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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17-7-1 07:01 PM

陳毓華 - 養妻過豐年【單】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7-6 09:13 PM 編輯

【小說封面】



【內容簡介】

她年方三十,大好人生正要展開,也還未在景觀設計一途闖出名聲,
居然發生山難穿越成了一個古代八歲小女娃,可憐原主無人聞問,
再配上那副面黃肌瘦的模樣,為了不讓重活一世的自己餓死或凍死,
她決定把自己給賣了,至少是條新出路,沒想到小鮮肉男神華麗麗登場,
他說她爹是他的救命恩人,受託要找到她、照顧她,
只是她這輕熟女靈魂得喊個十六歲少年哥哥實在彆扭,幸好久了倒也習慣了,
而且他待她好得值得喊聲爹了,為她置辦東西不手軟,一出手就是一錠金元寶,
曉得她喜愛待在半山腰的竹屋,他縱使事務纏身,仍硬是陪她住了好些日子,
請人照顧她起居不說,她愛蒔花弄草,他闢了後院當作她的栽種設計專區,
回到京城後,他必須照料家中產業,時常不在府裡,
便把她放在他母親眼皮子底下接受照顧調教,不讓人欺她,
安安穩穩過了四年,他又給了她一個大驚喜,居然把黃金店鋪低價頂給她,
讓她一圓開一間園藝鋪子的願望,他有多疼她,有眼睛的都看得出來,
她也感覺到兩人之間的感情已不再是義兄妹那般簡單,
只是這個年代婚嫁講的是門當戶對,她沒門沒戶的,唯一選擇只有離了他……

【出版日期】    2017/4/7

【出版社名稱】新月

【書系及編號】藍海E34501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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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17-7-1 07:0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7-6 10:11 PM 編輯

【第一章】 男神降臨帶我走

       小路盡頭是間不起眼的磚瓦房,可在窮鄉僻壤的孟家村,它是獨一份,就連村長家都沒它整齊闊氣,院子的衣架上晾著幾件顏色鮮豔的衣裳,幾隻雞隨便啄食,四處安安靜靜,一個人都看不見。

       孟家村是典型的農村,村子裡所有勞力從日出到日落都在田裡工作,留在家中的不是婦孺就是老人。

        「孟婆婆在家嗎?是我,纂兒。」聲音軟糯帶喘且明顯沒什麼力氣的小娃兒,杵在比她身量高上好幾倍的門前,用麻稈一樣纖細的手臂猛力拍打孟婆家的木門。

        她用半舊繩花繫著半長不短的枯髮,不合身的襖子洗得看不出最初的顏色,最容易磨破的雙肘綴著兩塊補釘,身子瘦得見骨,衣服穿在她身上,就像身上掛著一塊破布。

        也不知是不是她力氣小,拍打得手都麻了,裡頭全無動靜。

        見屋裡沒有人搭理,她向前邁了邁,因為心急,連著又喊了好幾聲,稚嫩的嗓音帶著沙啞和慌亂。

        她明明告訴自己不要慌了,吸氣吐氣,吸氣再吐氣,鬆開已經掐紅了的小手掌心,但隨即又握緊。

        小女娃看不見裡頭晃動的人影僵了那麼一下,想掩飾自己不在家的痕跡,可又想到什麼,這才急乎乎的朝外頭吼了一嗓子,「就站在籬笆外,不許進門,聽到了沒有?」

        「纂兒知道規矩。」小女娃退了剛剛向前的那半步,沒有半點受傷的神情。

        自從她有記憶以來,無論走到哪裡都被人指指點點,這裡趕,那裡逐,當她是瘟疫,沒人肯靠近她,因為她生下來就是倒楣鬼,誰遇到她誰就倒楣,無一例外。

        「不是叫妳沒事別來婆婆家嗎?」吱呀一聲,孟婆推開了門,一腳踩在門檻外,就算看不見纂兒那矮不隆咚的人影,知道是誰,也不肯上前一步探頭瞧瞧。

        叫她孟婆是把她叫老了,不過就四十出頭歲的婦人,只是這是村裡的規矩,鄉下人婚嫁論得早,十幾二十歲當了爹娘,三十歲當祖父母的人不稀奇,到了她這把年紀,稱婆很是理所當然。

        孟婆孤家寡人一個,年輕時死了丈夫,到了中年,唯一的兒子也去了,靠著當牙人仲介人口為生,這些年生意倒是做得順風順水,賺了不少銀子。

        因為經常出入縣城和各個小村落,她來來去去的人見多了,倒不像村子裡其他人對纂兒喊打喊殺,偶爾在回家路上看見這小豆芽被人放狗追、被一群破孩子丟石子的狼狽模樣,還會幫襯一把。

        「婆婆死了。」纂兒對著門板說道,熬紅的眼眶看不出是因為心焦哭出來的,還是熬夜熬來的。

        「妳婆婆死了干我屁……」孟婆接得順溜無比,猛然一頓,隨即推開了門,三兩下快步竄到院門前,匆忙間還差點絆了腳。

        打開門閂,敞開的門外,站著個規規矩矩離開她家大門三步遠的小女娃。

        眼前的小女娃有張偏瘦又蠟黃的小臉,小臉小眉小嘴唇,唯一特別的就是有雙清澈如泉的雙眸,當她專注地看著那些個欺負她的人的時候,總讓他們的心會驚那麼一下下。

        這會兒,那雙眼卻紅得像隻兔子。

        「丫頭,妳日前不是才給妳婆婆抓了藥?」還是沒挺過去嗎?

        那婆子已經在床上躺了好一陣子,病情時好時壞,都靠纂兒這丫頭照看,然而一個不滿八歲的小孩再能幹也照拂不了一個體型龐大,滿身油膘,動輒罵人摔東西,還酒腸爛肚的婆子。

        元婆子能拖這麼久,已經算奇蹟了。

        孟家村顧名思義,村裡多是同一族人,外姓人雖然也有,但是不多,就只村尾纂兒一家和村頭一戶陳姓人家。

        元婆子來的時候手裡一個包袱,揹著還在襁褓裡的纂兒,村長見她一老一小,著實可憐,才讓她們在此落戶,這一住就是七、八年過去。

        說起來,纂兒這丫頭命不好,元婆子對她連最基本的照看都稱不上,娃兒的時候就有一餐沒一餐的,經常餓得嘴唇都裂了,哭得臉色發紫,要不是鄰里幾個心腸軟的婦人妳今天送點米麩,她明天送點粥湯,這孩子可能早就一命歸西了。

       然而她就算活下來了,命也沒有比較好,屋裡屋外的活兒都歸她,四歲上灶臺,五歲拔野菜、撿柴火,冬天手腳都是凍瘡,還要給沒一天清醒的元婆子打洗澡水,搓腳,每天忙得腳不沾地,有時站著站著就睡著了,滑倒頭上撞出個包也沒感覺。

       元婆子只要手裡得了錢,肚子裡灌了黃湯,就看纂兒不順眼,又打又罵又掐,一個好好的娃兒讓她養得面黃肌瘦,身上瘀紫青腫更是沒斷過。

        村裡流傳纂兒這丫頭命硬,是個大楣星,誰碰上她誰倒楣。

        這話,不是從別人嘴裡流傳出來的,就是打元婆子的嘴裡漏出來的,她說纂兒是京裡數一數二大戶人家的孩子,一生出來就剋死了父母,祖母不喜,便花了幾個銀子把孩子交給了她,原來是讓她帶到山澗水邊給溺死了事的,可元婆子看娃兒可愛不忍心,這才帶在身邊。

        換言之,要不是她一念之恩,世上就沒有纂兒這麼個人了。

        可看在他們這些外人眼裡,覺得當初那丫頭還不如淹死算了,跟著元婆子,命也沒有好一點。

        一個酒鬼婆子,加上命帶衰運的丫頭,村裡人對這對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祖孫是有多遠離多遠,孟婆嘆了口氣,就她運氣不好,村尾算過來的第二間屋子就她家,距離這對祖孫最近,每次只要出了什麼事兒,這丫頭只會往她這裡來。

        纂兒咚的一聲就跪了下去,「纂兒人小力薄,一個人沒辦法替婆婆辦喪事。」她們家窮得響叮噹,別說安葬費用,明天的飯都不知道在哪裡。「纂兒沒有銀子,只能來求孟婆婆,婆婆是大人,也是心善的大好人,請幫幫我。」

        孟婆一聽眉頭就皺了起來,顧不得這小豆芽會不會把霉運傳染給她,霍地站到她面前,居高臨下的睨著她,揮著手道:「妳等等,我跟那元婆子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她又不是我的誰,憑什麼要我幫她辦後事?」

        纂兒用發紅的雙眼直視著孟婆。「纂兒願意把自己賣了,用纂兒賣身的銀子給婆婆辦後事。」

        孟婆的眼珠子骨碌碌的轉,最先鑽進她腦袋裡的念頭是,一個丫頭值多少銀子?相貌佳,人機靈,起碼可以值個十幾兩,像纂兒這種次一點的,也值個五、六兩,若是養個幾日,稍加梳理,憑她那肯吃苦、耐搓磨的好性子,能賺的還不只這些。

        「這也不是不行,不過丫頭,妳確定要把自己給賣了?」

        值得嗎?那元老婆子對她連個「好」字的邊都搆不上。

         「纂兒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婆婆一直躺在木板床上,也算還了元婆子的米飯之恩。」

        嚴格來說,她和元婆子之間連米飯之恩都搆不上,那麼小的孩子,在她穿越過來之前就死了,也不知是餓死、冷死、受凌虐還是過勞而死的,她醒過來時,就倒在灶臺前,冷鍋冷灶,鍋底只有一小塊結凍的米湯,連填牙縫都不夠,她發現自己衣衫襤褸,全身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膚,滿身的灰,手指都是凍瘡乾繭,疼得一抽一抽的,到處透風的房子一個人也沒有。

        她看著自己狀若非洲難民的模樣先是一嚇,再看看那間如鬼屋般的房子,這才回味過來,死於山難的她穿越了,穿越到一個比她前世還苦命的小女孩身上。

        用不著這樣吧?發生山難不是她願意的,她不過被友人慫恿著外出活動活動筋骨,結果卻活動到另外一個時空來。

        穿越到這樣古怪稀奇的地方她更不願意,穿越大神嫌她上輩子活得太過平庸,一條設計路走到黑,一點人生的色彩也沒有,所以讓她又活過來,再走一遭?

       沒有時間自哀自憐,因為她發現原主這不知躺了幾天的身子完全不受控制,怎麼會虛弱成這樣?基於不願意面對現實的情緒,她艱難的摸索到明顯是屬於身體原主的小炕頭,很不幸的一頭栽下去,又倒地不起了。

       後來當她看到那肥吱吱、滿肚子裡只有酒蟲的老太婆,才知道這個叫纂兒的小丫頭既是冷死、餓死、受虐死,也是過勞死的。

        依照纂兒這個年紀,理應是受父母疼愛、無憂無慮的,偏偏那元婆子只曉得支使她幹活,從不管她吃喝,簡直就是任其自生自滅。

        她會知道這些,是因為她繼承了原主所有的記憶,知道這可憐的孩子過的是什麼日子。

        願意把自己賣了籌錢給元婆子辦後事,是沒辦法中的辦法,往好的說,是為了一圓原主心底對元婆子那一丁點孺慕的依戀,原主以為,要是沒有元婆子她根本不可能活下來。

        也的確,要是沒有這個小女孩,她這死了一次的現代人,也無法因緣巧合之下藉著她的身體活過來。

        而且失去元婆子這把保護傘的她,一個八歲孩子,有辦法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嗎?

        不管她骨子裡是不是個三十幾歲的靈魂,現實告訴她,她今年只有八歲,再加上元婆子這個始作俑者搞的鬼,這個村子裡的人對她比看到臭蟲還討厭,哪天隨便來個不懷好意的男人,她一個手無寸鐵的小丫頭,就算哭天喊地也沒有用。

        一個人住的風險太大,想自保的唯一方法就是把自己賣了,也當作是圓了她和原主的這段緣分。

        為奴,是沒前途,但是會買奴隸的多是高門大戶,管飽一定沒問題,至於未來,當下都過不去了,還有什麼未來可言?

         走一步算一步,能活命了,再想以後。

        上輩子她和祖父相依為命,人長得普普通通,在祖父的庭園設計公司當一個設計景觀的設計師,為了不讓別人說她靠裙帶關係進公司混飯吃,她比其他人更加刻苦努力,那些老人不屑一顧的小案子她也接,可落在別人挑剔的口中卻是搶錢搶過頭,但是為了祖父,她強忍著那口氣,一心想著以後要有所成就,讓祖父驕傲驕傲,可誰知道她還沒來得及揚眉吐氣、當一個享譽國際的庭園設計師就掛了。

        她死了,會惦記她的人也只有祖父了,可她這樣不負責任的一走了之,留下祖父一個人,他的日子該怎麼過?

        爺爺,不如您就當孫女出國深造去了吧!

        上輩子她和祖父一起生活,起碼不缺食少穿,這輩子穿到個蘿莉身上,看起來就是個命苦的,連吃穿都成了奢求,穿越大神讓她穿過來,根本是看她不順眼!

        真是太太太隨便了!

        她不希罕好不好!趕快把她送回去啦!

        老天爺似乎沒聽到她的懇求,天依舊很藍,雲依舊在飄。

        她垂頭喪氣的想,除了賣身,她還有什麼辦法讓自己吃飽飯、活下去?

        那些穿越小說裡不是說隨便賣弄一下現代的知識,就能把這些連留頭髮都沒有自由的人糊弄得一愣一愣的嗎?

        在民風閉塞,從不知什麼叫科技的年頭,什麼叫反常即為妖?纂兒大字不識一個,連城裡大概都不曾去過的鄉下小土包子,要是裝神弄鬼的,可能會先被其他村民弄死。

        她才剛死過,雖說不希罕這副身子,但也不想那麼快又死一遍。

        小心駛得萬年船,絕不會有錯。

        孟婆怔了下,這是小丫頭能說出來的話嗎?但是她很快就甩開這個念頭,早當家的孩子哪個不懂事,不懂事,怕是早就活不下去了。

        但是這楣星的名頭……得了,到時候再說吧!

        「妳起來,先回去,孟婆婆去找幾個幫手,再讓人去買副棺材。」

       「謝謝婆婆。」纂兒起身,恭敬地給孟婆行了個禮,循著來時的路往回走,慢吞吞的消失在轉角處。

*             *             *

       鄉下人不論婚喪喜慶,手頭寬裕的自然是極盡哀榮,手頭拮據的,盡了心意,也沒有人會從中挑刺,畢竟人死了,灰飛煙滅,活人的日子卻還要過下去。

       元婆子的喪事草草了了,不過孟婆也不是那種完全沒有良心的人,她並沒有把纂兒的賣身銀給花光,買的是最便宜的雜木薄棺,葬的地是亂葬崗,祭拜的牲禮祭品哪裡便宜哪裡買,村裡的壯丁嫌元婆子家有個晦氣的丫頭不肯來幫把手,她便去別的村子請人工,一應工錢也算在花銷裡面。

       錢是最不經用的東西,最後只剩下小半兩銀子,她全塞進了纂兒的手裡。

        她看著本來就沒什麼肉的纂兒,這些日子下來更瘦成了皮包骨,好像風一吹就會被刮走,站在這家徒四壁、空蕩蕩的茅屋裡,自詡人情歷練從來沒少過的孟婆也為之鼻酸了一把。

       「好好睡一覺吧,瞧妳都快倒下去的樣子,睡飽了,再來找孟婆婆。」她雖然幹的是倒賣人口牙子的行當,心肝也不全是黑的。

        纂兒暈著腦袋點點頭,對於握在手裡的碎銀子什麼感覺也沒有。

        雖然說辦白事用不上她這麼小一個孩子,但是跪在靈堂裡燒紙錢,磕頭下跪還禮,還硬要從眼眶裡擠出眼淚哭靈,實在很累人,這樣折騰下來,大人都喊吃不消,何況是她。

       看著元婆子的薄棺埋進黃土裡,紙錢滿天飛舞,又隨著人群下山,回到空無一人的茅屋,麻木的看著孟婆的嘴巴開開闔闔,最後從她眼前消失,她吁出了一口長長的氣,摸索著睡了八年的炕頭,就那樣倒了下去。

       她太累了,僅存的意識是當腦袋瓜子一碰到稻草枕頭的同時,好希望就這樣一覺睡下去永遠不要醒來,眼睛一黑,果然就不省人事了。

       她睡得很心安,往後不會有人對她動輒打罵,也不必擔心冷不防會有一根燒火棍對著她劈頭蓋臉的敲下來,但是相對的,從今往後,她只有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不要緊、不要緊,一個人真的沒有什麼的……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直到五臟廟咕嚕直響,她才心不甘情不願的睜開眼,又躺著半天不想動,她這輩子從來不知道賴床是什麼滋味,現在終於嚐到了。

        她可以這樣不動,一直躺到天荒地老,只是肚子太餓了,她得起來找吃的,再說,她好像好幾天沒洗過澡了,身上發出的酸臭味實在嗆人。

       灶臺上擺著祭拜元婆子剩下的幾樣牲禮,原來這些都該讓那些個幫忙的人帶回去的,可是沒人敢要,倒便宜了她。

       有雞有魚有一小條豬肉,這些夠她美美的吃上好幾天了。

       因為太餓,她拔起雞腿就啃,啃得滿手都是油,直到打了飽嗝,才心滿意足的用缺角的葫蘆瓢子舀水,細細的把手洗了個乾淨。

       她向來是個愛乾淨的人,這些日子實在是沒辦法,許多人在家裡出出入入,哭靈又離不了人,讓她想好好把自己弄乾淨都難。

       矮小的身子站在小板凳上踮起腳尖,把水缸裡的水往大鍋裡舀,點火燒柴,很快燒好一鍋熱騰騰的水,她用這鍋水,痛快的從頭到腳洗刷個乾淨,換上乾淨的衣裳,將頭髮好好梳理一遍,繫上頭繩,整個人清爽得宛如重生。

        平常元婆子是不讓她用這麼多水的,說浪費。

        往後她雖然不會繼續住在這屋子,她還是拾掇了一下,等她收拾得差不多時,日頭已經爬得很高了,她又很快樂的把另外一隻雞腿掰下來吃完,這才往孟婆的家過去。

       元家的茅屋是沒有圍牆和院門的,一出去就是一片荒地雜樹和比人高的草叢,纂兒剛踩出家門,就看見一個神仙披著一身暖陽而來。

        她倒抽了一口很大的氣,大得那本來在打量房子的男子定睛望過來,瞧見了她。

        她是經過現代洗禮的人,太明白所謂的神仙只是虛擬,或者是倪匡書裡所謂的外星人,但是這人乍然的一眼,不得不令人讚嘆,的的確確是個神仙般的人物。

        扯上神,其實她也沒什麼好說的,連穿越時空這樣的事情都能發生,說不定天上真有神仙。

       纂兒不是真的八歲孩子,她有著成熟女人的審美觀,通常輕熟女的審美觀比少女更加嚴苛,能令她發出讚嘆的男人,表示他真的出類拔萃、百中選一了。

        眼前的男人很高很高,高得她必須仰起頭才能看見他圓潤的下巴和一襲雪青色蟬翼袍子。

       「妳是纂兒?」話是疑問句,語氣卻是肯定的。

       神仙說話了,聲音好聽得不得了,溫潤明淨,不慍不火,他俯瞰下來的臉雙眉修長,眸如燦星,眼尾微微上翹,眉梢挑銳卻不失溫和,懸膽鼻薄菱唇,一張豐神俊秀的面容,束成髻的黑髮,很簡單的用一根通體玉白的簪子固定,腳上的麂靴沾了不少泥和灰塵,可見是走了長路。

       除此,身無長物。

       「我是。」她沒否認,她這輩子,好啦,她這輩子雖然不長,就活了八歲,從來沒有人是來找她的,第一次有人針對她而來的感覺很新鮮,她忙著承認,不去想一個陌生人到底找她做什麼,又有什麼企圖。

       聞巽有些難以置信,這小貓似的娃兒就是他要找的人?

       「我是妳父親的朋友,我叫聞巽。」

       「我爹早就過世了。」因為沒見過,無從想像,也不會有所謂的失落感,何況真的纂兒已經換了芯。

       「妳知道?」

       「嗯,元婆婆告訴過我,我娘生我的時候他就已經死了。」產婦因為聽到夫君死在異地的消息,情緒波動過大,提前生下她這早產兒,郎中救活了她,卻沒能救活一心求死、想隨夫君而去的娘親。

        兒子和媳婦都去了,老封君的苦痛悲傷和憤怒全發洩在一個剛出生的孩子身上,既然是生下來就無父無母的孩子,她也不要這樣不吉利的孫女,眼不見為淨,遂送走了她。

       「正確的說,妳爹是兩年前才過世的,他是為了救我而死的。」臨終遺言,便是請他照看自己出生就失去母親的女兒。

       微生拓替他擋下暗箭,中毒身亡,那時的他有要事纏身,本以為就算是孤女,還有祖父母護著,不成問題,哪裡知道,等他事了直奔微生府,府裡的人閉口不提大房,他只好花了點銀子收買,才有人隱晦的提起女嬰早在出生沒多久就被送走了,下落不明。

       高門大戶裡誰家沒有一些見不得人的陰私,本與他無關,他要做的只是找到女娃兒,完成好友的託付。

        「我爹兩年前才過世?」纂兒有些糊塗,這事實的落差未免太大,也就是說,她出生那年,她爹仍是好端端的在外面為生意奔走,那是誰傳的消息,害她沒了娘的?是哪些人不想她爹回來、不想她娘活下去的?

        「是,我找了妳兩年,妳可願意跟我走?」他一進這村子就聽說照看她的老嫗剛剛過世。

        「你想照顧我?因為我爹的託付?」看來她爹不是個沒有責任心的人,但縱使如此,她爹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也不會高大多少,畢竟他們連面都沒有見過,她連她爹是圓是扁都不曉得,說感情,太牽強了。

       「是。」這女娃成熟得不像個孩子,聽他說了這些,沒有茫然,沒有哭泣,甚至露出一點喜悅的表情,她只是可愛的歪著頭。又或者她真的太小,還不識人間愁滋味,即便失去和她相依為命的人也不見悲離之苦。

       「大叔,既然你和我爹是朋友,你總知道我爹姓什麼,也有個名字吧?」

       「妳不知道自己的姓氏?」聞巽微訝,微生家的人未免太過心狠,居然連個姓氏也不願給,這是想乾脆的和這娃兒撇清關係,怕她長大後尋根回去,增添不必要的麻煩嗎?

       不過想來也是,他從村人口中得知她吃不飽穿不暖,帶走她的婆子待她也不好,能掙扎著活到如今,已是難能可貴,從來沒有人對她說明她的身分也很正常。

       「我只知道我叫纂兒,但元婆婆都叫我剋爹剋娘的喪門星,村人叫我掃把星和倒楣鬼。」原主纂兒這個名字就不曉得是誰取的。

        她說得很平淡,沒有自怨自艾,他卻看見了她眼瞳瑟縮了一下,她年紀還這麼小,就長期飽受他人的厭棄,心裡怎麼會好受?

        「妳爹叫微生拓。」

        微生氏並不常見,在京中也算得上是門閥,只是府中沒有出息的頂梁柱,從微生拓父親那一代,便和許多沒落的世族一般,逐漸消失在世人眼前。

       只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即便家道有衰敗之象,但還能維持著表面繁榮的假象,微生拓便是那個唯一清醒的人。

       纂兒不知道「微生」這姓氏代表的意義,只是木然的點點頭,接著又問:「我爹……是個好人嗎?」

       聞巽的目光堅定。「是,年輕有為,是條漢子。」

       是條漢子,她娘看起來眼光不差,只是她連兩人的相貌都描繪不出來,更是無從想像他們站在一起有多登對。

       「如今妳剩下一個人,跟我走吧。」

        她挪了挪腳。「我爹既然捨身救你,那他與你的交情應該不差,或者你是他尊敬的人,既然這樣,纂兒沒道理害你。」

       「哦?」他微微睜亮了雙眼。這小娃兒是承繼了微生拓的聰穎嗎?說起話來大人似的,這般早慧,為她奔走了兩年,好像也值了。

       「我跟著你,你會倒楣透頂的。」她還加重了透頂兩字。

        聞巽意會過來,有些啼笑皆非。「因為妳是眾人口中的倒楣鬼?會帶給身邊的人霉運?」

       這是哪來的謬論?

        人們因為某些不順心的事情,將錯都歸咎於身邊弱勢的人,如果說好壞運氣能左右人生,他信,但是在他以為,一個人所遇見的事情,大部分都是自己之前種下的因,否則哪來的果?

       鬼神一說,或許可以蒙蔽那些個婦孺,卻從來無法影響他。

        纂兒一臉「你知道就好」的表情。「是纂兒不想跟你走,所以你並不欠我爹什麼。」

       在聞巽面前她沒有裝小,因為她認為她和神仙大叔往後再無交集,就見這一次面,所以她只要給他她能照顧自己的印象,安心離去就好。

       她不想再給誰添麻煩,不再想被視為累贅。

        「纂兒還得去孟婆婆家,大叔你也走吧。」她覺得她已經把該說的話都說了。

        「去孟婆婆家做什麼?」見她腳步移動,他也跟著。

         纂兒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婆婆幫纂兒處理了元婆婆的後事,纂兒答應她去給城裡的大戶人家做丫鬟抵債。」

        果然還是個孩子,想法單純,不知人心叵測。

        抵債的方法有千百種,誰知道是不是真的賣到大戶人家裡去做奴婢,她應該沒想過窯子青樓也是個去處。



【第二章】 兄妹相稱

       來到孟婆家門前,纂兒叫了門,孟婆見她依約而來,很是高興,可見她身邊還站著一個面生的男子,不免狐疑。

       「這位老人家,在下受小纂父親所託,要把小纂帶回家去,聽這孩子說老人家對她許多照顧,這一點點金錢之物,請您收下。」聞巽沒有等孟婆開口,從袖子的暗袋掏出一錠金元寶,遞給了她。

        孟婆長眼睛還真的沒見過金元寶長什麼樣子,愣愣地接過手,也不怕對方笑她庸俗,用牙咬了咬,是真金哩,馬上笑開了一臉菊花。

       「太多了,這孩子的賣身銀不過五兩。」

       聞巽一笑而過,壓了壓纂兒的頭。「向婆婆辭行吧。」

       呃,怎麼是這樣?纂兒雖然被聞巽的大手壓著不得不低頭,但是那掌心透出來的溫度並不惹人討厭,她也不笨,比起被賣到人生地不熟的別處,跟著大叔走,未嘗不是一條路。

       於是她乖巧的向孟婆道了再見。

        「丫頭,這位公子真的是來尋妳的?」孟婆還算是有良心,把纂兒拉到一旁問了句。

       纂兒瞄了聞巽一眼,用力吸了口氣,點點頭,扯出一抹笑容。

        「那就好,有人願意帶走妳,總比窩在這村子裡好,往後呢,婆婆希望妳也別回這兒來了,知道嗎?」要是村人知道楣星走了,應該會放鞭炮吧。

       纂兒仍是點頭。如果可以,她的確不想再回到這個對她而言充滿惡意、沒有半點捨不得的村子。

       離開了孟家,在岔路上,聞巽停下腳步。「需要回去收拾些東西帶上嗎?如果沒有,我們這就走了。」

        「我還有些衣物。」那半兩碎銀子她隨身帶著,但家裡還有她擱在桌罩下的菜,如果可以她也想帶上,那好好吃的肉,要是浪費了多可惜。

        「那就不要了,路上我們買新的。」她的衣裳又舊又破,雖然洗滌得很是乾淨,但是在他看來也就是條抹布,還有,她那頭髮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把好好的頭髮剪成狗啃的?」

       纂兒只在心裡掙扎了一下,倒也爽快的放棄了家裡剩下的吃食,接著回道:「頭髮太長,纂兒整理不來,怕蝨子咬。」

        鄉間的路蟲鳴鳥叫,清風拂面,一大一小並沒有多說話,路上的碎石很多,她得避著,不然磕著腳板很痛,再加上她得跟上他的腳步,步子就顯得有些匆忙急促,跟上了,顧不了腳底,顧了腳底,又跟不上他。

        聞巽回頭看她一眼,發現她一頭的汗,還差點崴了腳,這才想到小孩子的細腿小腳是遠遠跟不上大人的。

        他忽然蹲下,沒留意的纂兒差點鼻子撞上他的背。

       「上來。」他道。

        她的神情顯得猶豫。

        「不然去到城裡天可要黑了。」

        纂兒這才爬上他的背。

        她輕得跟羽毛一樣,這孩子身子未免太單薄了。

        「往後別再開口閉口的叫我大叔,我沒那麼老。」一開始,他沒去計較她對他的稱呼,不過被一個丫頭片子大叔、大叔的喊著,總有些不是滋味。

        這根本是聞巽心裡的嘀咕,男人本也不注重容貌,但畢竟少年心性,對自己被叫老了這件事,心裡還是挺在意的。

        「那纂兒要叫你什麼?」

        「我年紀沒大妳多少,喊我義兄吧。」喊爹?什麼跟什麼,大叔?打叉,想來想去只有兄長最是恰當。

        纂兒從善如流地喊了聲,「義兄。」

        這孩子真是乖巧,聞巽心中忖度。

*             *             *

         到縣城的路不算短,不過對聞巽來說卻不算什麼,不到兩個時辰,他們就進了縣城。

        一到城門口,纂兒要求著從聞巽的背上下來,她畢竟不是真正的小孩,而且縣城的路看著平坦,她哪裡好意思繼續讓人揹下去。

        聞巽也不勉強,放下她,卻執起她的小手握著。這縣城看起來不大,倒也人來人往,要是把她弄丟了,枉費他這兩年奔波尋找的辛勞。

        他一路牽著纂兒的手,從來沒想過一個小女娃兒的手這麼小,他的手掌整個包攏還有餘,且她的手沒有同齡小孩的稚嫩肥軟,是帶著繭的,一摸都是骨頭,這孩子沒遇見他之前,過的究竟是什麼日子?

        這麼一想,他心中的憐惜又多了一層。

        聞巽就這樣牽著她去了布莊,正巧外頭陳列著人家訂製、由裡到外的衣裳襦裙,他看著樣式不俗,什麼也沒說,掏出一錠金元寶擱在桌上。

        掌櫃的聞弦歌知雅意,立刻讓人帶纂兒進裡頭試穿,沒多久纂兒便從裡到外、從頭到腳,一身簇新的走到聞巽面前。

       料子是上等的綺羅素紗,真絲的質地穿在身上,輕飄飄又涼快,舉手投足好像都得小心幾分,淺薔薇色交領小夾衣,合領寬袖上是翩翩起舞的彩蝶,散花水霧草寬口褲上是盛開的素馨,相映成趣,布莊裡的娘子又替纂兒編了兩股辮髮,繫上新的頭繩,露出她飽滿的耳垂,小姑娘天生的清純非常動人。

        唯一礙眼的是她蠟黃的臉色和瘦骨嶙峋的身子。

        聞巽對女孩子的裝扮實在說沒什麼研究,只覺得這套衣服穿在小妮子身上,比她方才那身破爛衣裳順眼多了。

        「就這套。」

        「客官,這可不行,這幾套服飾是王員外夫人訂下,準備送給王姑娘生辰禮的,要是客人看中意,可以多趕製一套一模一樣的,只要兩天就能趕出來。」掌櫃趕忙推託,想趁機抬高價錢。

        「既然如此,我也不奪人所好,一模一樣的衣服我們不需要,纂兒去把衣服換下來,咱們去別家布號。」掌櫃的欲擒故縱對聞巽來說就是商人的手段,他壓根沒看在眼裡,連眼皮子也沒掀一下,再說了,縣城又不是只有這一間布莊。

       「不不不,少爺您瞧老夫這嘴笨的,反正王員外家的姑娘生辰還沒到日子,幾套衣服放著也是放著,您瞧,這衣裳穿在小姑娘身上多襯她白嫩的肌膚!」在商言商是生意人的本能。

       纂兒差點沒被噁心得吐出來,她拉開袖子看了一下自己又乾又癟、根本稱不上白皙的膚色,這掌櫃的真會睜眼說瞎話。

        她的小動作看在聞巽眼裡,微微一笑。

       「另外兩套淺碧和素白妝花緞的衣裳一起包下帶走。」他懶得再和掌櫃多做糾纏,一錠金元寶的零頭用來買三套衣服綽綽有餘,剩餘的夠掌櫃買一間大屋還有找了。

       掌櫃的做慣生意,識人之能還是有的,這少年集一身優勢,充滿謎團,就算身邊沒有成群僕傭簇擁,他那俊美得簡直要逆天的長相,青蟬翼袍子和腰間垂掛的血玉髓鴛鴦珮,他敢說縣城裡沒有半個這樣的人物。

       他見好就收,不敢再多說一句話,趕緊包了衣服,恭送兩人離開。

        對聞巽的敗家行徑,纂兒很不敢苟同。

        一錠金元寶起碼有十兩重,換算成白銀,上百兩絕對跑不掉,就算她不是很清楚現在這個叫大晁國的幣值和她所知道的歷代幣值相差多少,但就算每個朝代的幣值都會上下波動變化,所謂萬變不離其宗,用她現在的小腦袋瓜想,用眼睛看那布莊掌櫃發亮的雙眼,和九十度彎腰的諂媚姿態,也知道他給的遠遠超過三套衣服該給的數目。

        這才多久,她這位義兄就已經花了兩錠金元寶。

       凱子啊,敗家真的不用這樣。

         往客棧走的路上,纂兒實在憋不住了,問道:「你花錢一向都這麼大手大腳的嗎?」這也太不懂持家之道了,不可取。

        「會嗎?」他對金錢用度這些瑣碎小事向來是不管的。

        「難道沒有人說你太敗家?」

        想她以前,一個糙饅頭還捨不得一口氣吃完,得掰成兩頓來吃,看見肉就眼發綠光,這人卻把一錠金元寶當一兩銀子花,富貴貧賤差距這麼大,她一個小女子心裡很難平衡。

        明知道自己這麼想沒道理,就算千百年後的現代,國家經濟仍是掌握在那三趴人的手中,聞巽有錢,也就是老子有錢,愛怎麼花就怎麼花,是人家的事,而且她還是那個受惠的人,憑什麼酸溜溜?

        「妳是第一個。」走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他宛如閒庭信步,經過他身邊的人很自動讓出一段距離來,可等目光從他身上落到纂兒上,又有一些難以苟同。

       「以後不要再亂花錢,賺錢不容易。」她弱弱的說完,算是結束這個話題,因為她的注意力已經被其他東西拐了去。

        大街上人潮如織,街邊茶棚裡冒著裊裊白煙,夾雜著雞絲麵和餛飩的香味,拐過兩條街後,蒸餅、煎餅和湯餅的香味又迎面撲來,接著是賣杏仁酪和豆腐腦的,食物的香氣勾得纂兒肚子裡的饞蟲作怪,要不是手一直在聞巽的掌握裡,她就釘在那兒不動了。

        聞巽視而不見她口水都快滴到胸前的樣子,領著她走進了客棧。

       大堂裡坐著許多用飯的人,人聲鼎沸,不過聞巽還是很明顯的聽見她的小肚子裡發出的腹鳴聲。

        她一瞧見他垂首看過來,連忙遮掩的摸著小肚皮,欲蓋彌彰的道:「我出門的時候水喝太多了。」

        瞧著她稚氣的舉動,他的眉眼逸出了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溫柔,明明就是個孩子,剛剛還充大人,訓斥他不可以亂花錢,現下這一臉看見食物的渴望和饞樣,才是小娃兒該有的樣子嘛。

        夥計認出來是天字第一號房的客人,笑容可掬的一溜小跑過來。「聞公子你回來啦,這位是……」愛和人套近乎是每個做夥計的通病,他目光一滑,從纂兒臉上經過,這位公子爺早出晚歸的,說是要尋人,莫非尋的就是這位小姑娘?

       「把熱水和飯菜送到樓上來。」聞巽淡淡吩咐。

        他不是個人人好、隨和的人,覺得沒必要的事他回都不會回一句。

        「還是素菜白飯嗎?」

        「今日揀好吃的送上來,來一整隻燒雞,另外雞絲麵、餛飩、杏仁酪、豆腐腦都做一份上來。」

        「欸,馬上就來!」夥計稱是,轉身吩咐去了。

        聞巽領著纂兒往樓上走,她忍不住嚥了嚥口水,「你叫那麼多菜,一個人吃得完嗎?」

        「妳以為呢?」這小妮子,以為他沒看見她一聽到整隻燒雞時,那發光的小臉蛋嗎?

        說是天字號房,也不過比尋常客房多了張八仙桌、圓凳和盆景,不過房間倒是挺大的,加張小床,綽綽有餘。

       客棧廚房的速度很快,夥計也殷勤,不到半個時辰就把全部的菜餚送來,聞巽本想打賞他一個金錁子,可想到纂兒的話,只給了一塊碎銀。

       不過夥計仍是歡喜的接了,哈著腰退出去。

        纂兒看著滿桌子色香味俱全的美食,還有一小鍋香粳米飯,可沒有他的允許,她也只能乾瞪眼。

        「吃吧,跟著哥哥,往後妳不用再為吃穿發愁。」聞巽替她添了飯,怕她手短,搆不到遠處的菜,每樣都替她夾了一點。

       不負纂兒所望,燒雞那兩隻油吱吱、肥膩膩的腿也歸了她。

       她簡直笑開了花,吃得那一個香,就連沒有什麼食慾的聞巽也跟著吃了小半碗飯。

        用過飯,讓夥計來把碗盤收拾下去,接著抬水進來,放在用屏風隔開的小裡間,聞巽看著已經吃撐、正癱在靠背圈椅裡摸著小肚子的纂兒道:「我去讓小二哥給妳搬張小床來,早點洗洗睡,我們明天一早還要趕路。」

        纂兒本來想說她打地鋪就好了,但是人家都說要加張床,表示這位大爺沒有和別人同床的喜好,這樣最好不過,她也沒有與人同床共枕的習慣。

        至於男女大防什麼的,一個八歲丫頭,能令人生出什麼遐思來?

       衣食父母吩咐下來,纂兒自然乖乖聽從,隨便在屋裡繞了兩圈,權充消食,等她用大洗澡桶把自己狠狠洗刷過一遍,還洗了髮,再出來時小床已經安置在一側,枕頭、被褥都有,三月的天氣不涼不熱,開著窗,這麼睡,溫度剛剛好。

        「不脫衣服睡覺,發什麼呆呢?」聞巽已經坐在床沿了。

         「我沒發呆,我睏了。」纂兒打了個哈欠,動作迅速的脫下衣裙,爬上床。

        等她鑽進被子裡,他吹滅了燭火,各自揣著心事進入了夢鄉。

*             *             *

       自從互稱兄妹以後,聞巽變改口叫她纂兒妹妹,她剛開始聽著有些彆扭,幾天下來倒不覺得有什麼了。

       不得不說聞巽的本事很大,離開縣城後,一路行來,他們坐的是高鞍雕輪配軟煙羅簾子的馬車,遇城鎮就歇腳,有時住的是客棧,有時是獨門獨院的宅子,有次錯過宿頭,他們就住進山腰上一間竹屋,睡的是蒲草編的草蓆和竹枕,走到最近的村莊要兩個時辰以上。

        雖然遠離人群,倒是不必擔心吃飯問題,車夫阿茶除了把車駕得平穩舒適,還會上山打野味,竹筍、野菇,溪澗河溝裡也有野蓮蓬和肥魚,河蝦更是隨便撈就滿竹簍,這些都難不倒他。

        阿茶能幹,一人包辦了宰殺、剝皮、清除內臟、去鱗這些髒活兒,下廚總該輪到她這正牌姑娘家了吧?

        小姐妳靠邊站吧妳!

        掌灶房的是鄰近村裡的喜嬸,喜嬸有張圓墩墩的笑臉,福福泰泰,笑起來像土地公身邊的土地婆婆,喜嬸總說——

        「小姐妳別越幫越忙就好。」

        好吧,她那手煮飯的功夫被嫌棄得很徹底。

        不過喜嬸煮的飯菜真的不錯吃。

        要是吃膩了這些,他們就走到最近的村莊去向村人買隻雞、羔羊腿,割幾斤肉,幾樣節令時蔬,打打牙祭。

       至於晚上,月上群峰,藤椅石枕,清風徐來,幾個人坐在竹屋前品茶、賞月、閒聊,日子悠哉得不得了。

        她在現代是都市小孩,從來沒有喜歡過鄉下生活,穿越到孟家村更是吃盡苦頭,直到這段日子才發現,和對的人在一起生活是件很重要的事。

        聞巽見她住得很自在,也不催促著趕路,這一不急,便這樣住了下來。

         家中裡外的活兒都有人包了,一點勞力都不用付出,不是她的作風,再說,她也不是什麼小姐,充其量就是個掛名吃白食的妹妹,對聞巽這個義兄而言,他看似不在意這些,她也大可任性的做個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閒人,不會有人說話,但是她的靈魂是獨立自主的成熟大人,她的自尊心這關過不去。

         她總點做些什麼,彰顯自己的存在和必要性吧?

         所以,只要聞巽待在書房裡看書,或者閱讀不知從哪裡送來的信件和帳冊,她就會敲門給他送壺熱茶糕點,但她真的覺得很疑惑,他這滿房間的書冊究竟都是從哪兒弄來的?

       聞巽端起陶杯,一股淡淡的花香隨著絲絲白霧慢慢散發出來,垂臉看著杯中舒展開來的白茉莉,入口清香芬芳,入喉帶著淡淡香甜,這花茶想來是她搗鼓出來的。

       纂兒又發現聞巽穿來穿去好像就那兩身衣服,這才想到他們的目的地並不是這裡,他是為她逗留下來的,她便請喜嬸下回從村子過來的時候帶些布料,她想給他做兩身衣服和鞋子。

        納鞋底和裁縫衣服這些事還真難不倒她,她一個穿過來就是個凡事不靠自己摸索學習,就只能被凍死、餓死兩條路可以走的丫頭,儘管七、八歲年紀而已,別人看著她小,她卻早就能幹許多活,縫補、煮食都難不倒她。

        至於做得美不美觀、能不能吃,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喜嬸滿口應好,下回來上工,真的給她捎上納鞋底的布頭和兩匹松江棉布。

        「這兩匹布都是細棉布,三梭布做貼身衣物穿是最舒服的,這塊兼絲料子顏色清雅,要是給聞爺做上一身,穿起來不知有多俊。」

        纂兒摸摸料子,她擔心的是別的問題,她有些礙難的開口,「喜嬸,我的女紅真的不怎樣。」居然誇口說要給人做兩身衣服,她這是熱血過頭,腦袋被驢給踢了吧。

        「做衣服不難,這是要喜嬸替小姐做什麼啊?」喜嬸明知故問。

        「我的線縫起來像蜈蚣走路,我想拜託喜嬸子教我。」她講得更坑坑巴巴了,這種拿不出手的手藝,居然還敢大言不慚的讓人買了布料回來。

        可聞巽老穿那兩身衣服也不是回事,就算是蜈蚣腳滿身爬,她也要做!這是她的心意、心意、心意,因為很重要,所以要說三遍。

       至於巽哥哥願不願意穿,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小事一樁,包在喜嬸身上。」

        纂兒喜出望外,「謝謝喜嬸,那就這樣說定了。」

        「小姐對聞爺真是貼心。」

        「我是她妹妹嘛。」她回答得有些乾巴巴的。「不過,纂兒替哥哥做衣服的事,喜嬸暫時不要說出去,好嗎?」

        「喜嬸曉得,喜嬸的嘴巴會像這樣。」她做了個蚌殼嘴的樣子。

        「嘻,謝謝喜嬸!」

        除了和喜嬸學做針線,阿茶上山打獵時,偶爾她也會帶把小鋤頭跟著上山,山中多奇花異草,她還真的發現了好幾株植物。

        淺綠色的葉子呈狹線形,是她熟悉的一種花卉。

        她走過去仔細辨認一番,確認後,用小鋤頭小心翼翼的扒開泥土,連根帶土地挖了起來。

         「姑娘,妳挖這草要做什麼?」阿茶問道。

         幾個人終日喊著她小姐,纂兒聽著彆扭,她不是什麼小姐,幾個下人遂改口稱呼她姑娘。

        姑娘遠比小姐聽起來要舒服多了。

        「這是蘭花。」

        「蘭花?」阿茶走過來,看到她手上的那株草。「這草怎麼看都不會是蘭花啊,妳會不會弄錯了?」

        「等它開花你就知道是不是了。」

        「如果是蘭花,能賣很多銀子呢。」

        阿茶和她的想法不謀而合,她正有這個意思。

         古人愛蘭,從君王到文人雅士,愛到癡迷,蘭花的清新淡雅、獨自芬芳,被譽為花中君子、空谷佳人,人們養蘭,為其寫詩、吟曲、作畫,可見蘭花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崇高;在現代,蘭花也備受國人喜愛,有人願意花費數十萬、數百萬去買一盆蘭花。

        她相信只要能種出稀有的珍品,不,一開始不能要求珍品稀有,畢竟那是可遇不可求的,只要賣相不錯加上寓意好,就算不能發大財,也能攢點錢在身邊,起碼不用老是向巽哥哥伸手。

         伸手跟人拿錢花用的滋味並不是太好,總有矮人一截的感覺,她沒有那麼理直氣壯的覺得因為她那便宜爹救了聞巽一條命,這位義兄就該無限制供應她花用。

        想要什麼,能用自己賺來的錢去買,是最爽快的事了。

        她一共找到兩株蘭花,另外一株長在懸崖邊緣,她是趁著阿茶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溜下去的,最後雖然掘到了花,腳卻滑了一下,不小心扭了腳踝。

        她不在意的回到竹屋,去河邊掏了河沙,去屋子的牆角找到棄置的陶盆,又就地取材挖了黃泥土,黃泥、河沙和碎陶片用來填盆,就這樣先將就著,等將來能拿出去賣錢時再來移盆。

        種好蘭花,她澆了一杓子的水,慢慢的澆到花的根部,改日得叮囑喜嬸淘飯洗米時都要把淘米水留下來,能用淘米水澆上,那就更好了。

        蘭花喜潤惡溼,喜乾忌燥,花澆上這兩瓢水也就夠了,不宜澆太多,希望這兩株蘭花能活得成。

        只是到了晚上,她那走路一瘸一瘸的跛腳再也掩飾不住,聞巽知道她溜到懸崖邊去挖蘭花,眼色沉了。

        他悶聲不吭的把她的繡鞋襪子脫下,秀氣的腳踝已經腫得老高。

        聞巽的眉頭不自覺蹙了起來。「阿茶,拿藥酒來。」

        看著纂兒那紅腫的腳,阿茶一臉心虛和自責,趕緊入了內室把藥酒拿來。

        聞巽將藥酒倒在自己的手掌心上,搓熱之後,慢慢的給纂兒揉搓,雖然他覺得力氣不是很大,纂兒卻是叫得驚天動地,直拉著阿茶的衣袖不放。

        「痛痛痛痛……嘶,巽哥哥你知不知道什麼叫憐香惜玉……力道輕些……殺人啦!」

         聞巽完全視若無睹、充耳未聞,手下的力氣更大了。

         等他一陣「公報私仇」結束,纂兒覺得自己已經脫力了。

        聞巽接著又把不知哪兒拿來的草藥往她的腳踝上敷,然後用紗布把腳踝固定住,這才開始教訓道:「日後妳要是瞞著人再往懸崖邊上跑,就不許妳和阿茶出門了!」

       纂兒眼裡滾著痛淚,被人看見她這麼不顧形象的吼叫,真的太丟臉了。「纂兒知道了。」

        聞巽看著她的雙眼,眸中閃過一抹心疼,但是口氣沒有絲毫退讓,「知道就要做到。」

        扭了腳,山上暫時是去不了了,但有了這前車之鑑,阿茶不敢再讓纂兒離開他半步,只要她走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

        「阿茶,你不用這樣亦步亦趨的跟著我,我哪裡都不去,就待在後院看看花,盪盪鞦韆。」

        身邊多了個小尾巴真不是什麼太舒服的事,為了她,阿茶什麼事都得放下,所以為了兩人都好,她把阿茶哄走,這才去看她的蘭花。

        也不過短短兩日,本來有些懨懨的花看起來精神多了,呈弓形的那株,葉面光澤濃綠,葉脈分明,崖下的那株呈鐮形葉面,長勢可喜,至於兩株是什麼品種還不知道,要等開花了。

         其實,要不是聞巽盯得緊,她還想上山去,她在後山不只發現蘭花,還有一件分外有趣的東西,只是說了,巽哥哥肯定會用他那雙幽深的眸子覷著她,冷冷的問——

        「妳答應過我什麼?」

         想到這裡,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冷顫。

         皮相生得俊美的人養眼是一定的,燦然一笑的時候,容光更盛,比春陽還要明媚三分,但是神仙般的人物要拿那好看的眼睛瞪著妳,比在寒天時候被潑了盆冷水還叫人發怵。

         所以,他說不許上山,她連一個腳印都不敢往上踩。

        天氣舒爽,躺在躺椅上看書喝橘子涼茶的聞巽看見她人盪著鞦韆,眼神卻不時往上飄,不由得好笑又好奇,都傷了腳了還不安分,山上究竟有什麼物事讓她一顆心直想往外跑?

         他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纂兒身邊。「妳在山上藏了什麼好東西?讓妳連收回目光都捨不得?」

         她那眼神就像在樹洞裡藏了果實的松鼠,怕人家去偷拿,時不時的瞧上幾眼,確定安在。

         「纂兒在欣賞風景秀麗,聽鸝鳥啼唱,享受鄉居生活。」

         聞巽差點噎著,這丫頭居然這樣糊弄他,不過瞧她這反應,可不像窮鄉僻壤的鄉下土丫頭,莫非她能識文斷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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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17-7-1 07:0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7-6 10:12 PM 編輯

【第三章 】養出珍品蘭花

  「原來纂兒妹妹識字,居然能出口成章,不容易。」聞巽把書冊放在眼前,眼珠子卻覷著她的反應。

  纂兒愣了下,先暗罵自己一聲,什麼風景秀麗,聽鸛鳥啼唱,享受鄉居生活,一個人人避之唯恐不及,連吃都成問題的的小丫頭,哪來的銀子去私塾、去識字?這馬腳不就露出來了?

