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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17-8-10 01:17 PM

席絹 -【遺孀之一】老子還活著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8-9 07:07 P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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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這世道,活下來的女人必是剽悍的。
如果非要找一個女人來傳香火,那麼——

雖然這女人乾巴巴的風情全無又灰頭土臉;
但從她砸人石頭不手軟的勁道來看,倒是挺有力氣,
下手也狠,應該有很豐富的打架經驗;
而且她年輕,代表著能生。
不過,在兩人愉快(?)合作生孩子之前,他得先弄清楚她是誰,
又是誰家短命男人的遺孀……

明明她是打定主意當一輩子寡婦的,可偏偏就是有人硬要詐屍,不好好死著……
她當然知道男女之情就是那麼一回事——
摟摟抱抱、糾糾纏纏,最後滾一個被窩,接著崽子就一個個從娘胎裡爬出來了……
但——她,並不是真正和他有過婚約的那個女孩……
這件事,他,知道嗎?

【出版日期】    2016/5/18

【出版社名稱】萬達盛

【書系及編號】首席珍品0024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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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17-8-10 01:17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8-9 07:20 PM 編輯

楔子

     亂世

    「阿婆,你吃嗎?」一個灰頭土臉得看不清面目的小女孩,抖著一隻枯瘦如柴的手臂,將緊緊抓握在手中的一塊幼嫩樹根遞到老婦面前。

    「死了……都死了……哈哈哈……年輕的都熬不下去的死了,遺下我這個半截人士的活下來作啥?都死了……都死了啊……哈哈……嗚嗚嗚……」又哭又笑的聲音,有氣無力地從沙啞至極的喉嚨裡刮出來,那種粗礪,聽得人耳膜都要生疼。

   「阿婆,你別哭啊,再哭也沒眼淚可以流出來……啊,不對,有眼淚能流出來的話也太浪費啦,咱已經兩天沒找到一口水喝,你可別再把身體裡的水給流出來了,會死的。」小女孩勸說的聲音微弱乏力,必須非常靠近才能讓對方聽到一點點聲音。沒辦法,餓成這樣,無論如何都得省點力氣。

      像她這樣努力簡省的人,看到阿婆如此毫無意義的浪費,真是忍不住要生氣;可一想到生氣也是要費力的,就不願生氣了,於是繼續勸道︰「哭有什麼用呢?哭不來老天下雨,哭不來可以填肚子的樹根嫩草,也哭不活你那些死掉的家人啊。你孫女兒死了當然很可憐,但是你怎麼不往好處想呢?她得的是疫病,同行的人沒敢搶她的屍體去吃,我們才能順利把她給埋了。還有啊,我們把她埋在那個很深的坑裡,倒了很多土,且把地踩得很夯實,野獸刨不著,別人也不會知道那兒埋了人,不會有人偷屍體去吃的。再說啦,我們在墳頭已做了記號,以後有機會還能回來收斂她的屍骨,不會讓她一直當孤魂野鬼的……」

    「哇哇哇……我苦命的囡囡啊,怎麼就這樣撐不下去啊,祖母還沒將你送嫁到秦家,你這樣死去,變成無主孤魂,可怎麼辦啊我苦命的囡囡啊……」淒厲的悲嚎持續著。

    「阿婆……」小女孩實在想象不出這個跟她一樣快要餓死的老婆婆,怎麼還有辦法發出這樣大的哭聲,明明已經兩天沒一丁點東西入肚了。

    「不該是這樣的……這世道……不該是這樣的……老天爺啊,您何時才肯大發慈悲啊,老天爺您開開眼啊,怎麼就讓我錢家這樣絕後啦,我錢家幾輩子的積善,怎麼會是這樣的下場啊,嗚嗚嗚……」老婦撲在地上慘痛哭嚎,枯瘦雙手對著乾硬的泥土抓撓拍打,像是在對這世間的一切控訴著什麼。

    「唉。」小女孩沒轍地嘆氣,覺得這阿婆愈勸愈哭得沒完沒了,她還是不要勸下去好了。雖然在她看來,阿婆哭成這樣實在很奇怪,對老天爺抱怨或祈求什麼的更奇怪。這世道本來就是這樣了,有什麼好哭的?哭又沒有用。

    從她出生到現在,她所認知的世界就是這樣——滿目瘡痍的大地、衣不蔽體的流民,每天每天都會看到路邊倒著許多餓死的屍體,那些屍體因為枯得找不到皮與骨之間應該有的肉,所以幸運地躲過被分食的命運,那些稍稍有點肉的屍體,早被人趁新鮮時給拆吃掉了。

    對她來說,這世道原本就是這樣子的。既是理所當然,也就沒有所謂的悲痛傷心,所以她不會像阿婆那樣覺得這一切都是錯的、都是不應該存在的。

    阿婆總是哭哭笑笑地說著不可思議的夢話,說四十年前世道不是這樣的,那時地裡有糧,人人勞作,天天都有食物吃,就算是窮人也能一天吃上一頓飯,甚至是最卑微的乞丐,都至少三兩天能混上一頓吃食……

    她不知道什麼叫卑微的乞丐,不過當她聽說乞丐就是什麼也不用做,只要坐在一邊裝出可憐樣,就會有人平白給一口飯吃時,簡直要嫉妒壞了!

    怎麼可能會有那樣的好光景?!

      這世上怎麼會有平白給人食物的傻瓜?!

      如果不是阿婆亂說騙她的,那就是她真的沒生對好時候,才會連當乞丐的機會都沒有。

      所以她現在有點相信阿婆說的那些離奇的夢話了。如果阿婆夢話裡的世道是真的曾經存在,那麼,他們現在這個世道,就確實叫做亂世沒錯。他們現在的生活叫顛沛流離,他們的性命比一根雜草還不如——也是,雜草至少還能吃呢,而她們這樣渾身上下沒一兩肉的,連那些敢吃人肉的人都懶得抓她們去吃掉……

       阿婆是個好心人,有著對她來說很奇怪的善良。如果有人敢偷她的東西,即使只是一口水,她也會與那人生死相搏,不死不休。可是,阿婆被她偷過食物,卻是唯一沒把她往死裡打,甚至還把自己已經夠少的食物分一口給她,讓她沒有餓死在上一個冬天的好人。  

        這樣的世道,好人是一種非常不應該的存在;她沒見過別個好人,阿婆是僅有的一個,所以當阿婆的孫女病死之後,她才會緊緊跟著阿婆。什麼報恩不報恩的她不懂,她只是覺得不應該讓阿婆就這樣哭到死,就算阿婆沒親人了,至少還活著。既然老天沒讓死,那就好好活到終於餓死的那天才對啊;大家都活得不好,卻也沒想死的,阿婆應該合群一點,不能因為自己老了就不珍惜活著。

        她安靜而苦惱地看著阿婆哭癱在地上,直到淚水哭乾了,直到哭到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氣去發出一點聲音,這片荒涼的地界,終於又回復只有灰茫茫的天、乾裂的大地,一望無際的荒涼,充滿死亡氣息的窒息般寧靜。   

        她實在餓極了,忍不住咬了手上的樹根一口,然後任那苦澀至極的味道虐待著味覺;她勇敢地咀嚼,任由那苦得堪比膽汁的味道折磨她全身感官,就是不肯草草吞下,只為了逼出一點口水來讓自己稍稍解渴。

        收效甚微,但到底心裡有些自欺欺人的覺得喉嚨已沒有乾得那樣厲害了。好不容易將嘴裡的樹根嚼得爛爛的,才依依不捨地吞下肚,讓已經兩天沒進帳的胃袋有一點點補給,雖然那麼一口樹根並不能提供她多少力氣,也無法使身體變得有力氣一點,更無法讓她在抬頭或起身時不要頭昏眼花。

       幸好,這是她從出生以來就過慣了的生活、習慣了的饑餓,並不會覺得自己的命有多苦——反正每個人都活成這樣,也就沒有什麼好抱怨了。

      不過啊……

      她看著哭昏在地上的阿婆,想著阿婆說過的那些夢話,就算嘴裡沒有口水可以吞,她還是忍不住乾咽了喉嚨好幾下,以致肚子更餓了,卻不敢將目光放在手上緊握著的那塊樹根,怕自己一個忍不住就把它吃掉。不行,這是要給阿婆吃的。她將頭抬得高高的,望向灰撲撲的天空,渴望地喃喃自語——

    「就算是騙人的夢話,如果能過上每天都有一頓飯吃的日子,該有多好啊。我好手好腳的,就不去羨慕乞丐了……到底每天能吃上一頓,總比三天混上一頓好上太多了……哎,一天一頓飯耶,真是神仙日子呢……」

       雖然覺得這樣的日子大概永遠不會有改變的一天,不過幻想一下又沒有關係……雖然愈想愈餓,且肚子凶狠地鳴叫起來。小女孩抱著肚子在地上蜷成一團,但就算被虐成這樣了,她還是堅持想像著滿滿一大碗糟糠飯應該長成什麼樣子,或者一大塊又硬又扎實的苦菜窩窩頭應該會是什麼樣子,又或者只要一根水嫩的樹根,有點甜甜的更好,喔,這個想法太奢侈了!趕緊換個實際的,那樹根只要不要那麼苦就好了……

     好餓、好餓啊……

       如果在餓死之前,能吃上一碗盛得滿滿尖尖的糟糠飯,這輩子應該就算活得值了吧?

       小女孩蜷在哭昏的阿婆身邊,也不知道是睡了還是暈了,反正,她是帶著最幸福的幻想沉入黑甜鄉的——即使她出生至今都沒吃過一碗像樣的米飯或看過任何被安放在碗裡的乾淨規整糧食,但一兩年來聽著阿婆的夢話,自己也就能自發地去想像了。

       想像著一碗好吃的飯、一塊苦菜窩窩頭、一根有甜汁的樹根什麼的……

       而這一切,都只存在阿婆夢話裡的承平世道,但現在,是亂世。

       小女孩不明白什麼叫亂世,但她知道這是個連一塊最苦的樹根也幾乎要吃不上的世道。

       連觀音土都得去搶才有得吃的世道,叫亂世;天天都有人在餓死的世道,叫亂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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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17-8-10 01:17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8-9 07:28 PM 編輯

【第一章】

    起落有致的馬蹄聲重重踩踏在坑坑巴巴的黃土路上,揚起滿天飛塵,驚得方才堪堪恢復一點生機的半枯樹枝上的幾隻烏鴉呱呱直叫,掮著翅膀飛上天空,警覺地看著聲音張揚的來處。

    三三兩兩在新犁開的田地上耕種的農人,皆不由自主地趴下身體躲在田地裡,借著一小堆一小堆草垛的遮掩,驚怯戒慎地看著唯一一條黃土路上那群像風一般飛馳而過的數匹健馬與人影,眼中除了害怕,更多的是艷羨。

    在這個連蝗蟲田鼠都已經抓不著、黃鼠狼以及野狗也看不到一隻、什麼家禽家畜都全滅了的亂世世道,能看到那麼大那麼精神的傢伙——而且還是好幾匹,實在是稀奇得不得了,就像是看到金銀財寶在路上跑!

    「那、那是啥?是老人家說過的牛嗎?」直到那群騎著快馬的健兒已經遠到連黑點都看不到,一名年輕農人神魂不屬地喃喃道。

    他身邊另一名農夫搖頭,雙眼也滿是夢幻——

    「不是牛,牛跑不快的。我爹以前說過,牛有長角,剛剛跑過去的那些沒有長角,所以不是牛……」

    「不是牛,那是什麼?」他們這些出生於寸草不生的亂世年輕人,就算還知道怎麼務農,卻已不認得那些家禽家畜理應長成什麼模樣了。

    「那是馬。我太爺爺以前是給畜牲治病的,很有見識,家裡藏了一本醫書,上頭有圖的。我覺得剛才那個一定是馬,就是富貴得不得了的人家才用得起的畜牲,聽說連縣太爺那樣的富貴人都買不起一匹呢!」

    這時又有另一農夫躬著身體小心地挪過來,加入了談話。

    「可不是。聽村長說咱上頭又有皇帝了,所以就有縣太爺了。去年縣太爺來上任時,整家子二十幾口人,都是自個兒走過來的,聽說草鞋都走壞了十來雙;雖然買不起馬,卻也真的算是財大氣粗了。要我,可捨不得這樣糟蹋好東西,赤著腳走路不就好了,這樣草鞋還能留著過年時穿呢。」

    「哎呀,竟是用走的?這也太寒酸了,怎麼跟老人家說過的戲文不一樣?戲文裡說縣太爺都是乘轎子的咧!」

    「去去去,哪兒寒酸了!你是沒看過,縣太爺那二十來口家人,連同腳夫十來個,人人挑著的擔子裡裝得滿滿的衣物糧食,那糧食還是大米與白麵,重得那幾個挑擔的兵丁腳夫都直喘粗氣。人家可財大氣粗了!你見過那麼多糧食衣物嗎?」

    眾人一聽到縣太爺家有那麼多糧食與衣物,都羨慕得張大嘴巴,一時都沒了聲音。對於這些從出生以來就刨著樹根草葉裹腹的人來說,大米或白麵這樣高貴的物品,他們這輩子就沒機會見識過。

    如今好不容易能把荒田給重新犁開,種下的也不過是最粗劣好成活的苦根菜以及黍菽之類的粗糧。而且能夠安心地在地裡種上糧食,不必再四處逃亡顛沛流離,已經夠他們心滿意足地早晚叩謝老天爺疼愛了,哪裡敢奢望其它,想都不敢想呢。

    閒話完了大事,農夫們便又辛勤地投入農事,為著他們的肚皮努力幹活。

    九匹健馬奔馳在唯一的黃土路上,沿途路過不少正在開荒的田野,見過無數次那些正在耕作的農人聽見馬蹄聲就連忙拋下手邊農活,趴倒在地躲起來。這是亂世裡的求生之道——遇見強人,首先就要將自己隱藏起來,省得一條小命莫名其妙地交代了去。待目送健馬遠離之後,農人們就會湊在一起交頭接耳地閒話起來。正是這群人沿路習慣了的景像,沒人放在心上。

********************************* ************************* *************************

    日正當中,這群提供了新鮮話題給農人們的大漢尋到了一條有水的小溪,決定在這裡吃些乾糧、補充飲水,也讓馬兒休息片刻再上路。

    雖然大夥兒並不在乎連續幾天幾夜的馬不停蹄,反正身體禁受得住;然而此時並非戰時,能獲得稍微舒適點的憩息,自然很好。

    「頭兒,雖然已經快到地頭了,不過我還是那句話——您絕對是白走一趟了。」一名長相粗獷、鬍鬚拉雜的大漢以洪亮的嗓門說道。

    「不管有沒有白走,這一趟總是必須要走的。這是我老爹臨終前一再交代的,我也應了他,所以一定得做到。若沒走這一趟就敢回鄉祭祖,我可沒臉祭告他老人家。」

    被稱作頭兒的年輕人也是長得高頭大馬,渾身上下散發著肅殺之氣,從他筆挺的站姿可以看得出必是出身軍旅,即使此刻他穿著最平常的黑色麻布衣,看起來就跟一般家境尚可的平民沒兩樣,卻也沒人真會將他當成無害的一般人看待。

    「嘿!我說啊,明明咱穿得像個地主老爺似的,怎麼那些老百姓偏偏還是叫咱們軍爺?老子當過幾年的匪、幾年的軍爺,現在只想讓人叫一聲地主老爺呢!」另一名男子狂灌了一大壺水後,拿衣袖一抹嘴,不倫不類地裝出老爺作派說道。

    這年頭,誰人身上的衣服沒綴上幾個補丁?如果能穿上乾淨平整的衣服,就算是舊衣,也能讓人高看一眼,認定是出自殷實人家。普通一些的小地主還捨不得將沒補丁的衣服放在日常穿呢,都留著過年過節穿出來一下就妥善收好,沒人像他們這樣不當一回事地糟蹋,幾日快馬奔波下來,衣料上好幾處都快被磨破了。

    他們這一行九人,雖然連日來被沿路的黃土風沙給撲得灰頭土臉,但因為身上穿著沒半片補丁的麻布衣裳,就算夜間向農家借宿,也能得到熱烈的歡迎與招待。

    「咱這回論功行賞,大夥兒可不就都成了地主老爺了嗎!可惜頭兒半點不急,不趕著回家鄉搶地,將祖宅方圓幾千幾百里都劃拉到自家名下,若是等朝廷派人下來重新丈量土地人口什麼的,到時可就沒有大便宜可以佔了。想要地,就得花錢買哩!」一個眉眼機靈的漢子說到這個就跌足嘆聲連連。

    「吳用,你家鄉的好地兒早都給你佔了去,跟著你姓吳了,這會子又在嘆氣個鬼呢!」眾人忍不住拿鄙視的目光噓他。

    「我幫頭兒嘆氣不行啊?咱們這麼多年來在戰場上浴血掙命,圖的不就是這個?只要不死,只要勝了,只要新朝建立了,咱是粗人,也不想著手握兵權去朝堂上跟人掰腕子分地盤比官位,就想著回家鄉給自己的家族立起來,有個安身立命的地方不是嗎?可頭兒竟然半分不著急,就算他老人家自個兒暫時脫不開身回去佔地,派些親信過去行事也是可以的嘛,偏偏頭兒什麼也不肯做,忙完了大將軍的事,就片刻不停地往涼山這邊跑來,只為了要去接他那不知道還有沒有活在世間的媳婦兒。我說老大,就算您那個從出生就訂下婚約的媳婦兒幸運地活到現在,處境也是難說得很。好一些的正經嫁人生子去了,慘一些的就……不好說了啊。」

    一句「不好說」,讓其他漢子皆噤口不語。亂世中的女人能活成什麼樣,大家都清楚得很。四十幾年的戰亂,先有外蠻人侵肆意屠戮,又有無數盜匪自立為王魚肉一方。國破家亡,什麼都敗壞殆盡,被屠殺的人命足以築起屍山、填滿血海。在生存面前,一切都無足輕重,道德、禮教、良善……以及貞潔或氣節什麼的,都已經不存在於人們的思維中。

    那些幾千年來在承平時期建立起來的一切規範與世俗常理,在這四十年裡,隨著最後一批受過正經教育的文人的老去與死亡,經過兩代人的斷層,一切都輕易地崩潰成灰,再無人在意,更沒有人了解。

    也沒有什麼好嘆息的,他們這些年輕人原本就生存在這樣的世道,一切本視若尋常。就見那名頭兒臉色沒有變化半點,語氣更沒有絲毫不忿或勉強,說道︰

    「如果死了,就找到屍骨收斂進我秦家祖墳,總不能讓她當了孤魂野鬼。生前受苦也就罷了,畢竟生在亂世,誰也沒辦法。可死後若仍孤苦伶丁,就是我的不對了,名分一場,我必須負責。」被稱作頭兒的人姓秦,叫秦勉,此次帶著親信兼程趕赴東北邊的涼山,就是為了尋找自出生起即被爺爺訂下的未婚妻。生見人,死見屍,不管娶不娶得著,總要尋出個結果給先祖們一個交代。

    「可是頭兒,我們擔心的不是您未婚妻死了,擔心的是她活著啊……如果她活著,還活得……不太好的話,您會堅持娶她嗎?」機靈的那個漢子很小心地問著。

    「如果她活得不好,又沒個依靠,我是得娶她的。」秦勉完全明白親信們不敢說出口的言下之意指的是什麼。不過他實在不明白他們這些人為什麼會滿臉不情願,要娶妻的人是他又不是他們,就算他名義上的未婚妻為了活命做起皮肉生意,甚至生了一屋子不同父親的孩子,也不是什麼無法原諒的事。這樣的亂世,要活下來,總是得不擇手段的,誰又敢說自己能在這樣的世間活得清清白白的?

