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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17-7-6 08:02 AM

千尋 - 高門遺珠【單】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7-6 07:55 AM 編輯

【小說封面】



【內容簡介】

初見他,她覺得他是個長得有模有樣的紈褲,
他一口氣買下她娘的三間鋪子時,她覺得他是個有錢的紈褲,
他救她和兄弟逃出狼窩似的家時,她覺得他是個好心的紈褲,
當他要求她在他手下做事三年不支薪,她應了,這恩情確實得報,
他是鎮國公府的二少爺,卻不遵從傳統上戰場,反倒稱霸商界,
他說話痞、態度痞,老是像摸小狗似的摸她的頭,
可他不把她當一般丫鬟,而是讓她學著管帳、管書鋪子,
有啥好的總是大把大把往她跟前送,
知曉她在寫小說,他帶著女扮男裝的她上青樓,
說要替她豐富閱歷,寫的故事才好看,
知曉她想有個家,他也在背後推一把,助她買下城郊的莊子,
簡單來說,她的要求他沒有不應的,她惹出來的麻煩全都由他收拾,
所以她崇拜他、依賴他,甚至……對他動了心,而他待她這般好,
讓她不由得心生幻想,也許在他心裡,她亦不一般,
直到在下著雪的除夕夜,他同她說他還記得前世有個深愛著的女人,
他不近女色多年,是為了等待對方出現,她這才明白過來,
原來他待她是對「義妹」的好,是對「好朋友」的好……

【出版日期】    2017/4/12

【出版社名稱】新月

【書系及編號】藍海E34801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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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17-7-6 08:02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7-6 07:56 AM 編輯

楔子 怨嘆啊!

       我叫做阿燦,我的命很不好,運氣很爛,爛到我懶得再活下去,所以我決定死一死比較快。

       我是認真的,不是只是在放嘴炮,不然我也不會在這裡。

       這裡是哪裡?嗯……很難回答,因為我根本睜不開眼睛,所以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觸感告訴我,圍在身邊的是水,不是空氣,像置身海洋深處似的,有一種慵懶的舒暢感。

        我溺斃了嗎?應該不是,我是死在輪椅上的,死掉的時候,最愛最愛的亮亮正坐在我的大腿上,和我一起繞圈圈。

        所以這些水……說真的,不確定是什麼,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有戴氧氣罩卻還是可以呼吸?但我很喜歡這種安全舒適的感覺,更喜歡固定出現、有節奏的砰砰聲。

        什麼?你要問我,我的命是怎麼個爛法?

        唉,說來話長。

        不過我要先申明,我家老爸沒小三,老媽沒小王,兩人雖然偶爾會吵架,但婚姻狀況還稱得上美滿,我有兄弟姊妹,家庭狀況正常得很,既沒有家暴問題,也沒有智商不足的困擾,因此在十三歲之前,我是以天之驕子的狀態生存在二十一世紀的地球上。

        可是命運在我十三歲那一年來了一個髮夾彎,從此我覺得生不如死。

        那年我正在變聲,荷爾蒙大量分泌,獅子座的我很有正義感,對於維護地盤的和平安寧有強烈使命,於是血氣方剛的我,和一個專門霸凌華人的怪咖小霸王槓上了,有一次我們又起了爭執,一時擦槍走火,兩人大打出手。

       也不知道那天是他吸太多大麻,太High了,還是我被鬼附身,覺得不把他打到哭爹喊娘不能罷手,總之,那天我們打慘了,打到兩個人頭破血流,戰況激烈慘痛。

        是警察伯伯把我們分開的,這種事,到最後當然要找雙方家長來警察局解決,我比怪咖小霸王的運氣好,爸媽一接到電話,立刻到警察局把我接回家,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心疼得要命。

        但怪咖小霸王聽說在警察局待了足足兩天,因為那個晚上,他老媽吸毒過量,死了。

        之後他被社會福利機構帶走,從此不再出現在我們的社區裡。

       大人說,怪咖小霸王專挑華人小孩霸凌,是因為華人爸媽太疼愛小孩,讓他看在眼裡,恨在心裡,嫉妒讓他的性格變得暴戾,出現偏激行為,這才變成華人小孩心中的毒瘤。

        他被帶走,照理說我應該很爽,第一,我永遠都不必再看見他,第二,我爸媽對我的愛,是他爸媽拍馬也比不上的。

        但是當我看著他頂著鼻青臉腫的大豬頭,提著行李,跟著警察阿姨從家門走出來時,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我甚至覺得他很可憐,對他也有那麼一點點的抱歉。

        但這樣抱歉的情緒只持續了半年,之後我每想到他一次,就忍不住罵一次幹!

        因為他,我成了愛滋病患者。

        沒有吸毒、沒有性經驗,人生單純無比的我,怎麼可能感染愛滋?

        我的主治醫師個性異常執著,非要追到感染源,於是我們全家都去做血液篩檢,全家都很正常,後來我爸靈光一閃,想起了怪咖小霸王。

        果然,就是他!

        夭壽骨,什麼鬼爸媽,自己注射毒品還分享給兒子,這是哪一國的父母愛?!

        幸好二十一世紀的醫學科技很發達,可以保護愛滋病患平安活到老。

        只不過愛滋病的傳染途徑之一是性行為,我想,即使我再帥、再年輕有為,也不會有女人願意冒著感染風險和我上床。

        這代表什麼?代表我不想禍害別人的話,一輩子得過著無性生活。

       對於一個身強力壯、對性有無限好奇與幻想的年輕男人而言,這比滿清十大酷刑更可怕,最重要的是,我很愛、很愛亮亮……

        國小畢業典禮,同學的志願通常是我將來要當歌星、我將來要當企業家、我將來要當機師,而我的志願卻是—— 我要娶亮亮當老婆。

        很白癡吧?

        亮亮的志願也很白癡,她的志願是想要快快長大當媽媽,快快生下一對姊妹花,教會姊姊愛妹妹、妹妹愛姊姊。

        也許因為我們一樣白癡,才會這麼麻吉。

        人生真的很殘酷,我深愛亮亮,每天都想像著牽著她走紅毯的畫面,可是卻不得不把她往外推,把她送到能真正愛她、護她,和她攜手完成夢想的阿鈞身邊……

        你說,我的命是不是很爛?所以我放棄那一輩子,決定跟那個叫做月老的老頭子來一次穿越之旅。

        又來了?我的頭被踹了一下!

        我知道這片「海域」裡,除了我之外,還有另外一個人,他很喜歡踢我、捶我,時不時往我身邊靠,簡直是變態,我在心裡狠狠幹他兩聲,可是他的力道不大,還帶著一點點的溫柔,我想那應該是釋放善意的表現。

       但我不想理他,就算他心懷惡意,我也不會跟他打架。

        怪咖小霸王帶給我的經驗太慘烈,我發誓這輩子絕對絕對不再和任何人動手,就算被當成病貓也沒關係,這叫做吃一塹長一智。

        突地,一陣波動向我襲來。

        皺眉,我有點小不滿。

        從幾個小時前開始,情況好像有些改變,平穩的砰砰聲亂了節奏,讓我不太爽,加上遠方傳來的尖叫聲擾亂了我的平靜,我想大喊閉嘴,無奈嘴巴張不開。

        而那個時不時踹我的傢伙,可能比我更早發覺異樣,竟磨磨蹭蹭地擠到我前頭。

        想看看發生什麼事嗎?好奇的笨傢伙,我想奉勸他,好奇心會害死一隻貓,但是……關我屁事?白癡才跟他擠,我還是留在這個舒服安全的環境裡……

        然而一陣強烈衝擊之後,我身邊的水好像一股腦往外流,而那個好奇傢伙被水流給沖了出去,他一走,空間陡然變寬,感覺就像從單人房升級到雙人套房,加質加量不加價,老闆只優惠我一人VIP。

        但優惠是優惠了,失去溫暖的水流,我躁動不已,我也想往外鑽,雖然我沒忘記被好奇心害死的那隻貓。

        「大少爺生出來了,恭喜老爺、恭喜夫人……」

        嗡嗡的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大,隔音設備突然被打破,不舒服的感覺越來越重,我氣得動手動腳,試著讓他們閉嘴。

        響亮聲音再度出現,拔尖的嗓子……我發誓,如果不是因為我已經二十八歲,我一定會「著驚罵罵號」,一定要到宮廟去收驚。

         「唉呀,裡面還有一個,快來幫把手!」

         緊接著我的雙人套房不斷被壓縮,不知道是哪個沒天良的,不斷從外頭壓迫我,讓我在幹過無數聲後,頭一頂,身子一竄——

        刺眼的光線讓我頭痛,我氣得想破口大罵,但發出來的竟是響亮清脆的娃娃音。

        我、我、我……刺激過度,我要暈過去了。

        就在我頭暈目眩之際,那個讓我想收驚的女人又扯開嗓子喊了——

        「是小公子,夫人生了二少爺……」



【第一章】 娘親的祕密

       雪一陣密、一陣疏,時而凜冽霸道,時而溫柔如絮,大地銀裝素裹,將世間滄桑埋於片片晶瑩剔透之中。

        涵院過分寂寞,偶爾幾聲寒鴉淒涼鳴叫,幾點黑影停在殘枝上。

       今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才十月就開始下雪,不知道有多少貧窮人捱不過這個冬天。

        徐宥善的一張臉冷得發白,送走大夫後,他呵著發凍的雙手走回屋裡。

        徐宥慈趕緊端來熱茶,送到弟弟手中,她看著弟弟連喝兩口後,拉著他坐到母親床邊,那裡有個火爐,爐火燒得正旺。

       關雨涵看著一雙雙生兒女,滿眼的驕傲,卻是滿心不捨。怎麼辦?才二十八歲,她就要死了,還以為可以護著他們長大,沒想到……命運從來不肯幫她。

       放下藥碗,關雨涵問道:「善善,大夫怎麼說?」

       母親的問話讓徐宥善紅了眼眶,但是他硬起脖子,像和誰賭氣似的,咬牙回道:「大夫說,娘放寬心思,好好吃藥休息,開春過後,身子就會慢慢好起來。」

        聞言,關雨涵忍不住笑出聲,這孩子真不會說謊,她不捨的摸摸兒子的頭髮,柔聲道:「娘怎麼會不知道自己的身子,別哄娘了。」

       徐宥善的表情更硬了,他才不是哄,他是咬著牙和老天拚命,他重複一次道:「大夫說,娘放寬心思好好將養,自然會好起來。」

        徐宥慈看弟弟一眼,心發酸,卻強嚥哽咽,擠出一絲笑意,她坐到娘身邊,把頭靠在娘的肩上撒嬌。「娘別為難弟弟,就算大夫說娘的病得拖上一年半載,弟弟也必定是逼著大夫,在開春之前把娘給醫好。」

        關雨涵拉過女兒的手,輕拍幾下,搖搖頭。

        怕不是她為難兒子,而是他們被爹為難了吧,或者說,是被他們的祖母、姨娘、弟弟妹妹合力為難。

        萬一她不在了,善善、慈兒會如何被對待?會不會淪為奴婢、任人欺凌?一想到這裡,她無法保持淡定。

        「善善,你打開衣櫃,把最上層的木匣子拿下來。」

        「是。」善善看一眼姊姊,見姊姊微微點頭,他轉身走到衣櫃前,照著娘親的話拿下木匣子回到床邊遞給她。

        姊弟倆看著母親把匣子打開,裡面有幾件價值不菲的珠寶,是他們不曾見過的,若是趙姨娘知道……想到她貪婪的嘴臉,徐宥慈不由得蹙緊眉心。

        「慈兒、善善,娘有話要說,你們務必聽仔細。」

        「是,娘。」姊弟倆異口同聲回道。

        「娘一過世,你們別理會娘的後事,帶著這些東西往東走,離開這裡越遠越好,當年娘只變賣一塊翡翠就能開鋪子、買良田、蓋新屋,在濟州府定居下來,我想這些足夠你們遠離此地,好好生活。至於那三間鋪子和三十畝地,就留給你們的爹吧,否則……」關雨涵說不下去了,輕嘆一聲,她連想都不敢想像那個否則。

        徐宥慈心知肚明,淡淡接話,「若爹知道我們帶走房契地契,就是天涯海角也會想盡辦法把我們追回來?」

        徐宥善目光微黯,低下了頭。

        他和姊姊想到同一處了,娘這是讓他們拿銀子換自由,因為娘也預想到了他們不會被善待。

        真是可悲,這是明明是他們的家,是娘一手建立的家,可他們始終是外人。

        小時候他傻,渴求父愛,努力在爹跟前表現,但無論他做得再好,也得不到父親的半句讚美,甚至他做得比徐宥銘好時,還會惹得父親無故發怒。

        他不懂,娘是正妻,他和姊姊是嫡子女,爹堂堂一個讀書人,怎麼會做出寵妾滅妻、疼愛庶子女勝過嫡子女的事來?

       他曾為此感到忿忿不平,但是姊姊說:「我會選擇在乎愛我們的人,忽略恨我的人,不管我知不知道自己為何遭人恨。」

        姊姊說的對,既然無法釋懷,就選擇忽略。

        娘常說,姊姊從小就正經得像個老頭,不可愛、不撒嬌,長大要怎麼得夫婿疼惜?姊姊聽了也不生氣,只雲淡風輕地回答「不需旁人疼惜,我會疼惜自己」。

        姊姊只比他早出生兩刻鐘,卻比他聰明太多,這聲姊姊,他喊得心甘情願。

        關雨涵輕嘆,兩個孩子才十二歲,卻都是明白人,不說不論,不是因為無知,而是不願意自己傷心。

        當年她的決定似乎錯了……

        孩子們的爹叫做徐國儒,十幾年前通過鄉試,成為濟州最年輕的舉子,還被稱為少年天才,當年濟州府尹還打了一塊匾額送到徐家,高掛堂上。

        後來老太爺去世,徐國儒再無人督促,接連幾次都沒通過會試,至今還不死心,仍舊寒窗苦讀,準備三年後的科考。

        多數人在這種情況下,若非四處託關係,謀個縣主簿、通判知事之類的八、九品小官,就是轉行習醫或當夫子教習,日子總得過下去。

        當然,皇親貴冑或祖上富裕的人不在這個行列中。

        遙想當年,瀟灑風流的徐國儒進京赴考,卻得了個名落孫山的下場,收拾行囊預備返鄉之際,遇見能詩會文、長得一副好容貌的她,當下驚為天人,對她百般殷勤。

       在自己最狼狽無助的時候,有個男人願意護著自己,她心生感激,打定主意助他一臂之力,讓他在仕途上能夠更進一步。

       但她沒想到,兩人回到濟州,他家裡有個等著他成親的表妹,更沒想到他在他母親的堅持下竟改口稱奔者為妾。

        徐家要求她讓步,退居妾位,她心冷,痛恨自己有眼無珠。

        一步差、步步錯,婚書已經簽下,若他不肯放手,她當真要受這份委屈?

        她不願意,她的驕傲也不允許。

        「出嫁從夫,自然是夫婿說了算,只不過身為正妻主母得主持中饋,負責府中用度,若我是徐府嫡妻,自會張羅一家吃穿,若夫婿要雨涵當小妾,日後,我只須安分待在後院、伺候夫君,您說是吧?所以是要大紅花轎以妻禮迎雨涵入門,或是一頂小轎接我進府……不急,夫君好生考慮,雨涵在鎮上福安客棧靜候消息。」話丟下,她轉身,雇車往鎮上去。

       徐老夫人被這番話氣得不輕,老太爺在世的時候,徐府有上百畝田地,老太爺死後,家裡無人營生,為供兒子唸書,良田幾乎被她賣光,到最後只能靠著自己和從小投靠的姪女趙姝娘做刺繡過日子。

       她暗暗思忖,若兒子還想參加下屆科考,只能賣祖宅了,在這種情況下,娶妻已是左支右絀,怎供得起小妾?

       和不識字的表妹相比,徐國儒自然喜愛美貌聰慧、氣質高雅的關雨涵,若他是個鄉下泥腿子,或許還會將就,但他可是濟州年紀最輕的天才舉子,娶表妹已是委屈,還要放手關雨涵,怎生捨得?

       然而母親哭哭啼啼,表妹還鬧上吊自殺,他被逼得左右為難。

       在徐家亂成一團時,關雨涵啥事不問,逕自在鎮上買下兩間鋪子,又在徐家老宅附近買進三十畝地,蓋起大房子。

       消息傳出,徐老夫人兩隻眼睛發直,她本以為關雨涵是身世飄零的苦命孤女,可以隨意拿捏,沒想到她竟有如此豐厚的嫁妝。

        有錢,兒子上京的盤纏不愁,有錢,他們可以搬進大房子,重新過起有下人伺候的日子。

       這會兒就算趙姝娘尋死覓活,也改變不了徐家母子的決定,最後關雨涵順利坐上妻位,趙姝娘委身為妾。

        一頂大紅花轎把關雨涵抬進徐府大門,從此再沒人敢用「奔者為妾」來嚼說她。

       新婚隔天,徐家三口隨關雨涵搬進新宅,她供吃供住、供花用,儼然是當家主母的派頭。

        對於趙姝娘,關雨涵表現得無比大方,她二話不說,端盞喝茶,認了趙姝娘的姨娘身分。

       趙姨娘腦子不好,肚皮卻爭氣,進門後不久一舉得女,徐宥菲只比她的兩個孩子小半歲,隔年,趙姨娘又生下兒子徐宥銘。

       由於關雨涵對徐國儒的感激,在奔者為妾這事兒之後全數被抹殺,她不再想著為他的仕途謀劃,除了吃喝嚼用之外,不做多餘之事。

       她的無視冷漠讓徐國儒端著碗卻吃不到飯,惱羞成怒。

       可火氣再大,看人臉色吃飯,也只能生著悶氣,背過身就把氣出在年幼的孩子身上,所以比起嫡子女,那對庶子女更得徐老夫人和徐國儒的喜愛。

       關雨涵將一切看在眼裡,她選擇忍氣吞聲,盡可能把孩子護在身邊,但同住在一個屋簷下,難免有顧不周全的時候。

       她勸自己不著急,等女兒出嫁,兒子長大,能夠自立門戶,日子會越過越好,因此她從來不爭,把全副心力用來經營鋪子、教養小孩。

       徐國儒運氣不好,考場連年失利,徐老夫人見狀,慫恿徐國儒接手鋪子,企圖掌控府中收入。

        關雨涵放不放手?放!不過她敢放手,就有把握徐國儒接不穩。

       不出所料,短短三個月,鋪子虧掉一百多兩銀子,他沒臉跟關雨涵要錢貼補,私底下逼著趙姨娘和母親把虧的銀子給貼上。

       直到那時,她們終於明白,想悠哉度日,她們離不開關雨涵。

       關雨涵認為再撐個四、五年,肩上的擔子便可放下,沒想到兩個月前一場病,讓她從此下不了床。

       她怕了,怕自己等不及孩子長大。

       關雨涵續道:「聽說信州氣候好,商業風氣鼎盛,是落腳的好地方。」

       「娘要我們到信州?」徐宥慈問。

       關雨涵點點頭。「信州太守江柄琨的夫人程氏是娘的手帕交,你們到那裡,可以得到照應。」她從匣子當中挑出一柄雲紋玉簪,式樣普通,但玉質極好,簪子後頭刻著玥玥二字。「這是程姨的小名,看到這個,她會知道的。」

        徐宥善皺眉,他書唸得極好,可娘始終不樂意他走仕途,若非他堅持,加上蘇生先三番兩次說服,娘根本不想他進學。

       娘反對的話,來來回回都是那幾句——

       「瞧你爹,讀一輩子書又如何?連妻兒都養不活!」

        「伴君伴虎,當官的,能有幾個好下場?」

        「仕途詭譎、人心難測,娘只求你一世平安。」

       這些話無法說服他,他想贏過爹,想比爹更快在仕途上站穩,彷彿非要這麼做,堵在胸口的怨恨方能開解。

       可娘提了信州,提及商業風氣,是要他們遠離京城,遠離仕途功名?

       「娘……」看弟弟一眼,徐宥慈猶豫該不該開這個口。

        「慈兒想問什麼?」

        「娘為什麼要我們離開徐家?終究是我們的爹和祖母,就算不親近,總不至於……」徐宥慈停頓兩息,擰著眉道:「虎毒不食子。」

        兩個孩子深深地望著母親,他們在尋求一個答案,或者說,是想解除心底多年的疑惑。

        不是嗎?如果那些人真的是血親,怎麼會這樣對待他們?

        關雨涵嘴角凝起一朵苦笑,她的慈兒、善善乖巧懂事,只要她開口,便會去做,從不追問為什麼,現在卻……是因為早已懷疑?

        從什麼時候起的懷疑?從徐宥銘把善善推進池塘,徐國儒卻把錯算到善善身上時?從孩子間爭執,被關進祠堂的永遠是慈兒、善善開始?從徐國儒對他們不假辭色、目露鄙夷、藉故發怒開始?

        該說實話嗎?

        她快死了,祕密還能守得住嗎?她不說,難道徐國儒不會說?到時添油加醋,傷的依舊是她的孩子。

        看著兒女,女兒像極了自己,兒子卻長得像他,兩人並肩,彷彿是當年那對璧人,那樣的投合,那樣的默契。

        他們應該永世不離的,只是命運從不幫她。

        「記不記得年中善善從學堂回來,很興奮地說著已故丞相關伍德的事?」關雨涵問。

        「記得。」

        關伍德整整當了二十八年的丞相,是他說服先皇出兵平定南蠻,是他建議先皇加強對少數民族的統治,是他建立養廉銀制度,設置軍機處,澄清吏治、改革積弊,以致於國庫充盈,百姓負擔減輕。

       他還在大周王朝各處建立兩千七百三十五座糧倉,讓百姓在天災來臨時,不必賣兒賣女,得以溫飽度過災難。

        他與明崇皇帝勵精圖治,致力於富國強民,替大周打下萬代根基,沒想到因為扶持錯了人,最終竟成為朝堂奸佞、叛國罪臣。

        「他……」關雨涵深吸口氣後說道:「他是你們的外祖父。」

        徐宥善驚愕的瞠大雙眼,這樣偉大的人物竟是他的外祖父?!

        真是太光榮、太驕傲了!他的心情激動起伏,他曾暗地立誓要成為像關伍德那樣的賢臣,造福萬民。

        今年初,皇帝下令清查當年關氏叛國一案,短短數月,皇帝為關氏翻案,還其清白,於是關伍德的功績被百姓拿出來一說再說。

        蘇先生也說:「當真可惜了,倘若關丞相還在,大周早早就併了吳、陳,而當今皇上將會和明崇皇帝齊名,共創太平盛世,無奈小人作祟,殘害忠良。」

        至於那個小人是誰,蘇先生不說,可徐宥善看過邸報,能猜出幾分,是已故皇太后及皇后娘娘的母族孫家。

        有人猜,皇帝已經坐穩龍廷寶座,再也受不了孫家勢力遍及朝野,打算除了這根刺,才會出現翻案一事;也有人說,為扶持大皇子上位,皇帝必會保住孫家,翻案之事,不過是為安撫皇貴妃與二皇子背後那股勢力。

        徐宥善急切的問道:「娘,皇上已經為關家平反,我們為什麼不進京?說不定關氏還有後人,知道消息,一定會想盡辦法回京,對不?」

        關雨涵眉心微蹙,怎麼能回去?

        「當年,一條條的罪證羅列在城牆上,你們的外祖父和舅舅們成了罪無可逭的惡賊,十六歲以上的男子被絞殺,十六歲以下流放,女子皆沒入官妓。京城是娘的惡夢,此生,再不願回顧。」

        徐宥慈低聲問道:「娘是如何逃出來的?」她不相信爹有這等本事,能將母親救出來。

         「抄家那日,我們被關進牢裡,曾祖母說,士可殺、不可辱,即使身為女子,也該為關家名譽盡力,那個晚上,關家女子二十七人在獄中服毒自盡,我們提早一步上路,在黃泉路上等待家中男子。我們不怕死,因為明白,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關家人沒有對不起大周,是大周對不起關家人,我們要一起去向先帝討個公道。」

       徐宥善點頭,蘇先生提過此事,這件事在京城盛傳,皇權再大,也杜不了悠悠眾口,關家女子的貞潔,百姓交口稱譽。

       「娘以為自己已死,沒想到竟是被人救下,那個人極其溫柔、極其耐心,他聽我傾訴悲傷,聽我無數埋怨,聽我說許許多多大逆不道的話,在娘最狼狽的時候,有這樣的男人出現,娘情不自禁愛上了他。

        「直到某一天,他的母親出現,她說我是罪臣之後,不該攀上如此高貴的男人,只是她兒子心悅於我,她不願與兒子離心,她給了我兩個選擇,一是喝下絕育湯藥,隨她回府,終生做個小妾;二是遠離京城,終生不得與他相見。

       「娘選擇了後者,因為娘的肚子裡已經有你們,我無法放棄,即使明白未來迢迢千里,日子難繼。

       「在離京的路上,娘遇見徐國儒,他風流斯文、殷勤小意,待娘彬彬有禮,一路上他處處打點,讓人倍感溫馨,當時娘正急著找個男人,在你們落地之前,給一個名正言順的身分,於是他成了我的首選。

       「娘自稱寡婦,說腹中有子,為夫家所不容,可是徐國儒體貼寬容,說他願意給我一個家,守護我和孩子,我這才點頭與他成親,簽下婚書,誰知回到濟州府,卻有個趙姝娘等著當他的妻子。

       「我沉默,等待他的答覆,他卻說奔者為妾,一句話便想定下我的身分。若是只有我一人,委屈,受便受了,可你們該怎麼辦?難道要因為我的錯,誤你們一世?再怎樣我都不能讓我的孩子成為庶子女,骨子裡,我仍舊保有關家人的傲氣。

       「接下來的事你們應該也猜到了,為著銀錢,徐家妥協了,可這也種下趙姨娘對我的仇恨,更別說徐宥銘、徐宥菲對你們的嫉妒。這些年,娘知道你們受了不少委屈,本想著熬到你們成家立業,有本事擔起一家的生活重擔,屆時徐宥菲出嫁,徐宥銘又是個不成材的,徐國儒、趙姨娘仍得靠著你們的施捨度日,自然不敢讓你們受委屈,娘的心事便能了了,誰曉得這一病竟會躺下。

       「善善、慈兒,離開徐府吧,你們羽翼未豐,一旦娘不在,這裡再不是家,而是狼窩,與其如此,外面雖然危險,卻比待在狼牙下安全。」

       她一死,徐老夫人必定會將趙姨娘扶正,屆時她有權力作主一雙兒女的婚事,有權拿走鋪子田產,有權……她不敢再往下想。

       徐宥慈柳眉輕攏,看弟弟一眼,胸口微抽,其實她早就猜到爹與自己無緣,只是事實橫在眼前,心頭難受。

       徐宥善一個激動,跪到母親跟前,臉上帶著忿忿。「娘可不可以告訴孩兒,我們的親爹是誰?」

       像是沒料到兒子會這樣問,關雨涵先是一愣,而後是一陣沉默,過了半晌,她輕嘆一聲,沉重的哀傷在眼底瀰漫。

        母親的目光讓徐宥善想打退堂鼓。

        可是徐宥慈仍定定的望著母親,她要知道是哪個沒擔當的男人,既然護不了一個弱女子,怎敢讓人委身?

        關雨涵看著女兒眼底的堅持,又嘆了口氣,這丫頭這麼固執,以後怎麼辦?

        片刻後,她艱難地道:「慈兒、善善,那個爹……你們別要、別認,好不好?」

        徐宥慈不回答,她沒非要認爹,她只想知道個子丑寅卯。

        關雨涵咬唇,凝聲道:「那人……咱們不能攀也攀不上,當年娘想得太簡單,以為能跟在他身邊,不去想國仇家恨,一輩子走著走著,也就過了,哪料得到會讓你們淪落至此。娘很抱歉,慈兒,妳若是有氣,發洩在娘身上吧,今日局面全是娘誤了你們,對不起……」

        看著蒼白瘦削的母親不斷道歉,就算心是銅牆鐵壁,也無法承受,算了,不說便不說。

        徐宥善坐到床邊,環住母親的雙肩,發誓道:「娘別再說,那個爹,我們不要也不認了,我會聽娘的話,和姊姊離開徐府。」

       兒子的保證讓關雨涵鬆了口氣,她對兩個孩子有信心,定能將日子過好,就是女兒太倔強,剛則易折,這道理女兒不是不懂,只是她那性子,日後不曉得要受多少折磨?

        她不求兒女前程似錦,只願他們平安到老、兒女成群,對於人生,她從無大野心,唯願平凡自在,偏偏就這四個字,做起來卻如此困難。

        關雨涵點點頭,握住女兒的手,柔聲道:「慈兒,聽娘一句勸,歷經過風雨,方知平安是福。」

       服侍娘睡下,徐宥慈和徐宥善捧著匣子離開母親房間。

        到了外頭,徐宥慈壓低聲音問道:「大夫到底怎麼說?」

       徐宥善回眸望著姊姊,兩人是孿生子,心靈相通是常有的事,誰也騙不得誰,只是他不願意相信大夫的話。

       她垂下眉睫,凝重地道:「知道你心疼娘,我何嘗不是?但若摸不清楚狀況,怎麼能謀算後事?難道要事到臨頭,任人宰割?」

       僅管不同意娘的做法,不相信有誰能夠一世無慮,她不認為不迎向風雨,風雨就會躲著自己,但娘有句話說的對,徐府是狼窩,留在這裡,他們會被啃得連渣都不剩。

        徐宥善鼻子一酸,啞聲回道:「大夫說,不超過一個月。」

       娘的情況不樂觀,徐宥慈心裡已有數,可是她沒想到會這麼快……她握緊弟弟的手,正要說話,卻發現彩蘋探頭探腦的。

       吞下哀傷,徐宥慈冷冷一笑,自娘病後,府中僕傭人心浮動,一個個擔心著往後要往哪棵大樹靠。

        彩蘋發現大小姐看著自己,連忙加快腳步上前問安。

       徐宥慈換上一臉親切,主動迎上,握住彩蘋的手,在她耳邊低聲道:「正想找姊姊呢,娘剛吩咐,彩蘋姊姊年紀到了,讓我把這件事掛在心上,悄悄問問姊姊,不知道姊姊心裡有沒有合意的人選?」

       彩蘋心頭一驚,她沒想到大小姐會提及此事,但是奴婢的終身大事向來是主子作的主,她低垂著頭,雙頰泛起緋紅。

       「姊姊別害羞,宥慈年紀小,思慮不周到,就怕挑錯人,耽誤姊姊一生。」

       「大小姐選的人,自然是好的。」彩蘋的聲音細如蚊蚋。

       徐宥慈頓了頓,問道:「不知姊姊覺得沈平怎樣?」

       沈叔幫娘管著三間鋪子,這些年在娘身邊幫了不少忙,是個忠僕,他有兩個兒子,老大沈平,長相端正,行事周到,頗得娘倚重,每回沈平進府,府裡多少奴婢搶著擠到他面前,若是能用沈平栓住彩蘋的心,再好不過。

       「全憑小姐作主。」

       彩蘋的頭垂得更低,徐宥慈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好猜測道:「那這兩天我到鋪子對帳,同沈叔提提這事兒?」

        「多謝大小姐費心。」

       「姊姊也曉得,娘的病越發不好了,她深怕耽誤姊姊,想趁下個月沈叔生辰,喜上加喜,也算成全妳們多年的主僕之情,雖說備嫁有些倉促,若姊姊不反對,到時我會把身契還給姊姊,再給姊姊十兩銀子做嫁妝,不知道姊姊意下如何?」一個月,夠她籌謀了。

       彩蘋眉心一凝,急忙跪地磕頭。「彩蘋願意服侍夫人,直到夫人身子康復。」

       徐宥慈懶得多想她這是不想早嫁還是只是說說場面話,她只求最後這段時日,她能竭盡心力照顧母親。

       她彎腰,把人扶起,婉聲道:「我明白姊姊的心意,沒關係,我同沈叔提過後再談,娘睡了,姊姊進去守著吧!」

       「是。」躬身行禮,彩蘋進屋。

        徐宥慈向弟弟使個眼色,兩人回到屋裡,屏退下人,關起門。

       徐宥善問道:「咱們院子裡有那邊的眼線?」

       她蹙眉點頭。「我本以為只是人心浮動,但今晨我到前頭給老夫人問安,老夫人問起鋪子生意。」

       那年的慘痛經驗,讓徐老夫人和趙姨娘不敢心存非分,如今再次提起,是因為知道母親病情沉重?怎麼知道的?誰洩露出去的?

       兩個月以來,他們對外都說娘偶染風寒,而祝大夫的品德有口皆碑,他不會將母親的病況傳出去,倘若徐老夫人知道事實,只能是涵院出現內奸。

       「姊姊,我不去學堂了,我們把院子清理一遍。」徐宥善咬牙道。

       「不,娘所剩時日無多,與其打草驚蛇,不如按兵不動,我們要做的事還很多,沒有力氣和他們鬥。」

       徐宥慈打開匣子,撫摸裡面的物件,每件都是上品,她的眼力不夠,卻也明白,把這些送進當鋪,至少能換得五、六千兩,這筆錢,足夠他們在信州安身立命。

       看著姊姊的動作,他握緊拳頭,不甘地道:「姊姊,我們真要到信州營商嗎?」

       她遲疑片刻,反問道:「善善想不想去信州?」

       他用力搖頭,說得斬釘截鐵,「我想進京,我想出仕。」

       徐宥慈明白了,又問:「猜猜,娘為什麼要我們往東、往信州,而不是往南、往京城?」

       「京城裡有娘不願意讓我們碰到的事和遇見的人?」猶豫須臾,他給出更接近的答案,「那個我們攀不上也不能攀的男人。」

       「再猜猜,皇上已經替關家平反,娘為什麼不願回京?」

        平反的第一件事,通常是發還家產祖業給後代子孫,開祠堂,告慰亡魂,即便娘不在乎銀錢,但能恢復關氏榮譽,娘沒道理不做。

       徐宥善沉吟道:「有兩個可能,一是不願意見到那個人,二是來不及成行,娘已經生病臥床。」

        「再想想,蘇先生不止一次向娘提及讓你參加童試,娘為什麼總是拒絕?」

       「娘不希望我當官,她說徐國儒米麥不分、手無縛雞之力,沒有肩膀擔起家業,娘不願意我成為這樣的男人。」

        「你信嗎?」

        「不信。」蘇先生說他的才能遠超過徐國儒,徐國儒辦不到的事,他未必辦不到。

        「不進京、不祭祖、不走仕途,誰讓娘如此忌憚?娘再疼愛你不過,為什麼寧可阻礙你的前途,掐斷你的盼望,執意讓你棄文從商?」

        是誰?關家人?不可能,若是關家人,娘插翅都會想飛回去;昔日仇敵?娘一個閨閣女子,又非與人相爭的性子,能有什麼仇敵?

        「姊姊認為……是那個男人?」

        徐宥慈鄭重點頭。「除了他,我想不出其他人。那個男人肯定位高權重,若你要走仕途,很可能與他相遇,我猜,娘打心裡不希望我們認爹,甚至不希望我們有任何交集,她最大的忌憚該是……」

       「後院水深,複雜而危險?」

        她嘆息,也只能是這個原因了。「善善,你想認爹嗎?」

        「不想。」徐宥善毫不猶豫的回道。

        「當年那位老夫人之所以逼走娘,定是擔心娘的身分會招禍上門,但關家叛國一事已然平反,若我們被認出,那些便宜親戚肯定會張開雙手歡迎我們,倘若真是位高權重的皇親國戚,到時,就算我們不肯認這門親,他們也會逼得我們點頭。善善,在這種情況下,你還想進京求取功名嗎?」

        他咬牙回道:「我要。」他不願意在情況未明之前就退讓投降。

       「知道了,你想做就做吧,姊姊一定會讓你心想事成,只不過眼前最棘手的是……」徐宥慈一頓,心裡想著,若弟弟真能順利走上仕途,那麼徐國儒將會是一條甩不掉的尾巴,皇上以仁孝治國,豈能容得下一個不孝的臣子?

        「是什麼?」

        「除籍。」她沉重地道。

        徐宥善明白,除籍談何容易,若徐國儒不點頭,便是沒有血緣關係,他們也得當他一輩子的兒女,日後,他們若默默無聞、一事無成便罷,若有幾分成就,徐家定會巴著他們不放。

        想起這一家子,他就覺得噁心。

        想了想,他問道:「如果用三間鋪子和田宅做交換呢?」

        「你以為不交換,他就拿不到鋪子田宅嗎?」

        丈夫掌理亡妻的嫁妝天經地義,任誰都不會多話,可是娘的嫁妝一旦落入徐家人手裡,他們再也別想沾,更可怕的是,身為父親,他能夠決定兒女的親事,好替徐家爭取更多利益,到時候別說除籍,便是脫身都難。

        「那我們該怎麼做?」徐宥善問道。

        一時間,兩人皆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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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17-7-6 08:02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7-6 07:57 AM 編輯

【第二章】 大街上的好戲

       問題在徐宥慈的腦海裡盤旋數日,她仍想不出好辦法,徐氏一族早已沒落,族老死的死、病的病,幾盡凋零,到徐國儒這一代,只剩下他和幾個堂兄弟,可是其中唯有徐國儒唸過書,還考上舉子,其他的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夫,他們事事以徐國儒為首,誰敢同他對峙?

       在這種情況下,即便許以重利,她也不認為能夠成功。

       儘管如此,該做的事,她還是一件件有條不紊地處理著。

       娘給的首飾,她挑幾樣小東西留做念想,其他的連同現銀換成銀票,分別縫在衣服夾層中,貼身帶著,兩姊弟常用的東西也分批帶到鋪子裡收妥。

       那三間鋪子是娘十幾年來的心血,從剛開始的處處碰壁,到現在生意穩定,若不是非走不可,她實在不願意賣,但她也不會傻得讓鋪子落入徐家人手裡。

       徐家人是群餵不飽的白眼狼,這些年吃穿用度全靠娘親,他們何曾心存感激?

       徐家人如何對待他們母子三人,她一樁樁、一件件都記得清清楚楚,在這種狀況下,讓她留下半瓢油水?想都甭想!

       她低著頭,一臉心事重重,她不斷在心裡盤算,還有什麼事漏想了。

        一輛馬車從遠處迎面而來,徐宥慈抬目望去,那是徐府的馬車,更正確的說法是,娘買的馬車。

       早上她讓人備車,這才知道二夫人和二小姐乘車出門了。

       哼呵,徐府哪來的二夫人?莫非徐國儒動作飛快,神不知鬼不覺,已經把趙姨娘的身分往上提了?

       淡淡一笑,徐宥慈假裝沒看到,任由她們囂張作態,她倒想看看,那些人可以得意到幾時!

        就在她別過臉的同時,一隻全身雪白的大狗叼著小狗從巷子裡猛竄出來,大狗的體型碩壯,將近半人高,牠一衝出來,驚了馬,馬蹄揚起,車夫控制不住,馬車往一旁歪倒,當馬蹄落下時,正中大狗的身子。

        意外發生得飛快,尖叫聲、哭喊聲頓時充斥著整條大街。

       車夫掙扎著下車,跑到後頭將趙姨娘和徐宥菲扶到車外。

        徐宥慈疾奔上前,跑得近了,才發現大狗早在驚馬之前全身已是傷痕累累,再被馬蹄重重一踩,只能躺在地上,嘴角冒著血泡,喘息不定,可就算如此,牠還是不捨地舔著摔在旁邊的小狗。

        小狗剛出生不久,尚未開眼,大狗滿嘴的血,舔得小狗身上血跡斑斑,教人看著心生憐憫。

       人群中,不知是誰喊道:「魏郎中,你幫著看看吧,挺可憐的。」

       一名穿著青色儒衫的男人靠近,蹲下身,摸了摸大狗,上下檢查一番後,搖搖頭道:「小姑娘,別忙,已經沒救了。」

       徐宥慈輕抿著唇,抱起小狗,一手輕撫著母狗,柔聲道:「別擔心,我會照顧你的孩子,放心去吧。」

       母狗竟像是能聽得懂人話,眼角滑下兩滴淚水,虛弱地舔著她的手。

        她不嫌髒,輕撫著牠的臉,似安慰、似承諾,母狗在她的撫摸下,目光慢慢變得柔和。

       分明年紀尚輕,卻慈眉善目,分明是血腥殘酷的一幕,卻在她輕緩溫柔的動作中讓人看見寧靜祥和。

       沒有人發號施令,但周圍百姓有志一同噤聲不語,彷彿濡染了小姑娘身上的寧和,大家都盯著她,看著那雙白皙細緻的小手,一下一下安撫著母狗,彷彿她身上出現聖潔光輝。

       侯一燦雙手環胸,和所有人一樣盯著眼前的少女,無法別開眼睛。

       她多大了?十一歲?十二歲?

       身形尚未長成,個子矮小、身材單薄,一張雪白清秀的瓜子臉,長睫彎彎,五官明媚,一身月白長衫,飄逸出塵,宛如下凡仙子。

        是稚嫩年紀,但身上有著成熟女子的從容穩重,很奇怪,卻也很吸引他,他嘴角微微勾起,帶著點痞樣兒。

       安溪轉頭看著主子爺,發現主子爺眼底浮起一抹……興味?應該是他看錯了吧,主子爺對女人向來只有膩味。

       歪歪嘴,他再度轉頭看向馬車前的少女。

        「你這個龜孫子,沒天良的死老鬼!你是駕車還是殺人啊?!我每個月拿銀子養你,是讓你謀財害命的嗎?!你這個瞎了狗眼的狗東西,讓你趕車,沒叫你過奈何橋,趕啥趕,急著去見祖先吶?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老子娘……」

       連珠炮似的怒罵聲響起,從車夫的祖宗罵到子孫後代,功力無人能及。

       侯一燦越聽越覺得有趣,稀世人才吶,這口舌、這不經反應就能殺人於無形的高深能力,大老闆要是有這等本事,哪還需要布暗局、裝孫子,弄出一張人畜無害的賢良臉。

       但凡誰敢不聽話,直接把人叫到跟前,罵他個天昏地暗、鬼哭神號、山川變色,保證不出三天,祖墳裡躺著的八代祖先都會跳出來跪地求饒。

       趙姨娘越罵越起勁,甚至還覺得光是動口不過癮,啪的一聲,五根鮮紅指印貼在車夫臉上。

       「二夫人,不是奴才的錯,是……」他戰戰兢兢地往路邊輕輕一指。

       趙姨娘順著看過去,這才發現一個小姑娘背對著自己,她馬上衝上前,連對方的長相都沒看清,就指著人罵道:「哪來的妖精,擋車擋道,喜歡當攔路狗,怎不搖兩下尾巴?」

       徐宥慈彷彿沒聽到似的,一下一下順著母狗的毛,沉靜的眼神與牠對望,淡淡的笑安撫了母狗。

       「二夫人,不是姑娘的錯,是那條大狗突然衝出來……」車夫緊張極了,趙姨娘沒發現,可他已經認出蹲在地上的姑娘是大小姐。

       「管他是狐狸精還是畜生,都給我往死裡抽!」

       車夫哪裡敢?他可憐兮兮地向趙姨娘求饒。

     「是不能打還是不敢打?你娘忘記給你生膽子嗎?」見車夫遲遲不動作,趙姨娘火大,一把搶過他手裡的鞭子,揚手就要往小姑娘的身上甩去。

      ,潑婦!侯一燦拳頭握緊,右腳一踢,把安溪踢上前。

       安溪沒站穩,整個人往前撲去,幸好他武功底子好,急切間,反手扯過趙姨娘的馬鞭,再一個鷂子翻身,穩穩地落回地面。

       徐宥菲皺眉,氣姨娘沒眼色,這般不管不顧地在大街上鬧起來,爹最好面子不過,事情若是傳到爹耳裡,姨娘還有好果子吃?也難怪爹瞧不上姨娘,姨娘這性子確實該改一改。

       她朝姨娘走去,可還沒走到跟前呢,目光一轉,視線被侯一燦給吸引住了,她頓時倒抽了口氣,濟州府哪來的這號人物?

       約莫十七、八歲,豐神俊朗,朱面丹唇,一表人才,氣質翩翩,劍眉斜飛入鬢,一雙丹鳳眼散發著勾魂魅力,他神情肅然,唇邊卻掛起一抹似笑非笑。

       兩人眼神相對,紅霞倏地飛上徐宥菲的頰邊,她強按捺住狂跳的小心肝,刻意伸長脖子,優雅地走到姨娘身邊,拉拉她的衣袖,阻止她鬧事。

       趙姨娘被女兒一扯,這才發現手裡的馬鞭不曉得幾時被人給搶走了,再轉身一看,許多百姓圍觀,正對著自己指指點點,還有人刻意放大聲音說——

        「哪來的罵街潑婦,是誰家的糟糠,還不帶回去管教?」

        趙姨娘惱羞成怒,卻找不到那個出聲的,目光一轉,肥肥的奶油手朝安溪胸前推去,怒道:「怎麼?仗勢欺人?」

        侯一燦冷眼望著趙姨娘,正想要華麗麗登場,好讓對方慘兮兮下場,就見徐宥慈的掌心貼在大狗眼睛上,為牠闔上雙目,接著緩慢起身,轉身面對潑辣婦人。

        這會兒,趙姨娘這才看清楚「狐狸精」是何方妖孽,若是以前,她會避開,利益為上嘛,可現在……她揚眉冷笑,等不及立刻踩她幾下。

        甩開女兒的手,趙姨娘挺身上前,視線在安溪和徐宥慈身上轉兩圈,意有所指地道:「我說誰吶,原來是咱們徐府的大姑娘啊,大夫人病得下不了床,當女兒的不在旁邊伺候,卻成天到晚往外跑,到底忙什麼去了?原來是春心萌動,有相好的啦?!」說完,她瞄了安溪一眼,這小子眉清目秀的,兩人倒也相襯,不過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事?徐宥慈當了十幾年的大小姐,總得為家裡盡一份力。

       趙姨娘沒讀過書,本是鄉里鄙婦,卻因為給了徐國儒做小,再靠著關雨涵一手經營,過上優渥日子,吃好穿好,幾年將養下來,皮白肉嫩,勉強有幾分貴婦人模樣,但不開口還成,一開口就洩了底。

        這種話甭說小姑娘,就是經事婦人也聽不下去,潑髒水也得有個限度,圍觀路人眼底皆不禁透出鄙夷。

        車夫見狀,暗道不好,府裡馬車、驢車各一,馬車只供老爺夫人、大姑娘、大少爺出門使用,可夫人病倒了,管不來中饋,趙姨娘把下人集合起來,訂下不少新規矩。

        當奴才的就怕飯碗捧不牢,只能照著新規矩走,可是讓大小姐一個姑娘家自個兒在大街上走,若夫人追究起來……他的賣身契還在夫人手裡,可怎麼辦才好?

       「二夫人。」他吶吶地喊一聲,望她能息事寧人。

       徐宥慈冷眼瞥去,不自覺顯露出一股氣勢。「何時徐府多了位二夫人?是妳嗎,趙姨娘?今兒個怎麼有空帶庶出女兒上街?」她瞄了一眼徐宥菲,臉上不喜不怒,唯有淡漠清冷。

       侯一燦臉上的興味更濃了,熟人撞上熟人啦?看來這丫頭也不是好惹的,只不過年紀尚稚,小女娃能敵得過大潑婦嗎?他退後兩步,帶著看好戲的心情望著這一幕。

       「徐宥慈!」掌理中饋月餘,趙姨娘早認定自己是徐府夫人,沒想到這個死丫頭竟當著外人的面落她的面子。

        同樣地,庶出女兒四個字狠狠刨著徐宥菲的心,她悄悄地朝侯一燦拋去幾眼,輕蹙眉、輕咬唇,眼眶微微泛紅,做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

       這是她最擅長的本事,人前溫婉,人後狠戾,陰招毒招時時出,徐宥慈姊弟倆在她跟前吃過不少虧。

        「姨娘衝撞姊姊是姨娘不對,妹妹向姊姊道歉,可是姨娘終歸是長輩,伺候爹和祖母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姊姊且讓她幾分,留她些許顏面,有事咱們回家再說,好嗎?」

        天曉得她有多嫉妒,她姓徐,也是徐府小姐,只因投生到姨娘肚子裡,所以她不能讀書識字、學琴習藝,只能跟著姨娘學刺繡針黹。

        她不是夫人的女兒,就不能跟在高貴的夫人身後進出,學習掌家理事,她也想要有徐宥慈那身小姐氣度,也想雍容高貴,也想出口成章……她怨吶!

        徐宥慈揚眉淺笑,這就是徐宥菲,靠著一張我見猶憐的臉到處騙人,到最後情況總會變成嫡姊欺負庶妹,而且徐宥菲真聰明吶,回家再說?這事兒關起門來,會變成哪個版本,還不由著她們兩張嘴?老夫人不會聽她的,徐國儒更不會聽她的,說不定到頭來還真成了她在外頭勾引男人。

        激不了徐宥菲,激激趙姨娘還是成的,這事最好由外人嘴巴傳到徐國儒耳裡,至少還能得兩分公正。

        「姨娘?長輩?妹妹有無讀過大周律法?妾為奴,可買賣,小小姨娘竟稱是大小姐長輩,不知是徐府亂了上下尊卑,還是妹妹沒規矩?再說,姑娘矜貴,名節再重要不過,趙姨娘卻當著滿街百姓直呼本小姐名諱,這在正經人家後院,是該被發賣出去的,對吧?」

        這話說得有理,妻妾不分,亂家根源,一個卑微姨娘在眾目睽睽之下都敢往正經小姐身上潑髒水,關起門來還不曉得有多少難聽的,這要在旁人家裡,早就被亂棒打死了。

        有人嘆了口氣,說道:「終是嫡庶有別,教養不同,難怪娶妻娶嫡,迎妾迎庶。」

        徐宥菲聽見了,咬牙切齒,額間青筋暴露,可是她也知道那人並沒有說錯,爹把面子看得比什麼都重,口口聲聲規矩,時時刻刻把門風掛在嘴邊,倘若今日之事鬧到爹跟前,就算祖母和爹再偏心,也不會輕易饒過姨娘,更別說爹還想當官呢,對於名聲更是看重。

        侯一燦笑得更痞了,這對異母姊妹一個傲如松柏,一個喜裝蓮花,家中事大剌剌地鬧到街上,徐府後院水還真髒。

        然而趙姨娘眼皮子淺,過去能屈能伸,是因著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可關雨涵都快死了,她幹麼還低頭?再等上幾天,別說嫁妝,就是徐宥慈、徐宥善兩個賤種也得任她擺布。

        想到此,她得意洋洋,再無所顧忌,扳動手指道:「我倒要看看妳的腰桿還能硬多久?十天還是二十天?」

         徐宥慈心頭一震,她是怎麼知道的?眼下能靠近娘的只有彩蘋,她已經將人按捺住,莫非還有她不知道的漏洞?

        見她遲遲不語,趙姨娘樂得臉上開了花。「不曉得妳這個大小姐能當到什麼時候?放聰明點吧,對我低個頭、道聲歉,說不定我還會手下留情,否則日後王二麻子、李瘸子,妳的婚事,我這個『母親』說了算!」

        趙姨娘若有幾兩腦漿,就不會在大庭廣眾下說這種話;若她有半點心機,就會曉得這種不要臉的事只能暗暗做,不能明著說,偏偏她是個又蠢又笨的,只圖嘴皮子痛快。

        徐宥菲急得一跺腳,不斷拉扯她的衣袖,低喊道:「姨娘!」她心想,那位瀟灑的貴公子要看不起自己了。

       誰知趙姨娘依舊不管女兒的阻止,再次把女兒的手甩開,快步上前,伸手搶徐宥慈懷裡的幼崽。

       一個不注意,小狗的後頸被趙姨娘掐住,痛得嗷嗷叫。

       徐宥慈擔心她弄傷小狗,不得不放手,可想起前塵往事,她凝目,聲音冷冽地道:「趙姨娘,千萬別做讓自己後悔的事!」

        趙姨娘仰頭大笑。「好啊,我倒想看看誰會後悔!」她倏地抓起小狗,雙手舉高,把小狗狠狠往地上摔。

        見狀,徐宥慈的表情終於有了波動,不自覺倒抽一口氣。

        說時遲那時快,侯一燦不知道怎麼辦到的,就在小狗快落地時,他彎腰、手一撈,眾人還沒弄明白發生什麼事,小狗已經穩穩地回到徐宥慈的懷抱裡。

        徐宥慈愣愣地再次感覺到手中的熱度,急跳不止的心兒慢慢平復,她鬆了口氣,隨即凜冽的目光射向趙姨娘。

        趙姨娘被她盯得心頭微顫,要是個聰明的,早該鳴金收兵,偏偏趙姨娘就是不懂得適可而止,非要逼得她低頭,她伸出手,恐嚇道:「把闖禍的狗崽仔給我,否則等我成了妳母親……」

       威脅她嗎?非常好,既然趙姨娘蠢得那麼過分,她不介意再添把火,她微抬下巴,一臉的傲氣,對著圍觀百姓說道:「我父親徐國儒是堂堂舉子,若三年後會試上榜,就是板上釘釘的官老爺,我母親出身名門,琴棋書畫樣樣通,這樣的男女才堪稱佳配。」她把視線調回趙姨娘身上。「妳一不識文,二不懂規矩,《女誡》、婦德皆不懂,有什麼資格當我的母親?請問,此事可是爹爹親口對趙姨娘允諾的?」

        趙姨娘這才猛然想起事情未成定局,萬一關雨涵在中間攪和,表哥心存別的念頭,事情變動怎麼辦?

        徐宥慈不給趙姨娘爭辯的機會,續道:「甭說母親身體康健,就算母親真如趙姨娘所言,病重未癒,妳身為侍妾,不在跟前伺候夫人,卻在外頭詛咒主母,攀咬小姐,目的為何?再則,姨娘口口聲聲說要成為我的母親,是姨娘身懷異能,能斷人生死,篤定母親定會身亡,姨娘接位?或是父親允諾要寵妾滅妻,扶姨娘上位?又或者是……姨娘在暗地裡對母親做了些什麼?」

        這話到後頭已經帶上指控,嚇得趙姨娘緊閉雙唇,徐宥菲則是臉色慘白。

        風舞城是濟州不大的城鎮,也是離徐府最近的鎮子,過去不太熱鬧,只有附近幾個村子的人會到這裡趕集,後來鋪子越開越多,漸漸地聚集了人氣,關雨涵的鋪子就開在這裡。

        這兩、三年,風舞城裡開了一間福客居,裝修得頗為雅致,是濟州不少名人學子喜歡談詩論文的場所,徐國儒是福客居的常客,他的學問不怎麼樣,詩倒是作得不差,因此頗有幾分名聲。

        百姓一聽到徐國儒的大名,想他那樣的風流名士,竟放任姨娘欺辱嫡女?無規矩不成方圓,他若是連後院都整治不好,如何治州、治府、治天下?不由得議論紛紛——

         「徐先生挑姨娘的眼光恁地差?心狠手辣,連隻小崽仔都不放過。」

       「姨娘嘛,暖床玩意兒,和奴婢差不多,喜歡就收,不喜歡就賣,有什麼眼光不眼光的?」說這話的,和徐國儒有幾分交情。

        「姨娘在大庭廣眾之下都這麼囂張了,關上門……那個後院有多髒吶?」

        聞言,趙姨娘和徐宥菲臉色鐵青,可是她們再有手段,也不能在這裡發揮,於是趙姨娘恨恨地剜了徐宥慈一眼,拉起女兒轉身就走,腳步之快,夾了尾巴逃似的。

        徐宥慈屈膝向眾人說道:「多謝鄉親公道。」接著她低聲吩咐車夫收拾母狗的屍體後也跟著離開。

        侯一燦看著她逐漸走遠的身影,著實難掩錯愕,就算他沒有太多出場畫面,好歹也為她擋下了鞭子,替她救下那隻小畜生啊,她怎能就這樣走了?

        不過片刻後他笑了,這個丫頭有個性!

        見主子爺笑開,安溪大著膽子道:「爺,英雄救美,英雄要親自出馬啊,您踢奴才出頭,姑娘怎麼能看得到爺?」他摸摸委屈的屁股,爺的那一腳,他的屁股肯定受內傷了。

       侯一燦睨向他,二度抬腿,再補一腳。

       安溪嗚咽兩聲,可憐的小屁屁再度受創。

*             *             *

        說起他們家主子爺,簡直就是……爺是怎麼說的?哦,對了,是怪咖!

        爺出生在鎮國公府,是大房嫡出的二少爺,國公爺五代都是在戰場上保家衛國的大將軍。

        不過現在的國公府很大,住的人卻很少。

        但這可不能怪府裡夫人的肚皮不爭氣,夫君一天到晚上戰場,男人不在家,女人要怎麼生孩子?再加上每回邊界大戰,府裡還得損失幾根頂梁柱,一代一代傳下來,國公府的人才漸漸凋零,現在府裡只有老國公爺、國公爺、夫人以及兩位少爺。

        二房早已死絕,只剩下一個二夫人和大姑娘,二夫人長年寄居寺院,不問世事,留著大姑娘獨居也不是辦法,於是大夫人把人給接回了國公府。

        三房在三老爺過世後堅持分家,眼下只剩三夫人和三少爺,外人不解,或許會問,大樹之下好乘涼,三房寡母獨子為啥要鬧分家?

        這故事……實在是讓人心酸,自從三老爺戰死沙場,老國公爺一提到讓三少爺學武,三夫人就失心瘋,丈夫和兩個兒子都死於戰場,她情願上吊也不肯再讓小兒子去打仗。

        可國公府的規矩是,凡侯家子弟,都必須習武,為保衛大周江山盡力。

        這條規矩讓三夫人寧可不要鎮國公府這塊招牌,也不肯讓兒子使槍耍棒,步上父兄後塵。

        國公爺心知弟媳難受,說服父親,從此三少爺侯一鏮棄武學文,如今在國子監讀書。

        由於國公府這條五代不破的規矩,對孩子的教育從小便是重武輕文,府內聘請不少江湖好手,不光指導大少爺、二少爺武功,連他們身邊的小廝都得認真學,十幾年下來,兩位少爺的武藝自然是京城數一數二的,便是和江湖大俠較量也不會輸。

       如果三少爺棄武從文是種怪咖象徵,那二少爺就是怪咖中的上乘。

        大少爺、二少爺是雙生子,長得一模一樣,一樣可愛、一樣聰明、一樣能幹、一樣討人喜歡,只不過很少人會把他們弄錯,實在是兩個人的氣質……相差太多。

        大少爺沉穩嚴肅,靠近他十步範圍內,就會感受到一股冷冽氣息,據二少爺所言,那叫做肅殺之氣,是出門打仗必備的聖品。

        二少爺事事漫不經心,總是笑得比狐狸還狡詐,和三教九流稱兄道弟,將青樓妓女引為知己,這副德性常氣得國公爺踹他,罵他品性不端,可二少爺卻說「懂什麼,這叫人脈」。

        二少爺的人脈上到大老闆,下到販夫走卒,能和大老闆下棋,能和乞丐啃饅頭,上上下下都能打點周到,平心而論,挺不簡單的。

       兩位少爺一起學文、一起習武,長大之後,大少爺承襲家業,十四歲就被送到戰場上歷練。

       軍中有人好辦事,幾年下來,打過幾場勝仗,現在有了炫風將軍的封號,挺威風的,在京城的年輕一輩中可以橫著走。

       當年國公爺也一起帶二少爺到北疆,但短短三個月,二少爺就被遣送回府,因為……太沒面子了!

       你見過打仗時,對敵人高喊「君子動口不動手」的嗎?

       你看過遇到敵人,立刻轉身往後跑的嗎?

       若二少爺沒有武功,膽小如鼠,腦袋裝花便罷,偏偏二少爺是武舉的探花郎,文舉的狀元郎啊!

        唉……你說,這是不是怪咖中的極品?

        國公爺說,二少爺運籌帷幄,對敵計策一個比一個詐,有用沒用?有用!國公爺幾次立功,全仗著二少爺的詭計。

        問題是,在戰場上拚博,多數時候靠的是實打實砍、眼明手快的能耐,行軍布陣是將軍的權責,如果二少爺是大將軍便罷,可剛進軍營的二少爺不過是個小小兵,他的權責是拿刀子喊殺喊打,偏偏二少爺……異常重視「和平」。

       因此不管把二少爺派到哪位小將麾下,都會出現上司下屬溝通不良的問題。

        「將軍,我不是說過,這種打法不可能贏的啦!」

       「兵行詭道,您老老是這麼『實在』,只有挨打的分。」

        「早聽我的,現在會這麼慘?」

        那些從刀劍下挺過來的將軍,怎麼可能受得了二少爺的冷言冷語?他老激得大小將軍怒火蒸騰,還有人跑到國公爺跟前大喊「這將軍我不做了」。

        軍中最怕啥?最怕窩裡反,敵人不來攻,自己先大亂,在無數次的衝突後,國公爺也怒了,狠狠揍了二少爺一頓後,把二少爺送返京城。

        返京後做啥?當然不能當紈褲,得規規矩矩走文官路線。

        老國公爺到處請託,好不容易幫二少爺在兵部謀了個小官,沒想到二少爺不知道在哪裡遇見微服出巡的皇帝老爺,兩人相談甚歡,然後……

        淡泊名利的二少爺再也不必當官,從此天涯海角任我遊,到處跑、到處晃,生意一樁做過一樁,鋪子一間開過一間。

        錢賺得多,府裡人人跟著吃香喝辣,在外頭人家,肯定樂得很,問題是他們是國公府,國公府的少爺怎麼跑去當商人?士農工商,商為末流,二少爺這可是狠狠掃了國公府的面子。

        二少爺就是這樣我行我素,氣得國公爺一提到二少爺就大喊孽子,早早上奏摺請封世子,把爵位傳給大少爺。

        在他心裡,二少爺比世子爺更聰明、更厲害,可惜沒有上進心,想到這裡,他不由得「深情款款」地望向二少爺,跟在二少爺身邊多年,他很清楚國公爺的痛心。

        「這樣看爺,被爺俊美無儔、巧奪天工的容貌迷住了?」侯一燦斜眼看他。

        「是啊,爺就剩這副好樣貌了。」

        侯一燦翻白眼,扇子往安溪頭上敲下去,哪家的下人敢這麼明目張膽的表示主子爺很沒出息的?「你家主子爺光靠這副好樣貌,就能吃遍天下無敵手!」說完,他快步往前。

       安溪盯著他的背影,一嘆再嘆,誰讓他奴才運差,人家安川跟在世子爺身邊,早早脫去奴籍,當上小將了,唉……當時挑小廝的時候,他怎麼就不會對世子爺多拋幾下媚眼呢?