  但是她反應得還算快速,扯了個謊來圓,「纂兒沒進過私塾學堂,能認得一些字,也明白一點農耕花草的事,是一位遊方郎中經過孟家村時看纂兒可憐,教我的。」 他本以為她種花不過是一時興起,小孩子家家的遊戲,原來是有人教過她。

  「如今那位遊方郎中呢?」

  「早就離開,雲遊四海去了。」

  聞巽不疑有他,世上奇人異士很多,這種人又深信緣法,要是他覺得和纂兒有緣,願意教她做人處事的道理和書本上的知識,也不無可能。「女孩子能識字明道理是好事,往後,你除了擺弄那些花草,每天早上進書房來,默寫二十個大字,五十個小字。」

  纂兒很痛快的答應了,聞巽的書房藏書之多,令人瞠目結舌,天文地理無所不包,她這位義兄看著年紀不大,她真想問他那麼多的書冊他都看過嗎?

  何況,他那書房除了他自己,向來不許誰進去的,她至多也只能幫忙送茶水點心完就要離開。

  她前世也愛看書,雖然不到天文地理無所不包的程度,但是不管多冷硬的書,只要拿到手,她都會翻上個幾頁瞧瞧,買到合口味的書,更是非要一口氣從頭到尾看完不可,買書藏書愛書也曾經佔據她生活中很大一部分。

  如今有個可以免費看書的地方,重溫書香,再好不過了。

  「謝謝巽哥哥。」她笑得憨態可掬。

  「那就這麼說定了,至於上山一事,你要不想說,我也不勉強。」小孩子家家誰沒有個秘密,他從不強人所難。

  「纂兒說了,巽哥哥就會讓我上山去嗎?」

  「得看看你的腳消腫了沒,要是沒有,一切免談!」

  「養了兩天,早就消腫了,巽哥哥瞧我這能下地行走,從裡到外,一點事也沒有。」為了表示自己能跑能跳,纂兒還伸腳踢腿,順便轉了個圏,表示自己好得不能再好。

  「就那麼想去山上瘋跑?山上可是有許多毒蛇猛獸,只要咬上一口,你的小命就休了了。」聞巽話說得嚴厲。

  他既然把她帶在身邊,該教的時候就要教,但畢竟他也只是個十六歲的少年,話語中難免流露幾分溺愛和少年心性,至於男女之情,是半點也無。

  「才不是瘋跑,人家是有正事的。」她噘起嘴來。

  她這三十歲的輕熟女要對一個少年撒嬌,難度真的很大,但是催眠自己只是個八歲的孩童久了,行為舉止自然而然變成了不自覺。

  「要是你能說出個理來,我會考慮要不要讓你去。」他嘴唇微微上彎,幽如黑海的眸中有著清淺笑意。

  「纂兒說想去哪兒,巽哥哥就帶我去?」這是天上砸下來的大餅啊!

  「嗯哼。」雖然是沒有意義的虛詞,他卻已經認真在考慮帶她上山的可行性。

  一見他有所動搖,纂兒趕緊攀著竿兒往上爬,靠到了他身邊,拉著他袖子很認真的說道:「是這樣的,我那天在懸崖邊的時候,不只看到蘭花,還看到一把長得很像座椅的攀藤,那樹藤每一根都比我的人還要粗,像這麼大、這麼大喔,然後繞來繞去,看著就是很舒服,讓人很想去坐坐看的樣子……」她用雙手比劃著,小臉難掩激動和興奮之色。

  「哦?」聞巽的音調稍微揚高幾分,但也僅僅如此。

  這座不老山多是老樹林,只要膽子大,走得夠深入,什麼沒有?不過這丫頭到底胡闖亂撞到哪兒去了?沒得哪天就讓野獸給吞吃了,真是叫人替她捏把冷汗!

  那天他只顧著處理她的腳傷,忘記追究她私自跑到懸崖去摘花這件事。

  看來他要當家長,還欠火候。想到這裡,他的手不自覺捏成了拳頭。

  「它真的很特別,特別到纂兒想再去看一遍,確定那把藤椅是不是真的可以坐上一個人。」

  「如果能坐人又怎樣?」他兩邊太陽穴的青筋跳了兩下,誰家的小孩會對充滿危險的峭壁懸崖這麼熱衷?而且她那亮晶晶的眼眸寫滿她不只想坐坐看而已。

  身為家長,他應該立刻掐斷她那好奇的幼苗,義正辭嚴的教導一番,樹林裡可不是姑娘家遊戲的地方,又或者應該讓喜嬸教導她一些女子應該學習的技藝,免得她老是叨念這些有的沒的。

  但繼而一想,自從把她帶在身邊,她都表現得懂事明理,這一回是第一次對他有所要求,就算是再怎樣亂七八糟的想法,他也應該滿足她才是。

  畢竟他擔了人家哥哥的名頭,還是爹,也是娘,他身兼這三種身分,既然疼愛她,就應該儘力完成她的願望。 

  不過是去看看奇形怪狀的攀藤,沒什麼了不起的,又不是要他買座城池給她。

  聞巽自我安慰,哪裡知道,這一拐彎,拐進了疼寵妹妹不歸路,從此再也回不了頭。

  纂兒雙目放光,慢悠悠的低語,「如果真的可以坐人,纂兒也想做那樣的椅子,賣出去肯定值不少銀子。」

  「你知道一棵樹從小幼苗培育起,再雕琢出你想要的樣子,需要花多少時間嗎?」那不是用日月計算,是得用年,雖然構想新奇,卻不是一筆劃得來的生意。

  「纂兒知道,反正我們在這裡最多的不就是時間?不老山最多的不就是樹?」她小手一揮,大樹小樹、歪脖子樹,一座大山多得是她想像不到的樹種,不是嗎?

  「說的也是。」聞巽不由得感嘆,一是為了她的聰慧,二是為了這山居歲月,時光沉澱在日常裡,日光、星光、陽光、空氣和水,雕刻寧靜和光陰。

  現世安穩,歲月靜好。

  在這住著,他都不去想人世間的塵囂和繁瑣了。

  至於能逗留多久?等那天到了再說。

  「既然想去就走吧!」動一動也沒什麼不好。他眼中露出淺淡,卻不容錯認的笑意。

  次日,天才蒙蒙亮,纂兒就起身了,來到院子,就見阿茶卯足了勁的在劈柴。

  「阿茶哥,我們家的柴垛已經可以堆上三面牆,一輩子也用不完了。」

  「柴火哪有人嫌多的,只有不夠用,這山腰上一到冬天,雪會積到這麼高,連出門都困難,不趁這時候多堆點柴火,冬天就出不了門了。」他比著他的腰際,形容積雪之可怕。

  她「嗯」了聲,打著哈欠,進了灶房,懶洋洋的舀水漱口洗臉,又向喜嬸道早。

  「姑娘,我煎點蛋餅和蔥油餅給你和聞爺帶在路上吃,好嗎?」知道一大一小今兒個要上山的喜嬸已經準備好路上的吃食。

  聞爺和姑娘都是還在長個子的年紀,她得多備著些,就怕他們不夠吃,不怕吃剩下。

  「好。」纂兒應了聲好,用牙粉刷了牙。

  自從拜師學藝後,聞巽有許多年的寒暑都是在竹屋度過的,不老山對他來說再熟悉不過,但是再熟也不可能摸清每個角落,至少纂兒說的藤椅他就不曾得見,但是那懸崖他倒是知道在哪兒。

  存著當作帶她去林子裡玩耍郊遊的念頭,兩人吃過早飯就出發了。

  纂兒帶上喜嬸準備的食盒和小鋤頭、小腰包,腰包是喜嬸給她做的,知道她生肖屬羊,便在袋子蓋上綉上一隻白嫩嫩的羔羊,嘴裡還嚼了根草,裡面好幾個小口袋,可以裝上許多東西,她見了之後愛不釋手,只要出門一定會繫在腰上。

  老林子悠遠深邃,各種鳥獸飛禽的啼叫聲和風吹動樹葉的簌簌聲響,滿地腐葉散發出來的味道並不好聞,聞的時間長了甚至會中毒。

  聞巽輕車熟路,避過枝椏氣根蔓生的小徑,挑著隱約是人跡走出來的小道,一邊走一邊用開山刀劈開雜亂橫生的草或樹,一邊叮囑纂兒要注意腳步,免得被老樹的氣根或枝條給絆著。

  跟著他的腳步,纂兒倒是沒有多餘的時間去想別的,總覺得好像只要跟著他那還稱不上男人的背膀,就能安心的邁開腳步,完全不用害怕有什麼猛獸會從別處竄出來。

  森林裡的樹太多,連太陽也難以照射進來,光線只得見縫插針,順著斑駁的葉片才落到人身上,所以也感受不到什麼溫度。

  纂兒以為他們會走上很久的路,不料才爬過幾個陡坡,她那次摘蘭花的懸崖便在眼前展開來了。

  她歡呼了聲,原來巽哥哥帶她走的是一條只有他才知道的快捷方式。

  崖邊風勢頗大,颳得人一不小心就容易站立不穩,聞巽觀察了一下周圍環境,臉色瞬間一沉。

  這懸崖如此險峻,這小妮子居然什麼防護措施都沒有就去採蘭花?!他不把她好好罵上一頓可不行!

  纂兒這陣子和聞巽朝夕相處,已經逐漸摸清楚他的喜怒哀樂,這下子見他盯著懸崖下方不語,往上微翹的眼尾壓了下來,就知道自己要遭殃,不由得腆著臉湊上去,佯裝什麼都沒察覺,拉著他的袍子,用天真無邪的聲音道:「巽哥哥,纂兒說的那張椅子就在那兒,你瞧瞧像不像我說的。」

  聞巽一個不小心就被她轉移了注意力,順著她的指尖看下去,不知是不是先入為主的觀念,那藤蔓織就的東西的確看起來就像一張王位。

  「這東西看著堅實龐大,但是能不能坐人未可知,再者,你記住了,發現這王位的事情絕對不可對外宣揚,就是連阿茶和喜嬸都不許說,你最好也儘快忘記有這回事。」

  就算他杞人憂天,也不想給兩人招禍。

  纂兒被他慎重的語氣給震懾了一下,她眨了眨流光四溢的眸子,細細玩味,隨即明白他為什麼這麼慎重其事的警告她了。

  王權時代,君王一怒,伏屍千里,可君王一笑,榮華富貴、青雲直上的事也不是沒發生過,這世上多得是想往上爬的人,人上下兩張嘴皮,像這種寓意之類的東西,往好的說是喜氣慶祥,往不好的說,什麼誅心話也能捏造出來,前者不過就是勞師動眾把王位椅送去給皇上瞧上幾眼,後者,不但好處撈不著,指不定還要倒大霉。

  他們就住在不老山腰,要是波及,肯定有份。

  她也不想因為自己的無心發現,引發不必要的事端出來。

  她很懂事的點頭。「纂兒知道輕重,這椅子的事我只向巽哥哥一人說,其它人,我口風緊得很。」她做了個把唇當拉鍊拉起來的動作。

  「你這丫頭,才多大年紀就知道什麼叫口風。」聞巽啼笑皆非。

  「我做人家妹妹的總不能太蠢,巽哥哥帶我出去才不會給你丟人啊!」經過這些時日的相處,她對於自己這妹妹的身分已經很平常心,說起話來理直氣壯得很。

  他寵溺的笑看著她搖搖頭,一副拿她沒奈何的模樣,他沒有發現這是只有在她面前才會出現的神情。「我們下去吧,抓緊哥哥的腰,我沒讓你鬆手,千萬別放手,知道嗎?」

  「咱們不是不下去了?」

  「既然都來到這裡了,說什麼也得讓你坐上一坐、摸一摸,滿足你朝思暮想想當女王的願望。」

  纂兒吐了吐小舌。「纂兒不傻,才不想當什麼王,當皇帝哪裡好,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雞早,幹得比驢多,吃得比豬少,還不如我賴著巽哥哥,不愁吃穿,要什麼有什麼,皇帝有我過得愜意嗎?」

  聞巽忍不住輕捏了下她豐腴了些的臉頰。「皇上要是知道你把帝王之位形容成苦差事,不拆了你的骨頭才怪!」

  「皇帝陛下的度量要是這麼狹小,這皇帝不當也罷。」

  「你啊,越說越離譜,這是在我面前你可以隨便說說,只要出了不老山,就管好你的舌頭,這些話是不能亂說的。」

  「這些纂兒都曉得。」

  「曉得就好。」她向來話不多,該說的、不能多言的,她拿捏得很好,這回在他面前肆無忌憚的坦言,應該是已經開始真心將他當成哥哥看待的表現吧。

  聞巽料想的沒錯,纂兒的確是已經把他當成親人看待,親人是不需要應付的,就算有做不好、說錯話的時候,他們還是會選擇包容、原諒。

  纂兒緊緊攬住聞巽的腰,耳邊傳來他不放心的叮囑——「把眼睛閉上,我讓你睜眼,再睜開。」

  他的氣息溫暖,帶著他身上獨有的清淡香氣包裹住了她,她把臉埋在他的胸膛,點點頭。

  聞巽已經縱身而下。

  纂兒只覺得風颯颯的刮著,好像自己長了翅膀似的飛了起來,肌膚上的刺痛感麻乎乎的,還沒能回過味來,雙腳似乎就已經碰觸到紮實的泥土。

  他放開一直摟著她小腰的大手。「睜開眼睛瞧瞧吧。」

  哇!纂兒無法具體形容放大在眼前的是什麼東西,她在崖頂上看著的時候,就已經覺得這個藤蔓很是巨大,到下頭一看,她終於明白什麼叫作驚心動魄、滄海之一粟的感覺了。

  人在大自然面前,真的很渺小。

  她把這王位椅取名為女王座,它是天生天養造就而成,不知歷經多少年頭,是鬼斧神工的自然產物,纂兒唯一覺得可惜的是,她要是有手機就好了,來個實況錄像,等老了可以向子孫們炫耀自己見過的奇景。  

  不過聞巽說的也對,這種天然奇景,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聞巽也被眼前的景象給震懾了,那震撼直到兩人回到崖頂,吃了夾著香香臘肉的蔥油餅和蛋餅,又喝了竹筒的水,都沒有交談,默默收拾了一切,相偕回到竹屋。

  聞巽以為女王座看也看過了,纂兒這小丫頭應該會安下心來習字讀書,哪裡知道她每天去書房練過字,讀了他指定的書,之後不到飯點都看不見人影,問她都在忙些什麼,她總是言詞閃爍,顧左右而言他,接著便會趁他不注意時,像滑溜的鱔魚一溜煙的跑了。

  他只好把阿茶叫來問話,這才知道原來纂兒每天上山去。

  他不由得心想,難道她還沒有把女王座的事情拋開?這貪玩的孩子。他也不管她了,反正她上山也不打緊,不老山就像他家的後院,只要不往深處走,都沒多大問題。

  其實,他把纂兒想岔了,她並沒有忘了她要給聞巽做衣服的初衷,她每日仍舊跟著喜嬸學女紅,日日練下來,針腳從一開始的彎彎曲曲變得越准整細密,等縫完一套衣褲,已經有模有樣。

  幾套衣褲縫製下來,求好心切的她再回頭去看縫製好的第一套衣褲自然不順眼,悄悄地她拆了重新來過,這回順眼多了。

  「姑娘的女紅越來越好,接下來就可以開始學繡花了。」喜嬸感嘆。小娃兒心靈手巧,只要有心,學什麼就是快。

  「還差得遠呢,只有喜嬸不嫌我手笨。」看著做好放在一旁的長衫,纂兒笑得眼睛眉毛都飛了起來,卻不忘要謙虛一下。

  「等聞爺收到姑娘送的衣裳,看見你的心意,不知有多高興。」

  「嗯嗯。」她也希望巽哥哥能多笑笑,平常不笑的他就像個小老頭,一旦笑起來眉目生輝,就算她這天天看著他的人也常看到忘記要把眼睛轉開,被阿茶抓包,譏笑都流口水了。

  臭阿茶!

  做完一個時辰的女紅,纂兒會從銅盆子裡把積存下來的洗米水拿去澆花,挑芽蟲,去除乾黃的葉片,昨天已經看見兩朵小小的花苞,她喜得一頭鑽進聞巽的書房把書找來看,確定她是不是看走眼。

  得到她想要的結果,把書一放,人一溜煙的跑了。

  她每天忙得不亦樂乎,不知道聞巽看著覺得古怪。

  「姑娘每天從山上帶下來不少樹苗和包著泥團的小樹,有柳樹、橡樹、柞樹、桃心木,還有一堆小的不識得的樹,方才小的在後院遇到姑娘,她正要把那些小樹苗給種上。」

  「她有說種那些樹苗要做什麼嗎?」

  「沒說,只說等樹苗長大阿茶就會知道了。」

  還賣關子呢!聞巽著實覺得好笑。「她沒喊你幫忙?」

  「阿茶是想幫忙,可是姑娘說她可以自己來。」

  「你還是在旁邊看著,真不行,就去幫個手。」家裡這麼多幫手,隨便喊一個也比她一個丫頭的力氣大。

  真不會使喚人……獨立過頭的孩子。

  原來她在他的書房裡到處翻找,把書房搞得一團亂,就是在看這些花卉還有林木種植的書,花卉他能理解,但是她不會真的天馬行空到想靠這些樹苗長大後變成椅子賺錢吧?

  難道她覺得自己供應不了她一個閨閣小姐該有的生活嗎?

  不,她不是這種人,她要是小孩遊戲、鬧著玩,他就冷眼旁觀看她能熱衷多久,要是真心做長久打算,他再出手也不遲。

  只是,這丫頭的想法怎麼就和別人不一樣?想賺銀子,多得是門路,來問他,他也能替她指點一二。

  得了,別糾結這些,不老山裡什麼不多,就林木最多,何況這座山也沒有主,她要是想把整座山的樹苗都搬回來,也沒有什麼不可以,了不起他讓阿茶去村子裡找人手回來辟塊地給她,讓她專門種那些樹吧!

  不行,他剛剛不是才說不能這樣縱著她,先看著吧!

  聞巽發現只要攸關纂兒的事,他就很容易變了心意,他有些迷惑,但很快就歸咎於自己是家中麼兒,沒有弟弟妹妹,如今得了纂兒這麼個小丫頭,就忍不住像所有的父母那樣,只要孩子提出要求,不管合不合理,總會想盡辦法幫她圓了想望。

  他這哥哥好像越當越起勁了。

  「你去村裡找幾個人手,把後院那塊地收拾起來,讓她想種啥就種啥,另外,等樹種上了,找幾個懂花植樹的農人來幫她打理。」

  「小的馬上去辦。」這些日子來,阿茶已經很習慣他們家爺對姑娘的各種舉動上心,平常看著還是那個冷冷清清的爺,可任何事情只要牽扯到姑娘,熱度就不一樣了。

  他喜歡這個有溫度的爺,也喜歡那笑起來有雙烏溜溜杏眼,起嘴來的時候,雙頰已經有些肉肉的,讓人忍不住心軟成一團的可愛姑娘。

  竹屋的後院有幾塊菜地,種了蘿蔔、角豆、韭菜、蔥和絲瓜等家常蔬菜,平常是由喜嬸負責拾掇。

  纂兒也會幫著提水、澆水、拔草,上山晃悠的時候,不忘鏟幾把針葉樹下的腐葉回來,曬曬之後,拌上草木灰均勻的撒在菜地上,做為肥料效果還是很不錯的。

  別看幾塊菜地不顯眼,平時應急要用上蔥、小白菜的時候,起碼不用非得往集市去買才有。

  聞巽閒庭信步的來到後院,遠遠就看見纂兒屈著小身子蹲在地上,不知道正專注些什麼,就連他來了也沒發現。

  他放輕腳步來到她身邊,只見她悶著頭,手裡捧著從他書房裡借走的《爾雅翼》,這本書和一般的桑農紀要不同,對於蘭花的栽種習性有著詳細的描述,而她眼前的架子上就擺著含苞待放的蘭花。

  因為他的靠近,身影遮去了纂兒的光線,她抬頭,這才察覺到他的到來,頓時笑開了臉。「巽哥哥,纂兒的蘭花開了,長得和《爾雅翼》裡的品種一模一樣。」

  她她她……是不是機緣巧合下種出了後世已不見蹤影的珍品蘭花?!

  之前因為不確定,這才跑到巽哥哥的書房去找書,找來對照之下,這才敢確定自己無心插柳種出了能賣錢的花。

  她心裡那個激動啊,看來老天爺也很愧疚把她扔在窮鄉僻壤的孟家村,為了補償她吃盡苦頭的那幾年,讓她種出了珍品金黃素和大雪蘭。

  金黃素是蘭花中的佼佼者,花朵大,金黃華麗,香氣清淡,隨風而來,讓人心醉,葉似劍,不論葉還是花,不論色還是香,姿形香金黃素都占齊了。

  春蘭的香氣清新悠遠,夏蘭芬芳宜人,秋蘭香氣濃烈不失典雅,寒蘭香馥溫馨,而金黃素集四類蘭花的優點於一身,香氣讓人久聞不厭。

  也就是說,金黃素不包括在世人熟知的春蘭、蕙蘭、建蘭、寒蘭和墨蘭五大類中,因為前所未見,所以是珍品。

  雪蘭的花苞共有二十朵,因為花還未全開,沒辦法確定花瓣是全白或近粉白色,只能看見唇瓣有紅色的斑點,略帶香氣,根據《爾雅翼》裡的描述,這花是冬天盛開的,沒想到在她手裡發生了變化。

  又或者竹屋位在半山腰,就算最熱的六、七月,也帶著絲清涼的味兒,更遑論這月份在平地和秋冬無異,大雪蘭會開花,也就不是什麼太奇怪的事了。

  「手培蘭蕊兩三栽,日暖風和次第天,坐久不知香在室,推窗時有蝶飛來。」聞巽吟道,「這是元朝余同麓的《詠蘭》,用來形容這株大雪蘭,恰是剛好。」

  雪蘭美在花顏似雪,花葉清香,即便花還未盛開,香氣卻是撲面。

  纂兒讚同的用力點頭,古人愛蘭、詠蘭、養蘭、畫蘭,是因為它不與群芳爭艷,不畏霜雪欺凌,堅忍不拔的剛毅氣質和意境,又因為帶著王者香,歷來被人們當作高潔典雅的象徵,與梅、竹、菊合稱為「四君子」。

  「纂兒妹妹是怎麼打算這兩盆蘭花的?留下來欣賞還是賣出去換銀子?」他不需要她賺錢養家,如果是養花怡情養性,他倒是樂觀其成。

  「換銀子。」

  「你可是缺錢?」

  「倚靠巽哥哥很好,纂兒可以無後顧之憂的做自己想做的事,可纂兒卻忍不住擔心,哪天要是巽哥哥不在,或者忙著別的事情,暫時顧不上纂兒的時候,屆時纂兒也能獨立自主,不至於驚慌失措。不怕巽哥哥笑纂兒俗氣,纂兒養蘭、種樹苗都是為了賺錢,我想賺很多銀子放在身邊,有銀子有底氣,這樣走起路來也才有風不是?」  

  簡單來說,她的人生目標就是賺錢,這些年來她苦怕了,再說了,她有著成年人的靈魂,有自己的堅持和底線,她很清醒也很理智,她知道自己不能靠聞巽的扶持過一輩子,有了銀子,她可以過自己想過的生活,也才有能力回報他的恩情。

  聞巽定睛凝視著她認真到近乎專注的小臉,「這樣吧,明日巽哥哥要下山辦事,你要是信得過我,我替你把這兩株蘭花帶去給相熟的園藝舍,如何?」

  他從來不會小看銀子的重要,卻也不覺得賺錢有多難,他十三歲便為家族打理瑣碎的庶務,經手的銀子還會少嗎?在他以為,能用銀子解決的事情都是小事,銀子解決不了的才是大事,既然她想替自己存點私房,也不是不行。

  「好呀、好呀,那纂兒還可以再拜託巽哥哥一件事嗎?」她的聲音亮亮的,透著一股歡喜勁兒。

  「你說就是了。」

  聞巽想著,小丫頭應該會想要買糖、稀奇的糕點或是胡市的搪瓷娃娃之類的小玩意兒,可是他都還沒想完,就被她的答案驚了一下——

  「纂兒想託巽哥哥帶幾個有意境的花器,不論大小、材質,多孔漏氣素燒盆或是陶甕都行,還有蘭花種子和花苗……」她眉飛色舞的掰著手指邊說:「不,花種子太麻煩了,只要花苗就好,嗯嗯,只要花苗就好。」

  蘭花種子沒有胚乳,需要和蘭菌集合才能共生存活,所以大多數的種子都不會發芽,這裡做不來人工無菌繁殖,就算有了種子也不一定能種得成。

  她只是想利用蘭花先賺第一桶金,讓自己站穩腳步,並不打算長久做這一行,她的心裡還有別的想法。



【第四章 】三位大叔

  聞巽也沒打斷她,等她一口氣說完,徐徐說道:「你回房列一張清單給我,看要買什麼,細細的寫上,我順邊看看你的字長進了沒有,還有,我不在家的這些天,每天要做的功課也不能落下,回來我要檢查的。」

  這丫頭也不問問他下山要辦什麼事情,也不要珠花頭繩,倒是滿打滿算把他當採買使喚了。

  不過他也不惱,這些都是小事,賣花的事情他自己跑一趟就是了,採買則讓下面的人去辦,他繼而一想,她沒要那些個女子的飾物,不代表他不能買,就當作給她的一點驚喜吧。

  纂兒果然回房去列了一張單子,清楚明白的寫了想要的物品,字跡已經力求工整了,所幸聞巽也沒有挑剔,把單子收進了懷中。

  纂兒正沾沾自喜,哪裡知道某個不動聲色的狐狸淡淡地撂下話來,「我不在家的這幾日,你默寫的大小字都各加十張。」

  聞言,她還沾喜氣的小臉立刻垮了下來。「巽哥哥,你太壞了!」

  「要不各加十二張?」繼續討價還價就不只這個數了。

  「巽……」

  「十五張。」

  纂兒氣急敗壞的抗議不成,只好垂頭喪氣的走了,這下子她除了寫字什麼事都做不了了。

  也的確,聞巽讓她寫字,除了多認字以外,也是不想她一天到晚都往山上跑,家裡只有一個阿茶是看不住她的。

  想想,家裡人是有點少。

  聞巽離開的那一天,換上纂兒給他做的衣服,竹青色的料子讓人看著非常賞心悅目,配上束髮的同色系緞帶,就是個翩翩少郎君。

  他帶上纂兒那兩盆蘭花,阿茶趕著在家閒置很久的兩匹馬,套上馬車,送他到附近的鎮上。

  對於聞巽離家,阿茶和喜嬸很鎮定,對他們來說,聞巽能在竹屋住上半年不動,才是令人不解的事,至於頭一遭和聞巽分開的纂兒,一開始她還不覺得有什麼,可是兩天過去,她開始覺得悵然若失。

  陪伴是不是最長情的告白還未可知,但長久的陪伴,會成為一種習慣。

  聞巽剛下山的那兩天,纂兒還是按時起床,讀書、寫字、照看花樹,等手頭沒事了,閒坐著就有些相信聞巽了。

  有些習慣真是要人命。

  一起了念頭,書房裡一個人待著,偶爾轉頭看不見聞巽挺直的腰桿,還是斜臥在竹榻上看書的模樣,他愛喝的太平猴魁茶罐閒置在几上,案桌上還留著他寫批字、乾涸了的硃砂,飯桌上也少了個人,沒有人替她夾肉夾菜,日頭好,也不會有人嘮叨著要把書冊分門別類拿出去曬,曬的時候要逐頁翻看有沒有蠹蟲的囉唆行徑。

  也不說什麼情啊愛的,就是單純的想他,畢竟,這些日子來兩人互相陪伴,不,正確說來,是他放下了手邊的事,陪著她適應了竹屋的生活才離開的。

  他是第一個無償給她溫暖的人,應該是因為這樣吧,所以覺得他不在身邊,有那麼一些些的不習慣。

  聞巽過了好些天仍舊未回,山上的天氣已進入一整年以來最炎熱的季節,可說是最熱的季節,卻也比平地涼快多了,早晚仍是穿著棉襖,睡覺還是得蓋厚被子。

  可聞巽雖然不在,阿茶卻按照他的吩咐,從村裡找來泥瓦匠和木匠,把後院往後推,耨草去雜石,留下大樹,這一整地多整出了起碼有三分空曠寬敞的地來。

  這塊地真好,遮陽溫暖潮濕通風都齊了,要再添上植具植材就都完備了。

  木匠又照著纂兒的意思做了架子,還剖來一堆竹子,從中對削後,一根搭一根,用榫接的方式從河裡把水經由竹管引到挖好的池子裡蓄著,澆花、澆樹、澆菜都十分方便。

  喜嬸看著纂兒張羅這些,起先有些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但是等弄好之後,發現纂兒不用再費勁的往外提水,她拍了下大腿。「哎喲,我怎麼就從來沒想過這法子呢?」

  這下不只澆地方便,屋子裡吃水也方便多了,要用水的時候把管子接上,不用的時候將木塞子堵上,和聰明的姑娘住久了,她的腦袋也靈活多了。

  中午纂兒和喜嬸、阿茶吃了刀削麵,熱辣辣的肉燥和濃湯,熱出頭上的汗意來,但是吃完後整個人懶洋洋的很是舒坦。

  給喜嬸打下手收拾了碗筷,一開始喜嬸是不讓她做這些事情的,可在她以為,家裡就這個幾個人,能有幾雙碗筷,也不過就是從吃飯的方桌搬到水槽而已的功夫,舉手之勞,喜嬸可還得忙著收拾家裡的瑣碎,打理菜地,擇菜洗滌,還要教她縫補衣服,而聞巽也沒反對過,也就一直這麼過下來了。

  她和喜嬸正扯著閒話,忽然聽到外頭有人敲門,還敲得頗急。

  「阿茶這小子肯定偷懶著,不過不是說屋裡還有喜嬸和一個小丫頭,這門板都快叫我擂破了,怎麼還不見出來應門?」

  雷打般的大嗓子,震得人腦袋瓜子疼,也震得屋裡的人心都跳了一跳。

  「這不就來了,急啥?」聽著是熟人的聲音,阿茶也不急了,慢火溫吞的打開了纂兒覺得一點防禦功能都構不上的竹籬門。

  兩個漢子剛好一高一矮,一壯一瘦,胖子領先走進去,殿後的那個指著一頭悠閒在草地上啃草的騾子道:「你和老四把車子裡的東西卸下來,都是閣主吩咐要給小丫頭帶的,要是弄破了,浪費我們跑了老遠的路給送來。」

  這漢子有著比竹竿還瘦的身板,衣服穿在他身上輕飄飄的,聲音低沉到發悶,表情酷似木頭人。

  旁人不知道除了聞巽是誰也指使不動阿茶的,可這幾人仗著年紀大,聞巽不在的時候沒少把他當小弟使喚,幸好他也不以為意。

  這幾人雖說一年見不上幾次面,認識的年頭卻都超過十幾年,誰有幾樣毛病,他門裡清得很,只是這些個平常神龍見首不見尾,忙著閣中事務的老人怎麼一個兩個三個都上山了?

  是山下發生了什麼事嗎?

  一個青年憨憨的笑著,身穿紺青色夾棉短褐,眉清目秀中帶著斯文,開口喚道:「茶哥。」

  這個倒是個客氣的,見面就稱哥。

  「水大管事,你們怎麼全上來了?」

  「回來過節,順便把閣主交代的東西帶上來。」

  「那聞爺……閣主呢?」阿茶動手去卸騾車裡的物事,一輛車裝得滿滿當當,主子都買了什麼啊? 閣主性子淡,有許多年都在外面奔走,過節什麼的完全不在意,有時節過了還不知道,那些佩帶香囊避邪驅瘟、懸艾葉菖蒲、看龍舟,是有家人的人才會有的興頭,和他們這些單身漢子沒有半毛錢的關係,倒是今年有纂兒在,喜嬸張羅起了要包粽子吃,剛剛那會子吃過飯,他正要洗刷粽葉去呢。  

  「閣主還有要事,就我們幾個先過來,會在這兒住上一陣子,所以東西才會這麼多。」

  阿茶捧著寬口甕的手頓了下。「莫非閣主真把結隱閣給解散了?」

  這幾人看起來穿著簡單,和普通人沒兩樣,可他們一個個在江湖和商界可都是令人望而生畏的狠角色。

  「哪有這麼簡單?我們這些看得開的是第一批,那些不願意的,閣主還在跟他們斡旋。」都是不好相與的人,有的拿慣了好處,吃香喝辣,有的捨不得到手的地位,有的一大家子,牽根攀藤,一動全家都得拉拔起來,傷筋動骨,在他們看來閣主想把結隱閣轉正是沒必要、吃力不討好的事。

  只有他們這些一路跟著閣主過來的人,才知道閣主是為了給他們這些一輩子都在刀尖上舔血的人一個安適的晚年。

  結隱閣是江湖上最知名又最為隱密的組織,他們的人滲透到朝廷、勛貴、權臣、豪門、幫派探聽各種消息,只要對方出得起價錢,就能夠從從結隱閣買到想要的情報,結隱閣就像無孔不入的滲水,秘密的滲入每個需要的地方搬運眾生的消息,而創辦這個龐大地下帝國的人就是他們的師父陰陽子。

  師父雲遊四海之前將結隱閣交給了小師弟,小師弟是師父的關門弟子,他們對於小師弟的才華橫溢沒有什麼不能接受的,才幹不如人嘛。

  師父一去四、五年,小師弟隱身暗處指導,讓結隱閣更上層樓,成了和大晁國鼎立的第二大勢力,大晁皇帝甚至必須藉助結隱閣的力量排除異己,剷除不聽話的朝臣。

  結隱閣的赫赫威名太盛了。

  聞巽曾這麼說過,但他沒說的是,一國豈容二主?大晁皇帝目前是有求於他們,可等皇帝發現自己的身邊睡了隻大老虎,天下哪個皇帝能容忍?

  他等不及師父他老人家回來,決定要逐步讓結隱閣從這些見不得光的買賣中抽離,願意跟著他的,他自然會給一條出路,保他衣食無憂,若是想一條道路走到黑,他也不勉強。

  路是自己選的,只要不後悔就好了。

  這些事情纂兒都不知情,家裡來了客人,看樣子這一屋子的人都是相熟的,除了她。

  方臉大耳濃眉,聲音可以震攝小兒夜哭的漢子叫流火;身如青竹,氣質帶點詭異的叫未央,最後和阿茶相偕著進來的叫涉水,他們一個個都把纂兒叫上前評頭論足了幾句,給了見面禮,對她出現在竹屋的事好像一點也不驚訝,然後有志一同的喊餓,這些人看著魯莽,卻是真性情,就算把她的頭髮給摸得都亂了,她也一點都不介意。

  纂兒笑咪咪的全部統稱大叔。

  這時灶房裡傳來喜嬸的聲音——「都過了飯點才過來,你們都是來洗碗的?」

  「大妹子別這樣,太多年沒上來了,看著沿路的景色懷念嘛,總忍不住下來摸摸瞧瞧,這不才誤了飯點。」年幼時,他們幾個師兄弟都是在這兒長大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纂兒聽著流火大叔中氣十足的嗓門,在喜嬸面前好像收斂了那麼一點。

  「喜姊,我們在山下買了不少滷肉和燒雞,還有一條大肥魚添菜。」未央說起話來慢條斯理,性子溫和又不失爽朗,給纂兒的第一印象還不錯。

  「浪費人家的銀子,想吃魚,門前的河裡要什麼魚沒有!」喜嬸念歸念,手底下卻開始動作起來。

  中午他們幾人吃了麵條,飯就剩一小盆,飯不夠,喜嬸烙了厚厚的烙餅,抹上蘑菇肉醬,又去菜地摘幾樣菜,芋頭筒子骨、韭菜炒肉絲、奶汁菘子,有了骨頭湯,兩樣炒菜,加上滷肉和燒雞,一桌六個菜也算豐盛。

  吃過飯,喜嬸指著東西廂房道:「你們的屋子都給留著,平常阿茶也記得清掃整理,你們進去瞧瞧,要是缺了什麼就喊一聲。」

  幾個男人笑呵呵的進屋去,沒多久流火便出來紮掃帚、找抹布、提水,還忍不住對著阿茶啐道:「你這小子也太偷懶了,我房裡髒成那樣叫打掃嗎?!」

  雖然他的外表看不出來,但其實骨子裡是極愛乾淨的。

  未央和涉水倒是進了屋子就沒了聲響。

  這竹屋看著不大,裡面其實還挺寬敞的,就算家裡又多了三個人,也不覺得擁擠。

  流火他們帶來的東西多又雜,幾個男人的家當不算,還有聞巽應了纂兒的東西,素燒盆、陶盆、瓷盆,上了釉彩的、半釉彩,各種寓意好的人物、花鳥、山水盆子,牡丹、蘭花、茶花各種花苗,另外還有布匹、糕點、雞鴨鵝豬牛肉,顯然是在鎮上買的,肉都是宰好的,拔乾淨了毛,妥妥的用油紙包著,難怪會塞滿一整大車。

  阿茶把這些沉手的東西全搬進後院,因為是纂兒的東西,他讓她自己去整理。

  纂兒摸著那些黏上動物還是繪畫人物肖像的盆子,心裡模模糊糊的思忖,她沒說,巽哥哥卻好像知道她的心思,替她備了那麼多東西,他會不會太看得起她了?她做得來嗎?

  沒錯,她想做藝術盆景。

  如果說造園是將大自然的千山萬水濃縮在庭院中,那盆景就是將景物更進一步放在小小的盆缽之中,不出門就能在咫尺內瞻萬里風光,方寸中能領略山光水色。

  尤其是那些大戶人家對於寓意好的盆栽更是看重,只要瞧得中意,不論花上多少錢都不手軟。

  只是要做好吸引人眼球的盆景難度也不小,畢竟悠久的盆栽歷史和文化底蘊在那裡,不過她上輩子可是園藝設計師,景觀和建築雙料技術本位,創意與巧思這兩樣技術她都有,不愁構思不出立意佳的盆景。

  自然,盆栽也不能少,上回她在山裡可看中了不少小葉羅漢松和雀舌松,要是養得好了,做成中大型的迎賓松,可值不少銀子。

  她把所有的東西都做了歸類,回屋裡凈手面,又去聞巽的書房翻找了一番,這才歇午去了。

  下午等纂兒睡醒了,才知道未央叔和涉水叔上山溜達去了,流火叔慢了一步,在喜嬸的叨叨念念下,挽起袖子,替菜地的絲瓜、扁豆做起了支架,否則不用多久,絲瓜和扁豆的藤蔓就會鋪滿整塊菜地,所有的菜都會廢了。

  喜嬸見流火把她的話聽進去了,轉身進了灶房,她可是有一堆事情要做,本來粽料備得就不多,沒料到又回來好幾張吃貨的嘴,這不多做一些哪裡夠?趁著天色還亮,趕緊讓腳程快的阿茶再跑一趟鎮上,豆沙、松子仁、核桃、蛋黃、花生等等多買些回來。

  纂兒卻是有點可惜自己沒跟上兩位大叔的腳步,她也想上山找一些蛇木下來,聞巽給她買了許多蘭花的花苗,將來移盆的時候,蛇木是一定用得上的,就算不移,種在整片的蛇木上面也別有一番風味。

  未央回來得早,把手裡小捆的桂竹葉和月桃葉放在已經清洗過、晾曬粽葉的笸籮邊。

  他們幾個都愛吃喜嬸包的南方粽子,看著她浸糯米、洗粽葉,嘴裡直念著粽葉不夠,他和涉水二話不說就去摘,可涉水摘著摘著,說既然上山不打點野味回去對不起自己,於是兩人就分開各自行動。

  不提那個一回到山裡就恢復本性的涉水,他要說的是喜嬸這張嘴挺有意思的,那話分明就是說給他倆聽的,讓他倆給她幹活,卻說得那麼不著痕跡,閣主把她留在這裡洗衣煮飯,簡直就是浪費人才。

  未央胡思亂想,見屋前都沒有人,又聽見隱約的說話聲,知道人都在後頭,自己倒了水喝,一入口居然是金銀花的味道,這可不是喜嬸的手筆。

  來到屋後的空地,只看見纂兒坐在小凳子上,神情專註的修剪小樹太長的氣根,她手法熟練,很容易就分清楚哪條根鬚該剪、哪條根要保留。

  這是未央回來之後第一次來到後院,蜿蜒的長廊擺了幾株盆栽,有樹有花,位置擱得很巧妙,韻味十足,等他從這些花樹間掠過,猛抬眼,眼前是一片壯觀小樹海,他被震住了腳步。

  這裡不只有小樹苗、有蘭花苗、小黑松盆栽和未完成的盆景,他往另一處高高低低的大石堆看去,切口不平整的竹筒上面冒出一小溜紫藤花,巴掌大的蝸牛殼仰天躺著的是一株桃花心木苗,一個小方盆裡則是橘子種子發芽成密密麻麻的綠色盆景,綠葉搭著綠葉,十分可愛,還有一棵是蘋果花,上頭居然結著一顆小小的蘋果。  

  這些小東西看起來十分童趣,也不知她哪來的巧思。

  對纂兒來說,她天天伺候這些花樹,在後院一待就是幾個時辰,也不覺得厭煩和疲倦。

  「小丫頭,你這是在做什麼?」還有,那是雞糞吧?

  「未大叔,我這是在給樹苗換盆、放肥料。」纂兒揚起半張臉,大大的杏眼水潤潤的。

  「你別瞪那麼大的眼睛,這些添加了雞糞的堆肥經過日曬,味道沒那麼大了,我這是久入鮑魚之肆不聞其臭,未叔要是覺得味道不好,往後退一點就不會嗆鼻了。」

  「你讀過書?」還掉書袋呢!

  「巽哥哥教過纂兒,還規定每日要寫三十篇大字,讀通一篇文章。」

  她露出聞巽好嚴苛,而她好可憐的表情,逗得未央也抓過一把小凳,和她坐在了一起。

  「閣主這是想養閨女,還是媳婦?」他自以為纂兒年紀小聽不懂這些,肆無忌憚的調侃了句。

  纂兒翻了翻白眼,當作沒聽到,手下仍慢條斯理的進行移盆、修枝和嫁接,把一株株橡樹、無花果樹伺候成她想要的樣子。

  不同的樹枝嫁接後,就像骨折後痊癒的骨頭,強度會增加很多,所以嫁接的木材也會特別結實。

  她想要種出天然的椅子,就必須讓成品穩固,否則坐不了人的椅子又有什麼用?

  未央起先只不經意地看著,慢慢的看出味兒來,他沒說什麼,順手接過她已經修剪過枝椏的一盆樟木,挑了適合的樹枝往楔形的樟木嫁接上去,粗細程度和小樹苗一致。

  嫁接對纂兒來說是件大工程,畢竟她就一個八歲大孩子的身子,靈魂再能幹強悍也抵不過身體的吃力,不意未央出手,兩人很快形成默契,一個修剪打磨,一個嫁接固定,添上稻草簾,避免烈日曝曬過度。

  纂兒微訝的看了好幾眼才開口問道:「未叔也喜歡這些花草?」

  她聽喜嬸提過,未叔可是江湖上響叮噹的人物,只要他跺跺腳,他那地界就會抖上一抖。

  這麼威武的人居然懂這些?

  好吧,雖然他那身板看起來沒什麼說服力,江湖上的事她也不懂,但江湖和社會是一樣的,有時候靠的不只是蠻力,智慧更是重要,他應該就是那種負責出腦智的人物吧。

  「還沒有進到結隱閣前,我爹是個木匠,在家中跟著他幹活過。」他的聲音還是低得不可思議,但木木的臉上總算有了點波動。

  「那未叔對於木工很了得嘍?」她眼睛一亮,黑亮的眼睛中眸光非常純粹。

  未央眼中注入了淺淺的笑意,面對這樣的小姑娘,誰能拒絕她的請求,他們幾個都是單身漢,若是成親了,孩子應該也有這娃兒這麼大了。「小丫頭有什麼地方用得著未叔的就直說吧。」

  「纂兒想請叔叔幫我做一些小狗小貓小鹿狐狸木橋圍籬木屋等等各式各樣的小對象,纂兒會給工錢的。」就算人家看不上她這份工錢,她也得表明態度。

  「是做盆景要用的?」未央倒是不在意有沒有工錢,他可不缺銀子花用。

  「是。」

  「小事一樁,只要一些邊角廢料就能做。」

  本來也在後院,在未央進來之前繞到別處去又踅了回來的流火見了,不由得嘖嘖稱奇,一個孤僻不良中年人,這會兒居然跟一個小丫頭有說有笑的,奇哉怪哉妙哉!

  晚飯是在前院吃的,吃過飯,一院子的熱鬧,眾人捨不得走,纂兒替喜嬉收拾碗盤後張羅來幾張竹凳,大男人們見狀,把方才充作飯桌椅的長凳也搬了過來,小泥火爐煎著熱茶,几上擺著雙層攢盒,裡面有果脯、堅果、蜜餞、綠豆黃、紅豆酥、五香花生、炸蠶豆等十二樣果點,配著蒲扇輕搖,艾草熏香,聽著夜蟲鳴唱,享受著清風朗月,閒扯家常,不知夜深露重。

  流火坐沒坐相的感嘆,「難怪小師弟不想下山,我一回來也不想走了。」

  「你們這趟回來不就是要長住的嗎?」喜嬸不解的問道。

  三個男人互相丟了個眼色,仍由流火發言,「閣主把三十二處分鋪的大掌櫃給撤了,讓我去頂總掌櫃的位,涉水這動腦筋的有用處要回閣主身邊,未央說他想金盆洗手,做回他的死老百姓。」

  纂兒模糊的聽著,卻被流火「金盆洗手」這四個字給駭得瞌睡蟲少了一半。

  一直以來她都沒有問過聞巽究竟是做什麼的,不是冷漠不關心,而是不知從何問起,他的氣質複雜,像名門貴公子,像讀書人,也像商賈,可他年紀那麼輕,以上種種又有些不全相像。

  而他也從來沒同她說過,雖然不到諱莫如深的地步,卻老是摸著她的頭說小孩子管吃管喝管睡,管無憂無慮的長大就好了,其它的有巽哥哥在。

  這很像當爹的人才會這麼說的吧?

  這會兒聽流火大叔這麼說,金盆洗手這四個字可是很有含意的啊。

  也許是他們也顧忌著她,說著說著就轉到別處去了,至於她這小身體,經過一整天的上山下河、讀書寫字,還要侍弄那花樹,方才吃過飯就體力有些不支了,勉強打起精神聽了一耳朵,風太涼,月色太美,她蜷著蜷著,竟然就睡著了,睡著前她還想著,不打緊,改天有機會再問一問未叔吧。

  隱約間,她又聽見不知道是誰感嘆了一聲——「還是個娃兒呢,怎麼就這麼睡著了?」

  「會著涼的,那個誰誰誰把她抱進去!」

  隔天早上,纂兒是被許多混合的香味給饞醒的。

  她的腦子比身體醒得快,今天是端午。

  喜嬸一早蒸了包子,又炒了粽子餡料,一群男人都愛吃肉,她簡直就是把地窖裡存的豬肉都給和了進去,說起來住在山腰上的好處就是買來的食物往地窖一放,就算暑天也能放上個三、四天不會壞。

  各種香氣加在一起,難怪香成這樣。

  等纂兒上桌,喜嬸有些歉疚的道:「我蒸了三大籠屜的包子,讓那幾個蝗蟲吃得一個不剩,不過喜嬸缺了別人吃的,也不能缺了咱們家姑娘的,每種都給你留了一個,還都挑皮薄肉餡多的,你瞧!」她從籠屜裡把熱著的包子拿出來。

  「謝謝喜嬸。」

  「都說半大小子,吃垮老子,他們這幾個人年紀都一把了,胃口還這麼好,還沒吃完飯,我不過問了一嘴,等等要開始包粽子,誰來幫忙炒餡料,結果哩,四個全溜了,等粽子蒸熟,都別來討要吃!」喜嬸雙手一攤,一臉拿他們沒轍的無奈表情。

  纂兒嘻嘻一笑,張口便咬,嗯,是香菇高麗菜豬肉餡的,另外一個是韭菜魚肉餡和酸菜油渣餡。

  喜嬸見她每個包子都咬了一口,感嘆的搖頭,這孩子之前真的是餓狠了,都在這裡住上幾個月了,不缺她吃,沒少她穿,可只要是給她的吃食,她都會先咬上一口,表示這是屬於她的,誰也搶不走。「還用得著做記號嗎?三個都是你的,沒人同你搶。」

  纂兒吐吐丁香小舌,「不小心就忘了。」

  忘了她已經不是以前那個苦命的掃把星,忘了現在的她再也不愁吃穿,不怕挨打,可是那過往牢牢的烙在心裡,看似過去了,在她不自覺的時候,冷不防又會原形畢露。

  她很快把三個大包子吃完,洗了手。「喜嬸,纂兒來幫你包粽子。」她今天沒事,家裡這麼多人要吃飯,只靠喜嬸一雙手忙不過來呢。

  「好欸,人家都說閨女是爹娘貼心的小棉襖,喜嬸這輩子最遺憾的就是沒有閨女,家裡那個臭小子,跟我一點也不親熱。」把所有的東西都搬到地面上,喜嬸麻利的把麻繩繫在橫杆上,邊和纂兒嘮嗑著。

  「你別嫌我手笨就好。」

  家裡簡單的飯菜她能燒,在孟家村那些年沒少做過廚房裡的活兒,也因為這樣幸好沒把自己餓死,只是綁粽子是技術活,說是幫忙,其實只是遞個粽葉,把成串的粽子拿到大鍋去蒸煮,再順一塊肥痩適中的肉塊和菜脯丟進嘴巴,她是個八歲的孩子,就算貪吃一點也是正常。

  正忙得起勁,流火卻在灶房外對著她招了招手,她放下手裡的粽葉,和喜嬸說了聲,走了出去。

  「火叔,你找纂兒有事?」  

       流火從腰際掏出一迭銀票。「你瞧我這記性,回來高興過頭卻把這麼重要的事給忘了,纂丫頭,你那兩盆蘭花賣了好價錢,那盆黃金素得了六千六百兩銀子,大雪蘭更是希罕物,足足有一萬二千兩白銀,閣主說如果拿到京裡賣價錢會更高,只是花禁不起放,他還吩咐一回來就要把銀票交給你,我一路上也叨念著,嘿嘿,哪知道一時大意,纂丫頭別見怪啊!」

  哇,這麼多銀子!纂兒整個心都開花了。「謝謝火叔!」

  「甭謝,咱們纂兒可是小富婆了,銀錢得好好存著,將來去了婆家不受人家的氣。」

  「火叔說遠了。」她才八歲,好嗎?就算這時候的人嫁娶都早,反正她這無父無母沒有家人的孤女,什麼時候嫁人,由自己決定,婆家什麼的都還早得很。

  她骨子裡是現代人的靈魂,不吃古代那一套,既然她父親那邊的長輩不要她這麼個人,母親那邊連有她這麼一個外孫女都不清楚,那她就把自己當成孤兒。

  她是女子,不像男人非要有得力的家族扶持,比較容易闖出一片天來,她只要手裡握著銀錢,誰敢看她沒有?

