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κυιε 發表於 2016-11-17 08:19 AM

子紋 -【十二生肖玩穿越之十一】刺客嬌娘

【小說封面】



【內容簡介】

大名鼎鼎的刺客聶隱娘何時改行了?
竟成功把他烈馬這個仙界最大惡徒的心給偷走了……

為贏得十二生肖仙界接力賽,他烈馬下凡找搭檔,穿成了營田副使劉昌裔,
只是這傢伙竟是他看中的搭檔──刺客聶隱娘的暗殺目標,
哼哼,這點小問題哪難得倒他?果然幾句話就讓聶隱娘收手跟他走,
即便她老嚷著要殺他,卻仍為他擋下尋釁的惡人,還為了救他中蛇毒,
更被他一句關心感動得說不出話……這姑娘的過去到底有多苦?
一向沒血沒淚的自己不禁被她勾出滿心憐惜,只想保護她一輩子,
於是他為她安排新身分、送她如嫁衣般的紅衣,當眾表示她是他的妻,
不料這個笨女人明明被他吃乾抹淨,卻擅自離開,還差點成了他對頭的妾,
逼得他裝成個沒用的磨鏡郎,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深入敵營尋妻,
他向來英明神武的形象簡直毀成渣渣,不過為了她,面子算什麼?
誰知這姑娘傻得沒藥救,竟為了幫他重操舊業,
嘖,他自己的仇家他會自己宰,哪能再讓他的寶貝隱娘沾上血腥……

【出版日期】 2016/2/3

【出版社名稱】 新月文化

【書系及編號】 藍海E21501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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κυιε 發表於 2016-11-17 08:25 AM

緣起

  很久很久很……很久以前,天上仙人舉辦了一場馬拉松障礙賽,自此人間有了十二生肖,人們也因動物之名有了年歲之別,只是馬拉松賽之後,這十二生肖長了靈性,主辦仙人便讓這十二生肖照順序負責每十二年輪值人間一年並給予安置。

  為了安置十二生肖,主辦仙人建了一座仙境動物園,不過這裡雖然叫動物園,可那是為了請款編預算才這麼說的,哪能真讓人來看笑話,畢竟有幾個生肖的脾氣可不好,基本這裡的每個主子都得好吃好喝供著。

  因為生肖們十二年才值班一次,是以不值班的時候就喜歡四處生事、找樂子,有的生肖在仙境當金光黨、有的生肖拿天兵當沙包,更有學那潑猴偷蟠桃、鬧天宮、對玉帝指手畫腳的,害玉帝多生白發。

  玉帝找來幾個仙人商量,結論就是這些個生肖太、無、聊,十二年才值班一回太清閑,是該給他們找事做,眾仙人各提意見要給生肖們安職位,唯有月老道︰「成家方能立業」。

  月老以經驗談告知各位老同事,給生肖們找個伴來陪就不會鬧騰了,眾仙一聽想起那句人間流行語「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便紛紛認同,只是他們也知生肖們的性格,要是直言必被駁回,是以換了個說法—睽違多年,這次仙境要再辦一次馬拉松接力賽。

  主辦仙人告訴眾生肖們,為了這次的接力賽,他們要去找一個隊友來幫忙,不過人間是不能去了,會亂了天道(應該說月老太常干那種亂天道的事,這次被嚴正警告要少生事),倒是仙境圖書館裡的眾藏書都是有靈性的、藏書裡的人事物也都是有靈的,主辦仙人讓生肖們進藏書世界去選人。

  當然,選了人可不是就能直接把人給拉到仙境,而是要培養好感情、建立好緣分,等那人的陽壽盡了(書裡也是有陽壽的),且心甘情願當隊友,才能把人帶回仙境。

  聽了主辦仙人的話,那些不管是不滿目前順位的、還是想保住目前順位的生肖們,都決定卯足全力讓「未來隊友」對自己滿意又言聽計從,屆時才能把人拉來仙境,不至於做白工。

  為了公平起見,眾生肖們決定以同一類型的藏書決勝負,他們東挑西選看中了「古代傳奇故事」區,那還是因為古靈精怪的老鼠說︰「近來人間流行穿越,那些穿越者都能在古代大開金手指獲得古人的推崇,所以我們就去古代騙一個隊友回來吧!」

  眾生肖們無比認同,是以一個個都鑽進了傳奇故事裡,殊不知計劃趕不上變化—

  變化一︰穿越都是不能選角的,辛苦的歷程才要開始!

  變化二︰他們走錯區了,他們鑽進去的不是真的傳奇故事,而是前些時候眾仙人們舉辦征文比賽時所搜集整理的作品—「偽傳奇故事」!

  於是,一段段趣味與浪漫、荒謬與情深並存的非典型穿越故事展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κυιε 發表於 2016-11-17 09:51 AM

本帖最後由 κυιε 於 2016-11-17 09:59 AM 編輯

第一章 與聶隱娘初相會

   一雙眼平靜的打量四周,四周一片吵鬧,卻好似與他沒半點關系。

  這個秀美俊逸的美男子,譏誚的一揚唇,身為十二生肖之一,眾神明著叫他烈馬,私底下卻戲稱他是匹瘋馬,因他心機深沉,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不屑君子之道,自私、自傲,還得意揚揚的自得自己不是偽善的好人,而是個頂天立地的惡徒。

  指指點點、閑言閑語早就練就烈馬一身銅皮鐵骨,那些話聽在耳裡,不痛不癢,影響不了他分毫。

  想到要找個隊友回來再與其他生肖一較高下,烈馬心頭冷哼。以他的智慧、膽勢,靠他一己之力,比試拿個第一也是勾勾手指似的小事。他不缺隊友也不需要隊友,畢竟若找了個笨的,反而拖累了自己,但既然規矩定在那裡,他就算不屑也得勉為其難的去找一個。

  突然一本書飛到了他的面前,他窮極無聊的想,這算不算是自動送上門的緣分?

  自己送上門,不要白不要。他懶洋洋的將書拿了起來。

  《裴傳奇》……他不以為然的一撇嘴,隨手翻了翻,突然不知道哪個殺千刀的撞了他一下,他一個重心不穩,書落在地上,一陣風吹來,翻動著頁面,他連咒罵都來不及,就被吸了進去。

  「聶隱娘」這三個字清楚的映入了他眼中。

  他心思如電轉,那女人好似是個刺客?能當個刺客,腦子應該還行吧?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笨女人……

  聲色迷漫,夜未央。

  一道黑影直入朱紅大門,身手靈活輕巧,直接將前頭帶路的小廝甩到身後,自顧自的穿過大堂,進入魏州雁門郡王府。

  內院裡喧鬧聲不絕於耳,遠遠看去,還能看到屋裡四、五個衣杉不整的女人和赤身**的男人正肆無忌憚的調笑喧鬧。入眼的荒唐沒令她如燕般輕盈的腳步有任何遲疑,面無表情的穿過掛著朱紅燈籠的回廊。

  還未進城就已耳聞益州兵馬使在年前領著麾下數千兵馬歸順雁門郡王,同時也是魏博節度使的田緒。

  田緒早些年歸附朝廷,迎娶嘉誠公主,最終受封雁門郡王,這些年來權力日盛,儼然成了魏博的土皇帝,權勢大過了天。他府裡姬妾成群,個個貌美絕倫,每每將領有功便設宴款待、命姬妾起舞助興已是常事。

  田緒縱情聲色,熱衷男女情事,還從自身感受中深知女人的魅力,進一步擅用女人為拉攏人心的工具手段。

  鎊地的節度使,拜將封侯,各擁重兵,據地為王,朝廷無力討伐,只能姑息了事,田緒早有野心,表面歸順朝廷,私下養謀士、納兵將,與朝廷或各屬地節度使的角力始終進行著。如今又得善戰兵馬歸順,眼下的局勢一片大好。

  天際突然一聲巨響,煙火綻放天空,原本在郡王府內不停歇的腳步不由自主的緩了下來,抬頭望著天空的璀燦。

  今天是元宵夜,原該一家團圓的年又過了。

  不知今年府裡的團圓飯,可有人在乎她的未歸,團圓桌上少了她一人?

  在一片煙花的光亮下,原本堅強的神情閃現了些許茫然與失落。

  小時候的自己天真單純,爹是武將,向來重男輕女,娘親雖是正妻,卻因體弱只生了她這麼個小女娃,因為娘親失寵,爹也沒正眼多瞧她幾眼。

  她常掛著一張笑臉討好自己的娘親,只是她的笑從沒真正討過誰的歡心。

  娘親敬爹、愛爹,爹的眼光卻只在為他生了兒子的姨母身上,還親自教他功夫。

  小時候的自己天真單純,爹是武將,向來重男輕女,娘親雖是正妻,卻因體弱只生了她這麼個小女娃,因為娘親失寵,爹也沒正眼多瞧她幾眼。

  她常掛著一張笑臉討好自己的娘親,只是她的笑從沒真正討過誰的歡心。

  娘親敬爹、愛爹,爹的眼光卻只在為他生了兒子的姨母身上,還親自教他功夫。

  小時候懵懵懂懂,相信只要練就一身功夫就能令爹另眼相看,讓娘親展露歡顏。最終她真練就一身功夫,讓爹不再無視,娘親好似也快樂許多,但千算萬算卻沒算到自己不再是那個愛笑的小女孩了,而娘親舒心的日子也沒過多久,就芳魂遠逝。

  幾年了呢?她看著煙花出神的想。不知不覺白雪消融,春回大地,一年又過去了,娘親死前交代她要孝敬爹和姨母,守護聶家,讓爹驕傲的話還回蕩在耳邊,只是幾年過去,這刀口舔血的日子,她還要過多久?

  她輕聲一嘆,臉色變得淡然,她不能想。這些年月看盡生死,早該看清人生一遭如雲間月、葉中花,不論好壞,皆是轉瞬而過。

  她解開掛在腰間的皮囊,看著因她停下腳步,而追上她的小廝推開院落僻靜一角的小樓的朱紅門扉。

  田緒在等著她,今日是正月十五,也是她給出的最後一日回來覆命的期限。

  這些年來不到最後一刻,她不會出現他的眼前。

  田緒曾笑問她,為何總要拖到最後一刻再下手?她沒有給他答案,若跟他說,她不想殺人,只怕她這個被他當成除去異己的刺客所說的這個答案,會被他當成茶余飯後的笑話。

  一個刺客,竟然不想殺人?笑話!

  然而有時她自己也覺得是場笑話。

  小樓內,田緒懷裡正抱著一個肌膚如雪的麗人,一見她的身影,立刻爽朗大笑,「你回來了。」

  她垂下眼,低下頭,默默行禮。

  田緒這幾年因為縱情聲色,倚紅偎翠,臉色顯得灰敗,不過三十出頭的年紀看來卻像是五十幾歲的人。

  她目不斜視地將手中皮囊放在滿桌佳肴間。

  一旁也抱了個美人的益州兵馬使李德光,面上因喝多了酒而發紅,「這是哪來的俏姑娘,過來給爺瞧瞧。」

  「將軍,別──」他懷抱裡的美人巧笑倩兮的拉住了李德光的手,「將軍有了奴家還不夠嗎?」

  李德光大笑,摟著美人的手一緊,年前帶兵前來投靠,田緒不單賞了金銀宅院,還懂得投其所好,挑了這個花好月圓的元宵夜設宴款待幾名將士,並找了數十個美人相伴,從天未黑便開始作樂到月上樹梢,可說是賓主盡歡。

  「小美人,別吃醋,爺只是想要……」李德光的聲音因為桌上那個皮囊被打開而楞住,縱是身經百戰,乍看到桌上那顆血淋淋的人頭,他的酒還是瞬間醒了大半。

  他倒抽了口氣,身子一個不穩,差點從椅子上跌下來。所幸懷中的美人手腳快,巧笑倩兮的扶住了他。

  他認得此人是幽州的刺史,雖有些才情,卻不是個好人,利用刺史的身分,暗中打劫來往旅人與商賈,明著是個官,暗地裡卻干些殺人越貨的勾當。前些時候才聽說他用銀子打通了些關系,正要高升進京,怎麼現在……只剩一顆動也不動,死也不閉眼的人頭。

  「做得好!」田緒見到這顆人頭,不見驚懼,神情反而益發暢悅,「這些日子辛苦你了!回去歇著。本王可得好好想想,如何賞你才好。」

  若真能選擇賞賜,她只想遠走四方,但是田緒絕不可能放人,她是他手上的棋子,還有利用的價值。

  如來時的不發一語,她微退了一步,行了個禮,默默轉身退了下去,但人才走到門口,她就停下了腳步。

  「怎麼?」田緒注意到她的舉動,眼底精光一閃,「有事?」

  「隱娘有個不情之請。」她轉頭看著田緒。

  田緒露出玩味的笑。倒難得見這性子清冷的丫頭有請求,「說。」

  「若日後郡王有令,派人相告便是,隱娘──」她的目光若有所指的看著四周的荒唐,淡淡說道︰「不便來此。」

  田緒的臉上一沉,這丫頭這態度擺明了對府裡景象的厭惡,她以為立了幾件功就可以在他面前端個架子嗎?她的功夫確實了得,但也不過是他用來殺人的棋子罷了,要不是念在她還有利用價值,絕不容她放肆。

  「我明白了。」他不快的說︰「你下去吧!」

  聶隱娘聞言,沒半刻遲疑的離開。

  「這女人!」田緒啐了一聲,心中來氣,喝了一大口酒。

  「郡王……」李德光實在無法當著那顆睜著眼的人頭把酒言歡,「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也沒什麼。給本王拿劍來,」田緒將杯子一甩,憤慨的開口,「這老家伙當年暗助朱滔,差點害死了本王,本王給他個教訓罷了。」

  田緒接過身旁麗人拿來的劍,當著李德光的面,竟然眼也不眨的直接砍向那顆人頭。

  李德光一驚,別開了眼。當年田緒造反,殺了自己的堂兄,當時的魏博節度使田悅奪位,田緒口中所言的朱滔當時為幽州節度使,他知道田悅一死,魏州肯定有人不服,趁機生事。一時大喜,派兵攻打,想要吞了魏博屬地,卻沒料到自己沒能耐,反而讓田緒勝了,最後灰溜溜的敗走。

  一場亂事結束,田緒坐穩了魏博節度使的位置,但他的同胞長兄卻死在戰事中,這麼些年過去,田緒始終將曾經得罪自己的人掛在心上,不打算放過。

  幽州刺史當初也不過是出了些兵馬幫朱滔壯些聲勢罷了,今日卻落了個身首異處的下場。明明是朝廷命官,田緒也沒將之放在心上,下手之狠,可見狼子野心。

  想起方才面貌清秀卻一臉冷絕的黑衣女子,傳聞田緒養了一群死士部曲,個個武功非凡,能殺人於無形。原以為傳言言過其實,今天看來卻有幾分真切,但一個女人……

  死不瞑目的首級就在不遠處,懷中的美人依然笑得嬌嬈,看來這場面並非首見,這屋內似乎只有他被震憾。

  不論是男是女,能被田緒看中,都不能是等閑之輩,若是無用之人,他只會不留情的除去。

  縱使美人在懷,李德光的心不由得升起了些懼意。他原是圖田緒正受朝廷重視,又富甲一方,所以才來投靠,現在看來卻覺得沖動了。只怕自己升起一點二心,這身首異處的就成了自己。

  「放心吧!將軍,」似乎看穿了李德光又驚又恐的思緒,田緒心情轉好,他要的便是要眾人怕他,屬下服從他;他要的就是這高高在上、萬人敬仰的滋味,「本王向來賞罰分明,只要將軍對本王盡心,本王自不會虧待將軍。」

  「謝郡王。」李德光起身,行了個大禮,縱使驚懼,還是心中好奇,「只是敢問郡王,方才那俏姑娘看來身手了得,不知師承何處?」

  「她?」想起方才聶隱娘的神情,田緒的眼中閃動了絲興趣,這樣的女子擁在懷中該是別有一番風情,「本王手下大將聶鋒之女──聶隱娘。」

  聶隱娘!李德光在心中默念著這個名字。「是位高手。」

  「確實是高手。只要她出手,絕不空手而回。若非這老家伙狡滑,身邊高手如雲,尋常人不能近身,我也不會派她出馬。隱娘功夫了得,手起刀落,能死在她手上,這老家伙不會有太多痛苦,說來還算是便宜了他。別跪著,起來。再跟本王喝一杯。」

  李德光不敢遲疑的從地上起來,也不敢再坐下,一口喝光了手中的酒。

  而桌上那染了血的菜肴,他是踫也不敢再踫……

  烈馬醒來後始終陰沉著臉。他向來自傲,從沒料到自己有一日會淪落至此。

  他用盡全力,除了痛得額頭冒汗外,依然無法移動身軀半分。

  這個處境對向來疾行如風、行事果決的他來說,絕對稱得上是最嚴重的侮辱。

  所以他火了,非常的火!

  劉昌裔──現在的烈馬是眾人眼中敬畏的陳許節度使曲環心目中最重視的一員大將,他官拜營田副使,手握近萬兵馬,人數雖不多,卻是令四方皆聞風喪膽、不容小覷的善戰軍隊。

  一介武官,除了有幾分真功夫,劉昌裔難能可貴的是為人謙遜、與人為善,又廣納賢士、知人善用,曲環能有今日的權勢,他跟隨在旁多年,功不可沒。

  只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的道理卻正好可以形容目前臥床半死不活的他。他的才情和百姓愛戴的名聲,使他不單成為各地節度使的眼中盯,就連曲環身邊的人也看著他眼紅。

  烈馬的手用力一個緊握,他不會跟自己過不去的捶打自己那雙動也不能動的腿。據說曲環才病倒,劉昌裔隨後就斷了腿,還是從他最熟悉的馬上摔下來的。

  在他昏迷之時劉昌裔的手下已經查出原因──他的座騎被動了手腳。

  為人謙遜,與人為善……哼,全都可以下地獄去了!

  烈馬眼底閃著不耐怒火。此仇不報非君子,他的教條向來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想害他的人,一個個都別想過好日子!他將以劉昌裔的身分耍弄他們,就當是他在這無趣的凡人生活中的玩樂目標。

  「大人。」

  聽到這聲小心翼翼的叫喚,烈馬,也就是劉昌裔,他的眼神冷冷射過去。

  這眼神令何鈞打了個寒顫。他是劉府的總管,跟在劉昌裔身邊多年,但他發現,從大人因意外墜馬醒了之後,情緒多變,不單斥退左右奴婢,只留他一人能近身,情緒還反覆無常,他服侍得更膽戰心驚。

  「今日……」何鈞逼著自己硬著頭皮開口,「太陽和暖,大人在床上多日,可要出去走走?」

  「走?」劉昌裔冷冷一哼,「你過來教我怎麼走?」

  這該死的奴才是沒腦子嗎?他腿都傷了還叫他走,還總管!要不是腿傷了,他肯定踹他一腳。

  何鈞冷汗涔涔,連忙跪了下來,「小的該死!」

  「給我拿紙筆來。」

  何鈞得令,連忙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拿來了紙筆,抬了個小幾案放在床上。

  劉昌裔飛快的在紙上畫著,何鈞一雙眼因為敬畏而閃閃發亮。

  「找個木匠,照樣給我弄一個來。」劉昌裔畫好後對何鈞說道︰「明日我便要見著。」

  「明日……」何鈞一驚,正要說些什麼,但一看到主子的神色,他機靈的將話給吞下去,連忙拿過紙,一臉的恭敬,「小的一定給大人準備好。」

  他連忙行禮,退了出去。主子醒來之後實在變得不一樣,原本敦厚待人的那張笑臉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稍有不順就陰沉的怒顏。

  何鈞低頭看著手中的紙,雖說害怕沒法子在短時間辦成這個差事,但看著圖上有兩個大輪子的椅子,心中對自己的主子還是升起了不小的佩服,雖然脾氣變了,但還是足智多謀。

  有了這張有輪子的椅子,主子的腿還沒好,也能夠自由的移動。

  何鈞才走,劉昌裔便聽到院門口傳來低低的交談聲。

  他的眼神一冷,立刻躺下來,閉上了眼。

  來的是原主的寵姬阮世君,據聞是他從某個犯了大罪的刺史後院中救出的女子。

  這個劉昌裔或許有才情,面對美色卻似乎沒有招架之力,一個刺史的姨娘,他竟也能收入後院,可笑的是,這個阮世君也不顧眾人指指點點就這樣進了劉府,還在府裡受盡了劉昌裔的寵愛。

  不可否認,阮世君的皮相甚好,他雖然認清自己現在成了劉昌裔,但是他沒興趣接收他的女人,更別提是個頗有心機、手段的女人。

  「大人……」

  阮世君進門那聲輕柔的呼喚依然沒讓劉昌裔有任何的反應。

  他閉著眼,就算聽到嚶嚶的哭泣聲,依然閉著眼一動也不動,心頭默數著數字──只有這樣才能令他壓下脾氣,沒直接將人給趕出去。

  今天阮世君哭得久了些,直到他數了第五輪的一百,她的哭聲才停。

  三天兩頭便來這一場孟姜女哭倒長城的大戲,她不累,他都覺得煩。要不是看她長得好看,將來或許有用,他真想叫她滾。

  耳裡聽到哭聲止住,感覺她站起身,手輕觸了下他的臉,然後輕輕一聲嘆息,就踩著小碎步離去了。

  劉昌裔直到關門聲傳來才緩緩的睜開了眼。

  這女人柔情萬千,無怪乎走到哪裡都能受到寵愛,縱使心知肚明他是裝睡,她也從未點破,只是悲傷哭泣。若是一般男人該是早被勾起了憐香惜玉之心,但他不是一般人。

  他的目光看著窗外,寒冬退去,春天來了。

  三月天的一場雨,洗得天空澄澈,空氣清新,他沒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他要找到他的伙伴──那個被魏博節度使派來殺他的刺客。

  想起他被撞進書裡時隱約看到的名字──聶隱娘。

  劉昌裔眼底的冷意更深,閃著算計的光芒。這女人最好如同書中所言的那麼厲害,他可不允許有個蠢婦跟在一旁扯後腿。

  「大人,您就只帶著小的出府,可會不妥?」何鈞一邊推著輪椅,一邊小心翼翼的看著四周。

  雖說他是知道有幾個暗衛在暗處守著,但若遇上突發狀況,現在主子的腿不方便,就怕一個不留神會出差錯。

  劉昌裔不以為然的掃他一眼。瞧他一臉的戰戰競競,這膽子怎麼就這麼一丁點大!

  「若是怕了,你就滾回去。」

  何鈞聞言,忙不迭的閉上了嘴。主子的性子,他自以為就算沒摸一個通透,至少過去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可是從主子墜馬醒來之後,性子比以前陰沉了幾分,雖然有些不一樣,但還是賞罰分明,不會無來由的責罵,所以他心中雖然對主子的懼意依舊,卻也沒像主子剛醒那般高吊著一顆心。

  春日的空氣微寒,何鈞將蓋在劉昌裔腿中的氈毯拉好。

  他的主子本來就有一副好皮相,原本健壯的體態,因為受傷的關系瘦了不少,看起來有些病態的頹廢,卻多了點超然的味道,跟之前那個滿臉笑意、進度有禮的人相去甚遠。

  發現何鈞打量的眼神,劉昌裔冷冷的看過去。

  何鈞一驚,連忙收回視線,迅速推著輪椅,漫無目的的帶著他四處兜轉。

  劉昌裔的目光超然的看著四周,他不怕有人對他不利,相反的,他將自己刻意擺在最醒目危險的位置,因為他在等──等有心人來找他。

  這是陳許地區最繁盛的陳縣,城北向來是百姓聚集地,遍布作坊商家和市集。

  現在正是春暖花開的好時節,來往采買的人不少,眾人臉上都帶著笑,但偶爾還是能看著幾個衣衫襤褸、狼狽萬分的逃荒百姓,以及聽見夾雜在笑語之中哀怨淒楚的乞兒乞討聲。

  這盛世已顯露敗壞前兆,上位者屍位素餐,放任藩王割據,各佔一方,只求表面歸順,不思作為,上下離心,只怕上位者驚醒之時,家國已破。

  「有偷兒!」

  突然前方有了騷動,何鈞還來不及將劉昌裔推到一旁閃躲,一個衣著破爛的乞兒直接就撞了上來。

  劉昌裔不堪這一撞,從輪椅上狼狽的摔下地。

  乞兒一驚,也跟著摔倒在地,顧不得痛,起身就要逃跑,但是手卻被劉昌裔穩穩拉住了。他心裡一急,用力甩開劉昌裔的手,一得到自由,就要往前跑,才跑了一步,肚子就被何鈞狠狠的踹了一腳。

  乞兒抱著肚子,腳步不穩的退了好幾步,哀嚎著跌在地上。

  後頭追上來的人,見他不跑了,立刻拳打腳踢一番。

  「大……爺,」何鈞見四周的人都漸漸的靠了過來,人一多,他識趣的改了口,連忙上前扶著劉昌裔,「可有那裡不適?」

  劉昌裔輕搖了下頭,也不顧自己狼狽的摔倒在地,他看著兩個壯漢拳打腳踢的欺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沉聲斥道︰「住手。」

  兩個壯漢聽到這威嚴的一喝,動作遲疑了一下,但仍繼續拳打腳踢。

  何鈞將劉昌裔扶到椅子上後,不客氣的上前推開動手的兩人。

  兩個壯漢被何鈞一推,退了一步,正要罵人,就見幾個家丁推開人群,清出一條道路。

  一個長得腦滿腸肥、一身富貴的男人有些氣喘吁吁的走了過來,不忘踹了地上因痛苦而呻吟的乞兒幾腳,「該死的小鬼,老子可是城東的柳員外,偷老子的銀子,不要命了!」

  乞兒才被狠打了一頓,現在無力反擊,整個人只能抱著頭縮成一團。

  陳縣的城北是百姓聚集地,城東則多是富貴人家,這個柳員外住在城東,想來也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但那副嘴臉實在令人討厭。

  劉昌裔見柳員外又抬起腳要踹過去,神情一冷。這一個個的耳朵是聾了嗎?真不把他的話給聽進耳裡?於是又斥了一聲,「住手!」

  柳員外聽到這聲威嚇,微楞了下,轉頭看了過去。

  「把人帶過來。」劉昌裔冷冷的說。

  何鈞沒理會氣得吹胡子瞪眼的柳員外,走上前,彎下腰伸手一拽,就把乞兒給拖到主子前面。看他就算被打也死命握著手中的錢袋,不由得一哼,還真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他硬是扳開了他的手,將錢袋拿起來交到了劉昌裔的手中。

  「爺,」何鈞恭敬的說︰「真是個偷兒。」

  劉昌裔緩緩伸出手,接過有些沉的錢袋,目光冷冷的落在乞兒的身上。見他抬起頭,小小的臉上滿是鮮血,一雙細長的丹鳳眼裝著滿滿的淚水,卻倔強的沒讓流下來──他欣賞這樣的倔強。

  「為何行竊?」他的聲音不大卻很低沉,沒來由的令周遭的吵雜靜了下來。

  乞兒咬著牙,沒說話。

  「若不開口,就送你見官。」劉昌裔的目光森冷而威嚴。「到時候被砍去雙手,一輩子當個殘疾人,就別後悔放過爺給你的機會。」

  對上他的目光,乞兒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本不想說,但最後還是抖著聲音道︰「肚……肚子餓。」

  劉昌裔冷冷一哼,「這算什麼理由。」

  乞兒一聽,不服氣的回嘴,「肚子餓為什麼不是理由?!我真的好幾天沒有東西吃,我要銀子買吃的。還有我娘病了,要看大夫,還有弟弟們……他們也在等著我帶吃食回去!」

  劉昌裔坐在輪椅上,他沒有太多的惻隱之心,但就是看那個仗勢欺人的柳員外不順眼,存心跟他扛上,插手管事。

  他眼也不眨,不留情的將手一揮,「何鈞,帶他回去。看看他所言是否屬實。若是真,就給他些銀子安頓一家老小;若是假,就扭送官府,要府衙嚴辦,砍了他的雙手。」

  何鈞點頭,就要上前把乞兒拉起。

  原本寂靜的四周,開始有人嗡嗡的議論了起來。

  柳員外見眾人對自己指指點點,面子有些掛不住,雙手叉腰,挺了個肚子走出來,「混帳。這偷兒偷的是爺的銀子,要怎麼處置也是爺我說了算,憑什麼讓你把人帶走?」

  劉昌裔面無表情的將手中的錢袋一丟。

  柳員外沒料到他會突然來這一下,有些手忙腳亂的伸手要接,但那肥腫的身子不夠俐落,錢袋直接掉在地上,惹來了圍觀人的訕笑。

  柳員外被辱,一張臉漲得通紅。

  「該死的奴才,還不替爺撿起來!」惱羞成怒,柳員外只能一腳踢向一旁的家丁。

  家丁吃痛,連忙彎腰撿起。

  「銀子你已拿回,」劉昌裔冷冷的嘲諷,「還想如何?」

  柳員外看著眼前帶著病容的男人,覺得他有些眼熟,卻又一時之間想不起在何處見過。但礙於眾目睽睽,他不能輸了氣勢,於是揚起頭,囂張的斥道︰「笑話,大爺我要不要饒這不長眼的小子還輪不到你這廢人說話。」

  聽到劉昌裔被說是廢人,一旁的何鈞眼睛氣得快要凸出來。

  劉昌裔卻只是陰森森的看著柳員外,「不放人,你想如何?」

  「我……」他想要先將人打一頓泄恨,若人牙子有興趣,這年紀的男童可以賣個不錯的價錢,估計他還能賺上一筆,但這話自然不能老實說,「我的人,大爺自有打算。」

  「你的人?」劉昌裔的目光須臾不離柳員外,手穩穩的握住藏在椅下的劍。「這人我要定了,你能如何?」

  他可不介意在這個仗勢欺人的柳員外臉上劃上一刀,縱是奪他一命又何妨?在陳許一帶,就連曲環都不會動他,更何況是個小小的員外。

  這便是拿權勢壓人,擁有權勢很有趣,能殺人、能奪取,他既然下凡走這一遭,又得了這個身分,自是享受得心安理得。

  一瞬間對上劉昌裔森冷的眼,柳員外心中露出懼意,但仗著自己的人多,他吸了口氣,一揮手,命自己的家丁一擁而上,「這家伙找死敢管閑事,給我狠狠的往死裡打,看這廢人以後還敢不敢──」

  柳員外的話沒機會說完,因為不過才眨眼之間,一把銳利的劍已經直指他的咽喉,那銳利的劍峰,只要輕輕一揮,就能取他的項上人頭,他嚇白了一張臉,冷汗浮上了額頭。

  他驚恐的眼對上面前一雙清明的雙眸,腦子瞬間一片空白──這女人一身黑衣,是什麼時候出現的?!他根本沒看清楚,她就已經來到眼前,速度快得令人措手不及。

  劉昌裔心裡微驚,臉上平靜依然,這女人彷佛平空出現,身手令人驚艷。

  見她渾身透著寒意,他的手緩緩的從椅子下的劍移開,英雄救美的戲碼見得多,今日被美人所救,他也不覺得有失顏面,反而樂在其中。

  柳員外感覺刺在脖子上的劍用力了幾分,他一吃痛,劍尖已經不留情的刺進了他的肉裡。

  看著柳員外頸子流下的血滴,劉昌裔嘴角輕揚。這種人他本就不屑出手,覺得辱了自己的身分,現在有人替他教訓正好,但這姑娘的身分畢竟跟他不同,若真讓她大庭廣眾之下鬧事殺人……

  他看著四周,懶洋洋的開了口,「多謝姑娘相助。」

  這句謝,令聶隱娘清冷的眼底有了情緒──她竟在沒有思考的情況下,直接出手相助!她是來殺人,不是來救人,她卻沖動了……她垂著頭,緩緩收了劍。

  柳員外一得到自由,正想要逃開,卻因為雙腿發軟,往後一跌,摔了一大跤,兩個家丁連忙一左一右的扶起他。

  聶隱娘的眼神恢復清冷,沒理會柳員外可笑的軟弱,逕自轉頭看著坐在輪椅上的男人。

  原以為威震四方的劉昌裔會是個高頭大馬的粗人,沒想到他長得斯文秀氣,一身杏色常服,黑發束在腦後,臉上雖有病容,眼神卻帶著一股洞悉人心的超然,與她想像得截然不同。

  「營田副使──」她緩緩開了口,「劉、昌、裔。」

  劉昌裔一點也不意外她認得自己,畢竟她是來殺他的。

  陽春三月,天空滿是彩霞,街上人來人往,呈現勃勃生機,但這份熱鬧顯然沒影響聶隱娘分毫。

  她身上透著殺氣,原本這殺意對著柳員外,而今轉向了自己……劉昌裔微揚起嘴角,淡淡的認了,「是。」

  柳員外倒抽了口冷氣。

  劉昌裔?!沒料到一年多未見,他竟成了這副模樣,天底下誰不知道劉昌裔是掌管陳許數萬大軍的曲環最看中的手下。這些年來,也多虧曲環將他納為己用,不然也沒能耐立功,受朝廷重用,坐上今日的位置。

  柳員外這下知道自己惹了不該惹的人,劉昌裔只要動動手指頭,就可以將他一家子趕出陳縣。

  他的腿剎時軟得似棉花,大氣都不敢吭一聲,連忙示意家丁扶著自己,顧不得討公道,悄悄的溜了,就怕自己晚走一步,項上人頭不保。

  劉昌裔的沉穩平靜令聶隱娘有些另眼相待,但她沒忘記自己來此的目的,既然已經露了行蹤,她也不用再等。

  她揮劍而起,幾乎同時間察覺到周邊氣息的變化,她揮劍一擋,架住了刺向她的劍,兩個昂然的男子一左一右出現在眼前。

  她早該料到以劉昌裔的身分來看,不可能只帶一個下人出府,是她失策,不該一時沖動在大庭廣眾下現身,她不該多管閑事,那柳員外想要如何欺壓百姓與她無關……偏偏就是一時沒管住自己。

  餅了十幾招,她知道這兩人的身手屈於她之下,可是他們正在熱鬧的街上,刀劍無眼,這劍來刀往,她怕傷及無辜,所以只能被動的擋著,一邊尋著較空曠處移動。

  劉昌裔坐在輪椅上,如看戲般的看著與自己兩名暗衛打起來的女人。

  看出她被步步逼退,卻並未使出全力,他的嘴角微揚──難不成是怕傷及無辜?這可有趣了。

  他毫不留情的伸出手將一旁的乞兒抓過來,不顧他一臉驚恐,把他推向廝殺中的三人。

  聶隱娘見狀微驚,一把拉著乞兒退了一大步。若再遲一步,兩個暗衛的劍就會把這小兒給劈成兩半了。

  她這一分心,讓其中一名暗衛劉雲找到空隙,一刀就要砍下。

  「住手。」劉昌裔的聲音響起。

  劉雲的劍硬生生停在半空中,心中有再大的不解,還是聽話住了手。

  「退。」

  劉雲跟劉風對視一眼,兩人眼底同時浮現驚訝,但也不多言,如來時一般,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下消失。

  聶隱娘可以感覺身旁乞兒小小的身軀抖得如風中落葉,她冷冷瞧著劉昌裔,他在街上救了個乞兒,若說他心慈,他又在刀劍無眼的情況下,將手無束鐵的乞兒推上前送死,不見其善。

  「何鈞,」劉昌裔開口道,眼睛卻直盯著聶隱娘,「不是叫你把這小子帶回去瞧瞧他所言是否屬實,怎麼還讓他不長眼的打擾姑娘和劉風他們的比試?」

  何鈞整個人都懵了,方才刀光劍影之下,明明就是主子把人給推進去的,跟他壓根沒關系,現在怎麼……雖然搞不清狀況,但認錯肯定沒錯,「大人恕罪,小的知錯。」

  「既然知錯,還杵著做什麼?把人帶走。」

  何鈞回過神,主子說的,照做便是。只是乞兒現在被眼前一臉冷洌的女人抓著,她手中那把劍在陽光下閃著冷光,銳利得令人頭皮發麻,他實在沒什麼勇氣上前。

  偏偏劉昌裔的眼神可不允許他退卻,最終,他只能牙一咬,硬著頭皮上前,一雙眼不忘小心翼翼的盯著聶隱娘,就怕她突然一劍刺來,他的小命不保。

  見她動也不動,他飛快靠近,扯過乞兒,同時慶幸她松開手,沒有為難,於是一抓到人,連忙將乞兒給拉開了好幾步,回到劉昌裔身旁。

  劉昌裔的手揮了揮,要他將人帶走。

  何鈞左右為難,站在面前的這個女人她方才的身手他看在眼裡,連兩個暗衛聯手都頂多跟她打了個平手,現在怎麼能獨留主子一個人面對?

  「大人,不如小的先送你回府。」

  「不用,」他似笑非笑的看著聶隱娘,「這位姑娘會照料我。」

  何鈞實在懷疑所謂的「照料」,這姑娘明擺著是來對主子不利。

  「大人──」

  「走。」劉昌裔的聲音不重,卻已經有了不耐。

  這代表著發火的前兆,何鈞脖子一縮,只能滿心不願的拖著乞兒走開。

  何鈞才走遠,劉昌裔便懶懶的對著聶隱娘勾了勾手,「過來。」

  看著他的舉動,聶隱娘的神情更冷。

  「你就當可憐可憐我,」劉昌裔揚著嘴角,盯著她一臉防備,「我雙腿不便,推我回府。」

  她要殺他,他卻要她推他回府?!這人沒毛病干?聶隱娘頓時有些心慌,面上的表情更是陰沉了幾分。

  「快!我有些不適。」

  看他臉色確實有些蒼白,她不由自主的動了下身子,但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停下了腳步,「你有暗衛在旁。」

  「是有暗衛。」他承認後又不忘補一句,「而且還不少。」

  這話是在挑釁她嗎?她的眼神一冷,握著劍的手一緊,但他接下來說的話又讓她糊涂了。

  「但他們既然被稱為暗衛,不到緊要關頭便不該露面,也多虧如此,不然你也不會有機會可以服侍我。」

  這人有毛病,聶隱娘陰著臉,「此乃緊要關頭,我要殺你。」

  要不是她的表情太認真,劉昌裔真的差點笑出來。索性給她面鑼和鼓,讓她昭告天下她要殺他劉昌裔好了。

  「這世上要我死的人不少,你不過是其中一人。對你或許新鮮,但對我,實在已經稱不上了不得的緊要關頭。」劉昌裔一派氣定神閑,「只是我這腳還得再過些時日才會好,所以我向你要個公平。」

  鮑平?!他要公平?她側著頭,眼底閃過一絲疑惑。雖說是行動不便,但他的氣焰可比一般人更要猖狂。

  「我要你等──」劉昌裔專注的看著她的雙眸,而她驚訝回望他的雙眸竟如此干淨清澈,身為一個殺手,卻有這麼無瑕漂亮的眼睛,裡頭沒有任何陰謀算計,他不由得揚起嘴角,心裡生出一絲興味,「等我能站起來,再動手殺我。」

  既然都是一死,為何要等?她更糊涂了,心亂的時候,她無法做決定,於是她退了一步,反正田緒給她的期限未到,她還有時間好好想想。

  「你覺得今日我救下乞兒是對是錯?」

  聶隱娘的腳步停頓,不知他為何突然將話峰一轉,腦袋有些混亂,無法反應。

  「其實不論是對、是錯,我始終相信世人若能選擇,都不會願意放著好好的人不做,盡干些雞鳴狗盜之事。只是這世間有太多身不由己,有太多無奈身不由心,說到底就是一句情非得已。」

  拿著劍,她回望坐在輪椅上的男人。他說的是那名乞兒的處境,但字字句句卻好似在說她。

  劉昌裔靜坐在那,一動也不動的看她,不放過她臉上的一絲變化。他說得頭頭是道,但說出來的字句是要打動她,不是要說服自己。什麼身不由己、情非得己,根本就是些廢言,想要就要,該舍便舍,沒有丟不開的情感,轉世輪回後誰又記得誰,悲喜全是空談。

  「你方才將乞兒推向我。」她還記得他方才的舉動,若不是她動作快,那乞兒已經死了。

  「因為我知你心中有善。」

  善?她側著頭,思考了下。

  或許曾經有善,但想起這些年的歲月,她為惡,連自己都不敢面對自己。師父給她的劍上有個萬字佛印,但她卻用贈劍殺人。

  「人生在世數十載,十天半個月也不過眨眼就過。等我腳好再取我性命。人總有疲累時,放慢腳步歇會兒。就當賞個臉,陪我一段如何?」

  他的話使她平靜的心湖起了漣漪,千思百轉,只化成了一句,「你留我,難道不怕死?」

  聽到她這話,他忍不住輕聲一笑,「人生自古誰無死,不過來早或來遲,怕又有何用?」他故意頓了一下,才緩緩說道︰「聶隱娘,你拿著刀替田家殺人,不也是看破了生死?」

  她的眼底閃過了驚訝。

  看她的神情,他知道她就是他要等的人。

  她的身手如他所想像的凌厲,但她的人,不是他以為的冷酷無情。

  她的本性良善,就算有再好的功夫,也成不了一等一的殺手。他縱使功夫不如她,卻多得是辦法能左右她。

  聶隱娘退了一步,又不自覺的退了一步──不知為何,她有些怕他。

  「別走。」他的聲音輕柔,似在蠱惑著她。「我還得等你送我回去,你若走了,就我這雙腿,只怕一個人在這大街上無所適從。」

  她進退兩難、默然無語,肯定他那些在暗處的暗衛心情定也跟她一樣五味雜陳。

  彼此都心知肚明,縱使暗衛跟得再緊,也不可能有她手中這把劍的速度快,她現在要取劉昌裔的命輕而易舉,但他的神情平靜如水,雙眸彷佛看透她般直視著她,令她下不了手……

  這些年來,她從不猜策田緒為何要殺那些人,但今日,她似乎有些明白田緒為何要取他的命了。他聰穎絕倫,危難當前不見驚懼,此人不除,將來若是友也就罷了,若是為敵,只怕後患無窮。

  田緒給她的時間還多得是,她確實可以等他腳好,給他一個公平。

  只是,她會殺他嗎?

  看他轉過頭,抬起眼與她的視線接觸,明明她才是手中握劍之人,那瞬間,她竟沒有絲毫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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κυιε 發表於 2016-11-17 09:51 AM

第二章 縱是險棋又何妨

   才入夜,一輛馬車剛在劉府大門停下,後頭就傳來一陣由遠而近的馬蹄聲,最後停在馬車旁。

  馬上的壯漢翻身下馬,也不等馬車上的小廝上前,逕自一把拉開布幔,「你也聽說了嗎?」

  楚天凡一點也不意外會看到他,他慢條斯理的下了馬車,輕點了下頭。

  「大人這是犯糊涂了!」蘇碩也顧不得是在劉府大門前,旁邊還都是些劉府的下人,聲如洪鐘的斥道︰「縱使美色再迷人,也不該隨便拉了便回府。」

  楚天凡看蘇碩一身戎裝,風塵僕僕,看來是直接從兵營策馬跑來。

  此時聽到下人傳話的何鈞已迎了過來,顧不上楚天凡,蘇碩急急的跟何鈞打了聲招呼,便匆匆忙忙的進了劉府

  楚天凡則走得不疾不徐,當年與蘇碩在同個村落長大,自己的爹是個秀才,設了間私塾營生,日子清苦但也其樂融融。

  直到一日大軍到來,見人便砍殺,若不是劉昌裔趕到,將他和蘇碩等幾個半大不小的孩子救下,只怕他早已跟著爹娘一起成了刀下亡魂。

  這些年來,他與蘇碩一人尚文,一人崇武,忠心護主,最後還被劉昌裔引薦給曲環,如今他已成推事判司法,蘇碩也已是個副將,劉昌裔永遠是他心目中那個思慮周全、面面俱到的主上,只是今日之事實在唐突,思前想後,他就是理不出頭緒。

  楚天凡才穿過前院大堂,蘇碩早已心急火燎的鑽進了後院東側的議事廳。一路上遇到他的奴才都連忙讓路,沒人敢攔這個向來行事火爆的副將大人。

  「大人,此女留不得!」蘇碩直接踏入議事廳裡,大聲斥道。

  劉昌裔斜坐在一旁的幾榻上,腿上攤著一張薄毯,目光專注的看著眼前的棋盤,自顧自的與自己對奕,看也不看氣呼呼的蘇碩,只拿著一顆黑棋揮了揮,「卿來得正好。你說說,這子兒要怎麼落?」

  蘇碩急匆匆的趕來,可不是為了下棋,揮開了端水要給他稍作梳洗的婢女,顧不得以下犯上的不敬,脫口道︰「大人實在糊涂!」

  劉昌裔挑了下眉,逕自落了子,「怎麼?卿覺得這步棋錯了嗎?」

  「大人!」誰在談什麼鬼棋,蘇碩氣得想翻桌。「錯!錯得離譜!」

  「是嗎?我看倒是挺好的。」劉昌裔嘴角一揚,對蘇碩的怒氣視而不見,提了一顆白子。

  「大人走的是險棋。」蘇碩一手按上桌子,終究還是顧忌劉昌裔,沒出格的動手翻了棋盤,只恨恨的用力捶著一旁的桌面。

  「縱是險棋,」劉昌裔抬頭,似笑非笑的盯著一臉激動的蘇碩,「也不過是盤棋,卿莫太認真了。」

  楚天凡跟在蘇碩身後進門,將劉昌裔的氣定神閑看在眼裡,「大人可是對此女另有安排?」

  劉昌裔的目光移到楚天凡平靜的臉上,他向來自傲,原就有副好皮相,成了劉昌裔後,這家伙雖然長得不如他原本的樣子好看,但也算是體面,不過說什麼也比不上眼前這個男人,斯文秀氣中又帶了絲瀟灑。

  在劉昌裔遭逢意外,烈馬取而代之後,烈馬醒來的第一件事便是當機立斷將楚天凡派到曲環的身邊。

  楚天凡心中或許以為他的舉動是因為曲環自冬日一場風寒後便臥床不起,怕是時日無多,曲環之子又年幼,若曲環一死,陳許節度使的位置將空出來,幾個受寵的屬下個個都指望自己能在最後被曲環看重成為「留後」,進而奪權奪位,將陳許一帶的權勢握在手上,當個土皇帝。

  但他將楚天凡派到曲環的身旁,不是為了圖謀,而是這個家伙太聰明,只怕不出幾日便會看出他的不對勁,他初來乍到,為這一雙腿正煩,實在不想身旁有一雙時刻探測的眼,他不怕被看穿,只是煩,煩得沒心思去理會,所以找個理由支開他。

  至於蘇碩倒是好打發多了,一個武將,一身忠義,一封邊關來的書信就讓自己把他趕到邊疆,只是不知為何沒去幾天又回來了,慶幸的是蘇碩腦子單純,要他往東就往東,往西便向西,不過就是沉不住氣,今天不過就是點芝麻小事,就風風火火的出現在面前。

  不過轉念一想,也難得劉昌裔一個廢人,還有人不顧一切為其盡忠,死也不言悔。

  被忠心就能得到他的信任,這兩個家伙一心為「劉昌裔」圖謀,這份情他承下了,有功自有封賞,但今天他們為了聶隱娘而來,他卻不可能理會他們的想法。

  這女人,他要留著,他一意孤行慣了,要便是要,沒有例外。

  「府裡的事……」劉昌裔的語氣懶洋洋的,周身卻有一股犀利感隱隱而生,「是何人向卿等通報?」

  劉昌裔一問,楚天凡微楞,蘇碩倒沒多想,老實回答,「方才進節帥府見節帥,正好聽聞上官跟節帥告知其事。」

  「上官?」劉昌裔神色一斂,「他消息倒是靈通。」

  「大人,現在可不是說上官老賊的事,而是──」

  「大人,」楚天凡打斷了蘇碩的話,雙手一拱,「屬下有事,先行告退。」

  看楚天凡一臉鐵青,劉昌裔微揚了揚唇,這家伙果然是個聰明的,他向來喜歡跟聰明人相處,他漫不經心的點頭,「去吧。」

  「喂!天凡──」蘇碩連聲叫道︰「你去哪?!你不勸勸大人嗎?」

  楚天凡沒理會蘇碩的叫喚,逕自到外頭找了何鈞。這府裡有人內神通外鬼,眼前先瞅出叛徒,比趕走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來得重要。

  蘇碩還沒想到那一點,一心只掛記著聶隱娘,看楚天凡走了,仍不死心的說︰「大人,那女人不能留,死也──」

  「今日節帥的情況如何?」劉昌裔打斷他,轉了話題,繞到了曲環的身上。

  蘇碩心思單純,也沒多想,一下就忘了原本要說的話,老實回答,「節帥依然未見起色,上官隨侍一旁,他媽的孝順得像是節帥是他老子似的,親侍湯藥,看了真令人惡心。」

  上官的野心眾人皆知,劉昌裔的意外十有八九是他主導,畢竟眾人皆知曲環極中意劉昌裔,若曲環撒手人寰,劉昌裔又死了,只怕這陳許節度使的位置只能落到上官的頭上。

  以上官那一丁點能耐,只怕百姓沒好日子可過。

  「大人的情況已然好轉,不如大人明日便進節帥府一探節帥。」這個時候,一點風吹草動都有可能改變局勢,他可不想讓上官小人得志,當年這老家伙幾乎滅了他打小成長的小村莊,害死了他爹娘,若要讓他臣服於他,不如給他一把刀,自刎算了……

  「我這腿還是不成,再等些時日。」

  「大人!」蘇碩急得從椅子上跳起來。

  「實在不該讓你繼續待在兵營裡,雖說練兵重要,但你的腦子不好使,早晚吃虧。你該跟天凡學學。」

  蘇碩一臉的不屑,他本就學不來他們那些文人雅士肚子裡的曲曲折折,他一心只知忠心護主,並認為這是自己被劉昌裔看重的優點。

  見蘇碩不服氣,劉昌淡淡的說︰「敵暗我明,他既然敢光天化日對我的座騎動手腳,企圖取我性命,若我現在真入了節帥府,節帥現下病重,裡外只怕都是上官的人,我若去了,肯定無法活著走出節帥府。我一死,節帥的性命也不保。」

  蘇碩聞言,似乎明白了些什麼,楞楞的坐下來。若有所思的看著劉昌裔嘴角那道似笑非笑的微揚。

  想起上官對曲環的噓寒問暖,說是假,但也帶著幾分真──畢竟劉昌裔只是傷了腿,性命無虞,若是曲環真的在劉昌裔死之前去世,他死前定會用最後一口氣命令劉昌裔為留後,守著陳許節度使的位置。

  若曲環真來這麼一下,上官就徹底沒戲了,所以曲環不會死,至少在劉昌裔沒命前,他會好好的活著。

  「此人歹毒!」一想通,他氣得又從椅子上跳起來怒斥。

  「無毒不大夫。」劉昌裔反而沉穩的落了個白子。他覺得這情況很有趣,自己向來喜歡爭斗,更喜歡贏的感覺。

  「大人現下是腹背受敵,若是節帥真撐不住,上官老賊也可以假傳軍令,抄了劉府滿門,大人可不能什麼都不做。」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擔心無用。我手握重兵,縱使真讓上官上位,他暫時也不敢對我如何。你就好好替我練兵,不要讓我的軍隊只一天就被人滅了便成。」

  「一切有我!」蘇碩用力一拍自己的胸膛,說得豪氣干雲。「大人放心。」

  聞言,劉昌裔嘴角揚起的笑多了些真心。

  「眾將士都掛念將軍,」蘇碩目光炯炯的看著劉昌裔,「不上節帥府,大人總能進營裡看兄弟們一眼。」

  「還不成。」劉昌裔輕撫著下巴,「只怕有人盯著。」

  蘇碩皺起眉頭。

  「你就好好替我練兵,這些日子我也累了,打算趁春日時分,偷得浮生半日閑,笑看風雲。」

  蘇碩實在受夠了文謅謅的詞匯,若他是劉昌裔,手上雖只有近萬軍士,但這卻是陳許一帶最善戰的一支,大不了一聲令下跟上官打上一仗,憑他們的能耐,縱使難免損兵折將,但肯定能把上官給殺了,這才是真痛快。

  正要開口建議,劉昌裔卻突然問道︰「你這次替我去關外辦事,事情辦得如何?」

  蘇碩原本飛揚的神情驀地消失,如洪鐘般的聲音也低了下來,「這……這不在書信裡全給大人寫清楚了嗎?」

  劉昌裔挑了挑眉,將手中的棋子給放回缽裡,指指一旁櫃上的木盒。「拿來。」

  蘇碩依言將木盒拿過去。

  劉昌裔將木盒打開,裡頭是一疊書信,他翻出了蘇碩寫的信──一個大老粗,練得一身好功夫,字卻寫得歪七扭八。

  「你自己瞧,」他揮了揮手中的信,「不過幾個大字,什麼叫成親可也不可?」

  蘇碩搔搔頭,悶聲說︰「那女人是個公主,大人迎娶繼室,能藉聯姻得援助,所以成親可。」

  「那又為何不可?」

  「就是公主脾氣雖然大了點,但還有點真性情,見其婚姻被左右,大吵大鬧,我看在眼裡,於心不忍,所以不可。」

  劉昌裔忍不住輕哼了一聲。

  蘇碩在劉昌裔的目光注視下,不自在的動著身子,「俺就是個大老粗,不懂大人和天凡的盤算,所以看了公主之後,只能說自個兒心裡想說的──大人成親可也不可,一切隨大人之意。」

  「好一個大老粗。」劉昌裔帶笑的掃了他一眼,看來蘇碩對那公主有一丁點意思,只是娶這公主對他將來有益,所以要將公主讓給他……看著蘇碩,他得好好再盤算盤算。

  蘇碩則拿起桌上婢女送上的茶水,一口飲盡。奇怪,明明就是在談大人從街上帶回的那個不知來歷的女人,最後怎麼變成他被質問了?偏偏大人又老似笑非笑的盯著他瞧,他有些坐立難安了。

  正好眼角余光瞥見楚天凡一臉沉重的走進來,他立刻將杯子給放下,「怎麼了?有人敢惹你?!老子替你出氣!」

  楚天凡好氣又好笑的看了蘇碩一眼,對他輕搖了下頭,轉向劉昌裔,雙手一拱,「屬下辦事不利。」

  「你不過一個人,這些日子又得替我留心節帥府的動靜,一心難以二用,我府裡的事自然不能顧及。反正有何鈞在,話是誰傳出去的,早晚會查出,到時嚴懲便是。你就專心注意節帥的動靜,我府裡的事,暫時別管。」

  楚天凡聽得明白──我府裡的事,暫時別管。所以今日在街上意圖傷人,最後卻被帶回府裡的那個來路不明的女子的事也不、許、管。

  楚天凡看著劉昌裔,發生意外後,他原本仁慈敦厚的性子變得有些令人捉摸不定,曾經他擔心劉昌裔的仁善會在上官面前吃悶虧,經過一場意外反倒令他果決起來。

  他原來很慶幸這樣的轉變,但今日劉昌裔冒然將人帶回府裡的舉動又令他心生遲疑,此女是敵不是友,偏劉昌裔一意孤行,這不擺明了在自己身旁擺了只不知何時會咬人的狗?

