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霽珊 -【折錦春】《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7-11-12 06:02 PM 編輯【書名】:折錦春
【作者】:姚霽珊
【內容簡介】:
秦同春首,春不顧秦。
前世的秦家滿門抄斬,秦素遍身污垢、忍辱半生,她一直以為,那是命。
重生後她才明白,那不是命,而是局。
破局求生,折春成錦,她,真的能做到嗎?
一句話簡介:這是一個關於救贖的故事。
特別提醒:前方女主略高能,心腸略狠毒,殺人略不眨眼,請自帶避雷針。本文架空,時代背景借鑑三國至兩晉,考據黨請慎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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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一院寒蛩一院風
第001章 草堂秋
向晚時分,雨漸漸地大了起來。
九月尾的天氣,暮色中已裹了輕寒。院子裡寥無人跡,幾片枯葉粘住潮濕的地面,無端地顯出一種殘損來。遠處的連雲山似攏了一層青灰色的薄紗,影影綽綽,視之不清。
阿豆立在石階上,仰起頭,向雨幕裡呵了一口氣。
淡白色的霧氣一經離了口唇,只向前飄了尺許,便四散而去,須臾不見了蹤影。
風捲起雨線,一片片掠進犬牙交錯的瓦簷,風鐸被風吹著,偶爾發出一記清響,若寂寂長夜裡零落的譙鼓,敲得人心底發涼。
阿豆微微打了個顫,將手裡的銅盆又往懷中攏了攏,肩膀也縮了起來。
盆裡盛了半盆的滾水,是她才從灶房打來的,預備著一會給女郎淨面用。
不過,女郎一向喜用溫水,因而這水也不是即刻便用的,還要再晾一晾才好。
阿豆仰起的頭放平了些,眉尖往中心聚攏,清秀的面龐上便有了幾分怨苦相,像是老了好幾歲似的。
她今年也才十五,花一樣的年紀,嫩柳般的身姿,卻也只能在這寂寞的山野裡……
她嘆了一聲。
不需旁人說,她自己也覺得可惜。
她轉過身,小心地捧牢銅盆,感受著胸腹間那團被熱水熏出的暖意,慢慢跨進了堂屋的房門。
堂屋佈置得整齊,四壁雪白,桌椅也算潔淨。然而,也僅只這一間房而已。臥房便設在西次間,門上只用銅鉤掛了一層薄棉簾子,那簾子灰撲撲地也看不出是什麼顏色,上頭更無繡紋,唯有幾個鮮明的蛀洞,昭示著此處的寒酸與簡陋。
掀開棉簾,便是一間大得有些空闊的房間。傢俱只有最簡單的幾件,妝台缺了一足,用木塊墊著;牆壁上黴印斑駁;朱漆鼓凳也早已磨損,露出了原本的木色。唯有倚牆擺放的三屏雕花羅帳床還算完好,透過兩重洗得發白的青紗,隱約可見床板上雕鏤的靈芝卷草紋。
阿豆放輕了腳步,將銅盆與布巾擱在了架子上,輕輕吁了口氣。
她才從外頭回來,又見女郎恰在午睡,她便向阿妥謊稱要服侍女郎起榻,特地端了滾水進來。
她想趁著晾水的時間找些東西,就算一時有人進來,她也有現成的託詞。
信手整理好布巾,阿豆先是側耳聽了一會,隨後上前幾步,悄悄掀開紗帳,向裡窺視。
帳中睡著一名女子,半側著身體,雙眸緊閉。雖年齒尚幼,卻已能窺見幾許明豔姿容,兩彎卷而翹的長睫覆著面頰,鼻息輕淺,顯然睡得正沉。
盯著帳中女子,阿豆眼中漸漸湧出幾分嫉色,一隻手不自覺地撫上了自己的臉,良久後,輕吐了口氣,眉眼間又劃過了一絲不屑。
秦家六娘又如何?在這偏僻的莊子上,誰又能記得她姓秦?
撇了撇嘴,阿豆放下紗帳,又回身向門簾的方向看了看,確定四下無人,便腳步輕悄地轉過床尾,來到了緊靠牆根擺放的一具櫥架前。
這櫥架原先應是作書架用的,不過,秦六娘顯然並不喜讀書,倒是對玩樂打扮極有興趣,架子上擺了好幾只妝匣,另有散放的絹花、燈籠、風箏等物,雖都不甚值錢,卻花哨得很,將上頭幾層堆得滿滿噹噹。唯在最下層的角落裡,才毫無章法地任意擺著十幾卷書,那書上灰塵極厚,像是許久不曾被人翻動過了。
阿豆雖粗識幾個字,卻不是個好學之人。然一見那些書,她的眼睛卻立刻亮了起來,她蹲下了身子,自袖中掏出一張紙,對照著紙上抄寫的內容,在那堆書裡一本本地翻找著,動作十分輕巧。
紗帳中,秦素緩緩張開雙眸,凝視著床尾處的阿豆,面無表情。
暮色濾過幾重青紗,將阿豆的背影也映出了幾許青灰,而帳中秦素的臉上,也不可避免地染了一層青氣。
山村陋室、草舍寒堂,這是她前世生活了五年的連雲田莊,從七歲到十二歲,她就像是被秦家遺忘了一般,在江陽郡最偏僻的鄉野,無人照管地獨自長大。
秦素淡淡地看著阿豆,彎起唇角,無聲而笑。
前世的她從不知道,在她的身上,原來也有著可以叫人圖謀的東西,而她最信任、也最依賴的使女阿豆,早非昨日面目。可恨她一直活到生不如死、活到滿身泥濘,最後在那個吃人的地方掙紮了五年,方才一次次地了悟,明白彼時的自己有多麼荒唐可笑。
而那時,一切都已經發生了,塵埃落定、無從更改。
深宮裡的那五年,像一個最不堪的夢。在夢中,那重樓疊宇若汪洋大海,而她卻是一葉孤舟,上無家族支撐、下無子女固寵,可恃者,唯一腔孤勇與滿心的不甘,竟也一步一步走到了那個最高的位置,卻又在即將抵達巔峰時,倏然墜落。
她仍記得落入金蓮池的那一刻,鳳冠沉沉壓在髮上,又脫離而去,散開的髮髻如墨線,在她的四周飄浮,如絲如縷。
紅宮牆、粉桃花、琉璃碧瓦、青空如洗。
她沉在水裡望出去,覺得,那像是浸在一汪通透的翡翠裡,虛而飄渺,恍若一夢。
她忽然覺得諷刺。
她曾經那麼渴切、那麼執拗地想要去死。
十五歲那年,當她衣衫不整被人發現、名聲盡毀之時,她想過去死;十七歲那年,當她第一次被人轉送,自陌生的床榻間醒來時,她曾經如此地期待著死亡的降臨。
卻是,求死而不得。
先,為不能;後,是不敢。
死亡於她,竟成奢侈。
有一段時間,她甚至以幻想自己的死為樂事。
她像是行走於一段沒有盡頭的黑暗沼澤,滿身污垢、身心俱疲。直到有一天,她歸了國,還入了宮。
那個時候,她便不想死了。
她只想好好地活著。活在萬人之上,活得鮮烈耀眼,將之前所受的屈辱百倍千倍地討回來。
可死亡卻偏於此際降臨。
鳳冠近在咫尺,那榮耀與光芒唾手可得,可她,卻再也不能觸及。
她根本不知道推她入水的人是誰。
當她漸漸沉入水底時,金蓮池畔不見人跡,那些原應陪在她身旁的宮人,在一瞬間憑空消失了。
她停止了掙扎,仰首望著那熟悉的紅牆碧瓦,悲傷一波一波地漫上眼眶。
她不知這悲傷從何而來。
在金蓮池溫柔而冰冷的水波里,她心底裡那些被冰封、被掩埋、被壓抑的情緒,驀地盡數爆發。
她看見自己的眼淚,透明得如同最純淨的水晶,一粒一粒,飄散在深碧凝翠的池水中。
原來,她身上還有一樣事物,是乾淨的。
原來,自她那早已渾濁的心底流淌出的淚水,與十四歲少女純淨眸中滑下的淚水,並無兩樣。
那一瞬間,眼淚洶湧而至,她在將死的一刻哭得不能自已。
而隨後,她便看見了火光。
宮牆的一角爆出了火光,似還有廝殺聲奔襲至耳畔。
她止住哭泣,靜靜地看了一會,突然大笑了起來。
冰涼的帶著腥味的池水倒灌入喉,堵住了她的呼吸,可她卻仍在大笑,笑出了聲。
委實是太可笑了,不是麼?那算計她的一人定想不到,她死之日,便是國破之時。
什麼算計陰謀,什麼尊榮顯赫,在這將傾的大廈之下,所有今日的耀眼,不過是明日塵煙。
她在池水中笑出了眼淚,她紛亂的髮絲四散如黑灰。
那一刻,她忽然便沒了怨,也沒了恨。
就這樣吧,她想。
就這樣結束,也沒什麼不好。
她緩緩地閉上了雙眼,任由那團混沌將她包裹。
可是,當她重新睜開眼時,她卻來到了這裡——中元十二年的連雲田莊。
這一年,正是她前世厄運的開端,亦是秦家走向滅亡的起點。而她,卻帶著前世的所有記憶,回來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002章 意綢繆
暮色湧入寒窗,兩重紗帳、一床薄被,卻終是擋不住暮秋的冷意。
秦素有些恍惚。
她是在兩天前醒來的。
經歷了最初的迷茫、慌亂與頹喪後,她的心境已然平復。
前塵若夢,她不想、亦不能永遠囿於過去,她終是要著眼於當下,為這一世的將來好好謀劃。
她隱約記得,上一世的這個時候,她因為貪玩,非要看阿妥幫莊民燒麥桿,結果被濃煙燻倒,在床上養了幾日。而若她未記錯的話,秦家報喪的人,近幾日也快要到了。
秦素淡淡地瞄了一眼枕邊翻開的曆書。
她的父親、江陽郡郎中令秦世章,在前幾日隨郡守外出行獵時,不慎墜馬而亡。
秦素已經不大記得秦世章的長相了。
自七歲那年被送來連雲田莊「養病」,她便再也不曾見過這位父親。
如今,又隔一世。
那張早已模糊的臉,在她的記憶中蒙了塵、落了灰,被光陰拋進了角落,再也無法憶及。
秦素悵悵地轉開眼眸,望向紗帳上早失本色的黯淡繡紋。
驀地,膝蓋處一陣銳痛傳來,酸脹無比,讓她忍不住深吸了口氣,隨後,一絲苦笑便爬上了面頰。
她幾乎已經忘了,前世此時,她的膝蓋還未養好,一逢著陰雨天便會疼。
她慢慢地伸出手,在膝蓋上摸了摸。
膝蓋的骨節處略有些腫脹,皮膚亦粗糙不堪,完全沒有少女應有的細膩與秀致。
秦素挪開了手,神情淡然。
被嫡母在陰冷的祠堂罰跪,整整兩日連水都不許喝,跪姿稍有鬆動便是一戒尺……年僅七歲的她能活下來已屬大幸,膝蓋上的這點傷又算得了什麼?身為卑賤的外室女,被如此對待也是她該當的。