      「這怎麼可以!如果那女人沒能為您守住清白,您就不能娶她!就算頭兒您想娶,我想天威大將軍是一定會反對的。頭兒您可以不在意我們這些下屬的反對,但是天威大將軍的話,您可不能不聽呢!」

    「對對,大將軍的話得聽!」一個口舌不利索的連忙點頭應和。

    「別逗了你們,這世道還講什麼清白!能活著就是老天保佑了。我們原也只是山野村夫,上不得枱面的角色,現在也不過才當了幾天小官,就當自己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窮講究起來了,還非黃花大閨女不娶呢,哪來那麼大的臉!」秦勉受不了地丟了個白眼過去。

    哪知道他的親信們卻是不接受他如此妄自菲薄的。一人道︰「別人咱不管,我們這樣的粗人也是不敢想娶個清白閨女,就想娶個能持家的就好。可頭兒您不同啊!您可是個將軍呢!大將軍給您請功,說這回功勞大了,一定封個將軍的!」

    「切!封賞還沒下來,你們就幫我封了將軍,作夢果然比較快。」秦勉連白眼都懶得翻了,抓了一把草料去喂愛馬。

    「才不是作夢!大將軍這次回京時就說了,一定給您討個將軍的!大將軍從來說話算話。還有,大將軍一定不會同意頭兒您娶個上不了枱面的村婦的!」

    「是啊是啊,大將軍一定不會同意的!」眾人連忙點頭,一時都心安起來。天威大將軍是秦勉的上司,一直非常器重秦勉,從秦勉還是個不入流的雜工兵丁時,就看好他的勇武與狠勁而收在身邊,從親隨開始一路提拔到今天鎮武將軍的職位,赫赫戰功從來沒有被人吞去,全都如實上報,該他得的賞格半點沒有折扣,正是天威大將軍一路護航的結果。

    可以說,天威大將軍不只是秦勉的上司,還是他的伯樂與恩人。如果天威大將軍想干涉秦勉的婚事,秦勉是無法拒絕的。不是因為屈於上司的權勢,而是基於對恩人的敬重。

    「所以我才趁大將軍被召回京師時,趕緊跑來涼山不是嗎?同不同意又怎樣,反正我找到人就立馬娶了,大將軍到時也只能罵兩句,還能怎地?」秦勉勾唇微笑,原本看起來剛毅嚴謹的面容,竟一下子顯得狡猾,有種詭計得逞般的得意洋洋。

    「啊!原來如此。頭兒您就是想趁大將軍沒空分神管您,來個先斬後奏把這事兒給辦了!大將軍一定會生氣的!他以前說過會幫您挑個好女人,大將軍是國公府出身,聽說在前朝時也是當大官的世家呢,家裡好女一定很多——」

    「不過是玩笑話罷了。我跟大將軍說過家裡曾經給訂了個未婚妻,大將軍後來就沒再提這事了。」揮揮手,秦勉一臉的不以為意。「再說了,咱們這些粗漢子,在新朝沒建立時,說是兵,其實也就跟匪差不多,只是我們好運跟對了人,才有如今這樣的好結果。我是粗人,從來沒想過與那些京裡被精細養大的好女有什麼將來。當然,如果你們想要的話,我倒是可以跟周軍師提一下,看看他們國公府裡精心養著的美貌丫鬟還有沒有可以配出來的,娶個大家婢幫忙持家,你們想興家旺族的夢想絕對可以達成。」

    「我們倒是想,可人家哪裡看得上?那些大家婢眼睛長頭頂上呢!上回我們跟著軍師去國公府混飯吃順便長見識,見到幾個細皮嫩肉的小娘皮,還以為是國公府的千金小姐哩,連忙行禮,後來才知道那些一輩子沒幹過粗活的小娘皮,竟然只是府裡侍候一般來客的三等丫鬟而已,也不算是什麼有臉面的。可就算是府裡沒什麼臉面的小丫鬟,卻也是瞧不上咱們這些區區校尉,眼皮都不夾我們一下,」

    「可不是!連個白眼也懶得朝我們飛來。」另一個曾經同去的漢子也點頭說道︰「想想實在沒道理得緊。我們就算再粗鄙,好歹也是個小官。再說了,我們可是良民,而那些小丫鬟也不過是可以隨意買賣的奴婢不是?怎麼反倒是她們在看不起咱們呢?」搔搔頭,想不通。

    「仗的不就是國公府的威勢咩!像這樣高貴的『好女』,咱可高攀不起。不過,頭兒,大將軍器重您,定然不會隨便給您挑個丫鬟的,搞不好正在給您張羅個國公府偏房庶女或遠房親戚呢,那可是真正的貴女。所以對於這個幾十年前訂下的口頭婚約,您還是再想想吧。」親信們苦口婆心地勸著。

    秦勉見這些人怎麼都說不通,也就懶得多費唇舌了。將水袋裝滿水,又將手上的乾糧幾口囫圇吞下,拍了拍愛馬,說道:「看來大家是休息夠了,那就走吧,趕在天黑之前進入涼山村。」一個乾淨利落的飛身上馬,「叱!」地一聲,馬腹一夾,一人一馬便在眨眼間跑個老遠,很快變成遠方的一點黑影。

    其他八個親信連忙各自收拾,嘴巴上嚷叫著「頭兒!等等啊!」跨上馬,很快跟隨而去。

************************* ************************* *************************

    每月的初一與十五是梅川鎮的大市集日。

    梅川鎮的地理位置十分得天獨厚,依山傍水,地勢平坦,氣候溫和,有數座物產豐饒的大山圍繞,周邊有大大小小四十幾個村落群聚,成為永梅縣東邊最大最繁華的所在,甚至比縣城還熱鬧一些。整個永梅縣的大地主幾乎都居住在這個小鎮裡,就連縣太爺過來上任之後,置產的第一處就選了梅川鎮。

    今日適逢初一,一大清早,東西南北四個城門一打開,早就徹夜守在城外的民眾立即像汛期的梅溪那般氣勢洶涌地往城裡湧入,一下子就將梅川鎮的每條道路都塞得滿滿的。有些迫不及待的小販一踏進城門便開始叫賣起來——

    「草鞋草鞋!賣草鞋!一雙只要一個巴掌大的菜窩窩!」

    「賣碎布!各樣的碎布,啥色都有,耐磨耐用,拿啥來換都可以!都收!」

    「桑葚、李子各種野果,換糧!」

    叫賣聲此起彼落,大多是以物易物,極少有人願意以銅子計價。這些販貨郎大多是附近村子的農民,做一些簡單的手工或拿家裡的物品出來與人交換家裡缺少的物品。至於金銀銅鐵之類可以當作貨幣流通的貴金屬,目前還無法取得大眾的信任,沒人願意拿能吃能用的東西去換回幾個輕飄飄的銅子,總覺得像被訛詐了。

    當然,這是在亂世出生的一般村民的想法,以物易物才感覺實惠;至於家境殷實些的人家,眼界就較為開闊了,這兩年已經開始拿著黃金白銀以及新朝制出的銅子來交易貨物。畢竟,現在已經是元啟八年了,雖然四方仍然不太平,但有見識的人都看得出來,這世道已然漸漸穩定下來了。

    青草與樹皮漸漸有機會順利生長出來,而不是一冒頭就被吃掉;田地開始有人耕種,而不是全數被荒置;老百姓不再惶然四逃無處安生,都敢於群聚在一處,搭屋開荒,試著安定下來。於是一個村落一個村落逐漸成形,就算仍然有一些盜匪為虐,但盜匪的數量正在減少,大部分被軍隊剿滅,不成氣候的,一般鄉勇就能解決。

    對世道變遷敏感一些的有識之士,都嗅聞到一股天下承平的味道。這味道很陌生,至少四、五十歲以下的人們從未聞過,卻一聞就痴了,痴得熱淚盈眶、心潮澎湃,難以自已。

    這日子,是愈過愈好了。

    錢香福穩穩坐在一把殘破得快要散架的板凳上,手上不停地編著草繩,草繩的一頭綁在左側的桑樹枝上,編草繩的動作利索得只看到十根手指的殘影。

    然後便見草繩愈來愈長,很快在她腳下團成一堆,都把腳背給不見了。

    手上沒停,嘴也沒停。選在這棵桑樹邊編繩,不就是為了解饞嗎?她壓下一根長滿桑葉的軟枝夾在腋下,桑葉就貼在她胸腹間,方便她一低頭就能咬下一片葉子吃。有時運氣好,還能吃到被葉片藏住的青色桑葚,那酸出滿口口水的口感,簡直爽透了。只要不是苦得咽不下去,錢香福都喜歡,都覺得好吃極了。

    這時一個年約十三、四歲的女孩端著一盆衣服從錢香福身後的一條小巷子轉出來,見到錢香福在這兒,也就不急著走到鎮外的小溪洗衣了。

    她將盆子往地上一放,走到桑樹邊,扯了一顆青色的桑葚皺眉吃下去,雖然酸得要命,不過還是沒捨得吐出來,只是抱怨道︰「紫色的果子給採光也就算了,怎麼連紅色的也找不到?這些青色的,要不是藏在葉子裡,怕也是不會剩半顆。」

    「已經不錯了,至少桑葉還剩不少。今天是大集日,等著吧,不用等到下午,街上所有的葉子一定都會被扯光。」錢香福邊說邊吃,其實不用等別人來扯葉子,她今兒個挑了這塊地坐著,就是霸定了這棵桑樹的意思——吃不完,也會兜著走,絕對不給人留下一片葉子。

    女孩名叫大丫,蹲在一邊看著錢香福忙個不停,好奇問道︰

    「你作啥在外頭編繩子?在屋子裡編不是更舒適些?這邊離大集會太遠,一般想跟人換物品的都不會走到這邊來。」

    「我等著呢。」錢香福抬了抬下巴,朝馬路對面的一塊大木板看去。

    那塊大木板是鎮長用來公佈大事的,自架起這塊木板以來,總共公佈了四件事︰新朝成立了,叫大定朝;永梅縣有縣令了,姓李;男丁須服徭役了,工作內容就是在幾個繁榮城鎮的街道邊種上大量果樹與桑樹;最近的一個公告則是要求老百姓不要偷盜或任意攀折樹木——當然,這一點呼籲被所有人當作耳邊風,鎮上種的樹都是好樹,那葉子多美味啊,怎麼可以放過不是?於是偷盜或攀折的行為完全無法遏止,縣太爺也只能每年繼續努力種樹,然後痛心疾首地跳腳了。

    「等什麼啊?難不成又有什麼大事要公佈了?」大丫好奇地瞪大眼。

    錢香福點頭,大方分享道︰「我昨天在糧行門口聽人說的,說縣太爺今天會派人過來宣講和貼公告。這一年到頭的,也不見得貼上一次公告,想來是大事了。既然是大事,就得好好聽著才行。」

    「知道那些大事有什麼用啊?跟我們又沒有相干,我們還不是過著自己的日子?」大丫興致缺缺地撇嘴。

    錢香福看了看大丫,本來想再說些什麼的,後來還是作罷。反正大丫上頭還有個厲害的娘,確實不用知道太多,即使那些大事與她自己切身相關。所以她換了個話題問道︰

    「你娘決定嫁哪個了沒有?」

    「我娘煩著呢!其實她才不想嫁人,嫁了人就不好接客賺糧食了。可是西村那個王大柱跟兄弟幾個佔了一塊好地,犁出了好幾畝田,年初種了豆子,收成還不錯,還蓋了三間土屋,也算是有家業的人了。你也知道我家三弟長得跟他一模一樣,都不用滴血認親就知道是他的種,他才會說要娶我娘;你也知道,我娘跟鎮南的那個高木匠比較好,有時讓他進屋子裡睡都不討要糧食的。我大妹應該就是他的種,不然怎麼每次他來,就只帶了個麵餅給大妹吃,別人都沒有。」大丫很大人樣地嘆了口氣,「其實除了王大柱和高木匠,還有其他人也覺得把我娘娶回家很合算。我娘能生又厲害,一個女人活在這世道都沒吃什麼虧,還把我們幾個孩子都養活了,厲害成這樣,別人都比不上,娶回家一定能興旺。」非常自豪。

    錢香福也覺得大丫的娘實在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本身既是娼,也是皮條客,還是人牙子兼媒婆,各種身分任意轉換,毫無違和。性格剽悍,手段利落,也頗講誠信,在梅川鎮裡極有口碑。一個女人帶著四個孩子,竟還活得很好,誰看了都得說個服字。

    「所以你娘決定不嫁了嗎?」

    「還是要嫁的。」大丫點頭,左看右看,確定周邊沒人之後,還不放心地湊到錢香福耳邊,非常小聲地說著自己偷聽來的天大消息︰「前兒有個從京城過來幫商隊押貨的護衛,來我娘這兒光顧給的消息,說咱這大定朝的皇帝已經把蠻子都趕出中原啦,也把那些很厲害的盜匪給剿了,剩下的不過都是不成氣候的。也就是說,亂世已經結束了,這世道要變天了,好日子要來啦。所以跟我娘說最好找個人嫁了,因為朝廷慢慢不打仗之後,就要開始定規矩了。如果我娘現在不挑個中意的嫁了,以後也會被朝廷給安排配個漢子的。」

    錢香福一驚,低喊道︰「那啥朝廷憑什麼硬給人配漢子!?自個兒想單著不成嗎!?皇帝管打仗就好了,還管咱這種小民的家長裡短?他閒成這樣,怎麼不去多種幾棵果樹來讓我們日子好過一點!」

   「我娘也是這樣說的。」大丫點頭,繼續炫耀她偷聽來的大消息︰「可那人說,這四、五十年來死太多人了,尤其蠻子入關那十幾年,一個城一個城地屠過去,咱中原的人都差點被屠光了,後來有能力抵抗的都佔山頭當盜匪去了,他們人殺得比較少,但把人家的糧搶光了,田地給毀了,所以剩下沒被殺死的也差不多都餓死了……反正那個人說了很多,我不是很懂,不過最後他勸我娘嫁人時說的話,我就了解了。他說啊,現在青壯男人少,女人更少,這幾十年大家都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還能活著喘一口氣已經很了不起,其實大伙身子骨都不好,所以孩子都生不出來了。像我娘這樣能生的,一定得嫁人,皇帝現在需要大家多生孩子。」

    「生孩子跟嫁人有什麼關系?」

    「當然有關係!世道好了,太平日子來了,大家要把規矩撿起來,不能沒名沒分亂生孩子啦,不然皇帝會生氣。」大丫抬頭挺胸說著,那姿態正是仿自之前看過站在公告板前宣講的書吏,當時她看了覺得很神氣,如今有機會展現一下,覺得很得意。
   錢香福編著草繩的手速終於不由自主緩了下來,連夾在腋下的桑葉也忘了吃,整個人怔怔地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大丫卻是知道錢香福可能在擔心什麼,可是她真不覺得這有什麼好擔心的,拍著錢香福的肩膀安慰道︰

    「福囡,雖然你沒有生過孩子,而且全身都是骨頭沒半點肉,男人都不愛你這樣單薄的;不過你勝在年輕,也還有機會長肉,就算自己找不到漢子嫁,我想皇帝也會幫你配個好漢子的,至少不會給你配個跟你一樣全身都沒肉的。」

    「我是寡婦,已經嫁過了,皇帝不能逼我改嫁!像你娘那樣沒嫁過的去嫁人是應該,我可不成!」錢香福簡直要跳腳,她最討厭被逼著做什麼事了。

    「可是你嫁的那個漢子不是死了嗎?」大丫三年前跟錢香福相識,那時就聽錢香福說過她的身世的。

    「死了又怎樣?死了也是我男人!我反正是嫁過的,皇帝可不能逼我再嫁一次!」

    「很難說啊,你是年輕女子,得生孩子的,有沒有嫁過不重要,只要你身邊沒漢子沒孩子,皇帝應該不會放過你吧。」大丫很實際地說著。

    說完藏了好幾天的小道消息,大丫心滿意足地又扯了一大把桑葉塞進嘴裡嚼,然後抱著滿盆衣物,朝錢香福擺擺手,往小溪的方向而去。偷完閒,就該幹活啦。

    錢香福抬眼望著街道對面的公告板,想著今天縣太爺要公佈的消息是不是說的就是這個?

    應該不是吧,從糧行聽來的消息明明是什麼全國土地重新丈量,手上有田契為證的優先登記所有權,然後那些後來佔地開荒的好像得跟朝廷買地之類的……

    她現在沒有多少田,但她手上有很多田契與地契,那全是她「亡夫」的家產,只是在這二十幾年來因為戰亂而拋荒,後來這幾年永梅縣幸運地率先脫離動蕩,周邊的盜匪被清得差不多了,於是有許多人來此佔地開荒,她雖有很多田契,但田契上的土地如今至少有八成被強佔了去。

    而今一聽說皇帝可能會頒布這樣的政策,錢香福從昨天下午忙完農事,再幫家裡兩位老人家煮好一鍋菜窩窩以及好克化的糠米粥之後,就背著竹簍往梅川鎮走。夜路難走,但她眼力好,不怕,還能在天未亮時趕在別人之前先將沿路上的野菜或有甜味的根莖給採收一番。

    她的竹簍裡上面全鋪滿了不起眼的麻草,但深藏在竹簍底部的,卻是一直被她好好收藏著的田契與地契,就等著田地的消息一公佈,立馬跑去鎮長那邊登記,務必要先讓屬於她家的田地再度名正言順屬於她,那麼接下來要討回自家的土地,就不是大問題了。

    本來錢香福一切都想得很美,農婦、糧食、有很多田……多麼美好的地主太太的生活啊。可是聽到大丫剛才提供的驚天大消息,她整個人都不好了。

    錢香福是個精明警覺的女子,心裡的算盤從來都打得精準又快速,她當下就想到如果皇帝真那麼不靠譜的非要押著年輕男女去成親,那麼,她這個寡婦一旦被逼著嫁人之後,原本屬於夫家的那些田產,還能是她的嗎?

    想也知道不可能。

    就算她那個死得不能再死的亡夫已經只剩一個近親了,照理說她就算改嫁也不會有人在財產上找她麻煩,但事實並非如此。沒幾個親戚,不代表沒其他沾親帶故的人。她手上的田地可都是一等良田,在這個誰都能為了一口野菜而與人生死相搏的世道,她那些良田簡直像是閃閃發光的大米飯,有機會佔去,誰都不會放過的。

    想到這裡,桑葉也不吃了(全摘了帶回家),草繩也不編了(反正已夠她回去時捆幾束柴枝了),她有些煩躁地從小板凳上起身,怎麼也坐不住了,巴巴地望著公告板,像是一直看著,就能把最新公告給瞪出來。

    她繞著桑樹走來走去,不時摘著樹葉,每摘一片就張望街道盡頭一次,想著那個書吏怎麼還沒來,真是比蝸牛還慢,這些當官的就是沒用!

    但再怎樣迫不及待,錢香福終究仍然只能等著。若是真的等來那個大消息,那麼她首先要做的就是把田契登記在案,先把這件大事做完。至於其它那些討厭的事……到時再說吧!

    不管怎樣,屬於她的東西,誰要敢搶,她一柴刀立馬剁過去,不怕死的盡管來!

    亂世裡出生長大的女人,就是這麼剽悍。...<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7-8-10 01:17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8-9 08:15 PM 編輯

【第二章】

   在天下大亂的四十幾年裡,曾經廣為人知或全然無人知曉地出現過無數個國號、自立過無數個皇帝,但凡佔了個小山包、人數不過數十的盜匪窩,也能坐著板凳當龍椅,自封個皇帝當當。

     由於實在太多也太微不足道,於是大定朝建國之後,召集史官修史時,史官群對於這幾百個當過皇帝的人,連名字都懶得核實,只是草草一筆「亂世亂政,亂人亂位,亂匪或佔一城池,或佔一山村,即稱帝。時自立為帝者,約過萬人之數,繁亂不及備載」帶過。

    一團亂的時代,一座山、一個村落,都可能住著一個自稱是皇帝的人,所以皇帝這個名詞在這幾十年來,逐漸失去它金光閃閃的威力,變得一文不值。在百姓的心目中,皇帝這個名稱,大概就是比里正村長更有權力一點點,並不會有什麼遙不可及的感覺,也沒有培養出敬畏的情緒。

   所以,大定朝這個建國方八年、年輕得全天下老百姓都還未盡聽聞的新朝,未來還有非常多非常多需要進步與努力的地方。所謂百廢待舉,就是這麼一回事。打江山不容易,要坐穩江山也絲毫不輕鬆。

    前朝的皇家、貴族,甚至是傳了幾百年的,號稱國亡家不亡的許多世家,在外蠻入侵肆虐的那十幾年裡,幾乎都在第一時間被屠戮殆盡,尤其世居於繁華地的貴人們,皆被滅了個乾乾淨淨,無人生還。

    外蠻虐完了頂級富貴階層,接著將屠刀指向讀書識字的文人,意圖消滅中原流傳了幾千年的文化,將所有中原人從人馴化成被他們放牧的牛羊牲畜;他們不需要讀書明理,不需要開智識字,不需要有引以為傲的文化。於是所有讀書人,甚至只是稍微識得幾個字的人,都被斬殺於屠刀之下。所有的書籍都被燒了,所有識字的人都不被允許活下來。

    暴虐必亡,只知屠殺而不肯給人留點生路與餘地者,終究無法長久。所以外蠻自以為中原從此就是他們新佔來的豐美放牧地,佔了皇宮之後當然也建了國,自稱皇帝,認為這塊地從此屬於他們千千萬萬年……這當然是作夢!