  楚天凡原想再勸幾句,但腦中突然閃過劉昌裔方才的話──縱是險棋也不過是盤棋……難道留此女有用?

  劉昌裔見他眼神閃動,知道他已經想通,果然跟聰明人相處輕松多了,他揮了揮手,要楚天凡坐下,「陪我下一局。」

  楚天凡心思一轉,下擺一撩,坐了下來。

  看兩人真的波瀾不驚的下起棋來,蘇碩的白眼都快翻到後腦杓。他坐不住,又沒興趣呆看著什麼都不做,便跑到外頭找了何鈞。

  「那女子長得如何?」

  何鈞向來機靈,一下就聽出蘇碩問的是街上那女子,「回副將,只能堪稱樣貌清秀,但身手了得,劉雲和劉風聯手還打不過她。」

  當初在街上太過緊急,一心只擔心劉昌裔的安危,事後細細一想,這女人還真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啐!」蘇碩壓根不信一個女子有這麼大的能耐,只是何鈞說那女人不過樣貌清秀,所以劉昌裔帶人回府,不是為色所迷,那是為了什麼?

  「現在人在何處?」蘇碩邊說邊往外走,他要去會一會,看她是否真有這麼厲害。

  「明月樓。」

  蘇碩腳步一頓,「什麼?」

  「明月樓。」何鈞重復了一次。

  雖說何鈞只是劉府的總管,替劉昌裔管著府裡內外大小事,蘇碩則是劉昌裔最看重的副將,替他操練士兵,但兩人同樣都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人,向來很合拍,所以蘇碩在想什麼,何鈞一清二楚。

  當劉昌裔帶著那姑娘回府,交代要將她安排在明月樓時,何鈞也懷疑自己聽錯了。

  明月、清風兩棟小樓緊臨,清風樓向來是劉昌裔議事之處,而明月樓則是劉昌裔起居之處,但因為腿傷了,移動不便,所以他這些日子索性吃睡都在清風樓裡,一方面減少移動,一方也方便接見求見之人,一舉數得。但劉昌裔的腿總會好,現在安排個女子進了明月樓,似乎還真有點什麼。

  之前劉昌裔死去的正妻都還沒這份恩寵可以跟他同居一室,這個女人真不知那來的福氣能被劉昌裔如此看重。

  蘇碩停下腳步轉過身,抬起頭,看著明月樓的小閣上透出的燭光,隱約還有人影晃動,這可是劉昌裔起居之處,他不單將人留下,還放在自己的身旁,若她功夫真如此高,方才他們說的話還有可能全落入那女人的耳朵裡。

  難怪人家說溫柔鄉是英雄塚,大人現下明明正在跟外族的公主議親,這女人是來插什麼花?!

  他幾個大步躍上了小樓,縱使可能會惹毛劉昌裔,他也要會會這女人。

  劉昌裔之於他不單是個主子,更是個能人,他心甘情願屈於他之下,身為一個忠心屬下,他絕不會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主子因為迷戀女色而身陷危機。

  原本靜得連根針掉下來都聽得見的夜,突然響起桌椅翻倒的聲音,聲音響起的同時,劉昌裔眉頭一皺,抬頭看著正要落子的楚天凡,聲音一沉,「推我出去。」

  楚天凡也顧不得兩人正下到一半的棋局,立刻起身,推劉昌裔出去。

  一打開門,就見何鈞急得一張臉都白了,園子裡兩道身影一來一往,劍風凌厲,打得不可開交。

  「住手!」劉昌裔冷冷一斥。

  蘇碩聽到劉昌裔的聲音一驚,下意識的收劍,但是聶隱娘卻沒有停手的打算。

  蘇碩的主子是劉昌裔,他得聽令,但聶隱娘可不當劉昌裔是主子。蘇碩方才一進門就說她是妖婦,不問一聲便對她動手,她正心煩意亂,恰好來了個人可以令她活動活動身手,順便冷靜下來,因此她沒打算停。

  蘇碩險險的躲過聶隱娘一劍,怒道︰「大人要你住手。」

  聶隱娘面無表情,一劍劈下。

  「這潑辣的娘兒們!」蘇碩也火了,不管劉昌裔的命令,不客氣的反擊。

  「蘇碩身手不凡,這姑娘的功夫卻在他之上,不容易。」楚天凡雖是文人,也看出蘇碩被聶隱娘打得腳步有些不穩,好幾次差點閃不過揮向他的劍,險險就要跌倒在地。

  方才劉昌裔出聲阻止,與其說怕蘇碩傷了那姑娘,不如說是要替蘇碩保住些許顏面,只是聶隱娘不給劉昌裔面子,沒有收手的打算。

  看來不論劉昌裔對聶隱娘有何想法,人家根本不上心。

  楚天凡還在兀自思量,劉昌裔就自己推著輪椅過去了。

  何鈞一驚,連忙上前要阻止。這刀劍無眼的,若傷了如何是好?但他才有動作,就被楚天凡阻止了。

  「大──」

  楚天凡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靜靜看著劉昌裔面無表情的接近打得不可開交的兩人。

  蘇碩被攻得一個腳步踩不穩,整個人跌坐在地,大口的喘著氣。

  聶隱娘原本要刺向蘇碩的一劍,在看到劉昌裔靠近時硬生生的停住,劍停在半空中,距離他不到一寸,她盯著他,難道他真不怕死?!若她的劍再快些,就在他身上劃上一口子了!

  他目光如電的回視,「我叫你住、手。」

  聶隱娘握著劍的手一緊,「你不是我的主子。」

  他沉沉的目光注視著她,這女人真不聽話,「我自然不是你的主子,我沒你主子心狠手辣,殺人如麻,視人命如草芥,為了節度使這個位置,連自家兄弟都能手刃。」

  她想反駁,卻又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說的是事實,田緒確實是個為權勢了而違背倫常之人,她的劍尖瞬間緩緩的垂下。

  蘇碩從地上爬起來,雖說敗了,但還是一臉的不服輸,更別提原本守著府裡內外的侍衛,數十人聽到動靜早都進了院裡來。

  這裡頭還有幾個是蘇碩一手訓練出來的,在手下的面前,他的腰桿挺得筆直,待聽到關鍵之言──為了節度使的位置連自家兄弟都能手刃。這莫非指的是田緒?!這死丫頭原來是魏博派來的細作!

  蘇碩再次拔劍而起,「我殺了你!」

  「還嫌不夠丟人?!」劉昌裔冷冷掃了蘇碩一眼,「她不殺你已是萬幸,你還不知收斂。」

  蘇碩臉色微變,「那是……」他想要替自己辯解幾句,但方才劉昌裔在一旁一定看得清楚明白,他確實是技不如人。

  奇怪這丫頭看來年紀輕輕,怎麼有這麼好的功夫?辯駁的話不好厚著臉皮說出來,蘇碩心有不甘的閉上嘴,但還是打了手勢,要眾人將聶隱娘給圍住。

  他打定主意,若有個不好,就算勝之不武,眾人欺負一個女人,為了劉昌裔的安危,他暫時不理會禮義恥那些大道理。

  看著四周一擁而上的侍衛,聶隱娘一臉平靜,不屑的看著劉昌裔,「你以為你的人傷得了我?」

  「我若要傷你,就不會帶你回府。」劉昌裔見她不驚不懼,實在很想嘆息,明明年紀輕輕卻老氣橫秋,一身黑看了刺眼,不見一絲朝氣。

  「可受傷了?」

  輕描淡寫的一句問話,不單聶隱娘傻了,連蘇碩都驚得瞪大了眼。

  蘇碩不甘的指指自己,又指指聶隱娘。受傷?!再怎麼說,傷的人也是他吧!他不服氣的要上前,卻被楚天凡一把給拉住。

  聶隱娘看著劉昌裔,腦中回蕩著他那句問話──可受傷了?

  這麼多年來,從沒有人在乎她是否傷了……

  一陣輕風吹來,她終於回過神,發現他正等著她回應,她不知該說什麼,只能輕搖了下頭。

  「那便好。」他對她淺淺一笑,「時候不早,你早些歇息吧。全都退下。」劉昌裔開口要侍衛讓路。

  聶隱娘迷惑的看著他的笑,有話想說又不知要說什麼,最終只能斂下眼,轉身走開。

  「大人。」蘇碩見聶隱娘彷佛沒事發生似的轉身走開,氣得快要跳腳,「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穩著些。」楚天凡淡淡一勸。

  「我如何穩得住?此女陰毒,」他大聲的吼道,故意給聶隱娘聽到,「實不能留!」

  「人家光明正大的跟你打,哪裡陰毒?」楚天凡看他孩子氣的模樣失笑,上前推著劉昌裔的輪椅回到清風樓,涼涼丟下一句,「堂堂蘇副將,別打不過人家,便存心誣蔑。」

  「我不是打不過,只是……」蘇碩喘著氣,這口氣怎麼也咽不下。「楚、天、凡──」他惱到連名帶姓的叫喚,「怎麼連你也跟著糊涂了。」

  「若主子執意糊涂,咱們又何苦執著清醒?」楚天凡神情自若的打算跟劉昌裔繼續未完的棋局。

  聽到楚天凡的回答,蘇碩受到了嚴重的打擊。

  被屬下說糊涂,劉昌裔不怒,反而笑出聲,掃了何鈞一眼,「人生在世,難得糊涂。今日之事,全都不許說出去。」

  何鈞雖搞不清楚劉昌裔心頭的盤算,但很清楚這眼神的意思,立刻恭敬的說︰「是。」

  蘇碩不死心的在後頭喳呼,「大人,你一定要把人給趕出去!」

  劉昌裔揉了揉耳朵。

  何鈞立刻會意,立刻拉住了蘇碩,「蘇副將,我去年釀的桂花酒可以開封了,你先替我嘗嘗味道可好?」

  蘇碩原不想去,但又想到那甜香的酒,最後看著楚天凡。

  「去吧!」楚天凡知道蘇碩的脾氣,於是順著他的毛摸,「我會勸大人。」

  有這個保證,蘇碩才閉上嘴,跟著楚天凡去喝酒了。

  人一走,四周終於清靜,劉昌裔看著棋盤,滿意了。

  「此女身手不凡,若能為大人所用……」楚天凡的聲音很輕,不讓自己的話讓聶隱娘聽聞,「對大人如虎添翼。」

  劉昌裔沒答腔,靜靜的落子,幾回合之後,聲音才緩緩響起,「節帥身子不好,上官要防,田緒想將我除去,自然也不能留。」

  楚天凡的思緒如電轉,很快就懂了──劉昌裔打算讓那女人轉投自己,好殺了田緒。

  他終於明白劉昌裔的話中有話,若真如劉昌裔所願,留下這女人雖險,但確實是好棋。

  劉昌裔嘴角微揚,森然一笑,他對權勢富貴沒興趣,但卻樂於跟那些想要害他,取他性命的人玩玩。

  出了清風、明月兩樓的院子,聶隱娘在外頭一片花團錦簇的花園中發現了個清幽的五角亭。

  這幾日,她天天盤腿坐在涼亭中,長劍擺在跟前,閉著眼睛冥思。

  從十歲跟著師父學藝開始,她便習慣了這一日兩次的打坐。

  耳裡聽到風聲,鼻息滿是清香,這份平靜,彷佛又回到了師父的身邊。

  想起學成離去那一日,師父給了她一把劍,說她已經沒什麼可教給她的,只能贈她一劍,要她下山回家,承歡膝下,有緣自會再相會。

  她心中雖有不舍,但還是拜別師父回歸故裡,但師父所說的承歡膝下沒有實現,因為娘親病了多年,她與聶府上下又因多年的分離有了隔閡。娘親一死,她與爹和後院的幾位姨娘更有著難以跨越的距離。

  她原想再去尋師父,偏偏娘親即便剩最後一口氣還是掛著父親的仕途,所以她只能留下助父親替田緒立功。

  這些年,聶府上下對她是熱絡了些,她心裡明白這些熱絡不是因為視她為聶府一員,而是因為她用命替田緒殺人,眾人知她滿手血腥,懼她手中的利劍無眼。

  有時她會想,若十歲那年,她沒有看到師父在街上打跑惡徒,因那一身正氣讓她生了想要習得功夫、令體弱得只生下她而不再受爹寵愛的娘親感到快樂的念頭,今日的她會走向什麼路?

  懊是平靜一生,相夫教子……

  她的思緒突然飄遠,想起數年前,師父來看過她一回,知道她為田緒殺人,師父不怒不惱,只說她若真要走上這條路,讓自己活下去的唯一一條路,只有令自己心死,不動情感。她牢牢記住,讓自己思緒麻木,冷眼看世人,一人來去,不與人特別親近,只因為明白越是親近越容易心軟。

  耳邊響起了琴聲,樂聲悠揚,她原本平靜的心卻起了漣漪。

  不論外頭對劉昌裔有何傳聞,單就她眼中的劉昌裔,他堪稱才子,雖說是軍旅出身,甚至還曾替當年擔任神策軍大將的曲環訓練捍衛京城的禁軍,但他卻不若一般武將,只知好勇斗狠,反而琴棋書畫皆通。

  劉府的花園幽靜,顯得從小樓傳來的琴聲更悠揚,不遠處兩棵大樹遮住了小樓,她閉著眼,知道她雖看不到樹後小樓的動靜,但她知道從小樓往下看,可以將亭中的自己看個仔細。

  一段不遠的距離,隔開了兩人。

  兩人各懷心思。他沉得住氣盯著她,她也如局外人看著他。他身邊的能人謀士不少,個個視她如眼中釘,只要她一出現,暗處總有好幾雙眼睛緊盯著她,眾人皆知她不能留,但是劉昌裔卻置若罔聞。

  她的目的是殺他,但她遲遲未下手。而他明明也清楚她的來意,卻待她如上賓,不見絲毫防備。

  他們倆到底算什麼關系?有時想到他那雙彷佛看穿自己的一雙眼,夜深人靜,她竟為此無法入眠。

  「可受傷了?」

  尋遍記憶,除了他外,從沒人在乎她是否受傷了……

  敏感的察覺有腳步聲接近,她不動聲色,依然默默坐著。

  「小姐。」腳步聲在涼亭外停了下來。

  這聲叫喚令聶隱娘睜開了眼。一個小丫頭跪在涼亭外,恭敬行禮,頭低得都踫到了地。

  她依然盤坐著,抬頭看向立在一旁的何鈞,無聲詢問。

  「這丫頭是來伺候姑娘的。」何鈞掛上笑臉回答。

  聶隱娘這些年向來獨來獨往,住在山上跟著師父的日子,燒菜煮飯打水都自己來,縱使回到家裡,爹是田緒手下的大將,受到賞賜不少,妻妾成群,府中下人也多,但她依然沒要人近身伺候。來到這裡,她更不可能讓人跟在身旁,她搖頭,不管劉昌裔想搞什麼鬼,她都不打算奉陪。

  「姑娘三思,」何鈞笑得狡黠,相處這幾天,雖然這姑娘有些古怪,總是一身黑,不太愛說話,但也不是個難伺候的主子,所以他對她沒了之前的懼意,反而多了分賣力的討好,畢竟主子天天都問及她的起居,再笨也知道這是主子現在心頭上的人。「若是姑娘不要小翠,這丫頭就只能被打發出府了。」

  聶隱娘閉上了眼,這天下的可憐人何其多,若何鈞打算要勾起她的惻隱之心是白費心思。如師父所言,走上這條路,她必須關上自己的心,隱藏自己,不然這刀光劍影的日子,早晚會將她給逼瘋。

  「請小姐幫幫奴婢!」小翠見聶隱娘拒人千裡之外的態度,急得連忙磕了好幾個頭。

  頭重重踫在石地上的清脆聲音令聶隱娘忍不住想要皺眉頭。她總說服自己,死在她手裡的人不少,她的心再好,滿是血腥的靈魂早注定墜入地獄,所以別再白費力氣助人,但這一聲聲的哀求卻觸動了她心底不願意輕易示人的柔軟。

  安逸的生活會使人忘了堅持,這滿園牡丹花香、清風明月,一點一滴侵蝕著她的冷漠。

  「奴婢一家全靠著奴婢過活,若被趕出府,奴婢就只能跟過去一樣在外頭乞討偷竊過日子了。小姐當初跟大人在街上幫了奴婢一次,這次還請小姐行行好,再救奴婢一次。」

  小翠的話令聶隱娘緩緩睜開了眼,她直勾勾的看著眼前的小人兒,輕聲道︰「抬起頭來。」

  小翠聞言,立刻抬起了頭。

  她的額頭因為重磕在地,已經出血了,但那雙黑白分明的丹鳳眼雖閃著淚光,依然有著不去的堅韌。

  聶隱娘好一會兒才開口,「你是那日在街上偷東西的乞兒?」

  小翠用力的點了點頭。

  聶隱娘沒想到原來乞兒竟是個小姑娘,想起那日她一身破爛,現在洗淨身子,穿的衣服料子雖普通,至少干干淨淨,但那瘦小的樣子,彷佛被風一吹就跑。

  「大人那日派小的去了這丫頭的家裡,」何鈞在一旁進一步解釋,「說是家……其實不過就是城外的一間破廟。小翠的娘確實病重,不過這小丫頭懂事,幫娘親養著兩個弟弟,我照著大人的指示給了點銀子,回來稟告了大人。大人交代若是姑娘願意留下小翠,就讓小翠跟著姑娘留在劉府,將來有個活路,一家老小有人照顧。但若姑娘不願意……」何鈞同情的嘆了口氣,「大人交代,劉府不是善堂,不會留著小翠吃白食。」

  偌大的劉府,安插一個下人不過就是一句話,這不是擺明了逼她點頭收人。

  這個劉昌裔存心令她為難?!

  她抬起頭,目光望著小樓,似乎想要穿過大樹,看清後頭的男人。

  琴聲未斷,依然飄進耳裡……

  何鈞不動聲色的輕輕推了推小翠的肩膀。

  小翠立刻會意,可憐兮兮的帶著哭聲道︰「小姐,請您發發慈悲,救救奴婢和娘親。」

  聶隱娘面無表情的收回視線,看著小翠那張血跡和淚水交雜的小臉,點頭不是,搖頭也不是。

  「小姐!」小翠不顧疼痛,又開始磕頭。「求求小姐。」

  她的樣子令聶隱娘的太陽穴抽痛。她不忍心見一個小小的丫頭一生就這麼毀了,更別提娘親和弟弟們都要靠她過活,若有什麼萬一,就是拖一家子陪葬。

  「夠了。」她終是開了口。

  何鈞向來機靈,一看到聶隱娘的臉色就知道她心軟了,立刻示意,「小翠,姑娘點頭了,還不快謝謝姑娘成全。」

  小翠破涕為笑的看著聶隱娘,「謝謝小姐!」

  「起來吧。」聶隱娘斂下眼,掩去思緒,拿出一個小藥瓶,「裡頭是傷藥,先去洗把臉,把額頭的傷處理處理再過來。」

  「謝謝小姐。」小翠感激的捧著藥瓶,跟著何鈞離開。

  這個劉昌裔真是令人越想越不明白,琴音伴著風聲依然悠揚,她心亂如麻,他卻依然自得。

  不知對誰生氣似的,聶隱娘拿起劍,離開了亭子。

  她早晚要走,偏偏在她身旁安排人,若說是要監視她,卻偏偏派了小翠。先不論小翠不是府裡的家生子,忠心與否還未知,單看小翠瘦小的身板,只要一根小指頭她就可以要了她的命,所以他再愚笨也不會派這麼弱不禁風的丫頭,但若不是監視,又是為了什麼?

  靶覺……她呼了長長的一口氣,這麼多年來,她原本麻木的思緒,竟然開始活躍起來了。若守不住自己的心,就會變得軟弱。她記著師父的話,何況她奉田緒之命要殺了他──一定得要。

  「小姐,用膳。」小翠恭敬的伺候。「奴婢已經先試過,沒毒。」

  聶隱娘也沒多話,只是靜靜的拿起筷子。

  「小姐,奴婢已經聽你的話,把娘和弟弟們給接進府裡了。」小翠興匆匆的在一旁說道︰「何總管嘴巴上雖說府裡沒這規矩,但是奴婢說是小姐交代,何總管也只好照著做,小姐在這裡還真是神氣。」

  神氣的人不是她,是劉昌裔。聶隱娘心知肚明若沒有真正的主子點頭,何鈞根本不敢擅自做主聽她所言。

  聶隱娘吃了幾口白米飯,看著桌上的大魚大肉,這樣的日子在外人眼中該是受盡榮寵,但偏偏……她只吃了幾口青菜,便將碗筷放下了。

  小翠見狀,一張笑臉瞬間垮了下來,「小姐,你根本沒吃多少東西。」

  「飽了。」小翠個性活潑,一張嘴不知消停,整天在她耳邊嘰嘰喳喳,但她也沒有制止她,任由她說著話。

  她總是獨來獨往,她不喜歡寂寞,卻得被迫寂寞,現在有小翠在身邊,只要有個聲音,她的心情都好。

  「小姐好幾日都只吃白米飯,身子怎麼受得了?」小翠看著一桌子大魚大肉,怎麼都想不明白──這些飯菜可是她在街上過日子時想都不敢想的美食,但是小姐卻動也不動。

  「拿下去吧。」聶隱娘起身,「若不嫌棄,就跟你家裡的人一起享用。」

  能拿這些好菜回去給娘親和弟弟們,他們一定很開心,只是小翠還是忍不住問道︰「是不是廚子的手藝小姐不喜歡?我去跟何總管說說。」

  「不用。」聶隱娘淡淡的拒絕,盤腿坐上了羅漢床,拿出放在一旁的書冊。

  這間房的藏書不少,有稗官野史也有山川圖志更有為數不少的兵書,她這幾日從小翠的口中才知道,現在住的小樓是劉昌裔起居之處。

  這些日子劉昌裔是因為腿傷行動不便,所以才會暫居議事廳,她一個女人被放在他的地方,雖說下人之間的耳語沒機會傳進她耳裡,但她畢竟在聶家這個大家族裡活了這麼些年,不用想也大概能猜得到那些流言會到多無法無天的地步。

  但她殺人都敢了,又怎麼在乎那些流言,她喜歡這裡的安靜,就算是劉昌裔的起居之處又如何,有生以來第一次,她甘於在一個人身後,受他權勢的庇護,偷得片刻的悠閑,什麼都不做,只是靜靜的看著書,不知不覺渡過一日又一日。

  看她拿起書冊,小翠就知道到了自己該閉上嘴的時候。她將桌子收拾好,端著幾乎沒動過的佳肴走了出去。

  何鈞早等著小翠過來,看小翠手上端著食盤,連忙將蓋在上頭的布巾給掀開,這一瞧,眉頭就皺了起來,「這姑娘的嘴還真叼。你沒告訴姑娘,你已經先試過毒了嗎?」

  「說了。但小姐還是不肯多吃。」小翠也是苦惱。

  何鈞搔了搔頭,原以為聶隱娘不肯多吃是因為怕食物有毒,所以特別交代了小翠跟聶隱娘提一提,呈上的食物沒問題,誰知聶隱娘還是不吃。

  虧他還特地叫廚子用上好的食材,費了不少心思,才弄出一桌又一桌的好菜色,明明色香味俱全,人家還是不領情。

  「怎麼了?」蘇碩大步走了進來,看著何鈞一臉苦惱,不由得一挑眉,「瞧你這臉色。」

  「副將,你瞧瞧。」何鈞有氣無力的指了指小翠手中的食盤。「這菜色如何?」

  蘇碩瞄了一眼,「極好!大人的膳食?」

  「大人都沒吃這麼精細。」何鈞不由得一嘆,指了指上方,「是樓上那一位。」

  蘇碩順著何鈞的手指看上去,「死丫頭?!」

  因為劉昌裔怎麼也不肯說這女人叫什麼名字,蘇碩也不會巴巴的去跟那女人套近乎,所以直接稱她死丫頭。

  何鈞點頭。

  蘇碩哼了一聲,「這大人還真是失心瘋。這死丫頭長得又不怎麼樣,只知舞刀弄劍,大人花什麼心思。」

  「我們家小姐是好人!」小翠對於聶隱娘的收留之情感動於心,立刻替聶隱娘說話。

  「丫頭,」蘇碩不以為然的瞄她一眼,「記著,你是劉府的人,心向著外人可不好。」

  「我是大人派去伺候小姐的!」小翠在街上打架慣了,雖然身子瘦小,但有股不服輸的氣勢。

  「果然死丫頭身邊的也是死丫頭!」蘇碩警告的揮了下拳頭,「信不信我一拳就把你打得八丈遠?」

  「我只要叫一聲小姐,小姐就會來救我。」小翠壓根不怕,這幾日陪在一旁看聶隱娘練劍,她知道她家小姐功夫了得。

  這話可著著實實刺到了蘇碩的痛處,「你叫啊!最好叫得全府上下都知道!」蘇碩忍不住揚起聲調,「那個死丫頭,有種就──」

  「外頭吵什麼?」

  聽到議事廳裡傳來劉昌裔的聲音,蘇碩不太情願的閉上了嘴。

  何鈞連忙對小翠使了個眼色,要她端著食盤退到後頭去,恭敬的在門外通報,「大人,蘇副將來了。」

  門裡先是沒什麼動靜,然後門被推開,楚天凡走出來看著蘇碩,「你又吵什麼?」

  蘇碩一哼,故意似的揚起音調,「還不就在吵著大人的貴客。說她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但大人好心被當成驢肝肺。討不了人家半點歡心。」

  楚天凡無奈的看著蘇碩,這些話明擺著諷刺劉昌裔白費心思,又暗諷聶隱娘不知好歹,一下得罪了房裡的劉昌裔和在樓上的聶隱娘。

  「全都給我進來。」劉昌裔的聲音在屋內冷冷響起。

  楚天凡聞言,率先轉身走進去……

  何鈞對小翠使了個眼色要她離開,但小翠不服氣的說︰「大人說,全──進──去。」

  何鈞瞪了她一眼。蘇碩說的真是對極了──死丫頭身邊跟著的也是死丫頭!

  小翠端著食盤,抬起頭走了進去。

  劉昌裔見小翠端著食盤,不由得看了何鈞一眼。

  何鈞在心中暗暗叫苦,趕緊接過食盤放在劉昌裔面前。

  劉昌裔的手一揮,將蓋在食盤的青布給掀開。

  「大人,」何鈞說道︰「這是姑娘的晚膳。」

  「她身子不適嗎?」食物似乎壓根沒動過的痕跡。

  「小姐沒事,」小翠回得直接,「只是不知是否是食物不合胃口,這幾天總是沒吃多少東西。」

  劉昌裔瞪著何鈞,這事怎麼沒聽他來跟他提?

  這一瞪令何鈞心悸了一下,怕被怪罪,忙不迭的開口解釋,「姑娘不是不吃,只是吃得少了些。就些米飯、青菜……」他的聲音在劉昌裔陰沉的眼神底下緩緩變小,「小的也是擔憂,怕是這些飯菜不合口味,便日夜要廚子想著變花樣,可看來還是不合姑娘的口味。」

  說到最後,何鈞已是一臉無奈。他真的盡心盡力了,備給那姑娘的三餐比劉昌裔這個主子還好,偏偏人家不領情,他總不能強迫人家吞下肚吧。

  「你天天就送上這些大魚大肉?」

  何鈞聽到劉昌裔的問話,臉上多了些遲疑,「回大人,小的是見姑娘食欲不佳,所以特別用了心思。花費的金銀自然不免多了些。若大人覺得不妥,小的明日便──」

  劉昌裔拿起原本蓋在食盤上的青布,不由分說就往何鈞頭上一甩。「我看你還是別特別用心思比較好。」

  何鈞一驚,手忙腳亂的將布給扯下來,有些懵了。

  劉昌裔收回放在食盤上的視線。

  聶隱娘只用了點米飯和青蔬,只有一個可能──她不吃葷食。

  這女人也真是倔,若吃素挑明了講不就成了,情願只吃白米飯也不吭一聲,最後受苦的還不是自己。

  蠢婦!他在心中啐了一聲。

  「不吃算了,餓死她!」蘇碩實在無法喜歡那女人,為免自己見到她就沖動的想動手,所以他很克制自己,不讓自己跟她打到照面。

  楚天凡淡淡的說︰「少說幾句,別添亂子。」

  「添亂子的是那女人。上好的飯菜送到面前還不吃,以為自己真是什麼金枝玉葉不成。」

  「小姐是好人!」

  蘇碩的手立刻直指著小翠,「再說一句她的好話,就把你的嘴給撕爛。」

  小翠眼底閃著不服氣。「大人也覺得小姐是好人,不然也不會把小姐收進房裡。」

  「什麼收進房裡,大人現在腿傷了,你以為大人能有什麼能耐對那個死丫頭怎麼樣?真要收房,也得等大人真好了,把她弄上床,生米煮成熟飯,成了大人的女人再說。」

  「你少說幾句。」楚天凡看了陰沉著臉的劉昌裔,覺得頭痛。

  方才他才告知劉昌裔,今日照顧曲環的大夫說,節帥撐不了多久了,現在正值多事之秋,大人正煩著,實在不會想要聽蘇碩這些胡言亂語。

  蘇碩看著楚天凡的眼神,這才注意到劉昌裔森冷的眼眸,不太情願的閉上了嘴。

  劉昌裔倒是誰也沒怪罪,只淡淡的交代了一句,「備齋菜,送上來。」

  何鈞楞了下,「大人餓了?!」主子不是才跟楚天凡用過膳,現在又要吃?!

  劉昌裔沒答腔,只是冷冷的掃他一眼。

  何鈞打了個寒顫,連忙轉身去辦。

  「若沒事,你們都回去吧。」

  「大人今日不下棋?」楚天凡開口。

  這些天,他夜夜都來陪劉昌裔下棋,兩人藉著棋局布屬將來曲環死後的局勢,就算讓有心人聽了,也未必聽得明白。

  「不。」拿起桌案上的一本兵書,劉昌裔顯得有些意興闌珊。

  楚天凡也沒多問,站起身,雙手一拱,退了出去。

  蘇碩搔了搔頭,不是很想走,但楚天凡已經拉著他出去了。

  小翠也行禮要走。

  「叫你家小姐來一趟。」劉昌裔看了小翠一眼。

  小翠的心微驚了下,大人跟小姐之間的關系,她實在看不明白,但她看得出大人很關心小姐,而小姐雖不說話,但她注意到自己說到大人時,不論小姐在做什麼,都會靜下來聽她說,所以……兩人有情,只是鬧脾氣,所以才都沒有見面吧?

  她天真的想,現在大人主動要見小姐,兩人可以和好了,於是一臉興奮的說︰「是。」

  「去吧。」

  小翠立刻一個叩首,飛也似的出去了。

  屋裡一靜,劉昌裔的思緒立刻動了起來。在他還沒準備好前,曲環還得再撐些時候,他微斂著眼思忖。

  曲環的位置有許多人巴不得想拿在手裡,不單是現在日日在曲環跟前噓寒問暖的上官,更有幾個之前跟曲環有些嫌隙的節度使。

  聶隱娘是田緒派來的,看來魏博節度使對陳許這一帶也有興趣,這一個個的官真是有趣,名利皆有了,卻終究看不破千載功名身外影,百歲榮辱鏡中花的道理。

  朝廷對這幾個功高震主、手握重兵、據地為王的節度使早就心有不滿,只怕巴不得他們自相殘殺,到時朝廷坐收漁翁之利。所以他若硬跟上官撕破臉,自己人先斗起來,只怕得到好處的不是上官銳也不是自己。

  若是原本的劉昌裔,或許會跟上官先鬧起來,但現在他只是冷眼看著上官接下來的把戲,對他而言先攘外,讓一心想置他於死地的田緒死,比對付軟弱的上官重要多了。

  聶隱娘那強裝冷酷的純真性子還挺對他的眼的,只要她的心向著自己,以她的能耐要取田緒的性命是輕而易舉。

  她這個年紀,縱使功夫再高,也不可能對世間的一切無動於衷。果然不過用一個小翠就逼出了她的惻隱之心,若再對她好些,只怕連命都能給他,心甘情願任他左右。

  心虛嗎?他何須有心,情情愛愛是人世間男女的把戲,他沒興趣摻和,他是烈馬,為達目的,向來不擇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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κυιε 發表於 2016-11-17 09:52 AM

第三章 姨娘挑釁遇毒蛇

   聶隱娘早有準備劉昌裔會找上她,只是時間早晚,聽著小翠的話,她沒有遲疑,直接拿著從不離身的劍,面無表情的進了清風樓。

  她進門時,劉昌裔正看著書冊,她也沒打擾,只是直挺挺的站在一旁。

  「只有我倆,無須拘束。」他沒瞧她,只是將手隨意一揮,「坐。」

  她沒有動作,只是盯著他。

  他慢慢的抬起頭,與她四目相接,見她還是不動,索性伸出手,直接拉她坐下來。

  聶隱娘眼底厲光一閃而過。

  「別拿這張臉對著我,我不是被嚇大的。」他放下書冊,似笑非笑的盯著她,「明明就是個年輕的小姑娘,何必弄得自己死氣沉沉?我叫人給你做衣裳,穿些適合你的衣裙。」

  她想穿什麼,是什麼模樣,根本不關他的事。她想叫他無需費心,但話到了嘴邊,卻又吞了進去。

  門口傳來腳步聲,她謹慎的看過去,只見何鈞恭敬的領了兩個下人將備好的飯菜安靜又迅速的放在桌上。

  「下去吧。」

  何釣帶著人下去,走到門邊時遲疑了下,但雙眼一對上劉呂裔,他立刻會意的將門給關上。

  「吃吧。」他拿了副碗筷放在她面前,「若不吃葷食,說一聲便是,何必為難自己?」

  她的眼底閃過一絲驚訝,她從未透露給任何人知道,從她十歲跟著師父之後,她便不再踫葷食,五年後拜別師尊,回了聶府,這些年來也從沒人發現。

  「想問我怎麼知道?」他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替她布菜。

  她看著他,動也不動,只是看著他。

  「只要多點關心便知。」他對她揮了揮筷子,「看在我關心你的分上,多少吃點。」

  必心?她遲疑的接過筷子,呆楞楞的吃了一口,心中五味雜陳。回家多年,就連自己的娘親都沒有察覺她不吃葷食,反倒被一個認識沒幾天的男人發覺了。

  沒來由,一股心酸來得突然,她立刻將頭一低,悶著聲音說︰「其實只要幾個饅頭便成了。」

  她強忍著不落淚的樣子,令他的心弦一動。「我不會連幾個菜的銀子都舍不得。以後有什麼缺的,若你不想透過何鈞,就直接跟我說。」

  直接越過奴才找主子,聶隱娘很清楚自己的身分不配得到這份榮寵,她壓下心中的酸楚,深吸了口氣,將碗放下。

  劉昌裔對她的舉動輕挑了下眉。

  「你知我要殺你。」

  「這問題咱們談過了。」

  「你以為給我一個奴才,賞我幾頓飯菜,說句關心就能令我打消念頭?」

  看她似乎動怒,他反而覺得開心,總比死氣沉沉的好,「是否打消念頭在你,我向來只做我想做的,至於你的心思,我管不著。你殺我也罷,不殺我也罷,我不在乎。」

  「瘋子。」她鮮少說這種情緒化的字眼,但他的話令她慌亂。

  她起身要走,劉昌裔迅速拉住她,「把東西吃了才許你走。」

  她瞪著他,「放手。」

  「不放。」

  她氣惱,「縱使你身邊能人不少,等他們趕到,我早已取你性命。」

  「我知道。」

  她有些氣急敗壞,「若知道,還不放手。」

  「我是瘋子。」

  劉昌裔說完竟不客氣的用力一拉,想強迫她坐下。

  「這是你說的,我就瘋個徹底。不過就是頓飯,接受份關心,有何難?」

  有何難?!她真想大笑出聲。她的人生從一開始,為的就從不是自己,娘在生了她之後,爹抬進府裡的第一個姨娘,正是娘親的親妹妹。娘失了寵愛,始終郁郁寡歡,直到她拜師學成回來,替爹在田緒面前立了功,才看到娘臉上有絲笑容,但她還來不及記憶這抹笑,娘就死了。

  十歲那年巧遇師父,她求著師父將她帶走。跟在師父身邊五年光陰,雖說身子累,但至少她學了一身好功夫,她知道師父關心自己,但師父太過嚴厲,不許她哭哭啼啼,她也習慣師父對她的冷漠。

  她與劉昌裔與其說是朋友,不如說是仇人更貼切,但是他卻要她接受他的關心。接受不難,但接受之後呢?她嘗到了一生最想要的感覺,就怕自己會戀上這滋味不想走。

  兩人僵持著,她看著他的雙眸,知道要不就是一刀殺了他,要不——

  她看向那一桌的菜,坐了下來,將手抽回,拿起碗筷,囫圇吞棗似的將菜全掃進自己的肚子裡。

  劉昌裔沒說話,只是靜靜的看著。

  看著她因為塞得太大口而噎住,他也沒有一絲嘲笑,只是倒了杯水推到她面前。

  她喝了一口水,用力將東西吞下,又繼續吃,直到把東西吃得差不多,吃得都快要吐出來才停下來,恨恨的看著他,「夠了吧?」

  他不顯思緒的點了下頭。

  她猛然站起身,推開房門,大步走了出去,「等你的腳好,我一定會要你的命。」

  這女人……他忍不住搖頭,「好!我等著。」

  聽到他的話,聶隱娘知道他早看穿了自己的虛張聲勢,她騙不了他,在他眼裡只能當個笑話,她緊咬著牙,頭也不回的走開。

  看著她僵硬的背影消失眼前,劉昌益的笑容隱去。

  一個奴才,一頓素菜,一聲關心就能打動——這聶隱娘就是個蠢婦。但愚蠢不該死,該死的是讓她變成今圓這模樣的人。

  目光移到那桌素齋,他的臉色轉為森冷。

  「住在明月樓的姑娘到底是何來歷?」

  「小的聽廚房的大娘說,似乎是大人從外頭帶回來的。總是一身夜行衣,手拿利劍,像個啞巴似的,幾乎都不說話。姓啥名誰沒人知曉,但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便是要殺了大人,只是大人聽在耳裡非但不氣惱,反而喜歡得緊,前幾日還特地從外頭買了個丫鬟伺候她,起居更全都交由何總管打理。一般人連近身都難。」

  阮世君的眉頭輕皺,她的模樣原就生得好,這一皺眉更帶著一絲憂郁的柔弱。

  從劉昌裔墜馬之後,他便不再踏進她的屋子裡,就連她去看他,他的態度也是不冷不熱,之前的寵愛就如過眼雲煙似的,不在他的心頭留下一絲的痕跡。

  劉昌裔的正妻早死,之後他沒再娶妻。

  這半年來的相處,她知他其實不重女色,一心只知對曲環盡忠,所以曲環得知劉昌毅收自己進府,原覺得她的身分不配他這個手下大將,但因為劉昌裔喜歡,曲環也就睜只眼閉只眼,由此可知,曲環早把劉昌裔當成兒子疼愛,甚至還打算替他再挑門貴妻。

  只是這門親事還沒談成,曲環病倒,劉昌裔又墜馬,但他早晚會迎娶正室,在那一天來臨前,她只能用盡一切手段讓劉昌裔對自己上心,就算將來有人再進門,也不會撼動她半分。

  「只怕那女子口口聲聲想對大人不利是假,藉此得到大人注目才是真。」阮世君揣測了聶隱娘的思緒,「這女人倒是好手段。」

  她在腦子裡細細的盤算,劉昌裔對那女人雖好,但時間短暫,絕不會熱絡到非她不可。

  只要感情還未深種,除去這個礙眼的丫頭,一切就能回歸平靜,反正除去個浪蹄子這種事,她以前也沒少做過。

  選了個天氣晴朗的日子將自己打扮好,阮世君狀似不經意的在花園裡與正在打坐的聶隱娘打了照面。

  她靜靜站在涼亭外,看著聶隱娘清麗的五官,不算絕美,卻有股超然氣質。她心頭不由得冷哼——原來劉昌裔現在換了口味,轉而喜歡這種清冷的女人。

  「姑娘好雅興。」

  聶隱娘早知道有人來了,但雙眼依然閉著,懶得理會。

  去替聶隱娘端茶水的小翠,遠遠看到涼亭外有人,連忙跑了過來,「小姐打坐之時不讓人打擾。」

  她跑得急了,手上的水都灑了出來,但她只記著不讓人打擾聶隱娘,也顧不得其他,水不小心濺到了阮世君紫色的衣裙,她厭惡的一瞥。

  「這是那來的丫鬟,沒半點規矩!」阮世君身後的丫鬟連忙站上前,不客氣的推了小翠一把。

  小翠踉蹌了下,覺得有些莫名其妙。雖然沒見過阮世君,但她有眼色,看出她身上衣服料子極好,身分肯定不一般。

  「奴婢小翠,」她精神的說道︰「小姐打坐時,別人不能打擾。」

  「好大的架子,打坐?!」丫鬟雙手叉腰,氣勢凌人,「什麼時候劉府沒了規矩,讓個來路不明的丫頭給阮姨娘受氣。」

  阮姨娘?

  聽到這聲叫喚,聶隱娘睜開了眼,看向阮世君。原來她就是讓劉昌裔不惜受指指點點也要收入府的他人婦。果然美矣,嬌柔的樣子連她都忍不住多瞧上幾眼。

  「我們家小姐不是什麼來路不明的丫頭。說話客氣點,」小翠不悅的叉著腰,「姨娘有什麼了不起,大人說,小姐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所以姨娘再大也大不過大人,大不過我家小姐。」

  阮世君滿腔怒火全上了一張粉臉。

  「你這沒規矩的丫頭!」身後的丫鬟揚起手就要給小翠一巴掌,但她的手還沒落下,一顆不知從何而來的小石頭打中了她的手背,上頭立刻紅腫一片,她正要痛叫出聲,一顆石頭又穩穩的打中了她的臉頰。

  她捂著臉,驚慌失措的目光看向盤腿坐在涼亭的女人,石頭是從她手中射出來的。

  阮世君之前跟著那個刺史時,看過的能人異士不算少,知道現在自己頂著劉昌裔侍妾的名分,這女人就算再得劉昌裔看重,也不敢真對她動手。

  「姑娘倒是護短。」阮世君的雙眼盈上水氣,楚楚動人,「自己的丫頭口無遮攔不知教訊,卻先欺負奴家的丫鬟。」

  聶隱娘沒說話,只是用著平靜無波的眼神看著阮世君,腦中卻浮現自己爹親那幾房侍妾為了爭寵所上演的一幕幕荒唐,娘親還因此難過揪心垂淚到天明,想到娘夜夜難眠的模樣,她的心冷了。

  這裡清靜,她喜歡在這裡打坐,現在看來,這個不受打擾之地已不平靜。

  阮世君絕不會毫無理由的出現,但不論她想做什麼,她都沒心思奉陪,劉昌裔終究不過是個尋常男子,她竟為了這樣一個男人而心煩意亂,她真是犯了傻。

  聶隱娘拿劍一躍而起,冷著臉走開。

  「姑娘,奴家有話想說。」阮世君擋住了她的路。

  「我與姨娘無話可說。」聶隱娘連正眼都不想見她。

  「看來姑娘心傲,不屑與奴家相交,奴家自知身分低下,但總是姊妹一場,想與姑娘和平相處,共事一夫。」

  姊妹?共事一夫?!聶隱娘冷哼,敢情阮姨娘以為她是劉昌裔的人?不過阮世君會這麼想不令人意外,她不正住在劉昌裔的房裡嗎?