  流火嘿嘿笑著,他也知道自己把話題扯遠了,不過反正把銀票交給正主,他落得無事一身輕,只是要依這丫頭的賺錢方式,多種出幾株稀世蘭花來,那豈不富到頂天了?

  想歸想,他也知道要是能種出那麼多蘭花,哪裡稱得上稀世,不就跟路邊賣的普通蘭草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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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17-7-1 07:0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7-6 10:13 PM 編輯

【第五章 】試試水溫

  這一年的端午因為多了流火他們幾個,一向清冷的竹屋顯得非常熱鬧,然而節日就像燦爛的煙花,眨眼就過了。

  日子波瀾不興的過著,纂兒仍跟以前一樣過得十分充實,她繼續培育從山上尋來的蘭花,照顧樹苗和果樹,嗯,她種了好幾棵的桃杏李還有野櫻桃樹,想像來年每個季節都有吃不完的水果,心裡就覺得美滋滋的。

  她構思盆栽和盆景,目前已經初初完成一盆「飽覽人間春色」盆景,這要感謝未央令人讚歎的木工。

  他把她需要的亭台樓閣和小橋流水,甚至遊人踩踏的棧木都做得栩栩如生,別人的看法如何她還不得而知,不過她老王賣瓜,自己看著頗為喜歡。

  日前,流火從山上帶下來一大段有了年歲的老松枯木,經過她細心的照拂,居然在不對的季節裡萌了新芽,松樹生長緩慢,還要養護出好看的樹形,難度不小,可她不急,不是說山中無歲月,老松想怎麼長就怎麼長吧。

  家裡的四個男人只要一進山,就像歸山的猛虎,樂不思蜀,以前只有阿茶在的時候還不顯,如今多了那幾個,常常帶著烙餅還是夾肉饅頭就上山去,最長有一天一夜都沒有回來的紀錄。

  所以他們帶回來的東西也很可觀,野菇、花木、灰兔雉雞、羌鹿都算稀鬆平常,有一回獵了頭體型龐大的大野豬,喜嬸高興歸高興,可家裡的肉已經多到地窖也放不下,腌漬物哪有新鮮的好吃,便商議著由流火帶下山去跟鎮上的酒樓還是飯館換銀子。

  「成!大夥手上都積了不少皮子,我順道帶下去。」老實說,幾人手上都不缺銀子,打獵攢皮子純粹只是打發時間。

  纂兒自從來到不老山,還沒去過西霧縣,她想著要替盆景上多添一些陶瓷小物的擺設,家裡不可能為了燒一些零碎的小對象就蓋一座窯,開模捏陶的,思來想去,縣城人多,總會有願意替她燒這些小玩意的人吧?

  她決定跟著流火去縣城裡瞧瞧。

  於是阿茶駕著騾車,三人披著晨霧和露水一起去了西霧縣。

  西霧縣是個中等縣城,處在南北交通要道上,南邊還有條水道,舟車往來,過往客旅還滿多的,加上治安清平,百姓的生活就算稱不上富裕,吃穿還挺捨得花錢的,酒樓飯館林立,小吃攤處處可見,車水馬龍,頗為熱鬧。

  載著一頭大野豬,醒目又招眼,自然先把牠處理掉,流火讓阿茶把騾車停在一家頗為氣派的酒樓前,他們來得早,還不到飯點,酒樓裡只有小二哥在打掃清潔,流火沒等人出來招呼,袍子一撩,俐落的跳下車,大步流星地往裡頭走去。 纂兒慢吞吞的踩著橫杠下了騾車,一踏進酒樓也不見有人來招呼她,只見流火正一巴掌拍往人家掌櫃的肩膀,宛如炸雷的嗓門雷得那掌櫃一愣一愣的——

  「小山子,我沒認錯人吧?幾年不見,瞧瞧你這身打扮,鬍子也留了,嘖,這是發達了,害我差點沒敢認你。」

  掌櫃的硬是看了流火好幾眼,「啊啊啊」的喊了幾聲,才有點回過神來,眼睛睜得老大,表情和方才的客套很不一樣。「流火老大,你怎麼、怎麼回來了?」

  流火也不和他客氣,胳臂勾住他的頸子,「怎麼,你有意見?」

  「哪裡敢,這些年我聽說老大你在外面混得風生水起,還以為你不會再回這個鄉下地方來了。」

  「你也不錯啊,我剛才聽小二哥喊你掌櫃的,這是發達了。」

  「那些年要不是老大教我讀書認字算術,我可能還在陰溝裡做乞丐。」從跑堂到賬房,再到掌櫃,如今的他大富大貴談不上,但是下面管著的有十幾二十個人,東家對他言聽計從,酒樓生意蒸蒸日上,這些都是源於流火以前拉了他一把。

  「過去的事就甭提了,要不是你自己認真,我怎麼拉拔你也是白搭。」

  「難得一見,咱們得好好喝上兩杯,敘敘舊。」

  「改天吧,我暫時還會留在山上,有得是機會,昨兒個打了一頭野豬,家裡沒地方擱,你要不要?」

  「要要要,欸,你們幾個趕緊去把流大爺的野豬抬到後院去,讓大廚們瞧瞧可以整治出什麼菜色出來。」掌櫃的吆喝著。

  酒樓所有夥計都用上了,才有辦法把那頭起碼有五百多斤的大野豬扛到後院空地,接下來就讓廚子傷腦筋去了。

  掌櫃的很大方的給了三十兩紋銀,流火也沒客套,直接收下來,兩人說好改天要一起喝酒閒聊,掌櫃的又把人送到門外,還和阿茶及纂兒打招呼,他們才離開。

  接下來他們去了一家名叫「百花園」的花店,能在縣城裡開店的,顯而易見都有幾把刷子,這家百花園各種珍稀盆景和花卉陳列其間,看得人眼花撩亂。

  纂兒這趟出來,把她那飽覽人間春色盆景也帶上了,為的是試水溫。

  她想看看她構思出來的盆景,在西霧縣這地界有沒有人看得上眼?

  她也知道自己長得矮小,年紀又小,別說人家不會把她放在眼裡,要和對方談價錢,恐怕對方也不會把她當回事,所以在車上她和流火套好招,由他出面,看能不能把盆景賣出去。

  當然,她也跟著流火進了鋪子裡,只見裡面夥計不少,掌櫃的穿著一身潞綢夾棉袍子,正在招呼一位田舍翁。

  流火長得高大魁梧,掌櫃的以為他是來找碴的閒漢,趕緊捨了客人過來,這時看見流火一手托著的盆景,有些錯不開眼的道:「客官,這是……」

  「家中小子閒來搗鼓了幾盆盆景,想說帶來給掌櫃的掌掌眼,賣相可好,願不願意收購?」流火也不是真的鄉下莽夫,掌櫃的那點小眼色他哪裡看不懂,他還將那分量頗重的盆景在手中輕快的轉了一圈。

  「你看我這裡盆栽盆景這麼多,要是哪個阿貓阿狗都來賣,我可沒那本事全都吃下。」

  掌櫃的畢竟在園藝這行當琢磨了三十幾年,一定的眼光還是有的,這盆景不只雀梅株形典雅,寓意好,就連瓦盆子也精細的繪了棧橋觀魚和盆栽景緻相呼應,要是送到總行,幾千兩銀子跑不掉。

  他還在沉吟該如何嫌棄個幾句,把價錢壓低,站在一旁看花的田舍翁湊了過來。

  「大兄弟,你這盆景可有名頭?」

  流火把名頭說了。

  「虎丘斜塔,五嶽亭,想不到會在盆景裡看見這樣的地域特色,再加上這盆景雲頭雨足,左顧右盼兩彎半的獨特造型,美不勝收,這可是通派盆景啊!」

  盆景也是有派別的,所謂的江蘇南通特色流派盆景,就是以南通為中心,包括周圍各縣,稱為通派盆景,此外還有嶺南派、揚派、川派等各大流派。  

  流火嘿嘿笑著,也不搭話,盆景這玩意他是門外漢,不懂的事他絕對不說,多說多錯。

  那田舍翁看著穿著普通,實際上家財萬貫,他三兩句話把纂兒這盆景說了個通透,掌櫃的這時不免有些心急,通派這些年有些式微,已經許久不曾看過意象這麼好的了,看田舍翁這意思是想要這盆景,剛才那會兒他要是眼捷手快一點,這盆景就能為他所得,他再往府城一送,他在總行的名氣也能壓那些大掌櫃的一頭。可這田舍翁是誰,他是百花園的大主顧,他愛蒔花弄草,只要喜歡的花草,不惜重金也要買回去。

  「田老爺,要不等我和大兄弟談妥價錢,再給您送到府裡去,如何?」掌櫃的雖然心裡有疙瘩,明面上卻甚是客氣。

  田老爺閱人多矣,他哪裡看不出來掌櫃的那點小心思,他摸著白花花的鬍子,對著掌櫃的很坦白的拒絕,「既然被我看上了,就不勞吳掌櫃的多一層手續。」

  吳掌櫃恨得牙癢癢,但又無可奈何。

  田老爺轉向流火,問道:「大兄弟,五十兩銀子買你的盆景,你意下如何?」

  流火覷了一眼纂兒,他們以為要是能賣個二十兩就頂天了,不料有五十兩,比那頭野豬還值錢,自然是趕快應了。

  「往後你家小子要是能造出像這盆飽覽人間春色同樣好的盆景來,就帶來給老夫瞧瞧,你可認得老夫?到東大街問一下田姓人家就知道了。」得了賞心悅目的盆景,田老爺很爽快的掏出一個錢袋子,數也不數就給了流火,然後喚來小廝把盆景搬走,徒留吳掌櫃的乾瞪眼。

  三人出來得早,辦完了首要的兩件事,又得了銀錢,摸摸肚子,這不是還沒吃早飯嗎?

  阿茶說他知道一家老店,料多又實在,幾人便決定去那裡。

  這間鋪子不大,只擺著三張桌子,還有攤前一溜的長板凳,三人在攤子前坐下,蒸騰的大骨頭湯和鹵鍋里翻騰的油豆腐和各種滷菜,每樣東西看起來都很好吃,三個都叫了大滷麵,流火又叫老闆切了各種小菜,油豆腐、海帶、大小腸、豬下水,老闆見他叫得多,給得也爽快,一大盤豐富的小菜幾個人你一筷我一夾,配著大滷麵,很快就填飽了肚子。

  纂兒趁機問了麵攤老闆這附近可有燒陶瓦的工坊,一臉和氣的老闆給她指了路。

  她想找人燒製一些陶瓷小物,沿路過來她問過幾家鋪子,都沒有人願意接她這筆生意,這也難怪,她要的那些東西著實繁瑣,得錢又不多,形體上她又要求,雖然不需要和實物一比一的相似度,但落差也不能太大,有人覺得囉唆就不樂意了。

  離開麵攤後,幾人在車上說好,阿茶陪著纂兒去工坊,流火則是把手頭上攢著的皮毛給賣了,三人分頭辦事,約申時末在城門口會合,一起回不老山。

  那小工坊不難找,就在街尾,阿茶顧著騾車,纂兒進去也不膽怯,見人就和氣的笑,談吐大方又端莊,就算她年紀尚小,個頭又不顯,但店主見她衣著整齊,不卑不亢,也很樂意招呼她。

  店主聽她說了要燒製的東西,說起他家小子就喜歡捏製那些小馬小豬等沒有用的小東西,整天生氣,也不知道他養家多辛苦等等等等,語氣中頗不以為然。

  「不然,可否方便讓我見見他,讓我自己跟他談?」

  「沒什麼不方便的。」店主很快把兒子馬一鳴叫出來,讓兩個小傢伙去談,自己就去忙別的活兒了。

  店主兒子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兩撇墨黑的大眉,他起先也沒有把纂兒當回事,但是兩人越談越融洽,知道她要燒的那些東西是要擺在盆景上做造景用的,他大手一揮,熱情的道:「走,俺帶你去看俺燒出來的玩意,你要是看得喜歡,咱們再談生意。」

  纂兒去和阿茶說了聲,隨即跟著馬一鳴進了工坊的後院。

  「你隨便瞧吧,要是看中意了都可以帶回去。」馬一鳴指著小窯前堆積的小動物小花小鳥小瓢蟲小魚還有垂釣老翁。

  纂兒也不客氣,看著那好多條無眼的瓷魚燒得可人,便抓了九條,摸在手裡很是滑溜,隨即把自己要的東西細細說了一遍,又大方的給了前金。「就這麼說定,你給日期我再過來拿東西。」

  馬一鳴大喜過望,他做這些小玩意向來被父親很是詬病不喜,覺得不可能靠這些小玩意吃飯,這會子能靠它賺錢,看父親還會看不起他嗎?

  辦妥了自己的事,纂兒琢磨著手頭上有錢了,難得來到鎮上,家中野味魚蝦不缺,思索著這時節該扯布料做冬衣了,山上氣候比平地涼得快,人家縣城的人還穿著秋衣,山上就得搭上外衣才能出得了房門。

  她給每人都買了兩匹細棉布,不管是頸項還是袖口衣擺都圈上皮毛,又或者做一整身的皮毛內裡,細棉布都很好用,喜嬸是女子,雖然叫著她嬸子,其實也不到四十歲,看她整天穿著樸素,纂兒作主給她買了匹妝花緞子,又買了不少調味料,麵粉、玉米粉、一壇花生油,還有兩甕好酒、十斤羊肉和不少零嘴,另外還在打鐵鋪買了精鋼打造的開山刀、鑿刀和精鋼小刀。

  刀她自己留著用,鑿刀是要給未叔,開山刀則是想送給火叔,他整天在山上亂竄,有一把好使的開山刀,肯定事半功倍,至於水叔,整天書不離手,就去書鋪買本孤本送他吧。

  至於巽哥哥,就是那種一出門就丟掉,回來算撿到的人,他的禮物等他回來再說。

  關於聞巽的事,她雖然什麼都沒問,幾位大叔們天南地北侃大山時,她卻沒少豎起耳朵聽,也許是把她當小孩看,他們講話也不太會忌諱著她,所以她聽著聽著,七拼八湊也大概摸出了點門路。

  她那巽哥哥是做大事業的人,不說那叫人心生膈應的結隱閣,單單三十二家鋪子,就算不知大小,從頭到尾巡視個一遍,一年半載的哪裡回得了家?

  不過,到底是什麼樣的家族得讓一個十幾歲的少年管著這麼大的家業,一個人再能幹,也不能這麼用吧?

  他那麼忙,她也不再盼著他歸家,比較緊要的事是讓自己快快長大,獨立堅強,不給他添麻煩。

  拿到手的五十兩銀子看著多,其實不禁花,買了這許多東西之後,纂兒的小荷包也就剩下十幾兩和幾個銅板。

  但是看著滿滿要給家人的東西,她心裡一點都沒有捨不得,辛苦賺錢就是要用來花的,如果能看見家人一個高興開心的笑容,那就值了。

  眼看著和流火約的時辰快到了,她才讓阿茶趕著車到城門口會合。

  回到竹屋,就不提幾個大男人收到禮物有多開心,只能說纂兒這禮物都送到了幾人的心坎裡,有時不見得送禮非要多昂貴不可,禮輕情意重,送得恰到好處更好。

  喜嬸直摸著那色彩豐富、織面光滑如鏡的布料,「我這一把年紀了,穿這不合適,我想壓箱底留給我將來的媳婦穿,年輕人穿著喜氣精神。」

  「誰說不適合,放到箱底放著放著就過時了,火叔、未叔、水叔你們說,喜嬸用這料子裁製衣服來穿,合適不合適?」纂兒拉著布料在喜嬸身上比來比去,笑得狡猾。

  她看得出來喜嬸是喜歡的,但是為母的總是想把最好的東西留給孩子,這還真的不必,那時候再剪更時新的料子不就好了?

  禁不起幾個男人一個勁兒的誇好,喜嬸這才略帶害羞的收了下來。

  果然,等那料子透過喜嬸的巧手變成新衣,穿了出來,纂兒又替她梳了個年輕的髮髻,不只纂兒覺得眼睛一亮,幾個男人,尤其是流火,看得眼睛都忘記要眨了。

  「丫頭,以後別給你喜嬸梳那種頭。」流火偷偷把纂兒喊到一旁,小小聲的說道。

  「火叔覺得不好看嗎?」

  流火搔了搔臉,有點局促的回道:「不,太好看了,她要頂著那模樣回村子去,到時候一堆油蟲螞蟻都想黏上她,那我怎麼辦?」

  喜嬸年輕喪夫,獨立扶養獨子,寡婦出門在外,為了不招惹人注意,總是故意把自己打扮得很老氣,他以為只有自己看見她的美好,要是有哪個誰也和自己有一樣的眼光,那他這麼些年不就做了白工? 

  「火叔,你既然喜歡喜嬸,那就把她娶回家去啊。」

  「阿喜說她想等孩子大一點,你火叔我經年在外奔波,她說她不想要和這樣的男人生活。」

  男人在外說是為了養家活口奔波勞碌,其實說穿了,每個男人只要能力足夠,都不願意屈居一隅,到老了,面對兒孫連個吹噓的本錢都沒有,但是外面的花花世界誘惑可多著,誰又能固守本心,一如初衷?

  現代的男人沒有,小三隨處可得,誘惑太多,有的還會自己貼上來;妻妾成群的古代,女人更不值錢,但凡男人手頭上只要有點餘錢,就會想享齊人之福,所以想找個對女人從一而終的男人,根本是奢望。

  不過幸好,這年頭的女子對男人要求也不高,能養家活口、把錢拿回來就可以了,但是二嫁和初嫁不同,歷經一段婚姻洗禮,女子想要的也和當初不一樣了。

  「換成是我,我也會這麼想。」纂兒說得有點老氣橫秋,但是她也知道火叔不是真要她的答案,有時候只能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畢竟這世上哪能凡事都遂人心意?

  可她了解喜嬸的想法,女人想要個男人作伴,求的無非是心安,遇到事,有個男人替你出頭,讓你不受欺負,有人站在你這邊,替你說話,要是自己的男人長年累月在外忙碌,家裡也顧不上,出了事等他回來黃花菜都涼了,這種男人不如不要。

  那些個鼓吹家中男人要心大做大事業的,就活該守著空門,自己張羅裡裡外外,有的人要銀子,有的人要感情,這些人要的是銀子,也算求仁得仁。

  有情郎難得,在現代她也交過幾個男朋友,但緣分都很短,只能相互陪伴走一小段路,便無疾而終了。

  古代的女子通常早婚,十四、五歲就要開始議親找對象,她離那年紀還遠得很,真的不著急。

  過幾年,等她攢夠了錢,讓自己站穩腳步,有心思想別的事時再做打算。

  哎喲,她也想太多了,從喜嬸身上延伸到自己,真是夠了!

*             *             *

  轉眼到了中秋,終於接到聞巽寄回來報平安的信,信中說他人在一個靠海的城鎮,不克趕回來過節,連同信件的還有節禮,給纂兒的是一個得雙手抱著的海貝殼和一顆有杏桃乾那麼大的琥珀,表面覆裹著一整根完整羽毛,纖細的羽毛清晰可見,還有一些植物碎屑。

  幾個大人看了也紛紛讚歎,保存得這麼完整的琥珀真的十分少見。

  收到這麼特別的禮物,纂兒很高興。

  流火看著她的表情,笑著跟她說,也許她的巽哥哥年底就回來了。

  她很配合的笑了笑,把禮物搬到房間裡去了。

  除了她,幾人也收到了信,只是看他們的意思也沒打算和旁人分享,她也不多追問。

  這日,幾人吃了團圓飯,又在院中賞了一會兒月亮,吃了幾塊餅便回房了。

  秋天的不老山已經很冷,黃葉遍地,纂兒早早就穿上皮襖子,睡覺雖然不用穿那麼多衣服,但是她這身子骨是個怕冷的,按照自己怕凍的體質,除了裡衣她還多穿了件薄棉衣才睡下,可睡著睡著,到了半夜身子覺得發冷又發熱,頭也一陣陣疼了起來,怎麼都擋不住那鑽骨的寒意。

  她不想驚醒其它人,咬著牙爬起來灌了好幾杯水,又見房間裡的炭盆仍有暖意,想想整間屋子就只有她一人房裡擱著炭盆,怎麼還是著涼了?

  拖著虛浮的步子躺回床上,想說睡一覺起來或許就沒事了,最後的確是昏昏沉沉的睡著了,這一睡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隱約覺得有什麼清涼的東西捂著額頭,但那涼意也只有一下子,再睜眼,模模糊糊看到的是個滿臉褶子的老爺爺。

  意識昏沉的她,聞到老人身上有一股藥味,接著又睡了過去。

  一早就被阿茶用騾車請到山腰上來的老郎中,看著纂兒那因為高燒通紅的臉蛋,也不說話,切了脈,撥了她的眼皮,便刷刷寫了方子,讓人煎藥去。

  「老大夫,我家這丫頭……」喜嬸半夜起來發現不對勁,就把一屋子的男人都喊醒,自己則是忙著用溫水替纂兒的身子降溫,看她時好時壞的樣子,憂心得一晚都沒睡。

  「小時候虧了身子,底子不好,這山腰又冷,一到這時候,身子骨就受不住了。」

  「那可怎麼辦才好?」

  「先用藥壓著,盡量吃些好吃的養著,拖到開春,或許就能不藥而癒。」

  昏昏沉沉之際,纂兒也聽到了老郎中的話,不由得想,您老也太不負責任了,這會兒離開春可還有好幾個月,難道這幾個月都讓她躺在床上嗎?

  雜沓的聲音遠了,纂兒的眼皮子還是很沉重,吃完了比黃連還要苦的葯汁,也不知那葯中放了什麼,人又倦怠的睡去。

  再次清醒,她愣了下,映入眼簾的是新月般的彎眉笑眼,依稀是她認得的那個人,差別在他向來光潔細緻的下巴,這會兒都是青髭,兩眼通紅,身上的衣服還散發著一股酸味。

  她這是在作夢嗎?夢見了她的巽哥哥。

  她真的沒有很想他,他卻入夢來了。

  瞧著他,心裡似有花影搖曳,快樂又明艷。

  真好!

  看著眼前的小人兒一動也不動,聞巽可慌了,該不會她這一病,連神智都不清楚了?

  「纂兒妹妹。」

  原本像個布偶般的纂兒,終於把眼神焦距對準眼前還不曾消失的幻影,聲音沙啞的道:「你不是幻影啊,巽哥哥。」

  他伸出長指掐了掐她的臉頰。「疼不疼?如果會疼就不是幻影。」

  「嘖嘖嘖啊啊啊,巽哥哥,力氣小點,我是病人耶,好痛!」她齜牙咧嘴,淚花都迸出來了。

  對病人不是應該好言安慰,輕聲細語,百依百順嗎?他下手會不會太重了?

  她口裡呼出的還是熱氣,但人起碼醒了,聞巽把手從她的臉頰移到額頭,「我要出門時不是叮嚀你得把自己照顧好,唔,你就把自己照顧成這個樣子?」熱度雖還有,但眼神還算清澈,應該是沒事了。

  纂兒舔了舔乾澀的唇,很機靈的轉移話題,「巽哥哥不是說人在一個靠海的城市,離家很遠嗎?」

  「誰叫你生病,還病成這樣,流火給我八百里加急的書信,我這不就趕回來了。」他說得輕鬆,接到飛鴿傳書,他立即放下手邊所有的事,日夜趕路,除了拉撒非得下馬,吃飯也在馬背上,盥洗就甭提了,一套衣服穿到底,還累倒了好幾匹駿馬。

  真是個不省心的小妮子,不好好捏捏讓他每每見到都覺得手癢的臉頰怎麼行,嘖,這會兒她的小臉都瘦得凹陷了,唯一能看的優點也沒了。

  他雖然形容邋遢,身上還帶著股味兒,纂兒卻覺得他帥極了。

  「纂兒妹妹不怪巽哥哥出門那麼久?」聞巽試探的問。

  「巽哥哥年紀還小,男人嘛,總留在家裡可不行,外面天地那麼大,出去走走看看,見識一番,看得多了,眼界才能寬,心胸也才能廣,思想才能大。」

  「你這張小嘴。」說得通情達理,頭頭是道,那就是一點都不想他了?

  這時門外傳來喜嬸有些試探的聲音,「聞爺……」

  「進來吧。」

  喜嬸端了飯菜,給纂兒的自然只有稀飯和幾樣清淡的青菜。「爺,你也餓了吧,給你準備了你最喜歡吃的,浴房的熱水也燒好了,你要先用飯還是沐浴?」

  「看我這一身髒的,我先去洗一洗再過來。」聞巽轉頭跟纂兒說話,見她頷首,才舉步出去。



【第六章 】回到京城

  等纂兒把稀飯吃完,聞巽也沐浴完畢過來了。

  他換了一身暗紅竹葉紋的直裰,青髭也剃了個乾淨,濕潤的長髮披散著,渾身散發著沐浴後的清爽和乾淨。

  「你怎麼不把頭髮擦乾再過來?這樣等你老了很容易得病的。」

  「你自己是病號還管起我來了?小老太婆!」聞巽嗤笑一聲,以前愛管他亂花銀子,現在連他身子也管上了,這不是媳婦兒才管得著的事嗎?

  管家婆!

  纂兒也不管合不合宜,從床邊小櫃抽了條巾子,「轉過身去,纂兒替你把頭髮擰乾。」

  說也奇怪,一看見他,她那些傷風感冒好了一大半,只是、只是……被他刮完鬍髭的清楚五官給震了下。  

       幾個月前的聞巽雖說舉止和大人無異,但面目多少還帶著些少年的朝氣和韌勁,現在的他那少少的稚嫩神情已經變得堅毅,像一竿挺直的青竹。

  短短時間將他磨礪成宛如青松般的青年,如果說以前的他還是塊銳中藏鋒的璞玉,這會兒竟是一隻打磨出來的玉器了。

  纂兒有些心疼,幾個月的功夫就變了樣,他在外頭該是受了多少為難?

  她的眼神一變,聞巽就感覺到了,他微微垂下眼簾,掩去細微的表情,沉默的轉過身去,背對著她。

  那是他的世界,他不想把她牽扯其中,她是孩子,每天只要吃喝玩樂就好,其它的,有他擔著。

  纂兒緩緩的替他擦拭半乾的髮,「你瘦了很多,到底吃了多少苦?」

  「不過打理自家的產業,稱不上吃苦。」

  這話說得輕巧,也不知道他家長輩是怎麼想的,他這年紀,把那麼多產業鋪子都交給他接手,那鋪子的掌櫃、莊子上的庄頭,還有那結隱閣裡的老人,能信服他嗎?

  要花比尋常人更多的精力來收攏這些人心,用心計較,那日子能好過嗎?

  她有些氣憤、為他不平,手下便有些重了。

  聞巽像是知道她的心疼,自然而然就把從來不對人說的事情說了出來,「我是家中麼子,嫡長子該有的東西沒我的份,他們也怕我和他們爭家主之位,說好聽是讓我打理族中庶務,實際上是想藉此牽制我罷了。」

  「那三十幾家鋪子都是族裡的產業?」

  「是我的私業。」

  那就是還不包括公產了?不過無論私業公產,他就只有一個人,能有多少精神體力去應付這些?

  纂兒不動了,頭無意識的頂著聞巽的背,閉上眼,心中酸楚異常,無聲的把淚流往心底。「家中都沒有長輩照看你嗎?」這樣的家到底是什麼情況?

  聞巽感受到她說話的氣息,難得的放鬆了。「我娘是個強悍的女子,我接庶務以前她把心腹都給了我,又有我師父的人手,我出門在外其實過得並不艱難,就是囉唆的瑣事多且雜,要一條一條的理順,比較花時間。」

  他不想讓她知道他那個家幸好還有母親撐著,那幾位不成氣候的叔叔們就算氣得牙癢癢,卻也拿他沒有辦法。

  他微微挪動身子,趁著她跟著抬頭之際,瞧了眼她滿臉滿眼的心疼,這還是把情況往輕裡講,要是往嚴重裡說,她不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了?

  不過還算她有良心。

  他拍拍她略顯冰涼的小手,站起身,又抬手揉了揉她的頭髮。「我還會在家裡待上好幾天,有話明兒再說,你早點歇著。」

  「嗯。」

  見她乖乖的點頭躺下,聞巽替她掖好被角,等她睡著了,這才離開房間。

  第二天一大早,這個家空前的全員到齊,就連纂兒也包成一顆圓滾滾的包子,頭上戴著狐狸帽,手裡被喜嬸塞了個手爐和一杯熱薑茶,坐在最裡頭,不過整個人看起來還有點懨懨的。

  對於眾人的好意,她拒絕不了,做好孩子的本份,管吃管喝和管聽。

  「纂兒丫頭,你流火叔和我們幾個一天不知去你的房裡探頭幾次,你都睡得像隻小豬一樣,結果你巽哥哥一回來,這不就生龍活虎了,小丫頭,咱們幾個叔待你也不差呀,你會不會太偏心了?」未央笑嘻嘻的調侃著,語意中確實有那麼點酸味。

  「就你這小心眼,跟個孩子計較什麼?」涉水啐他一口。

  「我小心眼,你不眼紅嗎?那剛才叨念囉唆的人又是誰?」未央不是真的小心眼,原來小丫頭就是閣主帶回來的,兩人感情深厚是應當的,人吶,誰沒個親疏遠近的,他吃這種醋也就是隨口鬧鬧,糾結這個,他還是不是男子漢大丈夫了?

  「話多。」涉水是文人,真要賣弄起口舌來,幾個男人都得甘拜下風,幸好他平時話少,除了吃喝便是捧著書看,不認識他的人很容易認為他就是個書呆,不知他腹中藏了多少丘壑。

  「你不去躺著,出來吹風,想多喝幾天的苦藥嗎?」聞巽出來了,知道纂兒身體無恙,放下心來的他半夜好眠,也是年輕體質好,就算只睡了半宿,精神氣色又恢復了。

  「躺了好幾天,想著出來活動活動手腳。」沒看見她被捆在椅子上動彈不得,身上穿得嚴嚴實實,風都叫幾個叔們擋在外頭了。

  聞巽仔細看了看纂兒被包裹著只露出半張小臉蛋的裝備,這一坐下來,就開始叨念了,「我聽說你每天都在擺弄那些花草,家裡是缺你吃還是少你穿了?姑娘家就是要身子健康,以後才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不受拘束,身子太痩了容易乏,沒力氣,趁你這會兒年紀還小,把底子調養回來,否則老了沒人要,我可沒打算養你一輩子。」

  昨夜裡躺在床上才想到一心顧著擔心她的病,回來後壓根忘記要好好罵她一頓,罵她不知愛惜自個兒身體,還病得這般嚴重,這會兒見她已經能下床,他怎能不為他那股子擔憂發洩一下。

  幾個叔全掉了下巴,然後有志一同的撇開了臉,要是不小心面對了面的,趕緊挪開眼神。

  什麼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就算身穿布衣也無損他們家閣主一身絕代風華,居然在纂丫頭面前成了碎碎念的老太婆……呃,不,是老頭子,這若傳出去,那些個江湖梟雄不全要撞牆自盡了?

  實在太過匪夷所思啊!

  纂兒捧高了茶杯,翻了個白眼,她也知道翻白眼很沒禮貌,所以這不是遮著嘛,她也知道聞巽不會養她一輩子,就算他真要養,她也不願意。

  他以後會有妻子、孩子,她一個乾妹妹,要是讓他一直養著,算什麼回事?

  他願意扶持她的時候,她心存感激,等到哪天該分開了,她也要能自立,所以她才這麼努力的給自己賺私房啊,再說,她生病和每天幹活沒有關係,不就是她的體質先天不好嘛,她也很想趕快把自己吃成一個胖子,看起來身強體壯,但就是沒辦法。

  瞧著纂兒一直低垂著頭,一副受教的模樣,聞巽倒也適可而止,又看見流火用手指把他面前的茶推了過來,這才噤了聲。

  因為聞巽回來,喜嬸很賣力的燒了幾樣他愛吃的菜,即便是早飯,菜色也豐富多樣,豆腐鑲肉:豆腐滑嫩,肉丸多汁,配上鮮辣的豆豉醬,人間美味,也不知這時節打哪兒找來的鱖魚,配上冬菇、冬筍、西蘭花和雞湯,燒成肥嫩細膩的柴把魚,還有一樣醬肉卷,主食是粥和鮮奶饅頭。

  不說別的,就這幾樣菜吃得幾個男人差點翻臉。

  「原來喜大妹子的心也是歪的,咱兄弟回來這麼久,這幾樣菜硬是沒吃過。」未央還在嚷,後腦杓立刻吃了流火一記。

  「要不要寫個食單好讓大爺你點菜吃啊?」

  未央摀著腦袋,看見兇手是流火,立即閉上嘴。

  哼,誰叫流火是他們這幾個的老大,嗚嗚嗚,力氣這麼大做什麼,他不過多說了一句,有必要這般動手嗎?

  至於掛病號的纂兒,她還是只能吞白稀飯,喜嬸怕她眼饞,多替她煎了兩顆嫩香的雞蛋。

  吃了飯,幾個男人移到書房去,直到纂兒又睡了回籠覺起來,喝了湯藥,喜嬸為了壓藥味兒,給了兩塊雲片糕,她吃完漱口後,這才見到聞巽。

  至於其它幾個男人,分頭辦事去了。

  「巽哥哥回來得匆忙,沒能給你帶什麼禮物,等回了京城,看你想要什麼再補給你。」

  他出門的這段日子,給她搜羅了不少新奇東西,全堆在箱子裡,乍然接到消息來不及收拾,留在落腳處。

  「巽哥哥已經給過禮物了,那琥珀和海貝殼纂兒都很喜歡,謝謝,只是……我們要去京城?」什麼時候的事?

  「我們剛剛決定的,山上一到冬天會更冷,凜冽的氣候不適合小孩子,多久沒見你,這一病倒是把好不容易養出來的一點肉又給弄沒了,大夫說了,你年幼時受了太多罪,身子底子不好,京裡冬天雖然比不上南邊暖和,但至少比山上好,再說到時候要是有個不舒服什麼的,要請郎中大夫也方便。」

  我又不是藥罐子!纂兒在心裡哀號,可表面完全不顯。「往後我一定會很小心不生病的,我們不搬家,好嗎?」  
  
*             *             *  

  搬家,那可不是三兩天的事兒,她所有的生財器具都在這裡,牽一髮動全身,盆栽還好,那些花樹離了土可麻煩得很,何況,她還滿喜歡這裡的。

  聞巽啼笑皆非,她都生病了,他怎麼可能還由著她隨心所欲?

  瞧他一臉不以為然,纂兒趕緊又道:「你不是會功夫嗎?了不起你和大叔教我一點,如果我學會武功,身子起碼能練得強健一點。」

  「學武健身是好事。」如果她會那麼點武功,身體應該會好一點吧。「你現在學雖然有點晚,想成為高手有難度,不過強身健體還是可以的。」

  「我也這麼想。」她眼巴巴的瞅著他,「這樣,我們就可以不走了吧?」

  像是知道她為什麼不肯挪窩,聞巽一錘定音,「小孩子家家的這麼愛操心,一切聽我安排就是了。」

  其實,如果有那個條件,誰不想過那種被人捧在手心的生活?如珠如寶長大,不必凡事操心,最大的煩惱便是今天穿什麼、明兒個穿什麼,她沒有辦法變成那樣的人,但是聞巽的話,她還是得聽。

  接下來,她把所有的事都交給他,她真的就奉行起整天只要吃好、喝好、睡好的日子。

  不說京城四衢八街,車水馬龍和摩肩接踵的人潮,也不說看不見盡頭的十里長街和繁華,只說建築物好了,京城和西霧縣的房舍差別很大,京城的宅子風格莊重,青磚黑瓦,給人厚重紮實之感,一眼望過去,呼吸就會很自然的放輕了。

  而路人無論穿著還是氣度,也硬是比縣城多了幾分優越感。

  嗯嗯,就連講話節拍和行事步驟也都不一樣。

  纂兒心裡那個敬畏啊,鄉下土包子進城,大概也就像她這樣,看什麼都新鮮,馬車的簾子一直是掀著的,怎麼看都不累。

  她才不管人家是不是會嘲笑她沒見過世面,反正她確實沒見過世面,不怕人家說話。

  他們抵達京畿的時候已經是十一月末,因為聞巽一直等到郎中確定她的身體無礙才動的身,在西霧縣搭了一小段路的船,後來走官道,十輛馬車的箱籠滿滿當當,東西看著多,其實沒多少是纂兒的行李,一溜馬車上裝的全都是花樹。

  跟車隨行的除了喜嬸、阿茶,還有幾個懂花木的農人,說好走一趟京城,給了豐厚的酬金,管吃住,還有來回車錢,這些人是聞巽讓喜嬸去找來的,其中包括了喜嬸的兒子小忠。

  都說內舉不避親,聞巽並不覺得喜嬸讓他的兒子來佔個份額有什麼不好,肥水不落外人田,再說纂兒親眼看過小忠侍弄花草的功夫,她信得過的人,自然用得。 這一路走走停停,她那還稱不上大好的身子,自顧不暇,花花草草真的只能交給這些人了。

  竹屋的主子都走光了,起先喜嬸還愁著要去哪裡找活計,沒想到主子竟然問她願不願意跟著去伺候纂兒。

  她千百個願意,當年會落腳在村子裡,是為了養孩子,她最大的後顧之憂就是兒子,既然兒子有機會到京裡去開開眼界,自己也得了機會,母子能在一起,還有什麼不願意的!

  因此,即便風塵僕僕的趕路,沿途有聞巽盯著讓喜嬸給纂兒開小灶,伙食並不比在家裡差。

  纂兒沒忘記在小作坊讓人家窯裡燒的東西還沒去拿,到了西霧縣時,讓聞巽停下,她去取貨,順便付清尾金,既然兩人往後沒什麼合作機會,她要遠行的事自然也不需要說道,只說自己病了一場,耽誤了時間,便客客氣氣的告辭了。

  他們抵達晁京,流火、未央與涉水三人不好跟著去輔國公府,便自行去了他們師兄弟慣常在京城的落腳處。

  相處了一段日子,自然不捨,幾個大男人輪流安慰纂兒,反正都住京裡,隨時想到都可以互相探望,見面的機會多著。

  可雖說同樣住在京裡,纂兒也知道要像以前那樣和樂融融的在一塊兒是不可能了。

  看著纂兒的精神不好,聞巽為了轉移她的注意力,給她解說了輔國公府大致的成員有哪些。

  輔國公府是聞巽太爺爺那一代平夷蕩寇,立下軍功得到的爵位,到他父親雖說已經世襲三代,但那年皇上秋獵遇刺,父親救了皇上不幸身死,皇上回京後,便將父親的爵位不以降等傳給大哥,而母親本就是一品誥命夫人,建坊題褒之餘,更享貴妃品級驚儀,享一品詰命與貴妃俸祿。

  輔國公府的爵位落在大哥身上,但三個叔叔未曾分家,各據院落,平常各管各的,要有大事才互通有無。

  他有一姊二兄長,皆為嫡子女,大姊已嫁為人婦,兩位兄長也已成家,他是遺腹子,是家中老麼。

  其它各房聞巽只說並不重要,往後要是見了再說。

  「我現在說這些,只是讓你心裡有個數。」

  四房同住,是個大家族,在古代若父母健在,兒子們基本上不分家,這是根深蒂固的觀念,承襲祖上餘蔭,信奉兄弟同心,其利斷金。

  只是這一路聽下來,巽哥哥的祖父母已經不在,親爹也過世了,父母健在這一條不成立,這些個老油條般的叔叔們應該也娶妻生子了,卻還同住一個屋簷下,這麼多的人口住在一起,往好聽的說是樹大根深,往難聽的說,這牙齒有時還會磕著嘴唇,事能少嗎?

  不過呢,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現在的她就是個屁孩,自己這會兒還不是要去依附人家,寄居人家屋簷下?所以,她哪來的立場說道?

  「我已經去信向母親說過,會帶一個小姑娘回去和她作伴,你見著母親,不用太惶恐,母親的人看著雖然嚴肅,其實很好相處。」

  纂兒知道他是在安撫她,而且隨著越接近輔國公府,她的心七上八下提了十五個水桶,不安極了。

*             *             *

  輔國公府彝秀堂。

  萬物蕭瑟的季節,一早下了一層薄薄的雪,已經叫下人都掃乾淨了,走道的盆栽也全換上花房裡最鮮妍的,成串的柿子沉甸甸的掛在樹上,來來去去的婆子、媳婦更顯出那幾分的鄭重。

  屋裡透著淡淡烏沉香的氣味,一個有著銀盤臉的老太太坐在暖炕上,手裡慢悠悠的轉著黑檀木佛珠,念了一會兒的佛,略顯心神不寧的問著身邊的廖嬤嬤,「不是說小半刻就會到,怎麼還沒見著人影?」

  「已經讓腿快的小廝去前門盯著,只要一進大門,就會讓看門的婆子立即回報。」

  「這宅子蓋這麼大做什麼,走個路也得半天。」

  廖嬤嬤是老夫人蔣氏身邊的積年老人,哪能聽不出來她想念麼兒,自從接到書信的那天,便吩咐三爺院子裡的人把已然整理得一塵不染的院子又裡裡外外理了一遍,缺什麼、少什麼的一定要趕緊補上,還把三爺的衣服全拿出來,該曬的、該汰換的都不敢疏忽,就是不能讓三爺覺得不方便。

  這也難怪,他們母子可有大半年沒見了。

  蔣氏也知道即便不用她吩咐,止觀園的下人做事一點也不敢馬虎,這些年,別的院子不說,三爺看著年紀最輕,馭下卻做得最是滴水不漏。

  「我說淑女,巽哥兒說要帶一個丫頭回來,是什麼意思?」淑女是廖嬤嬤的閨名,這些年來,也只有主子會這麼喊她了。

  「老夫人,三爺信裡不是說那個小姑娘是微生拓留下來的孩子?老夫人記得微生拓吧,那個老跟在三爺邊的忘年友人?」說是友人,在外人看來和親衛差不多,一身武功紮實,三爺對他十分看重,總是走到哪兒帶到哪兒。

  「微生拓啊……」只要是小兒子身邊的人,她多少都有印象,因為他從不隨便把人往家裡帶,這個微生拓,她記得是個沉默寡言的男人。「巽哥兒為了找那小姑娘找到都忘記我這個老婆子了。」

  「哪裡是,老夫人忘記三爺肩上可扛著整個家族的庶務,加上公中的鋪子,還有他自己的產業,就算學那孫猴子會變身,多出十雙手來,這麼多事情也忙不過來,老夫人體諒把那些個得力心腹都送給了三爺,但三爺是什麼人,凡事不過眼哪能放心?所以他有多忙,老夫人還能不知道?」

  這時候只要廖嬤嬤的心稍微偏頗那麼一點點,把老夫人往歪裡帶,說兩句纂兒的不是,纂兒將來的日子可就難過了,但她是個處事公正的,就事論事。  

       蔣氏長年沒什麼笑容的眼兒飄過一抹欣慰的光彩,果然是跟著她一輩子的人,這些年來,也虧得有她才能陪著她說說話,否則這日子讓人怎麼過呢?

  正欷吁著,候在正堂外的大丫頭一臉欣喜,匆匆來稟——「老夫人,三爺回來了!」

  「不是讓底下的人見到人回來就趕緊來知會一聲,我們好準備準備,怎麼人就到了?」

  蔣氏略有微詞,讓廖嬤嬤扶著起身,還沒舉步,就聽見小兒子的聲音傳來——

  「兒子這不想給您驚喜,才不讓人說的。」

  在屋裡伺候蔣氏的大丫頭替三爺掀了織錦簾子。

  聞巽領著纂兒走了進去,他也不急著向前,在酸枝十二扇大鑲瓷嵌聯琅屏風前的炭盆拍袖去了寒氣,這才轉進正堂。

  纂兒也有樣學樣,把衣衫抖了抖,搓了搓手。

  他給了她嘉獎的一瞥。

  年輕人可能不覺得什麼,但是家中有老人的,這道手續卻不能省,怕的是把寒氣帶給了家中的老人而不自知。

  聞巽先向母親請安。

  蔣氏看見小兒子,喜不自勝,趕緊叫人上茶、上果點。

  纂兒從聞巽口中聽了不少關於他娘親的事跡,對於早年喪夫,撐起一大家子,外表看起來十分強悍的老太太,不由得偷偷多打量了兩眼,她有張稱不上和善的臉,一身寶藍綉仙草紋的褙子,鑲鴿子蛋大的綠色貓眼石抹額,頭髮梳得一絲不苟,左右對稱各插著一支墨玉簪子和羊脂玉簪子,烏絲不見白髮,看著小兒子的眼睛笑起來瞇成一條縫,風采在眼角堆砌,似迭錦,可以想見年輕時絕對是個美人。

  像是發現纂兒在偷瞄她,蔣氏也看了她兩眼,那眼神格外明亮,似乎能照到別人的心魂。

  纂兒察覺到自己被發現了,也不害羞,憨憨的露出小姑娘該有的天真,眉眼在晨曦中格外清秀,少少的陽光透過窗格子,在她臉上映出層層細粉的淡光。

  蔣氏對著纂兒招手,「你叫纂兒是吧?過來讓祖母瞧瞧。」

  「娘,她喊我一聲哥哥,你怎麼讓她喊你祖母,這輩分不就亂了?」聞巽也不坐下首,隔著炕上的小几靠著蔣氏坐著。

  「她這年紀你讓她喊哥哥?」

  蔣氏挑眉。家中老大、老二的孫子、孫女都像她一般大小,真是亂來!

  「之前病了一場,好不容易養的肉全掉了,她比蝶姐兒還大上一歲。」捜索記憶裡大哥那二女兒,纂兒個兒也沒人家高,細胳臂、細腿兒,看來得替她找個武功好的女師父來才行,得把她的底子打好。

  「怎麼看也不像八歲的孩子。」沒理會她,她也不慌,乖乖的站在那,一襲鵝黃對襟錦裙,外頭鑲了一圈兔兒毛,瞧著痩是痩了些,但兩道彎彎新月眉下有著黑曜石般黑湛湛的雙眼,看著還挺精神的。

  自從大女兒出嫁了以後,她的屋子裡有多久沒有小女娃兒了?

  「你把她帶在身邊多久了?」

  「我在外面忙著,請了人照顧她的飲食起居。」

  「這算怎麼回事?那微生拓於你有救命之恩,你卻是這麼對待恩人的孩子?」這小兒子不論做什麼都用不著她擔心,可這事做得不地道,讓人怎麼說他?