       只是此時再多的懊悔也無用,他一跺腳,快步追上前。

       主僕倆一前一後進了福客居,掌櫃的一看見侯一燦,連忙把人迎上二樓。

        「在外頭守著,誰也不准進!」侯一燦吩咐道。

        「是。」安溪應下話,轉身站定,雙手橫胸,一身武林盟主的氣派,心裡卻想著,肯定是大老闆派人來了,他真想知道大老闆的身分。

        福客居是侯一燦在多年前置辦的產業,生意不差,但濟州是個小地方,要說賺錢嘛,有限,不過能蒐集到不少消息。

        去年朝廷議定,要鋪設一條貫通南北的大路,等道路開通,風舞城將會成為聯絡南北道路的重要城鎮之一。

         侯一燦知道的是第一手消息,從去年開始,他陸陸續續在這條道路必經的幾個城鎮州縣買下不少鋪面,現在消息傳開,有不少地方的鋪面土地開始漲價,他不確定風舞城的情況如何,但商人嘛,能夠逢低買進自然最好。

        「爺,上頭發話,要尋李三元的碴。」黑衣人低聲說道。

        「老闆決定搞多大?是抄家滅族、丟官丟人?還是小懲小戒、殺雞儆猴?」

       「小懲小戒,殺雞儆猴。」

        侯一燦點點頭,笑得一雙丹鳳眼勾動人心,這事不難辦,若要抄家滅族,光是蒐集足夠罪證就得花上大把時間,小懲小戒的話,小事一樁,當官的有幾個人的屁股能乾淨得了?更別說李三元富得流油。

        如果能夠順便把揩下來的油放一點進袋,說不準在風舞城買鋪面土地的本錢就夠了。

        「知道了,你回一趟京城,稟告老闆,最慢兩個月可成事。」

        「是。」黑衣人轉身,走出房間。

        另一名黑衣人上前,低聲道:「風舞城裡有三家鋪面想賣,屬下已經約了後日午後與賣家見面。」

        運氣這麼好?昨兒個剛進城,今天就有消息了?「位置在哪裡?」

        「都在城南,兩家賣糧的位置好,又連在一起,價位會高些,另外一家是賣布的,鋪子小一些,三間鋪子的主人是同一個。」

        在這個時機點賣?是知道消息想趁機賺一筆,還是缺錢花用?「賣家身分?」

        就知道主子要問這個,黑衣人連忙回話,「三間鋪子的主人姓關名雨涵,二十八歲,育有一對十二歲的雙生子女,關氏的丈夫是個舉子,多年來仕途未再更進一步,也無做其他營生,一家人的吃穿用度全靠關氏的嫁妝。關氏確實有幾分本事,十幾年來生意經營得有口皆碑,風舞城百姓提到這幾間鋪子,都說童叟無欺。」

        既然生意好,為什麼要賣?「知道對方賣鋪子的原因嗎?」

        「有消息傳出,近日大夫經常進出徐府。」

        侯一燦抿唇淺笑,又姓徐?敢情這風舞城裡,徐是大姓?

        「除了這三間鋪子,還有其他鋪子想賣嗎?」他預估買入二十間鋪面,等消息廣為人知後,價錢定會水漲船高,他得加快動作。

        對,他的前世就是那個命很不好,運氣很爛的阿燦,他在現代是化妝品公司的總經理,雖然算不上公司的第一功臣,可是從無到有、從草創到擴大,一路走來,他學得不少。

        「還在等消息回報。」

        「抓緊著辦,過年後得回京城一趟。」祖父生日,連大哥都領了聖旨往回趕,他可不敢裝無知。

        「是,主子!」領下命令,第二名黑衣人走出房間。

        「那邊又生事了?」侯一燦揚眉,看向最後一個黑衣人。

        「是,王尚書之子王斌惹上人命官司,大皇子到大理寺落井下石,被二皇子逮到小辮子,鬧到皇上跟前。」

       「噗!」侯一燦很不厚道地笑出聲。

        這回皇上肯定又要崩潰了,後宮佳麗三千,沒有三千寵愛於一身,皇上把雨露均霑四個字落實得很徹底,可是只有皇后生下了大皇子,以及皇貴妃生下了二皇子,其他的都生不出兒子,以這種生產率,留那麼多女人在身邊,著實奢侈。

        而且那兩位皇子都是二十歲的……蠢蛋!

        朝政不行,唸書不行,品性不行,但有一件事倒是做得不差,結黨結派。

       他們在朝堂上到處結交,肯與之合流的就是自己人,反之就是對方人馬,而保持中立的鎮國公府恰恰好是兩個皇子眼中的對方人馬,何其無辜啊!

        而惹上人命官司的王尚書家,面臨的問題和他們鎮國公府類似,只要哪個皇子心情不順,就會被踩個幾腳。

       依照往例,主子自會暗中出手,助對方一把,因此黑衣人問道:「主子,要派人調查此事嗎?」

       「不必,會有人在兩個皇子耳邊遞話,王尚書很快就會轉危為安。」更正確的說法是,從顧人怨變成眾人捧。

       過去,侯一燦閒閒沒事插插手,替國公府找幾個盟友,買點好名聲倒是無妨,但這兩年他的事業越做越大,沒時間管閒事,因此在兩個皇子身邊埋下幾顆棋子,打今年初起,已經有兩、三個人能夠起作用,他讓人在大皇子、二皇子耳邊點上幾句即可。

       「如何分辨敵我?不是看誰跟在自己身邊,而是看誰被對方下黑手。」

       若是後者,就得盡速拋出橄欖枝,不斷「加好友」之後,族群就會越來越龐大,因此大皇子動手,二皇子就圓事,一左一右下來,大理寺肯定要秉公處理,免得落人口實。

       總之,皇子再爛,骨頭裡流的也是龍血,誰敢得罪?

        侯一燦也不奢求,只求這兩年他在拚事業的時候政局別太亂,好讓他的生意順風順水,賺個缽滿盆溢。

       唉,實話說,憂心忡忡啊,將來不管是誰上位,對國家都不是好事,皇上自個兒也清楚,可是能怎麼辦?統共就兩個親生兒子,只能在矮子堆裡拔高個兒,皇上可沒那麼大的胸襟,肯學堯舜搞個禪讓政治。

        不過皇上才三十七歲,正值人生精華期,侯一燦完全不擔心皇上的精蟲活動力,倒是擔心皇后和貴妃娘娘的滅龍能力,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龍種再多,也趕不上滅絕速度。

        所以他該不該為國家朝廷盡忠,給皇上找個外室,生幾隻有用的小恐龍?

        再考慮、再想想,再……

       「主子爺,真不管王斌?」黑衣人再問一句。

       「不管。」侯一燦答得斬釘截鐵。王尚書家不學無術的闖禍精是該管管了,否則就算這次沒事,也難逃下回。

       「是。」應下話,黑衣人從懷裡掏出信,放到桌上。

       侯一燦瞄了兩眼,是堂姊的筆跡,不必看都能猜出內容,不就是讓他早點回京,祖父的生辰快到了,讓他幫著找幾件好東西。

       說到他家堂姊,絕對稱得上古代仕女的典範,琴棋書畫不在話下,溫良恭儉讓人人誇,德容言功啵兒棒,再加上強大背景,京城多少人想要求娶。

        只可惜,都議定好出嫁日期了,沒想到先是婆婆暴斃,死得不明不白,這一守喪就是三年,好不容易出孝,公公卻搶著先辦喜事,要娶了年輕貌美的小表妹。

        兩人情感深厚,房事和諧,誰曉得年紀大,禁不起操練,眼看婚期在即,公公又沒了。

        堂姊這一拖二拖,就拖到了二十三歲。

        依侯一燦看來不算壞事,晚點成親,晚點生孩子,對女人更有保障,何況堂姊夫那個家族和後母實在稱得上奇葩,若非是從小訂下的娃娃親,反悔不得,這門親事真是不妥當,所以晚就晚了,他很高興堂姊能在家裡多留幾年。

        就在府裡開始幫堂姊備嫁時,傳出堂姊夫的通房丫頭有孕,什麼鬼話啊,守孝期間竟搞大通房的肚子?

       這還不夠離譜,更離譜的是,二嬸說:「不嫁能怎樣,都二十三歲的老姑娘了,還能說得到好親家?」

       他跑到二嬸跟前說:「堂姊不必嫁得這麼憋屈,我養她一輩子。」

       堂姊哭得梨花帶雨,二嬸卻是鐵了心,非要把她嫁出門。

       他一陣火大,打算到無緣的堂姊夫家放把火,沒想到火沒放成,卻聽到大祕辛,原來大肚子的不是通房丫頭,而是堂姊夫的新繼母,敢情他家老爹是撞見兒子和妻子暗通款曲,才會氣得身亡?

       他因此撂下狠話,要是二嬸非要堂姊嫁,就斷了這門親戚,至此二嬸才歇了心思。

       同時間,堂姊夫家的醜事像野火燎原般傳遍京城上下,連皇上都關心。

       實話說,他還真想問問皇帝老子對他家堂姊感覺如何?至少侯家的基因和家教不錯,培養出來的接班人肯定比之前那兩隻精明得多。

       腦子轉過兩圈,侯一燦提筆。「我寫一封信,你親自送回京城。」

        「是。」說完,黑衣人走到桌邊磨墨。



【第三章】 商場老狐狸


       徐國儒聽到同儕繪聲繪影地描述趙姨娘母女和嫡女之爭,幾個至交奉勸他別寵妾滅妻,再疼惜庶女,也得把正室嫡女擺在第一位。

       哼!什麼正室嫡女,關雨涵幾時把他當成丈夫了?就連洞房花燭夜她也沒伺候過他,要不是吃穿得靠她撐著,他老早把人給休了,更別說那兩個小雜種,把他們擺在第一位,卻把親生血脈往後撂,像話嗎?

       心裡氣得火燒火燎的,可是同儕的勸告,他半句都辯駁不得。

       今年的春闈又沒考上,他還盼著三年後的會試,想當官,名聲就不能臭,所以他再生氣,家裡亂七八糟的事也只能爛在肚子裡。

       關氏病了,原本他沒擺在心上,人嘛,吃五穀雜糧,怎麼能不病不痛,好生養著就行,可是趙姨娘話裡話外都在暗示著關氏的身子撐不了太久。

       要是趙姨娘所言為真,他就得事先盤算。

       關氏的能耐他是清楚的,他不會傻得在她死前有所動作,免得她來個魚死網破,自己活不得,也不讓他好過。

        到時候他先把房契田契拿到手,不擅經營就賣了換錢,兩個雜種年紀還小,不難擺布,徐宥善嘛,為著名聲,不能往人牙子那裡送,留在家裡當個奴才吧。

       至於徐宥慈,年過四十的錢大富錢員外好美色,正房妻子早沒了,但府裡還有七、八個小妾姨娘,錢大富見過徐宥慈一面,驚為天人,可他想著把人留在家中再養個一、兩年,兩家再結親,但錢大富不想等,希望年後就來抬人,而且一開口就是三千兩聘禮,這麼大一筆錢,著實教人心動。

       但過完年,徐宥慈才十三歲,外頭的人要是知道了,不知道會怎麼說?這事兒他還得再琢磨琢磨。

       倒是娘一再叮嚀,屆時要把趙姨娘扶正,他沒反對,可這件事發生後,擺明了趙姨娘上不了檯面,往後她能同其他的官夫人打交道,替自己謀劃嗎?

       於是徐國儒藉此事大鬧一場,先堵上娘的嘴,再罰趙姨娘跪祠堂,罰徐宥慈、徐宥菲禁足兩個月,徐宥慈還要抄《女誡》三百遍。

       徐宥慈罰抄《女誡》,徐宥菲卻不用,倒不是他故意偏心,唉……提到這個,他不得不說,趙姨娘眼皮子忒淺。

       關雨涵教養兩個孩子很上心,兩人還在牙牙學語時,就開始學著背《三字經》,兩歲認字、四歲拿筆,要不徐宥善能被蘇裴禮瞧上眼,親自教導?

       為了這件事,他還同關雨涵鬧上一場,逼她每個月拿出十兩銀子給宥銘、宥菲請先生,誰曉得趙姨娘捨不得銀子,把銀子給昧下,兩個孩子吃吃玩玩鬧到大,直到宥銘八歲,他才發現不對勁,急忙親自給宥銘啟蒙,而宥菲至今大字不識一個。

       徐國儒下定決心,趙姨娘撐不起徐府門庭,絕不能將她扶正。

       心思一動,他決定物色適齡女子,最好像關氏一樣,能帶著豐厚嫁妝進門,再生幾個孩子好好教養,他就不信,憑自己這等人才,生的孩子會輸給那兩個雜種?

       就這樣,落榜後的徐國儒沒有痛定思痛,閉門唸書,反倒成天在外忙著找下一任妻子。

       趙姨娘足足在祠堂跪了三天三夜,宥菲也乖乖待在屋裡做針線,但徐宥慈只禁足一天,連墨都還沒磨上就出了門。

       為啥?很簡單,她不出門巡鋪子查帳,府中用度從哪裡來?

       徐老夫人什麼都好談,唯獨銀錢上的事算計得清清楚楚。

       雖說關氏不管中饋,但府裡每個月花用的五十兩紋銀得靠鋪子的收入,若是被那些個黑心肝的夥計把銀子給貪了,損失的可是她。

       徐老夫人也想去巡鋪子,可兒子嫌棄營商低賤,怕墮了名聲,不許宥銘碰,而她和趙姨娘、宥菲,大字不識半個,哪能看得懂帳本?所以再不喜,也得讓徐宥慈出門。

       「沈叔,官府那邊打理過了嗎?」

       「大小姐放心,已經遞過銀子,鋪子買賣的事不會傳出去。」

       沈安是個精明俐落的穩妥人,那年家鄉洪水,父母遭難,兩個女兒死於瘟疫,他只好帶著妻子和兩個兒子遠離家鄉,半路上妻子病發,沒錢可醫,幸得關氏照顧收留。

       這些年來他幫關氏經營鋪面,鋪子從一家變兩家、三家,他也從一個小小的賣貨郎搖身一變成為大管事。

       沈家上下對關氏感激不已,幾天前大小姐讓他私下尋人,要把鋪子賣了,他聽著,心頭一揪,疼得說不出話來,這三間鋪子是他和夫人的心血啊!可他也明白,若非走投無路,大小姐不會出此下策,難道夫人已經病入膏肓?

       他的心情沉重,既心疼夫人,也感到前途茫茫。

       「沈叔,那件事大家怎麼說?」

       「三間鋪子共有夥計帳房二十七名,簽下死契的有十八人,活契九人,我探問過大家的意思,多數人都希望能繼續留下來。」

       關氏待人寬厚,除月銀外,每年的分紅沒有少過。能夠做到管事的,都能攢銀子給家裡置產買屋了,所以當沈安問大家想留下或離開,多數人選擇前者,可是新東家能這樣待他們嗎?

       徐宥慈明白他的擔心。「沈叔,先別擔心,我會盡力向新東家爭取最好的條件,買主什麼時候到?」

       「應該快了,我到外頭候著。」

       「麻煩沈叔,順便幫我叫阿默進來。」

       「是。」沈叔走了出去。

        徐宥慈彎下腰,把腳邊的小狗抱起來,牠吃飽了,正睡得酣熟,可愛的睡相,讓人忍不住想笑,她輕輕撫著牠的背,低聲道:「叫你雪球好不好?你長大會變成什麼樣兒?會像你娘一樣,對不對?」

        這時候的她,鬆開緊鎖的眉眼,方有少女的天真爛漫。

       曾經,她養過一隻小狗,和雪球一樣白、一樣可愛,但是被徐宥菲搶走了,娘出面幫她要回來,徐宥菲不敢不還,可是卻在她耳邊用只有兩個人聽得見的聲量說:「我得不到的,妳也別想得到!」

       隔幾天,她的小狗口吐白沫,連大夫都來不及看,身子已經冰冷。

       那年她和徐宥菲才六歲,六歲的小丫頭,心怎麼可以這麼狠?

       從那之後,她再不敢小看徐宥菲,也幸虧自己的不小看,否則她早已失去弟弟。

       那時候她不懂為什麼爹對徐宥銘、徐宥菲的懲罰總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為什麼對他們就是雞蛋裡挑刺?現在她明白了,那是因為親疏遠近自然不同。

       她低下頭,臉頰往雪球的臉上蹭兩下,承諾道:「我會保護你的。」

       把雪球放回舊襖子上,徐宥慈翻開帳冊,娘經營的三家鋪面,兩家賣糧,一家賣布,營收一年勝過一年,年初時娘說:「照這個情況下去,八、九月就能攢到足夠的銀子,可以再買兩間鋪面,做點脂粉生意。」

       這些年搬到濟州的外來戶越來越多,人多生意自然好,沈叔結識一名做脂粉的匠人,頗有手藝,娘想與對方合作,可惜年初的時候徐國儒進京赴考,逼著娘拿出一大筆錢,之後雖慢慢存下銀兩,但十月娘又開始生病,計劃只能擱下。

       病榻前,她對娘說大話,「我會讓生意越做越好,待開春,攢夠銀子,娘把脂粉鋪子的生意交給我吧!」

       娘那時笑得看不見眼兒,拍著她的頭,讚她有志氣。

       是啊,誰說女子只能依靠夫婿,女人也可以撐起一片天地,像娘這般。

       兩下清脆的敲叩聲響起,徐宥慈抬眉,說道:「阿默嗎?進來。」

       門打開,十六歲的少年走進來,看著他,她露出笑顏。

        娘常說,她最能耐的不是做生意,不是琴棋書畫,而是「撿人」。

        十幾年前,娘撿到沈叔一家子,於是鋪子有了今日的局面,而去年撿到阿默……

       娘真真是獨具慧眼,撿到一個能文會武、性格沉穩的阿默。

       那時阿默被打得奄奄一息,棄在城牆邊,路過百姓都以為他死了,幸好還是有好心人要把他抬到義莊,當時娘在場,二話不說拿銀子捐棺木,誰知他沒死,眼睛一張,嚇得路人紛紛倒退,還以為是詐屍。

       娘倒是不怕,雇人把阿默送到醫館,他的傷很重,連大夫都沒把握能把人救回來,幸好他命大,硬是撐了三個月,終於撿回一條命。

       之後,他就住在鋪子裡。

        取名阿默,是因為他不喜歡說話,他不交代來歷、不提過往,只是踏踏實實地做事,踏踏實實地過日子,可是踏踏實實的他,時不時會給大家一個驚喜。

       他會認字、會武功,他那雙巧手更是令人瞠目結舌,他幾乎是全能高手。

       娘常會笑著說:「往後娘不擔心慈兒和善善沒人照顧。」

       雖是玩笑話,徐宥慈卻也明白,阿默入了娘的眼,打算好好栽培。

       她也喜歡阿默,喜歡他的沉穩睿智,喜歡他像柱子似的能讓人依靠,不生畏怯,而讓她最最喜歡的是,阿默長得和弟弟有幾分相像,比起她和弟弟,他們倆更像手足。

       她喜歡熟悉的人、熟悉的事,安全的感覺會讓她感覺愉快。

       「小姐。」阿默低喚。

       「坐下吧,我有話對你說。」

       阿默不客氣,拉開椅子,坐在她的對面。

        「你應該聽到風聲了,我打算賣掉鋪子。」

       「是。」他乘夜翻進徐府圍牆,悄悄地探過夫人幾次,他心知肚明,夫人的情況很糟。

       「鋪子賣掉後,我會和善善進京,你想留下,還是跟著我們?」

       「京城?不是信州?」阿默反問。

       徐宥慈目光一凜,與他對視時瞬間明白了,娘同他說過心中打算?娘託他保護他們到信州?

        「我們不會照著娘的話做。」她老實回道。

       接著,沉默橫在兩人中間,他在她眼中看見堅持,片刻過後,一聲嘆息逸出。

       還是得到京城?這是命運天注定嗎?好吧,既然老天如此安排,他就順著祂的心意走下去,看看結局是不是像慧安大師說的那樣。

       「明白了,我會跟大小姐、大少爺一起。」

       他的回答讓徐宥慈鬆了一口氣。

       好吧,她承認自己對未知的未來感到不安,承認想要依賴,她知道自己沒有大本事,卻把話說得十足,只是不想弟弟害怕。

       「待會兒收拾收拾,隨我回家,可好?」

       娘身邊需要有人守著,她不確定趙姨娘從何處知道母親的病況,眼下她沒有精力盯著涵院上下,只能把母親守得滴水不漏。

       「好。」

        徐宥慈吸氣,又道:「放心,我不會虧待你的。」

        「大小姐從未虧待過阿默。」

        她不由得笑開,她想告訴他,以後以兄妹相稱吧,但沈叔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買家到了!她抱起雪球說道:「你先幫我照顧牠,到時我們帶牠一起走。」

       「好。」阿默抱起小狗轉身往外,門打開,與來人擦身而過時,阿默不著痕跡地打量對方一眼。

       侯一燦也回望了阿默一眼,若有所思,再看看雪球,他的嘴角啣起笑意。

        接著,當他的視線與徐宥慈對上的那一瞬間,他忍不住滿肚子愉快。

       看來他的敏銳度降低了,在聽到隱衛說大夫經常出入徐府時,他就該命人探聽關雨涵的,不過沒關係,他喜歡這個意外之喜。

        徐宥慈起身迎上前,問道:「不知公子怎麼稱呼?」

       侯一燦有些錯愕,他這種吸人眼球的長相,走到哪裡都會招惹得女人春心蕩漾,她居然不記得他?

       穿越以來,他最得意的就是這張臉,完全不輸給前輩子的阿鈞,他敢保證,如果在這輩子碰見亮亮,她一定會被自己迷得東倒西歪、不知所措。

       可是這丫頭居然對自己毫無印象?她是視力有毛病,還是審美觀出問題?

       啪的一聲,侯一燦甩開扇子,搖了兩下,用最風流倜儻的表情望著她。「姑娘不覺得本少爺眼熟?」

       這麼冷的天還搧扇子,腦子有病?徐宥慈皺眉,偏頭望著他,半晌後搖頭道:「恕小女子眼拙,不記得在哪裡見過公子。」

        阿燦猛搧兩下扇子,說不清是生氣還是失望,只覺得肚子裡一股莫名其妙的氣往上升,莫非是炭盆子燒得太旺,令人煩躁?

        「若是沒有本公子,妳那隻小畜生恐怕已經變成一灘血水了。」

        她想起來了,反問道:「是公子救下雪球的?」

        她居然喊牠雪球?如果她知道自己救下的是什麼……前一刻還氣著的,這一刻,他卻想笑了。

        她不是諧星,她把自己搞得很嚴肅,她沒有任何會讓人發笑的點,但是光看著她,他就覺得想笑。

        「不然呢?」

        「對不住,那日有點混亂,沒來得及同公子道謝,多謝公子出手相助。不知公子如何稱呼?」

        她的態度謙和,口氣溫柔,規矩得尋不出半點錯處,真是……小古板一個!雖然是有趣的小古板。

        「侯一燦。」他回道。

        徐宥慈點點頭。「侯公子請坐。」

        他沒推辭,坐到阿默方才坐的位子,自己給自己斟茶,一雙眼睛從頭笑到尾,種滿桃花的丹鳳眼最擅長勾引人,可惜小丫頭心思純正,不受勾引。

        她真不懂得欣賞,不過他決定原諒她,誰讓她荷爾蒙尚未分泌。

        她微蹙雙眉望著他,他握著杯子的手指修長白皙,身上的衣料貴重卻不張揚,但就是那笑容帶著痞氣,他是一時興起逗人玩兒?還是真心想買鋪子?

        「聽說侯公子有意買下我的鋪子?」她決定單刀直入。

        「是,姑娘打算怎麼開價?」侯一燦也不與她繞話,直奔主題。

       「我有兩間糧鋪,一間布莊,糧鋪位置較好,打算賣一千兩百兩,布莊略小,想以一千兩銀子賣出,不知公子想買哪一間?」

       他的笑容微微加大,價錢確實公道合理,但她果然還是個丫頭,做生意的手腕太生嫩,兩句話就露出底牌,她怎會認為別人一定會同意她開的價?

       做生意要懂得爾虞我詐,這般正直,肯定要吃不少虧。

       徐宥慈看他的表情,也意識到自己心急了,娘教過她這是做生意的大忌,她連忙深吸口氣,叮囑自己要穩住。

       侯一燦笑望著她,大人不應該欺負小孩,可他就是想看看她手足無措的模樣,他不喜歡小小丫頭學老頭兒,淡定是中老年人的專屬情緒,看來也許該讓她吃點虧,學一課。

       「若侯某三間都想買呢?」

       一口氣買三間?是財大氣粗還是玩笑話?她有些難以置信的瞅著他。

       看見她的疑惑,他道:「侯某是真心想與姑娘談生意,若我三間都買下,不知姑娘能讓多少價兒?」

       她想要公道他就給公道?沒這回事兒,公道是要自己爭取的,所以就算她開的價合理,他偏要再壓壓。

       對他們這種貴公子而言,買鋪子跟買糖似的,一時興起就能買賣,就算關門擺著也不覺得浪費,可是這樣子的話,那些個夥計該怎麼辦?

       徐宥慈一這麼想,嘴上便多問了兩句,「請問公子買下鋪面打算做何用途?做買賣還是租賃?或者什麼都不做?」

        侯一燦好笑地問道:「姑娘這麼關心侯某的生意?」

        她皺起眉心,稚嫩的小臉上有著老頭的沉重。

        她這樣的表情看在他眼裡,更覺得有趣,奇怪了,怎麼會這樣呢?是不是這個時代沒有喜劇電影,讓他的笑點變低了?

        他的笑讓徐宥慈覺得莫名其妙,是不是她表現得很糟糕?她還有一種好似被他看穿的無措,第一次談生意經驗不足,她被他幾句話挑得心浮,不由自主地又道:「靠這三間鋪子吃飯的有近三十人,若公子買了鋪子卻不打算做生意,很抱歉,我不能把鋪子賣給你。」

       哼哈,果然住在海邊,連夥計的未來生計都要管?她是天性雞婆,還是寬懷仁義?這讓他忍不住又想逗逗她。

       「若姑娘不管侯某的用途,我可以照姑娘的價錢給,若姑娘非要多事……恕侯某多說一句,夥計的事和姑娘有什麼關係?頂多一人幾兩銀子打發便是。」

       徐宥慈知道應該盡快把鋪子賣掉的,時間不多了,還有不少事急需安排,可她一走了之,其他人怎麼辦?她萬分掙扎,過了半晌,她黑白分明的靈動大眼對上他魅人的丹鳳眼,堅定地道:「對不起,若不能確定用途,我不能賣。」

        侯一燦點點頭,眼底露出兩分欣賞,有骨氣!

        「侯某明白了,姑娘的意思是,買家日後得照管這近三十人的生計?」

       「是。」這是她的堅持。

       「這是強人所難吶,我怎麼知道他們會不會對我忠心,會不會在背後捅我一刀?對不起,我習慣用自己的人。」

        徐宥慈猶豫片刻,把手邊的匣子推到他面前。「這裡頭是夥計們的身契和月俸冊子,有身契在手,侯公子可以少了這層顧慮,再則,他們都是鋪子裡用老了的人,有經驗,對生意上手。」她略略一想,又把帳冊挪到他面前,再道:「這是上個月的帳冊,侯公子可以看看,比起風舞城的其他鋪子,我們的利潤相當不錯,這些全賴夥計們的辛勤。」

       底牌全數亮出來了?唉,實在太嫩了。

       勾起丹鳳眼,侯一燦得寸進尺,「這些身契是免費奉送,還是要額外加價?」

       徐宥慈考慮片刻,京城居,大不易,若手邊能有更多銀子自然是好,不過娘說了,賺錢也得有良心。

       「我本想發還身契的,既然侯公子有這層顧慮,我把它們送給公子,只是公子必須允諾善待他們。」

       她口氣凝重,擔心這些人失去生計,卻不知道他缺人缺得緊,他還打算在風舞城買下不少鋪面,有這些可用、能用的在地人,最大得益者是他。

       不過,他是個狡獪商人,明明是既得利益者,卻還要裝出一臉的猶豫。

       見他如此,徐宥慈忍痛咬牙道:「若公子同意,三間鋪子,我只收三千兩。」

       朝廷已經開始徵工,只要動工,兩年之內,道路必定開通,這裡的鋪子至少要漲個三、四倍,她主動壓低價錢,又送人手相助,這麼好的條件,他再不點頭就是傻子!

       雖然坑一個年幼無知的小丫頭讓他的良心多少受損,不過無商不奸,就當是她繳學費,學會商場如戰場,善良大義是派不上用場的。

       「成交。」侯一燦丟出兩個字。

        徐宥慈暗暗吁了口氣,她當然知道自己吃虧了,可她輸在沒有時間,輸在各方諸多限制,輸最多的是她有良心,他沒有。

       「侯公子能不能再答應我一個條件?」

       「說。」

       「在這個月之內,暫時讓鋪子維持原貌經營,不要對外宣布易主的消息。」

        意思是不讓別人知道鋪子賣了?這是在防誰呢?

        他是二十一世紀來的無聊現代人,熱愛八卦,對這個滿臉嚴肅也滿身故事的小丫頭,他越來越感興趣了。

*             *             *

        「爺,去哪裡?」安溪亦步亦趨跟在自家二少爺身後。

        強將手下無弱兵,到風舞城不到半個月,距離收購目標只剩四分之一,侯一燦預估,再待上五到十天就能前往下一站。

        離京大半年,買下兩百家鋪面、土地近三萬畝,近四成的鋪面裝修完成,過完年後將會陸續開幕,而尚未處理的,他等著翻上幾倍後再轉手賣出。

        至於土地,等道路開通,商業繁盛,越來越多的人口進駐,就會需要更多的土地,炒地皮是致富最快的捷徑,他不做,難不成還當善心人士,把機會留給外人?

        岳鋒哀號不停,直喊人手不夠,他負責總帳,並訓練掌櫃、帳房,沒有岳鋒當後盾,他的生意沒辦法拓展得這麼快。

        當然,他的制度確立、賞罰分明,也是功勞之一。

        提到這個,他倒是想讓沈安進京,讓他在岳鋒身邊待上一段時日。

        買下徐宥慈的三間鋪子他是賺了,但更賺的是人才,在做生意這方面,沈安不簡單,沈安手下有幾個人也足堪大用,由僕看主,那個小丫頭應該不是沈安他們的正牌主子,那位正牌主子肯定不是泛泛之輩。

       想到小丫頭……不曉得有沒有機會再見她一面?

       「爺……」安溪再喚一聲。

       「去看看蘇先生。」侯一燦終於有回應了。

        蘇裴禮是個飽學之士,可惜運氣不大好,年少中舉之後再沒更進一步,不是學識不足,而是命運有傷,每逢會試,他必定大病一場,起初家人還以為他得失心太重,以致於勞思傷身,每每勸解皆無用。

        直到二十歲上下,有個高明術士為他相面,說他生不帶官印,便是再有才學也無法走入仕途。

        可他不信邪,不成親、不營生,咬牙閉門苦讀。

       考到三十歲後,他才對仕途死心,在家人的安排下娶了小門小戶的女子薛氏,旁的不敢說,薛氏生孩子的本事驚人,進門後一年一個,接連生下六個兒子,樂得公婆闔不攏嘴。

        蘇裴禮把對科舉的滿腔熱情全放到孩子身上,長子十歲就考過童試,這麼小的秀才,大周朝還沒見過呢,百姓驚掉眼珠子,直說是文曲星下凡。

       兒子是自己親手教的,蘇裴禮能不曉得天才是一分的資質加上九分的努力嗎,他家兒子最大的能耐不是天資,而是勤奮。

       童試每年舉辦一次,鄉試和會試三年一回,隔年蘇家老二也在十歲之齡考上秀才後,坊間百姓炸了鍋,這回不說文曲星下凡了,是啊,天底下哪有那麼多的文曲星,這回說的是蘇家風水好,才能接連生下兩個神童。

        有一段時間,蘇家附近的土地房子大增值,價錢翻了數倍。

        最有趣的是,有人乾脆捧著大把銀子求到蘇老太爺跟前,希望他們賣房。

        蘇老太爺自然不肯,一門兩秀才,還是大周朝最小的,有這麼容易嗎?

        但蘇裴禮一口應下,拿賣房的銀子換一間大宅院,這會兒六個兒子要是娶親生子都能住得下了。
搬進新宅後,再過一年,老三又考上了。

        緊接著,蘇家中秀才的速度跟上薛氏生兒子的速度,還不只是這樣,在老三考過童試之後,三個兒子同時下場參加鄉試,三個十出頭歲的男孩站在考場前方,硬生生比人矮上大半截,多少人以為他們是來搗亂的,沒想到放榜後,三個全中舉了!

       這件事太匪夷所思,連皇上都有所耳聞,命考官翻出三人的卷子,細細一讀,最後只道:「蘇家人才輩出。」

        隔年春闈,蘇家大郎、二郎、三郎沒有乘勝追擊,但那一年蘇裴禮卻因為三個能耐兒子,進宮覲見皇上。

       蘇裴禮與皇上相談甚歡,皇帝給他一個太傅官位,進宮教導皇子。

       殊不知江湖術士所言無半點差錯,他才進宮兩趟就病得下不了床,多少太醫都找不到病因,湯藥都當白水喝了,病況仍沒有半點起色,直到蘇老太爺懇求皇上撤了蘇裴禮的官位,他的身子才一日好過一日。

        人啊,拚不過命。

        這事太有趣,京城上下都傳了個遍,最後皇帝賞下大宅院,命蘇裴禮一起教導眾皇子和蘇家兒子。

        之後皇子長大,蘇家兒郎一個個入朝當官,父輩的憾恨讓兒子給彌補上。

        皇帝駕崩,新帝繼位,新帝是蘇裴禮的徒弟,和蘇家兒郎一起受教育長大,有這層同窗關係,蘇家聲勢如日中天。

       兒子養大了,蘇裴禮無事可做,便在京城掛牌開書院,侯一燦和大哥都被他親自教導過,師生關係融洽。

       前幾年蘇裴禮告老還鄉,回到濟州也開了間小書院,他早就不授課,除非是他看上眼的,才肯親自傳授一二。

       這回侯一燦來到濟州,當然要來拜見師父。

       「主子爺,要見蘇先生是不是該先備點禮?」

       大周朝上下,誰不曉得鎮國公府的二公子不殺敵、不當官,只醉心黃白之物,身家多得數不完,既然如此,兩手空空的上門,會不會太失禮?

        侯一燦莞爾,安溪武功高強,可以幫他揍人之外,最大的功用就是他那副婆婆媽媽的嘮叨性子,能替他注意到許多瑣碎小事。

        「行,你去備禮,隨後跟上!」一聲令下,侯一燦繼續大步向前。

        安溪呆愣在原地,傻傻盯著主子爺的背影,唉……跟了這麼一位爺,他能不操碎心嗎?

  不管有沒有備禮,侯一燦都被熱烈歡迎地迎進蘇府。

  他直接進了書房,蘇老爺的書房等閒人物不可進,不過侯一燦在蘇老爺眼裡,可是個非等閒人物。

  一進書房,看見趴在桌上寫字的小少年時,侯一燦微愣,多瞥了兩眼,隨即噗哧一聲,他的大老闆還真是……菜市場臉吶。

  「快過來,看看我的小徒弟!」蘇裴禮撫撫花白鬍子,笑咪咪地望向侯一燦。

  與其說侯一燦是他的得意門生,不如說是他的忘年之交。

  這些年,侯一燦五湖四海到處逛,碰到新鮮有趣的就寫信告訴他,找到稀罕珍貴的就千里迢迢送過來,每次讀著侯一燦的信,他就覺得自己醉心仕途,像是白活了一輩子似的。

  侯一燦上前,小少年起身拱手道:「小弟徐宥善,見過侯公子。」

  他從蘇先生嘴裡聽過太多侯一燦的事蹟,聽得他心生嚮往。

  徐宥善?和徐宥慈什麼關係?來不及細想,侯一燦笑著拍上他的背說:「什麼侯公子,叫燦哥。」

  「對,阿燦最不耐煩世俗禮節,就喊燦哥。」蘇裴禮笑道。

  「燦哥。」徐宥善一笑,他喜歡這個親切的大哥哥。

  侯一燦拉著徐宥善坐到圓桌旁,反客為主,翻杯子倒茶,一人一杯。

  溫茶入肚,侯一燦滿足地道:「還是先生這裡的茶好。」

  「全是你送的,你是誇我還是誇自己?」

  「用一句話就誇上兩個人,豈不是划算?」

  「你啊!」蘇裴禮指著侯一燦,笑得可開心了,接著他轉頭對徐宥善說道:「記著,千萬別學阿燦,油嘴滑舌。」

  「嘴不夠油,我哪能從老虎腳邊叼走肉骨頭?」他那個大老闆吶,唉……要不是為著一碗飯,沒事跑去伴虎,他瘋了嗎?

  這話逗得蘇裴禮呵呵大笑,他是知情的,不過這種事,小孩子還是別知道得太多,於是他對徐宥善道:「你到前頭聽余師父講課吧。」

  「是。」徐宥善起身應答,行禮告退後離開了書房。

  侯一燦望著徐宥善的背影,直到門關起來,這才轉頭笑看向蘇裴禮。

  蘇裴禮微哂,問道:「覺得眼熟?」

  「是。」

  「若不是年紀有出入,我會以為他是你老闆想找的那個。」

  「哪兒能?那個人男生女相,長得不像我家老闆,像老闆娘。」侯一燦輕笑兩聲。

  要真說像,他見過一個更像的,說來說去就是老闆大眾臉。

  「我把宥善留在身邊,可不是因為他的外貌,這孩子的天資不輸當年的你,可惜啟蒙得太晚,否則……」

  「否則師父又要弄出一個十歲秀才,名揚天下?」

  蘇裴禮呵呵笑開,回道:「我確實這樣想過。」

  阿鈞和阿燦這對雙生兄弟八歲那年,他就想讓他們下場試試,可是阿燦太有主見,竟然拐了哥哥,兩個人躲到城外去,讓家人一通好找。

  不過沒差,他們十四歲那年,他聯合教武功的何師父強壓著兩人上考場。

  阿鈞武功好,拿下武狀元,阿燦書念得好,拿了文狀元,同胞雙狀元,讓他在隱退之際又在京城大大露了一次臉。

  「千萬別,少年成名不是好事,您還是給善善一個快樂的童年吧。」

  「你不懂,那孩子與你不同,他早熟懂事得讓人心疼。」

  早熟……侯一燦不自覺想起老頭兒似的徐宥慈,人之所以早熟,還不是環境所迫,誰樂意呢?「先生還是多關照他吧,如果他真是可造之材,別讓人毀了他。」

  「我知道,好了,不談善善,聽說南北大道真的要開通了?」蘇裴禮精明矍鑠的眼眸盯著他不放。

  這想法是他們師徒倆書信往返時定下的,沒想到這麼大的工程,阿燦竟有本事說服皇上點頭。

  「師父能不知道?少裝了,我不信蘇三哥沒寫信告訴你。」侯一燦輕嗤一聲。

  蘇三郎是工部侍郎,皇上定案後,這事兒自然要交代工部去辦。

  「說了,我要問的是,這次你出了多少血?」

  講到這個,侯一燦長嘆口氣,冤吶!他比出三根手指頭。

  「三萬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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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17-7-6 08:02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7-6 07:58 AM 編輯

【第四章】 家族的戰爭

  徐宥慈低頭撫摸腰間的玉佩,圖樣特殊,是隻長相奇特的老鼠,以暖玉雕成。

  侯一燦說這叫做米老鼠,愛吃大米的老鼠?

  不知道自己的解釋正不正確,她沒問,這是他給她的信物,證明……證明接下來三年,她是他的人。

  徐宥慈不知道候一燦要用什麼法子助他們除藉,事實上她也沒有時間考慮,母親的病情越來越嚴重,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她的心焦躁不安,強行按捺的恐慌,時不時跳出來騷擾。

  為掩飾鋪面已經賣出,她每天還是會出門逛一圈。

  上次徐國儒為錢怒打弟弟,逼得她只好鬆口,表示願意賣掉一間鋪子,把錢全數交出去,這才順利地從棒下救回弟弟。

  這件事讓徐宥慈下定決心,半毛錢都不留下。

  走進涵院,她看見丫鬟文嬌和文娟,她們兩姊妹是在趙姨娘身邊伺候的,怎麼會出現在這裡?而且正在和涵院掌管廚房的張嫂竊竊私語。

  徐宥慈放輕腳步,繞到三人後方,隱身在老柏樹後頭。

  「你敢說不?」文嬌口氣極傲。自趙姨娘掌家,她已認定自己是最大的管事丫鬟。

  「好姑娘,上回你給我的燕窩,夫人才喝一回就生病,至今還下不了床,我成日心驚膽顫,深怕是自己煮的燕窩出問題,您這會兒再讓我往大小姐的湯裡加這個……好姑娘,您饒了我吧!」張嫂聲音硬咽。

  這些日子她睡不安、食不下,成日想著這事兒會不會是趙姨娘使的壞?可她上哪裡找對證?

  要不是她親自看守的小廚房丟了燕窩,夫人又習慣每日喝上一盅,她怎麼會用文嬌送來的燕窩替代?明知道趙姨娘和夫人不對盤,她怎麼就這麼缺心眼?

  「實話與你說吧,燕窩裡頭確實摻了毒,夫人是中毒不是病了。」

  聞言,張嫂的臉色倏地刷白,身子不由自主地發抖。

  見她如此,文嬌得意地上前一步,又道:「不管知不知情,毒藥就是你親手下的,謀害主子是什麼罪,你比我清楚,所以咱們是綁在同一條繩子上的螞蚱,誰也甭想跑掉。」

  張嫂一個激靈,打從心底發涼。「文嬌姑娘,你這樣訛我,莫非小廚房的燕窩也是……」

  「對,就是我拿走的,那又如何?別三心二意了,大夫人已經撐不久,徐府早晚得由二夫人作主,識相的話好好聽二夫人指示,就算你不替自己想,總得替你家二狗子想想吧!」

  張嫂是個膽子小的,被幾句話嚇得魂不附體,站都站不穩,兩腿交絆,整個人跌坐在地,她仰頭,滿眼的哀求。「文嬌姑娘,你不能這樣害我。」

  「何必把話說得這麼難聽,我這是在教你,張嫂,你要是對二夫人忠心耿耿,往後自有你的好處,要不,坑害了自己不打緊,你身後還有一大家子呢!」丟下話,文嬌彎下腰,把一包藥粉塞進張嫂手裡。

  文嬌嬌笑一聲,和文娟一左一右地把張嫂扶了起來,張嫂死死盯著手中的藥包,下唇都咬得泌出血絲了,過了好半晌,張嫂一跺腳,往廚房方向走去。

  望著張嫂的背影,文娟低聲問道:「她會照做嗎?」

  「會,不過她的膽子比老鼠還小,肯定得拖上幾天,無妨,這事不急在一時。」

  「姊,為什麼二夫人要害大夫人?咱們府裡的吃穿用度都得靠大夫人的嫁妝,萬一以後……徐府會不會敗落了?」文娟一臉的愁大苦深。

  這種事以前不是沒有發生過,有幾個月裡,爹娘根本領不到月銀,要不是大夫人重新掌家,發還欠銀,他們這些簽死契的下人還不是得摸著鼻子忍下。

  「誰讓大小姐擋了二小姐的道。」文嬌嘆道,她也曉得,涵院這邊的主子比姝院那邊好伺候,可她們是奴才,又怎麼敢不聽主子的話?

  「什麼意思?」文娟不解的問。

  「縣官秦大人有意和徐府結親,可人家要的是嫡女,大夫人不肯鬆口把二少爺、二小姐寄在名下,既然如此,只有二夫人成了正頭夫人,才能為小姐談成這椿親事。」

  秦大人有四個兒子,其中兩個已經中舉,濟州有多少家閨女仰頭盼望,若不是他們家老爺有才華名氣,這樁婚事還輪不到徐府頭上。

  「大小姐的親事還沒個著落,怎麼輪得到二小姐?更何況才多大年紀,怎麼就盤算起親事來了?」

  「不小了,過完年兩位小姐就十三了,十三歲議親,兩年備嫁,剛剛好,何況誰告訴你大小姐的親事沒著落?錢大富那裡可是早早就說定了。」

  「只是口頭說說吧,老爺若真允了這門親事,不怕外頭的人戳他脊梁骨?」

  「金銀財寶在眼前,哪顧得上名聲?再說了,日後老爺當官還得上下打點,和錢大富結親是一本萬利的事,至於二小姐,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位的性子,最是睚眥必報的,她老早就看大小姐不順眼,再加上秦家這門親事,你說她能不把大夫人、大小姐這兩根刺給拔了?」

  文娟驚呼道:「姊,你的意思是,這毒是二小姐……」  

  文嬌馬上打斷道:「噓,小聲點,這次倒是二夫人的主意,不過上次那包燕窩確實是二小姐動的手腳。」

  文娟倒抽口氣,連謀殺嫡母這種事都敢做,二小姐未免太心狠。

  「可、可是……既然要把大小姐嫁給錢大富,為什麼還要對她下藥?」

  「誰讓二夫人拿了人家的錢,算了,有空再告訴你,先回去稟報,記住,這話誰都不許說,見著姝院的主子,嘴巴甜一點、眼色好一點,當奴才的,得多生幾個心眼。」

  「我知道。」

  兩人說著說著,慢慢走遠。

  徐宥慈從樹後走出,一張臉蹦得死緊,原來是這樣……趙姝娘、徐宥菲,她記住了!

  緊握拳頭,緊咬著牙,她打死不讓凝在眼眶的淚水滑落,她勉強站穩,卻覺得胸口翻湧,眼前隱隱發黑。

  她不斷深呼吸,將委屈一點一點地吞下,今日之仇,他日必報!

  走回母親房前,徐宥慈極力抗拒心底傳來的徹骨寒冷,極力控制住顫抖的雙手,這件事她誰也不會說,因為她沒把握找到證據,就算找到證據,也不會有人替她出頭,在無法把那對母女踩死之前,她只能選擇沉默。

  更何況眼下,比起報仇,帶弟弟遠走高飛更重要。

  阿默看著眼眶泛紅的大小姐,他知道大小姐受了委屈,但這些天裡,大小姐、大少爺受的委屈還少了?若非大小姐令他不許生事,他早就……

  上前一步,他把自己的衣袖往大小姐跟前遞。

  徐宥慈不客氣,抓起衣袖抹去眼角的濕意,仰起頭,望著阿默,她知道自己不是孤軍奮鬥,她啞著聲道:「阿默,有你在,真好。」

  阿默耳根微熱,回道:「我會一直在。」

  「謝謝,你下去休息吧,我去看看娘。」

  他點點頭,讓到一旁,直到大小姐進屋,他橫眼往姝院方向一看,又是那對母女讓她受委屈了嗎?

  他足尖輕點,往上一竄,施展輕功,幾步疾奔,來到趙姨娘房間的屋頂上,文嬌正在向趙姨娘回話。

  「張嫂怎麼說?」

  「當然是遵照二夫人的命令。」

  「算她識相。」趙姨娘揮揮手,讓文嬌、文娟下去,她端起桌上的茶碗,啜飲一口,她滿意地瞇起眼睛,往後她喝的茶可就不是這個等級了。

  徐宥菲皺著眉道:「姨娘,你何必心急,萬一關雨涵死了,徐宥慈卻病得下不了床,外頭那些嘴碎的還不知道要怎麼給咱們抹黑。」

  「放心,那葯不會讓人下不了床,只會讓死丫頭生不了孩子。」趙姨娘越想越得意,發出難聽的笑聲。

  「那也不好,錢大富想娶徐宥慈,總得等她除孝,三年後的事,何必急著下手?」

  「錢大富哪等得了三年,怕是百日內就要把人抬走,辛姨娘心裡著急,萬一真讓徐宥慈生下兒子,錢府後院還能是她說了算?當然得一帖絕育葯,永除後患。」

  徐宥菲輕嗤一聲。「她怕手髒,卻讓姨娘來擔這個惡名,姨娘,你被人利用了。」

  「我何嘗不知?可是眼看著秦府的賞梅宴快到了,得趕緊給你添置新衣裳、新首飾,偏偏那個死丫頭摳門得很,半兩銀子也不肯多給,至於你爹那裡就更甭提了,銀錢只有進沒有出,你說說,辛姨娘這兩百兩銀子,我收是不收?」

  趙姨娘半埋怨地瞅著女兒,逗得徐宥菲揚眉一笑,投進姨娘懷裡,撒嬌道:「姨娘待菲兒好,菲兒都知道,日後菲兒會好好孝順姨娘、照顧弟弟,絕不讓你們受委屈。」

  「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我不待你好,要待誰好?你爹啊……」還以為表哥是個可靠的,哪裡知道……唉!「放心,關雨涵一死,我扶了正,身為徐府嫡女,你想嫁誰不行?」

  「可不是嗎?姨娘,錢大富有沒有說要給咱們家多少聘禮?」

  「你爹是個堂堂舉子,將來要當官老爺的,區區土財主想和咱們家攀親,少說得拿個上萬兩吧。」趙姨娘看見幸福人生即將展開,得意一笑。「關雨涵那個賤人雖然礙眼,女兒倒是能賣錢的好貨。」

  「徐宥善呢?」

  「說不準,他也能騙個有錢的媳婦上門,關雨涵不在,往後我就是正經婆婆,想要媳婦嫁妝有啥難的?」

  兩母女越說越得意,忍不住笑開。

  阿默聽著她們的對話,目光一冷,片刻後,縱身飛去。

  這天晚上,張嫂到處找不到文嬌塞給她的藥粉包。

  這天晚上,徐宥菲最喜歡的鮮魚湯裡有些許怪味道,但趙姨娘節省,捨不得扔了,逼著女兒把湯喝光,自己把魚肉吃得乾乾淨淨,半點渣不剩。

*             *             *

  幾天後,徐宥慈讓弟弟留在家裡,徐宥善沒有問理由,但雙生子心有感應。

  姊弟兩人守在床邊,靜靜地望著母親,從早晨坐到中午,再坐到晚上、午夜,深怕少看一眼,無法把娘親的面容印在腦海中。

  知道母親是毒不是病,徐宥慈背著弟弟將祝大夫請回,重新診治,可是祝大夫說毒已入了五臟六腑,無法救治,她不死心,連找來幾位大夫,一樣束手無策。

  望著娘姣好的五官,想起娘多舛的命運,兩人心疼不捨,他們為娘不值,這樣美好的女子,只因所託非人,居然落得如此下場,誰的錯?

  徐宥慈握住娘冰冷的手,輕輕貼在臉頰,淚水淌下。

  她知道他們姊弟很幸運,能被娘教養長大,即使處境艱難,即使身邊人如狼似虎,娘都挺直肩膀,不肯低頭認命,她感激上天予他們這樣一位娘親。

  徐宥善不哭,他記得娘說過,男子漢頂天立地,身為男子要有胸襟、有見識、有擔當,從今往後,他要當姊姊的依靠,而不是凡事依賴姊姊。

  他環著姊姊的肩膀,抑住不安的顫慄,啞著聲道:「別怕,有我在。」

  短短五個字,激出徐宥慈的新淚,她緊咬牙關,對自己發誓,要親手為娘討回公道,讓惡人得到報應。

  昏迷的關雨涵緩緩張開眼睛,短暫的清明讓她明白,是迴光返照了。

  看著床邊的兒女,他們是她此生最大的驕傲,她知道他們將會成材成梁,只可惜她看不到了……

  「慈兒……」她艱難地開口。

  「娘,我在。」徐宥慈急急回應。

  「善善……」

  「我知道,我會照顧善善,會看他娶妻生子,看他撐起門楣。」

  她笑了,女兒果然懂她,關雨涵用儘力氣握住女兒軟軟的小手,目光轉過,落在兒子身上。

  「娘放心,我會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兒,會護著姊姊,保她一世順遂安泰。」

  關雨涵虛弱的點點頭,這是她這輩子最大的願望,不求富貴,但求順遂,人生短短數十年,她願他們平安康健,少風少雨少磨難。

  他們還這麼小,就必須挺身迎向風雨,她滿心不捨,卻無力再護著他們。

  關雨涵看著女兒淚流不止,看著兒子故作堅強,看著他們彼此依恃,千言萬語化成一聲嘆息。

  慢慢地,目光渙散,慢慢地,失去力氣,慢慢地,呼吸微弱,慢慢地,閉上眼睛,握住女兒的手失去溫度……

  娘走了!瞬間,好似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將姊弟倆的心臟狠狠刨出、剝開,任由鮮血淋漓,任由哀傷流竄,任由悲痛蔓延……

  他們想要像其它失親的孩子那樣放聲痛哭,放縱淚水奔流,但是不可以。

  徐宥善握緊雙拳,任指甲陷入掌心,他用疼痛來提醒自己,現在不是哭的時候;徐宥慈狠狠咬住手臂,她也需要藉由疼痛來抑制哀傷。

  用力抹去淚水,徐宥慈起身,從床底下抓起包袱遞給阿默,吩咐道:「阿默,你去蘇先生那裡,請他轉告侯公子,時間到了。」

  阿默點點頭,轉身出屋。

  徐宥慈拉起弟弟。「幫我。」

  徐宥善打來一盆盆清水,讓姊姊為娘擦洗身子,為娘換上新衣服,他讓娘靠在自己身上,讓姊姊為娘梳髮髻,畫上美美的妝容。

  他們的娘生得美麗,他們要娘走得時候也是美麗的。

  最後更換一席嶄新被褥,姊弟倆坐在床邊,等待天明。

  徐宥善沉默不語,徐宥慈卻不停說話,明知道娘親再也聽不見、看不見,她依舊要說。

  「娘,您信不信我和善善能撐起關家門庭?信不信我們會恢復關家榮景?您別為我們擔心,我們會一步步腳踏實地的走,走出康莊大道……」  

  嬌嫩的聲音,瑣瑣碎碎地叨念著,在寂靜的夜裡,更顯得哀凄。

  不知過了多久,徐宥善轉頭望向窗邊,天邊泛起了魚肚白,他站起身,拿起帕子輕輕覆上娘的臉,接著低聲輕喚,「姊。」

  徐宥慈回過神來,兩人走出屋外,彩蘋已經在門邊等候差遣。

  「你守好門,任何人都不準進去。」徐宥善吩咐道。

  「是,大少爺。」彩蘋屈膝躬身。

  徐宥慈、徐宥善分別回到自己房裡,換上一身乾淨衣裳,不是新衣,但內有乾坤,徐宥慈早在裡頭縫上銀票,那是他們全部的家當,接下來,他們要做的是耐心等候,沒有通過氣,他們不確定侯一燦會怎麼做。

  聽起來不合理,侯一燦不過是個花錢買鋪子的商人,他們之間的交集不多,認識更是淺薄,尤其那雙桃花眼和邪氣的笑容,怎麼看怎麼不值得信任,而她從來就不是容易哄騙的性子,可她卻毫無理由的相信他。

  徐宥慈坐在案前,打開書冊,心緒很混亂,卻裝出滿臉鎮定,面對茫茫未來,她不斷告訴自己,她可以。

  彩蘋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大小姐哭了,大少爺繃著臉,平日守在屋前的阿默不見蹤影,莫非……

  念頭閃過,她迅速轉頭看看左右,確定附近無人,深吸口氣,悄悄推開房門,往裡頭瞧一眼,隨即倒抽一口氣,她再看一眼身後,放大膽進屋,拉開夫人臉上的帕子。

  死了……手一抖,帕子落在地面,想也不想,她轉身往外跑。

  快來了嗎?徐宥慈沒有表面上那樣鎮定,她的雙手發涼,視線已經停在同個地方很久了。

  門突然被撞開,她猛然轉身,看見趙姨娘領著人闖進來,她慢條斯理地闔上書冊,寒聲質問:「誰允許你進涵院的?」

  趙姨娘揚起眉,她等這一天已經等得夠久了,上次在街上張狂,是她沒腦袋、沒眼色,但這回在家裡,左右全是她的人,即便她再囂張,也沒有人敢多說半句。

  她二話不說搶身上前,揚起手,用儘力氣一巴掌往徐宥慈的臉上揮去,在清脆的聲響之後,徐宥慈雪白的臉頰上烙上五根指印。

  她知道了?徐宥慈緩緩吸氣,冷冷的目光中不帶絲毫情緒,她嘴角微揚,倒想看看這個趙姨娘能張狂到幾時?

  趙姨娘見她一臉不屈,氣得揚手想要再甩去一掌。

  第一個巴掌徐宥慈猝不及防,但第二個……想都別想!

  她用力推開趙姨娘,趙姨娘一個踉蹌,腳絆到椅子,仰頭往後摔,後腦疼痛一陣暈眩。

  「死人吶,不會來扶嗎?」趙姨娘揉著頭,雞貓子喊叫一通。

  僕婦連忙上前將人扶起。

  徐宥慈那充滿鄙夷的目光刺得趙姨娘胸口發疼,她氣得反手一拍,最靠近的文娟首先遭殃,她忍著痛不敢哭,等趙姨娘站穩後,委委屈屈地躲到一旁。

  「喊一聲才曉得要動一下嗎?你們這群死人,信不信我一個個把你們賣進窯子裡!還不把這個臭丫頭給架起來!」顧不得後腦疼得厲害,趙姨娘指東罵西。

  奴婢們嚇得肝疼,連忙一左一右拉住大小姐的手臂。

  徐宥慈凌厲的眸光掃過她們,身契還在她手上呢,就急著背主?這世道是怎麼了,虎落平陽被犬欺嗎?她寒聲道:「你們確定要為趙姨娘所用?」

  一屋子的僕婦丫鬟紛紛低頭,不敢與大小姐對視。

  趙姨娘上前,揚手就是一陣痛打,她打得掌心通紅,打得徐宥慈嘴角滲出血絲,這才心滿意足地拍拍手。「可真解氣。」

  這些巴掌她早已幻想多年,只不過她更想打在關雨涵臉上,誰讓她佔去正妻之位,誰讓她趾高氣揚,誰讓她處處壓自己一頭,逼得自己委屈自卑。今天老天終算張開眼,讓她一吐心中怨氣,還她多年公道。

  看了場好戲,柔柔弱弱的徐宥菲上前,問道:「姨娘,打人解氣嗎?」

  「解氣得很。」趙姨娘囂張道。

  「真解氣的話,我也想試試。」徐宥菲笑著湊近徐宥慈耳畔,低聲道:「姊姊放心,妹妹不會太用力的,爹和姨娘還打算拿姊姊換個好價錢呢!」話說完,她退一步,巴掌狠狠落下。

  她年紀小,力氣不如趙姨娘,卻也讓人熱辣辣地痛著。

  不只姨娘,她也日夜等著徐宥慈落魄、等她在自己跟前俯首,她從不認為自己輸徐宥慈什麼,不過是投錯娘胎,便落得一個抬不了頭的身分,往後再也不會了,她將成為徐府的嫡女,濟州上下的俊傑任她挑。

  母女倆對視,笑容裡有掩飾不住的得意。

  「把她押到前廳,留兩個人,把屋裡屋外搜清楚。」

  徐宥慈嘲諷的勾起唇,要搜什麼?房契田契還是票子銀錠?可惜,趙姨娘半樣都別想找到!

  拉扯之間,徐宥慈被拽出房門,走在後頭的徐宥菲發現一塊玉佩從她身上掉落,她彎身拾起細看,圖案不是常見的祥雲花飾,而是有趣生動的小老鼠,重點是那塊玉握在掌心微暖,想來價值不菲吧!她自是不會還回去,馬上收進自個兒的袖袋裡。

*             *             *

  大廳裡,徐宥慈、徐宥善雙手被反綁,跪在地上。

  徐老夫人老僧入定似的高坐在太師椅上,趙姨娘、徐宥菲、徐宥銘站在老夫人身後不說話,小動作卻不少。

  徐國儒背著手,在廳裡來回踱步,臉上滿是焦慮,都一個時辰過去了,怎麼還沒找到?

  房契田契消失,連半兩銀子都不見蹤影,涵院就這麼大,能藏到哪裡?

  他已經尋人去看那三間鋪子,買家很滿意,願意用五千兩買下,這輩子他還沒見過那麼多錢呢。

  他盤算好了,那五千兩就拿去買下幾百畝地,佃給旁人種,啥事都不幹,每年光等著佃戶交租子就吃穿不愁了,錢收在自己荷包裡,總比等關雨涵按月施捨來得暢快,再加上錢大富允的聘金,往後出入,誰敢瞧不起自己?

  徐宥慈冷冷地審視廳中的每一個人,當視線落在趙姨娘身後的彩蘋時,她發現彩蘋的目光始終盯著徐國儒,眼底的愛慕藏也藏不住,她暗自搖頭苦笑,她的心思終究太淺,還以為一樁婚事、一張賣身契和足夠的銀兩就能買到彩蘋的忠心,哪裡想得到她野心大,看不上沈平,與其嫁給一個下人,她更想飛上枝頭當姨娘。

  隨著時光流逝,門外始終不見動靜,徐宥慈眼底的焦慮漸濃。

  侯一燦何時才會出現?他會不會反悔?會不會覺得她不值得他出手?

  她後悔了,冷汗在額間密布,還以為自己步步為營、處處仔細,現在才發現處處漏洞、步步危機,她應該聽娘的話,昨夜就帶著弟弟和阿默離開,此刻他們早就遠離了濟州。

  徐宥善氣得身子發抖,打從看見姊姊臉上紅腫的那一瞬間,他肚子裡的那把火就沒有消停過,他咬牙瞪著徐國儒,他不知道一個男人可以無恥到這等程度!

  「老爺,找不到。」下人上前稟報。

  每聽到一句找不到,徐國儒的臉色便鐵青兩分,直到最後一個奴才上前回話,徐國儒再也忍不住,轉頭望向兩姊弟,剛好對上徐宥善的視線,他憤慨的表情徹底激怒了徐國儒。

  他失去理智,大步上前,一腳踹向徐宥善的胸口,氣怒的吼道:「說,在哪裡?」

  徐宥慈猛地抬頭,雙眼冒出熊熊烈火,她掙扎著擋在弟弟身前,嘲諷道:「父親這是想打死我們姊弟,好光明正大接收娘的嫁妝?如果是的話,奉勸父親三思,這事傳到外頭,好事者會怎麼說嘴?」

  徐國儒一頓,自趙姨娘在大街上鬧事後,不少朋友勸他不能寵妾滅妻,免得聲名有礙,可是事情才過沒幾天,關雨涵就走了,外頭不曉得會有多少流言,要是這兩個孽種再有個萬一,恐怕……

  他咬得牙關咯咯作響,額間青筋盡露,他還想壓下怒氣,可徐宥善滿臉的鄙夷,讓他胸腑間那口氣怎麼也順不下。

  踢開徐宥慈,一把抓起徐宥善的頭髮,徐國儒逼他仰望自己,冷聲道:「你這個畜生,把東西交出來!」

  徐宥善毫無畏懼,冷笑反問:「我是畜生?請問父親,您是什麼?」

  一句話問得徐國儒無法回答,他是男人,豈能當著妻兒的面承認自己為求溫飽,替其它男人養了十幾年的孩子?他惱羞成怒,手掌扣上徐宥善的脖頸,手指漸漸收緊,迫得他無法呼吸。  

        徐宥善的臉由紅轉紫,可是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裡仍然不見恐懼,全是憤恨鄙夷,他死死盯住徐國儒,眨也不眨。

  見徐國儒舉止失控,徐宥銘、徐宥菲和趙姨娘非但不阻止,還看好戲似的指指點點,看到快意時,甚至摀嘴輕笑,徐宥慈怒極,一屋子的禽獸!

  她勉強站起身,奔上前,手被縛在身後,她只能張嘴緊咬住徐國儒的手臂。

  徐國儒吃痛,手鬆開的同時恨恨一甩,徐宥慈被甩跌在地上,她的額頭撞上桌角,一陣刺痛之後,溫熱猩紅的鮮血流下,襯著她銳利的眸光,猙獰得令人不敢直視。

  她不顧疼痛,再次起身衝上前,不要命似的拚命用腳踢踹徐國儒。

  粗使婆子這才反應過來,連忙上前將人壓制住。

  徐國儒紅了眼,兩手死命掐住徐宥善,徐宥善雙眼瞪大,漸漸失去掙扎的力氣。

  徐宥慈揚聲大喊,「善善別怕,你死,姊絕不獨活!」

  這話提醒了趙姨娘,這可不行,徐宥慈死了,錢大富那裡怎麼交代?要她把辛姨娘的兩百兩吐出來,她可不依,更何況田契房契鋪子都還沒到手呢。

  這點徐宥菲也想到了,拽著弟弟搶上前,合力拉開父親。

  趙姨娘連忙道:「老爺,不過是對付兩個小畜生,哪值得您生氣?要是氣壞了身子可怎麼辦才好?」

  徐宥善癱倒在地上咳個不停。

  徐宥慈焦急地問:「善善,你還好嗎?」

  他說不出話,只能猛點頭。

  徐宥慈知道遇到危險的時候不該硬碰硬,應該虛與委蛇,用智慧謀取退路,但是這一屋子的狼,假使示弱,他們必會連骨頭都被啃得半分不剩,於是她挺胸抬頭,不假辭色地道:「我娘屍骨未寒,你就這樣對待我們?徐國儒,你還敢自稱是我們的父親?!枉你讀了聖賢書,卻無半分道德良知,有本事就殺了我們,日後閻王跟前再論是非,沒本事,你就放我們帶娘離開,從此我們改姓為關,再不是徐氏子孫!」

  她放棄了,放棄對侯一燦的期盼,就拚個魚死網破吧,再壞也不過如此。

  徐宥慈的振振有辭堵了徐國儒的嘴,她說不做徐家子孫,難道關雨涵把他們姊弟倆的身世告訴他們了?