  想起這些日子,她說劉昌裔是個瘋子,自己不也跟他一起瘋,竟然放任自己與他之間的關系,由著外人胡言亂語。

  「我與大人沒你想的關系,你要爭風吃醋隨你,但別算上我。」

  「姑娘別惱,」阮世君試圖拉著聶隱娘的手討好,但被聶隱娘閃過,她便一臉委屈的說︰「若有誤會,奴家陪罪便是。」

  「陪罪免了。」

  柔軟無骨的美人那微抬的臉蛋、盈盈若水的眸光,說有多美就有多美。看來男人就愛這樣的嬌柔作派,她心中一刺,竟沒來由的嫉妒這個與自己的剛烈全然不同的女子,「姨娘這般身段,還是拿去討好男人,別在我面前作戲。」

  聶隱娘不留情的批評說得阮世君面子有些掛不住,她心中一恨,看不慣聶隱娘的超然。

  不管劉昌裔是否踫過她,人都住進了明月樓,話傳出去兩人也是不清不白。她竟還有臉端了個高高在上的架子!

  壓下自己心頭的厭惡,她硬是擋住她的路,「若是奴家說錯了了話,姑娘別惱,奴家給姑娘陪罪。」

  看阮世君跪了下來,聶隱娘的眼神更冷,她沒叫她起來,她愛跪就隨著她跪,見路被擋,索性走另一條路,誰知才轉入另一條小徑,就看到楚天凡正推著劉昌裔過來。

  今日實在倒霉,這花園不過就兩條路能離去,現下都被堵了。她僵在原地,往左往右都不成,索性丟下小翠,便打算點地而起,越過花壇離開。

  此時楚天凡看到一旁花叢竄出一條蛇,正要喊人,注意到劉昌裔的手微舉,朝聶隱娘的方向看了一眼,他的眼神一斂,立刻揚起聲音,「小心,大人!有蛇!」

  原要離去的聶隱娘立刻回頭,看見一條青蛇出現在劉昌裔正要經過的小徑上,她不假思索地回過身,一劍直接將蛇殺了。

  「身手挺例落的。」

  聶隱娘抬起頭,看著劉昌裔坐在輪椅上,似笑非笑的盯著她。

  她面無表情的收起劍,卻沒料到草叢裡竟然還有另一條蛇,她來不及閃避,腳踝被狠狠咬了一口。

  她眉頭一皺,還沒來得及反應,劉昌裔竟然從輪椅上一躍而起,單手捏住蛇頭,一把扯掉蛇,同時把她往後一拉。

  聶隱娘被拉得踉蹌一下,直接撞進了他懷裡。

  幾個侍衛連忙上前,發現後頭竟有個駭人的蛇窩,眾人便合力將蛇窩滅了。

  無心去理周遭的混亂,聶隱娘推開他的懷抱,目光直勾勾的看著劉昌裔站得直挺挺的雙腿。原就知他身材高大,今日一見果然——

  「你的腳痊愈了?!」她的聲音很冷,沒有太多起伏。

  「嗯。」他顧不得男女之防,一把扯破她的褲管,露出蛇的齒痕,他冷著眼解開自己的腰帶,用盡全力綁在傷口上方。

  他才綁好,眼角看著銀光一閃,還來不及反應,就見聶隱娘從另一腳的綁腿中抽出匕首,朝腫起的傷口劃上一刀,不留情的就像劃開的不是自己的皮膚。

  她的冷絕令他心驚了下。

  她將匕首放到一旁,揮開他靠近的手,自顧自的動手擠著傷口,將毒血擠出。

  聶隱娘沒看清是什麼蛇,但看血是黑色的,周圍已無知覺,看來有毒,她的手勁更加重幾分。

  察覺他再次向她靠近,她啐了一聲,「不要踫我。」

  劉昌裔一惱,若說他瘋,聶隱娘也算是瘋了。他早知道阮世君找人放蛇進園子,他原是來看個好戲,看她怎麼應對,卻沒料到她竟然為了救他而讓自己被咬傷。

  有一瞬間,他的胸口一緊,有股陌生的窒息感,他只是好玩,可不打算看她死在眼前,於是不顧她反對,硬是揮開了她的手,嚴厲的瞪了她一眼,替她擠出毒血。

  她也沒說話,只是冷眼看他,手伸向一旁的匕首。

  只要心一橫,手起刀落,他的命就葬送在自己的手裡。

  「你要殺我,」他連看都沒看她,淡淡的語氣中帶了絲冷,「今天就不該再救我。」

  他的話使她的身子一僵。

  楚天凡派了何鈞趕忙去拿解毒丹藥,一送上來,立刻拿給劉昌裔,「大人,解毒丹。」

  劉昌裔用力擠出髒血,抬頭看了她一眼,「吃下去。」

  聶隱娘怨懟的看他,沒有任何的動作。就算蛇有毒又如何,就算毒發身亡,她也不在乎,大不了就是一死罷了。

  「瘋婆子,要死等我點頭再說。」似乎看穿她的思緒,他怒道。這個以為天底下沒人在乎她的女人,一想到會死,可能以為能獲得解脫,所以不單不怕死,還歡迎得很。

  他一把拉過她,見她倔強的閉緊嘴,他用力將她的嘴撬開,將藥給塞進嘴裡。

  她毫不領情的咬他的手,口中可以嘗到血的腥味,但是他依然一臉冷絕,她不想示弱,卻覺得天旋地轉,腿漸漸沒了知覺,然後是全身,麻痹感漫向她的感官,逼得她軟弱無力的只能將藥吞進去。

  她眨眨眼,企圖保持清醒,雙手想推開他,但才踫到他,卻使不出一點力氣。

  暈眩向她襲來,失去意識前她落入了劉昌裔的懷抱,她閉上眼的瞬間看見他眼底一閃而過的驚慌。

  緊張嗎?他們說是仇人更加適當,何苦為她緊張?

  劉昌裔在她身子一軟,快失去意識時,立刻伸手將人抱住。

  「大人!」

  此時阮世君在丫鬟的扶持下出現,一臉焦急。

  劉昌裔冷冷看了她一眼。

  阮世君被他眼睛流露出的寒意駭住,但隨即穩住心神,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方才真是太嚇人了,姑娘沒事吧?」

  劉昌裔沒心思看阮世君演戲,閃過她意圖伸過來的手,打橫將聶隱娘抱起,大步走開。

  見他這般怒視自己,阮世君心頭一顫。

  劉昌裔見到自己,縱使不是每次皆柔情密意,但也不至於像要殺人似的盯著她看,看來他對這女人用情的程度比她所猜測的還要來得深。

  這女人打坐的亭子四周花團錦簇,只有一左一右兩條小徑能離開,今日她故意往其中一條一跪,擋住了她的路,讓她走向另一條她派人擺放蛇籠的小徑,千算萬算卻沒算到劉昌裔會在那節骨眼出現。

  那女人雖然被蛇咬了,但出手救了劉昌裔,只怕會因禍得福,令劉昌裔更看重幾分。

  阮世君不由得懊惱起來。

  房裡飄著一股淡淡的藥味,聶隱娘的眼皮動了動,睜開了眼,眼神有些渙散。

  劉昌裔見她轉醒,坐在床沿,將她半扶起來,輕聲說道︰「把藥喝了。」

  聶隱娘半夢半醒的喝了一口,入口的苦澀令她一下回過神,看著自己虛弱的窩在他懷裡,她無力掙扎,只能將頭一撇,「不要。」

  「由不得你。」他臉上的柔情因為她的拒人千裡之外而隱去,不見一絲憐香惜玉,抓住她,逼她喝下苦藥,兩人拉扯之間,藥喝了一半也灑了一半。

  聶隱娘被灌得咳嗽不已,藥喝完,劉昌裔松開手,看著她無力的趴在床上。

  他冷眼將空了的碗交給一旁一臉不安的小翠。

  在小丫頭心目中,這兩個都是主子,幫那個都不對。看聶隱娘難受,她心裡也難過,但是劉昌裔的臉色卻讓她沒勇氣吭半聲。

  「如此倔強,看來死不了。」

  聶隱娘趴在床上,半天才止住咳,恨恨的轉頭看他。

  「咬你的是蛇,」見她怨懟的神情,他諷刺道︰「不是我。」

  見他還有興致嘲弄自己,她一惱,「要不是你,我不會淪落至此。」

  「淪落?」劉昌裔嗤之以鼻,「一口利劍,殺人無數,就算沒有我,你也已經淪落到十八層地獄了。」

  她的臉色因為傷更因為他的話而變得異常蒼白,她的手摸著四周,「我一定要殺了你,殺了你——」

  「這句話已經聽膩了,換句新鮮的。」

  聶隱娘的臉色忽紅忽白,他知道自己不會動手傷他,若真想要他死,那蛇咬他時,她大可袖手旁觀,但她沒有——以他的聰明才智,只怕也是算到了自己的動情動心。

  在初識之時,她出手救他的當下,她與他之間的戰爭,已經輸了。

  她的心驀然平靜下來,覺得自己可笑,她變得面無表情,淡淡的開口,「我的劍呢?」

  「我收了。」

  理所當然的口吻令她眨了下眼,「還給我。」

  他勾起唇,半嘲弄的打量著她,「你想走?你以為你現在走得了?」

  她不跟他廢話,他不給,她就自己找,於是掙扎著想起身。

  他置身事外般的看著她撐起自己卻又馬上無力的跌回床上。

  小翠在一旁見得急,想上前幫忙,但劉昌裔的神情令她不敢擅動。

  劉昌裔冷眼旁觀,見她掙扎著離開床鋪,最後重重摔倒在地,卻連痛都不哼一聲。

  就是個蠢婦!他一惱,手一撈,輕而易舉把她丟回床上。

  「我不殺你了……」她無力的喘著氣,難堪的認了,「把劍還我,讓我走。」

  「我早知道你不殺我了。」他專注的看著她的眼,「但你不能走。」

  她不服輸的看他,「你以為你留得住我?」

  挑釁在劉昌裔眼底一閃而過,「要賭嗎?」

  他不可一世的口吻她已經太過熟悉,她不想費心跟他周旋,她用雙臂撐起自己,眼前卻一花,心一驚,察覺本來就無力的身子變得越來越沉重,「你給我喝了什麼?!」

  「不過是些安神的藥,」他伸出手,輕輕撥開她散在臉上的黑發,「可以讓你好好睡一覺。」

  聶隱娘的眼神出現恐懼,她不想好好睡一覺,這些年的日子,她根本無法安心閉著眼,因為她要時刻提防隨時可能出現的危險。

  「我不要!」

  她掙扎著要起床,但他的手一壓,輕而易舉就將她按回床上。

  「你該死!」她詛咒他,真的動怒了,握緊拳頭用盡全力的一擊,卻軟弱的落在他的肩頭。

  劉昌裔緊盯著她到這地步依然閃著不服輸光芒的雙眸,直接動手扯她的衣服。

  「你做什麼?」

  「你衣服濕了,爺親自替你換。」

  「不要!」她無力掙扎,只好以目光求救的看向小翠。

  小翠急得苦了一張臉,正要向前,卻被一旁的何鈞抓住,半拖著出去。

  「下次喝藥就乖乖喝,一滴都別剩。」他只手扣住她的雙手,鎖在她的頭上,從容不迫的看著她,「再沾濕衣裳,我就再替你換。」

  他的聲音低沉,一只手扯開她的衣帶。

  身體一涼,聶隱娘的眼眸滿是驚慌失措。與其說怕他,不如說更害怕自己對他的反應。

  劉昌裔扯下她的衣服,他原只是想給她一個警告,卻沒料到除去她的衣物之後,他的身體竟然起了反應。

  注意到他眼神的轉變,她額上布上了一層薄汗,「不要……」

  他沒讓她把話說完,「我發現,你沒有功夫的時候,可愛多了。」說完,他低頭吻住了她的唇。

  劉昌裔的唇帶著霸道的掠奪,聶隱娘的心口狂跳得厲害,臉像火燒,察覺他的手抓上她的前襟,她想要搖頭,掙扎著清醒,但眼皮卻如千斤重,思緒恍惚了起來,閉上了眼,落入黑暗之中。

  劉昌裔的眸色轉深轉濃,看著她沉睡,粗喘了幾下,竭力壓**內的激蕩情緒,拿起一旁干淨的衣物套在她的身上,把注意力集中在她脖子上的金鎖片。之後他將金鎖片解下,半臥在床上,只手抱著她,細細打量著上頭那個小小的聶字。

  察覺懷中的人一動,他低下頭,看著她在夢中輾轉反側。

  她蜷曲在恐懼中,她夢到了死在她劍下的亡魂,他們離她好近,伸出手就能搖住她的脖子,她拚命的想要閃躲,一邊發出低低的呻吟聲。

  突然一個溫熱身軀貼近她,將她緊緊抱住,溫暖傳到她體內,她情不自禁靠得更緊,她感到溫暖帶來的安全,驚恐慢慢退去

  看她就算睡夢中也不安穩,劉昌裔不由得皺起眉頭。說聶隱娘是心狠手辣的殺手,實在言過其實,空有一身高強功夫,帶給她的不是快樂,而是無止境的痛苦煩憂。若是如此,這身傲人的功夫不如不要。

  他輕觸著她的臉頰,溫柔得不像心冷的自己。

  聽到門口傳來細碎的交談聲,他眼底閃過不悅。

  小心起身,不忘將她身上的被子蓋得密實,他大步走過去將門打開,「吵什麼?」語氣含怒但不忘壓低聲響。

  小翠見門被打開,顧不得行禮,從一旁擠了進去,那護主的樣子實在令人好氣又好笑。

  「她死了嗎?」蘇碩一見到劉昌裔便口無遮攔的問。

  一旁的楚天凡聽了,真想將人打暈了——這不會說話的還是少說兩句的好。

  蘇碩不管,徑自說道︰「若死了也是一了百了,雖說她是為了救大人才受的傷,但是以大人的功夫和周遭的守衛,其實也輪不到她出手,所以一切都是她自找的。雖說她身手真是不錯,但還是只有一死,對大人才是好事。」

  這左一句死右一句死的劉昌裔聽得很刺耳,但他還不至於為這個怒斥蘇碩。畢竟說到底,蘇碩也是忠心,為的是他的安危。

  「大人這後院也實在亂七八糟。」蘇碩不客氣的指著院門口,何鈞正攔著試圖要進來的阮世君,「先是來了個阮姨娘,現在又留一個連名字我都不曉得的刺客,今日這一出,八成是其中一個為了爭寵而導的戲。」

  楚天凡覺得太陽穴抽痛,蘇碩氣一上頭,什麼都忘了,他原想要替蘇碩這個傻大個陪罪個幾句,卻發現劉昌裔的目光始終停留在院門口。他稍微心安,知道劉昌裔縱使心頭有怒,針對的也是院門口的那一位。

  劉昌裔看著阮世君,距離太遠看不清她的神色,但見她的模樣似乎在拭淚,而何鈞也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

  這女人深知自己的容貌是天底下最好的武器,很懂得利用,但不是每個男人都吃這一套。

  他收回視線,看著楚天凡,已經晚上了,兩人現在還來求見,肯定不只為了管他後院女人的事。不說廢話,直奔主題。「有事?」

  「還不是上官。」蘇碩這才想起了正事,忙不迭的說了,「今日竟厚著臉皮進兵營說要誥賞眾將士,也不想想咱們都是大人的兵馬,那輪得到他來行賞。走時,他才順口一提說要邀大人一聚,那家伙會有什麼好心思,肯定宴無好宴,大人直接回絕了吧!」

  劉昌裔的目光穩穩看著楚天凡,要他說個清楚。

  「上官將軍說許久未見大人,心中掛念得緊,」楚天凡恭敬的說道︰「三日後設宴將軍府,請大人務必賞臉。」

  劉昌裔眼底精光一閃,在曲環才被診斷出撐不了多久的時候,就急著見他,想要對他不利,上官實在是個沒腦的。他口氣沒有太大的起伏的說︰「說我不良於行。」

  「只怕將軍用八人大轎也會把大人抬進將軍府。」

  劉昌裔冷冷一笑,目光看著阮世君的方向,美麗的女人也是顆好棋。

  「告訴將軍,若將軍不嫌棄,就改設宴於我府上。」上官巴不得他死,他不會愚昧到送上門任人宰割。「若沒事,退下吧。」

  蘇碩仿佛還要說什麼,楚天凡不給他機會,半拖半拉的將人往外帶。

  「叫她進來。」劉昌裔轉身下了樓。

  楚天凡拉著蘇碩的腳步微楞,知道所謂的她指的是阮氏,他揣測不出劉昌裔的用意,畢竟兩個女人,一個是他曾經的愛妾,一個是他現今放在心頭的人,他能如何做?

  「是。」楚天凡深知下屬不便插手主子後院之事,縱使好奇,也沒有多問半句。

  看到蘇碩那副興致勃勃的樣子,他扯著他的手又加重了幾分。

  「天凡,你可知若我不想走,你怎麼拉我也拉不動?」

  楚天凡沒好氣的瞪著蘇碩,「自然明白!只是不想蘇兄禍從口出。」

  「我是為了擋著大人再犯傻。自古紅顏禍水,我怕大人失了分寸。」

  「好一句紅顏禍水,想不到蘇兄也會說上幾句成語,但相信大人自有其考量。」說完,楚天凡對院門口哭得梨花帶淚、令人心生憐惜的阮世君道︰「阮姨娘,大人有請。」

  阮世君聞言,臉上終於出現一抹笑,有禮的一福,立刻帶著自己的婢女進去。

  蘇碩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她的背影。

  「走吧!」楚天凡倒是處變不驚,目不斜視,「那是主子的女人。」

  「啐!」蘇碩不屑的一撇嘴,「我的胃口可沒大人這麼好,這女人柔弱得用我一根手指就能捏死。硬要說,那個不知名字的死丫頭還比較對我胃口,一有不快就拿劍來打上一頓,這才是痛快。」

  「你口屮的死丫頭也是主子的女人。只是現在不是。」

  「大人也真是的,若我說——」

  「若你說就是把人給壓上床,脫下衣服,用強的也強要了,是嗎?」

  被說中了。蘇碩搔了搔頭,又想起聶隱娘的功夫,「但是我怕大人會先被痛揍一頓,所以大人要行事前,得派人在四周守著才行。不對,不如趁著她現在有傷,直接就要了吧!」

  再說下去楚天凡的頭都要痛得爆炸了,加快腳步走出劉府大門,坐上了自己的馬車。

  原以為蘇碩會自己上馬離開,卻沒料到他竟擠進了他的馬車裡。

  楚天凡沒好氣的看著他。

  「餓了。」這麼大的個兒,實在容易餓,「上你府裡蹭頓飯。」

  楚天凡暗嘆了口氣,叫小廝駕車走了。

  阮世君揣著一顆不安的心,一臉委屈的進了屋子,她的婢女手上還恭敬的捧了個木盒。

  「大人,」阮世君柔柔的行了個禮,「姑娘沒事吧?」

  「是死是活,聽天由命。」劉昌裔的口氣沒有太多情感,徑自坐在椅上,好整以暇的看著她。

  阮世君被盯得心裡有些七上八下,但畢竟是青樓出身,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很快就鎮定下來,她望著劉昌裔,一臉真切的開口,「姑娘可得沒事才好。說到底也是為了救大人。這是大人前些時候賞給妾身的老參,妾身特地拿來給姑娘。」

  劉昌裔看了打開的盒子一眼,果然是難得一見的老參,「既是賞你的東西,你留著便是。」

  「姑娘乃是府中貴客,今日為大人受傷,妾身心中跟大人一樣擔憂。」她偷偷打量著劉昌裔的神色,心中一直對方才在園子裡,劉昌裔抱著那女人離去時所露出的神情而不安,但現在見他一臉平靜,也沒對那受傷的女人有多少擔憂,心才稍稍的安定,「不過盡點棉薄之力罷了。」

  「我就替她謝過君兒了。」劉昌裔對何鈞使了個眼色,何釣立刻上前拿走婢女手中裝著老參的木盒。

  一聲君兒令阮世君露出泫然欲泣的樣子,「大人,妾身可許久未聞大人這麼叫喚了。」

  「這些日子事忙,」他伸出手,拉住了她的手,「冷落你了。」

  阮世君拿著帕子壓了壓自己的眼角,露出令人生憐的一抹笑,「不委屈,只要大人心中還有君兒便好。」

  「瞧你說的。」他摟住她,把她抱在懷裡,「我縱使沒日日見你,但也是時時掛記著你。你身子也不好,這老參我先暫且收下,但也不好平白拿你東西,」他看著一旁的何鈞,「明日看姨娘缺些什麼,只要姨娘喜歡,全給備下。」

  「是。」何鈞點頭,心中實在搞不懂劉昌裔這忽冷忽熱的態度,之前將這阮姨娘當成擺設,他還以為阮姨娘的寵愛到了頭,沒想到今日不過送上根老參,就又讓主子另眼相看了。

  見兩個人濃情密意,他也識趣的帶著帶著丫鬟退了出去。

  人一走,阮世君也不再端著架子,直接倚進劉昌裔的懷裡,「想想也是怪嚇人,妾身實在慶幸大人無事。」她露出驚魂未定的神情,「府裡可未曾聽聞有蛇傷人之事。」

  「春口時分,冬眠出洞,蛇類四處爬行難免,」劉昌裔摟著她,三言兩語就略過此事,「只是這蛇看來似乎不少,你這些日子小心些,別讓自己也傷了。」

  見劉昌裔沒有懷疑到自己頭上,阮世君徹底安心,雙手掛在他的脖子上頭,「謝大人厚愛,今日見大人腳傷已好,實在萬幸。」

  劉昌裔的嘴角一揚,低頭看著她一雙勾人的媚眼,「是啊!只是這腳實在該一輩子不好才是。」

  阮世君眼底閃過驚訝,「大人怎麼說這等喪氣話?」

  「時不我與。」他拉開她的手,有些失落的重重嘆了口氣,「這上官硬要我死,節帥又病得糊涂,眼中只有他。看來我已經無路可走,只能拋棄這一切榮華,才能求個全身而退。」

  阮世君初聽聞有些懵了。阮世君兒時家境不好被賣入青樓,嬤嬤見她長得好又聰慧,特別用心對待,年齡漸漸大了,自傲自己的花容月貌,性子不免驕縱,縱使身在娼門,但她天生絕色,詩詞歌舞無一不精,不信自己沒有榮華富貴命,所以想盡一切辦法要替自己爭得一個位置。

  最後讓她遇上了蒼州刺史,雖說已年過半百,但至少手握權勢又腰纏萬貫,跟了他之後必能從此脫離青樓,一生吃穿不愁又有下人婢女使喚,她於是找機會勾得蒼州刺史替她贖了身。

  蒼州刺史本就好漁色,後院的女人不少,但比起她在青樓的經歷,那些端了個架子的官家女人自然不是對手,她的狐媚獨佔刺史的寵愛,說一不二,走到哪裡人人都把她當成正主兒,只是好日子沒過多久,刺史卻因一個通敵罪名被押入大牢。

  她不是沒見過世面的村婦,知道這條罪名弄到最後可是滿門抄斬,所以在一家子正想盡一切辦法要將刺史從牢裡救出時,她已經找到退路,夜半求見受曲環命令前來蒼州抄家的劉昌裔,自薦枕席。

  最後果然讓他對她起了憐惜之心,縱使背負霸佔他人婦的罪名也要將她留下。原以為老天厚愛,讓她再得機會,劉昌裔深受曲環重用,若是曲環一死,任劉昌裔留後,往後他還有可能成了節度使,手握一方霸權,沒想到才沒多久,他竟失志到想要放棄榮華富貴。

  阮世君壓下心急,露出嬌柔的笑,偎進了劉昌裔的懷裡,「憑大人的才情,定能化險為夷。」

  「罷了!」劉昌裔伸手將阮世君擁入懷裡,「我也不求富貴榮華,只要君兒相伴。你我兩人在山野之間尋個茅屋,爺就當個山村野夫,你就為爺洗手做羹湯,做對神仙眷侶豈不美哉?」

  阮膽君臉上雖然笑著,但心中著實一驚。退隱山林當個一無所有的鄉野村婦?!她不要,這不是她要的!

  「這樣的日子極好。」她垂下自己言不由衷的眼,她對劉昌裔也不是沒有情感,畢竟他正值壯年,比起行將就木的刺史來說,他更值得她托付終身,只是再多情分也比不上她一心想要追求的富貴榮華。

  「方才蘇碩來報,說是上官將軍要見我一面,看來是想要看我這傷是真是假。」

  提到上官,阮世君的眼底閃過一絲光亮,這個人垂涎她的美色,她是知道的,或許劉昌裔當初會收了她,也有一部分是為了給上官添堵。

  劉昌裔把阮世君的神情全都盡收眼底,雖然她依然嬌弱的窩在他懷裡,但眼底一閃而過的光芒沒逃過他的眼,「上官他現在可是節帥心目中最看重的大將,若節帥真有個萬一,這陳許一帶就是他的天下。以我之前與他的過節,只怕真到了那一日,我命不久矣。」他拍了拍自'd的腿,「我瞞著腿好的事,就是怕他再對我動殺意,現在看來是瞞不了他了。」

  在阮世君眼裡,劉昌裔雖不爭強好勝,卻從不輕易言敗,而今承認自己敗下陣來,難道真到了山窮水盡之日?!這可不成,靠山倒了,她得趕緊再攀上另一棵大樹。

  「爺就說身子不適,雙腿不良於行,設宴於劉府如何?」

  劉昌裔似笑非笑的看著她,伸出手輕撫她的後背,「你可是有好法子?」

  「趁著將軍過府,設宴款待,以大人的聰明才智,興許能想出化險為夷的好法子。」心思百轉,她將自己柔柔的貼進他的懷裡,「就算最後大人真有心求去,總也得先處理好府裡

  的一干下人,他們忠心耿耿的替大人辦事多年,大人不好讓他們將來沒個依歸。」

  劉昌裔撫著下巴,一副沉思的樣子。

  阮世君知道劉昌裔向來心慈,自己用下人當借口肯定打動了他,實際上她不過是替自己爭取機會,讓上官能見上自己一面。

  「設宴之事,就交給妾身。」阮世君柔聲哄道︰「妾身一定讓賓主盡歡,保大人無事。」

  劉昌裔贊賞的拍了拍她的後背,「好!就聽你的!還是君兒懂事,一心為我,此生有你,我真是不枉此生。」

  「妾身是大人的人,自然一心為大人。」

  他嘴角帶笑,但笑意始終未達眼底。

  聶隱娘這一覺睡得沉,直到日上三竿才迷迷糊糊的睜開了眼。

  早守在一旁的小翠一見她有動靜,連忙拿著一旁早早備下的溫水,上前扶起了聶隱娘,

  「小姐,先喝點水。」

  聶隱娘頭還有點昏沉,喝了幾口水,這才有了點精神,「什麼時辰了?」

  「午時快過了。」小翠說道︰「小姐可要吃點東西。」

  午時快過了?!聶隱娘怔忡的看著外頭一片亮晃晃,她許久未曾如此安穩的睡上一覺。

  睡夢中溫暖的懷抱,縱使清醒依然記得清楚,但她倒希望自己能夠忘個干淨。

  「小姐?!」

  聶隱娘收回視線,看著一臉擔憂的小翠,輕聲道︰「我不餓。」

  「小姐多少得要吃點東西。等會兒還得喝藥。」小翠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對了!大人有交代,若小姐醒來得派人去說一聲。」

  聶隱娘飛快的叫住她,「別去。」

  小翠硬生生停下腳步。「小姐,昨夜大人可守了你一夜,大人幾乎都沒睡,就擔心小姐半夜發熱,身子不舒服。」

  一個男人守著一個女人一夜,看顧昏睡的她,這應該代表對她也有一絲在乎,只是想到媚眼如絲的阮姨娘,想到自己的刺客身分,她命令自己不要一廂情願的去揣測。

  見到聶隱娘輕皺起的眉心,小翠感覺心疼,只是她雖一心向著聶隱娘,但她始終沒忘記她真正的主子是劉昌裔。

  「小姐,讓我去跟大人說一聲可好?」小翠有些可憐兮兮的看著聶隱娘,知道她家小姐心好,看不慣她受責罰,「大人掛心小姐,現在知道小姐醒來肯定也能放下心。」

  看著小翠,聶隱娘拒絕的話始終吐不出來。

  她現在很虛弱,縱使不想見他,也得他也不想才行,只要一日不離開這裡,她躲也躲不開他。

  「去吧!」她低聲說道。

  一得到聶隱娘首肯,小翠雙眼一亮,飛也似的去通報何鈞,請他轉達給劉昌裔知道。

  聶隱娘的手撐著床柱,搖搖晃晃的起身,眼角余光瞥見銅鏡裡自己蒼白的臉,如此嬌弱,看在眼裡,自己都覺得陌生。

  她咬著牙,忍著腳痛和暈眩,硬是撐著一口氣走到了花廳,不願臥在床上讓劉昌裔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只是,不過幾步路卻走得異常緩慢。

  「看來那安神藥下得還不夠重,你竟還有力氣下床。」

  聽到身後的聲音,她提著的一股氣差點潰散,幾乎跌坐在地。

  劉昌裔的左手穩穩的抓住了她的手臂,往前一站,讓她整個人倚在自己的身上。

  她抬起眼與他的視線接觸,昨夜他緊摟著自己的畫面闖進腦中,她別開眼,不去看他。

  「用膳了嗎?」

  她斂著眼,沒說話。

  劉昌裔看向一旁的小翠。

  小翠立刻回答,「小姐說她不餓。」

  劉昌裔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何鈞在一旁見了,捏了把冷汗。覺得這小翠實在沒腦子,縱使主子不餓也得備好膳食才對,果然沒受過提點,不懂得規矩。

  「今早爺交代了,要廚房用好些蔬果熬了高湯,現在只要去熱熱,下些面條,清淡又美味,正適合姑娘。」他對她使了個眼色。

  小翠立刻會意,「謝何總管。」不需第二句話,她連忙去廚房張羅。

  「大人,小的也去瞧瞧。」何鈞行了個禮,退了出去,還不忘將門關上。

  劉昌裔扶著她坐下,發現她的蒼白和虛弱,胸口涌起莫名的心疼,他向來樂於左右他人,卻不願思緒隨著另一人起伏。

  而她——他抬起聶隱娘的下顎,與她對望——有些特殊。

  聶隱娘下意識的伸出手,抵在他的胸前,阻止他的接近。眼角卻看到他脖子上掛著她再熟悉不過的金鎖片。

  她雖然還沒什麼力氣,卻堅定的伸出手要扯回。

  他挑眉嗤笑,抓著她的手,壓在自己的胸口,傾身湊向她。

  聶隱娘身子一僵,劉昌裔忽然吻上她的眉心,他的舉動令她著實一驚。

  他品味了下唇邊的滋味,確實還挺不賴的。他霸道的說︰「這個金鎖片我要了。」

  她一惱,「我的劍呢?」

  這時候還要找劍?他挑了挑眉,扶她坐下,然後打開一旁的櫃子,拿出她的劍丟給她。

  她沒料到他會突然丟過來,伸手要接,卻慢了一步,劍掉在她的腳邊,她瞪著劍,難以置信。

  他一笑,慢條斯理的走了過去,單膝在她面前蹲了下來,撿起劍,抬頭看她,「看來,你的傷真得養一陣子。」

  看著他將劍拿到她面前,聶隱娘眼底浮起一絲倔強,「你對我好,不過是希望我不要對你下手罷了。」

  他一笑,「隨你怎麼想。你大可不接受,繼續冷眼待我,但就是別想阻止我。」

  她咬著牙,伸手拿過劍,「東西還我。」

  「劍已在你手。」

  「我的金鎖片。」

  「不過就是個不起眼的小鎖片,」他挑釁的拿著金鎖片晃了下,「如果你想要,我打塊金牌給你掛著都成。」

  「你——」她死死瞪著他,覺得他存心裝傻,以逗弄她為樂,「那是我出生之時,我娘打給我保平安的。」

  劉昌裔哼了一聲,「這麼多年,你為了聶家出生入死,只有這個金鎖片保平安,你也太好打發了。」

  「你懂什麼!」她忍不住啐道。這是她娘唯一留下的東西,意義自然非凡。「還給我。」

  「不還。」他厚著臉皮直接說︰「我要了。」

  「你明擺著搶,算什麼英雄好漢!」

  「誰跟你說我是英雄好漢,當英雄都死得早,我的命值錢,還得再活好幾十年。」

  如此厚顏無恥,她忍不住握上了劍柄。

  「你不會傷我,所以還是省點力氣吧。」他坐到她的身旁,順手將她摟過來,把玩著她的黑發,「不用在我面前虛張聲勢。」

  她怒得原本蒼白的臉都紅了,「狗急了也會跳牆。」

  「別放著好好的人不當,去當狗。」

  聶隱娘被此話激怒,頭一陣暈眩,身子不禁一晃。

  劉昌裔將她摟得更緊,「你看,存心跟自己過不去,蠢婦。」

  她閉著眼,無力的將頭靠在他的懷裡,鼻息盡是他的味道。

  「都怪你……」原是斥責,但出口卻像是撒嬌。

  他低下頭,望住她憂郁的眉眼,握住她的手,感受上頭因長年練劍而起的繭,將之貼在唇上吻著。

  此時小翠端著食盤急急沖進來,「小姐,快過來吃點——」

  聶隱娘直起身,雖然無力卻仍硬是拉開了兩人的距離。

  劉昌裔冷冷的看了小翠一眼。

  小翠覺得無辜,眼睛瞧瞧這,瞄瞄那,最後決定把食盤往桌上一放,人就溜了。

  「吃點東西。」他抱起她,把她放到桌邊的椅上。

  「我不餓。」

  他仿佛沒聽到她的話,「要爺喂你嗎?」

  聞言,她僵著身子一動也不動。

  「無妨。」他伸出手將食盤拉到面前,「原來你腳傷了,連手也不成了。也好,當個廢人應該快活點,反正我連衣服都能替你換,喂你吃東西也是件小事。」

  看他提起硬扯下她衣服的事,還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聶隱娘氣得瞪他。

  「這眼神,應該是真要我動手——」

  他話還沒說完,她已經先拿起竹筷自己吃著。劉昌裔側著頭,看她吃東西的樣子似乎跟食物有仇似的。

  這近乎自虐的倔強,讓他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不過是不想看你餓壞了身子,若吃不下,別硬撐。等會兒乖乖喝藥,我晚點再來陪你。」

  她的動作微頓。

  他側著頭,在她的唇上印上一吻,沒等她反應過來,站起身,雙手背在身後,大步走了出去,並讓小翠進來伺候。

  她茫然的久久無法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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κυιε 發表於 2016-11-17 09:53 AM

第四章 突然冒出的大哥

   聶隱娘半臥在床上,身子恢復了些力氣,就是懶洋洋的,不想動。

  縱使夜已漸深,仍隱約聽到前頭的絲竹之聲。

  「小姐,」小翠端來了藥,「快把藥喝了,該歇著了。」

  聶隱娘搖了下頭,這安神的藥一喝下,她整個人就暈乎乎的,她都懷疑自己這輩子會一直昏睡不起。

  「大人說,再喝個一帖,小姐就能改藥方了。」小翠勸道︰「小姐快把藥喝了,身子才能快點恢復。」

  不過就是被蛇咬了一口,根本沒這麼嚴重。聶隱娘伸手接過碗,卻沒有就口,而是擱到一旁。

  「小姐——」

  「今夜府裡可是有客?」聶隱娘問。

  小翠無奈,只能替聶隱娘拉好被子,點了點頭,「聽何總管說,大人要宴請上官將軍。」

  上官將軍?她斂眉想了一會兒。上官,聽說此人好色,性子又有些軟弱,但因為曾在曲環遇難時救過他,所以得到重視。

  「聽說今晚前頭可熱鬧了,」小翠興匆匆的說︰「阮姨娘安排了咱們府裡幾個最漂亮的丫鬟排了支舞,我遠遠瞧過幾次,真是漂亮好看。」

  聶隱娘想起田緒的府裡也常夜夜笙歌。田緒向來善於用酒肉、女人熱鬧宴席,所以劉府宴客,她也能勾勒出個畫面。

  說不清、道不明心中那份苦澀,她斂下眼,手輕撫過被子上的牡丹花。

  夜色籠罩大地,上官來了後,以劉昌裔和上官兩人的關系,只怕人全都在前頭戒備著,不會有人關心後院的動靜,這是一個絕佳的好機會。

  田緒給的期限將至,既然已經打定主意不傷害劉昌裔,再留下來也是多余。她深吸了口氣,縱使有負田緒之命,她還是要回去復命。

  看著桌上那碗黑漆漆的藥,她淡淡的說︰「小翠,我有些餓了。」

  小翠一聽,立刻說道︰「大人交代燉了些燕窩,小姐吃點可好?」

  「好。」

  看著小翠興匆匆的離開,聶隱娘的眼神一柔。這些日子真多虧了有她的陪伴,小翠個性直率,有著誰待她好,她便對誰好的單純,那一股子傻勁,就像以前天真的自己。只是今日與她一別,該是永無再見之期,她真心希望小翠此生都能如此快樂的過下去。

  她拿起劍,踩著還有點發軟的腳步起身,往外走去。

  劉府宴席擺的不單是山珍海味、好酒好菜,就連食具都是金銀所制。劉昌裔此舉不是炫耀財富,而是防人下毒,畢竟砒霜等毒物一遇銀器就變色。

  劉昌裔刻意在臉上鋪上薄粉,顯得精神欠佳,當著眾人的面,有些狼狽的被何鈞和蘇碩一左一右的扶坐在榻上。

  「光後這腳還不成嗎?」上官叫著劉昌裔的字,一臉關心的模樣。

  「該是再過幾日便好。」劉昌裔回答得隱諱。

  上官的目光刻意在他身上轉了一圈,對自己眼中看到的模樣還算滿意,不冷不熱的說了聲,「能好便好。」

  少了劉昌裔在一旁,這些日子好不容易才讓曲環日益看重他,再給他些時候,說不定他就能取代劉昌裔在曲環心中的位置。

  也因此,劉昌裔的身體不能好轉,一定要一直病著,偏偏這些日子劉昌裔都躲在府裡,讓他想要一探真相都無法,只好藉設宴款待逼他出面,卻沒料到他反邀自己過府一聚。自己還擔心劉昌裔搞鬼,帶了不少將士一同前來,現在看來似乎是他多慮。

  劉昌裔堅持設宴劉府,應該是不想讓人瞧見那原本不可一世的自己變成這副鬼樣子。

  「來,光後!」上官對劉昌裔舉杯,「咱們喝一杯。」

  「謝將軍,但我身子不成,」劉昌裔打了個手勢。

  蘇碩立刻起身,壓下心中的厭惡,舉杯對上官道︰「屬下代大人敬將軍一杯。」

  上官冷眼掃向他,他向來不喜歡蘇碩,除了因為蘇碩為人耿直,說話直率,不怕得罪人,更重要的是他是劉昌裔的心腹,對劉昌裔忠心耿耿,但這場面,他也只能舉起杯,一飲而盡。

  「前些日子蘇副將不是陪著陳公去塞外替你家大人提親嗎?」這件事掛在上官心頭好一陣子,正好趁機問個清楚,「怎麼沒了下文?該不會是光後這腿的事傳出去,人家公主也嫌棄吧?」

  蘇碩一惱,就要站起身。

  楚天凡卻在此刻抬起手,輕輕拍了拍。

  聽到聲響,幾個美人魚貫而入。

  上官沒料到突然來了這麼多的美人,原打算再諷刺幾句的心思立刻一散,目光緊盯著眼前一個一個圍上來伺候的美人。

  劉昌裔冷眼旁觀,看著阮世君特地安排的美女哄得上官心花怒放,阮世君不愧是青樓出身,懂得男人心態,宴會娛樂交給她,果然穩當。

  現在就等著好戲上場……

  突然玉笛聲響,悠揚婉轉,上官透過醉眼看著入內的絕色女子,不禁雙眼一亮,這女人可是他求之若渴的可人兒。看著她在自已面前輕舞寬袖,扭腰擺臀,他看得眼都直了。

  她目光對上他,一個柔媚的眼波流轉,勾得他的魂都飛了。

  一舞既畢,美人柔柔的跪在了上官的面前,獻上一杯酒。

  上官大悅,伸手拿起,一飲而盡。

  「將軍果然好酒量,」阮世君柔聲說道︰「大人總在妾身面前誇贊將軍神勇,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

  耳裡聽著阮世君的誇贊,上官一臉得意,他本來就自傲,當初那不長眼的蒼州刺史得罪了他,他不過用了個通敵的罪就讓他連冤都來不及喊就死在牢裡,只可惜這俏生生的美人要跟著受罪。原想神不知鬼不覺的在送往邊疆流放的途中將人弄進他的將軍府,卻沒料到曲環那家伙竟派了劉昌裔處理刺史抄家一事,弄得最後他只能眼睜睜的看著美人入了劉昌裔的府裡,成了他的姬妾。

  「君兒,過來。」劉昌裔說道。

  阮世君溫柔一笑,起身窩到了劉昌裔的身旁。

  上官瞧了,嘴角不由得一撇,「光後果然好福氣。」

  「將軍謬贊。」劉昌裔臉上帶笑,輕攏了下阮世君因方才起舞而有些亂的頭發。

  上官見了刺眼,喝了一口酒,「只是光後現在廢了這雙腿,看這臉色,只怕身子也已經不行了,看來無福消受美人恩。可惜了這嬌嫡嫡的美人。」

  一旁的蘇碩聞言,沉不住氣的正要開口,就被楚天凡暗暗壓住大腿制止。

  劉昌裔看著上官,只淡淡一嘆,「確實可惜了。」

  上官狐疑的看著他,若依劉昌裔以往的脾氣,雖不至於不顧分寸的跟他怒目相向,但暗諷個幾句也是應該,沒料到他今天倒沉得住氣。

  難不成……他的目光不經意的看向他動也不動的雙腿,這腿傷比他想得還要嚴重?!

  若是劉昌裔這輩子殘了,就是天也幫他,縱使現在劉昌裔懷裡抱著他心心念念想得到的美人,但想到劉昌裔成了廢人,嘴角就是不自覺的上揚。

  「算了!喝!」他爽快的對劉昌裔舉杯。

  「君兒,」劉昌裔低頭看著阮世君,「你替我招待將軍,陪將軍喝幾杯。」

  阮世君聞言,立刻從劉昌裔的懷中坐起身,雙手拿起酒樽,「敬將軍。」

  「好。」上官一口將酒飲盡,旁若無人的對阮世君揮了揮手,「過來!你家大人要你代替招待,坐這麼遠,生疏了。」

  阮世君以目光詢問劉昌裔,見他沒說話,就在婢女的扶持下坐到上官的身旁。幾杯黃湯下肚,就跟上官有說有笑起來。

  蘇碩看了心中實在氣極,不由得推著楚天凡,「你們這種文人不是最看不慣yin靡放縱之事,現在怎麼不吭聲?」

  楚天凡輕瞄淡寫的道︰「大人不說話,我們自然也沒插嘴的分。」

  蘇碩看著眼前上官與阮世君打情罵俏的樣子,真佩服劉昌裔還沉得住氣。

  此時何鈞接到下人通報,急得從外頭要沖進來,但看了下大堂內的情況,硬生生停下腳步,最後索性從等著上菜的奴婢手中拿過食盤,吸了口氣,神色自若的走到劉昌裔的身後,借著上菜的機會,低語了幾句。

  楚天凡注意到此事,見劉昌裔聽完後雖然神情始終未變,但看何鈞親自送菜,肯定有事發生。

  上官一心只掛在與她調笑的阮世君身上,根本沒有察覺。

  何鈞收拾好空的食盤,退了出去。

  「這女人還真是人盡可夫。」蘇碩的嘴一撇。

  「她也不過是聽從大人的意思辦事罷了。」楚天凡用余光注意著劉昌裔的一舉一動,就見他瞄了自己一眼,他隨即斂目思索。

  「縱使人人有令,她也不用整個身子都貼上去,當咱們是三歲小兒,瞧不出她的心思嗎?」蘇碩完全沒注意,一心只顧著批評,「她八成是聽到風聲,知道上官十有八九會手握重權,所以忙著要去攀高枝。」

  楚天凡沒有理會他,隱約猜中了劉昌裔的心思,開口問道︰「大人可是身子不適?」

  他的問話使得周遭一靜。

  劉昌裔的手輕壓著太陽穴,順著楚天凡的話,「確實有些頭痛。」

  阮世君眼神一轉,她畢竟是劉昌裔的侍妾,夫君身體不適,她縱使再不情願也得從上官稅身旁起身,心中暗嘆可惜了這個大好機會。

  劉昌裔見她動作,立刻擺了擺手,「你不用過來。替我招呼將軍便成。我只是累了,回屋歇會兒。」

  聞言,上官便不客氣的直拉著阮世君坐下,只意思意思的丟了句,「你這身子可真令人擔憂。」

  「不過是些許不適罷了。」

  此時何鈞已經推了輪椅上前。

  「讓開!」蘇碩推開了何鈞,一把將劉昌裔抱起放在輪椅上,徑自推著劉昌裔離開,他才沒興趣在這裡看這對狗男女。

  才離開大堂,進了清風、明月兩樓所在的院門,劉昌裔神色漠然的站起身,大步向前。

  蘇碩一愣,不是說身子不適?瞧這健步如飛的模樣,明明就好得很。

  他立刻跟了上去。

  「姑娘請別為難屬下。」

  聶隱娘連劍都拿不穩,卻直指著擋在面前的劉風,沒料到這個時候他沒在暗處守著劉昌裔,竟然還盯著她,她才出了房門,他人就出現擋住了路。

  「讓開。」

  她走一步,劉風退一步,見他只開口勸阻,沒向她動手。看來是劉昌裔先前已經給了交代,或許這次她真走得了。

  「小姐,你若要走,小翠跟你一起走。」小翠才端回燕窩,看著對峙的兩個人,差點要哭出來,立刻將手中的東西放下,拉著聶隱娘沒有拿劍的手,又搖又晃。

  聶隱娘頭都快暈了,無奈的瞧小翠一眼,以她現在的體力,一個劉風都打不過,更別提身上還掛了個她。

  「回房去!」

  突如其來的聲音令她眼底閃過一絲光亮,但隨即一黯,「叫你的人讓開。」

  「死丫頭,」蘇碩口氣不善,他不知道聶隱娘心頭有何盤算,但不管她想怎麼樣,今天就是不成,「大人正在前頭宴請上官,你要生亂也別挑這個時候為難大人。」

  她並不想要為難劉昌裔,她幽深的眸子看向出現眼前的男人,淡淡的說︰「我要回去覆命。」

  劉昌裔的黑眸冷若寒冰,「我人活得好好的,你如何復命?」

  「這點無需你擔憂。」若田緒真因她辦事不力而怪罪,她也認了。反正她也真的累了,或許還能因此得到解脫。

  他一把扯過了她的手,她瞬間踉蹌了一下。

  「小姐?!」小翠一急,連忙說道︰「大人,輕點兒,小姐腳有傷。」

  「我知她腳有傷,」他目光如矩的直視著她,「但能獨自下樓走到這裡,可見傷已經好得差不多。」

  聶隱娘倔強的揚起下巴。「你今日不讓我走,我明日也會走。只要我身子一好,我立刻走。」

  她的話莫名其妙的惹惱了他,實在討厭這個不聽話又愚蠢的女人。「我沒讓你走之前,不許你走。」

  「留我何用?」她認真的看他,「你擅謀略,對一個人好,事事用心,絕對不會是平白無故。你也想要我替你殺人?為你奪權勢、奪天下?你想利用我。」

  她說中了他的心思,但她字字句句裡的不屑令他生氣,他握著她手腕的手一緊。

  「被我說中了是嗎?」她的心驀然刺了一下,「你說我蠢,我是蠢,所以我可以答應你,若田緒高抬貴手,不因此次行刺你失敗而怪罪聶家,還願意放我離去。我就回來,任你差遣,任你左右,當你手中的棋,行不行?」

  看穿一個人的想法很有趣,但這不代表自己能被看穿,劉昌裔眸光一冷,粗魯的拉著她,「回房去。自己走上去,還是我扛你上去?」

  「我要——」

  突然有模糊的交談聲音傳來,由遠而近。

  「大人,上官將軍正向此處而來。」何鈞推著輪椅,急急忙忙的跑了過來,「楚大人攔不住。」

  「這老家伙欺人太甚!」這是劉府內院,哪是他能隨意走動的!