    失去了國家、失去了正規軍隊抵抗外侮的中原人,就只剩下自發性組識的鄉勇還在掙命,有的當強盜去了,有的抱團守護自己家園,在外蠻眼中,簡直不堪一擊,抬抬手就能輕易捏死。可,也就是這些無組織無紀律的游勇,拿著柴刀、菜刀,拿著削尖的木棍、竹箭,前僕後繼地不斷暗算著外蠻的軍隊,不作正面攻擊,靠著偷襲,以命換命,殺一個不虧,殺兩個賺到,死而無憾。就像拿著一把鈍得要命的爛柴刀去砍參天巨木,很不自量力、很可笑,但只要不斷地去做,就算得填上更多的人命、花上更多的時間,終究會有把巨木砍斷的一天。

    中原人耗了近十八年的時間,終於將北蠻趕出皇宮、趕出京師,然後接下來的幾十年,就是群雄逐鹿順帶打外蠻,將他們一路打出關外的過程。

    看似亂得不得了的亂仗,其實說穿了很簡單,不管中原人自己怎樣打得你死我活,只要看到外蠻的軍隊出沒,立馬結盟,將之打死打退之後,該怎樣還是怎樣,繼續搶地盤爭天運,你死我活、不死不休。

    趕走了外蠻,最後掙到天命的人,並不見得是最聰明絕頂、最雄才偉略的那一個梟雄,但絕對是運氣最好的那一個。在各方面實力其實差不多的情況下,誰稱王誰當寇,真的就是運氣問題了。運氣,就是命。

    所以龍家運氣好了那麼一點點,天命所歸,建立了大定,開國至今八年,雖然還有許多流匪待敉平;雖然被趕出關外的北蠻仍然不死心地眈眈虎視,隨時打算再度破關而人;雖然大定朝的政令還沒有辦法順利推展到全國每一處,但是,到底屬於一國的威信終究逐漸在民眾心中建立起來了。

    土地與人口,永遠是一個國家最重要的根本,任何大事在這兩件事情面前都得退讓。所以大定朝發布丈量全國土地建立魚鱗圖冊以及重新統計人口、建立戶口黃冊的政令之後,便將所有認得字、能數數的文員武勇都派出京師,暫領戶部職餃,到全國各地去協助當地縣令與地方耆老共同丈量土地,明確劃分出歸屬。

    當然,在這個政令發布之前,消息靈通的文武百官、開國功臣等,早早就在皇帝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情況下,暗中派人去圈地了;無主之地,先佔先得,只要不太過分的話,皇帝都當作沒看見。

    上頭的新朝新貴大口吃肉,消息靈通的小老百姓當然就有機會在這樣的大機緣下跟著喝幾口香香濃濃的肉湯。

     錢香福正是這些運氣好到爆的人之一,所以在終於苦苦等到官府的文吏站在公告欄邊上宣講完畢之後,她立馬第一個衝向鎮長家,掏出竹簍裡所有的田契地契,連同兩張飽經風霜破破爛爛的戶籍冊、一紙二十年前訂下的婚書,就讓還搞不清楚最新政令狀況的鎮長暈糊糊、也推拖不得地乖乖親自在新的戶冊以及魚鱗冊上填下了相關訊息,秦氏田產所有人︰秦大成、秦牛哥(歿)、錢香福(秦牛哥遺孀)。附注︰戶長,錢香福。

    「咦?怎麼不是秦大成當戶長?他是男丁吧?」等鎮長好不容易把錢香福要求他寫的字都寫在冊子上後,突然好奇問道。

      這錢香福常常來鎮上賣一些小物品,鎮長是見過幾次的,不過由於她居住的地方是鎮外東邊的村子,家裡是怎樣的情況他倒是不太清楚,只隱約聽說過她一個小寡婦贍養著一個半瞎婆子和一個病老頭,整個家都是她撐起來的,沒人敢上門欺負,是個厲害的女人。

     錢香福正小心地吹乾新上手的戶籍本子。現在是新朝了,破爛的舊朝本子換上了印有「大定皇朝」紅色大字的戶籍本子,本子本身充滿了墨香與新裁出的紙香味,讓人覺得未來的一切都充滿希望。她一邊吹著氣,一邊著迷地聞著戶籍本子的味道,漫不經心回道︰
  
    「我秦大叔十年前被流匪打殘了一手一腳,一直沒養好,總是病著。平常在家裡做些雜事還成,讓出門就不成了。要是鎮上或村子裡有什麼要商量的事,需要戶長出面的,總不好叫我叔去折騰吧?所以過來登記戶籍時,我叔就說了,讓我當戶長。」

    「也就這時候女人還能當戶長,等以後日子愈來愈好了,女人就不好拋頭露面啦。幾十年前日子太平時,聽說家裡還有什麼大門二門、前庭後院的,而女人都被好好養在家裡,不能出來見人的……」

        身為梅川鎮的鎮長兼文人(其實也不過是基本識字),自然期待著天下太平的好日子到來,讓一切混亂都導回正軌,而不是像現在這般女人跟男人沒兩樣,都是如狼似虎的,拚起命來,誰勝誰負還真沒準兒,都是不怕死的。

    「如果男人頂用,女人自也樂得成日在家吃飯睡覺,啥也不幹。」錢香福撇撇嘴白了鎮長一眼。

    「也不是男人不頂用,而是女人太頂用了……」鎮長忍不住縮了縮脖子,聲音小了些。

    這世道,軟弱好欺的男男女女早被亂世給淘汰殆盡,能活到現在的,除了身強體壯,就是最強悍難惹的。不怕死、不要臉、不退讓,這就是現今新朝皇帝治下百姓的共同性格。

    至於鎮長幻想中那種溫柔嫻淑、嬌柔和順的女子模樣,在未來二十年,恐怕還是只能繼續活在男人的美夢中,現實裡大概難能見到一個。所有經歷過亂世的母親,都更寧願把女兒養成可以把男人揍成狗的悍婦,也不想養出一個什麼也幹不了的嬌嬌女。所以未來就算天下承平,民風也難以變得溫柔,剽悍依然是世人推崇的流行風格,並且至少再獨步天下二十年。

    「天色不早了,我得趕回村子給家裡人作飯去。」將墨跡已乾透的冊子小心收進簍子裡,想了想,錢香福還是從簍子裡掏出一把青梅,放在桌上道︰「鎮長,今天謝謝你了。這是我大清早從山上摘過來的果子,聽說你家裡有人懷身子了,把這個當零嘴吃正好,不怕倒牙。」

    雖然青梅算不上是什麼好東西,但這年頭,有人願意把一口吃食送給別人,實在已算是很重的禮了。所以鎮長半點不嫌,笑納了。將她送到門口時,忍不住問道︰

    「我說你,還這麼年輕,就沒想過以後的事嗎?」

    「我可是個寡婦。」錢香福很驕傲地抬了抬下巴,像是在說著什麼免死金牌似的。

    鎮長真不理解她在驕傲些什麼,所以沒理她,還是說自己想說的——

    「我瞧皇帝查完了全國戶口之後,就要想著讓老百姓多多生孩子啦,到時年輕的男男女女都得配對的。我告訴你,不必等查完戶口,大家都知道這會兒人口少,而且又是男多女少,少到連皇帝都不敢多娶幾個女人。這是什麼意思你明白嗎?」

    「明白。就是說年輕的女人都得生孩子去。」錢香福翻了下白眼,非常反感這個話題,覺得好煩。

    鎮長忍住撫額的衝動,半嘆氣道︰「在生孩子之前,你就沒想過得先嫁人嗎?」

    「大丫她娘就沒嫁人,不也生了四個?」錢香福真不覺得生孩子跟嫁人有什麼關係。

    鎮長幾乎跳腳。

    「錢香福!你是清清白白的寡婦,跟個妓女比什麼!再說這世道已經變了,以後等女人多到可以去當妓女時,就不是大丫她娘這個光景了。你沒聽說大丫她娘也正打算嫁人嗎?這是什麼意思你看不出來?」

     這小丫頭聰明得驚人,不然不會在新朝一發布戶籍田冊相關的政令後,就跑來找他登記。他自個兒都還沒弄明白呢,她就清楚明白了,可見這聰明勁兒實在出色;比起一般只曉得胡攪蠻纏耍橫的婦人,他覺得跟這小丫頭談話更舒心一點,沒有對牛彈琴的悲涼感,所以他願意多提點她一些。

    「嫁人就是只能跟一個男人生孩子,我當然知道。不過我又沒想生孩子——」

    「你以為以後皇帝江山坐穩了、權力大了,說的話還由得你挑著聽或不聽嗎?你不嫁都不行。」鎮長知道這些女人家都是主意大的,當然拳頭也不小,對權威全無畏懼,他真是好心,覺得錢香福這樣清清白白的女子就應該去嫁個好人家,好好過日子。

    「我家沒有多的口糧可以養活別人。」吃飯是個天大的問題,她就沒打算給家裡增加人口。

    「你真是死腦筋,怎麼就沒有想過是你嫁個好的,然後讓別人來養你們一家三口?」

    「呿!我自己能養活自己,幹嘛想著靠別人養?」

    「哎,不是這樣說的,嫁人就是有個依靠,要是外頭有個什麼爭端的,就讓男人頂上,就當是打手也成嘛。」

    「我得趕路回家啦,鎮長回兒見。」

    錢香福不願意再聽鎮長嘮叨,正想找個由頭閃人;正好,那些看到新政令的人,腦筋轉得快一些的,立馬回家找了各種權證,跑來找鎮長登記了。

      很快地,鎮長家的大門被堵了個水洩不通,一大群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搶話,有的在問政令的詳細情況,有的搶著要登記,轟轟轟的聲音此起彼落,誰也不讓誰,倒是鎮長很快就被問得暈頭轉向了。

    錢香福聳聳肩,將背上竹簍調了個舒服點的位置,然後雙手牢牢地抓著背帶,疾步朝梅川鎮的東城門走去。事情都辦完了,回家啦!

************************* ************************* ************************* *************************

    「秦家村……秦山……秦莊……頭兒,這永梅縣目前雖然還沒有清理好田地籍冊,可是從一些舊檔案裡也查不到這些名兒啊。您十歲離家從軍,那時年紀小,會不會記錯啦?會不會您的家其實在別的縣呢?比如名兒相似的永春縣,或者是長梅縣什麼的?」一名大漢趴在八仙桌上,仔仔細細看著平鋪在桌上的縣輿圖,看了老半天,實在是找不到頭兒所說的那些村名或地名。

    另一名漢子拍了拍桌上那個較真的笨蛋,罵道︰「誰管輿圖上有沒有秦家村!咱們把想要的地都圈了去,取名叫秦家村,不就是了?話說咱頭兒就是把整個永梅縣給改名叫秦家村,上頭也是允許的!」簡單粗暴的解決方法,還非常可行,漢子非常得意地看向頭兒,企圖得到頭兒讚許的一眼。

    可惜他家頭兒連眼風也懶得刮他一下,站在八仙桌邊,看著輿圖,指著永梅縣東邊的地,說道︰

    「應當是這邊,不會錯。在一百年前,整個永梅縣的東半部都屬於我秦家,後來前朝國運衰頹,在還沒有亡國之前,其實已經除了京師還算太平之外,其它地方老早已狼煙四起、民不聊生了。所以我秦家為了保全,就往東邊祖墳地收縮領地;到了我祖父那一代,勉強維持著耕讀世家的臉面,幾千甲的田產便只剩下縣東一小角的上百甲地,就命名為秦家村。秦家村背後有幾座山包,最中間那座山包是我家的祖墳地,叫秦山;山上的隱秘處蓋了個很大的山莊,用來藏糧食躲亂世的;不過在我六、七歲時,那個山莊就被流民給打砸搶完後,一把火燒了。」

     以一個十歲就離鄉背井,並且以為自己隨時會死於戰亂的人,如今還能記得些許家鄉舊事,連他自己都覺得挺神奇的,所以一時就邊想邊說,說了老多話,或許是為了翻撿出那些早以為已忘光的記憶。

    「永梅縣的良田多,四十幾年來遭受過無數匪禍,原本世居於此的人大概都不知所蹤了,而後來過來居住的,也沒取個正經村名,現在就分東西南北的叫著,幾十個村子都混叫一通,光是叫東村的,就有十四個村子,真是亂極了。」趴著看輿圖的大漢叫吳用,仍然在嘆息著。

    「管它現在名叫什麼,反正該是頭兒的地,誰都不能佔。」幾個漢子握拳叫著。

    「不只不能佔,還得加倍付利息!」最先叫囂的那個漢子補充完,看向老大,說道︰「頭兒,我剛才的主意怎樣?不賴吧?咱就把永梅縣給整個劃成秦家村!以前半個永梅縣是您家的,現在整個永梅縣都是姓秦,這才叫光宗耀祖嘛!等您回家祭祖,包準您家祖宗們全高興得在祖墳上冒青煙——哎唷!誰打我!」作風粗蠻的漢子正說得高興,冷不防被人朝後腦勺撮了個巴子,將全無防備的他給拓跑了好幾步,直到扶住窗框才止住身形。

    「王勇,就算頭兒真佔了整個永梅縣的地,上頭肯定不會問罪,甚至可能會默認,因為很多武官都是這麼幹的。可是,每個武官都這麼幹,不代表咱頭兒也要跟著這麼做,也不代表皇帝心裡沒意見。」一名看起來頗為穩重的男子緩緩說著,那斯文的樣貌,以及偏向文士的穿著,如果不是知道他下手有多黑,還真以為剛才那記偷襲不是出自他手。

    「紀智!我就知道是你這傢伙偷襲我!有膽子咱正大光明打一場,老子包準打得你滿地找牙!」王勇咬牙切齒地低吼,要不是這會大伙兒都擠在這間局促的貨棧廂房裡,無多餘空間可伸展,他老早撲過去打一場了。

    「我現在不跟你打,你給我好好說說,為什麼咱頭兒不能把整個永梅縣的地給圈了?為什麼皇帝會有意見?現在國家窮,皇帝欠了上層軍官的軍餉與功賞,給了爵位,卻拿不出錢糧,最後縱容大家圈地,那也是他願意的。大家都在做的事,咱為什麼不做?更別說頭兒不過是拿回自家土地,然後再多拿一點利息罷了。」

     比起那些圈地圈得肆無忌憚,別說幾個小縣了,甚至還有幾乎吞下整個州郡的那些膽大包天的人而言,王勇覺得他們現在就算連同永梅縣旁的豐漁縣也佔下來,都算客氣。

    「以你那一根筋的腦袋,我可懶得浪費口水說到你懂。這中間有很多彎彎繞繞就不說了,只兩點︰第一點,咱不給大將軍扯後腿;第二點,咱頭兒只想拿回自家該有的地,並不想在永梅縣當土皇帝。你只要知道這兩點就好了。總之,只要大將軍和頭兒在朝堂站得穩穩的幾十年不倒,咱下面這些人才有好日子過。」紀智伸出兩根手指在王勇面前晃著,直到被王勇不耐煩拍掉才作罷。

    王勇當然聽不明白,目光掃了其他人一眼,發現有人像是聽懂了,有人仍然跟他一樣茫然。不過他可不想追著紀智問,免得氣死自己。於是決定找頭兒問個清楚——

    「頭兒,您真的只想拿回半個永梅縣就好嗎?」

    不知何時已站在窗邊,正朝下頭在看些什麼的秦勉,聞言只是漫不經心地背對他們擺擺手,淡道︰「不是半個永梅縣,而是我祖父在時,屬於我秦家的土地,也就是秦家村,包括那幾座山包,我是必須拿回來的,不管那些土地現在被誰佔去。」

    「只拿回一個小村子?不會吧!您明明可以得到半個永梅縣的!」

    「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不管後來幾十年裡是被迫賣了還是被強佔去了,我們秦家都認了。我答應祖父,如果沒死在亂世,有機會發達,就要拿回名正言順屬於我家的地。」

    「名正言順的依據是什麼?」一個憨厚的漢子好奇問。

    「當然是白紙黑字上寫得清楚明白的田地契。新朝發布的政令不是說承認所有權嗎?只要田契沒有遺失,就承認。而我家一直把田產地契文書藏得很好,就算家裡已經沒人了,我也知道該去哪找。」

    王勇見頭兒說個話都不肯回頭好好說,這實在蹊蹺,於是也湊上去,跟著巴在窗子邊朝下看去,邊喃喃道︰「頭兒您在看什麼啊?」

    秦勉在看什麼?他其實覺得自己正在看一場有趣的大戲。

    這世道什麼娛樂也沒有,大伙兒日子才剛剛過得不那麼倉惶驚恐,都還餓著肚子哩,沒人會想著要發展娛樂事業。想看個樂子,連皇帝都辦不到。

    沒辦法,亂世剛剛平定,百廢待舉,即使宮裡舉辦國宴,也找不到個像樣的舞姬樂手或歌者來助興熱鬧一番,最後只得勞駕文官朗誦慷慨激昂的篇章,然後武官拚命擂鼓,讓幾個平頭整臉的校尉穿上沒有補丁的戰衣,用群魔亂舞的姿態胡亂蹦跳一通,美其名為「破陣樂」。

    國宴都如此囫圇混過,更別說其它地方了,全天下的風貌可說是處處皆是「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非常的世俗,非常的寡淡。身為一個大半輩子都活在烽火之中朝不保夕的軍人,秦勉,以及他的下屬,或許期待著太平盛世的到來,卻一時沒有辦法融入太過平和的環境裡,過起安定的生活。

    他們仍然對四處奔波又刺激的生活更習慣一點。

    如果暫時不能回到戰場,那就得在平淡的生活中挖掘出一點樂子。就像之前白走一趟涼山村,去尋找他那祖父一輩訂下來的未婚妻,結果卻是什麼也沒找著那樣。明知道那涼山村大概早就被盜匪禍害得無人居住了,卻仍是執意跑上那麼一趟。

     找人是主要,但更重要的是他喜歡騎馬四處巡游的感覺,那讓他覺得自由與快活。平淡的日子實在太無聊了,不能跑馬的日子,秦勉總會給自己找一些樂子。

    而此刻,下頭兩名女子的對話,正好給秦勉提供了一點小樂子——

    「阿福,你這是什麼死腦筋啊!我又沒叫你嫁人,是跟你說南村村長的佷子願意用兩隻兔子、五隻雞崽子跟你生一個孩子,不拘兒子女兒,他就想留個後,也不敢指望你嫁他,畢竟是個病癆子,雖然有點家底,但實在不頂用。你真的可以考慮一下——」

    「別說了,我說過不給人生孩子,就算給我一擔大白米,我也不會去給人生孩子!水姑,我還忙著呢,你別耽誤我時間!」錢香福看起來雖然瘦,卻也是很有一把子力氣的,水姑這樣膀大腰圓的壯婦,想抓住她不讓走,得要花大力氣才勉強能將人拉住。

    「哎哎!香福,你別耗我力氣,我得留著力氣去下田,不然早上那頓糧就白吃了,到時你賠我啊?!」

    「就你的力氣值錢,我的不值錢?我也是有吃早飯的,大清早從村子裡跑來鎮上,力氣真沒剩多少了,偏你還拉著不讓走。怎麼,你願意給我一塊餅子長力氣嗎?」

    「就拉著你這麼一下子,竟想訛我一塊餅子,你真敢要!」水姑尖聲怪叫。

    「你敢拉我,我怎麼不敢要?」不客氣地朝她伸手,「要留我下來聽你說話,就給一塊餅子,不然我走人了。」

    「沒餅子!」水姑將一個小布包緊緊護在衣兜裡,像防賊似地瞪著錢香福。

    「我都聞到味兒了,怎麼會沒有。是苞谷粉做的麵餅吧?給一個,不然我就走啦。」

    「那你先說說,生孩子的事兒你同不同意?」要她一個餅就等於割她一塊肉,水姑萬般不願意。

    「不同意,沒得談。」錢香福也知道要想從水姑身上摳下一口糧食,比登天還難,所以也不認為真能索討成功,只想要水姑別纏著她罷了。

    「你不是想弄幾只雞崽子養嗎?那病癆子正好可以給你弄來,若是願意給他生個孩子,懷胎十月期間,還能朝他索要些吃食。為了孩子,哪有不肯給的。我說你啊,好好一個發財機會,怎麼就死命推拒!」