秦素眸色淡淡,不見悲喜。
一個外室女能被家族認回,便是在民風最開放的唐國,亦極少見。不過,秦家的情況委實特殊了些,秦素也不是平白無故認祖歸宗的。
她的父親秦世章,乃是兼祧。
以一身肩挑兩房,秦家子息之單薄,由此可知。
東、西兩院的老夫人雖各有私心,卻有志一同地認為:無論嫡庶、男女,秦家的孫輩須得多多益善,越多越好。故秦素方得以進入秦家,並被養在了長房名下。
秦素對生母趙氏的記憶極為模糊。趙氏去得早,在秦素還未滿三週歲時便病故了。
據說,趙氏出身卑賤,雖有著驚人的美貌,卻因身份低微,秦世章也不敢輕易帶她回家,只敢在外頭養著。
趙氏死後,秦世章許是心中有愧,便將這份感情轉移到了秦素身上,待她極為上心,甚至可以說是溺愛。
不過,在秦素六歲那年,這份寵愛戛然而止,而秦素的日常用度也隨之一落千丈,直到被送至田莊「養病」,她才算過了幾年清靜的日子。
秦素轉過眼眸,盯著仍在翻書的阿豆出神。
算算日子,秦世章應該早在秦素醒來前便亡故了,此刻秦家送信的人想必才出門。從青州城到連雲路途遙遠,騎快馬也需三日,不過秦府的管家可沒這般快,算來大約五、六日後方能到達連雲,而她離開田莊的日子,也將臨近了。
緩緩摩挲著棉被上的布料,秦素神情漠然,指尖所及處,是兩本薄薄的書卷。
阿豆此刻正在找的,應該便是這兩卷前秦珍本:《歲華紀麗》與《饗貨志》。
前世時,秦素直至回到秦府被姑母秦世芳問及,方才察知這兩卷珍本不翼而飛,所幸另一卷最為珍異的《許氏雜篡》,因一直收在裝舊衣的箱子裡,連秦素自己都忘記了,於是幸得保存。
只是,這本記載著前秦風流人物玄談的古書,帶給秦家的卻非福運歡喜,而是秦氏滿門厄運的開端。
秦素微微側首,望向窗外。
薄暮、煙雨、寒窗。
瓦簷上滴落的雨珠敲打著地面,將阿豆弄出來的些許聲響也隱了去。
屋中光線已經很暗了,書上的字跡漸漸辨別不清,阿豆終於站起身來,胡亂將紙條塞入懷中,洩憤似地踢了櫥架一腳。
「咚」,不算太大的一聲,床帳裡的人卻動了動,像是被驚醒了。
阿豆臉一白,飛快地轉出床尾,掀起紗帳,頃刻間,一雙親切而乾淨的笑眼,溫馴地攏上了秦素的臉。
「女郎醒了,可要起榻?」阿豆語聲輕柔,手上已經利索地動作起來,將紗帳掛去一旁的帳鉤。
秦素揉揉眼睛,嬌懶地「嗯」了一聲,妍媚的臉上神色如常。
阿豆心頭鬆了鬆,慇勤上前,扶著秦素半坐於床沿,又去盆架處絞熱布巾。
「方才是什麼作響?」秦素懶懶欠伸一記,隨口問道。
阿豆絞布巾的手停了,轉首時已是一臉惶惑:「女郎恕罪。我不小心碰了盆架,驚擾了女郎。」
「如此。」秦素意興闌珊地擺了擺手,四顧一番,最後目光定在了櫥架處。
阿豆的臉又白了,絞布巾的手指緊緊攥住,神情有些不安。
驀地,秦素伸臂向櫥架一指:「我要在這上頭掛幾隻葫蘆,阿豆,你明日弄來。」清脆的聲音,若鸝鳥兒歌唱,歡欣愉悅。
「葫蘆?」阿豆回了回神,捧過布巾,小心地替秦素拭面:「女郎要葫蘆作什麼?」
「玩。」秦素只答了一字,滿臉興致昂揚,捲翹的睫羽掀動如小扇,雙眸似水中剔透的墨玉,清凌凌地泛著歡喜。
阿豆不著痕跡地凝視著她。
無知稚兒,也不過如是。
她有些微嘆,不知是慶幸還是輕視,抑或只是不甘,心底裡的情緒翻了幾番。
然她知曉,秦素慣是脾性暴躁、抓尖要強,最厭下僕違逆。與阿豆一同服侍秦素的阿妥,便是因為太過忠直,不討人歡喜,便被攆去了廚房。而阿豆則事事順從,就此一路高昇,如今更有大好前途。
想著那件大事,阿豆的心緒頓時平了,溫順地應了聲「是」,退了出去。
很快便到了掌燈時分。
秦素今日看來心情甚好,用罷了飯,她竟又起了新的興致,拉著阿豆去廚房,好奇地一件件翻看廚房裡的物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003章 三分三
阿妥正在廚房忙碌,見秦素進來,驚得手足無措,急急在圍裙上擦淨了手,又緊隨在她身後細聲苦勸:「女郎離柴火遠些,前日才熏壞過身子……油壺也沒什麼好看……菜刀還是勿要拿了……鐵鏟很重,女郎放下為好……」
聽著她小心翼翼的聲音,秦素的眼底,漸漸有了些潮氣。
阿妥一直待她極好,緊緊地護著她。前世秦素回府後不幾日,阿妥與丈夫福叔也跟著回去繼續服侍。不過,未出一年,福叔便因偷盜財物被當階棒殺,阿妥卻是投了井,屍首過了一旬才被尋到。
身為阿妥夫婦的主人,彼時的秦素一心只想著不能令嫡母不快,對這對可憐的忠僕不聞不問,連私下裡叫人收屍都不敢,生怕得罪了人,可謂自私痴傻到了極致。
回首前塵,秦素只覺可笑,復又可悲。
本為秦家主,偏似秦家奴。
這般考語,用在前世的她身上,一點都不為過。
彼時她好容易重返秦家,遂用盡一切手段拚命討好迎和府中諸人,其諂媚邀寵、淺薄貪婪,直是無所不用其極,也難怪旁人瞧她不起,就算是她自己,午夜夢迴時,也從不敢回望過往的。
壓下心頭湧起的苦澀,秦素淡淡地掃了阿妥一眼,並未對她假以辭色。
現在還不是時候。
待做完了手頭的事,她才能重新安排阿妥與福叔,給他們另謀一份前程。
阿妥常被呵斥,對秦素的冷臉已經慣了,見她不聽勸,便去拉扯阿豆的衣袖,又向她使眼色,叫她勸住秦素。
阿豆卻根本沒去看她,只是馴順地垂著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襟,臉頰被灶火照著,微微泛紅。
秦素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十五歲的阿豆,眉鬆骨張、雙頰暈春,一雙眼睛水汪汪地,比平日俏麗了三分,整個人都有些不一樣了。
「夾糖甜糕還算不錯,明日做來,多加些糖。」秦素驀地便開了口,言笑晏晏,又有些頤指氣使,像是個愛使性子的小姑娘。
她本就是個愛使性子的小姑娘。在前世,於此時。
秦素的心情驀地輕鬆了下來,眸中堅冰須臾便化作了水,那笑容便有了幾分難以形容的瀲灩。
阿豆仍兀自出著神,阿妥卻是整張臉都亮了,又驚又喜,迭聲應道:「是是,女郎愛吃,我明日就做。」說著又咧嘴笑了起來。
她管著這院中諸人的吃食,秦素方才便是在吩咐她。
見她笑得燦爛歡喜,像是大日頭直曬到人臉上來,秦素竟莫名有些情怯。
她略略轉過頭,不敢再看,眼底開始發酸。
前世她對阿妥並不好,雖然知道她忠心,卻嫌她笨嘴拙舌,百般挑剔,阿妥做的飯食茶點,她從未誇過一句。
誠然,阿妥的手藝確實平常了些,可這又何妨?比起口蜜腹劍之輩,阿妥的忠誠才更可貴。只可恨她前世有眼無珠,不僅不曾善待阿妥,更錯認奸人為忠僕。
好在,悔之未晚。
這般想著,秦素便亦微笑了起來,一時間,廚房中的一主二僕,皆是面含笑意,心中歡喜。只是,這歡喜中的滋味,卻是各個不同了。
一夜無話。
次日卻是個麗日晴空的好天氣。用罷朝食,阿豆便去了前頭莊子買乾葫蘆,有莊民家裡曬了現成的,一枚銅錢可買五、六隻。
她前腳離開,秦素後腳也跟著出了門,卻是轉過宅院,往後山而去。
連雲田莊地廣人稀,秦府又沒派幾個僕從跟著,秦素出門從來都是無人服侍的。此時又恰逢社日將近,莊民們俱在前頭場院,她這一路連個人影都沒見到。
後山離著宅子不遠,秦素記憶中的那個地方,便在山南的位置,走上一刻鐘也就到了。
比起連綿起伏的連雲山,後山只能算是個小土坡,放眼望去,坡上滿是枯索的雜樹,亂草蒼蒼、黃綠間錯,一派蕭瑟。
秦素放慢腳步,在荒草中撥來划去,很快便找到了她想要的物事。
那是一種不起眼的草,半掌大的葉片,葉柄細短,長長的果萼裡包著果肉,此際已然成熟。
這株草夾雜在漫山的野草中,若不仔細分辨,根本無從尋出。
秦素的眼裡湧出些笑意,小心地將草連根拔起。
這裡確實長了幾株「三分三」。
三分三,一種劇毒草藥,草根毒性尤甚。據說生藥只需三分三釐便可致人死亡,所以便有了這「三分三」的名號。
前世在府中時,秦素偶爾聽僕從說起,連雲田莊有一戶貧家,誤將毒草當野菜食用,不幸全家身亡,自那之後,三分三這種毒藥方才漸為人知。
彼時的她對此自是全無興趣,直到陰差陽錯地進了「隱堂」,學了整整兩年的雜學諸技,這才知曉,當年她在後山一瞥而過的雜草,實乃劇毒之物。
不過,這種草藥在隱堂叫做野箊,與陳國名稱有異,然毒性卻是不相上下。
說起來,隱堂所授雜學內容極繁,卻並不求精,除藥理外尚有其他諸技,皆以實用為主,其目的便是令他們這些潛入各府的「暗樁」,有備無患、用以應急……
秦素臉色有些泛白,捏著三分三的手也輕顫起來。
她怕極了那裡。
也恨透了那裡。
那狼窟虎穴一般的地方,此生此世,她再也不要與之有任何瓜葛。
寧了寧神,秦素壓下滿懷的心緒,仔細在後山搜尋了兩遍,將三分三拔得一株不剩,剪下根莖,盡數收進帕中。
如此一來,就算將來有人相疑,首尾也被她收拾乾淨了。
略略掃去自己踏出的足印,秦素便攥著剩餘的三分三循原路返回,後山水塘邊有燒麥桿的草堆,她順手便將草葉埋了進去。
三分三的毒性大部分集中於根莖,葉子與果實雖也有毒,卻毒得有限,就算屆時燒出些毒煙來,於人畜亦無大礙,想來也不會有人查覺到。
處理完雜草,秦素加快了腳步,不一時便回到了住處。
院子裡是一如既往的岑寂。
阿妥在角院忙碌,平常絕少露面,因為秦素不喜。福叔卻是被秦素派去鎮上購置雜貨了,阿豆尚未回轉。
仰首望著缺瓦的房頂,環顧著這所磚土混合搭就的農家茅社,秦素長嘆:前世她真是瞎了眼,被如此對待,卻還一直做著回秦家做貴女的夢。
秦家何曾有貴女?