  蘇碩一怒,就要去擋人,但是劉昌裔攔住了他,現在他不打算跟上官撕破臉。

  他的目光灼熱,須臾不離聶隱娘,「若要走,行!除非我死!但要我的命,不用你親自動手,只要你在上官面前說我留了你這個魏博來的刺客便成。」

  聶隱娘的臉變得蒼白,看著劉昌裔坐回輪椅上。

  一旁的小翠不安的扶著她。

  此時上官身旁伴著阮世君大步沿著院門前的石子鋪道走來,大搖大擺的姿態儼然一副主人家的模樣。

  此時院裡正是牡丹花開的時節,一路走在劉府這彎彎繞繞的小徑上,上官越看越覺得這府邸雅麗不俗。他是個武夫,對這些花花草草沒多大研究,但也很清楚要整出眼前這片景致,沒有豐厚的財力可不成。

  入眼的這一切,更加深了他的信念,他一定要取代曲環,想辦法解了劉昌裔的軍職,讓他的人馬、財富,包括身旁那含羞帶怯的美人都入他的手。

  邊走邊想,不由得笑得得意開懷,神情一直到看著劉昌裔才微冷下來,「我掛心光後的身子,所以來看看,怎麼?光後不在屋子歇著,怎麼反倒帶著一干人在這吹風?」

  劉昌裔狀似無奈的輕嘆,「還不是為了這女人。」

  女人?!上官瞄了一眼站在一旁拿著劍的女子,長得算是清秀,但跟身旁的阮世君比還是差得遠了,而且看那略微蒼白的臉,似乎身子不適。

  「這女子原是我的外室,這些日子我腳傷,無法去看她,她便氣得日日守在劉府大門,前些時候何鈞推我出府透氣,給她抓著機會,在大街上拿著劍像個潑婦似的要殺我,我不得已才將她帶進府裡,怕她那善妒的臭脾氣丟人現眼。果然……才過沒幾天而已,她知今日府中設宴,沒知會她,卻讓君兒在跟前伺候,一下子翻了醋缸子,正鬧脾氣,拿著劍直說要殺了我。」

  上官聽完,只覺得荒謬。「你也實在糊涂,此等妒婦,留著何用?讓她走了便是。」

  「偏偏我就是喜歡她這潑辣勁,還沒嘗夠,實在不想放她離去。」

  聶隱娘耳裡聽著劉昌裔的謊話一句接一句,越說越離譜,原本有些蒼白的臉越漲越紅。

  「是哪家閨女,如此不知規矩?」上官一問,倒令四周一靜。

  劉昌裔抬起頭,聶隱娘看著他黑白分明的眼,心中惴惴。

  「是——」他慢條斯理的說︰「蘇副將的妹子。」

  蘇碩沒料到劉昌裔竟把人丟進他蘇家,妹子?!他看著聶隱娘,就見她僵著身子,看來也根本不知自己為何莫名其妙跟他成了兄妹。

  「原來是蘇副將的妹子。」上官撫著自己的胡子,蘇碩這家伙拚著命不要也要護著劉昌裔也就算了,現在就連妹妹都送到劉昌裔的身邊。「還真是親上加親。」說著語氣有些泛酸。

  「沒錯!妹子,就是我妹子。」蘇碩明白眼前情勢,劉昌裔既然開了口,就是不想認也得認下,「這死丫頭向來沖動,仗著自己有幾分功夫便不知天高地厚,我前些年把她送去舅父家,原想讓她學個規矩,誰知回來後還是這潑辣德性,還對大人投懷送抱,多虧大人不嫌棄,願意收她入房。之前就是怕她沒個規矩,進府來得罪了府裡的幾個貴人,所以才求著大人暫時別帶她回府,誰知她不知羞恥,硬是巴著大人進府來。真是女大不中留。丟人、丟人!」

  聶隱娘握緊了拳頭——她投懷送抱,不知羞恥又丟人?!她咬著牙,吞了這個悶虧。

  聽蘇碩這麼一說,可勾起了上官的興趣,仔細的打量起她。

  聶隱娘惱怒,瞪了他一眼。

  上官不由得一愣,倒有雙勾人的眼。沒發怒,反而聲音一柔,「你叫什麼名字?」

  聶隱娘將臉一撇,不屑之情明明白白。

  上官眉頭一皺,這女人真是不知好歹。

  「我妹子叫——」蘇碩看著滿園春色,牡丹花盛開,隨口胡謅,「蘇花。」

  聶隱娘一時沒忍住,被自己的口水嗆住。蘇花?!她一陣猛咳。

  「我都叫她花兒,我早死的爹娘就是希望這死丫頭可以像朵小花般漂漂亮亮,風情萬種。」

  誰說傻大個兒沒腦,聶隱娘看著蘇碩滔滔不絕,說起謊來臉不紅氣不喘,真是有什麼主子就有什麼樣的屬下。

  上官覺得可笑,「想不透啊!想不透。光後你身旁明明就有君兒這等美人相伴,怎麼還有心思招惹河東獅?再過些時候,你討個正妻進門,君兒心頭會多難受。」

  「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平常,」阮世君在一旁連忙柔聲道︰「君兒謝過將軍憐惜,君兒不覺得委屈。」

  阮世君一字一句都是進度有度,但臉上那泫然欲泣卻道盡了說不出口的哀愁。

  上官看了心疼不已,「別難過!以後有事,大可派人上將軍府來說一聲,」他拍了拍阮世君的手,「本將軍給你作主,縱使這蘇花有蘇副將當靠山,也欺不到你頭上。」

  阮世君含羞的勾了下唇,「謝將軍。」

  蘇碩見了嘴一撇,上官對他人侍妾如此細心呵護,是當在場的人全都瞎了不成,偏偏劉昌裔還是不吭聲,難不成真想把自己的女人送給上官不成。

  聶隱娘見阮世君不顧劉昌裔在場,整個身子都倚向上官,不由得脫口道︰「阮姨娘到底是大人的侍妾,縱有再大的委屈,也有大人可以作主,無需上官將軍費心。」

  聶隱娘的話說到了蘇碩的心坎裡,立刻給了她贊賞的一個眼神。「妹子說得好!」

  阮世君聞言,一臉難堪,拉開了與上官的距離。

  上官惱羞成怒的斥了一聲,「好個兄妹情深,同聲一氣。怎麼?本將軍憐惜一名女子都不成嗎?蘇花,你可別仗著現在有蘇副將幫著就無法無天!」

  聽出上官的火氣,蘇碩心情大好,「這胳臂向來都往裡彎,我護著我妹子本是常理,倒是將軍護著別人家的姨娘不知是何居心?我知將軍男子漢大丈夫,不重細節是自然,但是阮姨娘身為女子,也該知分寸,當眾人的面巴著別的男人,就怕旁人不知你是何出身嗎?」

  「蘇副將,你——」阮世君雙眼蒙上水氣,看著劉昌裔,「大人,蘇副將這話瞧不起奴家也就罷了。傳出去,人家不就要嘲笑收了奴家的大人嗎?奴家真是冤枉。」

  劉昌裔狀似疲累的一皺眉,「夠了!你們一個個是嫌我這模樣還不夠狼狽,非得在將軍面前丟人嗎?」

  上官不悅的一哼,目光掃過眾人,「都道家和萬事興,看來大人府裡可得好好管管了。」

  「讓將軍見笑了。」劉昌裔一個拱手。

  劉昌裔如此低人一等的姿態令聶隱娘鎖起了眉頭。

  突然一個小廝從外頭跑了過來。

  「瞧你這般慌慌張張的,」何鈞立刻上前將人一把攔住,斥責了聲。「何事?」

  「回何總管,」小廝連忙說道︰「陳公、陳公求見。」

  何鈞一驚,看向劉昌裔,就連上官的臉色也變得有些難看。

  陳公原是宮中御醫,一生未娶,與曲家是三代世交,告老還鄉之後就跟著曲環,醫術了得,深受曲環信任,這些日子去塞外替劉昌裔提親,未料陪同前去的蘇碩先行回來,而他現在才到。

  「快請。」劉昌裔沒敢怠慢,立刻說道。

  何鈞立刻點頭,轉身出去。

  「陳公還真是看重大人,一回城就趕著來見。」上官有些吃味。「看來是親事已成。」

  陳公跟曲環有著打小就種下的情誼,交情不一般,偏偏他雖亟欲拉攏這老頭子,陳公就是對他不冷不熱,反倒跟劉昌裔熱絡得多,最後還收了蘇碩這大個兒當義子。

  想他這輩子,不論是他想網羅的賢士、勇將,甚至是女人,都被劉昌裔搶先一步,他心中何止一個恨字。

  「陳公該是得知我受傷的消息,所以過府略表關心罷了。君兒。」

  「大人。」聽到自己的名字,阮世君立刻上前。

  「你也該是累了,先回去歇著。」

  阮世君柔柔的一個行禮,搭著丫鬟的手離開,離去前還不忘欲語還休的看了上官一眼。

  丙然,她不過一個眼神就看著上官像個毛頭小伙子似的雙眼閃著晶瑩亮光。阮世君心中升起得意,劉昌裔縱使再有風采,為了她的將來,她也不會與他走在一路,正步步高升的上官才是她要的。

  只是她得意的目光在不經意對上劉昌裔一副了然的眼神時不由得心一突,趕緊斂下眼,媚眼再也不敢再亂瞟的低下頭

  她的樣子令劉昌裔冷笑在心裡,收回視線,抬頭看著聶隱娘,就見她眼中閃著憤懣——

  這可是在替他抱不平?

  他一勾唇角,「蘇碩,先把你妹子帶回屋去,」不忘再交代一句,「不許她再胡來。」

  「是。」蘇碩立刻點頭。

  劉昌裔做了個請的手勢,「將軍請。」

  上官輕哼了一聲,大步的走開。

  等楚天凡一推走劉昌裔,蘇碩立刻拉住了聶隱娘,「走吧!花兒妹妹。」

  「我自個兒會走。」她閃過他的手,但是身子卻一個搖晃。

  「別逞強了。」蘇碩搖頭,招來小翠,「你不讓哥哥我扶,讓小翠扶著總成吧?」

  她只是還有些腳痛,其他根本沒有大礙,但她沒有拒絕小翠的手。

  眼角看到蘇碩的手向她伸了過來,她身子一僵,正要閃躲,就聽他道——

  「放心,我不是要對你不利,只是瞧你臉色難看,替你拿會兒劍。」說著不顧她反對的搶了劍,「回房就還你。身子沒好,就別不自量力,不是說功夫挺好的,怎麼看來像只病貓?」

  聶隱娘沒答腔,讓小翠扶著回房。

  耳裡聽著蘇碩的叨念,偶爾夾雜幾句小翠的附和,她若有所思的斂下眼。

  之前她與蘇碩之間的對立肅殺驟然而逝,或許是因為蘇碩肯定自己不會傷害劉昌裔,也或許是她相信劉昌裔的人不會傷害自己,反正不管是什麼,兩人倒生出了點和氣的氛圍來。

  進了劉府,陳慶賢才知今日劉昌裔設宴款待上官,一看到進屋的兩人,立刻起身,「大人、將軍。」

  「陳公,萬萬不可。」上官幾個大步上前扶了陳慶賢一把。這老家伙雖沒半點官職在身,但受曲環信任,還跟京城幾個達官貴人的關系良好,所以絕對不能得罪。

  「謝將軍。」陳慶賢對上官點了下頭,急忙看向劉昌裔,看他坐在輪椅上,臉色大變,「大人的腿傷如何?」

  「只怕……」劉昌裔頓了一下,「不良於行。」

  雖然極力克制,但陳慶賢還是忍不住皺起了眉頭,曲環一心要栽培劉昌裔,但千算萬算卻沒算到他會失足落馬,導致雙腿盡殘。若是上官因此取而代之,以上官的度量,只怕曲環雙眼一閉,曲府一家老小都難逃一死。

  「老夫得罪了。」陳慶賢將衣衫一撩,單膝跪下,捏著劉昌裔的雙腿。

  這一摸,才發覺他氣血通暢得與常人無益,雙腿該是好了,他抬起頭與劉昌裔四目相接。

  「陳公,」劉呂裔先開了口,「我這腿還有機會嗎?」

  上官也在一旁的瞧著,臉上帶著一絲焦急。

  陳慶賢收回視線,斂下眼,重重嘆了口氣。

  這一聲嘆息令上官心中大快,「可是無藥可救?」

  「可惜大人正值盛年,將來日子如何是好?」陳慶賢神情凝重的起身,「不過大人放心,老夫定會為大人盡力施救。」

  「謝陳公。」劉昌裔淒然一笑,「這腿廢了便廢了,至少命還留著。我唯一牽掛的便是節帥的身子。」

  陳慶賢再次嘆息,「節帥已病入膏肓,縱是大羅神仙降世也難救。老夫勉強只能替節帥再續命些時候。節帥一心可是掛念著你未有正室,你——」

  「我這腿不成,親事再議吧。」劉昌裔有氣無力的打斷了陳慶賢的話。

  看著他們垂頭喪氣的樣子,若不是此舉太過張揚,上官真想仰頭大笑。現在可是連天都要幫他,只要曲環一死,唯一忌憚的不過就是劉昌裔一手訓練出來的軍隊,但他的雙腿廢了,兵權早晚也得吐出來,到時要劉昌裔死也不過只是一句話。

  到時不單阮世君,放眼望去這富麗堂皇的劉府,以及滿府的金銀財寶,全都是他的了。

  聶隱娘半臥在床上,目光從劉昌裔進門就直盯著他不放,像是早料到他會來。

  她不知道陳公是誰,蘇碩只簡單說是個大夫,還是他的義父,但看劉昌裔和上官的態度,陳公絕不會只是個大夫這麼簡單。

  劉昌裔已經換了一身干爽的衣物,拿起桌上的碗走向她,「小翠說你今夜不願喝藥。」

  她搖頭,這藥令她一日又一日昏睡,她不想再踫。

  「若不喝藥,你根本無法好好安睡。」

  她的心一突,撇開自己的臉不看他,「那也與你無關。」

  「我記得我曾說過,」他坐在床畔,似笑非笑的看著她,「你若不喝,我會逼你喝,若衣服濕了……」

  她的臉一紅,惡狠狠的瞪他,「除了威脅我之外,你還能做什麼?若有心思拘著我,不如費心管管你的姨娘。」

  他笑了出來,「我都不介意她跟上官眉來眼去,甚至將來爬上他的床,你又何必氣惱?」

  她難以置信,「她是你的侍妾,若真有那一日,你將淪為笑柄。」

  「我不在乎。我沒興趣留住個一心想走的女人。」

  「那你為何——」

  「你除外。」他清楚她想說什麼,所以淡淡的堵住了她的話。

  聶隱娘怒目看他。

  劉昌裔對她的怒氣仿佛未見,「蘇碩還真有才,蘇花——這名字雖俗氣了些,但好記。蘇花……花兒。」

  「別這麼叫我。」她沒好氣的掃他一眼。

  「不這麼叫你,要怎麼叫?娘子可好?」

  她的心跳得厲害,低斥了聲,「胡扯!」

  「我沒胡扯,」他心情愉快的看著她氣急敗壞的樣子,「方才你也認下了。」

  「那是迫不得已,我自始至終沒說話。」

  「沒吭聲,便是認了。」

  她兩眼睜大,「無賴!」

  不論瘋子或無賴,他聽了都無關痛癢,他將碗拿到她的面前,「娘子乖,喝藥。」

  「不喝。」她看他靠近,身子直往後縮。

  「真要我喂你?」他眼底盡是捉弄,「我——」

  他話還沒說完,肩膀一個吃痛,沒料到她竟屈起腿,用沒受傷的腳直接踢向他。

  手搖了一下,但他隨即穩住,碗中的藥並未灑出來。

  「看來還真是有了精神。」他對她挑了下眉。

  她壓下心慌,「雖未痊愈,但也足以離開陳許。」

  他不認同的搖了下頭,轉身將手中的碗擱到一旁。「你故意的。」

  「什麼?」

  他看著她笑,明顯不安好心,「我說你故意惹我。」

  她楞住,揣測他話中的意思,卻只覺得一個天旋地轉,整個人被劉昌裔壓在床上。

  他抓住了她的雙手高舉過頭,讓她連掙扎的機會也沒有。

  「你瘋了不成?!」她喝斥他,聲音卻有一絲不受控的顫抖。「我身子還沒好,趁人之危並非君子。」

  「我本就不屑君子之道。」他樂於當小人,還當得心安理得。「而且你一口一聲要離開,代表身子好了。」

  他的唇貼著她的頸子,手鑽進她的衣襟裡。

  她渾身如火燒般的熱,但他若以為用這種方式可以留下她,未免天真。

  她緋紅的臉無措的撇向一旁,但劉昌裔不放過她,扣住她的下巴,緊盯著她的眸子,要她接受他與她之間的情感。

  她的腦袋徹底底成了一團亂麻,無法抵擋澎湃的情潮……

  劉昌裔府裡再進新人一事,陳慶賢原本不管,但一聽這人是蘇碩的妹子,懷疑就上了心頭。

  起了個大早,陳慶賢先進節帥府見了曲環,原想去見劉昌裔,但念頭一轉,先上城外軍營找了蘇碩。

  蘇碩練了一個早上的兵,正要用午膳,聽到士兵來報,立刻漾著大大的笑迎上去。

  「義父,怎麼來了?」蘇碩忙著要士兵給陳慶賢上副碗筷,「正好與我一起用膳,等晚些時候我離營,咱們再喝個不醉不歸。」

  陳慶賢抬起手,拍了拍高自個兒足足一個頭的大個兒,他無子無女,蘇碩無父無母,兩人就像真正父子似的相處融洽。「義父有事問你,邊吃邊談。」

  蘇碩點頭,練了一上午的兵,還真是餓了,不客氣的大口吃著飯菜。

  陳慶賢漫不經心的開口,「這些日子可有好好伺候大人?」

  「當然。」

  「既是當然,」他嘲弄的瞧他一眼,「大人至今雙腿不能行走這事,你怎麼在家書中只字未提?」

  蘇碩差點被口中的飯菜噎住,用力將飯菜吞下,放下碗筷,急巴巴的說︰「義父,是大人的意思,說是不想讓義父掛心。」

  若是以前就罷,現在陳慶賢可不覺得劉昌裔的隱瞞只是單純不讓自己掛心。

  他看著蘇碩手足無措的樣子,不禁搖頭,「算了,義父也不是怪你,只是大人對墜馬一事,沒再追查?」

  「沒有。」蘇碩眉一皺,突然來了氣,「義父,你說咱們大人是怎麼了?上官老賊想害他,他置之不理,就連他府裡的阮姨娘,就差沒當著我們的面進了上官的房,偏偏到這地步,大人還是悶不吭聲,義父,你去給大人瞧瞧,他腦子是不是病了?」

  陳慶賢撫著自己的胡子,出去不過三個月的時間,回來再見劉昌裔,他倒真像是變了個人似的。

  「大人處事向來仁慈,光明磊落,不屑小人行徑,」陳慶賢喃喃說道︰「此事倒是難得沉住了氣,動起陰謀算計。」

  蘇碩不解的挑了下眉。「陰謀算計?!大人嗎?」

  陳慶賢看著蘇碩一副單純的樣子,不由得一嘆,進一步解釋,「大人的腿傷早已痊愈,現在瞞著上官,又任由自己的姨娘對其投懷送抱,這一件又一件的事,大人做來,絕不可能平白無故,肯定有所圖謀。」

  「義父,」蘇碩一臉的驚奇,「你怎麼知道大人的腿好了?」

  陳慶賢一哼,「我是何許人?若真診不出來,還真是愧對這宮中第一御醫的名號。」

  「確實、確實,義父向來醫術了得。」蘇碩連忙點頭稱是。

  「還有一事……」陳慶賢專注的看著蘇碩,「你得老實道來。」

  「義父想知道什麼,直說。」

  「蘇花。」

  蘇碩一愣,「蘇花?」

  「沒錯!大人新收入房的蘇氏,你的妹子。」

  陳慶賢很清楚當初上官為抓個叛逃的逆將,帶兵追殺,行經一個小村落,人口不過百余人,上官見村外的草上有未干血跡,知人窩藏村落之中,竟然不顧村人性命,放火燒屋,見有人逃竄,一律砍殺,不留活口,一時血流成河。

  所幸最後劉昌裔帶人趕到,阻止了上官的舉動,這才在刀下救下了蘇碩和楚天凡,可惜兩人的爹娘、兄妹全都死在上官的士兵刀下,蘇碩一家早已死絕,不可能平白冒出了個妹妹。

  「義父也知道我妹妹早死了,蘇花是大人硬要我認下的妹子,」提起聶隱娘,蘇碩語氣中的憤慨一掃,說得眉飛色舞,「咱們家的蘇花是個不得了的女子,她功夫了得,我用盡全力,頂多跟她打了個平手。」事實上,他是人家的手下敗將,但為了自已的面子,他決定撒個小謊。

  「能跟你打個平手?!」這件事可不在陳慶賢的意料之中,「什麼來歷?身手這麼好!」

  「說來話長,簡單來說,」蘇碩大口喝了水,才繼續說道︰「這女人是田緒派來的。」

  「田緒?!」陳慶賢瞪大了眼。

  「別急、別急。」蘇碩連忙安撫,「她雖是田緒派來的,不知為何,竟然不殺大人,反而救了大人一次又一次。我雖笨,但對男女情事也不至於無知,我看那死丫頭分明對大人動了情,總之大人想辦法將人留下了。那日上官突然闖進後院,怕上官發現她的身分,大人便隨口說是我妹子。」

  「荒唐!」陳慶賢嘩了一聲。

  蘇碩見陳慶賢動怒,不由得縮了下脖子,「義父,不過就是個女人——」

  「不過是個女人?!」陳慶賢氣惱的瞪他一眼,「她是田緒的手下,能入田緒的眼,你以為她真是個善類?」

  這話蘇碩不好反駁,但還是為聶隱娘說句公道話,「可是我瞧著花兒比那阮世君順眼多了,雖說一張臉沒太多表情,但至少一身正氣,是個十足十的女俠。」

  陳慶賢眉頭一皺,蘇碩這人單純,只要看一個人順眼,就當對方是好人,「別以為大人給了她一個假身分,說是你的妹子,她就真成了你的妹子,盡替她說好話。」

  蘇碩不自在的搔了搔頭,原本自己確實不喜歡蘇花,總覺得她是個殺手,且她功夫太高,自「」打不過她,有失顏面,但轉而一想,一個小姑娘要不是迫於無奈,干麼放著好好的閨女不當,要出來過這種刀口舔血的日子。就好像他,若是沒有當年的遭遇,現在大概還在小村莊裡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當個尋常農戶。

  說到底,就是命運捉弄人。

  「天凡呢?」陳慶賢提起楚天凡,「他對此事可有說法?」

  「他看來跟大人心意相通,該是贊成。」畢竟從一開始,楚天凡在一旁看著事情發展也沒勸過半句。

  這一個個的小伙子怎麼都糊涂了?!陳慶賢難掩擔憂,劉昌裔這一生眼看就要毀在女人的手上,當初他不顧眾人指指點點,收了蒼州刺史的姨娘入房,現在又留住田緒派來的刺客,到底在做什麼!

  「既知她是田緒派來的刺客,便不能留。」

  「她不會傷大人。」這點蘇碩可以拍胸脯保證。

  「你如何肯定?」

  「義父,如果花兒真要傷大人,早就動手了。」

  「縱使她不會動手,但只要傳出大人府裡留著一個田緒派來的人,光是通敵的罪名就足以令大人性命堪憂。」

  這點倒是蘇碩沒想過的,他鎖住了眉頭,「義父打算如何?」

  陳慶賢沒有說話,最下策不過就是殺了那個女人罷了,這點不難,難就難在若是劉昌裔也動心的話就不好辦。

  曲環當年對他有恩,所以他承諾過在曲環死後用命來保他一家周全,劉昌裔向來忠心仁厚,若他上位定會善待曲氏一門,所以不管如何,他是一定得助劉昌裔一臂之力,容不得一個女人毀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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κυιε 發表於 2016-11-17 09:54 AM

第五章 大喜之日認妻位

   打從成了劉昌裔,他就承襲了原主的記憶,因此也知道陳慶賢是個深藏不露的老狐狸,為了曲環才一心助他,要不是看他年事已高,人還不算太壞,他實在懶得聽他長篇大論,彎彎繞繞的從盤古開天闢地說到商紂、周幽——

  他把玩著手中的黑棋,心裡猛翻白眼,想他不過小小的一個營田副使,對當皇帝沒興趣,頂多去當個節度使,掛個王爺的名號玩玩,縱使真沉迷女色,也不至於像商紂王、周幽王為了美人而亡國,生靈涂炭。

  他的目光看著滿園春色,竟意外看到聶隱娘踩著有些不穩的腳步正在練劍。

  這女人不單蠢,還有個硬脾氣,怎麼說都說不聽!

  「當初大人去蒼州,因同情阮姨娘嬌弱卻要被派往邊疆為奴,硬是將人給留下,節帥念你這些年盡心盡力,對此也是睜只眼閉只眼,由著大人。但今日……這明明是一個意圖行刺的女子,大人縱使再敦厚仁慈,也該有點分寸。」

  發現劉昌裔的目光看著窗外,似乎沒用心聽他苦口婆心勸誡,陳慶賢不由得惱了,「若大人下不了手,只要說句話便成。」

  劉昌裔眼神一冷,懶懶的收回自已的視線,轉向陳慶賢,「陳公打算對我的女人如何?」

  看著他陰冷的眼神,陳慶賢一楞,劉昌裔向來敦厚,對人以禮相待,從未如此冷漠視人,他微低下頭,「老夫一心為節帥和大人著想,從無二心,不忍見大人為美色誤事。」

  「陳公此言差矣。天下本是男人的戰場,商紂王、周幽王任女人左右是他們意志不堅、缺乏主見,國破了、家亡了,後世卻將過錯推在女人禍國頭上,豈是公平?!」

  陳慶賢一時啞口無言。

  「我既非商紂王也非周幽王,不會愚昧到任由一個女人亂了心思。陳公只要盡心照顧節帥,讓他康復為要。我的女人,陳公就別管了。」

  陳慶賢沉重的一嘆,「大人心如明鏡,也該清楚節帥早年四處征戰,身上大小傷無數。若只是外傷還好辦,但內傷已是積重難返。」

  劉昌裔對曲環並沒有太多的情感,只是此人留著比不留對他更有益。只有他活著,才能讓上官忌憚,暫時不敢動他。

  現在自己雖然手握陳許一帶最優秀的將士,畢竟寡不敵眾,硬跟上官兵戎相見,雖然未必會敗,但肯定損兵折將、傷亡不小,這種賠本的生意,他不會做。

  對付上官,最好不費一兵一卒就讓他不再是阻礙。

  「北方庫莫奚族梅只部的奚酋希望大人盡快操辦親事。」

  劉昌裔的目光懶懶的盯著練劍的聶隱娘,「我若真娶了,蘇碩怎麼辦?」

  陳慶賢的心一震,「不論大人聽到何種流言都不可輕信!」

  「若是本人親口所言,能不信嗎?」

  「這混帳小子!」陳慶賢一惱,蘇碩真是糊涂了,再怎麼樣,奚酋的掌上明珠算是曲環看中要嫁給劉昌裔的女人,縱使他動了情,這份情也得硬吞進肚子裡,不讓人察覺。

  「陳公別惱,不是他,蘇碩的忠心,你我都明白。」

  陳慶賢不解,「那是……」

  「公主親派人送信而來。」

  陳慶賢一張老臉僵住,公主從小在草原長大,個性豪邁,看到蘇碩說是一見鐘情,硬是纏著要嫁他,他只能當機立斷叫蘇碩回來,卻沒料到她竟直接找上了劉昌裔。

  「大人,兒女親事本是父母之命,奚酋要公主與大人成親,大人無須理會公主——」

  「我已派天凡前去為蘇碩提親,」劉昌裔懶懶打斷了陳慶賢的話,「今早該是出發了,陳公就等著喝公主這杯媳婦茶吧。」

  陳慶賢難以置信的瞪大了眼。「公主金枝玉葉,蘇碩不過是個五大三粗的武人,這怎麼成!大人速將天凡召回。大人娶了公主,有奚酋的勢力幫助,對大人的將來才是助益,至於蘇碩——」

  「陳公,」劉昌裔的口氣顯得意興闌珊,「我知你處處為我圖謀,但我還不至需要拆散一對鴛鴦來鋪我的路。蘇碩的忠心我信得過,縱使他迎娶公主,手握重權,我也信他不會加害於我,既是如此,不如成全他們吧。」

  陳慶賢開口欲言,卻又不知從何勸起,說穿了,自己心頭多少也有私心,蘇碩是他的義子,能迎娶公主,也是一件極好的事。

  陳慶賢雙手一拱,替蘇碩謝過,「大人仁慈。」

  仁慈?劉昌裔嘴角微揚,這根本無關仁慈,而是他本就沒打算娶那什麼公主,既然蘇碩喜歡,給他就是,他一手促成這門親事,不論蘇碩或公主都承了這份情,也正好讓聶隱娘認個有背景的兄長、嫂子,他沒有半點損失……

  他眼角余光看到正在練劍的聶隱娘摔在地上,原本散漫斜臥在榻上的身子一躍下地,大步走了出去。

  陳慶賢驚訝的看著劉昌裔越過自己面前,目光追著他的背影,也看到了屋外的情況。

  不會為了個女人亂了心思?!他懷疑劉昌商話裡有幾分的真實。

  聶隱娘冷汗涔涔,單膝跪在地上,以劍撐地,大口喘著氣,極力想要緩和從胸口直竄的疼痛。

  劉昌裔伸手扶起了她,「身子還沒好,就急著舞刀弄劍,不自量力。」

  她倚著他,難受得沒精神回嘴。

  這個模樣倒令他升起了幾分緊張,「真不舒服?」

  她沒好氣的掃他一眼,敢情他以為她是裝的?!

  「大人,」跟在後頭出來的陳慶賢以目光暗自打量聶隱娘,「可要讓老夫瞧瞧姑娘的身子?」

  劉昌裔讓聶隱娘倚在身上,微轉過身看著陳慶賢。他不是信不過他,只是以他的愚忠,怕容不下聶隱娘。

  陳慶賢似乎猜到劉昌裔心頭所想,也沒出聲,靜靜等著。

  「有勞了。」最終,劉昌裔妥協。畢竟陳慶賢的醫術了得,讓他瞧瞧也能安心。

  「無須費心。」像是唱反調似的,聶隱娘覺得自己的氣息緩了,胸口的痛隱去後,只覺得疲累,「我沒事。」

  劉昌裔沒理會她,把她打橫抱起來。

  聶隱娘不由得一驚,摟住了他的脖子。

  「當我的女人第一條規矩——聽話。」他將她抱回屋裡,放在椅上,然後退到一旁,「陳公,請。」

  聶隱娘氣他,見陳慶賢靠近立刻豎起一身防備,但見是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動作不禁遲疑。她總不能一把將人推開,這麼大的年紀,若是傷了可不好。

  思及此,她恨恨的看著劉昌裔,就見他一副不痛不癢的樣子。

  雖然聶隱娘的遲疑只是一瞬間,但陳慶賢也認同了蘇碩的話,這女子雖看似剛烈,但骨子良善。他替她細細的診脈,」張臉沉了下來,「姑娘失血過多,導致氣血兩虛。所幸姑娘身子硬朗,喝幾帖藥便能恢復。只是未恢復前,姑娘不宜再舞刀弄劍。」

  「不過是被條蛇咬了口罷了。」聶隱娘以前不是沒受傷過,真不知道自己的身子有這麼不濟。

  「縱使是小傷,但不好好照料也能奪命。」陳慶賢撫著胡子,語調有著不以為然,「我會開個方子,回頭便讓蘇碩抓藥送來。姑娘年紀輕輕,好生將養,很快便會恢復。」

  聶隱娘無力的一嘆,這代表她暫時還不能走嗎?眼見時間一日日過去,她若再不回去,田緒不見自己復命,不知會不會對聶家發怒。

  她一個抬頭,不經意對上劉昌裔仿佛看穿她想法的眼神,下意識的躲開。

  劉昌裔收回自己的視線,叫著屋外的小翠,「送小姐回房。」

  小翠上前,但是聶隱娘一動不動。

  「你要我親自送你嗎?」他冷冷的聲音響起。

  聶隱娘渾身一僵,見他真彎下腰要抱起自己,她立刻站起身,搭上了小翠的手,微惱的離開。

  走得急了,她竟忘了總不離身的劍,劉昌裔若有所思的拿起,拔劍而出,打量銳利的劍鋒——她拿此劍殺人,劍身卻諷刺的刻了個卍字佛印。

  久久,他才幽幽開口,「說吧。」

  陳慶賢斂下眼,恭敬的說︰「姑娘身上有毒。並非蛇毒。雖非致命,但長此下去,只怕此生無法再使功夫。」

  劉昌裔握著劍的手一緊,方才陳慶賢要蘇碩親自送藥他就察覺了不對,「可有解?」

  「不再服毒,老夫再施針排毒,過些日子應該能解。」陳慶賢目光緊盯著劉昌裔。

  「何鈞。」

  在門外的何鈞聽到聲音,立刻跑了進來,「大人。」

  「姑娘近來飲食如何?」

  「吃得少些,但一切如常。」

  「藥呢?」

  「都由小翠親自熬煮,從不假手他人。」像是想起什麼似的,何鈞說道︰「對了!人參。」

  劉昌裔眼底厲光一閃而過。

  「阮姨娘送上的老參。前幾天小翠來找小的,說是聽她娘說人參補氣,姑娘這些日子身子弱,想跟小的要些參,小的想起阮姨娘送的老參,便給了她。據說這幾日,小翠都會切下一小片讓姑娘含著吃。」

  「去找小翠,不要驚動姑娘,把參拿回來。」

  何鈞看著劉昌裔的臉色,一顆心沒來由的七上八下,連忙去辦。

  陳慶賢靜坐在在一旁喝著茶,不發一言。聽方才所言,劉府後院並不平靜。

  沒多久,何鈞拿回來一個木盒。

  陳慶賢上前仔細檢查,「就是此物,姑娘不能再服。」

  劉昌裔冷著臉,看著木盒裡頭已經被切了些許的參,摸著切口還有些濕潤,看來不久前聶隱娘還有服用。

  他大手一揮,將木盒連同裡頭的參打落到地上。

  何鈞一驚,心裡害怕卻也不敢擅動。

  陳慶賢眼中閃著光亮,「大人方才才言不會為了個女子亂了心思。」

  他的話令劉昌裔身子微僵了下,理智一下子回到了腦子裡。

  「把東西收拾了。」劉昌裔恢復冷靜,對何鈞說道︰「去庫房再找根好參送去給姑娘,今日的事,不許說出去。」

  「是。」何鈞沒多問,連忙收拾妥當,退了出去。

  「大人打算如何處置?」

  如何處置?捉了阮世君,將之剉骨揚灰想來挺快意的,但她還有用,他要用她拖住上官悅,所以他不會動她,至少暫時不會動。

  他低頭看著閃著寒光的劍。不過是個女人……他若有所思地轉動手中的劍,劍身翻轉間可見到如雪般的銀光閃爍,柔中帶剛。

  陳慶賢不言,只是靜靜的等著。

  突然,劉昌裔停了手,盯著那個卍字,「這事……就這麼了了。」

  陳慶賢不解,原以為劉昌裔對那姑娘多少帶絲情意,現在遇到有人加害她,卻選擇不作為,似乎又顯得絕情。他猜不透……

  「陳公,」劉昌裔淡淡的說︰「給她開些養身的方子,至於身上的毒,不用解了。」

  陳慶賢心頭一震。「老夫斗膽,請問大人此舉,所求為何?」

  「她殺氣太重,若武功全失,無法舞刀弄槍,安分當個女人也好。」

  陳慶賢的眉頭鎖了起來,看似無情卻有情,很多話已經無須多問。縱使劉昌裔嘴巴不認,行為已經說明一切。

  「大人,」他略微沉重的提點一句,「姑娘看來性子剛烈,此事若是讓她得知,只怕無法善了。」

  「她不會知道,除非……」劉昌裔直直看著陳慶賢,聲音驀地一沉,「陳公幫她。」

  這些年來陳慶賢自以為了解劉昌裔為人,認為他行事磊落,現在卻發覺自己錯得離譜。

  「陳公大可不必擔憂,節帥一家,縱使我賠上一命也會護其周全。」劉昌裔清楚陳慶賢最記掛的事物,「過些日子,蘇碩也要成親,你身為他的義父也該有許多事要忙,你就去吧。」

  「是!」陳慶賢心事重重的退了出去。

  坐在馬車上,陳慶賢陷入長考。

  劉昌裔當初留下阮世君只是心慈,縱是貪戀美色也是一時,但如今留下那姑娘,不惜廢其一身功夫,只為留她在身邊,看來他的心真是淪陷了。

  現在唯一能跟上官對抗的只有劉昌裔,既然他承諾了,自然至死方休,只是留下那姑娘,他心中的擔憂依然盤旋不去。

  「去蘇副將的府邸。」他交代駕車的馬夫。

  懊做的事還是得做,無法說服劉昌裔改變念頭,眼前只能先將蘇碩的婚事辦好,其他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夕陽西下,蘇碩從軍營離開,回府前,將陳慶賢交代的藥親自送到了劉府。

  將藥包親手交給小翠,正好看到在亭子裡打坐的聶隱娘睜開眼,他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今日妹子的氣色看來極好。」

  聶隱娘看出蘇碩眼裡的善意,彎了下嘴角。雖然跟蘇碩之間的關系親近了不少,但還是無法像他一樣一口一口大哥、妹子的叫著。

  看他一臉春風得意,她嘴角的笑意不自覺也爬上了眉眼,知道他要成親,打心底替他高興。

  雖然她還想不透為何劉昌裔要將對自己將來大有幫助的女人,因一句「兩情相悅」便成全了蘇碩,但無論劉昌裔有何算計,有情人終成眷屬都是極好的事。

  聶隱娘起身,走到蘇碩面前,有些不自在的低了下頭,一把匕首出現在她的掌心,送到了蘇碩面前。

  蘇碩低頭看過去,那是一柄匕首,用瓖著發亮寶石的刀鞘裝著。

  「真美。」短鞘上的珠寶在夕陽余輝下閃著光亮。

  「我身上除了那把劍就只有這把匕首,劍是師父所贈不能送人,但這匕首當初見了覺得漂亮,所以……」承認自己像個尋常姑娘家喜歡漂亮的小玩意她有些不自在,「總之沒什麼好東西,希望你不要嫌棄,給你……當是慶賀你成親。」

  蘇碩欣喜的將匕首接過來,「妹子有心了!大哥很喜歡,妹子不論送什麼東西,大哥都喜——」

  「這匕首挺不錯。」

  蘇碩的手突然一空,有些茫然,轉頭就看到劉昌裔饒有興趣的打量原本在自己手中的匕首。

  「這是我送蘇碩的成親賀禮。」聶隱娘回過神,沒好氣的說︰「還給人家。」

  「既是成親賀禮,只拿這把匕首相贈未免寒酸。爺就大發善心,你拿這把匕首跟我換,庫房的鑰匙給你,你隨意,要送什麼禮都成。」

  「大人,其實這把匕首不寒酸,我挺喜……」看著劉昌裔淡淡掃過來的眼神,蘇碩像是了解了什麼,「原來大人也喜歡。」

  「還行。」劉昌裔對蘇碩揮了揮手,「這把匕首我收了,你的禮改天送上。」

  聶隱娘真沒見過劉昌裔這麼孩子氣的一面,「把東西還給蘇碩。我不要你劉府什麼庫房鑰匙,你要送什麼是你的事,與我無關。」

  「娘子,」他意有所指的掃了她一眼,「現在才分彼此,未免遲了。」

  聶隱娘的臉不自然的一紅,對他伸出手,「給我。」

  劉昌裔難得沒廢話,直接交出去。

  聶隱娘有些楞住,還以為要跟他唇槍舌戰一番,這厚臉皮的人才會還來。像怕他會反悔似的,她連忙拿過來,塞給蘇碩,「你快收好。」

  蘇碩有些無措的把匕首拿在手裡,楞楞看看聶隱娘,又看向劉昌裔。

  「你別理他。」聶隱娘忍不住脫口道︰「這是我送你的。」

  劉昌裔一勾唇,緩緩對蘇碩伸出手。

  蘇碩立刻沒有遲疑的將匕首奉上。

  他的舉動令聶隱娘微楞。

  劉昌裔接過,有些倨傲的瞄了聶隱娘一眼。

  這般無賴,明著搶不成,來這招!聶隱娘心頭好氣又好笑,她一個跺腳,「蘇碩——」

  「妹子你饒了我吧!」蘇碩覺得快要瘋了,「不管了、不管了!妹子,你跟大人兩口子自己談清楚,別把我扯進去。不過大哥要說你一句,都說以夫為天,以後不論大人想要什麼,你都該第一個想到大人,明白不?」

  耙請她送賀禮還送錯了?聶隱娘實在傻眼。

  劉昌裔倒是覺得蘇碩說得極為有理,傻大個兒這回上道。

  蘇碩退了一步,隨意一個抱拳當是行禮,連忙頭也不回的跑了。

  小翠機靈的左右看了看,也很機靈的溜開,何鈞早在一開始就很聰明的離了一段距離。

  看著一個個跑得飛快,聶隱娘不由得啐了一聲,「膽小鬼。」

  「看不過去?」劉昌裔一臉無所謂,「把人逐出去便是。」

  她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大步走開。

  他勾唇一笑,徑自跟在她身旁,一邊打量著細致的刀鞘。女人就是女人,喜歡這些閃閃發亮的玩意。他將匕首抽出刀鞘,那銳利的銀光,令他揚了下眉,伸手輕撫而過。

  「刀鞘漂亮,但匕首不是平時把玩的玩意兒。」注意到劉昌裔的舉動,她立刻制止,「小心傷了自己。」

  他的動作停住,帶笑的看她一眼,「擔心我?」

  明知故問!她忍不住瞪他。

  他不怒反笑,挺喜歡她女兒家的姿態。

  「只拿個金鎖片打發我,卻給蘇碩大禮,真傷我的心。」他是個自傲的男人,就是要她眼中只有他,一切依他。

  「我真懷疑你是否有心,」她伸出手,戳了戳他的胸口,「不論如何,現在匕首已經在你手裡了。」

  「這不同。」他大言不慚,「爺要東西向來是要人給得心甘情願。」

  真不知這不要臉面的話他怎能說得臉不紅氣不喘?他向來不管別人心中所想,想要就要,何曾在乎別人是否心甘情願。

  她拿走他手中的匕首,重新插入刀鞘,然後拉起他的手,慎重的交到他手裡,「你想要便給你。好好收著,別丟了。」

  他唇一勾,也不顧下人就在一旁看著,收緊雙臂,把她摟進懷中。

  直到他溫熱的唇吻住她,聶隱娘才回過了神,掙扎了下,但他卻沒有放手的打算。

  她輕嘆了口氣,不再避開他的溫柔。

  小翠說破了嘴,聶隱娘就是動也不動。

  「小姐,你再不換衣裳就誤了時辰了。」

  聶隱娘瞄了桌上那套喜慶的紅色薄絲短衣,一旁還擺著一條同色的裙子,裙擺拖得老長,很美、很艷麗,這是時下仕女的穿著,但她若穿上可不知道怎麼走路。

  所以不行,她轉了頭,眼不見為淨。

  小翠繞到她的面前,雙手合十,又使出哀求的手段,「小姐,今日可是蘇副將大婚,小姐是蘇副將的妹子,若是不去,蘇副將可就沒面子了。」

  聶隱娘也不想讓蘇碩失了顏面,可是她根本就不是他的親妹妹,要她穿這一身紅衣去祝賀,雖然她心裡也有過小小的幻想,好奇自己換上後是何模樣,但是……她搖搖頭,撇過頭不看小翠。

  小翠不死心又跑到她面前,泫然欲泣,「我的好小姐,大人若是回府來接小姐,看小姐還沒換衣裳,肯定氣惱。」

  提到了劉昌裔,聶隱娘的心頭閃過一絲猶豫,這陣子換了陳公送來的藥後,她的身子好了不少,但是陳公要她在未痊愈前不能運功,所以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恢復到了什麼程度。

  這麼多年來,她想過無數次,若自己只是個平凡女子,過的會是怎樣的生活,而今她真的不問世事、不管光陰流逝……目光移到桌上的衣服,她不由自主伸手摸著柔軟的衣料,這些日子平靜得就如同作夢似的,但她無法自欺欺人,她不是蘇碩的妹子,這身代表正妻的紅也不屬於她,她與劉昌裔根本沒有任何關系,今日若她真與劉昌裔連袂現身婚宴,只怕陳許那些不知她是何來歷的百姓不只會當她是蘇碩的妹妹,還會認為她是劉昌裔的妻妾。

  劉昌裔……她不禁苦笑,他以為給了自己一個身分,就能改變一切嗎?她已經搞不清他是太深沉還是太單純……

  聽到門口的聲音,她知道來人是他,只有他能不顧一切大剌剌的來去,她收回自己放在衣服上的手。

  小翠看到劉昌裔,暗叫了聲苦,低著頭,「大人。」

  劉昌裔的目光懶懶掃了一眼,沒為難小翠,只看著聶隱娘,「時辰已不早了,你的手腳得快些。」

  她抬起頭,拒絕的話還沒說出口,自己卻先怔了一下。

  他身穿玉色寬袖長衣,系上腰帶,頭發不像以往挽髻,而是用一條與長衣同色的發帶整齊的束在腦後,一派瀟灑自若。

  劉昌裔直視著她的眼,勾了下唇,「好看嗎?」

  聶隱娘一下子回過神,橫他一眼——氣他,更氣自己。她臉頰不自在的泛紅。

  小翠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身子小心翼翼的往門口挪,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溜了出去。

  「這奴才膽子真小,」劉昌裔失笑,「你可打算將她趕出去?」

  她早明白他威脅下的逗弄,站起身,沒好氣的說︰「別總拿小翠威脅我。」

  「我並非威脅,而是她本就可以隨你喜好留或走。」他抬起頭,撫了下她的臉,嘴角的弧度越發張揚,「正如你,要走或留,得聽我的。」

  她已經放棄與他爭辯這個話題,她很清楚在口舌上是很難跟一個自以為是、臉皮又厚的人爭出道理。

  「換衣服,你大哥成親,這幾日不讓你去幫把手已是失了規矩,現在不過要你露個臉罷了,不許鬧脾氣。」

  「蘇碩並非我兄長。」

  「蘇碩為人坦蕩,有這麼一個兄長護著,對你極好。」

  不可否認,她跟蘇碩是不打不相識,一開始彼此還有些看不對眼,但這些日子他替她送藥及噓寒問暖的那份關心她已放在了心上。他要成親,她自是高興,可劉昌裔硬要帶上她的舉動……

  「你在盤算些什麼?」

  「盤算?」他皺起了眉頭,眼底閃過不悅,「只是帶你湊湊熱鬧,不想你鎮日悶在家裡,怎麼?以為我在算計你?」

  他的神情令她的心一突,實在不能怪她心生疑竇,他做的事,哪件背後不是含著算……

  她不自在的看他動怒的樣子,小心地伸出手輕拉了下他的衣袍。

  「是我誤會了。」

  他張口似乎要說什麼,最後只是一聲嘆息。「蠢婦。」

  他很喜歡說她蠢,一開始還氣惱他的批評,如今聽他如此喚她時,卻有股自己也講不清的甜蜜。

  「先換衣服,別誤了時辰。」

  「但是……」看他對自己伸出手,她身子立刻一側,閃過了他的手。她太清楚他的意圖,「別!我自己換。」

  他原想再逗她幾句,但時辰真是不早了,若再遲些,宴就散了,「一刻鐘,我就只給你一刻鐘。」

  他大步走了出去,門外的小翠一看到他,立刻行了個禮,又跑進屋子裡。他好氣又好笑的搖了下頭,對等在外頭捧著珠寶盒的婢女打了個手勢,兩人立刻進屋並將門關上。

  他靜靜的等著,果然聽到裡頭的動靜——

  「那兩個丫頭有點功夫,你身子還沒好,別不自量力跟她們打。她們不過是伺候你著裝,再不喜歡也得忍著。」他揚聲對屋內說道︰「若你再使性子,以後這兩個丫頭就日夜都跟著你,而不是只是今日伺候而已。」

  丙然屋子一靜,然後傳來聶隱娘一聲咒罵,然後就沒什麼動靜,看來是乖乖聽話了。他的嘴角不由得揚起了一個弧度,透著一股若隱若現的溫柔。

  眼角不經意的發現何鈞,他的神情一冷,「瞧啥?馬車備好沒?」

  「回大人,馬車已備好。」何鈞連忙垂下自己驚奇的打量視線,「照著大人交代己置上軟榻,姑娘肯定坐得舒服。」

  「嗯。」劉昌裔冷冷的哼了一聲,「該改口叫夫人。」

  何鈞一愣。夫人?!他掏了掏自己的耳朵,夫人?!阮世君就算再受寵也不過是個姨娘,現在這個「蘇花」卻是夫人?!這代表著主子將來要以正妻之位待之嗎?

  劉昌裔雙手背在身後,居高臨下的看著底下的園子,聽聞身後的門被開啟,微轉過身。

  聶隱娘本就長得清秀好看,在兩個丫鬟的打點下變得更加明艷動人,原本帶著英氣的眉宇也因為一身柔美的裝扮而多了婉約雅致。

  嘴角不自覺揚起,劉昌裔輕點了下頭,他喜歡,很喜歡。

  「以後就這麼穿著,別總是不男不女。」

  她瞪了他一眼。

  他的手卻堅持的握住了她的手臂,「走吧,娘子。」

  她下意識掙扎,卻踩到了裙擺,整個人向他撲過去。

  劉昌裔立刻伸出手將她抱個滿懷。「下人們都在,這麼投懷送抱,娘子真不愧是江湖兒女。」

  她的臉一紅,手忙腳亂的要從他懷裡退出去,「都怪裙子太長,我從沒穿過,渾身不自在。」

  「習慣便好。」他牽著她的手,沒讓小翠上前,小心的護著她下樓。「走吧!真遲了。」

  看他的樣子,心裡縱使有遲疑也拋到了九霄雲外。這霸道又體貼的男人,她只有在他身邊,才會放任自己變得嬌弱,被珍寵、被呵護。

  她柔柔一笑,帶著溫柔與甜蜜。

  他無意中低頭看了她一眼,頓時眉目微斂,淺淺一笑,再抬起頭來,又是一臉平靜從容。

  蘇碩雖是個副將,但他是劉昌裔看重的將領,今天娶的又是北方庫莫奚族梅只部的奚酋女兒,所以他的婚事在縣城是一等一的大事。

  今兒個爆竹爆個不停,噴吶鑼鼓聲不絕於耳,看著這片熱鬧,聶隱娘坐在馬車裡,心頭不自覺期待起來,不知蘇碩娶的美嬌娘長得是何模樣?