  「因為被我養壞了,這不是回來向娘求救了嗎?」

  兒子說得賴皮,蔣氏卻一點也不惱,心想小兒子遇到事會想到她,心裡還是有她這個娘的。

  說起來,她這麼兒從小就獨立,生下他那會子,家裡整天愁雲慘霧,幾房沒有消停的時候,她的心情又不好,看見他就想到過世的丈夫,所以就把他交給奶娘帶,這一帶,到了他五歲,母子已經離了心。

  這些年,她沒少在他身上費心,可他事務纏身,一年總有那麼幾個月不在家,尤其這一回去就是大半年,她身為母親想和兒子好好談心都不可得。

  想到這裡,她心情便是一黯。

  「老夫人,您別生巽哥哥的氣,都怪纂兒不好,沒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巽哥哥把我從孟家村帶出來,供我好吃好穿的,要是沒有他,纂兒這會兒也不知道變成了什麼樣子,纂兒對巽哥哥是滿滿的感謝。」纂兒雙手規矩的放在裙兜裡,語音清亮,字句清楚,表情生動,語調真摯。

  「男人會養什麼孩子,既然你都把人帶回來了,咱們家也不缺那一雙筷子、那一碗飯,還有,她叫你哥哥也習慣了,這是認作義妹了,我這老太婆也不好硬是改變什麼。」蔣氏將目光從小兒子身上轉到纂兒臉上,故意問道,「丫頭,你說叫我什麼好呢?」

  纂兒甜甜的笑,恭恭敬敬的道:「纂兒見過老夫人。」

  不說別的,能掌著這麼大個輔國公府的當家主母,閱人歷練會少嗎?她一個丫頭片子,就算經歷兩世,老老實實的就是了。

  蔣氏心裡一軟,這丫頭年紀小歸小,倒是個明事理的,還是個有眼色的,沒一來就往她跟前湊,也沒非要攀著她兒子這條藤往上爬。

  「府裡院子多得很,珍珠,帶她去瞧瞧,看她中意哪一間,就住下吧。」蔣氏擺擺手。

  「謝謝老夫人。」纂兒跪下給蔣氏磕了頭。

  「走,巽哥哥帶你去挑院子!」聞巽朝蔣氏的大丫頭做了個不必的手勢,領著纂兒出去了。

  正堂裡有一瞬間的靜默。

  蔣氏端起已經有些涼的茶盞又放下,幽幽的道:「淑女,你瞧這孩子,也不想想多久沒回府了,多久沒見到我這個娘,也不多陪陪我說說話,卻對一個丫頭這麼上心。」

  「這是老夫人把三爺教得好,知道知恩圖報,何況,大爺和二爺和三爺的年歲終究是有差,如今三爺對纂兒姑娘親近,老夫人想想,三爺這不是想要個妹妹嗎?」她哪裡不知道老夫人這是吃味了,往常三爺只要回府都是緊挨著老夫人的,這會兒把注意力移到別處,難怪老夫人不適應。

  「你倒是門兒清!」蔣氏瞪了她一眼,也意識到自己這是遷怒,所以也沒什麼威力。

  想想自己跟一個小丫頭吃什麼醋?這日子實在過得太乏味了,這點小事都能拿來說事,一個小丫頭而已,再怎樣也不過是一副嫁妝就能打發出門的事。

  「老夫人您瞧著吧,三爺哪次回來,晚飯不陪老夫人一起用的?您就等等吧。」

  這日子對蔣氏來說是真的太無聊了,大爺、二爺是朝中重臣,一個月能來給老夫人請安的次數有限,就算來也說沒兩句話便又匆匆離去,大夫人管著內院,什麼都要一把抓,事務繁多,老夫人也早早免了她來身邊立規矩,二夫人每回來就是苦著張臉,擺不平的夫妻問題,老夫人不想看她那張怨婦臉,乾脆免了她的問安。

  老夫人不愛和京裡那些貴婦人打交道,整日裡只有和她這老婆子大眼瞪小眼,唯一的盼頭就是三爺回來,聽他說些外頭的事情,其實倒也不是真的有興趣,只是除了這樣,還能企盼什麼?

  「倒是我小氣了。」

  「老夫人這是太想三爺了。」

  「你說,活到我這把年紀到底有什麼意思呢?」兒子都離了身邊,平時這日子真是寂寞是緊。

  「老夫人千萬別自己亂想,三爺可不能少了您,您還有好長的時間要活,要不,三爺娶妻生子,給您生大胖孫子,您要是都看不見那多可惜。」

  「也是,說什麼我也得看著他娶妻生子,以後去了下面,也才好給老國公一個交代。」蔣氏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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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17-7-1 07:0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7-6 10:13 PM 編輯

【第七章】 輔國公府女眷

  輔國公府的格局和京城的勛貴人家差不多,蔣氏住的是內院最好的院子,兩位兄長住主院和前院,三座院子雖然離得遠,卻在一條中軸在線,出了彝秀堂,纂兒才有機會打量這院子大氣的地方,假山流水湖石,曲折迂迴,轉過個彎又是柳暗花明,山石邊的月季雖然沒開花卻也青葉筆挺抖擻,庭中數棵老樹,蒼綠之色配上樹梢的新雪,不失一番韻味,穿過花徑,裡面美得更不用說,簡直覺得眼睛不夠用,真是看哪兒都好看,處處都有著別樣風雅。

  走了一段路,聞巽輕輕開口,「我娘不難相處,只要花點時間,就會知道她的好。」

  「纂兒能明白老夫人的好,雖說是看在巽哥哥的面子上,但是老夫人願意接納我這麼個來路不明的人,就表示老夫人是個寬容的。」  

  「那就好,往後我或許也會經常不在府中,我希望你和我娘的關係能好,我不操心,你的日子也才能過好。」

  「巽哥哥給了纂兒一個遮風避雨的地方,我怎麼還能讓你為我操心?你放心,纂兒會好好伺候老夫人的。」一個十幾歲的少年能做到這樣,已經相當不容易,她又怎能拖他後腿,在府中生事,攪得府裡不安寧?

  如果這麼做,就是恩將仇報了。

  聞巽有些啼笑皆非,「看你說的,我娘還缺小丫鬟伺候嗎?你也不用太小心翼翼,我娘喜歡那種放得開、有話直說的人,你要是藏著掖著,她反而不高興,順其自然就是了。」

  「嗯,我懂了。」

  「巽哥哥信你。」摸摸她的髮,穿過月洞門,繞過小影壁,兩人站在一處院子前。

  「我的院子就在隔壁,這處十樂院平時沒有住人,但拾掇得還算可以,你看看,要是喜歡就住下,若不喜,再遠一點還有一處院子,其它的就離止觀園有點遠了。」既然人是他帶回來的,就不能離他遠了,抬腿能到是最好的。

  「巽哥哥說好,纂兒沒有意見。」

  既然決定好要住的院子,見見院子裡的人,也好有個印象。

  除了喜嬸之外,這院子裡的人都是聞家的,總共有兩個一等丫鬟、六個小丫鬟、四個粗使婆子、兩個看門婆子。

  所有人站成兩排,規規矩矩地等著纂兒問話。

  起先眾人覺得不過是個來投靠的孤女,又小小年紀,就算打著三爺的名號,心裡還是多少有點打鼓的,但是瞧著三爺帶著她從正堂、東西廂房,甚至後罩房都親自指點了一遍,不合意的立刻撤換,庫房裡的家什隨便她挑,心裡的那點輕視都收起來了。

  別以為三爺年紀不大,還未站穩腳跟,要知道,整個大房除了老夫人說一不二,三爺也不遑多讓,有時連大爺、二爺都得聽他的。

  「以後呢,這院子的事情都歸喜嬸管,你們有什麼事只管找喜嬸。」聞巽始終站在纂兒身旁,替她撐著場面。

  這是把喜嬸提拔為管事嬤嬤了,纂兒畢竟是個孩子,不可能什麼都過問,總得要有個她信得過得人幫忙管著。

  纂兒打量那兩個大丫發,都是十三、四歲的樣子,看著模樣都好,大約是蔣氏親自安排的。

  「奴婢金釧、玉鐲給姑娘請安。」

  她沒有自己的人,喜嬸稱不上,也就是說她得先用著,得用則用,不得用,其實這些人她也用不了多久,等年紀一到又得換上一批。

  纂兒笑了笑,讓喜嬸去向眾人訓話,以後她要管著這些人,自然得說點什麼建立威嚴。

       這倒是難不倒喜嬸,她清了清喉嚨,剛開始有點礙難,可兩句話過去,也就說得鏗鏘有力了。

  簡而言之,誰要敢偷奸耍滑,她頭一個不依。

  「坐了那麼久的馬車你也累了,去歇著吧,要是缺了什麼,還是想要什麼,儘管讓下人去張羅,要張羅的不合你的意就來告訴我。」聞巽也不是很確定把纂兒放在母親的羽翼下正不正確,但目前只有這個法子。

  畢竟她娘親並不是個好脾性的人,堅強太久的人,常常會忘記原來柔軟的自己,且看且走吧。

  纂兒沒有聞巽想的那麼多,她回到新房間,金釧和玉鐲正指揮著小丫鬟整理她帶來的箱籠。

  聽她說想沐浴,金釧立即讓小丫鬟去提熱水,玉鐲看著她行李裡沒幾件上得了檯面的衣服,在金釧的耳邊嘀咕了幾句。

  「今天先暫時這樣穿著,你去稟了老夫人,看是不是先讓針線房趕幾件得穿的冬裳出來。」

  也不是她們看不起纂兒那幾件細布裁的衣裳,因為輔國公府中,就算丫鬟,穿的也是緞子的比甲,沒道理府中的客人穿的比她們還不如,況且這客人還是三爺帶回來的、要在府中長住的,更不能草率。

  兩人說道了幾句便分頭去行事。

  不得不說這院子的丫鬟們做事效率極高,纂兒屏退了人,很痛快的洗了個澡,大戶人家的浴桶真是好,她幾乎可以在裡頭游個泳了。

  等她從浴房出來,穿著家常舊服,高床大枕,被褥是蓬鬆的,枕頭是香的,整個人陷在裡頭,眼睛一闔上就睡著了,沒有任何換地方和新床的不適應。

  這一睡直到天色擦黑,金釧才把她喊起來。

  原來是聞巽吩咐,讓她一塊到彝秀堂去陪老夫人用飯。

  通常蔣氏都是自己用飯的,但只要小兒子回府,母子倆就會一道吃飯。

  纂兒進門的時候,蔣氏瞧了眼她身上那套淺綠窄袖的襦衫,沒說話。

  飯桌上熱菜居多,都是聞巽愛吃的菜色。

  真是天下父母心,她如果有個疼她的娘親,會不會也煮一桌子她愛吃的食物,等著她回家?扒著飯,纂兒心不在焉的想著。

  「這是挑了哪個院子,收拾得可好?」蔣氏問道。

  聞聲,纂兒趕緊收攏心神,又看見蔣氏眉眼的凌厲,發現這話是對著她說的,她把筷子一放,恭敬地答道:「十樂院,金釧姊姊和玉鐲姊姊把東西都歸整好了。」

  蔣氏看她這態度,不高興了,虎著臉道:「我又不是母老虎,會吃了你?這些飯菜要下了你的肚子能消化嗎?」小里小氣的小家子氣!

  看著蔣氏板起來的臉,纂兒突然眼眶就紅了。「纂兒剛剛還在想有娘親真好,會知道你愛吃什麼,想吃什麼,不用說就會有好多好多好吃的東西放在你眼前,老夫人又問纂兒話,纂兒一下感動,才想著要好好回老夫人的話,所以慢了。」

  「就你會說話!」蔣氏把眼睛瞪圓,覷著她真紅了的眼眶,不似作假,神情稍微放緩了些,「那盤紅油手撕雞就賞給你了。」瞧她筷子老往那裡伸,桌上可有許多讓廚娘煮的好菜,沒品味的丫頭! 纂兒吸了吸鼻子,「謝謝老夫人,纂兒最愛吃雞腿了。」

  這倒投其所好了,不過這娃兒也是個可憐的,巽哥兒沒找到她的時候,她到底是過著什麼樣的日子?聽說都養了幾個月了,身上也不見一點肉,那之前就更不用想了。

  「你到姑娘身邊,看她想吃什麼,好好替她布菜。」蔣氏眼神飄了飄,交代站在她後頭的一個丫鬟。

  那丫鬟是個二等丫鬟,平常是沒法子到蔣氏身邊來的,一下子得了任務,面上飄過一絲喜色,低垂著頭,趕緊站到纂兒後面。
  「不要只顧著夾自己愛吃的,這是挑嘴,最要不得了。」蔣氏又道。

  纂兒咽下嘴裡的雞肉,「纂兒知道了,麻煩這位姊姊替我舀一匙魚羹。」

  「纂兒,只有你才有此等待遇,我娘可從來不操心我長不長得高,矮了還是瘦了。」聞巽就不明白,她娘一片好意,怎麼搞得好像後娘,希望纂兒能體會出娘親面惡心善下的好意。

  「你這隻猴子哪裡需要我操心,一出去就像丟了,回來是撿到,你有沒有操心過你老娘有沒有吃好睡好?」

  這是堂而皇之的向兒子撒嬌了。

  不操心都滿桌子菜了,真要操心起來,哪得是什麼樣子?纂兒一邊好笑的想著,一邊很努力的吃著丫鬟給她布在另外一隻碗裡的菜,還分神聽那對母子曬恩愛,她手短,這樣的距離剛好,這丫鬟也細心,骨頭魚刺什麼的都替她挑乾淨了。

  她看了丫鬟一眼,記住她的相貌。

  蔣氏吃了兒子孝敬的五香焦肉,還沒點頭說好,守在門外的丫鬟便稟報道——「大夫人和二夫人過來向老夫人請安。」

  早不來,晚不來的,吃飯時間請什麼安,蔣氏把銀箸不著痕跡的放回筷架,她都放下筷子了,其它人自然也一樣。

  大房佟氏的聲音先到,「娘,我聽說小叔子回來,家裡也來了個水靈剔透的小姑娘,就帶著家裡的兩個丫頭過來認認姊妹。」

  跟著佟氏進來的是二房錢氏,最後才是三個姑娘家。

  三個女孩一進屋,給蔣氏行了個萬福禮,也給聞巽見了禮,佟氏的兩個女兒聞采黛和聞染蝶便一人一邊摟住了蔣氏的胳膊,齊聲撒嬌的喊祖母。

  倒是老二家的聞昀瑤膽怯的靠著她母親站著,不若其它兩個姊妹熱絡。

  本來嘛,左右邊都被佔去了,她又能站哪兒去?再說,她也怕這不苟言笑,眼睛裡好像長著刀劍的祖母,母親要她來,她沒辦法只好來了,可她不說話總可以吧?  

  至於叔父,她更不敢靠近了。

  「纂兒,過來見見你兩位嫂嫂。」

  剛剛落坐的兩妯娌有些錯愕。

  自恃受祖母疼愛的聞采黛率先開口了,「祖母,她不是和我們年紀差不多嗎?怎麼好似還高我們一輩?」

  「你自己說。」蔣氏把問題丟給小兒子。

  「她與我兄妹相稱。」娘親就是見不得他閒著。「不過,她年紀比你小上兩歲,比昀瑤大兩歲,你們可以姊妹相稱,但是記得她和叔父是一樣的輩分,所以她是你們的長輩,往後不得無禮。」

  長輩的帽子一端出來,幾個小丫頭全愣住了。

  「她也配?不就是個來路不明的孤女嗎?還想跟我娘平起平坐,哪來那麼大的臉面?!」

  聞采黛是輔國公府大房的嫡長女,一生下來就是眾人手中捧著怕摔了,含著怕化了的寶貝,被父母嬌寵出來的大小姐脾氣也只有在祖母面前會收斂一些,所以在打量過纂兒普通的穿著後本來就有些不屑,一聽到自己還矮她輩分,心裡的不滿就溢出來了。

  「是啊,這不是亂套了嗎?」佟氏應和道。

  錢氏是佟氏的小尾巴,她向來不生事,唯佟氏馬首是瞻,此刻聽佟氏這麼說,又見婆母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錢氏只敢笑笑。

  開玩笑,小叔子可是婆母的眼珠子,眼珠子帶回來的人再不濟,婆母都能容忍著一桌吃飯了,老大家的丫頭可以不懂事,大嫂這當娘的還跟女兒站在同一邊,這不是打小叔子的臉嗎?

  叔子看著年紀不大,可主意大得很,夫君和大哥能夠無憂的屹立在朝堂上,小叔子功不可沒,她是不愛說話,不代表不愛動腦,哪像大嫂,自以為是國公夫人就不把人看在眼裡了,國公夫人是很大,但是再大能大過婆母嗎?

  佟氏看屋裡的氣氛有些凝結,沒有人要搭她的話尾,就連蔣氏也閉著眼睛養神,只得自己找台階下,「小孩子家家的,有口無心,纂兒,你可別往心裡去啊。」

  纂兒回道:「姊妹互相玩笑,沒什麼的。」

  聞采黛冷哼一聲,聲音很小,可跟她靠得近的蔣氏卻聽得一清二楚,她睜開眼,淡淡的道:「人也看過了,要是沒事,就都回去吧。」

  佟氏笑得有些乾,「媳婦這不是想著有許多天沒來向母親請安,近年下了,各家的節禮就夠我想破頭,府中的事情一堆,忙到剛剛那會子才得空,便趕緊過來。」

  纂兒暗忖,這八面玲瓏的勁兒,難怪能管著偌大的輔國公府,就算邀功也邀得不著痕跡。

  「要我說,你是不是越活越回頭了?」蔣氏講話不怎麼客氣。

  佟氏凜了下,不自覺地挺了挺腰桿。「媳婦愚蠢,請母親訓示。」

  「各家節禮?你還好意思說,又不是剛掌家,府裡往年那些定例都是假的?你手下管事娘子有八個,那八個都做什麼去了要你費神傷腦筋?」她盼著小兒子回來陪她吃頓飯,卻來了一堆不識相的人,還盡說酸話,小的不懂事也就罷了,連大的都不明白,都幾歲人了?打壞了胃口也打壞了心情,要她給什麼好臉色?

  「媳婦這不是打比喻嘛。」佟氏的兩頰有些熱辣辣的,婆母這是吃了火藥渣子啦,從見面就沒給好臉色,她心裡顧著埋怨,卻忘記是自己先踩了人家的底線。

  「人,你們也看過了,這裡沒有煮你們的飯,都回自己屋裡吃吧。」蔣氏這是下逐客令了。

  纂兒見識了蔣氏的不給情面和雷厲風行,也對輔國公府的人有那麼些了解了。

*             *             *

  初到輔國公府的第一晚,纂兒睡得很熟,但是生理時鐘還是很準時的把她喚醒,還不是很熟悉的布置,看著仍有點眼生,她眨眨眼,眨掉最後一絲睏頓,起了身,等金釧敲門要進來服侍,她已經換好衣裳了。

  金釧有些惶恐,「姑娘怎麼不叫奴婢?」

  「我自己來習慣了。」她不怕人家笑她小家子氣,該怎麼著還是怎麼著。

  「伺候姑娘是奴婢的本份。」

  「這樣啊,往後我該叫你的時候就會喚你。」也罷,這裡和住在竹屋的時候不同,就按著人家規矩來就是了,自己一片好意可不能害得人家砸了飯碗,領一份薪,自然要對得起那份金錢才是。

  纂兒在金釧的服侍下漱了口,用熱巾子抹了臉,喝了溫白水,又讓玉鐲去取披風。

  「姑娘要出門?」金釧看著飄起小雪的屋外,這種天氣,怎麼還會想出門呢?

  「該去向老夫人請安了。」

  「這種天氣,老夫人一定會免了各房的請安的。」

  「沒關係,老夫人要說不想見人,我再回來就是。」

  她的身分在輔國公府中地位尷尬微妙,雖說靠著聞巽這棵大樹應該也能在聞家活下去,但他是男人,在家的時間有限,要是她和老夫人的關係不佳,讓聞巽兩面不是人,她也不會好過到哪裡去。

  她畢竟不是真的小孩,誰當家作主、該往哪邊靠攏,她明白得很。

  踏出十樂院,方才密密麻麻的的雪花已經停了,積雪不深,但是勤快的婆子們正拿著掃帚,細細清掃屋簷下的雪,有的已經掃完整條走廊。

  山裡的冷是隔三差五飄著雪,時大時小,寒風呼呼的吹,凜冽剛勁,京裡的雪溫柔多了。

  蔣氏聽到下人稟報纂兒來請安的時候,她正在喝早上第一碗的銀耳紅棗燕窩羹,她放下碗盅,問著廖嬤嬤,「這種天,沒有人告訴她不用過來嗎?」

  「這是慣例,她院子裡那些大小丫鬟怎麼會不知情?可見有心了。」

  「讓她進來吧。」蔣氏倒是要瞧瞧這小丫頭想做什麼。

  纂兒進來後,有禮的請安問好。

  蔣氏見她凍得發紅的臉蛋,既沒讓她坐也沒攆人,只是不冷不熱的問道:「是巽哥兒讓你一早過來給我請安的?」

  纂兒用很平常的語調回道:「巽哥哥什麼都沒說,是纂兒覺得老夫人是長輩,晚輩本來就應該要來請安問好的。」

  「我不是喜歡吵鬧的人,府裡的姑娘、媳婦我也不讓她們日日到彝秀堂來,你以後也用不著天天到我跟前來。」要應付這麼多人,實在心煩,她愛清靜,人孤僻,不喜歡那些各有心思的人。

  「是,纂兒知道了。」

  蔣氏抬眼,眼神銳利地盯著跟著纂兒來的兩個大丫鬟,「讓你們去服侍姑娘,是看在你們經驗老道,怎麼姑娘要出個門,連手爐、斗篷都不知道要替姑娘備著?」

  金釧和玉鐲一愣,嘩啦跪了下來。「奴婢疏忽,老夫人恕罪。」

  「不論如何,她既然進了我聞家門,就是你們的主子,怠慢主子,這回口頭告誡,要是還有下回,你們自己看著辦吧。」這個孽子,替她找事做!

  兩個丫鬟誠惶誠恐的齊聲應是。

  老實說,蔣氏根本沒有意願要替纂兒出頭的,可看她一臉傻乎乎,沒叫她也不敢往火盆邊上靠一點,自己乾熬著,越看越不順眼,話就這麼溜出口了。

  「謝謝老夫人。」纂兒這一笑,明眸流轉,顧盼生輝,倒像一朵裊裊婷婷、含苞待放的花蕾。

  被維護的感覺真好,她對蔣氏從頭到尾都沒笑過一次的臉完全無感,反而朝著她笑了又笑。

  「沒事就回去吧。」年輕人的身子好,就這一會兒功夫,纂兒的臉色已經恢復,不過這傻丫頭朝著她賣什麼笑?但笑得還不難看就是了。

  纂兒臉色平常地回了十樂院,丫鬟剛擺上早飯,聞巽便來了。

  「聽說你一早就去向我娘請安了?」他看起來很隨意,打量著纂兒的氣色,對著桌上的菜色很是滿意,轉頭示意擺飯的丫鬟多拿一副碗筷來。

  「我覺得應該這麼做。」

  「我娘沒有為難你吧?」

  她把頭搖得跟波浪鼓一樣,等丫頭們退到外面,她用口形無聲地說,老夫人教我怎麼和丫鬟們相處。

  哦?他的眉往上挑了挑。

  想不到他娘願意和這小妮子親近,也不壞,這麼大一座宅子,她身邊除了嬤嬤丫鬟,也沒一個親近的人,就算兄長和嫂子們都住同一個屋簷下,但除非有事才讓他們過來,他又長年在外,實在也沒法陪伴她。

  把小丫頭放在她老人家身邊,雖然是臨時起意,但倘若她能討得母親喜歡,對雙方都有好處。  

       「我明日還要出去一趟,年底怕是趕不回來,最快要到十五才能回。」他對年節的觀念並不像一般人那麼熱衷,反而淡薄,因為對他而言,年節那些個大小掌櫃們和所有的夥計都要趁假好好歇息,和家人同樂,他可不然,一堆的賬冊和大小掌櫃要見,通常等到他能歇上一口氣的時候,多是年後了。

  「你還要出門啊?」他對她的好,她明白,要不是為了她,他又何必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從一個臨海城回到不老山,又帶著她回京裡,這幾乎要繞過半個大晁朝的領土了吧,是她耽誤了他的工作。

  「自己一個人可以嗎?」聞巽雖是這麼問,但是她的適應能力他信得過,母親也是,其實他並不擔心。

  「可以,纂兒可不是一個人,我還有喜嬸和老夫人呢,反倒是你,出門在外比較辛苦。」

  「你還知道我辛苦了,總算沒白忙。」他哈哈笑道,給她夾了一筷子的菜。

  兩人你夾給我,我夾給你,很快便把飯菜一掃而光。

  用過飯,聞巽去找他大哥談事,十樂院這邊,針線房送來了六套冬衣。

  送冬衣來的婆子說依照往例,府裡的姑娘們每一季有四件新衣,纂兒初來乍到,老夫人吩咐多做了兩套,算是彝秀堂的分例。
  玉鐲拿出一小塊銀角子打發了婆子。

  纂兒看著那幾套質料上乘,不是織錦便是皮裘的衣服,吩咐道:「把這些衣服都收起來,我出去一下。」她穿上披風,繫好帶子,舉步要出門。

  「姑娘這是要去哪裡?」金釧還捉摸不到這位主子的性子,一早老夫人的話還在耳邊,見她又要出門,急急問道。

  「我要去謝謝老夫人,你們不用跟著我,我去去就回。」語畢,人已經在門外了。

  纂兒說要去謝謝老夫人,卻止步在彝秀堂的匾額前,在婆子還沒反應過來之前,磕了個頭,接著轉身大步走開。

  雖然老夫人說不用天天去給她請安,但纂兒還是決定,要用自己的方式來道出心中的感激之情。 婆子把這事回了正瞇著眼打盹的蔣氏,她掀了眼皮,什麼也沒說,慢慢重新閉上眼,屋裡就像方才那樣寂靜。

  廖嬤嬤見主子沒吱聲,也不敢搭話。

  只是蔣氏沒料到接下來的每一天,不論晴雪,纂兒都會來磕個頭,然後就回去了。

  這個孩子……倒是個有心的。...<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丫不 發表於 2017-7-1 07:0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7-6 10:14 PM 編輯

【第八章 】老夫人就近看管

  由於身邊一直有兩個丫鬟跟著,不好撒開步子走路的纂兒,此刻甩開兩個丫鬟,覺得自己宛如放出籠子的小鳥,就連骨頭都輕了幾分。

  她輕快的穿過長廊,素來方向感很好的她,順著聞巽曾經給她指過的路,左拐右彎,在曲折迂迴、迷宮似的建築群中找到了西北角的花房。

  因為有個喜歡花草的老夫人,輔國公府的花房大棚非常可觀,花匠人手也不少,每個人負責一塊區域,因為這樣的競爭,即便天冷得可以,花房裡的花仍舊盛開,一片花海,各種顏色。

  她問了人,知道她那些從山上搬下來的花草樹木,都由跟著她來的那些花農們挨個整理著。

  帶著她過來的花匠一指,在大棚的邊邊角角,她看到小忠彎著腰把一棵雀舌松的枯枝都給剪了,只留下主幹,他又指揮著花農們按著嬌貴的順序,該移到土裡的、盆裡的,該澆水、該施肥的,都親自去確認過,忙得背後的衣衫濕了一大片。

  她看過去,幸好小忠他們一路照顧得好,經過她細心雕琢的柳樹在嫁接後都長得不錯,只要繼續呵護它,讓它長得更加結實就是了。

  纂兒沒有過去打擾他們,她蹲下身,也開始料理起花木。

  這些花木每一株都是她親手栽種、修整出來的,每一株她都記得它們的模樣,是不是屬於她的花,她都知道。

  她很專心的鏟土,修剪枯葉,去蕪存菁,引她過來的花匠見她穿著普通,也沒怎麼招呼她,又看她彎下腰來就開始幹活,這兩天花房裡多了許多人,據說是三爺帶回來的,他以為這丫頭也是其中之一,不作聲便走開了。

  不過,好奇是人的天性,另一個花匠湊了過來,問「怎麼又多個女的?」

  「都是一些小孩子玩意,主子讓我們看著,我們看著就是了,管這麼多做啥?」

  「說的也是,正經花朵沒兩盆,不過有兩盆盆景倒是做得頗有意境。」

  「嗤,你跟人家懂意境,種出來的花怎麼就沒討著老夫人的歡喜?」

  「呸,半斤笑八兩,幹活、幹活了!」

  纂兒只要一融入花花草草的世界裡,很容易就忘了時間,所以等玉鐲找來,見到她雙手、鞋底、裙擺,還有臉蛋、髮梢都是泥,她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連話都說不好了,「姑姑姑……娘。」

  「纂兒姊姊。」尋來的除了玉鐲,還有聞昀瑤。

  她來找纂兒玩,可是纂兒不在房裡,她便跟著丫鬟一起來找人。

  「你們來了啊!」大棚裡太暖了,才動一動,汗就從額頭滑進眼裡,纂兒也不拿帕子了,直接抬袖抹去成串的汗珠。

  「昀瑤是嗎?叫我纂兒就好。」纂兒認出這帶著嬰兒肥、身形很健康的女孩。

  「纂兒,你這是在做什麼?」

  聞昀瑤也不管玉鐲了,雖然不敢太過靠近,怕被泥土濺髒了裙子,但是看著纂兒那因為勞動而紅撲撲的臉,她又忍不住靠近一步。

  其實她也很想試試玩這些泥啊土的,但是怕被娘罵,每次來都只能像府裡其它小姐那樣站得遠遠的。

  「這些是我的花樹,很好玩喔!」

  「你的啊,我也可以玩嗎?」聞昀瑤向來怯弱,二房又只有她一個女兒,別說家裡的兄弟不和她一起玩耍,聞采黛和聞染蝶也不喜歡她。

  「為什麼不行?」纂兒揚眉,遞給她一把小鏟子。「弄髒衣服的話,洗洗就好了。」

  聞昀瑤眼睛一亮,說的也是,她正想蹲下去,臀部下面就遞來了一張小凳子,她一愣,對上纂兒白白的小牙。

  「坐著吧,腿比較不酸。」

  「姑娘、昀瑤小姐……」玉鐲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玉鐲要一起玩嗎?」纂兒笑得狡黠。

  「不要!」玉鐲想也不想的拒絕,忘記眼前的人是主子。

  纂兒嘿嘿笑著,朝著聞昀瑤擠眼睛。「那我們就自己玩,你不玩的話得站遠點,免得弄髒了衣服。」

  玉鐲回去也不是,留下來也不是,還有,她哪裡是怕弄髒衣服,她以前從小丫鬟開始做起,什麼髒活、苦活沒少做?「姑娘,奴婢得跟著你,沒道理你在幹活,奴婢閒在一旁。」

  「這樣啊……」纂兒塞給她一個瓦盆,上面有兩棵雪松。「那一起來玩盆景吧,把這盆景當成一個世界,在有限的方寸中臨摹大自然,不過,也不見得非要是風景不可,譬如你家的一角,你童年曾經去玩過的地方,你覺得記憶猶新,可以擺在盆子裡的景色,慢慢構思,不急的。」

  玉鐲抱著那盆雪松,她是知道這玩意的,從前老侯爺愛附庸風雅,沒少見過這類盆景,姑娘說得真好,那樣一個盆景就是一個世界。

  纂兒「呀」了聲,突然像是想到什麼,起身小跑步到小忠身邊不知道說了什麼,只見小忠從置物櫃中找出一大布袋,「小姐,東西都在這兒了。」

  纂兒從裡面掏出兩隻熊貓、長尾猴和耳朵長到不可思議的兔子,她把這些塞給了玉鐲。

  女孩子都喜歡這些陶瓷燒出來的小東西。

  果然,聞昀瑤不用人家說,自動從布袋中掏出不少玩意兒,她拿著一個牙齒造型的空盆栽,笑得很是靦腆。「我想在這個牙齒裡面種香草。」

  「成,只要你喜歡就好!」

*             *             *

  聞巽果真在府裡只待了幾日便要出門,他先去了彝秀堂同娘親告辭。

  蔣氏不是很高興,嘴裡嘮叨著請那麼多大掌櫃和管事,一個個都白領月錢的嗎?凡事還要他去周全,不像話。

  可她也知道有許多事情不是那些個掌櫃能作主的。

  接著聞巽去了十樂院。

  丫鬟們對一年難得能見上一回的三爺,幾天內頻繁的在姑娘的院子裡出入,都感到很驚奇,以前可沒見過三爺和哪個小姐親近,這會兒大家心裡都有個底了,對纂兒再也不敢輕慢。  

        這位姑娘,很不一樣。

  聞巽來也沒說別的,只道:「如果遇到什麼解決不了的事情,就讓我院子裡的一元給我送信。」

  在竹屋的時候,纂兒沒見過聞巽身邊有什麼長隨還是小廝,他都一個人來來去去,可在這裡,他很不一樣。

  兩人相處過好一段時日,但真要說她了解他嗎,她也沒那個信心。

  想起第一次聽見一元這個名字,她還同他開玩笑,問有沒有復始呀?

  他似笑非笑,指著遠處宛如石頭人般的護衛,「就他。」

  「還真的有?」她噴笑。 他淡然點頭。

  她沒敢再問,除了一元復始,不會還有萬象更新吧?

  「我說什麼你聽見了嗎?」她臉上帶笑,眸子卻往別處飄,可見心在別處。

  纂兒抬了抬下巴,聲音清清亮亮的回道:「嗯。」

  聞巽一指往她的額頭上戳。「我叮囑你事情,你還恍神了?」這丫頭!

  她把頭歪了歪,鼓著雙頰。「哪有,你要我把自己照顧好了,有事讓一元去知會你,我都記住了。」

  「是誰讓我變成老太婆,這般囉嗦的?」他從來都不是這種個性,但是為了她,這些雞毛蒜皮的事都得提上一提。

  「巽哥哥不可能變成老太婆,頂多是老太爺。」

  「氣鬼!」他還想拉她的兩個丫髻,卻被她閃開了。

  「這麼多人看著我,從吃到穿,到隨便打個噴嚏都有人來問,這樣還輕易就生病,那我就是豆腐做的了。」

  要她說,高門大戶的小姐看著風光,動動嘴和手指頭就有人做好所有的事情,就連茅房的草紙都切得整整齊齊,只差沒給你遞上,可自由習慣了的她,卻覺得做什麼都被人盯著看,她不喜歡。

  看起來她屋裡那些個丫鬟得慢慢教,教她們了解不要過分貼近,讓人心安,不拘束,不帶壓迫感,這樣才稱得上是優質的好丫鬟。

  「如果無聊就去書房逛逛,只要你喜歡的書都可以拿來看。」

  「謝謝巽哥哥。」她一向知道聞巽的書房可不是誰想進就能進的,在竹屋是這樣,這裡是他的家,沒道理家中的書房還隨便誰都能進去,所以這個謝字,她說得很真誠。「我會找一天去探險的。」

  她才到聞家幾天,除了自己的院子,只知道聞巽的院子就在一牆之隔,找書看什麼的,等她把花草全侍弄完再說吧,能多個去處也是好的。

  「我的書房不是什麼龍潭虎穴,還有,我不在家的日子,你每天還是要默寫諸子百家一篇,詩文大小楷三十篇。」他本是來叮囑她幾句,話題卻老被她帶歪,可是他一點也不覺得不耐煩。

  纂兒的臉蛋皺成了包子上的褶子,「一天寫那麼多的字,我豈不是什麼都不用做了?」

  這人到底想把她打造成什麼?才華洋溢的才女還是書獃子?她又不考科舉,再說,她穿越到古代來,這時的文字和後代並沒有相差很多,除了那些一輩子用不著,也不會出現在生活裡的拗口文字,閱讀對她來說並不是問題。

  「你這手荒廢太久,手腕硬了,多練練,才不會生疏了,練字可以平心靜氣,怡情養性,增加涵養,還能培養氣質,有好處,沒壞處。」

  她動動嘴皮子,想反駁。

  「別討價還價,否則……」

  她蔫了。「字帖加倍,對吧?」

  這個揠苗助長的惡魔!他不知道長久坐著,小孩容易發育不良嗎?

  聞巽忍著不讓嘴咧開。「另外,每天默完的書法,交給我娘檢查。」

  「你不會去拜託老夫人讓她盯著我吧?」纂兒嘴上問得客氣,卻在心裡把他腹誹了一遍。

  「我娘年輕時是名動京城的才女,琴棋書畫詩酒花都是一絕。」

  這是炫耀還是警告她不能隨便鬼畫符了事?纂兒眨了眨眼睛瞅著他,「巽哥哥,你還是趕緊出門吧,不然我覺得我快喘不過氣來了。」

  聞巽瞪她一眼,「趕我走了?」

  她不承認也不否認,應是,是乞丐趕廟公,她哪來這膽子?應不是,她心裡的確這麼盤算著。

  他看著她為難的表情,倒也沒再多說什麼,笑吟吟的走了。

  聞巽前腳出門,蔣氏身邊的大丫鬟就來說,讓纂兒搬到彝秀堂的跨院去住,還說彝秀堂和十樂院相距不遠,只要帶上常穿的衣物和喜歡的物事就好,其它東西那邊都備下了。

  纂兒心一沉,老夫人這是要就近看管她了?無奈她連掙扎的時間都沒有,快速收拾好,便帶著兩個大丫鬟和一個小包袱去了彝秀堂。

  向老夫人請安後,纂兒發現老夫人看著她也沒多少喜色,呃,不對,應該說老夫人是那種喜怒不形於色的人。

  「我讓人收拾了東跨院,你就住那裡,我老了,早睡晚起,和你們小孩的作息不同,往後晚飯到正堂來吃,早飯就在自己屋裡用,其它時間你可以自由活動,想做什麼都行。」

  「謝謝老夫人。」

  見她垂首跟著丫鬟到東跨院去了,蔣氏揉了揉眼頭。「沒有女性長輩的教導,就這樣漫天野地瞎長,將來也是個問題。」

  廖嬤嬤遞過來一盅金絲燕窩。「這小姑娘造化好,從今以後有老夫人看著,將來非同凡響。」

  「呿,瞎捧我什麼呢,兒女債啊,我這不就是欠了那小兔崽子的債,他倒好,拍拍屁股走了,給我留下這麼個麻煩,就是怕我過得太清閒了。」

  廖嬤嬤噗哧一笑。「老奴記得那東跨院大小姐也住過一陣子,多少年了,好多人想住都住不進去,您倒是捨得讓纂兒小姐佔了便宜。」

  「你這老貨!什麼便宜不便宜!」蔣氏呸了聲,眼神卻變得有些悠遠。「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一轉眼,灧兒都出門那麼多年了。」

  她的第一個孩子,遠嫁的女兒啊,一去就是江南,一年到頭難得回來看她這母親一眼。

  養兒一百,長憂九十九。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女兒當了人家的媳婦,尤其龐氏那樣的家族,上要侍奉公婆,下有叔姑,又有了孩子,還得打理一家子,回來一趟拖家帶眷的,哪走得開腳?

  「所以啊,多了纂兒小姐,咱們清靜的彝秀堂終於要熱鬧一些了。」

  「你就是嫌我這把老骨頭太輕省,是嗎?還是經年累月和我這老太婆一起,覺得無趣了?」蔣氏和廖嬤嬤多少年的主僕情分,說起話來也不擺主子的譜,心裡想什麼就說什麼。

  廖嬤嬤掩著嘴笑。「老奴從十二歲跟著老夫人,您出閣,我陪嫁過來,後來你把老奴配給了人,老奴心想,要不是您非說女人一定要嘗嘗結婚的滋味,身邊要有個能知冷暖的人,才不枉來人間一遭,老奴才不嫁人,想一輩子在您身邊伺候,老夫人一定也是想老奴了,後來才又把老奴叫回來,不是嗎?所以啊,就算還有下輩子,老奴也想和小姐再一起來過。」

  所以,怎麼會無趣?

  「你呀,就是生了一張巧嘴,讓我離也離不開你。」

*             *             *

  纂兒隨著蔣氏的大丫鬟珍珠來到她將來的住所。

  東跨院是彝秀堂延伸出去的兩層樓建築,說是跨院,起居室、內間、敞廳、小花園,一應倶全。

  一色黃花梨的傢俱,象牙鑲的十二扇立屏,如雲似霧的粉紅綃紗帷帳,鑲著彩色琉璃窗欞,鏡台前的花觚插著兩三枝桂花,滿屋都是桂花香氣,另外還有一個青瓷大盆立在一邊,栽種翠葉白花的水仙。

  從窗子看出去,小院裡有玲瓏山石,山茶和梅花,有的含苞待放,小部分已經全開。

  這屋子大而美,精緻絕倫,就連細微處都美不勝收,這就是富貴人家的風雅嗎?比起十樂院,層次又往上提了好幾個等級不止。

  她聽珍珠說,東跨院原來是聞家大小姐小時候陪伴老夫人的住所,大小姐十歲時有了自己的院子便搬了出去,從此再也沒有人住過。

  咳,也不是沒有人垂涎東跨院這最好的院子,聞采黛三番兩次要求老夫人想住過來,都被老夫人婉拒了。

  另外,老夫人為了她,把原本黑漆漆的傢俱換成適合小女孩的黃花梨……

  珍珠還說了別的,可纂兒已經不關心。

  黃毛野丫頭住進國公府已經很了不起了,這會兒,託了她巽哥哥的福,還住進這生人勿進的東跨院,會不會太招眼了?  
       好吧,就算招眼,那也不關她的事。

  人家安排她住進來,如此而已。

  金釧說,聞巽的生意遍佈三教九流,有時連年夜飯也趕不回來,大年初一也不見得能見著他的面。

  據纂兒所知,聞巽除了是那個聽起來江湖味很濃的結隱閣閣主,他手邊的生意還有鹽鐵糧,而鹽和鐵買賣都是官府統購,批發買賣,這也造就了國富民窮的現象。

  他能靠鹽鐵遊走於民間和官府,一定和兩位在朝為官的兄長脫不了關係。

  除了生意,他還有庶務,這個「庶」字其實是很繁瑣的,東家和西家吵架,你就得出面調停,南家和北家今天不對盤,你得出來當和事佬,還要做到不偏不倚,兩廂歡喜。

  聞巽就一個人,還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年,這樣的人說話要如何讓人信服?他能做到,真的很不容易吧。

  皇帝愛長子,百姓疼麼兒,麼兒不是一向最受寵的嗎?看老夫人對聞巽的態度就印證了這句話,可既然如此,又怎麼忍心讓他去做那種兩面不討好的事情?

  是人,再怎麼呼風喚雨,再如何高貴顯赫,都有說不出來的無可奈何吧。

  欸,反正那是人家的家務事,她操心這個做什麼?!

  既然這樣,反正距過年也剩下沒多少日子,她還是該幹麼就幹麼,時間到了,巽哥哥就會回來了。

  她安之若素的在東跨院住下,每日起身後,丫鬟會服侍她梳洗,年紀尚小的她也不需要怎麼打扮,頂多臉上抹點香脂,扎兩個丫髻,了不起再別上珍珠箍子還是小絹花,而後她會去正堂給老夫人請安,大多時候,老夫人不會留飯,不過今兒個也不知是不是看她順眼,居然讓她一同用飯。

  老人家吃得清淡,多是時蔬豆腐之類,陪蔣氏用飯她都當清胃腸,她已經不是以前那個餓到連樹皮都想扒下來啃的小丫頭了,在竹屋時,喜嬸就算沒有每天變著新花樣,也是餐餐有魚有肉,來到聞府,這裡的伙食簡直就是人在福中的往精細裡吃,她心胸開闊,身上長肉,也長了個子,早不是從前那個面黃肌瘦的纂兒了。

  吃過飯,陪著蔣氏喝了消食茶,念念書給蔣氏聽,沒下雪的日子,她會陪著蔣氏在園子裡繞繞,要是天氣太冷,就在屋裡走上幾圈,接著便在正堂邊,隔著珠簾的小間裡默寫聞巽交代的功課。

  書案有些大,她坐著不只吊手,還容易腰酸背疼,蔣氏也不吭聲,過沒兩天卻讓工匠做了把適合她坐的椅子,至於筆墨紙硯都是最好的,替她磨墨的是之前那個替她佈菜的二等丫鬟香淳。

  因為要給蔣氏過目,纂兒沒敢混水摸魚不說,寫得比往常還要認真,拿給蔣氏看的時候,她雖然沒有逐字研讀,倒也看了半晌,看得纂兒一顆心跟著忐忑起來,手心都冒汗了。

  「你這年紀能寫這一手字,倒是可以了。」蔣氏點了點頭,原本就嚴肅的臉這會兒多了幾分溫和。

  纂兒正要嘻嘻一笑,卻又聽到蔣氏續道——「可我們聞家的小姐不只要能粗通文墨,德言容功都不能落下,我瞧你除了花房去的比較勤快以外,也沒什麼特別要緊的事,你翻了年就要多上一歲,以前我管不著你,既然現在巽哥兒把你交給我,你就得照我的法子來。」

  纂兒知道自己在人家的眼皮下過日子,蔣氏就算不過問她的日常,多得是會主動去向她稟報的人,所以對於蔣氏知曉她去花房並不驚訝,只是……老夫人,我沒有要做什麼大家閨秀,我只要做個普普通通的女子,不上不下,不好不壞,不用太出挑,想恣意的時候可以恣意一把就可以了。

  人上人?她不是那塊料。

  「你說說看,何謂德言容功?」

  纂兒信奉的做人道理就是,懂就說懂,不懂就要說不懂,打腫臉充胖子的後果向來都不會太好,何況大學聯考裡沒有這道題目,她還真不曉得。

  「纂兒不懂,請老夫人教導。」她有禮謙遜的道。

  「我會替你請個女先生來教你,然後由你來告訴我什麼叫三從四德。」

  咕!纂兒咽口水的聲音大到連一旁的廖嬤嬤都忍不住看了過來,容長臉上浮起同情的表情。

  老夫人是個要求嚴格的性子,只要她想,這女先生能差嗎?以前就是請了江南的大家來教大小姐的,這回就算不會遠從江南請人來,京裡的女先生也不少,還有宮裡出來的嬤嬤,只是老夫人向來不喜歡和皇家有什麼瓜葛,應該不會請那些教養嬤嬤。
  唉,纂兒重重嘆氣,讓她死了吧,她無精打採的垂下頭,不吭聲。

  她終於知道為什麼聞昀瑤見到老夫人就像小老鼠見到大貓,有多遠絕對躲多遠,從來不湊近一步。

  「在想什麼?」蔣氏掃去一眼,問道。

  這丫頭不知道吧,她可不是對誰都肯花心思的。

  「老夫人,纂兒有個請求。」

  「哦?說。」不願學習?還是有別的請求?擺出一副荊軻赴秦的神情,這孩子老是出人意表。

  「纂兒想吃油汪汪、香噴噴的蹄膀。」纂兒抬起頭,很垂涎的說。

  「方才的早飯沒吃飽?」那種油膩膩的玩意兒有什麼好吃的?

  「不是。」她搖搖頭,頭上的珠花跟著晃了晃。「纂兒從未上過學,德言容功,哪有那麼容易,那肯定是件很需要體力的事情,所以纂兒需要吃一塊厚厚肥肥的蹄膀,這樣才有動力支撐下去。」

       「你就直接說嘴饞就好了,編派些有的沒的。」蔣氏被她這歪理逗得嘴角差點忍不住地往上揚。

  「人家是真的這麼想。」她是認真的,好嗎?

  蔣氏也不囉唆,到了晚飯,還真給她備了香嫩不膩的水晶蹄膀香餚肉。

  纂兒吃得很快樂,她打算今天肥死自己,等女先生來了,才有精神體力去接受酷刑。

  她不是那種不知感恩的人,這世上沒有白白對你好的人,老夫人受巽哥哥拜託看顧她,人家也可以什麼都不做,當人家願意為你花心力的時候,表示你值得,表示老夫人用心,老夫人替她請女先生,雖然她真的沒想到自己還要再讀一回書,可想想這時候的人想讀書明道理,不是件容易的事,不只師資不容易,筆墨紙硯還貴得離譜,許多家庭得傾全家的力量還不見得能供起一個讀書人,加上資源稀少,所以文盲也特別的多,如今大餅砸下來,她雖然真心不喜歡讀書,卻也只能接著。

  蔣氏見她吃得香,不知不覺,竟也跟著吃了塊蹄膀肉。

  廖嬤嬤看得眼珠子差點凸出來了。

  由於長年寡居,加上喜靜,子孫輩們來了不見得能討老夫人歡喜,老夫人的飯桌上雖然伺候的人多,可經年累月就她一個人吃飯,無論多麼美味的食物也覺得沒味道了,脾胃又怎麼會開?

  許多年來,老夫人不只吃得少,也偏清淡,有時候連她也看不下去,可不管說了多少遍,老夫人還是我行我素。

  但是今兒個老夫人不只留了纂兒姑娘用飯,居然還吃了葷食?!

  老夫人身邊不管怎麼說還是要有個能承歡膝下的人吶,這纂兒姑娘,看起來是對了老夫人的眼。

  「老夫人,您吃一塊八寶鴨肉。」纂兒沒假丫鬟的手,親自夾了鴨肉,還很順手的裝了一盅三七烏雞湯遞了過去。

  蔣氏沒說什麼,兩樣東西都淺嚐了幾口。

  廖嬤嬤激動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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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17-7-1 07:0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7-6 10:15 PM 編輯

【第九章】 四年過去了

  吃過臘八粥,女先生來了,姓龔,年紀看著不大,穿著墨綠青衫,頭戴方冠,一張菱形臉,兩道英眉,和蔣氏是舊識,曾是江西廬山白鹿書院的山長,因緣際會來到晁京,被老友說動,也不說收不收纂兒,只道來看看學生再說。

  若是成材,就願意留下來,要是朽木一根,就算皇后娘娘來請,她也不為所動。

  這就是讀聖賢書人的傲骨了吧,纂兒這麼以為。

  龔先生也沒怎麼為難纂兒,只讓她寫了篇字,便讓她退下了。

  纂兒就住在正堂的隔壁,蔣氏和龔先生的談話聲只要她豎起耳朵,多少也能聽得清楚,半晌後,她把一顆心放回肚子裡。

  這是成了吧?