    錢香福扒開箝著她手臂的那隻厚掌,翻白眼道︰「這麼難得的發財機會,你去掙不正好?纏著我作啥?」

    水姑聽到她這麼說,一臉心痛樣地道︰「我也想啊!可是你也知道我正準備嫁給二娃他爹呢!就是西村那個王大柱,都收了他三分田產當聘禮啦,就不能再幹別的了。」非常遺憾地嘆氣︰「早知道就晚點收聘禮。晚個一年,我還能去給人生個娃……」

    「那你退婚吧。」錢香福很不負責任地建議著。

    水姑橫她一眼,罵道︰「老娘好不容易才有機會賺上一次豐厚聘禮,你就叫我退婚,安的什麼心?!」

    「我什麼心也沒安,只要你別煩我就成了。」錢香福拍開水姑又想拉扯她的手掌,「反正我是不給人生孩子的,你去找別人吧。反正那個病癆子給的條件那麼好,你去找那些願意賣皮肉的女人,她們樂得有這樣的機會,很容易就能撮合啦,作啥拉著我不放啊!」真是搞不懂這是為什麼。

    說到這個水姑就生氣,說道︰「那個病癆子聽說是個識字的,說什麼祖上出過讀書人,生的後代都要清白,不要賣過皮肉的女人給生孩子。切!也不看看這是什麼世道,還敢挑呢!他自個兒又是什麼東西!」

    錢香福疑惑地問︰「所以就算你沒收了王大柱的聘禮,其實也賺不到這樁值錢的生意。這個病癆子這樣挑剔,你又何必幫他找人?」這實在不符合水姑的脾性。

    水姑當然很不爽那人對她從事的行業之一有這樣大的意見,但她從來也不是怕人說的,而且是個非常理智的人。

      就聽她道:「那病癆子就算再怎麼惹人嫌,總有兩個好處是看得見的。第一個,他身體太單薄了,不敢想娶妻耽誤別人,就想留個後;第二個,他不敢禍害黃花大閨女,就要我幫他找個清白的寡婦給他生孩子。阿福你也知道,別說兩隻兔子、五隻雞崽了,就算是只給一隻兔子,多的是活不下去的人家願意把大閨女拿來換不是?所以我才願意去幫他牽這個線,這個中人錢不賺白不賺。」

    「那你繼續去找別個寡婦吧,我白白聽你抱怨那麼久,已經是看在大丫的面子上啦,再聽你說下去,我真的搶你餅子了。」錢香福聽完,也沒有什麼感想,就想著要去鎮長家把新採到的草藥給換些好糧,好回去給家裡兩個老人家補補身子。

  水姑連忙捂著身上藏餅子的地方,警戒地防備著錢香福,心中實在對這個油鹽不進的小寡婦完全沒轍,不願做的事,好話歹話說到地老天荒都沒用,心硬得很。水姑自認是八面玲瓏的人,這輩子就只有錢香福這個人是她搞不定的。想想真是挫敗!...<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7-8-10 01:17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8-9 08:33 PM 編輯

【第三章】

    「祖母、大叔,瞧我今兒個換回了什麼!大黃米呢!」一踏進家門,錢香福就迫不及待地展示著今天的戰果,從竹簍裡小心端出一個大木碗,裡面裝著八分滿的黃米。

      「原本想跟鎮長換大白米的,聽說大白米熬米湯更養人,可是那就只能換一小捧,所以我就換大黃米,足足換了兩大把,差點可以把這個碗裝滿了。你們等著,我馬上去把米給煮了,今晚我們都能吃一頓飽肚!」隨著一串歡快的話說完,原本黑漆漆的小屋子立即明亮起來,一盞油燈被點亮了。

    錢婆子瞇著迷矇的眼,隱約看到亮光,連忙道︰「別點燈別點燈,別胡亂耗油,我一個半瞎婆子用不著光亮,你叔又不輕易走動,我們都不用燈的。福囡,你快吹熄了。」

    「是啊,阿福,大叔整日都癱在炕上,也不走動的,所以你別費燈油啊。」

    錢香福充耳不聞,轉身走到隔壁的灶間,往灶膛一看,發現還有些微星火,便拿著燒火棍攪了攪,又填了些乾草進去引火。然後揚著聲音說道︰

    「你們不用怕費燈油,都是自家做的,用完了我再製些,山上的材料多著呢。以後天黑了就點燈油,我得看看這燈油燒得怎樣,才好日後拿出去賣呢。你們在家裡點著燈,也是幫我記下有什麼要改進的地方,不算白白浪費。」

    「可以換糧的東西,更該好好收著,點了作啥呢!現在多少人家都沒得用呢。」錢婆子還在叨念。

    「可咱家懂得怎麼做啊,還是大叔從書中找到製法教我的呢。誰會知道山上長的那一大片苦得要命的野草,是可以用來熬燈油的?所以啊,大叔,以後你要看書,就盡量看,看能不能再找幾個能發家的法子。還有啊,不管白天晚上,看書時都要點燈啊,咱這屋子的窗開在背陽面,也開得小,就算大白天,也不亮堂,別把眼睛給熬壞啦。」

    「你大叔哪敢白天看書,被人知道了還不搶了去。」錢婆子說道,書本可金貴了,承平時期就是一般人買不起的貴品,更別說如今這世道了,就連一張紙片都金貴著呢,何況是書。

    「咱家的東西,誰敢搶,我砍死他!」錢香福將火燒旺,起身打開灶上的木蓋,將裡面溫熱的水給舀出一半到腳邊的木盆裡,然後大方地將今天才換到的大黃米給全倒了進去,接著從一旁的櫃子裡掏掏揀揀出幾顆土芋、一把葉菜,連根睫都沒捨得去掉,全切碎了丟進去一起混煮。蓋上了木蓋,又檢查了下灶火之後,才把腳邊的木盆給端到正房桌上,仔仔細細地給自己洗臉。

    「福囡,你洗臉可得洗仔細些。」錢婆子每天總要吩咐這一句,永遠不厭其煩。

    「是是,知道了,仔細著呢。」她無奈地應著。

    「上回你摘的那些木患子,我叫你留下一些洗臉,別全都拿去換糧了。你有留下吧?」

    「……當然有,正用著呢。」沒什麼底氣地應聲。

    錢婆子一聽這發虛的聲音,就知道八成是沒有。於是眯著一雙幾近全瞎的眼,摸摸索索地朝桌子走過來,邊道︰「真的正在用嗎?我瞧瞧。不是我愛嘮叨,你這抹了黑漿汁的臉,得用木患子的果皮來洗才能洗得乾淨。你這臉要不洗乾淨,就會長小疙瘩,也會變粗糙,這可不成,得好好注意。」

    「我有聽話的。」錢香福不動聲色用腳悄悄將邊上的竹簍給勾了過來,伸手快速探找了下,摸出三顆有如桂圓大小的乾癟果實,放在桌上。

    錢婆子雙手搭在桌子上時,就摸到了這三顆果子,以雙手仔細辨識了下,確定正是木患子之後,便幫著剝皮;然後將剝好的皮全塞到錢香福手上,交代道︰「其實應該多用幾顆,可以洗得更乾淨呢。你用手使勁搓,搓出泡了,才抹上臉去清洗,知道嗎?」

    「知道啦……」拉長聲音。

    「真知道就好啦,總想著應付我,每天沒吩咐一句,你就肯定不好好洗臉的。」

    「這不是乖乖洗了嗎!哪有應付。」不想再聽錢婆子嘮叨,連忙轉移話題,偏頭看向炕上的大叔,問道︰「大叔,今兒個有沒有人上門打探些什麼?」

    「哪會沒有。村長就上門了兩次,其他人也都來打探著。」秦大叔向來平靜而厚道的臉上,難得露出了些許諷刺不屑。

    錢香福撇了撇嘴,哼道︰「什麼村長!誰承認的!沒有官府認證,也沒誰同意,就佔著咱家的地,自封村長了。這些強盜,我早晚全打出村子去。」

    「福囡,你只是個小女子,可別去跟那些人硬碰硬,吃虧的還是你……」錢婆子憂心勸道。

    「我哪裡吃虧過了?上回他那兩個兒子躲在路邊要敲我悶棍,不是讓我一棍子給打得暈過去,腳都給扭了,我卻是一點事也沒有。」身為一個在亂世混得還不錯的女人,武力值自然是杠杠的。

    「一個打兩個你還能打得過,可若是來了七個八個,你也只有受欺負的份。阿福,咱們人少,你別跟他們硬碰硬。」大叔勸道。

    「我當然不會硬碰硬。祖母,大叔,你們盡管放心,不管他們出什麼招,我都有準備的。」相較於兩位老人家的憂心忡忡,錢香福這種萬事皆在掌握中的自大口氣,簡直離譜。

    所以她充滿信心的回應,只讓人聽起來覺得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所以錢婆子說道︰「阿福,那個林桂花今兒個也過來了,她想給你說親呢。」

    「什麼?!她竟然有臉上門!祖母,你沒讓她進門吧?」顧不得將臉上的水給撥乾,猛然抬起頭驚問。

    「哎啊!怎麼了?水怎麼濺出來了?」錢婆子更在意的是錢香福行為舉止粗魯,沒女孩樣。「阿福,你該用巾子將臉擦乾,而不是胡亂甩頭作數,怎麼這樣亂來,快擦擦——」從袖子裡抽出一方帕子,就要幫她擦臉。

    「我自己擦。」錢香福伸手拿過帕子,胡亂擦著,連忙問道︰「祖母,你沒讓林桂花進門吧?」

    「當然沒有。她也不敢踏進來呢,就站在木籬笆外,想是記得你說過的,再敢踏進來一步,就打斷她的腿。上回那一頓揍,她怕是還沒緩過勁來,現在光是想到你,心裡還怕得緊哩,想幫你說親,也只敢挑你不在家的時候來找我說哩。」錢婆子說著也覺得好笑。果然是好名聲不如惡名聲,寧教人怕,莫教人愛——福囡的歪理用於這錯亂的世道,卻是再適合不過。

    錢香福哼道︰「說親?哈!我知道他們那些人打的什麼主意,不就是文的武的雙管齊下嗎!總之就是想盡辦法要吞掉咱們的土地,讓咱們的土地以後都改成他們的姓。就像那個自封村長的混蛋,正在上下串連,想要把咱們村子取名叫林家村呢。哼,想都別想!」

    「哎,可是林桂花說,如果你肯嫁的話,林家的男丁隨你挑,想要誰都成。還有啊,以後生了孩子,還能讓其中兩個孩子一個姓秦、一個姓錢,給我們兩家傳香火哩。」錢婆子到底有些心動。家破人亡之後,有個香火可以傳繼,讓列祖列宗有後人供奉,實在是太重要的事了。

    「就算你指望我生孩子,也不能這樣隨便啊!我跟誰生都成,就不跟姓林的生!你忘了他們當年怎麼對待大叔的,我可沒忘,到死都不會忘!腦子裡都記得牢牢的。這些人,我一個也不會放過!」

    「……阿福,一旦形勢比人強,你就得低頭,什麼仇怨都不重要,活下來才是最重要的,大叔只想你這一輩子好好的。」大叔嘆氣。

    錢香福別過頭。

    「我沒讀過書,不知道什麼叫形勢比人強。活下來當然很重要,而且還得活得好。如果我不能活出人樣,那些虧欠我們的當然就更不能。」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天經地義!

    「哎,你這個小女子,怎麼煞氣這樣重。現在日子漸漸好過啦,上頭有皇帝坐鎮,日後殺人就是有罪的,你以後不可恣意說些打打殺殺的話,知道嗎?」錢婆子真是為這個凡事只以暴力解決的小女子操碎了心。這個樣樣都好的小女子,如果願意聽她的勸,更斯文秀氣一些就好啦。

    「好的,我不隨便說,就在心底想。」錢香福其實覺得自己真的很聽話呢。

    「你啊、你啊——」錢婆子差點不顧形象地跳腳起來。

    「哎啊,飯煮好了,好香啊,你們有聞到米飯香味嗎?我過去看一下,馬上就能吃飯啦!」錢香福端著木盆子連忙閃到灶間。

    其它什麼都不重要,林桂花不重要,那些強盜混蛋也不重要,眼下,吃飯才是天上地下唯一要緊的事!

    也是最幸福的事!所以萬萬不可耽誤。

    吃飯吃飯!

    至於那些必須收拾的人,反正全都在那兒等著,她半點不急,更從未因為勢單力孤而畏懼分毫。

************************* ************************* ************************* *************************

    清晨,遠處方傳來一聲雞鳴,東方天際也才露出一點魚肚白,永梅縣的東城門打開後,他便帶著兩名親衛往秦山而去。因為此行是為了尋找祖墳,所以氣氛沉重而肅穆,沒有說笑的心情。就算他願意凡事往好的方向想,也不敢想著秦家的祖墳還能在戰火與匪亂的肆虐下安好無損。

    三人抵達秦山的山腳下時,卻不好再騎馬上去了,因為記憶裡的那些山路,似是多年未有人行走,都湮沒在荒煙蔓草間,無從下足,一時竟找不到可以讓馬兒登山的路徑。

    雖然說他們胯下的愛馬在戰場上火裡來水裡去,什麼坎坷的地兒都闖過,沒有不能走的路;但現在畢竟不是戰時,就想著善待它們,不願意折騰。

    所以秦勉將愛馬交給身上有傷、還沒有大好的宋二子看顧,然後對王勇道︰「當年上山的路現在已經找不著了,我一時也不能確定祖墳地的位置,只依稀記得墳區邊上有棵千年五葉松,長得又高又大……不過也不知道還在不在,有沒有被燒了或砍了……總之,你往西邊找,我從東邊找。如果你發現了五葉松樹,或者看到了墳場,就點煙通知我。以午時為限,若是什麼都沒找著,就先回到這兒集合。了解?」

    「了解!找到樹或墳就點白煙,沒找著就午時下山集合。」王勇向來喜歡簡單明白的指令,不用費腦理解的那種。

    「嗯,那分頭走吧。」秦勉從一棵半枯死的樹上扯下兩根樹枝,以匕首削去枝身尖突的地方,直到平整不扎手之後,拋了一根給王勇,「小心些,可能有蛇,我記得大多是有毒的。」

    王勇接過樹枝,當成大刀揮得虎虎生風,興奮道︰「咦?這世道還能有蛇啊?那正好,咱中午就抓蛇來打牙祭了!連吃了好幾天乾糧,完全聞不到肉味,現在可是想極了!」回身拍了拍宋二子,「二子,你等著,老哥這就抓蛇回來給你補身子。吃了肉,什麼病什麼傷都好啦!」說完,頭也不回地大步往西邊衝上山,還不忘拿樹枝打草驚蛇,走得飛快,一下子就見不到人了。

    秦勉速度也不慢,朝東邊走上去,並四下張望,企圖從周邊的景色去找出一抹熟悉感。也不知道是記憶美化了一切,還是離家的十四年來家鄉被破壞得太嚴重,以前覺得很美好的景色,如今大多是枯敗的景象。現在是初夏,理應是滿山青翠的盛景,可放眼望去,卻只看到秋冬的蕭瑟。

    曾經的青山綠水,在幾十年的亂世裡,都填進了人們饑饉的肚皮裡。吃盡了山裡的動物,接著吃花草樹木、喝乾每一條小溪的水,等所有能塞進肚皮的東西都吃沒了,就只兩個選擇——吃人,或者吃觀音土自殺。

    當年父親彌留之際,死抓著他的手,要他出去闖,不要留下來,就算死在外面,也要出去掙命。那時他才十歲,留在三天兩頭有人上門騷擾的家園或者跑出去掙個活命的機會,都不太可能有什麼好下場。就算沒有成為別人口中的食物,八成也會活活餓死。可是他爹命令他離家,不然死不瞑目!

    所以,他答應了。橫豎都是個死,怎麼死又有什麼關係呢?

    當年走出家門,投入茫茫人海掙命,其實是隨時等著赴死的。

    所以說,能活到現在,並且活出個人樣,實在非常幸運。就算十四年的經歷艱苦到無以言說,更是多次在生死邊緣掙扎,受了重傷卻無醫無藥硬扛著,到底還是活了下來。

    軍中的老軍痞子最愛說的一句葷話就是——人死鳥朝天,不死萬萬年。

    死了當然一了百了,萬事不用牽掛;而能活下來,自然就是搏了個萬萬年的前程。在戰場上賣命,不就是這樣一翻兩瞪眼的結果?

    都說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

    但秦勉卻是即使帶著天大的富貴還了鄉,仍然還是錦衣夜行的結果。

    家鄉,已經沒有故人了,就算穿了龍袍,又要張揚給誰看?

    連祖墳,都得找得這樣艱難……

    一個堅心如鐵的大男人,難得有機會好好傷懷憂鬱一下,這沉重的氣氛,幾乎要讓他將曾經讀過的、所有與悲涼淒清相關的詩句,一鼓作氣從嘴裡吼出來應景一番時——突然,有幾道殺風景的聲音闖人他耳中以及眼界裡,將他好不容易才醞釀出的感性心情給破壞殆盡!

    隔著一片長滿荊棘的樹叢,離秦勉並不太遠的地方,幾個男人正湊在一起大聲討論著怎麼幹壞事——

    「這幾天我們已經將那個小娘皮設的陷阱都給找到了,所以我很確定,以前那個大山莊的廢墟就在這裡,今天肯定能找到!」

    「大田,你怎麼知道就是在這裡?」

    「笨!不在這裡的話,她設那麼多陷阱做什麼?」身為踩中陷阱最多的受害者,林大田說得既權威又咬牙切齒,恨不得立時就把錢香福那個小娘皮給抓來虐打個半死!

    「也有可能她做這些陷阱只是為了抓兔子山鼠啊。」

    「蠢貨!這山上所有活物早被吃光了,哪來的兔子山鼠可以抓?你抓一隻給我看!」林大田罵道。

    「大田,你就算每次上山都踩中了陷阱,也犯不著朝我們發火。如果你更小心一點,就不會受傷了!像我們就都沒事,即使踩到了陷阱也能及時跳開。所以還是你粗心大意才會受傷,對我們發火也沒用。」實在受不了林大田四處亂噴的火氣,一名大漢大聲頂嘴起來。

    「林大地,你鬼嚎什麼!你是什麼意思?!啊?!」

「你受不得人家吼你,怎麼我們就得任你吼!?別以為山上沒人,就敢扯嗓門叫。你以為大聲就有理啊!?大聲就能讓我們忘記你是個每次上山都會掉進陷阱的衰人啊!」

    「反了你了!敢這樣對我說話——」

    「好了好了,別動手!我們今天大清早摸黑上山不是來看你們打架的!想打架回去再打,最好在村長面前打,我們才不管你們!現在,我們一邊找陷講,一邊想辦法找到那座廢墟。」幾個漢子分別拉開兩個火氣上頭的人。

    「可那廢墟聽說早就被幾波盜匪給洗劫得一乾二淨了,而且還被放火燒了好幾次。燒完之後讓人把牆面、梁柱都拆得碎碎的,連地板都下挖了好幾尺,就算有什麼地窖或秘藏,也早被掏光了,為什麼村長要我們一定得找到?」有人實在不解。

    「雖然我們是聽別村的老人說過那廢墟裡還藏著以前大地主的家財沒被找到,不過我們卻是不信的。我們整族的人遷居過來時,那山莊早就被燒掉了,連剩下的殘磚剩瓦都被人拾走,所以現在才會連個確切地點都找不著。村長要我們找的,不是什麼財寶,而是那個小娘皮藏著的田產地契。」

    「田產地契?那種重要的東西當然是好好藏在家裡,怎麼可能會藏在山上的廢墟裡?!」不信的聲音。

    「就他們那間破屋子,從大門口一探就看到底,能藏什麼?平常那小娘皮出外做活,家裡就兩個老殘病弱的廢人,她哪敢將貴重的東西藏在家裡,那還不立馬被搶走。這陣子她天天上山來,就一定是將田契藏在山上了。而村長認為,山上唯一可以藏東西的地方,就是那座廢墟。」

    「有道理。村長果然就是村長,腦筋硬是好使!」眾人全部拜服於村長的英明神武,一起拍了幾句馬屁,才又接著道︰「那咱快找吧,順著陷阱的方向走,一定就能找到那座廢墟。」

    眾人於是又拿著樹枝小心地走著,並不時戳插著前方的路,就為了防止自己踩到陷阱。走了約有兩刻鐘,果然再沒有找到新的陷阱,有人放鬆了警戒,吁了口氣說道︰

    「這幾天林大田連踩掉了五個陷阱,大家也挑掉了七、八個,所以我認為這附近應該沒有別的陷阱了,那小娘皮畢竟是孤身一人,沒有那麼大的能耐在這一兩天裡就挖出新的陷阱害人。」

    「林大水!你說我作啥?!就惦記著我踩中五個陷阱!你覺得很樂是吧?!」被點名的林大田又不爽了,用力轉身扯著說話的漢子不放,舉起拳頭就要揍人。

    「林大田!你想怎樣?!就說你怎麼了!?自己衰還想揍人!怕你啊!」

    「好了好了!好好的怎麼又鬧起來了!快住手!」

    「你們好好的找陷阱可以嗎?別鬧了!」有人勸著。

    「放心,沒陷阱了,讓他們打,打死了算完!林大水,我挺你!」有人懶得拉架了,起哄開鬥。

    於是一群準備幹壞事的漢子摸上山,什麼壞事都還沒幹成,就先自個兒窩裡鬥起來了。本來只是兩個男子的互毆,後來波及到想拉架的以及叫好的,於是亂打成一團,打得沒有節制,也不分對象。

 秦勉一路隱去身形,默默跟在這些人身後,也將他們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心中更明白這些人所說的廢墟,其實就是他記憶中那座已經被焚毀的秦莊。

  而他家的祖墳地,就在秦莊的後方;所以這些人正好可以給他帶路。

  他注意到沿路許多不明顯的地方有一些坑洞,應該就是曾經的陷阱,如今已被這些人破壞掉了。這些坑洞並非全是人力挖掘出來,而是利用地形去順勢造成的陷阱。秦勉心中很是感興趣地想著:如果這些陷阱沒有被破壞,那麼,他能識破並躲過嗎?

