起,淡聲道︰「抱歉。」

  「想見就去見啊,想問就去問啊,干麼拿我出氣。」默言起身時,忍不住小聲叨念著。

  「你說什麼?」

  「沒。」他才不會蠢得復誦一次。

  每日正午之前,要是沒有楊致堯那位訪客,通常他都會陪侯爺在書房看書,偶爾看侯爺作畫。

  不是他要誇自個兒的上司,允文允武,這在武將之中可是不多見的,而侯爺總說作畫亦可修身養性,打從他雙眼好了五成之後便又再度作畫,畫的都是邊防風光,而他總覺得侯爺極度壓抑自己,覺得自己是被囚禁的鷹,無法振翅飛翔。

  後來,侯爺的身子完全養好之後,約莫每兩日就會找他練劍,免得身手生疏,他也認為這提議好,要是天天窩在房里,不窩出病來才有鬼。

  況且這小庭院夠隱密,出入得經過書房的暗門,有時侯爺想獨處,會坐在樹下一待就是一個上午,或者是找他練劍,一練就是兩個時辰。

  但是現在,他萬般希冀侯爺可以繼續窩在房里就好,不要再找他練劍了,好危險……

  見樊柏元持劍若有所思,默言趕忙把劍接過手,就怕待會他一個閃神,自己恐怕會失去身上某個部位。

  突地,點點水花飄在身上,他不由抬眼望去。

  「侯爺,下雨了,別練了,先進房擦汗換件袍子吧。」默言努力勸道。

  痹,進屋去,不要再練了。近來,侯爺中毒的身體雖是已調整得極好,但和以往的身強體壯仍無法相比,尤其是這入秋的天候,記得去年入秋時侯爺也是病了一場,他實在擔心一個不小心,侯爺又要倒下了。

  是說……侯爺要是病倒了,似乎也是一個不錯的事,因為如此一來,少夫人肯定會形影不離地照料,這樣就可以改善侯爺陰晴不定的怪毛病。

  「不了,我再練會兒。」樊柏元一把搶過他手中的劍。

  「可是……」可惡,他剛剛怎麼沒把劍握緊!要是在戰場上,他已經人頭落地了說……事到如今,要不要干脆讓侯爺淋場雨,在床上躺個幾天算了?

  「侯爺?」

  不遠處傳來楊如瑄的喚聲,默言看了看天色,有些狐疑地看向樊柏元,卻見他身影極快,早已走向暗門。

  喂,動作會不會太快了一點?

  侯爺,你不會忘了你現在是瞎子吧?

  就說嘛,分明就是在意得緊,卻還故作不在意,真是自找麻煩。

  「這是……」樊柏元看著繡上蔓蘿圖騰的衣袍袖角。

  當然,在楊如瑄面前,他不能看見,只能用手輕觸。

  「侯爺,對不起,都怪我動作太慢,都入秋了才把夏衫做好,不過我還幫你制了件大氅和裘袍,天氣再冷些就能搭上了。」

  樊柏元看著暗紫色大氅滾著銀瓖毛邊,下擺處繡著青蟒,而冰紋大科綾羅玄色裘衣,盤領上頭則是繡綴著草綠色的一圈蔓蘿。

  蔓蘿,就如當初包扎他手傷的那條帕子一樣,是相同的繡紋。

  他不懂繡工,更不懂針線活,但是那蔓蘿卻以同樣的姿態,在角落里自成一個圓,作工極為精細,教他不自覺地看著她的手,左手有三個指頭都系著紗布,他突然有股沖動,想要扯下紗布看看底下的傷口。

  那是為了他而承受……一股未曾有過的激動,就連當初被毒死之際,甚至重生之時,他也不曾如此深刻感覺自己是真切活著,感覺血液在體內躁動著。

  「侯爺的衣袍,我用的都是最上等的綾羅,挑選的顏色全都是符合侯爺的爵位,繡的花樣是……」

  「蔓蘿?」他啞聲問著。

  楊如瑄話到一半,突地愣住,一直被晾在一旁的默言,不疾不徐地道︰「侯爺的手很靈巧,光是觸摸繡紋也猜得出。」

  「喔,」她輕輕點頭,笑得有些靦腆。「因為我學繡活兒沒太久,繡得最好的就是蔓蘿,所以便替侯爺繡了一圈蔓蘿,圈成一個圓滿,希望侯爺從此以後事事皆圓滿。」樊柏元沒吭聲。繡活兒沒學太久,可是卻一口氣替他裁制了多件新衫。「你這段時日都在忙這些?」

  「嗯,因為我不太會裁衣,所以邊做邊學,要給侯爺的衣袍總得做得精致些才夠體面,因此多費了點時間……對了,侯爺我替你穿上,要是哪兒不順的話,我可以趕緊修改。」

  說著,她抖開折好的裘衣,如往常般伺候著他穿衣。

  他的肩很寬,不管是穿涼衫還是錦袍總能襯出高大身形,而且他的胸膛很厚實,所以她特地在胸脅處多抓了一個褶子,可以讓裘衣更貼身形,入冬穿著會更暖和,再系上鹿皮革帶,上頭幾個環扣可以讓他別上各式小物,整個人必定是威風凜凜,像個剽悍的將軍。

  她是這樣想像著,但是……「糟,好像做得太寬了。」盤領的裘衣,制法和交領不同,她留了太多暗幅,胸口的盤結扣上,卻壓根不貼身形。

  「會嗎?」

  「沒關系,我量量,待會再修改。」她解開盤結,拉攏著衣裳,計算得裁去多寬的距離,一股力道卻輕柔地環過她的肩頭,在她怔愣之余,溫熱的氣息已貼覆在她的頸項邊。

  瞬間,她的心像是要竄出胸口。

  她幾乎是被納入他的懷抱之內,鼻息間滿是屬于他的氣味,讓她有些羞澀無措,但是她並不厭惡他的擁抱,只是向來不愛她親近的他,突來此舉——

  「侯爺,你身子不適嗎?」她調勻氣息,努力讓聲音聽起來與平常無異。

  「嗯。」

  「要不要緊?」他的臉就貼在她的肩頭上,她探手輕觸著他的頸邊,畢竟她還不敢大膽地觸踫他的臉。

  而他的頸項上覆著微微的汗水,教她微皺起眉。

  時序已經入秋,外頭正下著雨,這天候應該不會讓人流出一身汗才是。

  「侯爺,要不要先到床上歇著?」她輕聲問著。「我馬上差人找大夫過來診治,好嗎?」

  問的同時,她的手突地被他握住,修長的食指輕輕劃過她包著布的指頭,她的心輕顫著。

  「受傷了?疼嗎?」

  「喔,還好,就是一點小傷,杏兒太大驚小怪,才會替我上藥又包扎起來,其實根本不疼。」

  「是嗎?」他輕握著她的手。

  他的心暖得發燙,鼻息間嗅聞的全都是屬于她的氣味,如此縴弱的身子輕易地被他收入懷中,他莫名情動著,生出一股沖動想要更加親近她。

  「侯爺?」

  她不解地喚著,突地感覺頸間一股濕熱的貼覆,她嚇得縮起頸項,雙手抵在他的胸膛上。

  樊柏元愣了下,心中突生一股惱意,一時之間分不清是被她拒絕所致,還是氣惱自個兒竟然對她起心動念。

  「我我……我早上去給奶奶問安時,奶奶像是身體有不適,我去看看奶奶。」楊如瑄羞得不敢抬眼,退後一步,連他身上的裘衣都未卸下就跑了。

  樊柏元瞪著她近乎逃離的身影,心中惱意更甚。

  這是怎麼了?他是鬼嗎?!

  「咳……侯爺,你該不會真的忘了我一直在這里吧?」身後傳來默言無比無奈的提醒。

  如果可以,他也想學少夫人逃離現場,可是他自認腳程沒有侯爺快,就算跑得了,侯爺又不便追出門,但日後的懲罰恐怕是要加上利息的。

  樊柏元愣了下,沒有回頭,因為他真的忘了房里還有個默言。

  若是如此,那就可以解釋她為何逃離他身邊了,可是,他也未免太忘情了,怎會把默言都給無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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κυιε 發表於 2016-9-9 05:13 PM

第九章

  楊如瑄不讓蜜兒和杏兒跟上,一個人跑出了梅貞院後才放慢了腳步,她沒有駐足回頭,因為她知道他是不可能追上來的。

  走在通往盧氏所居的楓林苑路上,她滿腦袋不住地想,侯爺到底是怎麼了?

  怎麼會突然親吻她?她撫著頸項,那熱度還殘留著,盡管天空不斷地飄下牛毛細雨,仍澆熄不了她臉上的熱度。

  她不禁想,侯爺是打算與她有夫妻之實?

  她自然是願意的,但是再怎樣都不該在默言面前與她那般親密,她會很難為情的。剛剛突地將他推開,不知道他會不會因而生惱?

  好不容易他們之間的關系變得融洽,她不希望因此而生變,那麼今晚她是不是該留在他房里?

  無意間憶起曾見過他赤luo的身子,她的小臉紅得更加徹底,不禁輕拍著頰,加快腳步朝楓林苑而去,然才踏進院落大門,卻突地聽見一道尖銳的娃兒泣聲。

  她愣了下,隨即朝聲音方向走去,就見不少丫鬟婆子全都聚集在盧氏寢房外頭,教她心生不安。

  「我的小祖宗,讓祖奶奶好生歇息,嬤嬤帶小少爺去看楓林,好不?」

  一走近,她便看見盧氏身旁的一個嬤嬤正好聲好氣地勸說著,仔細望去,竟見一個小小娃兒就站在門前不住地拍著門。

  他用稚嫩的嗓音喊著。「祖奶奶,開門……開門呀,祖奶奶……」

  祖奶奶?她愣了下。樊柏文那房並沒有子嗣,那這孩子豈不是……侯爺的孩子?

  可不對呀,侯爺的前妻早在侯爺領兵前往西突之前就已病逝,而且這娃兒看起來頂多兩歲大,這時間兜不攏。

  「嬤嬤,發生什麼事了?」她走近低問著。

  幾個丫鬟婆子聽見她的嗓音,紛紛回頭瞧她,那眼神全都一愣一愣的,像是看見她是多麼令人錯愕的事。

  「怎麼了?」那一道道如出一轍的視線,教她直覺事態有異。

  「少夫人……」其中一個嬤嬤低吶著,試圖用身體擋住那孩子。

  「奶奶怎麼不見這孩子?」楊如瑄看得出大伙有事瞞她,但眼前比這孩子更重要的,她要知道盧氏怎麼了。

  「老夫人……」

  「是如瑄嗎?」

  房里突地傳來盧氏沙啞的嗓音,楊如瑄忙應著,「奶奶,是我。」聽見盧氏的聲音,讓她心底安穩了些。

  「進來吧。」

  「是。」楊如瑄走向前,那娃兒卻擋在門口,抬起涕泗縱橫的小臉,她輕呼了聲,更加確定這娃兒肯定是侯爺的兒子,瞧瞧那眉眼,簡直就像是同個模子印出來的。

  而那孩子伸出短短的手臂,像是他不能進去,那麼誰都不得進去,渾然天成的霸道勁兒和侯爺給人的感覺也有幾分相似,教她不由蹲下身,抽出懷里的手絹,輕拭他臉上的涕淚。

  「嬤嫂,這娃兒叫什麼名字?」她笑問著,只因娃兒毫不掙扎地由著她擦拭,一雙黑曜般的眸子因為淚而熠熠生光,可以想見長大之後,肯定俊逸過人。

  「他……」嫂嫂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幸虧這時門里傳來的聲音教嬤嬤松了口氣。

  「如瑄,把允熙抱進來吧。」

  「好。」楊如瑄應了聲,笑蹄著娃兒,伸出手道︰「小允熙,聽見祖奶奶說的話沒?讓我抱你進去看祖奶奶,好不?」

  樊允熙想了下才輕輕點點頭,小小身子朝她挪去。

  楊如瑄輕柔地將他抱起,感覺他渾身軟嫩得很,乖順地由她抱著。

  嬤嬤替她開了門,她舉步走進房,就見房里還有兩個嬤嬤和丫鬟在伺候著,而盧氏則躺在床上。

  「奶奶,找大夫來看診了沒?」楊如瑄瞧她氣色不好,低聲問。

  「看過了,藥正在熬呢。」盧氏打量著她抱孩子的動作。

  「祖奶奶,抱抱……」樊允熙一見著盧氏,大眼霎時流出兩行淚,短短的小手不斷地朝她探去。

  「允熙,祖奶奶染了風寒,不能抱你,讓娘抱你,可好?」

  楊如瑄聞言倒沒太意外,反倒是樊允熙像是聽到多特別的字眼,小臉偏了下,回頭望著楊如瑄。

  「娘?」

  一聲娘,喊得楊如瑄心都軟了。「叫娘呀,小允熙。」

  「娘終于來看我了?」他小小的嘴微張著,原本帶淚的小臉突地發亮,不住地打量她。

  楊如瑄愣了下,旋即從善如流地道︰「小允熙,對不起,爹生病了,娘照顧著他,現在終于得空了,你不怪娘吧?」

  樊允熙愣愣地望著她,有點羞赧地搖搖頭,然後把小臉偎到她頸上,小手輕輕地把玩著她的發。

  楊如瑄見狀,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丙真是父子呢,全都是把事藏心底,不善表達,可光這麼一個動作,就足以教她看穿他有多期待爹娘可以來見他。

  盧氏看著這一幕,嘴角揚起寬心的笑。「允熙,嬤嬤帶你去洗把臉,待會再來找娘,好不?」

  樊允熙猶豫了下,小嘴抿啊抿的,一會才道︰「娘不可以不見喔。」

  楊如瑄聽得眼眶發熱,在他的小臉親了下。「不會的,娘在這兒等你喔。」

  「嗯。」他用力地點著頭,看著朝他靠近的嬤嬤,卻不給抱,而是往下一跳,讓嬤嬤牽著離開。

  待他一走,盧氏精爍的眼滿是興味地打量楊如瑄。「如瑄,你不驚詫柏元有這麼一個兒子?」

  「有點,但奶奶這不就是要告訴我了嗎?」她笑問著。

  樊允熙身為平西侯之子,戶部尚書的嫡孫,她卻未曾聽聞過他的存在,光這一點就已經透露太多不尋常了。

  一手拿著繪蝶油傘,一手牽著柔嫩小手,楊如瑄彎著腰,和樊允熙一路說笑回梅貞院,臉上帶著笑意,心底卻有幾分沉重。

  通房之子啊……原來這孩子是侯爺從西突受傷回來後,和通房丫鬟所有。這消息封鎖得很嚴實,因此她前世也不曾聽說,加上她以往都忙著和樊柏文的其他妾室爭寵,自然未留心樊柏元的事。

  初聽到孩子是通房所有,還是教她不解,就算允熙不是嫡子,但至少是公爹第一個孫子,為何未曾大肆宴請,原因就出在——

  「哎唷,姐姐,你也太能干了,才嫁進樊府沒幾個月就有這麼大的孩子了。」

  楊如瑄驀地抬眼,驚見是楊如琪和樊柏文的一名小妾,她眉頭一皺,心想這兒適巧是梅貞院和浣香院的分界,會踫到也不算太意外,只是她不想見到她們。

  于是,她朝兩人微頷首,便牽著樊允熙欲從她們身邊走過。

  「你別傻了,那孩子雖是掛在侯爺名下,可到底是誰的種沒人曉得呢。」楊如琪身旁的小妾笑得花枝亂顫。

  楊如喧惱火地抬眼瞪去。「太放肆了!」在孩子面前說這些渾話,分明是討打。

  「誰放肆?嫁給了瞎眼侯爺,真以為自個兒是貴夫人了?也不想想自己過的是什麼寒傖生活。」小妾上下打量她,對她一身樸素鄙夷極了。「怎麼,如今要把這孩子帶在身邊,敢問往後他要稱呼侯爺,爹,還是伯父?」

  瞪著那可恨的挑釁眉眼,楊如瑄小手緊握成拳。要不是允熙在場,她肯定打得她滿地找牙,可孩子在場,她再惱都不能發作。

  「柳倩倩,你眼瞎了嗎?沒瞧見這孩子簡直就和侯爺同個模子印出來似的,他是誰的孩子,還需要言明嗎?沒腦袋就少說點話,寧可當啞巴也不要當睜眼瞎子。」楊如瑄皮笑肉不笑地道。

  奶奶說,侯爺那位通房翠兒是在去西突征戰前便收下的,然而侯爺征戰三年未歸,有下人瞧見她和樊柏文勾搭上,就在侯爺負傷歸來沒多久後,翠兒傳出有喜,可侯爺那時已得知她和樊柏文有染,欲趕她走。

  最終是奶奶將翠兒留下,只是翠兒卻在產下允熙時難產而死,之後允熙便由奶奶照料,只因侯爺根本不相信孩子是他的。

  直到允熙都已經能跑能跳能說話了,侯爺都不曾見過他一面。

  聽奶奶講完那些往事,她心疼不已。一個孩子才兩歲大,卻得因為大人之間的爭斗而落得無爹娘疼惜,如今奶奶年事已邁,還能再看顧允熙幾年?

  況且孩子也不能沒有爹娘照料,否則一個不小心學壞了,恐怕長大後又會衍生諸多問題,就像是當年的她,心思偏差才會一步錯步步錯。

  也正因為如此,奶奶希望她能照料允熙,她才會一口答應。

  可答應是答應了,她真不知道該怎麼跟侯爺說,更糟的是,還沒回梅貞院,就先遇到幾個不長眼的,教人煩心透了。

  「你怎會知道我的名字?」柳倩倩一臉錯愕地道。

  楊如瑄抿了抿嘴。「樊二少之前最寵的小妾嘛,誰人不曉?只可惜現在……」她視線轉向楊如琪,隨即又收回。

  不成,她不該引發她們之間的斗爭。

  眼前的如琪就像以前的她。當初她和柳倩倩可是明爭暗斗得很,想來她現在也是同樣對待新寵如琪才是,她不該再興風作浪,挑撥離間。

  「你的意思是我現在不得寵?」柳倩倩眯起美目,驕橫地走向她。「就憑你這麼點姿色,我都沒看在眼里,更何況是她?男人不過是嘗鮮罷了。」

  「不管怎樣,那都是你們之間的事,請讓讓。」

  「我就是不讓。」

  楊如瑄沉著臉,睨了眼置身事外的楊如琪,惱意更甚,開始後悔沒把蜜兒、杏兒帶出來,要不至少也多個幫手擋住她們。

  「娘?」樊允熙輕扯著她。

  「沒事,娘現在就帶你回梅貞院。」她勉為其難地漾著笑,緊緊地牽著他的手,硬是要從柳倩倩身旁走過。

  豈料,柳倩倩突地朝她用力一推——

  「啊!」沒料到柳倩倩會推自己,楊如瑄下意識地護著孩子,身子往後一倒,然而預期的疼痛卻沒發生,只因身後有人將她護住。

  她回頭一望,驚見竟是樊柏文。

  「你沒事吧?」樊柏文笑容可掬地問。

  楊如瑄趕忙離開他的懷抱,回頭瞪著柳倩倩,余光瞥見楊如琪憤恨的眼神,瞬間明白柳倩倩的意圖。

  樊柏文曾托人上楊府提親,這事如琪肯定是知道的,想必樊柏文的通房小妾們也知情,而柳倩倩能一直站穩寵妾的地位,正因為她向來就是最懂樊柏文的人,更懂得利用小技倆拉攏他的心,如今她故意討樊柏文歡心,把她推給了他,二來又能藉此挑撥她和如琪……楊如瑄開始懷疑,當初會要她送毒給樊柏元,也許就是柳倩倩的主意。

  「倩倩,你怎能對嫂子這般無禮,還不趕緊跟嫂子道歉?」樊柏文面有責難地喝斥著,大手緊握著楊如瑄的手。

  柳倩倩一臉可憐兮兮地朝楊如瑄欠了欠身,抬眼時,卻對她笑得挑釁。

  楊如瑄微眯起眼,不著痕跡地抽回被樊柏文握住的手,低聲道︰「小叔,笑鬧罷了,不礙事,不過小叔的妾室要是在外人面前如此不識大體,恐怕會貽人話柄,有損小叔品格。」

  話落,朝他笑得客套,裊裊娜娜欠身。

  「嫂子所言甚是,倩倩,你瞧瞧嫂子這身段這姿態,你怎麼上得了台面!」哪怕只是客套的笑,看在樊柏文眼里就是千嬌百媚的誘他心動,還特地為她罵了柳倩倩,想討她歡心。

  楊如瑄不置可否地笑嘆,臨走前,她回頭尋釁地望向臉色微變的柳倩倩。

  想跟她斗?門兒都沒有!

  瞧瞧這種男人,愛嘗鮮貪玩,到底是哪兒好,值得她們當寶?那種廢渣,想要就自個兒帶走,省得礙她的眼。

  她無聲哼著,一踏進梅貞院的拱門,卻見樊柏元和默言不知何時已站在拱門邊,她不由脫口喊著,「侯爺?」

  樊柏元神色陰晴不定,轉頭就走,默言趕忙跟上讓他搭著手,省得這場瞎眼戲就此被戰穿。

  楊如瑄心頭顫了下,握了握樊允熙的手,快步跟上。

  而樊柏文的眼卻像是著了迷般,不斷地追逐著她的身影,直到她進了房,他還是移不開眼。

  「人都走了,你到底還要在這兒站多久?」楊如琪惱聲吼道。

  「我要得到她……非要她不可!」樊柏文吶吶地道。

  柳倩倩撇了撇嘴,有些不是滋味地挽著他的手。「二少,我一定會幫你的,今兒個不就讓你嘗了點軟玉溫香。」

  「這麼點甜頭只會讓我更饞。」

  「我會想出法子的。」

  「就知道你這丫頭最貼心了。」樊柏文笑點著她的秀鼻,挽著她離去,壓根忘了還有個楊如琪在場。

  楊如琪接收到柳倩倩那尋釁的眼光,氣得直跺腳,更氣楊如瑄竟如此輕而易舉地佔去她夫婿的目光……不,她絕不允許!

  房門外,小雨急驟,房門內,波譎雲詭。

  樊柏元鐵青著臉坐在錦榻上,不發一語,楊如瑄察覺他的面色有異,原本在心里想好的幾種說詞,現在一種也說不出口。

  侯爺像是極惱,可到底是在惱什麼?

  默言站在樊柏元身旁,閉上眼忍受這凝滯的氛圍。要不是侯爺扮瞎不能被揭穿,他早就離開房間了,哪需要看他們各自沉默不語,中間還夾了個娃兒呢。

  「娘?」樊允熙來回看著,終于忍不住開口。

  楊如瑄還來不及安撫,樊柏元已怒聲喊道︰「誰是你娘?」

  楊如瑄嚇了一跳,趕忙將被嚇得瞪大眼的樊允熙擁入懷里。「侯爺!」

  「怎麼,我說錯了?你要把這孩子帶來之前,奶奶沒告訴你什麼?」樊柏元惱火地重拍扶手,扶手立刻斷了一截,當場嚇出樊允熙待命的兩行淚。

  「那不過是子虛烏有的事。」

  「已經在府里傳得人盡皆知,你還說是子虛烏有?!」這孩子他看都沒看過,但當他看著她牽著孩子走來時,他便知道他是誰。

  畢竟不難猜,府里幾時會有如此年幼的娃兒,不就是那個恬不知恥的女人生下的孽種——

  「侯爺,謹言慎行,別在孩子面前……」

  「那你就把他帶走,我永遠都不要見到他!」

  楊如瑄聞言,惱火地道︰「侯爺,他是你的孩子!」他以為兩歲大的孩子,日後會忘了他現在說過的話?他可知道他現在說的話有多傷孩子的心?!孩子何其無辜,大人做的混事,沒道理要孩子承擔。

  「他不是!」

  「他是!你問默言,小允熙簡直就和你長得一樣,一看就知道這是你的孩子!」她搗住樊允熙的雙耳,不希望他聽見太多不堪的字眼。

  默言驀地瞪大眼,一臉哀苦。不要問他,雖然他也覺得很像,可是這個時候,他只能選擇當啞巴……

  「我不在乎他是誰的孩子,帶他離開!」樊柏元怒吼著。

  他看見了!他看見了他兒子的五官,這才驚覺原來他和自己竟是如此相似,但是,他也同樣看見她跌進了樊柏文的懷里,看見她朝樊柏文笑得千嬌百媚,毫不排斥他的擁抱,甚至臨走前還回頭看了樊柏文一眼……那一瞬間,他覺得他們是一家三口,那一幕刺眼得教他的眼都痛了!

  老天是在整他嗎?給了他重生的機會,讓他以為可以改變一切,豈料他依舊被傷得遍體鱗傷。

  眼傷逃不過,回府靜養,卻被翠兒和樊柏文聯手傷害,如今,還要他面對如瑄極可能和當初一樣,和樊柏文攜手對付自己,這是什麼該死的命運?!

  「樊柏元,你怎能如此無情?!」楊如瑄怒不可遏地吼道。

  她知道他淡漠一切,但她也知道他的淡漠是來自他的眼傷和心底的傷,她當然也可以理解他被親弟背叛,又遭父親漠視,她知道他心里的痛,可是他再痛都不該說出傷害孩子的話。

  「我就是無情,你要是看不慣,你也一起走!」都給他滾,還他平靜的生活,他受夠了心緒被她一再挑動的失控。

  「好,我走!」她一把將樊允熙抱起,疾步往外走。

  她走得決絕,樊柏元的手緊緊握拳,緊抿的唇終究沒有啟口。

  房里靜默無聲,外頭風雨交加,天色暗如黑夜,猶如他的心。

  今日的天候就和他的心情一般,因為她親手為他制衣而心喜,因為她的拒絕而惱怒……知曉她去探視奶奶,所以在院落拱門邊等她,豈料卻讓他目睹那一幕……他的雙眼看得見了,他卻寧可自己看不見。

  他不想承認,卻由不得他……他是真心想要她的,只可惜不屬于他的,就算強求也求不來。

  默言瞧他懊惱地閉眼不語,不禁輕嘆了聲,「侯爺,其實你只是吃味而遷怒啊。」樊柏元驀地張眼,橫眼瞪去,默言無奈地聳了聳肩。

  他,只是實話實說嘛。

  天色由墨黑轉為陰灰,一時間教人分不清時辰,他想,也許天還沒亮。

  秋季天色亮得慢,加上一夜未停的雨,時節仿佛在一夜之間換了季,猶如他的心,進了寒冬。

  門,被輕柔地推開,他帶著自己也不知道的期盼微張眼,卻見來者是默言。

  「侯爺,先梳洗吧。」默言將水盆擱在花架上,擰干了布巾遞給他。

  樊柏元接過手,微啟唇,卻又無聲咽下話。

  默言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自問自答了起來。「奇怪了,時候都不早了,怎麼還是沒瞧見少夫人?對了,侯爺,我剛剛來時遇到少夫人的丫鬟,眼楮很漂亮的那個,不是像貓眼的那個……」

  「你有完沒完?」樊柏元冷睨著他。

  「喔,她說少夫人昨晚哄小少爺哄到天快亮才睡,所以起得晚,現在人在廚房里忙著,要我先端盆溫水給侯爺梳洗。」

  「多話。」

  默言瞧他一臉釋然,不禁無奈輕嘆。這年頭,想同時當蛔蟲和包打聽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呀。

  樊柏元稍作梳洗,起身換穿一件冰藍色的錦袍,聽見門外的腳步聲,一回頭就見楊如瑄和蜜兒端著兩個木盤進房。

  她的氣色不好。

  他不著痕跡地打量著她。一直以來,她不像京城的官家千金,習慣在臉上涂涂抹抹,總是素淨著臉,濃眉秀雅,朱唇潤嫩,尤其是那雙水亮大眼,像是嵌著琉璃似的,每當漾笑時總流淌著令人心動的光芒。

  然而此刻,她的氣色如灰,總是生動的水眸此刻像灘死水,沒有一絲光采,就連總帶著笑意的唇也是緊抿著,看他的目光不再如先前那般滿是憐惜恬柔,反倒是淡掃而過,壓根不多停留。

  「默言,這兒就交給你了。」楊如瑄淡聲吩咐,轉身要走。

  「你要去哪?」面對她不曾有過的淡漠,樊柏元不假思索地問,有絲慌亂。

  「不想礙到侯爺的眼。」她淡淡道,連頭也沒回。

  「我看不見!」他咬牙低著。

  「是啊,侯爺確實是看不見,恐怕就連心也被蒙蔽了!」話落,她轉身就走。樊柏元怔坐著,不敢相信她竟然用這種態度這種口吻譏諷他。

  她變了!不是他所熟悉的楊如瑄!

  不過一夜就風雲變色……難道她一見到樊柏文,心就立刻偏到他那兒了?!

  無所謂,他不稀罕,他娶她,不過是圖個方便,順便鉗制樊柏文,要是她真和樊柏文勾搭上,剛好方便他從中探得消息……混帳!他要消息,難道還得透過她?!

  「不吃了!」他惱火地起身,大步朝書房而去。

  默言只好無奈地跟在他身後。「侯爺,你別胡思亂想,沒有的事你何必想著為難自己。」

  「你懂什麼!」踏進書房,他回頭吼著。「他們兩個以往就是……」

  他驀地噤聲,那是不該提起而且早已不復存在的一段經過……可是,有些事恐怕是怎麼也改變不了,因為她曾是樊柏文的妾,卻被重生後的他強娶……

  默言搔了搔頭。「我實在有些搞不懂,少夫人和二少之間能有什麼?要是我沒記錯,我還聽楊致堯提起過,有回在佛寺後院,少夫人還偷偷地拐了二少的腳,害二少跌倒,這事侯爺那時的眼已恢復七成,應該是知道的吧。」

  樊柏元緊攏著眉。這事他當然知道,他也記得她一心為自己,甚至還好心地替他計量步子……她滿臉憐惜,姿態溫婉,才會教他興起娶她為妻好方便楊致堯拜訪的念頭,只因她沒那麼惹人厭。

  要是她的性子刁蠻張狂,他寧可不讓楊致堯過府,也絕不會娶她為妻,而過門後,她殷勤伺候著他,那般溫柔恬靜,為替他裁新衣傷了手,都教他有那麼一瞬間的動心……但是她對樊柏文傾心,卻是不爭的事實,他親眼看見的!

  「走!」樊柏元煩亂地扣住默言的手。

  「侯爺要做什麼?」默言一臉驚恐,顫巍巍地問。

  不要……千萬不要是……

  「練劍!」

  不要!默言無聲大喊著,他還沒娶妻,他不想莫名死在侯爺的劍下,雖然小庭院的風景好,但是他一點都不想葬在那兒!

  默言進入了苦難修行,一過暗門,樊柏元的劍就毫不客氣地招呼過來,完全不給他退縮的機會,簡直是將他往死里逼。

  完了完了,再這樣下去,他真會死在這里,誰來救救他?!

  他何其無辜,根本就不關他的事!再者,他長這麼大,也沒見過哪個男人吃醋會吃得這麼誇張……他開始懷疑,侯爺分明就是喜歡少夫人很久吧!



第十章

  翌日一早,默言面上慘無血色。

  原因無他,只因——端水備膳的人都不是楊如瑄。

  默言摸了摸昨日來不及閃過,被劍劃過的臂傷,偷覷了眼臉色冷鷙駭人的樊柏元,眼見杏兒和蜜兒備好早膳就要退下,他好想求她們帶他一起走,不要丟下他,他不想待在這里。

  「你家小姐呢?」就在兩人欲離開之際,樊柏元沉聲問著。

  蜜兒聞言,不滿地皺起眉道︰「侯爺認為少夫人還是奴婢們的小姐,那是不是準備要放休書了?」

  此話一出,默言倒抽口氣,瞧見樊柏元擱在桌面的拳頭已經握得青筋暴跳。

  「蜜兒,對侯爺說話豈能這般無禮?」杏兒抬手制止蜜兒,眸色看似溫順卻稍嫌淡漠。「咱們可不能讓人有機會給小姐冠上娘家管教無方的罪名,畢竟咱們的侯爺可不是什麼講道理的人。」

  默言原本還點頭,認為還是杏兒識大體,聽到最後,他干脆直接閉上眼來個眼不見為淨。

  其實,有時候他也會想當個瞎子的,真的。

  「好個不一般的楊府千金,才能管教出這般放肆大膽的刁奴!」

  「是的,我家小姐說過,想知道主子是什麼德性,看身旁的下人就知道,我家小姐待奴婢們真誠,奴婢自然是餃環以報,要是有人膽敢欺侮我家小姐,管他是皇帝老子還是什麼的,奴婢們都不會坐視不管!」她一口一個小姐,故意不叫少夫人,她家小姐不需要這種男人當夫婿。

  默言聞言,開始懷疑他現在該不該替侯爺出口氣,可是,他實在不覺得侯爺做對,要他相挺,總覺得心虛呀。

  「口口聲聲指桑罵槐,本侯爺不過是個瞎子,豈有本事欺她?!」為何他非得坐在這兒,被兩個出言不遜的丫鬟羞辱!