  趙姨娘見丈夫不說話,跳出來斥喝,「真真是養不熟的白眼狼,徐家養你們十幾年,你們就這樣回報?老爺,不能讓他們離開!來人,把他們關進柴房!」

  命令一下,徐宥慈、徐宥善馬上被幾名僕人抓了起來,在臨出大廳時,管事跑著進屋道:「老爺,大理寺侯大人到。」

  徐宥慈吁了口氣,救星終於到了……



【第五章 】順利除籍


  徐宥善更加堅定追求仕途的決心了,因為他們想盡辦法都無法達成的事,侯一燦輕飄飄兩句「關雨涵犯下誅九族的大罪,把人交出來」,就搞定了。

  九族的範圍當然包括丈夫,這頂大帽子壓下來,徐國儒膽顫心驚,飛快擠出理由,說他早在兩個月前寫下休書,只因關雨涵重病,他心存善念,沒把她趕出家門,誰知道竟會危害家門。

  侯一燦覺得這話實在太瞎,但他並未戳破。

  徐宥慈、徐宥善配合演戲,口口聲聲喊爹,求他別狠心把娘交出去。

  兩人一喊,徐國儒這才想起這兩個孩子也在九族的範疇內,又見侯一燦的目光在他們身上瞄來瞄去,他嚇得兩腿發軟,為求自保,他大聲疾呼兩人不是自己的親生子,還指天誓日的要滴血認親,非要把和關雨涵的關係切得乾乾淨淨。

  就這樣,徐宥慈、徐宥善順利除籍,拿著徐國儒的親筆證明,到府衙辦理改姓,登錄在籍,為著日後行走方便,在關宥慈的請託下,侯一燦順手幫忙,將阿默登記在關氏名下,取名關宥默。

  阿默沒有矯情,也沒有感激不盡,只是點頭應下,好像這麼做才算合理,大方的程度讓侯一燦訝異卻沒置喙,不管怎樣,這對姊弟能有個人在旁邊照應,總是好事。

  侯一燦好人做到底,處理好戶籍事宜後還幫著買下厚棺及馬車。

  關宥善堅持把娘親葬在京城,理由?不知!別看他年紀小,行事卻是自有主張,和他姊姊一個樣,滿腦子主意。

*             *             *

  這日天氣晴朗,宜出門,侯一燦領著關家三人到蘇裴禮的學堂裡告別。

  見著蘇裴禮,三人並肩站立,關宥善雙手高舉,把幾張地契呈上,那是徐家大宅以及母親置辦的三十畝田地。

  蘇裴禮猶豫,對旁人而言,這是份相當豐厚的禮物,但對蘇家來說微不足道,重點是收下這份禮,勢必與徐家交惡。

  他和徐國儒並無深交,雖說兩人都是舉子,卻不是在同一個層級上,但終歸是鄉親一場,他不想把事做絕。

  「娘一向樂善好施,濟州有多少貧戶都受過娘的濟助,這些就當是娘捐的,用來擴建學堂也好,賣掉土地,資助更多貧童進學也行,總是為濟州盡一點棉薄之力。」關宥慈道。

  當今皇上勤政,百姓富足,肚子吃飽,就有多餘的心思想其它的。

  哪個父母不盼望孩子光宗耀祖?在衣食富足之餘,越來越多的百姓希望孩子向學,於是各地的書院紛紛開設,而教出三個少年進士的蘇裴禮自然是家長心之所向。

  關宥慈的話說得蘇裴禮心動,書院確實早已人滿為患。

  「我收下後,你們的父親弟妹怎麼辦?」

  蘇裴禮的問話讓兩人一時語塞。

  沒錯,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只有不是的兒女,長輩錯得再大,晚輩也只有受著的分,但是……關宥慈不服,她撩開瀏海,露出額頭的紗布。

  德言容功,身為女子,容貌何其重要,為錢財毀去女兒容貌的男人,還能稱做父親嗎?

  她尚未開口,蘇裴禮已然知錯,但她還是要表明態度,「徐老爺親口對侯公子表明我們不是他的親生子,恨不得滴血認親,早點把我們送進牢獄,試問,父不慈,子何孝?」

  蘇裴禮喟然,小丫頭沒說錯,所謂父親,會捨身喂虎,為孩子擋災避難,怎能為求活命,親手將孩送入虎口?他收下契書,誠心認錯,「是老夫迂腐了,待新學堂建好,老夫將為關夫人立身塑像,讓就學的莘莘學子感念關夫人的恩德。」

  聞言,關宥慈、關宥善鼻酸,母親從未想過名利之爭,豈知身後他們這番舉動能為母親爭得薄名,兩人攜手跪下,關宥默見狀也跟著跪下,三人叩首。

  關宥善真誠地道:「弟子感激先生為母親揚善名,感激先生為弟子啟蒙,感激先生對弟子的指導及所做一切,大恩無以回報,唯待他日功名加身,為先生爭光。」

  「好好,快起來,你們都是好孩子,往後出門在外要相持相助,知否?」蘇裴禮動容,這樣的孩子,怎會遭遇這樣的父親?

  「是。」三人齊聲應和。

  關宥慈看看哥哥,再看看弟弟,有家人支持,她的每一步,必定走得穩、走得堅定。

  「宥默,你年紀最大,看事周全,弟弟妹妹全仗你了。」蘇裴禮叮嚀道。

  關宥默點點頭,眼神透出堅毅。

  「宥善,你要記得拿著老夫的名帖去找柳夫子,他頗有幾分能耐,你若能拜在他名下,是你的福氣。」

  柳夫子雖然有幾分勢利,但他那雙眼睛看人比誰都精準,能被他挑中,必是上上之才,他定將傾盡全力教導,好在科考中奪魁,雖然他的目的是替他的寒舍書院打響名號,招牌越亮,學費可以收得越嚇人,但能被他看上,悉心教導,對關宥善是好事一樁。

  「宥善會的。」

  「很好,老夫就在這裡等著,等你們兄妹功成名就,共飲一杯。」

  三人深深一揖,這才告辭。

  侯一燦領著幾人,一起離開濟州。

  兩日後,一行人在皖縣分手,侯一燦要繼續往北,前往收購的最後一站,關宥慈兄妹要往南,朝京城方向走。

  臨別在即,關宥慈對侯一燦鄭重地說道:「我會依約前往同文齋。」

  看她板著小臉,侯一燦忍不住好笑,多大的孩子,人生有必要搞得這麼嚴肅嗎?「行啦,我知道你會去,不必老是掛在嘴邊,深怕別人不知道你是我的丫鬟似的。」說完,他抬手朝她的臉伸去。

  突如其來的動作讓關宥慈下意識退後,關宥默搶上前,一把將她護在身後。  

  「緊張什麼,我只是想看看她的傷。」侯一燦說著,身子一閃,沒有人看清楚他是怎麼做到的,轉眼間,他又來到關宥慈面前,他伸手撩開她的瀏海,白色紗布上已經不見血跡。

  這丫頭真倔強,那天血都快流滿整張小臉了,她還不哭不鬧,一心護著弟弟。

  大夫說,傷口太深,怕是要留下疤痕,這麼漂亮的小姑娘,若是額頭留下疤,豈不可惜?好吧好吧,誰讓他是賣化妝品起家的,讓女人變美是他的終生職志。

  侯一燦從懷裡掏出一瓶玉肌霜遞給她。「這是太醫開的藥,記得每日早晚擦一次,不想變醜的話,認真一點。」

  關宥慈定眼望著他,不接手。

  「怎麼,怕我下毒?」看她一副防狼防狗防壞胚的表情,侯一燦實在很悶。「放心,我不做對自己沒好處的事。」

  「我養好傷,對你有什麼好處?」她馬上反問。

  防備心這麼重?談買賣時還不會啊,怎麼才幾天,心思就深了?她遇到什麼事,讓她對人處處不信任?他望著她,企圖要找到什麼似的。

  他知道,雕琢玉石需要刻刀,雕琢人需要苦難,人都是在磨難中學著長大,這些日子,她吞下太多的苦了。

  其實關宥慈是不是吃苦,與他無關,再往深裡說,兩人之間不過是交易、是雇傭關係,多關心她幾分,只因為他是視覺系男人,喜歡看俊男美女。

  她不是他的責任,他不需要承擔她什麼,接不接受他的好心,她可以隨意,而他可以不在意,只是……

  她繃得死緊的小臉,她快打結的眉頭,她凝重的表情都在告訴他,她緊張、她害怕,她在防備著她無法防備的事情。

  他根本不需要說明,但還是解釋了,「良心修補。」

  「良心修補?什麼意思?」關宥慈聽不懂。

  「我這個人,沒有旁的優點,但凡做出承諾,必定要完成得盡善盡美,那天若不是我到得太晚,你不會受傷,這當然要算在我頭上。」

  那幾天他遇到麻煩事兒了,若不是為忙著替大老闆搞定,哪會讓關宥默找不到人,也不至於讓關宥善差點兒被掐死,而她毀容。

  關宥慈點頭,明白了,她鬆了一口氣。「不關侯公子的事,是我沒處理好。」

  彩蘋的背叛,張嫂的下藥,母親的死亡……一件件、一樁樁,讓她不再輕易信人,即使是善意。

  她把府裡所有下人的身契全轉給人牙子,不收半分銀子,只讓對方答應自己兩件事,第一,把文嬌和張嫂留在身邊;第二,把彩蘋送進那等骯髒地兒。

  她對彩蘋很殘忍?是啊,她就是要殘忍。

  娘敦厚了一世,溫婉了一世,下場如何?

  所以她立下志向,永遠不當好人,她寧可為惡、負人,也不要當個傻瓜。

  「我知啊!」侯一燦痞痞地笑開。「誰讓我秉性善良,性格光明,樂於承擔,非要身邊人過得快樂幸福,既然你現在是我手下,我自然是盼著你好。」

  兩人視線都停留在對方身上,沒人發現安溪一臉糾結,性格光明?樂於承擔?這種屁話,二少爺怎麼說得出來?

  見他的手臂再度往前伸,關宥慈嘆口氣,收下玉肌霜。「多謝侯公子。」

  侯公子?真是見外,不過沒關係,時間長得很,有得是機會拉攏。侯一燦湊近她耳邊,低聲道:「昨兒個趙姨娘的私房錢七百多兩被竊一空,今天早上她哭著要上吊。」

  關宥慈瞠大雙眼,微微張著小嘴。「是……你?」

  微微一笑,他又道:「誰讓我樂於承擔呢,就當劫富濟貧嘍。」

  七百多兩全拿了?「她沒拿刀砍人,只想上吊?」

  「她是想拿刀,問題是找不到人砍。」

  想到趙姨娘氣急敗壞的模樣,關宥慈忍不住笑了。

  侯一燦揉揉她的髮,說道:「這才對,小小年紀別總是裝老頭。」話落,他翻身上馬,領著人離開了。

  望著他遠離的背影,不多話的關宥默開口了,「侯一燦不是普通人,他的武功遠在我之上。」

  關宥善說道:「我問過燦哥,他說他沒當官,大理寺的牌子只是用來唬人的。」

  關宥慈搖頭,她也不知道他是何方人物。「不管了,且走一步看一步。」

  關宥善撫棺,低聲道:「娘,我們上路了,我們回京,尋找外祖父。」

  這趟路遙遠而疲憊,但三兄妹不喊苦。

*             *             *

  新年是在路上過的,沒有團圓飯,關宥慈、關宥善也長大一歲。

  開春雪融,關宥慈一張臉白得厲害,傷未愈,又染上風寒,這一路上吃了不少苦頭,不過他們終於來到京城,仰望巍峨的城門,三人心中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探聽關伍德的墳並不難,讓關宥慈姊弟倆感到意外的是,外祖父的墳旁邊大大小小還有幾十個關氏族人的墳墓,墳頭整修過,乾淨整齊,似乎有人經常打理,會是誰呢?

  他們花五百兩銀子在附近尋一塊好風水,葬了母親。

  沒有大張旗鼓,他們靜靜地陪著母親走完最後一段路。

  三人站在墳前,一炷清香,他們對母親傾訴心事。

  紙錢飛快燃燒,熊熊火光映著關宥慈堅定的面容,她在心裡發誓,定要與兄弟在京城闖出一番天地。

  她閉眼默祈禱,娘,我們來了,外祖父、外祖母就在您身邊,您安息吧!我知道您不會生氣,您只會用無奈的目光看著我說:「你這孩子,恁地倔強。」

  我好倔強,和您一樣,倔強得不向命運低頭,倔強得想為自己出頭,未來會變成怎樣,我不確定,但我一定要活出個人樣兒,讓輕視我的人恐懼,讓對不起我的人遭受報應,我、發、誓!

  紙錢焚盡,三人在母親墳前再次叩首。

  入了土,他們才感覺母親真的離開了,孤獨感襲上,一股不確定的驚惶入侵,從今爾後,他們正式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

  關宥默摟住關宥善的肩膀,跪地舉手,揚聲道:「母親大人在上,宥默以性命發誓,會保護照顧弟弟妹妹一輩子。」

  關宥慈笑了,母親與人為善,終是為他們留下善根,結下善緣,只是這天地間,能有幾個人像他這樣知恩感恩?

  「哥。」關宥慈輕喚。

  難得地,關宥默揚唇。「不怕,有哥在。」他一手拉著一人,向馬車走去。

  車行轆轆,經過關家墳塋前,與人錯身而過,關宥慈拉開簾子,多看對方幾眼,前頭那匹黑馬極其雄壯,馬背上是個青衣錦服的男子,左手按劍,右手攬巒,眉宇疏淡,若有所思。

  策馬在後的隨從拉緊了韁繩,快速往關雨涵的墓前繞一圈,又轉回青衣男子身邊,笑道:「那裡有座新墳,主人也姓關,叫關雨涵,莫非所有姓關的全看上老爺子的名聲,想往他身邊湊?」

  阿睿回眸,望了眼遠去的馬車,淡淡一笑。

  回到客棧洗去一身塵土,三人前去拜訪柳夫子,有蘇先生的帖子,關宥善大可以直接進書院,但關宥善性子驕傲,知道三天後書院選士,他決定要通過考試,成為寒舍書院的正式學子。

  寒舍書院名不符實,高門大牆,隔開了權貴和平民百姓,分明是貴族盤踞,卻取名寒舍,讓人想笑,但這並不影響它的名氣,每年考試,總有人想盡辦法奪得進學的入門票。

  夜裡吃過飯,三人圍坐在桌前,雪球躺在關宥慈膝間,討論著往後的日子。

  「大哥,你想不想念書?」關宥慈知道他能文會武,學問不比關宥善差,若他有心仕途,進書院會是條快捷方式,寒舍書院在京城頗負盛名,每屆科考總有不少學生出仕。

  關宥默不答反問,「你希望我進書院嗎?」

  「我想。」她點點頭。

  弟弟的性格太過剛硬,有稜有角並非不好,堅持也非壞事,只不過人生地不熟,一個沒有靠山的小子,混在一堆天之驕子當中,很容易成為被欺負的對象,而大哥武功高強,有他在弟弟身邊,她放心。

  關宥默知道她在想什麼,安撫道:「別擔心,宥善比你想的更懂事。」

  差點被徐國儒掐死,害得姊姊破相,關宥善何嘗沒有一再反省?「姊,我一個人沒問題的。」

  柳夫子很厲害,能被收在名下更不簡單,只是……能不能被柳夫子親自教導尚且不知,但每個月要交的束修就是件大事。  
        京城地小,一心向學的人不少,更遑論皇親貴胄那麼多,人人擠破頭都想進寒舍,到最後只好比誰的腦袋好、銀子多。

  關宥慈看出弟弟的顧慮,問道:「善善是怕銀子不夠花,對不?」

  侯一燦說過,想進寒舍,本錢要足夠,她也探聽過了,寒舍書院光是一個月的學費就要五十兩銀子,這還不包括書費、寢食費等,這種價錢可以在濟州念一整年的書了,就算省吃儉用,要是讓大哥和弟弟都去念書,兩個人每個月要花上一百三、四十兩銀子,三年下來就要大約五千兩,若是三年內考不上,再三年、再三年……母親留下來的錢實在無法讓他們這樣花。

  「對。」關宥善老實回道。

  「善善對三年後的大考沒把握,想著也許還要再念三年、六年、九年?」

  這問題是為難人,若他們要在最短的時間內奪魁,代表今年要取得童生資格,之後參加秋闈,鄉試中舉後才有資格在來年春闈中取得進士資格,進而參加殿試。

  弟弟取得童生資格沒問題,但鄉試、會試就是大考驗了,甭說他年輕,對科考毫無經驗,就算屢試屢敗的徐國儒,都不敢對考試大言不慚。

  但關宥慈清楚,弟弟和自己一樣好勝,請將不如激將,他絕對會入套。

  果然,關宥善回道:「我有把握,我會考上的。」

  「既然如此,我們身上的錢絕對夠用,大哥、善善,你們一起進寒舍吧。侯公子提醒過我,能進寒舍書院的不會是凡夫俗子,他們的身家背景皆高人一等,在這種情況下,若你不夠出彩便罷,若勝他們一籌,他們定會想辦法對付你,難道你打算把時間精力都花在與他們對抗上頭?大哥武功高強,他在的話,一來能讓想挑釁的人卻步,二能防著旁人使袢子,這樣不好嗎?」

  蘇先生提起寒舍書院時,侯一燦並不同意,他說關宥善不見得能被收在柳夫子門下,若是被別的師父教導,不如自聘名士,與其在書院裡頭對付那些紛擾的人際關係,不如關起門,一門心思全用在念書上,侯一燦還說他可以推薦幾位先生。

  可是她推辭了,一來是信任蘇先生,二來是不願意欠侯一燦太多。

  他們不熟,而侯一燦為他們做的已經夠多了,她再也不相信有人會無緣無故對一個好,她認為情分永遠比不上算計。

  她知道的,如果娘在,肯定要罵她偏激了,可事實證明,她的過度天真,讓她失去了母親,自己也身陷危機。

  關宥慈說服了弟弟,繼而轉頭對關宥默說道:「我喊你一聲大哥,不只是稱呼,而是真心把你當成哥哥,若日後大哥和善善能雙雙入仕,在朝堂上互相提攜,哪還需要擔心關家的門楣無法立起?大哥承諾過蘇先生,會與我們相互扶持,難道只是場面話,大哥並不想負擔照顧我們的責任?」

  關宥默苦笑,她太會激將,他不得不應下。「我明白了,善善,我同你一起去考試。」

  這天的「討論」,關宥慈大獲全勝,晚上她抱著雪球在床上滾啊滾,難得地愜意輕鬆,她想,她大概有些強勢,但只要大哥和弟弟好,便是她面目可憎又何妨?

  隔天他們出門,買了需要的一應用品和衣物。吃過午飯,關宥慈分別給大哥和弟弟一張千兩銀票。

  若能順利進入寒舍,得交齊一整年的學費和食膳費用,繳完之後,還得留一些銀子傍身。

  京城居確實大不易,過去徐府上下一年的嚼用也不到千兩紋銀。

  收拾好衣物,兩兄弟陪著關宥慈和雪球來到同文齋。

  她有些擔心,她丟了侯一燦給的玉佩,沒有信物,她怕對方認物不認人。

  然而,未等她自報姓名,楊掌櫃先一步認出她。

  楊掌櫃相當和氣,約莫四十歲,略矮,微胖,一張臉笑得像彌勒佛似的,聽說他算盤珠子打得極好,算學比許多士子還厲害。

  主子在信中交代,在他回京之前,要教會關宥慈九九乘法,這讓楊掌櫃多看了她幾眼,若不是打算長期栽培,主子不會把這套演算法教給外人,可是小丫頭再過幾年也該嫁人了,屆時還能拋頭露面替主子做事嗎?

  他心存懷疑,卻不會陽奉陰違,當奴才的當然得服從主子的命令。

  三人在楊掌櫃的帶領下裡裡外外逛了同文齋一圈。

  同文齋比一般書鋪大,分成前、中、後三個區域,前面考的是與科考有關的書冊,以及紙墨筆硯等大宗貨,從普通到高級品都有。

  中間有兩個大房間,左邊房間擺滿一排排的書櫃,放著遊記、傳記、小說等等,右邊的房間較小,只陳設幾張桌椅。

  楊掌櫃道:「這間屋子是專為女客準備的。」

  他將目錄遞給三人,關宥慈略略翻過,上頭載有書名以及書本簡介。

  「女客在這個房間裡挑選喜歡的書冊,讓小二到隔壁或前頭取書,若有喜歡的,直接在這裡結賬,不必到前頭等候,這是爺的主意,剛開始我們覺得多此一舉,沒想到正是因為這樣,讓千金閨秀成為我們的常客。」

  關宥慈理解侯一燦的安排,能讀書認字的女子多出自高門大戶,自小便被教導無數規矩,這樣的名門淑媛怎能和男人在一處選書?再則,貴女出門不易,而長輩給的書籍多是《女誡》、《女則》之類,再不就是教化女子要貞靜賢德,千篇一律的教條式故事。

  女子若是喜歡其它書籍,只能託家中兄弟幫忙帶,終究不是親自挑選,帶回來的書不見得能符合心意,有這樣一處可以自在選書地方,會令不少女子開心吧。

  侯一燦能想到這個法子,確實很有能耐。

  「請教楊掌櫃,在同文齋裡,女客和男客相較,購買量相差多少?」

  聞言,楊掌櫃的眉毛不自覺微揚,這丫頭不簡單,一開口就直指問題中心,主子瞧上眼的人,果然有幾分本事。

  當初辟出這間雅室時,主子給的第一道命令是分帳,把男女客購買的書冊做登錄,並且分開結算帳目,開始的第一年,知道同文齋有雅室的人不多,並未發現有太大的差別。

  第二年,主子連辦幾場書會,請女夫子講書說經,之後女客買書的量連年上升,去年同文齋在男客、女客身上賺得的銀子已經相差無幾。

  別輕看這個,要曉得女子買書、看書純為興趣,和男子需要參加科考、進學有大差異。

  他回道:「約各佔五成。」

  關宥慈揚眉,這麼多?「她們多數選擇哪一類別的書?」

  又問到重點了,楊掌櫃的下巴朝她手中的目錄努了努,「關姑娘要不要猜猜?」

  關宥慈認真地從第一行看到最後一行,半晌後,她有些猶豫地指向《開到荼蘼花事了》、《海棠三世》這類的風月小說,臉兒微紅,低眉輕問,「是這一類的書嗎?」

  不只她,關宥默、關宥善也微微紅了臉,有些彆扭地別過頭去。

  楊掌櫃想鼓掌了,這丫頭才多大年歲,居然連這都想到了。「姑娘為什麼猜這個?」

  關宥慈暗罵自己一聲,害羞什麼?往後要在這裡做事的,難道女客詢問,她也要扭扭捏捏?於是她深呼吸一口氣,回道:「女子並不能光明正大看這類書冊,更別說朋友之間相互借閱,想看的話只能私下買回家,不能流通,只能收藏,賣的量自然大了。」

  「說得好,我終於明白主子爺為何如此看重姑娘了。」

  看重?關宥慈一頭霧水,她什麼時候被看重了?

  她不知道,楊掌櫃卻清楚得很,訓練人的事,一向由岳鋒負責,主子才不管這些閒雜小事,可這回竟親自寫信,諄諄囑咐,讓他手把手好生教導。

  要知道,他打了一輩子算盤,自詡是京中掌櫃第一把交椅,可是被主子網羅門下後,主子親手教導作帳、算學的本事,他這才重新開了眼界,勤練幾年,現在他敢自稱第二,沒人敢說第一。

  即便岳鋒那裡需要算學師父,他也不會親自出馬,頂多派幾個徒子徒孫了事,可主子現在竟然把人送到自己跟前,指定他親自教導,他原本還懷疑主子怎麼一時胡塗了,原來啊……這丫頭將來定有大造化。 

       「楊掌櫃?」

  聽到輕喚,楊掌櫃才發現自己出神了,他輕咳一聲,說道:「這個月,我會先教你看帳,有空你把隔壁的書全看過一遍,等你讀熟了,就由你來向女客介紹書冊,行不?」

  「可以。」

  「好,我帶你去看看住的地方。」

  同文齋後面有一幢兩層樓房,共六個房間,每個房間佔地頗大,一旁搭建一間獨立廚房,樓下的房間都用來當倉庫,堆滿書籍貨品。

  「樓上左邊兩間是孫叔、孫嬸的起居處,他們負責整理看守書齋以及做飯,你就住最右邊那間,我同孫嬸打過招呼,往後你和他們一起吃飯,要出門的話跟孫叔說一聲,他會給你安排馬車。」

  「是。」

  楊掌櫃又道:「咱們這裡進書量多,主子配了輛馬車,出出入入方便得多,我和夥計李想、李念、李夢都不住在這裡,鋪子打烊後會各自回家,你有事的話就找孫叔、孫靖。」

  「我知道。」

  「那你先上去把房間整理整理,今天不必上工,和你兄弟多聚聚吧。」

  「多謝楊掌櫃。」三人異口同聲地道。

  送走楊掌櫃,和孫叔、孫嬸打過招呼後,上樓看房間,關宥默二話不說,挽起衣袖,轉身到樓下打水,關宥善也沒閒著,拿起抹布到處擦擦整整。

  關宥慈沒有阻止,因為她明白,這是他們對她的心疼和不捨。

  過了今天,他們三人就要分開了,過了今天,她就是別人家的下人,過了今天,她的事再不是他們三人說了算。

  看著兩人忙碌的背影,關宥慈的心微微發酸,卻揚眉淺笑,她應該開心的,至少她有人疼,至少這天地間還有在乎自己的親人。 這一刻,她突然有了力氣,確定自己能夠抬頭挺胸,做出傲人的成績。

  十五天可以做什麼事?

  消極的人,恐怕連混個眼熟都辦不到,但關宥慈辦到了。

  她和同文齋上下都處得極好,連好奇心被挑起的岳鋒,跑過一趟同文齋後,也寫信告訴侯一燦——

  這丫頭有本事,好生栽培,定然可以成為左右手。

  在短短幾天內,關宥慈展現了超強的學習能力和企圖心,她不排斥阿拉伯數字,她一天打三個時辰算盤,她不是在看書,而是在啃書。

  她清楚一口氣吃不成胖子,她日熬夜熬,先把書目上的簡介背熟,爭取在最短的時間內能站在女客面前熟練地介紹書冊。

  楊掌櫃來信說他畫了圖,告訴關宥慈九九乘法的意義,那丫頭居然不相信,取來紙筆,畫了滿紙的圈圈,一個一個慢慢數,確定一個二、兩個二……九個九的數量,和乘法表上寫的一樣,才肯花精神背,然後只花了三天時間她就背起來了。

  楊掌櫃說李想佩服得不得了,當初李想還是楊掌櫃親自挑中的徒弟,他花了近月才背熟。

  楊掌櫃的信裡還說,不光關宥慈,她那兩個兄弟也不是簡單人物,今年柳夫子只收三名學子親自教授,他們就占走兩個名額,消息傳來的那一天,關宥慈臉上的笑就沒消失過。

  很開心吧?肯定是,她一直盼著兩兄弟成材,是為著賭一口氣,給徐國儒看嗎?

  出京前一天,他問過她,「為什麼非要上京?你圖什麼?」

  她淡淡回答:「成功。」

  他以為所謂的成功,是指關宥善在鄉試、里、殿試中一路過關斬將,可現在看來,她要的成功,是指功成名就,不只關宥善、關宥默要負責任,她也沒打算當個旁觀者。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他們過得並不窮,至少在關氏過世之前,他們的生活還不錯,沒想到關氏的死,會帶給他們這麼大的衝擊,是父親的態度逼得他們轉變?

  把信箋折起,侯一燦看一眼立在桌前的安和。「告訴楊九勝,那丫頭年紀小,還在長個頭呢,別把人往死裡用。」

  往死裡用?哈哈,楊掌櫃聽見這話,恐怕要疾聲喊冤,那隻老狐狸可喜歡宥慈丫頭了呢,他還暗地裡盤算可不可以把人弄回去,近日老讓自家兒子往同文齋跑,指望兩人看對眼,成就他的私慾。

  安和抿嘴,把笑吞進喉嚨裡,低聲應話,「是。」

  「讓岳鋒找兩瓶玉肌霜送給宥慈。」

  兩瓶?岳鋒會肉痛死了,玉肌霜一瓶要價上千兩,宮裡的貴妃娘娘受傷,皇上也不過賞一瓶,娘娘就高興得快暈了,主子居然一開口就是兩瓶?

  「是。」安和撇撇嘴,主子錢多,愛怎麼用就怎麼用。

  侯一燦看見他的反應,問道:「你那是什麼表情?」

  「屬下傷了臉,連玉肌霜的瓶子都沒看過。」安和哀怨,好歹他跟在主子身邊十幾年,臉上有傷都沒用過,關宥慈和主子不過幾面交情就能用了,沒得這麼偏心的。

        侯一燦忍不住噴笑,敢情是吃醋了?「這哪能一樣?男人臉上留幾道疤,那是英氣,是光榮戰績,比御賜的勳章還了不起,爺想要還要不得呢!」

  安溪聽見,轉過身猛笑,這是睜眼說瞎話,爺惜皮得緊,每次打架都踢他出去,要不是知道爺的底,他會以為爺是個孬的。

  可安和傻傻的,居然被爺哄了,反問「爺是說真的?」

  「自然是真的,要不,你家世子爺打仗時幹麼奮不顧身,搶在別人前頭衝,不就是想要弄出幾道疤,顯顯自己有多了不起?!可他的運氣沒你好。」

  安溪笑得肚子都疼了,還運氣咧,爺真敢說。

  安和就是一根筋,揚眉笑了,決定有機會往世子爺跟前多晃晃,讓他嫉妒嫉妒。

  侯一燦見安和順氣了,又吩咐道:「讓楊九勝有空往寒舍書院送些筆墨紙硯,記得,上等貨。」

  「回主子,上等貨指的是……」

  「你不知道?」侯一燦勾起桃花眼,似笑非笑。「要不要回岳鋒那裡再學學?」

  又要上課?不要啊!他腦袋不好,與其如此,他寧可出門幫主子幹架。

  「不必不必,屬下知道。」安和趕緊應話,只是那個上等貨,就是皇子也捨不得隨便拿出來日常用啊,主子爺是想替關家那兩個小子長臉?

  「既然知道,還愣在這裡幹什麼?」

  「是,屬下立刻去傳話。」

  轉身,安和走得飛快,看得安溪竊笑不已。

  門關上,安溪遞上剛剛收到的飛韻傳書,那是隱衛送來的。

  侯一燦手下有三撥人,安字輩傢伙是祖父親手訓練出來的,兄弟倆一人四個,負責貼身照顧保護;岳鋒、楊九勝等人,幫著處理鋪面商行的事宜;至於隱衛聖用來替大老闆理事、搜集情報的。

  侯一燦展信一看,上頭寫著:「白雲觀一晤」。

  成了?他微哂,皇上對堂姊侯茜舒印象深刻,微服進國公府兩次,帝有心,不知道堂姊有沒有意?不過就算有意,眼下後宮危機重重,還是等他略做清理,弄出一塊乾淨地兒再把堂姊送進去。

  提筆寫下幾行字,他離開椅子,走出書房,從籠子裡取出信鴿,將紙箋繫在腳下放飛。

  負手站在廊下,他望著春雨霏霏,心想,事情結束了,這一路上,買土地鋪子是擺在明面上的事,暗地裡的「私房事」他幹了不少,這次回去要向大老闆敲詐點什麼才好?

  如果能弄點好東西給那丫頭,不曉得她是會感激涕零,還是板著臉孔說無功不受祿?他猜肯定是後者。

  唉,近月不見,有點想她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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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17-7-6 08:02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7-6 07:58 AM 編輯

【第六章 】她也想念他

  月落西方,曉星漸沉,屋子裡的茉莉花散發著淡淡甜香,但床上女子睡得不安穩,不知道是熱還是怕,額頭的汗水凝聚,滴落枕畔。

  驀地彈身坐起,她的目光渙散,呼吸紊亂。

  關宥慈一動,躺在旁邊的雪球就醒了,它豎起耳朵細聽,確定無事後,湊到她身邊,輕輕著蹭她的手。

  慢慢地,呼吸回穩,視線聚焦,關宥慈吐一口長氣,又作惡夢了。

  躺回床上,抱著雪球,把頭埋進它的頸間,它溫暖的身子撫平了她的不安。

  她經常作惡夢,夢裡紛紛擾擾的片段讓她心驚膽顫,醒來卻怎麼也想不起夢見什麼。

  剛進同文齋的時候情況最嚴重,她以為是換了環境,對未來感到不安,才會頻頻驚醒,可是惡夢夜夜造訪。

  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發出驚喊,吵到孫叔、孫嬸?剛來的時候,他們常在半夜被自己吵醒,讓她滿肚子抱歉。

        是不是因為心存惡念,才會作惡夢?

  應該是吧,她總在入睡前想著千百種虐害徐家的方法。

  她心知,得等上若干年才能再回濟州,到時物換星移,誰曉得徐家會不會發跡?想對付徐家會不會困難重重?

  徐宥菲母女毒害娘親,人證還在,物證已失,證據不足,告到官府,若遇到胡塗官,一句信口雌黃,她能奈她們如何?

  哥和弟弟是關伍德的外孫,將來要將關氏發揚光大,他們身上不能有半點髒水,這種事不能讓他們沾,所以在他們面前,她半句不提娘親的死因。

  可單憑她一人,她能怎麼做?呼……她總是想這個,想得頭痛。

  掀開棉被下床,雪球看她兩眼,確定主人無事,它趴在床上繼續睡。

  關宥慈掏一捧涼水凈臉,振奮了精神,她看著銅鏡中的自己,喃喃自語,「關宥慈,你不用害怕,最辛苦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夫子對大哥和弟弟青睞有加,你在同文齋如魚得水,路將會越走越寬……」

  她對自己說了很多鼓勵的話,卻依舊惶然,好像心中的定海神針被竊取,壞事即將浮上檯面。

  揉揉發疼的太陽穴,用力拍了兩下臉,她討厭這種莫名的不安。

  閉上眼,侯一燦那張笑臉瞬地出現,他說話時,總是帶著笑,讓人不確定他是開心還是調侃,她喜歡君子,討厭不正經的男人,可恰是這個不正經的紈褲,雲淡風輕的幾句話,助她度過最難的一關。

  她懷疑過,只見幾面的男子,為何會贏得自己的信任?她分析、解釋,卻找不到說得通的理由,她就是信任他,而他……

  她知道玉肌霜難得,知道岳鋒叔和楊掌櫃給她許多機會,待她特別優厚,知道楊掌櫃送到寒舍的筆墨很貴,那些用具讓學院裡頭的權貴子弟暗中猜測大哥和弟弟的背景雄厚,不敢輕舉妄動。

  這些全是他授意的,可是他有什麼理由為自己做這些?

  她不明白侯一燦的理由,卻曉得每次只要一想起他,不安感就會退去,心漸定,即使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到他。

  看一眼窗外,天色尚暗,她點起桌上蠟燭,既然睡不著,就做點事吧。

  拿起萬用手冊,封面的套子是皮製的,內頁印著日期,還附一枝炭筆,有什麼事可以隨時記下來,不至於轉頭就忘記,相當方便好用。

  這也是他給的,雖然把萬用手冊交到自己手上的是岳鋒叔。

  岳鋒叔常說她是他最得意的學生。

  楊掌櫃不樂意了,佯怒道:「宥慈是我手把手教出來的,和你有一毛錢關係?」

  岳鋒叔說:「你不是想讓宥慈當你的媳婦兒,學生這個名頭就讓給我吧!」

  兩人的爭執惹得李想滿肚子冒酸水,「以前我是他們最得意的學生。」

  她無意的,但她必須比別人更努力。

  她沒有資格放鬆,她要爬得比徐國儒更高,要比他強,她要靠自己的雙手為母親報仇,就必須累積足夠的實力。

  打開萬用手冊,這是掌櫃級的人才能用的,拿到這本冊子時,李想指著她的鼻子說:「從現在起,我三天不和你說話。」

  他唬她的,不到三個時辰,他就同她說話了,他說:「我嫉妒死你了」。

  可是他話才說完,楊掌櫃便一巴掌拍在他的後腦杓。「有空嫉妒,為啥不拚命學?」

  然後,李想真的拚了命,不想老是輸,這股氣勢帶動了李念、李夢,三兄弟爭先恐後學本事。

  楊掌櫃是這樣形容的——像是有老虎在屁股後面追似的。

  關宥慈翻到寫著八月二十五的那一頁,上頭記著:「一,盤點書冊;二,把稿子交給楊掌櫃。」

  昨天有空,她已經先把書冊盤點了一次,至於稿子更早,她在前天已經謄寫完畢。

  提早把事情做完是她的習慣,她喜歡留著時間,留有後手。

  今天有空,幫楊掌櫃理理賬冊吧!

  這大半年裡頭,楊掌櫃忙得暈頭轉向,他東南西北到處跑,一個月進同文齋不到三天,因為……侯一燦失蹤了。

  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為此,岳鋒叔、楊掌櫃、鍾伯伯幾個大掌櫃,必須代替侯一燦理事。

  幾個月前,主子爺失蹤的消息傳來,各大掌櫃聚在同文齋開會。

  岳鋒道:「主子爺不在,生意不能亂,咱們得守著顧著,生意不能在咱們手上敗掉。」

  那是第一次關宥慈對侯一燦深感佩服,即使他人不在,依舊能讓一群有能耐的人對自己忠心耿耿,這等馭人的本事,不是尋常人能有的。

  不相信?那麼猜猜,若失蹤的是皇上,文武百官是會自發自覺高聲疾喊「我們要團結一致,為皇上守住這大好江山」,還是說:「國不可一日無君」,立即立下新君,應該是後者吧。

  至今,侯一燦已經失蹤將近兩百天。

  有岳鋒叔在,侯一燦的計劃一絲不苟地進行著,檯面上的生意未受絲毫影響,該賺到的錢,沒有半分落到別人的口袋。

  一切的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可是她很清楚,並不正常,主子爺不在家,眾人嘴巴不說,卻心情沉重、憂心忡忡。

  可是在李念碎碎隱著「主子爺會不會出事」,在孫嬸抽到下下籤、擔心會不會應在主子爺身上,在李夢聽到捕風捉影的謠言,擔心地拈香祭鬼神時,關宥慈沒有擔心。

  不是因為不熟,無法感同身受,而是她對他無法解釋的信任。

  她相信他好好的,相信哪一天他會突然冒出來,帶著痞痞的笑臉對她說:「小小丫頭別老是裝老頭」。

  整理謄寫好的手稿,她不確定楊掌櫃今天會不會進同文齋,不過這本書,她很喜歡。

  這大半年裡,關宥慈學著經營算賬,也把女客喜歡的小說一讀再讀,是誰說的?熟讀唐詩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謅。

  所以她讀那麼多小說,和女客交換無數心得,覺得自己能試試看,試著寫一本小說。

  她性子積極,說試便試,完稿後交給楊掌櫃。

  楊掌櫃看了之後,這般評點,「你的小說結構布局不夠精彩,但勝在文筆動人,多數寫書的人是男子,描繪不出女子的心情,可是你能,你把女子的感情和想法寫得絲絲入扣。」

  再三斟酌後,楊掌櫃試著將她的手稿付梓,擺在同文齋試賣。

  關宥慈的工作內容之一是推薦書冊,內舉不避親,她當然會對自己的作品多說幾嘴巴。

  一個月下來,賣的不是最好卻也不太差,楊掌櫃還吩咐李想印第二批書,放到其它的書鋪賣。

  這是她的第二本手稿,花了大精神,希望能有更好的評價。

  天際翻起魚肚白,新的一天開始了,關宥慈把自己打理好,下樓到廚房幫孫嬸的忙。

  雪球跟前跟後,逗得孫嬸歡喜,把它抱起來揉揉捏捏玩上一會兒,再賞它一隻雞腿,咬著雞腿,它搖搖尾巴,叼到沒人的地方享受大餐去了。

  雪球長大了很多,沒了小時候的可愛,不過很聰明機靈,彷彿能懂人似的。

  關宥慈情緒低落,它會自動貢獻溫暖;她歡快,它會咬住她的裙擺,鬧著她陪玩;見她忙,它會自己去找樂子,要不就窩在她腳邊蹭著,體貼得李想、李念兄弟羨慕得緊,幾次問她肯不肯割愛。

  她總笑說:「我肯割愛,也得雪球肯啊!」

  她沒說錯,同文齋那麼多人,雪球就相准她和孫嬸,遇到其它男人,就把頭仰得高高的,一副睥睨天下的張狂樣兒。

  雅室也是雪球喜歡窩的地方,關宥慈本擔心它會嚇著女客,沒想到某次有個不長眼的登徒子硬闖進雅室,驚擾女客,還出言不遜,雪球一躍上前,把登徒子撲倒在地,它張開嘴,露出尖牙,口水滴到對方臉上,嚇得他屁滾尿流逃出去。

  它的英勇行為,得到女客一致肯定,事情傳出後,意外地成了同文齋的活招牌,許多女客特地上門看它,還有人帶了食盒,裡頭裝著雞鴨魚肉犒賞它。

  雪球很享受女客們的摸毛服務,它不介意在她們面前賣萌,看它在女客中優遊自得,氣得李夢不時臭罵它一句色胚。

  今天早餐,孫嬸準備稀飯,不過桌面上多擺了一碗面和兩顆蛋。

  見她一頭霧水,孫嬸解釋道:「「今天是主子爺的生辰,主子爺最喜歡吃我煮的長壽麵,往年家裡給主子爺賀生辰,請一堆親朋好友,可宴會結束,主子爺都要到這裡吃我一碗麵。」

        她長得眉清目秀,身材嬌小但是力氣很大,親手擀的麵條彈牙有勁道。

  「為什麼,府裡的酒菜不好嗎?」

  「主子爺有個孿生兄長,生辰宴自然是一起辦,主子爺老說,有個孿生兄弟真沒意思,什麼東西都要分一半,只有我給爺做的長壽麵是他獨享一份兒。」孫嬸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線。

  關宥慈讚過孫嬸,就算不待在同文齋,光靠這門手藝也能發家,可孫嬸卻說:「賺再多,也甭想把我從同文齋請出去,我這輩子啊,就給老孫和主子爺做菜!」

  又是個馭人成功的範例,在同文齋待越久,她越無法不崇拜侯一燦,因為在所有人眼裡,他就是個不折不扣的英雄。

  孫叔和孫嬸不同,是個大手大腳、個子比門框還高的粗漢子,李想用儘力氣抱起一摞子書,孫叔單手就可以高高舉起,她毫不懷疑,就算天崩塌,孫叔也能撐起半邊天。

  「孫叔孫嬸真的很喜歡爺?」

  關宥慈的話讓孫叔笑了,回道:「誰能不喜歡主子爺?」

  侯一燦有那麼好嗎?應該是,否則不會所有人都用儘力氣想對他好。

  「老孫,主子爺今天能回得來嗎?」孫嬸發愁,已經好幾個月了,怎麼能半點消息都沒有呢?

  「能,主子爺光是想到你做的麵,無論如何都得趕回來。」

  趕回來?說得好像他只是到外頭逛一圈似的,不過這也證明孫叔和她一樣,對侯一燦信心滿滿。

  只是岳鋒叔的表情卻像……生死難斷。

  想到這四個字,關宥慈心頭一滯,像是被什麼東西壓上,她不自覺補上一句,「會的,爺今天一定會回來。」

  好像非要這麼說,壞運才會結束,好事才會臨頭,而那個讓大家盼望多日的男人,才能平安返回。

  聽到從來不對主子爺多做評論的關宥慈居然這麼說,孫嬸喜上眉梢。「你怎麼知道?」

  一咬唇,關宥慈回道:「我就是知道。」

  她不曉得自己憑藉什麼這麼有信心,但話落的同時,她感到沒來由的開心。

  李想在第三次算學考試中輸了關宥慈,只好放棄看賬本的機會。

  因此楊掌櫃不在的日子,由年資最輕的關宥慈暫代掌櫃一職。

  她將算盤珠子撥得飛快,快接近月底了,她打算把這個月的帳算清楚,楊掌櫃回來可以省一件事。

  一個高大的身影走到櫃檯前方,關宥慈迅速用炭筆把數目字記在賬冊上,抬眼,未看清來人,先彎起笑眉。「歡迎光臨……」

  可是當她看清對方的模樣後,便再也發不出聲音,只能張著小嘴,瞪大雙眼,他真的回來了?!

  突然間,她控制不住一股酸酸的感覺湧上,滿滿的情緒填入胸臆,直到這一刻,她才恍然發現,原來她和所有人一樣,日夜盼著他回來。

  只是他的眼神很陌生,他的表情很疏遠,就算他們之間的關係不夠密切,他也不該像看著陌生人一般看著她……不對,他不是侯一燦。

  一樣的桃花眼,可眼底擺的不是漫不經心,不是痞痞的親切,一樣的薄唇,抿成威嚴的直線,而不是隨時隨地往上勾的溫柔,一樣的五官臉龐、一樣的身材打扮,一模一樣的兩個人,卻帶給人迥然不同的感覺。

  眼前這個男人,帶著不可被侵犯的威嚴,像個天生的王者,教人望之畏怯,而侯一燦總是未語眉先笑,讓人忍不住想要親近,想要對他好、再好、更好。

  垂眉,關宥慈吶吶地道:「對不住,我認錯人了。」

  侯一鈞微揚眉,她居然認出來了?自己是哪裡露了餡?不是說只有幾面之緣?這丫頭難怪人人誇,光是這份細膩心思,旁人便及不上。

  才想著呢,李想、李念、李夢衝上來,圍住他,帶著哽咽的聲音道——「主子爺,你終於回來了!」

  「主子爺,你去哪了,怎麼不說一聲?」

  「主子爺,我們好擔心!」

  「主子爺……」

  一人一句,爭先恐後,吵得人頭痛。

  侯一鈞受不了的搖搖頭,虧他們幾個跟了弟弟多年,卻一點長進也沒有。

  「停!」他大喊,冷冷的聲音阻止眾人的熱切,他退開幾步。

  門外,正牌主子爺氣定神閒地走了進來。

  視線與主子爺對上,李念幾個人定住身,動彈不得,這、這、這才是主子爺,糗大了!

  侯一燦不滿地瞪他們一眼,走到櫃檯前,笑彎了一雙桃花眼,伸手摸摸關宥慈的頭,說道:「怎麼大半年過去,小丫頭個頭沒長多少,肉也沒長幾兩?說!誰剋扣你吃的?」

  他的動作很親昵、口氣很親昵,好像他們不只是數面之緣,而是天天在一起的親人,他們之間有這麼熟嗎?

  關宥慈直覺把頭歪開,這個動作有拒絕的意思。

  但是侯一燦不接受,手跟了過去,又摸了摸她的頭,因為他心情很好,因為她能認出自己,因為她看見大哥時,臉上的驚喜昭然若揭。

  她想他念他,對吧?她期待他回來,對吧?她有很多話想對他說,對吧?他越想越高興。

  「誰說的,宥慈做了兩次新衣,每次都要放長一寸呢!」楊掌櫃邊說邊從門外走了進來。

  開玩笑,他不只幫關宥慈養腦子也養身子,養個幾年,他就要把她變成自己人,肥水不落外人田,這才符合主子爺老掛在嘴邊的經濟效益啊。

  「哼哼,少邀功,過來!」侯一燦向關宥慈招手。

  關宥慈的眉頭皺得都快打結了,他們真的沒有那麼熟。

  看她又綳出一臉的小老頭,侯一燦頻頻搖頭,見她遲遲沒有動作,他乾脆走到櫃檯裡頭,不由分說地挑起她的下巴,撩開她的瀏海,細細檢查她的傷症。

  不錯,若不這麼近距離的仔細看,還真看不出有疤。

  「玉肌霜還有沒有繼續用?」

  「有。」

  自從知道玉肌霜一瓶要價千兩銀子,連宮裡的貴妃娘娘都要掂量著用後,她每次擦都心驚膽顫的。

  「快用完了吧?沒關係,再讓岳鋒弄兩瓶過來。」

  「不、不必了。」

  「誰說不必?用!放心大膽的用。」侯一燦彎下腰,又摸上她的頭,眉開眼笑的,好像眼前站著的不是小女孩,而是宅男女神。

  關宥慈心悶,她又不是雪球,他幹麼老是摸她的頭?

  再次躲開他的手,她對楊掌櫃說:「這個月的帳做完了,我先進去做事。」

  「急什麼?」侯一燦一把將她拉回身邊,笑眼咪咪地捏捏她的臉、抓抓她的頭髮,像她在玩雪球那樣,直到玩夠了才彎下腰,臉湊得老近,問道:「說,這麼久不見,有沒有想爺?」

  明明是想的,明明是念的,可被他這樣當著大夥兒的面說出來,小姑娘家豈能不惱?關宥慈板起臉,聲調冷冷地反問:「想爺的人那麼多,爺要不要一個個點名啊?放心,宥慈不在點名簿上。」

  沒意思,還以為天天面對這麼多客人,會磨掉她的眉間稜角,沒想到還是小老頭一枚,不行,他得趁待在京城的這段時間親自幫她修整修整。

  「年紀輕輕,幹麼老是皺著眉頭?跟爺說,誰欠你銀子,爺替你討。」他還是嬉皮笑臉,半點不見被拒絕的尷尬。

  臉皮真厚!關宥慈回道:「沒人欠我銀子,是我欠爺,還有兩年又二百三十二天,合約到期。」說完,她往雅室走去。

  見狀,雪球立即跳起來,跟在她身後。

  侯一燦微詫,雪球長這麼大了?她還沒發現雪球不是狗嗎?

  他忍不住再度彎起眉、勾起唇,滿臉的桃花舞春風,怪了,怎麼每次看到宥慈丫頭就會忍不住開心呢?明明人家就沒給他好臉色。

  侯一鈞見弟弟吃癟,嚴肅的面容難得揚起笑意,哈哈,天底下也有弟弟降不住的人?真好,這丫頭值得結交。他的大掌往弟弟肩膀一拍,「收起你的桃花眼,人家不吃這一套。」

  「別嫉妒我,我的人緣就是比你好。」

  侯一鈞撇撇嘴,對,他嫉妒弟弟,明明長得一模一樣,明明聰明一樣、學習力一樣,可是娘親就是偏愛弟弟。

  他嚴正抗議過,爹改變不了,只能無奈地道:「沒辦法,阿燦生肖屬蜜蜂,而女人偏愛甜食,誰能給他擺臭臉?要不,你也試著一天十二個時辰時時把笑臉掛上。」

  他試過,太艱巨,半個時辰臉皮就受不住了。  

     只能承認這是高難度的技術活兒,既然無法東施效顰,他就改變風格,一臉酷、一身寒,讓人見之畏懼。

  行啊,弟弟喜歡人人親近,他就讓人人害怕,各有各的特色,誰也搶不了誰的風采。

  侯一燦問楊掌櫃,「宥慈怎麼了?有人招惹她?」

  楊掌櫃嘆氣道:「主子爺,宥慈是大姑娘,不是小丫頭,你的爪子老往她頭上摸,太讓人沒面子了。」

  聞言,侯一鈞的眉頭微微一挑,敢說主子爺的手是爪子?也只有沒把下人當下人看的弟弟不會發飆,如果是他,哼哼,哪個將官敢無視他的命令!

  「大姑娘?不是才十三歲嗎?」侯一燦不解的問道。

  楊掌櫃苦笑。「她的年紀是十三歲,可性子不是啊。」要不李想那幾個,能老是輸得脫褲子嗎?

  關宥慈不滿被摸頭,但還是跑到後頭告訴孫嬸一聲,她的主子爺回來了。

  孫嬸聽見,像天上掉銀子似的驚呼一聲,快步跑到鋪子前頭,和主子爺喳喳呼呼地說上一通後又衝回了廚房,殺雞洗菜忙得不亦樂乎,她一面整治食材,一面喃喃自語,「怪了,宥慈丫頭怎麼猜得准主子爺今天會回來?莫不是心有靈犀?」

  中午,楊掌櫃關了鋪子,在雅室擺上兩桌,大夥兒一起吃頓飯。

  半年以來,鋪子上下沒這麼高興過,沒想到人才剛坐定,聽到消息的岳鋒就匆匆忙忙上門來。

  關宥慈走到孫叔、孫嬸身邊,人還沒坐下就讓侯一燦一把拉住,往大桌那邊挪,她一挪位兒,雪球自動自發地跟著跑,雪球比她的影子更盡忠職守。

  一張桌子四個面,侯一鈞、楊掌櫃、岳鋒各佔一邊,侯一燦帶著關宥慈和自己同坐一張長板凳。

  雪球抬起頭,左看看、右看看,最後鑽到桌子底下,趴在侯一燦和關宥慈的腳中間。

  侯一燦揚眉,這個有靈性的好傢夥,是不是認出自己也是救命恩人一小枚?

  人還沒開動,侯一燦抓起一隻大雞腿,獎勵雪球懂得站隊,他拍拍它的頭說:「好傢夥快吃。」然後把另一隻雞腿夾進關宥慈的碗裡,很公平地說:「好丫頭,快吃。」

  再一次,他成功地惹惱了關宥慈,他真把她當成雪球了?

  她生氣,打定主意不理他,直接把碗裡的雞腿夾給雪球,就這樣,一隻雞最精華的部分全便宜了雪球。

  「不喜歡雞腿?沒關係,菜很多,孫嬸的手藝是五星級的。」

  侯一燦不斷往她碗裡夾菜,雞鴨魚肉布置成一座小山,好像她這輩子從沒吃飽過。

  他下意識又要摸上她的頭,幸好楊掌櫃及時輕咳一聲,他連忙換個位置,拍拍她的肩膀說:「多吃一點,瘦成這樣,當紙片人哦?」

  五星級?紙片人?他老說些聽不懂的話。低頭,關宥慈安靜吃飯,不理不應。

  侯一燦在心裡低嘆一聲,青春期的少女就是難纏,不過再難纏他也要纏。「宥慈,蘇先生到京城來了,明兒個讓孫叔去寒舍接關宥默和關宥善,與蘇先生見上一面。」

  聞言,關宥慈的雙眼瞬間一亮。「你怎麼知道?」

  「皇上想辦百花宴,反正我返京順路,就把人一起接了。」

  「書院蓋好了嗎?」

  「嗯,你娘的塑像已經立起來了,雕得很漂亮,下次去濟州,帶你一起?」

  關宥慈搖搖頭,那個地方,她再也不想回去。

  「想不想知道徐家的事?

  她擰了眉,淡聲問:「徐家能有什麼事?」

  「你那招夠狠,沒了鋪子田地,徐家只好搬回祖宅,可是兩畝地哪夠一家子嚼用,趙姨娘天天吵,鬧得狠了,徐國儒連家都不回,鬧到徐老夫人病得無法下床,聽說沒有幾天光景了。」

  「你那個妹妹更狠,過去你母親鋪橋造路、濟貧救苦,徐家在濟州頗有善名,秦知縣才會想與徐家結親,如今徐府沒落,誰還肯提這門親事?沒想到徐宥菲居然私下勾搭上秦知縣的三兒子,被趙姨娘逮個正著,秦家滿心不樂意,還是得用一乘小轎子把人接回府裡當姨娘。」

  「女兒勾搭,母親逮人,當中貓膩誰看不出來,秦家肯吞下這個悶虧?」關宥慈問道。

  「哪裡虧了?不過是個可打可賣的小妾。」侯一燦笑著回話。

  楊掌櫃嘆道:「宥慈的妹妹才多大,竟有這等心機?」

  關宥慈在心裡冷哼一聲,徐宥菲都能給娘和自己下藥了,這算什麼?察覺到眾人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似是擔心她不開心,她微微一笑道:「沒事,若不是她們母女,我和大哥、弟弟也不會上京。」

  「沒錯,就算同一組爹娘,都能生出兩款人,她們還不同娘呢!」侯一燦指指自己和大哥,笑道。

  還不同爹呢!這句話,關宥慈到底沒說,她無意認父親,也無意透露身世。

  「爺,這段時間你到底藏到哪兒去了?我們到處找不到你。」岳鋒問出眾人心中的大困惑。

  侯一鈞和侯一燦相視一笑,他們找不到,但隱衛找到了,托他們的福,這次返京,侯一鈞的位置該升一升了吧。

  「我被北夷人俘擄,他們誤以為我是侯一鈞,不知道正牌將軍還坐在中軍帳裡。」侯一燦可樂著了。

  可關宥慈看得卻直皺眉,被敵軍俘擄很有趣嗎?他怎說得這般雲淡風輕?

  「然後呢?」岳鋒又問。

  「然後咱們兄弟裡應外合,吃掉北夷三州,這會兒他們的頭頭該換人做了。」這年代不知道有沒有負責下台這種事?

  旁人還一頭霧水,但熟悉朝中事的岳鋒恍然大悟,滿臉驚喜地問「原來這場勝利是爺和世子爺連手,那朝廷會不會給主子爺封賞?」

  侯一鈞和侯一燦又互望一眼,一個板著臉孔,一個笑得滿眼桃花,但兩人異口同聲回道:「不會。」

  侯一鈞確實在生氣,攬著弟弟的功勞讓自己陞官值得高興嗎?一點也不!他要名聲、要官位,會自己去掙,不需要靠別人幫忙,明明這場勝利兩人功勞各居一半,偏偏弟弟的事不能搬到檯面上,只能讓他獨領風騒,害得他受之有愧,陞官升得無比心虛,他最痛恨心虛的感覺了。

  相較之下,侯一燦當真是樂歪了。

  千萬別以為他損失很多,開玩笑,他可是無利不起早的商人,他比誰都清楚自家兄長的心態,不樂意佔便宜的大哥,在官位上佔了便宜,自然會在別的事情上頭給足補償。

  不只侯一鈞如此,那位大老闆更是如此,明面上少一分利,暗地裡多兩分好處,他虧嗎?不,半點不虧!

  「為什麼?主子爺,雖然鎮國公府的勢力能讓咱們的生意順風順水,但主子爺若能找個肥差,裡頭有多少好處啊!」楊掌櫃興奮極了。

  「沒錯,主子爺應該同皇上討價還價……」岳鋒跟著附和。

  一屋子人,滿腦子想的都是賞賜,但關宥慈不一樣,她放下筷子,轉頭問道:「六個多月,只有裡應外合四個字?」

  很輕的一句話,卻給了侯一燦重重一擊,震得他心悸。

  她……她在乎他的際遇?在乎他受苦?

  侯一燦和侯一鈞同時亮了眼睛,齊齊地注視著她的眼眸。

  侯一鈞在乎,是因為雙生子心有感應,弟弟受刑時,他也痛著;弟弟被逼供時,他慌張不已,但沒想到有個人也是這般在乎著弟弟……

  桃花眼上開桃花,侯一燦說不出滿肚子的快活。

  因為穿越,因為占足先機,因為事事過人,不管是爹娘長輩或同儕兄弟,所有人都以為他很厲害,當他是不敗的無敵鐵金鋼,卻沒有人想過,就算穿越人也有吃癟的時候,也會受苦、受傷、受磨難。

  他從來沒有撒嬌過,但這次他想要撒嬌,對一個小丫頭。

  很奇怪嗎?或許是,不過他就是想這麼做。

  侯一燦用力點頭,滿臉委屈,嘴唇還微微噘起,低聲道:「當然不只這四個字,你知不知道那群人有多可惡?侯大將軍在北疆立威立名,那些馬背上的將士都以為他是神佛轉世,不可輕易待之,所以把我抓住後,不敢亂砍亂殺,卻又捨不得放掉,他們怕繩子捆不了我,居然用鐵絲,你看……」他拉開衣袖。

  關宥慈看見了,心瞬間被狠狠甩上兩鞭,痛得說不出話。  

  「鐵絲捆得很緊,從手腕到手肘,割出一道道傷口,捆的時間太久,鐵絲嵌進皮肉裡,後來傷口長了肉,把鐵絲包進肉中,軍醫花了大把功夫才把鐵絲弄出來,這還不打緊,捆成這樣怎麼睡?整整五個月,我沒有躺下來睡過一天。」

  她輕輕撫摸著他的疤痕,想像著非人的折磨,這些北夷人真可惡!

  侯一燦看見她的心疼,形容得更仔細了,「我一面和他們討價還價,一面探聽他們部落兵力分佈情形,後來隱衛找到我,我讓他們把訊息帶給大哥,北夷還以為侯大將軍身陷敵營,無法發動戰爭,卻沒想到大軍突然壓境,殺得他們片甲不留。」

  「那你呢?你還在敵營裡?」關宥慈問道。

  又一次,她不在乎勝利失敗,只在乎他的安危,侯一燦笑得快要看不見眼了,突然間覺得,被人寵愛的感覺超美妙。

  「我低估侯大將軍的戰力,原本打算多等兩天才逃命的,沒想到大軍來得這麼快,這下子我的冒牌身分被揭穿,北夷人暴怒,把我綁在柱子上,打算把我從活人鞭成死屍。

  「幸好我和大哥有心電感應,他猜出我在哪裡,帶領數千兵馬,來得及時,北夷人聽到侯一鈞這個名字,嚇得屁滾尿流,才打幾下就棄鞭而逃,然後我就被丟在那裡,前後左右到處都是沙,太陽又毒又辣,我都快被烤成人幹了,背後那根柱子像烙鐵似的,燒得我的背快要冒火,我很渴,整個人都快要燒焦,我很生氣,想要指天罵地,可是全身上下榨不出半點力氣……」

  故事的後面,隨便都能猜出結局,大可略過不提,但關宥慈認真而同情的表情讓他想要加深故事張力。

  「我開始出現幻覺,張開眼睛,放眼望去,竟發現自己在大海裡面游泳,你見過大海嗎?那是會讓人溺斃的地方,可是那一刻,我覺得能溺死是幸福的……」

  侯一燦是說故事的好手,說得關宥慈動容,一張小臉因為緊張而蒼白,兩個拳頭死命攥著。

  補這段做什麼,想哄小丫頭同情?侯一鈞聽不下去了,冷冷的插話,「沒那麼可憐,我很快就找到他,軍醫給他灌下一大囊水,他就活過來了。」

  侯一燦很不滿,怒瞪大哥一眼,他痛恨打架,痛恨見血,前輩子和一個老外小霸王打架,打到染上愛滋病,因此他打死不承父志,打死不進行武打這類粗魯活動,可是今年犯太歲,他被誤認成是大哥,被搞得傷痕纍纍,他已經夠虧了,大哥不但不自我反省,還來拆他的台?

  難得他撒一次嬌,難得有這麼合作的聽眾,難得……

  這個時候,侯一燦還不曉得,這份難得對他而言有多重要。

  關宥慈嘆氣起身,垂著頭離開,所有人盯著她的背影,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生氣了嗎?不喜歡男人吹牛皮嗎?侯一燦憂鬱的問道:「楊掌櫃,我又惹毛她了?」

  「應該……沒有吧。」楊掌櫃也弄不明白她在想什麼。

  實話說,她今天有點怪,平常很好打交道的,再難搞的客人都能讓她梳順毛,怎麼今天主子爺怎麼做怎麼錯?