  劉昌裔也由著她拉開窗帷,沒出聲制止,任由她像個孩子似的看著四周。

  有著劉府家徽的馬車才停下,蘇碩已經親自相迎。

  原本熱鬧的氣氛在看到穿著大紅袍的新郎官一把將一身玉色寬袖長衣的劉昌裔從馬車上抱下來,放在輪椅上時驀然一靜。

  劉昌裔雙腿已廢一事,眾人都有所耳聞,但今日多數人還是第一次親見,沒料到向來風度翩翩的劉大人,竟成了個殘疾人,眾人眼神裡滿是遺憾及可惜之情。

  「恭禧。」劉昌裔本人倒對那些善或不善的眼神不以為意,在椅上坐妥,向蘇碩道喜。

  蘇碩難得不好意思的紅了紅臉,「這都要謝大人。」

  劉昌裔瞄了下身後,「別忘了你妹子。」

  蘇碩一笑,立刻聲如洪鐘,像是刻意說給眾人聽似的,「她這丫頭,我還真想忘了。從小頑劣,四處為家,當丟了多好。前些時候回來,年紀都這麼大了,真怕她沒人要,多虧大人肯收她入府,不然她的親事還不知要急白我這個大哥幾根頭發。」他掀開門簾,對聶隱娘伸出手,「來吧!妹子。」

  聶隱娘沒好氣地看他——就非得在大庭廣眾面前給她下面子?!

  蘇碩亮著一口白牙,對她俏皮的眨眨眼,「瞧瞧我妹子今日還真美,但美不過你嫂子。」

  蘇碩得意洋洋的樣子讓聶隱娘忍不住笑了出來。真是人還沒娶進門,就把妻子給捧上了天。

  她將手放在他的手掌之上,微低著頭,被他扶下馬車。

  看著從馬車上下來一個麗人,原本寂靜的空間響起了嗡嗡議論,竊竊私語聲不絕於耳。

  今日過後,陳許一帶的百姓談論的不單是年輕有為的蘇副將娶得如花美眷,更多是他多年未歸的妹子回了家,最後竟還成了劉昌裔的妻妾,在兄長大婚穿著一身正妻的鮮紅現身。

  聶隱娘多年來皆隱身暗處,一身黑衣,不惹人注目,未料今日卻成為眾人注意的焦點。

  多雙灼熱的眼幾乎要令她發抖,她被扶下馬車,看著前方等著的劉昌裔,她走得緩慢。

  不是為了裝個閨秀樣,而是身上裙裝雖美,但實在礙事,若一個不注意,只怕會當眾出丑,撲倒在地。

  劉昌裔從蘇碩手中接過了她的手,安撫的捏了捏。

  一個簡單的動作,使她的心靜了下來,有他在,一切都沒什麼。她的嘴角泛起一抹自得的笑意。

  陳慶賢是蘇碩的義父,早就坐在主位上,一看到進門的劉昌裔立刻起身要讓位。

  劉昌裔抬了下手,制止了他,「今日乃是蘇碩娶媳婦,我不過是帶花兒回來道個喜,陳公莫要多禮。」

  陳慶賢原本滿是笑意的目光在對上暗暗扯著裙擺的聶隱娘時微黯了下。

  劉昌裔鐵了心將人留下,還打算瞞天過海在眾人面前給她一個新身分。他不由得在心中輕嘆。劉昌裔聰明,選了蘇碩成了聶隱娘的兄長,先不論他是蘇碩的義父,這個「花兒」他就算不要,也不好真出手傷她,最重要的是蘇碩今日娶的庫莫奚族梅只部的公主,奚酋的女兒——高娃。

  劉昌裔嘴上不認,但他的心思他全看在眼裡。劉昌裔一手促成了這門親事,讓蘇碩娶得了美嬌娘,高娃得償所願,有情人終成眷屬。這對夫妻,興許為了劉昌裔是死都無悔,更別提只是認個妹妹,護著她周全,這又何難?

  「陳公,縱使蘇花是蘇副將的妹子,但這場合,光後帶個連名分都沒有的姨娘出來坐大位,還穿著一身惹眼的紅,如同正妻似的未免不妥。來人啊!還不把人給請到後頭去。」上官皮笑肉不笑的說。

  陳慶賢斂下眼,上官說存心要挑事,偏偏他說的話沒錯,他也不好反駿也不打算反駁,只是淡淡的等著劉昌裔的反應。

  蘇碩一聽到上官的聲音,原本喜悅的心情消了大半,不悅的一哼,「末將謝將軍提點,但蘇花是屬下的妹子,不論她跟大人是何關系,就是我妹子,我喜歡看她穿上漂漂亮亮的紅衣,我成親拜堂,就要她好生待著瞧!」

  上官沒料到蘇碩竟不給面子直接駁斥他,面上一沉,「蘇副將好大的口氣,烏鴉娶了鳳凰就當真以為自己也高貴起來了不成?也不想想,你今日娶的這妻子原該是光後的,我從沒聽過屬下搶了主子女人,還揚揚得意的事。」

  蘇碩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

  劉昌裔淡淡的出了聲,「高娃喜歡蘇碩,兩人情投意合,結親天經地義,美事一件。但聽上宮將軍一提,花兒這一身紅確實不妥。只是今日蘇碩娶了高娃公主,有個公主嫂子,花兒的身分自然不同,我實在不好讓花兒屈就侍妾的位分。」

  陳慶賢在一旁聽了,眉頭已經輕輕皺了起來。

  「正好趁此良機告知諸位,」劉昌裔拉著聶隱娘的手,「此後我劉昌裔對蘇氏將以正室待之。」

  蘇碩聞言驚訝的微張了嘴。

  聶隱娘腦子一片空白,雖說兩人有了夫妻之實,但她從不奢望兩人會有將來,但他竟當著眾人的面說這席話,確定了她的身分。

  妻子,劉昌裔的妻子……荒謬!她想斥責他,但心頭卻是一片暖。

  「這還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你蘇家還真是迎進了尊大佛。」上官話中帶酸,「就連光後都不得不向你一個小小副將低頭。」

  蘇碩一陣光火,這人存心讓他跟大人有嫌隙,正要開口大罵,突然——

  「大哥,莫惱。」

  蘇碩原本滿腔的怒火因為聶隱娘一聲柔柔的大哥而隱去,他驚奇的看著她。

  聶隱娘眼眸含笑,輕柔的說︰「今日是大哥大喜之日,何苦為了不相干的人動氣?大哥對大人的一片丹心,日月可證,不過有人眼紅罷了。若大哥置氣,就中了計了。」

  「沒錯!」蘇碩哈哈一笑,直接把上官晾在一旁,「還是花兒聰明。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光後,你這夫人——」

  「小小女子就是難登大雅之堂。」劉昌裔打斷了上官可能的任何指責,「將軍向來寬厚,相信不會跟個弱女子一般見識,難得來送親的奚族弟兄都在,將軍應該也不想讓大伙兒看笑話。是吧?」

  上官一楞,目光飛快看了眼四周,今日是兩族通婚,堂上不少穿著胡服的奚族人,若方才的話傳到奚酋耳裡,他確實沒好處。既然劉昌裔都向自己道了歉,他也不算失了面子,這才冷哼一聲,坐到一旁。

  蘇碩啐了一聲,要不是劉昌裔和義父,他壓根不想請這個該死的殺父仇人來觀禮。

  不過這妹子不錯!他伸出手,得意的拍了拍聶隱娘的肩膀,滿臉笑意在看到劉昌裔的眼神微僵,楞楞的收回自己的手。怎麼踫一下都不成?!不是給他當妹子嗎?

  突然外頭一陣震天的爆竹聲,蘇碩的神情立刻一變,像個心急的小伙子似的沖了出去。

  新娘子來了!他顧不得眾人嘲笑,急巴巴的去迎。

  看他的樣子,聶隱娘忍不住笑了出來。

  她的笑聲吸引了劉昌裔的目光,四目相接,他緩緩對她伸出手,她的笑意微隱。

  他動了動手指,催促著。

  她遲疑的將手放在他的手上。

  「喜歡婚禮,改日也替你辦一個。」

  她的臉突然刷的紅了起來,「你胡說什麼?」

  劉昌裔哈哈大笑,目光看著門外。蘇碩算是高娶,原以為得要配合女方讓蘇碩辦個奚族婚禮,沒想到他的妻子雖還未過門,卻一心替蘇碩著想,一切隨著夫家規矩,看來縱使再豪邁灑脫之人,遇上一個情字也不得不低頭。

  蘇碩帶著一張傻乎乎的笑臉,牽著新娘子入內,拜了天地,拜了陳慶賢,夫妻對拜後要送入洞房。

  在經過劉昌裔身旁時,蘇碩停下了腳步,想要開口道聲謝,但劉昌裔只是對他輕點了下頭,算是知了他的心意,手一揮,要他什麼都不要多說。

  蘇碩心頭一陣激動,牽著新娘子,進了新房。

  喜宴熱熱鬧鬧的開始,喧鬧聲、勸酒聲不絕於耳。

  聶隱娘臉上的笑一直都沒有消失,她早忘了快樂的滋味,但今日這一片鬧烘烘的嘈雜令她的心暖了起來。

  「去看看你嫂子。」喝得微醺的蘇碩拉著聶隱娘,「去跟她說一聲,大哥晚些時候才能脫身,她若餓了,就先吃東西,別等我。」

  「大哥真疼嫂子。」心情一好,她也忍不住打趣了一句。

  「當然!不疼她,娶她進門做啥?」蘇碩也承認得理所當然,「大人不也挺疼你!還當這麼多人的面認了你。去吧!咱們蘇府沒那麼多規矩,以後就當這裡是自己的家。」

  她斂下自己盈滿感激的眼,站起身在小翠的扶持之下離開。

  發現劉昌裔的目光追隨著她的身影,蘇碩仗著喝了點酒,拍了拍他的背,「大人放心!在蘇府,誰還敢給我妹子臉色瞧?」

  劉昌裔一笑,拿起酒杯,「敬你。」

  蘇碩接過,一飲而盡。

  前頭的熱鬧令後院顯得有些寂靜,蘇府不若劉府佔地廣,穿過一個小院子就到了新房,一路上都掛著喜慶的紅燈籠,她嘴角揚著,步伐不由自主慢了下來,細細品味著這一景一物。

  「姑娘。」

  聽到身後的叫喚,聶隱娘停下了腳步,轉過身,就看到了陳慶賢。

  「陳公。」她一笑,立刻上前有禮的喚了一聲。

  「姑娘有禮,可否借一步說話?」

  聶隱娘看了小翠一眼,「你先到一旁去。」

  小翠點頭,離開兩人好一段距離。

  「陳公請說。」

  「姑娘的身子看來已經大好。」

  聶隱娘一笑,「是,這都多虧陳公。」

  陳慶賢思索了片刻,最終還是道︰「姑娘身體既好,可運功試試,若已恢復就早些離開陳許,回魏博去吧。」

  聶隱娘的笑容隱去。

  「姑娘心思敏慧,應該清楚,不論這裡有些什麼,都不屬於姑娘。」

  原本的歡愉輕松從血液裡退去,聶隱娘一下子回到了現實。

  「大人仁慈,因姑娘為他受傷,所以留下姑娘。但姑娘身分特殊,留下只會危害大人。大人一心替姑娘尋個新身分,但姑娘畢竟是魏博來的刺客,只怕萬一讓有心人得知,話傳出去,大人百口莫辯,危及大人。姑娘若真對大人有一絲情意,還請高抬貴手,離開陳許,離開大人。」

  聶隱娘抖著唇似乎想要說些什麼,最終只是閉上了嘴,若有所悟的垂下螓首。

  陳慶賢有些不忍,卻還是堅持己見,「若姑娘念在老夫及時發現姑娘中毒,讓姑娘得以保全自己多年功夫的恩情上,就請姑娘聽老夫一句,離開陳許,永不再回。」

  久久,聶隱娘的唇泛起一絲苦澀的笑,「我明白了。前頭熱鬧,這裡清靜,陳公還是到前頭去吧。」

  陳慶賢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走開。

  直到人走遠,聶隱娘這才抬起頭,看著滿園喜慶。

  真奇怪……她的嘴角揚起一抹嘲弄,明明是同個場景,不過才一轉眼,心境竟已不同。

  這些熱鬧終究不屬於她,適合她的,終究是那個只有自己獨來獨往的世間。

  劉昌裔、劉昌裔……她在心中默默念著這個名字,他就在不遠的地方,但他們終究走不在一起。

  外頭已經敲更,此時已三更天了,窗外傳來幾聲夜鶯啼叫。

  聶隱娘房裡的燭火早熄了,她握著劍,感覺力量一點一滴充滿身體,耳裡仿佛還能聽到喜宴上的熱鬧喧嘩,她的眼睛一斂,翻過窗,沒入夜色之中。

  後門傳來的吵雜,一下子驚醒了眾人,燭火一一點亮。

  原本就還未入寢,正在議事廳看著公文的劉昌裔心頭一緊,立刻起身,還沒走到門口,何鈞就跌跌撞撞跑進來。

  劉昌裔沒有看他,直接越過他,幾個大步上了明月樓,除了桌上擺的那套紅衣外,人去樓空。

  他的手用力緊握成拳,腦子電光石火的閃過一個念頭——陳公騙他?!

  「攔住她!」他立刻朝黑夜一吼。

  兩道黑影立刻往後門的方向奔去。

  他也立刻奔了出去,但是劉雲先一步來到跟前,跪了下來,「大人恕罪!屬下遲了一步,劉風已去追趕。」

  她的武功真的恢復了!劉昌裔大怒,「叫陳公來見我!」

  何鈞一愣,現在?!這三更半夜的,今日還是蘇副將的大喜之日……

  「還不去?!」

  何鈞打了個寒顫,連忙照辦。

  沒多久,陳慶賢搖搖晃晃的進門,劉昌裔用力一擊桌案,「說!」

  苞在陳慶賢身後的蘇碩有些莫名其妙,從他只是拿著束帶隨意一束頭發,就看得出他來得匆忙,「方才宴上義父喝多了,大人何事發這麼大的脾氣?」

  今天他成親,義父高興得多喝了幾杯,因為不勝酒力,所以早早蘇碩就讓人安排他在他府裡睡下。

  劉昌裔叫人來請時,瞧小廝焦急的模樣,害他以為出了什麼事,也不顧自己的新婚之夜,就陪著宿醉未醒的義父走這一趟。

  「大人是為了你的妹子……」陳慶賢是有些微醺,不至於醉得糊涂。

  「蘇花?!」蘇碩一楞,「她怎麼了?」

  陳慶賢坐了下來,要何鈞給自己送上熱茶,真是年紀大了,不過喝了些,頭就暈沉沉的。

  「看大人怒火沖冠,看來人是走了。」

  「走……走了?!」蘇碩看著劉昌裔,鮮少看他發這麼大的火,乍聽蘇花走了,連聲再見都沒有,他心中有些遺憾,但是又想到……「大人,蘇花本就不屬於此,離開也是早晚的事。縱使她走了,你也犯不著這麼大半夜的找義父過府吧?」

  「大人找我興師問罪,因為是我幫她一把,讓她走的。」陳慶賢認得灑脫,喝了口濃茶,人也清醒了些。這丫頭是個性情中人,說風是風,走得真快,若不是她是田緒的人,留下也未嘗不可啊!他在心中長嘆了口氣。「看她走得毫不留戀,可見對大人無一絲情意,走了也好!」

  「混帳!」劉昌裔怒極。

  蘇碩搞不清楚情況,但一個是一心敬重的主上,一個則如同他再生父母,兩人鬧上了可不好,他急急站在劉昌裔的面前,「不過是個女子罷了!義父、大人……這是何苦呢?」

  「是啊!不過一個女子罷了。」陳慶賢目光如炬的看著劉昌裔,「大人真要為此而取老夫性命?」

  劉昌裔縱使在盛怒中,也沒有真想要陳慶賢的命,只是……

  「為何要這麼做?」

  陳慶賢深深看了劉昌裔一眼,最後站起身,在他面前跪了下來,語重心長的勸道︰「大人,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大人雖非為王為帝,但一個判斷也是系了數千、數萬的人命。你半生為節帥盡忠,如今節帥行將就木,大人斷不能在最後關頭棄之不顧。大人自傲,自以為事有兩全,能護住節帥又能留下姑娘,但老夫懼意甚深,這世上最是講求公平,不可能讓大人樣樣都想要又樣樣能得到。世事自古難兩全,命不由人,節帥與姑娘,大人只能擇一,老夫斗膽,只能冒死抗令。」

  劉昌裔的手緩緩握成拳頭,心有不甘——身不由己,命不由人,這全是他打心底唾棄的東西,卻第一次緊緊勒住了他的脖子。

  他嘗到了苦澀,那味道難受得令他想詛咒一切,瞪著跪在堂下的陳慶賢,他不服氣,但最終他只能吞下這滋味,冷著臉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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κυιε 發表於 2016-11-17 09:55 AM

第六章 磨鏡郎聶府尋妻

  魏城城西的胭脂巷,這是魏博一帶最有名的煙花地,入夜時分,巷內兩側的朱閣翠樓,伴著朱紅燈籠與來往的尋歡客,點綴著孤寂的夜。

  一道黑影閃進了巷內,縱身一跳越過了一道院牆。

  院內有一棟小巧的樓閣,一樓燈火柔和,二樓燈光微暗,一曲如泣如訴的琵琶聲從一樓窗邊飄出來。

  聶隱娘不動聲色,悄沒無聲息的上了二樓。

  屋內只留了盞搖曳的燭火,她放下手中的劍,坐在屋內的椅上,神情木然的等著。

  沒多久,門口有了動靜,她閃進了一旁的屏風後頭。

  一個娉婷的身影在一個丫鬟打扮的小姑娘的扶持下進了屋子裡。

  就見麗人身上只穿著一身淡紫紗衣,長長的裙擺堆在她身後,隨著她的步伐拖動。

  一見進屋的人是她,聶隱娘立刻從屏風後露面。

  柳綺雪微驚,但很快恢復平靜,吩咐身後的丫頭,「冬兒去外頭守著。」

  聶隱娘立在一旁,靜靜的看著柳綺雪,她淪落風塵多年,憑著花容月貌及長袖善舞的手段闖出艷名,早在多年前,她被個大金主看上,替她贖了身,還替她買下了這間綺雪樓,身分早就不同於一般的青樓女子。

  眾人皆好奇她身後的金主是誰,但柳綺雪的口風極緊,對這位金主絕口不提,聶隱娘是少數幾個知情之人。

  柳綺雪是田緒眾多的女人之一,在青樓送往迎來,替田緒打探消息。

  「你遲了。」柳椅雪的語調有著隱隱的激動。

  聶隱娘微斂下眼,「郡王可有怪罪?」

  「有些怒,」柳綺雪一嘆,「但郡王也非不明理之人,明白世間事難免有意外。你能回來便好,可是事成了?」柳綺雪望向聶隱娘,見她手中除了握著長年不離身的劍外,空無一物。

  苞了田緒多年,柳綺雪自然知道田緒做事向來心狠,殺人也要眼見為憑,見到項上人頭才肯罷休。

  聶隱娘微斂下眼。「郡王可在此處?」

  「郡王已回府,你們錯過了。」柳綺雪親自倒了杯茶放到聶隱娘面前,「見你空手而回,可是敗了?」她的語氣帶著小心翼翼的探問。

  這幾年,只要遇到棘手難以對付之人,田緒總會派出聶隱娘,只要聶隱娘出手,從沒不成。

  「此人並非惡徒。」

  柳綺雪一楞,「你難不成根本就未出手?」

  「隱娘無能。」

  柳綺雪打量著她,在她臉上找尋答案,最終一嘆,「你非無能,而是不願。」

  雖說聶隱娘有些拒人千裡之外,但在風塵中打滾多年,柳綺雪看出她面冷心善,只是造化弄人,正如她本是良家子,年幼喪母,與老父相依為命,偏偏父親遭人陷害,被誣偷竊,入獄不久就病死獄中,她也無奈陷入煙花之地。

  她對那些權貴本就沒有半點迎合的熱情,卻因身在青樓只得隱藏真性情,直到遇見田緒,雖說他待人心狠,但至少對她極好,只要他在的一天,她便不會受人欺侮,所以她甘心為他賣命。

  聶隱娘則是為了聶府上下,所以縱使一心渴望平凡,還是被迫走上殺手之路,回不了頭。正如今日,沒達到使命,她卻依然擔心聶家受牽連,為了一絲淡薄到幾乎沒有的親情,回來領罰。

  「隱娘,縱使今日你不殺他,郡王也會另派他人。郡王向來做事狠絕,要殺的人絕不放過,劉昌裔注定逃不過此劫。」柳綺雪苦口婆心的勸道︰「若你真動了惻隱之心,不如你自個兒動手,至少能夠給他個痛快,不讓他死前受折磨。」

  聶隱娘的腦海中閃過了劉昌裔灑脫的風采,她斂下眼,掩去自己的思緒。她離開了,等同答應陳公此生不再入陳許、不再見劉昌裔。縱使心有惦念,此人也與自己不再相干。她壓下思緒,搖了搖頭。

  柳綺雪見到聶隱娘的神情,知道勸不了她。

  雖說她們共事一主,但聶隱娘畢竟特殊,她的勉為其難是為了聶家老小,雖說她是聽令行刺,但她從不濫殺無辜,派她出手的人才真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鬼。

  雖說少取一個人的性命,田緒肯定心生不悅,但還不至於在這用人之際,毀了聶鋒的前途。只是對田緒來說,一次抗命就是不忠,非他所用便是敵人,而他的敵人從來不長命。

  「這事,我會派人告知郡王。」柳綺雪也不再勸她,只說道︰「你也在外奔波了些日子,不如梳洗一番,今夜就在這裡宿下吧。」

  「多謝姑娘,但隱娘多日未歸,還是先回府一趟的好。」

  柳綺雪聞言也不強留,只心疼這個小姑娘,聶鋒視她為討好郡王的工具,從未替她的將來盤算,但她卻依然為聶家盡心盡力。

  看她如來時悄然無聲的走了,柳椅雪換了一身衣服,收拾思緒,仿佛沒有發生任何事情似的步出了小樓,繼續回到深夜的燈紅酒綠中。

  回到聶府夜已深,聶隱娘原以為眾人早就歇息,卻沒料到堂上燈火通明,外頭跪著一票奴才,將這個夜晚弄得亮如白畫。

  聶隱娘阻止了要通報的門房,面無表情的走了進去。

  大堂外的園子裡圍著一干下人,下人一見是她,連忙讓了條路,原本低著的頭更低,連看都不敢看她。

  眾人隱藏不住的懼意全讓聶隱娘看在眼裡,她只想要平凡的過日子,不顯山露水,卻偏偏造化弄人,沒有一個人敢親近她,好不容易遇到願意親近她的人,她卻主動推開了。

  她握著劍的手一緊,努力讓自己保持一臉平靜。

  聶鋒見到進門的她,不由得心一驚。

  這一去數月未見人,他心知肚明她是受田緒的命令辦事,他也從不過問她辦的是什麼事。對這神秘來去的女兒,與其說是疼愛,不如說是懼怕,就怕她的劍會不會在哪一日不留情的聽著田緒的命令朝他而來。

  聶隱娘的眼睛冷冷掃了過去,堂上坐著的是他的父親聶鋒,一旁則是自己的親姨母——

  在她娘生下她之後,就急著嫁入聶府,狠狠傷了她娘親的小薛氏。下方還有兩個侍妾,卻不見去年夏日才進門,現在最受寵的四姨娘夏氏。

  「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聶鋒對著聶隱娘清明的雙眼有些不自在,連忙起身,「快快去歇著吧。」

  聶隱娘原不想多管閑事,但她看著跪在堂下的小丫鬟,她被打得渾身是血,只剩最後一口氣,不禁冷冷開口,「這是怎麼回事?」

  「不過就是後院這幾個娘們生亂,」跟女兒解釋自己房裡的事實在尷尬,更覺得管不住妻妾的自己無能,「沒事兒。」聶鋒安撫道。

  「沒事沒事,不過就是點小事。」小薛氏拉著聶隱娘,連忙說道︰「讓姨母瞧瞧,這臉都瘦了,可得熬些湯,給你好好補補。」

  「謝謝姨母,」聶隱娘的聲音依然不冷不熱,「我只是累,歇著幾天便好。」

  小薛氏拉著聶隱娘就要走,但偏偏聶隱娘不動如山。

  「怎麼不見夏氏?」

  聶隱娘向來沒有稱聶鋒的侍妾為姨娘,不是瞧不起這些人,而是當她回府時,姨母都以姓氏向她介紹,她也沒有多想,就一律以姓氏稱呼,縱使最後知這行為無禮,但姨母不管,她也就不理會。

  「她……身體不舒服。」

  看眾人眼神閃爍,聶隱娘知道事情不單純,夏氏是田緒賞給聶鋒的小妾,雖說是最後進門的,但因為是主子賞的人,所以進了聶府也自恃高人一等,前些時候還說有了身子,這下更是母憑子貴。站在其他妻妾的立場,夏氏這份高傲是不討人喜歡的。

  「可是孩子有事?」

  小薛氏一楞,知道事情早晚瞞不住,只好說道︰「孩子沒了,但這事你別管,現在抓出了罪魁禍首。」

  聶隱娘的目光掃過了堂前,最後落在那個奄奄一息的小丫頭身上。

  「抬起頭來。」

  小丫頭聞言,虛弱的抬起頭。

  聶隱娘看了她一眼,「說!怎麼回事?」

  「奴婢春兒……」小丫頭才開口,眼淚就不停的掉,知道這可能是自己唯一能活命的機會,所以用盡力氣開了口,「是夏姨娘房裡的丫頭,今兒個夜裡,夏姨娘想喝雞湯,是奴婢親自熬的,誰知姨娘喝了之後就出血不止,大夫來了,說是孩子不保。求小姐替奴婢做主,真不是奴婢做的。」

  「不是你做的,還能是誰?」小薛氏的聲音一揚,「只有你踫過給夏氏的湯。」

  「奴婢……」春兒哭得可憐,「真的不是奴婢。」

  「給我打!」小薛氏一怒,「嘴硬的奴婢,看你還認不認?」

  「姨母,夠了。」

  小薛氏一楞,對上聶隱娘一副了然於心的眼神,心不由一突。

  「姨母難道想屈打成招?」

  「你……說這是什麼話?難不成是我指使的?」

  「當然不會是姨母,姨母取代了娘親坐上正妻的位置,縱使小妾們再鬧、再得寵,姨母也是穩穩的坐在這位置上,怎麼會失了身分為難一個小小的姨娘?只是夏氏是郡王賞給爹的女人,姨母現在與其花心思為難一個奴婢,不如好好想想怎麼封住眾人的嘴,別讓事傳進了郡王府,惹怒了郡王。」

  小薛氏的臉色有些僵。原想教訓那個不長眼的夏氏,卻忘了田緒這號人物,她不禁心頭發顫。

  「隱娘……」

  「我累了。」聶隱娘垂下眼,目光不去看春兒,自己能幫她的只是說幾句話,讓她在成為代罪羔羊死去前不會太過難受。她無法替她爭個清白,因為若她替她出頭,最後死的會是小薛氏,這個傷了她娘親的心,娘親卻一心護著的親妹妹。

  她壓下心頭的厭惡,讓自己的思緒變得麻木,不理會那一聲聲的哀嚎,走了出去。

  回府三日,聶隱娘除了打坐、練劍之外,幾乎關在屋子裡足不出戶。她住在聶府最偏僻的小院,這裡安靜,讓她不被打擾。

  這幾天小薛氏特地熬了不少補湯來給她,她連踫都不踫。

  「小姐。」

  聶隱娘剛練完劍,捂著有些發疼的胸口,正要回屋去,聽到這聲叫喚,她停下了腳步,冷冷看過去。

  「這是夫人特地命人熬的人參雞,小姐快趁熱喝。」小丫頭低著頭,畏畏縮縮,連說話都在發抖。

  看著她,令聶隱娘想起了小翠,也不知道她這一走,是否會牽連到她?發現自己的思緒飄遠,她立刻一咬牙,把人給逐出腦海。

  她低頭看著那碗雞湯,清澈的湯水看來是下了功夫,已把油花細細的去掉,但想到細心替她備齋菜的劉昌裔,她的眼神微黯,「我不餓,拿回去。」

  小丫頭聞言,也沒有遲疑,連忙轉身出去。

  平時根本沒人願意來伺候這個古怪的小姐,幾個姨娘私下都說,大小姐殺人不眨眼,只要一有得罪便會取人性命,連老爺和夫人也懼她三分。

  看著小丫頭跑遠了,聶隱娘嘲弄的一揚唇,呼了長長的一口氣。自己的身子雖然好了,

  也能耍上幾套功夫,但只要一練得急了,氣血一涌,胸口便痛。

  小丫頭跑到了院門口,差點撞上前來的聶鋒,她嚇了一跳,連忙跪了下來,「老爺。」

  聶鋒連看也不看她一眼,徑自大步越過她。

  小丫頭松了口氣,連忙站起身,看著聶鋒的樣子,腦子一轉,連忙去回報小薛氏。

  聶隱娘遠遠就見到聶鋒走來,便沒進屋,索性停在原地等著。

  「郡王府來信,郡王要來聶府一趟。」

  聶隱娘心頭微驚。

  聶鋒眉頭一皺,「你可是辦事不力,讓郡王不悅?」

  聶隱娘沒有答腔,她確實沒有達到命令,但以田緒的性子,若要論罪,應該是派人將她叫進郡王府裡,而不是他紆尊降貴來聶府。

  聶鋒投身田緒麾下多年,雖無大功但也無過,自然沒理由讓主上特地過府來。他一顆心七上八下,想到田緒剛賞的小妾才出事,田緒這會兒過來,不知是否是事情傳進了他的耳裡,打算來興師問罪。若真是如此,他當然得叫上剛回府的聶隱娘,或許能看在她屢屢建功的分上不追究此事。

  「快準備準備。」聶鋒交代,「可別怠慢了。」

  聶隱娘微斂下眼,轉身進屋準備。

  她才放下擦臉的帕子,門外就傳來了聲音,「小姐,郡王的轎子已到了聶府。」

  聶隱娘深呼吸了一口氣,踩著不疾不徐的步伐往外走。

  她來得遲了,到的時候田緒已經坐在大堂的主位上,門外還擺著不少用紅布覆蓋的木盛盒,幾個跟著郡王而來的小廝筆直的站在一旁,聶府的下人只敢遠遠的瞧著,沒人敢靠近。

  看這喜氣的陣仗,聶隱娘狐疑,但依然不驚不懼的進了大堂。

  才一陣子不見,田緒更顯得蒼老,日日縱情聲色,極盡享樂,看來他的身子被掏空是早晚的事。

  「隱娘來得正好。」田緒臉上沒有聶隱娘預期的怒氣,反而一臉的笑,「快過來坐下。

  聶將軍也坐,都是一家人,無須拘束。」

  聶隱娘微斂下眼,依言坐了下來,心裡推敲著田緒口中這句「一家人」。

  「隱娘今年多大年紀?」

  聶鋒聽到問話,連忙起身回話,「回郡王,隱娘今年二十有一。」

  「都說了一家人。」田緒揮了揮手要聶鋒坐著,「坐著回話便成。已經二十一歲了,時間過得真快,一晃眼,隱娘竟到了這年紀。只是聶將軍,隱娘都已經二十有一,怎麼也不替隱娘物色個好人家?」

  聶鋒額上布滿冷汗,心髒怦怦亂跳,這幾年來田緒重用隱娘,他這個當父親的,對著這女兒與其說是疼愛,不如說是懼怕。一方面擔心她辦事不力,田緒怪罪,牽連聶家;另一方面又擔心她性子陰沉,哪日惹她不快,劍就向著自家人。他也不是沒想替她尋門親事,只是才提了個頭,她便說自己終身不嫁,他也沒勇氣逼她嫁人,現在田緒卻登門來質問……

  「末將慚愧。」

  「這也不怪你,」田緒突然大笑,「這些年來隱娘為我辦事總不居功,都是你這個當爹的教得好。只是女兒家,到了年紀,總該有個歸宿,不然就是聶家對不起她。」

  田緒的話令聶鋒有些羞愧的將頭又低了幾分,他對這個女兒確實關愛太少,「末將惶恐。」

  「莫慌!今日來,本王便是要給隱娘一個交代,跟聶將軍說門親事。」

  聶鋒方才見到郡王府的下人抬進屋子裡那十幾個木盛盒就有著懷疑,現在田緒真開口說是來替聶隱娘說親,他只能壓下不安,硬著頭皮開口,「敢問郡王……不知是哪家的公子?」

  「還能是誰,聶將軍說說,」田緒高傲的一揚下巴,「隱娘配我如何?」

  聶鋒一聽,差點連椅子都坐不穩。

  聶隱娘忍不住皺起了眉頭,沒想到田緒竟有抬她入府的念頭。

  田緒直視著聶隱娘,將她皺起的眉頭看在眼裡,似乎早料到她心裡不願,他不生氣但口氣堅決,「這次你不殺劉昌裔,我不怪你,我想你年紀也不小,就讓你入田家為姬妾,將來盡心為我辦事就好。」

  聶隱娘抬起頭,冷冷的看著田緒。

  她一直是田緒殺人的棋子,但她臣服於他不是因他的才情,而是為了聶府上下,今日她沒辦成他交代的事,她早已有領罰的覺悟,卻沒料到他竟會要迎她入府。

  看著田緒打量自己的模樣,好似給了她天大的恩惠,她臉上的不快浮現,以她的身分嫁給田緒,縱使是個姨娘,在外人眼中也是高嫁,但就算她心中沒有劉昌裔,她也不願意嫁給一個心狠手辣的男人。

  「對了!咕王聽說……」田緒瞥她一眼,裝作漫不經心的看向聶鋒,「聽說前幾日的夜裡,聶府很是熱鬧。」

  聶鋒的心裡咯 了一下,雖說夏姨娘沒了孩子是聶府的私事,但夏氏是田緒賞賜的女人,若是田緒硬要追究,聶府可沒好果子吃。

  聶鋒焦急的目光不由自主的飄向聶隱娘。

  聶隱娘不吭一聲,夏氏的孩子丟得還真是時候,這一個又一個的坑擺明逼她走上一條不想走但非得踏上的路,以她的身手,脫身何難?只是聶家上下百余人又該何去何從?

  這微薄的親情絆住了她,她只能木然以對。

  「隱娘不說話便是同意,」田緒一臉得意的看著聶鋒,「聶將軍覺得如何?」

  聶鋒雖與聶隱娘不算親近,但畢竟也是自己的女兒,無法二話不說推女兒入火坑,田緒縱情聲色,後院女人不少,以聶隱娘的性子,若真嫁進去,等於活活逼死她。

  「聶將軍?」田緒的聲音已經加了些不耐。「你覺得如何?」

  聶鋒心頭有著愧疚,然而眼前這情勢,只能認下這門親事,但他還沒開口,門口卻響起極大的吵鬧聲。

  隱約聽到有人大吼大叫,叫些什麼聽不真切,但這聲音傳進了聶隱娘的耳裡意外的有些熟悉,原本木然的神情瞬間現出了些許光采。

  「這是怎麼回事?」田緒聽有人喧鬧,不由得惱火。

  聶鋒連忙揮手派人去探。

  聶隱娘神情未變,但一顆心莫名的七上八下。

  「回郡王、老爺。」一個小廝滿頭大汗的跑進來,跪了下來,「有人在門口大吵大鬧,口口聲聲說要找娘子,說他是……」

  「是什麼?」聶鋒連忙追問。

  小廝目光飛快的看了聶隱娘一眼,「說是小姐的夫君,要見小姐一面。被門房斥了一頓,但他不走,只顧著在門口朝屋內大喊,已經來了不少人圍觀,指指點點。」

  聶鋒的臉色一變——隱娘這會兒怎麼突然冒出了個夫君?

  「隱娘,」聶鋒看著聶隱娘,急急的要她解釋,「這是怎麼回事?」

  聶隱娘沒有答腔,隱約有個荒謬的念頭浮上思緒——不可能,他在陳州,這是魏城,他絕不可能來。他向來聰慧,絕不會蠢到入魏城來找她,絕對不可能!但她的目光卻不自覺的飄向屋外。

  田緒見狀,心頭一惱,「把門外的人帶進來。」

  小廝不敢遲疑,連忙去帶。

  沒多久他回來,身後跟著一個畏畏縮縮的男人,身上的衣物雖干淨,但已顯得破爛,還有幾塊補丁的痕跡,身後背著一個木箱,箱上插著一根旗幟,是個賣雜貨的磨鏡郎。

  他一進屋看這陣仗,一時腿軟,癱在了門口。

  這副難登大雅之堂的畏怯樣令田緒眉頭一皺,斥道︰「來者何人?」

  「小的……」

  磨鏡郎聲音抖著,一雙眼掃了堂上一眼,看到聶隱娘這才有了底氣,連忙從地上爬起,跌跌撞撞的到了她跟前,緊握著她的手,雙膝跪了下來,「娘子、娘子——我可找到你了!」

  聶隱娘瞪大眼睛看著由遠而近,最後跪到她面前的男人,腦子一片空白——劉昌裔!

  縱使他臉上、手上都涂得漆黑,她還是從他有神的雙眼認出他來。他真的在這裡,還口口聲聲叫她娘子?!她又是惱怒又是無奈,這個瘋子真不要命了!她想要抽回自己的手,但是他卻緊握著不放。

  「娘子,你說,我做錯了什麼惹惱了你,只要你說,我改,一定改!」說著也不顧在大庭廣眾之下,竟然大哭了起來。

  看劉昌裔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聶隱娘感到額際一抽一抽的痛,她想把他扶起來,但是他卻堅持跪著。

  「若娘子不答應跟我走,我就一輩子不起來。」

  一時之間,屋子裡除了劉昌裔的哭聲之外,沒有半點聲響,氣氛頓時凝重尷尬起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田緒的聲音透著陰沉。

  聶隱娘無言以對,不是不答,而是她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這是魏博的屬地,田緒一心要殺劉昌裔,他現在人就在跟前,若是被認出來,劉昌裔只有死路一條。

  劉昌裔拿著衣袖一抹自己的鼻涕眼淚,跪在田緒的面前行了個大禮,整個人都快要趴在地上,「小的古苗,和娘親四處走唱,賣雜貨磨鏡為生,前些日子在街上遇上惡人欺侮,多虧娘子出手相救。只是可惜我娘親受了驚嚇一病不起,娘子心慈,給了小的不少銀子請大夫,娘親還是沒熬過,幾天後就一命歸西。死前娘親最掛心我的親事,便替我求了娘子,娘子點頭同意跟我成親,娘親這才心滿意足的閉上眼,可沒想到娘親的喪禮才過,娘子幫著小的葬了娘親後就不告而別,我找得她好苦。」

  聶隱娘實在覺得劉昌裔有當說書人的本錢,這無中生有的本事之高,簡直無人能敵。

  「小的只隱約聽娘子提過自己是魏城人士,」他急急忙忙從懷中掏出了個金鎖片,上頭有個清楚的聶字,「這是娘子當時給我留下的定情之物,我便拿著這個來到魏城,逢人便問可有識得姓聶的人家,我跑了好幾個地方都無果,直到聶將軍府,果然……」講著又激動的大哭了起來,「讓我找到了娘子。」

  聶鋒立刻讓人上去拿劉昌裔手中的金鎖片。

  劉昌裔哭花著一張臉,見人接近,立刻將金鎖片給緊緊的護著,「不能給!若給了之後,娘子不認這門親事怎麼成?」

  看著他如此小家子氣、難登大雅之堂的樣子,聶峰有些氣惱。想要出聲斥責,偏偏田緒在一旁,輪不到他開口。

  田緒凝視著聶隱娘,「此人說的可是真的?」

  聶隱娘絲毫不懼的對上他試探的眼,知道若她否認,劉昌裔必死。

  「是!」簡短的一個字,她認了這個磨鏡郎。

  劉昌裔聞言,這才不跪了,從地上爬起來,激動的抱住了聶隱娘,又掉下了男兒淚。

  被他抱進懷裡的聶隱娘心頭一軟,這個瘋子!

  看著眼前抱在一起的兩人,田緒心頭五味雜陳,原氣惱聶隱娘竟沒對劉昌裔下手,打算斥責,但又想起她雖長得不算絕色,但也是清麗可人,又有一身功夫在身,若讓她進府伺候,也別有一番風情滋味,卻沒料到早已私訂終身,還挑了一個難登大雅之堂的夫君,現下眾目暌睽,他就算對這女人再有興趣也不好強搶他人婦。

  「看來我與聶府的親事是不成了。」最終,田緒冷哼了一聲。

  聶鋒連忙跪了下來,「郡王息怒。」

  「罷了!是本王唐突了。」田緒站起身,看了哭得不能自已的男人一眼,「隱娘既已成親,本王也不好沒個表示,這些禮物就當本王給隱娘添妝,改日隱娘就帶著夫君來郡王府一趟,本王好好宴請小倆口。」

  「謝郡王。」聶隱娘推了劉昌裔一把。

  劉昌裔立刻雙膝跪地,額頭都磕在地板上,連抬起都不敢抬,只抖著聲音說︰「謝郡王、謝郡王!」

  田緒連瞧都不瞧一眼,頭也不回越過他。

  田緒一走,聶鋒雖也不樂見聶隱娘嫁進郡王府,但又覺得面子掛不住的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女親事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竟私訂終身,成何體統?」

  「爹向來只視我為棋,望我光耀門楣,未曾有過真心關愛,今日有何臉面指責我私訂終身?」聶隱娘冷冷的反問。

  聶鋒愕然的看著她。

  聶隱娘的嘴角露出一個嘲諷的笑,伸出手,拉起了劉昌裔,頭也不回的將人帶走。

  劉昌裔一路縮著脖子,畏縮的被聶隱娘大步拉著走,連抬頭看四周的勇氣都沒有,途中還踉蹌了幾步,能演到這種程度還真是成了精了。

  一進到她的小院,聶隱娘才松開手,劉昌裔已經先伸了個懶腰,舒了長長一口氣,「這屈著身子做人的滋味挺累的。」

  她沒好氣的看著他。「你這臉是怎麼回事?」

  「陳公調了些粉讓我涂在臉上,」他得意的一撫自己的臉,「除非細看,不然旁人認不出我。更別提田緒沒見過我,更不可能知我是何許人。」

  「縱使如此,也不是萬無一失,田緒身邊總有見過你的人,若被認出如何是好?」

  「放心!不會有被認出的一日。」

  這份自信實在不知從何而來,她瞪著他,就見他雙手背在身後,縱使一身破爛衣服,但臉上已恢復熟悉神采。

  「這便是你的住所?!」他打量著四周,「小了些!但還算清靜,適合你。」

  真虧他還能如此鎮定,「若你的身分被發現,隨時可能被殺。」她悶聲的說。

  「要殺便殺。」他的口氣滿不在乎,「但記得若真有這一日到來,全是你的錯!」

  「我的錯?!」她的語調不由自主的揚起,在他面前,她總是難以冷靜。

  「我說過當我女人第一件事就是聽話。」他忍不住伸出手捏了下她的臉,「我沒點頭讓你走,你卻跑了。不聽話的蠢婦,我自然得要來把你追回去。」

  看著他,千言萬語,她最終只冒出一句,「你瘋了。」

  「我本就瘋顛,」他一臉得意,「你不早知道的嗎?」

  對著他,聶隱娘實在有種有理說不清的無力,「曲環身子不好,陳許情勢隨時有變,你就不怕你人不在,江山易主?」

  「若真是如此也是命。」他的口氣雲淡風輕。

  在他決定入魏博屬地找人的那一日,他便拋下了一切,他骨子裡終究是不服輸的烈馬,不信什麼身不由己,只要是他想要的,他一定要拿到手。

  聶隱娘凝神看他,見他神態自若,不由得輕嘆,「你真是糊涂,陳公難不成就由著你胡鬧?」

  「你以為他擋得住我?」提到陳公,心頭的怒氣淡了,口氣卻有些不以為然,「他以為人生在世總有許多身不由己,但我不信,若連個女人都護不住,權勢要來也是個笑話。」

  聶隱娘的心怦然一跳,她終究是一個普通的女子,聽到他真情流露的話也迷了心神。

  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放心。等田緒的宴會後,我們立刻離開,不會有事。」

  她怔了一下,「你還想入郡王府?!」

  他堅定的一把拉過她,將她抱在懷裡,感受一下久違的溫暖身子,「田緒邀娘子與我進郡王府一聚,若我們走了,他肯定氣惱,所以總得好好拜見再走。」

  她不由得一惱,「劉昌——」差點失控直呼他的名字,她壓低自己的聲音,「別再胡鬧。立刻回陳州去。」

  「蠢婦,縱然這是你聶府,但爺現在在這裡,這裡的主子就是爺,別對我指手畫腳。」

  實在是有理說不清,聶隱娘惱怒的看著他,眼角余光看到院門口有人不安的東張西望,她臉一沉,連忙把他推到自己的身後,一副母雞護著小雞的模樣,「進來。」

  是看門的小廝,聽到聲音他連忙進來,現在眾人都在談論小姐和這個仿佛憑空冒出來的「姑爺」,想破腦子也想不通為什麼功夫了得的小姐竟然挑了個不起眼的磨鏡郎為夫。

  「小姐,聶府大門的門柱上栓著的人正吵鬧不休,引人指指點點,敢問小姐要如何處置?」

  門柱上栓著的人?聶隱娘正想開口詢問,劉昌裔搶先了一步,「我這一急,都忘了哥哥!我去把他帶進來。」

  她從未聽聞劉昌裔有兄長,看著劉昌裔又恢復那個畏縮的樣子,跟在小廝的身後出去,聶隱娘只能狐疑的等著。

  沒料到最後竟看到被繩子綁住雙手的蘇碩,他頭發亂糟糟,一臉的胡子,一路上還不停的胡言亂語,瘋瘋顛顛,說有多駭人就有多駭人。

  聶隱娘強迫自己不要有任何的動作,直到人被帶到面前,跟在後頭的小廝都退下,她才急急的上前。

  「大哥?!」聶隱娘伸手替蘇碩解開了綁在手上的粗繩,「你怎麼成了這模樣?」

  上次見時還是個意氣風發的新郎官,現在卻像路上討食的乞丐。

  「還不是為了大人。」蘇碩見四下沒人,也不再裝痴傻樣子,苦著一張臉,「他硬要尋你,弄得義父沒辦法,替他調了易容的藥粉,還要我貼身跟著。可是才出發沒多久,大人又說我太引人注目,要跟著他可以,但得變個樣子。所以大人扮成磨鏡郎,我就成了他痴傻的哥哥。這一路上還有許多人當真,賞我不少銀兩。」蘇碩搔了搔頭,突然咧開了嘴,「這也算因禍得福嗎?」

  這個傻大個兒,聶隱娘沒好氣的看著劉昌裔,這不存心耍弄人嗎?