  「侯爺,我家小姐說,傷人不需利器。」杏兒有些欲言又止,但終究還是閉上了嘴。「侯爺,奴婢們先退下。」

  見杏兒朝自個兒福了福身,他脫口道︰「叫你們家小姐過來!」

  杏兒緊繃的神色微微松開,輕聲道︰「恕小姐無法過來,因為小姐病了。」

  樊柏元怔了下,顯然沒想到她病了,隨即想起,前日她抱著娃兒離開時,外頭正下著大雨。

  「可有找大夫?」他口氣稍緩地問。

  「沒,小姐說不需驚動大夫。」

  「她……」

  「杏兒,你話都說了就干脆說得明白些,梅貞院沒錢了,小姐沒錢請大夫!」蜜兒火大地吼著,一想起小姐為了這無情無義的侯爺縮衣節食,就連病了都不敢請大夫,她就一肚子火。

  「蜜兒!」

  「不說給他聽,他還真以為自個兒是高高在上的侯爺,依我看,他根本是不知世間疾苦的天之驕子!」蜜兒一把拉開杏兒欲制止的手,不吐不快。「侯爺,為了醫治侯爺的眼,小姐把嫁妝都變賣了買藥材,梅貞院一領到分例,她就趕緊替侯爺備藥和裁衣,用的全都是最上等的,可自個兒總是舍不得吃穿。之前總算舍得花錢買了幾匹布,全都是高檔的冰紋綾羅,但那全都是給侯爺的,她壓根沒替自個兒買上一匹。」

  「小姐不會裁衣,找我和杏兒幫忙,可咱們要幫忙繡工和縫制,小姐卻不肯,直說要給夫君的衣服得要她親手繡縫才成……我家小姐到底是哪里對不起你了?你為了一個娃兒和我家小姐鬧翻,你不要的孩子,我家小姐疼得像寶,那是因為我家小姐早年喪親,她舍不得小少爺從小就沒爹娘疼,整夜親手抱著哄著,如今自個兒病了,卻還只記得要張羅小少爺和你,又要我倆不得讓你知道她病了,讓你擔憂,可你會擔憂嗎?!」

  蜜兒像是要將進樊府這段時日,楊如瑄的所作所為一次說清般,她不能忍受樊柏元竟為了雞毛蒜皮大的事冷落她家小姐。

  默言倒抽口氣,不敢相信這丫鬟看起來個兒小小,中氣卻這般足,罵得可痛快了,而侯爺的臉色……嗯,還好,只是黑了一點。

  樊柏元垂斂長睫不語。他曾聽楊致堯提起過,楊如瑄原是楊家三房,因為父母雙亡,在十二歲那年被二房給收養。算了算,也不過才三年多前的事,那時的他正要從西突定陽城班師回朝。

  說來也巧,他們在同一年失去了最重要的人事物。

  她對孩子的疼惜,是因為如此,那她這般不求回報地對待自己,又是為了什麼?他不知道她竟連嫁妝都變賣了,如果是想從他身上找到家人的回憶,那麼她還會對樊柏文動心嗎?

  疲憊地閉上眼,有些事饒是他想破頭還是沒答案,再者她病了……

  「默言。」他低聲喚著。

  「拿點銀兩給杏兒去請大夫。」

  「是。」

  「不成,我得照顧小姐,杏兒得要照顧小少爺,我們兩個都沒空去請大夫。」蜜兒低聲回絕。

  樊柏元的長指輕敲兩下,而後輕搖著長指,默言立刻領命而去。

  「侯爺,奴婢們先告退。」

  樊柏元略微不耐地擺了擺手,待兩人離開才站起身。

  他想見她,可偏偏默言不在,他哪兒也不該去……笨丫頭,都病了,昨兒個還那般倔氣。

  如今想來,她昨兒個的氣色確實不佳,話也沒多說,也許是不想教他發現她身子不適……忖著,心愈焦躁,幾乎要不顧一切地去看她。

  而他,也確實這麼做了。

  房門被推開時,楊如瑄不敢相信地瞪著來者。

  「侯爺?」蜜兒低呼著。

  楊如瑄掙扎著坐起身,一套上鞋,管不了自個兒病得頭昏眼花,直朝他走去。「侯爺怎麼來了,默言呢?」

  「他去請大夫。」他注視著她,她臉色紅通通的,身上似還有高熱,後頭蜜兒已經趕緊拿了件棉襖給她搭上。

  「那侯爺是怎麼來的?怎麼也沒多加件外袍?啊,那件裘衣我還沒改呢。」

  「說那些做什麼?你趕緊回床上躺著。」他握住她的手,發覺她的手燙得嚇人。「我沒事。」手被握住,她有些羞赧的垂眼。

  「快躺著。」他輕扯著她。

  楊如瑄身子晃了下,他趕忙將她摟進懷里。「你瞧,身子不適還不安分些。」想也沒想的,他將她打橫抱起,卻突地想起自己是個「瞎子」,面對看得一清二楚的路,他要怎麼走?

  「侯爺,往前走約莫八步,直走就好。」楊如瑄感覺到他的遲疑,顧不得羞意,忙出聲指引。

  樊柏元循著指示,放慢腳步向前,不讓她倆看出破綻,直到安穩地將她置在床上,又摸索著被子替她掖好。

  一個夫妻間再尋常不過的動作,卻讓她鼻頭發酸。

  「蜜兒,拿把椅子來。」她眨了眨眼,吩咐著。

  「是。」被眼前這一幕嚇傻的蜜兒,回神搬了把貼背高腳椅擱在床邊,不住地打量著樊柏元,像是無法相信他竟會在沒有默言的陪伴之下,獨自走到天一水榭。

  天一水榭和鹿鳴閣只相隔一座花園,有小徑穿廊,說遠不遠,但對一個雙眼不方便的人卻是極其不易。

  而且,她罵了一串話,侯爺都沒罰她呢,虧她還打定主意等著被罰。

  「侯爺,在默言來之前,你先坐會歇息一下。」楊如瑄柔聲說著,輕牽起他的手,指弓他坐下。

  「身子還很不適?」他坐下,沒松開她的手,垂斂長睫遮掩他的視線。

  「還好,沒事。」

  「才不呢,小姐昨兒個一直吐,什麼都吃不下,哪里沒事了?」蜜兒忍遏不住地替她出聲。

  楊如瑄頭疼地道︰「蜜兒,去幫杏兒照料小少爺。」

  「不成,侯爺又瞧不見,你要是有個什麼的,他照顧不了你。」

  「蜜兒,說什麼他?說話如此放肆,你這不是給我蒙羞嗎?」

  「小姐……」蜜兒可憐兮兮地垂下唇角。

  「去照料小少爺。」

  「……是。」

  待蜜兒牛步般地離開,楊如瑄才嘆了聲道︰「侯爺,真是對不起,蜜兒是心直口快,沒什麼惡意的,你別跟她一般見識。」

  「為何你病了,卻沒要人知會我一聲?」他不問反答。

  楊如瑄怔了下,顯然沒想到他居然會這麼問。「我……我們那天不愉快……」

  「那是兩碼子事,再者,你以為我會連請大夫的銀兩都沒有?」

  「我……」

  「往後不需要再花費不必要的心神在我身上。」他低聲道。

  楊如瑄聞言,異常紅濡的唇顫了下,苦笑的抖著聲道︰「可是,我……」難道在他心里,依舊沒有認可她是他的妻子嗎?

  身為他的妻子,把心思放在他的身上,天經地義的,不是?

  可是,他卻不要……

  驀地,她聽見他低嘆了聲,道︰「我的意思是說,不需要再浪費錢醫治我的眼。」楊如瑄愣了下。「侯爺怎會……」

  「你的丫鬟說的,跟我抱怨我對你苛刻。分例如何花用,我不在乎,但是如果你為我裁衣制衫,至少也要替自己備幾套新衣,沒道理只有我在享福,卻讓你過得連丫鬟都不如。」他說著,不自覺又嘆了聲,長指撫上她的頰,一並撫去她無聲落下的淚。「我簡樸度日,那是在軍中養成的習慣,不代表你得跟著一起過。」

  不過不可否認,一開始故意刁難她,也是一種試探,不希望她奢侈成性。

  「不是,我只是想著怎麼幫侯爺而已,因為我是——」她突地頓住。

  「怎了?」

  楊如瑄咽了咽口水,有些干澀地啟口。「侯爺,有件事我一直掛在心上,沒有機會對你說。」

  「什麼事?」

  「侯爺曾問我,如果我是你的敵人,是否會上當?」瞧他應了聲,她才放膽子說︰「可我想說的是,我從來也永遠不會是侯爺的敵人,因為我、我是侯爺的妻子。」

  樊柏元垂眸睇著她,不發一語。

  所以,她為他做了那麼多,不求回報,只是因為她是他的妻,做得再多都是天經地義,全是她心甘情願?

  成親之前,盡管照過兩次面,他們依舊是陌生人,成親之後,她卻是一心一意地付出,他不懂,她沒接受過他半點恩惠,不曾得到他的疼愛,她為什麼可以理所當然地付出?

  「侯爺,在你心里,我是你的妻嗎?」他的沉默連帶地拉沉她的心,病中的她脆弱無比,也教她卸下所有堅韌,她不再知進退,執意尋得答案。

  「你是。」他的嗓音有些啞。

  楊如瑄徐徐漾笑,美艷得猶如瞬間盛放的花兒。「真的?」

  「當然。」他貼在她頰邊的指頭不斷地揩去她落下的淚。

  「那,侯爺往後可不可以別再對我那麼凶?」

  望著那雙盈滿淚水的琉璃大眼,那淚水仿佛落在他死水般的心湖,激起陣陣漣漪,那是種心頭酸著麻著,又帶著微甜的滋味。

  「你也不遑多讓。」

  「可是允熙……奶奶年紀大了,不能再把允熙交給奶奶照料,如果連你都不留他,他還能去哪?他還那麼小,明明有爹卻不能依靠,要是往後走偏了,該怎麼辦?他什麼都不懂,可是這兩日不哭也不鬧,唯有入睡時才默默地掉淚……」

  「我知道了,你別哭了。」他出聲打斷她未竟的話。「要他留下就留下,你是我的妻子,你想要當那孩子的娘或送他走,都由你。」

  楊如瑄愣住,也不知道是因為他微沉的嗓音還是因為他說的話。

  「要你別哭,你反倒是……」

  她看他神情似有不耐,卻緩緩地低頭俯近她,吻上她的頰,那溫熱的貼覆教她驀地瞪大眼,屬于他的溫醇氣息吹拂過她的臉。

  然後,他的唇輕柔地覆上她的。

  柔軟的唇廝磨著,試探般地含吮著她的唇瓣,她的心跳如擂鼓,震得她渾身抖顫不休,直到——

  「侯爺,大夫來了!」默言的大嗓門伴隨著開門聲,而後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飛快掩上。「……侯爺,老爺好像有事找我,我先走一步……」

  「把大夫帶進來!」樊柏元惱火咆哮。

  楊如瑄雙頰紅如霞彩,卻見他俊缸的臉龐也燙得微暈,就連厚潤的耳垂都燒紅一片,不禁想起那回在他房里換衣時,也瞧見他……她思緒頓了下,眉頭微皺,隨即又松開,瞧她想到哪去了,侯爺又看不見。

  少頃,默言垂著臉帶大夫進房。

  大夫切著脈,樊柏元望向她,背地里卻將長指精準無比地指著默言,突地中指和食指交叉了起來,便聽見默言倒抽了口氣。

  必他什麼事?!是侯爺要他找大夫,他十萬火急地找來,應該要打賞的,為什麼要他的命?!陪他練劍挨了傷還不夠是不是,以為他都不會翻臉的?

  他也是會翻……筋斗的,不知道彩衣娛親這一招,能不能換來免死金牌一面。

  懶得理睬默言,樊柏元專注地望著她,等著大夫診斷結果。

  一會,老大夫笑了笑道︰「侯爺,不礙事的,夫人只是染了風寒,雖然拖延醫治,但夫人的身子骨極佳,只要服上幾帖藥就好。」

  「多謝大夫。」經他這麼一說,樊柏元徹底松了口氣。

  他早逝的前妻天生體弱多病,某年入冬染了風寒就那麼走了,他怕如瑄也跟她一樣體弱,禁不起一場病痛。

  老大夫起身望向樊柏元,樊柏元下意識地閉上眼,就怕被大夫看出端倪,卻聽他說︰「侯爺臉上微暈,要不要在下順便切脈?」

  樊柏元愣了下,還未意會,便聽見默言一時沒忍住的笑聲,他唇角抽了兩下,低聲道︰「不用了,大夫。默言,待大夫開出方子,差人送大夫順便抓藥。」

  「喔……」默言可憐兮兮地垂下臉,沒敢再露出一絲笑意。

  等老大夫開方子的當頭,默言跑去找蜜兒,把抓藥的差事交給她,然後就很聰明地守在楊如瑄寢房門外。

  他又不是真傻了,挑這當頭進去打擾,豈不是嫌自己命太硬。

  「你餓不餓?」樊柏元低聲問。

  「不餓。」房里只剩他倆,想起方才他的吻,她羞澀的不敢看他。

  那含羞帶怯的神情,擾得樊柏元更加動心起念,他啞聲道︰「那就先睡會吧,待會藥熬好了,我再喚你。」

  「侯爺要待在這兒?」她詫道。

  「不成?」

  「當然成……」她只是有些意外,總覺得前兩日的爭吵像是一場夢,在她病一場之後全都消失不見。

  「睡吧。」

  「嗯。」她應了聲,卻偷覷著他,看他飛揚的濃眉,長睫底下的黑曜瞳眸,還有那方才吻過她的唇……

  「……」他不自在地別開臉。

  楊如瑄有些失望地閉上眼,好遺憾他別開了眼,讓她無法清楚看見他的臉,可閉上眼之際,她發現他的耳垂似乎又更紅了些,會不會因她而染上風寒?

  她應該要他離開,可是有人看顧,又特別是他,讓她分外安心。

  好一會,聽見她漸勻的呼吸聲,樊柏元才回過頭端詳她的容貌,巴掌大的小臉,五官精致出眾,然最引人注意的是那雙琉璃般的眼,像會說話似的,喜怒哀樂在她眸底鮮明生動極了。

  長指輕觸他方才吻過的唇,她卻突地伸手抓住他,他心頭一顫,但她沒醒,只是嘴上被搔癢,下意識地抓住他罷了。

  手,就這樣被她握著。

  他可以選擇拉開她,甚至抽開手,但是最終……他笑了笑,反握住她的手,俊逸的面容上,是他也沒發覺的濃情寵溺。

  楊如瑄昏昏沉沉的,依稀記得起身喝過一次藥而後又沉沉地睡去,直到陣陣抽噎聲將她擾醒。

  虛弱張眼,就見樊柏元依舊坐在床邊的高背椅上,他背對著她,而——

  「允熙?」

  坐在圓桌邊小聲抽噎的樊允熙一聽見她的聲響,兩道蓄勢待發的淚水二話不說地決堤,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簡直像被欺凌到極致。

  「娘……」那軟綿童音哭得有些沙啞,嬌嫩嫩地喚著。

  「發生什麼事了,侯爺?」楊如瑄輕扯著他的袍子,樊柏元回頭,那毫不遮掩的怒容教她心頭一顫。

  她還未開口,他已先搶白道,「這娃兒說沒見到你不用膳。」

  「那……用膳了嗎?」

  「他說等你一道用膳。」這話簡直像是從牙縫中迸出的。

  「喔,那他為什麼哭了?」楊如瑄問著,視線卻是落在一副很想飛撲到她懷里,卻又因為不知名原因端坐在椅上的樊允熙。

  「我在教他規矩。」

  「什麼規矩?」

  「是個男人就不準用眼淚威脅他人,那是身為男人最不恥的行徑。」

  楊如瑄暈沉沉地把片段湊在一起,想了下,明白了。簡單來說,就是沒見到她,允熙哭著找,而侯爺答應讓他進房,豈料他依舊傻得用眼淚當攻勢,徹底惹惱了鐵血作風的武將爹。

  「侯爺,允熙今年只有兩歲。」她小心翼翼地提醒他。

  要一個兩歲的孩子不拿眼淚當攻勢,那真是太為難他了。

  「我兩歲時就沒有眼淚了。」樊柏元淡聲道。

  楊如瑄愣了下,沒料到他突出此言,想起他的生母離世得早,公爹忙于公務,豈有時間陪伴他,而後迎娶了繼室,卻是一個狠心後母。

  「那就讓兩歲的允熙可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吧。」她輕笑道,有些勉強地撐著床鋪起身,突來一股力道輕柔地將她扶坐起,貼靠在他肩上。「侯爺,當娃兒該是最無憂無慮的時候,你受過的苦,個中滋味你最明白,何苦也讓允熙承受?」

  樊柏元抿唇不語。

  「說來,允熙的命運和侯爺極相似,但最大的不同處,允熙會有對疼他寵他的爹娘,對不?」

  樊柏元知道她不過是順便確認他的答允是否有變。「你可以寵他疼他,但不能將他教養成無法無天的紈褲子弟。」

  「不會的,允熙是侯爺的兒子,注定就不是紈褲子弟的命。」

  「最好是。」他皮笑肉不笑地哼了聲。

  「侯爺,我可以抱抱允熙嗎?」

  樊允熙聞言,黑溜溜的眸子眼巴巴地望著楊如瑄。

  「不成,你忘了你還病著,熱度都還沒退,要是教他也染上病,豈不是更麻煩。」

  「那麼能不能請侯爺抱著允熙,這麼一來就不會靠得太近,而我也看得清楚了。」她問得小心翼翼。

  樊柏元哼笑了下,豈會不知道她心底在盤算什麼。「允熙,過來。」他低聲喚著,唇角勾起一抹壞心眼的笑。

  來呀,讓他看看他的膽有多大。

  樊允熙渾身一顫,淚水迅速蓄在眸底,可憐兮兮地搖著頭。

  楊如瑄被這一大一小的神情給逗笑,輕喚著,「允熙來,爹爹親口允的。」

  樊允熙小嘴抿了抿,抽噎著道︰「娘……我們去找祖奶奶……」

  楊如瑄詫異極了,沒想到從沒在她面前提起祖奶奶的他,不過才多久的時間,就已經被樊柏元嚇得寧可回去找祖奶奶。

  「侯爺,你把允熙嚇壞了。」

  「嚇壞才好,省得他從小就哭哭啼啼,還會使性子。」樊柏元哼了聲,望向他。「允熙,過來。」

  樊允熙被嚇得渾身打顫,不想過去,可是又覺得不過去會發生很可怕的事,只好無聲流著淚,牛步拖到他面前。

  「把眼淚擦干。」

  樊允熙小手胡亂抹著,抹得滿臉眼淚鼻涕。

  楊如瑄見狀,滿心不舍地找著帕子。「允熙,來娘這兒。」她撐起身子,倚在床柱邊上。

  樊允熙抿著小嘴,正準備撲到床上,卻被瞬間攔截,身體被輕易地抱起,下一刻他已經坐在一雙硬如石塊的腿上。

  「默言,過來。」

  「是。」在一旁已經笑到險些岔氣的默言向前一步,接過楊如瑄的帕子,沾著花架上木盆里的水後又遞給樊柏元。

  「自己擦,要讓我看見哪里還有眼淚鼻涕……」蓄意不說完的話充滿惡意的威脅。感覺自己身陷不可知的恐怖狀態中,樊允熙二話不說地接過帕子,用力地抹,死命地擦,直怕要是真沒擦干淨,往後也不用再擦了,嗚嗚,他好怕,他要找祖奶奶。

  「干淨了,別再擦了,再擦下去臉皮就要破了。」楊如瑄見他拚命地抹臉,趕忙出言遏止,沒好氣地瞪了樊柏元一眼,不喜歡他這般嚇孩子。

  「真的擦干淨了嗎?」樊允熙滿臉駭懼地問。

  楊如瑄嘆了口氣。「很干淨了,允熙,爹爹的眼楮看不見,你不用擦那麼大力。」既然他這麼愛惡整孩子,那她就泄露一點他的底,好讓允熙有應對之策,才不會被他給嚇出心病來。

  樊允熙聞言,抬眼對上樊柏元的眼,小手在他眼前揮舞著,卻突地對上他狠厲的眼神,尤其當那雙濃眉一擰時,他嚇得眼淚就快要噴出來。

  「他看得見……」他瞪他,很用力,很可怕!

  楊如瑄沒轍地垮著肩頭,問著默言。「默言,怎麼不見杏兒和蜜兒?」

  「少夫人,她倆正在廚房忙著……」說到一半,他聽見了腳步聲,笑道︰「晚膳已經準備好了。」

  話落,他向前開了門,接過兩個丫鬟手中的木盤。

  「小姐,你醒了,身子好些了嗎?」蜜兒一見她倚著床柱,向前撫著她的額,熱度減退了,但還是有些熱。

  「我好多了,辛苦你和杏兒了。」

  「不辛苦,廚房還有兩道菜跟剛熬好的藥,奴婢馬上去拿。」

  「蜜兒,慢慢走,不急。」瞧她蹦蹦跳跳的,楊如瑄低笑交代。

  蜜兒回頭笑著,放慢了腳步。

  一會,菜全都備齊,一家三口一道用膳,楊如瑄邊吃邊替樊柏元布菜,而樊允熙則被抱到桌邊,由杏兒親手喂著。

  用完膳,喝過藥後,楊如瑄才剛躺下,還沒開口要杏兒將樊允熙抱回自個兒的房間,便見他走到床邊,小小的身子得要踮起腳尖才看得見她。

  「允熙,跟杏兒回房。」她笑著摸摸他的頭。

  「我想跟娘在這里……」他小小聲地道,努力地漠視背後那道可怕的視線。

  「聽話。」楊如瑄難得板起臉。

  樊允熙默默地把眼淚咽下,乖乖地松了手,讓杏兒牽著出去了。

  「那小子走了,你趕緊睡了吧。」樊柏元依舊坐在床邊高背椅上。

  「嚼,侯爺,你也回去歇著吧。」

  也不知道是生病讓她體虛,還是喝藥讓她貪睡,才閉上眼,她隨即入睡,睡得極沉,不知過了多久,她徐徐張開眼,就見房里燭火依舊,默言坐在門邊閉目養神,而樊柏元坐在原本的位子,只是……

  「允熙?」她訝道。

  不是要杏兒抱回房了,怎麼……

  「他一個時辰前偷溜進來的。」樊柏元讓孩子趴睡在自己胸膛上,長臂將他護得牢牢的,像是怕那小子睡得太沉,身子一斜就掉下去。

  「侯爺怎麼沒回去歇著?」她問得極輕,有點難以置信。

  「怎麼,趕人了?」

  「不是,我只是……」話未竟,就見他的手撫上自個兒的額頭,她才發覺額上敷著濕手巾,他隨手拿起,單手在水盆里揉擰,隨即又敷在她的額上,動作利落得簡直像雙眼能視。「侯爺的手真巧。」|

  「是嗎?」他的長指滑落她的頰,感覺還有些許熱度。「再睡一會,要是哪兒不適就出聲。」

  「嗯。」她笑眯眼,像只貓兒般眷戀他逗弄的長指。

  他凝睇著她,直到她再次閉上眼沉沉睡去。

  心底有股異樣卻極難形容的滋味,壓在他胸口上的,是他兒子的重量,偎在他指邊的,是他妻子的熱度,他被囚在這兩者之間……這些,他從未想擁有,但現在,他卻像是被囚在歸屬里。

  被囚得……心甘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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κυιε 發表於 2016-9-9 05:14 PM

第十一章

  靜養了幾天,楊如瑄身上的熱度總算退了不少,能夠自己起身坐臥了。

  這是好事,但是樊柏元有些怏怏不樂。

  因為,他似乎找不到繼續賴在這的理由。

  「侯爺,這菜色不合你的胃口嗎?」楊如瑄喂著他,感覺他今兒個吃得不多,眉頭不展,像是在煩心什麼。

  「不……只是跟你說了,不需要特地在膳食里頭加藥材,我的眼已經不需要醫治了。」他沒說謊,事實上他的眼楮差不多就只能恢復到八成,但這對他而言已經相當足夠。

  「氣候入冬了,所以我要杏兒熬的是滋補身體的藥帖。」她頓了頓,再道︰「我拜托勤哥哥請教御醫,御醫說中過毒的身子,余毒不容易全解,身體會比以往弱,所以還是得稍微補一下較妥當,再者以往入冬時,我奶奶也總會用些藥補給我補身子,這種藥帖我也可以喝的。」

  「那就好。」他輕點著頭,伸手撫著她的額。

  楊如瑄直睇著他,笑意微揚話未落,就見一抹小小的身影突地竄到兩人之間,用力地拍掉他的手。

  兩人愣了下,就見樊允熙很堅持地把樊柏元的手挪開,然後往楊如瑄的懷里一坐。

  「允熙,你怎麼可以對爹爹這麼無禮?」楊如瑄不解地問。

  事實上她想問的是——他不是怕他爹怕得要死嗎?要不是萬不得已,他根本不想親近他爹的。

  樊允熙偏著小臉,偷覷著樊柏元冷沉的臉,然後立刻躲進楊如瑄懷里。

  「侯爺,允熙還是個孩子,別跟他一般見識。」楊如瑄只好出面緩頰。

  樊柏元抿了抿嘴,抬手撫上她的額,豈料,樊允熙就像頭護主心切的豹,見他的手一過來,立刻使出小躬拳,精準無比地再次拍掉他的手。

  「允熙!」楊如瑄趕忙將他護進懷里,因為她瞧見樊柏元的臉色已經鐵青得像是被雷擊中了。

  「娘是我的。」他直接把臉埋進她的胸懷里,小小的手臂死命地摟著她。

  楊如瑄輕呀了聲,知曉他這是佔有欲作祟,不過,他和她相處幾日,就這麼喜歡賴著她嗎?

  她笑眯了眼,喜歡他對著自己撒嬌,「侯爺,允熙只是……」

  「我要回去了。」樊柏元驀地起身。

  「侯爺,默言不在這兒,你要怎麼回去?」她急聲問著。

  先前賈管事通報說堯哥哥來了,所以侯爺便要默言先回鹿鳴閣招呼。

  「怎麼,沒了默言,你當我真是殘了?」他沉聲道。

  「我沒那意思……」

  見他真往外走,她不假思索地將樊允熙從身上扒下交給杏兒,追著他來到門口將他攔下。

  「侯爺,夜色暗了,回寢房的路上沒點燈,提著燈籠吧。」

  「我眼楮看不見,提燈籠做什麼?」他沒好氣地道。

  她心思惶惶,不想要兩人之間搞僵了,可是偏她怎麼說都是錯……

  瞧她沒了面對他人時的伶牙俐齒,滿臉愧疚地苦思說詞,他不由放緩了語氣。「我沒生氣。」只是找不到理由繼續賴在這兒而已,就算楊致堯不來找他,今晚他也很難繼續賴下去。

  是說,就算他真氣著,也是氣那不識相又欠教訓的臭娃兒。

  「那可以讓我牽著侯爺的手嗎?」她問著,輕柔地握住他的手。「可以讓我牽引侯爺嗎?」

  她問得卑微,小臉滿是期盼,那雙琉璃般的眸子映出他的身影,仿佛她的眼里除了他,再也裝載不下其他。

  「你的燒剛退。」夜風正起,他不希望她又病了。

  「不礙事了,我可以的。」

  他握著她微溫的小手,確定她恢復了不少才低喊了聲,「杏兒,替你的主子拿件斗篷。」

  「是。」杏兒動作俐落,取來斗篷為她披上。

  「侯爺,走嘍。」她說著,腳突地被什麼東西撲上,她垂眼一望——「允熙?」

  「娘,你要去哪?」樊允熙抬起小臉,可憐兮兮地抱著她的腿。

  「允熙,你待會和杏兒回房睡,娘要送爹爹回去。」

  「我也要去。」

  「允熙……」

  「要去。」他堅持,而且還不斷伸手,企圖撥開兩人相握的手。

  樊柏元干脆牽著她的手拉高,看他還能怎麼撥。

  樊允熙小嘴微張,隨後緊緊抿起,緊握著她的另一只手。「要去。」

  楊如瑄見狀,無奈地望向樊柏元,就見他抽緊下顎,壓根沒得商量,可是她又放不下兒子……

  樊柏元見她左右為難,不知所措極了,半晌才淡聲道︰「要走就一道走。」

  楊如瑄喜出望外,忙道︰「杏兒,把允熙的襖子拿來。」

  「是。」

  「侯爺,你冷不冷?」

  「不冷。」現在才問不嫌太遲?不過看在她問了的分上,他不計較,他可不是那個只會撒嬌兼使性子的臭娃兒。

  「嗯,侯爺的手很暖呢。」她笑得極甜,緊握著他的。

  樊柏元近乎貪婪地注視著她,直到杏兒將襖子給樊允熙搭上,聽著她笑喊著——「咱們,走嘍。」

  望著她笑得幾分淘氣的俏顏,他臉上不自覺地輕漾笑意,可惜她只顧著看路,錯失了她期待已久的笑臉。

  「橫豎跟三公子說,戶部既已掀開,不管要往上還是往下,只要稍稍誘之以利就打得動,要是他真放不下心,就跟他說先拿孔二爺開刀。」

  「孔二爺?這人不好動,畢竟他和六公子的關系極為密切。」

  「正因為密切,所以就從孔二爺最寵的小妾動手。」

  楊致堯聽至此,總算意會了。「我明白了,我會將這事一字不漏地轉達給三公子。」他漾滿笑意地品著茶。

  「沒事,你可以走了。」樊柏元面色疲倦地道。

  「我茶都還沒喝完,你就趕我走,會不會太無情了點?」楊致堯沒好氣地道︰「你要知道,你那家絕品樓全都是我在打理,什麼小道消息都是我在搜集,我還得負責連系布局,你應該待我好一些吧。」

  絕品樓是翟陽城新竄起的一家酒樓,賣的都是絕品菜色,特別的是所有跑堂的全都是姑娘家,而且是面容經過挑選的艷色,重點是個個聽話。

  絕品樓,上門的全都是重臣權貴,里頭的艷色也都是為了伺候這些權貴特地挑選再訓練的。

  那位孔二爺新寵的小妾就是絕品樓的跑堂,嘴甜人聰明,送給孔二爺當妾,她像是飛上枝頭當鳳凰了,對他感念得很,一有消息便奉上。畢竟孔二爺可不是尋常人家,而是太平侯,六公子的舅舅。

  「我累了。」

  「也對,你的氣色不佳,怎麼了?」

  「托你妹子的福。」

  楊致堯聞言,狐疑地眯起眼。「侯爺的意思是,瑄丫頭大膽地想要榨干侯爺?難道是急著生下子嗣?」

  樊柏元橫眼瞪去。「你想到哪去了?她病了。」

  「那她現在身子還好嗎?」

  「已經痊愈了。」樊柏元像是累到極點,連話都懶得說,乏力地站起身。

  楊致堯淺啜著茶水,依舊疑惑,問︰「她病了,為什麼是你累了?」

  樊柏元怔了下,一旁當啞巴許久的默言替他回答道︰「因為少夫人病了,都是我家侯爺照料,一連幾天沒闔眼,當然累。」

  「一連幾天沒闔眼?」楊致堯難以置信地掩嘴低呼。「哇!侯爺,當初看你待瑄丫頭那般淡漠,我當侯爺存心把瑄丫頭當幌子,好讓我可以以探視妹子為由自由出入樊府,沒想到侯爺竟這般痴心,我放心了,我終于放心了。」

  「默言,送客!」

  「侯爺害羞了呀,默言。」楊致堯不怕死的捋虎須。

  「堯爺別再說了,您待會就走,可我還得繼續待下啊。」他手臂的傷剛好,實在不太想再添新傷。

  樊柏元羞惱地離開,將兩人的交談聲甩得遠遠的。

  他這是怎麼著,怎會不假思索地開口,偏偏又是說了不該說,卻收不回的話。痴心?把這話搭在他身上,只會讓他倍感羞赧,也教他驚覺自己今晚一直想著該如何賴著她,又如何因為她願意隨他回鹿鳴閣而開心。

  原來把心給人,竟是這般不經意的事。

  回到鹿鳴閣,燭火還亮著,而她……樊柏元下意識地尋找楊如瑄的身影,就見她睡在他的床上,那一瞬間,心緒勾動著他的唇角。

  輕闔上門,放輕腳步來到床邊,細細端詳她入睡的臉龐,心旌動搖著,教他不由自主地俯身,眼看就要吻上她的唇,一只小小的手倏地搗在她的唇上,他一愣,視線緩慢往旁看去,瞪著那只小手的主人。

  「樊允熙。」他咬牙低喚著。

  「娘是我的。」樊允熙緩緩地從楊如瑄身旁爬到她身上,將她整個霸佔住。

  「你是要把她給壓死嗎?」樊柏元一把將他摶起,惡狠狠地瞪著他。

  樊允熙瞪大黝黑眼眸,爹爹真的看得見,娘騙他……

  「怎麼了?」楊如瑄疲倦地張眼,樊柏元瞬間把拎的動作變成抱,她見他抱著樊允熙,不由輕扯他的手。「侯爺,你要抱允熙去哪?」

  「抱他回自己房里。」

  「不用了,讓他在這兒睡吧,侯爺也得要趕緊睡了,我伺候侯爺……」

  「你睡吧,我自個兒來。」

  「對不起,我真的好困……」她打了個哈欠,一閉上眼又沉沉睡去。

  「娘……」樊允熙小小聲地喊著。

  「敢再把你娘吵醒,我就把你丟出去。」樊柏元惡狠狠地警告。

  樊允熙垂下小臉,眼眶的淚逐漸成形。

  樊柏元把他往床上一擱,褪去了外袍,回頭再將他抱起,樊允熙嚇了一跳。

  「你睡里頭,省得掉下去。」他把兒子抱到靠牆那頭,自個兒則睡在床畔這側。

  樊允熙不解地打量著他,他不是說要把他丟回房的嗎?