  應該……可以吧?

  才這麼想著的當口,不遠處那群罵罵咧咧打成一團的人,突然發出一致的慘叫聲,叫完後,所有聲響便都消失不復聞,喧鬧的山林裡變回半點人聲也沒有的寧靜……

  發生了什麼事?

  秦勉不由自主地進入備戰狀態,整個人變得專注且蓄勢待發,如同正在對敵應戰那樣地緊繃與凌厲。

  靜待了好一會,仍然完全聽不到聲響,便猜測著那七、八個大漢或許都陷入了昏迷狀態。於是他從樹叢裡緩緩直起身,張望著那些人應該待著的方位,足下無聲地走過去。

  直到走得足夠近,秦勉才發現這邊竟有個巨大的坑;而這個坑在沒有被踩中前,連他都深信這裡是一片平地,且平地中央甚至還有一棵枯掉的大樹;誰會想到踩下去之後,竟是一個足以塞進二十幾個大漢的巨坑!

  而且……不只是巨坑。

  秦勉連忙閉氣退走四、五大步。那坑裡迷煙草的味道還沒完全消散,只要吸進一口就得昏迷上一天,要不是他隨時都在提防戒備,恐怕此刻也要昏迷上半天才醒得過來。

  不過,秦勉卻是一點也不生氣,相反的,他笑了,非常真心地笑了,笑得嘴巴都要咧到耳後那樣的透著傻氣。他沒空在意自己的形象大失,他甚至想仰天長嘯來表達自己的驚喜與激動。

  迷煙草!

  這是他秦家人才懂得炮製的迷煙草!

  也只有秦家人才知道怎麼將迷煙草的迷香給燒出來,並完好保存在一定的密閉空間裡──比如陷阱裡。香味久久不散,可以將人在一息內放倒!

  秦家人除了他之外,竟還有人存活著!

  而且還是他的近親,非是出了五服的那些旁枝遠親!不然不會曉得迷煙草的製法。

  很好!太好了!沒想到一時興起跟蹤這些鬼祟的人,竟能意外知道這個天大的好消息。

  真是太好了!

  秦勉欣喜若狂,連忙從衣兜裡掏出火摺子以及特製的軍用雙色煙彈,這是他個人專用煙彈,用以通知下屬前來的訊號。

  將煙彈點燃後,奮力拋投上天空,在最高處時,煙彈悶聲爆開,一股青紅交纏的煙色在天空散開成雲朵狀,然後迅速逸散無跡。

  由於心情太好,整個人興奮到不能自已,所以秦勉完全失了防備──當然,可能是想當然地認為既然陷阱已經把那群蠢貨全坑了,附近就不可能再有陷阱了,所以他根本沒有想到在距離大坑那麼近的地方,竟還有一個陷阱等著坑他……

  當他知道時,人已經掉進去了。

  雖然及時閉住呼吸,仍是吸進了一點迷煙。就這麼一點迷煙,雖不足以讓他睡死過去一天一夜,卻能讓他一時手腳無力,沒辦法輕易爬出這個不過一人高的小坑……

  衣錦還鄉的鎮武將軍秦勉,絕對沒有想到自己會有這樣狼狽的一刻。

  真是,太丟臉了……

  更丟臉的是,等一下他的下屬就要到來,將會看到他這個衰樣……

  如果這是家鄉以及列祖列宗給他搞的歡迎回家儀式,那真是夠他這輩子連同下輩子都刻骨銘心、永誌不忘了。

※     ※     ※

  錢香福蹲在山腳下仔細分辨著地上藤蔓的位置與昨日的不同,發現被她刻意擺得凌亂的幾根帶刺荊棘已經被踢到邊上,不用看也知道這幾日必有人從這兒經過,而那明顯被踩踏過的草地,更印證了她的猜測。

  很明顯,這幾天有許多人頻繁上山,都快要將這邊給踩出一條路了。

  為了保持整個秦山的原始樣貌,讓人以為這裡是片荒山,平常都不會有人進出的假象,錢香福每次上山,都從不同的方向走,就為了不踩出路的痕跡。如果比較趕時間的話,就直接從南面那片陡峭的山壁攀爬上去。那邊完全沒有路,山壁垂直而平滑,且幾乎沒有凹凸的地方可讓人借力攀爬,只有幾條帶刺的藤蔓從石縫裡冒出頭,堅強地活在那一片峭壁中。

  錢香福膽子很大,十年來將自己鍛鍊得手腳靈活而有力,這片山壁功不可沒;她就是在跌了無數次之後,練成了徒手攀岩的絕技,已經不需要再在身上綁繩索以防掉落了。

  所以對別人而言,這裡是絕路,對她卻是再便利不過的捷徑。

  而這條捷徑的頂端,正是秦家祖墳地;而不管從哪邊平緩的地方走上山,是不可能找到這片墳地的。當年天下大亂,秦家人為了不讓先人的安寧被打擾,早已將所有墳地搬遷到山裡更為隱祕之處,並依照地形布下了天然迷陣。總之,如果不是從峭壁爬上山的話,從其它地方上山,有迷陣障眼,輕易是尋不到這片墳地的。

  而這片墳地,才是秦家真正的祕地。已經被燒成廢墟的秦莊,聽說當年蓋得很大,裡面更是放了足以讓後代在亂世生存下去的錢糧,所以幾十年裡被強盜與亂民反覆劫掠,可說是每一寸土地都被掘了三尺,連一片瓦都沒有留下。

  大叔說,秦莊就是蓋來掩人耳目的,把眾人的目光都往莊子引去,祖墳就安然無恙了。能在亂世裡安然無恙的地方,自可安心建立密室放置對秦家而言真正重要的東西──田契、地契、少許古董財貨,以及多到難以計數的書籍。

  錢香福抬頭望了望峭壁的頂端,想了一下,還是決定不從這兒上去了。她得去看看她佈置的陷阱有沒有被破壞掉,以及……有沒有坑到人?坑得慘不慘?

  先前她實在太溫柔了,可能是成日被叨唸得心軟的關係,她好善良地沒在陷阱裡放迷煙以及舖滿最尖銳的荊棘,以致那些混蛋一而再、再而三地上山,踩了多次陷阱也不怕,更不在乎這幾座山包明明屬於秦家所有,外人不得輕易上山的。

  昨晚她趁著夜色跑上山佈下新陷阱,才想著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捕獲獵物呢,沒想到那些人簡直太貼心了,她一佈置好,他們就上山來幫她做測試,半點不用她催。

  撿起一根粗壯荊條,她沿著那些人走過的痕跡往山上走,平常不輕易在人前有太多表情的面孔,此時滿是淘氣的笑意。因為實在太過期待了,所以步伐愈來愈快,後來索性放開步全力跑了起來。

  當她一口氣跑到山上、佈置在秦莊外圍那些密集的陷阱區時,看到最大的那個坑洞已經陷落,就知道肯定是逮到人了,就不知道跌進了多少個?有沒有一網打盡?

  在還沒靠近那個大陷阱時,她在距離七、八步遠的地方,撿起一顆掌心大的石頭朝坑裡丟去,然後側耳傾聽。石子發出的聲音有點悶沉,不是落在土裡的聲音,也不是打在荊棘上的聲音,比較像是撞擊在肉體上的悶聲。

  那麼大一顆石頭打中人肉,卻沒聽到哀叫,那就是迷煙草起了大作用。大叔果然沒騙她,這迷煙超好用的!

  她雙手抓緊荊條,小心挪近大坑,先是躲在樹叢邊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隱約看到坑底七橫八豎倒了一票人。為了確定那些人果真不省人事,而非裝出來的,她又撿了十來顆頗有份量的小石頭一一丟進去──還是沒有聲音;於是這才放心地走到坑前仔細觀看。

  果然都是熟人!全是林家那些混蛋!

  被壓在坑底的人都被尖銳的荊棘刺得一身傷口,而躺在最上面的那個,本來沒事,但現在有事了,錢香福砸下那麼多石頭,每個人就算沒有被砸得頭破血流,身上定然也會有不少青紫。

  「哼,這才只是個開始!大家走著瞧。」這個大坑很深,錢香福一時也沒想到要怎麼整治他們(其實已經被整治得很慘了),所以現在暫時大度地放過他們。

  這個大陷阱坑掉了八個大漢,不過錢香福並不確定還有沒有其他人僥倖躲過這個坑──想來即使有,必也落到別的坑去了,不然真有漏網之魚逃下山的話,早就帶著其他人上來救人了。

  心中有八成篤定,所以她決定到別的陷阱去看看──也不用走太遠,在距離這個大坑十步遠的地方,另一個陷阱也因為捕捉到獵物而變成了個坑;這個坑比較小,填兩三個人可以,再多就不成了。

  這次她就沒那麼小心戒備了,一手抓荊條,一手捏著一顆石頭,就站在小坑的上方,以為會見到熟悉的面孔,卻沒預料到會見到一個全然陌生的男人。

  那男人有一雙幽黑而充滿氣勢的雙眼,當她與那男人的眼對上時,竟一時無法分神去打量他的長相、穿著或其它什麼的。她整個人像是被某種可怕的野獸盯住,全身寒毛直豎,無法動彈。

  直覺讓她下意識想要以攻擊來保護自己,因此在她還沒意識到自己在幹嘛時,已抬起抓著石頭的手要往男人砸去──

  石頭有沒有砸中那個男人她不知道,因為頸後突然傳來一陣劇痛,讓她無法控制地失去了意識。...<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丫不 發表於 2017-8-10 01:17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8-10 09:39 AM 編輯

【第四章】

    「二子!二子!快過來看,頭兒從山上捕獲了一隻押寨嫂子!」王勇才剛跑下半山腰一些些,就放開嗓子,沿路嚷嚷下來。

  整個秦山很安靜,而王勇的嗓門很大,所以宋二子還沒見到人,就把王勇的話聽得清清楚楚。

  由於王勇吼出的話實在太離譜,所以宋二子全然沒當一回事,抬頭望了望天,就當萬里晴空突然打起莫名其妙的悶雷,沒吹風也沒落雨,不值得在意,他還是專注地將附近收集來的幾個野生苞谷以及山果分配給三匹馬兒當零嘴吃。

  對戰士而言,戰馬就是他們生死與共的夥伴,他們愛惜馬兒就像愛惜自己,所以當找到了不錯的糧食,自是毫不吝嗇地餵進牠們嘴裡。

  「二子!宋二子!你在幹嘛?沒聽到我說的大消息嗎?頭兒抓到一個女人了,咱頭兒以後有婆娘了!」

  「你再滿嘴胡咧咧下去,當心頭兒等會給你一頓胖揍。」宋二子懶得理他。挑了一顆山莓丟進嘴裡,雖然很酸,但還是帶有一點甜,馬兒應會喜歡,所以就把一整串餵給愛馬。

  「嘿!吃這麼好!老子都快一個月沒吃果子了,你們這三個傢伙命比我好。唔──酸!」王勇從馬嘴下搶了一顆山莓吃,被酸得臉都皺了。不過後來就覺得還成,吞下後還想搶一顆,卻被三匹馬同時噴氣揚蹄給趕走。

  「脾氣真大,只是分一個吃也不許!」王勇也沒再搶,回報馬兒一個齜牙咧嘴的怪表情後,扯著宋二子的肩膀道:

  「你以為我在亂說嗎?來,回過頭來看一下,頭兒揹著押寨娘子不好走快,所以慢了我一步,現在正好走下山了。瞧,就在那裡!」

  宋二子被強制半轉身看向東邊的方向,就看到遠處頭兒的身影正從一片半人高的野草中轉出來──「咦?!」還真是揹了一個人!

  「頭兒揹的是女人?」不可思議!

  「可不是!」王勇不知道在胡想些什麼亂七八糟的事,笑得賤兮兮的。

  「這片荒山上並沒有住人,怎麼會有女人?」宋二子不解。

  「誰管她怎麼會在山上的,反正她現在是頭兒的了。」

  「你別胡說,咱現在是兵,不是匪──」

  「是兵是匪有差嗎?頭兒如果想要,那個女人就只能是頭兒的。」王勇就是這樣認定。

  「現在是有王法在管的。」宋二子提醒。

  「沒王法管的世道,誰拳頭大就聽誰的;有王法管的世道,誰權勢大就聽誰的。而咱頭兒拳頭大,權勢也大,只是要個村姑又怎麼了?」王勇所認定的道理,一向是簡單粗暴又實際的。

  「至少要村姑和她的家人同意。」宋二子覺得做人還是應該講些道理。

  「難得頭兒想女人了,誰敢不同意!」王勇舉著拳頭哼道。

  宋二子扯了根草莖咬在嘴裡,看著頭兒朝他們走近,也沒再說些什麼,心中倒是同意王勇所說的:如果頭兒想要,有什麼不可以?不過是一個村姑。

  是啊,不過是一個村姑……

  但是,他為什麼就是將她給揹了下山呢?秦勉想著,卻是愈想愈不解。

  就算他有許多話要問她,大可任她昏倒在地上,不理會她是否會受涼地等她醒來,或者叫王勇揹下山來,實在沒有非要自己親自揹的道理。

  偏偏,他就是親自揹她下山來了;拒絕王勇代勞的提議,將她揹了下來。

  秦勉二十四年的人生裡,揹過重傷的戰友、下屬、上司,當然,更揹過無數的戰利品──但不包括女人。

  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親自揹一個女人下山,並且沒有半點勉強。

  只是一面之緣,讓他看了場閒戲罷了,怎麼就記住了呢?

  搞不懂。

  既然搞不懂,就任由心意去行動,不用忙著想出個一二三,反正總有一天會想清楚,不用急。只要不是關乎生死大事,秦勉很少會為難自己的腦袋。

  走到兩名下屬面前,他輕鬆地將仍然昏迷的女人以一個巧勁給丟在自己的戰馬上。雖然揹著人走了很長一段山路,卻不見他氣息紊亂或滿頭大汗──那女人瘦得像一根柴禾,揹起來倒是省力氣……

  也不理會王勇擠眉弄眼的怪表情,秦勉簡單對兩人說了下山上的情況,然後對宋二子道:「二子,你拿我的印信去縣衙一趟,跟甘縣令借十個差役過來把山上那些人先給捆了丟牢裡,等我有空再來料理他們。」說完,將印信解下丟給宋二子。

  「是!」宋二子立即上馬,領命而去。

  「頭兒,那我到山上去守著,省得有人先醒來跑掉。」王勇說道。

  秦勉搖頭。

  「不用,他們暫時醒不過來,不用守了。你先回客棧去,看紀智他們打聽得怎麼樣了,然後讓吳用去採買一些禮品送到秦家村……現在不知道叫什麼村,反正東面那邊的村子就是了,我在東村口那座橋邊等你。」

  「是。」王勇領命完,忍不住偷瞄那個趴在老大愛馬上的村姑幾眼,小聲問:「頭兒,這個村姑,您就這樣帶著走?」

  「你有意見?」秦勉假笑問。

  「沒意見沒意見!頭兒,我走啦,四下無人您隨意!」話完飛身上馬,一下子跑得不見人影。

  秦勉嘴角抽了抽。明明沒有什麼綺思,被王勇這個渾人亂說一通後,卻是有些不自在了。

  拍了拍還在低頭吃草的愛馬,他走到可以看清女人側臉的方位,盯著她那張年輕而暗淡的臉。她這樣的臉色,跟其他女人並無不同;世事艱困,他從小到大見過的女人都是灰頭土臉又骨瘦如柴的,這女人的模樣雖然同樣是灰頭土臉的,也瘦,卻不是那種長期飢餓到隨時會死掉的瘦,而是著力勁的瘦──從她砸人石頭不手軟的力道來看,這女人挺有力氣,下手也狠,應該有很豐富的打鬥經驗。

  這世道,活下來的女人都是這樣強悍的,秦勉對她的兇狠沒任何感覺,不覺得好,也不覺得不好。

  他記憶力還不錯,前日看的那場閒戲,雖然沒刻意去記,卻還記得這女人是個寡婦,跟另一名一看就知道身兼多職的女人有著截然不同的氣質。

  這女人乾巴巴的風情全無,相比之下,另一個女人肥壯又爽俐,是更為吸引男人目光的存在。可是他卻覺得她這樣很好,於是目光不由自主只放在她身上。

  至於是什麼樣的好法,他一時也說不清;但她不肯隨便給人生孩子這一點,他就覺得很好。當然,願意給別人生孩子換財貨米糧的女人,也沒有什麼不好。

  不用戶部清查完全國人口還剩餘多少,所有人都知道幾十年的亂世下來男人死得很多沒錯,但女人死得更多;很多女嬰甚至一出生就被殺死或被吃了,而男嬰至少還有機會活到餓死。

  女人太少,所以國朝逐漸安定之後,就算是最食古不化的老儒生還活著,也不敢在這個時期振臂高呼道德禮教,說女人應該恪守什麼三從四德、守貞自愛。現在國家最需要的是恢復生機,需要大量的人口,所有還能生育的女性都得努力增產報國去。等正式的政令一下達,年輕女子即使不想嫁人的,也得生孩子去。

  「就算是個不想再嫁的寡婦,還是得生孩子的。」秦勉用一種挑剔的目光掃視眼前女人的全身,從灰頭土臉的臉蛋,到滿是補丁的衣服所包裹著的瘦巴巴身體……雖然很懷疑這樣的身體能不能孕育出孩子,不過他卻克制不住一個衝動的想法,像沸騰的熱水波波波地從心底深處冒湧上來──

  「如果非生孩子不可,就給我生吧。」

  當這樣的話從自己嘴裡說出來之後,秦勉先是一怔,像是不明白自己怎麼就說出這樣的話來,可說出來之後,卻覺得這樣的主意還不賴。

  他十歲那年答應過他爹的──走出去外面掙命,然後,只要沒死,就把秦家的香火傳下來。

  在亂世出生長大的人,看慣了生死與離散,對各種美好到不真實的臆想都沒有太大的觸動。比如家庭,比如團圓,比如快樂,比如富足,都沒有特別的觸動,也提不起興趣,即使他現在算是已經謀出了個光明前程,但對他而言,也不過是終於可以一日吃上三餐,並且餐餐飽足罷了。

  在他回鄉祭祖的這個時候,心情難得低落與軟弱,正好遇見了她;她年輕,代表著她應該能生。曾經答應父親的事,此刻正特別在意著,而她剛好進入他的眼界裡,先是讓他覺得有趣,後來山上那一齣更是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所以他便覺得,如果非找一個女人傳香火,那麼,就讓這個令他感興趣的女人來生吧!

  秦勉想,她應該也會覺得這是個不錯的提議吧?