  關宥慈沒多久又踅了回來,她坐回侯一燦身邊,把藥盒輕輕放到他面前。

  玉肌霜?侯一燦恍然大悟,瞬間心花大開,他擼起袖子,把手伸到她面前,再度撒嬌道:「幫我擦,我怕痛。」

  侯一鈞額頭浮出三條黑線,岳鋒一口氣喘不過來,而楊掌櫃吸氣呼氣又吸氣,因為他有種到口肥肉要飛走的感覺,內定媳婦好像要踏進別人家的大門了……

  侯一燦第一次覺得劉太醫的玉肌霜賣得超便宜,尤其在關宥慈幫他上藥的時候,她那軟軟的指頭在他的傷口上輕輕劃過,半點都不痛,唉……原來小丫頭最適合的職業是南丁格爾。

  那時候他突然希望時光暫留,永遠停在那一秒。

  只要時不時的想起,他就會忍不住偷樂,想要往丫頭身邊蹭。

  這會兒,他比雪球更像雪球。

*             *             *

  「你在幹什麼?」侯一鈞雙手環胸站在門邊,看著小偷燦光明正大地在翻他的戰利品。

  「找好東西啊!」侯一燦回答得理直氣壯。

  往外丟出兩塊上好皮子,他在箱子底部找到一把匕首,輕薄小巧,柄上鑲著一排閃閃發亮的寶石,款式很時尚。

  「就它嘍!」他拿著匕首在大哥眼前晃兩下,「我要了。」

  「你不問問主人的意思,說要就要,你改行當土匪啦?」

  「喂,從四品將軍升到正三品,我有沒有跟你爭功勞?這點小東西你居然跟我計較?」

  幾句話,便把侯大將軍打進地獄。

  侯一鈞二話不說,走進屋裡,從箱子裡翻出另一柄匕首給他。「這是一對的,都給你!」

  「有來歷嗎?」侯一燦把匕首拔出來比劃兩下。

  「北夷的鎮國之寶,喝過不少血,一直收藏在王廷裡。」

  「能不能鎮邪祟?」

  侯一鈞眉一挑,「天底下還有比你更邪祟的髒東西?」

  侯一燦嘻嘻兩聲,在實質上佔了便宜,口頭上讓幾分不打緊,他是商人咩,很清楚天底下沒有白吃的早中晚餐。

  他眉開眼笑地將兩把匕首塞進懷裡,順手從袖口抽出一張地契塞到大哥手中。「別說我小氣,我在這座莊子裡埋了一萬兩黃金。」

  「你、你、你……」又是一萬兩?所以岳鋒說皇上的國庫恐怕沒有主子爺的大,不是開玩笑?

  「東西收好,閉嘴,別讓人知道。」

  侯一燦滿足地嘆口氣,他肯定是屬松鼠的,喜歡到處挖地藏果實。

  沒辦法,上頭那隻黃鼠狼老闆雖讓他四處去斂財,卻成天覬覦他的財產,哪裡水澇旱災,非得逼他出點血,真把他的家庫通國庫了?所以啊,有好東西還是放在侯大將軍名下比較安全,因為黃鼠狼會刨他的地,可不會去刨大將軍的。

  這是第幾座藏寶莊了?侯一鈞越拿越頭痛,直覺想把地契塞回弟弟懷裡。

  侯一燦笑眼咪咪地望著大哥,其實他有個小秘密,不確定是直覺還是錯覺,他老覺得大哥是前輩子的賀鈞棠。

  上輩子賀鈞棠是他最要好的朋友,賀鈞棠對他有嚴重的罪惡感,老認為他會和小霸王打架、染上愛滋病,是為了替他打抱不平。

  自從得知他染病,賀鈞棠就一路陪伴,把他從低潮中拉出來。

  賀鈞棠開化妝品公司,日以繼夜工作,賺的辛苦錢卻拿來讓他坐享其成,讓他當個名不符實的總經理,在平均薪資2、30K的時代裡,他坐領高薪,還能到世界各地去旅行。

  賀鈞棠對他的好,好到讓他慚愧。

  總之,賀鈞棠是他最信任、最要好的朋友,所以前世他才會把亮亮託付給他。

  既然前輩子是賀鈞棠養他,這輩子就換他來養侯一鈞。

  「你什麼時候進宮?皇上想見你。」

  又不能表彰,見面有啥屁用?侯一燦翻了個白眼,回答「我不是受重傷嗎?」

  「受重傷的人能夠成天往外跑?」要裝病也裝得像一點,成天蹦躂,當皇上是個傻的啊?

  侯一燦嘆道:「好啦好啦,明兒個找時間去見見,知不知道皇上找我幹麼?」

  「許是要問堂姊的事。」

  唉,這兩位還真看對眼了,他不反對當國舅爺,可皇上那個後宮實在太令人髮指,「好事」多到罄竹難書,把堂姊往宮裡送,不就等於把雞腿晾在雪球眼前嗎?「不能再拖拖嗎?」

  「皇上需要皇子。」侯一鈞直指重點。

  「就算堂姊真的懷上龍胎,皇上有把握保得住?」侯一燦反問,他可不相信鎮國公的威力夠大,能鎮得住宮裡那兩位。

  「你有辦法嗎?」兵行詭道,偶一為之,可他家的弟弟從不走正道,他喜歡東彎西拐繞小巷,可繞著繞著,每回都讓他第一個找到目標。

  侯一燦垂下眼睫,片刻,抬起眼,笑得讓人冷汗直流。「外室。」

  堂堂鎮國公府的嫡小姐當人外室?這像話嗎?「不成,祖父絕不會同意的。」

  「那就讓皇上熬著唄,是他缺兒子,堂姊又不缺。」在這個小三名正言順的時代,養在家裡和外頭有什麼差?

  這話就只有弟弟敢說!侯一鈞沒好氣地道:「你就不怕把皇上逼急了,直接下令,讓祖父把堂姊往宮裡送?」

  桃花眼轉兩圈,桃花眉勾三下,侯一燦拍拍大哥的背說:「放心,交給我。」  

        「你好好處理,別讓皇上跳腳。」

  「嗯嗯,安啦!」

  「阿燦。」侯一鈞欲言又止。

  「怎樣?」

  「別和二皇子走得太近,父親手握兵權,我又在軍中,若是被認為選邊站了,很危險。」最近謠言四起,他擔心皇上多想。

  「放心,這件事皇上知道。」意思是,此事是老闆點的頭。

  哥是個武將,但是心思細膩,做事有計劃,追求完美的程度讓人驚訝,這幾個特色和賀鈞棠簡直一模一樣,如果他們真的是同一個人,那麼前世亮亮歸他,這輩子公平起見,亮亮是不是該歸自己了?

  這是個傻念頭,卻常在腦中一閃而過。

  視線一轉,侯一燦發現……「哥,你的玉佩呢?」

  他們的生肖是老鼠,他命人刻了兩塊玉佩,米奇和米妮,一人配戴一塊,他的那塊送給關宥慈了。

  聞言,侯一鈞嚴肅的劍眉微彎,淡淡地道:「送人了。」

  若仔細看,會發現他的耳垂微微泛紅。

  侯一燦不滿。「喂,那是我給你的,你怎麼可以送人?」

  「你自己那塊不也送人了?」

  侯一燦撇撇嘴,「以後不送東西給你了。」

  「最好。」侯一鈞揚揚手中的地契。「最好連莊子都別送。」

  有人收禮收得這麼囂張的嗎?侯一燦瞪他一眼,轉身快步離去。

  望著弟弟的背影,想起那隻不知為何叫米妮的老鼠,他放縱笑容外洩。

  那塊玉佩他送人了,送給一個把生活過得很粗糙的姑娘,她不溫柔、不賢慧,卻真誠率直,能夠帶給人溫暖。

  吁一口氣,他真希望能夠儘快回北疆,他想她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丫不 發表於 2017-7-6 08:02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7-6 07:59 AM 編輯

【第七章 】不同的閱歷

  騎白馬,沒有過城牆,城牆上面也沒有三十六把刀,但侯一燦臉上是滿滿的春風得意。

  對啊,因為他剛剛義正辭嚴地成功說服皇上搞外遇——

  侯家不需要一個後宮妃子來增光,我們要侯家女兒安安穩穩地活著,若非堂姊需要皇上的愛情才會快樂,我才不想要一個萬人景仰的堂姊夫。

  這話讓皇帝感動不已,侯家和別的世家不一樣,不要權、不要利,功勞全是自己在戰場上一刀一槍掙來的,而侯家女兒不要名分,只要愛……

  高高在上的皇帝不缺金、不缺銀,獨獨缺少感情,他沒有父親,只有父皇;沒有兄弟,只有競爭敵手;沒有妻子,只有貴妃皇后,那顆枯萎的心靈,需要感情來澆灌呀。

  於是,皇帝將養外室的重大任務交到他手上,還送了他十家鋪子,就在他剛走過的那條路上,那是京城最貴、最繁華也最多人搶的地段,等同於台北市的信義區。

  說說,他怎能不得意?天啊!他應該改名叫做聚寶盆。

  那年他買下第一間鋪子同文齋,然後慢慢地擴展,到後來食衣住行什麼店都開。

  上輩子得到愛滋病,對於事業,他的態度很隨便,但這輩子,他身強體健,卻不想上戰場,攢銀子成了他的重大成就。

  在同文齋下馬,韁繩一丟,侯一燦快步走進鋪子裡。

  關宥慈正在和楊掌櫃說話,他半聲招呼不打,拉著她直接往後面跑,雪球見狀便也跟著跑。

  楊掌櫃考慮了一下下,還是不確定自己該不該跟著跑。

  但跑不跑不重要,重要的是,內定媳婦已經被主子爺訂走,唉……時勢比人強,看來他只能放棄了。

  關宥慈被拉著進了自己的房間,侯一燦從懷裡掏出從大哥那裡搶來的匕首,綁在床頭,一面說道:「這匕首見過不少血,能避邪。」三兩下綁好後,他轉過身,笑出一張桃花臉。

  「以後,你就不怕作惡夢了。」

  她突然覺得心頭暖暖的,是孫嬸告訴他的吧,沒想到他竟放在心上了。

  「我昨天沒作惡夢了。」

  她也大吃一驚,天天都重複的事,昨天竟然會破例?

  她試著尋找原因,可是這幾天,她的生活作息照舊,只除了……除了失蹤的他回來了。

  「不管有沒有都掛著吧,反正不佔位兒。」他湊上前,在她耳邊又道:「作惡夢不丟臉,我床頭也掛一把,和你這把是一對的。」

  他怕她覺得作惡夢丟臉,在安慰她?這麼體貼,難怪所有人都喜歡他。

  「好。」她點點頭。

  「來,我們說說正事。」侯一燦拉著她走到桌前坐下。

  「什麼正事?」

  「我看過你寫的小說了。」

  「咦?」才剛回京,事情多如牛毛,他這麼快就看過了?

  「是楊掌櫃讓你寫的?」

  「不,是我自己覺得可以試試。」

  「喜歡寫嗎?」

  「嗯,挺有意思的。」

  「知不知道你的小說問題出在哪裡?」

  「知道,情節架構不豐富。」

  她佔優勢的地方,是對女子心情的描述比其它人更細膩,因此買書的客人幾乎都是女子,她們對她的評語是感同身受。

  「知不知道為什麼你寫不出大架構、大布局的故事?」

  關宥慈搖頭,對於這點,她也很苦惱。

  「因為你的生活經驗太少,沒有騎過馬,如何描述乘風的快感?沒有進過青樓,怎麼寫出紅塵女子的哀傷?沒有見識過歌舞昇平的景象,你如何敘述太平盛世?要當一個好的寫書人,就要多走、多看、豐富閱歷。」

  他說得她蠢蠢欲動。

  侯一燦又道:「我這陣子很閒,要不要帶你到處走走看看?」如果不理會大老闆的話,如果把事情都丟給岳鋒的話,他確實很閒。

  「可以嗎?」望著他,關宥慈的疑問從他們有這麼熟嗎,變成他為什麼對她這樣好?

  不管是前者還是後者,都不是容易解答的問題,所以……問題擱置。

  他笑得風流倜儻、俊逸非凡,「當然可以!」

*             *             *

  青龍寺樓高二十八層,是京城最高的建築,長生殿位於最頂層。

  不是人人都可以登樓,因為門票一人一百兩,這種錢,打死關宥慈都不花。

  但是有很多聚寶莊的侯一燦,想也不想就帶她上樓了。

  不只帶她,連安溪也帶上來了,不是因為他是好老闆,喜歡提供員工優渥福利,而是他發現這丫頭年紀小小,就有招蜂引蝶的高超本事。

  京城裡,錢多官多,紈褲子弟更多,總有那麼幾個不長眼的湊上前,而他又是個不動手的,如此一來,安溪存在的意義就相對重要了。

  一張五百兩銀票遞出去,消費額三百兩,他給出七成小費,他覺得自己超大方,簡直是大周朝的郭台銘。

  三人爬上數百階,好不容易站在最高樓層。

  關宥慈往下看,見來來往往的百姓像螞犠似的,穿梭在一片片園林之間,真有意思。

  爺說的對,不登高怎麼能領略高處不勝寒的滋味?不登高怎麼能曉得俯瞰眾生的感覺?

  全新的體驗讓她笑逐顏開,即使這份經驗昂貴得讓人很心疼。

  「不害怕嗎?」侯一燦看著拉長頸子往下看的她,笑問道。

  不確定是因為驚訝還是驚喜,她緊繃的小臉鬆開了,微微的揚眉,揚出一副好姿色,他承認,雖然尚未長開,但她的美已經看得出來,假以時日肯定會千嬌百媚,讓人別不開眼。

  關宥慈側過頭望著他,回道:「不怕。」

  彎彎的眉、彎彎的唇,三彎美麗的月亮停在她的臉上,讓侯一燦有一秒鐘的窒息,回過神來,他看著仰頭等待自己說話的她,嘆道:「丫頭,可不可以不要長得這麼美麗?」

  並非調戲,他是認真的。

  美麗的女人很辛苦,天底下對美女無法免疫的渣男很多,萬一她被人騙去?萬一她被渣男欺凌?他一定會非常生氣。

  她的笑容又擴大了幾分,她不曉得有多久沒這樣開心過了。「我可以把爺的話當成恭維?」

  侯一燦搖搖頭道:「我想,你對我的要求無能為力。」

  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是因為在認真考慮把她藏起來的可能性,但是她誤會了,她認為前後兩句湊在一起,沒錯,就是一種高明的恭維。

  天底下的女人,不管五歲還是一百歲,容貌被恭維,都會無比開心。

  「爺的要求確實太強人所難,不過既然是爺的指示,我會儘力達成。」

  侯一燦哈哈大笑,沒辦法讓她變醜,但能讓她變得快樂,這五百兩花得忒值。

  「來,學我。」他張開雙臂,把背挺得直直的,仰頭、閉眼,用力吸氣。  

        關宥慈依言照做,挺背張臂,閉上雙眼,她發現其它的感覺更敏銳了,她聽見風在耳邊呼嘯,她感覺涼意從肌膚滲入,她吸到風中帶來的沁心舒暢,那個味兒落在唇舌間,她嘗到微微的甜。

  「舒服嗎?」他大聲地問。

  「嗯。」她小聲地答。

  「喜歡嗎?」他大吼。

  「喜歡。」她耳語。

  「關宥慈,喜歡就大聲喊出來!」他握住她的肩膀,鼓吹她縱情恣意。

  關宥慈搖搖頭,捂著小嘴,不敢。

  「怕什麼?」

  「怕……」她指指下面,「人很多。」

  侯一燦道:「你怕的是傳統、是限制,是世道對女子的束縛,丫頭,你要打破這一切,才會明白,自由能予人多大的快樂。」

  關宥慈被鼓動了,雙手圈在嘴旁,深吸一口氣,但是下一瞬,氣沒了,看到那麼多人,她還是膽怯。

  他不勉強她,只是湊到她耳邊道:「知道了,下次帶你到一個可以盡情大吼大叫的地方。」

  「為什麼要大吼大叫?」

  「等你吼叫過後我再告訴你。」他的桃花眼衝著她笑。

  她不曉得他有沒有意識到他這樣子有多吸引人,但她知道她被勾了心。

  心微微地鼓噪,微微地悸動,她不知道幸福過後會剩下什麼,但是她會用力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

  這天夜裡,不知道是不是匕首真的能鎮住邪祟,關宥慈果然不作惡夢了,反倒作了一個很開心的夢,她夢見自己站在高高的長生殿上,低頭俯瞰,一陣大風颳起,她沒有墜地,卻像羽毛般飛了起來,御著風,上上下下,在蔚藍的天空中高歌,然後,她了解了恣意是什麼樣的感覺。

  清晨,天未大明,她醒了,卻覺得自己好像還在空中飄,愉快的感覺久久不散。

  她笑著摟住雪球,小臉往它的毛裡猛鑽。

  雪球以為她想跟自己玩,一翻身,把她壓在下面,伸出舌頭舔著她的臉,舔得她滿臉口水。

  玩夠了,關宥慈裸著雙足跳下床,燃起蠟燭,提筆寫下這份喜悅與感動。

  侯一燦真的帶關宥慈去一個可以大吼大叫的地方。

  兩匹馬,前頭是侯一燦帶著關宥慈,她的背靠著他的胸膛,風颳得她的臉隱隱生痛,但這樣的奔馳,帶給她刺激快感,她的眉放鬆舒展,笑得嘴巴發酸。

  後頭是安溪帶雪球,一人一狗臉色不佳。

  安溪當然不開心,好好一個男人,居然背著條狗騎馬,怎麼看怎麼像婦人背娃娃,這算什麼?

  雪球臉也臭,想它堂堂一隻獸,什麼時候被人綁過,安溪的行為對它是嚴重的污辱。

  到地兒了,前方是一大片芒草地,白花花的一片,很壯觀。

  下馬,侯一燦領著關宥慈鑽進去,比人還高的芒草一下子就遮住她的視線,他身形輕快,轉眼間就見不著蹤影。

  她張大眼睛,伸手不斷撥開芒草,但就是看不見他,失去他的身影,她狂奔亂跑,卻覺得離他越來越遠。

  她一陣心慌,揚聲大喊,「爺,你在哪裡?爺,你有沒有聽見?爺……」

  他沒有響應,她更怕了,害怕自己迷失在無邊無際的芒草中。

  越慌,跑得越快,她一面喊,一面不斷撥開芒草,到後來聲音都哽咽了。

  突然,芒草後頭,侯一燦大大的笑臉鑽出來,看見她微紅的鼻頭和雙眼,他輕掐了下她的臉頰,笑道:「膽小鬼,哭鼻子!」

  「爺不負責任,怎麼可以把我丟下,自己跑開?」

  咦?敢同他叫板了?他揉揉鼻子,笑得滿臉歡快,這樣才好,才像個丫頭,他不喜歡她太拘謹小心。

  侯一燦攤開手掌,她毫不猶豫地把手迭上去,他拉著她快跑,笑著哼歌,是她不曾聽過的旋律,很奇怪,但是好聽。

  他們跑過好長一段路,終於離開芒草原,來到一片寬闊的草原,草原中間橫著一道長長的溪流,不遠處有一座高聳的山壁,山壁像是被仙人用斧頭鑿開,平平的一大片從天上直泄而下,灰的黑的顏色交錯,像大師手下的水墨畫。

  停下腳步,侯一燦雙手圈著嘴,對著山壁大喊,「喂,有人嗎?」

  聲音撞擊山壁往回傳,有人嗎……人嗎……

  關宥慈驚訝,這就是書上說的迴音?

  「試試!」他鼓勵道。

  她跟著圈起嘴巴,只是從小到大的教養,都要她溫柔婉言,她沒有吼叫的經驗,接連吸了幾口氣,她都喊不出聲音。

  從後頭追上的雪球看不過去,揚起頭,對著山壁大喊。

  雖然雪球年紀小,聲音不夠雄厚,卻也帶起一陣迴音,而且關宥慈覺得有點奇怪,怎麼雪球的叫聲是啊嗚,而不是汪汪?不過她還來不及細想,就聽到侯一燦調笑的話語——「哈!被雪球比下去嘍!」

  她不服氣,馬上反駁,「誰說的,我可以的。」

  她再試一次,可是……姿勢一百分,聲音零分。

  侯一燦忍俊不禁,從身後握住她的雙肩,再次鼓勵道:「別怕,這裡沒有人會聽見。」

  「嗯。」關宥慈用力點頭,用力吸氣,用力地大喊,「我是關宥慈!」

  她的聲音還是不夠大,但是這一瞬間,她覺得好像有什麼綁住自己的東西斷了,呼吸變得自在,腦袋變得輕盈,連心情都跟著放鬆了。

  這就是自由的感覺嗎?

  侯一燦跟著喊道:「關宥慈你好,我是侯一燦。」他的丹田很有力,迴音一陣陣傳得很遠。

  這次再不需要旁人鼓吹,關宥慈放開嗓子喊道:「我很好,你好嗎?」

  他滿意一笑,這丫頭可塑性極強。「我很好,我們都要一起好好的。」

  「約定,我們都要一起好好的。」

  「我要變成偉人!」侯一燦高喊。

  「啊?嗚?」

  「我要功成名就!」關宥慈高喊。

  「啊?嗚?」

  兩人一狗誰也不願意先停下來,他們不斷喊著、笑著。

  直到關宥慈捧著肚子說:「我沒有力氣了。」

  侯一燦揚起眉頭,問道:「現在知道為什麼要大吼大叫了嗎?」

  她知道了,因為喊叫會讓胸中鬱氣盡掃,會讓人吸進愉快欣喜,會讓委屈消失,幸福充填。

  她再次凝聚力氣,對著山壁大喊「謝謝你!」

  這聲謝謝,讓侯一燦的桃花眼彎得幾乎看不見。

  而雪球繞著關宥慈轉了兩圈,對著山壁,一聲喊過一聲。

  侯一燦指著雪球問道:「你現在還覺得雪球是條狗嗎?」

  她一臉困惑的望著他。「雪球不是狗是什麼?」

  「你沒發現它的叫法和一般的狗不一樣嗎?」

  「每個人的聲音和說話方式都不一樣,難道跟我不一樣的就不是人嗎?」

  侯一燦捶頭噴笑,她竟然以為這是個別差異?

  不,不能怪她,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秀,一個連狗都沒養過的傻丫頭,他能期待她什麼?說不定連狼這種生物她都沒聽過。

  他拉著她往草坪上一坐,解釋道:「雪球不是狗,是狼,晚上出來活動,嗜血,愛吃鮮肉……」

  他越說,關宥慈的眼睛瞠得越大。

  她在書上看過野狼,知道那是種性情兇殘的動物,可雪球怎麼會是?雖然雪球在夜晚的精神確實比白天好,天一黑就想往外跑……她想起來了,孫嬸最近老是抱怨養在後院的雞常常丟掉,莫非……

  「你確定嗎?」

  他篤定點頭。

  當時他被她吸引,是因為她的勇敢,一個小小小丫頭,竟然敢安撫一隻大白狼,那雙充滿野性的眼睛,因為她的慈悲而溫柔,他想,她是個有影響力的女孩兒。

  果然,不到一年時間,她連最難搞的岳鋒都能降服。

  「你把它關在同文齋,它太委屈了。」

  住在山林、草原、荒漠的野狼,被困在小小的書鋪子裡,怎麼看都讓人覺得心酸。

  關宥慈皺眉看著雪球在草原上興奮的迅速來回奔跑,這才是它的天性?所以她該放它離開嗎?

  她嘴搖頭。「它還那麼小,放出去會遇到危險。」

  「愛之適之,足以害之。」 她這是在害雪球嗎?她頓時一臉的苦大仇深,她才不是,她是愛它啊!

  看不得她愁眉苦臉,侯一燦摸摸她的腦袋,說道:「先別想,我們去抓魚。」

  抓魚?那是野孩子才做的事,她怎麼能……

  沒等她反對,他已經捲起褲管,脫鞋子下水。  

        雪球看著他,忍不住誘惑,跟著跳進溪裡,在淺淺的地方奔跑。

  它的臉不臭了,知道把自己一路背過來的安溪是好人,他跑到安溪身邊,迅速轉動頭顱,把水濺到安溪臉上。

  安溪轉身一面逃一面叫,他的叫喊聲讓雪球有擊敗敵人的成就感,於是邁開四條腿,追在他的屁股後面。

  水中的熱鬧場面,引誘了關宥慈的嘗試慾望,她一點一點靠近溪邊,慢慢地脫了鞋。

  她的腳才剛碰到水,侯一燦就跑過來,把她拉到溪水中間,他們互相潑水、他們嬉戲玩鬧、他們大叫大笑。

  這輩子,她沒有這樣快活過。

*             *             *

  今天是童試發榜的日子。

  前一晚,關宥慈翻來覆去就是無法安心入睡。

  弟弟在考前生了場病,進考場前頭還昏昏沉沉的,硬是灌下一副藥,走路還打著擺子,考完後,弟弟對自己的表現很不滿意,相當沮喪。

  她雖然嘴上安慰「不打緊,你還小,明年再來也沒關係」,但心裡仍然盼著他能考出好成績。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剛亮,關宥慈便急急忙忙起身,想要出門看榜單,沒想到來到門口就發現侯一燦已經套好馬車等著了。

  看見他的那一瞬間,她那顆造反的心瞬間被平定,誰說他不能當大將軍?他和侯一鈞的差別在於,侯一鈞打人,而他攻心。

  侯一燦知道她心急,難得沒有逗弄她幾句,牽著人上了馬車後便出發了。

  關宥慈頻頻掀開車簾子往外看,榜單尚未貼出來,榜單前已是萬頭攢動。

  這是好事,代表大周朝學風盛,這點,讓歌功頌德的文官有馬屁可以拍。

  昨天侯一燦進宮,他就知道皇上肯定要問那件事。

  有那麼容易嗎?人海茫茫,又失聯多年的人,這裡又沒有網路或影片,可以放上網肉搜,更離譜的是,他手上的線索只有一張皇上小老婆的畫像。

  要是光憑這點就能找到人,那他就不是人,而是神仙了。

  皇上還不要臉地說——「那孩子肖母,定是俊美人物。」

  哈哈哈!皇后、皇貴妃、後宮三千女子,哪個不是極品?隨便抓幾個出來,都可以在演藝圈稱霸,更何況誰說兒子一定像媽?要不然大皇子、二皇子怎麼會長成那副德性?

  除了這件事,皇上還很閒,居然關心起他和大哥的終身大事。

  莫非皇帝這行做得太久,想換跑道當媒婆?還是自家女兒滯銷,非得強迫熟人幫忙消費?

  娶公主?哈嘿,白痴才會做的行為,更何況皇帝的家教實在不怎樣,兒子蠢、女兒笨,還一個個自以為高人一等。

  知道他用多少口水才勸得皇上打消念頭嗎?

  他說:

  第一,大哥一年到頭至少十個月在北疆,而他,天涯海角到處替皇上搞定「小事情」,身為父親,怎捨得女兒長夜漫漫寂寞冷清?

  第二,公主是嬌養大的,而將軍府家的女人得夠強悍,要不,當了寡婦,怎能撐起門庭?

  第三,公主總有比較喜歡的哥哥,枕頭風一吹……皇帝老大,你這是要讓侯家提早站隊?

  真正說服皇上的是最後一點,皇上才三十多歲,風華正盛,說不準還能再生七、八個皇子,呃,前提是沒有皇后、皇貴妃作梗的情況下,在這個時機點,奪嫡爭位這類的事,光想都讓人傷心。

  於是皇帝草草結語,「就算不是公主,也得是別人家的姑娘,鎮國公夫人都快為你們兄弟操碎了心。」

  談完私事提公事,皇帝問他治水、治貪官、稅賦改革。

  他傻了嗎?這年頭,聰明的會過勞,有那種閒情逸緻,他寧可拿來風花雪月。

  所以皇帝問「你說,這堤防年年蓋,卻年年崩,是怎麼回事?」

  人心貪咩!可他才不接話,他要是接了,皇上肯定要他去抓幾隻蠹蟲回來砍脖子,就算治不了根,能嚇嚇後面那群猴也好。

  於是他很有智慧地回道:「生命會自己找到出口。」

  皇帝問:「為什麼北方山林茂盛,出產頗豐,百姓會如此貧苦?」

  啊就朝廷重農抑商,貨不暢流咩,這不是三年兩年能改滴。

  所以他還是很有智慧地回道:「皇上免憂,生命會自己找到出口。」

  皇帝又問:「你說說,為何一個揚州知府的缺,各方人馬都搶著要?」

  啊不然勒?肥缺不搶,搶瘦缺嗎?十年寒窗無人問,一朝成名還不認真貪、盡情挖,否則生命前半段受的苦,辜白搭?

  他繼續發展自己的智慧回道:「這是生命在自己找出口的過程。」

  他的敷衍惹毛了皇帝,筆一丟,怒道:「去去去,跟你大哥去北疆歷練,別成天待在京裡,熬出一副懶骨頭,讓人看著礙眼。」

  他痞笑著道:「我去了北疆,誰讓皇上丟毛筆?」

  可是這麼一來一往,他也從大老闆的話裡嗅出他又要讓大哥回北疆了,唉……娘親要是知道這個消息,肯定又要抹眼淚鼻涕。

  實話說,在古代嫁給將軍頭子不是件好事,人家老公出門,怕的是回家時帶著新二奶,但大將軍出門,卻得擔心回家時帶著棺材。

  他娘比起別的將軍夫人更倒霉,老公、兒子走同業同行,別人拜觀音求平安,她得求閻王手下留情,地獄缺人才時,能不能給她留一個。

  因此老爹氣他不承父志,一見面就罵他孽子,但娘卻疼死他了,捧在手中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幸好他是有理想、有志向的穿越人,否則肯定會被寵成一個賈寶玉。

  微微一笑,突地,那個男人的面容竄進侯一燦的腦海中。

  昨天,他又在御書房遇見那個叫阿睿的年輕男人,他確定對方並非官身,不是皇上的遠房親戚,可是這樣的他,面對皇上的態度不卑不亢,說起話來像在聊家常。

  他自己是穿越人士,不把皇權看在眼裡,理所當然,可是那個阿睿呢?難道也來自二十一世紀?

*             *             *

  關宥慈再次拉開車簾子,滿心的迫不及待。

  侯一燦的手往前伸,摸摸她的頭。

  她習慣了,懶得躲,既然他的喜好改不了,她只好提升自己的容忍度,誰讓他是主子爺,她是小奴婢,除了認命還是得認命。

  「別老皺眉頭,老得快。」

  「像爺這樣,老吊著一張笑臉,就能永保青春?」關宥慈反問。

  「至少人緣好啊!」瞧,上上下下誰不把他捧得高高的?除了喜歡把孽子當作他的昵稱的老爹之外,光用一張笑就換得人心無數,太划算。

  「我的人緣也不差,袁尚書家的姑娘可喜歡我了。」

  這倒是大實話,有不少女客是奔著她去的,看著節節高漲的業績,他認為有必要開一家只供女客上門的書鋪子。

  「你的第二本書已經完成,自己覺得滿意嗎?」

  關宥慈想了想,回道:「下一本我會寫得更好。」

  不錯啊,有志氣!侯一燦的眼底閃過讚賞。「我想問,為什麼書裡的寡婦不能再嫁?」

  「世人皆重貞節……」

  「別跟我談忠孝節義,如果讀者想看那些,直接買一本《烈婦傳》回去就好了。你筆下的李華娘,未成親先守寡,如果我是讀者,與其看她如何辛苦照顧小姑、小叔長大,成全小姑和成君平的愛情,我更希望能夠看到李華娘獨立自強,從一個只能做女紅的寡婦變成繡娘,開繡莊,成全小姑的同時也成全自己。」

  見自己成功地轉移了她的注意力,緩和了她等待的緊張焦慮,他微微勾起唇。

  「這種事……不太可能發生。」

  「如果你只想寫身邊隨時會發生的事,讀者為什麼要看你的書?「找幾個三姑六婆,在耳邊說說左右街坊的閒事就成了。」

  關宥慈認真思考他的話,過了一會兒,反問道:「讀者想要看什麼?」

  「看書和旅遊一樣,都是人們在有餘裕時,想接觸更多新鮮的、有趣的、不曾見識過的事物,或許娛樂、或許充實自己,如果你的故事一成不變,都是一男一女經歷偶遇、相處、心悅、結成連理……也許你細膩的文筆、對女性心思深刻的描述可以短暫吸引讀者,但長久下來,會讓讀者厭膩。」

  她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點點頭。

  「我說過的幾個故事,你印象最深刻的是哪一個?」

  「烏盆記。」  

        「你相信一個烏盆會說話,為自己喊冤嗎?」見她搖頭,他又問「那你最喜歡的故事是哪一個?」

  「聶小倩。」

  侯一燦不禁莞爾,不管什麼時代的女人,對愛情都情有獨鍾。

  他跟她講了很多鬼故事,喜歡她又害怕又想聽的可愛模樣,更喜歡把她拽進懷裡,拍胸保證,「甭怕,爺的陽氣足,有爺在,妖魔鬼怪不敢來。」

  他喜歡罩著她的感覺。

  「人鬼相戀,你見過嗎?」

  「沒。」

  爺說的對,不可能發生的故事,卻在她腦海裡盤盤旋旋若干日,若她的書也能帶給讀者這種感受,一定會更受喜愛吧?

  初見侯一燦,覺得他是個長得有模有樣的紈褲?,他買下她的鋪子時,她覺得他是個有錢的紈褲;他向他們姊弟伸出援手時,她覺得他是個好心的紈褲。

  無論如何,在她心底,他始終是個紈褲,即使備受信賴。

  進京後,知道他不依賴家世,獨自建立龐大商隊,成為大周朝數一數二的皇商,這份能耐,天下有誰比得上?

  她無法不崇拜他,不管是他的學識、閱歷或見解,都非凡人能及,於是她越來渴望接近他、學習他,希望能成為像他那樣的人物。

  「想要寫出一部好作品,努力之外,你需要更多的想像力。」

  「好。」

  她一臉受教的態度,讓他很得意。

  這時,安溪的聲音在車外響起,「稟主子爺,關大少爺、二少爺都榜上有名,大少爺考中案首,二少爺考了第七十八名。」

  都中了!關宥慈一喜,猛然拉開車簾,發現大哥和弟弟就在外頭,揚眉衝著她笑,她急忙跳下車,差點兒扭了腳,幸好侯一燦實時扶她一把。

  「大哥、善善,你們都考中了!」她跑上前,抓住兩人的衣袖。

  「意料之中,不是說了別擔心的嗎?幹麼跑來這裡?」關宥默看著她,溫柔地笑著。

  「姊,對不住,我考得不好。」關宥善撓撓頭,面上有些羞赧。

  「有什麼關係?能取得鄉試的資格才是重點。」關宥慈望向關宥默,這個哥哥真是認對了,他總是不斷帶來新驚喜。「大哥,你真厲害!」

  關宥默被誇得害羞,摸摸關宥善的頭說:「這次不是善善的錯,是大哥疏忽了,往後每天早起一個時辰,和大哥一起練武。」

  他看著兩人,心想著,人的際遇很奇妙,那年他怨慰憤恨,他不想承擔恩仇,不想回到京城,他甚至想,死了就好,可是他被夫人從閻王殿裡拉了回來,有一度他甚至怨恨夫人為什麼不讓自己死去?

  可是他充滿抱怨的眼神沒把夫人嚇走,反倒換來夫人更多的溫柔,夫人是這麼跟他說的——「你以為自己是天地間最不幸的人嗎?不是的,每個人有各自的不幸,只看你願意用什麼態度承受。」

  那天下午,為了激起他的求生意志,夫人說出自己的際遇,她只是一個弱女子,卻抓住每一個可以活下去的機會,帶著子女企圖闖出一片天。

  她說服了他!

  夫人沒拿他當下人,也沒想過收留他會帶來什麼災禍,只是一心一意地待他好。

  夫人病重之際,把一雙兒女託給他。

  從小,他在孤獨中成長,沒有兄弟姊妹,只有被迫學習,他恨過外祖父,恨過師父,直到無止無盡的追殺,讓他從北躲到南,從西避到東時,他終於明白,若是沒有這身本事,自己早已走入黃泉,外祖父和師父才是他最該感激的人。

  扶棺回京的那一天,看著高聳的城門,命運再度把他帶回這裡,那一刻,他終於明白,該面對的,無法逃離,所以這次,他會做足準備。

  「我會跟著大哥好好練武。」關宥善點頭,這次他吃虧在身子骨太弱。

  關宥慈笑望著兩兄弟,他們的第一步跨出去了,接下來一定會走得更穩,她也要加倍努力。

  「大哥、善善,跟我們一同回去吧。」

  「回同文齋,讓孫嬸給你們做一桌好菜慶祝。」侯一燦順著她的話道。

  關宥善回道:「今天不行,柳夫子讓我們早點回書院。」

  關宥默看到了她眼中的失望,輕拍她的肩膀說道:「這兩天柳夫子要帶我們去拜訪幾位大儒,等忙過這陣子,我和善善請一天假,到時我們一起去看娘?」

  哥總是想得仔細,關宥慈拉起笑容,「好。」

  目送兩人離去,她握緊拳頭,想振奮什麼似的,一轉頭,就發現侯一燦正盯著自己,她一笑,鬆開拳頭。「大哥和善善這麼能耐,我也得努力,我要賺很多錢讓他們心無旁騖的念書,我要為關家立起門戶,我要讓那些對不起我們的人知道,我們是欺負不得的!」

  他面上在笑,心卻隱隱抽疼著,她那副小小的肩膀,到底想承擔多少責任?他摸摸她的頭,低聲道:「你已經夠努力了。」

  他靠得她很近,近到氣息噴吐在她臉上,些微的溫熱紅了她的臉頰,他的聲音很溫柔,他的表情很溫柔,溫柔得把她硬硬的心腸軟化。...<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7-7-6 08:02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7-6 07:59 AM 編輯

【第八章】 就是要寵她

  侯一燦教了關宥慈許多東西,帶她見識許多新事物,積累了閱歷,讓她的作品更顯豐富飽滿,也更受女客們所喜。

  這一天,他帶著她繞著皇宮逛一圈,問道:「想不想進去看看皇后娘娘長什麼樣兒?」

  關宥慈橫他一記白眼,沒好氣地道:「最好你能進得去。」

  侯一燦真冤吶,他三不五時都在進的啊,可他笑瞇桃花眼,說道:「有什麼難的,換上我大哥的盔甲就行。」

  她當真沒見過像他臉皮這麼厚的男人,不過這一圈皇宮繞行之旅,讓她能這麼接近天下最尊貴的人物,她覺得這輩子已經夠本了。

  他又問道:「你猜猜,皇上長什麼模樣?」

  關宥慈認真地想了想,回道:「威嚴、高大、讓人不敢逼視?」

  侯一燦哈哈大笑,指著她的鼻子道:「錯了、錯了,皇上長得很菜市場,走到哪裡都有人跟他相像。」

  她只覺得他又在說胡話了,如此尊貴的龍顏,怎麼可能跟這麼多人長得相像?

  「你家阿默和善善就和皇上長得很像。」他說得滿臉正經。

  聞言,關宥慈嚇壞了,連忙摀住他的嘴,「別胡扯,要是讓人聽見,砍了爺的頭不夠,還得把大哥和善善一起抓來砍。」

  見她嚇成這副德性,他笑得前俯後仰,拉下她的手,捏了下她的小鼻子,嗤笑道:「膽小。」

  她睨他一眼,滿臉的不以為然,如果他知道她已經開始規劃毀滅徐家的十種方法的話,不知道還會不會這麼取笑她?

  不過她喜歡他的親昵,喜歡他的靠近,喜歡待在他身邊,這份愜意讓她漸漸地不擔心,她相信天塌下來,他會搶上前去頂。

  逛完了皇宮,侯一燦牽著她回到馬車上,安溪駕車前行。

  「我們要去哪裡?」關宥慈問道。

  侯一燦看著她,哭笑不得,本想著讓她扮男裝,能少惹點眼,現在看來反倒顯得欲蓋彌彰,想不通,天底下怎麼會有這樣精緻的容顏?這丫頭長大之後,會不會真的給他跑去傾國傾城?

  他的注目讓關宥慈面帶赧色,她知道自己的樣貌像娘,清麗脫俗,嬌美綽約,即便沒有脂粉掩面,那份風華氣度也非旁人能及。

  侯一燦輕勾起她的下巴,細細審視她的容顏,嘆道:「丫頭,真希望你不要這麼漂亮。」

  「為什麼?」女人都希望自己美麗,男人都喜歡美女長伴左右,不是嗎?

  「你覺得沉魚落雁是幸抑或不幸?」

  關宥慈一時被問倒了,可是細細議思,她明白了,他講過許多故事,楊議、趙飛燕、西施、王昭君,她們驚天動地的美貌,給她們帶來驚天動地的人生……瞬間,她的自負轉為壓抑。

  可不是嗎?娘的一生,何時快意平順?

  他知道她懂了,微微一笑,「其實女人只要有一雙溫暖的眼睛就行。」

  關宥慈不解地問「有這樣的女人嗎?」

  「有。」

  他的篤定讓她胸口微沉,他認識這樣的女子?喜歡這樣的女子?他的心已有所屬?她莫名感到一陣澀。

  她不再發問,靜靜地在腦海中描繪著有雙溫暖眼眸的女子會是什麼模樣?

  而侯一燦則墜入回憶之中。  

  他想起和亮亮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想著她的依賴,想著她明亮的眼睛,唉,他真的很想念亮亮…

  「主子爺,已經到了。」安溪的聲音打破沉默。

  侯一燦拉回心神,笑道:「下車吧。」

  關宥慈跟在他身後下了車,剛抬起頭,她就讓眼前的紅燈籠晃花了眼,他居然帶她到青樓?!她震驚不解的望向他。

  察覺到她的注目,他側過臉,勾起一個讓人呼吸加快的俊朗笑容。

  她看呆了,竟忘記追著他要答案。

  紅袖招門前,車馬轆轆,轎子一頂接著一頂,送來了許多神情興奮的男子,樂聲從樓裡傳出,門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鴇熱情上前,一口一聲大爺,手上的紅絲帕不停地揮啊揮。

  濃冽的脂粉香氣讓關宥慈忍不住皺眉,她掩住鼻子,強忍著打噴嚏的慾望,悄悄往後退兩步。

  侯一燦發現她的動作,手往後一甩,扣住她的手腕,不許她走遠。

  「侯少爺終於來了,我們家盼盼都快望穿秋水了。」風韻猶存的老鴇將手往侯一燦的胸膛拍,只差沒整個人貼上來。

  關宥慈滿眼的嫌惡,輕咬牙,臉上儘是惱恨。

  「盼盼今晚有客嗎?」

  「就算有,知道侯少爺來,盼盼哪還有心思在別的爺身上?」老鴇笑咪咪地望著侯一燦。

  侯一燦知情識趣地從袖裡掏出一錠十兩元寶。

  收下銀子,老鴇那張臉笑成一朵花兒,誰不知道侯二少爺出手闊綽,能攀上他,比攀上王爺、皇子還好。

  關宥慈一張小臉又繃成了個小老頭,莫非眼睛很溫暖的姑娘就在裡面?果然,令男人念念不忘的奇女子只能出自風塵,良家子豈能與之爭鋒?

  她悶悶不樂的,她討厭這種地方,更討厭那位望穿秋水的盼盼姑娘。

  發現她的不豫,侯一燦將她拉到一旁,認真地道:「你看不起她們?」

  「是,我看不起那番做作。」關宥慈不說謊話。

  「每個人為著生存,都要想盡辦法學習技藝,大哥想當將軍就得學會殺人,農夫想活口就得種菜,你進同文齋,就得學著看賬本、討好客人,同樣的,勾欄院的女子想養活自己,就得學習伺候男人的手段,如何風情萬種,如何欲迎還拒,如何讓男人心甘情願掏銀子。

  「都是為著一口飯,既不偷又不搶,誰有資格看不起誰?若照你所想,皇親國戚是不是該看不起販夫走卒?公主是不是該看不起為支應兄弟學費、為立起門戶拋頭露面的你?」

  他的振振有辭讓她迷糊了,真是她錯了嗎?可是從小到大的教養都告訴她,青樓女子污穢骯髒,別說沾上,就算多聽兩句都是有辱貞潔。

  侯一燦笑著勾住她的肩膀,又道:「蓮花出淤泥而不染,誰說青樓中長不出白蓮花,再說了,難道士林儒子都是高風亮節之士,沒有斯文敗類?」

  關宥慈嘆了口氣,是啊,像徐國儒這種人都可以受人景仰,青樓女子難道不行?她試著放下成見,低聲道:「我們進去吧。」

  這時候的她,還不曉得在侯一燦的帶領之下,她的思想慢慢被改變,她看人看事的角度翻轉,她像個牙牙學語的孩子,一天一天拓展新視野,她也還不曉得放下主觀成見,她會看見多麼不同的世界,她將認識一個奇女子,會有屬於自己的事業,在很多很多年以後,她的「冰山美人」造就了大周朝的演藝圈。

  侯一燦拉起她的手,一起走進青樓,附在她耳邊道:「你筆下的莫三娘出自風塵,可是風塵女和你想像中的不一樣,你用良家子的心情來描寫她們,未免失真,如果你非要把莫三娘塑造成巾幗不讓鬚眉的奇女子,你得認識殷盼盼。」

  聽他這麼說,她這才明白為什麼他非要帶她過來,不悅消散,心頭微喜,她勾起眉眼,燦然一笑。

  關宥慈很美,打扮成男子更惹眼,一走進去,她粉雕玉琢的模樣就惹來不少注目,再加上這一笑,惹得大廳裡幾個摟著花娘的男子心頭一癢。

  一名男子借著幾分酒意,衝到侯一燦面前,流著口水笑問「這位公子,你的小倌肯不肯割愛?爺出三千兩。」

  那是個留著滿臉鬍鬚的粗漢子,一雙眼睛大如銅鈴,蒜頭鼻、招風耳,樣貌醜得驚人。

  但沒人敢笑話他,他叫李傳風,是個二品大將,當年還拿過武舉狀元,武功和侯一燦在伯仲之間。

  滿京城都曉得他好男風,三十歲了還不肯成親,氣得他家爹娘想出家。

  傳言說,他是家中獨子,也想替家裡傳承香火,可……真是委屈,他不是沒試過,可每回和女人辦完那檔子事兒,就會全身長滿疹子,又癢又痛,嚴重起來還會上吐下瀉、狼狽不堪,這怪病連太醫也治不來,總得難受上大半個月才能好得完全。

  侯一燦知道李傳風受皇上重用,本不想招惹,可他千不萬不該對關宥慈言語輕薄,燈火映著侯一燦俊朗的五官,一身黑色長衫,更顯得他身形挺拔修長,他瀟灑地一撩衣擺,斜挑劍眉,似笑非笑的,但攥著關宥慈的手更緊了。

  見侯一燦不說話,李傳風眼底流露出更為深濃的慾望。

  光是想像和清秀小倌翻雲覆雨,他就忍不住亢奮起來,酒意激出他的獸性,想把人壓在身子底下。

  關宥慈咬緊牙關,眼底冒出熊熊烈火,她不是閨閣女子,碰到這種狀況,不會只是一味哭泣,她從靴子裡抽出侯一燦給的匕首,今早出門前他特地要她帶上的,她本不明白他的用意,現在曉得了,只要對方敢動手,她就敢削掉他的指頭。

  李傳風見狀,笑彎一雙粗眉毛。性子這麼烈?正好,他喜歡烈酒,更喜歡有個性的小少年。

  「小公子,你可認識我?我……」他邊說著話,手指順勢要挑向關宥慈的下巴。

  眼見就要碰上,刷地一聲,關宥慈拔出匕首。

  李傳風沒躲,但侯一燦卻拉住她的手,抱住她的腰,硬把匕首給拉回來。

  關宥慈沒看清楚侯一燦是怎麼辦到的,只覺得兩人像被風刮上了天,瞬間往後退了兩、三尺。

  她氣急敗壞,轉頭怒瞪著他,不懂他幹麼拉著她避開?

  侯一燦勾起嘴角,湊近她耳邊道:「別,會弄髒。」

  關宥慈愣住了,他不是要她別鬧事,或是說這個人招惹不起,而是說會弄髒?這是什麼跟什麼?

  爺這是膽小怕事?沒關係,一人做事一人當,士可殺不可辱,她推開他,揮了兩下匕首,恫嚇對方。

  看著她的動作,侯一燦哭笑不得。

  他著著實實把她給寵壞了,寵得她連他的話都不聽,她也不看看自己細胳臂細腿的,人家兩根手指就可以掐死她,她竟還敢舉著匕首耀武揚威。

  他無奈又寵溺地道:「乖,不要跟豬打架,惹了一身騷不說,還讓豬心裡樂開了花。」

  關宥慈氣急了,都什麼時候了,他還說這種渾話?

  這時候,李傳風施展輕功來到兩人跟前,嘴巴笑得很大,關宥慈聞到了一股難聞的氣味。

  「乖,別害怕,跟著爺,爺會好好待你……」

  沒等李傳風做出輕佻動作,侯一燦摟關宥慈的腰再退。

  就這樣,一個追,一個後退,退本來就比追難,何況侯一燦又帶著一個人,再加上他退得優雅瀟灑,退得風流自在,不像閃避,倒像在跳舞。

  一來二往,旁人再呆,也看得出來侯一燦身懷高強武功,只是……他既然這麼厲害,何不痛痛快快打上一架?這樣一個不放棄,一個猛退避,搞啥?

  幾次追逐未果,李傳風火氣上來了,他飛上二樓,使出全力,揮掌往侯一燦的胸口擊去。

  侯一燦不疾不徐,提氣,抱著關宥慈竄上三樓,眼看李傳風就就要追來,侯一燦從懷裡掏出瓷瓶,正準備打開塞子的同時,一抹青色身影斜飛過來,硬生生接下李傳風的一掌。

  就這樣,青衫人與李傳風對了十餘招後,李傳風腹間中掌,橫摔倒地,頭撞上柱子,昏了。

  青衫人看了李傳風一眼,轉身走向關宥慈。

  他很高,和侯一燦不相上下,二十歲左右,兩道劍眉,英氣勃勃。

  侯一燦一眼就認出對方,他是阿睿,能和皇上閒話家常的神秘男子。

  關宥慈也認出他來,他是那個在關家墳塋前遇見的男子,記住他,是因為一股莫名的……親切感?  

        她知道沒道理,對方的表情不親切,也沒有任何親切的表現,她不該有這種感覺,但她就是對他有著沒來由的好感。

  美麗的女子總是能讓人留有好印象,阿睿也不例外,他淡淡地笑著朝關宥慈點頭後,這才把注意力放在侯一燦身上。

  他也知道侯一燦,皇上對他青睞有加。

  「方才的事很抱歉,我代李將軍向兩位公子道歉。」

  像是刻意挑釁似的,侯一燦回道:「一句道歉就想了事?這麼輕省?」

  「侯二少爺想怎樣?」

  「你說呢?」

  兩人對峙間,搞得關宥慈心慌,她不想對方和爺起衝突。輕扯侯一燦的衣袖,她想結束這件事。

  侯一燦安撫地輕拍她的手背,道:「咱們不欺負人,可也沒被欺到頭上還示弱的理兒,放心,有爺呢。」

  他只是不愛打架,卻不是心胸寬闊的主兒。

  這話說得氣概十足,分明不是將軍,卻比醉醺醺的李傳風更像將軍,關宥慈不是故意的,可眼珠子卻巴巴地黏在他身上,拔不開來。

  她家的爺……長得真好看。

  壓低聲音,關宥慈踮起腳尖在他耳畔道:「爺說過,欺負人的手法萬萬種,最高明的是讓人吃了虧,還想著磕頭謝恩,明刀明槍的做法,最落下乘,不是?」

  噗!侯一燦失笑,這一笑,劍拔弩張的氣氛瞬間轉為春風徐徐、輕鬆愜意。

  侯一燦當眾摸摸關宥慈的頭,臉上眼底滿是寵溺,他說:「越來越聰明了,行!爺聽你的。」

  見狀,阿睿悄悄鬆口氣,盯著兩人間親密互動,他為小丫頭慶幸,能被侯一燦這種男人疼惜,是她的運氣。

  拱手,一句後會有期,阿睿負起李傳風,施展輕功、迅速離開。

  幾天後,李傳風再次從醉鄉中清醒,發現身邊躺著個妖嬈女子。

  見他醒來,女子立馬變得熱情如火,小手小腳小嘴巴全使了勁兒往他身上招呼。

  她身上那個脂粉香啊,香得他胃酸翻湧,只聽得對方爺啊、心肝啊、英雄啊……嬌嗔連連,嚇得他皮膚上的雞皮疙瘩冒過一陣又一陣。

  李傳風痛苦得想吐,偏偏全身虛軟無力,動彈不得,只能任對方胡作非為。

  一陣胡天胡地過後,他大病一場,這一病讓他三個月出不得李家大門。

  正當李傳風受困家中,侯一燦卻到處放消息,擺明他正是幕後藏鏡人。

  此事進了李傳風耳裡,氣得他牙癢癢,若不是臉上由紅轉紫的疹子著實嚇人,他肯定早踹開鎮國公府大門找人算帳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李傳風想起女人想吐、想起男人也想吐,對於那檔子事本來還有幾分想頭的,現在……他的人生頓時失去重大樂趣。

  李傳風每天都在想著怎麼讓侯一燦痛不欲生,怎麼讓他嘗嘗自己「說不出口的痛」,就在那張臉好了近八成時,他開始磨刀霍霍,準備向鎮國公府二少爺尋釁。

  沒想到熱情如火的妖嬈女子再度出現!她大搖大擺走進李家大門,直接往李家雙親跟前一跪,掩面大哭道:「奴家懷了李將軍的孩兒!」

  一句話,恍如晴天霹靂,李家有後啦!

  於是那把磨得閃亮的刀被丟進柴房,想尋釁的李傳風被孔武有力的李老爹押著進了鎮國公府。

  滿滿的兩大車禮物,滿臉滿口的感激,雖然侯一燦讓李傳風成了街頭巷尾的笑話,但比起子嗣這等重大正事又算得了什麼?

  李傳風滿肚子的怒火無處發洩,還得口口聲聲向人道謝,看著李傳風像吞進兩斤大便的表情,侯一燦連作夢都會大笑出聲。

  誰讓他們家宥慈想令李傳風「吃了虧還想著磕頭謝恩」呢,他是爺嘛,凡是他們家宥慈想的,他定會教她心想事成!

*             *             *

  團圓桌上,關宥慈擺上滿滿一桌年夜菜。

  過完這個年,她和弟弟就十四歲了。

  關宥默身為大哥,給了兩人壓歲錢。

  但其實他是三人之中最窮的,除了學費食宿,他不肯花關宥慈半毛錢,他的零花錢全是幫紈褲子弟寫作業換來的,他會模仿各種字體,他說:「幫人寫作業等於溫習功課,錢賺得越多,代表我對課業越熟悉。」

  很牽強的說法,但關宥慈和關宥善都明白,大哥是不想他們擔心。

  在關宥默的督促下,短短几個月,關宥善的身子骨越見強壯,過去一碗飯就能撐著的人,現在能吃上兩碗,即使關宥慈的廚藝不怎麼樣。

  大過年的,同文齋不做生意,所有人都回去和家人團聚,只剩下他們三人以及趴在地上的雪球。

  雪球長得很龐大,這會兒硬說它是條狗,誰都不會相信。

  「姊,這次考試大哥又得了頭名。」關宥善與有榮焉。

  「善善也進步許多,再加把勁兒,肯定沒問題。」關宥默也鼓勵道。

  柳夫子很看好善善,他輸在年幼,但贏在天資聰穎,柳夫子常捻著一把鬍子,滿懷希望地說:「不知道咱們寒舍書院能不能再出個少年進士?」

  柳夫子指導的班級裡,從十幾歲到三十幾歲的士子都有,但這次鄉試裡能被稱作少年進士的,只有善善了。

  「可以加把勁兒,但別把自己弄得太累。」關宥慈替兩人各夾了一塊排骨。

  「讀書不累的。」關宥善笑道。

  「你做事才累。」關宥默接著道。孫嬸講過兩次了,她老是忙到三更才肯熄燈。

  關宥慈繞過這個話題,說道:「大哥過完年就十八了,男子這個年紀都該成親了,孫嬸說她有個侄女……」

  她話還沒說完,就被關宥默堅定地打斷,「男子漢當先立業後成家,無業何以成家?」

  「哥有大志向自然是好的,但若是為了我和善善,把終身大事放在一旁,我可不依。」

  她琢磨明白了,依哥哥的才能,根本不需要進寒舍書院就能考上進士,既然如此,為什麼要藏著掖著,把一身本事瞞得密密實實?為什麼不參加科考,寧願一世庸碌?

  沒錢赴考?笑話,這樣的本事不會是天生自成,定是被人精心培養出來的,他不肯出仕的理由是什麼?不想、不願還是不能?

  不管如何,他為了弟弟委屈自己進了書院當伴讀,這份恩情,她銘感五內。

  兩個沒有背景的孩子,想在同儕間取得地位,唯一的方式就是比旁人優秀傑出,總是隱藏本事的大哥,卻在最短的時間得到師長青睞,還在童試中取得案首,他為他們做的,她全明白。

  關宥默笑望著她,她的心思太過細密,將來不曉得要吃多少苦。

  他的大掌搭上她的肩,說道:「哪是因為你們,等我考上進士,會有更多名門閨秀等我挑選,難道你不想大哥娶個更好的大嫂?」

  「何必非要名門閨秀?親事建立在條件上,多現實。」這觀念是侯一燦教給她的。

  「得娶得合心合意的嫂子才是。」關宥善同意。

  「誰說名門閨秀就不會與大哥合心合意?」關宥默嘴上說著反駁的話,但心裡早已有了人選,只不過要找到適當的時機再提。

  「這世道,人人談親事總把條件擺在最前頭,我怕哥眼光忒高了,忽略身邊姣好女子。」

  關宥默搖頭,目光落在她身上,不會有這種事的,因為他很清楚身邊這女子有多麼好。

  關宥善不禁失笑。「說起這事兒,我想到一個笑話,是燦哥告訴我的。」

  提起侯一燦,關宥慈來了興緻。「說說。」

  「一名男子向一名女子求親,『可願與我結成連理?』女子問『有車嗎?』男子說『有,車五部,好馬十匹。』女子又問『有房有田嗎?』男子答『有,房三間,田百畝。』女子問『傍身銀有多少?』男子答『黃金千兩,白銀萬兩。』女子聽到這裡,臉上笑出一朵花兒,最後問『爺是做啥的?』男子答『作夢的!』」

  關宥慈笑趴在桌上。「還有嗎?」

  「有!有個男人啥事都不幹,成天只想著吃,他的妻子氣得拿起掃帚打人,罵道:『除了吃,你還會啥?』男人不疾不徐地回答『我還會餓。』」

  關宥善說完,自己也笑倒了。

  他好喜歡和燦哥聊天,天底下再沒有比燦哥更有趣的人了。

  關宥默看著他們笑得開懷,目光微黯,他知道侯一燦幫他們許多,若不是他,他們無法離開徐府,無法除籍,無法順利在京城立足,甚至關宥慈能這般開朗開心,他功不可沒,但他就是非常不喜歡侯一燦。 

  關宥慈突然問道:「哥、善善,我們買房子,好不?」她摸摸腳邊的雪球,成天在這幾間小房子裡打轉,對它太憋屈了。

  「你有銀子嗎?」關宥默問得實際。

  京城的宅子不便宜,他們在書院的學費所費不貲,她在侯一燦手下做事三年,早已說好不支薪,專為還清恩情,她哪來的錢?

  「娘給的首飾換得六千多兩,再加上賣鋪子的錢和之前娘存下來準備買新鋪面的銀子,總共有一萬多兩,京城貴人多,土地矜貴,稍好一點的宅子,動輒三、四千兩,勉強一點還是買得起。

  「可娘教我們,走一步得看三步,我明白大哥的能耐,日後必能給關家爭一份榮耀,到時應酬結交,到處都要花錢,所以我們帶出來的錢,能不動就不動。」

  「這樣想才對。」關宥默同意。若上蒼幫忙,運氣夠好,也許到時候他能替關家掙的不僅僅是一份榮耀。

  「可我確實不打算動那些錢,大哥、善善,告訴你們一件事。」關宥慈忍不住有些得意。

  從沒在她臉上看見這號表情,兩人異口同聲笑問「什麼事?」

  「我寫了小說,楊掌櫃幫我印成書,擺在同文齋賣,第一本賣得普通,楊掌櫃只給我兩百兩,但第二本賣得很好,楊掌櫃足足給了我五百兩,楊掌櫃說了,往後每印兩百本就給我一百兩,過完年後,楊掌櫃打算在其它地方開新的書鋪,到時賣量還會再增加。」

  她沒想過會這樣順利,第二本小說在侯一燦的指導下,她大幅刪改,李華娘不再是可憐卑微的寡婦,她的上進努力,助了前夫一家,也為自己找到幸福,她在裡頭增添不少角色,包括風華絕代的莫三娘、心機深沉的杜麗清、野心勃勃的鳳玉秋……統共八個女人,八種性格,八種不同的際遇,這些際遇將她們牽扯在一起。

  她的第二本書只寫到李華娘的結局,讀者不斷詢問莫三娘和杜麗清最後怎樣了?楊掌貴只好轉過頭來催她,讓她儘快完成下一集。

  有了賺錢的本事,她想買宅子,總覺得有了宅子,才算是真正的穩定。

  關宥善驚訝不已,他沒想過姊姊竟然能寫書。「所以……姊要靠寫書為生?」

  「對。」第二本書的成功,讓她找到自信與價值。

  「你和侯公子還有兩年契約。」關宥默說道。

  苦與侯一燦之間的約定可以就此作罷,當然最好,但她哪肯欠人恩清,更別說那個侯一燦……想起他,他的不豫越深。

  「這一年來,我的算學學得極好,楊掌櫃說把我留在同文齋是大材小用,明年岳鋒叔預計開八到十家的書坊,以服務女客為主,到時會需要更多向女客介紹書的夥計,兩下合計後,爺決定讓我試著管理京城七十家鋪子的總帳,以及訓練新夥計,既然不必待在同文齋,我便盤算起買新宅。」

  關宥默心思一轉,猜出她心頭所想,又是為了他和善善吧?

  同儕們陸續返家過節,他們兄弟卻無處可去,又捨不得住客棧,只能起早趕晚,見關宥慈一面後再回到書院。

  若不是孫叔、孫嬸回去過年,他們哪能在這裡團聚?

  「也好,可你才掙了七百兩,咱們買得起嗎?」關宥默問道。

  「岳鋒叔說京郊有一處莊子,不大,有十幾間房,靠近書院,進城也不遠,來回的話,馬車一個時辰就能到,環著莊子有三、四畝地,種滿梅花,如果你們同意,我就去看看。」

  見她雙眼放光、滿臉欣喜,關宥默輕笑,光是能讓她這樣開心,他就沒有反對的理由。

  「姊,那莊子要賣多少銀子?」關宥善問道。

  「一千三百兩。」

  「這麼貴?」關宥善不由得驚呼,他們在濟州的鋪面全部加起來也才賣了一千兩,那不過是個沒出產的小莊子,怎麼就要這個價?他猶豫地看向大哥。

  關宥善不懂,關宥默卻清楚得很,京城土地矜貴,即便不在城內,但靠得這麼近,價錢肯定不止這個數兒。

  「宥慈,這處莊子是誰跟你提的?」

  「是岳鋒叔,那裡離岳鋒叔的莊子不遠,我搬過去的話,可以幫著照看岳奶奶。大哥,你覺得可以嗎?」關宥慈問道。

  岳鋒?所以背後有侯一燦的手筆?