  可是他讓自己待下了,而且還替他蓋被子,側身摟著娘,就像是將娘護得牢牢的……他翻動小小身子,學他側身摟著娘,把娘護得牢牢的,伸手卻不慎摸到他的手,愣了下,連大氣都不敢喘。

  然而,他沒有反應,樊允熙偷偷眯眼覷著,卻見爹爹像是已經入睡,好像很累很累……想了下,他輕輕地握著爹爹的手,他的手跟娘的不一樣,又大又硬……又暖。

  硬了點,但是很暖。

  「嗯,好像還是松了點。」楊如瑄輕拉著穿在丈夫身上的及膝冰紋裘衣,襟口的盤扣全都扣上之後,總覺得還是不夠貼身。

  「不會,我覺得挺合身的。」

  「是嗎?」楊如瑄不怎麼滿意地解著盤扣。

  雖說是首次嘗試裁衣制衣,但她力求完美,病好了後便立刻著手修整這件不合身的裘衣,雖然杏兒和蜜兒一致認為她已臻至完美,但她還是不滿意。

  「已經夠好了。」樊柏元輕握她的手,不舍已經入冬了,她還為了替他修改裘衣而搞得滿手傷。

  自和她成親後,時間飛快,如今已是寒冬時節,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紅梅清香,盡管入冬的第一場雪尚未降下。

  他從沒想過,原來日子可以過得這般愜意自在。幼年時他讀書習武,不曾玩樂,長大後領了聖旨前往西突,征戰三年,身心緊繃無一日松懈,直到他受傷歸來……如今,不曾享受過天倫之樂的他,第一次嘗到家人團聚之樂。

  日子單純地過,他看書練劍,偶爾看她繡縫衣物,看著她如四季變化,每日都有不同風情,喜怒哀樂,嬌嗔甜喃,教他怎麼也看不膩,唯一較覺遺憾的是——

  「樊允熙!」

  楊如瑄無聲嘆了口氣,對樊允熙改不了的習慣,她真的有點頭疼。

  樊允熙聞言,緩緩地抽回不巧剛好打中他爹的小手,粉嫩嫩的小臉瞬間皺成一顆包子樣。

  「我要你去讀的書,讀得如何了?」

  「……」樊允熙小嘴扁著,大有預備哭嚎之舉。

  「侯爺,允熙才兩歲……」

  「我兩歲的時候已經在看四書了,你兩歲的時候聽說已經背了四書,他兩歲了,也該學點東西了吧。」

  「侯爺怎會知道我……」她掩嘴羞赧道。

  「回門時,你的勤哥哥跟我炫耀的。」

  「是喔。」原來勤哥哥不只是和他切磋學問,還順便炫耀她的事。真是,哪有什麼好炫耀的,書讀得好又不代表品格好,想她過去也曾因為一時偏差走錯了路,所以她現在寧可要允熙有好人品,也不冀望他有日恃才傲物。

  「所以,我要默言教他習字,教他讀書,這有什麼不對?」

  楊如瑄偏著頭,覺得這說法還真沒有什麼不對,可是才兩歲的娃兒,正是活潑好動之時,要他坐在桌前習字恐怕太為難他了。

  偷覷樊允熙一眼,見他那求救的可愛模樣,她不禁抿嘴輕笑。「允熙。」

  「娘……」他嬌嫩嫩地喊著,覺得只要娘肯理踩他,他就可以不用坐到桌邊,瞪著一大堆陌生的鬼畫符。

  「乖乖習字念書喔。」

  樊允熙紅潤的小嘴突地圓張,不敢相信娘竟棄他不顧……「我要找祖奶奶……」娘不要他了,他還是回去找祖奶奶好了。

  「去把今天教的字先寫過一百回再去。」樊柏元不容置喙地道。

  樊允熙俊缸的小臉硬生生皺成小更子臉,一步一走,嘟嘟囔囔的走出去。

  楊如瑄被他的表情逗笑,一邊褪下樊柏元身上的裘衣。「我還是找時間再稍稍修改一下好了,得趕在除夕之前。」

  「不了,就快過年了,這院落你忙進忙出的打理著,不需要再給自己添忙。」他已經很習慣牽著她的手,而她也很習慣讓他牽著自己的手。他示意她帶著他到錦榻上坐下。

  「說吧,你這麼精心打點我的裘衣,到底是為了什麼?」拉著她坐定,他直截了當開門見山地問。

  她愣了下,沒想到他竟如此敏銳,想了下,畢竟再瞞也沒用,她早晚還是得跟他說,尤其離除夕夜已經不到十天的時間了。

  「我聽默言說,你回府這三年皆不曾在除夕時到主屋和家人一起吃團圓飯,所以我想……」看他臉色未變,像是早已猜到她的打算。「咱們今年一起到主屋吃團圓飯吧。」

  「咱們?」

  「當然就包括允熙。」果然如她所料,一提起允熙,他的眉頭立刻皴起。

  她不急著追問他的答案,只是輕握著他的手。

  半晌,他才低聲問︰「你在盤算什麼?」

  她呆望著他,直覺在他面前,她什麼心思都騙不了他。

  深吸口氣後,她輕聲道︰「我想讓允熙當咱們的嫡子。」

  樊柏元愣了下,一時間無法理解她的話中意。

  讓允熙成為嫡子唯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她未出,可是她根本不曾與他有夫妻之實,還是她根本就不打算和他有夫妻之實?

  「……為什麼?」

  「因為我不希望分什麼嫡子庶子的。」

  「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況且允熙是通房所出,他的身分太……」

  楊如瑄打斷他未竟的話。「侯爺,不管允熙的親生母親是什麼身分,允熙永遠都是侯爺的兒子,身上流的是侯爺的血,只要……只要侯爺不再納通房小妾,那麼往後侯爺的孩子全都是嫡出,而我也會真心把允熙當親生兒子看待。」

  樊柏元沉吟不語,半晌才道︰「所以你是打算在除夕夜時和爹說這事?」她的解釋讓他心里舒坦許多。

  只要不是拒絕他,一切都無所謂。

  「嗯,或者是初一。」趁著老人家心情好時比較好辦事。

  「那就除夕夜吧,初一有元旦大禮,爹恐怕一整天都不會在府里。」

  「所以侯爺是答應了?」她喜出望外地道。

  「我還能說什麼?」

  楊如瑄有些難以置信地握緊他的手。「我還以為要花費很多時間來說服侯爺,沒想到侯爺這麼輕易就答應了。」

  「總不能讓那孩子的身分在府里任人非議吧。」他原以為她盤算的是在除夕夜時,讓所有人都認同允熙確實是他的孩子,沒想到她野心更大,要的是允熙成為嫡子。「既然你都如此有度量,我有什麼不能成全的?」

  畢竟,往後也許有天她也會有自己的孩子,而每個母親總是企圖讓自己的孩子得到最好的,就如柯氏百般寵溺樊柏文。

  但他想……並非全天下的母親都如柯氏一般。

  「多謝侯爺。」

  「不用謝得太早。」

  「咦?」

  「要讓允熙那臭娃兒粉墨登場,當然得要有點墨才行。」

  楊如瑄微揚起眉,忍不住替小允熙哀悼一會,目光同時定在丈夫唇角那抹又邪又壞的笑上。

  她的夫君,笑起來真的好俊。

  除夕夜,樊府熱鬧非凡,所有下人不斷地在廚房里來回奔波,因為久未一道吃團圓飯的樊柏元開口出席,盧氏開心得要廚房加菜。

  然而梅貞院這頭,氛圍可就沒那般熱鬧歡騰,要說是死氣沉沉也不為過。

  「娘……不可能……我記不住……」樊允熙埋在楊如瑄的懷里,聲聲泣訴。

  可是楊如瑄發現了,他哭了很久,她的衣襟卻壓根沒有半點濕意。她忍不住嘆氣,瞄了眼擱在桌上的字帖。

  不過就是一到十的慶賀詞,十句而已,要是她被允熙幾滴假淚給騙了的話,侯爺肯定會覺得她早晚會寵壞允熙。

  可是,他都假哭得這麼認真了……

  拍拍他的背,她柔聲道︰「允熙,盡力就好。」

  「可是我記不住。」他抬眼,讓自己看起來無敵可憐。

  豈料楊如瑄只是噙笑地將他摟進懷里。「慢慢記,記得了多少就多少。」

  樊允熙聞言,知道再哭下去也改變不了現況,只能扁著嘴問︰「娘,你可以記很多很多東西嗎?」

  「把該記的記住就好啊。」

  「爹爹說,娘什麼都背得了,可我什麼都記不住……」他真的開始懷疑自己是個笨蛋,雖然爹沒直言,但爹看他的目光就是一副看笨蛋的模樣。

  「記不住也沒什麼不好,這是允熙的優點,可以把那些不開心的事轉頭就忘,不也挺好。」她親了親他細軟的頰。

  「記不住是優點?」小嘴興奮地微張著。

  所以他不是笨蛋?

  「當然呀。」

  開心只有一下子,他隨即又問︰「那記性好的人該怎麼辦?」

  「很好啊,記性好的人就可以記住更多開心的事。」她輕掐著他紅紅的面頰。

  「重點是,要怎麼讓自己開心度日,對不對?記該記的,忘記不該記的,這樣不是很好嗎?」

  樊允熙很認真地聽,雖然覺得有聽沒有懂,但他終究還是聽出了話中意——「可是我記不住該記的……」他還是笨蛋呀。

  「呵,要是真背不起來,那就把幾個重點背下就好了,先記住從一到十,這是娘教過的,小允熙一定會的,對不?」

  「嗯。」他用力點點頭,一到十他還是會數的,只花了一刻鐘就記住。

  「好,把一到十都記住了之後,最重要的是——氣勢。」

  「氣勢?」可以吃嗎?

  「當你發現你怎麼都記不起來時,只要對在場每個人笑就好。」

  「就這樣?」

  「到時候人會很多,你不可以怕,你要很大方地對著每個人笑,尤其是爺爺。」

  「我不知道爺爺是誰……」

  楊如瑄心疼他都兩歲了,卻連爺爺都沒見過,但她沒表現出來,只是摸摸他的頭,順手拿起桌上的字帖。「放心,到時候娘會跟你說,現在咱們開始記,一本萬利……」

  「一本萬利。」那是可以吃的嗎?

  門外,原本要開門而入的樊柏元站在外頭,聽著兩人對話,唇角微微浮現笑意,對她的教導方法饒富興味。

  記住該記的,忘記不該記的,挺豁達的嘛。



第十二章

  「好了,咱們家的小允熙真是個俊人兒。」扣好裘衣上頭的盤扣,楊如瑄替他拉整了衣衫,忍不住誇贊著。

  樊允熙聞言,烏溜溜的大眼滿是笑意,拉了拉身上的衣衫。

  「少夫人,侯爺說時候差不多了。」杏兒開門輕喚著,自主子和侯爺和好後,她們也自動換回了稱謂。低頭一見到剛穿上裘衣的樊允熙,杏兒不禁愣了下。「天啊!小少爺這模樣,簡直就跟侯爺一模一樣。」

  本該綁著雙髻的發,被楊如瑄束起,還戴上小冠,身上穿著和樊柏元同樣的冰紋大科綾羅玄色裘衣,乍看之下,簡直就像是樊柏元返老還童似的。

  「跟爹一樣呢,有沒有聽到杏兒說的?」楊如瑄輕刮著他粉嫩的頰。

  「我不想像爹爹。」樊允熙瞬間像是斗敗公雞,一點朝氣也無。

  他不想像那個壞人。

  「像爹爹才好。」楊如瑄沒好氣地笑著,起身牽著他的小手,邊走出門邊問著,「爹爹要你背的,背得如何了?」

  「背得……」他驀地噤聲。

  楊如瑄瞧他臉色,就知道他是遇到天敵了,才會乖得像個小媳婦,抬眼望去,果真就見樊柏元已站在廊欄邊上。

  長發束起,頭戴如意小冠,露出他刀鑿飛揚的立體五官,身上那襲冰紋大科綾羅玄色裘衣襯出高大挺拔的身形,腰束穿環革帶,整個人出色俊魅得教人轉不開眼。

  她的心每每瞧他一次就急跳不已,可偏偏她又貪看他的俊臉,沖著他雙眼不便,再三流連著,直到瞧見他別開眼,不知道跟默言說了什麼,她才羞赧地收回視線。

  唉,壞習慣,可是一時間真是戒不了。

  「侯爺,可以走了。」她上前輕握住他的手。

  「怎麼發上沒有半點飾品?」他突道,旋即又補充,「默言說你頭上挺素的。」

  她一身討喜的緋色襦衫,外搭了件毛邊藕色及膝比甲,再罩了件月牙白的繡紋斗篷,打扮極為得體,只可惜發上沒有半點妝飾。

  「呃……」她干笑著。

  事實上她的嫁妝全都變賣完了,哪來的首飾妝點?再者,今日的重頭戲是在他倆身上,她樸素些,更能讓柯氏挑不出毛病。

  「默言。」他低喚著。

  「在。」默言隨即從懷里掏出一只扁狀小木匣打開。

  樊柏元從里頭取出一支掐金絲鳳頭釵,手撫上她的頰,再徐徐地插入她的髻上。「至少也要有點妝點,要不身為侯爺之妻,一身寒傖,豈不是讓人要說我沒善待你?」話落,牽起她微涼的手,在掌心里輕挲著。

  他明目張膽地烘熱她的手,她有些微紅,轉移話題地問︰「侯爺怎會有姑娘家的首飾?」

  「你的堯哥哥說,我這個夫君要是不曾送你半點首飾就太說不過去,所以就挑了幾樣強迫我買了。」

  「侯爺用多少銀子買了這鳳頭釵?」她正色問著。

  「別擔心,你的堯哥哥有膽子坑我嗎?」他哼了聲,握緊她的手,「走吧。」

  「可這些姑娘家的首飾,侯爺不知道底價,要是我事先知道,肯定要狠狠殺堯哥哥一頓,半點利潤也不給他。」她說著,另一只小手也牽起樊允熙。

  「那好,初二回門時,你再找他好好地談。」

  「那是一定的,沒聽過就連自家人也要賺一筆的,他要是敢胡亂開價,有得他瞧的,絕對整得他不敢回翟陽城。」

  樊柏元低低笑著。「真是凶狠。」

  「我……」她赧然。

  「狠得好,別拿來對付我就好。」

  「怎麼可能……」她吶吶道,抬眼問︰「侯爺,從鹿鳴閣寢房走到院門口,用現在的步子計算,剛好一百零一步,往後你要記住這步子,然後現在要往右走嘍。」

  他垂斂長睫,唇角微勾,對她這種應付娃兒的口氣有些沒轍,卻不討厭。

  一家三口,她一邊牽大,一邊帶小,徐步踏出梅貞院,突地瞥見,映著小徑風燈有不少銀絲不斷地墜落,她不由抬眼望去。

  「下雪了,難怪這麼冷。」她一開口,噴著滿嘴煙霧。

  「冷嗎?」他將她拽近些。

  「還好,走一走就不冷了,倒是——」她彎著腰問樊允熙。「允熙,冷嗎?」

  「不冷,娘給的衣服好暖。」被冷落許久,一得了機會他立即拉著身上的裘衣,獻寶似地向樊柏元炫耀。

  雖說娘堅持爹爹的眼楮看不見,但是他覺得爹爹根本就看得見,可惜娘不信。

  樊柏元無聲哼了聲,問︰「恭賀詞背好了沒?」

  就見樊允熙慢慢地縮起來,企圖把自己小小的身子藏在兩人影子底下,徹底逃避這個問題。

  樊柏元被他的小動作給逗笑,蹲下身子朝他探出手,樊允熙立刻嚇得像被踩中尾巴的貓兒,企圖張牙舞爪卻又不敢動彈,只能用無比可憐的眼光與樊柏元對視。

  樊柏元好笑地將他一把抱起,感覺他渾身僵硬地坐在自己的臂上。

  「侯爺?」楊如瑄不解地問。

  「下雪了,路滑。」他淡聲解釋著。「走吧。」

  「嗯。」楊如瑄笑眯了眼。

  雖說侯爺待允熙是嚴格了些,但不難從一些小動作看出他對允熙的疼愛。

  樊允熙一開始渾身僵硬的不敢亂動,但過了一會,發覺爹爹只是抱著自己,並沒有要做什麼,而且爹爹單手就將他抱得高高的,讓他可以看得和爹爹一樣遠,能瞧見遠處九曲橋上滿是燈火如星,還有更遠處的燈火如燦。

  「爹爹,咱們要去那里嗎?」他指著遠處。

  「快點給我默背恭賀詞。」

  聞言,樊允熙粉嫩的小臉頓時垮下,眉頭緊雛,嘴巴開始念念有詞。

  「侯爺,你真是的。」楊如瑄揚笑地偎在他的臂上。

  樊柏元笑得壞心眼,將她的手握得更緊。

  主屋大廳里,樊府所有的下人幾乎都到齊了,而身為主人的樊老爺早已入座,柯氏和樊柏文就坐在他的左手邊,盧氏則坐在主人對面的位子。

  幾人一見樊柏元一家踏進廳內,神色各異。

  盧氏見狀,露出欣慰的笑,樊老爺則是一瞥見樊柏元抱在手上的娃兒,先是微微不滿,但乍見兩人這般相似,心底浮現了另一種想法。至于柯氏母子,兩人對看一眼,垂眼掩嘴低笑著,一副準備看好戲的神情。

  廳外的下人低聲議論,對于這個在樊府里遭人遺忘的小少爺突地出現在大廳里,各持不同看法。

  「奶奶、爹、二娘,抱歉,來晚了。」樊柏元啟口道。

  「無妨,坐吧。」樊老爺有些意外他竟主動開口,愣了下後,立刻往右手邊的位子一擺。

  「謝謝爹。」楊如瑄笑道,牽著樊柏元入座,正要將樊允熙接過手時,卻聽丈夫道——

  「默言。」

  默言收妥了油傘,隨即踏進廳內,從懷里掏出一只木匣交給他。

  樊柏元先將樊允熙放到地面,接過木匣再轉手遞給樊允熙,低聲道︰「大過年的,知道要跟爺爺說什麼?」

  樊允熙何時見過這麼多人,以往被盧氏養在跟前時,見過的就幾個婆子丫鬟,在梅貞院時人手更少,可如今這大廳里里外外少說也有數十個人,教他緊張得腦袋一片空白,下意識想躲到娘懷里,卻見楊如瑄朝自個兒眨眨眼,他咽了咽口水,抿了抿小嘴,用力地揚笑,應了聲嗯,隨即朝樊老爺走去。

  「爺爺,一本萬利,雙獅獻瑞,三星吉照,四季平安,五谷豐收,六六大順,七……」樊允熙本來是打算一口氣背完的,可不知道為什麼卡到七,怎麼也想不起來,只好使出娘說的絕招!「再祝爺爺福壽綿綿與天齊,喜事連連禍永離!」

  然後奉送大大的笑容,將手上的木匣端得高高的。

  樊柏元聽至此,不禁睨了楊如瑄一眼,更加佩服他的賢妻,竟連今日是他爹壽辰都曉得。

  這馬屁拍得恰到好處。

  如樊柏元所想,樊老爺果然錯愕地睇著樊允熙半晌,一時間竟忘了接過木匣,直到樊允熙狀似埋怨又撒嬌地低喃著,「爺爺,好重喔,允熙快拿不住了。」

  那一聲聲的爺爺,聽得樊老爺心花怒放,趕忙接過木匣,直睇著那張和兒子同一個模子刻出的小臉,瞬間仿佛時光倒轉,看見了幼年時的兒子。

  那時,他們父子倆也曾經親密過,無話不說,曾幾何時,他們父子倆竟淪落到相見不相談的地步?

  他心中感慨著,又聽見樊柏元嗔笑道︰「爹,那木匣里裝的是苦齋大師親手雕鑿的龍尾硯,是孩兒托如瑄的堂哥致堯尋得的。」

  楊如瑄詫異地望著他,她懷疑堯哥哥從中坑了侯爺不少錢,但無所謂的,過年回門她一定會問個明白。

  而且,光看爹的表情,就知道爹肯定極愛這件墨硯,難道是侯爺特地找來,就為了讓她方便開口要求讓允熙成為嫡子?

  「苦齋大師?」樊老爺倒抽了口氣。

  這苦齋大師曾是宮廷玉匠,以雕刻聞名,可惜告老還鄉之後便封刀,少有作品,隨隨便便一件玉器或雕飾,在黑市里叫價百兩到千兩,有的時候就算端了滿匣的銀子恐怕還買不到。

  手上收藏不到一件苦齋大師之作,教他失望許久,沒想到今兒個竟能得到這珍品,

  他趕忙打開一瞧,那雕鑿得栩栩如生的龍頭,那薄如蛋殼的龍翼……

  「極品,真是極品!這真是我至今收到最貴重,最得償所望的禮物了!」樊老爺驚嘆連連,不用翻開底下的落款,他已可確定這是苦齋大師之作。

  樊老爺此話一出,教柯氏立刻冷下臉,就連原本等著看笑話的樊柏文都不屑地轉開了眼。

  「爹喜歡就好。」樊柏元淡笑道,隨即喚著,「允熙,過來。」

  「嗯,爹爹。」樊允熙任務完成一身輕,又蹦又跳地來到他的身旁,一臉像是等著領賞的表情,只見爹爹摸了摸自己的頭,揚起贊許的笑。

  扁這一抹笑,就教樊允熙前嫌盡棄,撒嬌地偎進他懷里。

  樊柏元輕柔地將他抱起坐在腿上,樊允熙則正襟危坐,用笑意面對同桌的所有人,最終沖著盧氏笑眯烏亮大眼。

  盧氏倍感安慰地笑,慶幸自己沒有看走眼,把允熙交給孫媳是對的。

  樊允熙那笑意甜滋滋的,沒有半絲雜質,是孩子最純真的笑容,教樊老爺愈瞧愈喜。

  「爹,我把允熙帶回自個兒身邊教養了。」樊柏元逗著兒子粉嫩的頰。

  「甚好。」

  「爹,我還有一事相求。」

  「什麼事?盡管說。」

  「我要讓允熙成為我的嫡子。」樊柏元話一出,全場皆愕,就連楊如瑄也不敢置信地望著他。

  其實,這事由他提起的確較妥當,但她還沒膽子大到要他去做這件事,然而他卻把一切都打點好,就連這事也親口提,就怕公爹對她印象不好……這人,真是心細如發,性子冷了些,偏寵人的手法也很特別。

  「這……」樊老爺不解地望著他。

  怎麼看都覺得他們一家三口和樂融融,提出這要求,對媳婦也太不公平了,畢竟允熙是通房所出,庶子就是庶子,除非嫡妻未出……

  「爹,媳婦也覺得侯爺這決定極好。」楊如瑄忙道。「就算日後媳婦有出,也得照譜排在允熙後頭。」

  樊老爺尚未開口,柯氏已快一步搶白問︰「你該不會是孵不出蛋吧?嫁進樊府都好幾個月了,肚皮卻一點消息……」

  「你給我住口!」樊老爺沉聲打斷她未竟的話。

  柯氏愣了下,才思及自己口快,犯了大忌,只因盧氏也未出,才收了原為庶子的樊老爺為子……

  盧氏神色未變,淺啜著溫茶不語。

  「但不管怎樣,庶子就是庶子,媳婦又不是生不出來,現在就討論讓那孩子成為嫡子也未免太早,依我看,先叫下人把那孩子帶回房去吧,一個庶子憑什麼坐在這桌邊一道用膳。」柯氏抿了抿嘴,不死心地道。

  原因無他,樊家二房這頭還沒有半個子嗣,要是先讓大房有了子嗣,他日樊老爺仙歸時,這身後的財產豈不是都給大房拿走了?

  「你!」樊老爺氣得吹胡子瞪眼。

  只見楊如瑄不疾不徐地啟口,「娘,這怎麼成呢?難道庶子就不是樊家子孫?也是呢,要不像小叔這樣房里如此多人,將來想必會有一群庶子要和嫡子爭家產。」她一臉為難地遮掩話中嘲諷。

  樊柏文眯眼望去,本來是有點惱的,但一對上她那俏臉蛋,心都快開花了,哪兒還有氣?

  柯氏瞬間氣白了臉,正要反唇相譏,卻聽樊老爺怒聲喝斥,「這頓飯還要不要吃?」她立刻收了口,把怒氣往肚里吞。

  「爹,是媳婦逾矩了。」楊如瑄愧疚道。「但媳婦認為嫡子和庶子都是自個兒的孩子,沒必要分彼此。」

  樊老爺臉色冷凝,大廳氛圍瞬間冷到極點,楊如瑄不禁暗惱自己竟逞一時之快,弄擰了氣氛。

  就在眾人不語時,突地一道嬌軟的嗓音用很撒嬌的語氣問︰「爺爺,祖奶奶,允熙餓了,可以吃了嗎?」

  樊老爺望向他,冷臉瞬間融化為笑臉。「允熙餓了嗎?要不要過來爺爺這兒,陪爺爺一起吃?」

  「好!」樊允熙立刻投向樊老爺的懷抱,指著桌面。「爺爺,允熙想吃那個,還有那個,還有還有……」

  「好好好,還不趕緊替小少爺布菜。」樊老爺忙要下人布菜。

  一句小少爺,勝負立現,等同樊老爺認同了樊允熙成為大房嫡子,柯氏登時沉著臉,一頓飯食不下咽。

  反倒是楊如瑄樂得整晚不停替盧氏布菜,一方面又將樊柏元照料得無微不至,讓樊老爺看在眼里,滿是欣慰。

  以往他將成功、利益擺在前頭,眼中只看得見權勢,因此一度將眼盲的兒子視為無用的棄子,然而今日這頓團圓飯卻令他驀然省悟,驚覺自己失去了什麼。他老了,在一家天倫和樂前,饒是滔天的權力也變得不值一提。

  回梅貞院的路上,楊如瑄不住地問著,「侯爺事先準備了這些,怎麼都沒跟我說?那只硯寶肯定花了不少錢,對不?」

  「還好,我跟你堯哥哥說了,他要是不算我便宜些,我就要欺負他妹子。」他說得煞有其事,動手挪著樊允熙的頭,讓他可以舒服地貼靠睡在他的肩頭上,再輕柔地握住她的手。

  「我可不記得我曾被侯爺欺負過。」她笑得淘氣。

  「擇日不如撞日,你意下如何?」他調笑道。

  楊如瑄愣了下,一時間消化不了他的話,直到意會他話中的輕佻,小臉紅燙燙的,竟找不出話回答。

  其實,她知道他是想踫自己的,只是這段時日一直有允熙橫亙在中間,所以盡管夜夜同寢,偶有親吻,卻未曾再進一步。

  她並不喜歡這事,但是……與他,她是願意的。

  因為,他是她認定的夫君,準備服侍一輩子的夫君。

  「嗯?」

  溫熱的氣息噴在耳邊,她羞澀地避開,支吾其詞,「這事、這事不用問我。」

  「那得要問誰?」

  「你!」她羞惱成怒,抬眼瞪去。「侯爺,你可知道你現在的行徑,簡直像個調戲姑娘的無賴。」

  「我調戲自個兒的妻子也不成?」

  「咦?」呃,好像也沒有不成,可是誰會特地調戲自個兒的妻子?

  「嗯?」

  望著他斜勾的唇噙著幾分邪氣笑意,她心顫又羞澀。想當初,面對樊柏文時,她也不曾有過這種心情,想想也是,那時對待樊柏文,不過是她想要攀住一份榮華富貴,和眼前想要與他相伴一世的心情截然不同。

  因為這個人是真心疼惜自己的,他是在乎自己的。

  「侯爺。」她低聲喚著。

  「嗯?」

  「往後就算你再納了妾,妾室所生的孩子也同樣比照允熙,好不?」

  樊柏元聞言,眉頭微蹙著。「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她不解他的情緒一下變化。「我只是說他日侯爺納妾……」

  「我不會納妾,就連通房都不會有!」他惱聲道,懷里的樊允熙像是嚇了一跳,身子顫了下,驚恐地張開雙眼。

  楊如瑄趕忙哄著樊允熙,不過一下子,他又閉上眼,偎進樊柏元懷里。

  樊柏元惱火地瞪著她。「我如果要通房要小妾,在你過門的時候你就會瞧見,犯不著在你過門之後再納,如果不是你,我根本沒打算要娶妻!」

  楊如瑄怔怔地望著他。「喔。」

  如果不是她,他沒打算娶妻……這意味著,他喜歡她嗎?

  其實她知道侯爺待她極好,但她無法確定這是不是一份感情,就像她爹那般待著她的娘,可如今……瞬間,她心頭酸得發麻,像有小蟻咬囑著,不痛卻酸軟得教她不知道

  懊如何是好。

  樊柏元意識到自己像是變相表白,甚至聽見默言在身後憋笑的聲音,頓時感到羞惱萬分,可偏偏他現在是「瞎子」,沒人牽引,他哪兒也去不了,再者,他也不想放開她的手。

  盡管雪已停,但氣溫還是偏低,他只想暖著她。

  他知道自己待她近乎寵溺,忍不住想完成她的心願,但他卻是直到現在才發覺,之所以寵溺,是因為——愛戀。

  如果不是愛戀,他不會愛著她所愛的一切,包括他懷中的孩子。

  盡管允熙的外貌可以證明是他的兒子,但是卻無法磨滅允熙的母親曾經背叛他的事實,如果不是如瑄要強留允熙,哪怕明知他是自己的親兒,他也不會睬他的,更遑論讓他成為嫡子。

  「侯爺,我現在才明白你待我有多好。」她羞澀低聲道。

  「你早該知道。」

  「嗯。」

  「你在笑什麼?」他眯眼問。

  「沒,只是允熙的口水沾濕了你的襟口。」她噙笑抽出手絹,擦拭著孩子的唇角和他的襟口。

  「早知道就把他丟給爹。」

  「可是剛剛允熙賴在你懷里,硬要你抱,你不也開心著?」

  樊柏元抿唇不語。

  這小子向來不會纏他,見他就像是見鬼,躲他都來不及,誰知道今晚也不知道吃到什麼髒東西,突然轉性。

  但,也是今兒個一抱進懷,才知道娃兒的體溫極暖,身子也軟軟的像棉花似的。

  「多虧有允熙,才能讓今晚氣氛熱鬧些。」楊如瑄牽著他,小心著腳下,回程的路上要比去時來得久。

  「要不,你以為我要他做那些小動作是為了什麼?但也是你教得好,把重點教給他,才能教他這般討喜。」他無聲催促著,跨出去的腳步比她大得多。

  楊如瑄意識到他的催促,只得加緊腳步,可是愈是靠近梅貞院,她的心就跳得更快。原本是抱著贖罪的心情而來,從沒想過有天他們可以心屬彼此,而她可以找到一個像爹那樣的夫君,善待自己。

  回到梅貞院,樊柏元將樊允熙交給默言,隨即和楊如瑄進了鹿鳴閣的寢房。

  房內靜謐無聲,連燭火都沒點上,依稀可聽見樊柏元褪衣的窸窣聲響,她心跳得像要沖出喉口了,不得不說點話緩和緊張。

  「侯爺,說來咱們真有默契,我要允熙說祝壽詞,你又備了賀禮,瞧爹一整晚都笑得闔不攏嘴呢。」說來,是他為了她做全了準備。

  「是咱們夫妻心有靈犀一點通。」

  他喃著,從身後環抱住她,她可以嗅聞到他的氣息中有股淡淡的醇酒香。

  酒香迷人,而他的懷抱溫熱得教她渾身不住地顫抖,感覺他輕輕地扳過她的身子,

  黑暗中,他那雙黑曜般的眸如星子般閃爍著,充滿欲念。

  他的唇輕輕地覆上,溫柔如綿密細雨,細細摩挲著,再張口輕含著她的唇瓣,撬開她的口。

  唇舌廝纏著,她渾身發軟,身上的斗篷突地掉落在地,就連比甲也不知何時被他褪去,她的呼吸漸亂,頭發暈著,再也站不住,他卻突地一把將她打橫抱起,下一刻她已躺在床上,重而溫熱的身軀貼覆著她,她感覺到他的勃熱就抵在她的腿邊,她渾身不住地顫著。

  既羞澀又緊張,因為這遲來的洞房花燭夜。

  但遲來的好,能在得知彼此心意後交融,才是對真夫妻……隨著他的輕撫,她不自覺地發出嬌吟,他拉開她襦衫上的系繩,突地——

  「爹爹!」

  一聲淒厲的喊聲,兩人同時瞪大眼,氣息紊亂地對視著,直到另一聲泣聲響起——

  「娘、爹爹……開門,不要關門……」

  「小祖宗,別喊了,叔叔當馬給你騎好不好?」默言使盡全力地哄著。

  「我不要馬,我要娘和爹爹……」驀地,一陣震天價響的哭嚎爆開。

  樊柏元攢緊濃眉,起身快步去開門,話都還沒說出口,哭成淚人兒的樊允熙已經抱住他的腿,抬起涕泗縱橫的小臉,可憐兮兮地央求著。

  「爹爹抱……抱……」

  樊柏元滿腔怒火被他的淚水澆熄了大半,再見他伸出短短的手臂撒嬌,幾次張口終究無言,最後一把將他抱起,惡狠狠地道︰「下不為例!」

  「爹爹……」他哪知道什麼叫做下不為例?小手臂環抱爹爹的頸項拚命撒嬌。楊如瑄原本滿臉羞赧,不知該躲到哪去,然一見到連他也敗倒在樊允熙的撒嬌下,忍不住嬌笑出聲。

  終究是父子,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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κυιε 發表於 2016-9-9 05:16 PM

第十三章

  過了新的一年,樊府里里外外喜氣洋洋,人事物皆無變化,唯一令人不解的是,樊允熙莫名地黏著他的爹。

  不管樊柏元去到哪走到哪,他都跟著,甚至主動牽著他的手。

  這是好事。

  但是樊柏元的臉卻是冷到極點,可偏偏又狠不下心撥開樊允熙的手,所以只好連床都得分出一小部分給他。

  所幸初二回門,搭上馬車的樊允熙對樊府外的一切都充滿好奇,不再那麼黏人,不過——

  「爹爹、爹爹,那個是什麼?」他興高采烈地指著車簾外的鋪子。

  坐在一旁的樊柏元冷冷朝聲音來源瞪去,問︰「我可以毒啞他嗎?」

  「侯爺,允熙學話學得勤,自然是聒噪了些,你……」

  樊柏元沒好氣地抽著眼皮,他瞧見了楊如瑄一臉緊張的模樣。「虎毒不食子,隨口說說的玩笑話,你也能當真?」

  「侯爺的表情很認真。」楊如瑄吶吶道,有些被他肅殺的目光嚇到。

  樊柏元乏力地閉上眼,耳邊聽著樊允熙那聒噪又尖銳的喊聲,就在他快要忍遏不住時,楊府已經到了。

  「瑄小姐。」楊府總管一早就在門前候著,一見到樊府的馬車駛來,立刻向前迎接。

  「傅總管,近來可好?」楊如瑄笑吟吟地問候著。

  「好,如今見瑄小姐氣色紅潤,老奴就更寬心了。」傅總管笑眯眼,見她回頭牽著樊柏元下馬車,而樊柏元手中還抱了個娃。他家小姐出閣不到一年,生不出這約莫兩三歲的娃兒吧,可如果是平西侯的兒子,怎麼好似不曾聽聞過?