「為門戶計」,這是秦家女兒,尤其是庶女們的宿命,這道理,她早在前世便已明了。
淡淡地笑了笑,秦素拎著裙角轉回了正房。...<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004章 陌上游
換去沾了草葉泥漿的衣裳鞋襪,秦素便將之捧至角院交給阿妥,囑她馬上洗淨,隨後便彎去了廚房。
甜糕已經蒸好了,正放在一旁晾著,那香甜的氣息瀰漫四溢,撲人口鼻。
鄉居歲月,溫飽已屬不易,這糖糕幾可稱奢侈,前世的秦素並沒吃過幾回。
她深吸了口氣,用筷子揀了兩隻糕裝入碟中,又拿了一隻大陶碗、一柄木勺,方才回房。
回房之後,她立刻掩上門、銷好窗,方才將帕子裡的三分三根莖取出,剪短後裹進帕中放入陶碗,以木勺碾壓搗爛,並壓出汁液。
待汁液鋪滿了碗底,她將帕子打開,以勺子挑出藥渣裡較為細膩的部分,與藥汁一起攪拌均勻,再塞入甜糕的夾層。
三分三味苦澀麻,取其汁液則味道略輕,再用厚厚的糖稀溫上一會,味道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這也是她前世的經驗。彼時為了活命,她曾不止一次用過此物,熟知其用法與用量。
秦素專注地抹著藥泥,長睫輕顫,神情淡且靜,妍麗的側顏宛若工筆畫出,雖年紀尚小,卻已能想見將來的美豔。
碗中藥泥用去一半時,她便收了手。看看時辰已是不早,她將剩下的藥泥碗勺等物皆收在床榻下,又將糖糕表皮上的藥汁殘跡抹淨。
藥量並不算多,分兩次用卻是足夠了。
細細推算了一會用藥的時辰,以及由發作至嚥氣所需的時間,秦素最終將裝糖糕的瓷碟放在了櫥架的頂端,隨後仔細洗淨了手,方才開門推窗。
阿豆恰於此時回轉,抬眼便見正房的窗格兒裡映著一道側影,明豔如三月桃花,正是秦素。
她連忙舉起葫蘆,討好地向秦素笑:「女郎,我買了六個葫蘆,可夠用?」
秦素回憶著前世對阿豆的態度,含笑點頭道:「夠了。」又指著她手裡的麥芽糖笑:「這糖粘牙,你要小心。」
阿豆知她心情好,越發笑得討好,三步並兩步進了臥房。
房中那股淡淡的草腥氣早被秋風拂散,阿豆毫無異樣。秦素便吩咐她將葫蘆掛了幾隻在櫥架上,又選了一隻大小合宜的,叫她拿給福叔劈開。
對於秦素時而冒出的各種念頭,阿豆已經見怪不怪了,應了聲是便退了下去。
不多時,福叔也從鎮上回轉,再過得一刻,阿豆便將劈開的葫蘆送了過來。
送罷了葫蘆,她卻未急著走,而是在房中流連不去,一雙俏麗的三角眼總往櫥頂上瞄。
秦素知她心思,一面對鏡擺弄著幾朵絹花,左顧右盼,一面便道:「那糕兒我留著晚上再食。」
阿豆一下子垮了臉,囁嚅了幾聲便低頭出了屋,那背影裡流露出的不滿,秦素如何看不出?
阿豆喜甜食,那碟糖糕,便是為她準備的。
只是,現在還不是時候。
自鏡中窺著那個離開的背影,鏡子裡那雙清凌凌的眸子裡,劃過了一絲冷意。
用罷午食,阿豆便一個勁地催促秦素歇午。
秦素卻不想再給她搜書的機會了,自是不去理她,找了剪子在窗前剪窗花。
阿豆十分無奈,在房裡兜兜轉轉,過了一刻便出了門,說是要去前頭看社日的排場,走的時候神色匆忙、面含春色。
秦素低著頭,神情漸漸變冷。
下午的時間一晃而過,至晚用過飯後,阿豆的面色便有些不大好,嘴唇發烏,走路也打晃,像是受了風寒。秦素便囑她多喝熱水,早些回房休息。
這一夜,院中諸人皆是早早上榻,各自安歇。
翌日一早,阿豆卻沒出現。
秦素起榻後叫了幾聲,不見人來,便叫阿妥去尋。阿妥出去良久,又叫福叔去莊前問人,再進屋時卻是神色惶惶。
「阿豆……不見了。」她向秦素稟報,頭垂了下來,不敢多看。
秦素「哦」了一聲,隨手指了指妝台上的角梳:「阿妥幫我梳頭罷。」
阿妥應了,上前執起角梳,那梳子卻遲遲不曾落在秦素的髮上。
秦素便轉首看她,鮮潤的紅唇微啟,問:「怎麼了?」
阿妥的臉色更顯惶然,語聲低低:「女郎,方才阿福來說,前頭有莊民瞧見,今日一早,阿豆自己出了莊。」
她口中的阿福便是其夫福叔,方才秦素瞧見福叔自前莊而來,面色很是不好。
「有此事?」秦素長眉微軒,清凌凌的眼波里躍出幾星光點,明豔耀人:「阿豆去莊外了?我沒吩咐過她。」
阿妥眼中掠過一絲陰雲,欲言又止。
阿豆是個不安分的,據說與莊中某男子過從甚密,還有人曾親眼見她與那男子從莊前的小樹林裡出來,衣衫不整。
只是,這些話阿妥並不好說予秦素知曉。
秦素此時忽然一笑,轉眸看著阿妥道:「阿豆貪玩,怕是去鎮上玩了,你叫福叔套車,我們去鎮上找。」
阿妥愣住了,再一想秦素往日對阿豆的寬縱,便覺似乎也有道理,遂點頭:「但聽女郎吩咐。」
收拾妥當又草草用罷了朝食,福叔套上了牛車,主僕三人便往連雲鎮而去。
連雲鎮離田莊不過三、四里路,福叔駕車又穩又快,當牛車駛進鎮口時,辰正還未到,時辰尚早。
因鎮子地處漢安縣邊陲,往東走不上幾里便是符節縣境,乃是接通兩縣的要道,因此鎮中倒也稱得上熱鬧。秦素自車窗望去,只見一條寬闊的青石板路橫貫東西,車旁時而掠過各色鋪子與店家,她便知曉,這裡已是鎮中最繁華之處了。
她今日需行之事,便在這裡。
命福叔將車停在僻靜處,秦素便吩咐阿妥:「你先下車,去那邊的成衣鋪子買長身大袖袍、散口袴與皂靴各一,再買一頂皂紗帷帽,我要穿戴。」
阿妥愕然抬頭,滿臉驚異。
秦素要她買的,竟是整套的男裝!
「女郎莫不是要異裝?」阿妥不由出聲相問。
秦素點了點頭。
阿妥又是一怔,隨後神情中便有了些許責備。
縱然秦素平常很愛玩鬧,此舉卻仍是出格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第005章 薛二郎
靜了一會,阿妥終是低聲道:「女郎,這樣恐怕不妥,女郎終究還是秦氏女。」
秦氏一族雖已式微,卻仍可在郡中名門裡排得上號。阿妥自來忠直,此時見主人行事大膽,自是極力勸阻。
不過,秦素今日勢在必行。
她將臉微微一沉,語聲肅然:「阿妥,我是主,你是僕,你只聽我的話便是。」不知不覺中,語氣帶出了前世的威與冷。
阿妥身子一震,呆住了。
這樣的秦素,與以往實在大相逕庭。
秦素才只十二歲,容貌已是格外豔麗,阿妥再不曾想過,這般嬌豔明媚的女郎,眉梢眼角只那麼略略一動,便能生出這般的氣勢,那眼神更是冷冽如冰,竟叫人心底一顫。
不由自主地,阿妥心中那點勸止的念頭,竟然就被這幾句話澆熄了,遲疑一會,她終是應了聲「是」。
秦素心下微鬆,氣勢凝而不散,又低聲吩咐阿妥幾句,這才與她一同下了車,順手將一頂帽裙長至腳踝的冪籬戴了起來。
留下福叔看車,秦素與阿妥在巷口分作了兩路,阿妥去買成衣,而秦素則施施然走進了位於鎮東的書墨鋪,並在裡頭盤桓了好一會。
當她步出店門時,店老闆親到門口相送,態度十分客氣,秦素亦是笑語怡然。
若有熟悉秦家的人經過此處,便會發覺,這與老闆寒暄的女郎,其說話的口音竟有幾分漁陽腔調,而再看其身高與步態,倒像是秦家那個年輕的使女。
阿豆便是漁陽人,體態纖秀,身量比秦素高出大半個頭。
只要在鞋子裡塞些棉布,踩上木屐,再改一改口音並戴上長冪籬,秦素認為,她與阿豆至少有七分相像。
這是最簡單的易容術,亦是前世隱堂所授諸技中的一種,雖只淺涉皮毛,如今看來,卻終非一無用處。
三卷珍本,三百兩銀,外加書鋪贈送的整套筆墨紙硯,真是得其所哉。
秦素捧著書匣行至對街,復又回首張望。書鋪高懸的匾額光可鑑人,秦素眸中亦有光影躍動。
鮮少有人知曉,那匾額的背後,刻著族徽。
這鋪子是她特意選的,可巧便在連雲鎮上,也是她的運氣。
秦素眸中光影紛湧,復又歸於平淡。
今日真真是個好天。
她歡快地轉過身去,穿過街巷,彎進了側路。
那三百兩銀,秦素請老闆分成了兩百七十兩的銀票外加三十兩碎銀,一併收進了匣中。
手中有錢總是好的。
她記得很清楚,兩年後,也就是中元十四年,陳國便將實行「廢金改銀」制,此後的很長一段時日,皆是「金不如銀、錢不如鐵」,而陳國日漸衰微之勢,亦是自彼時始。
所以,方才賣書時,秦素只要了銀。
無論銀票還是銀錠,兩年後都將成為陳、趙、唐三國通用的主要貨幣,她當然要多換一些。
秦素一路思忖著,很快便回到了停車處,阿妥此際已經買好了成衣,秦素便上車換去了女裝。
當她再度跨下牛車時,已是身著男裝、頭戴帷帽,一身良民裝束,獨自一人轉出了路口,逍逍遙遙往鎮中最大的「醉仙樓」而去。
今日之事,阿妥不便與秦素同時露面,便留下看車,福叔則是拿著採買單子走了。秦素今天要買的東西不少,福叔只怕要多跑幾趟。
醉仙樓位於連雲鎮中段,起了兩層高的樓,很有幾分富貴氣象。雖有個俗得不能再俗的名號,倒也有那麼一樣不俗的事物,便是這裡的「青梅酒」。
此酒醇厚甘冽、綿柔清芬,堪稱酒中佳品,便在郡中亦很著名,那些名士高人往來此地,便沒有不嘗的,甚而還有人為此留字題詩,青梅酒的名頭便越發響亮。
有此上佳風物,醉仙樓自是客似雲來,秦素去得還算早,一樓堂座卻也沒剩幾個空位了,她便揀了個靠近門的位置坐下,隨便要了兩樣點心,幾個小菜。
那店夥見他一個小僮獨自上酒樓,頗有些奇怪,待聽到秦素說等人,又見她出手闊綽,便以為這定是哪家小廝來佔座兒的,倒也不敢多問,點頭哈腰地去了。
不知何時,一層薄薄的雲絮鋪散了半個天空,層層疊疊,像是漢白玉堆出的瓦棱。陽光濾過雲層,有一種燦爛的潔淨,若水洗一般。
秦素仰首看著,一時間竟有些痴了。