  這一年下來,侯一燦在她身上下了多少功夫他全知道,但他不懂的是為什麼?人做事總有背後目的,侯一燦的目的為何?

  而她極其敏感、早慧世故,失去母親的殷勤照顧,孤身為人做事,看人看事更甚以往,她不會猜不到侯一燦在這件事情上頭也有一手,既然猜得到,她還願意接受這份好意,是因為……她喜歡?

  想到這裡,他的心越發沉重,他還能阻止嗎?

  「很喜歡嗎?」關宥默問的是,你很喜歡侯一燦嗎?

  「很喜歡!」關宥慈答的是,很喜歡梅花莊子。

  一陣沉默之後,關宥默苦笑,如果她都已經喜歡上了,他還能說什麼?「既然喜歡,便買下吧。」

  他的同意帶給關宥慈莫大歡喜,她望向弟弟,既得意又驕傲地仰起下巴,「這是我們撐起關家門戶的第一步。」

  「等我考上進士,入朝為官,我會盡全力變成像外祖父那樣的人。」關宥善拍著胸口,大聲說話。

  關宥默終於被他的大志向給逗笑了。

  知道關宥慈和關宥善是關伍德的後人,他大吃一驚,難怪關夫人有那樣的胸懷與教養,難怪他們能如此聰明穎慧,關家有他們在,一定會再現光華。

  「往後,咱們可是有家的人了。」

  五官明媚的關宥慈笑得讓人心悅,關宥默望著她許久,輕輕拉過她和關宥善,低聲道:「不必擔心,有大哥在,定不會讓你們過苦日子。」

  關宥善跟著笑彎了眉眼,「對,我們不只有家,還有大哥呢!」

  三人笑成一團,他們都知道 ,未來,他們將會比努力更努力,比成功更成功。

  雪在屋外下得熱烈,屋子裡的爐火也燃得熱烈,雪球抬起頭看了三人幾眼,又趴了回去。

  地窄屋小,實在不是狼大哥生長的好地方啊!

  今天是除夕夜,關宥慈怎麼也沒想到侯一燦會來,他不是應該待在家裡守歲嗎?

  可是他來了,穿著一身炫耀的紅狐皮裘,把紈褲子弟的紈褲形象表現得淋漓盡致。

  看見他,關宥善馬上笑著上前迎接,關宥慈也是滿臉開心,唯有關宥默寒著一雙眼。

  侯一燦進屋,脫下狐裘,猛往掌心呵氣,他衝著關宥慈說道:「我餓慘了,有東西吃嗎?」

  唉,一整個晚上食不知味,大哥不在府裡,滿府的長輩全盯著他看,問來問去全是同一件事——你什麼時候成親?

  見鬼了,今晚的團圓飯竟成了選秀大會,各家的名門閨秀全被拿出來評比。

  他不滿,於是移禍江東,引到身在北疆的大哥身上,沒想到娘竟然說——「你大哥心裡有了人,明後年等戰事一歇,就能回京成親。」

  大哥心裡有女人了?他還以為大哥心裡只有北夷頭目,這實在、實在是……難以預料,不過這可真是把他害得不輕。

  「知道了,爺稍等。」關宥慈二話不說,拿起傘往廚房去。

  她一離開,關宥默就對關宥善道:「你去幫宥慈的忙,多做一點,今年守歲,咱們守晚些。」

  關宥善對大哥的話從無異議,轉身便往外頭去。

  屋子裡兩個大男人看著對方,不發一語。

  侯一燦知道關宥默不喜自己,並未多說什麼,只是淡淡一笑。

  「在侯公子心裡,宥慈是什麼?可以愛慕的女子?屬下傭人?異姓妹妹?」

  侯一燦挑眉,笑得越發燦爛,話卻回得不客氣,「那你呢,你把宥慈當成什麼?恩人?可以愛慕的女子?親妹妹?」

  關宥默的目光轉為凌厲。「侯公子應該很清楚,你的身分,關家高攀不上。」

  他賭關宥慈沒把身世告訴侯一燦,因為他們姊弟不打算認父親,不想透露關夫人的身分,以免惹來麻煩。

  他猜對了!關宥慈確實沒提,不過侯一燦卻道:「我對宥慈沒有多餘的想法,只是佩服她的積極韌性,樂意幫她一把。」

  關宥默不信只是如此。「侯公子未免做得太多、太好。」正常男人,不會無條件為女子做這些。

  事實上,同樣的問題,安溪問過、岳鋒問過,楊掌櫃也問過,所有人都覺得他對關宥慈好得過頭了,現在連關宥默也問了。

  是啊,他為什麼對她這麼好?

  因為他對亮亮就是這麼好,因而得到了她的崇拜與依賴,這份依賴曾經支持著他對抗病魔,勇敢而堅定地活下來。

  他喜歡被依賴的感覺,喜歡關宥慈眼底不經意閃過的崇拜,喜歡在相似的模式裡,尋找和亮亮在一起的幸福感。

  但他不想對關宥默說這些,只道:「宥慈值得。」

  沉吟須臾,關宥默又問「侯公子確定對宥慈沒有男女想法?」

  「是。」侯一燦回答得胸有成竹、理直氣壯。

  可是給出答案後,他在關宥默臉上發現一抹無法控制的欣喜,這樣的表情讓他不樂意,沒來由地感到氣悶。

  「既是如此,身為大哥,我希望侯公子離宥慈遠一點,免得她生出錯誤想法,日後難過。」關宥默定定的望著他。

  侯一燦的不痛快持續高漲,憑什麼他要離關宥慈遠一點?憑什麼他不能讓她依賴?他就是要靠得她更近,就是要當她一輩子的貴人,就是要她崇拜再崇拜,就是要他在她心裡是重要的,怎樣?

  撇撇嘴角,按捺下怒火,勾起痞笑,他說道:「是大哥,就會顧慮妹妹的快樂,不管我為宥慈做什麼,她都很快樂,請問,你有什麼理由阻止?莫非……你妒忌她快樂?」

  胡說八道!他怎會嫉妒關宥慈的快樂?他只是未雨綢繆。「比起眼前的快樂,我更在乎她以後會不會難受,女子的名聲不能受損。」

  「你怎麼知道她現在快樂,往後就會難受?你不過是用想像力企圖排擠她的快樂,至於名聲,莫非你不信任她的品格?」

  這人說話直戳人心窩子,關宥默快被他給活活氣死。「我不信任的是你!」

     「我既無非分之想,你有什麼好不信任的?」

  「我不信任你……」話說一半,關宥默噤聲。

  這不是信不信任的問題,而是像他這樣的男子,就算什麼都不做,女子也會為他失心,更何況他為關宥慈做了這麼多。

  嘆口氣,他緩聲道:「過完年,宥慈十四歲,是個大姑娘了,大姑娘心思多,希望侯公子別讓宥慈誤解。」

  一說完,他不想再與侯一燦做口舌之爭,起身出門,往孫叔的房間走去。

  望著關宥默的背影,侯一燦知道他並沒有說錯,但他不願意在關宥默面前低頭,他的好以及無心,確實容易引發錯覺,而這個錯覺對關宥慈並不公平。

  她喜歡他,是錯覺,她想靠近他,是錯覺,她依賴他,是錯覺……一句句的錯覺,讓他耳朵嗚嗚作響,胸口悶痛。

  理智告訴自己,應該把話說清楚的,但那股子吐不出來的悶氣又讓他覺得,說清楚什麼啊,他就是想對她好,無限制的好,就算好到所有人都有錯覺又怎樣?他樂意!

  矛盾混亂的情緒干擾著他,他討厭這種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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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17-7-6 08:02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7-6 08:00 AM 編輯

【第九章】 小丫頭開青樓

  吃飽喝足後,侯一燦賴在關宥慈的房裡。

  「你啊,好東西吃太少,往後,爺常帶你去吃好吃的。」

  是,他是在賭氣,即使明白關宥默的顧慮沒有錯,可他就是要寵她溺她,對她好到天荒地老,誰都不能阻止。

  「跟著爺,吃過不少好東西了,我只是廚藝不好。」關宥慈很清楚自己的弱項,對她而言,廚藝女紅遠比算帳認字來得困難。

  「不,你還沒有真正品嚐到好料理。」

  這年代的餐飮文化遠遠不如二十一世紀,他儘力了,因此名下的飯館酒樓生意興隆,但還是達不到他的標準。

  關宥慈聳肩微笑,不反駁,反正受益者是她,賺到口福,何必反對?

  「大哥和善善同意我買下莊子了。」她確實知道這樁買賣後面有他的好意,只是債多不愁,她已經欠他無數,再多添一件,沒差。

  「真的?」他以為關宥默會堅持反對。

  「嗯。」

  「那……」下一刻,他拉起關宥慈往外跑。

  岳鋒叔沒騙人,騎馬不到一個時辰就到莊子了。

  除夕夜很冷,又是坐在馬背上,風雪不斷在臉上刮過。

  這時關宥慈方明白他那件炫耀而誇張的紅狐皮裘多好用,它能緊緊實實地把兩個人包裹住,臉是冷的,身子卻是暖的,她雖然還是不懂得什麼叫做溫暖的眼睛,卻明白何謂溫暖的心。

  他們來到莊子,看守屋子的余老頭很快地帶人燃起一盞盞燈籠。 滿枝頭的梅花,散發著一股清冽甜香,關宥慈深吸一口氣,鼓鼓的胸口,吸進滿滿的甜蜜。

  雪很深,踩在地上腳會濕,侯一燦體貼地搬來一張桌子,兩人往上頭一踩,站在高處往外看,默林在燈火的照耀下帶著朦朧的美。

  關宥慈興奮極了,這個人間仙境,馬上就要歸自己所有,她忍不住拍手,忍不住大笑,忍不住重複說道:「太漂亮了,我明天就要搬家!」

  「行,明天把東西整一整,我派馬車送你過來。」話落,他突然發現,對於她的要求,他從沒反駁過。

  唉,沒錯,他對她的好,確實太過。

  她只是一時興起隨口說說,沒想到他真的應了,這會兒她再確定不過,這莊子是他的,因此連契書都不必簽,她就可以入住。

  唉……他怎麼就待她這麼好呢?

  搖搖頭,她後悔自己的衝動。「別理我,我只是一時語快,屋子還得再整理呢,哪能說搬就搬?何況孫叔、孫嬸不在,同文齋沒人守著。」

  「小事,我派人過來整理,同文齋就讓余老頭去守。」

  「真的可以?」數不清是第幾次了,在她眼裡困難重重的事,在他手裡,總是三兩下就能解決,這樣的男人,怎能不教人信任崇拜?

  「還能假的可以?趁這兩天放假,讓宥默和宥善在新家繞繞,熟悉環竟,下個月休假,他們就不必可憐巴巴地待在書院裡。」連吃個飯都要拜託廚房大嬸,若是大方些,肯拿銀子出來打點便罷,偏生要省那幾個錢,挨人白眼。

  是,他很清楚關宥慈為什麼一直想買宅子。

  垂下眉,關宥慈輕咬著唇,她不是傻丫頭,心思又細密,一件事,只要她反覆斟酌,總能理出頭緒來,但是對他的所作所為,她卻是怎麼樣都參不透。

  在心裡盤旋了許久的疑問,她終於鼓起勇氣問出口,「爺,你為什麼待我這麼好?」

  侯一燦笑了,卻是苦笑。今天是什麼大日子啊,怎麼一個、兩個都來問他這個問題?

  只是……他可以無視岳鋒、安溪,可以糊弄楊掌櫃、孫嬸,可以敷衍關宥默,但他不想在她面前閃避。

  關宥默是對的,錯誤認知,早晚會變成傷害她的利刃。

  他抱著她的腰,縱身一竄,帶著她飛到屋頂上。

  遠方默林,燈光點點,細細的飛雪沾在她頰邊,眼前的一切美得動人,可他卻要說出不動人的話。

  「宥慈,你相不相信,我能記得前輩子的事?」

  這樣的起頭很詭異,他的態度更詭異,關宥慈的心緊了一下,她猶豫一番後,問道:「是因為忘記喝孟婆湯嗎?」

  她的回應讓侯一燦展顏,他還沒想好如何解釋穿越這回事,她已經替他找到了說詞。

  「也許吧。」

  他低下頭,發現她望著自己的眼神裡充滿了好奇,他不免失笑,還是個小丫頭啊,看來關宥默擔心得太早了。

  這樣的想法讓侯一燦的口氣轉為輕鬆,「前世,我喜歡一個姑娘,非常非常喜歡,她的名字叫做亮亮。」想起亮亮,他本就俊秀的五官變得更柔和。

  關宥慈望著他的表情,突然覺得這張溫柔英俊的臉龐讓人討厭。

  她深吸一口氣,問道:「你們前世很幸福?」

  「嗯,跟她在一起的每一刻都很幸福。」

  關宥慈臉上笑著,心卻往下沉。「是那個眼睛很溫暖的女子嗎?」

  「對,亮亮不光眼睛溫暖、性格溫暖、說話溫暖,連笑起來都很溫暖,她像顆小太陽,會讓所有在她身邊的人都感覺到溫暖,不由自主地想親近她。」

  所以她輸在嚴肅、冰冷,輸在不有趣、不溫暖,不會讓人想親近?她垂下頭,失笑,攀比什麼呀,她是小老頭又不是小太陽。

  「然後呢?」  

  侯一燦說,他深愛亮亮,卻因為生病,無法長相廝守,只能把她交給最好的兄弟,看著他們的愛情圓滿,他心碎不已,卻還要祝福,真真是天底下最悶的事情。

  「很難受嗎?」關宥慈突然覺得自己問了一個傻問題,她在情愛方面雖然沒有經驗,可是看過的風月小說可不少,要多喜歡一個人,才能把對方的幸福看得比自己更重要?!

  「當然,愛人苦,愛不得更苦,相思這種事,會把人折磨得生不如死,不過,人生如戲,全憑演技,爺明明心酸得要命,卻還能表現出一副甘之如飴的模樣,你要不要誇爺兩句?」當年應該報名金像獎的。

  她搖頭問道:「相思是什麼感覺?」

  他沉吟須臾,回道:「相思是種疾病,寒性味苦微澀,癥狀如痴如狂、如瘋如癲,時冷時熱、時喜時憂,嚴重時心神不寧,魂飛魄散,原則上無藥可治,除非遂人心願,否則病症不愈,長期埋伏,將成健康一大隱憂。」

  「所以爺病了?」

  「對,心病,一病,兩生世。」

  「會痊癒嗎?」

  「再次輪迴,老天沒有奪走我的記憶,我認為必有其意義,祂肯定要把前世的愛情還給我,允我一個完美結局。」

  他的篤定讓她心酸了,她輕咬下唇,低聲問「她長得很美嗎?」

  這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他早早說過的呀,女人不需要美麗,只需要一雙溫暖的眼睛,這麼簡單的話怎會記不住,偏偏還要問出來讓自己難堪。

  關宥慈,你是個笨蛋!

  侯一燦卻哈哈大笑。「果然是真的。」

  「什麼是真的?」

  「男人的交情建立在拳頭上,女人的交情建立在攀比上,也只有女人提起其它女人會在意對方容貌。」

  這與攀比無關,她只是想要知己知彼。「那男人與女人的交情建立在什麼之上?」

  「兩個可能,第一利益,第二慾望。」

  「所以我與爺的交情建立在利益上?」

  「不對。」

  「那麼是……」慾望?她的心倏地搶快幾拍。

  侯一燦看著她瞠目結舌的模樣,手指往她的額頭戳去。「胡思亂想。」

  關宥慈不服。「爺知道我在想什麼?」

  他沒回答她,自顧自地慢慢說道:「亮亮長得不漂亮,容貌比你遜色得多,女人醜已經很糟糕了,她還懶得令人髮指,衣服脫下來就亂丟,東西隨手拿隨手擺,鞋子髒得不像話,還天天套在腳板上,不會做菜、不會打扮,做事丟三落四,我只好天天跟在她的屁股後面收拾……」

  他說得很起勁,她卻聽得很傷心。

  一個滿身缺點的女子,卻讓他愛過一世又一世?這是份多麼堅定的感情?

  侯一燦正色望著她。「你問我,為什麼要對你好?問我,我們的交情建立在什麼之上?」

  「是。」

  「上輩子,我就是這樣對待亮亮的,對她好的時候,我會感到無比的快樂,我喜歡被她信任,我追逐她對我的依賴,所以……」

  瞬間,關宥慈明白了,他的好,想給的對象是亮亮,只是此生尚未遇見,便想尋個替身。

  她垂眉輕嘆,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只是身體的某一處隱隱地痛著。

  「對不起。」侯一燦低聲道。

  對不起?哪是啊!他付出,她佔盡好處,她憑什麼得了便宜還賣乖?她應該圓融一點,聰明一點,如果她不想壞了和他的情誼,應該儘快搬來台階讓彼此順著走下來。

  關宥慈輕撫著胸口,想把什麼給強咽下去似的,她不確定有沒有成功,但她終於能夠擠出笑容。「不,能夠當亮亮的替身,接收爺的善待,是我的幸運,沒有爺,或許我已經嫁給錢大富,或許善善已經丟了性命,我們無法在京城立足,無法過著今天的日子,所以,非常感謝爺。」

  他說的對,人生如戲,全靠演技,從今日起,她要好好琢磨自己的演技。

  她的反應驅逐了侯一燦的罪惡感,他笑得春光明媚,摸摸她的頭道:「是個明白人。」

  關宥慈努力加大笑容。「以後還望爺繼續拿我當替代品,爺的好,千萬別給了其它女,雖然我當不成小太陽,至少可以當爺的小月亮。」

  他仰頭哈哈大笑。「行,不過你得謹慎,千萬別讓爺的帥臉迷了心。」

  她笑得更加燦爛,銀鈴笑聲響徹在銀裝素裹的天地間。「我懂,魚找魚、蝦找蝦,烏龜找王八,貓再愛魚,也不會傻得想和魚一起生活,會淹死呢!」

  侯一燦一把將她抱進懷裡。「壞丫頭,把爺的痞樣學了十足。」

  「這叫近墨者黑,我也不願呀。」

  他滿足地嘆口氣,「過兩天,帶你去建國寺祈福。」

  「有爺待我好,我還不夠福氣?」

  「有人嫌福氣太多的嗎?爺帶你去求姻緣。」關宥默說的對,她十四歲,是個大姑娘了,是時候要議親了。

  他的響應讓她黯然,真糟糕,怎麼可以一棒子敲碎她的幻想?

  她還偷偷盼著呢,若他始終找不到亮亮,替身有沒有機會扶正?如果他的耐心不足,會不會放棄前世夢想?

  可他就這麼迫不及待想把她往外推,是擔心她心口不一,擔心被她給纏上?

  甜甜的梅香帶起一絲澀味,關宥慈心疼,卻不敢表現出來,只好故意著嘴道:「我不想成親。」

  「天底下有三件事不可信,第一,老人說他不想活;第二,少年說自己不想長大;第三,大姑娘說不想嫁。」

  「是嗎?我倒是覺得有兩件事更不能信。」

  「哪兩件事?」

  「男人的破嘴和誓言,婚前口口聲聲說恩愛,婚後鄰家女子更可愛。」

  侯一燦再次失笑,他真的把她給教壞了。

  如果關氏知道她那個三從四德的好女兒被教成現在這副樣兒,會不會從墳裡跳出來找他拚命?

  「不嫁人,你要做什麼?」

  「一技在手,天下橫行,我要靠自己的本事起家。爺說過,口袋有銀子的叫爺,口袋沒銀子的叫孫子,我也想當一回爺。」

  「心這麼大?小小丫頭當什麼爺?」

  「總比當人妻妾來得強,自古痴心女子負心漢,都道後院女子不省心,可又有幾個人明白,若非她們得日夜盯著、搶著那個男人,誰不願意省心?這世間對女子不公平,男人可以昂首,女人必須低頭,男子要三妻四妾,女人得三從四德,男人喜則喜、棄便棄,女人卻得把一生全交代上去。一場婚禮,約的不是一生一世,而是定下男尊女卑、男天女地的定律,這麼不合理的事兒,我又何必飛蛾撲火,奮不顧身?」

  「確實不合理,說起來也委屈,可世道便是如此,女人沒有男人可依靠,就會被欺辱,尤其你這樣一副好樣貌,若非爺撐著,你以為沒有男子想要覬覦算計?恐怕連三姑六婆都會嫉妒得想踩你幾腳。

  「這也是為何大家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試問,寡婦做了啥天理不容的事?她招誰惹誰了?她也不過圖個平安度日,怎就惹來滿地是非?爺相信你有本事靠一枝筆賺個缽滿盆溢,但爺也相信,聰慧如你,肯定有本事在男人背後掙個四季平安。」

  關宥慈苦笑,他為她盤算,是擔心亮亮出現後,再沒多餘心思關照她?

  她順著他的話道:「爺有理,好吧,就求到佛祖面前,讓祂給我找個頂天的大老闆,不知道有沒有機會當皇后娘娘?」

  侯一燦嗆了一下,猛咳幾聲,這丫頭居然想搶他的堂姊夫?

  她的想法是沒有錯,上班當然以大企業為佳,能找到薪水福利好、升遷快的外商公司更棒,可是……

  「當皇后並非好事。」老半天,他只能坑坑巴巴地擠出這一句,畢竟就算不是好事,他也把自家堂姊送上去了啊。

  關宥慈故作天真地問「為什麼,是野心太大嗎?那降個級,當貴妃?宮嬪?」

  「皇上都可以當你爹了。」他橫她一眼。

  「皇上很老嗎?」

  「對,所以你別再想這種不切實際的事了。」侯一燦沒好氣的道。

  「這樣啊,那當皇子妃怎樣?」

  他大翻白眼,大皇子、二皇子那兩個窩囊廢,誰嫁誰倒霉。「你以為當皇親國戚是好事?」

  「又不好?可人人都想攀上大樹,皇帝家族不是最濃蔭的大樹嗎?」  

  在兩人鬥嘴之際,遠方鞭炮聲起,新的一年降臨……

  這一年,不管對誰而言都是頂頂辛苦、頂頂忙碌,卻也頂頂充實的一年。

*             *             *

  北疆戰事已歇,朝廷派人議和,年底時,鎮國公府接到消息,鎮國公和世子爺將要整軍返京。

  侯一燦在大老闆的指揮下忙得團團轉。

  外頭在打仗,朝廷上也打,皇帝下定決心整頓吏治,肅清官吏貪污的風氣,因此侯一燦受命,成天到晚偷雞摸狗,到處刨人家的齷齪事。

  除此之外,他的鋪子越開越多。

  南北大道開挖時,他買下的地皮飛漲,岳鋒忙得腳不沾地,只因為他嘴賤,說了句:「賣地不如賣房,賺起來才可觀」。

  於是侯一燦桃花賊眼一勾,決定把那些地規劃規劃,蓋起一排排的商店街、一幢幢的自用住宅出售。

  這麼大的工程會要人命的啊,有命賺錢,也得有命花才行,岳鋒唉聲嘆氣,恨不得把自己的嘴給縫起來。

  不過,侯一燦再忙、到再遠的地方,每次回京總會帶回一箱箱禮物,送到關家的莊子。

  說第一百次,他就是喜歡寵她、溺她、罩她,就是喜歡被她信任,被她依賴。

  這關係看在外人眼裡,覺得很奇怪,只是兩人都甘之如飴。

  同文齋擴大經營,增設分鋪,關宥慈的小說越賣越好,名氣漸漸上升,她匣子裡的銀票也越迭越高。

  她還盤算著買新房,倒不是有土斯有財的觀念,而是——「如果大哥和善善考上進士卻無法在京城留任,就得另外買地買屋,若是留在京城,近郊的莊子還是偏遠了些,得在城裡買一處宅子。」

  哥笑她想太多,她卻堅定地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關宥默和關宥善還是在課業上忙碌,不過手頭銀錢闊綽,兩人開始參加詩會、文會,拜訪儒士時也能拿得出像樣的禮物。

  侯一燦說道:「求學問,不能只在書本上,書本外的交際見識也很重要,朝臣們所論的時事,很可能成為鄉試命題,所以雙耳不聞窗外事的苦讀學子,想在科舉上拿到好成績,頗有困難。」

  即使關宥默不喜侯一燦,但還是感激他每個月送過來的邸報,以及他對朝政時事的評論與建議。

  雪球也很忙,搬進莊子後,它成天往外跑,一身毛老是弄得又黑又髒,現在不洗澡,關宥慈就不讓它上床。

  莊子裡的下人是侯一燦親自挑選的,但賣身契在關宥慈手上,沒有監視意圖,純脆是善心相待。

  六個下人當中,劉叔和劉嬸是夫妻,負責管理莊子的灑掃整潔,一個廚子,一個馬夫兼長工,再加上兩個婢女雙玉和雙碧,雙玉與關宥慈同年,雙碧已經十六歲,兩人都讀過一點書,到了關宥慈身邊服侍,就得學會更多字。

  有了家,每逢休假,關宥默和關宥善就急急返回,三人圍著桌子說說笑笑,感情更好。

  書院考試,關宥默屢屢奪得頭名,關宥善也不差,很少落在十名之外,兩兄弟的才名傳遍書院上下,現在不只柳夫子,旁的師父也想搶這兩個學子。

  這天恰逢假日,兩人回到莊子,看見大夫正往外走,一問雙玉才曉得,關宥慈已經好幾天沒睡,她沒日沒夜地熬著,吃不香、睡不好,染上風寒,大夫都來過幾趟了,她的身子還是微微發著熱。

  屋子裡,喝了一半的藥碗在手中,關宥慈看著桌面上的圖紙,東添一筆、西添一劃,連關宥默和關宥善進屋也沒發現。

  「這是在做什麼!病著怎麼不上床休息?」關宥默不悅的喊了一聲。

  窩在一旁的雪球抬起頭,滿臉委屈地嗚咽一聲。

  是啊,要不是主子生病,這會兒它早在外頭竄得找不到影兒了,哪會乖乖守在這裡,不就是擔心嗎?

  看見大哥和弟弟,關宥慈放下藥碗,急著招手道:「你們快來看看!」

  兄弟倆看著她一臉抑都抑不住的笑,再對視一眼,輕嘆兩聲,聽話的來到桌邊。

  「姊,你這是……」

  關宥慈急著搶白道:「我打算開間鋪子。」

  「做什麼的?」

  她笑著在紙上寫下四個字——冰山美人。

  見兩人一頭霧水,她低聲道:「青樓。」

  聽見這兩個字,兩兄弟大驚失色,什麼鋪子不好開,怎會想開青樓?

  「你、你、你……」

  兩兄弟,六個你字,一句話怎麼都說不清楚。

  關宥默一臉沉重,他就知道侯一燦不是好東西,關宥慈跟在他身邊,遲早會被帶壞,這不,才多久沒盯著,甭說把青樓掛在嘴上,好人家的女子,連想都不敢想這兩個字。

  「別吃驚,聽我說。」

  連想都不應該,她還要說?關宥善氣得跳腳。

  關宥默也是滿肚子火,但他強忍著,拉著關宥善坐了下來。

  他可是很清楚關宥慈的性子有多固執堅持,既然她敢當著他們的面說,代表不管他們同不同意她都要做。

  「爺有個紅顏知己出身青樓,叫做殷盼盼,她曾是官家千金,無奈長輩犯事,淪落青樓,但她是個上進的,沒就此墮落,還混出些許名聲,她十四歲迎客,二十歲攢足銀子為自己贖身,她身邊有無數男人願意接她回府,可她卻選擇憑著自己的能力離開青樓。我與殷盼盼幾次相談,引為知己,反正現在手邊有點銀子,我決定和殷盼盼合夥做這門生意。」

  莫三娘就是以殷盼盼為雛形寫的人物。

  她很佩服殷盼盼的聰明韌性,聽著她如何從朝廷邸報中尋找蛛絲馬跡,研究朝廷動向,如何在眾男子當中周旋,套得隱密消息,如何找到「合適買家」,將消息轉換成金銀,又如何在這幾年內,以冰山美人之姿釣得男人口水直流,卻能守住貞操,每個冒險故事都讓她大開眼界。

  殷盼盼靠著這身本事入了爺的眼,爺饞著呢,想把她納入麾下,可殷盼盼哪肯,她說:「生命得操縱在自己手上才有意思」。

  離開青樓,她本來說要認認真真過幾年良家婦女的日子,可才幾個月就無聊得發慌。

  殷盼盼是這麼跟她說的——「我就是個紅塵俗世之人,離了那錦繡繁華,全身都不痛快。」

  殷盼盼熟知青樓事,琴棋書畫不在話下,而她手邊有錢,算帳經營的本事直逼岳鋒叔,兩人一合計,決定開家青樓。

  不必大,姑娘十來個就行,只不過各個都得是上上之選,不賣身,賺錢仗恃的是藝,說學彈唱、詩書禮樂,哪個男人不仰慕閨閣千金,卻親近不了,她們就要養出一票這樣的女子,既有閨閣千金的驕傲尊貴,也能與人攀談結交,能議事、能論理、能談學問,也能風花雪月。

  她們都想好了,這樣的女子無法從人牙子手中取得,必須從那些獲罪的官家千金中挑選。

  有了一等一的女子,上門的客人自然也得是人中龍鳳,想進門?一擲千金是必須,身分也要能上了檯面。

  冰山美人嘛,沒有足夠條件怎麼砸得動?

  侯一燦說過這叫奢侈消費,花錢享樂之餘,又能顯示自己的身分高人一等,當進冰山美人成了某種身分的象徵,還怕男人不趨之若鶩?

  不過關宥慈這麼做還存著別樣心思,她想幫侯一燦。

  這段時日的相處,她越發感覺他不是表面上那等紈褲,她認為除了生意之外,他必定還忙著其它事,所以他才會這麼看重殷盼盼的消息。

  既然殷盼盼不願當人下屬,就讓她這個下屬與殷盼盼相交,在他和殷盼盼之間拉起線。

  關宥默咬牙,他把所有的錯全歸到侯一燦身上。「事情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你以為在京城經營青樓那麼容易嗎?又不是賣糧賣布,多少皇親貴胄藉著青樓這塊地兒拉關係,多少放不上檯面的陰私事兒在青樓裡進行,那不僅僅是賣美色的地方,你別以為有侯一燦給你撐腰就能這麼大膽,你快點打消這個念頭。」

  「大哥……」

  關宥慈的話才剛起了個頭,房門就被人推開來。

  「宥慈別怕,爺給你撐腰,想做,就放心大膽地去做。」侯一燦一進門,劈頭就是這句,根本是完完全全的挑釁。

  關宥默氣得拍桌站起,「你有沒有替宥慈的名聲著想?」

  「她又不出面,礙著啥名聲了?」

  「她是個閨閣女子,你竟讓她和風塵女子走在一塊兒?你不在乎她的貞節品性,我在意!」

  「這不關爺的事……」  

  關宥慈想替侯一燦分辯,卻被他搶去了話頭。

  「關宥默,你念書念迂腐了嗎?沒與之交往,便輕易定論他人品性,這是偏見;沒看到事實便下評論,這叫主觀,難道你沒聽過英雄不怕出身低,環境不能定義一個人嗎?如果可以,為何仗義半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一句接過一句,他說得關宥默語塞,氣急敗壞地轉身離開。

  關宥善看看姊姊,姊姊身邊有燦哥,再看看大哥離去的身影,孤孤單單的,於是他與燦哥目光相對,一點頭後,追著出去了。

  關宥慈沮喪地趴在桌上,一動不動,她還是第一次看到大哥這般生氣。

  「當烏龜就能解決事情?」

  她抬起眼,見他雙手環胸,背靠著牆,臉上那笑容真是笑得她起雞皮疙瘩。「爺……」

  「膽子肥了?這麼大的事,居然瞞著我。」

  他也不贊成她開青樓,關宥默說的沒錯,京城裡哪家青樓背後那位不是大咖人物?一個才見過幾分世面的小丫頭就想蹚這渾水,太不知天高地厚,可是他能怎麼辦?他已經習慣無條件地站在她這邊,不管她對或不對,他都永遠支持她。

  套句李想的話,「宥慈要放火,爺會給她把風,宥慈要殺人,爺會給她遞刀子」,他寵她,寵到令人髮指。

  「也不是刻意瞞著,這不是……不是還沒開嗎?」

  「所以我反對的話,你就不開了?」

  關宥慈鼓著腮幫子不說話,一臉的倔強。

  侯一燦看她的表情就曉得她只是告知,不是徵求意見。

  「為什麼非要開?」他的口氣冷得讓人打寒顫。

  「我喜歡盼盼。」她固執得讓人想跳樓。

  「爛藉口。」

  「不是藉口。」這件事她非做不可,她想藉此證明,並非一定要有他護著,她才能成事。

  「你當爺的腦子是豆腐渣做的?你以為爺收服不了殷盼盼?你以為沒有殷盼盼襄助,爺會被掣肘?」幾句話,他戳破她的心思。

  關宥慈的臉上閃過一絲錯愕,她的心思就這麼淺,淺得他一眼就看透?

  「你實在是……別說關宥默,我也火大,你什麼時候改名叫關大膽?」侯一燦抓起她的肩膀猛搖,這才發現她的臉色有著不正常的緋紅,他馬上伸手往她的額頭探去,她居然在發燒?!

  看著滿桌面的企劃書,他氣到快爆掉,人都病了,還搞這些做什麼?他用力剜了她兩眼,捧起桌上的藥碗,嚐一口,藥都涼了。

  「雙玉,再熬一碗藥過來。」他扯開嗓子大喊。

  守在門外的雙玉應了聲好,急忙往廚房跑。

  看見他憂心的表情,聽見他口氣軟化,關宥慈勾起唇角,這一關……過了吧?

  她扯扯他的衣袖,笑得很油條,低聲道:「身後有爺撐著,膽子是大了些。」

  「何止大,是大得沒邊兒了!」侯一燦真想打她一頓屁股,只是他說是這麼說,但只要她喜歡,有什麼不可以?這天底下還沒有他做不到的事、罩不了的人。

  「我膽子大,還不是爺給寵出來的。」

  這話,把他的毛給摸順了,桃花眼微瞇,嘴角上提。「再寵下去,關宥默肯定要與我為敵了。」

  「我會好好跟大哥講清楚。」

  「醜話說在前頭,事情到此為止,你別一個興起,開完青樓開賭坊,你要真敢做,我第一個帶人上門砸店。」

  關宥慈咯咯輕笑,「哪能呢,我若是真想開賭坊,爺肯定會送給我兩個老千,好讓我日進斗金。」

  就這樣吃定他?「臭丫頭!」他捧起她的臉,把她當雪球亂揉一通。

  望著他笑得耀眼的臉龐,她不禁想著,他也是這樣被那個亮亮吃得死死的嗎?

  緊接著她搖搖頭,覺得自己很無聊,幹麼做這種比較,不過能被他這樣寵著,就算未來會很慘,她也樂意。

  兩個月後,冰山美人悄悄地在京城開張了,有特別宣傳,光靠熟人帶路。

  裡頭的女子不侍寢,只行那風雅之事,若是出得起銀子,裡頭還有個戲檯子可以供人看戲。

  許是每日只接待十名男客,得之不易勾得人心癢,於是同樣逛青樓,能逛進冰山美人似乎便高人一等,於是一個傳一個,短短幾個月裡,冰山美人成為京城一景,無論是皇親國戚、權貴高官,都想往裡頭擠。

  有沒有砸場的?怎麼會沒有,不過,怕啥?一切有爺呢!

*             *             *

  相較起關宥慈風風火火的一年,濟州徐家卻是糟心事一籮筐。

  為了避禍,徐國儒用一紙休書把關氏母子趕出家門,他本還想著有三間鋪面和房宅田畝,生活不至於有什麼問題,沒想到府裡府外搜過十幾遍,都搜不出契書。

  他進城找沈安,才曉得關氏的鋪子早已轉手他人,更狠的是,短短幾日,蘇裴禮竟拿著房契地契逼他們搬家。

  蘇裴禮雖然沒有官身,但他的兒子有,徐國儒哪敢告官,到時官府肯定會站在蘇裴禮那邊,更何況田契上頭明明白白寫著蘇裴禮三個字。

  徐府五口人心不甘情不願地搬進祖宅,可祖宅年久失修,都快塌了,幸好徐國儒還有幾個朋友可以借銀子,否則讓人怎麼活?

  趙姨娘和徐宥菲恨死了,明明算計得好好的,怎生落得如此下場?

  但即使落魄,徐國儒也不打算耕田做活兒,他和兒子成天拿著書,在房裡之乎者也,也不曉得是真讀還是假念,日常支出全靠徐老夫人過去攢下的銀子。

  去年冬天,趙姨娘捨不得花錢買炭,年輕人熬著熬著也就過去了,但徐老夫人哪禁得起冷,冬天還沒過完,一場風寒就要了她的命。

  徐宥菲吃不起苦,使計嫁進秦家為妾。

  她表面柔順,內心陰毒,知道秦家三公子要娶正妻周氏,為著讓未進門的正妻難看,她居然在他的茶裡下藥,讓他在新婚當天腹痛如絞,嘔吐不已,又私底下傳出消息說周氏克夫。

  秦家主母能讓秦府四子皆為嫡出,妾室姨娘連個屁都生不出來,怎麼可能是善男信女?

  打死區區幾個下人就挖出真相,元兇直指徐宥菲,秦夫人一句杖二十,嚇得徐宥菲謊稱自己有孕。

  可是大夫進門,輕輕一號脈,明明吃過絕育藥,怎麼可能懷上孩子?秦夫人得知後大為震怒,幾棒子把徐宥菲打出秦府。

  徐宥菲走投無路,只能回到娘家。

  與此同時,徐家米缸卻要見底了,徐國儒別無他法,只好再上錢家大門,想把徐宥菲嫁給錢大富為妻。

  徐宥菲的容貌遠遠不及關宥慈,錢大富心裡不喜,只不過她爹是個舉子,土財主能娶舉子的女兒也算高攀了,何況誰曉得徐國儒會不會在下一次的會試脫穎而出,若是讓他上,他可就有個官岳父了。

  幾番考慮後,錢大富同意娶徐宥菲進門。

  知道消息的當下,徐宥菲暈了過去,而後大哭大鬧,卻無讓父親和姨娘改變主意。

  於是六月底,徐宥菲在婚禮前夕離家出走。

  她不知道要去哪裡,只曉得自己不要嫁給錢大富那個又老又肥的蠢貨,她這樣年輕、這樣美貌,她值得更好的男人。

  她趁夜深跑出村子,進了城,順著新鋪設的南北大道一路南行,聽說一直走下去可以走到京城,那裡有王爺皇子,還有許多尊貴公子,她寧可當那些男人的玩物,也不願意當錢大富的妻子。

  她連趕了好幾個時辰的路,就怕停下腳步會被自家和錢家人給抓回去。

  午後太陽相當大,她被曬得口乾舌燥,汗如雨下,可她咬緊牙關,不停往前走,對於未來的追求,她無比堅定。

  一排車駕從身邊經過,塵土揚起,徐宥菲皺眉低咒,就在下一輛馬車經過時,她抬起臉,與另外一雙眼睛對上。

  那雙眼睛很圓、很亮,眼底帶著淡淡笑意,友善而溫暖,讓徐宥菲心底一暖,不自覺向對方微微一笑。

  那是個長相秀麗的女子,皮膚很白,眉毛很濃,帶著兩分英氣。

  她不像一般大家閨秀把車簾子壓得緊緊的,反而不顧丫鬟嬤嬤的阻止,趴在車窗上往外看。

  莞爾點頭,葉梓亮的視線往下滑,她看見徐宥菲腰際的玉佩,眼眸一閃,揚聲喊停。

  馬車停下,下一瞬,她掀起車簾子,跳下馬車,走到徐宥菲身邊,她眉開眼笑地問「姑娘,你這塊玉佩可不可以借我看看?」  

        徐宥菲低頭看了玉佩一眼,這塊玉其實是關雨涵過世那天從關宥慈身上掉下來的,接著她對葉梓亮一通打量,她的穿著雖然低調不張揚,但布料都是昂貴上品。

  徐宥菲的心思飛快轉動,雖然她捨不得這塊玉佩,但若是對方願意把她捎帶上,讓她能謀得出路,她倒不會捨不得。

  念頭轉過一圈,她取下玉佩遞給葉梓亮。

  葉梓亮接手,細細審視一番,臉上笑意不歇,果然是米奇!她有一個米妮,是候一鈞送給她的,圖案很可愛,活靈活現的小老鼠,他不在的時候,能夠安慰她的心情。

  她把玉佩遞還給徐宥菲,多看了她幾眼。

  徐宥菲皺起眉頭接過,難掩失望,她不要玉佩,看來是無法藉機攀上了,真可惜……

  就在徐宥菲歇下心思時,葉梓亮問道:「姑娘可否告知玉佩是誰送給姑娘的?」

  她說送?意思是她知道玉佩不是她的?她和那個賤人認識?不可能,在關雨涵過世之前,關宥慈從未離開濟州……

  見對方正專註的望著自己,等待答案,徐宥菲無暇細想,只好含糊回道:「是一位朋友。」

  葉梓亮眉梢一挑,侯一鈞說過這玉佩天下獨一份兒,他和弟弟一人一塊,從不離身,既然侯一燦會將玉佩相贈,意謂著……她眉彎眼笑,誰曉得一趟歸途,能遇上小叔子鍾情的女子。

  「不知姑娘要去哪裡?」

  徐宥菲回道:「京城。」

  「京城很遠,姑娘怎能單身上路?很危險的。」

  「我也不願,只是家中突生變故,別無他法。」

  「姑娘可是要去京城尋訪故友?」

  徐宥菲只能硬著頭皮點頭。

  「既是如此,我正要返京,要不要送姑娘一程?」

  徐宥菲頓時喜出望外,「謝謝姑娘,姑娘的大恩大德,日後宥菲定傾力相報。」

  葉梓亮一雙柳眉彎出喜意,「你叫宥菲?很好聽的名字,你叫我亮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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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17-7-6 08:02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7-6 08:00 AM 編輯

【第十章】 亮亮出現了

  風塵僕僕返回京城,剛進宮見過大老闆,侯一燦不急著回鎮國公府,而是先策馬往城郊去。

  爹和大哥下個月就可以回來了,祖父進宮向皇上求得賜婚,侯葉兩家將要成為親家。

  他知道葉將軍,是老爹的左右臂膀,聽說孔武有力、有謀有智,在戰場上立下不少軍功,返京後定能升個一、兩級,三品將軍的嫡女配大哥,挺不錯的婚事。

  侯一燦總覺得大哥是賀鈞棠投的胎,雖然長相不同、腦袋不同、職業想法統統不同,但是對他維護的心意都是相同的,明明嘴上說討厭,還是忍不住保護他,忍不住把好的全往他跟前送,相當矛盾的情結。

  他們這對雙生子和關宥慈、關宥善那對完全不一樣。

  想到很快就能見到關宥慈,他的笑容從眼角延伸到嘴角。

  他非常非常想她,還沒回到京城,就滿腦子想著要帶她去哪裡吃喝玩樂。

  藉口寫作需要豐富閱歷,凡是留在京城,他無論去到哪裡都帶上她,但其實他是喜歡她在身邊的感覺。

  她是女子,不會武功,身板又這般纖細,別說保護他,就是抓來當擋箭牌她都沒有資格,可是彷彿只要她在身旁,他的心就定了。

  不知道安溪送去的那兩箱東西她會不會喜歡?

  心飛揚起來,提著韁繩,他快步前往城門方向。

  一名女子從布莊走出來,她彎著眉同身邊的丫頭說笑,遠遠地迎面而來。

  侯一燦一眼掃過,只是不經意的一眼,他傻了。

  那是他的亮亮!

  他急扯韁繩,翻身下馬,俐落流暢的動作贏得路人一聲讚,他快步朝女子走去,一顆心咚咚咚跳個不停。

  葉梓亮與他對望,有些愣住了,不是說下個月才能返京?是因為她,他才加緊趕路嗎?

  念頭一起,她的臉上喜意更甚,她快步迎上前,可是看著他的眉飛色舞,他上挑的桃花眼,她知道自己認錯人了。

  真尷尬,他不是侯一鈞,而是侯一燦,葉梓亮停下腳步,臉微微泛紅。

  她的表情太明顯,明顯到候一燦確定她認得自己,他一陣狂喜,亮亮也穿越了?她的上輩子給了賀鈞棠,所以這輩子能夠與他相伴?

  三步距離,無數的想像在他腦中成形,喜悅在胸中喧囂,止不住的心臟狂跳,忍不住的幸福飛揚,這一刻他多想跪下來,對老天爺大喊一聲感激。

  他終於站到她面前,他細細看著她的眉眼鼻唇。

  沒錯,是亮亮的唇、亮亮的鼻子、亮亮很溫暖的眼睛,她是他的亮亮,獨一無二的小太陽。

  他是個痞子,也是個商人,他習慣靠嘴巴賺錢,男人一天平均說七千個字,但他可以無限延伸,可是這樣的他,在她面前居然激動得開不了口。

  葉梓亮看著他,忍不住想笑,果然是雙生兄弟,連發呆的表情都一模一樣,會不會往他們頭上砸一棍子,喊痛的表情也是一個模樣?

  終於,侯一燦壓下胸口的激昂,問道:「你認識我?」

  這是傻話,她已經表現得再明白不過,只是他挑不出更聰明的話來講。

  「是啊!」怎麼會不認識呢?未來的小叔子呀。

  葉梓亮想起留在家裡的徐宥菲,她和徐宥菲的關係不錯,徐宥菲既體貼又溫柔,對誰都和顏悅色,說不定再過不久,她會成為鎮國公府的二少奶奶,到時妯娌間的感情肯定很好。

  「你叫做亮亮?」他又問。

  她微皺眉,侯一鈞還真是不拘小節,女子的小名怎麼可以到處說,即使是他的親弟弟,幸好她在邊關長大,不似京城女子那般拘謹,她微微一笑,輕聲更正,「我叫葉梓亮。」

  侯一燦想跳起來,果然是亮亮,一樣的小名、一樣的大名、一樣的長相、一樣的溫暖,他的亮亮終於來到他面前了,他卻只會傻笑。

  他的傻樣兒讓葉梓亮鬆了眉眼,她無奈的搖搖頭,這對兄弟啊……

  「我有許多話想問你,不如我們找個地方坐坐?」他提議道。

  葉梓亮想起侯一鈞說過,他明明是哥哥,可是侯一燦老覺得他是個沒成算的傻子,把埋了黃金的莊子一個個往他手上塞,好像沒有他,自己這輩子就會會窮困潦倒似的。

  所以侯一燦是想確保她能不能善待他哥哥?能不能與他哥哥琴瑟和鳴、夫妻一心?想到這裡,她不由得羞赧一笑。

  「今日我有其它的事要辦,不如我們約後日辰時一刻,好嗎?」

  到時她把徐宥菲帶上,讓這對故人見上一面,看看自己的猜測有沒有錯。

  侯一燦雖然迫不及待,可是她人都已經在他面前了,也約了時間,她不會再跑掉了,於是他用力點頭,「你知道同文齋嗎?就在這條街上……」

  葉梓亮接下他的話,「我知道,很有名的書鋪子,我本就想找個時間過去逛逛,這下子剛好。」

  那也是侯一燦的產業?儘管侯一鈞不同意弟弟把心力擺在商事上,但提起把鋪子開滿大周朝的弟弟,也是忍不住滿臉驕傲。

  「嗯,那……」他撓撓頭髮,又傻了。

  「後日辰時一刻見。」她笑著朝他點點頭,與他錯身而過。

  侯一燦猛地轉身,一雙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她的背影,直到她上了馬車,直到馬車駛出他的視線,他開心的跳著大叫一聲。

  侯一燦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己的心情,他想狂叫,想去高空彈跳,他想坐上滑翔翼飛到天上,但礙於科技問題,後兩者不可行,他只能試著用狂叫來宣洩情緒。

  為了滿足這個慾望,最正確的做法是策馬到那片草原,對著山壁大肆吼叫,可是他沒這麼做,他繼續往關家莊子策馬狂奔。

  到了莊子大門前,他俐落下了馬,掄起拳頭叩著門板,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是愛的敲敲,可見得他有多雀躍、多歡喜。

  關宥慈剛剛送走殷盼盼,新劇本修改完畢,殷盼盼忙著回去排新戲,人還沒走回屋裡,敲門聲又把她引回門後。

  門被打開,俏生生的小臉從門後露出來,侯一燦咧嘴一笑,兩個月不見,她長大了一點,也漂亮了很多點,如果把她擺在同文齋當門面,男客的生意肯定會提升一百個百分點,但是他不肯讓她去造成騷動,比起讓她出去吸引目光,他更想獨自收藏。  

  可是他滿臉的興奮不是因為她的美麗,而是因為……

  不由分說,他一把抱起她高興地轉圈圈。

  關宥慈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到,只能緊緊抱住他的脖子,他轉得很用力,他的心跳很急,他的呼吸喘促,她甚至感受到他微微的顫慄。

  這是因為……想念?

  她沒有推開他,因為喜悅,更因為不捨,他越來越忙,她已經有整整兩個月沒有見著他了,所以每次見面她都分外珍惜。

  儘管明白他始終在尋找他的小太陽;儘管清楚兩人的家世註定讓他們無法走在同一條路上;儘管確定他們的關係到最後只會徒留一聲嘆息,她依然無法停止對他的喜歡,而且對他的思念一天比一天濃烈。

  關宥慈很困擾,她是個黑白分明、清清楚楚的個性,她不喜歡犯錯,不喜歡徒勞無功,唯獨對侯一燦,她無法堅持原則,只能一天混過一天,刻意忽略問題,裝假明天會更好。

  終於,侯一燦稍微冷靜下來了,他的腦袋又能正常運轉,他放下她,笑容可掏地道:「猜猜,我遇見誰了?」

  她搖搖頭,她從來不在他的交際圈裡面,他的生活五彩繽紛,他的生命中有太多的人,她怎麼知道他遇見了誰?

  「我遇見亮亮了!找了二十年的小太陽,終於讓我找到了!」他得意非凡、歡天喜地的大聲宣布。

  關宥慈的心瞬間停止跳動,笑容也跟著僵凝。

  命運安排他不喝孟婆湯,他安排自己不愛上其它女子,兩份無比的堅持,終於讓他等到再度重逢?他成功了,而她……

  她突然無法呼吸,突然變得窘迫,突然覺得自己被千絲萬縷的繩索緊緊捆綁,無論再怎麼掙扎都掙脫不出。

  她很痛、很怕、很慌,她的牙關在打顫,她覺得自己快要滅亡。

  不對啊,她很早就知道的呀,他只是喜歡她的信任與依賴,並不是喜歡她這個人,他只是在她身上尋找相似的熟悉感,並不代表她能夠取代亮亮。

  她都知道的,憑什麼慌?憑什麼害怕?他本來就不屬於她,她憑什麼擔心失去他?

  對,是因為她貪心了,因為她惡毒的希冀,因為不該存在的念頭,讓她誤以為日子可以這樣一直過下去。

  她怎麼就這麼傻,凡人怎麼鬥得過命運?

  關宥慈告訴自己要用力笑,恭喜他美夢成真是件再幸福不過的事情,但是好難啊,她說不出違心之論。

  她用力咬住下唇,用力回抱著他,她可惡地在他身上榨取最後一次的甜蜜能量,終於,她能夠開口了,「我就知道有志者事竟成,我就知道上天不會苛待爺這樣的好人,我就知道小太陽早晚會來到爺的身邊,爺……一定一定要開心。」

  她的違心之論甜了侯一燦的心,這會兒他才曉得,為什麼自己要一路快馬奔到她面前,因為他知道,她不會讓他失望。

  他再次抱住她,笑得滿臉桃花,再也捨不得把她從懷中推出去,他在她的耳邊說道:「這次,我會好好把握,再不會把她推開,我要把天地間最好的統統捧到她面前,我要替她解決生活中所有的不平順,像上輩子那樣,我要保護她,讓任何人都傷不了她。」

  他對小太陽的每一句承諾,都像把斧子,狠狠砍在關宥慈的胸口,她覺得她的心四分五裂了,痛得她幾乎無法呼吸,可是她不能哀傷,只能笑著點頭。

  侯一燦握住她的肩膀,將她推離自己,眼睛緊追著她的視線,問道:「你相信我會做得到嗎?」

  她笑得有些麻木,用力點頭,「會的,爺會做得到。」

  如今他的好有了真正該給予的對象,她不能再奢求了,可是她被他寵慣了,失去了他,她不知道自己還剩下什麼,只曉得自己會傷痕纍纍。

  「你相信我和亮亮會一起幸福的,對嗎?」突然間,他失去信心,有些急切的問道。

  真是荒謬,他竟然需要她的肯定,可是早說過的,只要有她在,他就會心定。

  「當然,延續兩世的愛情,怎麼會不幸福?」她平白撿來的幸福已經走入尾聲了。

  「我可以帶給她最淋漓盡致的快樂,可以讓她的人生從此不同,對不?」

  她沒有讓他失望,附和道:「對,爺能讓所有人都感覺快樂。」

  侯一燦的信心在她的鼓吹之下飛漲。「你準備準備,後天一早到同文齋,我約了亮亮,我想讓你們見見彼此。」

  關宥慈難掩詫異。

  「你當然要見她,你是我的義妹,日後姑嫂之間要培養感情,好好相處。」他興緻勃勃地道。

  原來她的角色是義妹,她明白了,若不想決裂,不想就此成為陌路,點頭是她唯一的選項,可是她的心真的好痛好痛,她暫時不想面對這件事,於是她試著轉移話題,「別站在門口說話,進去坐坐?」

  「不,我要去挑幾樣東西送給亮亮,前世我每到一個地方都會替她挑選各地特色的禮物……」侯一燦突然想起什麼,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上次我帶回來那套銀製嫁衣……」

  關宥慈明白他的意思。「我把它找出來,用盒子裝好,讓爺送給亮亮姑娘?」

  他用力拍拍她的肩膀,笑道:「宥慈,謝謝你!」

  「應該的。」為了他洋溢的快樂,應該的。

  侯一燦轉身離去,但跑了幾步又轉回來,他看著她的眼睛,認真問道:「你說,我是做了什麼好事才能找到亮亮?」

  「嗯,爺救國救民?濟弱扶傾?哦,我曉得,爺拯救了銀河系。」

  他哈哈大笑,天底下有這麼棒的學生嗎?懂的可以融會貫通,不懂的就背,把自己的痞樣學了個十成十。「說得好,往後爺得試著拯救太陽系,那麼下輩子我就能再遇到你。」丟下話,他翻身上馬,揚鞭,策馬離開。

  關宥慈靠在門板上,望著遠去的一人一騎,忍不住失笑,她在開心什麼?就因為爺說為了想再遇見她,企圖拯救太陽系?

  傻瓜!

  她轉身回屋,滿臉掩不住的失落哀愁,她伸出手指,試著在臉上壓出一朵笑容,可惜,僵硬得令人不忍卒睹。

  「小姐,這梅子腌得好極了,你試試味道。」雙玉端著瓷盤走到她面前。

  這是今年春天梅樹結的果實,在廚娘的帶領下,雇上附近農婦,三十幾個人花了大半個月才腌好二、三十甕的腌梅子以及五十甕的梅酒。

  小姐說,待梅酒釀成,得給爺送上幾甕,再幫爺做做人情,他們家小姐有什麼好東西都緊著爺。

  關宥慈捻起一顆梅子嚐味兒,細細咀嚼,她突然有股想哭的衝動。

  雙玉見她表情古怪,問道:「怎麼了,小姐?」

  「沒事,只是梅子又苦又澀,腌壞了。」揮揮手,關宥慈往屋裡走。

  雙玉捻起一顆試味兒,小姐怎麼搞的,明明甜得很?!

  關宥慈很難過,卻硬是憋著忍著。

  過去兩天,她的書一個字都沒寫,半本帳簿都沒看,她把自己關在屋裡,對著銅鏡,不斷說服自己。

  她必須明白自己的角色,必須確定她的幸運只是暫時盜來的快樂,她必須一再提醒自己,侯一燦不是她可以覬覦的男人。

  他曾經教過她,一件事,認真想一千遍,就會成真。

  那時她問道:「如果我想一千次我要當皇后娘娘,也會成真?」

  他曲指彈了她的額頭一下,沒好氣的道:「傻瓜才想當皇后娘娘。」

  「胡扯!天下女子,只要有身分、有姿色,誰不想要那個尊貴的位置?」

  他卻道:「後宮乍看是繁花似錦,實則是風口浪尖,後宮女子各個修鍊成精,你這種只想經營自己一畝三分地的女子,怎比得過她們的權謀算計?不想粉身碎骨的話,就別幻想那塊地兒。」

  她在他身上學到很多,學會放任想像力奔放,學會放縱性情,學會快樂,她真心感激他,真心把他的幸福做為第一考慮。

  關宥慈不斷地說服自己,終於在相約的那一天擺正心態,抱起裝著銀製嫁衣的禮盒,領著雪球坐上馬車。

  她把禮盒放在一旁,抱緊雪球,問道:「我會沒事的,對不?」

  雪球似是知曉她的難過,舔舔她的臉。

  她蹭蹭它的頭,自己回答「是的,我不會有事。」

  一個時辰後,馬車在同文齋停下。

  看見關宥慈進門,李想快步走近,低聲問道:「主子爺是怎麼了?」  

  侯一燦的事業越做越大,如今這間鋪子由李想負責,李念、李夢負責另外兩間分鋪,楊掌櫃已經很少過來。

  「哪裡不對嗎?」

  「我也不清楚,爺一大早就來了,逼著大家把鋪子裡裡外外打掃一遍,非要纖塵不染才行,還讓孫嬸去買了一堆菜,要孫嬸弄出十二道菜呢。」

  關宥慈苦笑,他這是想給小太陽最熱烈的歡迎吧!「爺呢?」

  「在後頭。」

  「我去看看。」

  她把禮盒交給李想,轉到後頭,雪球尾隨其後。

  一到樓前,雪球熟門熟路地進倉庫找孫叔,關宥慈則是走進廚房,看見侯一燦在裡頭指手劃腳,也不曉得是真懂還是不懂。

  他惹得孫嬸生氣,一手抓著鏟子,一手將他往外推,她滿臉無奈地道:「爺,您在這兒我沒辦法做事,饒了我吧!」孫嬸看見站在門口的關宥慈,如釋重負。「你來得恰恰好,快把爺帶出去,否則待會兒我拿刀就來不及了。」

  關宥慈失笑,拉起侯一燦往外走。

  他看著她,有些緊張急切地問道:「我看起來怎樣?這身衣服如何?」

  她將他上下打量一番,認真回道:「衣服搭配得很好,頭髮梳得很好,瑪瑙腰飾很襯這件長衫,不花俏卻讓人覺得很精神。」

  「我的臉呢?看起來怎樣?」

  「一如以往,豐神俊朗、風流倜儻,是女人都要被迷得亂七八糟。」

  侯一燦鬆了口氣。「那就好,我昨晚緊張得睡不著。」

  就算她是蠢蛋也明白了亮亮在他心中有多重要,那是任何人都無法取代的存在。

  李想匆匆走到後院,說道:「主子爺,有位葉姑娘想見你。」

  來了!侯一燦倒抽氣,拉起關宥慈的手急道:「再看一次,我有沒有哪裡不好?」

  「沒有,每個地方都很好,爺快去吧,別讓葉姑娘等太久。」

  「嗯,你隨我來。」

  可以拒絕嗎?當然不可以,她知道他有多在意今天的會面,她掛起一臉笑,聽話的跟在他身後。 關宥慈終於見到亮亮本人,侯一燦沒說錯,她的容貌並不令人驚艷,只算得上清秀,但那雙眼睛透出和善溫暖。

  看著他在亮亮面前手足無措的模樣,關宥慈心酸得厲害,因為明白他有多傻,就有多在乎、多重視。

  「你看,我帶了誰過來?」葉梓亮退到一旁,露出身後的徐宥菲。

  關宥慈猛地倒抽口氣,她怎麼會來京城?

  徐宥菲滿臉嬌羞,早在馬車出事、和侯一燦初遇時,她的一顆芳心已然交上,如今再見,是不是代表他們有緣?是啊,否則怎會迢迢千里在京城相遇?

  她激動上前,不管不顧地攥住侯一燦的衣袖,驀地紅了眼眶。

  侯一燦擔心亮亮誤會,甩開她的手,低聲道:「徐姑娘自重。」

  葉梓亮迎上前,拉起徐宥菲的手,柔聲道:「侯二少爺,徐姑娘是你的故人,對吧?」

  「有一面之緣。」他連忙澄清。

  一面之緣就相贈玉佩?葉梓亮不解,她指指徐宥菲腰間的玉佩,問道:「難道這不是侯二少爺的貼身之物?」

  侯一燦記得關宥慈發現米奇玉佩遺失後很是懊惱,一路從濟州悶到京城,原來是被這個女人撿走了。

  「玉佩是我贈給義妹的。」向亮亮解釋過後,他伸手向徐宥菲討要。「還請徐姑娘將玉佩還給我。」

  徐宥菲相當窘迫,臉色青白交錯,可是在他的注目下,她不敢不還。

  「義妹?」葉梓亮一臉疑惑,所以她弄錯人了?

  「對,宥慈過來,我跟你介紹……」侯一燦轉身,打算把玉佩還給關宥慈,卻發現她臉色蒼白,身體微顫。

  徐宥菲很清楚她不能失去葉梓亮的同情,往後她在京城的生活還得靠葉梓亮,於是她飛快上前,一把握住關宥慈的雙手,轉頭對葉梓亮說道:「亮亮,她叫宥慈,是我的姊姊,她把玉佩贈給了我,我說的故人就是姊姊。」

  又來了,就只會裝弱扮可憐這一招嗎?那麼多年過去,怎麼一點長進也沒有?關宥慈忍不住反胃作嘔,一把甩開她的手,怒道:「離我遠一點,我不認識你。」

  她太激動了,突兀的動作讓葉梓亮和侯一燦都嚇了一跳。

  徐宥菲接連後退兩步,小腿撞上椅子,摔倒在地,她哽咽地道:「姊,你不要生我的氣,好嗎?對不起……」

  「對不起?你說得還真輕省。」娘的命就只值這三個字?