  見傅總管心里揣測卻又不敢明目張膽地問,楊如瑄只覺得好笑。

  「傅總管,我爹娘呢?」她笑問。

  「老夫人、老爺和夫人全都在大廳等著小姐呢。對了,大小姐也回來了,把那兩歲的小少爺也給帶來了。」

  「真的?」楊如瑄喜出望外地拉著樊柏元直往里頭走。

  懷南城距離翟陽城有千里遠,所以先前的初二回門,如涵姐姐都沒回來,想不到今年竟回來了。

  樊柏元配合著她,看她一臉雀躍且迫不及待的神情,儼然像個未出閣的丫頭,哪里有半點在樊府里的主母姿態。

  一進大廳,里頭早已是笑聲連連,放眼望去,幾乎楊府的成員都到齊了,一個都沒缺。

  「奶奶、爹、娘,如涵姐姐,你回來了。」楊如瑄掩藏不住喜悅,松開丈夫的手,直朝楊如涵走去。

  楊如涵回頭,笑柔了水靈大眼。「瑄丫頭。」

  「姐,」楊如喧一把抱住她。「姐過得好嗎?」

  「你覺得我過得不好嗎?」楊如涵一揚眉,有幾分穆氏的瀟灑勁。

  楊如瑄打量著她,看來是豐腴了一些,但眉眼未變,性情未變,還是她記憶中剛柔並濟的姐姐。

  「你呢,過得好嗎?」楊如涵輕拍著她的頰,笑問的當頭,目光已經很自然地挪移到站在門口的樊柏元身上。

  楊如瑄順著她的視線望去,這才發現每個人的目光都定在侯爺身上……不,認真的說,應該是定在那對父子身上。

  糟,她都忘了先和大伙介紹允熙了。

  輕拍了楊如涵兩下,她走回樊柏元身旁,輕握住他的手後,掐了掐樊允熙粉嫩的頰,對著眾人道︰「奶奶、爹、娘,這是允熙,侯爺的嫡子,也是我的兒子。」

  嗯……大伙的眼楮都瞪得很大呢,還好侯爺看不見。

  大伙在大廳里寒暄了一會,一票女眷離席,移到他處說些體己話,而樊柏元則留下來和楊家幾個男人話家常。

  當然,男人間的話題不可能會繞在育兒經上,但是女眷們談論的則是——

  「瑄丫頭,你也未免太有度量,收了通房的兒子雖是天經地義,可問題是怎能讓通房之子當嫡子?如此一來,你往後生的孩子不都得擺在他後頭了?你到底知不知道樊柏元是平西侯,是世襲侯爺,他的嫡子就是侯爺世子?一個庶子怎能變成侯爺世子,況且你又不是不能生,犯得著做這決定嗎?」

  一票女眷來到黃氏的院落,黃氏都還沒發話,穆氏已經忍不住抓著楊如瑄的肩頭搖著她,就盼能將她搖清醒。

  這舉動教樊允熙雙眼不住地盯在穆氏身上,像有不解,更像是只要穆氏再走近一步,他就會立刻撲上前去阻止。

  「娘……」楊如瑄干笑著,以眼神安撫樊允熙。

  「落英,你冷靜一點。」黃氏低聲制止。「瑄丫頭會這麼做,必定有她的用意。」

  「是啊,娘,我倒覺得瑄丫頭這麼做沒什麼不好,還博得賢婦美名,未來她的公爹會更加疼惜她、彌補她,而且雙眼不便的樊侯爺有了個嫡子在,也比較受到重視。」楊如涵一針見血地道出她的看法。

  「姐,我不是……」

  「當然,我也猜得出你沒把心思放得這麼遠,八成純粹是可憐那孩子的處境。」楊如涵噙笑打斷她未竟的話。「雖說平西侯無權無勢,但總不至于有個兒子卻無人知,這其中必定有原由的,對不。」

  楊如瑄苦笑了下,甘拜下風。

  在大廳時,對于允熙的身分,她也不過略略提過,沒說得太深入,然而姐姐就是這般聰穎,一眼就看穿她到底在做什麼。

  「允熙這孩子很惹人心疼,我只是想替他正名身分,否則在府里就連下人都會瞧不起他的。」她笑了笑,朝樊允熙招招手,他立刻撲進她懷里。「瞧,他和侯爺是不是很像?」

  「那倒是。」打量完樊允熙,楊如涵看向正窩在角落玩稀奇木制玩具的歲未央。

  「你瞧我那兒子,長得太像我,性子像他爹,一點男子氣概都沒有,相較之下,你家的允熙穩多了,可以想見他長大後就和平西侯一個樣。」

  「靜點有什麼不好?允熙有些野,教起來很費精神的。」

  「娘,我想玩那個。」樊允熙指著歲未央手上的玩具。

  「那個……」楊如瑄偏著頭看著姐姐。

  「未央,教弟弟怎麼玩。」楊如涵喊了聲,歲未央隨即抬眼,輕點個頭。楊如涵掐了掐樊允熙柔嫩的頰。「允熙,去跟哥哥玩,姨娘跟你娘還有話想聊呢。」

  「好!」

  「允熙,跑慢點。」楊如瑄輕喊著。

  楊如涵瞧她極有當娘的架式,忍不住佩服起她。

  「瑄丫頭,你確實是相當有度量,是打從心底疼允熙,可既然你這麼喜歡孩子,怎麼都嫁了幾個月了,肚子卻一點消息都沒有?」楊如涵仔細地上下打量她,突地眯起眼。「怪了,都嫁做人婦了,為何看起來還是姑娘模樣?」

  楊如瑄心頭一顫,羞赧地別過臉。「姐說這話,姐不害臊,我都害臊了。」姐是鬼嗎?怎麼可能連這種事都看得穿?

  「有什麼好害臊的?既然已經出閣,自然得要生個孩子,兒子女兒都好,雖說兒子可以保住身分地位,但女兒較貼心,」楊如涵拉過她的手往自己腹上輕按,「所以,我這胎肯定要拚個女兒。」

  「這麼聽來,恭王世子似乎待姐姐不錯。」

  「他能不待我好嗎?」楊如涵笑了笑。「你要知道,整個恭王府里里外外都由我打理著,他要是敢對我差,那是他自個兒活膩了。」

  楊如瑄聞言,不禁低低吃笑。「這麼聽來,姐姐可是已經把恭王世子給吃得死死的呢。」

  楊如涵笑了笑,秀眉一挑。「別想給我岔開話題,你跟他之間到底如何?」

  「哪有如何。」

  「如歆,把你的瑄姐姐抓住,我要親自嚴刑逼供。」

  一直在旁看兩人笑鬧的楊如歆跳下長腳椅,一把將楊如瑄的手挽著。「我說瑄姐姐,你要不要趁早招了呢?」

  「你、你這是在干什麼?」她好氣又好笑地道。

  「如涵姐姐的話我可不敢不從,你還是認了吧。」楊如歆身子一轉,轉到她的身後架開她的雙手。

  眼看著楊如涵伸展雙手,縴白十指直朝自己的腰側而去,她不禁尖喊著,「奶奶、娘,快救我!」

  穆氏和黃氏對看了一眼,各自品茗嘆氣。「姐妹感情好,這是好事。」

  可憐楊如瑄慘遭兩姐妹霸凌,笑到岔氣又滿面淚水,偏偏樊允熙又「玩物喪志」,棄娘于不顧,教她哭笑不得。

  那嬉笑聲從後院順著風飛揚著,縈繞在充滿喜氣的院落中。

  通往後院的拱廊上,樊柏元望向後院的方向,低聲道︰「看來她和家中的姐妹都相處得極佳。」聽著她的笑聲,望著她為逃出魔爪在長廊上奔跑的身影,他不自覺地勾彎了唇角。

  「好,好得沒話講,有時就連親生的都不見得有那麼好。」身旁的楊致堯,娃娃臉上沒了商場上的爾虞我詐,純粹地享受這一刻的家族團聚。

  「我還不曾見她笑得這麼開心。」他眸色淡然,卻是怎麼也轉不開眼,貪戀她回眸時臉上流轉的鮮明神情。

  「那麼侯爺就得要好生檢討了。」

  樊柏元斜睨著倚在廊柱上的他。「倒是你,才應該好生檢討吧。」

  楊致堯撓了撓鼻子,真是無法反駁。「唉,女人心真是海底針,誰知道一旦攀附權貴之後,變心就跟翻書一樣快了。」

  「那是正常的,她是孔二爺的寵妾,而你卻要扳倒孔二爺,在這種情況之下,她有可能幫你毀了自個兒的靠山?」

  「我也不過是依令行事呀,侯爺。」到底是誰要他去辦這件事的?

  「就是知道你肯定會依令行事,卻又不肯對女人下重手,所以這個結局反倒是好。」他淡噙笑意道。

  楊致堯有些摸不著頭緒。若論商場上的爾虞我詐,只要一丁點征兆他就能摸透個幾分,可要論朝政間的斗爭,他沒法子像樊柏元那般透徹。

  「侯爺的意思是?」

  「我就是要孔二爺有所防備。」

  楊致堯好歹也是在商場裡遊走的,只要樊柏元提了個頭,他大概也猜得出幾分。

  「侯爺真是太不夠意思了,不把話說白,該不會是不信任我吧?」

  安插在孔二爺身旁的小妾,肯定會將他企圖設計孔家的消息告訴孔二爺,如此一來才能有所防備,穩住她的靠山。而侯爺的意思,就是要讓對方自以為是地揣測,加以防備,這樣反倒正中下懷。

  「我要是跟你說白了,到時候你舍不得姑娘家受苦,一個不經意另作安排,恐怕就會被人看穿。」

  楊致堯自覺理虧,反駁不了。「唉,人多少都是有弱點的,侯爺不也是?」沒有辦法,疼惜女人是他家的家訓,他真的沒辦法對姑娘家太殘忍,但要是對男人的話就不用太客氣了。

  「我何來弱點?」迎著刺骨寒風,聽著遠處傳來的銀鈴笑聲,他只覺得舒適愉悅,就算在這兒多站一會都無妨。

  「不就是瑄丫頭?」不要說自己栽在女人手里,他也沒好到哪里去。

  頂多差別在于瑄丫頭是他的妻子,而自己是對全天下的姑娘都心軟。

  樊柏元笑了笑。「你是這麼認為?」

  「我是這麼認為。」楊致堯萬分肯定。

  扁看侯爺會笑了這檔事來說,要說跟瑄丫頭一點關系都沒有,他、不、信!記得侯爺剛從西突回來時,整個人冷沉得像是從地獄回來的鬼神,活在不見天日的黑暗里,可如今他眸底有光了,唇角有笑意了,真真實實地活過來了。

  「無聊。」

  「是不是無聊,侯爺心底有數。」

  樊柏元懶得睬他,轉了話題道︰「你那些鐵礦,留下部分赤鐵砂冶鐵制器,至少要有千件。」

  楊致堯愣了下。「侯爺,我頂撞你什麼了,你要耍這狠招要我的命?」私鑄鐵器視同謀逆,這罪名他可扛不起。

  「就算要你的命,也要等你把所有事都辦好。」

  「這種話你說得出口?還有沒有人性啊?」楊致堯忍不住哇哇叫著。

  「好像沒有。」他煞有其事地道。

  在他死在親人之手,奇跡重生之後,他殘存的人性應該是不多的,可是如瑄的出現……明明是他把她拉到身邊,明明是要利用她的,可到了最後,他反倒動了情,失去的人性似乎又重回他體內。

  前年奶奶辦了宴,那是重生後初次遇見她,可是那時他的眼力尚未恢復,只見一片朦朧的白,而後再見是在佛寺後院,他的眼力已經可以看清她的面貌,同樣的溫柔,他卻沒認出她。

  一如她曾罵他,他瞎的不只是眼,還有心。

  若要他說,他只是被仇恨蒙蔽了心,看不見天空的藍,看不見花兒的艷,看不見她毫不遮掩的呵護和憐惜,如今,他的眼是真切地好了,破損的心也幾乎被她給療愈,再多的恨,也被她的溫柔給彌平了。

  黑暗之中,唯有她,是他才能看見的光。

  她是指引他的光,不是他的弱點。

  「侯爺……」不要回答得這麼理直氣壯,沒人性不是什麼好事好不好。

  「對了。」他像是想到什麼,「年節後趕緊收購農糧囤貨,愈多愈好。」

  楊致堯愣了下,不禁低笑。「怎麼你跟瑄丫頭一樣也愛收購農糧囤貨?不過現在囤貨未免太早,照瑄丫頭的玩法,通常都是到了四五月她才會動手的。」

  「她為何那麼做?」

  「那是為了——」他大略將當年發生的事說過一遍。「也正因為如此,我才會和她走得近些,不過侯爺如今要我囤糧,這實在是……」

  樊柏元微揚眉,還未開口,拱廊另一頭已經傳來腳步聲,他沒回避,反倒是朝腳步聲來處望去——

  「你們兩個……竟然見死不救!」楊如瑄跑得氣喘吁吁。

  罷剛她在逃命之余,瞧見了她的夫君和堂哥就在廊欄邊上,雖說她沒朝他們呼救,但就不信他們沒聽見她求饒的嗓音。

  「你們姐妹間玩鬧,還要咱們救人,傳出去能聽嗎?」楊致堯沒好氣地道,但事實上他心想著,你夫君都沒動作了,我這個當哥的有什麼好雞婆的。

  「允熙呢?」樊柏元朝她伸出手。

  楊如瑄隨即向前握住他的手。「別提那個小沒良心的臭娃,和未央玩得可樂了,壓根不睬我。」她努了努嘴,嘴里罵著,陣底淨是笑意。

  「既然這樣,晚上回府就不帶他了。」

  「怎麼成?允熙不是貪玩,他是貪個伴,未央大他幾個月,性子極靜,但一點都不藏私,把箱底的寶貝玩具都搬出來和他同樂了。」

  樊柏元微揚眉,尚未啟口便聽楊致堯道︰「還不簡單,你趕緊生個伴給他,保證收斂他的野性子。」

  話一出,楊如瑄含羞帶嗔地瞪著他,他不在意地笑了笑,可側邊那冷若冰霜的注視教他立刻朝天一比。「好像快下雨了,咱們先回大廳吧。」話落,他立刻腳底抹油,溜了。

  「等等,你去幫我把允熙抱來大廳,順便跟姐姐說差不多要用膳了,要她們都一道過來吧。」

  「我是你哥,不是你的下人。」

  「我是你妹,是你很親很親的家人。」

  楊致堯撇了撇嘴問樊柏元。「侯爺,娶了一個伶牙俐齒的妻子,有沒有覺得日子難熬?」

  「我話少,她話多,剛好。」

  「……」真是夠了!

  看著楊致堯搖頭晃腦地下了廊階,楊如瑄才牽著樊柏元的手慢慢往另一頭走去。一路上,極靜默,靜默到她覺得有點尷尬,因為剛剛楊致堯提議要她給允熙生個伴,這話題對她而言,相當難為情。

  她也想替允熙添個伴,但這事……實在是天無時、地不利、人亦不和呀,他沒動作,她自然不敢大膽誘惑。

  為了消除尷尬,她想起她到來之前聽見他們隱隱約約聊起的話題,脫口問著,「侯爺要堯哥哥囤糧做什麼?」

  樊柏元揚眉不語。

  「侯爺知道嗎?打從去年開始,工部就徹查這事,囤糧一事是不成的,而且我看堯哥哥似乎也不是挺想這麼做。」事實上,堯哥哥也警告過她,不可以再作囤糧這種損人買賣。

  其實她從未經手過,不過是曾故意把這消息放給李姨娘罷了。

  想起李姨娘,她這才發覺,打從她出閣至今,回府兩次都沒瞧見李姨娘呢,不知道她現在過得如何。

  「不過說笑罷了。」樊柏元淡道。

  「說笑?」

  「你堯哥哥問我有沒有興趣做些買賣,我說我這樣子怎麼打理生意,所以便聊起近來有何買賣可以賺錢,囤糧不過是說笑罷了。」樊柏元信手拈來說詞,說得臉不紅氣不喘的。

  「喔,剛剛瞧侯爺不說話,以為你生氣了。」

  「我有什麼好氣的?」他沉默只是因為他在思考。

  思考楊致堯剛剛說的話,她為了整李姨娘而讓李姨娘去做囤糧買賣,這事聽來就覺得是門可以鑽營私利的生意,只要暗地里進行得好,撈個幾年不成問題,她卻是打一開始就是要整李姨娘,可她怎會知道工部在去年開始查辦這事?

  還是她曾聽聞身為工部侍郎的岳丈提起這事?但也不可能布這麼長的局,不知怎地,這事教他想不通,忍不住在意起來。

  楊如瑄壓根未覺他的心思,逕自道︰「沒生氣就好,不過我也在想咱們弄點生意來做好了。」

  「你也想經商?」

  「倒沒想那麼遠,只是想要是有個鋪子,張羅一點小生意也好,如此一來至少每個月領分例時可以少受娘一點白眼,好像咱們不事生產,只會蝕米似的。」楊如瑄說來輕描淡寫,卻想得極遠。「不管怎樣,也得替允熙打算才成,他要是想求仕途還是經商都由他,但咱們得要先存點家底,而侯爺是走不成仕途,那就得要經商,有我在,還有堯哥哥幫襯著,應該不會出什麼問題。」

  樊柏元聽著,不禁笑了。

  「侯爺在笑什麼?」她聽見笑聲,有些微詫,盡管那笑意是她夢寐以求的,但她實在想不出自己說了什麼能引他笑出聲。「還是侯爺覺得我想得太天真了?」

  「不,只是突然覺得咱們是一家子。」直到這一刻,他才比較真切地感覺自己是爹她是娘,而她這個娘正一心一意地替孩子計量將來。

  「咱們本來就是一家子了,不是嗎?」

  「是,咱們是。」他輕握起她的手,湊在唇邊輕吻著。

  楊如瑄羞紅了臉,沒想到他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親吻她的手……

  「咳咳,允熙,你說舅舅要遮你的眼還是舅舅的眼?」

  後頭響起楊致堯欠揍又蓄意調侃的聲調,楊如瑄不禁羞惱瞪去,卻見他的身後還有楊如涵、娘、奶奶……

  「都不用遮啊,爹爹常常趁娘睡著時親娘的嘴。」樊允熙一臉天真地道。

  親手而已,有什麼大不了的?他不解極了。

  楊如瑄聞言,愣愣地望向樊柏元。什麼時候發生過這些事,怎麼她被蒙在鼓里了?他是這般大膽的人嗎?

  樊柏元有些不自在地咳了聲,催促道︰「走吧,像是要下雨了。」

  楊如瑄望著他泛紅的耳垂,還未答話,楊致堯已經唯恐天下不亂般地在後頭喊道︰「欸,侯爺不是看不見,怎會知道快下雨了?」

  樊柏元微惱回頭。「因為本侯爺尚未瞎眼之前是個征戰沙場的將軍,身上傷痕無數,每逢雨季便痛苦難休!」這混蛋,笑鬧過頭了,他的事豈能在這當頭鬧著玩?

  楊如涵可是恭王世子妃,恭王是皇上的表哥,要是這事往上傳,可是會替他招來殺身之禍,輕則抄家,重則滅族,豈能玩鬧?

  「堯哥哥,你真是的。」楊如瑄微惱地瞪他一眼,趕忙安撫著樊柏元。「侯爺,堯哥哥說笑罷了,你別惱。」

  「不原諒他。」

  「侯爺……」

  楊致堯揚起眉,懷疑他是假氣還是真惱,遂上前試探著,「侯爺,要不我任你差遣一回,你就大人大量原諒我口無遮攔吧。」

  就見樊柏元突地揚笑,問著身旁的楊如瑄,「如瑄,就讓你堯哥哥替你找家好地點的鋪子,如何?」

  楊如瑄腦袋一時轉不過來,而後瞥見他壞心眼的笑,才知道自個兒竟被他給騙了,原來是招引君入甕啊。

  「就這麼著。」

  「哇……有沒有搞錯?夫妻聯手陰我?」楊致堯不敢相信樊柏元竟趁機拗他。竟把對付六公子的手段拿來對付他,有沒有搞錯?他是他舅子!



第十四章

  一頓晚膳笑語不斷,一家子吃喝笑鬧,如此歡騰的氣氛在楊府已是許久不曾出現,飯後眾人不免又留下聊了幾句。

  然,眼見天色已晚,樊允熙已經自動找樊柏元討抱抱,楊如瑄知道孩子已經累了,所以向雙親和奶奶道別。

  一家子送他們出大門,卻正好遇見李氏送著楊如琪欲離開。

  「欸?」楊如瑄微愕地望向楊如琪和李氏,突覺才一段時日不見,她像是衰老許多,以往神采飛揚的氣勢消彌不少。

  「真教人搞不清楚,到底誰才是這個家的女兒。」楊如琪悻悻然地道。

  「如琪。」楊祁沉聲低斥著。

  「我說錯了嗎,爹,我才是你的女兒,但是你卻不允我和娘上大廳用膳,我出閣沒有回門,你也不聞不問,如今初二我回娘家,你置若罔聞……你到底是誰的爹?」一見黃氏和穆氏,甚至楊如涵和楊如歆都站在楊如瑄那頭,她內心的不滿一口氣爆發開來。

  「當初你執意要給樊二少當妾時,我就說過,你從此以後不是我的女兒!」

  楊如瑄聞言一驚,直到現在才知道,原來如琪和爹等同斷了父女關系……傻瓜,為了嫁給那個無法依靠的男人和家里斷了往來,她驀地一頓,想起這豈不是以往的她?如琪不正是走在她曾走過的路上?

  「所以你就把別人的女兒當寶,她一回府就這麼多人伴著她,她誰呀?她不過是三房的孤女罷了!」她氣她惱,她不能忍受楊如瑄過得這般好。

  想當初要不是她設計了禹哥哥,自己不會落得和娘在院落里相依為命的下場!好不容易她出閣了,想替自個兒攢片天,可是楊如瑄卻總是擋在她面前!她的良人覬覦她,三番兩次要她牽線,而自己不過是個妾,就連公爹的面都見不了,樊府除夕團圓桌邊也沒有她的位子,可楊如瑄卻什麼都有!

  「你給我住口!」楊祁怒吼著。

  「我偏是要說!我要讓爹知道,爹錯了!楊如瑄嫁的不過是個瞎眼侯爺,她在仕途上是拉拔不了爹的,她根本就幫不了爹什麼忙,但我不一樣,有朝一日我會讓爹親自到樊府求我幫忙!」

  「你!」楊祁氣得一個箭步上前,穆氏和李氏趕忙將兩人拉開。

  楊如瑄愣愣地望著楊如琪滿是恨意的眸,仿佛在她身上看見自己的影子。這是什麼樣的命運?難道說,她重生後的改變,改變了自己,卻反害其他人得要接著她先前的路子走?

  而這一次的犧牲者是如琪?

  她該怎麼辦?如果她的幸福是犧牲了如琪才得到的,她又要如何彌補?

  「成何體統?還不給我住手!」黃氏重擊著手上的烏頭杖。

  「你給我滾,我往後再也不要見到你!」楊祁吼著,拂袖而去。

  「你以為我稀罕?!我再也不會回這個家!」楊如琪話落,舉步往門外跑去。

  「如琪……」李氏追出去,卻只是停在門邊遙望著飛快離去的馬車。

  楊如瑄呆愣在現場,久久不能言語。

  這一幕,活脫脫就是過往的她……難道改變命運,就是找別人當自個兒的替死鬼?當初她嫁給樊柏文當妾,而後她聽說如琪是嫁給知府主簿當妻,過得還不錯,可如今她嫁給樊柏元,卻變成如琪嫁給樊柏文……想著,她身上不由爆開一陣惡寒。

  「如瑄,時候不早了,該回去了。」楊如涵輕聲提醒。

  「姐……」

  「放心,爹有娘安撫著,不成問題,倒是你,要是在樊府遇到如琪的話,找個機會多多開導她。」

  「好,我知道。」楊如瑄愣愣地點著頭,回頭向黃氏和楊如歆道別。

  坐在回程的馬車上,楊如瑄一反常態的默不作聲,她滿腦子思索著這其中是否真有關聯,是否真是她竊了如琪的幸福,畢竟如果她沒有重生,如琪不會因為她而經歷這些,而她,是不是不該重生?

  樊柏元靜靜地觀察著她,直到回到樊府,下了馬車,她忘了牽他的手,獨自往前走去。

  「侯爺,還是我先領著侯爺回梅貞院吧。」負責駕馬車的默言把馬韁丟給門房,準備接過他懷中已睡熟的樊允熙。

  樊柏元沒讓他接過樊允熙,只是靜靜地望著妻子的背影。

  這還是頭一回,她徹底忘了他的存在。

  不過是一個絲毫不親的妹子,犯得著因為她而魂不守舍?他是聽楊致堯說過楊家二房的一些瑣碎雜事,就連楊如琪為嫁樊柏文當妾不惜和父親撕破臉,這事他也是知道的。

  還是說,當著他的面掀開家丑,教她覺得難堪?然看她的樣子,似乎並非如此。

  「侯爺,先把小少爺給我,蜜兒,去跟少夫人說一聲。」跟在馬車後頭回來的杏兒伸手要接樊允熙,回頭順便吩咐著蜜兒。

  只見樊柏元微擺手,低聲喊著,「如瑄。」

  楊如瑄呆愣了下,驀地回頭,急步走來。「侯爺,對不起,我在想事情,一個不小心把侯爺給忘了。」天,瞧她走神得多嚴重,竟把侯爺給拋在身後。

  「在想什麼?」單手任她牽著,他沉聲問。

  「也沒想什麼,就很久沒回去,想家人。」她隨口道。

  要她說,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再者,說了他會信嗎?

  她自個兒的事還是自個兒煩惱就好,過兩天再找看看有沒有機會和如琪踫頭……有些事雖然她很懶得管,可是她真的擔心如琪成了自己的替死鬼。

  「是嗎?」他輕哼了聲。

  很顯然的,她在說謊,但他也不想戳破她。

  只是自個兒被排除在外,心里就不怎麼舒坦。

  這一日的滿心愉悅,卻在夜里被一場驟急大雪給凍進了冰點。

  一早,楊如瑄已經坐在床畔發呆,她一整晚都沒能睡好,滿腦子想的都是楊如琪和楊祁絕裂的那一幕。

  幽然嘆口氣,才剛起身,杏兒已在門外輕敲了門,喚了聲。

  「少夫人?」

  楊如瑄起身開門,才要問何事,卻見有幾個丫鬟打扮的姑娘跟在她身後,要說是丫鬟,可是一個個面貌絕色,眸色流轉間像在打探自己,壓根不像是一般府上丫鬟。

  「少夫人,夫人發派了幾個丫鬟,說是怕梅貞院人手不足。」杏兒說著,不住以眼示意。

  楊如瑄了然于心,橫豎八九不離十,這是她那個沒手段卻又愛耍強的婆婆派了幾個美婢想要跟她爭寵了。

  唉,長得再美有什麼用?侯爺又看不見,她這個婆婆,手段真是不高明。

  「少夫人,該怎麼著?」杏兒也很清楚柯氏送了美婢的用意,但要是明目張膽地退回,就怕柯氏會趁機發難。

  楊如瑄笑了笑。「還能怎麼著,那就收下吧。」

  「可是——」

  「這些日子光是為了年節,就讓你和蜜兒累翻天,現在多了人手,往後你們也可以輕松一些。」反正梅貞院原本就人手不足,現在添人手剛剛好。「現在先帶她們到廚房準備早膳,至于往後要怎麼分派,你拿主意吧,別讓她們靠近鹿鳴閣就好。」

  侯爺可以八風不動,但不代表這幾個美婢不會作亂,一切還是小心為上。再者,婆婆送了大禮……她也得好生回報才是。

  杏兒聞言,了然地笑了笑。「奴婢明白了。」

  「走吧,先替侯爺準備早膳。」

  「是。」

  弄了早膳,照料著房里的一大一小,過了晌午之後,樊柏元和默言進了書房,楊如瑄才得了空,把樊允熙交給杏兒,她便朝主屋而去。

  「娘,媳婦這麼晚才過來問安,實是禮數不周。」一進了柯氏的院落,楊如瑄先禮後兵地問安著。

  柯氏品了茶,瞧也不瞧她一眼,掀唇冷笑。「你也知道禮數不周?好歹也是出身名門,但你這個媳婦卻是一點禮數都不懂。」

  「所以媳婦賠罪來了。」楊如瑄笑了笑,從懷里取出一只木匣,邊打開邊道︰「娘,這是我那個恭王世子妃姐姐特地從懷南城帶來,要我孝敬娘的,盼娘莫嫌棄寒酸。」

  一聽到恭王世子妃,柯氏的眼光一瞟落在打開的木匣上,就見里頭躺著一支上等的羊脂玉簪,簪頭雕鑿玲瓏,雕工極為精細,遠遠的看便知道是上品。

  「羊脂玉罷了,我沒看在眼里。」

  「也是,咱們樊府也不是一般門戶,羊脂玉在娘的首飾匣里說不準隨便翻找就十來支,不過……這可是懷南城所出的羊脂玉,放眼王朝,懷南城的羊脂玉要是說第二,就沒有任何地方敢說是第一,再者這是特聘宮廷御匠所雕系的,在外叫價可是千兩起跳。」楊如瑄沒誇口,說的是一般行情價。

  柯氏聞言,將茶盅遞給身旁的婆子,再示意跟前的丫鬟將木匣取來,一接上手,就發現那羊脂玉通體滑膩細致,雕工精美,教人愛不釋手。

  「對了,娘所贈的幾名美婢,媳婦已經收到,改明兒個,媳婦也會找幾個美婢贈給娘。」明知此事于禮不合,她仍故意提議,存心磕絆柯氏。

  柯氏臉色一變。「你什麼意思?」

  楊如瑄佯裝不解,反問︰「娘,媳婦不懂娘的意思,娘贈美婢,媳婦回贈,這不是禮尚往來?娘說媳婦不懂禮,如今這麼做又錯了?」

  「我這兒人手充足,不需要美婢。」

  「那就送給公爹吧。」楊如瑄笑眯眼道。

  「你敢?」

  「娘,媳婦這麼做,錯了嗎?」

  柯氏幾次張了嘴卻吐不出半句話。要是說錯,豈不是自打嘴巴,可要說對,那些美婢真要送到老爺身旁,豈不是要惹風波。

  近來老爺待她愛理不理,要是身邊多幾個美婢,恐怕往後這府里就沒有她說話的余地了!更可惡的是,這一切全都是楊如瑄造成的!要不是她莫名其妙要把那個雜種小孩扶為嫡子,又豈會害她惹老爺生氣?