  劉昌裔一挑眉,臉上不見半點心虛,「他高頭大馬,我區區一個磨鏡郎身邊跟著這麼大個兒守著,難免使人心生懷疑,叫他扮痴傻,還綁著他,也是萬不得已。」

  「荒唐。」聶隱娘啐了一聲,看到蘇碩手上有著一條明顯的血痕,不禁一惱。

  「這不是大人弄的。」蘇碩可不想見大人不顧危難找到了人還跟聶隱娘吵起來,「我進魏博屬地時才扮這成模樣,一路上大人都拿捏力道。這傷是方才大人進府來,將我交給你聶府的下人,那狗奴才用力一扯才傷的。拜高踩低,聶府的奴才實在不若妹子你純真可人。」

  這點聶隱娘實在無法反駿,但現在可不是替他教訓奴才的時候,兩人以身涉險來到田緒的屬地,若一個不好,誰都別想走。

  「我讓人備些飯菜,大哥吃完,就帶著大人快走。」她拿劉昌裔沒法子,但蘇碩向來忠心,絕對會跟她同一陣線。

  「田緒說要宴請我,我怎能走?」

  聶隱娘轉頭瞪著劉昌裔。

  他卻仿佛未見她神色惱怒,得意洋洋的說,「不過就是場宴會,讓我吃頓魏城的好酒好菜,我們再走不成嗎?」

  蘇碩心中一喜,「花兒你已經答應跟咱們走嗎?」

  聶隱娘還沒開口,劉昌裔就說了,「我都來接人了,她不走成嗎?鬧脾氣離家出走也得有個限度。」

  「劉、昌、裔!」她低聲咬牙切齒的叫著他。

  「備水,我得梳洗一番,這幾日可真是累了!」他打量了下四周,直接大步進了屋子裡,真的就像這裡的主子。

  聶隱娘瞪著他自在的背影,轉而怒視蘇碩。

  「別瞧我,」蘇碩脖子一縮,「我也拿大人沒法子。我才成親沒幾日,我也不想跟著他。你就別鬧了,去跟田緒吃頓飯然後快點跟我們走。你那嫂子雖貌美如花,但脾氣比你還倔,只怕這次回去我不死也半條命了。」

  「若大哥怕嫂子發怒,把大人硬拖回去不就成了。」

  「你功夫比我好,你拖。」

  聶隱娘傻眼,沒料到蘇碩連勸一聲都不打算,還直接把問題丟給自己,「他一日不走,就多一分危險。」

  「我知道,」蘇碩雙手一攤,擺明莫可奈何。「大人的脾氣古怪,我也沒法子。」義父或楚天凡或許還能與大人舌戰一番,但他只要大人一開口,就直接被說得一刀斃命了。

  「如此任意妄為,如何成大事?」

  「花兒,不許胡言!」蘇碩斥道︰「大人血性,此乃真男兒。」

  聶隱娘在心中嘆了口氣,大哥的忠心真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

  蘇碩推了聶隱娘一把,「大人正等著,快去伺候!」

  她無奈看著劉昌裔消失的方向,原以為此生無緣再見,卻沒料到他竟不顧一切的尋來,縱使為他的安危感到不安,但心頭一個角落驀然軟了下來。

  才入夜,小薛氏便派人來請,縱使劉昌裔容貌有些許改變,但聶隱娘還是不願他在人前露臉,越多人見到他,越有可能曝露他的身分,所以她想也不想的身子疲累為由回絕。

  只是小薛氏不死心,自己帶著婢女來了。

  「你留在屋裡,」劉昌裔臉上倒沒有聶隱娘的惱怒,氣定神閑的交代蘇碩,然後看著聶隱娘,「今日夜色挺美,咱們去外頭等姨母。」

  聶隱娘不知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但很清楚自己不用費神跟他起口舌之爭,因為此人無賴、無恥還引以為傲,跟這種臉皮萬箭不穿的家伙爭論,自己不會有一絲勝算,索性閉著嘴,冷眼旁觀。

  「雖是急了些,」小薛氏坐在亭子裡,看也沒看立在亭柱旁的劉昌裔一眼,徑自說道︰「但畢竟要進郡王府,總不好失了規矩,我叫了繡娘來給姑爺做幾件衣裳。」

  要不是要顧及聶府的顏面,小薛氏也不想跑這一趟。夏氏的孩子沒了,正怕她鬧到田緒的跟前,所以這陣子,她知道收斂,擺出一個當家主母的大度樣貌。

  「又不是大過年的,能做新衣裳!」劉昌裔一雙眼感動得閃閃發亮,「娘子家還真是富貴。」

  瞧那副見錢眼開的樣子,小薛氏在心中冷冷一哼,「縱是富貴也與姑爺無關。」

  劉昌裔被斜視了一眼後,整個人像是要縮進柱子裡去。

  「不是我在說你,你怎麼就挑了這麼樣一個夫君?」小薛氏揮了揮手中的帕子,「聶府這些年受郡王賞賜,說到底也有你一份功勞,再怎麼樣……你也該挑個體面些的。」

  「體面何用?」看著劉昌裔被繡娘拉來扯去,還露出呆傻的笑,聶隱娘的面上不由得一柔,「只要有份真情真意便足矣。」

  小薛氏狐疑的看著她,跟了這麼不顯眼的男人是心甘情願9!︰還以為聶隱娘是個聰明的,沒想到眼光如此差勁。

  「你跟男人討真情真意……」小薛氏搖頭,「那全是騙人的,你看看你爹,難道不明白嗎?姨娘也是忙得糊涂了,所以沒能早早給你定下親事,但你也不能隨意挑個男人。瞧他坐沒坐相、站沒站相,不過量個身罷了,身子像是有蟲似的動來動去。我思前想後,覺得三日後,你倒不如趁著進郡王府的機會,向郡王透個訊——說你打算將夫君趕走,讓郡王回心轉意再收你進府去。」

  聶隱娘冷冷的看著小薛氏。原以為小薛氏跟她之間縱使親情淡薄也還有一絲情意,但今日才知是自己一廂情願。田緒是什麼樣的人,小薛氏心知肚明,卻還要她嫁給他。

  聶隱娘銳利的眼神令小薛氏心一突,連忙說道︰「隱娘,姨母可是真心為你好。你……你沒忘了你娘親的遺言吧!咱們畢竟才是最親的,我這個姨母可以掏心掏肺的疼你。」

  聶隱娘瞬間站起身,小薛氏一驚,嚇得臉色發白。

  見她一臉驚恐,聶隱娘暗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已認定了這個男人,不論富貴、平凡,我跟定了他。我當沒聽到方才姨母的骯髒念頭,姨母以後……」她摸了下腰間的劍,恐嚇意味甚濃,「不要再提。」

  小薛氏的臉色又是一僵。

  聶隱娘不想再對著她,徑自走向劉昌裔,斥了一聲,「站好。」

  劉昌裔立刻乖乖不動。

  她自己幫劉昌裔量身子,只是他一直駝著背,量起來的尺寸也是不符。

  「不如就別弄什麼新衣了。」劉昌裔趁著她靠近,暗暗的撫了下她的手,「只要娘子願意跟我走就成了。」

  「幾件新衣就想換我?」她忍不住一笑。

  「我一窮二白,身上唯一值錢的也只有娘子給的金鎖片和那把附著刀鞘的匕首,財富榮華沒有,只有一個我,成嗎?」

  她斂下眼,眼眶微熱,「若你什麼都無,只是」人,我一定死也巴著你不放。」

  可惜,他不是!這點兩人心知肚明。

  「娘子放心,」他目光淡淡的瞥了眼看向他的小薛氏,「我不要新衣服,只要娘子跟我一起就好。娘子就像我死去的娘親,一心為我,總要我日子平平安安,不要追求什麼富貴榮華權勢,平靜過日子。不像姨母,一口一口的說疼著娘子,卻要你拋棄糟糠夫,嫁給郡王當小妾。」

  小薛氏的臉漲得通紅,瞪著劉昌裔。

  劉昌裔連忙縮到了聶隱娘的身後,「娘子,可是我又說錯了話?」

  聶隱娘看著小薛氏氣得臉紅脖子粗卻不敢吭半聲,用盡了一切力氣才能維持面無表情,淡淡的開口,「你說的極是,但姨母人不壞。」

  小薛氏的臉色稍為好轉,但沒料到她又補了一句——

  「只是自私了些。」

  「自私?!我懂。」劉昌裔一副了然樣子的點了點頭,「我娘說過,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只是這話雖是常理卻非正理,過了頭定會有報應,我真是擔心姨母最後會死無葬身之地又下地獄。」

  「你胡說什麼?」小薛氏再也忍不住的起身斥道。

  劉昌裔嚇得又縮到了聶隱娘的身後。

  「姨母自己也說我的夫君難登大雅之堂,是個粗人,」聶隱娘冷冷的把方才小薛氏對劉昌裔的嘲弄還回去,「他不懂規矩,姨母怎麼也跟他計較起來了?」

  小薛氏氣得發抖,「瞧他這副模樣,去郡王府,丟的可是聶府的臉面。」

  「我已成親,不再是聶府的人。」聶隱娘一點也不留戀的說︰「郡王設宴後,我便會與夫君離去。」

  原以為艱難的一件事,說出口後只剩釋然。

  小薛氏沒料到聶隱娘竟然有去意,一臉驚訝,「姑且不論你爹同意與否,郡王可是第一個不點頭。」

  田緒不放人確實是個麻煩,對於田緒而言,她還是個好用的棋子,而他賞給聶鋒的姨娘現在失了孩子,想降罪聶家,田緒不怕挑不到錯處,何況早在一開始田緒就抓住了她的弱點。所以她走不了,至少暫時走不了。

  劉昌裔注意到聶隱娘神情的轉變,他的手默默握住她的。

  他掌心傳來的溫暖令她心安,她抬頭見他嘴角那抹淺淺的笑,「看來我得留在聶府裡。」

  「無妨!我陪你。」

  她專注的看他堅定的眼神,讓他留在魏城,他能自在,她卻得為他成日提心吊膽,他的到來,令她沒有選擇。縱使心系聶府安危,她也得跟他離開,至少先將他平安送回陳許。

  看到她的表情,劉昌裔明白自己打動了她。他狀似不經心的轉眼一瞥小薛氏,更加肯定聶隱娘是個蠢婦,竟為了這樣的「家人」傾盡一切,慶幸蒼天有眼,讓他出現,不再由著她被左右。

  小薛氏看著兩人含情脈脈,忍不住在心中一哼——不過就是個不起眼的磨鏡郎,聶隱娘真不知怎麼挑上這樣的貨色。

  「量好了嗎?」早在她丟開手後,繡娘就又過來幫劉昌裔量身了。

  繡娘在一旁點了點頭。

  「時候不早,你們也早些歇息。」小薛氏站起身,「離去之事,休要再提。聶府還不至於養不起一兩個廢人。」說完就徑自帶著人離去。

  聶隱娘眼底閃過憤怒。

  劉昌裔握著她的手一緊,按住了她的脾氣。

  「你何苦為我而來?!」她的眼底流轉著莫名的失落,「你本不必忍受這些。世上女人何其多,為何獨獨是我?」

  為何獨獨是她?因為他被某個殺千刀的撞進了這個故事裡找伙伴,而她就這樣闖進了他的生活,讓他不能不管。這是個理由,但裡頭也有自己的一絲真心在。

  他談真心?自己想來都覺得像笑話似的,但發現原來除了自己之外,他還能在乎一個人,感覺竟然不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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κυιε 發表於 2016-11-17 10:01 AM

第七章 宴中趁亂殺田緒

  縱使替田緒殺人,聶隱娘也從不感到害怕,但郡王府今日看似喜慶的宴席卻令她心頭升起不安,擾得她心亂如麻。

  聶鋒走在最前頭,劉昌裔緊跟著聶隱娘走在後頭,才跨進朱紅大門,他就因為緊張而踩了自己的衣角,跌了一大跤,惹來訕笑。

  聶鋒聽到動靜,轉頭看過去,覺得丟人的啐道︰「還不快起來。」

  劉昌裔連忙從地上爬起來,也不顧顏面掃地,緊緊拉著聶隱娘的衣角。

  田緒一左一右的抱著女人,目光冷睨著他們走近,對他畢恭畢敬的行大禮。

  「起來吧。」田緒懶懶的開口,「賜坐。」

  劉昌裔不經意的一個抬頭看了田緒的方向一眼,不由得脫口道︰「娘子,你瞧,好美的姑娘,美得像仙女似的。」

  聶隱娘抬頭看了一眼,又冷冷的瞧他,縱使要裝憨扮傻也得有個限度,這麼當著她的面看別的女人露出像要流口水似的色胚樣,實在令人不快。

  劉昌裔仿佛沒接收到她的不悅,繼續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田緒身旁的兩個女人。

  田緒見他的樣子,倒是被逗樂了,哈哈大笑,「食色性也。隱娘也別惱,美色當前,是男人都會失了分寸。」

  聶隱娘抬起腳,不客氣的踢了劉昌裔一下。

  劉昌裔一個踉蹌,被踢倒在地。

  這下廳裡笑的可不只田緒一人而已。

  劉昌裔訕笑了下,狼狽的爬起來,收回了視線,跟著聶隱娘入坐,眼睛不敢再亂瞄。

  「你可討了個凶悍的娘子。」

  劉昌裔搖著頭,怯生生的說︰「娘子不凶,娘子心好。她救了小的和娘親,娘親死了,娘子替小的葬了娘親,還答應小的守墳三年盡孝。」

  「守墳三年盡孝?!」田緒瞧著聶隱娘,「三年?!」

  聶隱娘並不知這件事,但早就練就了凡事順著劉昌裔的話做,於是淡淡的點頭。

  田緒露出荒謬的神情,「現下這個時局正是本王用人之際,你該不會真要去守墳三年?」

  聶隱娘穩穩的看著田緒,知道這是個離開魏博的機會,「請郡王成全。」

  田緒一哼,看向了聶鋒。

  聶鋒並不知什麼守墳的事,但看到田緒的眼神,他只能開口,「這事荒唐,莫要再提。」

  「替小的娘親守墳三年,怎麼會是荒唐?」劉昌裔一副埋所當然的開口,「我娘說,為人子女不知孝順,就連豬狗都不如。」

  田緒惡狠狠的看著劉昌裔。這該不是在指責他吧?!

  聶隱娘在一旁立刻出聲,「夫君唐突,請郡王息怒。但是夫君言之有理。為人子女若不知盡孝,如何再談忠心主上?隱娘不過是守墳三年,三年後,依然聽任郡王差遣。」

  田緒聞言,這才稍解了點怒氣,「本王也並非阻你盡孝,你要去便去。只是你這次未替我除去劉昌裔,著實令本王不快。」

  聶隱娘斂下眼,關於這點,她並不打算辯駁。

  「劉、昌、裔!」田緒冷冷一哼,「有機會本王倒要會會此人,看此人有何能耐,不過,不知還有沒有機會?」

  聶隱娘看著田緒的目光閃過一絲疑惑。

  一旁的劉昌裔看著端上的美食佳肴,也顧不得田緒還未開口,徑自就撕了條烤羊腿大口吃著,吃得滿口油,整手髒,一邊發出嘖嘖聲。

  不過此刻沒有人理會他,全都等著田緒開口。

  「昨夜陳許探子來報,曲環已死。上官自命為留後,上官與劉昌裔向來有嫌隙,以上官那度量,只怕不會讓劉昌裔活得太久。」

  聶隱娘耳裡聽著田緒得意的笑,她費盡力氣才能保持自己神情不變,連眼神也沒飄移半分。

  曲環死了?!劉昌裔……一切都怪她。若他不為了她入魏城,今日未必是這局面。

  「不過本王有辦法令他多留幾天的命。」田緒高傲的說。

  聶隱娘壓下心亂,看著田緒。

  「曲環才死,陳許肯定生亂。這些年來曲環能讓陳許一帶百姓安居樂業,並深得人心的原因是有劉昌裔的才德相助。這上官是什麼東西,他有什麼能耐能坐穩那位置?只要我出兵陳許,肯定打得上官手足無措,最終只能派出劉昌裔應戰。如此一來,我不是替他多留了幾天的命。」

  丙然,田緒對陳許有興趣,聶隱娘斂下眼,曲環一死,田緒就捺不住野心。她拿著帕子擦了下劉昌裔滿嘴的油漬,見他傻乎乎的一笑,她在心頭一嘆,她真猜不透他怎能如此淡然,置身事外,不露一絲破綻。

  田緒喝了口美人送到嘴邊的酒,「聶鋒。」

  「末將在。」聶鋒立刻起身。

  「三日後,本王要你整兵去會會上官,到時拿下陳許兩州,我要見到劉昌裔的項上人頭。」

  「是。」聶鋒點頭。

  田緒轉而看著聶隱娘,「你認為劉昌裔並非惡人,不願下手。但今日又口口聲聲盡孝,如今你爹和劉昌裔兩人戰場相見,你該幫那一個?」

  聶隱娘斂下眼,無言以對。

  「娘子,這不用想了,」劉昌裔將嘴裡的肉給吞下肚,「爹要出兵,你自然得幫,一定得幫。」

  聶隱娘抬頭看著他的眼底有無奈。曲環已死,只怕回到陳許,他也是死路一條。

  劉昌裔有些滑稽的擠著眉,一手油也不擦,直接拍了拍她的肩,「娘子別難過。娘親在天之靈會原諒你的,只要你去幫爹,回來之後,答應跟著我去守墳……不!不好!娘子,不如我這磨鏡郎的活兒也不做了,我帶著哥哥一起跟你去打仗!」

  她看著劉昌裔,無言,真的徹底無言。

  「好!極好!」田緒大樂,立刻派人賜酒,「隱娘,你夫君雖然痴傻,但比你懂得顧全大局。本王跟你的夫君喝一杯。」

  「謝郡王。」劉昌裔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接過一旁婢女送上的酒,喝了一大口,卻不小心被嗆到,一陣猛咳,但還是絮絮叨叨的說︰「這酒好喝,菜也好吃,我這輩子還沒吃過這麼好的飯菜。」

  「喜歡就多吃一些。只要你的好娘子忠心為我殺敵,這好酒好菜任你享用一輩子,」田緒舉起手中的杯子,「本王在此,以這杯酒起誓,定要奪下陳許,殺了劉昌裔。」

  聶隱娘動也不動,但是劉昌裔卻拿起杯子塞進了她的手裡,她冷眼看他。

  「娘子,快,咱們跟郡王共樂,喝點。」說完,劉昌裔爽快的喝下酒。

  這可是一杯誓言要取他性命的酒,他竟像是沒心沒肺般一口喝下。

  「對了,」他見她不動,憨憨笑了下,「我忘了娘子不喝酒。我替你喝。」拿過她的杯子,一口飲盡,「真是好喝啊。」

  一場宴會熱熱鬧鬧,但聶隱娘早無心在此。曲環已死,陳許正亂,若田緒派兵,只怕雪上加霜……她怕,真的怕。

  田緒心情好,多喝了幾杯,有些醉醺醺的抱著兩個美人起身,「本王累了,爾等隨意。」

  眾人起身,目送他離去。

  田緒一走,聶鋒也沒了心思宴飲,三日後便要出兵,有太多事要交代,於是起身走向門口。

  聶隱娘早就想離開,便直接起身跟在身後。

  劉昌裔搖搖晃晃的起身,看樣子也喝多了。

  她立刻伸出手扶住他。「可還好?」

  劉昌裔倚著她,點著頭,才走出大門,他卻呻吟了一聲,「娘子,我肚子不舒服。」

  聶隱娘不由得眉頭輕皺,「你吃得太多了。」

  「東西極好吃。」劉昌裔捂著肚子,「你先上馬車等著,我去方便一下。」

  聶隱娘原想跟,但劉昌裔擺了擺手,任由一旁的小廝扶著離開。

  才走出眾人的視線,那小廝就松開了手,直指著內院一個方向,「茅廁在那,自個兒去。」

  劉昌裔抱著肚子,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

  小廝壓根不理會,從劉昌裔一入席,那副餓死鬼投胎的樣子就令人打心裡瞧不起,現在又看他抱著肚子跳上跳下,更覺得厭惡,揮揮手,就是不理會他。

  劉昌裔苦著臉,走向小廝指的方向,但人才一離開小廝的視線,立刻站直了身子,眼色閃過陰鷙。靜靜的等著。

  突然內院傳來聲響,劉昌裔尋著聲音趕去,就看到田緒半luo著身子跌跌撞撞的跑出來,大吼著,「來人啊!有刺客!刺客!」

  劉昌裔連忙擋住田緒,「郡王。」

  田緒撞上了劉昌裔,他連忙抓住了他,「快!替本王殺了他。」他將人推向追著自己的蒙面黑衣人,自己卻重心不穩的跌倒在地。

  黑衣人的動作遲疑了下,劉昌裔瞪了他一眼,黑衣人的刀立刻毫不留情的砍下。

  劉昌裔的手一抬,手臂硬生生被劃了一刀,血染上了衣襟,他悶哼一聲,整個人摔在田緒的身旁。

  不過也慶幸有他出現,一眨眼的時間,王府的侍衛就圍了上來。

  黑衣人見情況不對,立刻往一旁的黑暗處竄去。

  「郡王,」劉昌裔捂著自己滿是鮮血的手臂,半爬半跪的到田緒身邊,「你沒事吧?」

  「沒事。」

  田緒嚇白了一張臉,被扶起來後,好似要找回面子似的瞪著四周圍著自己的人怒吼,「一群混帳,全去給我追,一定要將人給本王活捉,竟敢行刺本王,本王要一刀一刀的割下他的肉,喝下他的血!」

  眾人得令,全都立刻散去。

  「你做得好!替本王擋了一刀。」田緒看劉昌裔兀自痛得縮在地上,伸出手,想要將人拉起,誰知對方的手才搭上來,突然用力把他往下一扯。

  田緒微驚了下,人直接跌跪在地,他大怒,正要斥責,突然後背一痛,他的雙眼難以置信的瞪大,正要出聲,但他背後的匕首又用力幾分,直入他的心肺。

  「郡王……」劉昌裔在他耳際輕聲說︰「其實方才那杯起誓的酒,不是你敬我,而是我敬你——一路好走。」

  「你——」

  「我?」他陰沉一笑,「我是劉昌裔。這匕首是我娘子送我的,我就用它送你一程,謝你這些年讓她孤寂痛苦,夜不成眠。」

  說完,他使盡力氣,把匕首刺入田緒的身軀,令他斃命,早點走上黃泉路,下地獄好好的去面對那些死在他手中的亡魂,來生替自己一生罪孽贖罪。

  聽到身後有腳步聲,他臉色一變,立刻大聲的哭喊,「郡王?!郡王?!你這是怎麼了?別嚇小的。」

  跋到的聶鋒和聶隱娘見到這一幕,臉色大變。

  聶鋒無心理會劉昌裔的手還流著鮮血,趕緊將他給推開,就見田緒後背插了支匕首,雙眼大睜,已無氣息。

  田緒死了?!他一時失了力氣跪坐在地,這事實在來得太突然。

  「岳父大人,快找大夫!我這傷痛死了,還有郡王,快找大夫!」

  「閉嘴。」聶鋒啐了一聲。

  郡王在府裡遇襲身亡,若是傳出去,肯定會出亂子。

  聶鋒立刻要心腹將郡王抱起,送回房裡,又派人去請大夫,田緒已死的事,在還未跟他人商量前,暫時都瞞著。

  劉昌裔看著眾人護著屍首離去,眼底閃過一絲光亮——田緒已死,短時間內魏博不可能對陳許出兵,然後就︰把眼淚、一把鼻涕的看著聶隱娘。

  他可以瞞過眾人的眼,但獨獨瞞不過她。

  她垂下眼,看著他手臂的傷——田緒的命,才是他來到魏城最主要的原因,他不單單是來尋她的。

  「別管我,娘子先去看看郡王。娘子送的東西……不小心丟了。」

  她送的東西?!她有些茫然,然後腦子靈光一閃,心情沉重的請人送劉昌裔回聶府,目光幽幽看他拖著搖搖晃晃的步伐消失在眼前……

  聶府後院依然一片寂靜,只有聶隱娘的小屋散著微微的光亮。

  劉昌裔赤luo著上身,讓蘇碩替自己包扎。

  聶隱娘將門推開,面無表情的走了進來。

  蘇碩不自在的瞧了她一眼。

  劉昌裔一個揚唇,「回來了?」

  聶隱娘沒說話,只是直勾勾的看他。

  「田緒現在如何?」

  提到田緒,聶隱娘有了反應,她微低著頭拿出匕首。

  「多虧你拿回來了。」劉昌裔手一伸,從方才脫下的袍子上拿出刀鞘,正要伸手拿回匕首,聶隱娘卻驀然將手一緊,穩穩的握住刀柄,將匕首壓在他的脖子上。

  蘇碩一驚,立刻上前要擋,卻被劉昌裔制止,「你出去。」

  「大人?!」

  「出去!」

  蘇碩拖著腳步,一臉不安的出去,同時說道︰「妹子,有事好好說。事情……人其實是我殺的。」

  可惜他的話沒人回應也不會有人信,蘇碩無奈的嘆息一聲,走了出去。

  「想殺我?動手啊。」劉昌裔從容的說︰「我等著。」

  她惱怒的看他,「為什麼?」

  「若他不除,早晚要我的命,」他說得雲淡風輕,「我不過是取得先機,先發制人。」

  「你利用我。」她忽略不了心頭翻滾的失落。

  「是。」他承認得理直氣壯,臉上不見一絲心虛,「多虧有你,不然今日我也尋不著機會進郡王府,更別提尋得機會殺他。」

  滿心以為他為自己而來,原來都是她的妄想,她的手不由自主的一顫。

  劉昌裔垂眼注意到她的反應,聲音一柔,「只要田緒在的一日,聶府上下的命就在他手上,縱使你再滿心不願也得由他左右。今日他不過察覺用聶府牽制你早晚會失了功效,便決定娶你為姬妾,此人不值得你傾盡一切相助。」

  她渾身似乎失去了力氣,丟掉了手中的匕首,「我滿心以為你雖行事瘋狂,至少是個好人,但你與田緒……原來並無不同。」

  他摟住她的腰,一把將她拉過來,逼她直視自己的雙眸,「我本就不是善人,成王敗寇自古皆然,世人向來只問結果,不問手段。死在你手下的人也不少,我不過就是替我自己除去」個想要傷我之人罷了。」

  聶隱娘無法指責他,只是田緒死了,他的正妻嘉誠公主膝下無子,將來接位的人還不知是誰,只怕又是一場爭奪。接下的日子她想都不敢再想。

  「放開我!」她掙扎,見他不放手,心一橫,一掌打中他的胸口。

  他沒閃也沒躲,悶哼了一聲,硬是吃下她一掌,手就是不放。

  她不由得睜大了眼,「你真是瘋了!」她眼底難掩擔憂的看著他的臉色轉白。

  「你若擔心新主怪罪聶府,你可以殺了我替聶家立功,我成全你。就當我還你利用你的情分,」他緩緩的放開她,轉而拔出她的劍,直抵著自己的頸子,「給我一劍,我無怨言。」

  他的聲音不大,卻如沉鐘,重擊人心。

  聶隱娘從他眼中的光芒知道,他比她自己更肯定她不會對他動手。她退了一步,「我師父曾說過,若我走上這條路就不能動心,不然可能死無葬身之地。我原以為言過其實,但今日才知,師父或許早就看到今日……我氣你,但我沒想過殺你,是利用也好……從此兩不相欠。你走吧。」

  「不走,」他捂著自己胸口,「除非你跟我走。」

  「你已經殺了田緒,魏博暫時不會出兵陳許,你快點回陳州看看情況,我之於你已無用處。」

  「有無用處是我說了算。」

  她想起他現在的處境,頓時明白了,「你要我護你回陳許,除去你的敵人嗎?」

  他捂著胸口,用銳利的眼神看著她。

  她不驚不懼的看著他,滿臉的怒火,「田緒已死!我不會再讓任何人威脅我,就算是你也一樣。」

  她強迫自己不再看他,拉開了房門,就見蘇碩焦急的在門外打轉。「把你家大人帶走。」

  若是可以,蘇碩早就把人帶走。他遲疑的看著聶隱娘,看到劉昌裔搖搖晃晃的身子,立刻上前,「大人,你怎麼了?」

  見情況不對,蘇碩沖過去,連忙抱住了閉上雙眼,暈了過去的劉昌裔。

  看著他倒下,聶隱娘的冷漠退去,立刻沖過來。方才她並不是真想要傷他,只是一時氣急攻心……

  夜已深,聶鋒回府已過子時,但他依然派人叫來聶隱娘。

  他閉著眼靠著椅背假寐著,直到聽到門外小廝推門的聲音,他才睜開眼,看著已換下一身紅衣,又如以往一身黑衣的聶隱娘,問道︰「他人如何?」

  聶隱娘低垂著眼,知道他問的是劉昌裔,低喃的語氣有一絲難掩的關懷,「受了傷,身子虛弱了些。調養些時間便好。」

  聶鋒嘆了口氣,口氣沉重,「郡王已死,但此事暫不可聲張,所以管好你夫君的那張嘴,不許他四處張揚。」

  聶隱娘直直的看著自己的父親,知道田緒遇刺身亡的事還沒查出頭緒,但很難保證最後不會查到劉昌裔的頭上。

  「為何要瞞著郡王死訊?」

  「郡王沒有嫡子,死得突然,嘉誠公主正在從長安趕回魏城的路上,」切得等公主回來再行處置。至於你……」聶鋒的話聲隱去。

  她的眼神一斂,察覺父親的眼神定在自己身上,她一動不動的等待著,等他再次開口,要她助他效忠新主,讓她這些年的殺戮再來一次輪回。

  「帶著你的夫君離開魏城。」

  聶隱娘平靜的眸光有了情緒,她抬起頭看著自己的父親。

  聶鋒將她的驚訝看在眼裡,嘴角不由得自嘲一揚,「不論新主是誰,郡王宴席上點頭答應讓你盡孝去守墳一年。你就去吧,或許三年過去,我們父女倆都可以不用再受制於人,自在舒心的過幾年太平日子。」

  聶鋒的話令聶隱娘心中微微一動。

  聶鋒沉重的嘆了口氣,他受郡王所制,只怕一個不好就是聶府數十條人命陪葬,但隨著時間過去,群雄割據,窮兵黷武,田家換了一個又一個新主,卻不見一個有扶危定亂胸襟的主上,反而個個都奢靡享樂,殘暴成性。田緒死了,他心中與其說是悲傷,不如說是慶幸,只是不論新主是誰,田家的氣數也快到頭了。

  身為田家部曲家臣,他明白覆巢之下無完卵,田家一亡,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還另說,其他人也就罷了,但這個拿命替他守著聶家的女兒,做的已經夠了!

  「雖說你夫君現在有傷,不宜奔波,但怕你現在不走,將來沒走的機會,我自知不是個好父親,但這些年你來為聶家所做的,爹都看在眼裡。」聶鋒疲累的輕按著頭,「你既已選擇了個平凡的夫君,就平靜的過日子吧。」

  平靜的日子……她想要過這樣的生活,只是平凡的夫君——劉昌裔並不甘於平凡。

  聶隱娘用陌生的眼神看著聶鋒,從未想過會從他身上再得到一絲所謂的父女之情,但今日他的放手,讓她極力想平靜下來的心緒更加波動。

  「走吧!」他對她揮了揮手。

  聶隱娘不言不語,雙膝緩緩的跪下,彎下腰,額頭踫地行了大禮。

  今日一別,或許就是永別,既已選擇,她此生只怕不會有機會再回魏博。

  一輛馬車,簡單的幾件行囊,聶隱娘親自駕車,載著劉昌裔和蘇碩離開了魏城。

  聶隱娘顧著趕路,也沒歇息,直到出了魏城數十裡,夕陽西下,這才緩了下來。

  回首望著來時路,這麼遠的距離,縱使查到了什麼,應該也追不上他們了。

  察覺馬車停下,蘇碩這才拉開布幔,笑開了一張臉,「還以為妹子都不知累的。」

  聶隱娘對他微微一笑,轉身看著臥在車上的劉昌裔,他的身子因為受傷一直發著低熱。

  「他可好?」

  蘇碩點了點頭,再遲鈍也看出聶隱娘與劉昌裔兩人有不愉快。

  「大人醒了幾次,喝了點水,又睡了。沒多說什麼,但是身子沒再發燙,應該無礙。」

  聶隱娘聽了,心稍安了下來。「我急著趕路,錯過了旅店,今晚可能得委屈大哥在荒野住上一宿。」

  「說這什麼話,我又不是什麼嬌滴滴的大姑娘,若說委屈,你一個姑娘家才是委屈。」

  蘇碩跳下馬車,伸了個懶腰,「你看一下大人,我先起個火,然後四處轉轉,看看有沒有什麼好吃。」

  聶隱娘原想拒絕,但想了一會兒,還是沒阻止他。

  把劍放到一旁,她進了馬車,躺臥著的劉昌裔讓本來就不大的空間顯得更小,也委屈了蘇碩一個大個兒縮在這裡照顧他,不過以蘇碩的死忠,他是不會有半句怨言的。她擰了條帕子,輕拭他的臉。

  他的臉色已經好轉,看來真的無礙了。她的手輕撫過他的眉眼,最後輕輕在他的額頭印上一吻。

  從前以為若不再牽掛聶家,她便可以自由自在,歸隱山林,從此清風明月,平靜過一生……她嘴角一揚,現在才知腦中勾勒的平靜美好全是自欺欺人。

  她知道自己最終會跟他回陳許,替他奪來權勢。他想要就幫他,是她一開始心軟,現在又無法割舍,只能接受結果。最難的不過就是抉擇,一旦決定了,猶豫都是多余。

  聽到外頭有聲響,她替他蓋好被子,下了馬車。

  蘇碩已經升好火,還從附近的河裡捉了幾條魚,空氣很快飄著香味。

  蘇碩拿著樹枝插著魚,看到她才想起來,「我都忘了你吃素。等會兒大哥去給你找看看有什麼野果沒有。」

  「大哥別忙了。」聶隱娘謝過了他的好意,「有干糧,填個肚子就好。」

  蘇碩聳聳肩,也不勉強。這荒郊野外的,凡事只能將就。

  看著燃燒的火苗,天色漸漸的暗了下來,聶隱娘輕輕的開了口,「大哥。」

  「嗯?」蘇碩翻著手中的魚,瞄了她一眼。

  「他身上的傷……是你做的?」

  蘇碩沒料到她會突然問這個,他們根本就沒有機會談到郡王府的那一夜,他不太自在的動了動身子,「這點事你問我做啥?自己去問大人,大人說什麼便是什麼。」

  聶隱娘無奈的看著蘇碩。

  蘇碩避開了她的眼,但又被她瞧得心虛,只能嘆口氣,老實說︰「大人早就跟我說好當時上郡王府可能面臨的所有情況。那個當口,我只能砍大人一刀,才不會被人懷疑。妹子……天地良心,我刀子劃下的位置是大人交代,沒出錯半分。」

  看著蘇碩一臉焦急的解釋,聶隱娘好氣又好笑,傻大個兒還以為她要怪罪他傷了劉昌裔。她搖了搖頭,果然一切都是計劃——劉昌裔心狠,狠到可以拿自己的命當賭注,只為了得到他想要的結果。

  瘋子!真的是瘋了!跟一個不顧一切的瘋子,她還能去爭什麼輸贏,一開始就輸了,輸得一敗涂地。

  「妹子——」

  「沒事。」聶隱娘眨了眨眼中的水霧,對他一笑。

  蘇碩再憨直,也瞧出了點不對勁,張口正要多問幾句,卻因為看到馬車有了動靜而從地上跳起來。

  後頭的聲響沒讓聶隱娘有任何動作,她只是一動不動的看著火光。

  沒多久,蘇碩扶著只披著一件衣服、走路還有些搖晃的劉昌裔在一旁的大石坐了下來。

  「大人該好好躺著歇息。」蘇碩一臉難掩擔憂。

  「躺了一天,夠了。」劉昌裔吸了口氣,空氣有些冷洌,轉眼間已有了絲秋意,他透過火光端詳一動也不動的聶隱娘,「怎麼?還生氣?」

  她緩緩抬起頭,好整以暇的面對他,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直率的問︰「這世間可有令你懼怕的事?」

  他唇角一揚,「有!只是還未出現。」

  她忍不住搖頭失笑,「好一個不可一世的劉昌裔。曲環已死,上官隨時能要你的命,你回陳許也不怕?」

  「上官?他還不夠格,劉雲。」他的話聲才落,一道人影很快出現在三人的面前。

  聶隱娘挑了挑眉,她急著趕路竟沒有發現他在他們附近,這些年的功夫還真是白學了,想起自己最近練幾套劍法就心血翻涌、氣喘不止,她的眼神微黯。

  「說吧!陳州現在是何局面?」

  劉雲沒有遲疑的說道︰「曲帥才亡,上官將軍就自命留後,將曲家上下全都拘在節帥府。楚大人帶著大人的軍令,領兵守著節帥府,曲府一門暫無性命之憂。上官將軍氣極,要宣見大人,但陳公早已對外宣稱大人病重,危在旦夕,阮姨娘自願出面替大人求將軍,兩日前阮姨娘進了將軍府,至今未歸。」

  「那女人自願向上官求情?」蘇碩忍不住啐了一聲。「明明不安好心還說得深明大義。」

  聶隱娘沒說話,只是專注的看著劉昌裔,發現他不驚不惱,仿佛一切都早有預料。

  「不過就是個女人罷了!上官想要,給他便是。」

  蘇碩一臉的錯愕,「大人!那可是你的侍妾?」

  「留不住,走了便算。」

  「大人你這話不對,」蘇碩搔著頭,「若話能通,你又何苦要巴巴的從陳州追到魏城,花兒不過也是個女人,大人也留不住人家,讓花兒走了便算了。」

  劉昌裔瞪了他一眼,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蘇碩立刻無辜的一個撇嘴,「我……我又沒說錯。」

  聶隱娘忍不住笑了出來,「大哥,大人是為了殺田緒而入魏城,與我無關。」

  蘇碩看到劉昌裔的臉沉了下來,心頭一緊,連忙要出聲解釋,卻見劉昌裔竟不顧自己臂上的傷,直接將聶隱娘拉到面前。

  「你真如此想?!」

  她看他手臂上的白布又染了血,眉頭一皺,抽回自己的手,「無論我怎麼想,你都該知道你的性命寶貴,別拿白己的身子開玩笑。」

  她起身走回馬車上,去拿止血的藥物。

  蘇碩搔著頭,心中暗暗叫苦,小倆口還真是鬧上了,大人是不敢勸,但花兒倒是能說上幾句。

  看著聶隱娘專心的替劉昌裔重新包扎,他清了清喉嚨,「妹子,你誤會了,大人真是舍不得你走,所以——」

  「大哥,我全知道。」聶隱娘打斷了蘇碩的話,將藥敷上了劉昌裔的傷口,然後用布塊壓住,動作輕柔又小心翼翼。「大人沒開口要我走,我不會走的。」

  蘇碩一笑,花兒真是越來越懂事了,只是一轉眼看到劉昌裔的臉色似乎又更陰沉了幾分,他的笑容微隱——人都說不走了,這還氣惱些什麼?

  聞到空氣中有燒焦的味道,他才發現魚焦了,蘇碩連忙跑回火堆旁,決定自己還是多做事,少說幾句。

  劉昌裔在曲環喪禮當天趕了回來,一張臉因受傷而蒼白,不用裝就像是大病了一場。

  忙了一天,一場撫淒過去,病懨懨的劉昌裔被楚天凡送回府。

  梳洗過後,劉昌裔一身清爽,臉上早沒喪禮上的蒼白脆弱,眼中恢復了以往的精神奕奕。他坐在椅上,一手翻著這些日子的公文,一手拿著何鈞端上的藥一口喝完,將空碗交回去。

  「大人,今天有些涼,可要備些炭火?」

  劉昌裔頭也沒抬,無關緊要的東西隨意一翻就擺到一旁,「這裡不用。給夫人房裡送去。」

  何鈞自然不用問所謂的夫人是誰,只是……「夫人不在府裡。」

  劉昌裔的眉頭一皺,抬起了頭。

  「夫人去了蘇府。」何鈞立刻回答。

  他抬起頭,目光看著窗外,外頭已是星光滿天。「什麼時辰去的?」

  「過午便去了。」何鈞問,「可要派人去叫?」

  「不用了。」劉昌裔收回自己看向窗邊的視線,心想她或許是第一次見高娃,說得投機,所以忘了時辰。這樣也好,這陣子看她總是悶悶不樂,去看看高娃心該會放寬些。

  「大人可要用膳?」

  「等夫人。」

  「是。」何鈞也不再多言,靜靜的退到了一旁。

  等一看到聶隱娘帶著小翠出現在院門口,他立刻迎了上去,在她面前低語了幾句,聶隱娘看了眼議事廳的方向,點了點頭。

  何鈞又立刻跑了回來,「大人,夫人說梳洗過後再與大人用膳。」

  「嗯。」劉昌裔嘴上不說,目光停在其中一封公文上頭——許縣的兵馬使安國寧。他分心的說︰「就在這擺膳吧!」

  何鈞立刻照辦,幾個奴才安靜又迅速的上了菜。

  劉昌裔一直聽到門口有聲響才抬起頭,就見聶隱娘披著一身紅袍耀眼而嬌貴,他不由得微揚起唇,覺得還是鮮艷的色彩比死氣沉沉的黑色適合她,他站了起身,對她伸出手。

  聶隱娘也沒遲疑,直接握住了他的手,「都這個時辰,怎麼還未用膳?」

  「看些東西,不知不覺就到了這時辰,你呢?」他打量著她,看來今日去蘇府心情果然好轉,「蘇碩沒留你?」

  她與他一起坐下,笑了笑,「留!怎麼會不留?只是下午吃了點糕點,肚子還不餓。」

  「特地跑去見你嫂子?」他順手替她夾了塊豆腐進她碗裡。「如何?」

  聶隱娘側頭看著他,「是個美人兒,與大哥挺相配。」

  「這樣便好。」

  她靜靜的吃了幾口飯,才又開口,「這段日子我想去蘇府練劍。」

  他挑了下眉,院裡便能練劍,根本無須大費周章跑到蘇府去。心中狐疑一閃而過,但未來得及細思。

  「我與嫂子投緣,聽她談些關外風光,很有趣。」

  聽她一說,他立刻點頭,「好吧。」

  「謝大人。」

  她的字句令他眉頭輕皺,曾幾何時兩人之間多了份疏遠?

  注意到他打量的目光,她疑惑的看著他。

  「你還在生氣。」這句話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或許有些難過,但她心中早已沒了怒火。她搖頭,「我只是怕你處心積慮留我,我卻幫不了你。」

  他覺得可笑,「安分的當你的劉夫人,便是對我最大的幫助。」

  「我很安分,」她瞅了他一眼,「不安分的是你的姨娘。」

  她不出府也就算了,今日在蘇府,她可聽到太多有關阮姨娘與上官之間的風花雪月,說什麼將軍因節帥之死,夜不成眠,因有營田副使劉大人的侍妾一旁撫琴才能安眠,而劉大人為表其忠心,也命其妾侍奉一旁。說的好聽是忠心為主,說的難聽是賣妾求榮。

  「隨她。」劉昌裔不在乎,「反正不過就是借她的美貌和手段,在曲環死後,拖著上官一些時候罷了!」

  「所以又是計謀?」

  他捉到了她眼底一閃而過的不以為然,「不論是或不是,對她,我已算仁慈。」

  他對阮世君向聶隱娘下毒的事還耿耿於懷。

  聶隱娘對劉昌裔有許多的形容,但仁慈……絕不可能。

  「大人,」何鈞上前,低聲的說道︰「阮姨娘回府了。」

  「嗯。」劉昌裔不冷不熱的哼了一聲。

  「你想如何處置?」等何鈞退到一旁,聶隱娘問。

  「先用飯。」他對她一笑,「這茄子燒得不錯。」

  他的神情令她玩味,聶隱娘也沒再多問,阮世君在將軍府待了好幾天,這口氣是男人絕對都吞不下去。偏偏她今天在蘇府,從高娃的口中得知,阮世君會進將軍府是陳公建議……

  若是陳公出手,背後就肯定有劉昌裔的意思,這便解釋了他原該有許多情緒,卻總是平靜,事不關己的樣子。只是現在人回來了,她真好奇他打算如何安排?

  阮世君早有預料劉昌裔會派人來叫,懶洋洋的起身著裝,她看了眼銅鏡中的自己,眼波含春,黑發如雲,她嘴角一揚。

  她並不想回來,但是她畢竟還是劉昌裔的妾,之前說是劉昌裔病重,上官要見一面不得,所以發了好人的脾氣,她才在陳公的建議下,上將軍府向上官求情。

  表面上她是為了劉昌裔,其實她還是為了自己。在將軍府留了三日,外頭的傳言難聽,她也不以為意,劉昌裔又能拿她如何?她可是打著替他求情的大旗,要不他也不會這幾日連派個人來探都沒有。

  阮世君攏了攏自己的頭發,絕美的臉上掛著一抹淡笑。知道現下這個局面,就算劉昌裔心中對她有氣也是莫可奈何,曲環已死,陳許節度使的位置已握在上官的手裡,劉昌裔還得靠著她才能留得一條命。

  她被帶到了議事廳,就見劉昌裔一如往常斜臥在一旁的榻上,面前擺著棋盤,手握黑棋正在思量。

  她款款的行了個禮,「這些日子無法見大人,妾身心裡急得慌,今日見大人氣色極好,君兒實在開心。」

  「讓君兒擔心,」劉昌裔看著她,露出一抹淺笑,「是我的不是了。」

  阮世君為他似笑非笑的俊秀容貌微失神了下,他實在是個好看的人,他倆站在一起,是多相配的一對璧人啊,可惜……為何今日得勢的人不是他?