  「我明白你怨恨爹和姨娘,可那是家裡揭不開鍋了,才會想把你嫁給錢大富,你離開之後,家裡的情況一日比一日凄慘,爹和姨娘也想把我嫁給錢大富啊,我和姊姊一樣怨恨,可……那終究是我們的生身父母,再怨再恨,也得原諒不是?姊,你彆氣了,好不好?」徐宥菲把所有的錯全推到父母身上一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好不可憐。

  關宥慈冷笑,她不同情徐宥菲,原來逼到最後,再疼愛的女兒也可以出賣,趙姨娘啊趙姨娘,你的心是什麼做的?「我終於相信,天底下確實有報應兩字。」

  聞言,葉梓亮皺起眉頭,父母之過,為什麼要牽扯到妹妹頭上,她也是受害者呀,她心有不忍,走上前扶起徐宥菲,柔聲勸道:「宥慈姑娘,你別把長輩的錯算到妹妹頭上,若當初她有能力阻止這樁婚姻,又怎會離家出走?身為長姊,應該疼惜妹妹,而非落井下石。」

  關宥慈與葉梓亮對望,她什麼都不知情,就敢跳出來主持公道,她真以為自己是太陽,可以照亮每個陰暗角落?她冷哼道:「奉勸葉姑娘一句,同情心得擺對地方,免得讓人當槍使,還以為自己很善良。」

  「宥慈!」侯一燦拉過她,對她搖頭。

  「我有說錯嗎?官府判案還得找證據呢,葉姑娘光聽一面之詞就妄下結論,會不會太武斷了?」

  「再怎樣她都是你的親妹妹。」他咬牙道。今天是他和亮亮第一次見面,他不想把場面弄得太難堪。

  「親妹妹?爺有沒有說錯?爺不是親耳聽見徐國儒說,我和善善並非他的孩子。」

  「他不過是為了避禍才會說出那樣的話,我確實不屑徐國儒的品性,但你妹妹有什麼錯?她不過是個柔弱女子,根本無法阻止長輩加諸在你們身上的事。」他是知道徐宥菲的性子不大好,不過他認為姑娘家大多都有些個小手段,但還不至於會做出什麼大壞事。

  「光憑一面之緣,爺就能確定她是個弱女子?這麼主觀啊,如果我說她才是那個落井下石的人呢?如果我說她心腸歹毒呢?如果我說她不是小白花而是罌粟花呢?如果我是爺,我就不會對自己不知道的事情發表評論。」

  徐宥菲見侯一燦為自己說話,馬上順勢哭著跪倒在關宥慈跟前,「姊,我錯了,當初我不該勸你為孝順妥協的,我真的錯了,我不應該那麼在乎名聲,可那是我們的爹,我能怎麼辦?姊姊,你原諒我好不好?我願意做牛做馬,彌補我的過錯。」

  關宥慈冷冷的睨著她,演技真真是出類拔萃,若不是她的長相不行,真該把她收進冰山美人的。

  見徐宥菲這般委曲求全,關宥慈仍是不動如山,侯一燦怒道:「不管你心中有再多的怨恨,血緣關係是斷不了的。」

  「我姓關,她姓徐,我們之間沒有一毛錢關係,若不是殺人會髒了我的手,我很樂意親手送她下地獄。」關宥慈說得決絕,她恨徐宥菲,但凡她有一點點能力,就會不顧一切討回公道,她越想越憤恨,提腳踢去。

  徐宥菲往後跌,後腦撞上桌腳,發出叩的很大一聲。

  葉梓亮嚇了一大跳,連忙彎身扶起徐宥菲,關心的問道:「宥菲,你有沒有受傷?」

  徐宥菲微弱地回道:「我沒事,你別擔心。」

  侯一燦不懂關宥慈這麼聰慧,怎麼偏偏在這件事情上頭會拎不清?「關宥慈,你夠了,越說越不像話!」

  「我不過說得難聽,爺就不捨了?爺曉不曉得,有人做得更難看呢!」關宥慈冷眼看著徐宥菲演戲。

  「姊……求求你原諒我,我真的知道錯了。」徐宥菲說完,暈了過去。

  侯一燦嘆氣,搖搖頭,清冷的目光望向關宥慈,低聲道:「你讓我很失望。」說完,他彎下腰抱起徐宥菲,對亮亮說道:「我們送她去看大夫。」  

        關宥慈站定在原地,咬緊牙關,她不允許淚水往下流,可是侯一燦最後的那句話不斷在她耳邊迴響。

  她從未讓他失望過,沒想到她不願意對殺母兇手低頭,他就對她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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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17-7-6 08:02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7-6 08:01 AM 編輯

【第十一章】 兄弟倆大打出手

  離開同文齋,關宥慈漫無目的地走著,雪球靜靜地跟在她身旁,它已經長得很高大,個頭都到她的腰了,一個纖弱少女和一條「大狗」,相當引人注目。

  可是關宥慈沒有心思理會旁人的目光,她很忙,忙著心疼,忙著想方才的事。

  是她的錯嗎?當然不是,徐宥菲是隻披著羊皮的狼,給娘下毒一事,她便是幕後主使者。

  可是侯一燦半句都不問,就認定是她的錯。

  她用力咬著下唇,直到嚐到淡淡的血腥味。
  她不平、不甘,她沒有錯,他怎麼能夠對她失望?

  委屈在胸臆間發酵,說不出口的痛在捶撞著她的心,她不想哭的,因為爺已經找到他的小太陽,她再無依仗,她必須堅強,可是淚水灼痛了她的眼,無論她如何拚命克制,也阻止不了淚水往下流淌。

  走了很久,也許兩個時辰,也許三個時辰,她不確定,確定的是腳很酸,心很累,確定的是憤怒、恐懼和委屈連手,在她腦海裡不斷增生。

  緩緩吐氣,關宥慈仰頭望天。

  接下來她要怎麼辦?應該離開的,對吧?侯一燦對她失望了啊,她在亮亮面前表現得不得體,她無法替他爭取好感,這樣的她,哪還好意思存在,所以她必須離開。 可是她要去哪裡?茫茫天涯,何處是歸依?

  雨在此刻落下,完全不給她留情面。

  關宥慈凄涼一笑,這算什麼?懲罰她心思狹隘?懲罰她不良善?懲罰她讓他失望?

  她好氣,憑什麼這麼努力的自己,到最後會是一場空?她咬牙切齒,握緊拳頭,狠狠地向天空揮去。「憑什麼!」

*             *             *

  侯一燦快氣死了,都是他的錯,他不該把關宥慈寵得無法無天,讓她連半點道理、半分情面都不講,更氣的是,她居然在亮亮面前這樣做,要是存了偏見,將來她們怎麼相處?

  關宥慈把他的計劃全打亂了,他的禮物來不及送出去,孫嬸的拿手好菜,亮亮半口都沒嚐到,他甚至連坐下來問亮亮是穿越還是重生的機會都沒有。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徐宥菲後腦撞了個腫包,大夫說傷到頭最麻煩,要她好好躺在床上休養幾天,他想送她們回去,亮亮面色不豫地拒絕了。

  亮亮雖然沒有多說什麼,可是臨走前卻對他說——「終究是姊妹,能有多大的仇恨?」

  是啊,能有多大的仇恨?血濃於水,徐國儒再無良,趙姨娘再卑劣,可那和徐宥菲有什麼關係?趙姨娘沒讓關宥慈嫁成錢大富,不也打算把親生女兒推進火坑,說到底,錯的是上一輩,徐宥菲不過是小丫頭,把帳算到她頭上,不厚道。

  他得好好說說關宥慈,不能讓親妹妹流落街頭,有再大的氣,她也必須為自己和關宥善的名聲著想。

  可如果她還是那麼倔強呢?唉,這丫頭,真令人頭痛。

  送走亮亮後,侯一燦回到同文齋,才曉得關宥慈早就離開了。

  李想擔憂地道:「宥慈一臉失魂落魄的,真讓人擔心。」

  侯一燦馬上用力捶了李想一拳。「知道擔心,怎麼沒追上去?」

  他氣急敗壞,關宥慈那張臉就是能惹事的,萬一碰到心思不正的紈褲怎麼辦?

  李想悶聲反駁,「我有啊,可我才交代夥計兩句,跑出門就看不見人了。」

  「不交代會死嗎?夥計會放火把鋪子燒了嗎?」侯一燦瞪他一眼,氣他不機靈,隨即他抓起馬鞭,二話不說出門尋人。

  這一找,整整三個時辰,關宥慈沒有回莊子,沒有到書院,他騎著馬,把京城大街小巷全找遍了,都沒見到人。

  他低聲咒罵,該死的臭丫頭,真把她寵壞了,一個不開心就鬧離家出走,這算什麼,沒想過他會擔心嗎?而且天色越來越黑,還下著雨,她當真想急死人嗎?

  他心急難當,策馬狂奔,突地,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靈感,他調轉馬頭,往那片芒草地而去。

  遠遠地,他聽見一聲狼號,接著他看見亭子裡蜷縮的身影,笨丫頭……

  關宥慈的衣服都濕透了,渾身發冷,可是她不知道朝哪個方向才能找到家。

  她緊抱著雪球,它的身子很溫暖,它舔著她的臉,給予她安慰,天地間,只剩下雪球還肯站在她這邊了。

  「你覺得我沒錯,對不對?對敵人善良就是對自己狠,我發過誓的,我要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她們怎麼害死我娘,我就要用同樣的方法害死她們,你知道的,我一向說話算話。

  「爺偏心,他不問是非黑白就定罪,他眼裡只看得見亮亮,他愛她,只要她怎麼想,他便會和她同聲同氣……正主出現,替身退位,這種事理所當然,我都知道的,為什麼還是控制不住心痛?雪球,你可不可以告訴我?」

  侯一燦告訴過她,女人和男人不一樣,男人心情不好,最好給他一個山洞,隱居幾天,情緒自會慢慢沉澱,但女人需要說話,把委屈的事講過一遍又一遍,女人的大腦組織讓女人必須借著語言平復心情。

  可是她已經講過那麼多次,為什麼還是一樣難受,心還是一樣的疼?是她的腦子壞掉了嗎?

  關宥慈蹭了蹭雪球的毛,它越長越大,毛不再溫暖柔軟,有些硬,刺刺的。

  侯一燦說過很多次,該送雪球回山林,可她不願意放手,她知道委屈了雪球,她知道雪球應該回到同類身邊,可她就是捨不得。

  他勸不動她,罵了句固執,然後在莊子裡放養兔子雞鴨,不許下人喂雪球吃東西,他說雪球必須學會獵食,將來回到山林才不會餓死。

  大家都喜歡雪球,都替雪球著想,但他是對的,是她錯,可最後他還是遷就她。

  他總是遷就她,總是替她收拾錯誤,總是讓她覺得天塌下來,自己也不會被壓到,因為他有一雙力拔山河的強健手臂。

  可那是以前,現在亮亮出現了,他何必再遷就她?

  雨越下越大,關宥慈又冷、又餓、又累,趴在雪球身上睡著了。

  雪球像個盡職的武士,靜靜地守著她,一雙銳利的眼眸盯著遠處,直到看到一人一馬從彼端跑來,它才仰天長嘯。

  侯一燦氣得說不出話來,關宥慈全身濕透,頭髮黏在臉上,手冷得像冰,他一把將她從雪球身上抱起來,卻感覺到她的身子異常熱燙。

  他不知道該對誰發飆,只能恨恨地朝她罵一句,「笨蛋!」

  關宥慈迷迷糊糊的張開眼睛,看見是他,她皺起眉頭,直覺說道:「我不道歉。」

  做錯事還不道歉,理直氣壯成這樣?他真是把她給寵得是非不分了,很好,他侯一燦在此發誓,他一定要改、要更正,絕不容忍她繼續這樣。

  「我沒錯。」她又補了一句。

  這話她說得出口?他真想把她翻過來狠狠打屁股。

  關宥慈又開口了,「徐宥菲不是我妹妹,有一天,我一定要親手殺了她。」

  很厲害嘛,現在連殺人都敢想了,無法無天到這等程度!他咬牙切齒朝她大吼,「閉嘴!」

  這一吼,讓她恢復了幾分神智,爺來了?爺沒有不管她?那她可不可以……再任性一點點?

  她試探地開口,「說到做到,我會讓她死無葬身之地。」

  侯一燦覺得自己想要揍人的慾望越來越旺盛,他必須不斷告訴自己,她燒昏頭了,她腦袋不清醒,不要理會她說什麼。他脫下斗篷,將她小小的身子密密實實地裹好,再抱起她,翻身上馬,接著他對雪球說道:「走,我們回去。」

  關宥慈縮在他的懷中,她知道自己很差勁,但她開心極了,因為他沒有丟下她,沒有對她發脾氣,他對她的縱容一如過往,即使亮亮橫在他們中間,即使徐宥菲挑撥離間……

  安心了,閉上眼睛,她沉沉睡去。

  侯一燦去書院問關宥慈的下落後,關宥默和關宥善哪還坐得住,馬上向師父請了假,兩個人大街小巷到處跑,在京城裡外找了好幾圈,卻都沒找著人,兩人想著也許關宥慈已經回到莊子了,便又趕了回來,可是莊子裡也沒見著她的人。 

        現在看見侯一燦帶著關宥慈回來了,兩人這才鬆了口氣。

  關宥默想抱過關宥慈,侯一燦不讓,一面往屋裡走,一面命令道:「雙碧,燒熱水給你家小姐泡澡,雙玉,讓劉叔進城請大夫,再熬點米粥,小姐醒了就讓她喝一點,記得喂雪球, 它也累了。」話落的同時,他也把人放在床上,轉過身,看見跟進屋的關宥善,他拍拍他的肩膀道:「沒事了,別擔心。」

  丟下話,他回到自己的房間,對,他在莊子裡有自己的房間,誰讓他待在這裡的時間比關宥默和關宥善都多。

  命人送來熱水,洗澡、換好衣服後,再把今天該做的事理一理,侯一燦這才走進大廳。

  桌子上,劉嬸已經擺好菜,他坐在桌前,拿起筷子,問道:「宥慈醒了沒?」

  關宥善回道:「清醒過一會兒,喝過小米粥又睡著了,不過大夫還沒到。」

  「都餓了吧?快吃點東西,早點回書院。」

  關宥默再也忍不住了,大掌往桌面用力拍去,怒道:「這是我們家,想什麼時候離開,不需要你來指揮。」

  對,他吃醋了,憑什麼在這裡侯一燦比他們更自在?憑什麼他和關宥慈更親密?憑什麼是他找到關宥慈,而不是自己?

  侯一燦放下碗筷,認真回道:「宥慈很重視你們的課業,如果她醒來後,知道自己的任性耽誤了你們學習,她一定會過意不去,你們想要她難受嗎?」

  關宥默訕訕地道:「宥慈從來不任性。」

  「是嗎?那你知不知道她今天做了什麼?」侯一燦的表情從沒有這樣凝重過。

  「她能做什麼?冒犯侯公子嗎?」關宥默的語氣不自覺帶了點嘲諷。

  侯一燦不與他置氣,平靜地把今天發生的事告訴兩人,只是沒提到亮亮。

  關宥善震驚又氣憤,「徐國儒也來了嗎?看見姊姊,徐家人會不會猜出當時的事只是一場戲?」

  侯一燦拍拍他的手背,要他稍安勿躁。「不管是不是演戲,休書是徐國儒親手寫的,而且你們改過戶帖,已經不是徐家人,再也不必受徐國儒控制。徐宥菲是逃親來到京城,錢大富娶不到宥慈,把腦筋動到她身上,現在她孤身一人,借住葉府。」

  「哼,她也有今天!」關宥默冷哼一聲。

  侯一燦不理會他,對關宥善道:「不管徐國儒有多混帳,徐宥菲終究是你們的異母妹妹,父過不該累及子女,她現在孤苦伶仃,你們是不是該把她接到莊子裡?讓她住在別人家裡,不是回事兒。」

  他的提議馬上引來兩人的嚴聲否決,「不可以!」

  侯一燦皺起眉頭,宥慈任性已經夠了,現在他們兩個也要來湊熱鬧,這算什麼?

  他試著好言相勸,「善善,你要想清楚,既然要出仕,名聲相對重要,若對同胞妹妹的困境視而不見,日後被有心人士拿出來挑刺,御史的筆堪比刀,能輕易把你辛辛苦苦謀到的前程一筆勾消。」

  關宥善搖頭,鄭重回道:「那天徐國儒說的並非妄言,我和姊姊確實不是他的親生兒女。」

  侯一燦難掩訝異,他還以為徐國儒品格低劣,大難來臨捨妻舍子,原來還有這一番過往。

  關宥善避開外祖父的身分,只說了母親落難進徐府大門的過程,以及多年來徐府眾人仰仗母親生活,卻苛待他們母子三人的事實。

  關宥默冷笑道:「侯公子以為徐宥菲是善茬嗎?當年若非我發現得早,那碗絕育湯早就被宥慈喝了。」

  侯一燦說不出話了,沒想到真相竟是這樣,難怪關宥慈對徐宥菲的恨意這麼深,她心裡還有多少事是他不知道的?

  在這種情況下,他不可能要求他們三人接納徐宥菲,可是亮亮對徐宥菲頗有好感……算了,把徐宥菲接回鎮國公府好了,府裡不差一張嘴吃飯,諒她不敢在鎮國公府興風作浪,要不把她送回濟州也行,總之,別讓亮亮對關宥慈產生偏見最重要。

  隔天一大早,關宥默和關宥善進屋,對關宥慈叮囑好些話後便回到書院上課。

  侯一燦沒有離開,但他沒給她好臉色,這與徐宥菲和亮亮無關,而是因為她的任性。做人可以這樣嗎?心情不好就離家出走,有沒有想過親人會擔心?

  關宥慈看著他在房間走來走去卻一言不發,曉得他關心自己,也曉得自己有錯。在他第二次端藥碗進屋時,她輕聲喚道:「爺。」

  侯一燦還是不理她,這次絕對要讓她學到足夠的教訓!他轉身從架子上挑了本書,往椅子上一坐,看也不看她一眼。

  她有些尷尬,他們不曾爭吵過,她不曉得怎麼應付這種情形,她低低地又道:「爺,對不住,讓你擔心了。」

  侯一燦用力哼一聲,頭揚得高高的。

  「我知道讓你在亮亮姑娘面前失了面子,是我不對,可是對徐宥菲……我控制不住,也許爺覺得她是弱女子,可我心知肚明她不是,不管爺怎麼生氣,我都不會認她為妹妹。」

  他越聽越火大,她不是依賴他、信任他嗎?連關宥善都可以告訴他他們姊弟倆的真實身分,她就連半句都不肯提,她在怕什麼?他會害她嗎?

  關宥慈不知道他真正是在氣什麼,吶吶地又道:「下次見到亮亮姑娘,我會好言好語向她致歉,昨天我不該讓她難堪。」

  侯一燦反問道:「你知道她住在哪裡嗎?」

  她猛然一驚,是她害他和亮亮姑娘斷了音訊,難怪他會發火,她無法改變現況,就算說一百次對不起,他也不一定會原諒她,畢竟他期待這次的重逢已經很久了,這該怎麼辦才好?

  「爺,讓岳鋒叔幫著找人,行不行?」

  「哼!」

  「要不,我去貼公告?」

  「哼!」懸賞通緝犯啊?她是嫌亮亮不夠氣惱嗎?

  「等我病好,我大街小巷一家家登門找?」

  「哼!」最白痴的做法,虧她也想得到。

  關宥慈看著他的表情,看來他這是想和她僵著了,她下了床,輕手輕腳地走到架子旁,挑了幾本書,捧到床上。

  看著她偷偷摸摸的動作,侯一燦心頭更惱,怎麼,她這是打算長期抗戰?

  但她想的和他不同,她一面翻書,一面偷看他,接著她輕聲念了書上的一句話,「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他看著書,連頭也不轉,冷冷地道:「連小節都顧不了的人,憑什麼談大事。」

  他這算是回應嗎?關宥慈心一喜,乾脆不看書了,隨口背上兩句,「君為臣綱,父為子綱。」

  侯一燦馬上接道:「若君不君、父不父,以君父為綱,國危矣,家滅矣。」

  「以仁治國為正道。」

  「仁能治國,不能強國,以錢治國,以軍治國,比起那些口號更現實。」他翻了個白眼,啪的一聲闔上書。

  「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關宥慈自眨,只為求得他一張笑臉。

  果然,侯一燦「噗」的一聲笑了,怒氣在瞬間消滅,他沒好氣地瞪她一眼。「狡猾!」

  「什麼樣的主子養出什麼樣的奴才,狐狸窩裡哪長得出小白兔。」

  他搖搖頭,把一個大家閨秀養成了痞子,這就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見他笑開,她終於能夠鬆口氣,「爺,亮亮姑娘的行蹤怎麼辦?」

  侯一燦橫她一眼,要不是她家的爺,身邊旁的不多,隱衛一堆,要不是她家的爺,手下有一堆能人,看她怎麼把捅出來的婁子給擺平。

  嘆口氣,他坐到床邊,望著她認真地道:「往後說話做事別那樣衝動,心裡想的,不一定非要表現出來,聰明人做事,得懂得藏著掖著,才不會讓自己吃虧。凡事慢慢瞧、慢慢等,待有十足把握再出手,千萬別把話說白了,讓人心生防備。不是同你說過二桃殺三士的故事嗎?寧以善名殺生,不以惡相除人,明不明白?」

  他在教她?所以他不再替徐宥菲說話,而是站在自己這一邊了?

  關宥慈笑逐顏開,點點頭回道:「明白。」

  一場風波,就此揭過。

*             *             *

  侯一燦看著手中的秘信,連環炮在胸口不斷炸開。

  怎麼會是這樣?葉梓亮竟然是葉大將軍的嫡女,大哥訂親的對象?難怪亮亮知道他是誰,她才不是帶著前世的記憶,她是透過大哥認出自己的,他真是個大白痴!就算她是穿越人,這輩子的侯一燦和上輩子長得不一樣,她怎麼認得出他?  

  他怎麼可以蠢得這麼徹底?握在手中的筆桿被他捏斷,他滿腔的不滿與怨慰。

  太不公平了!前世,他已經把亮亮讓給賀鈞棠,成全了他們的幸福,這輩子總該輪到他,為什麼還是這樣的結果?

  不可以!他已經等了亮亮兩輩子,他不想再錯過她。

  這年代流行盲婚啞嫁,也許亮亮和大哥只見過幾次面,沒有那麼熟稔,如果他要求大哥退讓,看在兄弟情分上,也許……

  幾個也許,鼓吹了侯一燦荒謬的念頭,他把信紙往懷中一塞,揚聲大喊,「安溪,軍隊走到哪裡了?」

  快馬奔馳,日夜不歇,第二天清晨,侯一燦來到大哥跟前,他二話不說,雙膝跪地,「求大哥成全。」

  他狼狽的模樣讓侯一鈞不解,走到哪裡都要乾乾淨淨、整整齊齊,非把自己弄得像紈褲子弟的弟弟,怎麼會搞成這樣?

  侯一鈞上前想拉起他,他卻打死不肯起來,「大哥不答應我,我就不起來。」

  「那你也得說清楚要我答應什麼?」

  「把葉梓亮讓給我,我喜歡她,我想娶她!」侯一燦說得斬釘截鐵。

  聞言,侯一鈞一臉鐵青,亮亮才回京不久,怎麼就和阿燦有了牽扯,難道亮亮變心了?

  「是她說她想嫁給你?」侯一鈞凝聲問,心像被泡進雪水中,冷得他猛打寒頗。

  「沒有,但我想娶她。」

  弟弟的回答讓侯一鈞鬆了口氣,「你瘋了嗎?竟然敢覬覦未來嫂子。」

  「她還沒有嫁給大哥,就不算嫂子。」侯一燦知道自己的要求很過分,但他不肯退讓。

  侯一鈞好氣又好笑,弟弟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不著調?他一把揪起弟弟的衣領,佯怒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我知道,我喜歡葉梓亮,我想要娶她,只要大哥肯把亮亮讓給我,我會一輩子感激大哥。」侯一燦說得像在發誓似的。

  他認真的模樣讓侯一鈞忍不住皺起眉頭。「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兩家共結秦晉之好,憑什麼你一句話,大家就要讓著你?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不懂事?」

  「不管新郎是我或大哥,都是侯葉兩家結親,我們兄弟長相一樣,悄悄交換,不會有人知道。」

  這下子侯一鈞是真的生氣了。「你以為葉家不會介意臨陣換新郎?你以為葉家要的只是侯家少爺,而不是侯家世子爺?還是你以為生米煮成熟飯,葉家只能摸摸鼻子認了?」

  「如果大哥同意,葉家的事我自會處理。」侯一燦發誓他會用最大的誠意感動亮亮,讓她知道,這世間再不會有人比他更愛她。

  「拎不清,我不和你說。」丟下話,侯一鈞轉身往帳外走。

  侯一燦一把拉住大哥,哀求道:「大哥,婚姻是一輩子的事,你應該娶心儀女子,而不是聽從長輩之命,為條件而成親。」

  「你怎麼知道我是聽從長輩之命,而不是因為心悅葉姑娘?」

  「不會的,大哥怎麼會……」

  「就是會!我和亮亮認識兩年了,相知相惜,承諾一生,非君不嫁、非卿不娶,聽明白了嗎?我們心心相印,沒有讓不讓的問題,你不要一廂情願……」

  侯一燦突地大喊,「你胡說!不可能……你騙我!」

  「我為何要騙你?」

  「哥,亮亮對我很重要。」

  「難道她對我就不重要?」

  「哥,求求你,我這輩子沒求過你任何事……」侯一燦緊抓住大哥的手不放。

  侯一鈞不耐煩再跟弟弟瞎耗,抬手一揮,他知道弟弟從不和人動手,肯定會退開,可是這一次他錯了,他看到弟弟的拳頭揍了過來,他心頭一驚,這小子是玩真的,他往後飛掠,沒想到弟弟不停手,飛身撲上來。

  就這樣,兩兄弟打了起來,他們打得驚天動地,直到鎮國公衝進營帳把兩人架開。

  侯一燦的武功不及大哥,一張臉腫得像豬頭,侯一鈞則是臉色極為難看。

  一問清楚打架原因,鎮國公氣得大罵兩人孽子,命人把大兒子關押起來,把小兒子強壓到刑凳上,狠打五十大板。

  安溪在旁,聽到五十大板,一顆心全涼了,老爺這是想把二少爺給打死嗎?二少爺不過是腦子混沌,多年不開的春花突然冒出一大片,頂多鏟了就是,有必要鬧出人命嗎?

  一時間,他左右為難,不確定是該返回京城搬救兵好,還是留下來求老爺饒命。

  眼看著板子結結實實地打在二少爺背上,他也跟著肉疼,只能不斷朝老爺猛磕頭求饒,磕得額頭破皮紅腫,一雙眼睛哭得又紅又腫。「老爺饒命,二少爺一時胡塗,敲打敲打就行了,別動真格的……老爺看在二少爺身子弱的分上,意思意思就好……皇上讓二少爺進宮呢,要是打壞了,皇上那兒難交代……夫人身子不好,要是知道這事兒,肯定會受不了……」

  安溪把老夫人、老國公、皇上等所有人全拉出來說,實話謊話全講了,也說不動老爺抽兩下眉毛。

  勸不動老的,只好勸小的,他跪在二少爺身邊,哀求道:「爺,您說說話啊,說您以後不敢了,說您知道錯了……」

  侯一燦不認錯,他蹦著臉,打死認定這輩子亮亮就該是他的,他咬緊牙關,他寧可肉痛,也不願意心痛,他半聲不吭,硬是扛下五十軍棍。

  別說五十軍棍,就是二十棍都能打得人魂歸離恨天,數著數,安溪覺得自己的心都快被打爛了。

  終於,軍棍停下,行刑的軍官站到一旁。

  侯一燦被打得皮開肉綻,衣衫染滿鮮血,安溪想去扶,他卻硬著氣把人推開。

  鎮國公一雙銅鈴大眼死死盯住二兒子,怒氣滔天地問「知不知錯?」

  安溪想著,這會兒就算是傻子也懂得低頭,沒想到他家二少爺硬氣,竟然咬牙回道——「喜歡一個人,不是錯。」

  老天爺啊,這是什麼答案,棍子、刑凳還在,要是老爺氣得血往腦門兒一衝,再打五十大板,二少爺還要不要活?

  二少爺能不能活不知道,但他絕對是死定了,他守在二少爺身邊,還讓人受了傷,下一個五十板,老國公爺肯定會教他嘗嘗。

  也不知道二少爺的腦袋是打蠢了還是被刺激得蠢了,這時候應該裝孫子而不是裝英雄啊,在丟下那句讓人臉紅心跳的話之後,二少爺竟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出軍營,翻身上馬。

  不疼嗎?二少爺活了二十年,除出生那天之外,從沒沾過血,這會兒渾身是血,他光看著就痛。

  侯一燦痛不痛?當然痛,身子痛,心更痛,為什麼老天爺可以不公平到這種程度?上輩子他先認識亮亮,卻不得不拱手相讓,這輩子可以不讓了,卻又讓他晚到? 他是得罪月老還是毀了姻緣簿?穿越後,他一心一意在這個時空尋找他的亮亮,為什麼才燃起希望,立刻就被失望砸到?

  他強撐著,不知道自己可以走到什麼時候,但他就是不願意示弱。

  坐在馬背上,馬蹄往前邁一步便會撕扯到傷口,讓侯一燦痛得撕心裂肺,可是他緊咬著牙,逼自己漠視,他知道自己很無聊,就算倔強得過父親,也倔強不過天命,但他就是不甘心。

  馬蹄往前,一步緊接著一步,他任由疼痛侵蝕。聽說痛到極致,腦內啡就會跳出來作用,不知道是真是假?

  安溪忍不住了,策馬上前問道:「爺,你要去哪裡?」

  侯一燦也不知道要去哪裡,他只是想找一個可以止痛的地方,一個可以為他止痛的人……

  意識越來越模糊,眼前出現重影,不知道是不是腦內啡開始有所反應,他的腦海裡浮現一張像小老頭似的冷臉,他不由自主地揚起笑。

  見狀,安溪心驚膽顫,心想著完了,爺痛得發瘋了!「爺……」

  侯一燦沒聽見他的呼喊,虛弱地喊道:「宥慈……」隨即他身子一軟,跌落馬下。

  「爺!」安溪嚇得魂不附體,跳下馬背,抱起爺,丟了自己的爛馬,騎上爺的霹靂神駒,一路狂奔,把人送到關家莊子。

  關宥慈看見昏迷的侯一燦時,整個人都嚇呆了,安溪沒理會她的驚惶,抱著自家主子爺,直接奔他的臥房。

  她一面追,一面焦急的問道:「爺這是怎麼了?」

  安溪哽咽地回道:「爺被打得快死了。」  

        關宥慈不懂,誰敢打他?他可是鎮國公府的二少爺,況且他自己也說過——「在這京城裡,我就是那等倒行逆施、橫著走也沒有人敢撞上的天字第一號大紈褲。」

  既然如此,是誰這麼大膽?

  但這會兒不是追究的時候,她跟在安溪屁股後面,一面吩咐道:「雙玉,你去讓劉叔套車,進城請大夫,雙碧,你去燒水……」

  安溪讓主子爺趴到床上,轉頭說道:「別讓劉叔去,我騎馬更快,你好好照顧爺。」

  關宥慈點點頭,安溪離去後,她和雙玉幫侯一燦除去披風,才發現他後背有一大片血跡,根本無法躺平,俯臥也困難,因為他的一張臉腫得讓人認不清五官。

  她知道他從不打架的,他說過「血髒,沾了會生病的」。

  安溪抱怨過無數次,爺的功夫比他好,為什麼每次壞人出現,都要推他出去當打手。

  可是他說:「不打架,是我人生最高原則」,即使被嘲笑孬種,他也無所謂。

  既然如此,怎麼會破壞原則?他又是為了什麼人、什麼事壞了原則?

  關宥慈心急如焚,她把棉被迭上好幾層,和雙玉合力將他翻了個身,讓他側身躺著,他青紫交加的臉龐,讓她手足無措。

  她咬牙道:「雙玉,給我一把剪子。」

  剪開衣服,他的背是一片血肉模糊,是下狠手才能打成這樣,他是犯了什麼大事?

  她一面為他清理傷口,一面在心裡埋怨著那個下手狠毒的「惡人」。

  終於,安溪把大夫拎進來,大夫在馬背上震了老半天,形容狼狽,安溪不讓他休息,直接把人拉到床邊。

  一番診治,大夫為侯一燦敷好藥後,說道:「放心,公子的身體強健,只是皮外傷,壞不了根本,將養幾日,傷口結痂就沒事了,我開副清熱解毒的藥方,喝幾帖就行了。」

  大夫輕省的口氣讓安溪放下心,隨即他猛拍後腦一記,胡亂抹去擔心害怕的淚水,真是的,哭啥呢,老爺再狠,也不會把自個兒親生兒子往死裡打,要是把主子爺給打壞了,老國公爺的雷霆震怒誰禁得起?

  那些行刑的也不是沒眼色的傻蛋,國公爺的親生子吶,現在喊打喊殺,轉個頭又是父子情深,要真把人給打得落下殘疾,有句話叫做秋後算帳,無辜是你家的事情。

  關宥慈不放心地道:「還是麻煩大夫在這裡多待一會兒,等爺清醒後再離去,可不可以?」

  見大夫皺眉,她想也不想,遞出一張五十兩的銀票。

  不是她生活富裕,出手大方,她還要省銀子給哥哥和弟弟置房置產、娶媳婦兒,平日裡她摳得緊,一個錢能掰成好幾次用,實在是侯一燦那副模樣,直教她心慌。

  看見銀子,大夫鬆鬆眉毛,點頭應下。

  關宥慈又道:「雙玉,領大夫下去休息,給大夫做點吃的。」

  「是。」雙玉和大夫離開,雙碧把屋子裡的髒衣穢布清理乾淨,帶到後院去燒。

  關起門,關宥慈這才問向安溪,「到底發生什麼事,爺怎麼會弄成這樣?」

  安溪苦著一張臉,哀嘆三聲後才闡述悲痛經過。

  爺風流名聲在外,逛妓院、捧妓子,可是爺其實純真得和十六歲處子有得比。

  爺要保持一顆赤子之心,等待轟轟烈烈的愛情降臨,可左等右等,等得他都快不相信天底下有愛情這回事的時候,終於看中了一朵大黃花,爺純真的感情終於發了芽。

  但哪裡想得到,那朵大黃花不但長在隔壁鄰居家,而且那個隔壁鄰居還和爺有血緣關係,打從娘胎時期兩人就住在一起。爺的腦袋被驢踢了,名花有主,他還想求人家主子割愛名花。不遵大哥,覬覦長嫂,這事兒要是傳揚出去,國公府的臉要往哪裡擺?光是口水沫子都能將爺給活活淹死。

  在這種狀況下,只有兩種處理方法,一,鏟了小黃花;二,燒了爺心中的愛情小嫩芽。若小黃花是青樓女子或平頭百姓就算了,偏偏小黃花是功勞響噹噹的葉將軍唯一親閨女,怎麼鏟得?再說,那朵花早已在世子爺胸口養上好幾年,日夜澆灌,呵護備至的,怎麼能說放下就放下?於是乎……

  安溪再嘆一口氣,雖然他是主子爺的人,卻也覺得世子爺和國公爺沒做錯。

  在安溪的長吁短嘆中,關宥慈聽明白了,她道:「安溪哥先去休息吧,你額頭有傷,也讓大夫給你瞧瞧。」

  「嗯,爺醒了,喊我一聲。」

  「我知道。」

  送走了安溪,她挪了把椅子坐到床邊。

  她該暗自竊喜的,因為亮亮不會成為他的妻子,可是她高興不起來,兩輩子的守候與等待,換來這樣的結局,他怎能不傷心?他傷,她便痛。

  她很清楚他對亮亮有多執著,即使那份執著像針似的,時不時跳出來朝她亂刺一通,她很疼,但她選擇受著。她想,疼著疼著就習慣了,做人不能貪心太過,能留在他身邊,看著他的喜怒哀樂,總比見不著他來得好。是啊,她也覺得自己傻得厲害,感情這種事太殘酷,心不夠狠的人,萬萬不能陷得太深,偏偏尚未發覺時已然深陷,想拔出泥足,才發現自己已經與泥潭合而為一,再也無法脫離。

  所以他樂,她跟著笑,他怒,她悉心傾聽,他痛……除了陪伴,她沒有別的選擇。

  再看一眼他的臉,關宥慈低聲道:「爺會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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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17-7-6 08:02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7-6 08:01 AM 編輯

【第十二章】 爺在治療情傷

  侯一燦的底子果然很好,沒有發燒,沒有呻吟,幾副葯下去,很快就清醒。

  如果非要說穿越是一種對前世不足的彌補,那麼它沒有彌補他的感情,卻彌補了他的健康。

  這輩子的他,風再大都刮不倒,雨再狂都泡不爛,五十軍棍打下去無動於衷,而豬頭只在他臉上維持短短的十二個時辰,雖然青青紫紫依舊精彩萬分,至少五官已清晰可見。

  治療情傷最好的法子什麼?安溪不知道,因為感情這種破事兒,離他如天一般遠,關宥慈也不知道,因為她只會忍耐,慢慢等待自己習慣適應。

  不過侯一燦說過痛苦是比較級的,只要讓那人更痛苦,之前受的苦就會顯得微不足道。

  讓他最痛苦的是什麼?她不清楚,她以為只有他讓別人痛苦,從沒有他被為難。

  安溪想了老半天,靈機一動,「爺最痛恨朝政大事。」

  屋頂上的隱衛聽見了兩人的對話,悄悄地塞了一摞子密報到床邊,關宥慈不問根由,直接念給侯一燦聽。

  這是個傻法子,但不能否認,分散注意力確實是治療心痛的好法子。

  侯一燦趴在床上,床邊的凳子上擺著一杯養氣補血的桂園紅棗茶,那是他用來給她小日子裡補血用的,他失血過多,她認為也該補補。

  「皇后娘娘讓紫衣姑娘進宮,一曲琵琶勾動帝心,皇上在慈安宮歇了三天,第四天,被禁足的大皇子出現在御書房,與朝臣共議大事。」

  至於皇上是睡在皇后娘娘身上,還是紫衣姑娘身上,那就不得而知了。

  關宥慈就像個小老頭,她老是板著臉,她的快樂很偶爾,通常她的笑只會出現在侯一燦快樂的時候,可是她笑了。

  清脆的笑聲,讓瞇著眼的侯一燦把眼睛睜大。

  她俏皮地朝他眨眨眼道:「這曲琵琶,忒值。」

  他沒吱聲,他何嘗不知道她這是在想法子轉移他的注意力,但是哪有這麼容易,亮亮是他等待多年的小太陽,即便他想掠奪她的感情,卻無法不顧慮她的心意。

  如果她也愛大哥呢?如果她真的非君不嫁呢?他再邪惡、再無賴,都無法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亮亮的痛苦上。

  第一回合失敗,關宥慈再接再厲,繼續往下念,「吳御史上呈奏摺,狀告工部尚書吳起輝,縱子為禍,霸佔人妻。此事吳起輝按得密密實實,京城無人知曉,之所以外傳,是被強佔的人妻不簡單,搞得兒子媳婦鬩牆,媳婦一怒,回娘家告狀,而吳御史恰恰是媳婦的青梅竹馬。」

  侯一燦冷冷一笑。

  見主子爺有反應,安溪立即接話,「青梅竹馬?騙誰啊,吳御史是二皇子的人馬,吳起輝是大皇子的人,狗咬狗罷了。」

  關宥慈點頭,淡淡一笑,「這個人妻,佔得真冤。」  

  侯一燦挑眉,可不是嗎,這個人妻被占,沒有哭死哭活,來個上吊以保貞潔,還把嫡妻給氣回娘家哭訴,未免太能耐、太傳奇了。

  不過他也挺佩服她的學習能力,才跟在身邊不到兩年,就嗅得出狐狸味兒,是她天生資質優秀,還是他教導有方?

  「太傅陳明書為子陳淵禾求官,陳淵禾平庸懶惰,皇上怒斥,陳夫人心不死,求到皇后娘娘跟前,陳夫人在慈安宮待了兩個時辰。半月後,陳淵禾投湖,救回失足落水的華月公主,娘娘有意賜婚,皇上卻斥令痛責陳淵禾三十大板,才十幾板子下去,人就沒了,陳明書氣病了,病情日漸沉重。」

  就算華月公主是小小的才人所生,人長得普通,性子也沒特別好,可好歹是公主,皇上豈能容他人算計?偷雞不著蝕把米,這會兒大皇子那邊又少了一枚棋。

  「當不了陽間英雄,只能到陰間救苦救難嘍。」關宥慈調侃道。

  「痞!」侯一燦批評道。

  她明明不是搞笑諧星,還要一本正經地惹笑自己,當他笑點真這麼低?

  她學著他的口氣,痞笑道:「近墨者黑。」誰讓她的爺是痞王。

  他瞪她一眼,說道:「下去,我累了。」

  安溪倒是聽話,乖乖地退了出去。

  關宥慈才不理會,她得守著他呢!她微微一笑,問道:「爺要繼續點茶嗎?」

  「不要。」

  「爺要用膳嗎?」

  「不要。」

  「爺要曬曬太陽嗎?」

  「不要。」

  「爺要……」

  「要你閉嘴!」侯一燦生氣了,他知道自己很幼稚,這是在遷怒,但他控制不了。

  關宥慈沒與他計較,瞥了他一眼,嘆口氣,自顧自地道:「這世間人人皆求事事如意,可是在賭桌上贏得千百兩,誰能保證步出賭坊不會遭遇強盜,爺,順心這種事,難啊!」

  「所以呢?」

  放手吧……只是這話怎麼能由她來說?因此話到了嘴邊,她轉了個彎,「所以要當鎮國公的兒子,坐享榮華之餘,也得挨得起打。」

  「你以為爺是為挨打生氣?」侯一燦不相信安溪沒透露實情,這丫頭在裝傻。

  她笑咪咪地回道:「如果爺挨打了還歡天喜地、手舞足蹈,這會兒就不能只請一個大夫,而要廣徵天下神醫了。」

  侯一燦瞪她一眼。「你明知道我為何忿忿不平。」

  關宥慈垂眸,這話沒法接。

  「我不滿意老天對我不公平!」他又道。

  她咬唇,想過半晌,才慢慢開口,「老天爺對於公平,自有祂的規則,也許爺現在怨恨的,若干年後想起,會分析出一句幸運。」

        「尋尋覓覓的女子,卻要成為嫂子,我會為這種事感到幸運?」

  「也許爺的一生得不到太陽,卻能求得月亮。」

  「我就是要太陽,怎麼辦?」

  關宥慈猶豫了,是要說逆耳忠言,還是要順心遂意,說說他喜歡聽的話?想了想,她道:「爺說過,若是夫妻心心相印,即便前路難行,也樂得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反之,即便一路繁華似錦,也是兩敗倶傷。」

  他教過她的,成親的重點不是條件,而是長情。

  侯一燦怒了,手一揚,杯子往地上砸去,碎瓷噴濺,滿地狼籍。

  關宥慈不再言語,她明知道他傷了心,她又補上一刀,怨不得他生氣。

  「你怎麼知道我和亮亮不能心心相印?如果讓我早點遇見她,現在就不會是這副光景,我不平,為什麼我次次都要當輸家?!」

  她沉默,低下身,撿起碎瓷片。

  她不回答,讓侯一燦更火大。「說話啊!你不是口齒伶俐嗎?你不是很會拿我的話堵我的嘴嗎?」

  關宥慈咽下委屈,回道:「爺說過,世間最遠的距離,不是我在你身邊,你卻不知道我愛你,也不是站在丈母娘面前,卻只能叫她阿姨,而是我愛你的心,被你棄若敝屣,我對你的情,讓你厭棄,我口口聲聲說愛你,你卻當成虛言妄語,只因為,我根本不在你心底。」

  所以她和他之間,存在著世間最遙遠的距離,明知道不能高攀,只能仰望,她仍然珍惜。

  「既然不在她心底,既然遙不可及,既然如果永遠只是如果,爺永遠不可能提早遇見她,試問爺,你真要當那個為愛情插兄弟兩刀的人?」

  她問得他答不出話來。

  舔舔唇,關宥慈鼓起勇氣道:「爺教過我,前腳走,後腳放,昨天事就讓它過去,把心神專注於今天該做的事情上。爺還教過我,不爭才能看清事實,爭了就亂,亂了就錯,錯了就容易失敗,普天之下並沒有真正的贏家。我不是口齒伶例,也不是想用爺的話堵爺的嘴,只是……我所知、所學、所懂,都是爺教會我的。」說完,她走出屋子,站在門外,背靠著門扇,苦苦一笑。

  畫虎畫皮難畫骨,任她學得再用力,她就是她,天生的冰人、天生的小老頭,說不出詼諧的話,當不來予以溫暖的太陽。

  拿了掃帚,進屋子把撿不起的碎瓷掃乾淨,她重新坐回床邊,假裝沒看見他的怒氣,低頭,細細為他縫製新衣。

*             *             *

  鎮國公領軍回京,交回兵符後,皇帝封他為一品大將軍,入兵部主事;侯一鈞為從二品將軍,掌管京畿大營,賜婚葉將軍嫡女葉梓亮。

  這紙賜婚聖旨讓多少京城女子碎了心。

  鎮國公有兩個兒子,一樣俊秀風流,貌比潘安,只是一個卓爾不凡、堅毅沉穩、英氣逼人,一個卻是紈褲放蕩,任誰都要前者。

  暫且不管京城有多少女子夜哭不停,這天夜裡,關家莊子來了人。

     客人到的時候,關宥慈正坐在床腳邊,抱著雪球,輕撫它的毛髮。

  她仍然在「忠言逆耳」,所幸侯一燦的情緒已經平復許多,不再砸鍋砸碗。而客人喜歡她的忠言逆耳,於是站在屋外,聽著聽著,痴了……

  她說:「爺告訴我很多次,說雪球是狼,不是狗,它有它的天地,我不該侷限它的世界,我明白的,只是捨不得它離去,可再捨不得,我都知道自己必須放手,因為我給的,不是它想要的。」

  侯一燦知道,她真正想說的是爺給的,不是亮亮想要的。他生氣,他不搭腔。

  「小時候我常想,為何當爹的可以偏心至此?我和善善到底做錯什麼?我怨、我恨,善善更是怒氣衝天,五歲時他說:「姊,咱們不要這個父親,好不?」我正要應下,娘卻把我們抱進懷裡,說我們錯了,說我們之所以這樣生氣,是因為我們只想著得不到的,卻沒想過得到的。我們有娘寵,我們三歲就可以習字念書,我們吃穿用度都比庶子女好,我們有這麼多的幸福,為什麼還要同徐宥菲姊弟爭?娘說得我們啞口無言,可不是嗎,我們已經比他們幸運很多,何須計較,何須憤怒?

  「善善也曾問「娘,為什麼爹不喜歡你,卻喜歡趙姨娘?」在我們眼裡,那是個粗鄙的、連娘一根頭髮都比不上的女子,娘說,感情這種事和緣分有大關係,是你的,跑不到,不是你的,強求不得,爹與趙姨娘自有他們之間的緣法,就算娘強求了,也不會快樂。」

  她扯扯侯一燦的衣袖,可憐兮兮地望著他。

  「你也太會扯,非要逼我承認,我和亮亮無緣嗎?」

  「爺說過,有一種愛叫做看著她幸福。亮亮與世子爺幸福了,難道爺不開心?」關宥慈知道自己勸得再多,他都聽不進去,可教她不說不做,又覺得良心過不去。

  「可……我也想要擁有自己的快樂幸福。」

  「要不,等爺傷好了,我陪爺去大喊大叫,陪爺去逛紅袖招,給爺做好吃的,逼安溪想盡辦法逗爺笑?」

  「傻瓜,快樂這種事,別人給的不算數,要自己覺得好才是好。」

  「我懂,爺想吃甜的,我給了鹹的,爺不會感激,只會嫌我多事,可即便多事,我也希望爺開心。」

  侯一燦苦笑,摸摸她的頭道:「你越來越會說話了。」

  「跟爺學的。」

  這時,侯一鈞才打開門進來。

  一看見來人,想起侯一燦的豬頭模樣,關宥慈趕緊站到床邊護著,警戒地望著侯一鈞,一雙眼睛閃閃發亮、炯炯有神,氣勢像個女將軍。

  看她那副模樣,侯一鈞失笑。「放心,我不會再揍阿燦,你先出去,我有話對他說。」  

  侯一燦拗上了,他握住關宥慈的手,冷著臉孔道:「我的事不瞞她,要說就說,不說請便,這裡不是國公府的產業,是關家的宅門。」

  侯一鈞點點頭,也不堅持,「你可以拿走我的任何東西,但是我不會把亮亮讓給你,我喜歡她,我們約定好一輩子,我不會違背誓言,更不會輕賤她對我的心意。」

  「除了亮亮,你有什麼值得我拿的?」侯一燦輕哼一聲。

  「世子之位。」

  「你以為我在乎?」

  「再過幾年,新帝接位,你對皇上沒了作用,會需要這個位置的。」至於亮亮,他會憑自己的本事給她掙個誥命夫人。

  「你是在炫耀你的本事比我強?」

  「我不是炫耀,只是在表明,在我心裡沒有什麼比亮亮更重要。」

  「即使是兄弟之情?」

  「你要逼我在兄弟與妻子之間做選擇?」

  「對!」

  侯一鈞無法開口,他怎麼能做選擇?他不想放棄亮亮,更不能放棄兄弟。

  關宥慈看不下去,插話問道:「那要是讓爺來選擇,爺會怎麼做?」

  侯一燦自然也無法二選一,他甩開她的手,怒道:「你這個吃裡扒外的。」

  「但凡葉姑娘對爺有一分傾心,我定會想盡辦法讓葉姑娘和爺走在一起,可現在分明不是這種狀況,我不懂,最會替人著想的爺,為什麼非要拆散一對有情人?為什麼非要把葉姑娘搶過來,造成三個人的不幸?」

  「誰說的!我會愛護亮亮、照顧亮亮,給她最大的快樂和無盡的寵愛。」

  「爺不是說了,快樂這種事,別人給的不算數,要自己覺得好才是好,難道愛情和幸福不是這樣嗎?爺給得再多,不是葉姑娘要的,她會開心嗎?」

  侯一燦氣急敗壞,被她激得一口氣上不來,那五十軍棍沒把他打出內傷,她的話倒把他的內傷給逼出來了。

  看著執迷不悟的弟弟,侯一鈞搖搖頭,他知道弟弟表面親和,其實骨子再倔傲不過,他想要的一定要得到手,他不想的,就算強塞給他,他也有本事逃離。他從來都擰不過弟弟,這場戰爭,他勢必要輸。他愛亮亮,可是無法為了亮亮害得鎮國公府分崩離析,這些年娘夠辛苦了,他無法因為自己的幸福,讓她失去一個兒子。

  侯一鈞長嘆一口氣,幽幽地道:「如果你非要這樣,好吧,我選你,你儘快把身子養好,我會想辦法和葉家退親。」說完,他轉身走了出去,那頹然的模樣好似打了場大敗仗。

  關宥慈望向侯一燦,眼底滿是失望,丟下一句「爺真壞」,便也轉身出去了。

  都走了,屋子裡只剩下雪球和侯一燦大眼瞪小眼。

  是的,他震驚,因為阿鈞又選了他。

  前輩子的賀鈞棠為了鼓吹他的求生意志,在最後關頭選擇和亮亮分手,還親自把亮亮送到他身邊,而這一生他又忍痛做出相同的選擇?

  心,痛得嚴重……

  關宥慈以為自己把侯一燦給惹毛,他再不會出現了。

  可是她猜錯了,他傷好了之後回到京城,日子像往常那樣過,他忙、她也忙,他依舊隔幾天出現一回,她依舊討好巴結。只是紈褲子弟變成憂鬱文青,他不再對她說教、講道理,他變得沉默無比,偶爾滿身酒氣,偶爾一進屋便長睡不醒。

  喝醉的時候,侯一燦告訴她,大哥選了他,讓他別無選擇。

  關宥慈聽不懂,但安溪悄悄告訴她,鎮國公府正忙著辦喜事。

  她這才明白,哥哥選擇弟弟,弟弟也選擇了哥哥,這是很好的結果,只是這個結果對侯一燦很傷。

  關宥慈不知道能做什麼,只能靜靜地陪著他。

  他想說話,她就陪他說話;他想喝酒,便陪他喝酒;他想沉默,她便一語不發,她始終陪伴在他身旁。

  「宥慈,我是騙你的,其實女人還是要找個好男人,真心愛著,才會快樂。」

  「可爺說,這年代要找到夫妻同心、互相忠誠的男子,和天上下銀子、湖裡長金子一樣困難,與其如此,不如守住本心,愛情這種遊戲,心臟太弱的人玩不起,爺說我的心臟不夠強壯。」

  侯一燦不由得失笑,對啊,這話他說過。

  他不想她隨便找男人,隨便交付真心,不想她隨隨便便地把幸福許出去。

  可是他想清楚了,是自己太自私,自私地希望孤單時有她陪伴,自私地希望她在身旁,他的自私讓自己感到很舒服,但她呢?

  他覺得應該終結自私,為她好生著想,因為寂寞的味道,他品嘗太多,他不想她和自己一樣累。

  「你已經長大,心臟越發強壯,不玩一場愛情遊戲,對不起自己的生命。」

  「爺說中年男子有三大樂事,陞官、發財、死老婆。如果我玩了愛情遊戲,如果我深陷下去,想盡辦法為人妻、為人母,為他的家庭付出一切,是不是到了他中年,我還得為著他的快樂,自己跑去死?」

  侯一燦又笑了,他到底講過多少混帳話?

  「不必。」

  「為什麼不必?」

  「因為中年女子也有三大樂事。」

  「哪三大?」

  「兒子成材、管教媳婦、把丈夫給壓死死。」

  關宥慈問道:「若壓不過呢?若他喜歡鮮花,不愛明日黃花呢?若兒子不成材,小妾的兒子長得很可愛,若媳婦兇悍,叫婆婆不要事事管,愛情走到最後,變成一場破敗,怎麼辦?」

  憂鬱青年轉頭,凝目望著她,久久不發一語,而後才嘆道:「我好像把你教壞了。」

  「可我信呢,我信爺說的每句話,深情的男人只存在女人的心裡,而不是現實裡,即使它只是個現象,而不是個定律。我想,我遇到現象的機率大於奇跡。」

  「也許你運氣好,能碰到專情的男人。」

  「我已經碰上啦,爺不就是一個?」只可惜,他專情的對象不是她。

  「這是在誇爺?」

  她搖搖頭,「既然愛情是扔出去就收不回的賭注,我的野心小,不喜歡博奕,不如收著囊袋裡不多的資本,好好過日子,儉省著點,一輩子能勉強溫飽,我就心滿意足。」

  很好,他再確定不過,自己把她教得在身邊五十公尺處擺滿「愛情勿進」、「男人迴避」的禁止標誌。

  「說吧,我還講過多少廢話?」

  「天涯何處無芳草,人間處處有情郎,算不算?愛情發生時,就像拉肚子,止也止不住,算不算?愛情剛開始的癥狀像上癮中毒,之後變得愚蠢、失去理智,最後拔刀相向,弄得驚天動地、鮮血淋漓,算不算?爺,既然愛情是種不確定因素遠遠大於確定,痛苦大於快樂的事,我何必要為它失去理智,為它拔刀,為它鮮血淋漓?」

  定睛凝視著她片刻,侯一燦嘆息道:「怎麼辦?我好像傳達太多錯誤的觀念給你了?」

  「沒關係,爺負責就好。」

  「怎麼負責?」

  「爺有一口吃的,別忘了我,有好玩的,別忘記我,我可是天底下最棒的小跟班,不輸安溪哥。」

  侯一燦忍不住輕笑,這是自然的啊,他從沒忘記過她,他是個長情、念舊的男人,而且,他依舊喜歡被她依賴。

  「你比安溪更棒!」

  接下來,她果真陪他逛青樓,找許多漂亮妓子談唱逗樂,嘴裡學他說著調戲的話,笑笑鬧鬧,玩一場幾個時辰就結束的愛情。

  她陪他策馬狂奔,迎著長風獵獵喊出心中不順。

  她陪他上山下海,陪他說著無聊的廢話,他笑、她樂,他愁、她憂。

  他勾住她的脖子,把她抱在懷中,說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有的人只消一步,就能走進他的心底深處,而她,再努力、再拚命,用盡全身力氣,也只能跑到他身邊,當個好朋友。

  幸好,她的世界裡只要有他的背影,她就可以活得暢意。

  十月,鎮國公府世子侯一鈞迎娶葉大將軍嫡女葉梓亮。

  十里紅妝,葉大將軍幾乎把家當全抬進鎮國公府了,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熱鬧非凡,聽說新娘已經進了鎮國公府,還有嫁妝未出將軍府。

  葉梓亮由四個哥哥送嫁,徐宥菲以婢女身分陪嫁。

  國公府喜宴,兩個皇子都到場慶賀,侯一燦卻在宴會中途離席,一匹黑馬,趁著夜色出城,敲開關家莊子的大門。

  他的臉很臭,滿臉滿眼的憂鬱。  

  關宥慈揚眉,轉身喊一嗓子,「雙玉、雙碧抄傢伙!有人欺負咱們爺,砍人去!」

  這一嗓子喊得滿臉愁苦的侯一燦噗哧一聲,笑了。「我現在終於知道自己耍痞時有多討人厭了。」

  望著他的笑,她也跟著微微一笑,「爺笑起來傾國傾城,孟姜女的眼淚都要甘拜下風。」

  他掐掐她的臉。「行啦,你還是皺緊眉臉當你的小老頭子比較順眼。」

  關宥慈回道:「當奴婢還真困難,悶了、嫌繃,笑了、嫌痞,真不知是主子難纏,還是奴婢長得不夠好看。」

  侯一燦很清楚,她在逗他,她看不得自己心苦。

  壞壞地,他把一壇陳年老酒往她懷裡一塞,她連忙用雙手捧好,天,真重!

  她終於如他的願,皺起眉頭扮老頭。

  關宥慈抱著老酒走到園子裡,往石桌上擺去。

  侯一燦勾住她的肩,說道:「宥慈,陪我喝酒。」

  「好啊!」她進屋取來杯子,打開酒罈。「爺,咱們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五人,今晚,爺不孤單。」

  這話,紅了他的眼。

  他以為只要找到亮亮,就可以終結孤單,沒想到他找到了,卻依舊孤單。

  仰頭喝掉杯中美酒,侯一燦眯起桃花眼,笑道:「宥慈,等你長大,嫁給爺吧,敢不敢?」

  關宥慈點點頭,「爺敢娶,我便敢嫁。」

  「如果是妾,也敢嫁?」

  「沒有什麼不敢,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

  「是爺說的,好端端的為啥要做妾,難道是為了郎有情、妹有意,不離不棄、一世深情?難道是為著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生生世世牽絆不息?騙鬼呢,做人小妾,不過是為了富貴錦衣、珍饌美食,奔個好前程罷了,是男人蠢,蠢得在小妾身上尋找一生一世。我不信聰明的爺會讓自己變蠢。」

  侯一燦大笑不止,問道:「說說,我還講過多少胡話?」

  「什麼胡話?明明是箴言,我一字一句皆奉為圭臬。」

  「我何其有幸,教了個好學生。」

  「爺一向幸運。」

  「臉皮越來越厚了。」

  「上樑不正下樑歪,爺的皮厚,我的皮怎敢薄了。」

  「怎麼辦,我越來越喜歡你了,要不,真的跟了我,好不?」

  關宥慈沒把他的話當真,畫餅不能充飢,水中泡影不能串成項鏈,今晚的一切,源頭是悲哀,天底下沒有幾個人可以把悲傷釀成幸福,她就沒有這種本事。

  這天晚上侯一燦醉了,卻不願意回到屋子裡歇下,硬是拖著她上屋頂看月亮。

  他說:「我看開了,也許亮亮和我是七世夫妻,得耐心等待七世的錯身而過,才能等到完美結局。」

  還要再等上七世?這哪裡是看開,根本是看不開,但是她沒應聲。

  他說:「沒有經過風雨,迎不來彩虹,沒有黑夜,哪得天明,我等、我捱,我就不信等不來我的彩虹。」

  他說:「宥慈,對於婚姻不要急就章,不要為了結婚而結婚,要真的愛上了、覺得值得了,才可以嫁,經過守候的果實才會甜美。」

  他說了很多,每一句話都在告訴她,守候。

  這哪需要他說,她早就學會守候,早就明白,當愛情只是一個人的事,守候是唯一的步驟。

  他說著說著睡著了,她也聽著聽著睡著了。

  隔天,關宥慈是在自個兒的床上醒來的,而侯一燦離開了,這一次,他整整消失一年。

  去了哪裡?不知道,她能做的……還是步驟一,守候。

*             *             *

  這個過年,關宥默和關宥善回來陪關宥慈。

  她做了很多菜,三人圍爐守歲、祭拜祖先,她試著開心,但有困難,因為她暗暗期待著能和去年一樣會有個不速之客來敲門。

  但,並沒有。

  新年過完,關宥慈姊弟倆十五歲了,關宥善開始擔心起姊姊的終身大事。

  關宥慈理都不理,「咱們的家還沒立起來,談什麼終身大事。」

  六月,冰山美人上了一檔大戲,是關宥慈的小說改編的,殷盼盼親自登台演出,不只男人喜歡,女人也愛,不少富戶請她們上門表演。

  一不小心,冰山美人從青樓變成戲園子,於是殷盼盼忙得焦頭爛額,忙著擴大冰山美人的規模,也忙著轉型大計,於是關宥慈的書更多人問,更多人買。

  關宥默和關宥善返家時,關宥慈得意洋洋地亮出銀票,說他們已經有近兩萬兩的身家,足以在京城裡買一幢三進宅子。侯一燦眼裡的小錢,卻是她的成就驕傲。

  九月,關宥默和關宥善參加鄉試。這次,沒有人轉移關宥慈的注意力,看榜單的時候,她緊張到肚子疼。

  知道大哥拿下解元,而弟弟也考上第八名時,她沒急著讓兩人回家,而是坐著馬車,催著劉叔快馬加鞭回府,她狂瀉肚子。

  鄉試結束,兩兄弟書念得更賣力。放假不回家,跟著柳夫子到處拜訪名儒、賢臣,談談治國之道、論論政治民生,明年的春闈,將是成敗的真正關鍵。

  關宥慈也埋頭苦幹,侯一燦的鋪子越開越多,她需要理的賬冊量也越來越驚人,幸好她不怕吃苦,不是他嘴裡的草莓族、豆腐族,還有,她的小說寫得更勤了,她信誓旦旦,不管兩兄弟在哪裡當官,她都不會讓他們窮得去貪。

  有一天,關宥善突然問一句,「接下來呢?」這是重點,接下來呢?

  等他們考上進士,他們要不要在皇上跟前自表身分?不說,如何為關家立祠,說了,那位攀不得的生父會不會造成他們的痛苦?

  他們無法做決定,只能先擱下。就這樣,他們繼續各忙各的,關宥慈忙得足不出戶,忙得雙耳不聞窗外事。

  十月中,侯一燦回來了。

  他在深夜裡進的門,關宥慈被他的狼狽模樣嚇了一大跳。他留了鬍子,遮住大半張臉,身上風塵僕僕,黑了、痩了,一雙眼睛卻依舊炯炯燦亮。

  一開口,他問「有沒有酒?」

  她點了頭,微笑,去年釀的梅子酒正醇厚。

  「可飲一杯否?」

  她又點頭,微笑,舉杯邀明月,不是他們第一次做。

  侯一燦笑開。他曾對楊掌櫃說道:「天底下,美麗的、溫柔的、可愛的女人很多,但是會讓人感覺舒服的很少,關宥慈是一個。」

         是這句話讓楊掌櫃認定爺有意於她,私底下讓楊嬸娘教她為妾之道,所有人都認定她不足以當爺的妻。

  可是關宥慈從沒想過為妾,她不願意與人相爭。又是爺說過的,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是不道德的行為。

  她同意,不是因為她重視道德,而是非要為妾的話,她只想當爺的妾,可是爺所有的心思只願意給溫暖的女人。

  有時候閒著沒事,她會試著分析,對於男人,溫暖和舒服的差別在哪裡?有沒有辦法她讓自己徹頭徹尾的改變,從舒服轉為溫暖?

  關宥慈將他迎進屋裡,雙玉、雙碧燒了一大桶熱水,為他做的新衣擺在床邊。

  夜深了,劉嬸已經入睡,關宥慈親自下廚,為他做一碗清湯麵。

         對於吃慣美食的侯一燦來說,清湯麵實在不怎麼樣,但她恬然的笑臉,還是讓他把整碗麵給吞下肚。

  胃裡有了溫熱的食物,他冷峻的面容多了幾分柔和。

  「酒呢?」

  「明天喝,行不行?」

  「不行。」他搖頭,幼稚地耍脾氣。

  關宥慈不多話,轉身離開,再一會兒,抱回一壇酒。

  侯一燦給兩人都滿上酒杯。「今天,我想喝醉,陪我同醉?」

  「給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她道。

  「亮亮生下兒子,足足八斤重。」他也從鎮國公府二少爺升格為二爺。

  關宥慈輕嘆,還是因為亮亮啊,已經一年過去,她還是無法從他心底撤離?這是不是代表,未來的十年、二十年,她會一直待在那裡?