她已經有許久不曾仰望過天空了。
如此刻這般悠閒自在,望白雲舒捲的日子,在她的記憶中幾乎從沒出現過。
她抬起頭,悠悠然地看著天,心境是前所未有的放鬆,那種天空高闊、忘卻一切的感覺,讓她有種說不出的歡喜。
她望著天空出著神,漸漸地,唇角便帶起了一痕淺笑。
她聽到了馬蹄聲。
地處偏狹的連雲鎮,馬車並不多見,更何況,她還看見了那車簾最下角隱蔽處繡著的族徽。
她等的人,終於來了。
不一時,馬車便不出所料地在停在了醉仙樓的門口,車簾掀起,一位身材頎長的白衣男子,款步走下馬車。
醉仙樓裡,忽然變得格外安靜。
所有人皆張大了雙眼,望向這款步而來的男子。
這男子約莫十七、八歲,寬袍廣袖、烏髮如墨,狹長的雙眸清幽如深潭,容顏竟是十分俊逸。
「好個俊俏的郎君!」人群中傳來女孩子輕聲的感嘆。
秦素也在心底感嘆:薛允衡這廝,年輕時便已這般風騷了。
雖有些不以為然,秦素也卻不得不承認,薛家二郎,確是出眾。
前世她曾在宮中聽過傳言,說大都城中有兩位著名的美男子,一姓桓、一姓李,因二人一喜穿白,一喜衣玄,故有「白桓玄李」之稱。
後來,她也有曾幸見過喜穿白袍的桓家長子桓子澄,果然俊美無儔,只是其人清冷高傲,十分難以接近。以秦素淺見,桓子澄還不如薛允衡,至少後者還像個活人,不似前者宛若冰雕而成,簡直讓人望而生畏。
此時,人群中開始有了竊竊私語。眾人雖不知薛允衡的真實身份,卻也能從他身上感受到與眾不同的世族郎君氣派,此時自是悄聲議論不止。
廩丘薛氏,乃是陳國頂尖士族,薛二郎又是這般風度秀朗、儀態出塵,在這窮鄉僻壤自是如鶴立雞群,引人注目亦是當然。...<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006章 青梅嗅
便在眾人側目間,薛允衡已是負手而入,灑然自若,那一步一履若踏雲攜風,袍袖迎風舒展,若是不熟悉他的人,定會為他的風儀心折。
秦素暗地裡撇了撇嘴。
若不是親眼見過他在景泰殿紅臉梗脖子的模樣,連她也要被這廝的皮相騙過了。
她今日等的,就是他。
略略調整了一番心緒,秦素驀地起身,幾步便行至薛二郎跟前,一揖到地,朗聲道:「郎君請留步。」
她事先在舌底壓了一粒梅核,此時的說話聲已大異於往常,然聽在旁人耳中,卻仍是十分清脆悅耳。
被一個小僮當街相攔,薛允衡顯然有些驚訝,垂眸看了秦素一眼。
鄉居清苦,秦素這些年過得並不好,如今雖已十二歲,身形卻依舊十分單弱,此刻扮作少年,便越發顯得形容未足、滿身稚氣,看上去只有八、九歲的模樣。
薛允衡清幽的長眸裡,倏地劃過一絲冷意。
薛家勢大,難免會有求到門上來的各色人等,在大都時,這種當街自薦之事亦時有發生。只是,那求人的人自己不露面,卻叫個才及總角的小兒攔路,此等行徑,卻是極為無禮的了。
更何況,這小兒雖衣飾整齊,可皂紗下露出的肌膚卻是又暗又黃,一望便知並非士族奴僕,只怕是庶族出來的。
淡淡地往秦素來的方向看了一眼,薛允衡拂了拂袍袖。
藏頭露尾、沽名釣譽,這種人,他薛二郎自來厭之。
秦素一直在觀察他的表情,此時自是知曉,薛二郎這是誤會了,以為她這個「小廝」的主人便在座中。
此時早有薛家侍衛上得前來,低喝道:「小兒,速速讓路。」說著已是一掌推了過來。
秦素早知會是如此,一面閃身避過,語聲卻絲毫不亂:「我家師尊有言,郎君豈不知『未如清風松下客』乎?」
薛允衡的身形,陡然一頓。
秦素暗道了聲僥倖。
「未如清風松下客」是薛允衡的一句譏語,聽來雖雅,卻是諷刺所謂的漢安縣名士孫峻時的,說他還不如一隻松鼠。
前世在隱堂時,三國中各大士族的一切消息乃至於不少秘辛,皆是秦素的必修課目。
她早便知曉,中元十二年秋末,薛允衡遠赴江陽郡,期間發生了好幾件事,其中一件,便是這「未如清風松下客」的口角官司。
而巧的是,前世時,秦素亦曾於返家奔喪途中偶遇薛府馬車,看其方向卻是從連雲鎮出來的。彼時她雖未見薛二郎其人,那車上族徽她卻絕不會認錯。
此外,秦素深知薛允衡脾性,這廝平生最愛者有二:一是財,二是酒。
醉仙樓的青梅酒,當年可是很得了他幾句好評的。
只要將這些事結合起來想,便不難得出薛允衡這幾日的動向。秦素打定主意守株待兔,如今卻是巧之又巧地遇上了,還恰好又在「未如清風松下客」發生之後,她的確非常幸運。
此刻見薛允衡微顯遲疑,秦素哪肯放過這千載難逢的良機,忙舉起早就準備好的一紙信封,朗聲道:「我家師尊還道,郎君若有疑,可啟信觀之。」
薛允衡的腳步,終於完全停了下來。
他微微垂首,正色打量著一身僮僕打扮、頭戴帷帽的秦素,神情中帶著幾分審視。
秦素任由他打量,手裡的信卻舉得高高地,以使薛允衡看清上頭封好的火漆。
薛允衡清幽的長眸裡,漸漸有了一絲玩味。
「拿來一觀。」他說道,語聲清悅如山風過耳,極是動聽。
便有一個侍衛奉命上前接過信封,挑開火漆取出信紙,讓薛允衡就著他的手看信。
如今局勢並不太平,就算是廩丘薛氏,行事亦需謹慎,這種來歷不明的東西,自是不能叫郎君親手觸碰。
薛允衡負著兩手,凝目向信上看去,卻見那上頭只有似詩非詩的一句話:「白衣薛郎君,負手嗅青梅。」
他不由挑了挑眉。
原以為是憑信自薦,卻不料並非如此,這倒真是……有趣。
他垂眸看著秦素,臉上浮起一個瞭然的笑:「術數贈言。」
不是在向秦素求證,而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是。」秦素應道。
薛允衡的聰明,她可是早有領教的,此時見他一語道破,心下也不覺有何奇怪。
薛允衡聞言,眼神越發地玩味:「你可知信裡寫了些什麼?」
秦素立刻搖頭,語聲清脆地道:「不知。」
她這真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了。
她當然知道這信裡寫了什麼,這信就是她寫的。
大都名士最尚白衣,薛允衡也不例外,且這廝還很喜歡「負手而立、大袖當風」那一套,前世秦素曾無數次見過,所以她才將「白衣、薛二郎、負手」都寫了進去,就是算準了他這毛病。
聽了秦素的回答,薛允衡未置可否,只靜靜地望著她,狹長的眸子幽如深潭。
秦素昂然而立,脊背挺直,雖是僮僕裝扮,又有皂紗遮面,然態度卻頗為灑落。
停了一刻,她驀地歪了歪頭,伸手向上一指,語聲清朗:「師尊臨走前交代,叫我於今日此時在此等候,若有一位容顏俊美的白衣郎君行過這青梅酒幡,便將信交予他。」
薛允衡微微一怔,不由自主抬頭看去,卻見頭頂上一面白布酒幡正迎風招展,上頭大大的「青梅酒」三字,格外醒目。
他不由勾唇一笑。
原來,「嗅青梅」竟是這麼個意思。
「倒也有趣。」他唇邊笑意漸深,招手叫秦素近前,問道:「你口口聲聲師尊,卻不知你師尊名諱為何?」
他問得和悅,說話時面帶微笑,風度翩然。
周圍的女孩子們無不臉頰微紅,只覺得這郎君無論說話還是動作,都有種說不出的好看。
秦素微微躬身,態度恭而不怯:「郎君見諒,師尊囑我不要報他的名諱,我不敢違逆。」
此語一出,四下看熱鬧的人立時便起了一陣躁動。
當今之世,黃老近廢、玄學盛行,那些名門高士最喜高談闊論,更兼又有「清議」一說,「臧否人物、噓枯吹生」,評點一個人的學問德行,而朝廷用人也必須經由這些名士「縣議」、「郡議」提名,由州、郡、縣中正審核後層層上報朝廷,方才採納。
於是,有些人為求成名,往往便會行些驚人之舉,為自己搏個名聲,以期得名士青眼,若能再被這些名人點評幾句,那便是前途無量了。
如今這小僮當街攔人,又語驚四座,眾人皆以為其師尊是為求名,卻不料竟非如此,倒是大出所料。...<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007章 論飛星
薛允衡也有些驚訝。
意料中事,此際卻脫出於他的預想,一時間又激起了他幾分好奇。
不過,這好奇也只維繫了幾息,他的神情便又淡了下去。
他掠開視線,望著遠處依稀可見的連雲山,閒閒地拂了拂袍袖。那鑲著織錦繡回字暗紋寬邊的袖擺,在半空裡劃出了一個灑脫的弧度。
秦素心裡緊了一緊。
看起來,這位薛家二郎並沒有繼續追問下去的打算。
她熟知此人脾性,一見他這表情與動作,便知道他這是有些厭了,若再拖延下去,這廝耍起脾氣來可不好應付。
想至此處,她立刻趨前兩步,自袖中又取出幾隻信封,壓低了聲音道:「師尊並非託大,請郎君見諒。他老人家囑我將這幾封信交予郎君,請郎君務必依信封上所寫日期,依次啟而觀之,切切,切切。」言罷將信交予一旁的侍衛,後退幾步,躬身而立。
這一番舉動言語,既顯坦蕩,又很知禮,倒叫人刮目相看。
薛允衡仍是寂寂無語,眼角餘光卻見那信封上果然標著日期乃至於時辰,那一筆字既不好、亦不壞,他心下不免又多了幾分好奇。
「『未如清風松下客』,卻從何處始得知?」他啟唇笑問,眉間蘊了一分溫潤。
這便是在問師承了,卻是問得雅緻平和,並無咄咄之勢。
不得不說,士族子弟的教養果非旁人可比,即便面對的是連面目都隱在皂紗下的黃口小兒,薛二郎依舊言辭有禮,令人如沐春風。
眾人見狀又是一陣感嘆,這位郎君的風度,只怕便是在大都也是少有的了。
秦素也在心里長吁了口氣。
終於問到這個問題了,她都等了好半天了。
她整了整衣袖,抬頭朗聲道:「師尊是用紫微斗數推演出來的。」
紫微斗數?