  「這幾日真是多虧了你,不然我還真不能好好的靜養。」劉昌裔對她勾了勾手。

  他的溫柔令阮世君恍若失神的向前,將手放到了他的掌心。

  他低著頭,看著他手中這雙柔嫩的手,「說到底,是我承了你一份情。你要什麼?我都給你。」

  阮世君聽到這句話,心不由得一動,或許她可以助他,她脫口說道︰「眼下情勢雖難,以大人的本領也未必沒有勝算,大人還是可以一爭。」

  「不爭了。」他對她撇嘴笑了,眼底卻無一絲笑意,「事已至此,只求全身而退。」

  冷冷的一句話令阮世君原本激動的情緒瞬間冷靜下來,「大人想求全身而退,只怕難上加難。」

  他覷了她一眼,淡淡的開口,「君兒這話……你知道了些什麼?」

  「將軍之所以至今未對大人動手,一方面是節帥才死,另一方面則是認為大人的腿已殘,將軍以為大人對其無一絲威脅才放過。若讓將軍得知大人早已痊愈,以將軍疑人的性子,只怕大人想走也走不了。」

  「確實如你所言,所以,我該如何才能全身而退?」

  他的聲音很溫柔,但阮世君卻在之中聽到了一絲危險,他是她越來越捉摸不透的一團謎,她原以為一切盡在她操控中,最後卻好像陷入了設好的局,只是她沒了回頭路。

  「妾身能幫大人瞞住此事,若是大人願意自卸軍權,妾身可以去向將軍求情。上官將軍要我,只要大人將我送給將軍,我便能保大人平安。」

  最後,她還是要他承她一份情。

  他盯著她半晌,「若我說,我不要你走,縱使是死,也要跟你死在一起呢?」

  她的心跳不由得加速,她早聽多了男人的花言巧語,但劉昌裔的話還是令她動了心,只是——

  「妾身不願,縱使心儀大人,妾身卻更愛榮華富貴。若大人執意不放妾身,」她的眼神一冷,出口威脅,「妾身只能將大人腿傷已愈的事告知將軍。」

  劉昌裔的手緩緩的放開了她的手。

  看著他的目光轉為森冷,她一驚,正要抽身而退,但是他的動作更快,一把勒住了她的脖子,聲音危險的輕柔,「你威脅我?」

  她的心狂跳,但還是一臉的堅持,「大人三思。我沒將我的丫鬟帶回府,我留了一封信給她,若是我有任何不測或是大人不將我贈予將軍,她便會將這封信轉交將軍,到時大人的事,將軍就全知曉了。」

  「好!極好。」他緩緩的松開了手,「阮世君,牢牢記住,這是你選的路。」

  阮世君楞楞的看著劉昌裔,他眼中已不見一絲憤怒責怪,反而是一切了然於心,令她沒來由的心頭發寒。正想開口,但是劉昌裔卻向門外喚道——

  「何鈞。」

  門外的何鈞進了門。

  「備車。」劉昌裔當機立斷的說︰「去將軍府。」

  何鈞立刻轉身去交辦。

  有一瞬間,阮世君後悔了,但是劉昌裔已經大步走開了。

  她開口想喚住他,眼角余光卻看到榻後的屏風有個隱約人影閃動。

  那'身紅袍,雖未看清長相,她也知道是蘇氏——那個雖無大婚,卻被劉昌商以正妻視之的女人。

  她的神情冷了下來,與其還得跟個女人爭個已沒有權勢的夫君,不如跟著上官,又得寵,甚至不得寵也能保有榮華富貴。

  夫君失勢,到頭來只能任人魚肉。心神一定,不再遲疑,她走了出去。

  劉昌裔一句不留戀,真的將阮世君送走,同時把手中的兵馬交給蘇碩,然後告病窩進了府裡,縱使外頭說他為求活命,不借獻妾,連良心、尊嚴都不要,當個賣妻求榮、苟且偷安之輩,他依然活得怡然自得。

  聶隱娘在蘇府練完劍,洗淨了一身汗,回到劉府,就在院裡的大樹下看到單手枕在腦後,雙眼閉上,睡得安穩的劉昌裔。

  她讓何鈞退下,緩緩在他的身旁坐了下來,拿起放在一旁的兵書,該是看累了睡著了,他睡得安穩,根本不管外頭流言如何甚囂塵上。

  她伸出手,輕輕撫過他濃黑的眉,高挺的鼻子,來到他的唇,手卻突然被一口咬住,她驚了一下。

  他輕笑的翻身坐起,一把摟住了她。

  「你沒睡?」

  「睡了會兒,」他語調輕松,「你才走近就醒了。今日回來得較早。」

  「嗯。」她點頭,也沒瞞他,「陳公來找大哥。」

  聶隱娘有些無奈,她雖無傾城之貌,更非絕世紅顏,但在陳公心裡早把她當成了禍水。

  劉昌裔挑了挑眉,陳慶賢至今無法接受他為了聶隱娘入魏博,縱使他殺了田緒,也無法抹殺因此沒在曲環咽下最後一口氣時陪伴在一旁的罪過,陳公不敢對他多言,但對聶隱娘就沒好臉色。

  「看到陳公,我才想起,這段日子怎麼不見楚天凡?」

  他不以為瞄的看她一眼,「你是我的妻,在我懷裡,還想著別的男人實在不妥。」

  「這話聽來可笑,」她把頭倚進他的懷裡,放松自己,「你還把侍妾送給了將軍。」

  劉昌裔一點也沒因此而動怒,眉語間還有些洋洋得意,「她也去得心甘情願,那日你不也親耳聽到了?」

  她在屏風後聽得清清楚楚,也把阮世君的遲疑看進了眼裡。她不相信劉昌裔沒察覺,只是他根本不給阮世君任何反悔的機會。

  說到底,是他心狠!她忍不住戳著他的胸。

  他將她的手壓在身上,「若她不願,我也逼不了她。你要起惻隱之心,去養些貓狗便罷了,別盡胡思亂想。人生不過短短數十載,顧著自己都來不及,你還有空去理個無關緊要的女人。」

  聶隱娘實在想提醒他,這個所謂無關緊要的女人對他該有一絲情意,但最終只是一聲嘆息。縱使有情又如何?劉昌裔無心也是枉然。

  至於他們倆呢?她有情,他呢?像是不服氣似的,她抬起頭,用力的吻向他的唇。

  劉昌裔有些驚訝她的主動,眸光轉柔,摟著她的手一緊。

  其實把玩權勢很有趣,但平靜過日子,好像也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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κυιε 發表於 2016-11-17 10:02 AM

第八章 生辰之日的風波 

   曲環死後不過月餘,上官卻不顧可能會有的爭議,大擺宴席。

  這是他接下陳許節度使的第一個生辰,自然得要辦得熱熱鬧鬧。縱使有人勸他不可太過張揚,但他向來好大喜功,早已忘形。

  聶隱娘不想去湊這份熱鬧,但是劉昌裔收到了帖子,他非得去一趟,他既已決定,她又不放心讓他只身前往,自然也跟在一旁。

  看著劉昌裔一副淡然的樣子,聶隱娘坐在馬車裡再度勸他打消念頭。「你並不是非去不可。」

  劉昌裔好笑的看她。「你怕了?」

  「是怕,」她也老實承認,「怕他對你不利。」

  「放心。」她的擔憂滿足了他男性的自尊心,摟過她安撫的輕撫了下她的後背,「今日是他生辰,他不會有興趣在他壽宴上染血。頂多就是把我當成宴中的笑柄,取笑我幾句,讓他心頭愉快。」

  「你既知他存心讓你難堪,你為何還去?」

  「岡為今日有事發生,我想看他樂極生悲的嘴臉。」

  聶隱娘狐疑的看他,「你打算在他生辰之時殺他?」

  他捏了捏她的臉,「別一口一口殺的,你夫君是斯文人。」

  聶隱娘好氣又好笑的看他。斯文人?!真虧他有臉說。突然她的腦中閃過這陣子沒見到的楚天凡。

  看劉昌裔一臉得意,看來心頭的盤算不少,輪不到她擔憂。一這麼想,她也就不再憂煩,推了推他,坐直了身子。

  他們來得遲了,將軍府前的街道早停滿了馬車,看到有著劉昌裔家徽的馬車停下,原本吵雜的四周微靜了一瞬。

  劉昌裔與上官之間的瑜亮情結早就浮上台面,眾人皆知,只是時至今日,一來一往間,勝負已定。

  馬車停了下來,何鈞從另一輛馬車上下來,推了輪椅,小心翼翼的將劉昌裔扶下車。

  聶隱娘低著頭,始終不發一言的跟在一旁進了屋。

  「夫人,」一個婢女上前,「這邊請。」

  按規矩,女子不能同席。聶隱娘看著劉昌裔,不放心自己不在身邊照料。

  劉昌裔微微一笑,安撫她,「放心吧!有蘇碩。有事就叫人來說一聲。」

  「是。」聶隱娘規矩的行了個禮,帶著小翠,跟著婢女而去。

  女眷們全都被安排在後院,隔了道牆,隱約還能聽到男客席間的交談聲。

  聶隱娘才進門,原本就交談得正熱烈的女眷們,突然全都閉上了嘴。

  她可算是從麻雀搖身一變,成了鳳凰的。一個武將的妹妹,父母雙亡,縱使嫁入官家,頂多就是個妾,但現在卻一躍成為劉昌裔的正妻。眾人對她好奇,但因為上官與劉昌裔之間微妙的關系也不好接近。加上最近劉昌裔竟將自己的侍妾送給了上官,這等難堪的事傳出,大伙兒私下都說即便是劉昌裔的正妻又如何,也不知會不會被自己無良的夫君讓給他人。

  落在她身上的審視與惡意,早都在聶隱娘預料中,自然一派從容。

  「好妹子,你可來了。」一個皮膚微黑,體態健美,五官立體,看來有著胡人血統的女子打破了沉默,上前熱絡的拉著她的手。

  一看到高娃,聶隱娘臉上的笑多了幾分真誠。

  「快過來坐。」高娃拉著她向前。

  聶隱娘原被安排坐在最角落、上官家存心要冷落的位置上,高娃卻硬是把她給拖坐到自己的身旁。

  斑娃的位置正好在上官夫人姚氏的左側,雖說蘇碩不過是個副將,高娃充其量不過就是個副將夫人,但因為她娘家身分特殊,還掛了個外族公主的名頭,上官也不敢冒然得罪,待為上賓。

  斑娃讓人坐下,她的熱絡發自內心,更是給眾人看,她可不許任何人小瞧了她的小姑子。

  「聽說嫂子有了身孕?」聶隱娘坐下來,語調輕快了起來。

  斑娃的臉難得一紅,「你哥哥說了?」

  聶隱娘點頭,取笑道︰「昨日一早便樂呵呵的沖進劉府,聲音大得裡裡外外都聽到了。大人被吵醒,還嘟囔了好一會兒。」

  「真是丟人。這才被義父診出來。他那急性子,又不是天下就他有孩子,還四處嚷嚷。」

  「他要當爹了,開心點是當然。」聶隱娘替蘇碩說好話,「嫂子可別惱大哥。」

  斑娃忍不住點了下她的鼻子,「不過數落他幾句,就替他說話。你們還真是兄妹情深。」

  聶隱娘俏皮的一笑,聶家有血緣的所謂親人,給她的溫暖還遠遠不及這對真心疼愛她的蘇家夫妻。

  兩人自顧自的說話,根本不理會其他女眷。

  斑娃草原長大,本不愛中原的繁文縟節,她有孕在身,本可以推拖不來,但因為聶隱娘要來,她家的傻大個兒擔心這個妹子,所以她就走這一趟。

  斑娃看著聶隱娘一身紅艷,黑發如墨,看來柔弱美麗,據說是因為劉昌裔喜紅,不喜歡她穿著一身黑沉沉,聶隱娘也乖乖照做,在高娃眼裡,她就是個以夫為天的女子。

  兩個人談得正歡,一個婢女突然上前。「劉夫人,」她在聶隱娘的耳際說道︰「六姨娘有請。」

  斑娃對自己與聶隱娘的交談被打斷感到不悅,冷眼一瞄,拉高了音調,「六姨娘?可是阮氏?」

  婢女的神色有些不自在,「回夫人,是。」

  聶隱娘認出這個囁嚅的婢女是阮世君在劉府時的丫頭,劉昌裔倒大方,送給上官一個侍妾外,連阮世君院子裡的丫頭、小廝和嬤嬤也都奉送,這件事落在旁人眼裡就是巴結討好的手段,令劉昌裔至今還被暗自恥笑。

  聶隱娘卻很清楚劉昌裔此舉無關討好,只是不想要府裡還留著阮世君的人,以免府裡的事外傳,節外生枝。

  「好一個阮氏,」高娃一哼,目光往四周一掃,滿意自己高揚的聲音引來了注意,「我還以為你們漢族人重規矩,沒想連個妾都能隨意派個丫頭來,說要別府的正經主子去見她。」

  上官的夫人姚氏神情頓時有些難看,「這是怎麼回事?」

  丫鬟連忙跪了下來,「六姨娘說是與劉夫人久未見,心頭掛念,所以才想求見夫人一面。」

  姚氏冷冷一哼,在阮世君來前,這府內上上下下都得經她的手,但這狐狸精手段好,把上官給哄得暈頭轉向,連每年她這個正妻慎重放在心頭的壽宴都搶去操辦。

  「青樓出身,就是沒個規矩。」她不留情的批評了一句,一點都沒給阮世君留顏面。

  「我看應該還不單是青樓出身,」高娃也不怕得罪人,「我聽聞這六姨娘當初棄了那蒼州刺史,硬是爬上了劉大人的床,現在見情勢有變,連忙又巴上了上官大人。方才我還聽聞,六姨娘招了不少以前的好姊妹,說要在今日生辰宴上獻藝,想來外頭她找來的女子都逗得咱們的爺心花怒放。未料六姨娘還有心思找我家小姑子?」

  姚氏臉色一陣青白,袖子底下的手用力擰著帕子,曲環才死,這生日原只要叫個戲班子,唱幾出戲便好,偏阮世君吹了枕頭風,硬是花了大筆銀子請來各地的名妓,把上官府弄得像青樓妓院似的。男人看在眼裡歡喜,但這一個個的正室看在眼裡,可是怨在心裡。

  「是她沒規矩,」她從嘴裡擠出一句話,「回頭我教訓便是。」

  「教訓是要,只怕咱們的上官大人舍不得。我看她這麼沒規矩,就算不能正名,也把自己當成暗地裡真正的主子了。」

  斑娃這話一出,周圍就是一陣暗自竊笑。

  姚氏的面子掛不住,忍不住脫口道︰「說到底還不是劉大人將人給送進了我府裡,才惹了這一場。」

  「別人也就罷了,」高娃聽了可不客氣,「夫人說這話未免可笑,別人不知,但夫人應該是看得清清楚楚。人是劉大人送來,還是阮氏自己送上門來?!咱們心知肚明。」

  「今日上官大人生辰,夫人與嫂嫂無須為了個可有可無的姨娘動怒。」聶隱娘的手暗暗的捏了捏高娃的手,柔柔的開口緩頰。

  姚氏臉上一陣青白,最終也是喝了口一旁丫鬟送上的茶,不再提阮世君。

  斑娃輕哼了一聲,閉上了嘴。

  「告訴你家姨娘,」聶隱娘淡淡的交代的等在一旁的丫鬟。「以她的身分,我倆無須再見,謝她掛念。」

  丫鬟遲疑,但看上官夫人臉色不善,最終只能不甘的離去。

  「就這麼放過她?!你這性子怎麼跟人拚斗?」高娃難以置信的看著她三言兩語就略過,還不見一絲情緒。

  她從蘇碩的口中知道聶隱娘之前是刺客,但看她打扮起來,往眾女眷間一站,容貌不單不輸人,語語中還帶著絲不爭不奪的嬌柔,惹人憐愛,說她身懷絕藝,能殺人於無形,應該是言過其實。

  聶隱娘一笑,知道高娃跟蘇碩都是同樣藏不住話的脾氣,真心為她好,只是她實在無法解釋。她確實不知如何拚斗,這後宅內院的陰毒心思,她是真不懂,因為真要她出手,通常不是說話,而是直接刀劍相見。

  小翠突然神色有些緊張的走了進來,低聲在聶隱娘的耳際說了幾句,她的臉色立刻一變。

  「怎麼了?」高娃第一個察覺了她的不對勁。

  聶隱娘匆匆一笑,搭著小翠的手站起身,對姚氏行了個禮,「大人的身體不適,請夫人容妾身告退。」

  「既是大人身體不好,你快走吧。」姚氏揮了揮手,不論是劉昌裔或是聶隱娘,她看著就想到了後院的阮世君,上官實在糊涂,怎麼就在府裡塞了這麼一個狐狸精?

  聶隱娘搭著小翠的手,走向了門口,差點跟沖進門的小廝撞在一起,

  「這是什麼規矩?」今日還真是亂成了一團,姚氏一陣氣惱。

  「夫人,」小廝慌亂的跪了下來,「不好了!將軍、將軍暈了。」

  姚氏猛然的站起身,也顧不得儀態,急急的要去看。

  聶隱娘心頭也是驚訝,但也沒興趣去一探究意,一心只掛著劉昌裔,但沒走幾步,卻看到另一頭遠遠趕來的縴細身影。

  是阮世君!看來她也接到了消息,趕著到上官面前佔個位置伺候了,她在心中冷冷一笑,正要收回視線,眼角卻瞄到一個以為此生不會再見的人,她就跟在阮世君身後不遠處,目光與她相接,她的腳步不自主的踉蹌了一下。

  「夫人!」小翠連忙扶住她。

  聶隱娘連忙穩住自己,耳裡聽到的盡是自己如雷的心跳聲,移開視線,自己雖容貌未變,佴穿著打扮有了十足的不同,縱使明白機會渺芒,還是希望她沒有認出自己來。

  她一顆心七上八下的被小翠扶著走到劉昌裔被安置的地方,當她看到劉昌裔閉著眼,半臥在榻上時,一顆心全飛到他身上,其他都不顧。

  讓人幫忙把人抬上了車,沒等簾子放下,她的手撫上他的額頭,「那裡不舒服?」

  他緩緩睜開眼,只見望著她的一雙眼清明無比,不見一絲病態,她不禁皺起了眉。敢情又被驅了?!

  「我無事。」他淺笑的拉下了她的手。

  「你嚇了我一跳!」她有些埋怨的看他,「你是騙人騙上癮,還是演戲演上了癮?」

  「只是想脫身罷了。」他伸了個懶腰,然後順手將她摟進懷裡。

  「你倒是挑了個好時候。你可知上官將軍暈了?!」

  他忍不住輕笑,「自然知道。這家伙沒能耐,一丁點小事就讓他暈了。」

  她實在好奇他口中所謂的「小事」是什麼。

  「你做了什麼?」

  「我沒做什麼。」

  她斜眼看他,壓根不信。

  「我真沒做什麼,」他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臉,「只是天凡回來了。他帶回了一些消息給上官祝壽。沒想到這份禮真大得讓他暈了——」他忍不住哈哈大笑,這上官比他想象中還無用。

  「別笑。」她要他雙眼看著自己,「什麼大禮?」

  「曲環已死,上官接留後,野心不小,曲環屍骨未寒,京裡的詔書也還未到,他便急巴巴的自任陳許節度使。他還真以為天下是他的,他這名分還名不正,言不順,也不想想這陳許一帶本是富饒之地。不單田緒,就連申蔡節度使吳少誠都早就對這地方有興趣,之前不動是與曲環交好,有點交情。

  「現在人走茶涼,上官又好大喜功,他自然趁勢攻打陳許。想來我還替上官解決了個麻煩,田緒死了,不然派兵而來,定少不了田緒一份。萬一兩相夾殺,上官這下子可不單暈過去而已。」

  明明戰事一觸即發,劉昌裔說話的口氣卻像是等著看笑話似的。聶隱娘不由得皺起眉頭,「你想袖手旁觀?!」

  他好整以暇的看她。「是又如何?」

  「縱使上官與你有過節,但是戰事一起,生靈涂炭,遭罪的只是百姓,你堂堂營田副使,手握陳許最善戰的兵馬,總不能置身事外。」

  「你真比我想得還要仁慈大度。你難道不怕我今日助他,明日換我成他的刀下亡魂?」

  她眼中厲光一閃,「不怕!因為若他真敢動你,我會先殺了他。」

  他快意的揚聲一笑,「好!就憑你這句話。上官這關,我會幫他過。」

  劉昌裔伸出手把她抱進懷裡,他本來就打算助上官,只不過要他出手,可不是不用代價。

  聶隱娘坐在他的大腿上,推開他欲親上她唇的臉,「有任何需要我的地方,你大可跟我開口,但是有一事,我得一提。」

  劉昌裔對自己的行為被阻止而感到不悅,悶悶的說︰「什麼?」

  「我遇見個故人。」

  他的動作一頓,一挑眉,「誰?」

  「此女乃是魏博人士,姓柳名綺雪,淪落風塵多年,憑著花容月貌,長袖善舞的手段闖出了艷名,」她小心翼翼的觀察著他的神情,「早在多年前,她被人贖了身,還替她在魏城的胭脂巷裡買下了間綺雪樓。」

  他凝眸注視她半晌,「買下她的人是田緒?」

  她的眼神閃了閃,不太自然的一笑,「確是田緒,但她人不壞,我雖與她只有幾面之緣,但她總是以禮相待。」

  他的聲音徒然一低,臉色轉為陰鷙,「她認得你。」

  「縱是認得又如何?」她不以為然的反問︰「你總不可能指望全天下見過我聶隱娘的人都得死。」

  「說死未免沉重,」劉昌裔一哼,「我又沒說要對她如何?」

  她定定的看他。「你騙不了我。」若論心狠,他遠遠在她之上。

  他不悅的眯起眼,伸手勾起她的下顎,直視她的雙眼,輕聲說道︰「太仁慈,會害了自己。」

  她沒爭辯,只言,「柳綺雪只不過是認得我,你放過她。」

  「蠢婦。」劉昌裔擰眉瞪她,他可不相信這世上有絕對的事。

  聶隱娘堅定的看著他,要他點頭不傷人。

  「我可以給她個機會,若她真無傷人之心,這幾日定會上劉府求見一問原由,但若她決心與你為敵,現在只怕已趕著離開,回到魏城去。等下次再見你,就是她取你性命之時。」

  她搖頭,不以為然,「田緒已死。不論她求見與否都不再重要,你根本無須傷她。」

  她似乎認為田緒既亡,一切都該結束。

  劉昌裔在心中一嘆,奇怪,他以前不是最討厭蠢婦,怎麼這女人笨得令他覺得心疼?

  看她一臉的倔強,原本有些森冷的目光一柔,「算了!放她一條生路便是。」反正有他在的一天,沒人可以傷害她。

  聶隱娘眼睛一亮,「你真好。」

  他還真不想接受這一個「好」字,摟過她,吻上了她的唇。

  馬車停在劉府的門口,簾子突然被拉開,不過外頭的不是何鈞,而是快馬趕來的蘇碩,他一看到裡頭抱著的兩人,先是一愣,雙眼對上劉昌裔冷漠的眼神,立刻轉過身,不自在的輕咳了一下。

  聶隱娘耳朵都紅了,掙扎著想要起身,但是劉昌裔卻像無賴似的又吻了她幾下。

  「什麼事?」他懶懶的問。

  蘇碩連忙開口,「老家伙——不是!節帥有要事請大人過去。義父要大人無論如何都要走一趟。」

  提到了陳慶賢,劉昌裔這才松開了抱著聶隱娘的手,揉了揉她紅撲撲的臉,「你先進去,我走一趟。」

  她擔憂的看著他。

  「放心吧!」他對她勾了勾唇,「無事。」

  聶隱娘只能點頭,下了馬車。

  蘇碩匆匆對她一笑,「大人我會顧著,沒事。」

  「大哥不單要顧大人也要顧著自己,」聶隱娘忍不住打趣了一句,「別忘了自己家有如花美眷,過些日子還會有個大胖小子。」

  蘇碩不好意思的搔了搔頭。

  「上來。」劉昌裔要蘇碩跟自己一起坐馬車。

  「大人,我騎馬便——」

  「上來。」劉昌裔打斷了他的話。

  「可是大人我想——」

  「大人該是有話跟大哥說。」聶隱娘低語了一句。

  蘇碩被提點,立刻靈光一閃,閉上嘴,爬上馬車。

  「進去吧!」劉昌裔對聶隱娘輕擺了下手,「起風了。」

  聶隱娘斂下眼,進了府裡。

  馬車走了一小段路,劉昌裔才開口,「派人封鎖城門,不許任何人進出。」

  蘇碩原本散漫的神情立刻變得凝重。「大人可要追查什麼人?」

  劉昌裔心思如電轉,若是柳綺雪沒有試圖離開,留她一命無妨,只是他答應了聶隱娘,不論那女人有何心思,他都不能對她有所危害,他向來做事無須對任何人交代,此刻卻覺得兩難。

  「大人?」

  「罷了。」他冷冷一哼,「只希望這次是我看走眼。」

  蘇碩聽不懂劉昌裔的話,「大人,說話怎麼沒頭沒腦的?身子不適?」

  劉昌裔見他打量的眼神,不由得踢了他一腳。

  「我好得很。下去!這麼大個兒,這馬車太擠。去騎你的馬,先去將軍府探個消息。」

  蘇碩實在覺得冤枉,不悅的一個撇嘴,「馬車擠?!方才看你跟花兒抱得那麼緊,你怎不嫌擠……」

  閃過了劉昌裔再踢過來的腳,蘇碩一笑,也沒等馬車停,直接就從馬車上跳下來,他的馬忠心,縱使沒主人也跟在後頭,他立刻翻身上馬,揚長而去。

  上官醒來,不覺得自己窩囊,只想著自己實在是失策了,曲環才死,就好大喜功,派了數千將士先去攻蔡州的城,沒料到兵敗如山倒,損兵折將也就算了,現在人家還反過頭來要攻打陳許。宴會上一聽到消息,他就暈死過去,一醒來,整個人慌得都失了分寸。

  進兵來犯的是吳少誠,先不論他向來善戰,陳許所有兵馬加起來還不到他的一半,憑著他現在戰無不勝的氣勢,只怕不出半個月就會打到陳州來了。

  就半個月的時間,他連收拾細軟逃跑的時間都嫌不足,多虧了救醒他的陳慶賢提醒,他才想起窩囊的劉昌裔。

  現在劉昌裔的腿不良於行,還是個病鬼,不如趁這個機會,叫他替自己帶兵迎戰,就算敗了也無所謂,只要能多拖住吳少誠一些時候,等到吳少誠真打過來,他人也走了。

  心頭飛快盤算,上官立刻叫蘇碩叫回劉昌裔,略微心急的等著。

  蘇碩快劉昌裔一步回到上官府,一聽聞上官打算派劉昌裔出兵,心中沒有一絲喜悅,反而憤憤不平。

  「他自己好大喜功先去打了吳帥,現在為何是大人善後?」蘇碩推著劉昌裔進府,氣得心頭一把火。

  劉昌裔沒有答腔,怕他沖動壞事,叫他留在屋外,徑自轉動輪子,進了上官的房裡。

  一進房,他先是對半臥在床上的上官一個拱手,然後看向一旁的陳慶賢,「陳公,節帥身子可還好?」

  「回大人,節帥一時氣急攻心,休養幾日便好。」

  劉昌裔輕點了下頭,看著上官,「節帥現在可是陳許的統帥,可得好好的保重身子。」

  「我知道。」上官端了個架子,怎麼也不可能承認自己是被嚇暈的,「不過就是這幾日累著了。知你身子也不適,但是事出突然,不得不讓你再跑一趟,光後該有聽聞吳少誠這人?」

  「曾有幾面之緣,」劉昌裔老實回答,「吳帥少有英才,驍勇善戰,用兵如神。」

  上官聽劉昌裔的誇贊,心頭不舒服,「不過就是個小人罷了。曲節帥屍身未寒就派兵侵略陳許,實非君子。」

  劉昌裔滿心不以為然,上官也不想想自己,曲環的屍骨未寒,就急著取而代之,他斂下眼,掩去自己的思緒。

  「所以光後,本將軍決定要派你去迎戰吳少誠。若論用兵,你的能耐自不在話下,那吳少誠只能是手下敗將。」

  「這……」劉昌裔露出為難的神情,「陳許有難,我本該當仁不讓,只是我的腿不行,手下兵馬不過近萬,與吳少誠的兵力懸殊,只怕有負節帥所托。」

  「我知你手下兵馬不多,但也是最善戰的一支。若你點頭,陳、許兩州兵馬全任你調動。」上官爽快的說,「我信得過你。」

  信得過他?劉昌裔眼底閃過譏諷,若拿走了陳許的兵馬,上官這個陳許節度使到頭來只不過是個空殼,一個沒有兵馬的節度使最終的下場只能任人宰割,上官在曲環身邊多年,他不會不明白這一點,卻還願意將兵馬給他?!

  上官八成認定他這一去是回不來了。拿這麼多的兵馬來換他劉昌裔一個人的命,他這命還真是值了。

  「既然將軍信得過屬下,」劉昌裔不再推辭,「屬下自當盡忠,以圖報答。」

  「好極了。」上官見他點頭,立刻笑道︰「本節帥就等著你的好消息。」

  「是。」劉昌裔轉頭看著陳慶賢,「雖想借重陳公長才,隨軍出征,但陳公畢竟年事已高,此役又看來凶險,陳公就留著伺候節帥吧。」

  陳慶賢擺了擺手,「屬下雖已有了些年紀,但還是老當益壯,定要隨著大人左右。」

  看著兩人惺惺相惜的模樣,上官在心中冷哼,「陳公還是聽光後的話,留下來吧。我這突然暈過去,也不知是身子那裡出了毛病,可得陳公好好的替我瞧瞧。」

  這個陳公雖然不能說真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但是醫術了得卻是真的,曲環在他的照料下,身子還拖了好幾年,若讓他跟在劉昌裔身旁相助,縱使只有一丁點的幫助,都不是他樂見。他壓根不想要劉昌裔活著回來,派他去迎戰,只不過是要拖些逃亡的時間。

  「可是——」

  「就依節帥之意吧。」劉昌裔打斷了陳慶賢的話,「時候已不早,節帥也該歇息。明日整軍,既刻出發。」

  上官立刻將才從曲環手中拿到,都還沒摸熱的軍印交給劉昌裔。

  劉昌裔斂下眼,接過來,從今天起這陳許的兵馬是他的了。

  夜深了,陳慶賢帶著蘇碩悄然來訪,劉昌裔正在議事廳與楚天凡對弈。

  楚天凡一見他們進屋,立刻起身,「陳公、蘇副將。」

  「別多禮了。」陳慶賢一臉無奈的看著身旁的蘇碩,「你勸勸這小子,心頭不平,直叨念得我頭痛。」

  「義父,我能不來氣嗎?上官老賊派大人出征,斷定大人此去沒命回來。不安好心!」

  蘇碩氣得直嘟嚷。「虧你們還有心思下棋。」

  「蘇兄,」楚天凡又坐回椅上,繼續未完的棋局。「對弈求心靜,心靜才能心清。」

  「我倒看不出這道理。」蘇碩盯著那棋盤上的黑子、白子翻了個白眼。

  劉昌裔也沒指望蘇碩看出個道理,蘇碩之所以為蘇碩,就是他那沖動又火爆的性子,懂得心靜就真不是他了。

  他揮了揮手中的黑子,對著楚天凡說︰「你跟他說吧。」

  「說什麼?」蘇碩問。

  「這些日子大人派我前去許州。許州兵馬使安國寧與上官素來不和,如今上官自命留後,安國寧心有不服,但又知其勢力與其不能一爭,所以打算獻城,投降吳少誠。」

  「投降?!去,」蘇碩一哼,「這仗還沒打,自己人就先降了,咱們這一去不就真是送死。」

  「安國寧不願屈就上官之下,轉而投效吳少誠不意外。有趣的是,上官把陳許兵馬全交給我。」劉昌裔愉悅的下了顆黑子。

  楚天凡看著劉昌裔一派輕松,「大人的意思是?!」

  「上官處心積慮想要陳許節度使這個位置,為的是權勢與財富,誰知自己根本無力服人,」劉昌裔勾著唇角,「位置還未坐穩,他人來犯就亂了心思,只擔心自己的性命,也顧不得這個位置。他把兵馬全給我,讓我替他出兵,看似信任我,實則只是多拖些時間,這幾日,只怕他會忙著搜刮城裡值錢的東西然後逃走。這場仗勝或敗,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無恥之徒!」蘇碩氣極,「真想一刀殺了他!」

  劉昌裔頭也不抬,「沉住氣。陳公是你義父,你還擔心他不替你討回公道?」

  陳慶賢沉默,心緒翻轉。劉昌裔似乎早算了到了今日,所以早早就交代他要留在上官的身邊。他是個大夫,懂藥理,能救人也能害人,只要一點一滴的在上官的藥裡動手腳,時間一長,上官活不長久。上官早就已經是劉昌裔的手下敗將,還自以為是、洋洋得意。

  「陳公這幾日可得好好的勸勸節帥,既是曲帥死前任命的留後,他又自任節度使,上疏朝廷,等朝廷的詔書一到,他便名正言順。若此刻棄城而逃,只怕遭天下人恥笑。縱使金銀珠寶在身,也成青史上的罪人。」

  若以前陳慶賢對劉昌裔的能力有過一絲懷疑,如今也已徹底抹去,他的城府雖深,但思慮清明,將是個果決英明的主上,若他真有心,以他的能耐可不單單只是一個陳許節度使。

  「老夫明白。」陳慶賢恭敬的一個拱手。

  「只是現在最棘手的不是上官,更不是吳少誠,」楚天凡的目光須臾不離劉昌裔,「而是安國寧。若他真投降,許城一破,只怕許州就成了吳少誠的天下。他的兵馬不出一日就能直搗陳州。」

  不過就是小小一個城池,實在犯不著勞師動眾,劉昌裔目光專注在棋盤之上,一個勾唇,「先吳少誠一步,奪下許城。」

  「大人可有好方法?」

  劉昌裔正要開口,卻注意到門外有人影晃動,他的臉一沉,神色不善的啐了一聲,「進來。」

  沒多久,門被從外頭推開,進來的是小翠,頭垂得低低的。

  劉昌裔沒好氣的看著她,「人呢?」

  「夫——」小翠才起了個頭,立刻說道︰「只有奴婢。」

  劉昌裔冷哼了一聲,「回去告訴你家夫人,現在她不是一個人,左右還帶著你這個累贅,若她不想要我把怒氣發在你身上,把你給趕出府,她就得機靈點,要逃也得帶上你。」

  小翠不自在的動了下身子,連行禮都沒有,連忙轉身跑回明月樓。

  室內一陣沉默,久久蘇碩才忍不住笑意的開口,「實在不是我要說,只是當初大人何苦把花兒安排住進明月樓。她就在一旁,只要她想,任何事也別想瞞她。今天的事她知道了,以她的性子絕不會置身事外,以她的功夫……大人不如就派她去安國寧府上走一趟如何?」

  派她去刺殺安國寧……劉昌裔收回自己的視線,看著眼前的棋盤,她確實是個最好的人選。

  「先除去安國寧,大人才能全心的對抗吳少誠,」楚天凡在一旁輕聲勸道︰「夫人的身手了得,不然也不會被田緒看中,大人曾說過,留下夫人有用,此時不正是用人之際?」

  劉昌裔依然不語。

  楚天凡眼中的疑惑一閃,「大人可是舍不得?」

  舍不得?!劉昌裔的心一緊,確實不舍,但她又是最萬無一失的人選。她的身手,他信得過……

  「好!」他忽略了內心阻止自己的聲音,「就讓她去。」

  陳慶賢心頭微驚了下,開口欲言,但最終沉默。

  耳裡聽著劉昌裔神色自若的安排調度,陳慶賢始終不語,他無須多言,若聶隱娘不願相助,她自會將自己的狀況向劉昌裔說個清楚。

  「以後你若有什麼想知道的,光明正大的進去。別偷偷摸摸。」劉昌裔梳洗後,躺在床上,看著一旁正在梳發的聶隱娘說道。

  「你的話嚇著了小翠。」聶隱娘微側著身,瞄了他一眼。

  「把她丟下的是你,不是我。」他可一點都不見心虛。

  她放下手中的木梳,之前自己情急之下,忘了身旁還有小翠就跑了,她嘟著嘴,握住了他的手,「但出聲威脅的人是你。」

  劉昌裔將她拉進了自己懷裡,「此次出兵,你隨行。」

  她窩在他的懷裡點頭,臉上沒有一絲的意外。

  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臉,專注的看著她。「安國寧打算舉城投降,城門一開,吳少城的兵馬就直往陳州而來。」

  「你想要我除去安國寧?」

  他點頭,不願去想自己跟死去的田緒一樣,把她當成了顆殺人的棋子。

  聶隱娘斂下眼,若是她的身子沒事,除去安國寧不難,但現在她也沒有十足十的把握。

  看著劉昌裔,她終究沒把話告訴他,「若能用安國寧一人的性命換陳許百姓安樂,我去。」

  她的首肯早在他的意料之中,這個傻女人連命都能給他,若是自私點該有多好。

  「此事得快,無法令你靜待下手時機。或許一到許州,你就得立刻入府下手。」

  「我知。」她對他一笑。

  看著聶隱娘的笑容,劉昌裔的心頭五味雜陳,「蠢婦,你能拒絕。」

  「我知道,」她的手輕撫過他的胸膛,知道他心中對她有不舍就已經足夠,「只是事態嚴重,我想求你一事。」

  「說。」

  「讓劉風與劉雲跟著我去。」

  他眼底閃過懷疑。

  她立刻吻了下他的唇,不願他去細思,「只是要確保這件事萬無一失。」

  他環著她的腰,將她摟進自己的懷裡,「也好!」

  她靜靜的在他的懷裡,感覺他的下巴抵著她的青絲,溫柔廝磨。

  她能察覺他的若有所思,心想他是擔心,擔心成敗或許還有一點擔心她的安危——她閉上了眼,靜靜的依偎在他的懷裡。

  陳慶賢與楚天凡正要離營,卻沒料到遇到迎面而來的聶隱娘,正想要繞路而走,但步伐終究停了下來。

  「夫人。」陳慶賢喚著聶隱娘。

  聶隱娘有些警訝陳慶賢會叫住自己,連忙停下腳步,「陳公。」

  知道陳慶賢並不喜她,所以她總避著他,以免他心裡不愉快,難得今日卻叫住了她。

  陳慶賢看著聶隱娘那雙清明的眼睛,心頭升起了一絲不自在,「夫人身子可好?」

  「好。」她說得肯定。

  一個簡單的字,令陳慶賢一時啞口無言,聽著四周紛擾人聲,起兵在即,很多事已經是箭在弦上,他語重心長的嘆口氣,「夫人一介女流,安於平凡,一生在家相夫教子,大人縱覺可惜,也不會逼迫夫人。」

  陳慶賢說得隱諱,但聶隱娘聽出了意思,不由輕聲一笑,「陳公可是在關心我?」

  陳慶賢的臉微紅了下,「你畢竟是蘇碩的妹子。」

  這是個好理由,更是個好台階,聶隱娘也立刻順著走下去,給老人家面子,「只盼將來有機會能讓陳公也認下我這個義女。」

  「能讓夫人叫聲義父,是老夫之幸。只是……」陳公退了一步,拱手一禮,「起兵在即,願夫人一路平安。」

  「謝陳公。」聶隱娘微微一笑,看出了陳慶賢的心事重重,「陳公無須心中有愧。我與陳公的心思並無不同,若能盡一己之力,縱使微薄也會去做。此行不論結果為何,皆與陳公無關。」

  說到底她謝過了陳慶賢的關心,但沒打算打消念頭。

  陳慶賢的心情沒因為聶隱娘的話而好轉,反而更沉重了幾分,「夫人談的可是自己的一條命……」

  「我替田緒犯下的殺孽過多,對生死早如浮雲。」聶隱娘早想通了,不會為生死糾結,「陳公若信不過我的身手,也還有劉風與劉雲。」

  「老夫擔憂的並不單單只是怕事情不成。」陳慶賢長嘆了口氣,知道自己無法說服她,「我會替夫人備些丹藥,以備不時之需。」

  「謝陳公。」她行了個大禮。

  「這聲謝……」陳慶賢搖頭,「老夫受之有愧。」

  聶隱娘有些不解,但也不再追問。

  一旁的楚天凡目光疑惑的看著兩人,直到送陳慶賢上馬車時,才猶豫的開口,「陳公,你可是有事隱瞞?」

  陳慶賢從馬車上拿出一個木盒,交到了楚天凡的手裡,「這些丹藥你拿著,裡頭有用法……夫人身上的毒未解。」

  楚天凡一驚。

  「是我自私,當初一心盼夫人離去,又不想她身懷絕技,為田家所用,所以救她並未盡全力,導致她今口已無痊愈可能。」

  楚天凡臉色微白,萬萬有想到陳慶賢竟然會使這種陰毒小人的步數。

  「陳公,你怎可如此?!」楚天凡低呼,難以置信。

  「我錯了,我已知錯。」

  看著陳慶賢垂頭喪氣的樣子,楚天凡就算有千萬句責罵都說不出口。

  「大人……」楚天凡有些困惑的問道︰「可知曉此事?」

  陳慶賢搖頭,「我未提,夫人似乎也未說。這些日,夫人都到蘇府去練劍,看來就是不想讓大人看出端倪。」

  楚天凡皺起了眉頭。「大人向來胸有成竹,自以為凡事握在手中,只怕從沒想過也有他算計不到的一天。」

  「偏偏現在箭在弦上,多說無益。」

  「是。」楚天凡深吸了口氣,語氣肯定,「夫人方才所言已經明明白白。縱使大人得知後會攔著她,她也會一意孤行。陳公就別將此事放在心上。」

  陳慶賢輕嘆,坐回馬車上,離開了。

  楚天凡拿著木盒,看著馬車遠去,現今這局面,說與不說,都是難。

  他的手一緊,縱使知道聶隱娘若有一個不好,劉昌裔可能會取自己的性命,但為了顧全大局,只能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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κυιε 發表於 2016-11-17 10:03 AM

本帖最後由 κυιε 於 2016-11-17 10:03 AM 編輯

第九章 身著紅衣來行刺

  安國寧早知要與吳少誠交戰的劉昌裔會行經許州,身為許州的兵馬使,他縱使有了二心,但事情未成定局前,為避免落人口實,還是勉為其難的親自到城外營地相迎。

  他帶著一騎兵馬直入營地,劉昌裔不在帳裡,安國寧下了馬,在帳外的水盆裡洗了把手,眼中帶了絲倨傲看著四周。

  遠處還能聽到響徹雲霄的吆喝聲,劉昌裔看來正練著兵,他嘴角嘲弄一揚,縱使是陳許最善戰的一支軍隊,與吳少誠的大軍相遇也是以卵擊石。

  劉昌裔身上有上官給的旌旗、軍印,安國寧卻沒打算出兵相助,反而有了別的心思。

  他正覺得投靠吳少誠沒送份大禮,少了誠意,正好劉昌裔自己送上門,就別怪他心狠。

  今晚他將設宴請劉昌裔進城,來的都是他的心腹,他會在宴中取他性命獻給吳少誠。

  安國寧等得有些煩了,出聲要人去找劉昌裔回來,不過就是個無用之輩,竟勞煩他大爺等他?他不屑的一撇嘴。

  沒多久,他聽到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他看了過去,就見一道紅色的身影飛快的接近。

  好快!覆國寧的眼底閃過激賞,眯起了眼,正想仔細的看看來人,卻沒料到紅衣人後竟還有人快如閃電追了上來。

  一人一馬仿佛已成一體,如同一道閃電,眨眼之間越過了紅衣人,來到了不遠處。

  那是……安國寧心頭一震——劉昌裔。

  探子來報說劉昌裔雙腿已殘,為求苟且偷生,連妾都獻給了上官,這次也是被上官逼著上戰場。

  他原本預料會看到個窩囊畏縮的鼠輩,卻沒料到看見他意氣風發的駕馭座騎,身後的青色披風飛揚,身上銀甲在秋日午後燦爛陽光下鮮明耀眼,疾速如飛,遠遠而來……

  到了營帳前才猛地一拉疆繩,黑色駿馬長嘶一聲,兩只前蹄騰空,停了下來。

  劉昌裔坐在馬上,讓馬邁著小步,慢慢的走到安國寧不遠處,他的目光須臾不離他的臉,硬生生給人一種俯瞰天下的壓迫感。

  「安大人。」這聲有點冷淡的叫喚令安國寧回過神,低了下頭。

  「劉人人。」

  安國寧對劉昌裔原本帶了絲敬畏和佩服,只是耳聞他竟將侍妾獻給上官,苟且偷生的消息之後,他就瞧不上了這號人物。但今日對上他,縱使他只是一個眼神,竟足以令他膽怯。

  劉昌裔翻身下馬,將韁繩丟給一旁上前的士兵。

  安國寧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

  看他的樣子,劉昌裔的唇微微一勾。「你輸了。」

  安國寧的心一突,一抬頭看到那一身紅衣的騎士也到了跟前,原來劉昌裔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自己身上。

  「大人善騎,妾身甘拜下風。」聶隱娘正要翻身下馬,劉昌裔卻是伸出手,直接把她抱了下來。

  她微驚了下,但也沒有掙扎,任由他抱著。

  劉昌裔抱著她,讓她雙腳落地,安穩的站好之後,才牽著她的手到了安國寧的面前,「快來見過安大人。安大人,這是我的夫人蘇氏。」

  安國寧忍不住皺起了眉頭,行軍打仗竟帶女眷同行,這個劉昌裔真是荒唐!虧他方才還被他的氣勢震住,他不由得在心頭暗笑自己。

  「安大人。」聶隱娘微微一福。

  安國寧瞧了一眼,看著因策馬奔馳臉頰被寒風刮得嫣紅的聶隱娘,倒也算個俏麗的女人。

  「進來吧!」劉昌裔摟著聶隱娘的腰走向營帳。

  「不了。」安國寧略顯高傲的揚著下巴,「看大人的模樣應該才練兵回來,我便不打擾大人歇息,只是大人一路風塵僕僕,為聊表關心,今晚設宴府上,請大人賞臉。」

  今日劉昌裔領著上官的軍印前來,便是主帥,但安國寧卻擺著高傲的態度,不把劉昌裔看在眼裡。

  聶隱娘定眼看著安國寧,此人長得高頭大馬,滿臉胡子,一身戎服,腰上還有把大刀,看來是個孔武有力之人。她的眼底閃過一絲光亮,這個人縱使未動心思投靠吳少誠,也不會忠於劉昌裔。

  「安大人既親自相請,」劉昌裔沒動怒,反而帶著溫和的笑,「我必定到。」

  「嗯。」安國寧見他態度和善,滿意的點了下頭,連禮都不行,就直接上馬走了。

  劉昌裔看著人走遠,不由得嘖嘖出聲。

  聶隱娘看了他一眼,「怎麼了?」

  「可惜了!」他愉悅的說︰「看他那身肌肉,該是孔武有力,但腦子不好,不過就是武勇。」

  這些日子,她已經太了解他一肚子的心思。「你又想什麼?」

  「他要殺我!」他語氣輕快轉頭看她,「就在今晚。」

  聶隱娘的身子微僵。

  劉昌裔的表情倒沒什麼意外,「若他對我恭敬,真心設宴款待,就不會用這種驕傲的方式相邀。擺明/在額上刻著「我要殺你」四個字,蠢、真蠢,可憐我還得為個蠢人來此。」

  看他一副打趣的樣子,她皺起了眉頭,「就你聰明。什麼都讓你料想到,你怎麼不拒絕?」

  「早他一步下手就成了,」他將她摟近了一點,「等會兒跟我一起去,在他下手前,你得先下手。記住——你可別失手,不然我得跟著死。不過無所謂,就算敗了,死在一起,當對同命鴛鴦也還行。」

  看著他滿臉笑意,她無奈的輕嘆,她可不願意看他出事,他有雄心壯志想與人一爭長短,她既要助他,就要保證事情萬無一失。

  與其與他一同赴宴找機會下手,不如她自己去,就算敗了,他的性命無慮。他抱著自己的手臂溫暖有力,她放縱的享受了一下,然後拉開他的手,他有他的盤算,她也有她的想法,她不會讓安國寧有機會傷他分毫。

  看她退開,劉昌裔不由得輕挑了下眉。

  「我想再去跑跑轉轉。」

  「這天空陰沉沉的。」劉昌裔抬頭看了一眼,天氣冷了,冬天要來了,這個時節實在不適合出兵,但上官卻一意孤行,壓根不在乎將士性命,這樣的人也不配當個將帥。「誰知會不會下雨,別去了。」

  「只在附近轉轉,若真下雨就回來了。」

  看她露出祈求的神情,劉昌裔的唇微揚,「好吧!早點回來,可別誤了時辰。」

  「知道。」她燦爛一笑,轉身正要出去。

  「等等。」他出聲叫住了她。

  聶隱娘停下腳步,轉身看他。

  他解開身上的披風披在她身上,手還留戀的輕撫過她肩膀,「去吧。」

  她轉身走出去,他臉上的笑容立刻隱去,他的心就像這天一樣陰沉沉,沒來由的悶得慌,他自信凡事都會照著他的計劃走,但此刻總覺得好似有事要發生。他環視一周,最後目光停留在那抹遠去的紅……

  梳洗之後,劉昌裔換了衣服,目光看著外頭。「夫人呢?」他問著進來的蘇碩。

  蘇碩搖著頭,「我沒見著。她還沒回來嗎?怎麼回事?我們都得進城了,不然可就遲了。」

  劉昌裔眉頭微皺,隱約覺得不對。心一震,他立刻大步往外,卻與正要進門的楚天凡撞個正著。他直接越過他,站在帳外,「劉風。」

  他的呼喚沒有任何的回應,他的心頭一寒,「劉雲。」他的聲音揚了起來。

  依然沒有人出現。

  「這兩個家伙怎麼也不見了?」蘇碩一臉的驚奇。

  劉昌裔沒心思回答他,幾個大步來到自己的座騎前,翻身上馬,一勒韁繩,馬嘶鳴了一聲立刻狂奔而去。

  「大人……」蘇碩一楞,連忙一個揮手,立刻召集要跟著赴宴的輕騎,啐了一聲,「要走怎麼也不說一聲。」

  楚天凡皺著眉頭看著,隱約猜到發生了什麼事。一看到蘇碩上馬要帶人去追,他回過了神,連忙叫住他。

  蘇碩聽到叫喚,立刻慢下動作,坐在馬上看著他。「什麼事啊?」

  「給你。這是陳公出兵前給的。」楚天凡將腰間小木盒給拿出來,「若夫人有難,或許有解。」

  夫人有難?!蘇碩楞楞的接過手,夫人有難?!想到方才劉昌裔的樣子,腦子靈光一閃,那個死丫頭該不會……拿著木盒,他不再遲疑,立刻領著一隊精兵策馬追去。

  安國寧府內的小廝看到沖進門來的劉昌裔全都傻了眼,連忙要攔,卻根本攔不住。

  一個青衣長工上前,飛快的上前擋住了他。

  劉昌裔手一握拳,直接一揮,對方閃過,他又一拳過去,卻在看到來人的臉時,拳頭硬生生的停在半空中,最後不留情的一腳踢過去,對方吃了一腳跪了下去。

  「大膽!」有些早到的安國寧手下聽到聲響出來,「誰在這裡鬧事?」

  小廝怯性的看著一臉鐵青的劉昌裔,不敢說話。

  「這是——」跟著安國寧去請劉昌裔的一個將士認出人,立刻上前,「劉大人,這是怎麼回事?」

  「我要進門,」劉昌裔的口氣沒有太大的起伏,目光灼灼的看著地上跪著的男人,「這該死的奴才攔我。」

  薛青眉頭一皺,今日可是安國寧要刺殺劉昌裔的宴席,竟然攔著人,這不長眼的奴才。

  怕人被氣跑了。薛青連忙賠著笑臉,「劉大人息怒,快請進。你來得早了。」

  天空飄下了小雨淋在身上,劉昌裔的目光須臾不離跪著的青衣長工,「我還怕來得遲了。」

  就見那長工的身體一僵,劉昌裔的心直往下沉。

  門口又是一陣騷動,蘇碩已經帶了十幾人由後頭急匆匆的趕到。

  「進去吧。」劉昌裔沒讓蘇碩有喘口氣的機會,冷著臉,大步走進府裡。

  蘇碩連忙跟上去,經過長工面前時分心的看了一眼,他的雙眼驚得微張——劉風,他怎麼在這裡?!蘇碩在心中詛咒了一聲,原本懷疑的事這下肯定了,花兒真的動手了。

  他握緊手中的木盒,立刻跟上了劉昌裔的腳步。

  席開了,來了不少人,不單內堂就連外頭的院子都坐滿了人,劉昌裔被請到主位的下方,佴就是遲遲不見安國寧現身。

  劉昌裔的心思百轉,勉為其難的按捺住情緒,淡淡的開口,「怎麼不見安大人?」

  他的問話使席間一靜。

  薛青站起身,「安大人身體不適,交代屬下招待劉大人。他稍後便至。」

  「安大人身體不適?!」劉昌裔挑了挑眉,「怎麼如此不巧?我去看看他。」

  薛青連忙阻止,「劉大人,這可不妥。」

  「不妥?」劉昌裔直勾勾的盯著薛青。

  薛青在他銳利的目光之下低下了頭,心中暗暗叫苦,總不好說現在安國寧召了個妾正在房裡快活,身子不適都是假的。

  這宴席是要除去劉昌裔,偏偏安國寧不出現,無號令者,大伙也只能按兵不動。他轉個身,只好再交代下人去請安國寧。

  誰知下人回來,竟然說道︰「大人有請劉大人。」

  薛青眼底難掩驚訝。

  劉昌裔卻是不見驚懼的緩緩站起身。

  蘇碩見狀,也立刻跟著站起來。

  「只請劉大人一人。」

  蘇碩皺起了眉頭,看著劉昌裔。

  「在這等著。」劉昌裔看也不看其他人一眼,跟著下人走去。

  這一路劉昌裔能聽到自己如鼓的心跳聲,安國寧不可能輕易請他入內堂,只有一個可能就是——事情成了。但他的腦海中閃著方才劉風擋住他時的態度,他知道有事,他的手緩緩的握成拳頭,不願去猜測,可是心就像被大石壓住似的難受。

  「大人,劉大人來了。」

  門被打開來,出現的是個長得嬌美柔弱的女子,是安國寧前些日子才收到的小妾,很受寵愛。

  「你下去吧!大人要獨自跟劉大人談幾句話。」

  下人也沒有遲疑,退了下去。

  「大人,有請。」女子又微退了幾步。

  劉昌裔大步越過她,一入屋,撲鼻而來是濃重的血腥味,他連眉頭都沒皺,在燭光下,看到安國寧直挺挺的躺在地上,那把大刀就落在一旁,看樣子已經氣絕。

  突然聽到開門的女子驚呼了一聲,劉昌裔轉頭,就見劉雲捂住了她的嘴,將人給押到了角落。

  「夫人呢?」劉昌裔沒空理會那女人一臉驚恐。

  「事已成。」劉雲沒有回答,只道︰「安國寧已死。」

  「夫人呢?」他的聲音很低,隱隱有著顫抖。

  劉雲的眼一閃,不由自主的看了一旁的屏風一眼。

  劉昌裔立刻轉身,大步走過去,看到斜臥在榻上,一臉蒼白的聶隱娘,他的目光看到她腰際的傷,又見她緊閉著眼,臉色剎時變得比她更加蒼白。

  他立刻上前,想要踫她,卻又不敢,一陣劇痛襲上胸口。

  一直以來,他只想要得到他想要的一切,她的心、她的身和她的忠誠,卻發現他承受不住。

  他總自傲凡事盡在掌握之中,不會有錯,從不後悔。但今天錯了——他後悔了,後悔讓她以身犯險。平生第一遭,他想詛咒老天爺,他原是打算來玩鬧一場,現在倒像是自己被耍弄了一番。

  一聲似有若無的呻吟闖進了他的思緒,他的眼底閃過狂喜,「隱娘?!」

  聽到聲音,聶隱娘奮力的睜開眼,看到他,虛弱一笑,「你要好好賞劉雲。是他殺了安國寧。」

  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聶隱娘看著他的臉,輕聲說道︰「抱抱我。」

  劉昌裔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抱住她。

  她把臉埋在他的懷裡,突然覺得好笑,「你現在一定對我神乎其技的劍法感到懷疑吧!這只是不小心。我太輕敵了。」

  他沒法子說話,只能搖著頭,手環得再緊了些,似乎如此才能將人留住,他低下頭,把臉埋在她的頸間,眼中流出兩行淚。

  頸上的濕潤,令她的眼底閃動了些神采,「原來……你也該是有些喜歡我的。真好……真好……」

  「不值得。」

  「值得。」她閉著眼,聞著他的味道,「這身紅太刺人眼,以後我不再殺人了。」

  她穿著他喜歡的紅來行刺安國寧,這是第一次,應該也是最後一次……她的思緒有些混沌了起來。

  「我本不想叫你來,」她喃喃道︰「但我想見你最後一面。」

  「胡說八道。我立刻帶你回去找陳公,他一定有法子救你。」他想抱起她,卻看她的臉痛苦得扭曲,他的動作立刻一頓,不敢再動作。

  「若你現在帶我出去,就功虧一簣。」

  「我不在乎,如果這位置要拿你的命來換,我情願不要這位置。」

  她抬起手,想摸他的臉,但最終只是無力的垂下來。

  他的胸口再次掀起無法克制的恐懼,「不許閉上眼!看著我。」

  她想聽他的話,但是她真的沒有力氣,想要他再抱緊一點,卻連開口都沒法子。

  劉昌裔衣袂飄飄的出現在喧鬧的廳內。

  他如局外人般看著眼前熱鬧,他到底為何而來?笑鬧聲傳進耳裡,一股寒意浮現在他的眼裡——都是這些人害的。他的神情一冷,沉穩的踏進廳裡。

  有人注意到了他,停下動作,慢慢的,所有人全都盯著他,就見他一步步走到了安國寧空著的位置前停了下來。

  「安大人身子不適。」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小覷的威嚴,「真是可惜他如此用心替本官安排了這個宴席。」

  蘇碩立刻站到了劉昌裔的身後,眼底寫著著急,看著他的背影。

  劉昌裔轉過身,臉上帶著一貫似笑非笑的神情。「我備了些東西要送給眾將士,但來得急了,倒是忘了,蘇碩,」他走到蘇碩的身旁,拍著他的肩,「回營去拿來。」

  禮?什麼禮?縱使心頭胡涂,蘇碩還是點著頭。

  「召集兵馬,擋住所有出路、要道,」蘇碩聽劉昌裔的輕聲低喃,「我要今日席上這些人——全、部、陪、葬。」

  蘇碩心頭一震,低下頭,掩去自己的思緒,立刻疾步而出,翻身上馬,疾行而去。

  劉昌裔手下的軍隊精良,卻是耳聞的多,見的人少。

  但許城的百姓倒有興能見識到,一個夜晚過去,許城換了個主人,安國寧死了,他手下的將領也無一幸免。

  一個早上,士兵一隊隊時刻在城裡穿梭,偶爾還會抓個幾個人,但沒有打擾百姓的作息。

  城裡的百姓每個人的心都是七上八下,但直到天黑了又亮,一天過去,日子也沒什麼變化,便又各人去做各人的事。

  「大人。」楚天凡走進了房裡,手裡拿著一封書信,「吳帥急書密件。」

  劉昌裔一臉木然,揮了揮手,要楚天凡看,自己則是眼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床上的聶隱娘。

  她的呼吸極淺,就好像隨時會消失一般,好似這樣盯著,就能夠讓她胸膛繼續起伏。

  楚天凡低著頭,將信打開,看完之後,眼睛閃過狂喜,但一抬頭看到劉昌裔的模樣,喜悅退去。

  「大人,吳帥退兵,不再攻打陳州。」

  安國寧已死,他的將士盡除,消息傳了出去,吳少誠少了內應,要打這場仗也沒有必勝的把握,更別提劉昌裔的狠絕令人望之卻步。

  楚天凡並不預期待到劉昌裔的反應,他斂下眼,正要退出去。

  「陳公為何會讓你帶傷藥和解毒丹給夫人?」慶幸蘇碩讓聶隱娘用了木盒中的藥,不然今日聶隱娘已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楚天凡的腳步一頓,早知道這個問題避不開,他也沒有隱瞞,「夫人之前中的毒並未痊愈。」

  劉昌裔臉上終於閃動了情緒,是狂燒的怒火,「再說一次。」

  「夫人之前中的毒還未痊愈,我與陳公都知她不該來。」

  「混帳!」他飛快的上前,用力抓住他的手臂,控制不住自己的力氣和火氣。

  楚天凡吃痛,但還是堅持著把話說出來,「諸侯之間的爭奪還在。現在的局面,大人想的不該是兒女情長。請大人顧全大局,為陳許百姓著想。」

  「陳許百姓?!我連個女人都護不住,你卻要我成個救世主!」

  「她本是大人的一顆棋。」楚天凡不留情的提醒,「大人難道忘了嗎?你留她就是要利用她,夫人今日會變成這模樣,是大人下的令,是大人的主意。其中不該有大人的真心。」

  劉昌裔的手一緊,苦澀翻上心頭,他恨恨的松開手。這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

  楚天凡的腳步因此踉蹌了幾步。

  他硬是將苦澀吞下肚,老天爺要他走一遭,看來不是要他找什麼人,爭個你輸我贏,是要教訓他向來的目中無人、自以為是。

  把人視為棋子,自傲的玩弄眾人於掌心之中,但最終發現自己當局者迷,是最看不清的那一個。

  「陳公的忠心、你的聰明,可以得到我的賞賜,」劉昌裔眼神冷沉看著楚天凡,「得不到我的感激。」

  楚天凡坦然的望著他,「夫人會沒事的。」

  「她當然會。」他重新坐回床旁,輕輕撫過聶隱娘的臉,喃喃的說。

  他想在自己的語氣多加些以往意氣風發的自信,但強大的恐懼已經緊攫住他向來無懼的意志——這世上有任何他怕的事物嗎?