  當然,在兩人愉快合作生孩子之前,他得先弄清楚她是誰、又是誰家短命男人的遺孀。

  他想,他很快就會知道。

※     ※     ※

  「你說……」秦勉從來不曾覺得開口說話是這樣艱難的事。「這些土地的持有人是秦大成以及秦牛哥的遺孀?」

  「是啊頭兒,正是這兩人!」紀智跟著王勇一同來到東村的橋邊向秦勉報告最新探得的消息。「頭兒,這兩人是不是您秦家的族人?」就是因為查到地主姓秦,所以幾個下屬連忙放下一切,趕緊過來報告。想著若真是頭兒的親人,也好讓他高興一下。

  秦勉點頭道:「嗯,秦大成是我堂叔……」他的表情有些古怪,不知道是在高興還是在惱怒,反正眼神很複雜,最後抬起一手揉著額角,悶悶地,像是需要再度確認地問:「那個寡婦……真是秦牛哥家的?」

  「是啊,這秦牛哥的名字很好記,所以連我這個大字不識一個的,聽了就記住。哈哈哈,頭兒,這名字真逗,這個秦牛哥以前一定是負責給家裡放牛的,所以他爹娘才給取了這麼個實用的名字!哈哈哈……」王勇自從聽到那個名字之後,就一路笑過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太好笑了。

  「很好笑?」秦勉微乎其微地抽了抽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問。

  「當然好笑!這名字跟唐吃有得一拚啦!」王勇大力拍著身邊另一個跟他一樣粗魁的壯漢直笑。「唐吃,當年你把自己取作唐吃,是不是想著天天有糧吃?」

  唐吃推開王勇,雖然被取笑過無數次,但憨厚的他還是再度解釋著:「不是。我本來沒名字,我家鄉在南方閩州的海口,沒爹娘的孤兒都被叫『乞吃』,就是乞丐的意思。後來咱們編制成兵了,要登記名字,書吏官說我不能再叫『乞吃』,得有名字。我不識字,好不容易才記下這三個字的寫法,其它都不識得,也不想再學別的字,所以書吏官就幫我把「乞」拿掉,只寫唐吃。這名字好,我都認得。」

  「哈哈哈!那書吏官真絕了,哈哈哈!秦牛哥如果遇到書吏官,書吏官也會幫他省字眼兒,是會叫秦牛還是叫秦哥?哈哈哈……」王勇的笑點一向很奇怪,而且一旦笑點被戳中,就會一直笑個不停,怎麼也停不下來。

  於是,「砰」地一聲,秦勉抬起一腳將人踹飛到遙遠的一邊自個兒樂去,然後問紀智:「那寡婦叫什麼名字?」

  「叫錢香福。」紀智回道。

  「真姓錢啊……」秦勉突然覺得有點頭大。

  「頭兒,姓錢怎麼了?」一個叫周全的親信好奇地問。

  「咦?也是姓錢,真巧!咱之前大老遠跑到北地的涼山村去找頭兒祖父給訂下的未婚妻不正是姓錢?難道頭兒家的男兒都跟錢家的女人結親?」吳用想起來了。

  「耶?那麼是不是說那個秦牛哥的老婆或許會知道頭兒未婚妻的下落?哎啊!搞不好當年錢家人早早就全逃過來這邊投靠秦家了!」另一個叫杜實的漢子突然想到這個絕大的可能。「所以頭兒,您的未婚妻或許正等在這兒呢!這真是太好了!」

  唐吃與揉著屁股走回來的王勇等人聽到杜實這樣說,都深覺有理,也跟著高興起來,什麼都還沒個準兒呢,就開始一逕兒朝頭兒說恭喜。

  倒是紀智與吳用兩個腦筋靈便的人沒有動作,悄覷了眼頭兒的臉色──有點黑沉沉的;然後再看向仍然趴在馬背上昏睡的押寨婆娘(王勇語),兩人有默契地互看一眼,然後都低下頭,把「沉默是金」四個字不斷反覆默唸。

  秦勉面無表情地看著笑嘻嘻直朝他賀喜的下屬,雖然拳頭有點癢,卻還是忍下了,畢竟他們都是真心為他感到高興……

  「頭兒,那咱們快點去秦家村看看吧!我們相信您的未婚妻一定在的!那個秦牛哥的遺孀都還活得好好的,那麼其他錢家人也一定沒死。不僅沒死,還給您守著呢!真不愧是咱大嫂,真是個好女……」杜實笑道。

  王勇想想不對,道:「老杜,你怎麼知道頭兒的未婚妻有安分地給頭兒守著?這話別說得太早,還是得親眼看看才知道。明明紀智只查到秦牛哥的老婆有安分在守寡,沒出去攪些亂七八糟的,可其他女子就不知道是什麼情況了,還是先看看吧。」

  秦勉還是沒有說話,像在思考著什麼。

  吳用終於開口,以謹慎的口氣問秦勉:「頭兒,要不,這名女子,我們先派人送回客棧安置。今天您就先去拜訪您的堂叔以及錢氏,如何?」

        其實在幫忙置辦禮品時,吳用知道這些禮有一部分是要送給王勇口中那個押寨婆娘的家人,當作第一次上門拜訪的見面禮,甚至是聘禮──畢竟王勇賭咒說頭兒確實是看上人家了;後來看到頭兒的表情,心中就更加肯定了,果真是給馬背上那名女子準備的。

  可現在的情況有變,這些禮品全送到秦家,也是合適的。吳用在採買時,就專挑精貴的糧油細布去買,雖然沒有京城那樣高級的檔次,但買來的已經是永梅縣所能提供的最頂級貨品了。這些財貨,就是一般殷實人家也捨不得置辦的。用來饋贈親友,可說是極為隆重,裝了整整一車呢!

  秦勉朝吳用點點頭,吩咐道:「將板車上的禮品都抬下來,你跟唐吃駕這輛板車送她去客棧,到時請客棧掌櫃叫個婆子照顧一下。」

  「頭兒放心,屬下都會安排妥當。」吳用說完,就招呼著眾人幫忙抬禮品下車。

  秦勉走到愛馬身邊,將那女人給抱了下來。在等待下屬清空板車的空檔,他低頭看著懷抱裡的她,雖然很想儘快知道她的姓名與家庭情況,但此刻為著一個突然冒出來的「秦牛哥遺孀」,事情就變得複雜了。

  如果……真有個女人在秦家守寡,無論如何,他都是要負起責任的。

  也許,這會是最後一次與她這樣親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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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勉,被大定皇帝新封的正三品鎮武將軍,幼時乳名正是喚作——牛哥。

    「太好了,太好了……咱秦家沒有斷絕,咱還能有香火可以傳下去,真是太好了!牛哥兒……牛哥兒……你回來了,你活著回來了……真好,真好啊……」秦大成喜極而泣,泣不成聲,整個人哭癱在炕上,一隻枯瘦的手緊緊抓著秦勉的手腕,深怕秦勉會在下一個眨眼間就消失不見、深怕一切只是他在作夢!

    秦大成從來不哭,能讓他哭的,就只有親人的亡故以及重聚。他雖然性情斯文溫和,看起來也總是病弱不堪,似是隨時都會病亡,但他被強盜洗劫暴打時沒流下一滴淚,卻幾乎流光了身體裡的血。

    最後一波強盜走後,以林氏一族為主的流民來此落腳,明知道東村這邊都是屬於秦家的土地,卻不問自取地佔地築屋、佔田耕種,一群人不客氣地瓜分了秦家的土地。

    搶走土地也就罷了,那時秦大成正病重,被打碎的一手一腳沒有得到治療,缺醫少藥,只能在劇痛裡扛著,扛得住就能活下來,扛不住就只好去死;那時身邊僅剩一名同樣傷重的老奴在侍候著,家裡連一只碗都沒有,老奴拖著殘軀,拿一片破瓦盛水給他喝——當時整個家裡也就剩那麼點水了,再無其它可入喉的東西。

    那樣山窮水盡的絕境,秦大成自己、老奴,以及所有對秦家土地虎視眈眈的人,都認定秦大成肯定是活不成了,再能拖,也拖不了幾天。

    可,即使只有幾天,那群以林姓為主的流民們也不願等,不願讓秦大成安靜等死,就鬧上門要把還活著的秦大成給抬到火場去當成屍體燒了!而他所居住的這間破敗至極的土磚房,竟也是有人看上眼想要佔去。

    「……那時候啊,我跟你老根叔已經被拖到外面丟著,那群惡人衝到屋子裡掏牆鑽梁拆房子,生怕之前那些劫匪搶得不夠乾淨,還有留下個什麼祖傳的好東西藏在牆根裡或什麼地方沒被人發現。真是異想天開!就在那時,你媳婦帶著她袓母過來投奔了。你絕對想象不到,這麼個十歲的小丫頭,面黃肌瘦得不成樣子,竟然能煽動一大群流民去衝擊那些惡人居住的地方打砸搶劫,將那群人給搶得哭爹喊娘,還死了好幾個,至今那些林家人還不知道那一切都是丫頭幹的……哈哈哈,那時小丫頭還不認得幾個字,就能無師自通地知道使計了!牛哥兒,你這媳婦了不起,品性更是一等一的好,是你的福氣!」

        秦大成常常把這些解氣的事反復回想,來讓自己身心保持愉快。所以雖然是十年前的事了,卻記憶如新,所有小細節都沒忘記。

    「好一出圍魏救趙。」秦勉喃喃說道。

    「可不就是圍魏救趙嗎!牛哥兒,你媳婦兒實在聰慧至極,你一定要好好善待她。」在秦大成眼中,錢香福這丫頭千好萬好,世間獨一無二,誰也比不了。

    這位秦牛哥「遺孀」的初登場方式實在夠震撼。

    不只秦勉聽得暗自讚嘆,連向來對自己才智頗為自負的紀智也忍不住張口結舌地給寫個服字。雖然亂世多悍女,但悍不代表腦筋好使,真正腦筋好使的人,不管男女,這世上都是極少的。

    這位秦牛哥——也就是他家頭兒——的媳婦可真是個不得了的人物啊!

    隨著秦大成以驕傲的口氣繼續說著錢氏這十年來的種種事跡,秦勉心中感激之餘,也不免有些沉重。之前的預感似乎就要成真……他與那名寡婦,怕是沒有緣分了。

    錢氏十年來奉養了他的堂叔、給忠僕老根叔安葬,在這個自己都沒有一口糧食可以裹腹的糟賤世道,她竟然能咬牙苦撐下來;在以為他死在外面之後,就算沒有夫妻之實,仍然給他守寡,這樣有情有義的女子,他無論如何都得報答。

    雖然心中那抹不捨的情緒仍在一抽一抽地躁動,但秦勉一旦做出決定,就不會再反復。所以,回客棧之後,就給那名女子一些財貨,將人送回家吧。

    至於她叫什麼名字、家住何方這類的事,既然無緣,就不用知道了。

    就在屋子裡叔姪倆正逐漸平復情緒,可以說些輕鬆的家常時,安靜在一邊抹淚的錢婆子也想著福囡這時差不多該回來了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道尖利的女聲——

    「喂!你們這幾個人就是來永梅縣採買女子去城裡賣給漢子當婆娘的人牙子吧?你們不用在這邊傻等了,錢香福那蹄子跟人跑啦!我們在回來東村的路上都看到了,真跑啦!我家有兩個女子,你快過來挑挑,都是能幹活能生養的,你們可得出個好價,至少得有兩隻雞!」

    「林桂花,你在胡說什麼!」錢婆子一聽聲音就知道在外面嚷叫的人是誰,正是方圓幾十里的第一大嘴巴、攪事精的林桂花!夠她的話氣得渾身發抖,摸索著牆就要打開門去罵人。

    由於屋子非常窄小,容不下秦勉帶來的所有壯漢,所以他只帶紀智進屋,其他人在外面守著,一車的禮品也只能大半丟在外頭,實在是屋內擱不下。就是這些禮品讓跑過來探頭探腦的林桂花眼冒金光,以為這些漢子是來採買女人的,連忙推銷自家的賠錢貨,並想著要怎麼獅子大開口,狠狠給咬下一塊肥肉。

        滿肚子算計之餘,也沒忘回嘴︰「錢婆子,我可沒胡說,大伙兒都看見錢香福搭著馬車跑啦!她有了好前程,當然就不要被你們這兩個老不死的給拖累,你們還以為她是什麼好貨?哈哈,哭死去吧!沒了錢香福賺糧養你們,我看你們能撐幾天!」叫罵完,林桂花又大聲催促︰「喂!你們快跟我走,我家有兩個丫頭,要是看中就馬上領人走,我還能省下今天的糧。聽到沒有?動作麻利點——」

    林桂花聲音聒噪而尖利,讓人聽了耳朵很受罪,秦勉也沒打算忍耐,對一旁的紀智道︰「把她趕走,讓她閉嘴。」

    「是。」紀智立即走出去。

    然後,外面就再也聽不到林桂花發出任何聲響了。

    「大成,林桂花又在騙人了吧?她是亂說的吧?福囡可精了,才不會出事對吧?」錢婆子抖著聲音問道。雖然知道林桂花這個女人說謊成性,但此刻該是福囡回家的時候卻不見人影,錢婆子不由得心慌意亂起來。

    秦大成連忙安撫︰「錢姨,您別慌。興許阿福就是在鎮上打探消息才耽擱了點時間,之前也有幾次這樣的,你也知道鎮長喜歡拉著她聊幾句。還有啊,她走在路上都會一邊摘著野菜野果,有時想著多採一些,回來的時間就不一定了。」

    「是這樣嗎?大成,你別哄我……」錢婆子顫聲道。

    「要不這樣,我去鎮上看一下。」秦勉想起紀智提起過,最近確實有很多人到鄉下地方採買女子,有的是正規的人牙子,有的卻是非法的人販子,專做拐騙的無本生意。與其看著兩位長輩驚疑不定,憂慮得不知如何是好,還不如把全縣的人牙子給整肅一番,順道確認一下他那個「遺孀」是不是給人販子抓走了。

    「好好,太好了,牛哥,你快去鎮上看看。如果阿福還在鎮長家,你就接她回來,你們這對小夫妻正好見個面。」秦大成其實心中也擔心著,所以連忙催促佷兒趕緊走。

    秦勉將當過伙夫的杜實留下來照看兩老,吩咐他把禮品裡的肉乾以及大白米都取出一些煮晚餐後,便帶著紀智等人回鎮上去了。

    回鎮上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發掉那名寡婦。

    既然無緣,就不用多想了。

    秦勉做事一向乾脆利落不囉嗦。

    這次也不例外。

    而,那個本應乖乖昏睡在客棧並等著被打發走的不知名寡婦——錢香福,卻是早早醒了過來,並在第一時間逃脫成功。她悄無聲響,神不知鬼不覺地逃掉,守在外面的唐吃完全不知道房裡的人早就跑不見了。

    直到秦勉回來,想著趁不知名寡婦還沒醒過來前再見她最後一面,然後就此忘掉,從此兩廂再無交集……才發現人不見了!

    「去把她給我找回來!」

    就算日後再不往來,他也不允許她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跑掉!這簡直是對他們這樣精銳的軍人的最大侮辱!唐吃以及吳用都羞愧得抬不起頭來了,他們竟然不知道那寡婦是怎麼逃掉的。

    所以,當然是要把人給找回來,弄清楚她是怎麼跑掉的之後,再來個一刀兩斷!

    秦勉知道這是他給自己一個再見她的藉口。

    很不應該,他知道。

    但只要想到兩人日後永遠將不會再見,所以,此時,請容許他再見她最後一面吧!

    他非常想要再看一次她那雙生機勃勃的雙眼,想要看清楚她那雙眼是不是用磁石鑲嵌的,不然怎麼會那樣吸引人……...<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7-8-10 01:17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8-10 09:46 AM 編輯

【第五章】

    錢香福覺得今天出門沒先翻黃歷看看實在是非常失策!

    當然,最主要的是她從來沒想到自己會有這樣倒霉的時候。

    偏偏,今天就是這樣倒霉,並且倒霉得莫名其妙!

    情況緊急,也沒心思想清楚這一切的來龍去脈,先自救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當她在一間四面全是土牆,只有一道關緊的門,卻不見半扇窗戶的小房間醒過來時,她沒有衝動地去拉那扇門,也沒有叫嚷拍打引人注意,甚至謹慎得沒有發出些微聲響。

    她孤軍奮戰慣了,就算身陷絕境,也沒想過求救或求饒,那不過是白做工,半點用也沒有;別人的善心她從來不圖,也不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寄託在別人身上,這正是她能在百般艱困的惡劣環境下,還好好活到二十歲的原因。

    身為一個在梅川鎮混了十年的人,她非常了解梅川人搭建房子時的特性,絕對不會真的蓋出只能由房門出入的房間,那太不安全了。盜匪如此猖狂,想活命的人就會努力鑽自保的方法。所以每戶人家蓋房時都會暗設一些可以逃生的出口,可能挖了地洞通道,也可能牆面的某一處留了空心的地方,稍一使力就能捅穿出一個大洞。

    所以她趴伏在地上,先從床底下摸索起來,果真找到了一塊鬆動的石板;撬起石板一看,有些失望地發現這只是一處不太大的儲物地窖,裡頭放了幾袋東西,應該是糧食,並不是她期望的通道。

    將石板放在一邊,不急著還原,想著如果找到出口之後,順便扛一兩袋糧食走人,算是給自己壓驚。

    東摸西摸的,終於在某個土牆的下方摳下一片鬆軟黃土,便知道就是這兒了,於是開始用力刨土,很快刨出了一個勉強可以讓她鑽出去的小洞時,便聽到有腳步聲正朝她這邊走來。她當機立斷,跳進地窖裡,並反手合上石板。

    地窖裡的隔音效果太好,以致於錢香福再怎麼努力拉尖耳朵去聽,也聽不到真切的談話內容,只隱隱約約知道有幾個男人在說話,說些什麼卻是不清楚的。

    她在地窖中屏息等待著,因為無法準確計算時間,也聽不到外面的動靜,所以她默默在心中數數,從一開始數,慢慢地數,數到一千之後,這才偷偷頂開頭頂上方那片石板,露出一條縫隙朝外看。

    確定屋裡已經沒人之後,又等了好一會,才悄無聲息地爬出來;當然,可沒忘挑了兩小袋裝著大白米的袋子扛在肩上——浪費了一整天沒幹活兒,又飽受驚嚇,怎麼說也該拿兩袋回去壓驚才是。

    將石板重新蓋上,她很順利地在不引人注目的情況下離開這間客棧,結果才走出客棧沒多遠,就看到了水姑帶著大丫正從李牙婆家走出來。水姑遠遠就喊了她︰ 「阿福!這麼晚了你還沒回東村啊?」

    錢香福抬頭望了下泛著橘黃的天色,原來已經近黃昏了。隨口應道︰「今天做了筆好買賣,換來兩袋好糧,費了點時間,所以就耽誤了。這會兒正要回村呢。」打量著母女倆一臉喜色,順口問︰「大丫遇到什麼好事了?笑成這樣。」

    不待水姑開口,大丫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搶話道︰「哎!香福,我跟你說,我要去京城給人當娘子了!」

    「咦?」錢香福眨眨眼,疑問的目光轉向水姑。

    水姑以食指點了點女兒的腦袋,笑罵了一句︰ 「真是個瘋丫頭,接下來這段期間我可得好好教你。就算教不會你好好說話,至少得教會你閉嘴。」然後看向錢香福道︰「這幾天你來鎮上換完了糧就跑得不見人影,所以一些京裡傳來的最新消息想來你是還不知道的。」

    「哦?有什麼大事發生嗎?」錢香福問。

    水姑習慣性四下看了看,將她拉到無人注意的小巷子裡說道︰「這兩天咱縣裡來了好多牙子,都是來採買女子的。正經牙行的牙子還兼著媒婆的行當,給好人家的女子牽姻緣;卻也有不少走歪路的破爛貨色,打著拐賣女子的主意,這樣的混子也來了不少。」

    「怎麼突然來了牙子採買女子……」錢香福說到一半,就自己想清楚了︰「先前就聽鎮長說皇帝想要老百姓多多成親生子,可能會下令所有還能生育的婦人去嫁人……現在政令已經下來了嗎?我每天都從公告欄前經過,沒看到新的榜文啊!」