  「要不這樣吧,娘不願接受,媳婦也不勉強,不過媳婦希望娘可以把當初皇上賞賜給侯爺的賞金和良田全都還來,要不然送到公爹面前的,恐怕不只是美婢了。」她語帶保留地打住。

  柯氏怒極,緊握著木匣。「你在威脅我?」

  「怎是?」楊如瑄笑容可掏地道。「媳婦只是替侯爺取回他的東西,總不好意思一直交給娘打理,給娘添麻煩,害娘疏于保養,要是他日公爹另結新歡,冷落了娘,媳婦心里會過意不去。」

  柯氏一愣,輕撫著自個兒的頰。

  「娘也不希望有那麼一日,對不?」

  「你……」柯氏氣得直發顫,卻怎麼也沒勇氣把木匣給砸出去,這羊脂玉簪可是價值千兩呀|

  「娘要是想通時,再請賈管事通報一聲,媳婦會立刻處理接手。」話落,她優雅欠了欠身離開,壓根不管柯氏一副想要將她活活掐死的臉色有多鐵青。

  呵,她正想著要開鋪子沒資金呢,老天就立刻替她張羅了起來。

  照道理說,侯爺的賞金和良田,柯氏不過是代管,如今侯爺既已娶了她,柯氏就不該再霸著不放,想討回,她多的是方法,但人以和為貴,她盡可能地想和每個人和平共處,不想再惹紛爭。

  為了侯爺,她得要再收斂脾氣才成,必須盡量像如涵姐姐那般,做到面面俱到。

  一回到梅貞院——

  「如琪?」楊如瑄接過杏兒遞上的字條,有些意外地問。

  「琪小姐派人送了字條,說是要給少夫人的。」

  「下人呢?」

  「走了。」

  楊如瑄聞言,打開字條,上頭的字跡她有些陌生,畢竟她沒看過楊如琪的筆跡,但極為娟秀,應是姑娘家所寫。而上頭寫的盡是她的苦悶,為了嫁樊柏文和父親撕破臉,如今在浣香院受盡排擠卻又無人訴苦……

  輕輕地將字條收起,楊如瑄秀眉緊蹙著。

  多像以前的她……

  原本她就打算趁著年節時分,樊柏文和公爹去親友府上走動,應該不在府里,找個空檔溜到浣香院找如琪的,如今如琪正巧先捎了字條給她,約她在浣香院小門相見。

  就算如涵姐姐沒要求,于情于理她都應該去見見如琪才是,她得去勸勸如琪,不能讓如琪變成第二個她,更不可能讓如琪有朝一日成了樊柏文的棋子。

  「杏兒,晚膳就交給你張羅,我去見琪小姐。」

  「這樣好嗎?要不要奴婢陪少夫人一道去?」琪小姐對少夫人向來就不是和氣相待,況且昨兒個才鬧得不愉快,今日卻突地派人捎訊,總覺得不對勁。

  「放心吧,不會有事,你先讓蜜兒發落那幾個美婢到廚房工作,別讓她們造次,我會在晚膳之前回來。」

  「好,奴婢知道了。」

  「我的小祖宗,你別哭了,咱們找侯爺,好不?」

  杏兒柔聲哄著,抱著樊允熙從天一水榭來到鹿鳴閣,卻沒在寢房瞧見樊柏元,只好又往書房找,一路上不住地哄著。

  「我要娘……」樊允熙哭鬧不休,不住地扯著杏兒的衣襟口。

  「好,少夫人待會就回來了,你再等等好不?咱們先找侯爺。」杏兒耐著性子安撫,然見天色已經全暗,蜜兒領著幾名美婢上廚房準備晚膳,少夫人卻還不見蹤影,更古怪的是她連侯爺都找不到。

  天啊,她該怎麼辦?

  小少爺睡覺有個怪癖,要是午睡沒睡好,睡得不安穩,一醒來就是發狠地哭,哭得讓人無法安撫,可偏偏唯一安撫得了的兩個人都不在身邊,教她被哭聲逼得心慌意亂,整個人莫名地焦躁起來。

  「杏兒?」正要踏進書房,就見默言剛好打開了門,一見到自己,隨即轉開眼。

  「你你你的衣衫開了。」

  杏兒聞言趕忙將襟口拉好,默言趁機抱過樊允熙,有些赧然地問︰「發生什麼事了,小少爺怎麼哭成這樣?」

  「小少爺午睡沒睡好,一睡醒就哭,奴婢怎麼哄都沒用,少夫人又不在,只好將小少爺抱來侯爺這兒。」盡管杏兒力持鎮靜,但仍難掩滿臉羞怯。

  「少夫人去哪了?」

  「她去會琪小姐。」

  「琪小姐?」默言微揚起眉,想著昨兒在楊府大門前叫囂的那位,不就是她口中的琪小姐?

  她昨兒個不滿的話意全針對著少夫人,可是少夫人卻去找她?

  「琪小姐差人捎訊邀少夫人到浣香院,說是晚膳之前會回來。」

  「浣香院?」

  杏兒聞聲,見樊柏元走到門邊,趕忙欠了欠身。「侯爺。」

  「爹爹……我要娘……」樊允熙朝他伸長短短的雙臂。

  「她去多久了?」樊柏元置若罔聞,沉聲問著。

  「去了一下子……應該快半個時辰了吧。」

  「她和楊如琪有那麼多話可以聊?」

  杏兒偏了下頭。「以往在府里少有往來,然昨兒個欲回府之前,涵小姐囑咐少夫人多加開導琪小姐。」她猜想正因為如此,夫人才會赴約。

  默言瞧樊柏元沉著臉,不知道該不該將伸長手的樊允熙遞到他懷里,就在這當頭,他敏銳地聽見腳步聲,隨即朝通往鹿鳴閣的小徑望去,「誰?!」

  「我……」

  杏兒回頭一望,脫口道︰「琪小姐?」

  「杏兒,我找如瑄。」楊如琪停在拱門邊,撇了撇嘴道。

  「少夫人去找琪小姐了呀。」杏兒急忙走向她。「少夫人已經去了快半個時辰了,琪小姐沒瞧見少夫人嗎?」

  「沒呀,就是如瑄沒來我才特地過來瞧瞧,瞧她是不是真生我的氣,所以不理我了,可她……她真去找我了?」楊如琪壓低聲嗓問。

  「是的,但琪小姐沒遇見少夫人……少夫人是上哪去了?」杏兒心底突生不安。

  「難道說……被他帶走了?」楊如琪一臉遲疑地道。

  「他?誰?」

  「就……」楊如琪一副難以啟齒的表情。

  「說!」

  楊如琪怔了下,抬眼瞪著不知何時已來到面前的樊柏元,面對那雙沉沉魅眸,沒來由的,她心底顫了下。

  「就……二少……」她咬了咬下唇道。「二少向來對如瑄極有興趣,要是如瑄去找我的路上遇見他……」

  「帶路!」樊柏元冷聲低喝道。

  楊如琪渾身顫了下,穩了穩心緒,忙道︰「是。」

  默言趕忙將樊允熙還給杏兒,領著樊柏元跟上楊如琪的腳步。

  一路上,楊如琪走得不快,還不斷頻頻回首,默言以為她有所顧忌,出聲道︰「你可以走快一點無妨。」

  「是。」楊如琪點點頭,領著他倆踏上九曲橋,穿過楓林,來到浣香院。其實,這正是她的目的,就是要讓楊如瑄被樊柏文染指,如此一來,她就不信樊柏元這個瞎眼侯爺還會要她這個不潔的妻子。

  楊如瑄什麼都有,得了爹和奶奶疼寵,竟然還使計害她和娘被禁足在院落里,吃穿用度就跟府上的丫鬟沒兩樣……甚至就連她喜歡的人都垂涎她!

  那女人什麼都有,卻還什麼都跟她搶,既然如此,她就讓她一無所有!

  「通常這時候,二少喜歡待在這座小樓台里,我猜要是如瑄被他逮著,許是來到這兒……」楊如琪領著兩人踏上廊階。

  默言悄悄覷了樊柏元一眼,那鐵青臉色教他連句安撫的話都說不出口。

  杏兒說,少夫人已經離開快半個時辰了……半個時辰可以做很多事的,況且少夫人還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家,要真是遇上二少,二少只要用強……那麼待會見到的那一幕,恐怕……兄弟倆勢必要相殘了。

  希望一切不是他想像的那樣,畢竟只是揣測……

  「啊……」

  突地,屬于男人的呻吟聲傳來,教樊柏元頓住腳步,長睫掀動,黑曜般的魅陣肅殺地瞪向聲音來源。

  就在幾步外的那扇門……就在那里嗎?

  「侯爺……」楊如琪裝出不知所措的神情,她也聽見那曖昧的聲響。

  樊柏元驀地抬手,示意她閉嘴。

  他該去打開那扇門嗎?他忍受得住滿腔怒意而不動手嗎?然而一旦動手,他雙眼恢復的事就會被揭穿,接下來的計劃就難以進行……但,一想到如瑄被樊柏文一逞獸欲糟蹋,他的心痛如刀割。

  但如果……如瑄是心甘情願的,畢竟他們曾當過夫妻,說不定他們此生會再燃情,再續前世的夫妻情緣……

  「侯爺。」默言忍著痛啟口,樊柏元扣在他手臂上的力道,像是要將他的手給卸了下來。

  「走。」他沉聲道。

  默言只好咬著牙,領著他來到門前,正欲推開門時,突然聽見——

  「如瑄,別走……」

  樊柏元緊閉著眼,不敢相信親耳所聞的事實是……她是心甘情願的,真是心甘情願地背叛他!

  忍無可忍,他抬腳欲踹門的瞬間,卻突地聽見樊柏文殺豬般的哀嚎聲,伴隨著楊如瑄勃然怒斥。

  「我要你踫,我要你踫,我要你踫了嗎?!你這混蛋東西,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誰?!我是你哥的妻子,是你的嫂子,是如琪的姐姐,你敢踫我,你看我敢不敢殺了你,我想殺你已經很久了!」

  默言呆住,樊柏元下一瞬間踹開了門,就見門內桌倒椅翻,一片狼籍,而樊柏文倒在地上,楊如瑄像是殺紅眼般地不斷踹著他,踹得氣喘吁吁。

  這一幕和眾人猜想的,天差地別。

  「侯爺?」踹門聲讓楊如瑄停腳回頭,錯愕地看著樊柏元。「你們怎麼來了?」

  「你在做什麼?」樊柏元啞聲問著。

  「我……」楊如瑄像做錯事的孩子,低垂著臉。「我不是故意打他的,可他騙我說如琪在這兒,又想對我胡來,所以我……」

  她試著釋懷過往,試著原諒,可這混蛋是畜生,說不聽只好用拳頭了。

  樊柏元斂眸看著樊柏文被打成豬頭,抱著肚子發出呻吟,就如他剛剛所聽見的曖昧呻吟一樣,原來他想岔了,原來不是他想的那般不堪,沒有她從與不從的問題,而是她堅守著身分,甚至為護貞節而動手。

  「打得好。」他揚笑道。

  那股將人往死里打的狠勁,直教他贊賞不已。

  「咦?」真的嗎?那她可不可以再踹兩腳?

  「回去了,允熙在找你呢,哭成淚人兒了。」他朝她伸出手。

  楊如瑄隨即向前握住他的手。「那可糟了,杏兒哄不了他,咱們得趕緊回去才成。」

  「是啊。」

  走出房門,瞧見一臉錯愕的楊如琪,楊如瑄滿臉抱歉地道︰「如琪,抱歉,我赴約了,可卻被他纏住,但不打緊的,我替你教訓過他了,相信他會收斂一點,至于你想找我聊的話,下次你就到梅貞院來。」

  樊柏元對于她的決定和安排相當滿意。她懂得保護自己,捍衛貞節和尊嚴。

  楊如琪愕然點頭,望向房內,不懂怎會變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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κυιε 發表於 2016-9-9 05:18 PM

本帖最後由 κυιε 於 2016-11-17 10:38 PM 編輯

第十五章

  用過晚膳之後,好不容易將樊允熙哄睡交給杏兒帶回自己房里,伺候著樊柏文寬衣後,楊如瑄急著要離去。

  「去哪?」樊柏元輕握她的手。

  「我……我想回去沐浴。」

  「是不是他踫了你哪里?」他突問。

  楊如瑄愣了下。「侯爺怎會這麼問?」

  「好歹他也是個男人,你妹子說,他覬覦你,自然會對你用強。」他輕拉著她,將她納入懷里。

  楊如瑄想起他的通房曾經背叛過他。「侯爺,我跟我娘學了點拳腳功夫,雖然不過會點皮毛,但對上那種不學無術的家伙,仍應付得綽綽有余,半點便宜也不給他佔,而我想沐浴,實在是因為……打他時,讓我流了一身汗。」

  雖說正值隆冬,但實在是打得太激烈,她這輩子還不曾像今天這般對人動粗,簡直像是殺紅眼,要不是侯爺來了,她真不知道自己會把樊柏文打成什麼德性。

  「是嗎?」

  「侯爺,我永遠都不可能背叛你,我是你的妻子。」

  「我知道。」他啞聲道。

  她痛踹樊柏文的那一幕,他恐怕是一輩子都不會忘。

  楊如瑄垂眼想了下,突道︰「啊,不如我在這兒沐浴干。」

  樊柏元一愣。

  「這兒離廚房近,而且也可以要默言幫忙。」她趕忙解釋著。「再者今兒個娘給了三個美婢,我要杏兒和蜜兒教導她們規矩,讓她們兩個也累極了,不好要她們再幫我備熱水,侯爺,我可以在這兒沐浴嗎?」

  她努力讓自己力持冷靜,但她卻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而他恐怕也聽見了。

  這夜極靜,偶爾從屋瓦上傳來沙沙細響,不知道是細雨還是碎雪,但樊柏元壓根不在意,他只想知道她是否在誘惑自己。

  楊如瑄靜待他的決定,心跳快得頭都快發昏了。她在誘惑他呀,原因無他,就只為了讓他安心,她要他相信,天地間,她只要他這個男人。

  至于沐浴……反正他又看不見。

  「也好。」他啞聲道,喚來默言要他備熱水。

  一會,默言進了門,提了一大木桶的水,緩緩地注入屏風後頭的浴桶。

  莫名的,她開始緊張,待默言走後,她甚至有點後悔。要是侯爺不上當,她再大膽也沒用,更別說沐浴,他又看不見。

  「侯爺,你先睡吧。」她勉強笑了笑,備了干淨的布巾和換洗衣物,走到屏風後頭,褪去衣衫。

  樊柏元微眯起眼,看著搖曳燭火映照出屏風上的剪影,他想起她也曾在他面前大方地拉起肚兜擦拭,她以為他看不見,可實際上他看得一清二楚。

  所以她這是在誘惑他,抑或者是純粹的貪方便罷了?

  他難以揣測,但是他轉不開眼,縴瘦的剪影緩緩地跨進浴桶里,他甚至可以聽見水花聲,但掩不過他的心跳聲。

  他開始口干舌燥,難以自持地想起她看似縴瘦,卻是極為凹凸有致的身軀,尤其是那飽滿的酥胸,不盈一握的柳腰……欲念在胸口激撞著,他的眼神更加深沉,理智和欲望拉鋸著。

  她是他的妻子,他要她天經地義,他根本無須忍耐。

  但是她今天才剛遭受樊柏文那畜生的騷擾,他要是此刻要了她,豈不是代表他跟那畜生是一樣的?

  再說,如果不是她學了點拳腳功夫,豈不是要教那畜生得逞。

  不行!他得想個法子,讓樊柏文不敢接近她才是……可偏偏他雙眼的事不能被發現,該怎麼做?如今想來,今兒個的事肯定和楊如琪脫不了關系,她那閃爍的眼神好似在謀畫著什麼。

  如果要從她開刀,那麼就讓她成為牽線者吧。

  沉吟著,余光瞥見剪影側著身,顯露出她無可挑剔的胸形和縴腰,瞬間抹去了他腦海中打轉的事,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卻忘了踏腳,一時踩空,身子一斜的瞬間,他抓住了床柱,但還是發出了些微聲響。

  「侯爺?」

  「沒事!」他低吼著。

  懊死,他在干麼?

  他竟像個登徒子,企圖偷窺她!他是著魔了嗎?

  樊柏元羞慚地坐回床上,卻見她裹著布巾繞出屏風,赤腳走到他面前,憂心忡忡地打量著。

  「怎麼了?」她打量著他,難以猜想剛剛那聲響是怎麼發生的。

  燭火暈黃地灑在她雪白的肩頭,像是覆了層淡淡的光芒,她的手抓著布巾卻掩不住呼之欲出的酥胸……他該不該告訴她,其實他看得見?

  「侯爺,到底怎麼了?」她伸手輕撫他的額,他的臉似乎有些紅。

  樊柏元倒抽口氣,因她的手一放開,布巾便斜了一邊……她就非得要如此考驗他的理智?

  他頭痛地托著額,她不解地輕撫他的頰,直到冷意襲身,她才驚覺——「哇啊!」尖叫的同時,她用力地搗住嘴,拉緊布巾蹲下,小臉瞬間像是燙熟的蝦子,紅得要滴出血來,但她努力地不讓自己再尖叫出聲。

  這時他應該怎麼辦?「……怎麼了?」他啞聲問得好心虛,他明明都看見了,卻得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這是他佯裝失明之後,頭一次感到自我厭惡。

  「沒、沒事……我看到蟲子。」她細聲道。

  她羞赧欲死,雖說他看不見,可問題是,她就是覺得好丟臉,好難為情。

  她的布巾竟然掉了……

  看她依舊蹲在原地,樊柏元向她伸出手。「過來吧。」天候這麼冷,盡管屋里有火盆,但她身上只系著一條布巾,再這樣下去不生病才怪。

  「喔,可是我……」

  「過來。」他探出的手,堅持地等待著她。

  她羞澀地握住他的手,才剛站起身就被他拉進懷里,她來不及驚呼,他已經將她帶上了床。

  完了,這麼一來,他豈不是會發現她不著寸縷?

  「你……」他啞聲道,虛假地作著戲,佯裝剛發現她沒穿衣裳。

  「我……」她要坦承嗎?就說她玩水玩得好累,畢竟他現在一點反應都沒有,讓她好氣餒。可事實上,當他們緊貼著彼此,她的心像是要竄出一般,心神煩亂的連自己該說什麼都不知道。

  「冷嗎?」

  「嗄?喔,我……」她先是沒聽懂,搞懂之後又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冷?不知道耶,她的心亂成一團,身體被他煨得發燙。

  樊柏元見她一臉憨樣,不由低低笑出聲。「怎了,連話都不會說了?」

  「我……」要她說什麼?

  他貼在她的耳畔低啞道︰「你愈是緊張,會教我更想要你。」

  她抽了口氣,唇隨即被他封住。細密的吻輕柔地含吮她軟嫩的唇,輕抵著她的牙關,鑽入她的口腔之中。

  唇舌交纏,一如再無縫隙貼緊的軀體,他熱切地埋進她的身體,因為她的濕潤緊致而瘋狂著。

  雪夜,沙沙疊響,卻掩不去滿屋旖旎熱情。

  那晚過去,楊如瑄試圖再和楊如琪聯系,捎了幾次信卻聽說她近來常外出,而且是和樊柏文相偕同行。

  這種結果楊如瑄不知是好是壞,就算想勸也苦無機會。

  于是她只好把心思擺在相夫教子上頭,盡管作息和以往無差別,但是她總覺得多了一種踏實感,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就像是她終于找到屬于她的歸屬,屬于自個兒的天地。

  適逢十五元宵燈節,這是大晉王朝的大節日,穿過雙重城的正南御道系上雙排各式各樣的花燈,幾乎家家戶戶都出門賞花燈時,楊致堯帶了位公子上門拜訪。

  楊如瑄在花廳招呼著,差杏兒到書房把樊柏元請來。

  樊柏元一到,原本正在品茗的公子立即起身,親熱喚著。

  「柏元。」

  能輕喚樊柏元的名字,代表著兩人交情不同,又或者是對方的身分高過平西侯這個頭餃,楊如瑄本是不甚在意的,卻覺得這男人有點眼熟,像是在哪見過,可是一時之間想不起來。

  這種經驗對她來說可是少之又少,她的記憶力是出奇的好,幾乎是過目不忘,少有見過卻想不起,再者她見過的男人不多,要是見過了不可能忘的。

  但,她還真的想不起來。

  「如瑄,先帶允熙到別處吧。」

  「好。」一把抱起樊允熙,楊如瑄揚笑朝楊致堯和那位公子欠了欠身,隨即離去,才剛踏出花廳便聽見樊柏元喊了聲三公子。

  三公子?她好像也聽誰提過三公子……偏著頭想了下,依然怎麼也想不起來。

  「娘,去花園。」樊允熙揚起惹人憐愛的小臉,撒嬌道。

  「不成,今兒個得習字。」

  樊允熙嬌嫩嫩的小臉瞬間枯萎,逗笑了楊如瑄。

  「你爹派發了功課,你要是不寫,爹爹會生氣的,到時候娘就保不了你。」她說著,又想起墨條已經用完,尋思片刻,腳下轉了方向,朝樊柏元的書房而去。

  那里離花廳近,而且里頭文房四寶皆足,重要的是還有滿牆的書,她也好久沒好好地靜心看本書了,就趁著允熙習字的當頭,翻翻書打發時間也好。

  「允熙,去錦榻上坐好。」一進書房,她就吩咐兒子,自己先在書房角落備好火盆,再朝紫檀書案走去,卻見書案上擺著未完成的畫作。

  她有些意外,挪開紙鎮攤開一瞧,直覺這畫作頗特別,不像是一般山水潑墨畫,也不像單純的春景或冬景,而是將一大部分的山景城鎮描入畫中,要說是地圖,卻又比地圖要來得精細許多。

  重要的是,她觸到邊上的墨漬,而墨漬竟沾在她的手上,意味著這畫分明是剛才才畫的。

  默言有這般好畫功嗎?

  但,侯爺怎會允他坐在這兒作畫?就算默言真有把好畫功好了,就算侯爺喜歡他的畫作,但侯爺雙眼不能視,畫得再好也沒用,是不?

  「娘?」樊允熙坐在錦榻上,不解地喚著。

  「來了。」不再細想,她從紙盒里取出一張紙,順手將筆墨硯搬到錦榻邊上的小斧幾,讓他就著矮幾習字。

  「娘,要寫什麼?」

  「昨兒個爹爹教你什麼?」她邊問,邊走向書牆。

  樊允熙抽了口氣。「我不記得了……」

  「那就……」她抽了一本精裝《論語》踅回。「就從第一篇開始。」

  樊允熙臉色發青。「娘,我看不懂……」他才兩歲,就算過完年,他也只是個三歲的孩子!

  他偷問過歲未央,歲未央說,他連自個兒的姓都不會寫呢,他至少會寫自個兒的名字了,相較之下他應該比歲未央強多了,對不?

  「沒關系,照著描寫就好,待會娘再寫一幅字讓你臨摹,再教你其意。」她走回書牆前找書。

  她進書房的機會不多,如今看來,書牆上的書大多以兵書居多,不過想想也對,侯爺本是將軍,讀兵法是正常的,不過書牆角落塞了幾個木匣,她抽出一只,就見是一丈長的畫軸,徐徐拉開,和方才桌面的畫是同樣豪邁的畫風,且畫法一致,鉅細靡遺地描繪出山城風光。

  她往案前的椅上一坐,眉頭微蹙著。

  描繪太平盛世底下的京都風光倒是不少,然這山城風光並不著重于城鎮的興盛衰敗,像是純粹記錄著什麼……這是默言畫的嗎?

  沒有落款,更沒有時日標示,真是奇怪的畫。不過畫得極好,深淺陰陽拉出立體風貌,這是極特別的畫技,但是畫這種毫無主題的畫到底要做什麼?

  「娘,我真的不會寫……」樊允熙可憐兮兮地求救著。

  被打斷思緒,楊如瑄干脆把畫軸帶著,順便抽張紙,決定先寫幅字帖讓他好生臨摹,要不思緒老被打斷,她連要看本書都無法盡興。

  外頭天色陰霾,飄著霧氣,更添寒意,然花廳里頭交談熱絡,爐火正燃著松果,滾得茶水噴發水霧,注入嵌玉紫砂壺,茶葉混合紫砂壺特有的香氣,驅走了滿室冷意,散發清新馥香。

  「楊家的瑄小姐要不是你訂下了,說不準她會成了我的側妃。」開口的是三公子,亦是當朝三皇子皇甫泱。

  樊柏元睨他一眼,替他斟了杯茶。「三公子和楊家倒是走得挺近的。」

  「楊家有個嗜書成痴的內閣學士,天天在我耳邊說著他有個多聰穎的妹子,可從不替我引見,真是吊人胃口,後來楊如涵出閣時,憑著恭王世子的堂弟身分,我去了一趟楊府,恰巧遇見楊如瑄,這一見果真是驚為天人,可惜那時她年歲尚幼,心想過個兩年再過府談親,誰知道……」皇甫泱笑了笑,以茶敬他。「被你給捷足先登了。」

  樊柏元揚眉,似笑非笑。「楊學士不引見,代表他頗有遠見,並非真是個只會讀死書的。」真是個傻哥哥,到處炫耀妹子,慶幸他腦袋還清醒,也夠聰穎,不想讓自家妹子被卷入皇族的斗爭之中。

  「那倒是,也正因為他那般正氣,我特別喜歡跟他親近,畢竟他不似一般官員,心底想的和私底下做的永遠是兩套。」

  「依我看,三皇子也頗依賴致堯。」

  「誰要他當初一知道我的身分就死纏著我。」皇甫泱笑得無奈,舉手投足之間已有一股渾然天成的王者氣息,讓人不敢放肆。

  「三皇子,這話不是這麼說的,商與官本就密不可分,再者嚴格較論,我算是個巧商,不算奸商,要不三皇子早把我踢到天涯海角去了。」楊致堯抖了抖銀狐裘袍,以彰顯他也有淺薄的正氣。

  「是巧商,也得有本事,這回不會又把事辦砸了吧。」樊柏元替自個兒斟了杯茶淺啜,在他倆面前,他行動自如,無須隱瞞。

  「說什麼辦砸來著?上回根本就是你的計中計,我辦的是恰到好處。」

  「所以,你已經替楊如琪牽上線?」那夜過後,他要默言拿了筆錢賞給楊如琪,說是替她添行頭,她立刻興高采烈地出府采買。

  然,這銀兩豈有白花的道理,他奉上的每分錢,可都是穩賺不賠的子。

  「當然,我要副首輔家的二少爺攀上楊如琪,楊如琪一知道對方身分,說笑之後,隔兩日就把樊柏文給帶去了。」他這個巧商之所以說是巧,那是因為他交友滿天下,把所有的敵人都變成自個兒的朋友,上九流下九流皆有他的好友,當然也包括六皇子那一派的官員。

  行商嘛,人脈就等于錢脈,沒人會嫌人脈多的,只要能讓他賺錢的,管他是牛鬼蛇神都是好友。

  「我就是聽致堯提起這事兒,今兒個才趁著你府上空著,特地走這一趟的。」皇甫泱茶杯一擱,樊柏元立刻又斟上茶。「你要把自家弟弟牽上六皇弟一派,到底是有何用意?我想了老半天,依舊想不透。」

  放眼朝中,六皇弟一派幾乎是權傾皇朝,先前大皇兄和二皇兄輪番出事,重臣一再上諫要求父皇立太子,可父皇至今未有決斷,但太子一位懸著,皇朝重臣幾乎一致認為六皇弟必定將為太子,以至于導致朝堂里結黨營私的氛圍愈來愈重,貪污舞弊層出不窮,才讓父皇下令要他徹查。

  然而,這些事的導火線卻是從大皇兄謀反開始,而教人匪疑所思的是,樊柏元好似早已知情,除了要他防備之外,還要他暗地里查探在父皇面前建功。

  「很快的,三皇子就會明白。」

  「多快?」皇甫泱笑問。

  「今年。」

  皇甫泱聽他說得篤定,雙手環胸注視他半晌。「柏元,我真不懂當大伙都急著討好六皇弟時,你怎麼反倒會來投靠我,甚至有意將我推上龍椅?」當年與西突最終一戰,樊柏元負傷歸來,他曾來探視,卻聽他道出這計劃,頓時驚詫莫名。

  佯瞎,足不出戶,但他卻能知天下事,截至目前為止,一切皆如他猜測,毫無偏差,令他贊嘆之余也倍感驚疑。

  這人能將朝堂之事推斷得如此準確,莫怪他在戰場上所向披靡。

  「三皇子,孔二爺防備,這事六皇子必有所聞,往後勢必會針對三皇子,三皇子得要多加防範,只要撐到入秋,南方大旱,我要致堯囤的糧,就能讓三皇子在皇上面前再立賢德之名。」

  「南方大旱?」皇甫泱皺緊眉,不敢相信他竟連天災都能預測。

  「三皇子可曾聽過除夕米推來年雨的說法?」樊柏元不疾不徐地道。

  「似乎曾聽過,但……準確嗎?再者,你要致堯囤糧,那是年前的事了。」

  「三皇子,這天候變化每幾年就一次循環,三皇子要是回宮查史冊必定會發現,每逢入冬雪來得早,且大雪不停,來年必定逢旱,再加上我觀察過今年的除夕米,確定今年必定有大旱。」

  今年大旱,這事是他也記得的。朝中斗爭和邊防殺敵並無不同,皆是摸清敵方軍心,誘敵欺敵,引君入甕。這些事的推斷,對他而言壓根不難。

  「原來如此,我還以為你會觀天相呢。」

  「天官觀測天相,是取其天之異象為征兆,就如遣兵殺敵也得看準天時地利,細究每個細節,推斷每個可能才有可能百戰百勝。」

  「那倒是,那麼囤糧是奇貨可居,冶鐵呢?」

  樊柏元笑了笑。「兵行險著,以退為進。我得要讓六皇子猜著咱們的下一步,所以我需要樊柏文和楊如琪當通令兵,否則要是六皇子猜不著咱們在玩什麼,這游戲可就玩不下去了。」

  耙欺負他的妻子,他會讓那兩個人,生不如死。

  讓默言送皇甫泱離開後,樊柏元垂眼像是在沉思什麼。

  「在想什麼?」對座的楊致堯搖著手中杯,等著他倒茶。

  「在想我做的對不對。」

  「哪一件?」

  「選擇支持三皇子。」替他倒了杯茶,他順便替自個兒倒上一杯。

  楊致堯狐疑地揚起眉。「你不相信三皇子的為人?侯爺,當年你入宮當皇子伴讀,你和三皇子,說不準比和樊柏文還親。」

  「是如此沒錯,但是我在想,人一旦握有權力之後,還會剩多少人性。」若是以往,他根本不在乎,但是現在不同了。

  他有妻有子,他走的每一步必須更加小心,絕不能行差踏錯。

  「那倒是,一旦坐上龍椅有些想法必會改變,就好比歷代君王,總怕臣子功高震主,但是只要你不出仕,應該就不會有這問題。」

  「一旦三皇子坐上龍椅,你認為他會放過我嗎?」

  「這個嘛,不管如何,咱們現在是在同條船上,除非你想放棄。」

  「不。」他的回答簡潔有力。「至少我可以確定,三皇子是個會替百姓著想的皇帝,光憑這一點,我就願意傾盡一切相助。」

  朝中共有八名皇子,其中以六皇子一派勢力最盛,三皇子則以賢良聞名,其他皇子要不是毫無建樹就是年紀尚幼,連龍椅的邊都沒資格摸。

  重點是如果他不幫助三皇子,恐怕他就會躲不過今年的劫。

  但他又擔心,一旦改變了,該死之人而未死是否又會再添加變數。

  「既然如此——」楊致堯舉杯敬他。「無須多慮。」

  樊柏元睨他一眼,逕自喝茶,余光瞥見默言從門外走來。

  「侯爺,少夫人和小少爺在書房里。」默言大步跨進花廳稟報。

  樊柏元愣了下,隨即起身。

  「干麼,你在書房里藏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楊致堯口氣涼涼地問。

  「我的畫!」樊柏元沒好氣地道,搭著默言的手臂朝書房而去。

  「畫?」楊致堯將杯子一擱,跟在身後。「你就干脆把你雙眼的事跟瑄丫頭說清楚不就得了?」

  「不成。」

  「你不信她?」

  「不是。」

  「……還是你佯瞎,結果卻做了什麼壞勾當?」

  樊柏元不語,只是加快了腳步。

  一路上,默言始終保持沉默,雙眼不敢亂瞟,雖說他堅信侯爺的品性如此光風霽月,但事實上……天曉得呢。

  如果侯爺什麼都沒做,為何耳垂又泛紅了?