  如果是的話,爺怎麼辦?要一直守候下去?那麼她呢?

  「這對爺而言,不算喜事嗎?」

  侯一燦苦笑,對鎮國公府是,對他……怎麼會是?「宥慈,你信不信,我是個又邪惡又陰毒的壞男人?」

  關宥慈搖頭,她不信。

  「我是!」

  她又搖頭,還是不信。

  「這一年,我丟下一切撒手不管了。」  

  關宥慈點點頭,她知道,岳鋒叔忙得焦頭爛額,世子爺也到關府找了他好幾次,每次都叮囑只要他回來,一定要馬上向國公府報訊。

  「爺去了哪兒?」

  「五湖四海到處走。」

  皺眉,她不開心。「爺說過,那個五湖四海要帶我一起去。」

  侯一燦記得,可是他爽約了,因為他不是去旅行,而是去逃避。這樣的自己太脆弱,不適合出現在她面前,他習慣在她面前強大,習慣被她依賴,習慣當她的天而非負累。

  「我在外頭混著,我居無定所,我以為只要走得夠遠、離開得夠久,就能忘了亮亮,可是我沒有,我還幻想著,倘若大哥在戰場沒了,我願意以侯一鈞的身分回到鎮國公府,接收他的身分地位,承擔他該負的責任,到時候……亮亮將會成為我最甜蜜的責任。」

  是這樣的嗎?痛恨打架、害怕流血、討厭參與朝政的他,居然願意為了亮亮承擔起一切?

  果然他說的對,愛情的力量很強大,會讓人不由自主、無所不能。

  「我很可怕,對嗎?」

  搖搖頭,關宥慈回道:「爺很可憐。」

  真是個壞丫頭,一句話便戳破他偽裝的堅強。

  「我回府,匆匆忙忙進大哥的院子,大哥和亮亮正在說話,大哥說,如果他死了,我能取代他,照顧亮亮一輩子,亮亮卻說,她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顧,她要一個人帶大孩子,她會告訴兒子,她有多愛他的父親,他的父親有多麼偉大。那時候我明白了,我心底存不下別的女人,亮亮心裡也存不下另一個男人,就算我再邪惡,就算狀況如我想像,我們也無法在一起……」見她想接話,他搶快一步又 道:「我知道,是我說過,對愛情一廂情願的人,既可憐又吃磨,可悲的是,就算我願意吃虧,亮亮也不願意佔我便宜。你說,我慘不慘?」

  「很慘。」關宥慈完全同意。

  這不是她第一次同意他的話,卻是第一次這般感同身受。

  不過她心有疑問,為什麼世子爺會說這種話?眼下不是四海昇平、民生樂利、戰爭不興,為什麼侯一燦會突然返京?是因為隱衛仍然和他有所聯繫,因為他知道將會發生某些事情?

  但她也明白,今夜不是問這些話的好時機,所以她沉默地為兩人再倒一杯酒,舉杯,與他共飮。

  「宥慈,我很難受。」

  「我懂。」

  「這輩子,我最重要的任務是等待亮亮出現,她終於出現,卻註定不是我的女人,你能理解我有多不甘願嗎?」

  關宥慈點點頭。「理解。」

  「如果可以恨我的對手,我會甘心一點,如果我有爭取的空間,我會甘心一點,如果我能在盡過力之後才承認失敗,我會甘心一點,但是……統統沒有,我不能恨、不能爭取,甚至不能盡力!」

  她懂的,那種無能為力,真的很刨心。

  「我不能面對,所以遠走高飛,可身子遠離,心卻留在原地,它沉甸甸的,像被繩索捆著,無法自由。宥慈,我都懂的,懂得要放手,懂得退一步才能海闊天空,懂,卻做不到,你可以告訴我該怎麼辦嗎?」

  關宥慈搖搖頭,他敎過她很多道理,可是這一刻,她覺得用那些道理來打醒他,對他來說很殘忍。

  「幸好有你,痛到受不了的時候,只要想想你,疼痛就會少幾分,煩到壓不住的時候,想到你,就會舒服很多點,怎麼辦,沒有你這丫頭,爺都活不下去了。」

  她笑了,這是甜言蜜語嗎?不管是不是,她都愛聽。

  再倒一杯酒,她說道:「喝吧,一醉解千愁。」

  兩人喝了一杯又一杯,他們在微醺時說廢話、說笑話,說得兩人咯咯笑不停,他們在五分酒意時說了心底話。

  侯一燦說他喜歡她,關宥慈說她愛他。

  他說約定五年,五年後,若是身邊沒有人比她更舒服,他們就在一起,一輩子。

  她說:「我對自己有信心,沒有人可以比我讓爺更舒服。」

  溫暖比不上太陽?無妨,她可以當皎潔月亮,在漫漫長夜裡,給予他無數溫柔。

  他痞痞地問「真的嗎?沒有人比得上?要不要試試?如果試得好,不必等五年。」

  她噘唇,問道:「怎麼個試法?」

  他道:「有沒有聽過試婚?」

  她用力搖頭,相當不解,婚姻可以試的嗎?試得不好,怎麼辦?但下一瞬,她又用力點頭,她想,如果連試的機會都沒有,豈不是很可憐?

  他不說話,用動作向她解釋,他拉過她的手,把她拉坐到自己腿上,像上輩子那樣。

  那個時候,他坐著輪椅,亮亮坐在他的腿上,音樂起,他們用輪椅跳著華爾茲,他笑,她也笑,她陪著他走到人生最後一秒。

  關宥慈咯咯地笑著,酒讓她的膽子無限膨脹。呵呵,原來試婚就是大膽一點點、放浪一點點、隨心所欲一點點,這種試法,她喜歡。

  他湊近她的臉,額頭與她輕蹭。

  微微的刺、微微的癢,卻有著濃濃的親密感,她笑得更燦爛,勾住他的脖子。

  侯一燦用最後一分理智問道:「明天醒來,會不會後悔?」

  關宥慈不知道自己還會怎樣的沉淪,但她曉得,錯過這次,她連試的機會都沒有,所以就算後悔,她也不願意停止,於是她搖搖頭。

  她的反應鼓勵了他。

  酒後亂性,是多數人能夠接受的選擇,只不過在酒精的催促下,他忘記這裡不是二十一世紀,這個選擇無法在這裡成立,他低下頭,封住她的唇。

  一個溫柔的吻,她失去本心,而他失去最後一分意志力。 他不曉得她的唇這樣嫩、這樣甜,他不曉得她的身子這樣香、這樣軟,越是靠近,越是無法離開,他不由自主加重吻的力道,他在唇齒的嬉戲間,慾望節節上升。

  不確定是誰先動手探索對方的身子,但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把干擾這件事進行的思緒拋諸腦後,他們放任原始慾望狂奔,在感官的追尋中激昂著,激情一波接著一波,這比酒精更能讓人忘記苦痛。

  關宥慈不曉得自己經歷幾次的高潮迭起,侯一燦卻清楚,練過武功的身體,絕對會讓二十一世紀的男人汗顏。

  在明月西沉、星子黯淡了光影間,兩人方才沉沉睡去。

  饜足的幸福感讓侯一燦緊緊地把關宥慈鎖在懷裡,不願意放開,他沒有想過明天自己將會面對什麼,只想著保有這份溫暖,並且持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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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17-7-6 08:02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7-3 10:24 PM 編輯

【第十三章】 詭譎的情勢


  天空剛剛翻起魚肚白,多數人還在夢鄉中流連忘返,可是得到消息的安溪,已經快馬來到關家莊子前,一個縱身,翻進圍牆。

  主子爺不在他的房裡?難道猜錯了,主子爺不在這裡?

  他猶豫片刻,轉身往關宥慈房間走去,輕輕敲門,裡面很快出現動靜。

  侯一燦清醒,看著凌亂的床被,以及窩在自己懷裡的關宥慈,他眉心緊蹙。他果然做了……

  該死的!原來他教會她不要輕易品嘗愛情,目的是為著監守自盜?他告訴她男人多薄倖,要她睜大眼睛,到最後卻讓他佔了便宜?該死的侯一燦,你在做什麼!你有沒有一點點良心,她才十五歲,你居然這麼狼心狗肺!

  這時候,敲門聲又傳來了,伴隨著安溪的低喚,「宥慈……」

  安溪怎麼會找到這裡?莫非……一驚,他把枕在她頭下的手臂輕輕抽出,試著不驚動她,但他一動,她就醒了。

  被折騰一晚,關宥慈非常疲累,但做了壞事,她有些良心不安,一點點動靜便讓她的精神用最快的速度集中。

  她望向侯一燦,首先入眼的是他皺在一起的眉心,這個表情是……後悔?

  驀地,心被刮下一層皮,說不出口的滋味。

  與她對視片刻,侯一燦慚愧地背過身,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他口口聲聲說愛亮亮,轉過頭就和她在床上翻雲覆雨,她會怎麼想他?他的愛情太廉價?不知如何面對,他只能假裝不曉得背後有兩道目光在注視,他撿起地上的衣服時,不自覺地嘆了一口氣。

  果真是後悔了啊……關宥慈緊抿雙唇,心想,要不要對他說,別介意,昨晚只是個意外,我們都別掛心。 

  可她還來不及說,侯一燦先一步開口,「我會負責的。」丟下話,他依舊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不敢轉身、不敢對視,他快步走到門前,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又補上一句,「等我回來。」

  他開了門,瞥了驚愕的安溪一眼,並未多說什麼便把門給關上,大步往前走,安溪立即跟了上去。

  關宥慈望著門板,蠟燭已滅,晨曦未明,她坐在光線不明的屋內,沉默著。

  負責,這是相當好的字眼,是任何女子在經歷這種事情之後,最想聽到的一句話,可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刺耳。

  負責,是因為他覺得犯錯了?他認為昨晚的過錯,無法挽回,只能彌補?

  可她不覺得有錯,她願意試婚、樂意試婚,就算結局和想像中不一樣,她也想試試,至少……至少有這麼一次,不枉此生。可他認定是錯誤,所以願意負責任,願意承擔。她苦苦一笑,真是的,怎麼讓人這樣難堪呢?

  轉眼,二十幾日過去,侯一燦杳無音訊。

  關宥慈無法不這麼想,是因為即使願意負責,他還是覺得太困難,所以他後悔了讓她等他回來?

  其實沒關係的,她想通了,不都說強扭的瓜不甜,她不願意自己的下半輩子在他的勉強中度過。一個人其實可以過得很自由,是的,她應該更豁達一點。收拾好筆墨,她想,也許該把心意告訴侯一燦,讓他別那樣尷尬。

  吩咐劉叔備車,關宥慈坐在梳妝台前,演練要對侯一燦說的話——「爺說的,逝者已矣,來者可期,所以忘記那天的事吧,我可不想天天看著爺的臭臉過日子。」

  不好,這話帶著埋怨味道,應該說得更開朗一點。

  「負什麼責,我怎麼聽不懂?爺可不要壞我名聲,我還是黃花大閨女呢。」心知肚明卻一路裝死,會不會惹毛他?

  「爺,那天的事可不可以假裝不存在,我不想對爺負責。」這個還不錯,誰說只有男人能對女人負責,女人也是用一輩子的忠誠對待男人啊!就這個吧,大大方方告訴他,她不想負責,一個小小意外,無須記掛。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對自己微笑,鼓吹出幾分勇氣。可以的,她可以做得到。這個說法,能讓他們恢復過去的關係,兩人不再尷尬,而她可以繼續留下。

  很卑微是吧?是啊,啥都不求,只求能夠看見他,即使他心裡擺不下她。

  撲上薄粉,掩飾眼睛底下的青,要用輕鬆愉快的語氣說出痞話,就能不讓人窺見傷心,這是耍痞的基本原則。

  搭上馬車,關宥慈先到同文齋,侯一燦不在、楊掌櫃也不在,再到岳鋒叔的家,他的家人說他已經離開京城十幾天了。

  她又找過幾間侯一燦常去的鋪子,他們說:「爺已經一年沒來過。」

  一輛馬車像無頭蒼蠅似的在京城各處亂繞,最後竟然停在鎮國公府前。等關宥慈回過神來,忍不住苦笑,這種地方怎麼是她能來的?

  「走吧,去寒舍書院。」她對劉叔說道。

  這個年,大哥和弟弟肯定不能回來過,開春二月就要參加會試了,運氣好的話再參加殿試,不管幾甲,都是開啟仕途的第一步。

  但大哥堅持,他說:「若是考上三甲,不如三年後再下場。」

  關宥善不願意再等三年,他日夜熬著,刻苦得讓人心疼。

  馬車調轉方向,車輪轆轆響著,她說不清心情,是因為不必面對侯一燦而感到輕鬆,還是因為不能立刻把話說清楚而沉重。

  馬車突然停下,一陣聲嘶力竭的哭聲從外頭傳來,關宥慈不解地拉開車簾往外望。

  雙玉請示道:「小姐,我下車看看?」

  關宥慈點點頭,交代一句,「別惹事。」

  「奴婢知道。」雙玉下車,擠到人群中間,不久返回車上。「小姐,有個婦人抱著孩子,滿身是血,跪在濟世堂前,求大夫救她的孩子。」

  「那孩子怎麼了?」

  「不曉得,襁褓上沾滿血漬,也不知道是婦人的血還是孩子的。」

  「大夫怎麼說?」

  「大夫說那孩子沒救了,婦人不停磕頭,拉著大夫不放手。」雙玉愁了眉頭,婦人的哀傷讓人憐憫。

  「下去看看。」

  關宥慈下車,雙玉跟在後頭,穿過人群,看見跪在濟世堂門口的婦人。

  她穿著一身打著補丁的舊衣,額頭劃了個大口子,血流滿面,懷裡的嬰兒早已沒了動靜。

  「怎麼回事?」關宥慈問向一旁圍觀的大嬸。

  大嬸用衣角抹眼睛,說道:「慘吶,這婦人叫秦五娘,是我們村裡的人,性子好又快,對待娘家母親和婆婆都很孝順,提起她,人人都要豎起大拇指。可她家裡光靠兩畝瘦田過日子,生活清苦,偏偏婆婆重男輕女,前頭生了三個女兒,都被婆婆送出去當童養媳,好不容早盼晚盼,盼來一個兒子,卻在懷胎七月時洗衣服滑倒,這孩子打一出生就多病多災。

  「昨兒個深夜娃兒發燒,秦五娘一大早就搭著我家的牛車進城,出門前,她家男人跟里正借來半兩銀子,打算看大夫抓藥,怎料不知道從哪兒竄出一匹瘋馬把她給撞了,這一撞,孩子沒抱好,飛了出去,瞧,娃兒連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這不……大夫也為難啊……」

  秦五娘不願意放棄,她不顧額頭傷口迸裂,拚命向老大夫磕頭。

  老大夫嘆道:「這位娘子,不是我不肯救,看你這個樣子,家裡肯定不好過,就算老夫勉強開藥,也救不了你兒子的命,頂多再拖一、兩個月罷了,這兩個月裡,你能每天送孩子來我這裡施針?再說了,救命藥材哪樣是便宜的,就是普通人家也供不起啊,你這個樣子……豈不是為難自己?」

  聽完,秦五娘放聲哭號,「我的心肝吶……」

  圍觀百姓紛紛嘆息,為孩子也為婦人不捨。

  關宥慈皺著眉頭,走上前蹲到秦五娘身邊,柔聲道:「別難過,我們帶孩子進去讓大夫施針。」

  聞言,圍觀民眾驚訝了,這位姑娘穿著普通,身上也無昂貴首飾,雖然通身的氣度不似一般女子,但她真的能拿出救命錢?那可不是一筆小數目。

  秦五娘也懵了,她傻傻地望著關宥慈,看著她溫柔的目光,看著她絕麗的容顏,彷彿看見了觀世音菩薩,是老天爺派仙女來幫助她的嗎?

  關宥慈見秦五娘吃驚太過,一動不動,乾脆抱過孩子,遞到大夫跟前,揚聲道:「還請老大夫救孩子一命。」

  老大夫與她對視半晌,嘆口氣道:「進來吧。」

  雙玉見狀,連忙扶起秦五娘,一同進了藥鋪。

  老大夫給孩子施針,片刻,孩子放聲大哭,秦五娘淚流滿面。

  秦五娘包紮好傷口之後,關宥慈請同村大嬸回去報信,之後領著兩人回莊子安頓下來。之後,劉叔每天都駕車送秦五娘和孩子進城施針。一天的醫藥費要十兩銀子,貴得嚇人,但關宥慈全付了,秦五娘感激不已,求著要賣身為奴。關宥慈哪肯挾恩求報,她一再拒絕,秦五娘卻意志堅定。

  雙玉見小姐為難,拉著秦五娘道:「秦姊姊,不是我說,買一個丫鬟才多少錢,容貌齊整的也不過六、七兩銀子,小寶的湯藥可遠遠不止這些,你讓小姐做賠本生意嗎?」

  雙玉口齒伶俐,說得秦五娘羞愧難當,吶吶道:「我知道,可我沒有其它辦法了……」

  關宥慈橫了雙玉一眼,接話道:「眼前最重要的是怎麼把小寶的傷病治好,我知道秦姊姊在意銀子,可你有沒有聽說過,風水輪流轉,十年河東、十年河西,說不定日後有我仰仗秦姊姊的時候呢!」 秦五娘苫笑,她家一窮二白,有什麼能讓人仰仗的地方,小姐不過是安慰自己罷了。

  關宥慈拍拍她的手背。「秦姊姊,我這話不中聽,可你得擺在心底,小寶的情況雖然穩定下來,可大夫沒鬆口,這幾天除了許大夫之外,小寶也看過不少其它大夫,大家的說法一致,你心裡得有個底。」

  秦五娘點點頭,她知道,可小寶是她用命換來的孩子啊,就算希望再渺茫,她都不願意放棄。

  關宥慈輕嘆,天下父母心吶,看著秦五娘,她想起自己的娘親,她輕輕摟著秦五娘,低聲道:「秦姊姊別誤會,不管藥再貴,我都會堅持每天讓小寶看大夫,說不定會有奇跡出現,但是倘若命數已定……」

  「明白的,我不貪求,我只想對小寶盡心到最後一刻。」

  關宥慈點點頭,她明白就好。「每個孩子與父母的緣分有淺有深,強求不得,也許這一生秦姊姊和小寶結下善緣,下一世他還會再投生到姊姊的肚子裡,再當姊姊的兒子。」

  「會這樣嗎?」

  「會的會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人做了什麼,老天爺眼睛大著呢,秦姊姊這樣好的人,肯定會有後福。」雙玉接話。

  秦五娘被主僕倆說得收拾起眼淚。

  關宥慈側過身,看著熟睡的小寶,觸觸他粉嫩的臉頰,她也心疼啊,才兩個月的娃兒,就要承受這麼多的苦痛,若真有前世今生,下個輪迴,老天會將少給的福氣還他吧?!

  「不管是一個月、兩個月,還是半年,我們好好疼他,不留遺憾。」

  「我聽小姐的。」秦五娘道。

  就這樣,秦五娘安心在關家莊子住下。

  臘月二十,秦五娘已經在莊子裡住上一個多月,丈夫昨天上門,讓她帶著小寶回家。

  他說:「別折騰孩子了,就快過年了,我們帶小寶回家團圓。」

  他的無奈,秦五娘明白,夫妻倆抱著痛哭一場。

  關宥慈不忍,留他們多住兩日,「明兒個進城,讓許大夫給小寶多備下幾日藥,既然要團聚,總得讓小寶平安度過這個年,對吧?」

  兩夫妻同意了,隔天一早,劉叔就送兩夫妻和小寶進城看病。

*             *             *

  下雪了,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雪很大,瞬間覆蓋出一片銀白世界。

  侯一燦依舊沒有消息,關宥慈等得心焦,卻不敢在明面上表現。

  中午,關宥慈在算帳時,發現京城各家鋪子的收入在這個月裡都少了幾成,有少兩、三成的,也有少近六、七成的。

  怎麼回事?只有爺的鋪子這樣,還是所有人的鋪子都這樣?如果只有爺的鋪子營收減少,她該不該懷疑,有人要對付爺、對付鎮國公府?

  住在城郊,宅子雖然便宜,可壞在消息不靈通,也許待在城裡能知道得多一些。

  念頭起,關宥慈坐不住,她想往城裡走一趟,這時候卻來了個意外訪客。

  「盼盼姊?」關宥慈難掩訝異。

  「宥慈,我來知會你一聲,京城風聲緊,反正快過年了,我乾脆提早關門歇業,我讓阿樣看緊鋪子,姑娘們那邊也好一通叮嚀,讓她們待在屋子裡,哪裡都別去,趁這幾天,我打算走一趟祈縣,再挑幾個姑娘回來調教。」

  她沒想到冰山美人的生意會這麼好,現在上門看戲的人比關起門聽姑娘彈琴說笑得多。

  「風聲緊?發生什麼事了?」

  殷盼盼面容凝重,猶豫半晌后回道:「我猜宮中有變。」

  「姊姊怎麼會這麼猜?」

  「七、八日前,孫平惠到冰山美人,他看上羽塵,可當時羽塵正在接待江勝,早幾天就預約好的,哪能說換就換?沒想到孫平惠大鬧一場,悻悻地指著江勝的鼻子說,他再囂張也沒有幾日好光景,還讓羽塵等著,說是等過完年就來贖她出去。」

  關宥慈皺眉,侯一燦雖然不在京城,可是殷盼盼經常賣消息給岳鋒叔,跟著殷盼盼,她多少知道些朝中大事。

  皇子與二皇子的東宮之爭已經擺上檯面,孫平惠是大皇子的嫡親母舅,雖說碌碌無為,卻是孫家未來的掌舵人,而江勝是二皇子黨中最厲害的軍師,孫平惠敢指著江勝的鼻子囂張,莫非……

  「盼盼姊,你來的時候,經過同文齋……」

  殷盼盼明白她想問什麼,這丫頭是個可造之才,可惜岳鋒的主子爺打死不讓她進冰山美人,否則冰山美人肯定能成為侯府最重要的眼睛。

  「不只同文齋,岳鋒手下那幾間鋪子都關起門了,我問過左右鄰居,才曉得是這兩天的事。」

  果真出事了?「盼盼姊,京城裡還有其它消息嗎?」

  「侯二爺半點消息都沒透露給你?」殷盼盼不解地問道。

  關宥慈搖搖頭。

  殷盼盼一拍額頭,是她想偏了,朝廷的事事關重大,侯一燦怎麼會告訴一個小丫頭?連岳鋒也是在兩個月前才曉得他家主子爺管的事……大得驚人。什麼紈褲?那是裝給外人看的。

  「兩個月前,北疆告急,鎮國公和世子爺領軍北征,大軍未動,糧草先行,這是慣例,可這回不見糧草,鎮國公和世子爺就得先提槍上陣……」就是要岳鋒幫著籌糧草,他才曉得侯一燦的身分有多驚人。

  「沒有糧草怎麼上陣,這當中莫非有人使壞?」

  「可不是嗎?皇上跳腳,大罵百官,可誰也不敢出頭,就你們家二爺傻,一無官身、二無職位,好處沒撈到,先掏出白銀五十萬兩,還自願帶著銀子北上買糧,幸好南北大道已經開通,糧草及時送到前線,沒讓大軍餓肚子。」

  兩個月前的事?關宥慈明白了,所以那天安溪哥找來,侯一燦匆促間離開。

  「然後呢?」

  「北疆打得火熱,朝廷紛亂,這兩天京城大街上,兵馬司的人到處巡邏,聽說皇上罷了早朝。」

  「這樣……不對勁。」關宥慈沉吟道。

  殷盼盼追問道:「哪裡不對勁?」

  「照理說,不管是打仗或民變,局勢越是混亂,皇上就越要擺出一副天下太平的樣子好安定民心,既是如此,怎麼會在這時候罷了早朝,除非……皇上有難?」關宥慈大膽假設。

  沒錯啊,冰山美人正賺錢呢,要是碰上國喪……唉,做娛樂業的,最怕這一茬!「不知道是大皇子還是二皇子下的手?」

  「盼盼姊,若朝廷真有變動,京畿大營……」

  「是,京畿大營就會派軍隊鎮壓。」

  明白了,京畿大營原本掌控在侯一鈞手上,有他和鎮國公在,京城不會亂,若有心人想攪動京城這池水,必得先調走鎮國公和侯一鈞,所以……想到這兒,關宥慈心驚膽顫。

  「這是內神通外鬼!一方面調走鎮國公,好將京城控制於掌中,再用一場必敗之仗,剷除不肯站隊的鎮國公府,將大周兵馬盡收囊袋,盼盼姊……」

  關宥慈焦慮的神情落在殷盼盼眼底,這麼快就想通了?侯一燦身邊果然沒有弱將。

  殷盼盼接著道:「出城的時候,我聽見北方傳來消息,說國公爺和世子爺兵敗,投降北夷。」

  荒謬!謊言!鎮國公府裡老鎮國公和女眷們都在,誰會相信這麼荒唐的指控?可是百姓相不相信不重要,重要的是上面的人接下來要怎麼做?

  看著臉色慘白的關宥慈,殷盼盼拍拍她的肩道:「我們只是弱女子,在絕對的權力之下,什麼事也做不得,這樣說雖然自私,但這種時候,一動不如一靜,明哲保身才是對的。

  這幾天你別出門,家裡還有備糧嗎?如果沒有,這兩天讓劉叔到附近買些糧米,約束好下人,盡量別往外跑,關起門戶,安生過日子……」接下來殷盼盼說了很多,但關宥慈半句都沒有聽進去。

  殷盼盼一走,她立刻吩咐道:「雙玉,讓劉叔備車,我要進城一趟。」

  「劉叔送秦嫂子和小寶去看大夫,還沒回來。」

  關宥慈等不了他們回來,她換上厚襖子,披上大氅,她的馬術還不行,但她毫不猶豫地騎上白馬,往城裡一路疾馳。

  出乎關宥慈的意料,鎮國公府並沒有亂起來。

  自從兒孫領兵出征,老國公爺便拘著下人,深居簡出,低調過日子。

  這天,鎮國公戰敗、降敵的消息傳來,老國公爺刻意封鎖消息,只召了媳婦和孫媳婦及府中總管進花廳密談。

  管事進門窠報,不久關宥慈進了大門,老國公爺炯亮有神的目光盯箸她,她不慌不亂,向老國公爺行大禮。

  「你說,你是阿燦的義妹?」

  「是。」除這個身分之外,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怎樣站在這個大廳上。

  老國公爺道:「阿燦不在府裡。」

  「宥慈明白。」

  「那麼姑娘今日過來,有什麼事?」

  深吸氣,這一趟確實太魯莽,她只是個女子,沒有資格評論朝政大事,更何況她猜測的不見得正確,只是……她必須來,否則會一輩子良心不安。  

  她硬著頭皮道:「宥慈有座莊子,離京城不遠,若老太爺相信我,請隨我到莊子住幾天。」

  老國公目光一凜,眉心微蹙。她知道什麼?或者是阿燦告訴了她什麼?

  不可能,那日他們父子三人匆匆離京,連家人都來不及交代,哪有時間告訴旁人發生什麼,所以是她猜出來的?

  「怎麼,那處莊子景緻特別好嗎,為何特地上門相邀?」他再試探一句。

  「是,莊子寧靜、安全。」

  果然,她知道!老國公淡淡一哂,回道:「馬上就要過年了,老夫怎麼能離開?」

  關宥慈雙膝跪地。「老太爺,有謠言說鎮國公投敵,如今皇上罷朝,何人監國尚且不明,為保前方樑柱安心,請老太爺攜府中大小,隨宥慈出城。」

  她這話說得夠明白,老國公爺何嘗不懂?若謠言為實,兒孫三人必已落入北夷手中,生死難料;若傳言為虛,他們未被敵人俘擄,定會想方設法返京。要是他沒料錯,這場戰爭是爭位者的自導自演,一計不成,必會再設下第二計,到時鎮國公府上下將會成為人質。

  這孩子是個明白人,可惜來不及了,他們哪裡都躲不了。

  他已召了媳婦、孫媳婦說話,身為國公府的人無權貪生怕死,就算這是一場陰謀,他們也只能受著。

  「姑娘的好意,老夫心領,回去吧,這件事你攬不起。」

  「攬不攬得起,何妨讓我試試?」關宥慈的眼底透出堅毅。

  搖頭,老國公爺道:「姑娘何不猜猜,現在有幾雙眼睛盯著鎮國公府,便是姑娘走出去,怕是不到一天的時間,連姑娘的生辰八字都會被人摸透。」

  與老國公爺對望,關宥慈滿腦子混亂,她找不出說服人的話,但不想放棄。爺在,護著她,爺不在,她來護著爺的一家人!

  下定決心,她回道:「宥慈明白了,不知道鎮國公府裡可還有空屋?宥慈一路疾行,累了。」

  老國公爺失笑,這丫頭是傻了嗎?這時候的鎮國公府是碗毒藥,誰沾誰死,她還傻得送上門?

  但說不感動是假的,同生共死四個字說得容易,做來難,貪生怕死是人的天性,她才幾歲,就能做到置生死於度外?

  「你可知道留下來將會面對什麼?」

  「知道。」

  「老夫再說一遍,這事,你攬不起!」

  關宥慈點點頭,回道:「攬不起總陪得起吧。」

  老國公爺眼底閃過欣賞,但生死關頭,何必再拉人下水?「倔強什麼?螻蟻尚且偷生,多死你一個不多,少死你一個不少!」

  「宥慈心裡明白,可義兄待我恩重,在這種時候,我無法視若無睹。」

  老國公爺輕喟,這丫頭的性子和阿燦恁地像,一旦決定,就是八匹馬也拉不動,傻啊,可是傻得可愛,傻得招人疼。

  這時鎮國公夫人和葉梓亮從屏風後頭走出來,葉梓亮手裡抱著兒子,婆媳互望一眼,雙雙跪到老國公爺面前。

  國公夫人看看關宥慈,再看看公公,毅然決然地道:「媳婦明白,身為侯家人,不能貪生怕死,既是侯家的一分子,就該與鎮國公府同生共死,只是……求父親為侯家留下一條血脈。」說罷,婆媳兩人向老國公連磕三個頭。

  老國公看著媳婦眼底的堅持,嘆口氣,也罷……

  在葉梓亮的淚水中,關宥慈抱著孩子隨侯府管家前往後門,後門連接邱侍郎家後院,只要跳過一堵牆,她就能從邱侍郎家大搖大擺地離開,行經花園時,她遇見提著食盒的徐宥菲。

  徐宥菲打量著她,看著她懷裡用藍色粗布包裹著的小嬰兒,疑惑上升,那是……侯一燦的種?她當了侯一燦的外室?

  真是好手段,不顧名聲、不要臉,只要能達到目的,什麼都可以賣。

  徐宥菲想到心心念念的侯一燦,恨意油然而生,這個賤女人為什麼不去死,為什麼一輩子都要搶她的東西?!

  「姊姊怎麼來了?莫非……母憑子貴,想求夫人收留?」

  關宥慈無心與她囉唆,扭頭就走。

  她這樣的舉動激得徐宥菲狂怒。「把徐家的臉丟到京城來,好端端的大小姐不當,寧可當人外室,真是好教養!」她搶上前,扯住關宥慈的手臂,這一拉,嬰兒的臉露了出來。

  這不是峻兒嗎,關宥慈要帶他去哪裡?徐宥菲還想拉扯,弄個明白,白總管見情況不對,上前一聲喝令,「退下!」

  徐宥菲不甘願地退開兩步。

  白總管覷她一眼,走到關宥慈身邊,低聲在她耳邊說話。

  看著兩人的背影,徐宥菲起了疑心,滿府上下把峻兒當心頭肉似的,怎麼會允許外人抱走他?莫非……

*             *             *

  屋外雪越下越大,屋子裡燒著地龍,暖洋洋的,好不舒服。

  關宥慈抱著娃娃慢慢走、輕輕哄,今天晚上他吃得不多,但精神還好,一雙黑黝黝的眼睛望著自己,看得人心軟。

  雪球縮在床上,無聊地搖著尾巴,時不時低喚一聲,好似不滿意主子的寵愛被另一隻動物搶走。

  看雪球那副委屈樣兒,關宥慈不免失笑,「行了行了,明兒個放你出去溜達溜達,行不?」

  雪球「嗚嗚」兩聲,把頭埋回棉被裡。

  「這麼委屈啊?對不起啦。」把娃娃放在床上,關宥慈一下一下順著雪球的毛,它還是一身雪白,只不過那身毛越來越硬,摸起來扎手。

  雪球被她摸得很舒服,享受得微瞇起眼睛。

  她笑問道:「爺說,雪球想找媳婦了,對嗎?好,等爺回來,讓爺送你回家,好嗎?只是我捨不得雪球啊。」

  人就是這樣,處著處著就會生情,對雪球是,對娃娃也是。

  養娃娃很麻煩的,半夜老得爬起來喂他喝奶,家裡沒有奶娘,幸好隔壁莊子有頭母牛剛生下小牛崽,否則娃娃就要餓肚子了。

  可一個晚上起來兩、三次也很累人,才幾天,雙玉、雙碧眼底下都有了黑影。

  所以都說天下父母心啊,苦著、累著、養著,把所有心思全放在孩子身上,一年、五年、十年……眼裡只有孩子,一輩子就這樣過去,啥都不求,只求孩子健康長進。

  看著孩子,關宥慈笑得特別溫柔,真是奇怪,這孩子也不曉得哪裡來的魅力,就是讓人想要一看再看。

  突然間,一聲震天價響嚇了她一大跳,娃娃也被嚇哭了,她急忙把孩子抱進懷裡。

  還沒搞清楚怎麼回事,房門就被人一腳踹開,冷風侵襲,屋外的漫天大雪隨著身穿盔甲的軍官飄進屋裡。

  雪球身手靈活,倏地跳下床,護在關宥慈身前,對著幾名官兵發出低嗚聲。

  雙玉、雙碧、劉叔也被嚇醒了,想衝進屋裡,卻被兩名軍官攔在外頭。

  劉叔的求饒聲傳來,緊接著是雙玉的驚喊,然後是清脆的巴掌聲……屋外亂成一團。

  關宥慈深吸氣,一雙眼睛緊緊盯著對方,臉上滿是不屈,下意識地抱緊孩子往後退去。

  「把孩子給我。」為首的軍官對她斥喝。

  她試著用平靜的口吻道:「軍爺深夜到此,不知有何貴幹?」

  「你應該比我清楚,不是?」有意思,居然不害怕。勾勾眉,軍官向前兩步,逼到她面前。

  憋著氣,她咬牙道:「小女子確實不知道軍爺此行目的為何,是否找錯地方、找錯人?如果是的話,還請軍爺別擾民。」

  擾民?還真敢說!軍官微哂,不知道她和鎮國公府是什麼關係,人家怎麼會把唯一的嫡孫交到她手上?他心中忖度,要不要連她一併帶走?「難道姑娘手裡的,不是鎮國公府的小少爺?」

  「軍爺說笑了,鎮國公是戲文上才看得到的人物,他家的小少爺與我何關?軍爺不信的話……您認識那位小少爺嗎?您仔細瞧瞧,他是我家的小寶,沒有那麼尊貴的身分,定是軍爺認錯人了。」說著,關宥慈打開襁褓讓對方看清楚。

  兩、三個月大的孩子不都長得一個模樣,哪分辨得出來?不過這個美貌姑娘睜眼說瞎話的本事倒是挺強的。

  「姑娘雲英未嫁,哪來的娃娃?」

  「小寶是我大姊的孩子……」

  不等她說完,軍官接話,「關宥慈,年十五,上有一兄、下有一弟,兩人在寒舍書院念書,不知道姑娘哪來的姊姊?」 

       老太爺沒說錯,一出府,她的生辰八字都被人查清了,宥慈心頭一陣微涼,那麼大哥和弟弟是不是也受到自己牽連了?鎮國公府上下……

  站在旁邊的大鬍子軍官不耐煩,揚手一揮。「跟她囉唆什麼,把孩子帶走就是,天這麼冷,趕緊把事情給辦好,俺要回家抱娘子。」說著,舉刀上前。

  沒想到他才踏出一步,早已蓄勢待發的雪球竟撲上前,張開嘴,露出獠牙,朝他脖子上招呼。一聲尖叫,兩個血洞汩汩地冒出鮮血。

  為首的軍官驚呆了,舉刀就往雪球身上砍,雪球身手俐落,一個閃身避過刀子。外頭的人發現狀況不對,立刻衝了進來。

  人一多,雪球能躲的空間就少,任它動作再靈活,幾圏下來,背也被刺了一刀,溫熱的鮮血激噴出來。

  關宥慈大喊,想衝上前護住雪球。

  這時,一個眼捷手快的軍官搶身上前,動手搶走娃娃,關宥慈不肯放。

  兩人爭奪,娃娃嚇得大哭,她著實心疼,可這一放手就是天人永隔,不能放啊!

  想起她的娘親手把他交給自己時淚流滿面的樣子,想著這些天的呵護寵溺,她怎麼捨得不救!

  軍官沒有耐心同關宥慈磨菇,揚手一刀,提腳一踹,刀子劃過她的手臂,徹骨的疼痛讓她不由自主鬆手,而那一腳狠狠地踹上她的肚子,力氣之大,讓她整個人騰空飛起,重重地撞到牆壁,摔落在地。

  娃娃搶到手,為首軍官高喊一聲,「走!」

  他們呼嘯而來、呼嘯而走,留下倒在血泊裡的關宥慈和雪球。

  關宥慈勉強抬頭,手臂伸向門口。對不起,她不想放手的,對不起,她想救……

  疼痛一陣陣襲來,她覺得五腑六臟都移了位,身子裡的熱流不斷湧出,眼前的景物漸漸轉為模糊,世界遁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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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17-7-6 08:02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7-3 11:15 PM 編輯

【第十四章】 恨死自己了


  京城中,一天一個消息,像演戲似的。

  這天早上,皇上生病罷朝,後天,皇上就病死了。

  再隔兩天,傳出更厲害的消息,原來皇上的死竟是二皇子與皇貴妃連手毒害的,大皇子為了拯救父皇,差點命喪二皇子之手,幸而內侍盡忠,幾人合力將二皇子與皇貴妃殺了。

  出了這麼大的事,皇后娘娘大刀闊斧將後宮還有宮女太監清理一番,很快地平定內患。

  後宮有皇后娘娘大發雌威,前朝有皇后娘家國丈孫立言聯合幾位朝中大臣,恭請大皇子登基為帝。

  眼看著大周新帝即將登基,誰知不曉得哪裡傳出來的謠言,說皇上並未賓天,而是被大皇子、皇后軟禁。是真是假難以分辨,為此,汪雪忱、李偌辛等數十名官員聯合上書,想見先帝最後一面,方肯扶持新帝上位。

  皇子拒絕了,認為此舉是褻瀆先帝。

  兩方對峙七、八天,時間拖得越久,謠言傳得越盛,連士子也開始評論朝中局勢。詭異的是,他們竟一面倒地認定大皇子殺君弒父,品德不足以服天下。

  當老鎮國公和媳婦、孫媳婦被捕入獄的消息出籠,士子間更傳出瘋狂的謠言,大周對北夷這場戰爭來得莫名其妙,對照如今情勢,莫非是調虎離山之計?把鎮國公給騙出京城,以利大皇子弒君篡位? 果然不能小看讀書人,東一筆、西一筆,竟把事情拼湊出七、八分真相。

  士子們起了頭,百官再予以附和,情勢對大皇子越來越不利。

  這時,先帝的兄弟們連袂挺身,想要開棺驗屍,以免新帝接位,名不正、言不順。此事嚇得大皇子手足無措,不是他不給看,而是屍體早在入棺前就丟掉了啊!

  人一慌,腦子就亂,腦子一亂,做出來的決定就會讓人很無言,因此,他調動京畿大營的士兵,準備將不肯扶持他上位的百官國戚一舉殲滅。

  那天,連下了幾日的大雪戛然而止,難得地陽光露臉,皇親國戚身後跟著百名臣官,官員後面跟著上千名士子,後方又有數千百姓,浩浩蕩蕩地齊步往皇宮方向走。

  京畿大營的兩萬名士兵由國舅爺孫平惠帶領,圍在宮門口。刀子還沒有舉起來、命令還沒下,不知道打哪兒來的一枝羽箭射來,正中孫平惠額頭中心,力道之大,穿顱而過,孫平惠來不及出聲便已墜馬,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死不暝目。

  確實難以瞑目,所有事全盤算周詳,怎會在臨門一腳處敗了?不,應該說,皇上中毒後、屍身不翼而飛時,情況就不對了。

  這時,不知道是誰起的頭,一個人跪下、兩個人跪下,接著十個、百個、千個……所有人全跪下了。緊接著,還是不知道誰起的頭,喊了一聲「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而後所有人跟著一起喊,喊聲越來越大,嚇得京畿大營的軍官瞠大眼睛。

  突地,站在最前頭的軍官們飛快下馬,跪地伏首,跟著大喊「吾皇萬歲」。眼看長官這麼做,嘍囉豈能不跟進?於是要抓人砍人的士兵跪成一片,跟著大家揚聲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聲音之大,震得已經坐在龍椅上等待登基的大皇子一個沒坐穩,滾下台階。

  這時,偌大宮前廣場,僅剩一人挺身而立,威嚴的面容帶著淡淡哀凄。
  
      他,是失蹤多日的皇帝。

  鎮國公父子三人快馬奔往京城,他們並沒有投降,從北疆傳來的是假消息。這場戰事起得太奇怪,鎮國公心生懷疑,更別說糧草問題,侯一燦去戶部、兵部交涉數次,兩部尚書擺明要拖著。

  他是隻老狐狸,豈能看不清當中的貓膩?好端端的,誰會盼著自家人打敗仗?要促成一場敗仗,除扣押糧草之外,還有什麼法子?很簡單啊,內奸!

  因此,軍隊尚未進入北疆,侯一鈞搶先一步將軍隊中的奸細揪出來,透過他們的名頭和筆跡,給北夷帶去不少假消息,假消息令北夷兵敗如山倒,這一仗,至少替北疆爭取到二十年的和平。

  軍隊出行在前,侯一燦出京在後。離京前一夜,侯一燦進宮,丟下一句,「這場戰爭發動得太莫名其妙。」

  聞言,皇帝眉頭深鎖,陷入沉思,而後皇帝調動隱衛上百名,埋伏在後宮各處,多了上百雙眼睛盯著,還不夠皇帝看清楚?

  其實,早在大皇子下藥時,皇帝就可以將此事扼死在搖籃裡,可皇帝想將孫家一口氣拔除,再清掃那些個不軌之臣,於是在隱衛的保護下,配合著演這場戲。

  他萬萬沒想到,大皇子動作如此迅捷,老子還沒死,先滅了手足,夠毒夠狠也夠絕!

  龍椅搶回來了,皇后、孫家和一干逆臣砍了,但是大皇子……皇帝恨得牙疼,想殺卻不能殺,他只剩下這個兒子,殺死他,百年之後,那張最尊貴的椅子要留給誰?

  最後,皇帝挑了個風景美、氣氛佳的地方,把大皇子圈禁起來,讓他好好修身養性,若他日再有龍子誕生,大皇子留不留無所謂,若是天命……唉,只能好好培養幾個輔國大臣,讓自家兒子當個傀儡皇帝。

  不過在皇后伏誅、大皇子圈禁的同時,他把侯茜舒迎進皇宮,直接讓她接掌後宮。

  皇上的心態讓侯一燦嗤之以鼻,才四十歲,再生不就有了,就算真的生不出來,也不能讓喪心病狂的大皇子接位啊,連父親、兄弟都能下手的變態,那天下百姓呢?還不是當成雞鴨豬狗,想砍多少就砍多少。

  他對誰來當皇帝不感興趣也沒意見,他只擔心到時天下大亂,他還能安安穩穩做生意、賺大錢嗎?

  侯一燦非常不爽,但這種不爽不能表現在臉上,怎麼說人家都是親父子,可是不能說不表示不能做,這天底下沒有不能用銀子買的東西,想搞死一個人,又有何難? 於是大皇子「罪惡感深重」、「良心不安」,夜夜看見自己的兄弟上門要他還命,慢慢地,他從失眠變成躁鬱症、憂鬱症、精神分裂症,有嚴重的自殺傾向,此為後話。

  這天黃昏,鎮國公父子三人終於回到京城。

  葉將軍還沒回來,他領著大軍,等待朝廷派人前往和北夷談判。

  他們三人急著回京,是因為得知家中的老弱婦孺竟然被送進監獄裡用大刑,三顆心全都急得不行。三匹快馬,侯一鈞和鎮國公先進宮把戰事交代清楚,侯一燦回家看情況。一進門,他逮著白總管就問經過。

  「……夫人和大奶奶在獄中吃了不少苦頭,夫人昏迷了三天,塗太醫日夜守著,差點兒救不回來,幸好前天醒了,不然奴才……」說到這裡,白總管哽咽不已。

  「祖父呢?」

  「老太爺燒燒退退,狀況一直不大好,今兒個終於能吃下東西,塗太醫鬆口氣,說是從鬼門關回來了。」

  「大嫂呢?也受罪了嗎?」

  提到大奶奶,白總管皺緊眉頭,欲言又止。

  「你快說話啊,幹麼支支吾吾的!」侯一燦焦急催促。

  白總管細說了關宥慈上門的事,「那日,二爺的義妹關姑娘上門……大奶奶在獄中,一心想著小少爺平安,這才勉強撐了過來,沒想到出獄時,一口小棺材送進府,說是小少爺……打開棺木,小少爺身子都爛了,大奶奶一口氣上不來,昏了過去,現在、現在……」

  侯一燦聽到這裡,哪還站得住,急忙朝內院奔去。

  身為小叔子,亂闖嫂子房間不合禮數,可這會兒他什麼都顧不上了,然而他人都還沒進屋呢,就聽見奴婢的呼叫聲,他飛身跑進去,看見亮亮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她又哭又吐,模樣狼狽不堪。

  一股氣衝上胸口,他揚聲道:「嫂子放心,我會替你討回公道!」話丟下,他一陣風似的刮進來,又一鎮風似的刮出去,留下怔愣的葉梓亮。

  淚眼婆娑間,她啞聲問道:「阿鈞回來了嗎?」

*             *             *

  門是被撞開的,坐在床邊的關宥慈一臉警戒,轉頭朝向聲音來源,右手慢慢地在棉被底下摸索出侯一燦給她的那把匕首,握緊。

  侯一燦衝上前,抓住她的手臂,不由分說地怒問道:「你為什麼把峻兒交出去?大皇子許了你什麼好處?榮華富貴?還是後宮之位?」

  握住匕首的專指鬆開,匕首掉在地上,清脆的聲響震了她的心弦。

  是爺,爺回來了,她有很多話要告訴他,沒想到還沒張口呢,就聽到這麼讓人委屈的話。榮華富貴?後宮之位?她在他眼裡竟是這樣虛榮?

  「爺這話真過分!」只有六個字,可每個字都椎著她的心,刺得她鮮血淋漓。

  「我過分?關宥慈,你的心是什麼做的?亮亮把孩子交給你,是因為她信任你、信任我,在那當口,你不用性命護著峻兒,竟還把他送到刀口下?他才兩個月大啊,他還有大把大把的生命可以揮豁,你怎麼可以這麼做?!關宥慈,你是我見過最殘忍的女人!」

  「殘忍?」凄涼的笑意凝在嘴角。「爺這樣說不公平,你沒看到那天的情景。」

  「那天什麼情景?要不要我猜猜?那些宮衛脅迫於你,你嚇壞了,不知所措?就算是這樣,你也不該把峻兒交出去,你知道當母親的會有多心痛嗎?」

  她聽明白了,就說嘛,爺這麼聰明的人,怎會分不清是非曲直,原來是為著小太陽失去了理智,這樣就沒錯了,他本來就會無條件站在亮亮那邊,本來就會為亮亮指責天下人。

  「爺憑什麼說是我把孩子交出去,而不是孩子被搶走?」

  「你人好好的,峻兒卻變成一副屍骨,還需要更多證明嗎?」

  聞言,關宥慈瞬間淚水墜地,哀痛的在心底默道一聲對不起,接著她嘲諷地勾起嘴角,面容帶著濃濃的悲涼,他說她……好好的?!

  她失去了最重要的人,眼睛也看不見了,她現在連親手為母親報仇的能力都沒有了,她哪裡好?一點都不好!

  緩緩嘆一口氣,她心如刀割,問道:「所以呢?爺的意思是,我應該用自己的命換峻兒的性命?」

  「任何有良心的人都會這麼做。」

  原來在他心中,她不只排在亮亮後面,也排在亮亮的兒子後面,未來也許還要排在亮亮的孫子後面。天,她在想什麼呢?蠢啊,她原本就無法在他心裡排上位。

  寒意從胸口竄出,她覺得自己被冰封了,怎麼會這麼冷?又下雪了嗎?這種日子,教人怎麼活?「我沒有良心,我很自私,我只在乎自己的性命,讓爺失望了,真對不起。」

  她以前不怕心痛,是因為她的經驗豐富,知道要怎麼忍、怎麼受,熬著熬著就過了,可是這會兒的痛,痛得她熬不下去,痛得她想磕牆,痛得她想放聲大哭。

  「你何止沒良心,你根本就不是人!如果你沒本事護住峻兒,就不該接走他,幹麼說那麼煽情的話?什麼攬不起、陪得起,一副要與侯家同生共死的模樣,把所有人都給騙了。你當時在想什麼?想著過了這關,就算身分配不上,光是這份共患難的情誼,就能讓鎮國公府接納你這個媳婦?不錯嘛,我把你教得真好,心機、盤算全用上了,可惜……你認為我會讓你如願嗎?」

  呵呵,真是糟糕啊,明明痛得快死掉,她居然想笑?她瘋了嗎?也許是吧,如果不是瘋了,怎麼會想要和鎮國公府共存亡,她根本沒這種資格的呀。瞧瞧如今被人拿來取笑,她真是自取其辱。

  「真是對不起,這麼淺的計策,讓爺一眼就看透了,下回算要算計爺,我會更縝密些。」話說出口的同時,關宥慈真的笑了。

  她的笑礙了侯一燦的眼,他更加憤怒的吼道:「對不起?多輕省的三個字,你讓我以後用什麼臉面對大哥?!」

  她被逼到底了,心痛得幾乎要死去,可是自私、沒良心的關宥慈怎麼能夠不反擊?於是她冷冷地道:「爺早就無法面對世子爺了不是?早在爺想要和嫂嫂一生一世的時候。」

  這話比劍更銳利,一下子捅到他的心臟正中央,他一時控制不住,一把將她提了起來,恨恨地湊近她的臉。「至少我敢承認我愛亮亮,不像你這麼虛偽,只敢暗地奢想,卻不敢把自己的貪心擺在明面上。關宥慈,你想當侯家二奶奶是嗎?你以為造成事實,我就會負責任是嗎?想都別想!」

  關宥慈的心碎成粉塵,老天爺,她到底是有多卑賤,才能把自己搞得這麼難堪?她本就蒼白的臉色變得更加慘白,最後一絲血色從唇間褪去,她失去力氣,像一灘爛泥。

  「你很清楚自己無法取代亮亮,所以恨她怨她,想傷害她的孩子,好讓亮亮痛不欲生?關宥慈,你大錯特錯,我和你的事與亮亮無關,不甘心我奪走你的清白,你大可以衝著我來,不應該報復在亮亮身上,我的錯,我自己承擔。」

  呵呵,那天的事在他心裡,果然是讓他悔恨交加的錯誤。

  「侯二爺要承擔嗎?二爺心疼亮亮嗎?二爺怕亮亮一口氣憋著無處發嗎?恭喜二爺賀喜二爺,你有機會了,我肚子裡有了二爺的孩子,等他生下來,二爺可以把他送給亮亮,讓亮亮親手把他弄死,一命還一命,這樣就誰也不欠誰了。」

  「蛇蠍女!你以為亮亮像你這麼殘忍嗎?她不是你這種女人!放心,你沒有資格懷我的孩子,如果你真的有,不必等他生下來,我會親手把他弄死。關宥慈,你給我聽清楚,我很後悔認識你,從現在起,你永遠不要出現在我眼前!」怒吼完,侯一燦鬆開手。

  失去支撐力道,關宥慈跌坐在地,耳裡,他說的話不斷撞擊她的心。她終於明白,原來墜入無底深淵是這種感覺。

  他不要孩子、不要她,他說她配不上他……是的,她也後悔認識他、愛上他、崇拜他……不,有一點是錯的……

  抬眼,她看不見他,不確定他還在不在,但有句話她必須說,她扯開嗓門,大喊道:「侯一燦,如果你還有一點點腦袋,如果你真的想找害死峻兒的兇手,那就查查鎮國公府少了誰!」

  侯一燦在踏出房門時聽見這句話,可是他的心情太亂,根本無法思考,他一咬牙,大步往外走。

  關宥慈聽見腳步聲,他離開了嗎?是啊,不離開,留在這裡做什麼?他說了啊,讓她永遠別出現在他眼前……

  守在門口的雙碧、雙玉看見侯一燦,快步迎上前。她們不服氣,侯二爺不能這樣說小姐,她們有滿肚子話要說,可是還沒走到他跟前,就被他雙手一揮,掌風把她們打得往後仰倒。

  等她們掙扎著起身,卻發現他已經揚長而去。

  兩人快步進屋,看見跌坐在地的小姐,連忙將人扶坐回床上,心疼得眼淚直流。  

  「小姐,你這是何苦,為什麼不把話說清楚?」雙玉哽咽地道。

  說清楚?然後呢,博得他的同情,逼他負起責任?何必,他都說得這麼明白了,她何苦為難他也為難自己?

  「我累了,讓我歇歇,有事明天再說,你們先下去。」揮揮手,關宥慈縮起兩腳,窩上床。

  雙玉、雙碧互望一眼,眉心緊蹙,雙玉上前,拉開棉被覆在小姐身上,兩人這才離開。

  門關上,關宥慈張開雙眼,眼前依舊一片黑暗,那日對牆一撞,撞壞她的腦子,也撞壞她的孩子,她的寶寶等不及父親動手掐死,自己先去了。是因為明白自己不受歡迎嗎?

  多聰明的孩子,和他的爹一樣聰敏,不曉得他會不會也用痞笑掩飾自己,讓所有人以為他人畜無害、善良可愛?可惜,她永遠不會知道答案。

  太疲倦了,這樣藏著瞞著愛著一個人,是件很辛苦的事,但這還不是最辛苦的,最辛苦的是,他全看在眼裡,卻用最溫和的態度來拒絕自己,若不是吵上這一場,他們會這樣繼續下去的,對吧?

  她知道他是無心的,只是吵架的話太傷人,她知道他轉過頭便會後悔,只是……她不願意繼續下去。

  倘若在他心中,她有一點點的份量,倘若他對她有幾分在意,那麼他會猶豫、會分析她是不是他想像中的那種女人,可是他沒有,他直接認定了。理由很清楚,因為亮亮的眼淚亂了他的心。

  過去,她以為沒關係的,只要可以與他同喜同悲,即使不談感情,無所謂的,可是現在……她在乎了,她嫉妒了,她不滿亮亮的眼淚,比她的傷、她的痛更重,她不滿他只在乎亮亮的孩子,不要自己的孩子。

  他亂了心,她又何嘗不是?他下的結論很好,永遠別出現在他眼前。這是最好的結果,不管是對他或者對她,所以她決定再聽他一次話,再當一次好學生。

  這個晚上,關宥慈沒有哭,過去一個月,為了來不及見面的孩子,為了自己的眼睛,她已經掉了太多眼淚,從現在起,她再也不哭了。

  她還是關宥慈,那個從濟州把弟弟帶出來,要讓弟弟立起關家門楣、要親手為母親報仇的關宥慈,她沒有時間軟弱,沒有人可以依靠,她必須自己把背挺得更直。

  用力睜大雙眼,她看不見,但是她還能聽、還能感覺,她不會被打敗!狠狠地,她咬住下唇,直到血腥味在唇齒間蔓延……

  隔日天剛亮,關宥慈摸索著,從箱子裡把候一燦送她的東西一樣樣找出來,細細撫摸一遍,最後鎖上箱籠,想著找個時間燒了吧。

  雙玉、雙碧進屋,伺候她洗臉梳頭後,她讓劉叔進屋。

  她把信封遞給劉叔,裡頭有三千兩銀票,可以讓大哥和弟弟支應接下來的生活。

  「劉叔,你先跑一趟書院,告訴大哥和善善,我要和爺出一趟遠門,許要等到他們殿試之後才會回來,讓他們留在書院裡專心念書。」

  「是。」劉叔應下。

  「見著大哥和善善,這些日子裡發生的事,半句也別提,知道嗎?」

  劉叔看小姐一眼,怎麼能不說?這段日子小姐過得多委屈,昨兒個侯二爺又鬧上這一出,小姐……

  沒聽見劉叔應聲,關宥慈猜中他的心思,說道:「眼下大哥和善善需要專心一意應付會試,事關重大,絕不能讓他們分心,關家是榮是衰,端看這一場考試,劉叔,當我求您了。」

  「小姐別這樣說,老奴應下便是。」

  聽劉叔應承,她又道:「從書院回來,你到李家村接秦姊姊和孩子來,就說我想他們了。」

  「是。」

  「劉叔先出門辦事吧。」

  「是。」

  劉叔出門後,關宥慈將一把鑰匙交給雙碧,交代道:「等會試、殿試結束後,再把這把鑰匙交給大哥,知道嗎?」大哥知道裝了他們所有田契房契和銀票的秘密寶盒在哪裡。

  「小姐,你不是要跟爺出門,對吧?小姐要去哪裡,可不可以帶奴婢一起?」雙碧問道。她親耳聽見的,侯二爺讓小姐永遠別出現在他眼前。

  「我把你和雙玉都帶走,誰幫我守著莊子?放心,我很快就回來,不超過三個月,行嗎?」

  「真的不超過三個月?」

  「嗯,我有很重要的事得做。」

  「什麼事?」

  「我這算是丟掉侯二爺的差事了,再加上眼睛看不見,往後別說看賬本、寫小說,連三餐都需要人照顧,若不預先做打算,日子要怎麼過?」

  聽小姐說得有理有據,不像想不開,雙碧這才放心。「知道了,我會替小姐守好莊子,等小姐和大少爺、二少爺回來。」

  「好雙碧,謝謝你,到時一定讓大少爺好好獎賞你。」

  「雙碧只要小姐平安回來,就是最好的賞。」

  關宥慈笑著拍拍她的手背。「好了,快幫我收拾行囊,三個月呢,可別讓你家小姐餓著冷著。」

*             *             *

  鎮國公府內,一片愁雲慘霧,雖然鎮國公和世子爺平安回府,可是一場禍事,府裡老弱婦孺死的死、病的病。

  早膳過後,聖旨進了鎮國公府,封賞一堆,官升三級,連侯一燦的官位都上了明面,從此不必再偷雞摸狗地替皇上辦事。

  逼宮之禍結束,多少世族在這當中斷了根,像鎮國公府這般榮耀的卻沒有幾家。眾人看在眼裡,羨慕在心裡,這次過後,侯家成了權臣,榮耀登了天。滿屋子的賞賜,夫人和大奶奶卻沒有心思整理,聖旨就擺在桌上,誰也不想多看一眼。

  鎮國公的視線掃過滿屋子親人,大劫歸來,誰都不好受,看著哭倒在大兒子懷裡的媳婦,看著滿臉愧色的小兒子,他不曉得該說什麼。

  確實,亮亮的哀傷讓侯一燦自恨自咎,他一夜無眠……不對,他已經很多天沒睡了,兩隻眼睛充滿血絲,形容憔悴,一臉的鬍渣。他很內疚,對亮亮、對大哥、對所有的親人,他認為峻兒的死是他的錯,因為關宥慈是他的人,她犯錯,他就該承擔。

  從北疆快馬加鞭返京,他的心情沒有一刻平靜,他擔心家人、擔心皇上,更擔心關宥慈受到波及。

  餐風飲露、夙夜匪懈,好不容易回到家門,沒想到迎頭砸來的竟是小侄子殞命的消息。亮亮沒有指責他,可他卻覺得她的眼淚一顆顆都是對自己的指控。亮亮如泣如訴的目光讓他失去理智,腦子一聲轟然巨響,他不管不顧地衝到關宥慈面前痛罵她一頓,他知道自己是在轉嫁情緒,他想推卸自己的罪惡感,於是她成了他宣洩情緒的出口……

  他期待她像過去那樣,傾聽、安撫,為他分析整件事情,他期待像過去那樣,在她身上尋求心安。

  可是他錯了,言語是最銳利的刀子,再多的情分都會被切斷,她被怒罵,然後還擊,於是他們吵架,進而互相傷害。

  那不是他的本意,他不想這樣的,他應該問清楚狀況,他應該替關宥慈找到理由,向亮亮解釋,關宥慈不是為著保全自己而讓孩子去送死的人,可是為什麼說到最後……他想狠狠揍自己幾拳,因為他不記得自己說過什麼,卻牢牢記得關宥慈哀慟的面容。

  白總管從外頭走進來,連日來愁眉不展的他,這會兒步履輕盈,臉上是藏也藏不住的笑意。「老太爺,有人送小少爺回來。」

  「小少爺?」葉梓亮心一抖,急著站起身,可腦子一陣暈眩,幸而侯一鈞趕緊將她抱住。

  「把話說清楚。」侯一鈞道。

  「有位自稱秦五娘的婦人,說她手裡抱著的嬰兒是咱們家小少爺。」

  「還不快點把人迎進來!」候一燦也急道。

  「是。」白總管飛快出門。

  望著家人焦慮的臉龐,侯一燦的一顆心跳得厲害,會是峻兒嗎?如果真是峻兒,那昨天……他做了什麼?