    「朝廷還沒下令呢,可風聲已經傳得滿京城了,就咱這小地方當然不會知道,想知道還是得等政令下來。你看,腦筋動得快的京城牙子們全組織在一起,朝各個鄉村收集女子去了。將條件好的女子掌握在手裡,運送到京城裡去,那些出得起聘禮的男子或者買得起女子的男子,為了能娶個好女子,花多少錢糧都是捨得的。」

    大丫又喜不自禁地插嘴說道︰「剛剛李牙婆說我這樣的好女子,可以給我娘換來很豐厚的彩禮呢!而且我們這樣第一批送去京城的女子,條件好,當然也可以挑到身家好又年輕力壯的男人,這可比待在梅川縣嫁人或繼承我娘的行當好多了。我娘說現在世道不同了,做皮肉生意沒出息,最好嫁給京裡的軍漢,只需要侍候一個男人,就吃喝不愁啦。」

    水姑忍不住又敲了女兒的腦袋一下,罵道︰「在把你嫁到京城之前,我最應該做的就是把你這張嘴給縫起來!」

    錢香福大致了解了,說道︰「現在皇帝想要更多的人口,也要厚賞那些跟他打天下賣命的軍漢,除了賞錢財土地之外,也幫他們成親生子,所以人牙子現在挑的好女子都是先緊著配給軍漢,想來那些好女子也是願意的。」

    「當然願意啊!有能力出得起聘禮的軍漢,一定是有軍功又有家底的,這一嫁過去,就是個官太太呢,真是想都想不出來那會是個怎樣天大的威風!」連水姑這樣精明現實的女人,說到這個,也忍不住一臉夢幻。攬著大女兒的小肩膀笑道︰「我家大丫真是生到好時候了,也幸好她一直沒來初潮,我就沒想著讓她接我的生意。現在可好了,世道太平了,有家業的男人都想著要娶女人了。我家大丫正好風風光光嫁給當官的,日後都不用再怕餓肚子啦,搞不好以後每個月還能吃上一頓肉呢!」

    「到時你也跟去京城給大丫挑人送嫁嗎?」

    「那是一定要的!我跟李牙婆有多年交情,她自然會幫我挑個好的,不會虧待我家大丫。可我若沒有親自幫著挑人,哪能放心。再說了,這次生意我也有分的。這梅川鎮以及鎮外那二、三十個村落有哪些好女子,有誰比我更清楚的?這陣子這些京裡來的牙子都緊著巴結我,請我幫忙挑人呢!到時選完了人,一齊上京,我也好開開眼界!」

      水姑說到這裡,有些欲言又止地對錢香福看了看,雖然覺得不太可能說動她,但還是勸道︰「阿福,你雖然嫁人過,但沒生過孩子、沒做過皮肉生意,算是一個好女子,去京城嫁人的話,該是能挑到個好的。要不,你跟我們上京吧!要是你嫁得好,到時再把你祖母以及大叔接去京城住,或許還能找到醫者給兩位老人家治病,不是很好?」

    對於水姑總想給她作媒或拉皮條什麼的,錢香福一律搖頭拒絕,這次當然也是一樣。

    「水姑,我得守住秦家的家業,不能讓人佔了去。所以我哪兒都不去,也不嫁人,你別再勸我了。好啦,我得回去了。大丫要去京城嫁人了,這是好事兒,等你們要出發之前,我會備點米糧來送你們的——」就要揮手道別,卻被一把拉住。

    「哎,你別走!」水姑臉色有些凝重,想說些什麼,又及時止住,將一旁瞪大眼睛打算旁聽的大丫給一掌拍走,趕人道︰「大丫,你去鎮長那裡跟他拿我先前訂的草藥,那是給你補身子的,讓你早日來初潮用的。去!草藥先拿回來,就說明天我會拿糧去給他。」

    「草藥?阿娘你真的要用草藥燉一整隻母雞給我吃啊?原來你是說真的,我也不是在作夢哦?」肉耶!那麼多的肉耶!大丫的眼睛都錄了。

    「快去!拿草藥拿回家,明天就給你燉一隻雞吃!」

    大丫雙手高舉,狂喜地尖叫一聲,連最喜歡的小道消息都顧不得聽了,腳下像裝了輪子似,一溜煙跑了個不見人影。

    水姑翻了個白眼,這才回頭低聲在錢香福耳邊道︰「阿福,我昨日看到你們東村的村長在南街客棧那邊跟幾個京城來的破爛貨談話呢,那些都是不正經的人牙子,聽說暗中拐賣不少女子與孩童。他們隱約談到了你,我沒敢多聽,不確定是不是在打你的主意——」

    「從那破爛貨口中提到我,當然一定就是在打我的壞主意。」錢香福立即就知道自己今天怎麼會在客棧醒來了,原來她是被拐子給擄來了!原來山上落坑裡的那些林家人,只是用來迷惑她的陷阱,真正被坑到的人是她!

    水姑看著錢香福臉色黑沉沉的,當然知道她對東村那些林家人有多恨。接著說道︰「現在有好機會嫁個好人得個依靠,你就別再跟東村那些人鬥了。你孤身一個小女子,又不肯生孩子的,人家就算現在不害你,耗著你老了病了死了,幾十年過去,你沒後人可繼承,那片家業早晚還是得改姓林。」

    「那可不一定!」曰後就算那片家業不再姓秦,她也會在有生之年讓它們永遠都不能姓林!

    相識多年,水姑當然知道錢香福有多固執,嘆了口氣,道︰「好吧,等你吃夠苦頭就知道變通了。現在反正你注意一點,別被東村那些姓林的給害了,家裡兩老還指望著你呢。」

    「我知道了,謝謝你啊。我回去了。」

    「不用謝,你只要讓我有機會賺你一次錢就好了,不拘什麼,作媒、拉皮條、給人生孩子都成。」水姑朝已經走出巷子的錢香福道。

    錢香福擺擺手,沒回頭,只漫應道︰「天都黑了,怎麼還在作白日夢呢。」

    身後傳來水姑回罵著什麼,錢香福沒仔細去聽,她現在滿腦子想著要怎麼好好回報林姓那群人。

    那些侵佔她家土地與田地的人,真的是不能再容忍下去了。

    她一定要趕走他們!

    錢香福在回到東村之後,並沒有馬上回家,轉而跑到租了自家田地耕種的一戶佃戶家裡打探消息。

    是的,她是有佃戶的。那些佃戶耕種著還掌握在她手中的一些良田,也有效阻止了那些林姓人更得寸進尺的侵佔。

    當年她用計讓那些跟她一同流浪到這邊的流民去搶劫林家族人之後,那群餓得已經在吃土、吃人肉的流民便短暫居留了下來,直到將附近連同山區裡所有能啃的作物樹林花草等都吃光之後,又朝南部遷移乞活而去。

    那時錢香福暗中聯繫留下了八戶品性較為良善的人——他們都沒吃過人,家裡有許多人吃了觀音土死去,或者乾脆直接餓死,卻沒做過易子而食的惡事,也不去偷死人屍體吃。

    寧死而不肯吃人的人,相信品性是有一定保證的,所以錢香福才敢大膽地收留他們。這些年來證明她賭對了,她的眼光沒出錯,這些人是好的,他們勤奮而感恩。

    那時留下八戶,已經是跟大叔商量之後,所能承受的極限。秦家的地需要人耕種,一家三口老的老、病的病、小的小,想要保命,光靠她一個十歲女孩當然不行,他們還得有一些青壯來相幫壯聲勢才可以。所以就算很艱難,難到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在餓死邊緣,但這些人還是必需留下的。

    那八家佃戶的房子蓋在錢香福家的左右不遠處,隱然形成外圍保護姿態,多少幫他們遏止了林家族人的窺視與騷擾。

    這幾年風調雨順,新的國朝好像真的能立起來,至少這兩年已沒看到流匪明目張膽地出來作亂了,縣裡也出現縣令這樣的父母官了。沒有匪亂,田地有正常的收成,皇帝又還沒開始收稅,錢香福僅只收兩成的田租,種種的好累積出好日子,如今大家竟也能一日吃上兩頓飯了。幸福的日子得來不易,所有佃戶們對秦家以及錢香福都充滿感激,更是對錢香福唯命是從。

    錢香福走到東邊一戶佃農家,剛好看到這家的大兒子正在門前的空地劈柴,她將這個十三歲男孩給扯到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小聲問︰

    「虎子,今天林家那邊有沒有什麼動靜?我家有沒有什麼人過來?」

    虎子連忙點頭,迫不及待地小聲道︰「福姐,我跟你說,你家來貴人了!有四個騎著大馬的大漢——我爹說那是大馬,不是牛。他們帶了好多精貴的東西到你們家,你家大叔就把其中兩個給迎進門了,結果送的東西太多,沒辦法全搬進屋裡,還好大一半丟在外面呢。我趴在圍籬邊偷看,哎唷喂,那樣精貴漂亮的青布竟就胡亂丟地上啦!我跟我爹去上集時都沒見人賣過這麼好看又這麼多的布。我娘說,敢這樣隨意蹧蹋好布的,就一定是貴人。福姐,你家是不是在大城市有了不起的貴戚啊?」

    錢香福從虎子沒有章法的陳述裡總結出有用的訊息之後,卻是狠狠地皺起了眉頭,怎麼也想不出那些來家裡拜訪的人是什麼來路……就算是京裡來採買女子的牙子,也不可能帶著大禮過來;在這個一袋粗米就能買走一個女子的年代,那樣的大手筆是誰也出不起的。

    一時想不透,便就先擱著不想,又問︰「那些人幾時走的?林家那邊有沒有什麼人過來探頭探腦?」

    「有三個漢子後來走了,留下一個大漢沒走。喔,還有,那個林桂花又跑過來叫嚷,好像說要賣她家兩個女兒,要大漢過去談價錢呢,我那時忙著給家裡挑水,沒有聽到太多。」

    錢香福並沒有多失望,將肩上扛的米袋放到地上,對虎子道︰「兩隻手把你的衣擺拎起來。」

    虎子對這樣的吩咐立馬聽從,兩只眼睛還亮晶晶地盯著那兩只袋子,吞了吞口水道︰「福姐,你今兒個是不是又在山上掏到了什麼好東西了?是山果子?還是竹筍……哇!」低呼一聲之後,再也說不出話來,只能瞪凸了眼珠子巴巴地看著那白亮亮的大白米!

    天啊!大白米!那可是大地主才吃得起的好東西呢!虎子活了十三歲,別說從沒吃過一口了,連看都沒看過。

    錢香福以兩手小心捧起白米,放到虎子的衣擺裡,將他短短的衣擺給填得快滿溢出來,然後拍了拍小子的頭道︰「快進去,別給人看到了。你祖父與你娘身子不好,你讓你妹熬白米粥給他們補補身子。」

    「喔,好,我馬上進去。福姐,你真好。」虎子感激地低叫,不敢放開聲音說話,怕夜深人靜,一點點動靜都會給人聽了去。

    看著虎子走進屋子裡去,錢香福再將白米扛上肩,本來想回家的,不過又怕家裡有人盯著,所以她悄無聲息地沿著月光照不到的暗處走,想先聽聽動靜再作打算。

    走到自家的後門處,還沒趴上窗口呢,就聽到裡面有說話聲——

    「大成,你說福囡這麼晚沒有回來,會不會真的是被人販子給抓走了?林桂花說福囡跟人跑掉我自是不信的,但我擔心她一個好女子被壞人盯上了,給抓走賣了!這可怎麼辦才好啊?!」

    「錢姨,您別慌,咱阿福那樣機靈,一定不會有事的。你瞧,這些年她一個小女子跟林家那些人周旋,不也沒吃什麼虧嗎?以前阿福也曾有過趕不及在城門關上前回村子,可能又借宿在水姑家了。」秦大成低聲安撫著。

    「但願吧……可,我這顆心,怎麼都安定不下來……你也知道,那些林姓的人都不是好人。福囡再厲害,終究只是個女人,又沒個依靠的——」

    「怎麼會沒依靠,現在可有了。」秦大成說道。

    「哎……這也是。可是……唉……」錢婆子突然嘆起氣來,像是有什麼話想說又說不出口,吞吐了半晌,最後還是又唉聲嘆氣起來。

    這時仍然守在秦家的杜實開口了︰「你們不用擔心,一切有我們頭兒在,就算那些人販子真的劫了人去,也一定能找回來的。」

    本來錢香福已經打算出聲進門去,在聽到陌生男子的聲音之後,便頓住了。

    這男人是誰?怎麼會在她家?!

    雖然聽著屋裡人以輕鬆的口氣談話,但錢香福半點不敢掉以輕心。所以她悄無聲息地將米袋塞在一堆柴禾下,然後輕手輕腳地又走回虎子家,將虎子叫出來,小聲吩咐道︰「虎子,你等會去跟我祖母說我在鎮上忙得太晚,就借住在水姑家,不回來了。」

    虎子雖然滿臉疑惑,卻也點頭應了,馬上就往錢香福家跑去。

    而錢香福則是轉身往秦山的方向快步離去。

************************* ************************* *************************

    秦家人怎麼能被秦家的機關術給難住?

    秦勉站在一棵長勢最雄壯、生長年頭最久遠的五葉松前,定定地看著這棵五葉松良久,久到都差點把它給看出兩個洞了。

    但無論他怎樣用力去看、努力去想,最終結果依然只有四個字︰一籌莫展。

    「果然……我秦家的機關學問高深莫測……」非常自豪的聲音下,有著難以說出口的尷尬——這樣高深莫測的學問,果然,只有學到十歲就出門討生活的人是不可能破解的。當年他學到的那些皮毛,也就只是皮毛,沒有骨肉內裡,所以,頂多算是只知道了目錄梗概,而無真切理解吧……

    那麼,現在該怎麼辦?

    下午為了他那個素未謀面的媳婦跑回了鎮上一趟,本來還在糾結著該拿那個令他有些意動的小寡婦怎麼辦才好,結果,省事了,不用糾結了,人家跑了!下令去找也沒找到一根寒毛,這對自認為是軍中精銳的人來說,簡直不能更打臉。

    雖然說,身為一個眾所皆知的大老粗,把一些事情辦得亂糟糟好像挺合理,但秦勉心中還是有些憋屈到想吐血的感覺——他確實刻意營造出大老粗的兵痞子形象,但那並不表示他真的是個有勇無腦的人啊……好吧,他一直非常自我感覺良好地覺得自己其實還挺有腦的,並不是個只有蠻力的笨蛋。

    但,此刻,被一個簡單陣法難住的此刻,再加上一整個下午的挫敗感,讓秦勉覺得,自己或許……真的失學太久、冒充莽夫太久,於是,真的成為像王勇那樣的蠢貨了……

    手上舉著一根火把,正在考慮要不要把這棵五葉松給燒了好破陣時,身後傳來極其細微的聲響,讓他立即將火把熄滅,並轉身潛進一堆樹叢裡,屏息以待。不一會,他看到一抹細瘦的身影走了過來。

    當目光適應黑暗之後,借著月色,仍是可以將人給看清五分。所以秦勉一眼就認出了這個小寡婦,然後,心中那抹隱隱約約浮現的疑惑,在此時突然有了讓他猜測的方向。

    而這個猜測,讓他眼睛一亮,覺得離開戰場之後的生活開始有了些盼頭。

    所以,但願他的猜測是真的!最好是真的

    摸黑上山的,自然就是暫時回不了家、只得上山來度過一宿的錢香福了。秦山的袓墳地裡有一個機關密室,她偶爾也會在裡面過夜,所以存放了許多生活用品以及一些乾糧。

     她覺得她得在山上好好計量計量,關於林家那些人,她是不想再留了。成天防備著人家出陰招,實在讓人筋疲力盡,要不是一直沒有實力徹底趕走他們,她何致於一直被動防守,過得這樣憋屈?!

    可現在人家都想把她抓了賣掉了,如果她還能忍,就不是人,而是聖人了!她對當聖人沒有興趣,所以今晚一定要找出個好法子才行,於是她決定進密室翻書;平常被大叔逼著讀書認字,覺得浪費時間又苦不堪言,而今倒好,跑來密室自投羅網了。

    大叔常常對她說︰書到用時方恨少,指的就是現下這個情況吧?

    由於太沉迷於自己的思緒,以致於錢香福沒有發現空氣中有一抹還沒散盡的燃燒味道,如果她注意到了,一定會很警覺,至少,不會大意到走到那叢藏人的樹叢邊時,才發現這裡有人。

    「誰——」她驚呼一聲,提著木棍就要砸過去。

    也就是她這樣的叫嚷,讓秦勉腦子裡什麼也沒想,身體已經先行動作,整個人像離弦的箭似地飛身而出,先將她手上那根碗口粗的打蛇棍給打掉,並就著撲過去的力道,將她雙手擒住,兩人在草地上滾了一圈。待動作停止之後,男人天生體力上的優勢,讓他牢牢將她釘在地上!

    就著月光,四目相對,都看清了對方的模樣。錢香福掙扎了一下,發現兩人力氣相差太多,立即不再掙扎,靜待時機;而秦勉則唇角微揚,覺得應該說些什麼,於是他先開口了——

    「逮著你了。」說完之後,覺得不是很恰當,苦思著更好的用語,卻一無所得,只好就這樣了。

    「是你!那個抓了我的人販子!」這個聲音她記得!還有,他的長相,分明就是早上掉到陷阱裡的那個陌生人!她一下子就認出來了。

    「人販子?我不是。」秦勉不明白她是怎麼誤會的,他這樣充滿軍人正氣的男子,怎麼會把他錯認成那種猥瑣不堪的人販子?她眼睛是怎麼長的?難道是月光太暗淡,所以她看差了?

    「你明明就是!就是你把我打昏,綁到鎮裡的一間屋子的!」

    「我沒打昏你,早上我掉落陷阱,還差點被你用石子砸,你忘了?打昏你的不是我。」這點一定要說清楚。

    「不是你也是你的同夥!」

    「那是我的下屬。」秦勉覺得這點也得說清楚。

    誰管你是下屬還是同伙夥!錢香福手腳又掙扎了下,怒斥︰「放開我!你這樣箝著我是什麼意思!你別以為我是軟弱好欺的,你敢動歪心思,我立馬讓你斷子絕孫!」

    聽完她的狠話,秦勉笑了笑,仍然不肯鬆手,就怕一個放鬆,會挨上她的斷子絕孫腿。他還沒給老秦家留下香火,務必得保重自己。

    「錢香福。」他叫著這個名字,並仔細觀察她的神情。

    錢香福眉梢一動,不語,也不應,只是非常謹慎地看著他。

    「阿福。」他記起了大叔叫過這個名字,以及,那日在街上聽到另一個婦人叫她,也是這兩個字。因為這些契合的地方,讓他方才突然有了猜測,並立即頓悟——

    「你是阿福,也就是錢香福,我現在可以肯定了。」

    「那又怎樣?」她很好地克制了自己的表情,就是不帶任何情緒地盯著他看。

    秦勉覺得,就算被她以這樣不善的目光瞪著,心中仍是高興的,因為她雙眼裡滿滿都是他。

    正該如此啊,她就該眼中只有他,只看他。因為她是他的小媳婦呢!

    「我覺得很好。你叫這個名字,很好。」他笑。

    錢香福完全不在意他說什麼。因為她正忙著脫身的方法,所有應對都只是為了鬆懈他的警戒,沒往心裡去,所以她隨口回道︰「我叫這個名字關你什麼事?」她眼睛的餘光掃向不遠處的那棵五葉松,計算著與它之間的距離……

    「當然關我的事,不然我何必如此上心?」

    「是嗎?怎麼會跟你有關?」她聲音有些軟,像是好奇,也像示弱,又像掙扎過後的脫力。

    秦勉被她難得的示弱心軟了下,於是稍稍放鬆了箝制她的力道,正想說話他沒有機會說話了!因為在錢香福突然的翻身爆起之下,兩人不由自主地朝五葉松那邊翻轉了一圈過去,接著,就是直直地墜落!

    五葉松的根部突然開啟了一扇通道,兩人撞了進去,沿著陡峭的斜坡一路往下滾,當那扇通道的門合上時,整條通道伸手不見五指。

    秦勉努力將錢香福給摟進懷中,讓自己的身體承受滾落時最大程度的磕碰,就算這個坡道已經算是平滑了,但畢竟還是土石砌成,在這樣快速滾落之下,還是會不小心受傷。

    「你這個小混蛋,咱們的帳,有得算了。」秦勉咬牙在錢香福耳邊說道。

    「算個屁!你這個人販子還有理了!」她不甘示弱回罵。

    「就說不是人販子了!你都沒在聽嗎?!」

    「你說你不是人販子,那你是什麼?!」

    「我是你漢子!」

    「去你的王八蛋!敢佔老娘便宜!」她大怒,一拳槌向他臉面!