  唉,明明就是那麼善謀策略之人,卻在這當頭又分外老實。

  默言在前,開了書房的門,就見楊如瑄坐在錦榻上,握著樊允熙的手一筆一畫地臨摹著自個兒的字。

  「欸,你們聊完了?」楊如瑄抬眼笑問著。

  樊柏元目光落在她擱在身旁的畫軸。「你在做什麼?」

  身旁的楊致堯聞言,不禁嘖嘖稱奇。睜眼說瞎話,竟能演得這麼像,眼楮不瞎還真有點可惜。

  「我在教允熙習字。」她像是想到什麼,拿起畫軸問︰「侯爺,你的書桌上有畫,而且書牆上頭有好幾卷畫軸,這些畫是默言畫的嗎?」

  默言驀地瞪大眼,少夫人明明挺聰穎的,怎麼遇到侯爺的事就笨得如此離譜?

  「是啊。」樊柏元不著痕跡地轉開話題,「對了,你堯哥哥替你找好鋪子了。」

  楊致堯突地瞪大眼。什麼鋪子?!喂,轉開話題也不需要拿他開刀吧!

  「真的?」楊如瑄喜逐顏開地問。

  楊致堯還能如何?既然被陰了,改天再陰回來就是!



第十六章

  「爹爹、爹爹,那是什麼?」

  「問你娘親。」

  「娘、娘,那是什麼?」樊允熙在樊柏元懷中儼然像只猴子,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不住地注視四周。

  「我不知道耶,問你爹爹……」

  樊允熙瞪著和自己一樣,眼神東張西望的娘,仿佛對這條大街一點都不熟,不由蹭到樊柏元的肩上,抱著他的頭問︰「爹爹,娘和我一樣沒上過大街嗎?」

  「問你娘親。」樊柏元沉著臉,直視前方。

  「娘不理我……」他也想問啊。

  樊柏元沒轍地皺緊眉。隨口說楊致堯替她找到鋪子,不過是個說詞,誰知道她一天到晚要他帶她上街看鋪子,好不容易拖過一月,花燈盡卸,人潮漸退,可該死的是,人潮減少卻依舊蜂擁。

  偏偏他是個睜眼瞎子,無法指引妻兒該往哪走,況且在大街上也不能太過放肆,教人發覺他雙眼能視。

  而他的娘子一上街之後,雖還牽著他的手,心神卻不知道飛到哪去,他喊了兩聲都沒回應,見她興味盎然地看著街上的鋪子,每攤每鋪她都會停下腳步,但皆未曾提要到里頭晃晃。

  「侯爺,要不這樣吧,咱們先到前頭的酒樓歇腳,我去替小少爺買糖葫蘆。」後頭的默言干脆向前一步進言。

  「也好。」他當然也知道方才允熙盯著看的是糖葫蘆和波浪鼓,都是一些小孩兒的玩意兒。

  「少夫人、少夫人,默言說要到前頭的酒樓歇腳。」杏兒在後頭低聲提點著。

  「喔……喔。」喔了第二個字,就代表楊如瑄回神了,有些赧然地握緊樊柏元的手。「侯爺,抱歉,我、我太久沒上街了。」

  「是嗎?」

  「嗯,我記得以往到街上時,都是我親爹娘帶我去楊府作客,適巧經過的,有一回我吵著要休息,所以我爹找了一家小鋪子,店鋪不大,里頭大概只擺了幾張桌椅,客人也不多,可我記得那味道真是好,而那一次是我和我爹娘,最後一次在外頭用膳呢。」說到最後,笑意有些苦澀,為免自己把氣氛弄僵,她又忙道︰「後來被爹娘收養後,只和奶奶上佛寺時經過大街,從沒有真正逛過,一時覺得還挺新鮮的。」

  「……下回人少點時,我再陪你來。」

  「真的?」

  「到時候你開了鋪子,咱們就可以常到外頭走動,有何不可?」

  「我以為侯爺雙眼不便,不愛離府呢。」

  「那得要看是跟誰出門。」

  直接而無修飾的話語,聽在楊如瑄耳里,就像是在跟她說,因為是她,所以他願意?!而樊柏元也察覺自己話說得太快,是沒想要收回,只是有點受不住身後那些憋笑聲,那笑聲教他快要惱羞成怒。

  「侯爺,到了。」默言用力地壓下笑意,一臉正經比著左手邊的方向。

  「侯爺,往這兒。」楊如瑄牽著他踏進酒樓。

  他側過身,不著痕跡地瞪了默言一眼,默言立刻二話不說地溜了……不是溜,而是戴罪立功,幫小少爺去買些新奇的玩意兒。

  進了酒樓,店小二立刻熱絡地招呼著,見兩人衣著鮮麗,後頭有丫鬟隨侍,便知是富貴人家,立刻領到臨窗的位子,這兒以珠簾與外頭相隔,保有些許隱密。

  不一會,默言買回了糖葫蘆和幾樣童玩,樊允熙眼巴巴望著卻不敢動手。

  「侯爺,這個糖葫蘆是你要買給允熙的?」楊如瑄接過糖葫蘆,將幾樣童玩擺在一旁,決定回府時再給孩子。

  「就他那麼一個娃,不然呢?」

  楊如瑄面色微赧地垂眼。「可我也沒吃過。」

  樊柏元輕咳了聲道︰「那就當有兩個娃吧。」

  「不如就當三個娃。」她將糖葫蘆湊到他嘴邊。「我賭侯爺肯定也沒吃過。」

  樊柏元有些為難。這糖葫蘆他確實沒嘗過,幼時沒人拿這哄他,長大後要他再嘗這滋味總覺得有些羞恥,然而她卻湊在他嘴邊……他有些勉為其難地張口,嘗到了滿口酸甜,一如吻她的滋味。

  「允熙。」她喂了樊允熙一顆,自個兒咬下最後一顆。「嗯,挺甜的呢,侯爺,待會兒咱們回府時再買兩串。」

  「都好。」他有些羞惱地望向掩嘴偷笑的默言。

  笑得好,回頭再練幾回劍,絕對要他笑不出來!

  一會,店小二將大廚的幾道招牌菜全都端上桌,楊如瑄忙著替他布菜,又得要喂樊允熙。

  「娘,這個好吃。」樊允熙筷子已經拿得很好,夾著一塊炙膀肉不住地誇著。

  「慢慢吃喔。」楊如瑄揚笑,夾菜喂著樊柏元,讓他每道菜都嘗嘗。

  樊允熙見狀,想了下,也將筷子上的炙膀肉喂到樊柏元口中。「爹爹吃。」

  樊柏元微愕,楊如瑄則是笑眯了眼。「咱們家的允熙長大了呢。」

  「我喂爹爹吃,娘趕緊吃。」樊允熙手短腿短,干脆站在椅上,夾著菜小心翼翼地喂著樊柏元。

  樊柏元每嘗一口,就像是被喂了一口甜,可是甜意卻在入喉之後化為酸,沖上鼻間。

  「爹爹,好吃嗎?」

  「……好吃。」他啞聲道。

  這孩子,像他。而他,絕不會像他爹。

  楊如瑄看著兩人互動,笑眯了眼,開心他們可以像尋常父子一樣,心無半點芥蒂。

  就在三人用膳的當頭,隔壁桌也來了幾個客人,才入座點好菜,便指著對面高談闊論——

  「要是哪天我也能上絕品樓一趟,我這一輩子就無憾了。」

  楊如瑄聞言,不由望向窗外,隔著熱鬧大街,對面的樓宇約莫有五層樓高,如塔樓般,二樓以上門戶皆開,可見有人在露台上,或者是倚著突出的窗台用膳,看得出來上門的客人個個衣著精美,頭戴小冠,不像是一般販夫走卒。

  「得了,那兒一頓飯,隨隨便便都要花上幾十兩,只有富賈高官才進得了。」

  楊如瑄頗為認同地點著頭,只是有些疑惑,那兒跑堂的怎麼好像全都是姑娘家?這點倒是挺特別的。

  「不不不,與其說富賈高官,倒不如說是六皇子一派的人才進得了。」

  「那倒是,聽人說在里頭出入的,全都是和六皇子關系良好的商旅或官員,也有人說,那絕品樓分明是六皇子或其親信所開設的,打從開張以來天天高朋滿座,簡直是羨煞這附近的商家。」

  「照這天天門庭若市,座無虛席的盛況看來,六皇子的人脈極廣,再加上朝中一片擁護聲,看來六皇子極可能是未來的皇帝。」

  「管誰做皇帝,只要給咱們太平盛世便好。」

  「娘、娘,我夾不到那道菜。」

  樊允熙的喚聲教她回神,趕忙替他夾菜。

  「有沒有嘗到哪個味道特別好的?」樊柏元當沒發現她的異狀,淡聲問著。

  「差不多……侯爺可有特別喜歡哪道?」要是喜歡,她想她應該有法子如法炮制。

  「我比較喜歡蒸秋魚。」

  楊如瑄愣了下。「我沒點蒸秋魚呀。」

  「你前陣子做的那道。」

  楊如瑄羞澀地垂下眼。近來,侯爺的話語中總透露著教她羞赧的贊美,令她羞怯得不知道如何應對。

  「致堯替你找的鋪子,就在下個十字街口邊上,你可想好要做什麼生意?」

  「還沒想好呢,本是想要先看鋪子再做打算,反正娘已經把當初皇上賞給你的賞金還來,咱們的資金相當充裕,也許找個時間,找堯哥哥問問有沒有什麼好買賣可做。」

  「都好。」

  「侯爺不怕我散盡你的家財?」.

  「到時候我再找致堯賠我。」

  楊如瑄不禁輕逸出笑聲。「堯哥哥往後見到我,肯定跑得跟飛的一樣。」

  滿桌笑聲洋溢,茶足飯飽後,店小二哈腰地將他們送到門口,臉色卻突地一變,擺出晚臉面孔,怒斥著,「不是跟你說了,不準賴在這兒?」

  那聲音不大,但和剛剛的熱絡大相逕庭,教楊如瑄不由回頭,就見一位頭發花白的大娘窩在門口,地上擺著幾樣看似才剛采收的菜。

  「小二哥,你行行好,再一會兒就好,我馬上就走。」大娘低聲央求。

  「不成不成,你給我走,現在就給我走!」店小二毫不客氣地趕人,甚至踢開她面前的菜。

  「住手!」楊如瑄見狀,一個箭步擋在店小二面前。「犯不著這般趕人吧,你沒瞧見這位大娘的年歲都足以當你的娘親了?」

  「夫人,這是咱們的店門口,她在這兒擺攤總是會妨礙上門的客官,所以小的才——」

  「侯爺,我要頂下這家酒樓!」楊如瑄沉聲道。

  「嗄?」店小二錯愕地看著她。

  「堯哥哥替我張羅的鋪子不要了,要他幫我把這鋪子買下,我要親自掌廚。」楊如瑄說著,蹲下身替大娘將被踢散的菜都收妥,再對著大娘道︰「大娘,往後你有多少菜全都交給我,我買了。」

  樊柏元見狀,睨了對面的絕品樓一眼,再看向她誓在必得的笑臉,不禁搖頭笑嘆。

  「那就這麼著吧。」

  他的娘子向來沒什麼脾氣,一旦發起脾氣,連他都得閃邊站。

  就在春暖花開之際,楊如瑄的酒樓開張了,取名為萬象樓,和對面的絕品樓打對台。雖說樓層只有三層,但是一樓食堂,二三樓皆有廂房,讓上門客人有各種選擇,價位更是實惠得教人大呼不可思議。

  而負責在萬象樓里跑堂的,就是柯氏賞賜的那三名冥頑不靈的美婢,剛巧替她解決了挑選人手的麻煩。

  開張頭三天,半價優惠,人潮幾乎踏平門檻。

  酒樓里忙得人仰馬翻,每每等到打烊回府,楊如瑄倒床就睡。

  幾日之後,備受冷落的樊柏元終于忍無可忍地帶著兒子前往萬象樓,但隨即被涌入的人潮從一樓逼到三樓,最終只能抱著兒子站在三樓露台,望著對面同樣座無虛席的絕品樓。

  「侯爺,真教人不敢相信,少夫人非但有經營的頭腦,在廚房里儼然像個大將軍,指揮若定,廚娘該做什麼,客官點了什麼菜,她腦袋里記得一清二楚。」默言才剛從樓下上樓,忍不住誇起楊如瑄。

  「這不是好事。」樊柏元淡聲道。

  「侯爺必定也沒料到少夫人的好廚藝竟能在幾天內轟動京城,對不?」默言苦笑地倚在欄桿邊,望著對面,突道︰「六……公子和二少?!」

  「他三天兩頭上絕品樓,要是在這兒打照面,壓根不意外,可偏偏多了個蠢材在身邊。」樊柏元哼了聲。

  萬象樓的開張多少會引起六皇子注意,但以他的性子,他不會踏進這種平民百姓的酒樓,不過要是樊柏文跟在旁那就難說了。

  想找碴,這可是好時機。

  想想,當初真不該答應讓她把這兒買下,但默言也說得對,他實在沒想到如瑄竟能將這間酒樓打點得這般好。

  「可是侯爺,這店都開張了,總不能要少夫人收掉不做生意吧。」

  樊柏元睇著對面,瞧見六皇子和樊柏文一起下樓,作勢往這頭走來,他低聲道︰「先下樓。」

  「是。」默言立刻握住他的手。

  樊柏元怔了下。「放開。」

  「這樣比較快。」握著手下樓比較快。

  「放開!」

  默言可憐兮兮地放開,改讓他搭在自個兒的手腕上。說真的,他真的不太喜歡這動作,這動作會教他聯想到服侍嬪妃或皇上的公公……

  突地,有只軟軟的手握住他的,他望去——「小少爺?」

  「默叔叔可以握我的。」他很大方的,不哭喔。

  面對三歲娃憐憫又打氣的神情,默言閉了閉眼,無語。

  本在廚房忙亂的楊如瑄,算準時間將廚房的上菜事項交給兩名二廚,手在半裙上抹了抹後,便快步朝店門口走去。

  「大娘。」一見提著一簍菜的毛大娘,楊如瑄隨即笑眯眼。

  「夫人,我送菜過來了。」毛大娘費力地提起一簍菜,楊如瑄趕忙接過手。

  「大娘,辛苦了。」楊如瑄把一簍菜交給跑堂的美婢,隨即從櫃台取來銀兩。

  幾日下來,她大抵知道毛大娘早年喪夫,獨自拉拔兒子長大,兒子進了大戶人家當下人,後來聽說被栽培成護院,偶爾也會回來探視大娘、給些銀兩,可大娘總想替兒子打算,將兒子給的錢買下了屋後頭的地,種了些菜。

  「托夫人的福,幫了我不少。」

  「哪兒的話,大娘種的菜又甜又脆,讓我腌過之後成了招牌菜呢。」說穿了,她不過是把奶奶的絕學運用在菜色之中,做出的菜色是京城少有的,才引來不少饕客嘗鮮。「對了,我拿一點給大娘回家嘗嘗。」

  毛大娘總是舍不得吃穿,幾回要她留下用膳都不肯,楊如瑄心疼她年歲這麼大,還得為了兒子的將來工作,回頭正想替她準備幾道醬菜。

  「這怎麼好意思?夫人給的錢已經很多了,我……哎唷!」話到一半,後頭突地被撞了一把,踉蹌地往前撲去。

  楊如瑄聞聲回頭,來不及扶住毛大娘,眼睜地看她跌趴在地,而急切探出手的動作教她腹間抽痛了下,抽了口氣再趕忙將毛大娘扶起,她抬眼瞪去,一雙美目眯起。

  「小叔……」她喊得咬牙切齒。

  這混蛋東西竟然故意撞倒老人家,天底下怎會有這種混蛋?!

  「哎呀,這不是嫂子嗎?怎麼好好的侯爺夫人不在府里享福,跑到這兒拋頭露面?」樊柏文佯訝,說得虛情假意。

  「小叔,撞到人了不懂得道歉嗎?是你眼楮不好,還是腦袋不好?」楊如瑄皮笑肉不笑地道。

  樊柏文怒氣微揚,但一思及身旁的人,又換上了笑臉道︰「嫂子,眼楮不好的是我大哥,你說錯了。」

  「罷了,像你這種眼不瞎腦袋瞎的家伙,跟你說再多也是白搭。」不想睬他,她打量著毛大娘身上的傷勢,道︰「大娘,我帶你到醫館給大夫看看吧。」

  「不用了,不礙事。」

  「怎麼可以?這膝頭要是傷著不醫,往後麻煩很大的。」

  「我說嫂子,有貴客臨門,你就管著這婆子,未免太不周到了。」被晾在一旁的樊柏文面子撐不住地低吼著。

  楊如瑄橫眼睨去,佯訝。「哎呀,小叔還在呀?店門就在這兒,想進就進,還是要我捎個人牽你進去?」

  「你!」樊柏文嘴上說不過,動氣地朝她逼近,卻被身旁的男人阻止。

  楊如瑄望向那男人,一身紫衣錦鍛,面如冠玉,氣勢逼人,後頭還跟了一票侍衛,看得出非富即貴……可是會和樊柏文在一塊的,還能是什麼好東西。

  「你就是平西侯的妻子?」皇甫濤一臉興味笑問著。

  「閣下是——」楊如瑄輕聲問。

  皇甫濤尚未開口,店里已有人喚著,「少夫人,小少爺哭著要找你啊。」

  楊如瑄一望,就見默言抱著哭得像是淚人兒的樊允熙過來。她一把抱過手,拿手絹輕拭他的淚。「怎麼了?」

  「娘……」樊允熙臨危受命,一時想不出什麼理由,只好抱著她繼續哭。

  慶幸的是,他眼淚真的很多,說哭就哭,一點都不費力。

  楊如瑄沒轍地哄著他,想了下,對著默言道︰「默言,跟杏兒說,要她到櫃台里待著,你和我帶大娘去醫館。」

  「夫人,不用了。」毛大娘畏縮地垂著肩。

  「不可以。」楊如瑄獨斷得很,不容置喙,把樊允熙又遞給了默言,自個兒攙著毛大娘,就像是服侍自個兒的長輩,壓根忘了樊柏文和那位貴客的存在。

  皇甫濤望著她的背影,勾起了唇角。「挺有意思的,可惜是樊柏元的人。」

  「她根本就是個潑婦,六公子,你可千萬別著了那女人的道。」

  「著她的道?」皇甫濤哼笑著。「樊柏文,你是怕本公子對平西侯較有興趣嗎?那麼,你又能拿出多少本事,讓本公子知道你是有用之人?」

  他何需拉攏他人加入他的陣營?登門拜訪想結派同系的,多如繁星,他可不稀罕一個瞎眼的侯爺和毫無勢力的樊家二少。

  楊如瑄送毛大娘回城南的家中,再讓默言請大夫過來診治。

  「膝上有腫脹,得要以藥草敷傷處,不過這大娘的氣脈極虛,肝血亦不足,恐怕得要好生調養才是。」大夫診治後如是道。

  「那就麻煩大夫開個藥方。」

  「好。」大夫應了聲,正要走到桌邊開藥方,卻見她臉色蒼白,不由問︰「這位夫人要不要老夫順便切脈?」

  「我?不用了,我沒事。」她揚笑道。

  她只是先前動作太急,肚子有些不舒服,小事罷了。

  大夫聞言,只好先開藥方。

  楊如瑄走到床邊,笑握著毛大娘的手。「大娘,別擔心銀兩的事,畢竟你是在我那兒出事的,自然是由我處理的。」

  「可是……」

  「大娘,你要是不接受,我心底會過意不去的。」楊如瑄輕拍著她的手。「這幾日你好生休息,我會讓我的貼身丫鬟過來照料你,你就安心靜養。」

  毛大娘聞言,淚水不由在眸底打轉。「夫人,你真的是好心人,老天會保佑你的。」

  好心人嗎?楊如瑄笑了笑。曾經她迷失得連自己到底想要什麼都不知道,滿心只有富貴榮華,說穿了,她現在不過是在彌補自己以往曾犯下的錯,想盡其可能地幫助需要幫助的人罷了。

  「你是誰?」簡陋小屋突地跑進一個男人,守在房門外的默言立刻戒備地低喊著。「我要看我娘!」男人如是道。

  躺在床上的毛大娘聞言,掙扎著坐起身,喊著,「碩德。」

  「娘。」男人踏進房內,楊如瑄望去,微眯起眼,認出他是跟在那貴氣男人身後的侍衛之一。

  毛碩德走到床邊,直睇著楊如瑄。「多謝。」

  楊如瑄打量年輕俊秀的他。「原來你也在現場,為何沒扶你娘親一把?我知道我問這些話是太過多管閑事了,但你要知道有些事有些人是不能等的,一旦錯過,就算午夜夢回中,你也找不到那抹影子。」

  當他發現被推倒的人竟是自個兒的親娘,登時怒然想手刃樊家二少,但他不行,樊家二少是近來和六皇子走得極近的人,也是六皇子一直想利用的人。

  在那當下,身為六皇子侍衛的他,一旦對平西侯的妻子表露感謝之意,往後恐怕再得不到六皇子的信任,抑或者是六皇子會要求他利用娘傷害平西侯的妻子,所以,他唯有等六皇子回府之後,趕緊告假回來。

  然而楊如瑄根本不管他的頂頭上司是誰,不滿道︰「你還有娘在,你要懂得珍惜,要是有空閑多回來探視。」

  「我知道,多謝你。」

  「這幾日,我會先派個丫鬟照顧大娘,別再讓大娘下田干活,然後……」她突地頓住,只因一直微妙悶痛的肚子,突地用力地抽痛起來。

  「夫人,你怎麼了?」

  「我……」她肚子痛得站不直身子。

  「大夫、大夫!」毛大娘急喊著,正在開藥方的大夫一回頭,把筆一擱,來到身旁替她切脈。

  片刻後,大夫眉頭一揚。「糟,夫人有喜,可是動了胎氣了!」

  楊如瑄愣了下。「嗄?」她有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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κυιε 發表於 2016-9-9 05:19 PM

第十七章

  得知有喜,卻又動了胎氣的情況下,楊如瑄被緊急送回府中安胎靜養,喝過安胎藥後,她沉沉睡去。

  樊柏元坐在床畔,眉頭深鎖,聽著默言說著毛家一事。

  「毛大娘的兒子是六皇子身邊的侍衛,如今得知夫人有喜,不知道會不會有何變數。」默言有些憂心忡忡。

  「如果毛大娘的兒子想邀功,不管如瑄有沒有懷孕都一樣,他可以利用他娘來對付如瑄,不過依皇甫濤的性子,他不喜歡太迂回的做法。」他年少進宮伴讀,對幾個皇子的性情心底有譜。「況且他現在沒必要對付我,因為他不可能知道我是支持三皇子。」

  但,該避的還是得避開,所以他才會要允熙佯哭尋她,避開皇甫濤這個麻煩。

  他們之間的斗爭,不該牽扯上她。

  「侯爺這麼說也沒錯,不過總是小心為上。」

  「我知道。」默言說的不無道理,皇甫濤向來是個喜怒無常的人,行事只為當時心情,根本沒有準則可言,但也正因為如此,他向來不玩迂回的手段,他要的是當下的痛快。

  不過,難保樊柏文不會為了攏絡皇甫濤而傷害她……他思緒突地一頓,想起當初樊柏文要如瑄送了摻毒的膳食給他。這一點,他一直覺得古怪,如果真要毒死他,早在毒瞎他的雙眼後便多的是機會,為何偏要等到那當頭?

  當初的他因為雙眼失明而喪志,壓根不管外頭到底發生什麼事,導致難以預測樊柏文的用意,但要是樊柏文當時亦是投靠皇甫濤,為了博得皇甫濤的信任而對他下手,似乎就合理許多。

  若真是如此,這一回卻變成是他替樊柏文牽上了皇甫濤,實在諷剌,這命運到底是怎麼個扣法?能解不能解……

  「爹爹,娘為什麼還不醒?」

  思緒因為樊允熙的問話而打斷,他眉頭微皺地道︰「娘身子不適,你別擾著娘。」

  「那我要陪娘睡。」

  「不成,你娘親現在有喜,你別和她睡。」

  「什麼是有喜?」

  樊柏元皺起眉,沒耐性一一回答他的諸多疑問。「別吵。」

  「爹爹……」見他神色冷鷙,樊允熙眼淚自動待命著。

  「不許哭,誰準你哭了?」

  樊允熙用力地吸著氣,邊偷偷摸摸地想要爬上床,卻被樊柏元眼明手快地擒住,最後干脆將他抱起,往大圓桌上一擱。

  「你就給我待在那兒。」

  「爹爹,我不要在這里,我怕……娘……」樊允熙嚇得渾身發顫,趴跪在桌上不敢動彈。

  樊柏元不耐地瞪著他。「再吵,我就把你丟出去!」

  「娘……嗚嗚,娘……」

  「你!」

  「發生什麼事了?」楊如瑄被樊允熙的哭鬧聲擾醒,疲憊地張眼,不解地看著趴跪在圓桌上的兒子。「你怎麼在那里?」

  「娘,抱……」樊允熙伸出短短的雙手,因為太靠近桌緣,眼見小小身子霎時往前墜落——

  「允熙!」楊如瑄急吼著。

  樊柏元的身手比默言快了一步,就在落地之前,單手將樊允熙勾進懷,平安地護在他的胸膛上。

  不過電光石火之間,動作快得楊如瑄幾乎看不清楚。

  雖是該慶幸的,但她卻忍不住問︰「侯爺……你看得見?」如果他看不見,又是如何知曉允熙要掉下桌的,又是如何在一瞬間將允熙勾進懷里?

  樊柏元沉著臉,沒想到竟會在這當頭,因為這吵鬧的臭娃被拆穿!

  「到底是怎麼回事?」楊如瑄吶吶地問。

  寢房里,燭火搖曳,樊允熙被杏兒帶回房後,楊如瑄便淺啜著茶水,聽著樊柏元娓娓道來。

  「傷是有傷,不過這些年靜養的恢復七八成了。」跳開重生和逃過被柯氏毒瞎的那一段,他不住地觀察她的神情,卻見她神色有些恍惚。

  楊如瑄不能理解,因為這和她原本所知有極大的出入。

  如果他雙眼能視,當初他又怎會吃下她端去的毒?還是說這已經重來的人生,本就存在太多不可知的變數?如此想來也對,當初她對付李姨娘卻差點害了爹……重來的人生,牽一發動全身,說不定有些改變就是如此一點一滴形成的。

  不過——「所以,書房里的那些畫是侯爺所繪?」她脫口問。

  「是。」

  「有何用意?」

  「純粹是我為了靜心所繪。」

  「那就更無從理解了,侯爺需要靜心而作畫,但這府里生活平淡,有什麼事需要侯爺靜心?再者——」楊如喧一口氣問出她認為的不合理。「侯爺無須佯瞎,憑藉著西突一戰,在朝中肯定仕途平順,為何不出仕?」

  樊柏元托著額,不禁想有個太聰穎的妻子,有時真不是好事。

  他無心將她卷入皇族的斗爭之中,所以才會一直隱瞞他雙眼能視一事。

  「畢竟當初我也沒想到我的雙眼真的有救,再者,我對仕途沒有興趣。」

  楊如瑄輕點著頭,對他的說詞無從挑剔。

  「嗯,不出仕也好,畢竟在朝為官,伴君如伴虎,倒不如當個不管事的侯爺……」

  等等,她突地想到一個大問題——「侯爺,你說,你在成親之前眼力就恢復了七八成?」

  「嗯。」他托著腮望著她。

  她的臉色瞬間忽白忽紅,張口難言。「那……侯爺,你你你……」她說不出口,真的問不出口。

  樊柏元大抵猜到她羞于啟口的是哪樁事,微齦地別開眼。

  他的反應應證了她的猜測——所以,那回她被柯氏潑濕時,她在他房里換衣,他掉了湯匙,甚至是那晚在他房里沐浴……

  「你……」她小臉爆紅著,不知道該如何面對。

  以為他雙眼不能視,所以她總是理直氣壯地打量著他,而他……

  「我不是有意的,我沒猜到你會……」

  「不許說!」她羞惱地搗住他的嘴,一對上他黑曜般的陣,她真的恨不得把曾經出現在他腦袋里,關于她的各種羞恥動作都給挖出來。

  太丟人,太丟人了!

  「你別激動,你有孕在身激動不得。」他低聲勸道。

  「我……」她也不想激動,但初知這個消息她真的有些不知所措。

  「難道我看得見不好嗎?」

  「當然好!」她想也沒想地道。「我當然希望你的眼楮看得見,可是不該瞞著我,為什麼要瞞著我?」

  也許一開始他並不想親近自己,所以不想吐實,可後來他倆親近了,他有很多機會可以跟她說的。

  好幾次,就連允熙跟她說,他爹爹是看得見,她都不信。

  「我要是說了,你的反應就會跟現在一樣。」再者,他也不想落得一個登徒子的惡名。

  「就算這樣,你更應該說,因為你不可能瞞我一輩子!」其實有許多破綻,只是因為她太過相信他,所以未曾識破。

  「我沒那麼想。」他曾想過,也許等到他幫三皇子登基之後,他就可以對她說,可惜沒能等到那時就被樊允熙那臭娃給破壞了。「你是我的妻子,總有一天我一定會告訴你的,而你也無須介懷那些小事,畢竟咱們都已經是夫妻了。」

  說是這麼說,但當他想起那幾個畫面,想起她專注地注視著自己時,都會不禁感到赧然。

  這說法稍稍讓楊如瑄釋懷,反正都是夫妻了,反正都發生了,再想過去也沒用,不過——「我問你,堯哥哥知道嗎?」

  樊柏元微揚眉,考慮要不要出賣楊致堯,然他還沒開口,她已經惱羞成怒地低啦,「他真的知道。」

  樊柏元不解地睨著她,不知道她是從何處確定的。

  「因為侯爺的眼沒看著我,代表你在考慮,你考慮代表你打算替堯哥哥掩護。」像是讀出他的疑問,她三兩句替他釋疑。

  樊柏元恍然大悟,壓根沒發覺自己有些小習慣,竟被她看得如此透徹。

  「他死定了!還跟我說你的雙眼被娘給毒瞎,要我好生照料你……」

  「別激動,你現在有喜,還記得不?」大手輕覆著她尚未隆起的小腹。

  親密的接觸,教她頓時像個小媳婦般地垂著眉眼。

  對了,她有喜了呢……不敢相信此刻她的肚子里,竟孕育著生命。

  「大夫說,這段時間你要好生安胎,絕不能勞累,所以你這段時間就暫時別去萬象樓,知道不?」

  楊如瑄聞言,秀眉微皺。「萬象樓我可以交給其他大廚處理,有杏兒坐鎮自然不會有什麼問題,可是毛大娘那兒得找個人照料才成。」

  「這事我會要默言去打理,你別擔心。」只要能夠讓她避開毛家,他不介意替她善後一些雜事。

  有些事,能避則避,因為人心難測。

  「等我好些,我再去探視毛大娘。」

  「再說吧,你現在需要的是好生安胎。」

  「嗯。」

  「睡吧。」

  楊如瑄閉上眼,感覺他溫熱的大手就貼覆在她的頰邊,那般濃情蜜意,教她抿嘴笑得嬌柔。

  看得見,很好,只是……如果可以忘掉她曾做過的一些蠢事,更好。

  楊如瑄接連幾天靜養著,苦藥一碗接著一碗喝,可她非但沒叫苦,甚至把苦藥當茶喝,只要能對肚子里的孩子好,她沒有什麼吞不下的。

  這日,都快接近晌午了,始終未見樊柏元到來,她不禁問︰「杏兒,侯爺用膳了嗎?」雖說他現在不需要她伺候,但他倆幾乎都是一道用膳的,這時間不見他來,她略微不解。

  「剛才我去問過了,默言說侯爺和三公子在書房里。」杏兒邊說邊收拾著桌面的杯盤。

  「三公子?」她倚在床柱上忖著。

  那位三公子到底是何身分?要說是商賈,沒聞到他身上的銅臭,要說是文人,又覺得那一身與生俱來的氣勢太過強烈。

  不知怎地,她總覺得自己見過三公子,可怎麼也想不起來。

  「少夫人一會沒見到侯爺就不放心?」杏兒打趣道。

  楊如瑄嗔她一記。「胡說,我是在想事情。」

  「別想、都別想,大夫說少夫人得要好生靜養,六根清靜,如此才能真正安胎,至于萬象樓有我在,蜜兒還能帶著小少爺到毛大娘那兒串門子,少夫人盡管放心。」杏兒擰了濕手巾替她拭臉再擦手。「為了肚子里的孩子,少夫人得再吃胖點才成。」

  「我知道。」

  「那麼,少夫人要是倦了就再睡一會兒,我把杯盤先端到廚房,待會就到萬象樓去,侯爺估算待會就會過來了。」

  「嗯。」其實就算她只有一個人也無妨,安胎而已,又不是生病。

  杏兒才一開門,就見楊如琪站在門外,不禁愣了下。「琪小姐?」

  「如琪?」楊如瑄側眼望去,只見楊如琪神色不滿地站在外頭。

  「還真是侯爺夫人呢,尊貴得很,想見你一面真不是普通的難。」楊如琪哼笑著,站在門外沒有入內的打算。「不過是想說聲恭喜,卻被人當賊般的防,咱們還算是姐妹嗎?」

  楊如瑄聽得一頭霧水。「如琪,我不懂你的意思,先進來再說。」這段時日,她一直想找如琪,可明明是她老往府外跑,怎麼說得像是誰在阻止她倆見面?