  秦五娘抱著襁褓中的孩子進屋,侯一鈞搶上前,把孩子接過來,抱到妻子面前。

  只消一眼,葉梓亮便把孩子摟在懷中,「峻兒,是我的峻兒!」

  「老大媳婦,你確定嗎?」鎮國公問。

  鎮國公夫人也湊上前看。

  葉梓亮說道:「娘,您瞧他耳朵背後這顆痣,還有……」她把孩子抱給丈夫,拉開他的衣服,露出背部一塊紫色的胎記。「是峻兒沒錯。」  

  失而復得,一屋子人高興得不知所措。

  侯一燦大步走到秦五娘面前,問道:「這是怎麼回事,你是誰?峻兒為什麼在你手上?」

  秦五娘看著他們一家團圓,想到自己的小寶,眼眶微紅,回道:「小婦人姓秦,家中排行老五,爹取名秦五娘……」接著她說了與關宥慈結識的經過,「……那日,拿了大夫開的藥,我們夫妻打算帶小寶回家,我們都知道小寶時間不多了,只想要一家團聚,相公卻說:「生受姑娘大恩,無論如何都得給姑娘結結實實磕三個頭才行。」所以我們讓劉叔先送我們回關家,可是小姐不在,我們等過大半個時辰,才把姑娘等回來。

  「姑娘抱著一個娃娃回來,神色匆忙,她拉了我們夫妻進屋,問我們能不能把娃娃帶回家,暫且在村子躲一陣子?相公問過原委,才曉得娃娃是鎮國公府的小少爺,京城有變,為保小少爺一命,姑娘受國公府所託,冒險帶他回來。小姐說她抱娃娃出府的時候,遇見過去仇人,一路上反覆思索,越想越後怕,擔心那人為了尋仇,會把娃娃的行蹤洩露出去,這才求到我們頭上。

  「雙玉姑娘問:「倘若壞人上門,找不到娃娃,會不會對小姐不利?」雙碧姑娘一聽,嚇得拉著小姐說道:「不如我們一起逃吧。」

        小姐搖頭,說壞人的勢力很大,我們一起離開,動靜太大,定瞞不了幾天,到時連我們夫妻都會受到連累。

  「其實那天,大夫告訴我們,小寶早已經油盡燈枯,施針只是拖延時間,怕就這幾日光景,能不能熬到過年都不好說,相公痛下決心,說道:「如果沒有小姐,小寶的命早就沒了,就讓小寶回報小姐大恩。」相公決定用小寶交換小少爺,由我們帶著小少爺離開。

  「小姐不肯,可相公拉著我向小姐磕頭,「鎮國公是個英雄,他在前線打仗,若沒有他,百姓早就讓異族鐵蹄掃蕩,如今鎮國公有難,我們上不了戰場,至少能為國公府保住一條血脈。」相公勸了小姐好久,有些話我聽不懂,可小姐終究是鬆了口,小姐給我們三千兩銀子,讓我把送人的三個女兒接回來,一家人好好過日子。

  「小姐說,事情過後,若鎮國公府能度過這一劫,會親自到村子裡把小少爺帶回來,倘若老天無眼,小姐和鎮國公都被壞人害了,希望我們把小少爺好好養大,等他長大,再告訴小少爺他的身世,相公允諾,舉手為誓,小姐才讓劉叔送我們離開……」

  聽到這裡,候一燦也無法保持鎮定,他急切地問道,「小姐呢?她來了嗎?」

  「是,小姐和雙玉送我們過來的。」

  侯一燦衝出家門,可大街上哪還有關宥慈的身影?心下一抖,不知道為何,恐慌漫上,他飛快回府,不多久,一騎人馬匆匆離開。

  侯一燦用力敲著關家莊子的大門,是雙碧開的門,她一看見是他,立刻面色不善地道:「小姐不在。」

  「她去哪裡了?」

  「不知道。」看他抬腳就要離開,雙碧急道:「請侯二爺不要去找大少爺和二少爺,他們馬上要參加春闈,不能分心!」

  關宥慈打算做會讓他們分心的事,所以瞞著、藏著,不敢讓他們知道?

  猛地轉身,他一把抓住雙碧,怒道:「說!」她肯定知道關宥慈在哪兒。

  讓她說?好啊,她有滿肚子話想說,昨天來不及的講的話,她要一口氣說個夠。

        兩人就站在大門口,連門都沒讓進,雙碧倒豆子似的,把那天的事一一說清楚。

        她說一句,他的心就被砍一遍,到最後,他的心被剁成粉。

  兩腿發軟,他站不住了,頹然跌坐在台階上。

  雙碧說:「小姐血流不止,差點兒死掉,大夫來了,方才知道是小產。」

  雙碧說:「大夫說腦子的病很難醫,小姐的眼睛會不會好,得看運氣。」

  雙碧說:「小姐不敢讓人進城探查國公府的消息,一顆心吊著,吃不下睡不好,大夫很生氣,問小姐要不要命?再不好好養病,連命都留不住。」

  雙碧說:「小姐很委屈,我們都盼著侯二爺快回來,沒想到二爺回來,卻……」

        她沒有說卻怎樣,但他清楚,他回來卻恩將仇報、狼心狗肺、是非不分……天曉得他有多後悔,他痛恨自己,他想砍自己一百八十刀,他到底做了多少蠢事?侯一燦坐在關家莊子門前,把頭埋在雙膝間。他想起自己說過什麼了,而離開前最後的那句話是叫她永遠不要出現在他眼前,她是個乖學生,所以聽話照做了?

  侯一燦,你是個混蛋!

  皇帝給了侯一燦官職,他卻沒去報到,氣得皇帝派人到鎮國公府撂狠話,還是老國公進宮一趟,才把這事給擺平。

  京城恢復平靜,關起來的鋪面一一開門,之前在南北大道旁買下的土地,房子已經蓋好,能開始賣了,可這價格、銷售都得讓主子爺拿個章程。

  偏偏岳鋒、楊掌櫃和幾個主事的想見主子爺一面,比登天還難,好不容易進了鎮國公府,見到世子爺,這才曉得老國公大發脾氣,幾棒子把主子爺給打出門,撂話說要是他找不到關宥慈,這輩子別想回府。

  怎需要那幾棒子啊,主子爺找關宥慈的事,鬧得風風火火。替主子辦事的隱衛不提,旗下上千家鋪子,裡裡外外近萬人,哪個不是睜大眼睛在找關宥慈,要不是怕消息走漏,影響關家兩位少爺下考場,恐怕關宥慈的畫像老早貼滿大街小巷了。

  這些日子楊掌櫃一個頭兩個大,關宥慈失蹤,帳簿沒人管,只好讓李想接手,過去只覺得關宥慈比李想細心耐心些,做帳再恰當不過,可李想才接幾天,高下立見,不得不讓岳鋒多調派人手幫忙。

  那丫頭的能耐不僅僅是心細吶。

  楊掌櫃私底下對岳鋒說道:「我現在才曉得,這三年多來有多虧待宥慈丫頭,她一人能抵五人用,等她回來,月銀得翻個幾倍才成。」

  岳鋒失笑,回道:「你甭忙,這回宥慈丫頭回來,咱們連月銀都可以省了,怕是主子的產業都得交到她手上。」

  可不是嗎?過去主子爺的態度看在大夥兒眼底,人人都覺得奇怪,說主子爺對關宥慈不上心嘛,卻是每次回京都先往關家莊子跑,一有空就帶著她滿城吃喝玩樂,次次不落下。

  可說主子爺喜歡她嘛,主子爺卻又老是叮嚀讓大家張開眼睛細細看,若是有那等有擔當、有能耐的男子,得給主子爺吱個聲,主子爺要替她挑個好男人。

  偏還真有那些個沒長腦子的,到主子爺跟前自我推薦,可到最後哪個得了好?不是被主子爺冷眼剜上幾輪,挑剔挑剔,要不就是尋個錯處、挪個爛位置,搞得眾人滿頭霧水。

  不過這回主子爺的態度可是教人看清楚了,關宥慈失蹤,爺沒日沒夜找人不說,形容憔悴、吃穿無味,倒像在戰場上打了幾天幾夜的仗,同他說話,半句話都聽不進去,行屍走肉似的。

  中午,侯一燦進了同文齋,對著壺口咕嚕嚕地把水全喝光,楊掌櫃連忙讓下頭的人再去煮一壺新茶。

  而後侯一燦直接走進關宥慈住過的房間,和衣往床上一躺。

  見主子爺進門,孫嬸立刻進蔚房熬粥,邊米邊碎念道:「也不知道多久沒吃飯,痩得臉都凹了……」

  孫叔也嘆,怎麼會鬧成這樣,宥慈丫頭又不是那等不容人的,主子爺到底做了什麼,把人給傷透了心?

  轉過身,他彎下腰往灶裡添柴,爺身上那股味兒教人受不了,得洗洗。

  侯一燦雙手枕在腦後,眼睛盯著屋樑,一顆心洶湧翻騰。

  快兩個月了,他幾乎翻遍京城的每一寸土地,卻都找不到關宥慈。

  南來北往的大道上,名下上千間鋪子,全派人細細找,找不到一個面容姣好、眼盲,身邊帶著白毛大狼和婢子的女子。目標這麼明顯,沒道理找不到,但就是找不著。侯一燦苦笑,他向來自詡聰明無比,沒想到竟是愚蠢如斯。

  帶著穿越人的優勢,他在這個時代橫衝直撞,事事不驚、處處順利,他是天之嬌子,是最佳男主角,什麼好事、好運全落在他身上。穿越二十餘載,還沒有什麼事逆過他的意,唯一的挫折是找到亮亮,卻發現自己晚了半拍。

  這一世的亮亮不會做心理輔導,不會對他撒嬌,他們沒有相處過,沒有上輩子的交情,她更不會依賴自己。

  數次對談,他發現,兩個亮亮思想性格截然不同,根深蒂固的教養,讓她成為不折不扣的大周名媛,他們無法溝通。他不會怪亮亮,他沒變,她也沒錯,只是他們之間不復過往。他不是不能放下,只是不甘心。

  這輩子不管是學業或事業,都是信手拈來毫無難度,他相信事業學業都不是穿越任務,才會輕易過關,真正的任務必定困難重重,非得過五關、斬六將,方能成就。所以,愛情才是他的穿越任務,所以,他一試再試,不肯輕易放手。

  慢慢地,他一點一點分析,自己究竟是因為挫折而痛苦,還是因為亮亮而痛苦,他是想要圓滿愛情,還是想要拿到最後的勝利?他得到答案了,在失去關宥慈之後。

  很賤,對吧?因為得不到,所以珍貴,因為困難,所以要使命必達。真正讓他痛苦的,不是失去亮亮,而是失敗。真正讓他痛苦的,是這輩子唯一的敗仗又是輸在阿鈞手上,那個上輩子已經讓他輸過一次的男人。

  峻兒的出世讓他看清楚,自己再沒有機會反敗為勝,穿越一遭,任務宣告失敗,所以他痛苦,借酒澆愁,然後……鑄下大錯。是多久之前的事了?那次,因為一塊地談不下來,他發脾氣。

  關宥慈問「爺的地不夠多嗎?為什麼非要買下那塊?」

  他的地夠多,而那塊地不接路、不搭村,與他的營造業計劃毫不相關,能成是好事,不能成也無所謂,他根本不需要介意談不談得下來。

  他沒回答,她卻笑著說道:「是爺骨子裡太驕傲,不允許旁人逆了爺的意?」

  沒錯,他這輩子不像上輩子那般憋屈,輸給賀鈞棠、輸了亮亮,又輸給命運,上輩子他是個連大學都考不上的魯蛇,只能靠著阿鈞的施捨,盡力當個敗家子。

  所以佔盡優勢的這一生,他要活得風光、活得驕傲、活得順心順意,不允許半點忤逆。

  關宥慈又道:「天底下哪個人能事事順心?有人家財萬貫卻子孫不孝,有人琴棋書畫、德容言功皆通,卻遇人不淑、紅顏薄命,有人權勢滔天卻後院失火、齷齪滿室,有人夫妻和睦卻家徒四壁。便是神仙也無法事事順心呢,爺說的那個孫猴子,任他會七十二變,還不得被壓在五指山下。」

  幾句話,她平了他的心氣。

  一聲命令,那塊地不談了,沒想到賣方見銀子長了翅膀飛了,竟求到岳鋒跟前,願意讓價,反倒讓他用一開始出的價給買下來。他得了便宜還要在她面前賣乖。「誰說不能事事順心?換個方法,拐個彎兒,以退為進,瞧,不就捋順了?」

  關宥慈不和他爭執,低下頭,打她的算盤去了。

  都說她是徒弟,他是師父,都說她亦步亦趨跟著自己,好像是他寵著她、罩著她,好像她的幸福全仰仗他施予。

  可哪裡是了,明明是她幾句話就能撫平他的脾氣,明明是她一個笑靨就能甜了他的意,明明是她一回眸就能安了他的心,他給予的遠遠不及她所給的。

  這些年,不知不覺地,她融入他的生命,不管走得再遠,總是想著,有個人在等待自己回去,心便定了;不管再悶再煩、再厭再膩,總會想著有個人等著依靠自己,心便靜了。

  有她等著、候著,他做什麼事情都變得有勁兒,有她可想、可念,心就會無限歡喜……

  不知道她有這麼重要,不知道她早已經塞滿胸口,不知道她早就成為他生命中無法或缺的那一塊。

  直到傷了她、痛了自己,直到她消失、自己空了,他才曉得自己錯失了什麼,他是個大笨蛋,得到不知珍惜,失去方知痛心,他和前輩子一樣,是個魯蛇。

  他的心好痛,痛得他想跳樓,想著她為了護住娃娃,被踢飛撞牆,想她的血一盆盆往外潑,大夫說九死一生,想那雙明亮靈動的眼睛失去光芒……

  在黑暗中摸索的她,是不是很害怕?沒有人可以依靠,是不是很慌張?那些天,她日夜煎熬,好不容易等到他回來,卻沒想到,他帶給她的不是安慰感激,而是災難。

  他怎能誤會她?連沒幾天可活的小寶,她都用自己的命護著,她怎會把峻兒交出去?知她、識她,自認為了解她的自己,怎能這樣冤枉她?他恨死自己了,他想把自己捶爛砸爛,他痛罵自己,可是再多的自責後悔都改變不了他傷害她的事實。

  她被傷得太厲害,所以徹底失蹤,任他用盡人力方法都找不到。

  他真的慌了,他不想失去她,他不能沒有她,他是個自私自利的笨蛋,可是這個笨蛋需要她在,才能心安……

  恐慌是什麼感覺?是害怕、茫然、無助,是連看見天亮、天黑都會手足無措,因為清醒時會發現,再沒有人可以想、可以盼,因為入睡前,身邊沒有那個人……自信自傲的他怕了,因為發現,他失去不能失去的人……

  從此再沒有人欣賞他說痞話,沒有人陪他胡鬧,沒有人用崇拜的目光看著他,沒有人分享他的驕傲。關宥慈不在,成就有什麼意思?快樂有什麼意思?成功有什麼意思?人生突然變得寡淡,哼哼,活著沒意思,穿越沒意思,統統都沒意思!

  侯一燦沮喪不已,自暴自棄,他一天比一天更厭惡自己。

  「爺,有消息!」楊掌櫃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侯一燦馬上從床上彈起身,衝往門口,一把拉開房門。

  楊掌櫃被爺迅速的動作嚇一跳,爺……本來就站在門邊嗎?

  「什麼消息?快說!」

  「有人看見宥慈身邊的丫鬟,那個叫做雙玉的姑娘。」

  「在哪裡?」

  「今天早上她在城門口看會試榜單,當時人太多,盯著她的人一個失神,就找不到她了。」

  沒錯,是雙玉和雪球陪著關宥慈離開莊子,她在看榜單?所以關宥慈還在城裡,沒有遠行?

  這個消息讓他整個人振奮起來,對啊,她最在乎兄弟的成績,如果他們考上,她就會出現,對吧?既然如此,一定要讓他們考上好成績!

  「榜單呢?」

  楊掌櫃從懷裡掏出謄抄的榜單,侯一燦一把搶過,飛快看過,兩人都考上了,不過……

  徐國儒也上榜了?

  這陣子太忙,騰不出手對付徐宥菲,現在可好,兩筆帳一起算。

  不曉得徐國儒發現自己考得比養子還糟,心裡會是什麼滋味?目光一凜,他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做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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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17-7-6 08:02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7-4 09:18 AM 編輯

【第十五章】 這是什麼情況?


  ……七、八、九,到了,關宥慈走到床邊坐下,伸手,在她習慣的角度位置摸到雪球,她彎下身,抱住雪球,輕輕順著它的毛,雪球舔舔她的臉,惹得她一陣輕笑。

  春天到了,褪去冬裝,萬物滋長,雪球的傷口已經痊癒,是時候送它回家了。

  捧起它的臉,她柔聲道:「雪球,明天我送你回山林,好不好?莫怕,你會在那裡找到同伴,那裡才是適合你的地方。」
  她知道,人的一生中有許多人、許多事,必須割捨,即使會心酸難受。

  她捨了爺,再捨了雪球,接下來,也許該捨了自己……

  那天送秦姊姊到鎮國公府她便帶著雙玉離開,賃個小屋,這兩個月都是吳大娘給她們送糧送水送炭火。

  不出門是怕侯一燦命人找她,她很確定,他一旦曉得誤會了她,一定會到處找,但她不想見他。

  她猜得出見面之後會怎樣,他會感到抱歉,會覺得虧欠,會想盡辦法加倍對她好,而鎮國公府看在自己救了侯家嫡長孫性命的分上,會讓她進門。

  這不是她想要的,她不想要他的歉意,不想以彌補為名,將他困在身邊,更何況那裡有顆小太陽,對他而言,陽光溫暖,對她而言,陽光刺眼。

  她不願意自己陷在嫉妒的洪流漩渦裡,不願意自己變得心胸狹隘,她但願他心目中的關宥慈美好良善。當不成太陽,她想做他心中一彎皎潔月亮。很傻吧,受了傷,依舊喜歡。

  其實,她在很久以前就傷了,在那個除夕夜,他提到他的前世,提到他最大的盼望希冀時她就傷了。

  只不過她擅長舔舐傷口,擅長自我療愈。  

  他找到亮亮的那一天,她徹夜輾轉難眠;他被打五十軍棍那一天,她說著安慰的話,卻安慰不了自己;他離京,書信往返間,她寫滿笑話,自己卻笑不出聲。她無法快樂,自從知道亮亮這號人物之後。

  不願意嫉妒的,可是她控制不了,她知道喜歡少一點,心痛就能減幾分,可她也控制不了。她能控制的只有遠離、不見,用時間來拉開感情的界線,所以,她做了。做得對不對?不知道,她只期待能夠每天少想他一點、少愛他一點,慢慢地,縫補破碎的心。

  「小姐,大少爺、二少爺都考上了!」人沒到聲先到,性子沉穩的雙玉因為大好消息,穩不住了。她快步走進屋裡,發現小姐也激動地跳起來,匆匆朝門口走來。可是心太急,腳絆到了凳子,差一點兒就摔著,幸好雪球靈敏,跳下床、咬住小姐的裙子,這才把小姐給穩住。

  雙玉拍拍它的頭,稱讚道:「雪球做得好,我讓吳大娘給你買兩隻雞,待會兒加菜。」

  「快說,大哥和善善……」


  「都考上了,小姐說得不對,讓我從榜單後面找,應該從前面找的,大爺排第七、二爺排十三,都很前面呢!」

  「考這麼好?」關宥慈有些意外,雖然他們都信誓旦旦地說能考上,可哪有那麼容易?

  鄉試就罷了,會試當中,有近七成的人都是在三年前曾經考過卻落榜的,剩下的三成又有一大半在三年前自信能上榜,卻怕程度不夠,只能在殿試中拿到三甲,選擇放棄的……林林總總算下來,真沒幾個人能在第一次會試中脫穎而出。

  他們關家兒郎,果真出息!

  「對了,我讓你找的……」

  「是,徐國儒也考上了。」雙玉回道。

  他也考上了?那麼不管到最後中幾甲,當官都是板上釘釘的事,他當了官,她還能告得了嗎?想到這裡,憂愁不禁染上關宥慈的面容。

  她沒把下毒一事告訴大哥和弟弟,她本打算等兩人當官赴任後,回到濟州,到時有權有錢,她可以狐假虎威,鈍刀子割肉,讓徐家從破敗到毀滅。

        可是她瞎了,而徐國儒考上會試,計劃落空。怎麼辦呢?告官嗎?可是文嬌和張嫂一個病死,一個在逃走的過程中失足墜河溺死,人證全死了,哪還找得到證據,趙姨娘與徐宥菲不認罪,律法能耐她何?可是要她放手,她不甘心,她寧願拚個魚死網破!

*             *             *

  瓊林宴設在城西的皇家花園,這天一早,會科一百三十幾名進士陸陸續續進了瓊林苑。

  宮女太監在林園中穿梭,布置宴席。考試官眼尖,盯著幾個新科進士轉,都是官場上的老油條了,哪能看不出誰有前途、誰的能耐高,一時間,園林中熱鬧非凡。

  在花園後方的院子裡,上百個宮廷侍衛明裡暗裡地守著。門外四個太監、六個宮女分列兩排,屋裡燃著龍涎香。

  皇帝手持一本書,看了半天也沒翻頁,而侯一燦就站在桌邊,兩隻眼睛直直盯著皇上看。

  這是大不敬的罪,可皇帝竟任由他盯著,半句話不吭。

  半晌,皇帝受不住了,把書往旁邊一丟,怒道:「真敢要求?讓朕把一個管帳的丫頭賜給你當正妻,你就不怕朕被公主的眼淚給淹死?」他太窩囊了,當了二十年皇帝,不敢說年年風調雨順,民生樂利,可他在這把椅子上兢兢業業、為國為民,好歹算得上一代明君。

  這樣的明君,上蒼不保佑,只讓他得了兩子兩女,兒子野心大卻昏庸無比,女兒任性驕縱讓人傷腦筋。如今兒子剩一個大逆不道的,又不敢隨便砍頭,就怕百年之後沒人接位,當真委屈至極!

  偏偏女兒哭死哭活,硬要嫁給侯一燦,可他卻鬧死鬧活不肯娶,他是招誰惹誰啊?

  侯一燦根本沒把他這個皇帝看在眼裡,從以前就這副德性,成天在他面前耍痞,人家喊他皇帝,他卻叫他大老闆,一個不順他的心就要掛冠求去。他應該雷霆震怒,應該擺出君威的,可惜侯一燦不吃這一套,而他卻很吃侯一燦那一套,喜歡他沒大沒小,喜歡他嘴巴壞。

  難道他天生犯賤?當然不是,身為皇帝,天下人都拿他當神,尊著供著,可他也想當人,食食人間煙火,交幾個知心朋友。

  孤家寡人,有意思嗎?

  因此,侯一燦是他的忘年之交。

  可侯一燦天生痞樣,你讓了一分,他要你一寸,於是皇帝的威儀就這麼讓著讓著給讓沒了,可人家還真的拿他當朋友對待。有時候一個興起,想逼侯一燦當幾天乖臣子,可是讓他乖?算了算了,太累,不如讓自己配合一,標準降低一點。

  他不是沒有用鎮國公府恐嚇過侯一燦,逼他娶自家女兒,可他是怎麼回答的?

  他說:「行行行,反正天下太平,皇上又不缺國公府那兩個愣頭將軍,罷了也好。」

  誰說不缺愣頭將軍,明明就缺得緊,少一個都不行!

  他也利誘過,分析當駙馬的十大好處。

  可他卻說:「好處這麼多?老闆要不要改個身分,不當皇帝做駙馬?」

  娶自己的女兒?亂倫啊!

  明白說,他就是拿侯一燦沒有辦法,卻又捨不下他、離不了他。

  至於侯一燦,他是怎麼定位自己的?

  從第一天見到皇上起,他就立定志向當韋小寶,只要口袋能夠裝滿,他不介意官商勾結、內線交易 ,要做到以上兩點,卻不讓大理寺抓進監獄,勾結的對象層級必須夠高。試問大周朝內,有人層級高得過皇帝嗎?

  因此皇帝成了他的目標,當然皇帝也不是吃素的,為著達到目標,他當了多年的「暗黑使者」,偷雞摸狗、雞鳴狗盜的事干過不少。

  皇帝沒轍,他給想法子,皇帝被砍,他擋在前頭;皇帝沒錢,他乖乖把私庫通往國庫,你說,天底下有這麼好的臣子嗎?你說,他沒有本事囂張嗎?

  「阿燦啊,你也體貼體貼當父親的心情,朕捨不得公主落淚啊。」皇帝嘆道。

  「是不是公主不哭就行?沒問題,我那裡有不少好藥,保證讓公主半滴淚都掉不了。」侯一燦回道。

  這是公然威脅要給皇帝老子的女兒下毒啊,他的膽子是用什麼做的?「你、你、你……你到底要怎樣?你要考題,我給考題,你要那兩個傢伙進前三甲,朕也讓進,你不要再得寸進尺!」有人當皇帝當得這麼沒尊嚴的嗎?一甲才三個人,名額就讓他搶走兩個,你評評理,這是臣子還是祖宗?

  侯一燦哼一聲,「明人面前不說假話,皇上很不厚道啊!」三個考題只給一題,剩下兩題是他自己揣摩上意蒙到的,就算有洩題嫌疑,拜託,要不是人家關宥默、關宥善寫出來的答案驚艷絕倫,能拿到榜眼、探花?

  「不行!賜婚這件事,朕不做。」皇帝咬牙。

  「真的不做?好吧,那臣也不想留在京城這塊傷心地了,從此天涯海角……」

  「夠了夠了!」皇帝咬牙,一擺手。「咱們討論一下,要不,你娶朕的公主當嫡妻,那個管帳的抬她當平妻,這也不算辱沒了她。」

  「不幹。」

  「你!你非要氣死朕嗎?很好,來人,把新科榜眼和探花郎叫進來。」皇帝揚聲一喊,外頭立刻有人應聲。

  侯一燦皺眉,問道:「你叫他們來做什麼?」

  「你說不通,我找兩個說得通的,他們要是知道自家的姊妹能和公主同事一夫,半夜都會笑醒。」

  呵!他當自己的女兒是好貨?要是兩人同時進門,三個月內關宥慈還能四肢健全、五體不缺,他跟皇上姓。

  「老闆,咱們別意氣用事,好好說話行不?」侯一燦無奈,老人家腦袋僵硬,真的很難溝通。

  「行啊,是你不好好同朕說話,這年頭,難道公主就不值錢了?」看著他,皇帝長長地嘆口氣。

  那次老國公進宮,看見他,二話不說先磕三個響頭,哭得眼淚鼻涕齊流。

  他說侯一燦把鎮國公府的大恩人給弄丟了,人生在世,有恩不報,如同豬狗,非要替他請長假找恩人去。

  皇帝為難啊,他是一天都離不得侯一燦的,只是老國公年紀那麼大,要是哭出個三長兩短,侯一燦能不找他鬧?他勉強點了頭,心裡卻不爽到極點。  

  沒想到才短短三個月,侯一燦雙頰凹陷、骨痩如柴,好潔的人卻留了把大鬍子,連眼神都變得黯淡。好端端的一個人怎變成這副德性?那個關宥慈到底是何方神聖,把他迷得不知天南地北?

  「值錢,公主當然值錢。」可他不就是旁的不多、銀子多嗎?再值錢的東西,不合心意也不想要。「如果老闆家的公主盛產滯銷,要不,等婚事辦了,我走一趟北夷、南番,給公主談和親,如何?」

  這話簡直是戳人心窩子,皇帝氣得舉起硯台就要往他身上砸,可這時太監在外頭傳話——「稟皇上,睿公子到了。」

  「阿睿來了?快讓人進來!」皇帝挑挑眉,放下硯台,總算來一個順心的。

  阿睿進來,向皇上施禮。

  「幹麼這麼多禮,快過來,朕有話對你說。」皇帝滿意地看著阿睿,他花多少口舌才勸得阿睿參加科考,他沒看錯人,這孩子果然成了新科狀元郎。

  「是。」阿睿的口氣恭順,沒有侯一燦的痞氣,他走到皇上跟前,找了張椅子坐下。

  侯一燦看著他優雅的舉動,心裡覺得非常不對勁,連他都不敢沒有經過老闆同意就自顧自坐下來,這個阿睿……肯定有背景,而且非常雄厚。

  「阿睿,你年紀不小了,該訂下親事了,你覺得朕的那兩位公主如何?」

  侯一燦輕哼一聲,大翻白眼,敢情今天是公主拍賣大會?

  這時外頭太監細尖的嗓音再度響起,「稟皇上,榜眼、探花郎到了。」

  唉,來得不是時候,皇帝口氣不善地道:「傳!」

  關宥默和關宥善等在門外,關宥善有些局促不安,不明白皇上為什麼獨獨召見兩人,瓊林宴尚未開始呢。

  莫非是侯二爺給考題一事,被皇上知道了?

  關宥默拍拍他的肩膀,低聲安撫道:「別怕,有大哥在。」

  關宥善點點頭,深吸氣,把身子給站直了。

  太監打開門,關宥默腳步穩重,慢慢走進屋裡,揚眉,凝肅了面容。

  二十年了,他終於等到這一天……

  關宥默、關宥善站到皇上跟前,侯一燦看看兩兄弟,再看看皇上,就說了吧,皇上就是長了張菜市場臉,走到哪裡都有相似的,如果不說清楚,還以為這一屋子站的是親戚父子。

  皇帝也吃驚,這兩個孩子竟和年輕時候的自己相似,年幼的那個,眉宇氣質像,年長的那個,足足和自己有八成像。

  關宥默看了關宥善一眼,面無表情地上前拱手道:「臣宋思親,叩見皇上!」

  宋思親?突然間,皇帝瞠大眼 ,他說他叫做……宋思親?!

  侯一燦也嚇得瞪大了眼,不會吧,皇上不是說得很篤定,說兒子肖母,清麗無比,怎麼會長成這副德性?

  見皇帝不語,宋思親帶著嘲諷,淡淡一笑,「臣父不詳,母親宋蕙芳,外祖父宋常清。」說完,他的目光迎上皇上,等待對方的反應。

  皇帝心裡早已掀起驚濤駭浪,宋思親、宋蕙芳……他是他……

  一時間皇帝做不出反應,侯一燦也不好越殂代庖,氣氛瞬間尷尬到最高點。

  關宥善看大家僵在那裡,滿頭霧水,略略一想,好心好意上前,拱手,學著大哥的口氣說道:「臣關宥善,父不詳,母親關雨涵,外祖父關伍德曾為朝中丞相,家中尚有同胞姊姊關宥慈。」

  聽完,皇帝的臉色倏地慘白,他頓時覺得眼前所有人事物在翻轉,不知道是樂的還是痛的,情潮翻湧,一口氣接不上來,暈倒了。

  就在關宥善嚇得手足無措,以為自己惹下滔天大禍時,原本坐在旁邊表情安詳的阿睿,猛地站起身,臉上的訝色不比侯一燦少,他一把拉住關宥善的手腕,問道:「你的外祖父是關伍德?」

  「是。」關宥善回答。

  「那你娘怎麼會是關雨涵?應該是關若若才對!」突然間,阿睿聯想起關家墳塋旁的新墓。

  「我不知道,我娘確實是關雨涵。」關宥善堅持。

  「你娘幾歲?她長得什麼樣?她的手腕有沒有一個梅花胎記?」

  頓時,屋子裡大亂,太監忙著傳太醫,阿睿忙拉著關宥善問話,侯一燦忙著東看西看,試圖串聯出答案。

  只有宋思親像不相干的人似的,靜靜地立在原地。

  皇帝幽幽轉醒,在平穩了大悲大喜的情緒之後,才說出當年舊事。

  後宮被孫皇后把持,皇后善妒,為著讓兒子穩坐江山大統,其它嬪妃能懷上孩子的少之又少,好不容易懷上的,通常會在孕期五、六個月左右,經由太醫把脈,確定腹中胎兒是男是女,是否有辦法順利生產。

  皇貴妃能順利生下二皇子,除天時地利人和之外,最重要的是她有個頂靠譜的娘家,確定懷上龍子,娘家就送了上百人進宮,把皇貴妃的宮殿圍個滴水不漏,皇后的手再長也伸不進去,這才有了二皇子這個「意外」。

  至於宋思親的娘宛嬪,娘家雖不夠有力,但她有膽子、有腦子,硬是買通太醫,演了無數場好戲,這才能順利熬到足月。

  但不曉得誰洩漏機密,生產當天,皇后得訊,匆匆趕來坐鎮大局,這一坐,她的兒子非死不可。

  幸好宛嬪身邊有幾個忠心耿耿的,遞信讓太醫進宮時在醫盒裡帶了個嬰屍,有驚無險地上演一出狸貓換太子。

  三皇子被救下,太醫把人送回宛嬪娘家。

  於是宋思親在宋家長大,對外宣稱是宋家長子所出。

  宛嬪與兄長約定,待孩子長大,有自保能力可以出宮立府時,再揭穿他的身世之秘,於是那些年,為了讓宋思親有足夠能力獨立,宋府上下無不傾盡全力教養,讓他習文學武,各方學問半點不落下。

  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宋思親長年被關在府裡,卻在一次重病請太醫過府問診時被太醫瞧見其容貌。

  他那張臉和皇上有八成像,太醫見著,心頭大驚,而宋府上下為著宋思親的病,無心考慮其它,竟忘記拿銀子封住太醫的嘴。這個疏漏讓整件事飛快傳進宮裡,連皇上都對宋思親起了興趣。

  僅管宛嬪極力否認,說宋思親不像皇帝,而是男生女相,樣貌像姑姑,可皇后疑心病重,過不了多久,一把大火燒掉宋家上下幾十口。

  這會兒,皇帝再蠢也看出貓膩,他逼著宛嬪說出真相,氣得皇帝跳腳,恨不得把皇后給剁了。 只不過那個孫家,打個噴嚏,朝廷就得傷風一場,皇帝不得不忍辱負重,硬生生憋下口氣。

  不久後,宛嬪悲傷故世,皇后拔去眼中刺。

  皇帝命人暗中細查,對照名冊,確定宋家少了三個人,仵作細驗屍骨,裡面沒有十三、四歲的年輕人,於是猜測,宋思親沒有死。

  多年來,侯一燦一直在幫著尋找宋思親,沒想到他被男生女相四個字給迷了心眼,完全沒把關宥默考慮在內。

  知道了關宥墨就是宋思親,皇帝萬分慶幸,除了弒父害親的長子之外,自己還有兒子,而且還是學問武功均屬上乘的兒子,那份心情啊,激昂得說不出話。這時候,最重要的事當然是認親。

  沒想到宋思親瞅了侯一燦一眼,直挺挺地跪在皇上跟前。

  態度表明,認親可以,當皇子沒問題,但他有個條件,求皇上賜婚,他要求娶關家女兒關宥慈。

  宋思親的要求讓侯一燦氣瘋了,他就知道!宋思親這麼乾脆地認了弟弟妹妹,目的就是監守自盜,虧他還對這隻白眼狼這麼好。

  侯一燦銳利的眸光瞪向皇上,他要是敢將胳臂往內彎,偏著自家兒子,他就攪得大周朝堂動蕩不安,管他什麼忘年不忘年交。

  幸好,皇帝和侯一燦多年默契不是玩假的,皇帝搖頭苦笑,回道:「不行。」

  「為什麼不行?」宋思親反問,那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表情和侯一燦如出一轍。

  皇帝駁不了侯一燦,卻有最正當的理由駁回宋思親,他向關宥善招手。

  關宥善看一眼侯一燦,見他朝自己點點頭,這才跪到皇上跟前。

  皇帝摸摸他的頭,低嘆道:「記住了,你娘的名字不是關雨涵,而是關若若,當年關家遭人陷害 ,滿族抄斬,朕為了救你娘,替她改名關雨涵,你不是父不詳的孩子,你爹叫做周鎮邦,知道嗎?」 周鎮邦?當今皇帝?再沒有比這話更嚇人的了,宋思親滿眼驚詫地望著皇上,侯一燦的表情也不遑多讓。  

  居然、居然兩個都是皇子?!

  宋思親想要仰天長嘯,為什麼命運安排關宥慈當他的妹妹?

  侯一燦卻想仰天長笑,皇上不是辦公主清倉大會嗎?恰恰好,他就要這一個!

  皇帝看著兩個兒子,娓娓道來,「那年,朕在你外公府上見著你娘,這才明白,原來可以這樣喜歡一個女子,我天天盼著你娘快點長大,一心想把她接進宮裡。當時,孫家把持朝政,朕剛繼位,龍椅尚且坐不穩,關相爺性情耿直,與孫立言不合,兩人經常有所爭執,關相爺為清流名士所護,有大功於朝廷,而孫立言性子陰沉、狡詐多計,他視關相爺為敵,於是設計陷害。

  「朕明知其中有詐,卻敵不過孫立言的逼迫,下了那道殺令,那是朕胸口中多年疼痛,若是關相爺在,這些年來朕不至於如此窘迫,幸而朕有阿燦,明裡暗地助朕一臂之力,這才能順利剷除孫家。

  「朕暗中救下若若,為她更名、換戶帖,我將她安置在外,想方設法安排她進宮,沒想到此事被孫皇后得知,她唆使皇太后,關氏、孫氏誓不兩立,仇恨已結,必須斬草除根。於是皇太后出宮一趟,回來時帶著雨涵的屍體,此事造成我們母子間的嫌隙。皇太后雖是孫氏女,但性情比皇后仁慈寬厚,如今想來,必是當年皇太後放了你母親一條生路。」

  關宥善點點頭,說道:「皇太后給母親兩條路選擇,灌下絕育藥,進宮服侍皇上,或是離京,終生不見皇上,當時母親已經懷了我和姊姊,決定選第二條路……」

  關宥善慢慢說著母親的辛苦,母親對他們的教養,說徐國儒逼娘以妻為妾,徐府對他們母子的欺凌,是侯一燦及時伸手,助他們離了狼窩。

  「娘告訴我和姊姊,這個爹我們別要、別認,那不是我們能攀得上的……」說到最後,關宥善熱淚盈眶,他想娘了。

  皇帝聞言,涕泗縱橫,沒了平日的威嚴。現在的他,只是個為心愛女子心痛的男人,他的若若吃了多少苦,才能把一雙兒女教養長大?摟住關宥善,皇帝無比心酸。

  「誰說攀不上?你是朕的兒子,是大周朝堂堂正正的四皇子,父皇要許你一世榮華富貴,許你權力滔天!」抹一把淚水,皇帝轉頭對侯一燦道:「看在你把朕的一雙兒女從狼窩救出來的分上,朕為你賜婚!」

  侯一燦立即跪地磕頭,誠誠懇懇地喊一聲,「謝皇上!」

  這會兒宋思親是真的沉默了,誰料得到,關宥慈真的是他的妹妹?還以為互稱兄妹只是權宜之計,沒想到竟是上天註定。

  皇帝對關宥善道:「皇兒,關家的門楣不需要你來撐,關家有後人。」他向阿睿招手,阿睿走近,他將阿睿和關宥善的手交迭在一起。「關睿,你的親舅舅,關家的傳人。」

  認親、說舊事,關宥善接收著一堆難以消化的訊息。

  侯一燦知道今天對關宥善而言太辛苦,但是有一個對關宥善最重要的人,她必須知道今日所發生的一切。

  他突地長揖到地,難得地像個真正的臣子。「臣求皇上一事。」

  「何事?」

  「出動京畿大營,繪製畫像,挨家挨戶尋找宥慈。」

  「什麼意思?為什麼要尋找?她丟掉了?怎麼丟的?」皇帝連珠炮似的問道。

  宋思親和關宥善也面色不善的瞪向侯一燦,便是關睿也拿他當犯人審。

  侯一燦正想著該怎麼解釋自己做的蠢事時,皇上跟前的老太監順公公進屋,他悄悄往侯一燦手裡塞了張紙條,在他耳畔低聲道:「岳先生親自送來的,說情況緊急。」

  侯一燦低頭打開紙條,這一看,倒抽氣,不等皇上再問,他急道:「稟皇上,鄭大人要打宥慈二十大板!」

  「誰敢!」

*             *             *

  瓊林宴過後就是進士遊街,到時候,天底下人都會曉得關伍德有兩個成材的孫兒,她不知道這個身分會不會引出那位高不可攀的爹,無所謂,反正他們壓根不想認。

  不過,在大哥和弟弟名揚天下之前,在沒有人知道關宥慈和新科榜眼、探花郎的關係之前,她決定報仇。就算官官相護,無證據可尋,能潑徐國儒一盆髒水,讓他終生官運不順,也值!

  在雙玉的扶持下,關宥慈來到京兆府門前。

  雙玉的心快跳出來了,雙手忍不住顫抖,「小姐,不如咱們先回去,和大少爺、二少爺商量一下,他們現在是官呢。」

  關宥慈一笑,就是官,才更要在乎名聲,這件事,他們不能沾。因為沒有人證物證,因為人死如燈滅,如果徐國儒反咬弟弟是親生兒子,子告父,一句不孝就能抹去弟弟的所有努力,所以她只能自己來。

  她是女子,連貞潔也不存的女子,哪會在意名聲?就讓她來潑這桶髒水,即便受波及也無所謂。 她沒對雙玉解釋這麼多,只道:「扶我過去吧。」來到府衙大門前,她雙手緊握鼓棒,用盡全身力氣大喊「民女冤枉……」

  跪在大堂前,關宥慈的背挺得很直,她的眼睛看不見,只聽得嘈雜人聲在耳邊嗡嗡響著。

  突地,驚堂木聲響,衙役齊聲高喊威武後,四周一片靜默。

  「堂下所跪何人?」京兆尹鄭品青問。

  「民女關宥慈,濟州人士。」

  「你要狀告何人?」

  「狀告新科三甲進士徐國儒寵妾滅妻。」

  「你可知三甲進士也是官,民告官,得先杖責二十,你可願受?」

  雙玉倒抽一口氣,關宥慈卻面不改色,早就知道了,她不怕。

  「回大人,民女願意!」

  「好,來人,杖二十。」鄭品青命令下達,衙役上前,熟門熟路地把關宥慈壓倒在地。

  杖揚、杖落,疼痛襲擊……

  侯一燦趕到的時候,關宥慈的背已是血跡斑斑,卻依舊咬牙堅持道:「民女關宥慈,狀告徐國儒寵妾滅妻!」

  他衝上前一把抱起她,橫眉怒目瞪著堂上的鄭品青。

  「侯將軍?」鄭品青驚喚。

  他認錯人了,不過……氣勢這麼強,任誰都會錯認。

  鄭品青被瞪得心驚膽顫,可幹麼這樣看他啊?他又不是北夷人。

  岳鋒和楊掌櫃衝進來,怒氣沖沖告大狀,「爺,我們同鄭大人求情了,讓他杖下留人,他不肯。」

  侯一燦冷笑。「非常好,抱好你的烏紗帽,我倒想看看,你還能戴多久?」他低下頭,看著關宥慈道:「別怕,我帶你回去。」

  關宥慈疼得意識不清,不知道是誰抱住自己,可她很清楚,一旦離開,她就告不成徐國儒了,殺親之仇,不共戴天,她不要連累大哥和弟弟,她要親自了結。

  「不回去,我要告狀!」她抓緊他的衣襟,不肯放手。

  倔強、固執,這時候還告什麼,身子才要緊!可是她的要求,侯一燦哪次沒做到?所以即使心中不滿,還是順了她的意。

  「好,我們告狀。楊掌櫃,去找何太醫過來。」

  「是。」楊掌櫃領命,飛快離去。

  侯一燦抱著關宥慈直奔堂上,雙眼一瞪,鄭品青哪還坐得住,他乖乖起身,乖乖把位置讓給「侯將軍」,鎮國公府的老老少少可都是皇上跟前的寵臣吶,他哪裡惹得起?

  「你要告徐國儒嗎?」侯一燦問。

  關宥慈側耳傾聽,是聽錯了嗎?她怎麼聽見爺的聲音?不可能,肯定是痛昏頭了,不過現在沒心思管這些,她強撐著精神,憤憤地道:「還有趙姨娘和徐宥菲,她們下毒害死我娘。」

  侯一燦冷笑,不錯嘛,家學淵源,有什麼爹娘就有什麼女兒,徐宥菲那一茬,他還沒算呢!

  他揚聲喊道:「來人,把徐國儒一家羈押到案!」

  衙役還來不及出聲,站在堂下的宮廷侍衛先行應聲,「遵命,大人。」

  侯一燦心疼的伸手拭去關宥慈額間的汗水,再輕撫著她的臉,低聲道:「不怕,爺來了,爺替你主持公道。」

  爺?哪個爺?青天大老爺嗎?這位爺……聲音熟悉得讓人好安心。

  所有知覺被疼痛佔據,可她心心念念著告狀,咬牙,硬聲道:「我沒有證據。」

  揚眉,侯一燦笑得自信。「丫頭放心,爺別的本事沒有,撬開嘴巴、逼出證據這種事,爺在行!」

  一句丫頭,關宥慈聽明白了,這是她的爺!

  突然間,心裡的重擔被人挑走了,氣鬆開,吐盡,她安心地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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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17-7-6 08:02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7-6 08:02 AM 編輯

【尾聲 】一覺醒來變天了

  關宥慈不懂,為什麼一覺醒來就變天了。

  哥和弟弟當了三皇子、四皇子,自己變成靜月公主,那是她一輩子都沒想過的事。

  皇帝在朝堂上昭告天下,帶回養在民間的皇子和公主,沒有人懷疑這件事的真偽,因為孫皇后的手段人人皆知,再說了,比起前面兩個皇子,三、四皇子長得更像皇帝。

  短短幾日,大周朝上下都曉得先皇后孫氏善妒,殘害皇室血脈,皇帝為穩固朝堂,不得不與孫氏虛與委蛇,而宛嬪、雨妃為了保住孩子,一個把皇子往外送,一個則是大著肚子逃出宮。

  聽聽,多麼悲摧,就算是至高無上的皇帝,娶錯妻子,一樣家宅不寧、慘遭橫禍,更別說普通人家了。

  不過養在外頭的兩位皇子可不簡單,人家奮發向上,力爭上游,憑藉實力考過了童試、鄉試、會試,成了今年的新科榜眼和探花郎,瓊林宴上父子相見,皇上喜極而泣。

  與此同時,當年關伍德關相爺的嫡親麼兒關睿也找到了,關家後人與先人一樣英姿煥發、卓爾不凡,是今年的狀元郎,得皇上大用。

  在侯一燦刻意的操作下,話本誕生,酒樓飯館盛傳,人人熱愛八卦,這麼亮人眼珠子的故事,成了百姓茶餘飯後最喜歡的話題。

  有皇帝的故事在前頭,徐家的故事自然沒人理,不過還是得提一提。

  那日鎮國公府遭難,徐宥菲嚇死了,主子們被關到一處,官爺們集合起下人,逼問小少爺的下落。

  徐宥菲趁府裡亂成一團之際,偷走葉梓亮幾樣首飾,準備悄悄溜走,沒想到被逮個正著,官兵們找不到侯敏峻,脾氣正糟,眼看連小奴婢都敢不聽話,刀子一拔就要往下砍,為求保命,徐宥菲大喊「我知道小少爺在哪裡。」於是她供出關宥慈。

  找到孩子,記功一條,她順利離開鎮國公府。

  還以為鎮國公府就這樣完蛋了,沒想到短短幾日又變了天,速度之快,讓人難以置信。

  幸好她有首飾,兌了銀子,生活不成問題,春闈後發榜,她去看了榜單,知道父親高中,連忙四處問人,找到父親租賃的宅子。

  看見女兒,趙姨娘恨得想痛打她一頓,要不是她不肯嫁給錢大富,一家子何必連祖宅都賣了,才能供丈夫赴京趕考。
  趙姨娘掃把才剛提起來,兩張一百兩銀票就在她眼前晃,這會兒,有再大的氣也消了。

  徐宥菲算計得好,爹爹考上進士,很快就能當官,到時她也是官家千金,身分水漲船高,能夠重新說一門好親事,要不,抬進鎮國公府當侯一燦的姨娘,她也是願意的。

  她把鎮國公府裡的事摸得一清二楚,侯一燦雖沒有襲爵,可掙銀子的本事一等一,府裡嚼用都是他掙回來的,而且他身邊別說妻妾,連個通房丫頭都沒有,若她能成為他的第一個女人,情分肯定不同。

  她耐心等待父親封官,好商討自己的終身大事,沒想到一群軍官像土匪似的闖進家門,把她、姨娘和弟弟給抓進府衙,前腳剛進,後腳爹爹也被提進來,老鷹抓小雞似的,半點不顧及爹的身分。

  她嚇得魂不附體,不曉得爹爹犯了啥事,怎會連累妻兒?莫非是瓊林宴上,爹惹惱了哪路神仙?

  正猜疑著,一抬頭,發現當堂坐著的不是旁人,而是侯二爺,那顆心立刻活絡了起來。她跪爬著向前,嬌聲嬌氣地道:「二爺,是我啊,我是……」

  話還沒說完,一聲驚堂木落下,啪!力氣之大、聲音之響,嚇得徐宥菲癱軟。

  侯一燦冷眼看著這一窩蛇鼠,怒道:「說!是誰下毒害死關雨涵,自己招,不想招也沒關係,我一個一個打,受不住了就在本大人面前招,受得住就到閻王跟前招。」

  點點豆豆點點豆,侯一燦伸出食指一個個點下去,最後手指落在徐國儒身上。「從你開始。」

  徐國儒被點名,嚇得汗水直流,抬頭仔細看著坐在堂上的侯一燦。

  這會兒,他再傻也明白了,侯一燦肯定和關宥慈、關宥善那兩個賤種有關係,否則當年怎麼會把他們給帶出徐府,現在又替他們出頭。

  終是比其它人多見了那麼點世面,他揚聲抗議,「關氏是生病而亡,人人都知曉,哪是什麼下毒,大人不能栽贓誣陷,我再不濟也是三甲進士,朝堂棟樑,萬萬不能屈打成招。」

  棟樑有這麼好當?三甲進士?哈哈哈!沒背景、沒銀子的三甲進士,多少人等上十年,還等不到一個上得了檯面的官位。

  侯一燦懶得多話,緩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道:「那、就、試、試、看,打!」

  上前打人的不是衙役,而是他帶來的宮衛,眼神相接,他們了解,兩腳站了個內八字,懂行的就明白,這是要往死裡打,不過得留著一口氣的架式。

  宮衛把徐國儒往地上一押,杖起、杖落,屁股開花,才二十幾下人就暈了過去,宮衛上前稟報。

  侯一燦莞爾一笑,說道:「去燒盆炭,待會再烙幾個烙印,許就招了。」

  他輕鬆的口吻讓鄭品青聽得膽顫心驚,這哪裡是審案子,根本是屈打成招啊!

  侯一燦朝他挑眉,屈打成招又怎樣,他剛才不是才屈打了關宥慈嗎?

  「燒炭盆子得花時間,不如,再打一個,這次……」

  他又玩起點點豆豆,當手指落在徐宥銘身上時,一股黃色的水從他身下流出,眼看爹被打成這樣,還要用鐵烙……

  他明白了,大娘是不是被下毒害死的不重要,這位大人是打定主意要拿他們一家子給大娘償命。 不!他不要死,他還沒成親、還沒逛過窯子,娘說等爹當上大官,他就是官家公子,到時縣太爺家那幾個嬌滴滴的姑娘就會搶著嫁給他。

  因此,在第一棒下去時,徐宥銘不管不顧了,他揚聲大喊,「我招、我招,是姊姊出主意讓姨娘毒害大娘的,姊姊想當嫡女、想嫁高門,可大娘不肯讓她寄在名下,只有姨娘當了正妻,姊姊才能嫁……」

  第一張嘴巴打開,後面的事就容易得多。很快地,人證出來了,物證也出爐,幾相對照,最終趙姨娘、徐宥菲被判斬立決,徐國儒取消進士資格。

  徐國儒那雙腿瘸得厲害,得靠拐杖才能勉強走兩步,至於徐宥銘倒是沒吃什麼苦,不過沒錢沒屋,連祖宅都不在了,聽說有人看見他在街角乞討。

  關雨涵的仇報了,小寶的仇也報了,關宥慈的心事總算放下。

*             *             *

  關宥慈在床上躺了將近兩個月,小產讓她的身子虧空得厲害,再加上那二十大板,險些要了她的命。

  當她像破布娃娃被抬進宮裡時,皇帝氣得狠踹了侯一燦兩腳,甚至撂下狠話,「這筆帳,等宥慈醒來再算!」

  不過,有好消息。

  都說沒法子治的眼睛,經過國醫聖手薛大夫的診治,說靜月公主失明是因為腦子裡有血塊,這些天日日施針,清毒化瘀的藥餐餐喝,眼睛已經模模糊糊能看見光影,薛大夫很滿意,保證三個月內能痊癒。

  兩名宮女上前,一人從藥浴中將靜月公主扶起,一人拿著細棉布細細擦拭她的身子。

  看著她嬌小的身材,裊裊婷婷,膚白如雪,整個人粉雕玉琢似的,便是女人也會為之心動。

  她有一雙濃如墨染的眉毛,翹挺的鼻子下,嘴唇小巧而飽滿,絕俗的容顏似芙蓉般清姿雅麗,這樣的容貌,難怪皇上心喜心疼,便是那個連靜萱公主都看不上眼的侯二爺也心動不已,天天往靜月宮跑。

  照理說,那是外男,哪能這麼沒規矩,可侯二爺說:「那是我媳婦兒,不讓我來,那我把她接回去。」

  這簡直是耍無賴了,只是皇上不說話,他們這些當下人的能講什麼?

  不管如何,侯二爺一下朝便立刻往宮裡跑,每天帶著一堆好吃的、好玩的,也不管公主喜不喜歡,全往床上堆。

  東西堆上了,也不管公主樂不樂意,用棉被把人一卷就抱到外頭曬太陽。

  曬太陽是太醫說的,誰也不敢有二話,可是這樣抱著,公主的名譽怎麼辦才好?

  不過兩個人一面曬太陽、一面講話的模樣,說實話,挺好看的,讓他們這些個伺候的也忍不住彎了嘴角,彷彿唇舌間都嘗到蜜汁似的。

  唉,怎麼有這麼多的話可講?真奇怪。

  不過公主一開始是不樂意的,直到侯二爺說:「爺替你娘報仇了……」

  從此以後,公主的注意力就全在侯二爺身上了。

  侯二爺確實舌桀蓮花,把公堂上審判徐家四人的橋段說得精彩非凡,連他們這些宮女太監聽了也覺得回味無窮。 

  侯二爺還說了三皇子、四皇子以及國舅爺關睿在朝堂上的表現,侯二爺把他們誇得天上有、人間無,從盤古開天闢地以來就沒見過哪家的皇子這麼優秀,哪家的大臣這麼傑出,最厲害是,二爺誇獎人的話還不帶重樣兒,這可就厲害了。

  不過三皇子討厭侯二爺,說他巧言令色。

  侯二爺是不是巧言令色,見仁見智,不過他總能找到公主喜歡的話題,倒是事實。

  侯二爺說:「我猜你小舅舅喜男不喜女,否則不會到現在還不想認親,萬一關家缺後代,沒關係,咱們生兩個兒子,一個姓關、一個姓侯,兩家的香火都甭斷,怎樣?」

  侯二爺說:「蘇先生的書院今年考上七個童生,我派人送銀子過去,讓蘇先生再買百來畝地,擴建學堂,蘇先生說要給外祖父也塑個銅像,反正皇上發話,要歸還關家財產,不如把那些銀子全用來蓋學堂,讓天下士子都曉得外祖父的豐功偉業,你覺得如何?」

  一開始公主聽著,表情有些波動,卻是沉默,可講到塑像這件事,公主直覺回道:「那是我的外祖父,又不是你的。」

  一句不算和善的話,樂得侯二爺抱起公主轉圈圈,直喊道:「宥慈說話了!宥慈會說話了!」

  唉……公主本來就會說話啊,她只是不想對侯二爺說罷了。

  不管怎樣,侯二爺那副得傻勁兒,讓他們這些旁觀者看著心又甜了,侯二爺待公主確實一心一意。

  公主眼睛不大好,可是她們這些在旁邊服侍的眼睛雪亮得很。

  有沒有聽過天下無烈女,好女怕纏男?公主剛開始確實有點不喜、有點生氣,可敵不過侯二爺又痞又霸道,連皇上也拗不過,只好由著他。

  侯二爺是慣會順著竿子往上爬的,公主讓一分,他就進兩分,弄到後來,公主也沒本事趕人了。

  最厲害的一次是……哦,想起來了,侯二爺又說那堆甜得膩人的話,被來探望公主的皇上聽見了,皇上揮著手道:「去去去,別來拐我的女兒。」

  侯二爺反駁道:「出嫁從夫,宥慈是我的媳婦兒。」

  「又沒婚嫁,哪來的媳婦兒。」

  「我把宥慈、宥善從狼窩裡救出來,皇上親口賜婚的。」

  「我哪有說過這樣的話兒。」皇帝翻臉不認,誰讓侯一燦這樣傷他女兒的心。

  「君無戲言。」侯一燦暴跳如雷。

  「朕的掌上明珠,婚事當然不能戲言,乖女兒放心,爹會好好替你挑一門好親,至少得比這個五品小官要好得多。」

  「皇上,沒有人這樣的啦,只有逼人罷官,沒有逼人當官的,皇上不仁啊!」

  「你都不義了,我幹麼施仁?」

  「行,皇上把欠臣的銀子還清,我就進戶部,給皇上掙錢去。」

  「什麼錢?那不是給宥慈的聘金嗎?」

  「既然那是聘金,皇上收下了,就得把公主嫁給我啊!」

  「這倒是,不過聘金少了點,你要是沒本事替朕把國庫給填滿,女兒,天下俊傑任你選……」

  兩個人就在公主床邊爭了起來,聽得大家紛紛逃出宮外,秘辛啊秘辛,皇上跟臣子敲詐。

  總之啊,不管公主心裡清不清楚,他們都很明白,侯二爺腦袋裡、心裡只裝著公主。

  早上鎮國公府的夫人和大奶奶進宮,她們在靜月宮裡坐了很久,三人相談甚歡。

  葉梓亮想跪地謝恩,謝謝關宥慈救了自己的兒子。

  關宥慈嘆道:「都過去了,提這個做什麼?」

  葉梓亮堅定地道:「這事兒過不去,我會記一輩子,感激一輩子。」

  「別這樣,換了任何人都會這麼做的。」

  「才怪,徐宥菲可是迫不及待出賣峻兒,保自己平安。」葉梓亮馬上反駁。

  國公夫人慢條斯理地道:「老太爺還在等公主一句話,看公主是願意嫁給阿燦,還是讓老太爺把阿燦給打死,出門前,老太爺發話,鎮國公府不留這等忘恩負義之輩。」

  關宥慈皺眉,哪就是忘恩負義了,不過是個誤會。「沒這麼嚴重。」

  「誰說沒有,你為峻兒受了這麼重的傷,還、還……」國公夫人突然間變臉,一把抱住宥慈,放聲大哭,「我可憐的兒媳婦,我可憐的孫子。」

  她突如其來的激動,關宥慈沒轍,怎麼天底下的人全認為她得和侯一燦在一起了?就因為她失身於他?

  關宥慈無奈,可是怎麼辦,她總不能跟人家長輩說,我不能嫁,因為你家老二喜歡的是你家老大媳婦。此話一出,讓侯家叔嫂日後怎麼相處?

  這些天,侯一燦的表現不是不令人心動,若是過去,她必定應了,可是那次爭吵的情景她沒忘,雖知醜話無心,卻也吵出幾分真心意,他對亮亮的愛根深蒂固,誰也無法取代。

  她知道的,他的求娶是因為歉意,想要彌補,也許也是想報恩,可她不想呢,不想用恩人的身分與他同床共枕。

  她不知道怎麼處理國公夫人的眼淚,只能細細勸著,把人給勸回去。

  她們剛離開不久,侯一鈞就到了,他能大搖大擺進靜月宮,是因為大家都誤會他是那個痞二爺。

  侯一鈞開門見山地問道:「你的心結是亮亮?」

  他單刀直入的問話,讓關宥慈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只好沉默以對。

  「我和阿燦是孿生兄弟,我能感應他的心,信不信?」

  她微微一笑,不作答。

  「我能感應他,他也能感應我,所以在我身陷危險的時候,他能找到正確的地點把我救回來;所以他進軍營,求我成全他和亮亮時,我能感受他的激動憤怒和不甘心;所以在你失蹤那段時間,他跪在祖父面前說他喜歡你、想要娶你,我知道他是真心的。

  「我不曉得他為什麼會對亮亮有那麼深的感情,但我確定現在的他心情已經不同。我感受得到,他找不到你時的焦慮憂心和悲痛,你身受重傷時,他的沮喪挫折和自恨,你清醒時,他的喜悅和快樂。我敢發誓,如果他對你無心,他不會有這種感覺。

  「請你相信,阿燦會是個好丈夫,他對你不僅僅是負責,還有無法割捨的感情,就算你不信我的話,也必須相信過去你們之間的情分。阿燦傻,不知道為什麼心煩的時候只想找你,不知道為什麼看見你就會歡喜,不知道為什麼失去你會覺得人生無趣,但我知道,因為對亮亮,我有同樣的感覺,而且我很清楚,這種感覺就叫做愛。」

  侯一鈞的話,讓關宥慈陷入深思。

  是真的嗎?他對她不只是彌補?他對她有情有愛,他只是傻得分辨不出來?

  這天晚上,侯一燦來了,他背著一個大包袱,裡面裝滿銀票,他在她耳邊低聲說:「我要帶你私奔,不管你樂不樂意。」

  關宥慈吃驚。「為什麼?」

  「造就事實之後,就沒有人可以反對我,你不知道,你爹和你哥多可惡,現在連善善都被煽動了。」

  他也不自己聽聽看,這話說得多幼稚!她皺眉反問「如果是我反對呢?」

  輕飄飄的一句話,卻重重地把他打倒。

  他沉默許久後,抬頭道:「如果是你反對,我就沒有辦法了。想和你在一起,是因為期待能帶給你幸福,而不是要帶給你痛苦,既然會造成你的困擾,那就……」他點點頭,眼底藏著可疑的微紅。「麻煩你幫我把這些交給我家人,告訴他們我離開了,有緣的話,下輩子再見。」

  他說的話很嚇人,而且他的模樣正經認真到讓她心頭一顫,她一把抓住他的手,焦急地問道:「什麼意思?什麼叫做有緣的話下輩子再見?」

  侯一燦覆住她的手,一臉嚴肅地道:「上輩子,我得不到亮亮的愛,我選擇離開,這輩子我得不到你的愛……對不起,我不會別的了,我唯一會做的就是離開。宥慈,不管我在不在,你都要記住,別讓自己受委屈,你快樂我才會快樂,你歡喜我才會歡喜,知道嗎?」

  他拍拍她的手背,把她的手拉開。他起身,下一秒又坐回床邊,用力抱住她,三秒鐘,二度起身,鄭重地道:「記住,為了我,你要讓自己幸福。」說完,他大步朝外走去。

  他決然的表情、決然的背影,讓關宥慈突然間感到無比恐慌,她真的相信他要離開了,她真的相信他們永遠不會再見,一個激動,她揚聲喊道:「不要走!」

  聞言,侯一燦腳步一頓,揚高眉,痞痞的勾起笑,果然啊,人生如戲,全憑演技。

  不管她現在相不相信他愛她,他都不怕,因為他將會有一輩子的時間向她證明。  



【後記 從遊戲得到領悟】

  大家好,我是千尋。

  今天不談書,談談最近迷上的手機遊戲,名字叫「六角拼拼」,我想很多人都玩過。

  首先,屏幕底下會浮出兩個不同顏色的六角形的小方格,玩家只要把方格移到上面的蜂巢空格中,當相同顏色湊成三個時,就會消失、留下空間,並且分數增加,所以要盡量把相同顏色的六角形拼在一起,直到上頭的蜂巢全數被填滿後,遊戲結束。

  我玩得很兇,熬夜也要玩,因為每次玩的時候,總覺得又經歷了一次人生。

  遊戲開始,因為空格很多,隨便拼都能拼出一串相同顏色的六角形,然後消失、然後分數不斷增加,那種帶著恣意囂張的玩法,就像我們的童年、少年時期,怎麼快樂、怎麼過活,只要我喜歡,生命任由我揮霍,不過這種恣意不能太長久,若是一路下去,很快就Game over了。

  人不也如此,越長越大,金錢、地位、成就、友誼……這些會慢慢地填滿我們的生命,必須適時拋掉一些,否則就得天天高喊我很忙、我沒空、我快累死了……

  遊戲越是玩,累積的分數越多,讓人越是得意興奮,那感覺像不像老爸爸、老媽媽看著銀行存簿的數位節節高升的幸福感?

  玩到最後,常常只剩下兩三個空格,心裡想著,很快就要結束了,沒想會出現正確的顏色、正確的方位,一次次、湊齊三個六角形,消失、加分,留下更多的空間,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覺,是許多人生命中常有的經驗。

  接著,不管你再厲害、再能玩,就算衝破五千分,到最後也免不了面對四個字——遊戲結束。淡淡懊惱、微微地鬆口氣,彷佛人生走到盡頭,不管累積再多的成就經驗財富,最終都避免不了結束。

  一個遊戲讓我三天沒碰稿子,也讓我看透一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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