  若他現在承認,他怕自己失去她,是否還有機會換她睜開眼再看他一眼……

  「上官病了,義父要大人立刻回去。」蘇碩盯著目光都在棋盤上的楚天凡,等了許久,沒得到半點反應,「你別不吭聲。」

  楚天凡嘆了口氣,「你妹子不醒,怎麼走?」

  蘇碩煩躁的搔了搔頭,上官聽聞劉昌裔順利的拿下許城,還讓吳少誠退了兵,這個天大的喜事,竟讓他「喜極」暈了,醒來之後,只能癱在床上,連話都說不清楚。

  聽在蘇碩的耳裡是大快人心,只是劉昌裔卻沒什麼反應。

  從那一夜拿下許城之後,劉昌裔怕搬動聶隱娘讓傷加劇,所以就在安國寧的府邸清了個院落住下來。

  日子一天天過去,蘇碩他們總不可能什麼事都不做,就只跟著劉昌裔守著人。

  「你勸勸大人。」蘇碩說。

  楚天凡輕搖了下頭,「除非夫人醒,不然誰也勸不了大人。尤其是我。」大人沒氣得殺了他就已經是萬幸,根本不會再聽他的勸。

  「這一個個的……真要把人整瘋了!」蘇碩啐了一聲,大步走出去,不願再待在這死氣沉沉的地方,情願去住軍營。

  才出大門,就看到一個化緣的比丘尼,他隨手丟了個碎銀子在她化緣的缽裡。

  「阿彌陀佛。」比丘尼唱了聲佛號。

  蘇碩也隨意的回了個禮,翻身上馬。

  「隱娘在此,可否容老尼一見?」

  蘇碩差點從馬上摔下來,他連忙穩住,「你……是誰?」

  知道聶隱娘來自魏博的人不多,知道她真實名姓的更只有自己和劉昌裔,怎麼這個老尼姑一開口就說要見隱娘?

  「可否容老尼一見?」

  蘇碩自知不該放個陌生人進去,但想到現在聶隱娘的情況,他心一橫,「隨我進來。」

  他下了馬,帶著人進府。

  楚天凡遠遠就看著蘇碩去而復返,後頭還跟了一個比丘尼。

  「她要見聶——蘇花。」蘇碩堅持聶隱娘是這個名,她的妹子英勇過人,為了大人連命都可以不要,此生就是他要護著的妹子。

  楚天凡站起身,恭敬的問︰「師父是?」

  「阿彌陀佛,老尼身分不值一提。」

  蘇碩是急性子,抱著自己可能被劉昌裔轟出來的覺悟,幾個大步走向內堂,「你先招呼一下,我去問一下人人。」

  蘇碩進了房間,就劈哩啪啦的把事情講了遍。

  「你說什麼?!」

  蘇碩驚訝的看到劉昌裔木然的神情有了反應,立刻重復了一次,「有個尼姑說要見隱娘。」

  劉昌裔瞬間站起身。

  看他那股氣勢令蘇碩縮了下脖子,還以為劉昌裔要把他趕出去,誰知道他直接越過了他。

  這麼些天,還第一次看他這麼有精神。蘇碩立刻跟了過去。

  「師父,」劉昌裔腳步太急,踉蹌了一下,但他絲毫不以為忤,「你是隱娘的師父。」

  不是問句,而是肯定。

  比丘尼眼底浮現一絲笑意,「阿彌陀佛。」

  「求你……救她。」顧不得一切,他的手急得抓住谷丘尼。

  但他的手撲了個空,不過輕輕一動,她便閃過了他的手。

  這身手令跟在劉昌裔身後的蘇碩看傻了眼,原來是花兒的師父,功夫還真不得了。

  「你可知錯?」

  乍聽此句話,劉昌裔有些茫然,最後靈光一閃,「知。我太過狂妄,自以為是。是我傷了她。」

  「你傷的何只是她?」比丘尼淺淺一笑,「因心懸於她,便視她的命甚於自己性命。可你殘忍,只因她傷,便一聲令下滿手血腥,替她再造惡障。」

  「若有罪過由我承擔,與她無關。」

  「互為因果,貧尼只問一句,」她輕聲的問︰「你可願改?」

  劉昌裔的眼中精光一閃,「她醒來,我改。」

  比丘尼搖了搖頭,「你還是你,膽大妄為,至死不會悔改。」

  「若你不救她,我就派兵攻打吳帥,弄得生靈涂炭,大不了連我一條命,死在戰場上。」

  「有求於人,還是語帶威脅,你到底是聰明還是傻?」

  「是傻。因為害怕,只能威脅。」

  「人有千算,天只一算。機關算盡,是你的終是你的,不是你的強求不來。」

  他的雙拳不由得握了起來。

  「心中不平?!」看著他拳頭上的青筋浮現,比丘尼淺淺一笑,「想與天爭?」

  他向來高傲,未對人低聲下氣,但為求她一命,心甘情願。

  劉昌裔雙膝跪了下來,額頭踫地,行了個大禮。「求師父救隱娘。」

  比丘尼走到他的身旁,久久不語,半晌才道︰「隱娘醒來回陳州,從此與人為善,不管亂世,群雄爭端,不與人爭,安於一隅,行嗎?」

  「君子一諾,」他應得沒有一絲的遲疑。「行。」

  比丘尼越過他,走進了內室。

  下了場大雪,天地一片蒼茫,劉昌裔一身黑色大氅大步從馬車上下來,何鈞立刻撐著傘跑了過來。

  「夫人呢?」他問著拿傘替他擋雪的何鈞。

  「等了大人好一會兒,方才睡了。」

  「嗯。」劉昌裔腳步直往明月樓,制止了小翠,自己推開門,獨自進去。

  屋內只點了微亮的燭火,他將大氅脫掉,手放在一旁的烤爐上去寒氣,剛進屋也不敢直接踫她,只能看著躺在床上的聶隱娘。

  直到覺得身體暖了,這才到床邊坐下,看著她安靜的睡著,臉微微泛紅,他嘴角一揚,輕撥了下她散在臉上的發。

  迷迷糊糊之中,聶隱娘覺得額頭有一陣暖意,這些日子她已經太熟悉這撫觸,她還沒睜開眼,嘴角先揚起弧度。

  嗯?微涼的唇怎麼在她的唇上,她睜開了眼。「回來了。」

  「嗯。」劉昌裔仔細的端倪著她的臉,「餓嗎?」

  「不。」她搖頭,「睡前吃了些。你呢?」

  「在節帥府與陳公用了膳。」

  「節帥身子如何?」

  「極好。」

  從劉昌裔口中說出的「極好」,對上官來說絕對不會是好。

  聶隱娘不由得心中一嘆,上官一氣之下暈過去,醒來之後就半癱在床上。縱使他依然是陳許節度使,但劉昌裔根本就不費吹灰之力把大權拿在手裡。

  她原以為以劉昌裔的脾氣,上官肯定活不了,卻沒料到他只交代要陳公細心的照料。

  陳公和蘇碩、楚天凡原對上官恨之入骨,最後竟也都與劉昌裔同聲一氣,陳公用畢生所學、用最好的藥照料著上官。

  劉昌裔嘴上說得好聽,說不打算再輕言殺戮,但她很清楚,他是要上官拖著半死不活的身子,不得「好」死。這對上官而言才是最慘忍的折磨。

  「你今天看來氣色好多了。」

  她動了動身體,他立刻上前將她扶了起來,坐到床上,讓她偎在自己懷中。

  她的傷足足養了三個月,這幾天才算是真正的恢復了精神,這次她最該感激的是師父救她脫險,但她醒了之後,師父就走了,連句話都沒讓她有機會說,只拿走了當初她送的劍。

  善惡一念間,師父什麼都沒說,但聶隱娘明白,從今以後,師父望她為善,不再造惡。

  收走了劍,撿回了命,但再也沒有以前那身傲人的功夫……

  「你心裡真沒遺憾嗎?」

  劉昌裔挑了下眉,「說什麼?」

  「我一輩子好不了,沒有功夫幫你。」

  他沒料到她竟然會糾結這件事,不由輕笑,「其實你沒功夫挺好。反正在你初初中毒之時,我就已經交代陳公別醫治,只不過陳公一心為我圖謀,才讓你好了。」

  她楞住了,定定的盯著他看,原來早在許久之前他就將自己放在心上,只是用這種小人招數,實在不光采。

  「你真是個無賴!」她忍不住抬手捏了下他的鼻子。

  他自傲的一揚下巴。

  她要將他推開,但他將她摟得死緊,仿佛怕她又跑掉,「別惱!我這不是改了嗎?」

  澳?!她哼了一聲,「你改了什麼?」

  「不再整天想著算計,從今以後一心只想跟你做對平凡夫妻,一輩子守著彼此。」

  這對許多人來說是個再簡單不過的心願,但對向來自傲的他,不爭、不斗卻是難上加難,只是這次的事,真是讓他駭住。

  將聶隱娘從許城帶回陳州之後,他把最多的時間花在陪伴她。

  以前喜歡算計,覺得別人蠢,最後才發現自己是最愚昧的一個。曾經失去過,才更珍惜。

  他低下頭,吻住了她,在她的唇上又吸又咬。

  聶隱娘的雙手柔若無骨的纏在他的身上,兩人溫存了好一會兒。

  「明日我想去蘇府看嫂嫂。」她倚在他的懷中說。

  「你想看高娃,讓她過府來就好。」

  她有些無奈的拉開他不規矩的手,跟他講道理,「嫂子挺了個肚子,大雪紛飛,我都舍不得讓她來,我大哥更舍不得。」

  他不是很樂意被打斷,不由得皺眉,「也別說我拘著你,要去行!等明年春暖花開,天氣溫暖些再說。」

  春暖花開?!前幾日才下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等到春天,高娃肚裡的孩子都生了。

  想要掙扎的雙手被抓住,她抬起腿就踢了過去,卻沒料到被劉昌裔輕輕松松壓制住。他將她整個人按在身上,一臉笑,「我當初便是看你因為被蛇咬,柔弱無力的樣子好欺負,才叫陳公不要救你,你沒功夫的時候,特別可愛。」

  就是個無賴!她臉微紅,好氣又好笑。

  房外寒風吹著,房內卻是一片春暖。

  事後她將頭枕在他的肩上,手環著他的腰,閉上了眼,安安穩穩的睡了,但迷迷糊糊中,聽到門口傳來何鈞的聲音。

  劉昌裔壓住了正要起身的聶隱娘,隨意披了件長袍,站起身,將床幃一扯後才喚道︰「進來。」

  何鈞進門後頭始終低著,眼睛不敢亂瞄,「大人,節帥的六姨娘求見。」

  阮世君?原本睡得昏沉的聶隱娘微驚,眼睛瞬間睜開。

  劉昌裔冷冷回道︰「不見。」

  「可是六姨娘說……」何鈞硬著頭皮把阮世君的話帶到,「若大人今日不見,改日就請魏博的故人再來求見夫人。」

  魏博的故人?聶隱娘的腦子飛快的轉動著。

  劉昌裔的眼神透著隱隱怒氣,實在很想去找聶隱娘的師父問個清楚,要他為善並非不可,可是這些惡人不除,他要如何與人為善?!

  劉昌裔用盡力氣壓下往上直升的火氣。「你先下去。」

  何鈞退了出去。

  透過床幃,看著劉昌裔拿起掛在架上的大氅,她立刻起身,將床帳拉開,看著他的目光有著不安,「你想做什麼?」

  劉昌裔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的看著她,「放心吧!」

  「若非必要——」她知道要勸他並不容易,但還是得說,「別傷人。」

  他欲言又止,最後一嘆。

  「我不會定她生死,畢竟命運向來都是捏在自己的手裡。」他彎腰,輕吻了下她的唇,要她躺下。

  他一轉身,臉上的柔情丕變,只剩一臉森冷,大步走了出去。

  夜已深,外頭大雪紛飛。

  一輛馬車停在劉府的大門口,坐在馬車上的阮世君很清楚自己深夜求見有違禮教,但她早已沒有名聲可言,一心只想要回曾經屬於自己的男人和位置。

  上官現在是個半死不活的家伙,正妻又不待見她,她的日子比任何時候都還苦。她不甘心自己機關算盡卻淪落至此,但是老天憐她,竟讓她知道了件驚天秘密。

  朱紅大門開了,阮世君輕拉窗帷,原以為是下人來通傳,卻沒料到是看到劉昌裔一身黑色大氅出現在朱紅大門後。

  她的嘴角微揚,拉開門簾,輕喚了一聲,「大人。」

  劉昌裔冷冷的看她,雙手背在身後,一動不動。

  阮世君遲遲等不到有人上前扶她,不由得笑容微隱。

  這是存心給她難看?!她咬牙忍了下來,自己下了馬車,踩著細碎的步伐走過去。

  「站住。」

  阮世君的腳才踏上門前的石階,就被冷冷的喝斥住。

  她抬起頭,露出一雙盈盈淚眼,「大人……」

  「夜已深,六姨娘進府不妥,」阮世君同樣的把戲已經玩得太多,劉昌裔沒興趣奉陪,若真讓她進府,誰知明日會不會有什麼荒唐的話傳出?他是無妨,但不想令聶隱娘心裡難受,「有話在這裡說。」

  阮世君把他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態度看在眼裡,她也沒有爭辯,縮回踩在石階上的腳,語氣輕快的說道︰「若是大人不介意妾身就在此處談論魏博之事,妾身自然無妨。」

  威脅他?!

  劉昌裔緩緩出了大門,直到隔了三個石階的高度才停下腳,睨著她,這個距離只要伸手,就能搖住她的脖子。

  阮世君看著他的眼神,原本自得的臉上升起了一絲恐懼,不由自主的往後退了一步。

  她的恐懼令劉昌裔滿意了,他冷冷看她,「不論魏博何事,我行端影正,還怕你說不成?」

  「大人難道不知自己的夫人根本不是蘇副將的妹子?!」

  他不語,眼底閃著殺意。

  劉昌裔的神情使阮世君心慌了下,但還是逼著自己開口,「她來自魏城聶家,是個刺客,專替田緒殺人。」

  「這真是我聽過最荒謬的笑話。」劉昌裔皮笑肉不笑的盯著阮世君。

  「大人,我有個好姊妹這幾年都生活在魏城。之前來替節帥祝壽時,我特別請她來獻藝,她當時見到夫人,她認得夫人。若大人不信,可以找她來對質。」

  丙然是她!劉昌裔心頭一惱,想起當時聽聶隱娘的話放了人,而今果然被反咬了一口,仁慈就是會壞事,當初不該放了那個青樓女子。

  「她人在何處?」他慢條斯理的問。

  「她正在我府內,我能立刻請她來證明。」阮世君的語調不由得上揚,以為劉昌裔相信了自己的話。「妾身看出大人一定是被蒙在鼓裡,由此可見蘇副將對大人有異心,存心護著魏博的刺客,想要加害大人。大人英明,應該立即將兩人捉來。」

  「捉?!」劉昌裔點頭,「當然得捉。」

  阮世君聽在耳裡,有些忘形的走向他,但是她伸出的手還未踫到他,他大手一揮,大氅打在她的身上,讓她重心不穩的跌落在地。

  「大人?!」她疼得眼泛淚光。

  他居高臨下的看她,沒被她的眼淚影響分毫,這些眼淚、柔情,對的人做,會覺得楚楚可人,錯的人做,只會覺得惡心煩人。

  「縱使我的夫人真來自魏城又如何?縱有異心,也是我劉昌裔動了情。我硬要留她,身分是我硬給她的。」劉昌裔字字句句說得肯定,「曾殺人又如何?我看六姨娘為了榮華富貴,手也不全然干淨。今天上官就是個半死人,他得靠著我才能苟延殘喘的活著。我連他都不放在眼裡,更別提你一個小小的六姨娘。今日這些話你大可說出去,你可以試試,看最後死的人是你,還是我?」

  阮世君的表情一震。

  「何鈞。」

  「小的在。」何鈞立刻上前。

  「押著六姨娘上蘇府,要副將帶幾個人,將節帥府六姨娘藏匿的魏博細作給我抓起來。」

  藏匿的魏博細作……阮世君的眼瞳一縮,「你想誣蔑我!」

  「不。」劉昌裔給了自己一個唐而皇之的理由,「我只是讓一切回到原點。阮世君,你原本就該被發送邊關為奴,是我救下你,而今只是讓你走回你原本該走的路罷了。」

  阮世君的臉色一白,「我是節帥的六姨娘,你以為你能只手遮天——」

  「阮世君,今日你在深夜走到我面前,就已經不把自己當成六姨娘;在出聲威脅我時,就已經斷了自己的路。這一切是你咎由自取。帶走!」

  何鈞要人抓住阮世君,不顧她的掙扎、叫喊,硬是把人給拖走。

  劉昌裔沒有費心留下來聽她哭喊,不帶一絲感情的轉身,他的目光看到大廳裡的聶隱娘,眉頭一皺,越過院子,大步走過去,「你這是——」

  「我想見她。」

  他抿唇,根本無須多問她口中的「她」指的是何人?

  「你要如何處置阮世君我不管,」聶隱娘強迫自己不要去聽遠去的嘶叫聲,她伸出手,輕輕撫去了他肩上的雪花,柔聲的道︰「但我希望你在定柳綺雪的罪前,讓我先見她一面。」

  劉昌裔直視著她,聶隱娘沒有逼他,只是讓他選擇。

  發怒還好辦一點,或許任性、無理取鬧更好些,偏偏她好好的對他說,他一惱,突然一把將人摟過來,低下頭,惡狠狠的往她頸子上咬了一口。

  她被他的粗魯嚇了一跳,但在她還來不及反應前,他松開了她。

  「回房去待著。」他大步轉身出去,「備馬。」

  他得親自去將人帶來給她,在柳綺雪見她之前,他得先搞清楚柳綺雪的來意,他可不容許她再受到一絲傷害。

  聶隱娘脖子被咬的地方還有些疼,但心卻泛著一絲甜蜜。她知道他不相信,但她始終不認為柳綺雪會傷害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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κυιε 發表於 2016-11-17 10:04 AM

第十章 世間再無聶隱娘 

   在劉昌裔的議事廳裡,聶隱娘身上披著溫暖的紅色厚袍,自在的盯著幾榻上那盤未下完的棋,徑自跟自己對弈。

  聽到門口的聲響,她緩緩坐直身子,看著進屋的娉婷身影,許久不見,柳綺雪臉上依然帶著淺笑,柔美逼人,看來她的日子不因田緒死亡而過得不好,這樣她就安心了。

  柳綺雪停在不遠處,看著聶隱娘的模樣,便知兩人身分已大不相同,她款款行禮,「夫人。」

  聶隱娘立刻起身扶起她,察覺手下柔荑冰冷,也顧不上說話,連忙拉著她帶到烤爐前,讓她暖暖身子。

  柳綺雪把聶隱娘沒有說出口的關懷之心看在眼裡,這些年在田緒的身邊看了太多的人,卻從沒遇過一個像聶隱娘一樣的人。她在她身上看到了一個「真」,曾經……她也是像她一樣的人。

  「聽聞夫人有傷,」柳綺雪的目光看著眼前這張容光煥發的臉,「看來應該是好了許多吧。」

  「確實已好。你怎麼——」聶隱娘話聲隱去,驚訝的看著自在踏進來的劉昌裔。

  他對她揮了下手,「你們談你們的,我坐這便好。」

  聶隱娘的目光追著他坐到了一旁的幾榻上,看著他繼續她未完的棋局。

  「大人……」她嘟囔的輕喚了一聲,希望他能走開,讓她們獨處會兒,但他卻當沒聽到。

  若他不願,沒人可以逼迫他,聶隱娘無奈的盯著他。

  將兩人的神情看在眼底,柳綺雪一笑,「看來夫人不管在何處,認定了件事,就是死心塌地。」

  聶隱娘的身體不自在的一僵,倒是劉昌裔露出滿意的神情。他自然是喜歡自己的娘子對自己死心塌地。

  柳綺雪並不介意劉昌裔在一旁,徑自說道︰「方才來府的路上,才從大人口中得知自己的到來給夫人帶來麻煩。早知如此,我便不會找上阮姨娘,請她替我引見。」

  「姑娘是專程來找我的?」聶隱娘眼裡閃著疑惑,「找我何事?」

  柳綺雪也沒有隱瞞,「郡王薨,公主收養侍妾所生庶子田季安為嫡子,現在魏博依然是田家的天下。我來不過是想給夫人一句忠告。夫人既已離開,就千萬別再回頭,陷入泥淖裡。」

  聶隱娘從來沒有回去的心思,除非……她腦子閃過一個念頭,「可是聶府出了事?」

  柳綺雪的目光不自覺的看向劉昌裔,見他沒制止,她才開口說道︰「方才在路上,我已跟大人說了,聶將軍因想卸甲歸田惹惱田季安,看來一場禍事是躲不掉的。這件事早晚會傳開,我先一步來告知你,讓你有個準備。千萬別回去,讓田家還有機會拿著聶將軍威脅你。」

  聶隱娘乍聽,一時之間說不清心中的悲喜,只是意外,意外劉昌裔得知此事之後竟還願意讓她見柳綺雪。

  她楞楞的轉頭看著始終不發一語的他,知道這是他的讓步,若是以前的他,只怕會想盡一切瞞著她,只因不願讓她得知,動了心思回魏城。

  她的思緒翻轉,沒個頭緒,只能斂下眼眸,「謝姑娘特來告知。」

  柳綺雪看著聶隱娘,由衷的勸道︰「看來夫人過得極好,不如就將過去當成舊夢一場,不再牽掛。」

  聶隱娘可以感受到柳綺雪的真實關心,她伸出手握住了她,「謝姑娘。只是不知道姑娘以後有什麼打算?」

  柳綺雪一笑,「自然是回魏城。」

  聶隱娘的心一突,回魏城?!她一臉無奈,「姑娘,何必如此……」一嘆,「老實。」

  最後兩個字聽出她口氣裡帶了一絲埋怨。回魏城,聶隱娘肯定,以劉昌裔的性子,他不會讓柳綺雪走,畢竟他是天底下最不想讓人知道她真實身分的人。

  「這些年來我生活在魏城,那裡有我的一切,除了那裡……」柳綺雪知道以現在的局面,劉昌裔不太可能放過她,但她依然忠於本心,「我不知還能去哪裡。」

  聶隱娘看出了柳綺雪的堅持,她放開了柳綺雪的手,走到劉昌裔的面前,用可憐兮兮的目光盯著他。

  劉昌裔懶懶的抬頭看她。

  「姑娘想回魏城,能否……」

  劉昌裔放下手中的棋,「我派人送她回魏城。」

  聶隱娘嚇了一跳,她話都還沒說完,他就點頭了?

  她萬萬沒想到這麼輕易就說服他,他還要派人送柳綺雪。只不過,如此輕而易舉,不會是借著送人的名義,動什麼不好的念頭吧?

  「放心,只是送君一程。」劉昌裔似乎看出聶隱娘未說出口的擔憂,忍不住抬起手,輕敲了下她的頭,「我答應過你,絕不傷她。我雖然還是不屑君子之道,對別人說的話或許有假,但答應你的絕對做到。」

  她捂著自己被輕敲的額頭,輕輕一笑。「你真好。」

  又是這句——好?他有何好?!他的嘴一撇,天知道,他妥協得渾身不舒服。讓柳綺雪回魏城,這代表著她帶走聶隱娘的大秘密,這種搬石頭砸自己腳的蠢事他可不願做,但物以類聚,若聶隱娘要蠢到底,他也只能跟著。

  不論劉昌裔是為什麼放過她,柳綺雪都真心感激,若今日是田緒,可能早就殺了她了。

  「大人仁慈。」柳綺雪發自內心的一禮。

  仁慈……劉昌裔心知肚明自己不仁慈,只是會對唯一一個女人心軟而已。

  「今日放過你,不代表日後不會對你不利。」

  柳綺雪聽出劉昌裔話中有話,關於聶隱娘的秘密,她只能帶進墳墓裡。

  「姑娘也是累了,去歇著吧。」劉昌裔對她揮了揮手,「明日我便派人送姑娘。」

  這麼快!聶隱娘微楞,她還想多問問關於魏城的事,但是她還來不及開口,劉昌裔已經起身,抓著她的手臂往外走。

  「這……」聶隱娘目光戀戀不舍的看著柳綺雪。

  柳綺雪始終帶著笑容看著她離開,不論魏城有什麼,從今以後都與聶隱娘無關,她斂下了眼。不!這世上根本已經不再有聶隱娘此人,只有劉夫人蘇氏。她受劉昌裔守護,不再孤身一人。

  天還未亮,楚天凡便來劉府接走了柳綺雪,等到聶隱娘起床時,人早已走遠,她還為此氣惱了好一會兒。

  劉昌裔見了,只拍拍她的頭就出府了。

  接連幾天,她難得耍起了小孩子脾氣,不太搭理他。

  不過劉昌裔也沒心沒肺的由著她,沒把她的氣惱放在眼裡。

  偏偏大病之後她特別怕冷,一入夜,就算屋裡燒著炭很溫暖,她還是忍不住他身邊靠,連自己都覺得自己沒出息。

  一大清早,天陰陰的,她窩在議事廳裡看書,小翠送上熱茶,她才喝了一口,就聽到何韻來報蘇碩夫妻來了。

  她立刻將杯子往旁邊一放,讓人去請。

  遠遠就看到蘇碩抱著高娃走了過來,看到這一幕,聶隱娘忍不住笑了出來,「大哥、嫂子感情真好。」

  蘇碩也不顧取笑,一路從馬車上抱著高娃,直到進了溫暖的屋裡才將人放下。

  「再好也好不過這傻大個兒跟你家大人的感情。」高娃臉上一點也不見羞意,解開了身上的大氅交給上前的下人。

  劉昌裔?聶隱娘眼神一轉,連忙拉著高娃坐下來,「怎麼回事?」

  「還不就昨日大人說妹子想見見我,」高娃嘲笑的看著聶隱娘,「但瞧這天寒地凍,大人不舍妹子你舟車勞頓,於是發話要我過府一趟,我家傻大個兒當然只能一大早忙著將我帶來給妹妹好好的見一見。」

  這個劉昌裔!聶隱娘按著頭,都快沒臉了。

  「對不起!嫂子。」

  「不怪你。」高娃倒看得開,拍了拍她的手,「你夫君疼你是應該,是我不長眼,挑了個沒腦子的。」她瞟了一旁的蘇碩。

  「你胡說什麼?」蘇碩被說得不自在,連坐都不敢坐。

  「怎麼胡說了?」高娃取笑得看著蘇碩,「我看你這樣子,若真有一日我與大人一同有危難,你肯定一心記著你的大人,只救他,不管我。」

  蘇碩連忙坐下來,也顧不得聶隱娘在旁,就拉起高娃的手,「說這哪兒話,你別……別鬧。」

  「好!桂鬧,不然你說說——」高娃存心取笑,沒打算放過他,「若真有那一日,你救誰?」

  「自然救大人。」蘇碩想也不想的回答。

  聶隱娘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傻大個兒,連個好聽話都不會說。

  「蘇碩!」高娃氣得要跳腳。

  蘇碩連忙拉著她,急急安撫,「你別氣。你也知道我的命是大人給的,遇險自然先救大人。不過若你真有什麼萬一,我跟你一起不活了。」

  斑娃聞言,驀然一楞。

  「咱們漢人有句話,生不同衾,死同穴,我們夫妻以後就是一個人。你若有萬一,我也不會苟活。」蘇碩不會說情話,所以能說出這些話已很令人感動。

  斑娃的氣一下就消了,有些撒嬌的說︰「你不過是說說罷了。」

  蘇碩眼微瞪,「我可不是說說,我說真的。」

  斑娃害羞的想要撥開他的手,但是他卻緊抓著不放。

  看著兩個人,聶隱娘輕輕笑出來。心想劉昌裔的算計之中,做得最好的一件事便是成全了這對眷侶。

  之後聶隱娘交代小翠讓人送上些糕點、熱茶。

  「大哥,可有楚大人的消息?」

  「他還沒回來。」蘇碩看著上桌的糕點先給了高娃一塊,自己又拿了一塊才回答,「放心吧!算算日子,應該早到了魏城,過幾日便回來。我看這女子特地來陳州見你給忠告,還算有情有義,大人既然要放她,就真會放了她。只是大哥得要實話問一句——你爹若出事,你真不管?」

  這一點也是聶隱娘心中所思忖的,爹若能順利卸甲歸鄉便好,若是不能的話……

  「大哥,我想去一趟。」

  蘇碩連忙吞下口中的糕點,啐了一聲,「說啥?!你別傻了,你那爹只把你當棋子,靠著你保全聶府的富貴,至於小薛氏,說是親姨母,但也非真心待你,你就別理他們的死活,安心當你的蘇花、劉夫人蘇氏便好。他們的死活跟你沒半點關系。」

  「大哥,我終究是聶隱娘。」

  「你這話可別讓大人聽到。」

  縱使知道劉昌裔所做所為都是為了她好,她也不在乎隱姓埋名過一生,卻還是不願見到一心想要卸甲歸田的父親陷入危難。

  斑娃見她一臉沉重,有些於心不忍,推了推蘇碩。

  蘇碩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斑娃沒理會他,徑自說道︰「讓你大哥陪你走一趟。」

  聶隱娘聞言感激,「謝謝嫂嫂!但不能讓大哥陪我走一趟,你現在懷有身孕,大哥得顧著你。」

  「我沒關系,待在蘇府,我不欺負人已是萬幸,難不成還有人敢欺負我?」高娃說得張揚,「要不是我肚子裡有個孩子,我還打算跟著你們一起去。夫君,你也想要陪著妹子走一趟吧?」

  「這是當然。我也不放心她一個人上路,但是我也……」蘇碩話聲隱去,對聶隱娘使了個眼色,轉移了話題,「今日的糕點好,也只有我的好妹子能想到大哥喜歡吃這玩意兒。」

  聶隱娘一抬頭就看到劉昌裔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只要他來到,空氣似乎都凝結著壓力。

  她沒順著蘇碩的話說,拿起面前的茶杯輕啜了」口,「我想回家一趟。」這話是說給進門的男人聽。

  「你的家在此,還回哪去?」劉昌裔在她身旁站定,不客氣的拿走她手中的杯子,一飲而盡。

  聶隱娘淡淡掃他一眼,「給大人再上份茶具。」

  一旁的小翠聽了,不敢遲疑的送上。

  但是茶具才放下,她就一步、兩步……慢慢的退到了門口,跟何鈞站在一起,看那兩個人的眼神,若是外頭沒下雪,他們可能會直接退到院門口去。

  「我知道去魏城危險,」她抬頭看著他,「但我只是去看一眼。」

  「你要的不單只是一眼,」他伸出手,輕觸著她的臉,若是聶鋒有事,她不會冷眼旁觀,「我不能點頭由著你。因為有些事,是萬萬不能相讓的。」

  看著兩人,蘇碩瞄了又瞄,最後腳在桌下被高娃踢了一腳,他只能硬著頭皮開口,「大人,若你擔心,不如由我——」劉昌裔的眼神一掃過來,蘇碩話聲一頓,轉頭看聶隱娘,「花兒,聽大哥一句話,你好生在這裡待著。你看你做這夫人多威風,一開口,一堆人趕著伺候,別回去找罪受。」

  聶隱娘沒好氣的看著蘇碩。奇怪,這麼大的一個人,怎麼就怕劉昌裔一人?

  蘇碩不好意思的搔著頭,連看都不敢自己的寶貝娘子,劉昌裔的氣勢太強大,私底下說幾句討她們歡心還行,但當著他的面,他沒膽站在高娃和聶隱娘那一邊。

  「你大哥明事理,他都這麼說了,就別讓人擔心,聽話。」

  這種對待小兒的口氣實在令聶隱娘氣悶,她瞪了他一眼,也不管禮貌與否,連招呼都不打就起身離去。

  小翠一驚,連忙跟在身後。

  斑娃先是沒好氣的看著蘇碩一眼,又惡狠狠的瞪了眼劉昌裔,在兩個婢女的扶持之下也跟著出去了。

  「大人——」

  劉昌裔打斷了蘇碩的話,「你疼老婆和妹子也要有個限度。是個爺兒們就不該跟著鬧。

  先不論對錯,高娃都要生了,你放著她一人,跟著你妹子,這象話嗎?」

  蘇碩無奈的搖著頭,覺得夾在三個人中間實在不單一個苦字形容,他看著已經不畏寒冷退到門廊的何鈞,真想象他一樣能退多遠是多遠。

  早上起來的時候,身旁的位置已經空了。聶隱娘緩緩起身,門外的小翠端了熱水進來。

  「大人呢?」

  「大人天還未亮就出府了。」小翠擰好帕子交給聶隱娘。

  半夜睡得迷迷糊糊中,好像記得他吻了下她的臉頰就起床了。

  聶隱娘也沒有多想,直到夜幕低垂,還不見劉昌裔的身影,她才覺得奇怪,要小翠去把何鈞叫來。

  餅年前,府裡正忙著打掃,何鈞一整天忙著指揮下人,好不容易得空喘口氣,一聽到聶隱娘找,立刻又趕著過去。

  「人人怎麼還沒回來?」

  「大人說是有事要辦,要離府幾天,天還沒亮就走了。」何鈞微驚了下,怎麼夫人不知道?!

  離府幾天?!聶隱娘心中的驚訝更甚於何鈞,隱隱約約覺得不安,立刻說道︰「去蘇府請副將大人。」

  「是。」何鈞也不敢多問,連忙去請。

  在房裡坐不住,聶隱娘心急的到大堂上等。

  蘇碩正準備睡了,一聽到聶隱娘派人來請,滿心狐疑,但也立刻要人備馬。

  下人的吵雜也驚動了陳慶賢,從高娃有孕之後,蘇碩便請陳慶賢入府好隨時照料。

  他看著蘇碩已經換了一身衣服,他輕聲問道︰「可是夫人有請?」

  蘇碩微驚,「義父真是料事如神。」

  「我並非料事如神,」陳慶賢一笑,「我陪你走一趟。」

  蘇碩聞言,立刻叫人不用備馬,改備馬車。

  馬車才停在朱紅大門前,聶隱娘就跑了出來。

  「你小心。」蘇碩一下車看到她,立刻說道︰「路滑。」

  聶隱娘放慢了腳步,但難掩焦慮,「大哥,你可知大人去那裡?」

  「大人?」蘇碩搖頭,「不在府裡?難不成還待在節帥府?」

  聶隱娘的心直往下沉,「他交代何鈞說要出門幾日,卻對我只字未提。」

  蘇碩這才覺得不對,這壓根不像劉昌裔的作風,他立刻轉身,扶著陳慶賢下來,「義父,你可知大人去了那裡?」

  看了焦急的聶隱娘一眼,陳慶賢也沒隱瞞,老實告知,「大人去了魏城。」

  聶隱娘隱約猜到,但現在聽到陳慶賢證實,她依然震驚不已,「為什麼?」

  「大人認為早晚勸不住夫人,與其讓夫人涉險,不如他跑一趟。」

  「陳公,」聶隱娘脫口喚道︰「你為何不攔著他?」

  「我何德何能?」陳慶賢撫著胡子,搖著頭,「哪能管得動向來一意孤行的劉大人。」

  聶隱娘心情沉重。為什麼要以身犯險9!︰都怪她!那淡薄的親情根本不值得。

  蘇碩忍不住喳呼,「大人怎麼可以把我給舍下?」

  「大人也是顧念高娃。你就好好的守著高娃和夫人,其他的事,等大人回來再說。」

  看著陳慶賢一臉的從容,聶隱娘卻無法鎮定,「陳公……」

  「進屋去。天冷。」陳慶賢催促著。

  他對聶隱娘始終帶著一絲愧疚,劉昌裔自始至終沒有將他未盡心解毒一事告知聶隱娘,他松了口氣之余,看到聶隱娘敬重他,更覺得內疚幾分,所以只能待她更好。

  「這些日子好不容才調養好的身子,可不能再受一絲風寒。」

  聶隱娘欲言又止,最後乖乖走回屋裡。

  以前或許還有可能,現在她已經不可能獨自一人回到魏博。縱使再掛心於劉昌裔,她自知只能等待。

  若是他回來,她發誓,從此之後不再提過去,就跟他過這一生。

  聶隱娘在府裡坐立難安,所以不顧眾人的反對,不畏嚴寒,日日登上城樓遠望魏城的方向,她總是穿著一身鮮艷的紅,格外引人注目。

  看她日益蒼白,蘇碩急在心裡,又勸不動她,只能由著她。不單自己,還交代守城的士兵留心聶隱娘。

  城門下,來來去去的身影沒有一個是她所熟悉的,冷風刺骨,她覺得冷,但依然動也不動,夕陽西下,放眼望去,雪地光影閃閃,今日難道還是等不到他……

  「走吧!妹子!」蘇碩親自來接人,「城門要關了。」

  她低著頭,眼神微黯,此時遠遠聽到馬蹄聲響,她抬起頭,看著一馬一人自遠方而來,心中滿是壓抑不了的期待。

  直到黑影越來越近,她的笑容越發燦爛,聲音帶著隱隱的顫抖,「大人回來了!」

  原本木然的神情變得神采飛揚,踩著略微匆忙的腳步,跑下城牆。

  蘇碩跟在身後,立刻要士兵將人趕到兩旁。

  遠遠的,劉昌裔就看到城牆上的那抹紅,除了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聲,他還能清楚的聽到自己期待的心跳聲,不過離開幾天,便覺得自己想她了。

  他馭馬停在她身邊,看著她燦爛的笑臉。

  「天冷。」

  「看到你就不冷了。」

  「蠢婦。你渾身都冰涼了。」他彎下腰,將她一把摟到自己面前,手緊了緊,看到了蘇碩,「我回來了。」

  蘇碩點頭,「大人下次可一定要帶上我。」

  「天凡在後頭,晚些時候會到。」

  「我等他。」蘇碩知道意思。

  劉昌裔抱著聶隱娘,一只手摟著她的腰,一只手握著韁繩,雙腿一踢馬腹,帶著她往劉府的方向而去。

  她窩在他的懷裡,聽著他沉穩的心跳,低下頭卻看到他抱著自己的手纏著白布。

  她的雙瞳微瞪大,「這……」

  「小傷。」他絲毫不以為意。

  在朱紅色的大門前停下,他將她抱下馬,大步走進府裡。

  愛裡的下人見到他回來,都難掩興奮之情。

  劉昌裔沒理會,立刻把人抱進了明月樓,房門才關上,他便低頭吻住了她的唇。

  兩唇緊緊相貼,快窒息了才舍得分開。

  她微喘著氣,靜靜看著他的雙眼,最後眼眶一紅,淚水盈盈欲滴,「你到底去魏城做什麼?」

  「我對你那份薄弱的親情不以為然,」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臉,「但若你在乎,我也在乎。」

  「不值得。」她小心翼翼的捧著他的手,慶幸只是一點小傷,他初入魏城是為了殺田緒,這次他是真真切切的為她而去,這份情令她感動。

  「值得。」他低頭一笑,「原還有些氣惱自己的不小心,讓火給灼傷了。現在看你這擔心的神情,倒是傷得好。」

  她好氣又好笑的看著他。「好端端的怎麼被火給灼傷?」

  「過幾日該會有消息傳來,魏城的地牢起了火。」

  「你放的火?!」

  「我已承諾與人為善,怎會去放火?」劉昌裔對聶隱娘一眨眼,「是天凡放的。」

  楚天凡做的,不就等於是他指使的。她忍不住掄起拳頭,輕捶了下他的肩頭。「燒大牢做什麼?」

  「你爹被押了,不弄點亂子,我怎麼救人?」他拉下她的手,「放心吧。你爹沒事了。」

  聶隱娘的雙眼閃閃發亮,她雖不認為劉昌裔應該不顧自己的性命去魏城替她救爹,但聽到這個消息,她的心頭還是一松。

  「天凡正與你爹往陳州的方向趕,」劉昌裔說道︰「這次不得不說你的仁慈幫了個大忙。多虧柳綺雪弄了個跟你爹體型差不多的屍首交給我,現在大牢經火一燒,眾人都會以為你爹死在那場火裡。你爹那些侍妾在大難臨頭時,早就奔的奔、逃的逃,除了你那勢利的姨母,竟然還守著,我讓天凡出面,讓她帶著兩個孩子回範陽。」

  範陽是小薛氏的娘家,拿著他給的銀兩,安安分分倒也能夠過一輩子。

  劉昌裔低頭看著聶隱娘,「等你爹來了,你見他一面,我再派人送他去範陽與他們一家團圓。」

  一家團圓?像是想起什麼似的,聶隱娘微揚了下嘴角,「直接將人送到範陽去吧。他們才是一家人。」

  劉昌裔有些意外。「你連一面都不見?」

  她抬頭對他一笑,笑容裡有著解脫,「不見。聶鋒已死,聶隱娘不知下落,從此而後,世上再無此兩人。有的只是一個尋常百姓和你劉昌裔之妻——蘇氏。我已經沒有地方可以去,只能留在你身邊了。」

  劉昌裔仰頭大笑,「這樣極好。我就是想斷了你所有的路,只能留在我身邊。」

  她伸出手緊緊摟住了他,無須再節外生枝與聶鋒相見,讓自己的身分曝露,縱有遺憾也是一瞬間,劉昌裔救了聶鋒一命,讓她與聶家從此兩不相欠,此生她安於在這個男人的身後,當他的女人。

  棒年秋天,陳許節度使上官亡。

  朝廷下詔,命劉昌裔為許州刺史兼陳許節度使,劉昌裔之妻蘇氏封邠國夫人。

  而劉昌裔也始終為妻子守著那一句承諾——

  與人為善,不管亂世,群雄爭端,不與人爭,安於一隅……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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κυιε 發表於 2016-11-17 10:05 AM

後記

  藍海的第一本作品 子紋

  《刺客嬌娘》是我跨足藍海的第一本作品,原本該好好的構思發揮,偏偏在經過昏天暗地的趕稿生活之後,我腦子已經擠不出太多的東西。只能說,若說這是一本羅曼史小說,浪漫少了一些;說是歷史故事,又與史實不符,甚至後來我已經亂得想要寫成個悲劇,來個爆炸性的轉折。

  慶幸理智還沒有隨著忙亂消失,畢竟我絕大部分的時間是個讀者,我自己看小說時,實在很痛恨看到作者寫了悲劇。所以我很認分的給了一個好結局。

  寫完這本稿子,也令我決定今年的計劃只有一個,也只要一個——不要拖稿。很簡單易懂的四個字,但要做到還真的需要十足的毅力外加靈感才行。

  但我總得來點熱情希望,不然發現每次自己忙也就算了,還要拖著出版社一起,實在很罪過,所以今年就從不要拖稿開始,要說到做到才行。

  總之農曆年到來,國際書展也熱熱鬧鬧的展開,希望一切順利,大家都能一起支持正版。

  新年快樂。...<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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