  「不了,我可不敢冒犯。」楊如琪瞥了眼杏兒。「怎麼,你家少夫人醒了,我可以進去叨擾嗎?」

  那話意,擺明了是杏兒三番兩次阻撓,教楊如瑄不解極了。「杏兒,是你不讓如琪和我見面?」可是杏兒明明知道如涵姐姐希望她能多加開導如琪的。

  如涵姐姐……對了,那位三公子,就是如涵姐姐出閣那時,和勤哥哥走在一塊的男子!

  「奴婢……」杏兒咬著唇,思索對策。

  「是我要杏兒這般做的。」

  那低醇的嗓音一起,楊如琪立即朝外欠了欠身,便悻幸然地離去。

  「你先退下。」樊柏元走至門邊,示意杏兒先走。

  杏兒趕忙欠了欠身離開。

  「到底是怎麼回事?」楊如瑄急聲問。

  樊柏元微擺手,讓默言在外頭候著,徐步走到床邊坐下。「沒什麼,只是不想讓些閑雜人等打擾你靜養。」

  「如琪不是閑雜人等,她是我妹妹。」

  「如果她是你妹妹,她就不該處心積慮地傷害你。」樊柏元探手欲攏她的發,卻被她硬生生拍開,教他神色一凜。「你不信我?」

  「她是我的妹妹,再狠都不會那樣待我!你和樊柏文之間的事,不應該牽址到如琪身上。」

  「你以為我是無故遷怒?」樊柏元哼笑了聲。「如瑄,你恐怕沒搞清楚這樊府的狀況,當年樊柏文都能夠伙同二娘毒害我,難道我和樊柏文就不是親兄弟?」

  楊如瑄聞言不禁語塞,半晌才道︰「好,你說如琪要害我,那你說,她到底是怎麼害我的?」

  「就在她捎訊要你去見她時,她跑到梅貞院找你,她的神色閃爍,如識途老馬地去到那偏房之處,要說她不是事先和樊柏文串通好的,誰信?」他不提,是不希望她因此難受,但不代表他會讓人再有機會傷她。

  「也許只是誤會。」楊如瑄不願細想。

  她沒有懷疑,那是因為如琪是她的妹妹,她不願意將她想得如此惡劣。

  「當我佯裝看不見時,那些人就會在我面前顯露破綻……我沒有騙你。」見她小臉瞬間蒼白,他忖了下再道︰「你有孕的事,府里的人都已經知道,我怎麼知道他們會不會傷害你肚子里的孩子?我當然必須防備,不能再讓他們有任何下手的機會!」

  楊如瑄身子頓了下,感覺腹間一陣劇烈的痛楚,冷汗瞬間布滿她的額。

  「如瑄?」樊柏元見狀,將她輕摟入懷,卻發覺她渾身冰冷得嚇人,忙道︰「默言,把大夫找來,快!」

  肚子劇烈痛縮著,像是肚子里的孩子拒絕來到這可怕的人間,她不斷地急喘,想要保住孩子,意識卻愈加模糊。

  黑暗之中,她仿佛瞧見了當年的自己,看見自己為討樊柏文歡心,乖巧地捧著飯菜踏進梅貞院,眼睜睜地看著侯爺吃下了毒倒下,才驚覺自己犯了錯,一回頭,又發現那人不是自己,而是如琪,嚇得她不斷地驚呼。

  不!她明明是想贖罪的,為什麼當初的她卻變成了現在的如琪?

  不該是這樣的,她努力彌補,但是卻像是逃不開宿命,甚至替換了劊子手,而那劊子手如今變成了如琪……該怎麼辦?

  她要護的到底是誰?

  毫無疑問的,她用命相護的必定是侯爺,絕不能讓侯爺再因她受到半點傷害,但如琪呢?

  如琪何其無辜,她該怎麼做?

  怎麼做……

  樊柏元坐在床畔,聽著她破碎的夢囈,面色無波,胸口卻是劇烈起伏著。

  他不敢相信,她竟是和自己一樣是重生再來過的?!想起致堯曾提過她以囤糧方式算計李姨娘,他還納悶她怎會知道物價會上漲,如今總算真相大白了。

  為什麼?老天為什麼如此安排?用意何在?

  魅陣直瞅著她因痛苦而慘白的小臉,嘴里呢喃著破碎字句全都是數不清的抱歉,所以打從一開始,她對自己憐惜至極,原來是為了彌補他,嫁給他,只是為了贖罪?

  不是愛?只是贖罪?

  他分不清究竟是她的溫柔里沒有愛,還是她亦是重生較讓他震驚,只知道,將來一家四口的美景,在這瞬間,破滅了。

  不是愛,只是贖罪……原來,她並不愛他。

  可是他……

  楊如瑄幽然轉醒時,外頭的天色是亮著的,床邊不見杏兒,反倒是在桌邊找到了樊柏元的身影。

  「侯爺?」

  身影頓了下,他徐徐回頭,順手端起桌上的茶水。「要不要喝點水?」

  「好。」

  樊柏元扶著她坐起身,輕柔地喂著她喝茶潤喉。

  喝了幾口茶,緩了喉間干澀,她虛軟地欲倚在他懷里,卻見他略略避開身子,不禁疑惑地抬眼望去。「侯爺,你怎麼了?」

  他的臉色冷郁,像是為什麼愁煩著。

  「沒事,你躺著歇息吧。」他淡道。

  「難道是我肚子里的孩子——」

  「沒事。」他急聲道。「大夫看診過了,說你得要好生靜養,情緒少有波動。」

  「喔,」她安心地松了口氣,再問︰「那侯爺是為何事煩心?」

  他微怔了下,撇唇哼笑著。「什麼事都躲不過你的眼呢。」

  「因為我一直看著侯爺。」

  「你又是為何一直……」他頓住,換了話題,「只是有件事心煩罷了,沒事。」楊如瑄敏感地察覺他的態度有異,心想興許是先前交談不快,惹他心煩。「侯爺,往後你想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吧,我沒有二話。」至于如琪的事,她會另找機會和她談談,不管結果如何,她都不想讓自己遺憾。

  樊柏元微揚起眉。「你能這麼想是好,我只是想保住你和孩子而已。而眼前教我煩的是——我在想,有些事要不要跟你說清楚。」

  「什麼事?」她心頭一顫,隱隱感覺不安。

  「沒事,只是有件事需要你幫忙,但要你幫忙,我必須先把前因後果說清楚。」在她昏睡的這段時間,他不斷地推敲該不該將她拉進這麻煩里,他不甚願意,可是眼前的狀況卻由不得他。

  楊如瑄直睇著他,聽他道出從他負傷回京之後,他是如何策劃和三皇子皇甫泱連系上,甚至就連楊致堯亦是皇甫泱身邊的暗樁等等事情。

  「如今,因為六皇子一派察覺到三皇子正廣納勢力,適巧每年必遭水患的昆陽城再逢難,所以便設計三皇子前往治水,可那昆陽城的水患是城北的薩拉山融雪造成的,那山形崢嶸,路況不明,想上山簡直比登天還難,巧的是,宮中的廣輿圖,莫名地被火燒了一冊,那一冊適巧就是描繪昆陽城的那一冊。」

  楊如瑄聽得一愣一愣,沒想到三公子就是三皇子,但她最在意的是——「侯爺,你真的非要支持三皇子?」

  樊柏元垂斂長睫。「是。」

  「可是,咱們之前上街時就曾聽聞過,六皇子的勢力遍布朝中,如此的話,三皇子又怎麼可能力挽狂瀾?萬一一個不小心,被人發現你是三皇子的謀士,他日三皇子要是垮台,你——」

  「你怕了?」他淡問著。

  楊如瑄愣愣地望著他。「侯爺,你可知道先前楊家大房就是支持了大皇子,豈料大皇子咒殺二皇子一事被揭發,楊家大房落得滿門抄斬的命運……咱們死了就罷,可是允熙和還未出世的孩子怎能因此來不及長大?」

  樊柏元掀唇笑了笑。「那就讓三皇子坐上龍椅,不就什麼事都沒了?」

  「可是六皇子——」

  「萬象樓對面的絕品樓,是我要你堯哥哥開設的,為的就是打探朝中的小道消息,而跑堂的全是年輕貌美的姑娘,就是看準她們他日也許會成為重臣的妾,便可從中得知消息。」他頓了頓道︰「如瑄,我不打沒把握的仗,我既要上戰場,就是全盤摸透,非贏不可。」

  楊如瑄緊皺著眉,不是不信他的能耐,而是茲事體大,她就怕牽連爹娘。

  「我已經沒有退路了,那日你在萬象樓遇到樊柏文,跟在他身旁的人就是六皇子,樊柏文會牽上六皇子,為的又是什麼?等到他日六皇子登基時,他能求得一官半職,揚眉吐氣,那時,你想他會如何對付我?而在那之前,如果六皇子要他表明忠心,要他毒殺我呢?」

  楊如瑄狠抽□氣,仿佛眼前已出現那一幕。當初樊柏文誘騙她毒殺了他……難道是和六皇子牽上線?

  「當然,如果你怕——」

  「我怕,是因為我怕牽累他人,我怕失去你……但如果有人要傷害你,哪怕是要我泯滅人性,我也會將之除去!」

  樊柏元怔住,沒料到她竟會如此表白……她為了贖罪,真可以做到這個地步?但無妨,贖罪也好,彌補也罷,能留住她,他都好!

  「侯爺剛才說那廣輿圖,我想侯爺是要我找勤哥哥幫忙吧。」勤哥哥嗜書成痴,又有過目不忘的好記性,而勤哥哥誇口過龍圖閣里的書他都看盡了,既是如此,就算廣輿圖被燒,勤哥哥應該還記得大概。

  「正是。」他喜歡她的聰穎,只要他提個頭,她立即就能意會。

  喜歡,不,不只是喜歡,他已是愛之入骨,所以就算她不愛他……他可以等。

  「明日咱們就回楊府,就說暫回楊府安胎。」

  楊如瑄不知他的心思,一心只想著如何捍衛他,只想著絕不讓悲劇重來。



第十八章

  「侯爺的眼看得見?!」

  回到楊府,在楊如瑄表明來意之後,楊致勤二話不說地拍胸脯保證,遺憾的是,他的畫技遠不如他滿腹的學問,看過慘不忍睹的圖之後,樊柏元干脆自個兒提筆,要楊致勤提點方位和距離。

  「多虧勤哥哥幫忙找了御醫詳問,讓我得以將侯爺的眼傷養好,不過才好些而已,這事勤哥哥可千萬別往外傳。」楊如瑄早想好說詞,說得不疾不徐。

  楊致勤愣了下,想了想,隨即咧嘴笑著。「我明白了,可是侯爺,想做就得徹底,可千萬別留個把柄,累了我妹子。」

  楊如瑄怔怔地望著楊致勤,突覺她這個哥哥真是真人不露相,竟能聯想到侯爺可能是要幫忙三皇子。

  「當然。」樊柏元淡揚笑意。「我知道你也想幫三皇子。」

  「可惜我是個讀書人,那些朝堂上的斗爭,我一點不通。」

  「無妨,讓我把昆陽城的圖弄妥,對三皇子就是莫大的幫助。」

  「可是有幾個點,我倒是沒記得那般詳細。」

  「也許咱們可以互補,當年出征西突,曾經過昆陽城,我略有印象,咱們可以彼此補強。」

  于是乎,楊致勤告假三天,兩人關在書房里整整三日,楊如瑄一概對爹娘說,楊致勤的毛病再犯,和樊柏元聊學問聊得樂不思蜀。

  三天後,兩人離開楊府時,手中帶著完整的昆陽城輿圖。

  「依我看,不如將這輿圖繡進布里,好比繡入披風內層,托人贈給三皇子時也較不啟人疑竇。」回樊府後,楊如瑄如此建議著。

  樊柏元搖頭笑嘆。看來,他的妻子比他還要小心,還要有干勁。

  「你還得要安胎呢。」

  「我可以找杏兒和蜜兒幫忙,她倆可是針線活兒的高手呢。」

  瞧她勢在必行的神情,樊柏元只能由著她,最終趕在皇甫泱出發之前,托楊致堯將披風送到他手中。

  而後,楊如瑄便乖乖地安胎,直到大夫說胎息正常,她才下床走動,得到樊柏元的允許,她才能到外頭透透氣。

  而這時,早已是日光流麗的夏季了。

  「欸,這是——」正要走出梅貞院的拱門時,楊如瑄眼尖地瞧見門邊圍牆上似乎攀爬著綠色藤蔓,仔細一瞧,只有綠葉,未見花兒,但這綠葉熟悉得很。「杏兒,你可知道這誰種的?」

  「奴婢不知道呢,有問題嗎,少夫人?」杏兒跟著蹲到她身旁。

  「沒,只是覺得眼熟,也許等它開花時,我就會想起來。」在杏兒的攙扶下,她徐徐起身,原本平坦的小腹已經微微隆起。「走吧。」

  「夫人,侯爺說你不能踏出梅貞院喔。」

  「知道,我只是想到外頭透口氣,要不天天都窩在家里多難受。」望著綠意盎然,百花爭艷的園子,她唇角揚著怡然自得的笑,撫著小腹,希望一切都能平順。

  也許是她的冀盼,也許一切皆在樊柏元計算之中,入秋後,皇甫泱果真帶回了好消息。

  入秋時,楊如瑄挺個肚子在萬象樓運籌帷幄,負責指揮廚房和跑堂,適巧毛大娘到來,兩人攀談著。

  「也不知道怎地,近來菜價似乎高漲許多,竟然有人上門要收購我這麼點菜呢。」毛大娘不解地道。

  「是嗎?」楊如瑄微眯起眼,直覺古怪。

  要說糧價高漲,應該在七月風災過後就漲,怎會等到現在都九月了,才莫名高漲著?

  「不過我還是沒把菜賣出,因為說好了是要給夫人的,我那兒子也說我本該如此,否則沒半點信用呢。」

  「真是多謝大娘了,近來碩德有常回家陪你了?」

  「是啊,多虧夫人那席話,碩德總是想法子回家看我,哪怕只是待上一時半刻。」

  楊如瑄笑吟吟地收下一簍菜,將銀兩交給她,為她開心著。

  一回頭,就聽進門的客人交談著,「這可真是有趣了,三皇子一從昆陽城回來,得知南方大旱,竟然能夠立即想法子運著白米往南方去,這三皇子真是有一套。」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如此,所以近來京城的物價高漲不下?」

  「不,我聽說是有人炒作,工部底下正查著呢,你可知道那炒作之人是誰?」那人刻意壓低聲響,反勾起人的好奇心。

  「誰啊?」

  「六皇子。」

  「真的假的?」

  「是啊,聽說他高價收購,結果那些商人見機不可失,所有物品跟著水漲船高。」「這豈不是慘了,許是他原本是想要收糧賑災,豈料卻變成炒作物價?」

  「誰要他慢了一步。」

  楊如瑄聽著,徐徐往廚房走去。怪了,三皇子才剛從昆陽城回來,怎麼可能甫得知南方大旱旋即就能調出大批農糧?

  樊府,梅貞院前的涼亭里,傳來楊致堯毫不遮掩的大笑聲。

  「侯爺,你就不知道當工部查到六皇子身上時,六皇子那臉色……實在是精采。」

  回想那一刻,楊致堯真是拍案叫絕。

  「是嗎?」樊柏元使個眼色,要默言替他斟茶,「他沒懷疑是你辦事不周?」

  「這怎能怪我?」楊致堯雙手一攤,笑得萬般無奈。「眼前正好是農收期,農貨大抵都已經運入宮中或是由各商家買賣去了,要我臨時調貨,價格自然得調高,可近些年工部一直在查農糧高漲的問題,就這麼巧的遇上了,我有什麼法子?誰要他一看到三皇子有動作,一回京隨隨便便就調動農貨?」

  「我沒想到他竟會蠢得干下這等禍事,也許該說他自命不凡,恐怕早已不將工部的規矩看在眼里,以為打著賑災的旗幟,皇上就會原諒他。」樊柏元撇嘴哼笑,沒想到這一步棋走得比他想像中要來得好。

  「皇上原不原諒他,我是不知道,但接下來才是重頭戲。」楊致堯面向梅貞院拱門,瞥見一抹人影後,便朝他使了個眼色。

  樊柏元微眯起眼。「冶鐵的事如何了?」

  「放心,早已備全,全都擱在那兒。」

  「這事可得要小心周全,要日夜派人守著才成。」

  「我知道,侯爺盡管放心。」楊致堯舉杯敬他。「終于,這一切就要塵埃落定了。」

  「再過幾個月,你就可以睡場好覺。」

  「是啊,我多想要好好地睡上一場。」一口飲盡茶水,適巧瞧見楊如瑄跨進拱門,他朝她揚著手。「瑄丫頭。」

  「堯哥哥?」楊如瑄在杏兒的攙扶下,緩慢地走進涼亭里。「你們在這兒談什麼?我剛剛瞧見如琪在外頭呢,你們沒發現嗎?」

  「有。」楊致堯答得理所當然。

  楊如瑄眉頭一皺。「你們在玩什麼把戲?該不會是故意說些什麼,就是要讓如琪聽見吧?」否則以往他們談事總是在書房,怎會無端端地移到接近拱門的亭子里?

  「瞧,就跟你說我妹子可是當軍師的料,挺會舉一反三的呢。」

  「比我還像個謀士。」

  「別跟我打哈哈,你們到底是在聊什麼?」楊如瑄眯起眼,雙手叉腰瞪著兩人。

  「我在外頭聽人說,六皇子慢了三皇子一步買糧,卻反引起物價高漲,可奇怪的是三皇子才剛回昆陽城,怎麼有法子一下子就調足了農糧賑災?」

  她知道楊致堯也經手農糧買賣,可是今年秋收才收成,根本不可能可以在這麼短的時間之內備妥,代表那農糧是早就囤起了。

  楊致堯噙笑望著樊柏元。一個目光就教楊如瑄猜著肯定是樊柏元的計謀,是說……這也預測得太準確了些。

  「過來坐著。」樊柏元朝她伸出手。

  她沒轍地握住他的手,明知道他雙眼能視,可她幾乎已經成了習慣,從不拒絕他伸出的手,乖乖地坐在他身旁。

  問題是——「可是堯哥哥,你和六皇子一派的人走得那麼近,結果又暗地里幫著三皇子,要是被發現的話……」

  她在萬象樓時曾幾次瞧見堯哥哥和六皇子走在一塊,看起來六皇子像是頗倚重他,然兩人愈是走得近,她愈是膽戰心驚,就怕他日被拆穿時,他的下場……她不敢想像。

  「啐,你也未免把我看得太扁了。」楊致堯沒好氣地睨她一眼。「我這是在商言商,他又能拿我如何?況且接下來要進行的是……掀底牌了。」

  柏元跟他說過,上回為了請致勤幫忙,他已經把大部分的事都對瑄丫頭說了,可他倒覺得好笑,如果要找致勤,根本就沒必要透過瑄丫頭,找他一樣可以辦到好,致勤也是他兄弟呀。

  換句話說,是柏元已經把瑄丫頭當真正的自己人了吧。

  「什麼底牌?」她問樊柏元,因為她知道楊致堯是不會跟她說的。

  「你就拭目以待吧。」樊柏元斟了茶,喂了她一口。

  被封了口,楊如瑄只好乖乖地閉上嘴,只求一切平順無恙。

  浣香院那頭,楊如琪急著將熱騰騰的第一手資料告訴樊柏文。

  「確實?」樊柏文聞言,雙眼都忍不住發亮了。

  這可是一樁大事,一旦揭發開來,六皇子必定會收他為心腹,待他日六皇子登基,他可就平步青雲了。

  「真的,我親耳聽見的。」楊如琪也忍不住邀功。「人家可是天天都上梅貞院盯梢的呢,還錯得了嗎?」

  「知道了,就知道你最辛苦,我要是功成名就,你就是我的誥命夫人。」樊柏文一把將她摟進懷里。

  打一開始他就要楊如琪多加注意楊致堯,他發覺六皇子相當倚重楊致堯,可楊致堯卻是三天兩頭進出梅貞院,教他起疑,多次跟六皇子提起,結果六皇子都不信,這下可好,總算被他抓到把柄了!

  當晚,樊柏文便上六皇子的府邸,告知此事。

  「真有此事?!」皇甫濤難以置信地站起。

  「千真萬確,而且我認為此事跟我大哥絕對脫不了關系!」樊柏文唱作俱佳地道︰「雖然是我的大哥,但要是敢與六皇子為敵,這種大哥我不要也罷!」

  「好!很好!好一個瞎眼侯爺,眼都瞎了還敢造亂,瞧本皇子怎麼整治他!」皇甫濤勃然大怒,緊抓著樊柏文的消息,細忖要如何處置此事。

  他可以大張旗鼓地要兵部出面,但是要是消息走漏,恐怕到時會撲個空。他想起自己熟知楊致堯幾處囤物的倉庫,于是決定先派人暗查可有多人站哨之處,屆時再領皇城衛上門搜查,絕對要他不得翻身!

  一早,皇甫濤派人暗中查訪楊致堯的幾處倉庫,驀然發現位在渡口旁的丙字號倉庫,前前後後皆有不少人看守著,仿佛里頭藏了多貴重之物。

  接到回報之後,皇甫濤為之大喜卻不想打草驚蛇,直到天色漸暗才領著一隊皇城衛順道通知兵部前往搜查。

  搜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進行,就是不給楊致堯有任何脫身,甚至找人求助的機會。

  就在皇城衛進入倉庫,強行撬開木匣後,驚見里頭竟是一把把鋒利的長劍,皇甫濤笑意冷鷲,兵部尚書更是一臉不解。

  突地,外頭有人入內稟報,「六皇子,這倉庫的雇主在外頭求見。」

  皇甫濤哼笑了聲,走出倉庫外,就見楊致堯神情古怪地道︰「六皇子?」

  「楊致堯,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我……」

  「你竟敢背叛本皇子!虧本皇子是如此信任你,將你培養成心腹,結果你竟恩將仇報,陣前倒戈幫著皇甫泱對付本皇子!」

  「六皇子,不是的,你——」

  「你還有什麼好狡辯的?你的倉庫囤放數十木匣的兵器,難道還會是假的不成?!」

  楊致堯張口欲言,突聞後頭傳來急馳而來的馬車聲,他回頭望去,「侯爺。」

  馬車急停,下車之人竟是人稱孔二爺的太平侯孔京侃,他一臉難以置信地望著倉庫外頭的陣仗,明白一切都已成定數。

  「舅舅,你……」皇甫濤不解地望著他,不懂這時分他怎會跑到此處。

  「原來你真是打算斷尾求生?!」孔京侃惱火低咆著。

  「什麼意思?」皇甫濤一頭霧水地問。

  「你還裝蒜?你帶人查這倉庫做什麼?」

  「我……」

  「你是打算要揭發我?可你不要忘了,這可都是你要我做的!」孔京侃當他不過是在作戲,怒不可遏地道︰「先前傳聞三皇子查貪,你有意供出我掩護自己,我怎麼也不肯信,可如今你做絕了,就別怪我在皇上面前將一切攤開!」

  「舅舅,你到底是在說什麼?」皇甫濤急步跟上。

  「走!」孔京侃上了馬車,低叱一聲便走。

  「舅舅!」皇甫濤怒眼一沉,回頭斥問著楊致堯。「你說,是不是你搞的鬼?!」楊致堯一臉無辜地聳了聳肩,指著已走出倉庫外的兵部尚書。「六皇子恐怕忘了,先前太平侯曾要六皇子防備,六皇子便要太平侯暗做準備,而倉庫里的兵器正是太平侯四處張羅為六皇子準備的,之所以會借放在這兒,那是因為太平侯信任在下,只是在下作夢也想不到,六皇子怎會自揭底牌?」

  皇甫濤聞言腦袋一陣轟響,望著兵部尚書,再想起已駕馬車回去的孔京侃,不禁低吼著,「全都撤了,還待在那兒做什麼?!」

  「六皇子,這是不成的,微臣手中有皇上的聖旨……」兵部尚書從懷里取出聖旨。「剛巧在六皇子找微臣之前,皇上才要微臣徹查此事,所以……」

  皇甫濤心頭一窒,瞪向楊致堯。

  「不能怪在下,實在是六皇子動作太快,在下無能為力。」楊致堯唱作俱佳地表現出痛心疾首。

  敝誰呢?就怪自個兒技遜一籌吧。

  孔京侃入宮告發皇甫濤私藏謀逆武器,皇帝震怒,當下軟禁六皇子並下令徹查,此事在朝野間引起一片嘩然。

  樊柏文聞訊,趕去位在城東的六皇子宅邸想確認消息,豈料才剛到門口就立刻被常和皇甫濤混在一塊的幾個官員子弟給痛打一頓,眾人皆以為是樊柏文主導了這一切。

  瞬間,樊柏文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嚇得他抱著傷趕緊逃回家,準備要找楊如琪,質問她為何給了他錯誤的消息。

  就在他回到樊府,來到分隔梅貞院和浣香院的九曲橋時,卻見楊如琪竟對著楊如瑄大聲咆哮著——

  「你是瞧不得我過得好,對不?!我好不容易要翻身了,你以為隨便說上幾句,我就會信嗎?」

  「如琪,我是真的為你好,你再執迷不悟的話……」

  「你哪里是為我好?你陷害我哥,讓我娘被冷落,害我娘天天以淚洗面,如今我好不容易得到好歸宿,你就這麼見不得我好?」

  楊如瑄惱她的執迷,惱吼著,「樊柏文真的待你好嗎?你捫心自問,他真的憐你疼你嗎?他不過是把你當成棋子,你清醒一點!」

  楊如琪眯著眼,像是被她戳中痛處,光火地朝她用力一推,楊如瑄沒料到她竟會如此用力推自己,一個踉蹌往後倒下。

  但一個溫熱的懷抱將她接個滿懷,隨即她耳邊傳來怒咆聲——

  「如琪,你這是在干什麼?如瑄是你的姐姐!」楊致堯從後頭跑來,腳步是沒樊柏元的快,但開口可就快多了。

  「她不是我姐姐!」楊如琪怒吼著。

  「那好,我也不需要再對你客氣。」將楊如瑄輕柔護進懷里的樊柏元沉聲道。

  楊如琪瑟縮了下,覺得好像有哪兒不對勁卻說不上來,後頭隨即傳來樊柏文的聲音。

  「我看見了!你的眼楮根本就沒瞎!」

  樊柏元微眯起眼,看著一身狼狽的樊柏文齜牙咧嘴地跑來,哼笑了聲,「看見了又如何?你能拿我如何?」

  「哈!我能如何?我能做的可多了,我要到皇上面前參你欺君!」樊柏文狂笑,他好不容易抓到樊柏元的把柄了!

  罷剛他飛快奔來,將楊如瑄給接個正著,天底下哪來如此有能耐的瞎子?

  樊柏元笑了笑。「好啊。」

  「侯爺?」楊如瑄和楊致堯異口同聲地喚著。

  「你不要以為我不敢!」

  「我就怕你不敢。」

  「你等著!」樊柏文撂下狠話,轉身就走。

  「柏文,你等等我!」楊如琪跟上他,想攙他卻反被他推開。

  「侯爺,你怎麼還挑釁二少?你這事要是被皇上知道,輕則抄家,重則滅族的!」楊致堯氣得直跳腳,怎麼也沒想到竟會遇到這等事。

  他今兒個前來就是來通報第一手消息,一眨眼沒瞧見楊如瑄的身影才找了出來,就見兩人起爭執。

  「所以,你說那笨蛋蠢不蠢?」樊柏元皮笑肉不笑地道。

  「不對,侯爺,你是打算任他告御狀,好讓你可以在皇上面前揭發他和娘毒害你一事?」楊如瑄低聲道。

  樊柏元微揚起眉,尚未啟口便聽楊致堯哇哇叫著。

  「怎麼揭發?你要是沒將你眼楮的事給交代清楚,頭都被摘了,還揭發什麼?」

  「堯哥哥,光憑我去年請勤哥哥幫忙找御醫這樁事,就能假裝眼疾是近來才轉好,況且三皇子現在人還在京城,難道他會見死不救?」楊如瑄分析得頭頭是道,教楊致堯難以置信。而她又繼續道︰「可是一旦告御狀,娘和樊柏文就會遭正法,到時爹該怎麼辦?侯爺,你細想清楚了嗎?」

  「要不你認為我該怎麼做?繼續放任你讓他倆給欺著?」樊柏元不快地低斥。「還是你認為,我就該任他們欺著?」

  「我不是那個意思……」楊如瑄不禁語塞。要不是她一再想要找如琪把話說開,甚至邀她到梅貞院,也不會累得侯爺的事被戳穿……「可是一旦把事鬧大,爹也逃不開麻煩,咱們終究是一家人,少了你還是樊柏文,爹都難受,奶奶亦是。」

  雖然侯爺所言不無道理,樊柏文再再想除去侯爺,又三番兩次招惹她,換作她是侯爺,她也吞不下這口氣,但是公爹何其無辜?

  提起盧氏,樊柏元沉默了。

  除去如瑄之外,樊府里對他最疼愛的便是奶奶,她如今年事已高,身子骨欠佳,怎能再讓她為此事煩憂?

  「那個……我看咱們還是別想太多,二少也許是逞一時之快,待他想清楚,或許根本就不會去告狀,畢竟這一狀告下去,侯爺一旦論罪,他也逃不了。」楊致堯充當和事佬勸說著。

  樊柏元不著痕跡嘆口氣,輕牽著她的手。「走吧,明日的事,明日再煩。」

  「希望樊柏文不會真那麼蠢。」楊如瑄嘆道。

  可惜的是,樊柏文真是那般蠢,更蠢的是就連知曉此事的柯氏,甚至背著樊老爺將消息透過關系傳給目前已為嬪妃的手帕交,由她傳話到皇上那兒。

  一早,宮中禁衛和傳令公公前來,傳皇上旨意宣平西侯夫妻進宮。

  楊如瑄得知後,心直直沉進谷底,趕緊替樊柏元更衣後,跟著他一道進宮。

  氣宇恢宏的宮殿,盤龍柱雙鳳梁,所見皆是奢華鮮麗,還有一股教人透不過氣的壓迫感,當傳令公公宣他倆進殿時,楊如瑄手心不自覺地出汗,只因被存在宮殿內的那股無形戾氣壓得喘不過氣來。

  樊柏文和柯氏就站在臉色冷鷙又蒼白的樊老爺樊應天身旁,楊如瑄想,公爹大概也是在剛剛才得知樊柏文告御狀,才會連阻止的機會都沒有。

  「臣樊柏元夫婦,叩見皇上。」樊柏元扶著楊如瑄雙雙跪下。

  「樊柏元,可知朕為何事宣你進宮?」皇帝沉聲問著,矍燦眼眸直睇著他。

  「微臣知道。」

  「那麼你可知罪?」

  楊如瑄聞言,本要抬頭卻被他輕扯住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微臣無罪。」樊柏元緩緩抬眼。「皇上,微臣並無欺君。」

  「可朕瞧你的眼……似是無礙。」

  「回皇上的話,微臣的眼是在微臣娶妻之後,楊氏不舍微臣雙眼不能視,所以數度請兄長內閣學士楊致勤向御醫討教,要了藥方,日日熬藥入食,直到今年才讓微臣的眼得見光明。」樊柏元說得不疾不徐。

  「可朕記得當初派御醫前去時,御醫曾說你的眼已是藥石罔效,豈會在三年後,因為一年養病就痊愈?」

  「那是因為微臣請御醫別道出,當初微臣是被……毒瞎了眼。」

  「毒?!誰敢毒朕的平西大將軍!」皇帝怒斥一聲,柯氏和樊柏文瞬間慘白著臉。

  「說!」

  「是微臣的二娘。」

  柯氏立即嚇軟了腿,樊應天不敢置信地瞪著她,不敢相信自己竟被蒙在鼓里。

  「大膽柯氏!」皇帝重喝著。

  「臣妾……臣妾……」柯氏早已嚇得面無血色,語不成句。

  「皇上,他說謊,如果我娘真是對他下毒,他當年為何不說?而御醫又怎會輕易被收買?他分明是想狡辯,而他的妻子楊氏是幫凶!」樊柏文趕忙站出一步捍衛柯氏。

  樊柏元聞言,冷笑道︰「那是因為我不願讓事鬧大,因為我不想家丑外揚,讓爹難為,可你今天竟蠢得向皇上告御狀,是你逼得我不得不掀舊帳!」

  「分明就是你的眼早就好了,偷偷和三皇子議謀陷害六皇子!我的妾室親耳聽見你要楊致堯冶鐵,把私鑄的兵器藏在倉庫!皇上,是他陷害了六皇子,他和三皇子兩人居心不良啊,皇上!」樊柏文不甘示弱,更加大聲反駁。

  一時間,兩兄弟針鋒相對、唇槍舌戰,誰也不讓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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κυιε 發表於 2016-9-9 05:20 PM

第十九章

  「放肆,這朝央殿豈是任你在此喧嘩叫囂之地!」皇帝怒斥著。

  「你這孽子還不趕緊跪下!」樊應天從樊柏文腳後一踢,逼得他立刻跪下。

  事情演變脫序,讓楊如瑄更加惴惴不安。虧她央求侯爺念在手足之情三思而後行,可這混蛋家伙竟將侯爺往死里咬……這種人就算死了也不足惜!