  稍後她被喚了過來,給龔先生行跪拜禮,聆聽她訓了幾句話,拜師禮就算完成。  

  蔣氏和龔先生說好開春後便開始授課。

  這消息傳到佟氏耳裡,晚上便在丈夫聞澤的枕邊酸不溜丟的說了兩句——「小叔子這人,不是我這做嫂子的說他,明知道母親不喜打擾,塞了個小丫頭在她身邊也就算了,今兒個聽說母親還替她找了個女先生,母親也真是心偏一邊,她對我們那兩個丫頭可沒這麼上心過,我為了這個家做牛做馬的,真是不值。」

  聞澤散了髮躺下,在朝堂上和那些老頭子周旋了一整日,回來還得聽這些後院的事,頗不耐煩,但事關母親,他翻身之前還是不冷不熱的道:「你們女人就是小氣,府裡的中饋你拿在手裡,想給兩個丫頭請明師還不容易嗎?還怨母親偏心。」

  佟氏被夫婿這一說,猛然想起兩個女兒一起啟蒙,還透過丈夫的關係請了宮裡的嬤嬤來教導的,是她那兩個女兒不爭氣,只學了一年半死活不學,說心思不在那兒,她可是費了大功夫和重金才送走那位嬤嬤。

  她事多人忙,還真把這件事給拋到腦後去了。

  「你可知道母親為她請的是白鹿書院的龔山長?」

  聞澤眼皮有些沉。「母親的身分你也知道,能請動那位心高氣傲的山長也只有她了。」

  「那當初母親怎麼就沒想到要替黛兒和蝶兒設想呢?」她在母親面前也沒少盡孝,兩個女兒可是母親的嫡親孫女,說什麼也比那來路不明的丫頭重要吧。

  「你這婦道人家,為什麼盡拿這些芝麻小事說道?自個兒的女兒卻要母親費心,你又不是不知道父親過世後,她老人家萬事不關心,她難得找到一些打發時間的事做,你倒有意見了?」睡意一波波湧來,卻一再被打斷,聞澤的聲音帶著些微火氣。

  畢竟是多年夫妻,佟氏哪裡不知道丈夫上了火了,「我就嚷個兩句,不就只是覺得別人家的孩子外人一個,還用得著請先生?大費周章的。」

  「你啊,就當母親養了隻小貓小狗,打發時間。」妻子這些年過得太舒坦了,娘免了她的規矩、問安,從未在他耳邊說過她半句不是,這女人卻嘮嘮叨叨的,計較那些細微末節,真是的!

  「唔,我也沒有別的意思,不就兩句話的事,睡吧、睡吧,你明天還要早朝呢。」

  夫妻倆背對著背,佟氏看著看著帷帳,本來還想說點什麼,卻已經聽見丈夫微微的鼾聲,只好作罷。

  第二天,聞澤用過早飯,神清氣爽的上朝去了,身為主母的佟氏也沒得閒,要應付大小管事們的取牌、稟事,又是年下,忙著打理人情往來的節禮,還有祭祖、莊子、鋪子……哪樣事不緊在她眼前?一個小丫頭要讀書的事怎麼也沒這些事急,這麼一想,她便把為了纂兒請女先生的事拋到腦後去了。

  既然這消息這麼快就傳入佟氏耳中,大房的兩位小姐又怎麼可能裝耳聾?她們不敢鬧到蔣氏跟前,但是對著自己的娘親,自然可以好好抱怨哭訴一番。

  佟氏昨夜聽了丈夫的話,也不敢生事,勸道:「黛兒,你可是國公府大房的嫡長女,誰能矜貴得過你?你爹說得好,和一隻小貓小狗計較,豈不是失了你大小姐的身分?」

  聞采黛聽著有理,她可是國公府的大小姐,她想怎麼樣還不是她說了算,和一個無父無母的丫頭計較,的確有失身分。

  所以她也不去找纂兒的麻煩,再說她實在還小,她的手也伸不到祖母那裡去,但是,給纂兒臉色看,這點小事她還是做得到的。

  不過就是一個連姓氏都沒有的臭乞丐,在她家住了幾天,就當自己野雞變鳳凰了?沒門!

  從此,只要在道上偶遇,聞采黛從沒給過纂兒好臉色看。

  至於纂兒一看見這對姊妹面色不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擺著大小姐的譜,心裡就有數了。

  她的身分本來就尷尬,也從未天真的以為人家會心無芥蒂的把她當自家人,沒了血緣這層關係,除了夫妻,無論如何都不會變成親人的。

  更何況,聞采黛和聞染蝶就兩個小姑娘,她和她們有什麼好計較的,沒得降低了自己的水平。

  所以她不為所動的陪著老夫人過她的日子。

  只要老夫人不發話,說難聽一點,其它人她都可以當成屁。

  當然她也不會不客氣,她們可都是巽哥哥的家人,她敬著、遠著就是,那些個不中聽的酸話,她不會往心裡去。

  聞大小姐不待見纂兒的事,多少還是影響了下人們對纂兒的態度,不過她從未在老太太面前說過什麼,在她以為,她只要管好自己院子裡的底下人就是,沒道理整個國公府的下人都得當她是回事。

  因為她也不一定要當那回事。

  所以,女人一定要自立自強才行,把一切掌握在自己手裡才能踏實,哪天,在這府邸真要待不下去被掃地出門了,她也什麼都不懼。

  積穀防饑是千年不變的至理名言,至於荒年會不會來,無法控制,重要的是做好準備准沒錯。

  其有時間和那些看她不順眼的人斤斤計較,不如多賺點銀子,然後攢起來,賺銀子、攢銀子、賺銀子、攢銀子……這才是人生大道!

  年三十這天,全家人吃團圓飯,聞澤、聞易兩兄弟領著二十多口人齊聚彝秀堂的正廳,一年只有這麼一次,那些姨娘的庶子女也能上席次,大人一桌,嫡子女一桌,姨娘們和庶子女們又一桌。

  在外頭忙碌不堪的聞巽早趕晚趕,終於趕在這晚風塵僕僕的返家。

  對他來說這還是提前了的。

  這是纂兒第一年在聞家過年,說什麼他都得在。

  沐浴更衣,還沒能歇口氣,就被老夫人的丫鬟給請到了正廳。

  蔣氏可是急著要見小兒子,人回來了,自然一刻也不能等。

  聞巽想,反正吃年夜飯時也能見得著那丫頭,還真是不急,他手上那些要帶給她的小玩意,就等團圓飯後再給吧。

  等他煥然一新去了正廳就被團團圍住,大的小的老的,不過,他的目光梭巡了幾遍,硬是沒看到纂兒。

  他心裡像是知道了什麼。

  畢竟不是有血緣的一家人,她又怎麼好意思來吃聞家的年夜飯?娘不會開這個口,她呢?這時候會不會躲在院子裡哭鼻子?

  滿桌山珍海味,他如同嚼蠟,坐立不安。

*             *             *

  纂兒的確在十樂院,此刻院裡燈火通明,笑語喧嘩。

  纂兒拿出私房,讓小忠從京裡最有名的花滿樓叫了兩桌上等席面,讓人從角門送進來。

  屋裡分內外擺了兩桌,院裡的下人有家人的,纂兒便放他們回去與家人團聚,其它的就留下來一起吃年夜飯。

  對她來說這些人也是滿滿當當的一家人,能同桌吃飯是人生難得的緣分。

  喜嬸以前和纂兒也是同一張桌子吃飯,這會兒讓她上桌也不推辭,不過她總算看明白,就算姑娘來投靠國公府,也算國公府的主子,但畢竟不是真正的主子,一個年夜飯就讓人看清了現實。

  心疼之餘,她本來還想若是纂兒的臉色不好,要安慰她幾句,但是瞧來瞧去,纂兒卻是面色如常,欸,是個不會虧待自己、心寬的姑娘啊!

  這樣也好,寄居他人屋簷下,心不寬,凡事往牛角尖鑽,才是自己找不痛快。

  她悄悄喚來兒子,吩咐他侍弄姑娘那些花草的時候要更上心才行,吃人一口,還人一斗,姑娘待他們好,做人要知恩圖報。

  「娘,這種事還要你說,我自己省得。」小忠個性憨厚,對於能得到姑娘的信任自然相當重視,娘親的吩咐他馬上滿口允諾,遮掩著掏出一個紅包,塞進了母親的手裡。

  喜嬸一碰那觸感就知道是紅包袋。「是姑娘給你的吧?」

  「嗯,我從來沒拿過這麼多。」母子倆低著頭說悄悄話,小忠比了個數字。

  喜嬸咧了咧嘴。「你自己存著,有機會出門,去買點好吃的,不用給我,娘這兒也有。」孩子大了,身邊得留著點銀子好花銷與人應酬。

  「國公府裡什麼好吃的沒有,非要去外面買?紅包放娘那兒,娘想吃什麼就去買來吃,別老是省給我。」他擠眉弄眼的說完,便回到自己那一桌去。

  喜嬸感動的捏緊那頗有分量的紅包,她的兒子長大了,知道心疼她這個做娘的了。 

        嘰嘰喳喳,熱鬧歡快的聲音把喜嬸的心神給叫了回來,她把紅包塞進自己的衣襟裡,和一旁的婆子聊起閒話來了。

  所有人都知道酒席是姑娘的手筆,而且還是花滿樓的菜色,這一桌席面幾十兩銀子跑不掉啊!

  這可是從來沒有的事,府中千金小姐有許多個,能這麼對待下人的,實話說,纂兒是唯一的一個。

  酒樓的菜色極好,但院子裡的下人以女子居多,烈酒不合適,買了幾壇水果酒,葡萄、李子酒,眾人你來我往地喝個微醺。

  纂兒才不管這些人會不會以為她收買人心,她就是圖個痛快,沒道理聞府合家團圓,她就該掩面哭泣。

  藉口如廁來到十樂院的聞巽,看到的就是這景象——燈火通明,笑聲盈耳,沒有人佈菜,沒有那些箍人的規矩,就是你吃菜,我喝酒,眾人吃得紅光滿面,不過一看到聞巽全都愣住了,有的人手裡的酒杯還撒了。

  三爺怎麼會突然來這兒?

  「不妨事,大家繼續用。」聞巽笑得坦然,他留下來不合適,於是他朝著纂兒眨眨眼,慢條斯理的走了。

  「爺,他們這樣不合規矩。」

  一元有些羨慕。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要羨慕,也一塊去。」聞巽頭也不回的道,但那腳步比方才過來的時候輕快了不少。

  「姑娘也真大手筆,酒席是從花滿樓叫來的,還是最上等的。」

  「你讓人去窖裡把那些陳年的佳釀多搬一些去十樂院。」

  方才那隱隱一瞥,他看見燈火下纂兒紅撲撲的臉蛋,她還大人樣的端起杯裡的果汁朝他敬了敬,那俏模樣……

  這小妮子,沒他在的日子也過得很舒坦!

  為什麼心裡會有點失落呢?難道他希望她過得不好?呿!怎麼可能!

  「爺,窖子裡那些,等級最差也是各處知府、縣令送的,隨便拿出一壇來都是值好幾金,除非重要人物,爺也不會拿出來待客的,如今讓這些人喝了,算什麼回事?」一元心疼道。

  聞巽瞪去一眼,「你自己挑一壇喜歡的去喝,別說我偏心。」

  「謝謝爺!」一元樂得找不著北了。

  回到彝秀堂台階前,正廳裡也是笑語晏晏,一室溫暖。

  聞巽吸了口氣,抬腳走了進去。

  他就坐在蔣氏下首,蔣氏正聽著兒孫們講話,一旁聞澤、聞易兩兄弟談論的是時事,再過去的佟氏和錢氏談的又是兒子女兒的事了。

  「看過了,心放回肚子裡了吧?」蔣氏悄悄在聞巽耳邊道。

  聞巽輕咳了聲,給母親舀了匙魚翅羹。「有勞母親了。」

  「我可什麼都沒做。」她哼了一聲。

  聞巽笑了笑,沒有母親的允許,花滿樓的菜如何進得來?

  蔣氏咂了咂嘴。「我聽說她在院子裡叫了席面,熱鬧得很,要不是這裡這麼多人,我也想去瞧瞧。」這國公府裡沒有她不知道的事情,差別在於想過問和要不要裝聾作啞而已。

  「我不在的這些日子,她沒給母親添麻煩吧?」

  蔣氏笑吟吟的吃了兒子孝敬的魚翅羹。「我要說麻煩,你能怎麼辦?她不方便出現在眾人面前,我讓小廚房給她送幾個菜過去,結果她卻自己掏腰包和院裡的下人們吃起年夜飯,這丫頭的主意大得很。」

  「不過是圖個熱鬧罷了。」

  「我也這麼想,要不能縱容她胡來嗎?」

  聞巽又舀了一匙佛跳牆,「母親要是覺得不喜,兒子下回出門就把她帶走,丟給流火他們。」

  蔣氏是知道這幾個人的,雖然他們很少在她面前出現,「一群大老粗,讓一個小丫頭跟著他們算什麼事?」

  「所以兒子這不是把人帶回來,由母親替我看著?」

  繞來繞去說了這麼多,兒子還不是一心為了那丫頭,將氏呸了一聲,「你這滑頭!只會算計我,不過那丫頭哪來的銀子請吃飯,不會是你那裡出的吧?」

  她知道依照佟氏的性子,不可能做到一碗水端平,按著聞家姑娘的例錢給纂兒,就算她什麼都用公中的,衣食無虞,一個月也存不了二兩銀子。

  花滿樓的招牌菜以貴出名,普通的一頓飯沒有五、六十兩吃不了,那丫頭叫了兩桌,還是上等的,除了她這個傻兒子能給她銀錢,她想不出來纂兒哪來的銀錢可以使?

  「她自己能掙銀子呢!」給母親夾了不少容易吞咽、好消化的菜,聞巽這才隨意吃了兩口。

  「你這是誆我呢,小小人兒能賺什麼銀子?那不成妖怪了!」老人胃小,蔣氏本來對這些大魚大肉沒什麼胃口,可現下小兒子在身邊,又一直陪著她講話,和纂兒那小丫頭如出一轍的餵食法子,不知不覺間她還真吃了不少。

  廖嬤嬤在旁看得欣慰,主子就是寂寞,要是有人在一旁陪她說說話,她的心情就會好上許多,心情好,這胄口不就開了?

  「您還記得黃金素和大雪蘭那兩株難得的奇花吧?」

  「被墨老頭死活要走的那兩株?」她說起來還有氣,明明兒子用八百里加急送回來孝敬她的,卻讓上門的墨老頭死皮賴臉的給要走了,還說什麼銀貨兩訖,拿幾萬兩銀子出來打發人,以為人家沒銀子嗎?

  墨老是致仕的閣老,放眼整個大晁沒幾個人敢叫他老頭,就連皇上也得對他客氣三分,也只有母親不信這一套,不對盤的兩人因為母親有個什麼都有的花房,愛花成痴的墨老便不時的腆著臉皮往國公府跑。

  「那就是纂兒培育出來的。」他原來想把哪兩盆蘭花送給愛花如命的母親,討她歡喜,讓流火帶著他自掏的銀子回到竹屋,說他把蘭花賣了人,哪裡知道半途出現了隻攔路虎,硬是把哪兩盆稀世蘭花給搶了。

  「你哄我?」怎麼可能?

  「難道這陣子母親從未去過花房?」

  「我以為她帶過來的那些花草不過是孩子的小玩意,我哪會多加留心。」身為國公府最尊貴的老封君,她只要開口,要什麼沒有?哪用得著她親自去走一趟。

  「母親要是閒暇,就去逛逛吧。」肯定會有意想不到的驚喜。

  「聽你這麼說,我倒非找個時間去瞧瞧不可了。」

  母子倆聊得意猶未盡,聞巽的叔父們卻在這節骨眼帶著家中大小過來了。

  三個叔父都住在同個宅子裡,可幾房早在聞巽的祖父過世後,個個想騎到蔣氏頭上取而代之,蔣氏這麼強悍的人,哪可能低頭,破罐子破摔,一番大吵後由家族長老調停,聞家一分為四,各自為政,孩子們也分房序齒,但是架不住大房老大、老二一個在六部做事,頭上還頂著輔國公的爵位,一個是布政使,還有一個管著家族庶務,這樣的人脈,哪一房子弟沒有需要用著的時候?

  只要沒分家,不管大嫂和幾房的感情如何,他們都還是輔國公府的主子,若分家了,就難說了。

  有時候,名頭帶來的好處,可是銀子買不到的。

  至於當年和大嫂的不對盤,誰家沒有牙齒咬到舌頭的時候?因此每年團圓夜在自己家裡吃過飯,便大張旗鼓,扶老攜幼的趕過來湊熱鬧了。

  蔣氏再不耐煩這三個小叔子,但也不能當著孩子們的面叫他們不要來。

  聞巽看著母親神色沉了下來,只好撩起袍子,起身迎了過去。

  人生似乎就是這樣,有許多事情,再不悅、再不喜,該來的總是會來。

*             *             *

  日子如流水般的過去了,轉眼就是四年。

  如今的纂兒就要滿十二歲了,女童稚憨之氣漸漸褪去,窈窕少女的模樣已有了雛形。

  不過少女之路其實也不是那麼容易,正在長身體的她,上個月來了癸水,頭一次來月事,喜嬸知道後,臨時用乾淨的碎棉布做成長條狀的袋子,就像小枕頭般給她應急,告訴她用過之後用清水加明礬清洗,可以重複使用。

  她悲摧的拿著那小枕頭,穿越過來,挨打受餓她都能忍,可這個年代沒有衛生棉條,她的大姨媽要怎麼熬?

  難怪古代的女人都不太出遠門,好朋友來了,只能躺在床上或是一直坐著,哪裡都去不了。

  值得安慰的是,起碼她用的不是傳說中的草木灰月信帶,那謹無論心理讀有多強大,來自現代的她就是接受不了,跨不過去那個坎。  

       想想好險,穿越後的她要不是受人庇蔭,住進了國公府這金字塔頂端,若是在孟家村那赤貧的地方長大,恐怕也只能選擇草木灰度過漫長的人生歲月。

  謝謝聞巽,謝謝她的巽哥哥……好吧,雖然因為這個感謝他有點奇怪,不過巽哥哥真的是她的貴人,要是沒有他,她這穿越之路怕是更崎嶇曲折。

  說起聞巽,她又許久不見他了,這幾年他的生意越做越大,一年沒幾個月在家,每次好不容易回來了,沒多久事情又來,沒打過幾個照面又得出門去了。

  其實纂兒真的覺得他有點可憐,他也才幾歲,卻做得比一頭牛還要累,反觀他那兩個兄長,不只能天天在家裡享受親情溫暖,起碼一頓熱飯菜不會少,他卻得到處奔波勞碌,就算下人不會少伺候他,但是能跟家人的噱寒問暖相比嗎? 對於聞巽商賈的身分,她壓根不會像這時代的人一樣看輕,哪個行業只要不偷不搶,正正當當都是好的,倘若這世界只有高官顯爵,那人們怎麼活下去?

  再說,他向來是個有主張的人,他要不願意的事,誰又能勉強得了他?

  像這種事,在腦袋裡過一過就好,這些年她除了在老夫人跟前服侍,跟著龔先生上課,還拜了流火大叔為師,鍛煉身體,當然她還有花樹要照顧……諸凡種種,好不容易當那些女人的道德規範告一段落後,她額手稱慶以為可以脫離苦海了,哪裡知道老夫人壓根沒打算放過她,後邊還有琴棋書畫和女紅等著她。

  她內心裡淚流成海。

  她不禁要問,老夫人可不可以不要這麼上心,是想把她教育成一個十八般武藝齊全的女子,好替她爭光嗎?

  君不見,現代那些高齡剩女都是高學歷、裡外一把抓的女強人?偏偏孤寡終老的也是這些人。

  當然啦,在現代,女人也不是非要踏入婚姻不可,只要錢財能自主,一個人想過什麼日子沒有?

  所以,她這四年,文的武的,雙管齊下,讓她幾乎脫了層皮。

  她除了學習、學習還是學習,學無止境,什麼悠閒的富貴人家女子生活,閒來撲流螢、盪鞦韆,偶爾參加個聚會,悲秋傷春一下……屁啦!就差沒有懸樑刺股,她過得比在現代要參加大學考試還辛苦。

  不過,也托三更燈火五更雞的勤奮苦練武術,她這些年連個小風寒都沒有,健康得她都要以為自己不是人了。

  她如今的身量已經比進府時整整了高了一個半的頭,容貌也長開了,身上的土氣盡去,有時攬鏡自照,長得還不難看就是。

  另外,今年開春,聞家大房的大小姐聞采黛開始在相看對象,不過聽說京中老門老戶,還能與國公府平起平坐的大家世族中,沒幾個和她年紀相當的人選,相看得並不順利。

  聞采黛也不過十四歲,在現代還是個國中生,卻已經要談婚論嫁,纂兒不敢苟同,不過那又如何,常常來她院子小坐的聞昀瑤告訴她,當事人每天喜上眉梢,整天窩在佟氏的房裡看畫像。

  好吧,婚姻這種事,你情我願才是最重要的,她一個外人就算認為這麼早議親是在殘害國家幼苗,但她的意見並不重要。

  她在國公府的日子過得還算順心,若硬要說有什麼不盡如人意的,就是這些年她沒什麼大筆進帳,只能靠著培育出來的蘭花和構思出來的盆景賺錢,能攢的銀子真不多,離她理想中的存款還很遠。

  在這裡,衣食無虞,女兒家需要的那些胭脂花粉她還用不著,珠花緞帶釵飾有聞巽無限量供應,至於打賞下人,她就拿月例應付,不過那二兩銀子還真不夠使,偶爾還得從私房裡掏一點出來貼補。

  妥妥的吃卯糧。

  銀子一點一點的掏出去,她心慌啊,但是沒辦法,她出不去這國公府大門,想辦點什麼事,不管是賣花還是盆景,都要人幫忙,她總不能裡裡外外都喊小忠,手上沒有得用的人真困擾。

  她好想買農田,種更多的樹苗,雕塑出更多的椅子來,她還想開一家屬於自己的園藝鋪子……夢想很豐滿,現實卻很骨感,她也知道一口氣吃不成個胖子,缺人手,少銀兩,一切都免談!

  比較能安慰她的是那些從竹屋移植過來的樹椅子,再過一年就能收成了,這是第一批,數來數去只有五十把,可是也夠振奮人心的了,未來的每一年都會有進帳,太幸福了!

  後續還有打磨和乾燥要做,一刻都不能鬆懈,她告訴自己不要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你缺人手,為什麼不說,我不是告訴你有事去找一元嗎?可見我跟你說的話都被你當成了耳邊風。」

  一雙綉雙蝠的織金男鞋正往她這裡走來,紗羅的直裰,那聲音……她愣了一下,隨即三步並成兩步的衝了過去。

  「巽哥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到家。」聞巽攔住像小炮仗似的纂兒,摸著她小小的肩頭,嗯,他上回出門至今,有長大了點。

  「纂兒快到巽哥哥胸口了,等你下次再回來,我就會長到你肩膀了。」手勢不斷的比來比去,表情生動異常,眉眼都洋溢著青春少女的氣息。

  荳蔻年華的小姑娘對著他笑,嫩黃色的襦衣,淺綠長裙,用鵝黃的髮帶挽著雙鬟髻,以前那個骨瘦如柴的小丫頭,如今已出落得跟朵花似的。

  「瞧巽哥哥給你帶什麼東西回來了。」他手中變出一個長條鏤雕纏枝花卉的盒子,打開來,裡面絨布上頭鋪著的是四個頭戴尖頂高帽,身穿長衣,肩部披帔的滇國巫師,起舞作法的鎏金舞俑金扣飾。

  「怎麼好像是西南民族的東西?」她這些年的書沒有白讀,對整個大晁國有了粗淺的認識,當然啦,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她也希望有學以致用的一天,別把書讀一讀然後爛在肚子裡。

  聞巽只要出門,每回回來都會給她帶上各地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 ,她房裡的櫃子都快要放不下了,不談這些東西的價值,單是心意就很讓人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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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17-7-1 07:0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7-6 10:15 PM 編輯

【第十章 】一圓開店夢

  年滿二十的聞巽已經完全褪去少年的那份稚嫩,通身貴氣與文雅淡然之氣巧妙的融合在一起,他原本就是不怎麼笑的人,神情雖說一直是溫和的,卻讓人覺得有些不好親近。

  這時他面光立著,臉上蒙著一層霞光,雙目沉靜,也不知怎地,纂兒忽然覺得他有那麼一股子令人心生畏懼的氣勢。

  難怪他院子裡那些小廝長隨只要見到他就像老鼠見到貓,遠一些的記憶,龔先生和未叔見到他也總帶著點尊敬的意思。

  「在想什麼呢,不喜歡我送你的禮物?」

  「只要是巽哥哥送我的禮物都是最好的,纂兒怎麼會不喜歡?」她的腳踢著黃泥,裙擺盪呀盪的,一來一去,像撩動人心的手。

  「那為什麼扁著嘴?莫非是為了人手在煩惱?」這是喜嬸告訴他的事,她說姑娘近來一切都好,只煩著此事。

  兩人很隨意的在花園的石椅上坐下,微風不燥,繁花還未開至荼蘼的季節,一對璧人,被斑駁的樹蔭和花影半遮著,自然得宛如風景的一部分。

  「這是小事,我自己會設法,巽哥哥一路也勞累了,還是早點回去歇著吧。」這些年她也不是真的一無所獲,起碼她房裡的兩個大丫鬟是明白了該對哪個主子效忠,再加上始終對她沒有貳心的喜嬸,唯一困擾她的就是少一個可以替她在外邊跑腿的幫手。

  「我在西珠市大街有間鋪子,因為貨源的問題,要收起來當作囤積物料的倉庫,你不是一直叨念著想開一家鋪子?不如那間鋪子就租給你,小試牛刀,就當作玩玩也沒關係。」聞巽道。

  鋪子放著也是放著,再者,他如果說要免費無償把鋪子借她使用,這一板一眼的丫頭肯定不答應,那他就來當房東,這下看她要不要。

  鮮少出門,不代表纂兒對京城最熱鬧的幾條街不清楚,聞昀瑤就是個京城通,哪裡有好吃的、哪裡有新穎的貨色,她都會想法子纏著錢氏帶她去,母女倆都是那種愛逛街的性子,一拍即合,在纂兒面前,說起京裡服飾新樣式、時髦流行的對象,如數家珍,她聽多了,自然耳熟能詳。  

  她知道聞昀瑤其實是有苦難言,她真不是那種沒心沒肺的閨閣千金,她爹娘一直處不好,加上那些個姨娘妾室時不時在她父親耳邊煽風點火,爹娘感情緊張,所以表面上看著她愛纏著自己的娘,實際上是在用自己的方式陪伴娘親。

  這些年來,錢氏多少也看出女兒的用心,孩子大了,知道疼惜她這為娘的,她也不再一心想著和她離了心的夫婿,他喜歡和那些個姨娘廝混就去吧,難道離了他,她就活不下去了嗎?她還有個貼心的女兒和兒子們呢。

  他們的心都在她這邊。

  聞昀瑤笑笑的對纂兒說:「我這不從你身上學來的嗎?你一個人都能把日子過得不差,我雖然沒你聰明,但是也不能輸太多,對不對?」

  以前她介意的人太多,但是那些人卻沒一個把她放在眼裡,如今她已經不在乎那些人了,也再不會模仿她們的一舉一動,她想做自己,而這些道理,她都是從纂兒身上學來的。

  「我們家瑤瑤本來就不差,是你把自己想差了,人吶,要是自己都不喜歡自己,誰會喜歡你?」

  就是這個、就是這個!聞昀瑤把頭點得飛快,她在纂兒身邊,無形中總能得到像這般的鼓勵,她很受用,所以,她離大房那兩姊妹越來越遠,卻和纂兒走得越來越近,感情越發的好了。

  纂兒這會兒對著聞巽像鸚鵡學舌,「寸土寸金的西珠市大街?」

  她知道自己的表情很蠢,但是她太驚喜了。巽哥哥,那樣的鋪子可不是一顆糖果、一件小玩意,你確定咱倆說的是同一件事?她樂得快找不到北了。

  在聞巽面前,她永遠不必假裝,他一直知道她想開一家園藝鋪子,往後那些個樹椅子也才有個買賣的地方。

  「就算是租賃,租金也不會便宜吧?」

  「絕對是你負擔得起的價錢。」

  這已經算是半買半相送了吧,她也不矯情。「巽哥哥對纂兒這麼好,我都不知道要該怎麼說謝謝了。」

  「我們之間不必言謝。」聞巽很自然的抬手捏了下她的臉頰,滑滑嫩嫩的,手讓來越好。

  又捏她!纂兒齜著牙,她已經長大,不是小丫頭了,好嗎?!不過看在鋪子的分上,就忍他一回。「那就這麼說定了!」

  這麼一來,她培育的蘭花和盆景、盆栽,都能在自家的鋪子賣,免得被中間人剝削,自己對質量也能一路要求到底。

  「至於大掌櫃你可有人選?不如這樣,未央如何?我看他在竹屋時和你處得挺好的。」

  她這身板、這年紀,又是女子,開門做生意一點說服力也沒有,必須有個能震得住場子的人。

  「會不會太大材小用了?未叔肯屈就嗎?」

  「他那裡就交給我,你只要負責往後貨源充足,質量都是最好的就行了。」

  「這個沒問題,纂兒出產,質量保證!」要是連她都看不過去的東西哪可能拿出來賣?這是自砸招牌的自殺行為。

  「那明日一早我帶你去看鋪子。」不用他的名頭,這種年紀的她一個人是出不了聞家大門的,這就是國公府的家教,雖說嚴苛了些,但是對聲譽大過性命的女子而言,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好,謝謝巽哥哥!」纂兒盈盈淺笑,眸光流轉,如鮮艷的花兒似的,嬌憨可愛。

  「你已經說了很多個謝謝了,不許再說半個字。」他的妹子這般可愛,真想把她揉進懷裡。

  聞巽微微一笑,連眼角眉梢都變得溫柔許多,那種甜蜜的感覺似要從心裡溢出來,可這收不回來的感覺也讓他驚了一下,他趕緊定了定心神,暗罵自己一聲。

  她是妹妹,不是旁的女人,她就只是妹妹。

  儘管如此,他還是忍不住揉了揉纂兒的髮心,這回,很輕、很輕,不帶半點別樣心思。

  因為多了這麼個妹子,他只要出門總是歸心似箭,想著趕緊把手上的事情料理完,就能回家看見她甜美的笑臉,聽著她用嬌甜的嗓音喊他巽哥哥……

  「別盡說我啦,你這趟出去,可把事情都辦妥了?」對巽哥哥她能做的很少,就是等他回來關心他一切是否順利,她這樣是不是對他太不公平了?

  「大致上都沒什麼問題,生意嘛,不就是這麼回事。」他回得有些慵懶,抬頭看著一片蔚藍的天空,心想,他這輩子能這麼無所事事的坐著的時候好像不多。

  這是為誰辛苦為誰忙?

  他索性把雙臂舉起放到腦後,一本正經的坐姿也變得很隨興了。

  纂兒見他那放鬆的神態,不知為什麼就覺得他這樣很好,今日之前的他就像一支隨時要發射的弓箭,太緊繃了。

  「我跟著龔先生學女紅已經不少日子,先生說我做得不錯,所以我嘗試著給巽哥哥做了兩件夏衫。」之前和喜嬸學針線時,她都敢用一手的爛手藝給他裁製衣服,他也穿上身了,沒道理她現在手藝精進了,反而不給他做。

  她也知道他的衣服都有針線房的婆子替他做,所以她也只敢給他做在家裡穿的常衣和中衣,外出的袍子之類的,還是讓那些專業人士來好了。

  說到底他一天到晚在外面走跳,這世上先敬羅衣後敬人的人多了去,沒得讓他丟了臉面,壞了生意就糟了。

  其實要她說,就算他隨便穿也是好看的。

  「好,我喜歡你給我做的衣服,穿著舒適。」這是真心話。

  纂兒有些害羞的垂下了頭。「不知道你今日會回來,回頭我拿給你。」

  「等會兒我讓一元過去拿便是,不用你跑一趟。」

  纂兒不是那種嘰嘰喳喳的姑娘,見聞巽閨著眼皮,一副快要睡著的模樣,她也沉靜了下來。

  半晌,他們之間只有徐徐輕風穿梭,縷縷花香盈鼻,鳥蟲啁啾,如夢香甜。

  就在纂兒以為他真的睡著的時候,聞巽又開口了,「我剛剛來你這裡之前去見了我娘,這些年她沒少動心思想替我找個媳婦兒,這回,你猜猜她看上了哪一家?」

  他不知道為什麼要對她提起這件事,但是不找個人吐一吐心中的鬱悶,他覺得心頭像鯁著什麼,一整個不暢快。

  纂兒在蔣氏身邊四年,沒少聽她說些老黃曆,蔣氏的閱歷之豐,隨便說幾件陳年舊事,就能令她這沒見識、缺乏眼界的丫頭片子得到不少收穫,胸襟也因此開闊不少。

  她也終於明白佟氏對於蔣氏沒把聞采黛姊妹放在膝下教養,反而關照起她這個外人有多麼不滿了。

  這幾年來,佟氏明裡暗裡沒少嘲諷她,但是她有蔣氏和聞巽做靠山,還真沒怕過她什麼。

  聞巽要她猜,要與國公府能匹配的人家不多,她隨口就道來,「滎陽鄭家?」

  滎陽鄭氏,聲譽百年不墜,世代都是高官,據說他們家有兩位及笄的小姐,而且鄭家女子是天下男人的夢中女神,歷來皇后皆出自鄭家。

  聞巽搖搖頭。「那就是清河崔氏了。」她沉吟了下。

  清河崔氏曾被譽為天下第一士族,在南北朝時,為相的人竟然有十人,人才輩出,本朝左相便是崔家人,只是崔府似乎沒有和聞巽年紀相當的姑娘。

  老夫人和崔家人結親的機率是比較大的,倘若將來聞巽有意往仕途上走,除了兄長的助力,妻子娘家也很重要,誰會嫌扶持的力量短少的?

  「我當年接掌家族庶務的時候就和母親說過,他們既然左右了我的抱負,要我為兄長犠牲,那麼我的婚姻由我自主,所以不管是清河崔氏抑或滎陽鄭氏,都不是我的良配。」

  「所以……你和老夫人吵架了?」纂兒沒敢問他心目中的良配是誰,只知道反正不會是自己,她和他不只有年齡上的差距,身分更是懸殊,這麼一想,她的心情頓時變得低落。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心緒轉折?她暫時沒有心思探究,因為她正在想的是另一件事。

  原來,如她所想,管理聞家的庶務和鋪子不是他的首選,只是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越是有底蘊的世族,彼此之間的關係越是盤根錯節,難以釐清,聞巽身為大房麼子,如果什麼都不做,這麼大的家業,加上蔣氏和兄長的庇蔭,也能很舒適的過一輩子。

  他現在挑的擔子,除非是沒有人想擔的燙手山芋,除非他幾個叔父那兒都沒有男丁,否則怎麼也輪不到他操這個心,但是據她所知,他叔父那幾房人丁可旺盛著。  

  所以,前者的可能性比較大。

  只是既然聞巽不說,她也無從問起,畢竟這是聞府的家務事,她算哪根蔥?還是管好自己就好。

  「知我者,纂兒是也。」

  纂兒捶了他一下。「你還笑得出來!要是把老夫人氣出個什麼來,有得你去後悔的,有話要好好說。」

  「我娘的年歲並不大,偶爾讓她發洩一下,像你說的什麼促進血液循環,更能長命百歲。」聞巽說得理所當然。

  「這成了纂兒的不是了。」她不依。「就你油嘴滑舌!」

  他望著她,大笑不止。「你那表情、神態,和我娘罵我的時候如出一轍。」

  笑完了,他覺得通體舒暢,在外頭受的鳥氣,回府來諸般挫敗的事情,都在這一笑裡泯了。

  「你就是吃定我不會去向老夫人告狀,是吧?」纂兒微噘著嘴,眼眸靈動,小臉粉撲撲的讓人很想咬上一口。

  聞巽朝她眨眨眼。「因為你不想我們母子不和,生出嫌隙。」

  「才不,我覺得巽哥哥和老夫人的母子感情,沒有人能挑撥得了。」

  兩人談談笑笑,就連候在濃濃綠蔭後面的一元和復始也互覷了一眼,心有靈犀的想著,咱家爺只要見到纂兒姑娘就會變了一個人。

  這些年,他們已經不再動不動就往地上找眼珠,他們家三爺也只有和纂兒姑娘在一起的時候才能笑得這麼爽朗。

  爺肩上扛負的責任太重,就讓他多些笑容,多歇口氣吧。

  一元深呼吸了一口氣,啊,今兒個天氣真好!

*             *             *

  纂兒和聞巽分手後,帶著香淳,踩著愉悅的腳步回到十樂院。

  如今的她,已經不住蔣氏的院子。

  蔣氏是這麼說的,長大的姑娘需要更多隱私,所以不用老是在她跟前伺候,至於請安,三、五日去一趟就可以了。

  香淳如今是她的丫鬟,雖然只是個二等丫鬟,但是她打算再過個兩年,金釧和玉鐲到了年紀要放出去的時候,讓香淳頂上來。

  院子前面,一元候在那兒。

  「小的一元給纂兒姑娘請安。」一元朝她施了禮。

  「哦,找你們家少爺嗎?半炷香前我還看見他,應該是回去了。」

  「小的就是得了主子吩咐,領了兩個人來給姑娘使喚著用。」

  怎麼這麼短的時間,令她困擾頭疼的事情已經迎刃而解了?自己會不會太沒本事,太倚賴她的巽哥哥了?

  明明叮囑自己不能太過依賴他,卻還是改不掉這個習慣。

  「你們兩個還不過來向纂兒姑娘請安?」一元朝招呼著兩人過來。

  「奴才良子(齊子)給纂兒姑娘請安。」穿著聞府小廝衣裳的兩人異口同聲,個子高些的是良子,矮半個頭的是齊子。

  「小的也把他們的身契帶來給姑娘,爺說要是他們不聽話,直接攆出去就是了。」

  這很像聞巽的作風。

  「我們會好好替姑娘辦差的!」良子和齊子再次齊聲道。

  倒是兩個知機的。「那我就收下了,回去替我謝謝你們爺。」

  「小的一定把姑娘的話帶到。」一元畢恭畢敬。

  「既然你來了,那就一事不煩二主,我做了兩件衣服,你順便給你家的爺帶去吧。」她讓香淳進屋去拿東西。

  他給她兩個底下人,她替他做兩件衣服,雖然等值不同,但心意是一樣的吧?

  可是真能一樣嗎?為什麼她能替他做的事情這麼少?

*             *             *

  果然聞巽幾句話,輕輕鬆鬆的把纂兒帶出門了。

  其實蔣氏對她並沒有真的嚴厲到一步也不許出聞府大門,她常對著纂兒說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但是身為國公府的一份子,有多少眼睛在看著,一步也不許行差踏錯,尤其是女子。

  當然,她也有放風的時候,聞昀瑤很夠義氣,只要隨著錢氏去附近的香蘆寺或是白馬寺上香祈福,就會慫恿錢氏也帶上她,所以就連西珠市大街她都來過好幾回。

  這種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事情,蔣氏哪可能不知道,可這位老佛爺就真的裝著一副「我什麼都不知情,你若跟我說我就聽,不說也隨便你」的態度。

  其實就算真正的娘親也不過這樣……

  聞巽的鋪子超乎纂兒想像的大,這個市口、這個面積,臨街又方正的格局,竟然被拿來當倉庫用,實在浪費。

  她在鋪子裡轉了一圈,櫃檯桌椅都是新的,外頭也是簇新的,要是真能入手,只要讓人多做幾個展示架,收拾個三、五日就可以開張。

  對纂兒來說,園藝鋪子就是要大,花草擺得多,客人逛起來就像在自家花園一樣,每個區塊區分開來,可以節省客人的時間,也好管理,可這樣的鋪子一來租金貴得嚇死人,二來,京城是什麼地方,這麼完美的鋪子哪裡輪得到她?

  聞巽陪著她裡裡外外、上上下下看了一圈,注意到她滿臉滿意的笑容,便等著她開口,沒想到她問的卻是——

  「你當初買這鋪子花了多少銀子?」

  兩人多年相處,對彼此的想法多少都能拿捏明白的,聞巽稍微斟酌,便知道她還是想擁有屬於自己的鋪子。

  「你手上有多少銀子?如果我說只要一萬兩銀子就能把這間鋪子拿下,你要不要?」

  纂兒除了手上的第一桶金,還有這幾年賣盆栽得來的銀子,她也不是那種存死錢的人,那些銀子她全放在錢莊滾利息。

  雖然如此,她對京城的房價卻不清楚,貿貿然就下手不是她的作風,所以買鋪子這件事一直只聞樓梯響,未曾真正下手。

  在看到這間店鋪之後,她擱在心上很久的想法更加熾熱,聞巽是誰?!是自己人嘛,於是她便大著膽子問了出來。

  纂兒把頭點得像小雞啄米,驚喜的說道:「要要要,一萬兩,我有!」

  一萬兩盤下鋪子,她還有餘裕,她飛快的算了一下,如果真的把店開起來,她還有周轉金可以使,不過……

  她眉頭一挑,再次確定的問道:「你確定是這個價錢?」

  「不然呢?」聞巽笑得頗有深意,她這是怕他謊報價格?「我是生意人,怎麼會做讓自己虧本的生意?」要吃虧也是讓別人去吃虧,纂兒不是別人。

  纂兒還是怕佔了他天大的便宜。「再給你片刻考慮,想反悔要趕快,過時不候。」

  他又想動手去揉她的髮心,可是一番猶豫後,他改為揮手讓一元把店契拿過來。「就這麼決定了,衙門我有熟人,你讓齊子還是良子去衙門辦個手續就可以了。」

  她一手接過店契,一手拿出一迭銀票,笑得如花燦爛。「聞公子請點收,看看金額對不對。」

  知道今兒個要過來看鋪子,她昨兒個便讓小忠去錢莊把銀子領出來,貼身放著,幸好她還讓小忠多領了些,瞧,這不就用上了。

  「我不信別人,還能不信你?」他看也不看,便把銀票交給站在後方的一元。「鋪子拿到手就稱呼我公子了?」

  「我這不是想著在商言商嘛。」纂兒理直氣壯得很。

  「永遠都不許跟我這麼生分。」

  記得以前只要給她一隻雞腿就無限滿足的丫頭,如今滿腦子都是如何賺銀子,難道她在府裡的生活有所欠缺?大嫂苛刻了她什麼?

  府裡的人都知道纂兒是他罩著的人,誰敢眼皮子那麼淺?

  其實他還真的冤枉了佟氏,這些年,纂兒的月例是比不上其它姑娘,但是架不住他和蔣氏變著法子給她東西,娘的東西隨便拿出個什麼來都是有年代的好東西,有錢都不見得買得到,至於他,根本是走到哪兒買到哪兒,恨不得把所有看見的新奇玩意都帶回來給她。

  因此,在金錢物質上,她絕對不會輸給府裡的任何一個姑娘。

  他也不知道,他為纂兒買的東西已經多到房裡擱不下,得另外辟間庫房擺放那些個箱籠了。

  如果把他們母子給的東西換成銀錢,整座聞府的人恐怕會大吃一驚。

  「知道啦!」

  「走吧,我在花滿樓訂了位,聽說他們最近推出新菜色一菜難求,我們去嚐嚐鮮。」

  「我得讓小忠去聯絡木匠,這鋪子若不收拾出來,如何開張營業?另外也得讓花房那些花匠趕一趕,把花草給整理好,吃飯就改天吧。」現在吃飯不重要,賺錢要緊啊!  

        「何必麻煩,讓給我們開門的老陳去找人就可以了,他是京裡人,三教九流的人他認識的可多了,人手找齊,就讓他們直接來上工。」他出門在外還會少這些吃喝嗎?他不過是想和她一起吃頓飯,如此而已。

  也是,自己好像太現實了,於情於理,是該請巽哥哥好好吃個飯的,就算她對房價不了解,但是看這間鋪子兩層樓建築,後面腹地深廣,只要一萬兩銀子,怎麼想都是她佔了天大的便宜。

  「不然,慶祝我當了老闆,展開人生新的里程,我請巽哥哥吃飯。」她也大氣一把吧。

  園藝鋪要是開業,一開始幾個月必定是手忙腳亂的,到時候若想偷閒去玩,或是出來吃頓好的,可就抽不出空來了。

  聞巽沒反對,看起來他小看他的纂兒了,這些年聽說她省吃儉用的,連新衣都捨不得多做一件,首飾戴來戴去就他買的那幾樣,這會兒居然這般爽快的掏出銀兩,眼眨也不眨的,果真是深藏不露。

  兩人在花滿樓吃了一頓新穎的孔府宴,精細的宮廷料理加上山東魯菜為基礎,用餐期間還有說菜員引經據典,邊嚐佳肴,邊賞典故,一頓飯吃得有滋有味。

  雖然餐飲業和園藝是兩門不同的生意經,但是人家花滿樓來客盈門,改天她的園藝鋪子開張,生意不求有多火紅,只要能細水長流就好。

  回到聞府,馬車才進二門,守門的婆子便說彝秀堂來了客人,指名要見纂兒,老夫人要纂兒一回來就趕緊過去。

  纂兒一肚子疑問,她能有什麼客人,在京裡她可沒有半個熟人啊,但是老夫人既然發了話,她自然得去。

  她看著聞巽,說道:「老夫人只讓我自己過去,肯定是有話要跟纂兒說,巽哥哥就別去了。」

  派人在二門等著,一回來就讓人過去,是有什麼大事?聞巽不放心,但也不直接明說,只道:「你不是買了糟滷鴨舌和麒麟御書回來孝敬她老人家,東西得趁熱吃,就一塊去吧。」

  所謂的麒麟御書就是鯛魚連皮帶鱗片炸製而成,形似麒麟,灑上些許炸蒜茸,吃起來酥脆可口,就算老人的牙口也能吃,而鴨舌本就是老夫人的最愛。

  纂兒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思,倒也沒再推拒,由著他了。

*             *             *

  彝秀堂中,端著茶碗撇茶沫的是個穿著富貴華麗的婦人,極盡打扮之能事,相較坐在主位的蔣氏,一襲絳色五福壽竚絲袷衣,下配銀灰鏤金色綉寶相紋八幅馬面裙,髮髻上只簪了根玉簪,表面看著不顯,但是那竚絲袷衣的五福壽可是金線暗紋,鏤金繡的寶相紋八幅馬面裙通體都是金絲,就這樣隨意的穿出來見客,不識貨的人只看得見她渾身的料子不俗,識貨的人就會嚇得坐不住了。

  不識貨的就像這位魏國公府的當家主母靳氏。

  但是要說她一點眼光也無,好像又太看不起她了,好歹她是魏國公府的當家主母,不說魏國公府如今如何,大晁朝僅有三個國公府——輔國公府、英國公府、魏國公府,就算排在末位,門霉上仍然掛著御賜的匾額,還是很能嚇唬人的。

  只是來到蔣氏面前,氣勢不知不覺就矮了一截。

  老實說,靳氏心裡是有些不踏實,放眼望去,聞府的擺設看得人艷羨不已,堂屋四個角落都放著一尺見寬的窖冰,架在寬口青花瓷大缸上頭冒著絲絲涼意,讓人覺得通體舒暢,一進屋就不想踏出去。

  屋裡的紫檀擺件隨處可見,不說那整片鏤雕龍鳳的隔間屏風得用多久年頭的紫檀才有辦法雕出來,價值連城,隨隨便便擺著的鏤雕松柏人物白玉筆架,一看就知道是前朝的東西,這可是有銀子也買不到的珍品。

  她的眼珠子到處亂轉,蔣氏見她那上不了檯面、小家子氣的模樣也沒吭氣,倒是廖嬤嬤繃著張臉,神情難得的外露。

  也不知道蔣氏在想什麼,直到丫鬟通報,她才把抹了許久沫子的茶盅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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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17-7-1 07:0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7-6 10:17 PM 編輯

【第十一章】 嬸母來認親

  聞巽和纂兒一前一後跨過門坎,走了進來,蔣氏一恍神,彷佛看見一對珠聯璧合的金童玉女。

  「兒子見過母親。」

  「纂兒見過老夫人。」

  兩人向蔣氏施禮請安。

  蔣氏回過神來,肅了容顏,介紹了靳氏。

  兩人都見了禮,各自在蔣氏的左右落坐。

  靳氏先是掃了聞巽一眼,可一下沒能收回視線,看一眼又一眼的結果,眼珠子就有點黏在聞巽上脫不開了。

  這樣其實是很沒禮貌的,何況她也不是什麼二八年華的小姑娘,但是架不住聞巽的容貌好,想起外頭對聞巽的傳言,說這位爺年紀不大,卻能撐起聞府的半邊天,這位爺跟誰都好,卻是有名的難結交,至於他為什麼會和自家大房那個煞星,應該就是立在他身邊的那個丫頭一起進門,應該只是湊巧吧。

  靳氏分神片刻,收回心神後卻被聞巽那凝結的眼神,透出幾分不怒自威的寒氣,給凍得不自覺打了個冷顫。

  哎喲喂啊,那雙眼如果看到深處,就會讓人感覺如芒刺在背,心中冰涼,她駭了一跳,惶惶的汗不敢出,再也不敢直視。心兒亂跳之餘,靳氏趕緊把眼神挪到纂兒身上。

  「你就是大哥那苦命的女兒纂兒嗎?我可憐的的好侄女,我是你二嬸母啊,快點過來讓二嬸母瞧瞧,二嬸母可是想死你了。」從袖中掏出帕子,靳氏擠出兩滴淚來。

  這丫頭在輔國公府的日子過得挺是滋潤的,瞧她眉目清妍秀麗,倩影婀娜,清麗動人,穿的是窄袖合身的丁香衫子,繫條銀紗拖泥裙子,素髮箍著一圈珍珠髮圈,每顆珍珠都有拇指這麼大,看那珠色,還是南珠,手臂上金絲編織打造的金釧兒鑲著五彩寶石,耳釘垂著淚滴形的綠色貓眼石,飾品雖不多,卻樣樣都是精品。

  「這位夫人,纂兒不知你在說什麼,纂兒和你素昧平生,親是不能亂認的,不小心認錯可就貽笑大方了。」

  魏國公府的二夫人,如今外頭人都尊稱她為國公夫人,早忘了還曾有個大夫人,纂兒知道,這是她的親人,不,應該說是原主的親人,她這麼多年後找上門來,是想做什麼?

  當時她初到京城,聞巽有意無意的放出消息,想引微生家的人出面,給個說法,那時候裝死裝得像龜孫子,連吭都沒吭一聲,這節骨眼,天下太平,無風無雨,來演什麼認親大戲?