薛允衡負在身後的手,微微一握。
他曾在一本前朝孤本上見過這個名字,只是,此術應該早就失傳了。
「紫微斗數?那是什麼?」人群中有人低聲發問。
「從來沒聽說過,莫非是星佔?」另有人問道。
紫微乃是星名,後一個說話的人倒還有些懂行,只是,紫微斗數卻絕非星佔,而是比它要複雜得多。
秦素略略垂首,唇角有了一絲笑意。
這正是她要的效果。
她今天不是為「人」揚名,而是為「術」揚名。
這是她苦思幾晚,將前世一切理清之後,得出的最後結論,也是身為秦家最不受寵的一介庶女,所能找到的最佳捷徑。
以術數為名,化用前世記憶,為她自己、也為秦家,找幾座最大的靠山。
而她所用之術數,便是紫微斗數。
術數自前秦開始盛行,星占卜筮、奇門遁甲、六壬相術、拆字堪輿等等,皆是廣為人知的。而紫微斗數雖早已有之,只因秦末戰亂、禮崩樂壞、三國紛爭、戰火頻仍,諸多學問皆已失傳。紫微斗數本就因其艱深而研習者極少,如今更是知者寥寥,精通者則根本沒有。
前世時,直到中元二十三年,也就是十一年之後,紫微斗數方從唐國傳入陳國,中元帝對之大為盛讚,甚至還一度沉迷其中,秦素在宮中待了五年,自然而然也就略知一二了。
秦素以為,紫微斗數的神秘冷門、知之者寡,正適合對術數一竅不通的她。以之裝點門楣,既能以最快的速度成名,又可免被人瞧出破綻。
只要小心從事,再掛一個「世外高人」的名頭,她往後所謀之事,將會容易許多。
她一面轉著念頭,一面不著痕跡地看了薛允衡一眼。
薛允衡亦正在看她。
二人隔著皂紗對視了片刻,薛允衡終是開口問道:「倒要請問小郎一聲,何謂紫微斗數?」
不再以「小兒」相稱,而是改口為「小郎」,這其中的微妙變化,讓秦素心中歡喜更甚。
薛允衡終於開始認真起來了,這就表明,最艱難的那一步,她已然邁過。
略略思索片刻,她揚聲答道:「師尊說,紫微斗數便是以天上的南斗、北斗、紫微垣並其他虛實星曜,合以八卦、五行之經緯,定局布星、排演命數,大可知天地造化,小可知一生福禍,其紛繁浩軼便如浩瀚星空,可是一門極大的學問呢。」
她語聲清亮悅耳,所言內容又新穎出奇,一時間,醉仙樓中鴉默雀靜,唯她的話語聲在眾人耳邊迴蕩。
薛允衡沉吟了一會,蹙眉道:「星曜於天,便如江河在野,何來『虛實星曜』一說?不知這其中的『虛星曜』,該當何解?」
不愧為頂尖士族子弟,一語便問中紫微斗數中最難解的一點。不過,問過之後,薛允衡想了了想,忽地眉頭一鬆,笑道:「莫非……這虛星曜便是『虛宿』不成?」
虛宿為二十八星宿中的一宿,亦可稱為虛星。
不過,此虛星與秦素所說的虛星,卻並非一回事。
秦素作勢撓了撓頭,歪著腦袋道:「我師尊還沒教過我呢,不過他老人家說過,郎君必會有此一問,故此叫我先將答案背下來啦,我這便背給郎君聽。」
眾人聞言皆笑出了聲,只覺這小僮到了此刻方有幾分稚兒模樣,卻是十分有趣。
秦素便背著兩手,搖頭晃腦地道:「紫微斗數列眾星,虛虛實實各分明,南北雙鬥紫微垣,別有飛動十八星。福祿壽昌貫空庫,印貴虛杖異刃刑,再有天姚與天哭,旄頭紅鸞耀漢清。」(註:本詩為作者杜撰,請勿考據。另十八飛星確實為紫微斗數排命時的重要依據。)
一口氣背完了全詩,秦素補充道:「師尊說,這詩中『福祿壽昌貫空庫,印貴虛杖異刃刑』十四字,每字前需加一個『天』字,稱天福、天祿、天壽、天昌等等,皆是星名,以這十四星再加天姚、天哭、旄頭、紅鸞四星,合計起來,便是紫微斗數中的十八飛星了。這十八飛星多非真正存在於星曜中,然以紫微數推演之時,卻常以之定局布星,故才有虛星實星一說。」...<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008章 且上樓
在場諸人包括薛允衡在內,此時皆是屏聲靜氣,聲息全無。這十八飛星光名字也聽得人眼花繚亂,眾人都有些暈了。
秦素自己其實也暈著。
這虛星實星之說,實則未有定論。前世時,紫微斗數盛行開來後,便分出了幾大流派,大家各執一詞。秦素彼時為討得中元帝歡喜,便揀著其中一派的入門口訣背了幾句,如今卻恰好用上了,聽上去倒還能唬人。
薛允衡對紫微斗數本就並非一無所知,「飛星」一說他亦知曉,秦素此刻所言,恰好將其知曉的補全了,他心底裡便多了幾分信服。
「是我孤陋寡聞了,多得小郎解惑。」他含笑說道。
秦素亦笑道:「郎君不必謝我,都是我師尊說的。」說著她頓了頓,又道:「紫微斗數就算以實星而論,其實亦有實星虛用一說。便如貪狼、巨門、祿存、文曲、廉貞、武曲、破軍、北斗這八星,在紫微斗數中並非以文曲星居中,而是仍以紫微為首。如此一來,北斗七星便也由實化虛,稱為虛星亦不為過。」
這段話乃是當年中元帝說的,秦素委實不解其意,但這並不妨礙她照搬其說。
只要能夠唬人,她實在很願意再多背幾段,只可惜,她知道得著實有限,且還須留上幾手以備往後要用,所以,解釋完虛星之後,她便再不多言了。
此時的醉仙樓中,直是鴉雀無聲。
自前秦始皇帝垂拱宇內、秦王朝歷五百年而衰,民智早經開啟,本朝又盛行清談,庶族百姓亦沾染風氣。因此,秦素所言雖頗艱深,眾人卻也聽得津津有味,更知曉這是一門極深奧的學問,便只這短短數語,已叫人窺見這紫微斗數的博大精深。
薛允衡屏息聆聽,面上含著幾許沉思。
這小僮所言與他所知的紫微斗數,倒有八分接近,而那位師尊推出「松下客」一事,也頗令人訝然。
這件事就發生在兩日前的資中縣,當時在場的人極少,就算有人四處傳話,也絕不會這麼快便傳到連雲鎮來。亦即是說,那位「師尊」先生,很可能是真的提前推算出了此事。
見薛允衡沉吟不語,旁觀諸人便開始悄悄議論了起來,過得一刻,便有人問:「這位小郎,請問一聲,紫微斗數可卜吉凶否?」
說來說去,術數與命理總能扯上關係,而世人對學問感興趣的不多,算命這回事卻是人人都好奇的。
「可。」秦素立刻用力地點頭。
這才是她的最終目的。
她就是要藉著紫微斗數替人卜吉凶,最好能把那些貴人、名人們都卜到跟秦家綁在一起才好。
「如此,小郎可否替僕卜一卜?」那先前問話之人又道,一面已自人群中走了出來。
秦素循聲看去,卻見那人是個白面微鬚的中年男子,觀其穿著打扮,像是個行商。
秦素張了張口,第一個念頭便是拒絕。
她哪懂什麼紫微推演之術?若是畫個星盤、安個命宮之類的,她倒是勉強可以,但也僅限於此,再多的她可無力施為了。
可是,那拒絕的話尚未說出口,她忽然心念一轉,想到了一事。
轉眸看了看沉吟不語的薛二郎,秦素決定,再為今日之事加一個籌碼。
心念既定,她便轉向那中年人問:「郎君可是行商?」
那中年人忙應聲道:「正是,小郎好眼力。」
本朝的商人地位十分低下,別看秦素只是個小僮,只因她身後有一位精研術數的「師尊」,她的地位便儼然比這商人要高了許多,這商人對她的態度便帶了幾分小心與討好。
秦素便笑道:「我可不敢自誇,這話是我師尊說的,他老人家說,今日若有行商來問,可贈一言,不知郎君願聽否?」
那中年人忙不迭地點頭陪笑道:「願的,願的,還請小郎說來。」
秦素清了清嗓子,脆聲道:「師尊說了:南南之南,郡多買碳。」
這清亮的聲音落下,醉仙樓裡便又是一靜。
大家還以為能聽到什麼警世之言呢,卻沒想竟是這樣一句話。
那中年人皺起了眉,顯然並未領悟辭中之意,神情十分茫然。
秦素這兩句話其實是說給薛二郎聽的,這商人解或不解,倒在其次。
自江陽郡往南行,依次是漢嘉郡、朱提郡與建寧郡。
中元十二年冬,向來四季如春的寧州建寧郡突降大雪,導致薪碳價高。
於商人而言,這句贈言可是十分實惠了,只看他能不能懂,懂了又會不會信。
秦素瞥眼看向薛允衡,卻見他仍在沉思,應是並未聽到他們的對話,倒是他身後一個文士打扮的男子,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秦素暗自點了點頭。
這世上的聰明人還是很多的,只要有人能聽懂,那便足夠了。
她斂下心神,轉向薛允衡長揖到地,語聲朗朗:「師尊之言,還請郎君勿忘。」
薛允衡回過神來,清幽的長眸中漾起笑意,語聲和緩:「自然不忘。」
他的語氣十分閒適,態度亦很輕鬆。
秦素看在眼中,不免嘆了口氣。
薛允衡顯然仍是將此事當作了一件趣聞,而不是真正地予以重視。不過,以秦素現在的能力,能讓廩丘薛二郎停下來聽她說完這麼一大段話,此事便已成功了一半了。
這般想著,她終究有些不放心,便又端正了身形,朗聲道:「郎君乃是信人,還請勿負師尊之意。」
但願薛二郎能看那幾封信,秦素如今也只能這樣祈禱了。
見這小僮瘦瘦小小,說話行事卻自有一股沛然之氣,薛允衡倒有些訝然,停了一會方頷首微笑道:「好。」
秦素欣然點頭,攏袖再施一禮,便繞過薛家一行人,踏出了醉仙樓。
眾人引頸而顧,只見那著青衣的小小身影,不多時便行至了視線盡處,那一雙大袖隨風拂來擺去,倒有了幾分仙家的飄逸。
凝眉望著秦素消失的方向,薛允衡心中頗為躊躇。
對於那位「師尊」,他還是有幾分好奇的。
一個侍衛近前兩步,低聲問道:「郎君,可要派人跟著?」
薛允衡沉吟了一會,神色微凜:「罷了,此處已近符節,不宜生事。」語罷一揮袖,淡笑道:「上樓。」
那侍衛領命而去,一直站在旁邊沒說話的那個文士卻走上前來,低聲問道:「郎君,那人或可一用,何以交臂而過?」
薛允衡笑得篤定:「先生以為,這世上真有淡泊名利之人?」語罷,閒閒一擺衣袖,神態怡然。...<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009章 前生技
那文士一愣,旋即瞭然,笑著退去了一旁。
若那位「師尊」果然淡泊名利,又如何會令徒兒當街攔住薛二郎,且當眾將那「紫微斗數」抬出來說?薛允衡料定自己與那位「師尊」還有再見之日。既是如此,又何必上趕著追上去?且這世間沽名釣譽之人甚多,若無實證,他自不會輕信。
一如薛允衡料定了秦素口中的「師尊」絕不會就此沉寂,秦素也早就算準了薛允衡絕不會派人跟著她。
薛允衡帶出來的人手並不多,以目前形勢,他是根本無暇分出人手來盯著一個莫名其妙的「師尊」的。
此外,外表看來,這位薛家二郎灑脫不羈,對名聲根本不在乎,然而骨子裡的他卻最是高傲固執,對認定的事有著超乎尋常的堅持,甚至不惜以命相抵。
前世的她曾對此恨得牙癢,然而在心底裡,卻又有一點隱秘的敬佩。後來薛允衡血濺丹墀、命喪朝堂,她竊喜之餘,亦有些許傷感。
往事如煙,如今回思便如故夢,時常令秦素悵惘。
那滿朝文武何止百人,卻也只有薛允衡敢直言「德法不維,始亂當世」。
所有人,包括秦素,都十分清楚,這八個字,的的確確就是中元帝晚年的寫照,卻無人敢多一言。
所謂的士子風骨、冠族氣概,在中元帝的淫威面前,又有幾人能持守不變,且,堅執如初?
唯薛二郎而已。
秦素有些感慨,嘆了一聲,倚窗不語。
此時,牛車已駛離了連雲鎮,車窗外是大片青碧的天空,野地曠朗,風物蕭疏,秋風颯沓而來,空氣裡有一種乾燥而清新的氣息。
薛二郎此次南行,大有深意。
一念及此,秦素便不免有些切齒。
這是絕好的良機,只可恨她不是男子,不能親身前往,只能行一個迂迴之策,叫薛二郎間接承她一個人情,實在很叫人無奈。
她一路長吁短嘆,神情鬱鬱。阿妥度其面色,自是不敢多問,然心中疑惑卻是更甚。
說是去鎮上尋阿豆,可看看塞了大半車的各類雜物,阿妥總覺得,秦素更像是專去鎮上採買東西的,尋阿豆不過是個藉口。
可是,阿豆一向最得主子信重,如今久去不歸,依秦素平常的性子,一定會大鬧大吵,哪得像此刻這般淡然如常。
阿妥偷眼看去,卻見秦素正憑窗遠眺。
過了五年的清貧日子,秦素的膚色不算白皙,臉也瘦小,卻終是掩不去眉目裡的妍媚。
只是,這般明豔的容顏,卻偏多了一股板正肅殺之氣,便如那桃李含苞卻遇淒風苦雨,真是既矛盾又怪異。
這樣的秦素,讓阿妥覺得陌生。
不過,這種陌生並不叫人難受。阿妥甚至覺得,身為秦家女,秦素早該是這般模樣才對。
牛車行至田莊外的小樹林時,秦素叫了停。
此時的她早已換回了女裝,待車停穩後,她便下了車,也不叫阿妥跟著,獨自去林中走了一圈。
阿妥還在對著那半車的雜物想心事,根本便沒注意到秦素下車,而福叔見她並未走太遠,便也沒跟著。
車子在莊口只停了一會,很快便又重新駛動起來,待回至住所,秦素看了看時漏,恰是午初時刻。
簡單地用罷午食,略歇了片刻,秦素便叫阿妥從廚房裡搬了兩個醃菜缸,洗淨備用,又叫福叔將今日採買的那半斤黃柏槌碎,秦素自己則將拿了桿枰,仔細地稱了半升橡斗子、三錢胭脂。
這些皆是今日採買來的。
不一時,福叔便將黃柏處理好了,秦素便將碎黃柏與橡斗子分別放入醃菜缸中,每缸裡頭各放了兩升水浸泡。
這兩樣東西要泡十二個時辰才能用,因此便先擱在角院裡。
忙完了這些,秦素便又回了房,從那一匣子筆墨紙硯中,取一了張豎紋棱紙,拿妝盒比著,裁成了寬七寸五分、長九寸大小的紙樣,共裁了四張。
裁好之後,她便磨了一池的墨,試了試濃淡,旋即便以筆蘸墨,在裁好的紙上寫下了「廣陵郡江都縣」幾個字。
秦素在寫路引。
或者說,她是在偽造路引。
陳國路引,豎棱中紋黃柏紙制,寬七寸五分、長九寸,書大篆,是陳國人前往各地的通關證明,發放時一式兩份,一份留官府備案,一份隨身攜帶,每過一地,均需蓋上當地官印為證。
前世的中元十三年春,陳、趙兩國邊境突起爭端,猝不及防之下,位於陳國廣陵郡的江都、堂邑、海陵三縣盡皆失據,被趙國收入囊中。
自那一戰後,三國紛爭再起,大亂之勢漸生,直至最後,真正的強者出現……
秦素慢慢彎起了唇角。
她還是喜歡亂世的。
這世道一亂,她便也有了空子鑽。就好比此刻,若沒有半年後的那場亂子,她又哪來的便利偽造路引呢?