  「皇上,微臣當初不願揭露,就怕家父難為,微臣已死心,心想瞎了便罷,可微臣之妻不離不棄,花費千兩置買藥材照料微臣,微臣從來無意追究,豈知終究是在這殿堂上揚開了家丑。」樊柏元說得似是痛徹心扉。

  皇帝微眯起眼,道︰「御醫一事,朕會詳查,至于樊柏文所說,你和三皇子議謀陷害六皇子……還有,楊致堯又是誰?」

  楊如瑄聞言,心頭微顫。要是這事延燒到堯哥哥身上……她簡直不敢想像後果。站在一旁的皇甫泱立刻啟口,「父皇,柏元從小進宮伴讀,和宮中幾個皇子皆有交情,兒臣也曾多次探望眼盲後的柏元,直到他拒絕再見兒臣為止……兒臣可以替柏元作證,他的眼先前確實是不能視物,求父皇聖裁。」

  皇帝手一擺,執意問︰「平西侯,你尚未回朕的話。」

  「回皇上的話,楊致堯乃是微臣之妻楊氏的兄長,是京中商賈,經手許多南北貨和藥材,楊氏從御醫那兒得到的藥方都是托楊致堯代為添購藥材,而楊致堯是微臣年少時便識得,楊氏亦是由他說媒,才讓微臣得此賢妻。」他說著,唇角微噙笑意,輕握的手微施力道,像是要她寬心。

  楊如瑄瞅他一眼,忍不住為他出聲道︰「皇上,臣妾願以己身性命擔保,侯爺一直在府中靜養,若有虛言,臣妾將受五雷轟頂。」

  「如瑄!」樊柏元低斥著。

  「我問心無愧。」她笑道,這可不是睜眼說瞎話,而是她願意用命去圓他的謊。

  「你……」樊柏元緊抿著唇,沒料到她竟冒出此話。

  她明知是在說謊,還發這重誓,要是誓言成真……

  「好一句問心無愧。」皇帝輕拍扶手,隨即起身。「來人,將柯氏和樊柏文兩人押下!」

  樊柏文嚇得臉色慘白,抓著樊應天的衣擺。「爹,皇上豈能未審就押人?!」

  「你給我住口!」樊應天毫不客氣地抬腿踹去。「你還有臉在我面前說這些話?」

  「樊柏文,朕並非未審先判,而是朕相信內閣學士楊卿的為人,更相信平西侯的品格,而你,告御狀之前可有想過,這狀告得成告不成你都得死?要是平西侯欺君,朕會滅你樊氏一族,要是平西侯的眼是遭你母子倆毒瞎,傷了朕的重臣,同樣是死罪一條!」

  「皇上,微臣並無追究之意,這不過是樊家的家丑,求皇上讓微臣回府處置。」樊柏元突道。

  樊柏元突然轉變的心思教楊如瑄萬般不解,但也贊成他的做法。

  「皇上,是老臣理家不周,導致內宅不安,請讓老臣告老還鄉,重理內宅。」樊應天雙膝跪下,雙手摘下烏紗帽。

  「這個嘛……」皇帝輕揚笑意道︰「也成,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朕要樊柏文充軍十年,十年之內不得返京!」

  「謝皇上隆恩!」樊應天高聲道。

  「還有……」皇帝笑睇著樊柏元。「平西侯,朕要你立即回朝,接掌皇城衛。」

  樊柏元微怔了下,立刻道︰「謝皇上恩典。」

  回到樊府,樊柏元隱忍多時的惱意頓發。

  「你在皇上面前怎能胡說那些話?!」

  楊如瑄一時間摸不著頭緒,瞧他又氣又惱的,想了下總算意會過來。「我沒說錯。」

  「你明知道——」

  「但對我來說,我並沒錯,對不?打一開始我確實不知道你雙眼已痊愈,我可以當作是我多加調養後才讓你的雙眼復原的,這麼說有錯嗎?」

  「你不該發重誓。」

  「如果一個誓言可以保你無憂,再重我都說得出口。」

  面對她再認真不過的神情,他毫無疑問地相信她的每句話,但,是愛還是贖罪?「你為何能為我做到這種地步?」他低聲問著。

  「那得看侯爺待我有多好,我就能做到幾分,你要是覺得我做得極好,那就代表侯爺待我,好到讓我心甘情願。」

  不是愛嗎?他想問,卻怎麼也問不出口。

  無妨,無所謂,就算是贖罪,他也要,他更願意等,等到有天她不再贖罪,只為愛而跟隨。

  見他神色陰郁,樊府內的氛圍更是沉重得教人難以呼吸,她不由輕抱著他。「侯爺,我沒想到你真會放過娘和樊柏文。」

  「你都開口了,我又能怎樣?」再恨再怨又如何?真的將樊柏文往死里整,他心底真會快活?一想到她發的重誓,他就不敢再犯任何殺業,就怕誓言成真。

  「可我沒想到竟連爹的烏紗帽也賠了進去。」

  「這當頭能遠離朝堂不見得是壞事。」

  「那你呢?你真要再入朝為官?」

  「皇上的旨意誰敢抗旨?」再者,他如果能領皇城衛,對眼前來說不啻為好消息,畢竟六皇子私藏器械一事未審,會冒出什麼事來都不意外,身邊多些人可以照應,一切就好辦。

  「所以咱們真的要搬家了?」踏進梅貞院,看著梅貞院的一花一草,她已如此熟悉,舍不得離開。

  「爹已經不再是戶部尚書,咱們自然得搬離這兒,就搬到當年皇上賞賜的平西侯府,這回你就是當家主母,吃穿用度不需看人臉色。」

  「你不接爹娘和奶奶一起過去?」

  「我再問爹的意思吧。」他輕輕地將她摟進懷里。「明日再問。」

  她偎在他懷里,輕牽他的手低喃著。「侯爺,就算你的眼已看得見,往後我還能再牽你的手嗎?」

  樊柏元怔了下,像是一時沒反應過來,「可以,當然可以,也唯有你可以牽我的手。」這,算不算是她在訴衷曲?

  一開始,她牽他的手,因為他雙眼不能視,如今他能視物,她還願意牽他的手,意味著不再只有贖罪,還有愛,對不?

  「執子之手?」她牽著他的手笑問。

  樊柏元動容揚笑,啞聲道︰「與子偕老。」

  她笑眯眼,含羞帶怯,像朵迎風搖曳的花,艷而不妖,媚而不俗。

  三日後,樊柏文被強押至北方充軍,浣香院內小妾通房唯有楊如琪死心塌地的跟隨著,柯氏幾乎哭斷腸,整個人瞬間衰老許多。

  七日之後,樊應天首肯隨樊柏元遷入平西侯府。

  瞬地,樊府上下熱鬧喧騰,楊如瑄挺著肚子指揮若定,光是將物品搬遷就得要費上十數日,慶幸的是,侯府和樊府只相隔幾條街,距離不算太遠。

  臨走前,楊如瑄挽著剛下朝的樊柏元回頭望著梅貞院,卻在拱門圍牆邊發現那些綠色藤蔓,隱藏著些許凋零的小紅花。

  「蔓蘿?」她驚聲低呼著,走到拱門邊掀開綠葉望著那小巧花朵。

  樊柏元嘖了聲。「都快謝了。」

  楊如瑄猛地抬眼。「侯爺,你……你也知道蔓蘿?」

  「我種的,我還會不知道?」

  「侯爺種的?」她微詫道。

  樊柏元動手摘下小花,從懷里取出手絹,那手絹的角落里繡著綠色蔓蘿。「這些花摘下來,明年三月時再種下,最遲七月就會開花。」

  楊如瑄看得一愣一愣的。「侯爺,我的手絹……」

  「我不能帶在身邊?」他揚眉反問。

  「你已經知道當初在樊府替你扎手絹的人是我?」

  「嗯,在你替我裁衣之後我才發現的,畢竟咱們第一次相遇時,我的眼還看不見。」將小紅花仔細包好收進懷里,他自然地伸出手,等著她握著。

  楊如瑄笑握上他的手,突地想到,「那在佛寺踫頭時,你已經看得到我了?」

  「嗯。」

  「侯爺那時很冷漠呢。」

  「我跟你又不熟。」對于過往,對于當初,他封口不提,就讓他們的人生從此刻開始,和過往再無糾葛。

  「那現在呢?」

  「你都快替我生娃了,還不熟嗎?」

  她羞紅臉地嗔他一眼,還未反唇相譏,便聽見樊允熙在遠處不斷地喊著。

  「爹、娘,快一點!」

  楊如瑄笑抿著嘴,握緊他的手。「走了。」

  「走慢點。」他輕柔地吻著她的發。

  兩人徐步的走,在雨後的地上踩著印子,一雙雙並行。

  入住平西侯府沒多久,皇甫泱特來拜訪過樊柏元一趟,之後為了昆陽城的治水計劃,他必須離開一段時日。

  當晚,兩人相談甚歡,近乎天亮,皇甫泱才離去。

  接下來的日子無波無浪,樊柏元掌著皇城衛,家里宮中兩頭跑,楊如瑄亦沒閑著,萬象樓、絕品樓和府里三頭跑,最後干脆拔擢杏兒和蜜兒為府中的女總管,管束府中的丫鬟和內務,至于樊應天和柯氏已全然不管事,盧氏則是為了樊柏文而天天念經祈福。市井之中,莫不熱絡討論著六皇子的審判結果,只因日子已逼在眼前了。

  而這段時日,前往昆陽城的皇甫泱久無消息,直到一日,一名侍衛縱馬來到侯府。

  「侯爺,這下該如何處理?」楊如瑄得知皇甫泱在昆陽城遇剌,目前下落不明,而且昆陽城附近的駐兵似乎有整軍待發的跡象,滿臉擔憂。

  樊柏元垂斂長睫半晌,低聲道︰「我去一趟昆陽城。」

  「現在嗎?」

  「愈快愈好,不過我會先進宮稟報此事。」

  楊如瑄心頭隱隱不安。「怎麼好端端的會發生這種事?」

  「如瑄,我不在府里,你自個兒要多加防備,要真有什麼事,你就去找致勤或是致堯。」做這個決定,他亦是百般掙扎。

  如瑄下個月就要臨盆,若非萬不得已,他實在不願離開她半步,然而皇甫泱的事又不能不管,他目前下落不明,自己不能不去。

  「我知道,你別擔心我,倒是你……一切小心。」

  樊柏元摟著她輕嘆一聲,在她耳邊輕柔低語著,她邊聽邊點著頭。

  翌日,樊柏元在進宮之後,隨即出發前往昆陽城。

  就在樊柏元離開後沒多久,楊如瑄前往絕品樓,卻見外頭有大批府衙的衙役,像是正在拘捕著誰。

  「發生什麼事了?」楊如瑄推開人潮問。

  「如瑄……」

  「堯哥哥?」楊如瑄不敢相信,被拘捕的人竟是他。「到底是……」

  「將她一起拿下!」帶頭的衙役喊著。

  眼見衙役朝自個兒靠來,楊如瑄還厘不清頭緒,便聽楊致堯喊著,「事是我做的,與她無關!」

  「她是楊如瑄吧,亦是這絕品樓的老板,絕品樓里做黑市買賣,商議將馬匹賣往西突,這就是通敵之罪,一起帶走!」

  「你根本就沒有證據,這根本就是子虛烏有的罪名!」楊致堯不滿地咆哮著。

  「要說就到知府面前說,帶走!」

  隨侍的杏兒、蜜兒及絕品樓內的打手、掌櫃見狀,紛紛上前欲幫忙,卻被一個個動作粗魯的衙役給包圍住,只能慌亂的喊著。

  「放開少夫人!你們怎麼能亂抓人?!」杏兒急紅了眼眶。

  「你們輕一點,不知道她有身孕嗎?傷了侯爺子嗣,你們賠得起嗎?!」楊致堯見妹妹被東拉西扯很是心焦,偏偏自己亦是自顧不暇,根本顧不到她身上去。

  就這樣,兩人當街被帶走,直接押進知府大牢。

  「莫名其妙,這簡直就是有人栽贓!」進了大牢,楊致堯依舊氣惱難休。

  「堯哥哥,你別氣,得先想想這幾日在絕品樓出入的,有哪些人較可疑。」楊如瑄挨著他坐下,神情有些難受。

  「那里牛鬼蛇神一大堆,哪個不可疑?」

  「可是為什麼要這麼做?說來也真巧,三皇子在昆陽城出了事,侯爺今兒個才出遠門,咱們便遇上這事,而且,為何將我們關在一塊?我可從未聽說咱們大晉有男女同牢這回事,分明有人刻意為之。」

  「難道會是六皇子?可是,說難聽一點,樹倒猢猻散,六皇子被軟禁在六皇子府邸,六皇子一派大半改而支持三皇子,再者他謀逆一事即將大審,結果肯定是八九不離十,誰會替他辦事?」

  楊如瑄也認為他說的有道理,但是這事不管怎麼想都是沖著三皇子和三皇子身邊的人來的,再者侯爺離開之前也囑咐她要多加小心,照眼前狀況看來——

  「有人來了。」楊致堯低聲道。

  楊如瑄抬眼望去,來者是白發蒼蒼的老者,她根本不識得,反倒是楊致堯提點,她才知道他是府役。

  「楊如瑄,有個人要見你。」府役毫不拖泥帶水,直截了當地道。

  「誰?」想見她之人,肯定就是幕後黑手。

  「你去了就知道。」

  「我非去不可?」

  「你當然可以不去,但要是不去的話,這大牢你是走不出去的。」話中威脅之意濃厚。

  楊致堯不斷地朝她使眼色,她卻輕搖著頭,抓著鐵欄桿站起。

  「我跟你走。」

  「瑄丫頭!」楊致堯揪住她的手。「別去!」

  「放心,不過是見個人,能出什麼事。」她笑得神色自若。

  出了牢房,府役還特地聘了馬車將她送到一座府邸,而正在主屋大廳里等著她的人,正是皇甫濤。

  「見過六皇子。」她有些勉強地朝他欠了欠身,余光瞥向站在他身後的毛碩德。

  「果真是與眾不同,莫怪樊柏元對你這般上心。」皇甫濤見她落落大方,壓根沒有身為階下囚的驚慌失措,也沒打算向自個兒求情的模樣,不由起身走向她。「可知道本皇子見你,所為何事?」

  「我不知道。」她並沒有侯爺的神機妙算,但她猜想大抵是要挾持她什麼的。

  「不知道,你也敢來?」

  「正因為不知道,才應該來。」她目無懼色地與他對視。「被軟禁、禁見外客的六皇子都敢無懼皇上旨意,讓我踏進六皇子府邸了,我還有什麼好怕的?」

  皇甫濤突地低低笑開。「其實叫你來也沒什麼事,不過就是楊致堯與西突做了馬匹買賣,偶爾又和楊祁合作采買宮貨,低價高報而已。」

  「六皇子倒是挺會編派子虛烏有的罪名。」楊如瑄神色一凜。

  「本皇子想怎麼編派就怎麼編派,誰能奈我何?」

  瞧他氣焰高張,態度囂張,楊如瑄的心不禁往下沉。難道說侯爺真是猜中了,六皇子只被禁在自個兒的府邸,案子至今未審,恐怕是因六皇子一派有人私下要替他開罪?再加上三皇子要是出事,六皇子想要舉兵逼宮,恐怕也無人能敵……

  「六皇子犯有案件未審,不怕再多添幾件?」她語帶試探地問。

  「這事你就不需要替本皇子操心,本皇子現在只想知道,你想不想救你楊家的親人?」他長指勾起她的下巴。

  楊如瑄微眯起眼,道︰「有何條件?」

  「爽快!」皇甫濤笑得囂狂。「我要你殺了樊柏元!」

  楊如瑄開口欲語,又被他搶白。「但也得他還活著,他要是死了趕不回來,我就剖開你的肚子,讓你肚里的孩子曝屍荒野!」

  楊如瑄神情一窒。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侯爺前往昆陽城是陷阱?!

  翟陽城西郊百里的驛站,血濺一片。

  來往商旅莫不爭相走避,有人通報驛官前來,有人則是攜家帶眷逃離驛站,等到驛官趕到時,樊柏元正活擒一人逼問,可惜那人寧死不從,自殘而亡。

  「你……來人,將這人拿下!」驛官見狀,率兵將他團團圍住。

  「放肆,眼前的人是平西侯樊柏元,你們這是在做什麼?!」默言取出令牌。

  驛官見狀,神色略微放松,向前詢問,「到底發生什麼事?」

  「不過是本侯爺遭遇刺殺罷了。」樊柏元淡漠道,思索片刻起身。「驛官,我要兩匹快馬,立刻備上,再派人清理此處。」

  「是。」

  「侯爺,咱們現在要怎麼做?」默言低聲道。

  他們一路快馬行至驛站,本是要歇息半晌的,豈料那帶路的侍衛突地舉劍殺來,一群黑衣人從四面八方竄出圍殺,這根本就是預謀。

  「待會領了馬,你前往昆陽尋找三皇子的下落,我先回翟陽。」

  「可是——」

  「沒有可是,盡管可能是調虎離山之計,還是小心為上,你必須先確認三皇子安好。」樊柏元言簡意賅地道。

  「要真是調虎離山之計,侯爺回京不是反而危險?」

  「不回去,難道你要我眼睜看如瑄出事?」

  「屬下知道了,一旦確定三皇子安好,屬下會立刻趕回。」

  「你自個兒也要小心。」

  「侯爺亦是。」

  一會,驛官把馬匹備好,兩人分道揚鑣,樊柏元縱馬急馳,歸心似箭,就怕再晚一刻,楊如瑄就會深陷危難之中。

  然,再怎麼快,離翟陽已是百里遠,待他再回翟陽城時已是華燈初上,而城門外竟有著面生的侍衛戍守。

  思索了下,他繞向城東門,果真所有的守城兵都換過了,無一個相識,于是他稍作喬裝混入欲進城的商旅中,回到侯府,就連他原本留守的皇城衛也全都換上神色肅殺的侍衛。

  他閃過巡邏潛入侯府,才進主屋就聽見樊允熙的哭聲。

  「小少爺別哭了,少夫人明兒個就回來了。」

  聽見杏兒的哄騙,教樊柏元的心微緩了下,但一聽到楊如瑄並不在府內,他眉頭又再度緊蹙,「杏兒。」

  房里的蜜兒聞言,趕緊推開門,驚喜喚著,「侯爺!」

  「進去再說。」樊柏元催促著,蜜兒趕忙退開身,待他一進房就立即將今兒個發生的事說過一遍。

  「所以,她現在在六皇子的府邸?」

  「那是奴婢欲進知府大牢不得後,塞了錢問衙役,他是這麼說的。」抱著樊允熙的杏兒心急如焚。「正因為如此,奴婢認為夫人和堯少爺無端牽扯通敵肯定和六皇子有關,如今侯府里里外外都有人守著,奴婢連他們是誰都不知道,出入還得經過盤問,奴婢至今還不敢驚動老爺和老夫人。」

  「我知道了。」樊柏元輕吁口氣,瞥見樊允熙只是噙著淚靜靜地聽他倆對話,伸手接過兒子,抱了抱他。「允熙聽話,在家里等爹娘回來,知不?」

  「嗯。」

  「男兒郎不要老是哭。」他抹了抹他頰上的淚。「爹爹去帶娘回家。」

  「好。」

  用力地揉了揉他的頭,樊柏元才走兩步,感覺腿被一團溫暖抱住,不禁回頭。

  就見樊允熙努力地忍住淚,可憐兮兮地道︰「爹爹一定要和娘一起回家,還有弟弟妹妹。」

  樊柏元笑了笑,拍拍他之後,出了房門,隨即隱入黑暗中,身影急如星火地朝六皇子府邸而去。

  楊如瑄呆坐在客房里,擺在桌上的茶水飯菜皆未動,只是靜心思索對策,直到房門突地被推開。

  「考慮得如何了?」皇甫濤瞥了眼桌上飯菜,笑問︰「怎麼,這里的膳食不合你的胃口?」

  「六皇子,要我動手殺侯爺,實在太難,他畢竟是武人,而我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怎麼可能殺得了他?」

  「本皇子自有辦法。」

  楊如瑄眉頭微皴,不敢想像這個人的心思有多可怕。目光偷偷地打量總是跟在他身後的毛碩德,無聲嘆氣。

  太可惜了,她沒有機會和碩德談上幾句,打她進來,碩德的態度一直是目不斜視,仿佛不認識自己似的,她認為這是個好現象,代表他並不想讓六皇子知道兩人相識……可她不懂的是,他難道會不知道六皇子的為人嗎?

  為何不走?還是他根本就走不了?

  「在想什麼?」

  令人作惡的香氣逼近,她下意識地別開臉,卻被他硬扳正了臉,她微惱地瞪著他。

  「我會照辦,但是六皇子可得要保證我楊家人無虞。」

  「那得要看你能不能讓本皇子開心。」

  瞪著他裹著欲念的笑,楊如瑄心頭一緊,不敢相信連她身懷六甲他都想染指,這個人是瘋了嗎?

  「碩德,出去。」

  毛碩德怔了下,視線頭一次對上楊如瑄,下一瞬間——

  「皇甫濤,你這是在做什麼?」

  皇甫濤聞聲,緩緩回頭,笑眯了眼。「柏元,好久不見,我就知道你肯定回得來,不會讓我錯過這場好戲。」

  「放開我的妻子。」樊柏元手執長劍,身上鮮血點點,卻不是自個兒的血跡。

  「這有什麼問題,」皇甫濤雙手一攤,隨即輕拍兩聲,從房內兩道暗門里走出十數個死士。他低聲笑著,問著楊如瑄,「楊如瑄,你要跟他走嗎?」

  怎麼走?這人的勢力幾乎只手遮天,她跟侯爺根本走不了,除非……殺了他!

  忖著,她望向樊柏元,啟口,「不。」她知道,侯爺懂她的,她也懂侯爺的,侯爺行事向來小心謹慎,會只身前來代表他肯定已有布局,對不,她可以這般豪賭一場的,對吧?

  樊柏元微愣,垂斂長睫,掩去他的情緒。

  「柏元,是不是傷心極了?我聽說你們夫妻倆是鶼鰈情深,可惜今兒個要準備大難來時各自飛了!」皇甫濤笑臉一凜,喝道︰「拿下!」

  「我來!」毛碩德向前一步,趁樊柏元不備,往他的側身一刺。

  楊如瑄登時倒抽口氣,見毛碩德一拔劍,樊柏元隨即倒地不起,就連劍都掉落在地。

  皇甫濤見狀,不禁放聲大笑。「柏元,你怎會只有這點能耐?當初太子太傅還直誇你最是足智多謀,幾個皇子都比不上你,如今你還不是倒在我的面前!」

  樊柏元垂著眼,鮮血不住地從傷口噴濺,看得楊如瑄膽戰心驚。

  「現在輪到你了,動作得快,否則這條命就不算在你頭上了。」皇甫濤笑著把長劍遞給她。

  她顫巍巍地接過劍,剛好對上抬眼的樊柏元,她眯著眼,咬著牙道︰「故善動敵者,形之,敵必從之;予之,敵必取之。以利動之,以卒待之……侯爺,對不?」告訴她,她的猜測是對的!

  「如瑄!」樊柏元吼出口。

  楊如瑄緊握著長劍,倏地反身剌向皇甫濤,豈料他早有防備,一腳往她肚子踹下,再單手將她擒抓,持劍笑喊著,「本皇子就好心地讓你們一家三口一道下黃泉!」

  瞬間,毛碩德踢起地上的劍,樊柏元騰身在空中接劍,隨即射向皇甫濤,同時往前奔跑——長劍射中皇甫濤的胸口,他悶哼一聲,卻壓根沒打算要放過楊如瑄,長劍朝她肚子劃下。

  「如瑄!」樊柏元沖上前去,長腿踹去令皇甫濤的身子一斜,他依舊不認命地持劍反手一挑,朝樊柏元劃去。

  「不!」楊如瑄驚吼著,忍痛沖去抱住樊柏元,毛碩德立刻護在兩人面前。

  幾乎就在同時,外頭響起——「皇上駕到!」

  楊如瑄只見宮中禁衛沖進房內,一片混亂,她的肚子劇烈疼痛,身下有濕熱不斷地溢出,而她的手滿是他的鮮血,止不住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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κυιε 發表於 2016-9-9 05:21 PM

尾聲

  惡夜,終將過去。

  當晚,因為皇甫濤那一腳讓楊如瑄提早生產,產下一名女娃,而同時樊柏元正在隔壁房里接受御醫治療,而後御醫宣布,樊柏元再次失明了。

  皇甫濤最後那一劍,正巧劃過他的眼。

  楊如瑄得知消息時,無聲低泣著,想見他卻又不得見。

  然,當她翌日清醒時,他竟就在床邊,眼上罩著一層布巾。

  「侯爺……」她登時淚如雨下,伸手輕觸他的眼。

  「我沒事,倒是你,還好嗎?」他噙笑問著。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她學的拳腳功夫在那當頭根本派不上用場,根本就沒用。

  「不,你已經做得極好,如果不是你曾幫助毛大娘,毛碩德不會幫上這個大忙。」樊柏元柔聲地安撫著她。

  毛碩德狀似搶功,但實則是讓他免于受他人凌遲,他那一劍刺得極準,看似鮮血直流,卻是避開所有要害,才能藉此讓皇甫濤松懈防心。

  也慶幸默言在前往昆陽的路上適巧遇到欲回京的皇甫泱,兩人快馬趕回京時也發現城中異狀,並如他一般暗中進了侯府,從杏兒、蜜兒口中得知事情經過,接下來皇甫泱馬不停蹄地進宮,請來聖駕,就為了目睹皇甫濤的惡行,也讓他手弒皇甫濤卻不用受罰。

  「可是,你的眼……」

  「反正我也不是沒失明過,就當老天再把我的眼要回去吧。」他笑喃著,得不到她的回應,只能摸索著撫上她的頰。「你要說話,否則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我很難過。」

  「別難過,六皇子已伏法,往後不會再有難事發生,再者,我雙眼不能視,往後就無法在朝為官,這不也是個好消息?」

  「可是我希望你看得見……」

  「可是我希望你可以永遠在我身邊,還是說,你不願意?」

  「我當然願意,我要一輩子伺候著侯爺,哪兒也不去!」她虛弱地緊握著他的手。「我要牽著侯爺的手,一輩子。」

  樊柏元動容地笑著。「請你牽著我的手,一輩子都別放。」

  她掙扎著坐起身,輕柔地擁抱住他,不舍憐惜一口氣涌上心頭,教她怎麼也止不住淚。

  樊柏元撫著她的發她的背,像哄孩子般地輕拍著她。

  當日,楊致堯被釋放,只因根本無人證事證,一切都是皇甫濤在背後操控。而皇帝在這夜之後重病一場,在元旦大典之前駕崩。

  三皇子皇甫泱立即登基為帝,元旦一場瑞雪,仿佛與過往劃開分野,一切將從新的一年開始。

  只是皇甫泱壓根沒放棄讓樊柏元在朝為官的念頭,常派御醫定期前往診治,用著最上好的藥只求他雙眼復明。

  可惜,終究是藥石罔效。

  「侯爺,御醫怎麼說?」抱著剛喂完奶的女兒走來,楊如瑄不住地打量他的眼。

  「老樣子。」他微張眼,在她看來,黑曜般的眸就和往常一般。「之幸吃飽了?」

  「嗯。」她將樊之幸遞到他懷里。

  「你別老是只抱之幸,允熙快吃味死了。」

  「我沒看到。」樊柏元哼笑著。

  「是啊,你都沒看到他會故意蹲在你腳邊裝可憐。」

  「他還不相信我雙眼失明?」

  「不信。」她笑嘆著,見杏兒走進房里,不禁低聲道︰「侯爺,之幸該睡了,我抱給杏兒。」

  他略略不舍地輕撫著樊之幸細嫩的頰,才讓杏兒抱回房。

  「該睡了。」

  「嗯。」

  一陣窸窣聲後,她問︰「侯爺,為什麼我覺得你的耳垂有些泛紅?」

  「……」

  「你又看不見,把眼轉開做什麼?」溫柔小手捧著他的臉。

  「如瑄……」

  「就算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但我應該不包括在任何人里頭吧。」她羞紅了小臉,因為她不著寸縷。「還是你比較喜歡佯瞎偷窺我?」

  「我只是在想什麼時候比較適合告訴你。」他啞聲低喃,大手撫著她細滑如絲的肌膚,拉過被子暖著她。

  「現在呢?」

  「待會再說……」他已經迫不及待地吻上她的唇。

  其實,當皇甫濤劃來那一劍,他有避過要害,只是讓劍刃劃過他的眼皮,血流得多了點罷了。

  之所以假裝失明,只是想借故避開朝廷紛爭,人生重來一次,這次他只想注視他的家人、他的妻子,他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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κυιε 發表於 2016-9-9 05:22 PM

番外篇 童言童語

  大年初二,又是回門日。

  楊府熱鬧歡騰,只因平西侯夫婦和恭王世子夫婦的到來。

  一群人在主屋大廳吃喝玩樂,說說笑笑,滿嘴喜慶話語,唯有兩個小孩窩在外頭長廊上玩童玩。

  「我好可憐。」樊允熙道。

  「為什麼?」歲未央問。

  「因為我爹是瞎子。」

  「喔,那還好,因為我爹是啞巴。」

  「真的?」樊允熙詫道。

  「不……我爹只有在我娘面前會變成啞巴。」

  「我爹也是耶……他也只有在我娘面前才會變成瞎子。」

  「真的?」

  「為什麼爹爹們都這樣?」

  「不知道。」

  「好奇怪。」

  「嗯。」

  兩個娃兒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壓根沒發現幾步之外,兩個男人滿面赧然地對視。

  「我家笨兒子說的話,還請世子爺多擔待。」

  「哪裡哪裡,我是個啞巴,什麼都不會說的。」男人笑了笑又道︰「但不知能否傳授怎麼佯裝成瞎子?」

  「……」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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κυιε 發表於 2016-9-9 05:24 PM

後記

  藍海,再見綠光

  闊別一年,藍海再見。

  每次寫藍海的書時,我總會想很多。

  想很多,是因為想讓故事更豐富,因為在藍海可以更盡情地填寫字數。填滿字數,一點都不難,難在填滿之後,要能讓人回味而沒有半點餘贅。

  再者,在藍海寫的題材,想要盡量挑自己不拿手的。

  我想每個作者都有其擅長及不擅長(別跟我說,只有我是這樣……),當然,我不擅長的比擅長多(淚奔……),也正因為如此,也想要稍稍挑戰不擅長的。

  不過,讓我有這個想法的,是我的阿編。

  事實上,我有許多怪癖,好比說外國人名只要超過五個字的,我一律記不起來,又好比,只要一本故事裡出現超過十個以上的重要角色,我會直接放掉……我想,這是一種缺陷……

  想當初,阿編說,「到藍海寫本宅鬥的吧。」

  「我不會寫。」

  當我脫口說出這句話時,瞬間聽到身邊有鞭子劃過的凌空聲響。

  「你寫作幾年了,敢跟我說不會寫?!」

  對呀,我也覺得不應該說,但我還是說了……不過倒也不是不會寫,只是既然要寫,自然要寫得上台面,才叫做會寫啊,對不,可問題是我有心理障礙呀。

  也因為前述,原創的多集數故事基本上我是不踫的,因為人名多到記不起來……也許下次有機會再找來挑戰看看。

  而我總想為什麼原創要有那麼多角色,多到讓我混亂,可是以作者的觀點,可以想像那是為了龐大的架構,所以需要那些角色延伸更多旁線。

  而我,想寫的到底是什麼,我開始思考了。

  一本二十萬字的書,不需要太大的架構,我要讓人物開始在我腦袋裡頭跑,該走該留,隨著故事進行抽換,一如好久以前陳總上課時說過的概要(我很乖喔,我都記得的,但偶爾會忘……)。

  結果想著想著,故事跳出去了,趕緊再拉回來,我只寫二十萬字,真的不用跳那麼寬呀。

  不管怎樣,第二次到藍海作客,讓我有了新的想法做法,也許在這一本書中還看不出來,但未來有機會可以實現的。

  加把勁吧,都寫作幾年了,怎麼可能剋服不了心理障礙呢?要是真剋服不了……嘿嘿,一定有辦法可以用不同的做法呀,一起療愈和我一樣有心理障礙的人(我不相信只有我有這癥頭!對吧?對吧……)。

  最後最後,一定要跟大家拜個早年,希望大家在新的一年,可以馬年行大運,健康,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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