  靳氏沒把纂兒的話放在心上,以為她見到人來接她,拿喬罷了,於是她抹眼淚抹得更帶勁了。「你這是怪你二叔父、二嬸母沒能早點找到你,把你接回府嗎?我們是有苦衷的。」

  「纂兒與夫人素昧平生,何來怪罪之說?」起初的那點激動過去了,此時此刻纂兒心裡什麼都沒有。

  「不怪罪最好,跟著嬸母回家,咱們一家團圓,老太君要是看見你回去,不知有多高興,她老人家想你想得都病了。」這丫頭應該是好哄的,孤苦無依的孤兒,盼星星盼月亮,無非就盼著能有家人,這會兒她出面認了她,有家可以回了,哪能不感激涕零的?

  這話好笑了,不就是那位老太君下令把她送走的?這會兒又讓人來把她接回去,平白無故的,其中要是沒有貓膩,她把頭剁下來當椅子坐!

  這親,不認也罷。

  「貴府的老夫人身體微恙,那得多保重,夫人可要多在長輩面前盡孝伺候才好,別到處亂跑。」纂兒笑得人畜無害。

  「老人家不就是想念你這嫡親孫女,要是能見著你的面,這病肯定就能好上大半了。」

  靳氏額冒青筋,嘴角的笑容抽搐了好幾下,心裡把纂兒罵翻天。

  什麼叫她到處亂跑,這丫頭會不會說話啊?!要不是為了來接她這個掃把星,她哪需要低聲下氣,看人眼色?

  要不是如今看在她有用得著的地方,否則那個家,別說門坎,只要她靠近方圓十丈,打也要把她打出去!

  都怪她那歹命的女兒,好好的一樁婚事,被她兄長給帶累搞砸了不說,還得賠上人,這種事別說她不肯,心疼孫女的老太君也不肯……

  纂兒仍舊垂著眼簾,精緻的小臉上波瀾不興,對靳氏的提議半點興趣也沒有。「纂兒無父無母,名字還是他人隨便取的,也不知有親人,纂兒不知夫人哪來的道聽塗說,錯認了纂兒。」她就是要堅決不認這些所謂的親人,無論他們想給予的是什麼,她都不需要。  

  在崇尚孝道的古代,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女子的一切都是屬於爹娘的,包括生命和自由,她的爹娘沒了,這些人又打著祖母的名號要帶她回去,她若是認了這些人,想必她爹她娘在地下還會跳上來罵她不肖女。

  更何況,她早就不是那個微生纂兒,那一家子於她什麼都不是!

  靳氏沒想到纂兒這麼難拐,她眼珠子一轉,方才她和聞老夫人大致談過微生家的想法,老夫人並不反對她把侄女接回去,只說只要她能把人帶走,她沒意見。

  如今想來,這句話頗有深意。

  「好侄女,你這話可說得太誅心了,雖然一樣是國公府,嬸母知道自家還是比不上輔國公府的,你在這兒過慣了好日子,眼界自然不同,不過金窩銀窩都沒自己的窩好,不是嗎?」

  她這輩子沒對誰這麼低聲下氣過,偏偏人家還不領情,真是氣死人了,跟她回去之後,看她怎麼整治這丫頭。

  「你叔父可也是承了爵的國公爺,只要你答應回去,除了天上的星星,你想要什麼都會想辦法給你的。」當務之急是把人給拐回去,至於畫出來的大餅以後會不會兌現,一點也不重要。

  晁朝的公侯伯只有封號和食祿,並無封地,公侯之家又以軍功而定,有的只授終生,有的可以世襲,聞府是後者,微生府也能世襲,皇恩卻只有三代,來到纂兒叔父這裡已經是第三代,將來,要是族中沒有出類拔萃的子弟,景況會如何就難說了。

  靳氏其實也不算吹牛,現今的微生府是還有能力應付她的,只是兒子捅出來的樓子不只會讓微生府名譽受到重創,人也不知道保不保得住……

  反觀聞府,不說這大房如何的風光,聞老侯爺的三房弟弟再不濟也有四、五品官階,就算是閒差,只要府中子弟不要太過好吃懶做,養家活口並沒有大問題。

  「夫人說的這些纂兒都不需要,您還是回去吧。」再繼續說下去就難看了。

  這位微生夫人以為她像許多女孩,只關心身上穿戴和將來要嫁給誰,對外頭的事務懵懵懂懂毫不關心嗎?

  很抱歉,聞老夫人在眾多的京中權貴中也提過微生家。

  微生府中的子弟,在京裡是出了名的紈褲,欺善霸女,魚肉鄉里,但是受害的百姓礙於國公府名頭,敢怒不敢言,府中的爺每一個幾乎都是妻妾成群,如今還無限制往上增生中。

  微生府是大家族,食指浩繁,只出不入的經濟壓力巨大,雖然還沒有到入不敷出的地步,但以前的老國公爺再能幹,能攢再多家業,也禁不起子孫這麼敗壞。

  據巽哥哥說,她爹以前就是看不過家人這樣的態度,想憑自己的能力闖出點什麼,離家後遇上聞巽,以為起碼可以給妻女幸福的生活了,哪裡知道是陰錯陽差,又或者有人從中搞鬼,變成了家破人亡的局面。

  「你這丫頭怎麼就這樣死腦筋?反正你今兒個非跟我走不可!」靳氏勃然色變,她說得口都乾了,茶喝了一杯又一杯,這丫頭還是油鹽不進,她臉上的尖酸深刻了三分,嘴上也沒了方才的殷勤,聲音越拔越高。

  纂兒彷彿看著小丑跳梁,語氣仍舊平和,「纂兒在這裡住習慣了,這裡就是纂兒的家,只要聞老夫人不趕我走,我就會一輩子在這兒住下去!」

  蔣氏聞言,眉頭一挑,威武不能屈,這丫頭也不枉她費心教導了。

  聞巽的嘴角噙著一抹笑。好纂兒,聞國公府就是你的家,的確是,你就繼續理直氣壯的住下去,誰敢攆你走,我就先把誰攆出去!

  什麼叫孤掌難鳴,靳氏還真是嘗到滋味了,她身邊的嬤嬤拉了拉她的袖子,低聲勸道:「夫人,緩著來,別和姑娘置氣。」

  靳氏順了順呼吸,這才又道:「我來領你回去是給你面子,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東西,沒名沒份寄住人家府裡,聞老夫人寬大為懷收留你,可人要臉,樹要皮,你這樣厚著臉皮賴著不走,我說啊,我們微生家的臉都讓你丟光了,改天等人家開口攆你,你可就難看了。」

  她說了半天,聞府的人沒半個吱聲的,丫鬟沒一個眼神敢亂瞟,蔣氏更是連句話也沒說,只是閉目養神,看來這是巴不得她趕快把這賤丫頭給帶走吧!

  也是呢,多養個沒用的丫頭,那得費多少銀子?雖然聞府也不是養不起,還把這臭丫頭養得油光水嫩,瞧她那通身氣派,站出去絕對不會輸給任何一個門閥勛貴的千金閨秀。

  京裡傳言這位老夫人深藏內斂,書讀得極好,尤其製藝文章更是一絕,據說當年教導她的當代大儒曾扼腕嘆息,說她若是個男兒,必能金榜題名,而聞府大房大爺二爺三爺的學問文章都是她教導出來的。

  看來這位老夫人壓根沒有外頭傳的那麼神,無端端白白養別人的孩子就算了,難道將來還想賠上一筆嫁妝把人嫁出去?白花花的銀子用得著往一個半滴血緣都沒有的丫頭片子身上砸嗎?還不如把銀子送給她花。

  說到底,要不是她那心肝寶貝給她捅了這麼大個樓子,得用女兒去換,她又怎麼會把腦筋動到這個死丫頭身上。

  蔣氏和聞巽聽到靳氏這麼說,都緊緊地蹙起了眉頭。

  這微生府的當家主母居然是這種德性,不只沉不住氣,言語粗鄙,姿態和和市井婦人沒有多大差別。

  「這世間能給我臉面的只有我自己,夫人你言重了,要是沒有別的話要說,纂兒還有事,就不招待了。」纂兒不久前買了鋪子的喜悅全叫靳氏給抹得一滴不剩,現下只有一肚子鬱悶和想吐血的慾望。

  「好你個伶牙俐齒的臭丫頭,你賴在聞府不就吃定了老夫人不曉得你命中帶煞,是個剋死爹娘的掃門星!」既然不肯乖乖聽話,那就大家撕破臉,看這微生纂兒還有沒有臉皮在這裡待下去!

  一直表情無波的蔣氏聽了靳氏這話,果然掀開了眼皮,可她看的對象是卻是大啖鴨舌的小兒子,他都快把一大油紙包的糟滷鴨舌吃光,她不高興了。「你別告訴我花滿樓的糟滷鴨舌不是買回孝敬我的。」

  「娘,我這不是聽得都快打哈欠了,總要吃點什麼打消睡意。」聞巽舔了舔手指,一副吮指回味的樣子。

  「剩下的都給我拿過來!你這不肖子!」

  站在蔣氏身邊的大丫鬟因為有客人在,沒敢笑出聲,只能努力憋著,她繞過兩排官帽太師椅,把三爺前方几案上剩下的鴨舌包了起來,拿過去,攤在蔣氏面前。

  「我就跟纂兒說多買一點,她偏說娘吃多了要上火不好,你看,真的不夠吃了吧!」前面兩句是對著蔣氏說的,後面兩句卻是對著纂兒說的,只有當事人知道聞巽在說什麼。

  身為局外人的靳氏看著正拈著一支鴨舌往嘴裡送的蔣氏,一口老血差點吐出來。

  這是什麼一家子?這是沒把她當回事吧?哪有人這樣的!

  蔣氏好像這會兒才看到她,果決的說道:「既然纂兒丫頭不想跟微生夫人回去,這事就到這裡。」

  靳氏目光閃動,欲言又止。

  她身旁的嬤嬤低聲對她說了些什麼,又看見蔣氏端起了茶盅,一副無視她的樣子,她倏地起身,氣沖沖的拂袖走了。

  蔣氏揮揮手,珍珠和另個大丫鬟去送客。

  廳裡就剩下聞家母子還有纂兒。

  蔣氏用帕子擦拭沾了滷汁的手指,放下一口也沒沾唇的鴨舌,向來半瞇的眼迸出精明幹練的精光。「丫頭,你確定不回去嗎?你等了四年,微生家的人才上門想把你認回去,要是錯過這一次,你不知還得等多久。」

  纂兒彎著膝跪了下去。「老夫人,這樣的家人,老實說纂兒從來沒等過,也沒盼過,只是請老夫人原諒纂兒的厚顏無恥,說把聞府當成自己家,無論微生夫人來多少趟,纂兒是不會回去的。」

  她很少覺得累,在課堂上學習不會,在花房裡侍弄那些花草不會,但是和微生府的人唇槍舌戰,卻比幹了一天一夜的活兒還要累上三倍。

  聞巽盯著纂兒的膝蓋,直想讓她起來,但礙於母親沒有發話,他不好開口,只能一直瞅著母親,希望母親趕快把纂兒叫起來。  

  嘖,這樣就心疼了?蔣氏哪裡不懂兒子的心思,她偏故意不和兒子對上視線。

  「再不好,他們總是你的親人,把人攆走了是小事,我怕的是以後你會後悔,將來沒有任何外家的助力,再過幾年你要談婚事了,可有心理準備?」對方要是知道她連個可以倚仗的人都沒有,誰會想要這樣的妻子?

  「我知道老夫人是為纂兒好,但是這樣的親人,也不知這回是出了什麼事,才會想到我的存在,改天我要是沒了利用價值,下場不知會如何,所以不要也罷,至於婚事,如果我的男人只是個想靠妻族的人,不是真心愛我這個人,我真的不希罕。」

  她沒有古代人這麼看重婚姻,能找到看得對眼的就作伴,要是沒有,她也有辦法自己活下去,了不起就是自己辛苦一點,也沒什麼。

  蔣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說道:「倒是個有志氣的,你回去吧,該做什麼就做什麼,要是後悔了,也不用害臊,讓人過來知會我一聲,我會送你回去的,看在我的顏面上,那家子應該也不會對你怎麼樣。」

  「謝謝老夫人。」謝她的維護,謝她站在她這邊,謝她始終沒說什麼。

  香淳趕緊把纂兒扶起來。

  「兒子,你留下。」蔣氏見小兒子要跟著纂兒離開,出聲阻止。

  「娘,還有事要跟孩兒說?」蔣氏伸手冷不防就擰了他一把,疼得他哇哇直叫,連忙跳開好幾步,「娘,你這是做什麼,謀殺親兒子啊!」

  「還叫!纂兒是微生府煞星的事,你居然瞞著我?!今天要不是有人來鬧了這一出,我豈不是永遠被蒙在鼓裡?」她面色慍怒,但是說真的發火,好像也不是。

  就知道他娘會為了這件事發火,如今捅破了,她沒找纂兒的碴,卻衝著他來了,因為人是他帶回來的,親疏有別,要撓人的時候就想到他這親兒子了。

  娘,他又不是出氣筒!

  不過,最佩服他娘的就是她對事情從來就是一碼歸一碼,明事理,知人情,絕對不會胡亂發脾氣。「我英明神武的娘親,什麼煞星、霉星,您又不是那些鄉村愚婦,怎麼也信這個?」

  「我不是鄉村愚婦,可我為什麼不信?一命二運三風水,你敢說冥冥中沒這回事?」這混帳,她生平最討厭欺瞞。

  古人更以為,人生的成功與否,先天的命數最為重要,其次是一個人的運氣、機遇好壞,第三是風水環境影響,至於四積陰德、五讀書、六名、七長相、八敬鬼神、九結交貴人、十養生,一個人一生都和這些脫離不了關係。

  聞巽笑嘻嘻的湊過去。「娘,您氣孩兒沒把這件事向您稟報,孩兒能理解,但是,纂兒在我們府裡住了四年,府裡可曾發生什麼兆頭不好的事?沒有嘛,不說別的,大哥在工部連升兩級,二哥如今是巡按御史,大嫂年前又給咱們家添了個男丁,二嫂的肚子裡也又有了,不說這些好了,兒子的生意蒸蒸日上,您老身體健康,還有力氣打我,霉神就算經過咱們家上空,也得掂量掂量,纂兒一個黃毛丫頭最好有那麼大的能力左右我們家的運勢……說穿了,不過是微生府當年想把她沉河的藉口罷了。」

  說到後來,他的眼神如刀,烏黑的沉眸一緊,他還沒和微生府的人算這筆帳,他們就找上門來了,這是找事呢!

  「你還有理了?」蔣氏呸了他一聲,還成串成串的,越說越起勁了。

  就從來沒見他對什麼事這般上心,除了那丫頭的事,她心裡隱約有些什麼,但是覺得不可能,兩人的年紀相差太多了。

  聞巽哪裡知道母親的心思早就跑偏了,仍如江水滔滔的說道:「纂兒被送走的時候還只是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兒,大人要把發生在身邊的壞事罪名往她頭上扣,她連辯解的機會都沒有,她要向誰去喊冤?要不是那奉命溺了她的婆子留她一條小命,世上早就沒有她這個人了,我憐惜她孤苦,沒把這件事告訴您,是不想讓您存著先入為主的觀念,您這些年不也常叨念她就像您的第二個閨女一樣貼心嗎?」

  「哼,舌燦蓮花!」她是老了,卻沒胡塗,這是承認兒子說的有理了。

  「我們雖然還摸不清微生家的人為什麼找來,不過既然都能厚著臉皮找上門了,應該不會輕易放棄。」能拉得下臉皮來要人,絕不可能是心血來潮,更不可能是微生夫人說的老太君想孫女了,肯定是被什麼事給逼急了。「兒子讓人去查查那一家子出了什麼紕漏,大到需要把扔出去十二年的嫡孫女再往回找。」

  不是他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如果微生家的人當真是想給纂兒一個溫暖的家,他樂見,如果是打著什麼歪心思……他看著長大的丫頭可不是什麼替代品,也絕對不去替那些個莫名其妙的人收拾善後。

  「你自己看著辦,你辦事,娘放心。」

  「那娘再賞我一支鴨舌吃?」

  「還吃?纂兒都知道要給我買東西回來,你這個做人家兒子的,卻跟老娘來搶東西吃?」

  「不是說過搶的豬食比較香?」

  「珍珠,把這滿嘴胡說八道的混帳給我打出去!」以前還覺得這個兒子正經過了頭,這些年到底是受誰「陶冶」,越發不像樣了。

  珍珠掩著嘴笑。

  聞巽一臉莞爾,一溜煙拔腿跑了。

  他一離開彝秀堂,就揮手把復始招來。「去辦件事……」他簡略交代,「……兩個時辰後我就要聽到回報。」

  復始是個蚌殼嘴,除非必要的話,從不多說,就見他頷首、拱手後縱身離去。

  一元緊跟著上前稟報,「爺,揚州的彭老闆來訪,您見或不見?」

  「彭海?他怎麼會知道我在府裡?」這位揚州彭一霸,幾度想和他做生意,被他拒絕了還不死心。

  「彭老闆說是來京裡辦事,順道來府中送禮,不巧知道爺您在府裡,這才說要拜見的。」

  「是你拿了人家什麼好處,把我給賣了吧?」聞巽的規矩是,出門在外,他就是個商賈,他感興趣、有賺頭的生意自然來者不拒,但是軍火買賣除外,結隱閣自然有從兵器坊到賣坊一條龍的門道,不需要彭海這條還需要仰賴第三者供需的拉線人。

  「爺,一元對您可是忠心耿耿,可昭日月,彭老是給小的五十兩銀子,讓小的進來給爺您傳個話,小的這就馬上把銀子退回去。」一元咚的跪下去,從袖子掏出彭海給的五十兩紅封。

  「他倒大方,從守門人到你手裡層層打點,沒有一百兩怕是進不來大房的門。」聞巽嗤了一聲,「既然給了你,你收下就是。」

  他從來不阻擋下人收受別人範圍內的銀兩,水至清則無魚,他們的月例不多,五兩就頂天,要是沒有這些油水用來貼補,怎麼過日子?

  「謝謝爺。」一元叩頭起身。

  「請彭海到前院書房,復始若是回來,讓他過來找我。」聞巽吩咐後,撩袍,舉步,就往前院去了。

  彭海綽號彭一霸,是一方霸主,人也長得霸氣魁梧,英俊偉岸,他縱橫南北,從來沒有人不買他的帳,唯獨一個聞巽敢與他和稀泥。

  他這麼吊著自己的胃口,按理說,像他這麼自視甚高的人,只有別人來對他屈膝奉承,哪有他去討好別人的道理?

  不過聞巽不是別人,他在各方人士之間都吃得開,小小年紀比他還老練圓滑,心機深沉似海,他與聞巽交手數次,都告慘敗,佩服之餘便想和他交個朋友。

  買賣不成仁義在嘛。

  得知他來意的聞巽並沒有什麼喜出望外的神色,倒是拿出了貢茶大紅袍出來款待,撇開生意,兩人居然相談甚歡。

  沒多久,一元入內,在聞巽耳邊說道了些什麼,聞巽向彭海告罪出去,復始候在廊外。

  「說吧,究竟是怎麼回事?」聞巽撣撣袍子上頭看不見的灰塵。

  「微生府二房的微生默與英國公府三房的獨子爭風吃醋,糾眾打斷了對方的雙腿,聽說連命根子也壞了,因為時間拖太久,就連宮中太醫也無能為力,如今兩府正在撕咬,英國公府獅子大開口,要不就皇上殿前見,論個是非曲折,大家難看,要不讓微生府賠他獨子雙腿和生育能力。  

        「微生府被鬧得沒辦法,提出用女兒去交換兒子的官司,但是如花朵般的小姐怎肯委屈嫁給一個失去生育能力的男人,這不一哭二鬧三上吊都使出來了,微生夫人被鬧得焦頭爛額,手心手背都是肉,走投無路之際,也不知是誰向她提到了纂兒姑娘,這才死馬當活馬醫的找上門來。」復始沒有任何添油加醋,這也解釋了為什麼從來都避不見面的人突然冒了出來。

  「微生家的人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啊。」抓個替死鬼回去嫁給對方,藉以保全自家兒女,原來是這麼回事。

  「那個王正農也不是什麼好東西,英國公的老來子,紈褲一名,做過的壞事不比微生默少,兩人根本就是京裡的混世魔王。」

  聞巽的眸光飄向不遠處,就像看著死人似的,冷冰冰。

  他們家戰戰兢兢,唯恐皇恩不再,這些人卻是拚命折騰,想趕快把頭上的鐵帽子摘掉,既然如此,他就幫他們一把吧。

  「你再跑一趟,把這兩人幹過的好事都搜羅起來,物證人證也都找全,全部送到京兆尹去,順便遞上我大哥的帖子,如果這樣還不夠,就把結隱閣主的帖子也遞上去,若是要花銀子,也不必手軟。」把事情鬧大了才有好戲看,那些人忙著滅火都來不及了,哪來的時間惦記纂兒。

  這招釜底抽薪,應該能讓京城這批有力氣卻不知報效國家,揮霍祖輩積攢下來功勞錢財的混蛋消停消停。

  他這算是做了樁善事。

  復始頭皮發麻,結隱閣主出手,這是唯恐渾水不夠濁,要努力的給它攬拌的意思啊!

  「屬下一定遵照爺的吩咐,會下死力去攪和的。」

  聞巽沉吟了一下,笑得森然。「另外,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給纂兒安排一個「過去」,要是哪天微生府硬來要人,有這個「過去」在,就算他們把老天搬出來都沒用。」

  「屬下知道了,我保證,一定會真實到讓那些人什麼都查不出來。」復始頷首,轉眼消失。

  聞巽望著藍到沒有一點瑕疵的天際。

  沒錯,除了流火等人,復始也是他結隱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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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17-7-1 07:0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7-6 10:18 PM 編輯

【第十二章】 大發利市

  纂兒被靳氏噁心了一把,搞得心情不好。

  不要她的是那些人,要她回去的也是同一批人,他們把她當什麼了?呼之即來,揮之則去,隨時可以打發的人嗎?

  唯一能證實她身分的元婆子已經過世,沒憑沒據,那些人再強硬,總不能把她綁回去吧?

  在這時代,皇上以孝治國,孝道是最基本的社會規範,統治者都信奉百善孝為先了,小老百姓更是遵循不悖,就算家裡有渣爹渣娘和一堆極品親戚,還是得無私的敬著、忍著,常常一個孝字壓下來,比泰山還要重。

  要她回去忍受那些人的荼毒,不管精神上還是其它方面,她都只有三個字,不願意!但是如果他們硬來,她該怎麼應付?

  啊——不想了,船到橋頭自然直,等事情真的再找上門,她看著辦就是了。

  這日子一晃就到了園藝鋪開業的那一天,纂兒一早就帶著未央來到店面。

  她沒什麼朋友,也不認識京城裡的任何貴人,所以沒請什麼客人,她只告訴流火師父,說今兒個鋪子要開張,請他來熱鬧熱鬧。 再來就是聞昀瑤,她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不請她來,她應該不會放過她。

  請來的夥計在外頭放了一長串的鞭炮,熱鬧了一番,撒過喜錢、發了喜糖後,便開始營業,剛開始並沒有什麼客人,纂兒也不著急,園藝鋪不像菜市場,婆婆媽媽起早趕晚的,就算要趁著買菜的空檔順便買花草,那也得把事情全辦妥了才輪得到她這邊,這會兒時間還早得很呢。

  小忠在外頭看了半天,嘴裡嘀嘀咕咕的對著喜嬸道:「娘,這沙漏都什麼時辰了,也沒看見半個客人……」

  「你這兔崽子,一點耐性也沒有,姑娘提拔你來她的鋪子裡當個二掌櫃,你不去瞧瞧夥計們可都布置完善,要是還沒,得吩咐他們手腳麻利些,在這嘀咕些什麼呢?」

  「我這不是怕姑娘頭一天開張沒生意嘛。」

  欸,別說兒子想到這一層,她也挺擔心的,喜嬸正想把自己的擔心向纂兒說,就聽見不遠處傳來馬車的轂轆聲。

  纂兒忙不迭的迎了出來,只見頭一輛馬車上的徽幟是輔國公府的,但是後來一溜跟著的好幾輛馬車也停了下來,她走到馬車前,這才看清楚來的是自家的馬車,只見珍珠跳下車,扶著蔣氏下來。

  纂兒太過驚訝,差點被口水嗆到,她三步並作兩步上前行禮,「纂兒給老夫人請安。」

  抬起手來扶著蔣氏的另一隻手。「老夫人,您怎麼來了?」

  「有熱鬧我當然要來,你倒好,店鋪要開業也沒跟我吱聲,巽哥兒要是沒說,我還被蒙在鼓裡呢!」

  蔣氏哪是那種愛湊熱鬧的人,貴夫人們宴請她過府的帖子不知多少,她都讓珍珠過目後,成迭的扔掉。

  她尊貴的身分,大晁朝又有幾家能請得動她?與她有來往的都是真正的名門貴婦,隨便攀上一個就很不得了了。

  「只是小鋪子,沒敢驚動老夫人您。」還是從聞巽手中買過來的,這底氣不足啊!

  「這還叫小啊……哼!」蔣氏瞄了一眼,哼了一聲,這丫頭根本就把她當外人,她就是不滿這一點。

  纂兒悄悄勾住蔣氏的手,謙遜的笑道:「鋪子是纂兒由巽哥哥手上盤下來的,纂兒怕您生氣,一直沒敢說。」

  「有什麼好心虛的,做出個成績來,管他鋪子是從誰的手上得的!」蔣氏用一指戳了戳纂兒的額頭。「你不說,我才不高興。」 看起來聞巽是很坦白的把自己鋪子的由來和盤托出了,他都說了,自己再掖掖藏藏的不像話。「是,纂兒知道了,我會努力不給老夫人您丟臉的。」

  「這還差不多!」

  「還有……纂兒沒得到您的允許就出了門,回府後,您罰我吧。」

  「你背著我做了多少事,以為我不知道嗎?不讓你一個小姑娘出門,是因為當時的你年紀小,如今你有能力自己開鋪子,年紀也到了,我再阻擋你又有什麼用?」

  「謝謝老夫人。」纂兒眼神一亮,璀燦如星。

  「謝早了,讓你自由出門,不代表你就可以夜不歸營,在外頭廝混,我聞家可沒這樣的孩子。」蔣氏仍沒好臉色,但是那疼愛一絲也不假。

  聞言,纂兒卻笑了,她完全沒有知會老夫人一聲,老夫人卻帶了這麼多豪門勛貴家的夫人來捧場,她一時感動到不行,眼眶濕潤,要不是還有這麼多京裡的重量級人物,她真想捧著老夫人的臉給她一個大大的啾咪。

  老夫人對她的好,早就遠遠超過對一個孫女該有的親情,她在心裡發誓,這一輩子都會好好孝順尊敬她老人家。

  纂兒畢竟在聞府不是白待的,這些人她多少都認識,右相府上湯老夫人,一旁服侍的是湯家大夫人,王大將軍府的老太夫人,後面立著一干兒孫,開玩笑,老太夫人多大年紀的人,幾年難得出一趟門,兒孫官位再高,在她跟前也跟小廝差不多,另外還有吏部尚書家的老夫人、富甲一方的成家老太君。

  纂兒給大家一一行禮,以前便和這些清貴人家都照過面,人家都是看蔣氏的面子才與她親近的,這幾位都是蔣氏的至交。

  外邊傳聞聞老夫人人脈極廣,如今瞧著,是貴精不貴多,也的確,像這樣的人家,不用多,只要有那麼一號人物,能影響的沒有千也有百人。

  眾人進了鋪子中,都是看在蔣氏面子上來的,這些花花草草是那些個大老爺們的嗜好,她們打算花點銀子買幾盆回去,當作捧場就是,再說她們一個個都是有身分的,也上了年紀了,哪可能真滿店走的打量,誰知纂兒早有準備,讓人把盆景和盆栽利用輪軌展示,不只活潑生動,盆景樣式多變,利用盆器造出一幅景來,孕育景色於盆中。

  一棵棵蘊天地景色於眼前的植物露出扭曲的樹根,這是奇異,是種創新,也是她們沒有見過的美。

  「別說我們家那幾位爺看了會喜歡,我這老婆子看著每一盆也都愛得很,我竟選不出來了。」都是各有講究的人,看著每一盆都是精品的盆栽,貴夫人和那些爺兒們都嘖嘖稱奇。  

  一盆端得上檯面的盆景絕不是三兩年就能成的,尤其他們這些出身大富大貴之家的,對這些觀賞的玩意更加挑剔。

  對他們來說,從來都不是錢的問題,也不是自己看著好,而是能不能在同好的同儕裡得到羨慕的眼光。

  身為人妻,在朝堂上使不上力,私底下這些卻能幫得上忙,所以看著纂兒使喚人用軌道推車供她們挑選的盆栽和盆景,從漫不經心到張了雪亮的眼瞧了又瞧,改變不過是瞬間的事。

  這會兒給蔣氏做面子的成分少了,是真心看上纂兒做出來的各款盆栽盆景。

  一旦看上眼,這些貴夫人銀子給得非常爽快,吆喝著下人把東西抬上車,又向蔣氏約好幾時再碰面,這才告辭。

  纂兒一直忙到把所有人都送走,只剩下蔣氏,腳都有些軟了。

  她讓人給蔣氏重換了一盞茶,親自給她送過去。

  「難得大夥能看上眼,要是沒有老夫人的推薦,纂兒今天就要丟大臉了。」

  蔣氏低著頭,端起茶盞,略略抿了一口。「要是你的盆栽上不了檯面,得不到貴人青眼,我做這個出頭鳥也沒用。」

  「纂兒出來做生意到底是生疏得很,還請老夫人多教我。」

  「做生意的事我懶得摻和,這些生意經去問你巽哥哥,我乏了,就先走了。」幫她做了起頭,接下來是好是壞,得看丫頭自己的能耐了。

  「我送您。」

  纂兒送走了蔣氏,她前腳馬車剛走,二房錢氏帶著聞昀瑤也來了,期間還有幾個零星散客,雖然沒能做上大筆的交易,也有幾兩銀子的進帳,纂兒和未央忙得腳不沾地。

  至於錢氏看中一株稀世劍湖蘭,此蘭花開似菊,又稱劍湖菊,透明晶亮的水晶嘴上布滿紫色斑點,整體葉形宛如群龍漫舞,氣勢古樸雄渾,花朵全開的時候會開成最佳的牡丹瓣,雍容華貴。

  這株幽谷佳麗的姿容一現世,幾乎進鋪子裡的人都為之驚嘆連連,但是沒有人敢下手,因為纂兒開價百萬兩。

  沒有人笑她痴人說夢,家中有愛蘭者,就算女人家不是此道中人,也能看出一些門道來,這劍湖菊可是歷代幾近絕跡的花啊!

  錢氏和那些貴夫人一樣,知道蘭花的天價之後,深深吸了口氣,放棄了。

  她只是看著女兒的面子來充個數兒,沒必要和銀子過不去。

  纂兒和聞昀瑤一面陪著錢氏看花,一邊說悄悄話,對於纂兒能開鋪子,聞昀瑤簡直替她高興到不知如何是好。

  纂兒也曾有意要拉她一把的,只可惜,她沒這方面的天份。

  錢氏精打細算,買了盆墨蘭,價錢不便宜也不算貴,既不傷荷包,又替女兒做了面子。

  纂兒說是自家人,照著原價打對折,幾乎是半買半相送了。

  聞昀瑤很不好意思,她這娘看著懦弱,被大伯母吃得死死的,對父親那些姨娘也是一籌莫展,但只要事關銀子,她可就計較了,於是聞昀瑤拉著纂兒,小小聲的道:「等回去我再把差的補給你。」

  「妹妹說什麼呢,我這些花草哪株沒有你一份功勞?莫非你是要我給你開工錢?」聞昀瑤這些年沒少來花房幫忙,她一個千金小姐,能做的雖然很有限,但努力學習,這才是最令纂兒感動的。

  更何況她還說動了錢氏來花錢,買這個家裡多到都快成為雜草的東西——蔣氏愛花是出了名的,府裡的花房佔了好幾畝地,各房想要什麼盆景花草沒有,只要吩咐一下,花匠就算絞盡腦汁也會呈上去,花錢來買自家人東西,這不腦袋壞了是什麼?

  錢氏雖然叨念,可她也知道這些年在老夫人面前,纂兒沒少明著暗著幫自家女兒露臉,女兒因為和她在一起,明顯開朗活潑許多,單就這些她對纂兒已是萬分感激。

  聞巽是最後來的一個,他帶了兩個年逾花甲的老翁。

  一位是蘭花會的會長,一位是在蘭界聲名遠播的巨子。

  他們也用不著纂兒招呼,對他們而言,他們是看在聞巽的邀約而來,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兩人自是不會把一個小丫頭當一回事。

  兩人摸著山羊鬍子和美髯,屏氣凝神的對著劍湖蘭看了又看,吸氣又吐氣,揉眼又瞪眼,山羊鬍的蘭花會長還拿出一個用水晶石磨製的透鏡細細打量,就只差沒把鼻子眼睛全黏到上頭去。

  這兩位老人家沒問題吧?纂兒指指自己的腦袋瓜子,用口形無聲問向聞巽。

  「別管他們,讓他們自己去瞧,他們只要看到蘭花就是那副德性。」聞巽對這兩人渾不在意,徑自吩咐阿茶去給他泡茶。

  可以說,如今除了涉水跟在聞巽邊,為他出策謀劃,以前在竹屋的那些人又回到纂兒的身邊。

  瞧,那邊流火師父亦步亦趨的跟著未央吵嘴,一個嫌對方粗魯,怕他弄壞細緻嬌嫩的花草,一個直嘀咕,不過就是長相比他稍微長得堪看,要對客人賣笑,他還不會嗎?

  要未央說,客人要是看到流火那模樣不奪門而出才怪,光是那把鬍子就夠瘮人的了。

  「你也坐下來歇口氣吧,客人來了,阿茶他們自然會招呼。」

  聞巽把自己的茶遞給纂兒,她也老實不客氣的接過來就喝。

  彼此間的舉動非常自然,聞巽見她喝完一盅,又滿上,然後拿了塊米糕給她。

  纂兒三兩口就吃完了,舔舔手指,有些意猶未盡,她為了這天鋪子要開張,緊張得覺沒睡好,早飯也吃沒兩口,送走好幾批客人後,看見進帳,這心一安下來,腹中就開始鳴鼓了。

  她一邊瞄著客人,一邊只要聞巽遞過來什麼,她都往嘴裡送,吃了不知多少,回過味來,紅糖麻糬、千層甜糕、桂圓米糕、棗泥紅豆酥、芝麻空心巧果、綠豆鍋餅,還有米糕,全部都是甜食。

  「我想吃鹹的。」

  「乾炸酸溜馬鈴薯塊,好嗎?」

  她回過神來,慢慢瞠大了眼。「你到底跑了多少地方?」

  芬芳齋的千層甜糕,萬味坊的芝麻空心巧果,張記的綠豆鍋餅,還有還有其它她吃進肚子裡的甜食,都是各家知名的招牌,他到底跑了多少地方替她張羅這些?

  「看來你真的是餓了,腦袋不管用,你忘了我手上那麼多,隨便派幾個出去就可以了,用得著我親自出馬嗎?」

  「我這不是一心都掛在鋪子裡了?」見他態度自然,語帶調侃,纂兒露出一個不好意思的笑容,「你也吃一點吧。」

  「我不吃甜食的,只有你這隻螞蟻嗜甜。」聞巽被她可愛的模樣看得心頭發燙,原本不動如山的心忽地蕩漾了起來,他緊握了下雙拳,強自壓下心裡異常的火熱。

  他的聲音滿是戲謔,纂兒倒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只是那含笑的嗓音讓她心頭微微一跳,不由自主的紅了臉。

  「是是是,我這隻螞蟻還不是你嬌慣出來的。」她的眸子亮得像天上的星。

  「原來是這樣,既然我是罪魁禍首,責無旁貸,只好繼續把螞蟻嬌寵下去嘍!」聞巽說不出真切的感覺,卻又有些說不出的滿足。

  他這好笑又帶著無奈的語氣,讓纂兒的雙頰更熱燙了。「養螞蟻,你還真敢說!」

  他笑著回道:「我這叫自信。」

  纂兒沉默片刻,然後輕輕的笑開了。「巽哥哥,謝謝你!」

  要不是有他這堅硬的後台,憑她單薄的基礎還真沒辦法在京城開上鋪子,能在晁京擁有店鋪的要不是京城人士,五、六代人就在這紮根了,要不是就是像聞巽這樣手頭有錢的人。

  他幫上她這一把,真的就很夠了,接下來,她會很珍惜這份基礎,把它當成階梯,穩穩的往上踩,要把園藝鋪開遍整個大晁國。

  「不是跟你說過我們不分彼此,你對我永遠不必道謝,你下次還跟我這麼客氣,我就真的要生氣了。」

  纂兒的眸子閃了閃,笑得更歡了。

  「過去吧,客人在喊了。」聞巽眼中顯現一抹寵溺,故意忽略心中的異樣。

  「巽哥哥就自便了喔。」纂兒丟下話,奔向兩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了半天的蘭花專業人士。

  聞巽的笑容始終沒有收起來,他低首就茶碗,眼角餘光瞄到蘭花會長宋大老爺一張臉拉得老長,用粗嗄的聲音說道——
  「你……就是店老闆?」一個丫頭片子?這是江山代有才人出,還是他落伍了?  

*             *             *

  美髯公陳大老爺不像宋老頭這麼墨守成規,誰說能當老闆充掌櫃的就非要一把年紀不行?年紀大也不見得閱歷眼界就寬,如果說這丫頭開店只是拿錢出來砸著玩,那位蹺著二郎腿品茶的爺又算什麼回事?

  他可不是那種會隨著丫頭片子為之起舞的人,就算你有三兩三,要讓他陪你上梁山都不可能。

  「丫頭,這株劍湖蘭是你培育出來的?又或者你手底下有能人?可否介紹我們認識認識?我們都不是壞人。」

  壞人會承認自己是壞人嗎?

  雙髻下是婉麗脫俗的姿容,纂兒笑得很溫柔,話卻說得很慢,「老大爺,這劍湖蘭是小女子培育出來的,總共花了我兩年半的時間,另外,我的園子裡還有劍陽蝶、劍湖奇,還有更多荷瓣、梅瓣、蝶瓣等名貴的品種,改日兩位老大爺要有興趣,都有機會一一看見。」

  她掰著手指頭數,宋大老爺和陳大老爺就直吸氣,然後宋大老爺揮手喊停,「丫頭,牛皮吹太大很容易破,戲耍老人家不道德,你這年紀能種出這獨冠群芳的劍湖蘭已經是成就非凡,那些個劍陽蝶、劍湖奇等名貴的品種雖然不若劍湖蘭這麼稀有,可也是只應天上有的東西……先不說那些東西,這劍湖蘭你賣不賣?」就算心癢難耐也得一樣樣的來,他本錢再多也無法一下子買下這麼多珍稀的蘭花。

  「老爺子,這劍湖蘭可遇不可求,開價百萬兩並非我獅子大開口,是想阻止一些不真心愛花、品花,利用花草來圖利的人。」她頓了下,笑得更加燦爛。「兩位老爺子不知開價多少?」

  一株奇花,開價多少?

  消息傳出去,不只京城,江南、溫州甚至遠到東北、雲南都有人聞風而來,日日有善詠蘭花的詩人畫家、名人雅士上門,更多的是蘭界的大商人報價求購。

  絡繹不絕的人潮令纂兒頭痛,只得和未央商量後,圈出一塊專門展示劍湖蘭的區域。

  她也不隨便,還未進院,已有了鳥語花香的儒雅之氣,信步於小庭院,處處皆是雅緻景觀。

  她這麼做自然獲得不少好評,那些文人雅士最看重這些,她又讓專人看顧著,隨便觀賞的人如何批評、出價,她只要等待結果就行。

  園藝鋪開張之後,生意是一日好過一日,那些高門大戶的大爺們看見自家夫人帶回來的盆景、盆栽,怎麼看怎麼覺得不夠,親自來到她這裡,東西看上眼,也不問價格,讓人搬了就走,這些個豪門貴族,隨隨便便花幾百兩銀子買個盆景,眼睛可是眨也不眨的啊!

  纂兒雖然忙碌,但是撥著算盤,算了下銀子,臉上的笑容比星星還閃亮,如今的園藝鋪可以很放心的交給未叔,只待月底盤帳的時候她再過來就可以了。

  至於那棵劍湖蘭,最後花落誰家?

  宋大老爺硬是多掏出一萬兩銀子,把從雲南來一撒千金的客人擊退,最終價錢雖然與她估的價有那麼點差距,不過也稱得上天價了,她挺滿意的。

  今年,是個盆滿缽滿的一年。

  闔上賬本,她對這個月的盈餘也是滿意到不行。

  這時,阿茶從外面進來,神情有些奇怪的道:「外頭有位自稱是東家祖母的老夫人,指名要見東家你。」

  東家祖母的老夫人?纂兒好一會兒才意會過來對方可能是誰。

  她知道那家子人不會這麼輕易的放過自己,不過連高高在上的祖母都親自過來了,看來這微生府二房的嫡孫果然矜貴。

  人是不能比的,她心裡沒有任何怨慰之氣,真的不是她心胸寬大,絲毫不介意那家人對她的態度和利用,而是生氣之後,只會讓自己的心情更不好。

  微生府那家子的糟心事,聞巽都跟她說了,他們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欺她勢弱,欺她沒爹沒娘、沒有兄弟姊妹,所以她活該隨他們捏扁搓圓?

  阿茶沒有注意到纂兒眸中湧動的暗潮,她放下算盤,起身迎了出去。

  廳堂上坐著一位身形福態,眉眼神態都透著幾分精明勁兒的老太太,靳氏和另外一名年輕少女分侍左右。

  三人眉眼間都有那麼幾分神似,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瞧著她出來,三人的眼珠子都一副長到南天門去了的模樣。

  纂兒揀了張椅子坐了下來,笑得很諷刺,這是做什麼呢?到別人的地盤來擺臉色給別人看,看起來老的小的腦子都進水了。

  靳氏畢竟和纂兒打過一次交道,嘗過她油鹽不進的臭脾氣,要是一開始就惹惱這死丫頭,想把人帶回去就更難了,於是她對纂兒說道:「纂兒,過來見見你祖母,她老人家身子一爽利幾分,就說一定要親自來接你回去,你瞧她有多看重你。」

  纂兒皮笑肉不笑,老大的一頂帽子扣上來,真不怕壓死人,一個晚輩讓長輩三催四請不回去,如今還出動了老太君,她再不給臉面,消息傳出去,外頭那些閒來沒事只盯著別人家事的人,吐幾口口水就會把她淹沒。

  但是,她從小這種話會少聽嗎?指著她鼻子罵的人會少嗎?倘若她一直介意這些加諸在身上的辱罵言詞,恐怕早就活不下去了。

  她的心如今能鍛煉得無比強大,看來都得回過來頭感謝這位老太太。

  微生老夫人一雙眼像鷹隼似的緊瞅著纂兒,這模樣,就是她娘親的翻版,活生生的狐媚子,把她原來孝順的兒子迷得連她的話都不聽了,要不是那蹄子,怎麼會發生後來那麼多的事?

  一看見這張相似的臉,她一肚子火氣就騰騰的往上冒,表情越發不善。

  不過看她在輔國公府混得還不錯,玫瑰紅光素緞子鑲邊的白碾光絹挑線裙子,料子薄透細軟,髮髻綴著幾朵鑲各色寶石的寶石花,這模樣、這打扮,要是送到英國公去,必然不會被挑刺。

  纂兒淡淡見了禮,讓人奉了茶,這才開口問道:「不知道幾位前來是要看花草盆景,還是另有他事?」

  「纂兒,你怎麼說得這麼見外,嬸母不是說了,祖母來接你回家去,上回你嫌嬸母的誠意不夠,這回我連你堂妹都一併帶來了,誠意可夠了吧?」靳氏方才可把園藝鋪打量個夠,這麼一家鋪子,這丫頭說開就開,要是能把這丫頭掌握在手裡,這鋪子遲早也會是她的。 微生明珠看著眉目始終冰冷的纂兒和一頭熱的母親,眉頭就擰了。

  這倒霉鬼居然長得比她還要漂亮,她以為寄人籬下,別人吃剩用剩的才能輪到她,這樣的日子能好到哪去,沒想到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她咬緊了牙,放在袖子裡的雙手扭了起來,她脾氣不好,但是,脾氣再暴躁她也知道目前有求於人,她死死的壓下自己的大小姐脾氣,神情卻因此露出更多的冷淡和不屑。

  纂兒對於她們打量的眼光同樣無感,依舊淡淡的道:「這位夫人,上回你到國公府時,纂兒就已經重申過纂兒無父無母,從小便是孤兒,承蒙聞老夫人不嫌棄,收留我在府裡得一口飯吃,夫人說的返家一事,真的讓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我一再的說,要是夫人還沒聽明白,那就趕緊回家請個大夫瞧瞧,耽誤了身子可就不好了。」

  靳氏一口老血差點沒吐出來。這說的是人話嗎?這個死丫頭,給她梯子就往上爬了!

  「你這沒家教的臭丫頭,沒有人教導你如何對長輩恭敬說話嗎?」

  「還真的沒有,不是說了,纂兒從小無父無母,哪來的教養?」

  靳氏氣得全身發顫,額際的青筋一條條全浮了起來,她指著纂兒,都忍不住結巴了,「你、你……你這剋死爹娘的掃把星,我今天不代替你爹娘教訓你,我不甘心……」

  微生老夫人龍頭拐杖一杵地,截斷了靳氏的話。

  這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跟一個丫頭片子吵架,傳出去像什麼話?

  「今天不管你紅口白牙說自己是孤兒也好,不願意同我們回去也罷,我是你的祖母,我讓你回去你就得跟著我回去。」

  纂兒冷笑,這些人打著她親人的旗幟來到這裡,沒半句溫暖的關心,開口閉口就是逼她回家,什麼家人都沒有了的家,還是家嗎?

  這些人,沒一個聽得懂人話的,真是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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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17-7-1 07:0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7-6 10:19 PM 編輯

【第十三章】 滴血認親

  纂兒裊裊婷婷的起身,「我還有生意要忙,老夫人要是說來說去都是這一套,恕我少陪。」

  她脾氣再好,也禁不起這些人這麼搓磨,直覺得腦袋都要爆掉了。

  「你這忤逆不肖的臭丫頭,竟敢連我的話也不聽!」

  微生老夫人脾氣最是暴躁,本就對纂兒沒抱什麼好感,加上之前聽靳氏回去哭訴了一番,對纂兒的印象只有更壞,來到這裡,見纂兒連一句祖母也不肯叫,心裡那個火氣是蹭蹭的直衝腦門,來之前想對她說兩句軟話的心早不知跑哪兒去了。

  纂兒垂著眼簾,用力壓下想破口大罵的怒火,一開口,語氣平靜得連她自己也驚訝,「老夫人還不許纂兒說實話了,我是沒家教,生下來也沒人教我要如何恭敬長上、愛護弱小,母慈跟著才是子孝,母不慈,哪來的孝?至於忤逆,老夫人,您開口閉口長輩,我既是您的親孫女,又為何會無緣無故的流落在外?您一身榮華富貴,我卻連飯都吃不上一口,差點餓死在路邊,如今您卻硬是要我跟你回府,憑什麼?你到底把自己當誰呢?」

  微生老夫人被她說得語塞,氣得用拐杖直杵著地。

  她不由得懷疑這丫頭抵死不肯跟她們走,難道是聽到了什麼風聲?

  不可能,那件事她可是下了死令,誰敢透露出去半句,誰就給她滾出去微生府,她的命令向來沒有人敢違逆。

  一想到這裡,她又擺出老夫人的派頭,指著纂兒的鼻子,也不管什麼慈祥和藹的形象了,「好你個伶牙俐齒的丫頭,果然就像你嬸母說的,目中無人,狂妄傲慢,既然你百般不願,那我也用不著再跟你多費唇舌,來人!把這死丫頭給我綁回去!」

  她唯我獨尊習慣了,脾氣一上來,管什麼有求於人,管什麼好言好語,先把人搶回去剪了她的巧舌再說。

  「天子腳下,老夫人未免太目無王法了。」纂兒眼底閃過凌厲的寒意。

  「我就是王……」

  可是最後這個「法」字被靳氏驚恐的用手給死死遮住。

  這種話是能說的嗎?我的老佛爺,您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人家的鋪子,來來去去都是眼珠和耳朵,話要這般傳出去,微生府可要為之陪葬的,他們家正在風雨飄搖之際,禁不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

  微生老夫人是靳氏的姑母,就算再生氣,也不會對自己怎樣,靳氏才敢那麼大膽的捂了老夫人的嘴。

  微生老夫人也知道自己失言,訕訕的扯掉靳氏的手,雙眼瞪著纂兒,面露狠色。

  纂兒心想,要不是靳氏攔著,她那把拐杖怕是早就從她腦袋瓜子敲下去了。

  靳氏轉過頭來,暗中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擠出兩滴淚,哽咽道:「我知道好侄女對我這嬸母印象不好,畢竟你娘一過世,我就取代了她的位置,但是魏國公府是名門世家,不能連個掌中饋、主持大局的人都沒有,當初把你送走,是我們想法一時偏差,這不是你給家裡招來了許多禍事,沒辦法嘛,如今我們想把你帶回去,就是在設法補救啊!」

  微生明珠忍不住猛翻白眼,甕聲甕氣地道:「娘,別跟她說那麼多,我們好心好意替她尋了一門好親事,機會難逢的貴親,能從我們府中嫁出去,她可是三輩子燒了高香才有的際遇,隨她愛要不要,你們跟她囉唆這麼多,何必?」

  她已經失去耐性了,喊道:「來人,你們都是死人嗎?沒聽到老祖宗的話,把人綁回去再說,到時看她還倔個什麼勁!」

  微生明珠能得老夫人喜愛,很大部分原因就是她的性子和老夫人極為酷似,被嬌慣得連她父親也管不動,行事作風張狂跋扈,肆無忌憚,家中下人只要聽到她的聲音,莫不抱頭鼠竄,有多遠躲多遠。

  她向來過得痛快,近日卻為了闖禍的哥哥頭痛得要命,她一個嬌嬌女,絕不要為了那隻會花天酒地的兄長賠上自己一生的幸福!