想那江都等三縣,連地方都叫人佔了去,這縣署裡的文書記錄肯定也就沒了,且邊境戰事一起,百姓們自是紛紛逃往中原,情形定然混亂,那路引上便是少了幾枚官印,也是說得通的。
如此一來,一則無證可查,再則情有可原,她做的路引,可不就從假變成了真?
秦素的唇角又彎了彎。
隱堂所授諸般雜藝,有些還真是很管用。
當年在隱堂時,假造公文便是極為重要的一課,尤其各國公文行文的官方用語、字數、字體、紙張、印鑑等等的特點與差異,那授課的夫子皆講得十分仔細,考試也極為嚴格。
所以,秦素會寫公文,遣詞造句還很正規,此外她還會仿字、染紙以及刻印。
只這麼聽著,自會驚於她所學甚多,然若細究下去便知,她所學諸技皆極有針對性,駁雜不純,且極為偏科。
仿字,不過大篆與隸書兩種,皆為三國公文通用字體,不求寫得好,只需字跡端正;染紙,她也只會各國公文紙與部分詔紙的染法,因這兩種紙不許民間販賣,需自行染制,而其他花樣的粉箋花箋,她卻是一樣也不會;說到刻印,這個更是考驗功力,秦素那時每天都要抽出半個時辰練習,兩年後也只能勉強仿刻三國各州、郡、縣的名稱,以及「官、宮、制、印、敕、造、命」等有限的幾十字。...<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第010章 何所憶
前世時,便是靠了這一手技藝,秦素逃過了數次危機。不過那皆是在趙國,如今她仿的卻陳國公文,這還是兩世加起來的第一回,難免有些手生。
路引很快便寫完了,秦素一共寫了兩張,攤開放在一旁晾乾,只待明日染罷即可。剩下的那兩張她預備先空著,明日一併染出來,以防將來有用。
看看匣中尚餘的細紋與大紋豎棱紋紙各一,秦素想了想,便將它們也全裁了出來。這兩種規格的紙分別對應著不同的官階,只要染成黃柏紙,便是陳國官方所用的公文紙了。
做完了這些,她又拿起墨錠開始磨墨。
這一次她將墨磨得極濃,之後便自匣中揀了一卷薄白棉紙,打開展平,開始為印章起稿。
已經許久沒做過這些了,如今重拾舊藝,秦素寫了好幾稿才算滿意。待寫罷印文,便將紙返覆於印石上,以小筆沾水輕刷。這紙極薄,不多時便將反字印了出來。
渡稿已畢,接下來便是刻印了。陳國各縣皆以陰文制印,故秦素便也用了陰刻之法。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日影西斜,在白牆上映出淺淡的幾撇雲影,那光影層層縷縷,渡進窗中,又換作了淡淡的青。
秦素直起腰來,極為不雅地伸了個懶腰。
四枚官印皆已刻就,這一個下午的時間沒白廢。
她擱下刻刀,一隻手托著腮,望著窗邊的斜暉出神。
夕陽淡極近無,將她的眉眼輕輕攏著,有一種格外的乾淨,如線描點染的畫稿,只待輔以濃色,便可成就一卷靡豔綺羅。
然而,這靡豔卻遲遲未至,這綺羅便空落落地起來,那畫稿便也就這樣停在了那裡,將及未及地,叫人既不捨挪眼,又不忍細看。
秦素出了會神,細細想了一遍自己的計畫,確定無甚錯漏處後,她便又起了身,將東西收拾在了書匣裡,拿了把小銅鎖鎖了,遂又去了角院,將早上買的一壺酒拿回了屋中。
她這一進去,便又是關門闔戶,不知在房裡忙些什麼。
阿妥夫妻兩個卻也並不多問,只默默地做著手裡的活計。
秦素瞧在眼裡,十分滿意。
在宮裡活得久了,便知道什麼樣的下人才真正頂用,便是像福叔與阿妥這樣的才好。那些有小聰明的、愛揣摩主人心思的,往往最易壞事,也最容易被人收買。
晚食之前,秦素終於開了門,她肅容喚過了福叔,吩咐他明日一早去城署報阿豆逃奴。
「她捲了我最值錢的幾樣首飾走了。」秦素語聲恚怒,雙眉聳立。
「女郎,可要往府裡報一聲?」福叔便問。
阿豆的身契並不在秦素手上,而是在她的嫡母林氏手裡,就算是成了逃奴,也應該給秦府的管家太太報個信才是正理。
秦素想了想,搖頭道:「先不急。明日你先去報官,再去尋莊頭說知此事。」停了一停,又拿了一塊碎銀遞給福叔:「城署中怕是要用些錢,你看可夠了?」
福叔躬身收下,以手掂了掂,點頭道:「夠了。」又問:「女郎還有何吩咐?」
秦素垂眸思忖片刻,問:「莊子西面是否有一戶人家,家裡只祖孫二人,那老嫗說話是南方口音,孫子叫阿承?」
福叔想了想,躬身道:「是,那老嫗姓周,阿承今年八歲。她家家境不好,前些時候阿承病了,請醫花了不少錢。家裡就她祖孫兩人相依為命。」
秦素沉吟了一會,便招手喚了福叔近前,另遞給他一塊碎銀,並低聲交代了他幾句話。
福叔應諾一聲,又等了片刻,見秦素再無吩咐,便無聲地退了下去。
由始至終,對秦素手上多出來的銀,他連個表示疑惑的神情都沒有。
天很快便黑了下來。
秦素早早便上了榻,角院與耳房的燈火也逐次地熄了。還未至戌正,整間院子便在黑暗中漸漸安靜了下來,陷入了沉睡。
子初時分,秦素緩緩睜開了眼睛。
四下里靜極了,連風聲都聽不到。窗紙上映著淺白的光,恍惚而又幽暗。
她翻身下了床,藉著淡淡的月光穿上衣物,也未秉燭,摸黑出了房門,來到了位於角院旁邊的菜窖。
益州人喜食泡菜,幾乎家家都建有醃製泡菜的菜窖,且越是貧瘠之地,那菜窖便建得越大。想那泡菜久擱也不會壞,且地窖亦有儲物功能,窮人家自是多有建的。
秦家的菜窖亦修得極大,門後是七級向下的台階,菜窖的四角放著石灰,用以去除潮氣,另一頭還挖了通風的氣孔,人在裡頭也不會憋悶。
秦素輕輕拉開了窖門。
夜風攜著微茫的月色,灑上石階,空氣裡瀰散著極淡的酒香,還雜著些甜膩的糕餅香氣。
秦素屏住呼吸,停頓了片刻。
石階盡處擱著一隻小銅燭台,幽幽火光驅散了黑暗,隱約可見旁邊倒臥著的一團人影。
她靜靜地望著地上的那團人影,似是遲疑,又像觀望。
那人影一動不動,像是睡得熟了,然而又聽不見呼吸聲。
秦素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極淺的笑。
她返身輕輕帶上門,裙動如雲絮,飄飄擺擺步下台階,一點聲音都未出。待行至階下,她便彎腰拾起地上的燭台,向四下照了照。
燭光所及處,是散放著的菜壇與油甕,還有幾口袋米面,再往里約七八步,則是半人高的一堆磚瓦,還有一架倒放的木梯。
去歲房子漏雨,福叔為了省下僱人的錢,便與阿妥一起動手修好了屋頂,這些磚瓦便是那時用剩下的,全都堆在了此處,上頭積了厚厚的灰,顯然是很久無人涉足了。
秦素持燭前行了兩步,確定那磚瓦無人動過,微微鬆了口氣。
在她的記憶裡,阿妥他們通常極少去菜窖,可她總要親眼看過了,才會放心。
她回身來到那團人影處,蹲下了身子,仔細地照了照那具僵臥的屍體。
這張臉,以及這具身體,曾無數地次出現在她的夢裡,粘膩的,潮熱的,混濁的,像雨天時身上的濕衣,牢牢地貼在人身上,甩不脫、躲不掉、移不開,直讓人恨不得刮下層皮才好……
手中的燭火忽地晃了晃,也不知是不是氣孔裡傳來的風吹的,秦素的臉被燭光映著,陰晴不定。
那粘膩得幾乎令人發瘋的感覺,在這微涼的風裡散開了。
她緩緩垂下了眼眸。
鄭大,她前世的「姦夫」,此刻已經斷了氣。...<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011章 往事杳
燭火下細看,這人倒真是生了一張招人的面孔,即便是青白扭曲、嘴唇烏紫的難看死相,也沒掩去這張臉原本的清秀。
秦素面無表情,舉燭往屍體的周圍照了照。
不出所料,在鄭大的手邊倒放著一隻酒壺,壺裡的酒已是涓滴不剩,旁邊還有一隻空了的粗白瓷點心碟。
秦素怔怔地望著那隻碟子。
幽暗的燭火下,白瓷碟子泛著柔光,圓潤、豐麗、恬和,像那一晚天邊柔白的月。
在那個微涼的秋夜,她踏著滿地細碎的銀輝,就像是踏著自己那一腔細碎繾綣的心事,暈乎乎、軟綿綿,跟在阿豆的身後,來到了花園最偏僻的山石子洞。
阿豆說,今晚府中有人夜遊。
阿豆說,那最最俊俏的蕭郎君,對秦素情絲難斷。
阿豆還說,蕭郎君叫人傳了話,約秦素在山洞裡見面。
秦素坐在石凳子上,惴惴不安地等待。月華如輕紗,星光柔淡,花香瀲灩。她被這美景圍著,被心裡的念頭醺著,頭昏眼花、不知所以,也不知是夢還是醉。
直到,一聲尖叫將她驚醒。
迷迷糊糊地睜眼,眼前月華變成了燭光,花香成了女子衣上的熏香,而漫天星輝,卻變成了嫡母刀子般的眼神。
秦素那時才發覺,她並沒有坐在石凳上,而是倒在冰冷的地上,她的身旁是一具陌生的身體,粘潮的汗味雜著陌生的奇異味道,充斥著她的鼻端。一條溫膩膩的男子手臂,橫搭在她寸縷未著的胸前。
她的身體,撕裂般地疼。
她慌了,本能地想要找衣服遮掩,瞥眼卻見她的嫡母高舉明燭,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那眼神,就像在看一樣髒得再也洗不淨的事物。
秦六娘與府中管家花園私會,被當場捉姦。
這真是再俗不過的一齣戲,俗得讓人連看都不願多看。
秦素哭,也鬧,說自己被人設了圈套。
可是,沒有人相信她的話。
鄭大赤著滿是吻痕的精壯上身,以頭搶地,額頭染血,那聲嘶力竭的吶喊直是振聾發聵:「是六娘約我至此,以藥相迷、以勢相逼。我願一死以證清白!」
那樣撕心扯肺的哭喊,至誠至真,不由人不信。
人人皆知,秦六娘見了俏郎君,從來路都走不動。
人人亦知,秦六娘粗魯不文,從不知禮數規矩為何物,此前亦曾引誘別府郎君,名聲很是不好。
而她的「姦夫」鄭大,不只風流俊俏、通文曉墨,更是她的救命恩公。當年她回府途中路遇強人,是鄭大與阿豆死命相護,又恰逢一位路過的劍士出手相助,秦素才得以活命。
救命之恩,以身相報。
郎俊女俏,青春少艾。
這故事只聽著便已蕩氣迴腸,更遑論前因後果一絲不差,若說秦素與鄭大沒有私情,誰信?