  因此,母親和祖母提出要把大房那個女兒找回來,來個移花接木,她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只要不讓她嫁給那個廢人,誰去嫁他她都沒意見。

  纂兒對這極品一家子除了佩服得五體投地,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光天化日登堂入室的想綁架,此舉和強盜土匪無異,而且她們是眼睛脫窗,沒看到流火師父和店裡面這麼多夥計嗎?還是在她們眼中他們都只是擺設?

  跟這樣的人她連周旋都懶,冷冷的吩咐,「阿茶,送客!」

  「哼,想攆我們走?!」微生老夫人覺得大受侮辱,而且侮辱她的還是她的嫡親孫女,她霍地站起來,氣得臉皮一陣青一陣白,嘴角直顫抖。「我今天就是拚著老臉皮不要,也不能讓你這小娼婦在外頭給我微生家丟臉,來人,還不趕緊死進來逮人!」她這是豁出去了,要不是礙於身分,她早衝上前甩纂兒兩個巴掌了。

  她還罵靳氏一點小事都辦不好,得自己親自出馬,這會子碰上纂兒這糞坑裡的臭石頭,終於知道靳氏為什麼回去以後會又氣又哭的一把鼻涕一把一眼淚了。

  最近她為了嫡孫的事,整日吃不下睡不好,火氣冒得嘴邊全長了瘡,耐心這種東西她本來就少,又遇到纂兒這麼個不省心的,把她僅存的耐性折磨得一滴不剩,她一張老臉陰得能滴水,發飆了。

  纂兒受不了的搖搖頭,也不知道誰給誰丟臉。

  她那做派,不分青紅皂白,不問是非黑白,她老爹有這樣的娘,難怪一成家就想出來自己立業,半點不想沾微生家的一分一毫,想想真替他悲哀。

  鋪的地板幸好尚稱堅實,禁得起老太太煙火味衝天的使勁敲打,幾個身材魁梧家丁護院打扮的漢子闖了進來,作勢就要把纂兒帶走,微生家三人的嘴角還來不及上揚,原本在屋後小院泡茶的流火未央小忠帶著好幾個夥計全衝了出來。

  不到一個噴嚏時間,微生家的人全軍覆沒。

  流火拍拍手,呸,想砸店?也不看看這丫頭是誰罩著的!他喚來阿茶和小忠把人給捆了。

  微生老夫人等三人從一開始的得意,嚇得縮成了鵪鶉。

  「這沒王法了,強盜啊!打人啊!」

  這還真是打人的喊救人了,流火不屑地呸了一聲,「嘴巴不乾不淨的臭老太婆,老子從不打女人,不過我正在考慮要不要為了你這臭嘴的老女人破戒!」

  微生老夫人的身子一顫,駭得差點尿褲子,直喊道:「粗鄙!低賤!」

  娘的,這是沒遇過惡人,流火滿肚子火氣直往上竄,伸手抓起一旁夥計手中的抹布,就想往老太太嘴裡塞,這時簾子一動,穿著一襲青蓮色閃緞袍衣,如展翼,如踩著樂曲穿越月光而來的聞巽,讓他硬生生把手給收了回來。

  聞巽向著三個女人走過來,流星闊步,玉樹臨風。

  微生明珠重重倒抽了口氣,看得恍惚,看得雙眸如星,雙頰映出宛如煙花的緋紅,她瞧見聞巽的眼光從她臉上掠過,猛然一驚,飛快的整理起自己一塵不染的新衣,早知道今天該挑那整套從上到下簇新的衣裙,而不是這套裡舊外新的。

  「老夫人。」聞巽態度端正的向微生老夫人執晚輩禮,對靳氏和微生明珠只是很簡單的點頭。

  本朝少數的三家國公府,人臣的頂端,同在京裡頭都是久遠沉厚的世家,但總的來說,來往並不緊密,各自有各自交往的人家,也就是說,就算是人臣頂端也有三六九等之分。

  「你是……」聞巽的容貌和去世的聞老國公有七分相似,但比那個老頭子又更加出色。

  「聞家大房的老麼?」

  「在下聞巽。」

  「果然是人中龍鳳,更勝你祖父幾分。」

  「老夫人過獎了。」

  微生明珠搶上前道:「聞公子,我姓微生,閨名明珠。」她仰臉看著聞巽,嬌怯怯的屈膝見禮。

  近著看,更能看清楚這位聞府三爺眉若墨染,鬢如刀裁,目如春水,唇似點朱,貴氣逼人,她長那麼大沒見過這麼貴氣逼人又俊俏的人物,只一眼就傻了。

  她難掩激動,這可是京裡有名的俊傑,今年剛滿二十,還未成親,府中也沒有通房妾室那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人品出眾不說,生意之大,聽說就連東、西鄰國也買他的帳。  

  銀子賺得多,容貌又不一般,是多少姑娘家夢寐以求的夫婿,能賺錢是好事,也是壞事,她們這樣的世家就絕對不會允許她下嫁一個商賈,不過這一點完全不妨礙她欣賞他。

  聞巽目不斜視,神情淡漠。

  微生明珠羞答答的揪著帕子,沒看見他視若無睹的神情。

  「珠兒!」畢竟是人家的母親,靳氏瞥了瞥女兒那明亮得不尋常的眼睛,怕她失態,從裙下輕輕踢了她一腳。

  母親那一腳,微生明珠根本不在意,她心裡有她的盤算。

  她模樣不差,出身良好,正值花樣年華,要她為了那個沒用的哥哥犠牲自己去嫁給王正農那個紈褲,她更願意嫁一個容貌與她匹配、有錢、後院乾淨的男人,比較起來,這位公子壓根就把王正農那殘廢甩出八條街外了。

  他是她的浮木,她得抓住他才能活命。

  要是祖母拿纂兒那賤婢沒辦法,要她去填,她還不如先替自己找好後路,那個哥哥只會跟她伸手要錢,她房裡貴重值錢的玩意差不多都被他賣光了,這種哥哥活該被官府抓去,再也不要放出來最好。

  「我家珠兒向來驕縱,還請聞三爺見諒。」若是一個尋常的商賈是沒什麼好套近乎的,不過這聞府大房的麼兒很不一樣,聽說他人脈四通八達,上至公子王孫,下至江湖人物,就連府裡那幾個爺兒們也常常在嗟嘆,說要是能拉上這位聞爺的一條下線就吃喝不愁了。

  「女兒通常是母親的鏡子。」聞巽沒頭沒腦的說了句。

  母親是什麼做派,養出來的女兒也就什麼做派,生在仕宦之家,打扮是貴女外皮,內裡卻是伶人味。

  靳氏回過味來,大怒,這是諷刺她的出身嗎?

  沒錯,她出身差,可她從不承認,落魄的娘家,沒出息的兄弟,沉溺吃喝嫖賭的父母,被賣進煙花樓的她,要不是自己做了諸多手腳,抹平過去的一切,哪可能攀上姑母這棵大樹,嫁進微生府?

  她把爹娘和兄弟都遠遠地送走了,對外編了個藉口,他是怎麼知道的?

  「婦人才疏學淺,聽不懂聞三爺的意思。」

  「夫人不用當真,我也只是玩笑話。」

  靳氏瞄向仍舊蠢蠢欲動的女兒,給她投過去一記警告的眼色。

  微生明珠雖然不知道一向疼她的娘親為什麼拉下臉來,不過,說疼她?那是在哥哥沒出事的前提下,這一出岔子,不就想把她賣了?

  她退後了一步,閃爍不明的眼中飄過一抹嘲諷。

  聞巽不再理會那對母女,清淡如水的向微生老夫人道:「老夫人,令孫發生那樣的憾事,我能明白您急著想把走失多年的孫女找回去的急切,只是……」他的唇微微地勾起,「纂兒並不是你的孫女,您尋錯人了。」

  微生老夫人的小豆眼飄過一抹錯愕,原以為可以把李代桃僵的事辦得神鬼不知,沒想到她下死令封鎖的消息還是洩漏了出去,這些該死的人,竟敢壞了她的事!

  「四年前聞公子放出的消息可不是這麼說的,如今老婆子上門要人,你卻矢口否認,這是把老婆子我當猴耍呢!」

  「老夫人此言差矣,晚輩從來沒說過你微生府的閨女在我聞府,又,如果老夫人真金白銀的確信纂兒就是您失散多年的孫女,四年前聽到了孫女尋獲的消息,為什麼不來?偏偏拖了這麼久的時間才登門,真令人不想偏了都不行。」

  聞巽讓結隱閣給纂兒安排了一段完整的經歷,包括她的祖父三代、家世等等,用來混淆微生府的視線,這一家子就算想查,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來了。

  「我說她是就是,憑她那張和我兒有七、八分相似的臉,我就能說她是我大兒子的閨女!」微生老夫人手指一伸,指著纂兒,抬高下巴,用眼角白了她一眼。

  「老夫人,這樣是說不通的。」聞巽淡淡的又道。

  「我說是就是!」微生老夫人回得理直氣壯。

  輔國公府了不起嗎?也不過與魏國公府平起平坐,這位爺了不起嗎?去了國公府長房三子的頭銜,不過一介平民百姓,想替那丫頭出頭?爭得過她嗎?

  要知道,凡事有了爭議,最後總是位高權重的人說了算。

  「那人證物證?」

  「認祖歸宗是何等大事,你以為我會拿我微生家的血緣遊戲?」不管人證還是物證她都沒有,該死的,都怪她當年一心想把事情做絕,什麼都沒留下,哪裡想得到今天卻給自己找了個大麻煩。

  慢著!她可不是那種無知老婦人,她笑得陰森森,把握十足,她還有後著。「那滴血認親吧,老婆子不信這樣還驗不出來真假。」

  的確是震撼彈,也出乎聞巽意料之外,這老婆子不是什麼省油的燈,但未必這樣就能把他難倒。

  他抬眼看向纂兒,這件事他無法擅自替她做決定。

  幾個人的目光也全落到纂兒的身上。

  纂兒看到聞巽朝自己眨眨眼,這是什麼意思?是讓她答應嗎?

  她本來就想應下的。

  古代的滴血認親沒有科學依據,血液不一定能融合,而非親子關係的血也可能融合,並不可靠。

  「要驗就驗吧。」

  她揮手讓小忠去前堂把其它客人請出去,並送上一盆巴掌大的小盆景為致歉禮,關上店門,貼上告示,說店家有事,休息半天。

  大忠跟了纂兒後,也認了不少字,寫張貼條不是難事。

  「既然雙方都同意,為了避免像方才那樣的爭議,有人說話不算數,不如各自請幾個證人來,老夫人可有異議?」聞巽又提議道。要把事情鬧大,唔,那就鬧大一點。

  「我沒有異議!」為了那個孽障居然要這麼大費周章,也罷,微生老夫人讓靳氏拿著她的帖子去請人了。

  聞巽也讓一元拿了他的帖子去請人。

  纂兒看到微生家的人實在噁心,讓夥計上了茶水後,就把人晾在大堂,自己穿過小小的垂花門,退入後院。

  她轉身走人時,還聽得見微生老夫人呸呸的道——「沒規沒矩沒尊沒卑好壞不分沒人教養胡亂歪長的丫頭,要是在我身邊好好教養,哪會這樣……」

  「姑娘!」香淳追上來,看她面色不豫,急急的問「姑娘,到底怎麼了?」

  纂兒搖頭,「沒事,我只是不想待在那裡和那些人大眼瞪小眼。」

  那些人口口聲聲說是姑娘的親人,想把姑娘接回去,可為什麼讓姑娘這麼難過?能回到親人身邊不是件該高興的事嗎?

  「姑娘想去哪兒?」

  園藝鋪的後院就這麼大,她能去哪兒?不過就是想避開那些人,好好的喘口氣。

  是的,喘息很重要,當她快喘不過氣來的時候,不知道會對著那家子說出什麼難聽的話。

  「我看看天空,透透氣。」她坐在院子裡唯二的石椅上,真的就那樣望著只有幾片雲絮的天際。

  天空很小,因為被院牆隔著,只有離開這裡,才能看見更遼闊無垠的天際。

  微生家就像這院子的幾堵牆,壓得她心亂如麻,但是她能去哪裡?憑什麼她要為了那些人離開?她們又憑什麼改變她的人生?

  如果她跟著那些人回去,那才真是滑稽又可笑了。

  「你在想什麼?想得這麼專心。」就連他疾步進來她都沒發現。

  「巽哥哥。」

  香淳方才看著姑娘一動不動的真擔心,她這才想起來姑娘只要和三爺一起總是嘻嘻笑,無憂無慮,她便去把三爺找來了。

  果然,姑娘見到三爺,又活了過來。

  「我聽香淳說你打一進來就直發呆。」聞巽在對面的石椅坐下。

  香淳連忙去泡茶,端瓜果點心,接著識趣的退開了。

  「是為了外頭那幾人心煩?」聞巽遞了顆大甜棗給她,自己也挑了一顆吃了起來。

  「我就是覺得悶,原來這世間多得是聽不懂人話的人。」她不想回去,不回去、不回去……那些人沒一個聽懂她的陳述。

  看見他喀啦喀啦的咬著棗子,纂兒也咬了一大口,嗯,甜,然後三兩口把一個甜棗給吃了乾淨。

  她沒有隨手把棗核扔了,放在一方帕子裡,把果核收集起來,就能培植出好看的小盆景。

  「正常,許多人都只挑對自己有利的話聽,別人的話對他們來講不過就是耳邊風。」 

        纂兒在心裡嘆了口氣。

  「我現在是她們眼裡的微生纂兒,她們極需我回去,我說什麼她們都不會信的,她們根本就不在意我是誰,只要我是她們認定的那個人就行了,所以那滴血認親做不做都無所謂。」

  「也不能這麼說,滴血認親這事還是得做的。」聞巽的嘴邊掛著一絲淺笑,白牙在日光下像一排碎玉,閃爍著光芒。

  「聽起來……你似乎很有把握?」

  「到時候你看著就是了。」

  「既然巽哥哥這麼說,我也不想了,我真的懶得想這些,我現在只在乎怎麼把我的鋪子開遍大晁,讓自己富甲天下。」

  「富甲天下,那你得養我了。」

  「那有什麼問題!」

  「在那之前,先讓我問你件事兒。」聞巽看著她,目光幽深如黑海。

  「你問啊,我們之間有什麼不能說的?」

  「微生老夫人算是間接害死你爹娘的人,這仇,你要報嗎?」

  纂兒方才好不容易找回來的輕快又沒了,她皺了皺眉頭,過了半晌才淡淡說道:「在我獲知自己身世之前,我的確沒想過要報仇,如今這局面,我更不想了,我爹我娘算是我重要的人吧?可對我重要的人都已經死了,報了仇又有什麼用?不如好好的活著,看著那些人造了孽,如何自相踐踏和自相殘殺還比較痛快。」

  在她以為,扶養她長大的元婆子再差勁,對原主來說還是有一口飯、一件衣服的恩情,雖然那孩子終究是走了,但是她穿越過來借用了人家的身體,也替原主感念這份恩情,所以她好好的替元婆子舉行了喪禮,還了恩情。

  至於她那些個極品家人,干她什麼事!

  「我明白你的意思,人的一生這麼短,要是被復仇給蒙蔽,就算將來復了仇,也不快樂,或許還要活在龐大的陰影下,這筆生意不划算。」

  纂兒嗯了聲,還是她的巽哥哥懂她。

  「那麼接下來你什麼都別說,什麼也別管,看我的就是了。」有些人事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她搖搖頭。「這件事我想自己解決的,沒道理把你拖累了。」老是靠她的巽哥哥,她會不會太沒用了?

  「你是在解決啊!」

  纂兒張嘴又閉上,重複了幾回,終究沒有說話,她承認他說得對,她雖然不是自己獨立解決,但她確實是在解決問題了。

  如果不是無路可退,無人可以倚靠,誰願意只要遇到事這樣銅心鐵膽?

  但是,凡事都靠她巽哥哥,要是哪天他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家庭,再也顧不上她了,她怎麼辦?

  在權貴多如牛毛的京城,相較於聞巽只請來一位看起來溫文儒雅的老學士,微生老夫人搬來了好幾個人。

  唔,瞧著地位都不低,在京裡就算不是喊水會結凍的人物,也都有頭有臉。

  不過,等他們一看到那位老學士,表情就有那麼點不自在,趕緊起身讓座,主次都還未分好,聞巽出來了,這下子他們連坐都猶豫了。

  不是說來充個和事佬嗎?明大學士在場,怎麼這位爺也在?今天究竟出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不由得他們這麼想,明大學士乃三朝元老,兩朝帝師,他的門生子弟遍布整個大晁國,向來隱居不出,直到幾年前皇帝陛下還親自去請他出仕,指導東宮太子,但是他推辭了,他說江山代有才人出,他垂垂老矣,不管事,也管不了了,但是皇上仍舊請他推薦人才,這才回了宮。

  人人都在觀望他不知道會推薦什麼人才進宮協助太子,他卻悄無消息多年,皇上沒敢催,他老人家也當沒這回事。

  這是比耐心呢。

  連皇上都敢拒絕的人,怎麼會在這裡?

  這些人中有幾人,年少時曾遠遠聽過明大學士講課,明大學士的課是這麼好聽的嗎?地位不夠,才學不足,就算擠破頭也進不去課堂,花了這麼多錢,百般動用人情,也就只有聽一堂課的緣分,但已是受益良多,足用半生。

  因此,惴惴不安了。

  因幾分人情而來,怕是來錯了。

  「今天請諸位過來,事情的原委兩方家中下人想必都在路上告知了諸位大人,所以我也不再重複,只是請各位大爺做公平的人證。」聞巽拱手作揖,便讓一元捧上一隻乾淨的碗,放在事先擺好的長凳上。

  微生老夫人怕聞巽弄鬼,也讓她的人備了一隻碗,因此長凳上放了兩個碗。

  「姑娘,你怕疼嗎?要是怕,香淳替姑娘去扎針。」香淳義憤填膺,悄悄的對著纂兒說道。

  「這種針沒法兒替的,我不怕疼,當蚊子咬就是了。」就算把指頭扎滿針才能擺脫這家人,她都願意。

  對於自己無法代替姑娘扎針,香淳表情遺憾。

  纂兒和微生老夫人各自上前,滴了兩滴血在兩個碗中。

  幾個請來的證人都看著碗,結果兩滴血只是在碗中晃蕩,根本無法融合在一起。

  微生老夫人難以置信的尖聲叫道:「我不信、我不信!這其中一定有鬼!」

  纂兒則是大大的鬆了一口氣,懸了半天的心終於放下,不再覺得呼吸困難,可是緩過情緒後,她不禁感到困惑,為什麼會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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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17-7-1 07:0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7-6 10:19 PM 編輯

【第十四章】 成為太子太傅

  因為微生拓有次酩酊大醉,曾酒後吐真言,告訴聞巽他不是微生老夫人的親生兒子,是老國公的外室所生,因為與老夫人成親多年,皆無所出,才把他領回去,不料沒幾年,他稱做母親的那個女人卻接連生了兩個弟弟和妹妹,他從獨寵的地位一落千丈,無人聞問。

  老國公當時身體已經不好,對他是有心無力。

  他一直在國公府熬到成親,心中不是沒有盤算的,多了兩個弟弟,也就是說,國公府的一切將來不會有他的份,他和新婚妻子商量,別人能白手起家,他身體健康,還有一身武藝,憑什麼他不能?他想闖出一番局面,讓妻子為他榮耀,因此毅然割捨了剛新婚沒多久的小妻子出外打拚。

  當時他就知道妻子已經有孕在身,可多年來因為任務在身不得返家一見,壓根不知對老夫人來說,大媳婦肚子裡這個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是來分家產的,不能留。

  靳氏和二媳婦小靳氏串成一氣,對大媳婦諸般苛刻,沒有丈夫在身邊的女人面對的是刻薄的婆婆,別有心機的妯娌,她有多難,有多小心翼翼才護住了肚子裡的胎兒。

  她以為只要把孩子生出來就沒事了,哪裡知道惡婆婆趁她生產、一腳跨在鬼門關的時候,扯下彌天大謊,說微生拓出了意外,人已經死在外頭。

  她大受打擊,耗盡心血,拚命產下了女兒,自己卻血崩而亡。

  這些個後宅的陰私,聞巽本來不屑一顧,多少女人守著後宅,只著墨在勾心鬥角上頭,尤其世族大家的水更深更臭更黑,但是事情牽扯到纂兒,他沒辦法再無動於衷,他讓人著手去查,而且往細裡查,只有纂兒好,他才會好,至於手段什麼的,一點都不重要。

  微生老夫人以為他不知道她讓人在碗裡加了明礬,想動手腳嗎?在水裡化入明礬,甭管是什麼人的血都能融合,這等雕蟲小技他一眼就看穿她想打什麼主意。

  明礬他叫人扣下,碗裡的水就是普普通通的水,微生老夫人說不服,那水定有問題,明大學士便出聲讓他的人去外頭取水來,這下,她總不能再指控明大學士弄鬼。

  事已至此,微生老夫人灰溜溜的離開了,那惡毒的目光狠狠的剜著纂兒,好像她壞了她什麼大事一般,可又觸到聞巽雪亮的眸光,宛如自己做的黑心事全攤在眼前,什麼都不敢吱聲了。

  「既然事情了了,聞家小子,你就送送我這老頭吧。」明大學士背著手,招呼了聞巽就往外走。

  聞巽隨即跟上。

  明家的馬車就在外頭,小廝已經放好車凳就等主子上車。

  明大學士蹙了蹙雪白的長眉,上上下下打量著聞巽,雙眼閃著精光,「你答應我的事可不許再拖。」

  「我既然允諾,自然不會反悔。」聞巽眉毛一挑。

  「是嗎?也不知道之前說話不算話的人是誰。」那個道貌岸然、人人景仰的學者,到了聞巽面前卻好像揭了層皮,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是誰說說話一定要算話的?是你這為老不尊的欺我當時年紀小,騙我和太子玩……這些年你只要見上我的面就念上一回,都多少年前的老黃曆了?」就知道找這老頭子出馬,代價一定不便宜,瞧瞧,這不是一轉頭就討要了?

  「讓你去給東宮太子當太傅,人家當這是天上掉下來的榮耀,你卻避之唯恐不及,你家三兄弟就數你最機敏聰慧,家中本該最有出息的卻去從了商,看來蔣燕燕不只人老了,腦袋也沒年輕時那麼好使了。」

  京裡頭這些個貴人們,說來說去都是親戚,蔣家和明家便是老一輩親上加親,小一輩玩一起,蔣氏可說是明大學士看著長大的,他卻對輔國公府那一筆爛帳非常的不爽。

  聞巽明明是幾個孩子裡最優秀的,做的卻是最卑賤的活兒,最蠢笨的因為佔了嫡長子的名頭,最好的、最大的都由他得。

  他雖然替聞巽感到憤憤不平,但是沒辦法,古來有老來從子的習慣,大多數人家看重長子,而得到最大利益的也是長子,只是相對要付出更多贍養的責任。

  他若不多疼惜他一點,難道靠他那腦袋進了水的娘嗎?呸!

  「我那時年紀小,不管說什麼都難取信於人,你要我去做那位的太傅,皇上那一關就過不了。」找年紀相當的人當太傅,他是太子也不會相信這樣的人能有什麼學問知識,與其花大把力氣取信太子,不如不要。

  「真是好志氣,我明芹綸教出來的學生最好每一個都跟你一樣,這些年過去,你就長知識學問了,足以當人家的太傅,不覺得丟臉了?嗯?」他的嗯聲忽地拔高,差點問到聞巽臉上。

  教到愚笨的學生,當先生的捶心肝,教到這種聰明過頭的,心肝肺都要全捶過一遍還覺得不夠。

  聞巽便是那種聰明好教的孩子,但是太有主見的孩子不肯往安排好的寬闊大道上走,他這當人家夫子的未免有些遺憾。

  可沒想到繞了一圈,他又回過頭來求他了。

  聞巽忽然有些言拙了,「這不就是為了纂兒,只好硬著頭皮請您出面?」

  明芹綸沒看過這樣子的聞巽,都說女大不中留,兒大了不由娘,這引以為傲的學生有了別樣心思,他這老頭子能不促成嗎?況且聞巽這年紀的確該娶妻了。

  「得得得,把你手上的事辦完,來找我,我好帶你去見人。」明芹綸擺擺手,上車了,隨即車簾子一掀,他又探出半顆頭來。「小兔崽子,你要是敢再食言……」他握拳朝他揮了揮,作勢絕不饒他。

  這是要宰了他呀!聞巽無奈的撇唇。

  目送馬車遠去,他回頭看著園藝鋪,裡面那丫頭肯定不知道他為了她,把自己給賣了。

  也罷,換個地方玩也沒什麼不好。

  這些年,他一直分不出手去把結隱閣徹底解散,不加以管束的擺著,可如今,他要和那些官僚打交道,結隱閣的力量就變得相對重要,要和朝堂那些心機深沉的老狐狸共事,身邊豈能一點護身的籌碼也沒有?

  「什麼?」蔣氏手裡的佛珠停在指尖上,佛號也顧不得念了。

  「事情就是孩兒說的這樣。」從園藝鋪回來,聞巽便來到彝秀堂,把發生的事情揀著要緊的說了一遍,其中包括微生府老夫人來索人一事,還有明大學士讓他進東宮一事。

  「你答應他了?」她對微生府那一家子說不上好感,能把人打發了也沒什麼不好,纂兒要是真的回去,她的好日子也算是到頭了,至於東宮太傅……這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嗎?

  從一品的官,比大兒子還要爬得迅速、爬得高。

  「太子等我這麼多年,孩兒見時機成熟,便應了。」他沒有把纂兒扯出來,因為沒必要。

  蔣氏臉上有喜色也有懊悔,「那條路本就該你走的,只是繞了一圈,浪費了你許多年的時間,你不怨娘親吧?」

  他應該在年少的時候就能大放光芒、光耀門霉的,只是她一時偏了心,把心肝向著大兒子,讓兒子自此無意於仕途。

  可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她能怎麼做,才能不偏不倚,面面俱到,不會傷了任何一個兒子的心?

  聞巽把目光移開,黑亮的雙眼閃燦著細碎的光芒,可是當他轉回視線時,那些閃爍的光芒也不見了。「都過去了,我不在乎,娘也別放在心上。」

  當年,父親的意思是要把爵位留給他,雖然古來沒有這個例子,但也沒有規定不行,殊不知父親歿了之後,皇上派人來問襲爵之事,母親便把大哥推了出去。

  他是真的不在乎嗎?

  少不更事的時候他曾有過怨言,埋怨母親偏心,甚至因此不想和大哥一樣走上仕途,日日朝堂相見,要不憑他能力,當個宰輔很難嗎?可後來在外面閱歷豐富了,人情經歷飽滿了,再加上遇見孤苦無依卻自立自強的纂兒,她樂觀向上,對自己的處境從來沒抱怨過一句,相較於她,他又有什麼好執著的?

  父母給予的,他能得到是福氣,得不到又有何妨,他又不是沒有能力,想要什麼,靠自己去爭取就是了。

  自己爭取來的,無論是什麼,都能用得理直氣壯,心中一片坦然光明。

  好吧,就算襲了爵又如何?兄弟必然心生隔閡,為此鬩牆,倒不如像現在這樣,大哥永遠對他懷抱著一份道不明的歉疚,對母親孝順恭敬,對弟弟友愛。

  只不過他和母親的感情難以避免的有了裂痕,最初,母親用她的威嚴震懾了他,為了彌補,把她所有的嫁妝鋪子都交給他管理。

  族裡那些長老見他在商場上如魚得水,沒幾年便將母親的鋪子越開越多,直到鄰國各處,既高興又嫉妒。

  他們私心以為大房孤兒寡母,又和小叔們撕破了臉,能把孩子拉拔大就算了,但先是老大襲了爵,老二也從五品官爬到從三品,一個比一個有出息,一門雙傑已經讓人嫉妒得眼紅,再添個麼兒,族中多少子弟還要不要活啊?

  不說長房子弟要聲望有聲望,要銀子有銀子,雖然族中也能分得一份既定的利益,但是聞府未分家,利益層層分下去,到他們手中,要聞巽說數目也不少了,可人心就是個貪字,多了還想要更多,便商量好把族中庶務交給他,該出錢出力的聞巽佔大頭,看他還能如何蹦跳?

  出乎他們意料的是,庶務交到了聞巽手中,聞巽卻把他們這些族老給供起來,很快便掌握了權力,不消幾年族中大事再也沒他們這些老頭子的事,全由他說了算。

  總之他和母親之間,隨著時間推移,錯過了開誠佈公最好的時機,兩人都開不了口,也就這麼過下來了。

  「你大哥是長子,理該他得到那位置……」蔣氏心裡有不吐不快的鬱悶,但每回一說到這件事,小兒子總是下意識想逃避。

  「娘,這個我都知道,明日一早明大學士要陪著孩兒去見太子和皇上,孩兒這就告退了。」他還有許多事情要準備。

  就像這樣,這怎麼讓她覺得他的心是真的放下的?蔣氏眼睜睜看著兒子姿態從容的行禮告退。

  「淑女,我到底該怎麼辦?」蔣氏堅強的面具再也戴不住,蜜蠟佛珠掉在炕几上,發出脆響,她握住廖嬤嬤的手,眼神無助又茫然。

  「老夫人,三爺不是個不懂事的,你別自己往心上去,沒事、沒事的。」廖嬤嬤心疼得不得了,只能儘可能的寬慰。

*             *             *

  纂兒靜靜佇立不遠的小山丘上,由於她站得高,所以聞巽走出彝秀堂,經過兩個花架子,一轉過花叢,她就見著他了。

  「巽哥哥!」她像隻蝴蝶翩翩飛了過來,帶著溫馨和他熟悉的香氣。

  遠遠跟著聞巽的一元,心裡頓時鬆了一口氣,很自覺的退到一旁。

  除了纂兒姑娘,爺那身凜冽誰敢靠近?

  「你怎麼在這裡?」雖然能在這個時刻見到她有種意外的驚喜,可忙了一天的人不在自己屋裡休息,跑出來做什麼?而且也不知道要多搭件衣裳,要是受涼了怎麼辦?

  他的目光往纂兒身後的香淳溜去,香淳趕緊把掛在手上的的褙子朝纂兒拱了拱。

  冤枉啊大爺,不是奴婢沒替姑娘準備,是姑娘不願意穿,奴婢也沒轍。  

  「今天讓你幫我那麼多的忙,想說請你去我那兒用飯,喜嬸炒了好幾道你愛吃的菜,我方才去了止觀園,小廝說你來了彝秀堂,我以為你和老夫人就講講話,便來這兒等著了。」

  今日要不是他把微生府的人氣跑了,她都不知道她和那家子的爛戲還要拖多久。

  而且鋪子剛開張沒多久,也是托他的福,才能把劍湖蘭賣了個好價錢,這麼痛快的事情只請他吃頓好的要她說還嫌少了,如今又只等了一下子,不算什麼事。

  「我跟我娘多說了幾句,出來晚了,往後別這麼等,夜寒露冷的,給我院子裡的小廝留個話,我自然會過去,還有,我明日要進宮一趟,也許往後進宮的機會變多。」他接過香淳手裡的褙子,往纂兒的肩上披去,兩人舉步往十樂院走去。

  纂兒明媚的雙眸直視著他,等著他把話說下去。

  「我……可能會成為太子太傅。」沒有十足把握的事他不愛說,但是,在她面前,他想看見她替他開心的模樣。

  這樣他努力的一切就好像都有了價值。

  她心頭微震,莫名歡喜,莫名想流淚。

  他的才能終於被看見了嗎?

  不過不說往後會變成帝師什麼的,身為輔佐教導太子的三少之一,不都是位高權重的大臣兼任,怎麼會挑他這麼年輕的?

  「你看起來不夠老啊,說服力會不會不夠?」她搖頭晃腦的,真心這麼覺得,笑意從眼底浮了出來。

  「你的意思是,要我去黏兩片八字鬍,才夠格進宮騙吃騙喝?」聞巽逗她,手指往嘴唇上抹,方才在彝秀堂的不快都已經不見。

  兩人之間經過今日,關係產生了微妙的變化,多了一種隱晦的情愫,不同於以前相處時如親人般的自然,如今纂兒在聞巽面前,像羞澀的花蕾微微綻放出明麗的花瓣,有了亮麗的顏色和嫵媚的姿態。

  只是她還不自覺。

  「最好是,要當太子的先生,看的是有沒有兩把刷子,要纂兒覺得,其實和年紀沒有太大的關係,巽哥哥你學富五車,誰能像你去過那麼多地方,看那麼多書?你終於得到一展長才的機會了。」她握著他的手晃來又晃去,一副小女兒姿態,字字句句都是她的真心話。

  作為太子太傅,聞巽並沒有什麼太大的感覺,還是被趕鴨子上架的,可看見她滿心歡喜的樣子,他想,或許這真不是什麼壞事。

  「而且啊……」纂兒還在嘰嘰喳喳,「往後你再也不會一出門就十天半個月的,是按時上下班的公務員,纂兒以後每天都能見到巽哥哥了。」

  早上可以送他上朝,傍晚可以迎他回來……慢著、慢著,這是妻子的義務,不是妹妹的,她想太多了。

  但是管他的呢,今天真是個快樂的日子,一樁樁一件件的都是喜事,今晚一定要快樂的多喝兩杯才行。

  這晚,聞巽在十樂院吃飽喝足,便讓纂兒趕回止關園,吩咐他要早睡早起,才能以最好的氣色去面聖,要是青著眼睛去見太子和皇上,那可不行。

*             *             *

  第二天,聞巽和明芹綸的馬車在皇宮門側停了下來,有個太監快步迎了過來,是太子特地派來迎接的。

  「明大學士、聞公子,太子派小的來迎接兩位。」

  「公公勞駕了。」聞巽微微一揖。

  「不敢,這是咱家的本份,聞公子有八斗之才,宋才潘面,小的可是如雷貫耳,今日一見,聞太傅果然是人中龍鳳。」太監對於這位太子和皇上都十分看重的聞巽,一點都不敢怠慢馬虎。

  聞巽,京中出了名的神童,才華橫溢,稟賦出眾,據說他七歲拜明大學士為師,因為天賦異稟,沒讓明大學士把他考倒,反倒把明大學士考倒了,明大學士還笑言青出於藍勝於藍,欲拜聞巽為師。

  當然這只是玩笑話,卻可見他有多伶俐聰穎了。

  愛才之心,人皆有之,陛下耳聞了他的聰慧,又看了他作的文章,曾感嘆可直追十二歲為相的甘羅。

  十二歲時陛下點名要讓聞巽來給太子當伴讀,互相熏陶砥礪,他卻以年紀尚小,不堪大任給推辭了。

  既然人家不願意,皇上雖然覺得可惜,也只能作罷,畢竟人各有志,不能勉強。

  當然外頭要是知道一個黃口小兒拂了陛下的面子,陛下這臉可丟大了,於是讓明大學士隨便胡審出個理由來,把這件事圓了過去。

  最詭異的是,也不知那些個聞家人是怎麼想的,居然讓這麼個不世之才去管庶務和做生意。

  讓一個國家棟樑去幹那聞府隨便一個子弟都能做的俗務,陛下雖然什麼都沒說,可有時看著聞家老大、老二,便會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就算沒刺也要挑出刺來,這此華對聞府的賞賜更是少得可憐,多少是摻雜了一些這樣的情緒在裡邊。

  這些事,在皇宮裡壓根不是什麼秘密,所以就連他一個服侍東宮太子的太監也知道個幾分。

  「小時了了,如今的聞巽就只是個商賈。」聞巽謙沖自牧,對這些褒詞從來不在乎。

  「聞公子忒謙了,哎喲,瞧我這嘴碎的,兩位請跟咱家來吧。」太監揮了下拂塵,領著兩人穿過御道,直往奉天殿去。

  奉天殿裡,太監入內稟報明大學士和聞巽求見。

  皇帝頭也沒抬,「來了嗎?宣。」

  「吾皇萬歲萬萬歲!」

  「老臣叩見萬歲萬萬歲!」

  皇帝倒是立即免了明大學士的跪禮,還給他看坐上茶,聞巽嘛,既不叫起,也沒說什麼,只是讓他長跪著,但是見他面無懼色,昂首直立,心底就有那麼點佩服和欣賞了。

  天下有多少人初次來到他這九五之尊面前能不畏不懼,就憑聞巽這份膽識,足夠當太子的太傅。

  端詳之後,皇帝把人叫起。

  聞巽退到一旁恭立。

  「朕聽說你這回願意入宮來給太子當太傅,是因為一個女子?」把龍案上的奏摺都挪開,皇帝斜靠在龍椅上,姿態閒散。

  「她是草民的義妹,我身為義兄,自該替她解決困境。」聞巽也不避諱,把纂兒和微生家的淵源簡單的敘述一遍。

  說起來這位皇帝也是個愛聽八卦的人,平日滿腦子都是國家大事,他又不好女色,後宮那些女人多雖多,暗地爭風吃醋得厲害,可是他不專寵誰,加上有皇后管束著,還稱得上是平靜。

  後宮那些事兒多少讓他覺得膩味,不就是吃飽太閒忙著互掐?

  他反倒對臣子們、一般百姓是怎麼過日子的比較有興趣,一聽到聞巽願意出仕了竟是為了紅顏,不禁生出了幾分好奇,多問了幾句。

  「你這義妹既是微生家的人,理當回家孝順長上,愛護弟妹,怎麼就不認人了?」

  「換作是草民,也不想回那樣的家裡去,從年幼不懂事就被拋棄,若非機緣巧合讓草民找著了她,將她領回家,失怙失恃又失了依靠的孩子,怕早就餵了狼爪虎口,草民初初領她回府時也曾有心要讓他們一家團聚,然而微生府的人根本當作沒這回事,幾年過去,如今因為捨不得二房孫女嫁入英國公府,便想把捨棄多年的大房孫女找回去,來個移花接木,其心可議,纂兒是草民如珠如寶看著長大的妹妹,斷斷不能允許!」聞巽說得不疾不徐,卻鏗鏘有力,他就佔個理字,到哪兒都說得通。

  魏國公府和英國公府養出兩個敗家子的事皇帝也有所耳聞,「這是好日子過得太久了,開始腐化了啊,前人馬革裹屍,用血汗換來的富貴,卻養出只知逞兇鬥狠,不思如何為國為社稷的廢物,嘖嘖……朕雖然對那兩府沒有多少希冀,但即使他們不能萬馬陣前縱馬揚威,或是以文盡忠衛國,也希望他們的後代子孫不要差太多。」

  皇帝五指在龍案前輕輕敲打,好像一個長輩對不成材的晚輩感嘆萬分,看似言盡於此,可後面沒有說的話,令聞巽和明序綸的心都忍不住顫了顫。

  明芹綸在朝時,雖說不是靠著揣摩上意過日子,但是伴君如伴虎,誰能不多想想帝王的話裡有沒有別的意思,常常深入的想便會出了一身冷汗。

  至於聞巽,他最知道人心難測,帝王心思更是除了權謀還是權謀。  

        魏國公府和英國公府如今靠的還是皇上的恩蔭過日子,要是哪天皇上不想給了,這兩家的富貴、前程怕是要到頭了,以後少不得和那些落魄世家一樣,逐漸淡出人們的耳目。

  國庫不豐一直是皇上很頭痛的事情,他自詡是個愛民的君王,他提倡節儉,嚴懲貪官,嚴禁軍隊擾民,在他治理下,兩代君王因為好戰導致的國庫空虛漸漸豐盛,顯露出民富國強的跡象。

  可高祖為了酬謝功臣所給予的高官厚祿,卻成了他的壓力。

  賞賜是用來酬謝有功之人,生活上給予最優渥的物質,政務上給予一定的權力,並給予崇高的榮譽,國庫豐裕時,這些都不算什麼,反正就是從公庫裡漏幾個錢給他們花用,但是國庫吃緊時,還要養一堆無用的人,就是種無謂的消耗,何況,這樣的好處也給了三代,該夠了。

  皇帝很快沒了笑容,闔目沉思,但是他身為皇帝,有什麼想法只要自己知道就行了,沒多久他又睜開眼,話鋒一轉問道:「不談這個了,聊聊你對輔佐太子一事可有什麼計劃?」

  皇上既然不想再在這個問題上頭著墨,聞巽也沒有窮追猛打的道理,他進宮的目的畢竟是為了太子。

  身為太子,主要的學習內容分為兩個方面,一是以儒家經典、歷史典籍為主的禮法和知識,另一方面是帝王治國的經驗傳承。

  在培育太子時,政事的實習也很重要,讓其熟悉國情,從實踐中鍛煉治國才能,因此歷代帝王多會讓太子參政或監國,如此一來不僅增強了治國理政的理論基礎,同時也對祖宗之法產生敬畏心理,意識到為君的責任有多重大。

  可是在聞巽看來,治國理論、參政監國,這些都是半死水,對百姓實質上的幫助並不大,有一件事更為重要,「草民以為,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

  書是知識,萬里路是見識,要是能相輔相成就更圓滿了。

  「什麼?你要讓太子出宮遊學?」皇帝濃眉微掀,不怒自威。 尋常人看見皇上這樣的表情,就算原本如何的侃侃而談,也會不由得閉上嘴,但聞巽可不是一般人,他不卑不亢的問道:「陛下也希望太子能成為一代英主吧?」

  「朕立他為太子,自然對他抱有深厚期望。」皇帝馬上回道。

  「那麼長於深宮婦人之手的帝王,能有什麼出息?」聞巽這話說得可重了,然而他不怕得罪皇上和皇后,續道:「咱們大晁國歷代聖君哪個沒有微服出宮考察過民間疾苦?不說旁的,就是陛下您繼位後,也曾屢次出宮體察民情,不若趁著陛下還年輕力壯,能支撐朝事許久,還用不上太子的時候讓他出外遊歷,看看桑麻是如何落地成長,成為織娘手中的布匹,農人又是如何背朝天,汗滴黃土才能種出我們口中的糧食,更待何時?」

  皇帝深深地看了聞巽好幾眼,在他精光四射,似把鋒利的刀,寒光劈面而去帶著噬骨寒意的眼神中,聞巽也沒有半點要打退堂鼓的意思。

  氣氛凝結,殿中只剩下彼此的呼吸聲。

  就連眼觀鼻,鼻觀心的明芹綸也有那麼點不自在了。

  「聞巽。」

  「草民在。」

  「太子自小錦衣玉食,外面太危險了,你敢保證,太子若在外出了任何事故,拿你全府的人命來抵?」

  「敢。」

  一字,如千金重,是諾。

  皇帝倒是笑了。「你倒是好膽量,連你母親的命都賭上了。」他拍拍大腿,也不見表情有任何鬆動,但語氣變了,「太子,出來見見你的太傅吧。」

  這是已經認可聞巽的身分了。

  無數象牙雕就的十二扇屏風後面轉出一個二十五歲、宛如一塊溫潤美玉的青年,他身材修長,為了顯示端重大方,嘴唇上還留了一小撮鬍髭。

  原來太子早在聞巽和明芹綸未到之前就藏身其中,把聞巽的話全聽了去。

  太子上前,揚著傾慕的笑,極其恭敬的喊道:「太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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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17-7-1 07:0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7-6 10:20 PM 編輯

【第十五章】 又一次分離

  聞巽直到暮色四合才回到府裡。

  他成為太子太傅的消息傳遍整個聞府,前腳比他先進門的聞澤和聞易破例沒有先回自己的院子去,反而到了彝秀堂。

  「娘,老三去宮裡給太子當太傅的事,您怎麼連風聲也沒給我們透露一點,好讓我們心裡有個底。」喝過丫鬟上的茶,聞易迫不及待的一吐為快。

  要不是散朝後,所有同僚都來向他祝賀恭喜,他還被蒙在鼓裡,在家門口碰到大哥一問,他也是和自己一樣。

  「娘也是昨夜才得知的。」大兒子和二兒子都得到消息了,就算還未聽到小兒子親口證實,可風聲向來比人的腳快,消息都傳回府裡了,可見巽哥兒進宮面聖過程十分順利。

  「三兄弟都在朝中做事,娘,咱們家這聖恩會不會太過浩蕩,容易招忌?」聞澤舔了舔唇,習慣性的捻了捻稀疏的鬍鬚。

  他們兄弟在朝中為官,雖說部門不同,可一樣招得許多同僚眼紅,處得好,你我嘻嘻哈哈,一個不對盤,什麼話都有,說他都位極人臣了,還多了國公府的俸祿,不好好在家享福,來跟他們這些得養家活口的人搶飯碗,太不厚道。

  雖然口氣都像玩笑,但次數一多,那個刺耳啊,如今再加上老三,恐怕想踩他們聞家三兄弟的人更多了。

  在他以為盛極而衰,在京里這塊地,風頭太過並不是什麼值得稱道的事。

  蔣氏撩了撩眼皮,喝了口廖嬤嬤剛沏好的養生茶。「那你覺得該當如何?」

  聞易看向大哥,聞澤咳了聲,挑揀著字句說道:「娘,還是讓老三下來吧,他有一攤子的事,要是接了太傅位置,這族裡的庶務和家中產業誰來打理?」

  他不諱言,自己做官做得一帆風順,跟他出手大方有著極大的關係,國公府家底是豐厚,但架不住要吃飯要分銀兩的人那麼多,就說那幾個叔父,要維持自己體面的生活,從住房、衣著到下人都十分講究,還加上整日赴宴、聽戲,還有納妾,哪樣不花銀錢?

  但自從老三接了庶務和鋪子以後,生財有道,單是每年年底的紅利就非常驚人,讓他們這些坐享其成的人日子過得十分滋潤。

  至於他們兄弟也有滿肚子苦水,拿他來說,他官至一品,也算是朝廷的高級官員,每年俸祿也不過一百八十兩,外加祿米九十石,要是沒有三弟那些油水支撐著,可就得掏老底了。

  舉凡官場上的應酬,出入總要有人抬抬轎子,各種檯面下的花銷層出不窮,地方官好歹可以想些方式搜括民財,京官只能指望收入,沒這些收入,什麼也幹不了。

  倘若三弟也入朝為官,那誰來賺銀子供他們花用?

  他不覺得這是一種自私心態,反而覺得是互利,因為相對的,他的官大,不也能替三弟那些生意打通關節嗎?

  兩兄弟這心思蔣氏哪裡不明白,當年她也是這麼被老大說服了,把心偏向了他,可是這麼多年過去,她看開了,她微微地吐了口氣,說道:「那麼,你們兄弟倆誰要辭官下來,換巽哥兒上去?就算輪著也該輪到他了不是?」

  聞澤和聞易有志一同的掏了耳朵,皆是一臉驚愕。

  「娘這……」

  「娘,孩兒不成,您也知道我那裡有多少人要靠我吃飯。」聞易很快撇清。

  那些個小妾一個比一個花錢,首飾衣料,誰也不肯輸誰一分,這官位要是沒了,那後果……他不敢想。

  聞澤則是蹙緊雙眉。

  「大哥,不如你致仕吧,就算不做官了,你還有輔國公的爵位,大嫂又掌著咱們這房的中饋,怎麼虧也虧不了你們,你說是吧?」聞易馬上把腦筋動到大哥頭上。

  「胡說八道什麼!」聞澤喝斥了弟弟。

  聞易向來以這大哥馬首是瞻,見他發怒,立即閉上了嘴巴。

  這時小丫鬟在外頭稟報,三爺回來了。

  蔣氏將兩個兒子的反應瞧在眼裡,心中直搖頭。「巽哥兒回來得正好,你們三兄弟面對面的去談,真的不行,鬧到分家我也沒有意見。」

  蔣氏示意廖嬤嬤扶她進去,三個孩子有話要說,她就不摻和了。

  她從來都不是死板的人,這一府的人,誰看到她的小兒子這些年的辛苦?  

  沒有!

  只覺得他賺錢容易,誰心疼他?

  沒有!