她哭得暈了過去,醒來時,已在陰冷的柴房,腳上只著了一隻襪子。
一個沒了貞操、名聲敗壞、帶累閤府聲譽的庶女,連送給人做小妾也不配,活著都嫌污了空氣。
她以為她必是要死了,或一根白綾,或一碗湯藥,總逃不過一個死字。
可是,她只在柴房呆了一晚,便被嫡母派來的人送去了偏院,好吃好喝地供著。
後來她才知曉,她被許予了漢安鄉侯膝下的么兒做妾。
此子最愛美色,亦最喜納妾,不過,他府中的妾室,沒有能活過一年的。
有人暗地裡傳他是個天閹。
火苗跳躍著,像是不堪黑暗的傾軋,卻終是掙不出這死寂的囚籠。
秦素覺得有些冷,不由自主瑟縮了一下。
後來的幾天,她已經不怎麼哭了,因為知道,哭也無用。
她像是在做一個漫長而可怕的夢,她只想早些醒來,回到平常的日子裡。縱然,那些所謂的平常日子,其實也並算不得好。
如今回思前事,秦素便覺得自己傻。
不過是失貞罷了,天又沒塌。可笑她那時一心求死,就連聽到鄭大逃跑、阿豆失蹤這樣的消息,竟也不願動腦子想一想。
再往後,她總算學會了動腦子,也總算明白了嫡母對她的安排,是多麼的「用心良苦」。
彼時的秦家已是風雨飄搖,秦府幾位郎君相繼出事,太夫人重病垂危,西院夫人沉痾在床,偏偏窯場又因藏龍盤一事有了極不好的傳言,已然被查封了。
以她嫡母的見識手段,能想到用一個髒了身子的庶女,換得漢安鄉侯府的些許看顧,已經稱得上精明了。
以當時的情況看,這也實在是一樁划算的買賣。
於是,她在事發後半個月的一天夜裡,被一乘小轎抬出了秦府。許是怕出意外,她不只被塞了嘴、捆了手,臨行前,她的嫡母還叫人灌了她濃濃的一碗安神湯。
那苦澀微甘的湯藥味道,在往後的許多年裡,久久纏繞於她的舌尖,流連不去。
秦素驀地笑了,燭火下的雙眸變得晦暗。
再往後的事,說是傳奇也罷,說是噩夢也罷,與秦家卻是無關的了。
她微嘆了一聲,再度打量著鄭大的屍體。
這人已死了有一段時間了,不便繼續耽擱,若再遲些,屍身會變得極為僵硬,倒不容易擺弄。
秦素有些嫌惡地皺起了眉。
有些事,做得再多也不會習慣。
她舉目四顧,將燭台擱在一隻菜罈子上,旋即轉到屍體腳邊,拖著鄭大的兩隻腳,用盡全力往那堆磚瓦的方向拖去。
這是個力氣活,以秦素目前的體力,自是做不到一氣呵成。她整整花了半刻鐘的時間,才連拉帶推地將屍體弄了過去,弄出了一身的汗,不得不停下歇息。
磚瓦後是一方空地,地方不算大,卻足夠裝下兩具屍身。
阿豆,便在這裡。
秦素一面撫胸喘著氣,一面仔細地端詳著阿豆。
阿豆側躺於地,保持著秦素最後一次見她的模樣:光著腳、蜷著身子。若非那張臉已然毫無生氣,看著倒像是睡熟了一般。
秦素歇息片刻,便又去將鄭大身上帶的布帕、香包這類事物盡皆掏空,外衣也解下,併除去了鞋襪,最後又花費了一番功夫,將鄭大擺弄成了從背後擁著阿豆的樣子。
如此,這一對苦命野鴛鴦,亦算是死得其所。...<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012章 連環計
秦素垂下眸子,淡淡地看著腳下的兩具屍體,神色平靜。
昨日晚間,阿豆終是吃到了那碟櫥頂的糖糕,不久後,她便有了毒發的徵兆。
三分三的中毒症狀為昏迷、站立不穩,人死時呼吸先停,然後才是心跳停止。
秦素算著時辰去了她的房間,彼時已將至子初,阿豆正處在半昏的狀態下,秦素便半扶半拉著她進了菜窖。
前世活得太過卑污,卻也得了一樣好處,便是從不怕髒了自己的手。
秦素在隱堂學得的第一課便是:「世上從無可信之人,包括你自己。假手於人的另一重含義,便是授人以柄。」
所以,她對親手下毒這種事,別有偏愛。
雖然兵法有「上兵伐謀」之語,可秦素卻始終覺得,任你計謀千條,不如毒藥一碗。
性命攸關之下,為了活命,大多數人都挺不住的。
果然,昨晚當阿豆知曉自己中了毒,而秦素又透露出手上有解藥之後,面對她的提問,這「忠僕」便迷迷暈暈地將一切都說了出來。
原來,早在八年前,阿豆便已經被人收買了去。
那人是個麻臉老嫗,平素管著花園角門,秦素對她幾乎毫無印象。這老嫗時常給阿豆錢,向她打聽秦素的事情。後來秦素被送到田莊,也是這麻臉老嫗叫阿豆跟緊秦素,並交代她每隔上一月,便需將秦素的近況轉述給一個男人,並將與那男人第一次見面的時間地點都說妥了。
阿豆後來依約而去,果然見到了那老嫗口中的男人。
不過,那男人始終戴著極厚的皂紗帷帽,阿豆根本不知他長相,只知他說著一口流利的官話,身量中等。
那之後的五年裡,他們每隔一段時間便見一次面,每次皆是由那男人告訴阿豆下次見面的時間與地點,多是在田莊外的野地,偶爾亦會約在鎮子左近。
那男人雖從不多言,出手卻極大方,每每讓阿豆滿載而歸。因此這五年來,阿豆真是恪盡職守,關於秦素的消息事無鉅細,盡皆報之,而那男人每次都只是聽著,偶爾提幾個問題,卻從沒讓阿豆做過什麼。
不過,前幾日阿豆與他見面,那男人卻給了她一個任務,叫她去找書——便是秦素手頭那幾卷珍本。
因知阿豆識字不多,他還寫了張紙條給她,叫她照著上頭的內容找,並囑她三日後的下午在田莊外一處山坳見面。
不巧的是,那幾日秦素恰好醒來,時刻提防著阿豆,阿豆便沒得手,只得空著手去向那男人稟報。
那男人倒也未生氣,只給了阿豆一隻風鐸、兩包藥,並交代了她四件事:
第一件事,秦府不日會有人來叫秦素回府奔喪。報信之人走後,阿豆需將那青色包布里的藥下在福叔與阿妥的飯食裡,並將原先馬車上的風鐸換成他給的那隻。
第二件事,福叔既病,無人趕車,阿豆可適時將信得過的人——亦即鄭大——充作車伕,繞道從雲州轉上官道。
第三件事,雲州城外「桃木澗」已安排了人手,以風鐸為記,假作劫車。阿豆與鄭大屆時只需做一場好戲,自有大筆賞錢可拿。
第四件事,「劫車」後會有人要求跟車護送,阿豆一定要騙得秦素同意。若秦素不同意,則可將黃色布包的藥喂下去,屆時以女郎暈倒為由,帶同那人隨行護送。
秦素一面聽,一面冷笑。
真是好一個連環計。
怪不得要從雲州繞道回青州,前世她還有些奇怪,阿豆卻說那條路好走,鄭大也說此路寬敞,不廢車輪。如今想來,雲州城外的桃木澗密林叢生,自是為了方便他們行事。
還有那隻以皂紗相襯的風鐸,前世時一直掛在她的馬車上,卻不知人家就是憑著這只風鐸,才能準確地「劫」上她。
阿豆得了這四條命令,便帶著東西回來了,卻未想到,那兩包藥還未用上,她自己倒先中了毒。
秦素便問她那男人的去向。阿豆道:「那人說要去桃木澗佈置人手,先走了,又說秦府的人最遲五日後便到。」
亦即是說,此人早知秦世章死訊,甚至比重活一世的秦素知道得還早。
她記下了這一點,又問阿豆與鄭大的關係。阿豆便一股腦地將她與鄭大何時相好、如何私會皆說了。
原來,他二人暗中往來已逾一年,傳遞消息的方式是留字條。字條便放在莊外小樹林中一棵大柏樹的樹洞裡,通常上面只寫著時間地點。
阿豆識字不多,能寫的也就這幾個字,倒是那鄭大,原本便是府中管帳的,因錢財上有些不清不楚,這才被發送到了田莊,稱得上識文斷字。
因他生得俊俏,平素又愛招蜂引蝶,近半年來,阿豆為籠絡住他,不只舍了身子,也時常許他些錢花,將那蒙面人給的錢花去了不少,手頭頗緊。可巧現下有了桃木澗這個巧宗兒,她與鄭大一說,鄭大立刻便同意了,兩個人如今也算拴在了一條蠅上,關係卻比往日更為緊密。
秦素淡笑著聽她說完,最後問那麻臉老嫗背後可有人,阿豆卻只搖頭不知,看神情倒不似作偽。
這結果秦素也早已料到。
阿豆有些小聰明,卻不堪大用,做個眼線,頂天了。
彼時的阿豆已有些神智不清,話說得含含糊糊,人也東倒西歪。秦素怕她臨死前掙扎鬧出什麼動靜來,便給了她一碗安神湯,只說是解藥。
這還是她前幾日生病抓來的藥,每晚阿妥都會煎上一碗。
前世的一碗安神湯,睡前醒來,兩重世界。她從秦府六娘變成了隱堂暗樁。
隱堂有嚴規,每個女暗樁入了堂,先要灌一碗虎狼藥,以保證她們生不出孩子,如此才能心無牽絆地為隱堂效命。
秦素想,這是阿豆欠她的。
如今,兩清了。
阿豆喝了藥,沒多久便了無聲息。秦素在她身上搜了一番,又去她房裡找過了,除了些許錢物首飾,卻並沒找到那個蒙面男人給的那張字條,看來是被那人收走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013章 死有因
直到那時,秦素身上才透出了一重冷汗。
前世發生在她身上的一切,原來真是早就安排好了的,她其實已然猜出了個大概,只是,如今事實擺在眼前,她卻仍覺冷汗披髮,脊背發寒。
這個局自盜書而始,接著便是福叔生病、桃木澗劫車、鄭大救人,再到三年後月夜捉姦,伏筆是早早就埋下了,足等了三年才揭開。
若僅是如此,秦素還不會覺得如何。
真正叫她悚然的是,這人早在佈局之前,便已在暗地裡觀察著她了,且整整八年按兵不動。
她一介庶女,值得這般大的陣仗?
她前世最懷疑、亦最痛恨的嫡母林氏,真有這般心機與手段?
此外,那蒙面男人切切叮囑一定要以「護送」之名帶入府中的人,到底是什麼人?林氏真要對付她這個庶女,只在內宅施展即可,要外人何用?
秦素深恨自己前世糊塗。
前世的她在桃木澗路遇「強人」,當場便嚇得暈了過去,根本無需阿豆用藥,整整一路人事不省,直到回府方才醒轉。期間她根本就沒瞧見救她的那人,只知有一俠士相救,而事後林氏也從未提過有人入府之事。
可以說,對於這個被安插進府的人,秦素一無所知。
也可能,這一切真是林氏安排下的,借庶女的手把人帶進府,用意是對付其他更有威脅的人,比如……西院?
一念及此,秦素便覺頭疼欲裂。
秦家的家事,就連她這個在宮裡打過滾的人都覺得亂。
她的父親秦世章身負兼祧重任,一夫兩妻,一為長房林氏,一為二房鐘氏。按理說,既是一肩挑兩房,娶妻時便應兩房同娶才是。可是,這裡頭卻偏偏夾著一個秦世宏,亦即秦世章的族兄,事情便變得格外複雜,三言兩語也難以說清。
秦素蹙眉想了一會,長嘆一聲,按下了心思。
一切都只能留待回府再做安排,如今她手上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哪一件都不是可以輕忽的,若有一個不慎,便又要橫生是非。
那一晚,處置好阿豆的屍身,秦素便又換上了阿豆的衣物,看天邊曙色微明,便去莊口晃了一圈。
田莊的鄉民起得早,總會有人瞧見她的。阿豆整日裡打扮得花枝招展,只要看見那身衣服,所有人都會認為那是阿豆。
再接下來的賣書之舉,便是為次日報官打了個伏筆。
待明日福叔從城署回來,阿豆偷盜錢物、背主出逃的罪名,也就坐實了。另有那三卷珍本的去向,也將由阿豆這個「逃奴」一併承擔。
前世在隱堂苦學諸技,有兩句話秦素記得極深:出手殺人必須有足夠的理由;死人的價值有時大過活人。
阿豆的死,其來有因,也自有其價值。不過,只她一人死還是不夠的,為了福叔與阿妥,秦素必須找一個萬全的法子。
鄭大這個現成的人選,便此入了她的眼。
今日上午她在小樹林兜了一圈,便是仿著阿豆的字跡,給鄭大留了信,約他今晚於菜窖見面。
據阿豆交代,蒙面人之事鄭大已然知悉。
秦素由此推斷,則阿豆的失蹤,鄭大應該不當回事,以為她又是去向蒙面人匯報情況去了,收到約見的信應該也不會起疑。
那剩下的半碗三分三,秦素分成了兩份,一份放在甜糕中,一份放在酒裡,還往酒裡摻了不少安神湯,趁著阿妥不注意,悄悄擱在了菜窖的空地上。
鄭大好酒,秦素前世回府時,曾見他在車轅邊上掛了酒壺,沒事便要喝上一口。
不過,她還是提著半顆心,生怕鄭大不上當。
而今看來,她委實是多慮了。
明面說來,鄭大與阿豆皆是秦家僕役,然而在骨子裡,他們卻對她這個主子沒半點懼怕,竟然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吃酒幽會。
這除了證明這二人膽大包天之外,也從另一個側面證明,她這個所謂的秦家六娘,連下人們都不買帳。
秦素立在階上,最後一次環顧菜窖。
地上的腳印已經擦去,散落的酒壺與瓷碟亦皆收起,燭台歸還原位,便連那根小蠟燭,秦素也已換了新的,蠟燭的長短與此前一致。還有油甕,她以小塊磚石敲出裂痕,再將裂縫處轉到了背面,倚牆放好。
有通風口不住往裡吹著風,那極淡的油腥味很快便消散了去。
秦素闔上木門,深深地吐納了一息。
門外星光疏淡,風裡有泥土乾燥的氣息,不知誰家種了木樨樹,靜夜裡淡香瀰散。
她恍然抬頭,微月當空,屋脊上落了淺白的月華,似輕紗薄綃,將一切黑暗掩住。
除了這些微光華,宅院兀自寂寂,荒蕪如曠野。
這一夜,無人知曉秦素去了哪裡,又自何處而歸。
翌日,天氣依舊好得叫人惘然,秦素只睡了半宿好覺,卻也未見疲意,晨起梳妝時,鏡中麗顏映著曉色清寒,正是芙蓉如面柳如眉。
阿妥替她梳了兩條長辮,簡簡單單垂落肩頭,青綢襖、素綾裙,湖藍絲線纏纏繞繞,便有梅花在裙角靜靜開著,走動時,若隱若現。
這樣一身寡淡的顏色,倒恰好將眉目裡的妍豔壓住,平白地多了幾分板正。
秦素自瓦罐裡挑了些前日採買的白芷粉,摻在面脂裡抹了手臉,便叫阿妥端了張凳子,坐在院子裡曬太陽。
院子裡空空蕩蕩,也無甚花草樹木,地面上連塊磚都沒鋪,那泥地裡的氣息便沒了遮攔,和著秋風四下飄散。
陽光暖暖地照上身來,秦素眯了眯眼,沒來由地,生出了幾分倦意。
也不知是不是多活了一世,此刻的她,竟有種想要終老於野的念頭。
她被自己嚇了一跳,攏了心神下來,復覺可笑。
終老於野也沒什麼不好,前提是,她得有這個命。
身為女子,活在這世上有多少艱難,秦素再清楚不過,前世的她在塵世中一身泥濘,見過了無數紅顏亂世飄萍、委落塵埃的淒涼與無奈。
失卻了家族護佑的女子獨活於世,幾乎是不可能之事。且以如今的局勢,只怕這一步退下去,等著秦素的不是海闊天空,而是萬劫不復。...<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014章 略施恩
秦素神情漸冷,望著空蕩蕩的院子出神。
她被人在暗地裡盯了整整八年,是林氏還是別的人?目的何在?
那蒙面男子千方百計要塞入府中的人,究是何人?
若林氏需要安排外人進府,何需如此陣仗?
在桃木澗找人劫車,林氏一個深宅婦人,又正逢夫喪,她是如何與外男取得聯繫,並安排這一切的?
此外,林氏為何要以劫車為由安排人入府?她就不怕萬一有個好歹,連累府中其他女郎的名聲麼?她自己可還有兩個嫡親的女兒呢。
更叫人疑惑的,還有那三卷珍本。
蒙面男子為何索要珍本?難道這又是林氏安排下的?林氏的目的是什麼?
前世時,秦世芳最終贈予何家的,只有秦素僅剩的那一本《許氏雜篡》,至於另兩本書,秦素至死亦不知其去處。
秦素顰眉凝思,只覺千頭萬緒、紛亂如麻。
到得最後,所有的一切仍舊歸於一個老問題:
林氏真有這般能為?
前世林氏最聰明的一次作為,便是將秦素許予了漢安鄉侯次子。而即便是此計,亦終未計成,秦素最後莫名奇妙地入了隱堂。
據秦素在隱堂所知,漢安鄉侯府因此事失了顏面,極為震怒,最後秦家抄家滅門,闔族男丁問斬,女眷為娼,漢安鄉侯府從頭到尾袖手旁觀,甚至還推波助瀾。
當然,秦素十分清楚,即便她真入了漢安鄉侯府做妾室,秦家的厄運也終不能免。但說到底,也是林氏計拙在前,給了漢安鄉侯府一個明面上的理由。
這樣的林氏,能夠隱忍八年、與人合謀?
一連串的問題現於腦海,秦素想得出神,驀地聽見院門被人拍響,她這才拉回了思緒。
阿妥上前開了門,卻是福叔回來了。
秦素回首向房裡望了望,堂屋的時漏正至巳初。
她便又去看院門,卻見福叔不是一人回來的,他的身後還跟著一個人,便是連雲田莊的莊頭。
秦素笑了笑,起身進屋讓坐,又叫阿妥倒來粗茶。
那莊頭被賜了秦姓,單名一個旺字,年四十有餘,倒有一張端正的國字臉,不過那神情卻沒那麼端正了,一雙眼睛將屋子從裡瞄到外,眼中精明一閃而過。
「聽阿福說,阿豆跑了,女郎報了官,可是作得真?」坐定後,秦旺搓著手問,語氣倒還客氣。
秦素便點頭,神情裡帶些委屈不忿:「偷了我的東西跑了,無恥惡奴!」
秦旺的臉色僵了僵,有些不大好看。
再怎麼說,秦府六娘住在莊子上,他這個莊頭是要幫著照看的。秦素剛到莊上的頭兩年,也確實是住在秦旺家裡,他倒不敢怠慢。
可是,這天長日久的,秦家對這個女郎卻始終不聞不問,每年就給那幾個錢,還不夠這主僕幾個嚼用的。秦旺冷眼瞧著,哪裡還有不明白的?便尋個藉口,將他們遷到了這裡居住。
如今阿豆跑了,若真計較起來,秦旺也難逃干係。
「這可如何是好?」秦旺繼續搓手,長吁短嘆:「秦家哪裡出過逃奴?都是我的不是,唉。」他一面自怨自艾,一面偷眼去看秦素,神情裡未始沒有幾分埋怨。
女郎說報官就報官,也沒事先支會他一聲,他心裡不大舒服。
秦素自是知曉他的心病。
不過,他這態度,她卻是滿意的。
受些怠慢沒什麼,捧高踩低乃人之常情,秦旺人雖勢利了些,卻並不輕狂,還算本分。
「我也是氣得無法了,倒未想到這一層,叫秦莊頭為難了。」她順著他的話說道,歉然一笑:「如此,倒要麻煩秦莊頭幫我挑個使女,我這裡先行謝過。」
她作勢向秦旺欠了欠身,秦旺呆了一呆,連忙起身避開。看他的神情是吃驚得狠了,嘴巴微張著,好長時間才閉攏。
無論行事還是說話,秦素皆圓轉得過分,與秦旺記憶中那個挑吃揀穿、人事不懂的秦六娘,可真是太不一樣了。
見秦旺呆在了一邊,秦素便又笑,端起茶盞喝了一口:「秦莊頭見多識廣,挑個知根知底的使女,終非難事。」
她將語氣著重放在「知根知底」這四個字上,看向秦旺的眼神也帶著幾分意味深長。
秦旺怔了好一會,忽然便反應了過來,國字臉剎時團成圓形,笑著躬下了身子:「若說知根知底,我家么女恰是十一歲,不知可否做女郎的使女?」
「可。」秦素當即便點了頭,眸中含笑:「叫她兩日後過來,先學些規矩。」
秦旺一迭聲應著是,喜得眉開眼笑。
他生了四個女兒,正愁沒有出路,如今這大好的機會他自不會放過。這秦六娘雖說受了冷落,好歹那也是士族之女,自己的女兒能去她身邊服侍,萬一哪天秦六娘回了府,他的女兒不也跟著享福了麼?
秦旺離開的時候,腰彎得比來時更深,態度亦比來時謙恭了許多。
秦素拂了拂裙帶,莞爾一笑,轉首便招過了福叔,細問報官的詳情。
「城署裡倒不難辦,雖無身契,終是秦家事。我事先以銀換了金,給了那署官,便好說話了,他記了阿豆逃奴,蓋了大印,這裡是錄書,請女郎收好。」福叔不緊不慢地道,將裝在官用信封裡的錄冊複本交給了秦素。
秦素接了過來,又問另一件事:「周嫗祖孫,福叔可去看過了?」
福叔便道:「去看了,送了米麵和油,割了肉,又給了些許碎銀,說了是女郎看他們可憐,助他們的。周嫗要來磕頭謝恩,我也遵女郎吩咐未曾答允,只說女郎是想要幫他們,不求回報。周嫗哭著謝了又謝。」
秦素的眼睛彎了起來,笑得甜美。
施恩不望報,這可不是她的風格,不過是用這話釣個名聲罷了。周嫗家祖孫二人受了她這麼大的恩惠,一定會想辦法報答她的。
他們可是太夫人最信得過的人。
前世時,秦府派人來田莊,除了報喪之外,也是要接周嫗與阿承回府。這祖孫倆與太夫人頗有些淵源,如今太夫人傷心過度,林氏便想起他們來了,還派人送了些東西給他們。
林氏這麼做無非是示恩,順便表表孝心。不過這祖孫二人卻很記她的情,前世對林氏也不錯,周嫗總在太夫人面前替林氏開解。
如今,這份人情卻被秦素提前記在了自己名下,林氏那裡,只怕要落空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