  就連親哥哥也只想到自身。

  蔣氏重重的嘆氣,雖說這是無法避免的,孩子都大了,不只有自己的小家,老大如今都當祖父的人了,要是堅持仍把這麼多的人拘在一起,瞧著這些糟心事,真的太膩味了。

  當年,她沒有站在小兒子這邊,這些年來一直對他心存愧疚,這回她想清楚了,不管巽哥兒做了什麼決定,她都要站在他這邊。

  本來她打算把兒子們扔在彝秀堂裡讓他們自己去商量的,可她一整天沒見到小兒子,想想還是捨不得走,屁股又落回椅子上。

  聞巽一進門就感覺到廳裡沉悶怪異的氣氛,再看看兄長和母親的臉色,他心裡就有底了,他也沒多說什麼,一徑向母親討著茶喝,要珍珠包子吃。

  蔣氏笑得臉上都起了褶子,趕緊交代珍珠去讓小廚房把茶點送過來,還特別吩咐茶要泡聞巽喜歡的太平猴魁茶。

  「謝謝娘,娘最疼我了,知道我愛喝什麼。」

  蔣氏見丫鬟端上茶後,聞巽連灌了好幾口,知道他渴了,慈愛笑道:「慢點喝,這麼大個人了,要是嗆著可難看了。」

  一說完,聞巽還真的嗆著了。

  蔣氏又是一番手忙腳亂。

  見狀,聞澤和聞易的臉色有點不對了,他們都來半天了,也不見什麼茶點,老三一回來母親就緊著他,聞澤好歹身為老大,臉色還端得住,聞易可就整張臉拉得老長了。

  為了改變一下這尷尬的氣氛,聞澤開口道:「恭喜三弟成為太子太傅,這麼大的喜事,我們做哥哥直到不久前才知曉,真是太後知後覺了。」

  茶水一入腹,喉頭直到心裡都一片清涼的聞巽用袖子抹了抹唇,「大哥、二哥消息靈通,陛下要明日早朝才宣布,你們倒是都知道了。」

  聞澤乾笑道:「這不是替你高興嘛。」

  「多謝大哥,兩位兄長要是無事,我就先回院子去了,我手上還有一堆事務要處理。」

  聞巽點點頭就想走。

  要是這會兒放聞巽回去,改天還得另外找時間過來,未免夜長夢多,他也不囉唆了,坦言道:「我和你二哥來的確有事。」

  「你我兄弟,大哥有話直說就行了。」

  「你入宮為官本是府中的喜事,可你進了宮,族中的庶務和鋪子誰來打理?」

  聞巽拿起一顆珍珠包子也不吃,看著那些細緻的褶子,然後掰開來一看,是芋泥餡,還帶著顆粒,纂兒應該會喜歡吧。「族中多得是人才,我手下這些年也帶出了不少人,交給誰打理我都沒意見,大哥要是有適合的人選,推舉出來也行。」

  「交給別人我不放心,你是個不可多得的經商人才,你不經手了也不知道叔父和族中長老們答不答應。」

  聞巽把包子丟回盤子上,唇邊帶了冷意。「我要是真不想管這些,誰能奈我何?」他們關心的是自己的利益會不會受損,哪是真的關心他,況且他又不是沒有別的去處。

  「三弟,這事大家好商量,別硬著來。」聞澤還真怕這小弟橫著來,他一堅持起來,八匹馬也拉不動。

  「大哥、二哥趁這段時日多想想吧,我不日要陪同太子外出遊歷,無暇處理這些雜事,兩位哥哥和族老們要是討論出個章程,我照辦就是了。」聞巽說完也不等兩人反應,和母親說了聲,便出了彝秀堂。

  聞澤兩兄弟也跟著告退了。

  行到迴廊深處,沒什麼說話機會的聞易忽然想到什麼,抓住他大哥的胳膊問道:「娘說分家,不會是當真的吧?」

  聞澤一窒。「分家哪是這麼容易的事。」

  可這回去的路上他沒少琢磨要是國公府分了家,他能得到多少好處?依娘的性子,她會想跟著哪個兒子?

  兄弟兩人各揣著心思回到各自的院子。

  回到止觀園的聞巽把惴惴不安的流火找來,「坐,別站著。」

  「小的還是站著好。」要有什麼不對頭的事,奪門而出比較快,不過他最近很是安分守己,可沒做什麼出格的事,只不過得閒的時候溜出去喝點小酒罷了,爺怎麼突然想到他了?

  「這些年纂兒的身體這般好,有你一份大功勞,她年紀也不小了,想在武藝上求更進一步是不太可能,你這師父也算做到頭了。」

  「爺是什麼意思,小的聽得不是很明白。」不會吧,這是讓他回老家的意思嗎?

  「你從結隱閣退出來之時,我原本想讓你接手那三十二家鋪面,但人算不如天算,這些年委屈你一直待在府裡教導那丫頭。」

  「不不,小的不委屈,小的……」流火有些窘赧,搔著頰。「小的這幾年難得享受到了家庭的溫暖,雖然阿喜有時候愛叨念了些,不過,嘿嘿,我還是覺得挺好的。」

  雖然兩人還沒有正式訂親,也沒過明路,但是所有的事只要等喜嬸一點頭,他馬上就能籌辦妥當。

  流火和喜嬸這事聞巽也聽纂兒說過,倒不覺得意外,「半旬後我要和太子出門,那些鋪子由你接管,從今往後你就是總掌櫃,這兩日你就準備到總店去報到吧。」

  「那纂兒姑娘那邊……」

  「我會跟她說的。」

  「小的會竭盡所能。」想起這四年來,那小丫頭師父長、師父短的喊著他,就算他是堂堂男子漢,臨到離別還是有點不捨。

  「就算離開府裡,也不是不見了,你還在京裡,只是剛接手,可能會有一陣子忙得見不著你想見的人了。」

  這話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聞巽哪裡知道自己說中了流火有點失落的心。

  他和阿喜的感情好不容易看得著也摸得著了,這一分開,萬一又回到原點怎麼辦?但是爺的話又不能不聽,唉,好為難喔!

  流火告退了,聞巽瞧著又只剩下他一個人的屋子,以前他獨自一人待在屋裡,也很能樂在其中,但是這會兒怎麼也待不住。

  是因為他得有段時間不能見到纂兒嗎?聽不到她銀鈴般的歡聲笑語,聽不到她滔滔不絕談著自己的發家計劃,拉著他的手叨叨絮絮指著那些樹椅,低頭說她想念竹屋,想念就著晨光山嵐吃飯的日子……

  光想,他就覺得難熬了。

  他坐不住,他得見她,不管是為什麼,見到她那張芙蓉面,總能安慰他那急躁、焦慮又煩悶的心,再說,他總要親口把他要出門一段日子的事情告訴她。

  他想也不想的起身,縱容自己的心,往有著纂兒的十樂院而去。

  似乎只有接近她,才能減輕一點心裡的疼痛。

*             *             *

  纂兒是府裡最後一個知道聞巽要出遠門的人。

  接二連三的事情打響了園藝鋪的知名度,好奇的、來湊熱鬧的、真心喜歡花草的人,絡繹不絕,使得她根本抽不開身,想把鋪子交給未央做甩手掌櫃的美好想法,基本上短期內都屬於不可能實現的夢想,因此她直到打烊才回得了家,沒想到屋裡坐著的是已經等待她多時的聞巽。

  她很累,可看到巽哥哥那眸裡跳動的火苗,只一眼,她就忘了疲憊,讓她心裡湧起一股想要縱身跌進去那雙眼的慾望。

  這衝動讓她心裡警鈴大作。

  她也太不矜持了,別忘了,這身體還不滿十三歲,要是讓巽哥哥曉得她心裡這種「齷齪」的想法,以後她就不用見人了。

  人就是這樣,一旦生出依賴心就慘了,習慣了有聞巽在的日子,她什麼事都能找他商量,遇見什麼事他都會義無反顧的站在自己身旁,成為支撐她的力量,好像只要和他在一起,自己就可以什麼都不怕,勇往直前。

  這會兒聽他說要出門好幾個月,她一下子慌了手腳,不該有的念頭才會像春草一樣的瘋長。

  她拍了拍雙頰,只讓自己想到這裡為止,她告訴自己她的巽哥哥哪回出門一去不是好幾個月?哪有年紀越大越依賴的,這是倒著活回去嗎?

  她承認,只要聞巽出門,她總要牽掛個幾天,好像少了他,日子就少了股滋味似的,直到他返家,那顆心才會落回原來的位置。

  「你生辰前,只要來得及,我必定趕回來。」

  「我生辰不重要,也就是母難日,倒是你自己要注意行路平安,出門萬事要多小心。」

  纂兒著嘴,聲音裡浸著軟透著嗔,柔得能滴出水來。  

  「這我知道。」聞巽的心像被羽毛拂過,麻癢了下,但隨即驚醒,她還是個孩子,自己這是在做什麼?但是他又發現這種事屬於越描越黑的那種,索性把後面的話全硬生生的忍住,卻還是忍不住嘆了口氣,喃喃說道:「你怎麼就長得這麼慢?我生汝未生,汝生我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兩相好。」

  他以為他的聲音低,她沒聽見,其實她聽得一清二楚,心兒怦怦亂跳,雙頰漲得通紅,她知道那首歌謠——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他他他……她的巽哥哥是這個意思嗎?

  纂兒臉上的紅暈還未褪盡,又騰起了第二層。

  她真沒出息!

  因為那幾句話,她徹夜失眠了。

  因為睡不好,隔天纂兒早早就起身了,索性列了張單子,把一元叫來,吩咐他要仔細替聞巽打理行裝,要細心照顧聞巽的飲食。

  一元點頭如搗蒜,心裡不禁想著,姑娘,身為爺的小廝,要是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這一元的名字可就要換人做了,再說,爺只要出門你哪回不這麼叮嚀的,他都快倒背如流了。

  一元離開後,流火也來向她道別,這些,昨夜聞巽都跟她說過了。

  人的感情真的很奇妙,有的人只能陪你一段路,過了這一段就要各奔前程,她和那三個叔好像就是這種情況,涉水是最早離去的,接著是流火,她身邊只剩下未央。

  天下真的沒有不散的筵席。

  她強顏歡笑道:「師父,改天徒兒去找你玩,你可不能不認我。」

  「你師父我是這種人嗎?你要是不去找我玩,我才會不高興,師徒一場,連找都不找太不像話了。」

  「那就說定了。」她眼底的笑意轉濃。「喜嬸,你出來吧。」

  從珠簾子後面轉出了喜嬸,她的眼眶有些紅,眼皮有些腫,侷促的看了眼立在一旁的流火,趕緊把目光撇開,對著纂兒笑得有些勉強。「姑娘。」

  看起來兩人是已經話別過了。「你已經知道我師父要走的事?」

  「他已經和奴婢說過。」

  纂兒轉向流火。「師父,你做人也太不地道了,我們家喜嬸都把心給了你,你卻要一走了之,這是男子漢大丈夫的作為嗎?」

  霍地臉紅了,大老粗流火真想抬手捂臉,他的臉滾燙得可以煮雞蛋了。「姑娘沒有,不是,我沒那意思……我的意思是、是……」他娘的,他到底在說什麼?

  他想死的心都有了,只能把眼光投向喜嬸。

  纂兒卻是手一揮,不讓喜嬸搭話。「雖然不知道能不能喝上你們的喜酒,徒弟我有點失望,不過你這一走,短時間內不會再回來,所以,沒道理你要去過好日子,把喜嬸撇在這兒,讓我成天看她的愁眉苦臉。」

  雖說流火接的是大掌櫃的位置,但三十二家鋪子能不依次去瞧瞧嗎?這看帳、用人的也不是一兩天的事,照他們這感情熱度看起來,喜嬸肯定是要走到哪兒跟到哪兒的,所以這喜酒也不知道能不能喝上了。

  喜嬸正要揮手說她哪敢讓姑娘看她的臉色,可流火比她快了一步,有些不敢置信又有些興奮的搶白道:「姑娘,你這是……」如他所想的那個樣子嗎?

  「你們認識的時間比我認識你們還長,既然兩情相悅,徒弟我也相信師父會好好待喜嬸,喜嬸照顧我這麼久,就像我的姨母,我又叫你一聲師父,沒道理看著師父身邊沒有師母照顧,自己孤身上路,然後暗地裡把我罵個臭頭。」她現在有點明白媒婆撮合姻緣除了拿銀子之外的成就感是什麼了,喜悅啊,真好。

  喜嬸也聽出她的意思了,問道:「姑娘,我要是走了,誰來照顧你?」她現在的心情是又歡喜又擔心。

  「既然喜嬸那麼捨不得我……師父,你就把師母還給我吧?」纂兒臉上的笑甜得跟蜜糖一樣,濃得化不開,眼裡閃爍著小小的壞心眼。

  喜嬸怔住了,一時間不知該做何反應。

  流火更是急了。「不成!」

  「不成喔——」纂兒故意拉長了聲音,在座的人只要有耳朵,都聽得出來她語氣裡的促狹。

  「你這孩子!」喜嬸想哭又想笑,還想跺腳。

  纂兒示意香淳拿來一個匣子,她翻出裡面一張紙。「這是身契,還給你。」

  喜嬸原就只是在竹屋替聞巽幾人煮飯,收拾裡外,跟著來到聞府後,聞府是什麼人家,家生子的下人好幾代,多得使不完,除非必要,絕對不會請那些來路不明的人幫傭,因此聞巽便問喜嬸願不願意簽了身契,她為了小忠的前途,什麼話也沒說就簽了。

  纂兒這會兒把身契還給喜嬸,只能算剛剛好。

  「欸,怎麼又哭了?」流火想也不想就想用手背替喜嬸擦淚。

  喜嬸不好意思的揮開他的手,自己隨便的抹了抹。「我是歡喜得流眼淚了。」

  纂兒很快樂的補話,不,是補刀,「你們一定要幸福啊!」這一刀補得喜嬸耳根都紅了。

  在纂兒的記憶裡,她十三歲這一年過得像煙花一樣短促,又像蝸牛爬行一樣的漫長。

*             *             *

  太子出門遊歷,對皇家是何等重大機密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什麼時候啟程,什麼時候歸來,很抱歉,這都不是誰能說了算,畢竟出了門後變數太多,路上也不一直都是平坦好走的,就算身分尊貴如太子,半途會遇上什麼事情,誰都無法預料,只能隨機應變,太子若能平安無事回來,上上大吉,要是磕破一塊皮,大家就走著瞧吧!

  所以,就算聞巽承諾她十四歲生辰時會趕回來,她也沒敢抱著希望。

  至於聞巽能不能寫信回來?纂兒其實是想知道他在外是否一切平安,也想知道他遇見了什麼人事物,但是她也明白其中的利害關係,聞巽不是一人,他的命是和太子綁在一起的,要是因為寫家書回來導致太子出了什麼事,整個國公府可是要陪葬的。

  所以,她只能每天祈求他平安,信不寫,真的無所謂。

  換個角度想,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生意上,她把花了五年心血的樹椅推出來試水溫,當然她也沒忘把其中她看起來最中意的一把送到蔣氏面前討她歡心。

  蔣氏不是沒看過纂兒的樹椅,對她的耐心和巧思妙想在廖嬤嬤面前頗為稱道了一番,但是能親自坐上一坐,還是頭一回,可再有興趣,她也是上了年紀的人,心裡不免有點忐忑,這禁不禁坐啊?

  「這看上去似乎不太結實?」

  「不用擔心啦,經過嫁接的樹木可以同時承擔三個大男人的體重,纂兒已經坐過很多回,您放心的坐下去就是。」連花房那些花匠也有好幾個都試坐過了,有的還說了幾句酸話,什麼坐下去就跟普通的木頭椅差不離,連朵雕花也沒有,沒什麼特別的。

  沒什麼特別的,你還擠在最前頭,一坐下去屁股也不肯挪一下?

  她要不是為了要測試荷重,需要人體實驗,哪用得著那些只會放馬後炮的人?

  經過她認可的東西,質量保證,她敢拍胸脯!就算糊弄人,她也不敢糊弄蔣氏啊!

  蔣氏放大膽子坐上去之後,廖嬤嬤又在她背後放了兩塊厚厚的墊子,她舒服得都瞇起了眼睛,直道她要搬到花園去,坐在樹椅中被百花圍繞,那得是多賞心愜意的事情?

  纂兒把第二把樹椅放在園藝鋪裡,這可招搖了,搬到店門口的時候已經引起不少人圍觀注目,一放進店裡,還未圍好柵欄,已經許多人蜂擁著進來參觀。

  纂兒從來不怕人看,因為鋪子裡的動線和維護措施一直做得很好。

  雖然說木料在這個時代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但是從樹苗就要開始小心呵護、雕琢、嫁接、修枝,而且一種就是四年,漫長時光後樹木最終呈現一把椅子的雛形,接著把它放在寒冷的天氣中自然風乾、打磨,直到看見木頭的紋理,這把椅子本身就是一件渾然天成的藝術品,所以這土裡實實在在種出來的椅子每一把都是天價。 

        沒見過樹椅的夥計們嘖嘖稱奇,這裡摸那裡摸,倒是小忠嘿嘿的笑,這些樹椅他也有一份功勞在,如今能擺在鋪子裡,那成就感吶……他不會說,反正就是很開心很高興,姑娘還說已經買下了一大片農田,要是他願意就讓他過去做莊頭,教那些農夫怎麼種樹。

  老實說,當二掌櫃的雖然體面,但是比較起來,整個莊子都是自己管著的那種爽快度是不一樣的,所以他已經決定好要去莊子。

  相較於那些夥計,未央可冷靜多了,「要是……我是說要是一把椅子都賣不出去,姑娘做何打算?尤其你一把椅子要賣這種價錢。」

  雖說京裡肥羊多,可也不能這麼宰,一把椅子五千兩白銀,著實太貴了吧。

  纂兒知道未央擔心什麼,可她哪裡就怕這個了,生意人要都怕賠本,生意就不用做了。

  「我賣的不是椅子,是四年的時光,你坐的是四年的歲月,四年的成長。」

  想想,一棵樹木從種下到成熟需要四年的時間,其中要花費多少辛苦和心血?

  她不怕東西賣不出去,因為這裡不是鄉下,是晁京,是集整個大晁國最富有、最有權勢,也最愛炫耀、奢侈和懂得享受的人的地方。

  「如果不幸被未叔說中了,都賣不出去,那我就每個人發一把帶回去,劈了當柴燒吧。」她笑得很是瀟灑,咯咯的笑到後來似乎還覺得這主意也不是太壞。

  她就一個臀部,總不能全數帶回家放在院子裡自己坐吧?

  未央看不懂她的心思,真不知是嬌憨天真還是無所畏懼,只好哭笑不得的拿著算盤去核帳了。

  這一整天,來看椅子的人多,問的人也多,但實際交易量掛零,纂兒也不在意,該做什麼就做什麼,鋪子裡又不是只賣樹椅,她還有許多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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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17-7-1 07:0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7-6 10:20 PM 編輯

【第十六章】 兩心相許

  在鋪子用過午飯,纂兒讓小忠雇了輛馬車,兩人直奔她買下沒多久的莊子。

  田地就在京城近郊,有六百多畝,她靜悄悄的來,帶著小忠從頭到尾巡視已經僱人用牛犁翻過一遍的田地,直到僱來看守的老農夫發現,連忙趕來。

  老農夫姓黃,纂兒當初透過牙人買下這塊地的時候,曾和他打過照面,她對他的印象不壞,閒聊中得知,他們一家人三代都是佃農,靠租賃地主的一小塊田地過活,但是不論他們多辛苦勞作,經年累月忙得像頭牛,在扣除給地主的七分收成和賦稅後,剩下的糧食根本不夠吃。

  逼不得已在農忙過後,家中所有的勞力只能到附近的碼頭去找活計,風吹日曬,這才勉強維持吃不飽、餓不死的生活。

  這塊上好水田不是別人的,是微生府名下的產業之一。

  牙人直說她運氣好,若非兩家國公府的官司不日就要判下來,正是緊要關頭,微生府哪可能會變賣這麼好的良田,也就輪不到她能用不到六成的價錢買下這一大片土地。

  所以這是撿到天大的便宜!

  六百多畝的上等水田,牙人出價一萬二千兩,一口價,她買了,下手快狠准,不囉唆,該給牙人的仲介費也一毛不少。

  饒是見多識廣的牙人也沒見過這麼爽快的買家,賺了大把傭金之餘,一張嘴就像開了黃河閘口,滔滔不絕的把魏國公府和英國公府這兩造的恩怨倒了個精光。

  纂兒對微生府的事都興致缺缺,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但招架不住牙人的口舌便給,就算聽得很不上心,也聽出了個所以然。

  原來在她忙著自己生意,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同時,束手無策的微生家人還是把微生明珠送到了英國公府,原以為能就此把事情按下,皆大歡喜,怎奈人算不如天算,這眼巴巴送上門的,人、家、不、要、了。

  成了廢物的王正農在把英國公府鬧得雞犬不寧後,趁著伺候的丫鬟疲累打盹,很乾脆的推著輪椅把自己撞進了荷花池自盡了。

  人沒救回來,英國公撂下狠話,誓言要拉微生默當墊背,沒道理他沒了兒子,絕戶了,罪魁禍首還一點事也沒有。

  兩家鬧到了這個地步,本來百般掩飾的傳言從竊竊私語的市井小道消息,兇猛的流竄到整個京城,成為最近各種公共場合最熱門的談資。

  原來微生府沒再來找她麻煩,並不是被嚇跑,而是忙得焦頭爛額,已經無暇再顧及其他。

  自作孽,不可活,這種人一點也不值得同情。

  至於她用低價從牙人那裡買到這麼大一片肥田,銀貨兩訖,愧疚感就更不必了。

  她把所有的佃農都召集起來,問有沒有人懂種樹的,不願意的可以領五百個銅錢另外去謀生,願意被她僱用的人,除了簽訂保密合約,一個月也給五百文的工錢。

  五百文可就有半吊錢啊,這些樸實的農夫就算去碼頭還是集市做活兒,一個月能賺個五十文錢就已經頂天,也本以為換了個僱主,也不知道這田地還能不能種下去,沒想到人家除了願意繼續聘僱還加了工錢,這真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大餅!

  不只這樣,那位姑娘還說,地裡還未收成的糧她不要,都歸他們,只要往後努力幫她幹活,她也不會虧待眾人。

  這麼好的地主怎麼就叫他們遇上了?肯定是老天爺開了眼。

  纂兒在田地待了半天,回到聞府已經過了飯點,她在路上已經用過點心,肚子也不餓,倒是忙了那麼些天,她洗洗就睡了,直睡到翌日日上三竿才醒。

  既然去鋪子已經晚了,她索性偷一天的懶,反正鋪子裡該上軌道的也上軌道了,又有未央在,所以她很舒坦的睡大覺,起來後又吃了兩碗三色鮮蛋粥。

  當玉鐲在替她梳髮時,未央來了。

  她讓玉鐲給她梳了個簡單的髮髻,只用一根攢花細金簪,穿的是她覺得最舒服的細棉布衣裳。

  一向冷靜自持的未央一見到纂兒,連說話都結巴了,「姑娘……每一把椅子都被預定……走了,我收回昨天的話,我的擔心純屬多餘了。」

  總共也就五十把,沒訂到的人還很不高興,直問下一批什麼時候會推出,他苦等姑娘不到,只能自己跑一趟了。

  「看起來我沒想岔,人們都喜歡這種純天然美感的東西。」她花了五年心血,終於開花結果,看到收成了。

  纂兒十三歲這一年,對她來說是個豐收季節,對她身邊所有的人來說也是,十樂院的下人和替她做事的花匠都說,他們是投入財神爺的懷抱了,自從跟了他們家姑娘,日子一天好過一天,一個個都快成了小富翁了。

  對於纂兒終於也變成有錢人這件事,她很想寫信去跟聞巽炫耀一下,快樂也需要有個能分享的人,但是信是寫了,要寄哪兒去?

  於是她把一元叫來。

  被留在府裡聽纂兒差遣,一元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但是他知道把姑娘伺候好,爺就高興,爺高興,這天下就沒有大事了。
  聽到纂兒要給他們家爺寄信,他拍著胸脯道:「姑娘把信交給小的就是。」

  「那能不能也讓他寫封信,不,報平安的短箋回來讓我知道他的近況?」她提出這種要求會不會太不合理了?他又不是出去遊山玩水,可是她好想他,見不到人,看看字也行。

  她想念他的人,想念他那一筆行雲流水、龍飛鳳舞的字跡。

  她眼巴巴的看著一元,一元被她看得心都軟了,「小的會給爺提上一句的。」

  這不算循私,姑娘是爺心尖尖上的人,多遞句話,太子也不會說什麼的。

  纂兒很闊綽的給一元打賞了十兩銀子。

  他也沒推辭,收下信和銀子辦事去了。

  這一年,還有件事,輔國公府的嫡長孫女聞采黛議了門親,是掌著兵部的洪家,這門親事看起來沒什麼,就是門當戶對四個字。

  但是纂兒整日不在府裡,她的消息管道就是聞昀瑤,對於聞采黛能定下親事,她覺得就是樁喜事。

  聞昀瑤一根指頭差點就戳到纂兒的額頭上,一邊還把金絲蜜棗和白雲酥、紅豆乳酪往嘴裡送。「拜託,你偶爾也關心一下府裡的動靜,不管怎樣我們可都沒有把你當外人。」

  「是發生什麼我不知道的事嗎?」  

  原來聞采黛一聽說是兵部洪家就反對到底,說那洪武就是個粗魯不文雅的匹夫武人,開口閉口就是他能拉幾石的弓,能使多重的流星錘,她才不嫁這種蠻橫沒水平之人。

  她之前議的親也因為她的挑三揀四都黃了,佟氏也難掩擔心,女兒年歲都到了,要是再沒有滿意的親事,眼看不用幾年就會變成大齡小姐,要想再嫁出去可就難了。

  聞采黛的話傳到蔣氏那裡,她沉了臉,他們輔國公府難道不是以軍功起家的?看不起武將之家,這也是連帶看不起自己的出身。

  對於這從小疼愛有加的孫女,蔣氏的失望只能說越來越深,到後來對於聞采黛的婚事也不肯多說什麼了。

  她原來擔心的還有一層,那就是若國公府有了這門姻親,等於洪家和國公府都站在二皇子這邊。

  雖然皇上春秋正盛,太子也已定,但是還沒有坐上那個位置,誰能說沒有變數?她那大兒子身為黛兒的父親,國公府的國公爺,又怎會不明白其中的曲折和道理?

  所以,這是有意為之了。

  他想站在二皇子這邊,巽哥兒卻成了太子太傅。

  她頭疼啊!這大兒子也太沒腦了,這種漩渦是能攪進去的嗎?

*             *             *

  這一年,纂兒過了個沒有聞巽的年,她十四歲了。

  這個年過得沒有年味的當然不只有纂兒,微生府那邊是一片愁雲慘霧,別說過年,是壓根盼著這個年可不可以不要過。

  微生默因為壞事幹得太多,罪證確鑿,被判了個斬監,但就算把半個微生府都搭進去了也無濟於事,答應他們收了銀子會辦事的也的確盡了力,最後死刑免了,微生默流放黑龍江。

  黑龍江是什麼地方?窮山惡水的,這和死刑又有什麼差別?

  可對微生府一家而言,人活著,就是希望。

  至於又要折騰多少人和銀子安全平安的送他到發配的地方、會不會讓整個府邸的人反彈到底,鬧得分崩離析……天知道。

  當聞巽回來時,已是春末。

  春的尾巴留著少許春日的芬芳,和初夏正要大張艷幟的濃郁芳香,結合成一種恰到好處的舒適。

  一將重刑犯暫時收監,待秋審、朝審後再重新考核裁定者。

  纂兒正和蔣氏說起日前和聞昀瑤一起去坐船遊河,半途還去了一間小佛寺參拜的趣事,她說得很生動,蔣氏也聽得津津有味。

  外面的丫鬟這時來稟報三爺回來了,不只纂兒,就連蔣氏也激動了。

  「丫頭,還杵在那做什麼?快點替我去接你巽哥哥!」蔣氏看向乍然聽到消息有些呆愣的纂兒,迭聲指揮。

  纂兒機械式的出了彝秀堂的門,這才敢腳下生風的穿廊過橋,但是她穿這樣的衣服去接巽哥哥好嗎?要不要回去換一套?

  愛美之心人都有,何況她好久沒見到巽哥哥,想讓他看到她最美的那一面……

  不過哪來的時間?算了,雖然素了點,應該也還好,只是她的心啊,就如同鼓滿了風的帆,腳步雀躍,裙袂飛揚,心情好得如同漫山開遍的野花。

  聞巽一走進院門,他的眼裡再也沒有別人,他朝思暮想的人兒像片軟軟的雲站在最不起眼的地方,簡單的髮髻,小金簪,淡青色細布短上衣,素白紈裙,靛藍腰帶,清爽如出岫的白雲。

  纂兒也是看得目不轉睛,她的巽哥哥已經是個成熟優雅的男人了,雖然曬黑了,但是那骨子裡透出來的沉穩和冷靜,讓她抬起了頭,深深的仰望。

  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把所有的思念都傾注在她身上,然後帶著微笑,進了廳裡。

  他們沒什麼說話的機會,接下來的幾天,又是朝見,又是宮宴,又是私宴,聞巽忙得腳不沾地。

  太子的表現太出乎皇帝的預料,太子和聞巽這一趟不只體察了民情、河流、關隘、農事,甚至和邊疆民族過了個新奇又別緻的年。

  太子侃侃而談,不畏不懼,獨到的見解,彷佛溫室裡精心栽培出來的樹苗經過風吹日曬後,變成更加堅韌的樹。

  最重要的是,太子還趁機查了各處的賦稅帳務,核帳之餘發現不少漏洞,皇帝當初可沒想到這個,這樣的意外收穫讓皇帝龍心大悅,不只對太子的蛻變頗為稱讚,更覺得自己替太子選對了老師,不枉費他這些年的等待啊!

  皇帝的旨意也不囉唆,聞巽一躍成為太子太師,從從一品官變成了正一品官,可以算是大晁開朝以來拔擢速度最快的官員了。

  另外,皇帝還給了他一個月的假。

  其實,這才是聞巽最想要的。

  但是那些聞風而來的官媒,差點把聞府的門坎給踩爛了。

  火燙燙的將來帝師,這般年輕,這般炙手可熱,燒紅了京中多少名門淑女們的眼,那些一個以前和輔國公府有往來的更加殷勤了,至於沒機會攀上關係的,更是想盡辦法製造偶遇機會,聞巽的桃花一時開得萬般燦爛,就像被蒼蠅盯上的肉塊。

  除此之外,還有如同潮水般的送禮,朝裡那些官員誰不是在看人下菜碟的勾心鬥角裡泡著腌著的,聞巽這平地一聲雷,再也沒有人敢小看他,把他的商賈經歷拿來說嘴,更有些御史言官還把皇上大大地吹捧了一番,說陛下用人唯才,也因此激起天下自詡有才華,又不得志的士農工商使出渾身解數,希望能得到像聞巽一樣的好運,從此青雲直上。

  不論關說還是親事,聞巽壓根沒當回事。

  輔國公府不是普通人家,就算來的是官媒,不給進,就只能站在門口,不過當然也不可能滴水不漏,京裡的關係盤根錯節,誰跟誰之間都難免沾親帶戚的,但是只要他不接受,又有誰能厚著臉皮把閨女往家裡塞的?

  關說嘛,他自己都覺得還沒有在朝廷裡站穩腳步,能幫誰?他吩咐門房,一律擋回去便是。

  公事告一段落,那麼就該來處理家事了。

  這一年他不在家,由他打理的族中庶務和公家產業經眾人商量後,各房派出了人互相監督看管處理,這一年,倒也沒犯什麼大過錯,但是對於庶務上要均攤的銀錢有些怨言罷了。

  族中長老亦然,他兩個哥哥也一樣,他們從來沒想過不過就是代替弟弟管著庶務,人情來往的花費、應酬支出、紅白包……居然要花那麼多銀子,每回一看賬冊,心就不由得陣陣抽痛。

  不拿別的說,聞氏一族那些旁支的家族人口不少,婚喪嫁娶這種人情俗事就是一筆非常可觀的數目,遑論其它的支出。

  以前聞巽到底是怎麼平衡這些銀兩進出的?

  聞擇、聞易趁著休沐日來找聞巽,這是兄弟倆商量好要把庶務還回去呢。

  「我說過,我已經不管這些了。」聞巽重申自己的立場。

  「你不管,誰管?」聞易就是個肚子藏不住話的,這一年他可憋壞了,錢氏的銀錢管得越來越嚴,小妾和姨娘們一個兩個都不消停的向他討錢花用,他已經拮據得一年都沒有抬姨娘進門了。

  「三弟。」聞澤還想動之以情。

  這一年,他的情況雖然不像二弟那樣慘,但也有點冷颼颼的感覺,他的面子向來都是三弟做給他的,而他也是到後來才發現,自己那些花銷三弟走的從來都不是公帳,是從他私人的腰包裡掏出來的。

  族中長老和他都暗自震撼,三弟究竟有多少私產?這事沒有人知道,問娘,她也說不知道,三弟要是真的不管庶務,這可怎麼辦?

  「大哥……」聞巽知道大哥要說什麼,可他先發制人。「我從十三歲管了你們覺得是燙手山芋的庶務,一管將近十年,這是兄弟情份,可是如今的我已經不適合再去插手。」

  聞澤一凜。也是,老三從小就比他們兩個為人兄長的要出挑,無論哪方面都勝過他們許多,當初讓他管這攤子庶務,身為兄長的他的確是想壓他一頭,可這些年他就算看似沒有往仕途這條道上走,如今憑自身的能力,位居一品,連他這大哥在朝中見了他都還得向他見禮,說什麼也不能再回去周旋那些囉囉唆唆的帳目和人情世事了。

  「老三,我們也不敢要求你再回去管這些,但起碼你教教我們這一大攤子事該怎麼辦?」聞易可不想再繼續這麼消耗下去,他快坐吃山空了呀,手上沒銀子的日子真的很痛苦,手腳完全施展不開。  

        聞巽瞥了眼都快急紅眼的二哥。「要嘛,從族裡找一個大家都能認同的人出來管,要嘛,讓族裡的人各自管各自那一塊。」

  要他說,族老和他那些叔父們會選第二條路,能放在自己眼皮子下的銀錢才是銀錢,至於要怎麼分配,他該交代出去的已經都交代好了,剩下的那些,真和他沒有一毛錢的關係了。

  聞澤和聞易兩兄弟交換了盡在不言中的一眼。

  看起來好像只有這條路走了。

  聞巽剪著手,無事一身輕的穿花拂柳,心情好,看著花鮮樹翠,站得高了,從茂密的樹影間隱隱能看見十樂院的院落。

  托紫嫣紅開遍的景色宛如錦繡堆就,韶華盛極,彩蝶翩躧,庭院花紅柳綠,碧穹蔚藍澄澈如玉,陽光特別的好,小姑娘帶著香淳在剪花,她穿著米白小衫,紫色紗裙,挽著小小的髻,綴著珠花,有種異樣的可愛。

  他那些面對紛擾一刻不得安寧的心,在見到她的同時得到了最大的撫慰。

  「纂兒。」他淺淺一喊,特別婉轉,好似藏了千言萬語。

  纂兒沒防備,猛然一哆嗦,全身酥酥麻麻的,如同觸電一般,半晌回不過神來。

  當她看到聞巽邁著大步朝著她而來,他穿著湖藍細布袍子,心熱熱的,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一時間,口乾舌燥,說不出話來。

  他閒閒站定,「我終於能好好的看看你了。」那話語說得好像他有多艱難才能見她一面。

  「你手上的事情都告一段落了?」她的心還微微地顫抖著,她嚴重懷疑他會聽見她的心跳聲。

  他接過她手中的花剪,眼睛朝著她長高一截的身量瞄去,隨手剪了串紫藤,「我有一個月的假,想去哪兒玩,我帶你去。」

  香淳很識相的退到和一元一塊,兩人瞬間消失。

  「我聽說大小雁塔好玩。」纂兒把頭垂下來,歡喜的傻笑。

  「你十四歲了。」他等了好久,感覺好像要天荒地老了。

  啊,怎麼離題那麼遠?從大小雁塔跳到她的年紀?不過無所謂,和一個她喜歡的人在一起,就算不說話,也是很令人心醉。「嗯哼。」

  「嫁給我吧?」

  纂兒覺得自己好像被焦雷給劈了,杏眼慢慢睜大,小嘴也跟著張開了,可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這是求婚嗎?哪有人這麼突然的?她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

  她把手裡捧著的紫藤絞得都有些蔫了。

  腦袋一片空白又心慌,不意觸到他的目光,只覺得他的目光帶著火,自己被他的視線所碰過的地方皆像要燒起來似的燙。

  她沉默得太久,久得聞巽都要以為她嫌棄自已了。「你是擔心我年紀比你大那麼多,將來會老得比你快嗎?」

  纂兒飛快的搖頭,搖得頭上的珠花顫顫晃晃。「巽哥哥,你捏我一把,我想確定自己是不是在作夢。」

  他的眸中有春水盪起,帶著一股他自己也不知道的纏綿,「不是。」

  「那麼……」她羞澀極了,可心頭又滿是甜蜜。「年紀對我來說從來都不是問題,我擔心的是你會不會轉過頭就反悔了?」

  世間最難得的便是喜歡的人恰好也喜歡自己。

  纂兒的腦袋有點懵,但更多的是無法言喻的歡喜,滿得胸膛彷彿要炸開一般。

  聞巽眸子微暗,低頭咬住了她的唇。

  樹叢中的一元一把摀住香淳的雙眼,一個巧勁把她帶往別處去了。

  不能看、不能看,看了爺會要他的小命的……

  纂兒嚶嚀了聲,她杏眼微瞪,接著羞赧的閉上了眼。

  只是聞巽像開啟了某種開關,一咬上她的唇,便糾纏著她的丁香小舌不放,直到她掙扎著推了推他,他才微微退開身子。

  她的聲音縹渺如霧,「不許欺負人。」

  他眉眼含笑,幽深的眼猶如盛滿星光。

  春末的風溫暖香甜,有荼靡的清香,月季的芳麗姿態,還有一對人兒的兩心相許。

*             *             *

  「胡鬧!」

  彝秀堂廳裡的斥責聲很大,大得候在外頭的丫鬟婆子都抬起了眼皮,還沒來得及重新垂下頭,另一個聲音一如平常的響起——

  「你看我什麼時候胡鬧過?」

  老夫人從來沒有用這麼嚴厲的語氣和三爺說過話,這是怎麼了?不過也沒有誰有那個膽去打探,國公府嚴格的規矩讓這些下人再好奇也只能把頭垂到地上去。

  屋裡,是劍拔彎張的沉重氣氛,廖嬤嬤和珍珠早就躲到偏廳去,連聽都不敢。

  「你怎麼能娶那種沒有娘家幫襯的女人當妻子?!你仕途一片看好,當娶對你前途有幫助的名門千金才是正理。」蔣氏氣得嘴角發抖,就算天打一道雷下來,她也不會這麼驚訝又生氣,還不能理解。

  這是養了老鼠咬布袋。

  「就像母親這般出身官宦高貴人家,知書達禮,色藝雙全嗎?」

  聞巽微諷了回去。

  他要這樣的妻子做什麼?滿街抓一大把。

  他要的是心心相印,能與他知心的人。

  蔣氏一愣,從沒想過小兒子會這麼對她說話,一顆心又酸又澀又苦又無奈。「你……她到底有哪裡好,讓你來對著我說這種話?」

  「娘,她好不好,您摸著良心說,孩兒沒能朝夕伺候您膝下,是誰陪著您打發時間?盡心服侍、討您歡心的人,又是誰?」

  蔣氏嘴硬回道:「我身邊哪個婆子丫鬟不比她強?」

  摸著良心說,這些年,若是沒有那丫頭一天到晚的喊老夫人、老夫人,說這好吃、那味兒好,眼巴巴就給她帶回來,非看著她吃一口才了事,要不就喊老夫人來看花,來曬暖陽,外頭買了什麼小玩意就往她屋裡送,她的日子會有多無味。

  那孩子……

  「總而言之,兒子心意已決!」

  「巽哥兒!」

  聞巽看了母親一眼。「您當初答應過孩兒,讓我自主婚姻,我今兒個來只是知會您一聲,不管您答不答應,我都要娶她。」

  他這半輩子都必須聽別人的,凡事都必須按照別人安排好的路去走,然而婚姻這一步,他絕不會讓步,就算他娘極力反對也無用。

  「你這不肖子!」看著小兒子離開,蔣氏這一聲嚷得又重又沉。

  為什麼她身體這麼好呢?不能像那些老太太們一碰到不如意的事情就嚷著心口痛、頭痛,然後一昏了事?

  她氣到無處發拽,砸了一整套的血珊瑚茶具。

  廖嬤嬤和珍珠心驚膽顫的連忙跑出來,只看到一地殘破。

  母子倆鬧翻的消息很快傳到纂兒那裡,她心裡咯噔一聲,這是為了他們的婚事嗎?

  老夫人這是看不上她啊。

  她胡思亂想了很久,但腦子裡就像一團沒了線頭的線團,怎麼也理不出頭緒來,幾個丫鬟看她大異尋常的樣子,各自悄悄走開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珍珠來了,說蔣氏有請。

  纂兒猛然回過神來,珍珠的臉上帶了股憐憫,雖然收得很快,她還是看見了。她整理了一下服裝儀容,跟著珍珠去了彝秀堂。

  彝秀堂裡一如以前習慣性的把簾子全數拉了下來,以致裡頭能看清楚的地方有限,只有一片昏暗和盈鼻的熏香。

  蔣氏坐在官帽椅中,神色不明。「你走吧,府裡不能留你了。」

  「老夫人。」纂兒沒有哀求,沒有別的情緒,冷靜得不像話。

  「你我也算結了善緣,但是巽哥兒是我兒子,我是不會答應讓他娶你這樣的女子的。」

  蔣氏的聲音很硬,帶著股撕裂的狠意。

  「纂兒知道了。」她恭恭敬敬的回應,一如往昔的每一日。「纂兒多謝老夫人這些年來的教誨和疼愛,纂兒無以為報,只能在未來的每一天誠心祝禱老夫人身體平安康泰,長命百歲。」她說完,跪了下來,結結實實給蔣氏磕了三個頭,決然的離開彝秀堂。

  「派人看著她,不許她院子裡的任何人去向三爺通報消息,一旦發現,給我杖斃!」蔣氏神色陰鷙的吩咐廖嬤嬤。

  一旦牽扯到她的小兒子,等著的只有她雷霆的手段。

  守在外頭的香淳一字不漏的把纂兒和老夫人的對話全聽了去,她心驚膽顫的拉著纂兒的袖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道:「姑娘,求你帶香淳走吧,香淳不想和姑娘分開。」

  纂兒拉了拉香淳的手,心裡是無比的難過。「我也想帶你走,但我在國公府只是客居,你是老夫人給我的人,對不起,我沒辦法帶你走。」

  她的能力太微薄了,就連喜歡的婢女也帶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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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17-7-1 07:0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7-6 10:21 PM 編輯

【尾聲 咱們自立門戶吧】

  纂兒走了。

  只帶走屬於她自己的東西,蔣氏給她的那些東西,包括布料衣服飾品一樣也沒帶走,就連聞巽給的也一併留下了。

  一元一得到消息,立即心急火燎、馬不停蹄的去把三爺找回來,可十樂院已經人去樓空,只剩下垂頭喪氣的幾個丫鬟。

  聞巽看著幾乎完好不動的內室,沉著臉吩咐道:「讓阿茶備車,復始,我要她現在的落腳處,一元,打包袱。」

  打包袱?!爺這是要出門?不,是要跟著纂兒姑娘一起出走?!不管是為什麼,這下事情嚴重了,一元驚得一身冷汗涔涔。

*             *             *

  纂兒離開京城,只跟未央說她有事要休息幾天,鋪子就交給他了。

  香淳是人家的奴婢,她帶不走,小忠去了莊子,喜嬸跟著流火走了,未央嘛,他有鋪子得顧。

  至於聞巽,他離她更遠了,往後會看不見也碰不著,更別想說在一起了。

  就剩下她一人。

  其實人不也是孤孤單單來到這世界?將來也許也是一個人走,有什麼好捨不得的?就像她當初一群人有滋有味的作伴到京里來,這會兒不就剩下她一人?

  她胡亂的走,經過車馬行時卻被一個大個子給攔了下來,她立即警惕了幾分。

  「姑娘好生臉熟,俺就跟俺爹說是熟人。」是她熟悉的西霧縣口音,兩撇墨黑的大眉和大眼。

  「送我無眼瓷魚燒的馬一鳴!」意外極了,這算是他鄉遇故知吧,太驚喜了。

  他嘿嘿笑,一臉憨厚。

  「你到京裡來探親嗎?」她試著問。

  「沒咧,俺爹接了大生意,俺跟著俺爹來送貨,正要回家。」

  他俺來俺去,纂兒卻聽得清清楚楚,又問道:「回西霧縣嗎?」

  「是咧。」

  她心裡一計較。「那我能搭你們的車一起回西霧縣嗎?」

  「怎麼不成,俺爹說鄉親要互相,俺跟俺爹說一聲。」

  於是,纂兒這一走,回了西霧縣山腰上的竹屋。

  馬一鳴直把她送到竹屋才回去,只是一站在這塊土地上,她才後知後覺的想到這竹屋也不是她的。

  原來她離了她巽哥哥,好像什麼都不是了。

  她心神恍惚,幾乎要哭出來了,走沒幾步,突然有人伸手從後面圈住她的腰,她頓時像被點了穴一般,但是她的反應還算實時,迅速岔開雙腿,撈住那人的雙臂,就想給他來個過肩摔。

  「是我……是我,不是別人。」

  是纂兒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嗓音,可他怎麼會在這裡?她渾身僵硬的猛轉過身,退開聞巽的環抱。

  聞巽也覺得自己這舉動十分不妥,帶著幾分複雜的情緒,訕訕的解釋,「我終於等到你了。」他拉開自己身上那件黑貂斗篷繫帶,取下後披在她肩上。「你又忘記山上的氣候比平地冷上許多嗎?也不知道要加件衣服。」

  土丘上站著的一元和阿茶對視了一眼,一個往東,一個往西,當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你怎麼來了?」

  那件斗篷上都是聞巽的味道,纂兒覺得她快要無法呼吸了,他的手指輕輕拂過她的鬢邊,這讓她顫慄得無法自已。

  「我的馬車速度比馬家那舊車快了點。」

  他說得客氣了,何止快了一點,根本是好幾點,上好的銅軸四匹大馬車,和一頭老馬的小馬車,根本不用比。

  「你瞧我把誰帶來了?」聞巽的聲音宛如上好的絲絨,輕輕的哄著她,要多溫柔就有多溫柔。

  「姑娘……」隨著帶著哽咽的嗓音,香淳那跌跌撞撞的身影從不遠處的馬車上跳下來,

  差點崴了腳也不管,撩著裙子直奔往纂兒這裡來。

  「香淳?」纂兒趕緊伸手扶住她,順手拂了拂她紅了眼眶和鼻子的小臉。

  「你身邊要是沒有她怎麼過日子?」聞巽看著纂兒的目光柔和極了。

  纂兒梗著脖子。「我又不是三歲孩子!」

  「想住下來總得有人燒菜吧?」他溫聲軟語,徵求纂兒的意見。

  「這些生活瑣事我都能自理。」

  「姑娘,別趕香淳走,廚房裡的事奴婢都會,你就讓奴婢留下來吧……」香淳拉著纂兒的胳膊不放了。

  「你們都走吧,我已經離開國公府,這裡,我只是回來看看,我還是要回京裡去的,我的鋪子可在那裡。我都想好了,往後我自己賺錢自己吃飯,再也不想靠任何人,一個人逍遙自在的過一輩子!」纂兒一字一句的鄭重宣告。

  聞巽豎起了大拇指。「好,不管你要在這長住也罷,回京也行,咱們都一塊兒,不要再分開了。

  纂兒愣愣地瞅著聞巽,然後移開了目光,看向自己的鞋尖,這完全不是她預想的劇情,他沒按套路來!

  她跑這麼遠幹什麼,不就是她不能和他在一起,那她就不想再見到他了,不想再聽到他的任何消息,逃避他,忘記他,直到這份感情被時間磋磨光,由濃烈轉淡,直至煙消雲散。

  「不了,你們這種人家嫁娶講究門當戶對,我沒有門也沒有戶,老夫人說得對,我不是你的良配。」纂兒幽幽地道,她這樣離開是對的。

  「沒有門戶嗎?」聞巽輕輕地笑了,語氣輕鬆得就像在談論今日的天氣。「那我們就自立門戶吧。」

  「我……們?」纂兒發覺自己常常會跟不上聞巽的思路,而且這種智力下降的毛病好像越來越嚴重,她心口一亂,小嘴張了張,卻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我兩位兄長都已經成家立業,就剩下我一人,國公府那個家早晚是要分的,或者,你嫌棄頭上沒有國公府光環的我?」

  她把頭搖得都快可以跳大神了。「不嫌棄、不嫌棄,纂兒就算死也不會嫌棄巽哥哥的,只要你有一口飯,分半口給我,不,纂兒自己能賺錢,我養活你也沒問題的!」

  「那就好,咱們可以在這裡住上一個月,等我要回宮應卯時,再一起回去。你要不要先想想,咱們回京後你想要自己買間宅子住,還是自己蓋?我認識懂山水佈局的人,要不讓他們先出幾張圖來瞧瞧?」聞巽牽住了她的手,把她往屋裡引。

  「這主意好像還不錯。」纂兒面上鎮定,可心裡卻有一萬隻小鹿在亂撞。

  纂兒被某個男人引導著開始計劃起兩人的未來,殊不知留在輔國公府的蔣氏心裡那個氣憤哪!

  一個、兩個都是沒良心的,說走就走,留下我一個老婆子,要是回來,看我擺什麼臉色給他們看,哼哼哼!

  這場角力戰誰是贏家,誰是輸家,其實根本就不用說。  



【凡事要看開 陳毓華】

  聽說春天來了,只是後母面,天氣起起伏伏,氣溫上上下下,像坐溜滑梯,隨興得很,完全不照牌理來。

  我深深覺得這是大自然已經開始在鍛煉人類,人類應該也要做好心理準備接受鍛煉……

  反正人類很耐操不是,皮厚肉粗。

  不只自然天氣對人類有意見,噪音和PM2.5也很擾人,現在出門,台灣騎士人人口罩和安全帽都是必要裝備,缺一不可。

  至於霧霾,每次都覺得北京超誇張(我愛的那些衚衕、老巷,想著就心痛),沒想到自己住的所在也越來越誇張,還居全台第一名,真是讓人怎麼活啊。

  除了這些,我們這鄉下地方還流行宮廟進香,大廟神壇隨處可見,就我住的這條街,超誇張的,鞭炮一年四季就沒停過。

  也不見波利士大人來探一下頭。

  人長大以後,其實有很多事情要看開,要隨波,因為我們太渺小了。

  是我遲鈍,早就該改行賣香金紙炮竹才是,這樣不早就發了。

  早年,小作家我就常鼓吹請諸位遊客大人們不要來,手下留情,結果,人家還是照來,誰鳥我?

  沒辦法,人微言輕。

  遇到假日,台北常是空城,我們這兒,卻是人滿為患。

  根據小小寫書人的感想,我們這小地方污染之冠應該也不難拿下了。

  所以要寄望誰?誰又會像我這般想不開?

  其實天意不可逆,做人嘛,該吃該玩該放空,還是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人生短短,短短人生,對吧、對吧、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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