    由於秦勉雙手正護在她的後腦勺,以致於沒能及時擋住那一拳,於是他左臉頰連同眼眶下沿就只好承受了那拳的力道。

    那一拳造成了他動作上的慣性,整顆頭往後傾,卻不幸撞上了洞壁,又磕了回來,結果她沒來得及閃,被他的頭撞個正著。

    最後兩人頭昏眼花地滾落坡道最底端,頭痛腳痛全身都在痛,一時連對罵的力氣也沒有了。

    可,縱使如此,他仍然牢牢將她護在懷中,不肯鬆了半點力道。

    錢香福一肚子氣惱,卻還是無法忽視心中泛起的那抹顫動——這個男人始終在保護著她……

    從來,沒有人這樣對她,像是,她是個值得被珍視的存在……...<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7-8-10 01:17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8-10 10:41 AM 編輯

【第六章】

    京城烏衣巷定國公府

    咕嚕咕嚕——

    聞聲,一隻白晰手掌朝上舉起,微微弓起修長、骨節分明的食指,不一會,一隻灰色信鴿便熟門熟路地棲上了那隻手指,朝手指的主人「咕嚕」叫了聲之後,便悠閒地以鳥喙整理起羽毛。

    接了信鴿的俊雅男子,以另一隻手解下綁在爪子上的信筒後,將信鴿轉移到一邊的鳥架上,讓鳥兒自行吃糧喝水,然後轉身走向建在荷花池邊上的涼亭。

    涼亭裡,一名威儀天生、氣質沉穩的男子正對著石桌上的一座沙盤思索著什麼;直到男子走進來,見他臉上帶笑,才開口問道︰「收到了什麼好消息讓你笑成這樣?」

    「也算不得什麼好消息。至少大將軍您聽了一定不會想笑。」男子將信鴿帶來的消息拿給族兄看。

    果然,就見大將軍在讀完紙條上的訊息之後,臉色沉了下來。

    「竟是真的給他找著了。」

    「可不是嗎,真找著了。他這個未婚妻可真是幸運,能在這樣的世道活下來,想必是個剽悍的。」

    「他不適合有這樣的妻子。」一個粗野不文的村姑,嗤。

    「父母之命,且是遺命,再怎麼不適合,大將軍您也管不到他的婚事的。」

    「哼。」沉聲一哼,將紙條丟開,像是再多看一眼就要髒了眼。

    被叫做大將軍的男人,名叫周盛,正是一年前因軍功卓著而被皇帝封為「天威大將軍」的正一品武將,今年又獲得威烈侯之爵封,是京師裡正當紅的出色英杰。除了靠著自身戰功搏來的爵位外,他更是如今少數僅存於世的世家出身的嫡次子。

    他的父親是定國公周宜康,一路跟著皇帝起義,提供了整個家族所能提供的錢糧與人才,成功押寶。新朝成立之後,皇帝論功行賞封官賜爵,周家正是最先被冊封的第一大功臣。

    父強子成材,可以想見這個僅次於皇室的第一世家,至少能保證興旺上四十年,恩澤到第三代。

    當然,想要維持這樣的興旺,必須有更多成材的子弟、更多出色的下屬以及依附而來的小家族來形成龐大的利益共同體,才能穩穩在朝堂上擁有一席之地,沒人敢輕易招惹。

    秦勉是大將軍一直很看好的人,大將軍一路將他提拔至今,可不是為了讓他掙出了個前程之後,跑去解甲歸田,或者被粗野婦人拖累,從此仕途無亮的。「把他叫回來。」暗自生了好一會悶氣之後,大將軍開口道。

    「想來秦勉一時是不會回來的。」俊雅男子低笑道︰「我猜,秦勉的信鴿過兩天一定會飛過來,內容一定是向您告假,他肯定還得在永梅縣待上一些時候。」

    「他想不想回來我不關心,你能把他叫回來就成了。你周長安想辦成的事,就沒有辦不成的,別跟我說你辦不到。」

    「當然是辦得到的。」

    「那就去辦。」

    「是。」

    周威,字長安,周盛的族弟,兼麾下第一智將與軍師,與秦勉同列大將軍的左臂右膀,都是被大將軍視為心腹去下力氣栽培的人,一文一武,既是競爭對手,又是好友關係。

    既然是秦勉好友,當然多少會幫他說一些話。所以他溫和勸道︰「秦勉好不容易找到了未婚妻,那麼先前大將軍幫他物色的幾個閨秀,想來是不需要了吧。」

    大將軍看了他一眼,淡聲道︰「怎麼會不需要?秦勉背景太單薄,想要在京師站穩腳根還是弱了點,他需要一個有身分的妻子來為他敲開勛貴以及世家的大門。」

    「秦勉雖是山野莽夫出身,卻是個有情有義的,不會放棄他的未婚妻。大將軍想讓他棄之另娶,恐怕不易。」

    「沒叫他休棄那個女人,就讓她當個妾吧。以後秦勉至少能封個男爵,一個村姑能有這樣的造化,已經是她家祖墳冒青煙,夠她偷著樂一輩子了。」大將軍覺得自己這樣的想法真是周全,誰都受益,想來秦勉應不會再堅持不娶大家閨秀了。

    見大將軍已經擺擺手讓他退下,又專注看沙盤去了,周威就算還想說些什麼,也只好暫且住口,不白費工夫了。

    不過,就算沒再說什麼,心中卻是想著,秦勉本就無意於娶大家閨秀,如今有了個一直為他守著的未婚妻,想來是更不願意娶那些嬌滴滴的女人了。他當然能把秦勉給叫回京師,卻很肯定地知道,大將軍大概仍然沒辦法讓秦勉在婚事上妥協。

    畢竟秦勉不是個願意為了權勢名利付出一切的人。

    權勢名利當然人人喜歡,但如果必須為之犧牲太多的話,秦勉肯定是寧願不要的。

    周威暗想著︰回頭傳信給秦勉時,應該悄悄給一點暗示,讓他心裡有底才是。

************************* ************************* ************************* *************************

    那些讓錢香福恨得咬牙切齒的林氏族人,很輕易地就被那個人給趕走了,簡單得像兒戲似,一下子,被她認定為生死大仇的人,就不見了。

    錢香福爬上了村口那棵最高壯的橡樹,靜靜地看著一群人攜家帶口拖家當,漸漸遠離這片被他們侵佔了十年的土地。

    他們臉色淒惶而憤怒,嘴巴更是片刻不停地罵罵咧咧著什麼;他們垂頭喪氣,還有一些婦人不停地抹眼淚,又哭又罵的。就算離得遠,她聽不清罵語的內容,但想也知道定然是詛咒她的各種污言穢語。

    那些人恨極了她,但那又怎樣?總之,他們別無選擇地只能永永遠遠離開秦家的土地,並且再也別妄想有回來的一天。

    雖然把那些人趕走是她十年來一直在努力的目標,但突然間他們真的被趕走了,把土地還給她了,她卻沒有大快人心的感覺,甚至還覺得有點鬱悶。

    可能,這是因為……那些人不是她趕走的,她沒有能力趕走他們。如若不是「那個人」出手,她想趕走林氏那群人,仍然是件非常艱巨的事,可能得用一生去耗著還不一定能成。而「那個人」卻只是輕輕鬆鬆地動了動嘴巴,一切就那樣塵埃落定了。從開始到結束,花不到五天的時間,且那些已經種下的莊稼,就這樣便宜她了。

    「在想什麼?」橡樹下,「那個人」尋到了她,開口問著。

    「為什麼你說讓他們走,他們就只能走,不敢留?」她問。

    「因為這是我秦家的土地。」這理由已經太足夠。

    錢香福輕哼。

    「你以為那些林家人以前不知道他們強佔的是秦家的土地?」

    「名正言順之後,就能合理使用一點權勢。然後,他們怕了,便走了。」至於中間如何運作,就不必特別拿出來說了。

    「你讓他們遷去哪兒?」要攆人走,總不能把人往死路上逼,總要給一整族的人一條退路。她相信他一定有所安排,不然那些林家人就算鬥不過這個男人,也寧願拚個兩敗傷,大家都別想落個好。

    「朝北走,多的是被拋荒幾十年的土地,雖然沒有這邊的土地肥沃,但只要辛勤耕種,總是可以得到溫飽的。我讓人查了幾個確定無主的荒地,讓官府的人引他們去安家落戶了。」秦勉說得隨意,好像一切就是這麼簡單不過的事。

    錢香福微揚唇角,有點想笑。問︰「他們一定很不願意吧?」

    「世間事哪有事事順心的。人要懂得取捨,得罪我並不劃算,還不如乖乖離開。」秦勉還是那副平淡表情,只不過那緊盯著她的目光還是洩露了些許炫耀。

    平常他並不是個喜歡張揚的人,甚至覺得身上扛著的軍餃以及官位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光看他總是一身簡便的粗布短衣打扮,像是隨時可以卷起褲管下田耕作,就知道他根本不講究。可是,在她面前,他卻會想要讓她覺得他是優秀的,優秀到足以為她解決一切疑難雜癥——就像隻開屏的孔雀,他暗想。

    秦勉曾經有幸在大將軍家裡看到這種漂亮而不實用(不能吃)的禽類,它們吃得比人好,像個大爺似被一群下人伺候著,還完全不用幹活,每天遊手好閒展現美麗,死了還沒人覬覦它們身上的肉,不知道老天造了這個物種是用來幹嘛的?

    雖然那時心裡唾棄至極,可如今,他卻想著,如果有機會的話,他也想帶她去看看這種漂亮的東西;甚至於,去看看全天下各種好看的事物,讓她分享他曾經領略過的各種美好,以及,一起去挖掘更多沒有見過的美好……

    這是面對她時,才會猛然浮現的想法,一種毫無理由的衝動,仔細思考起來完全沒有道理的一種衝動,說起來莫名其妙,做起來卻覺得心情會很美好……

    錢香福又將目光投向那群林氏族人離開的方向;他們已經走得很遠了,在山丘起伏間蜿蜒移動,人影已經變得像螞蟻般大小,就要看不見。

    「下來吧,咱們回去了。」秦勉一直抬頭看著她,說道。

    回去了……

    錢香福不情願地將目光朝下挪,毫無意外地對上了他的眼。

    她知道他一直在看她——這幾天,只要他出現在她面前,那一雙眼就看著她,並等待她看過來的那一刻,讓雙眼迎對上。他就愛這樣看著她,並等待她的注視;而她先是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後來是被看到惱怒,覺得他有病!然後,便成為現在這樣,氣惱抗拒之後,竟是沒種地躲避了起來。

    這實在不符她一貫強悍不認輸的個性,她搞不懂這個男人到底在看什麼、有什麼好看的;也搞不懂自己怎麼會被看到發怯,竟就躲了!

    不就是被人看嗎?這又有什麼?從小到大,朝著她看來的各種不懷好意目光,她領受得還少了?那些想抓了她吃的、想搶她食物的,以及,長到十二歲之後,略略像個女人之後,那些淫穢的注視,從來就沒有少過。對於那些目光,她能打就打,不能打就逃,找到機會一定報復回去。亂世生存法則就是這樣,沒有害怕柔弱的權利,也不容奢望有人能伸出援助的手,在她遭難時扶一把。

    「下來啊,發什麼呆?」秦勉見她沒動,朝她伸出雙手。

    她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的動作,目光不由自主定在那兩隻健壯的手臂上,因為衣袖挽在肘彎處,所以滿布在小臂上的擦傷便一目了然。那雙手,保護著她在跌落秘道時沒有受到太大的磕碰傷害,原本應該落在她身上的傷,都由他的手臂與身體承受了。

    「你不會是睡著了吧?睜著眼也能睡覺?」秦勉見她仍是在發呆,所以決定幫她一把。「算了,我上去扶你下來,省得你害怕。」

    見秦勉一隻手臂搭上了最下頭的粗樹枝上,就要爬上來,她連忙道︰「你別上來,我這就下去了!」

    「你是我婆娘,不用跟我客氣,我知道上樹容易下樹難,敢爬樹的不一定敢下樹。別怕,我來了——」突然發現如果能幫她下樹的話,不就能趁機親近她了嗎?這個好這個好!怎麼先前沒有想到呢?秦勉心頭一陣亢奮,矯健身形已然動作,轉眼間就爬上了樹,並且抓到了錢香福站立的那根碗口粗的樹枝,只要躍上去,兩人便並肩而立了。

    「你幹嘛?別上來!給我下去!」他的動作太靈活快速,等錢香福能夠發出聲音阻止時,他雙手已經攀在她踩的那根樹枝上了!急得她抬腳就朝他的手踢過去——多年來豐富的打架經驗,讓她習慣做出攻擊的防禦動作,都不用經過大腦思索的。

    她的動作既凶狠又精準,少有錯落,所以她理所當然以為就算沒一腳把人給踢下樹,至少可以踹得他一隻手暫時殘廢!

    當然,前提必須是——如果她踢踹的人不是眼前這個身經百戰、無數次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秦勉的話。

    所以,她理所當然地踢空了;並且,因為踢出的力道沒落到實處,以致於整個人在踢空之後,隨著那發力的力道朝下方撲了去——

    她掉下樹了!她竟然有掉落樹下的一天!

    一聲不可置信的尖叫硬是哽在喉嚨間發不出來,然後,那股勁力便被嚇掉了。嚇著她的,不是因為掉落,而是因為他用難以想象的速度,像只展翅的雄鷹,精準地勾抱住正往下掉落的她,繼而隨著兩人往下掉的力道,在空中做了個後空翻,以緩和兩人掉落的速度,於是,她便在他懷中,穩穩地隨他安全落地。

    一切動作皆發生在眨眼之間,縱使錢香福腦中閃過許多莫名的情緒,其實呈現在秦勉面前的,就是瞪大雙眼、一副被驚著了的模樣,看起來真是有點呆;不過……呆得挺可愛的,他想。

    「嚇著了?」

    沒有嚇著。她想駁斥他的胡言亂語。

    「別怕,瞧,我們都好好的。」

    誰怕了?她錢香福生來就不知道怕字怎麼寫!

    「只要我在,必能護好你,不教你有一丁點損傷。」

    她一個人本來就一直是好好的,有他沒他一點也沒差的好吧?

    秦勉瞧她還是瞪著他,眼珠子都不轉的,看來真是給嚇著了。

    如果是他的下屬,別說掉下樹了,就算被戰馬給掀落馬背,甚至挨了馬蹄踹,他別說憐惜了,沒一鞭子打過去已算大發慈悲了,哪會有這樣柔軟的心腸?

    事實上,秦勉在還沒有見過他的小媳婦之前,真不知道自己的心竟然還能這樣柔軟……

    身為一個大老粗,無法細致去分辨心中這種奇怪的情緒,更沒法像個文人墨客那樣,當下吟出幾百首軟趴趴的詩作來形容這種的感觸;但秦勉知道,他就是無法克制自己想對她微笑;想要,更親近她一些。

    這是他的媳婦兒;這是,他心動的人。

    他吟詠不出一首像樣的詩來表達心情,動手才是他的長項,動口可不是……不對!其實大老粗也是可以動口的,心隨意動,就再也不願克制。

    這是他的婆娘,他的!

    因為是他的,所以——

    他的唇,在他還沒搞清楚自己做了什麼之前,已經精準地覆在她那張微啟的紅嫩小嘴上。

    他的婆娘,他的女人,他的!

************************* ************************* *************************

    錢香福失眠了一整夜,清晨掙扎起身時,眼睛浮腫酸澀得快要睜不開;她拖著沒精神的腳步,也懶得去灶間燒熱水,就著放在房間裡的水盆想洗把臉,動作有些遲鈍,全然沒了平時的利索勁兒。看著水盆裡倒映出的那張屬於自己的、總是黑抹抹的臉,她實在忍不住要懷疑,對著這樣一張枯黑乾瘦的臉,怎麼會有男人親得下去……

    是的,害她失眠的原因正是昨日那個男人莫名其妙對她的嘴胡亂咬一通造成的!

    就算沒有吃過肉,也在肉攤上看過肉是長得什麼樣子的;所以就算錢香福這小鴿一輩子沒經歷過被男人真實上下其手欺侮過,到底也清楚男人女人之間是個怎麼回事。

    在她看來,男女之間的那點事兒,雖然都是脫光衣服兩人滾到草堆裡辦事,有時會生出孩子,有時不會,但還是有差別的——給錢的以及不給錢的;自願的以及非自願的;誘哄的或者暴力的。

    她想了一整晚,除了剛開始恨恨想著那男人膽大包天竟敢這樣對她之外,後來就變成了不解,不解於她這樣一張完全吸引不了男人色慾的枯黑臉,他怎麼就親得下去?

    是的,害她失眠的原因正是昨日那個男人莫名其妙對她的嘴胡亂咬一通造成的!

    就算沒有吃過肉,也在肉攤上看過肉是長得什麼樣子的;所以就算錢香福這小鴿一輩子沒經歷過被男人真實上下其手欺侮過,到底也清楚男人女人之間是個怎麼回事。

    在她看來,男女之間的那點事兒,雖然都是脫光衣服兩人滾到草堆裡辦事,有時會生出孩子,有時不會,但還是有差別的——給錢的以及不給錢的;自願的以及非自願的;誘哄的或者暴力的。

    她想了一整晚,除了剛開始恨恨想著那男人膽大包天竟敢這樣對她之外,後來就變成了不解,不解於她這樣一張完全吸引不了男人色慾的枯黑臉,他怎麼就親得下去?

    好吧,祖母說這個男人離家之後當了匪又當了兵,打仗打了十來年,大概沒見過幾隻母的,所以可能只要是母的他就不挑……錢香福一想到這裡,心裡就覺得堵堵的,於是不願再想這個,改想別的去了。

    失眠的後半夜,她想著自己的身分。當她開始被祖母取名叫錢香福,被袓母認作孫女,然後還陰錯陽差地不得不背負起另一個死去的小女孩的婚約,去當一個小寡婦時,就沒有想過這個婚約會給她帶來一個男人。明明她是打定主意當一輩子寡婦的,可偏偏就是有人硬要詐屍,不好好死著,卻是活著回來了。

    明明是寡婦,但突然間卻當不成了,她整顆腦袋還懵著呢,這個男人卻是一點問題也沒有,就這樣接受了他有一個婆娘的事實……好吧,他當然沒有問題!錢香福想到這裡就忍不住撇撇嘴,她可沒忘了當他還不知道她是他婆娘時,就把她打暈給帶走了!儼然就是土匪行徑;果然是幹過這行的,就算改當兵了,也沒有手生。

    所以這個人就算不是人販子,也不會是什麼好貨。當然,在這樣的世道,要求別人去當一個好人,實在無異於騙人去死,所以錢香福對於人心的險惡其實很包容,畢竟自己從小到大,為了活著,逼不得已時,也幹過一些偷雞摸狗的事。

    其實整夜失眠到最後,最令她糾結的終究還是這一點——她雖然叫錢香福,卻不是那個男人真正的婆娘。與他有婚約的那個小女孩,早病死在逃難的路上,還是她幫忙挖坑埋上的。

    被啃了一口之後,她憂鬱地發現,她最在意的,竟然是,她不是他真正的婆娘。

    其實祖母早就說了,她老人家把婚約放在她身上,那麼她就是那男人真正的婆娘,不用想太多。當年兩人跑來永梅縣這邊投靠秦家,恰巧秦家僅剩的秦大叔正在遭難,幾乎就要被那群來佔地的林氏族人給害死,所以當時她認了寡婦的身分,實在是唯一可以讓三人勉強安身的方法了。

    可是……她怎麼覺得心底空空的、虛虛的呢?

    「真黑,真醜。」她一掌拍進水裡,將水裡那個面孔給打碎,然後狠狠地掏了好幾次水潑在臉上,再使勁地揉搓,像是這樣就真能將自己所嫌棄的醜與黑給抹了去似。

    她懊惱不已,氣憤自己為著那個男人,於是發現自己並不美麗的事實。

    「其實,他也長得不咋地。遠遠看著,就是一隻灰撲撲的熊樣。」她低聲嫌棄道。似乎是想要證明,就算自己長得不怎樣,可他也不過如此啊,誰也別嫌誰!

    洗個臉弄出偌大動靜,灑了一地水,以致於當她眯著眼四下摸索布巾要擦臉時,險些被地上的濕滑給暗算跌倒,幸而及時抓住窗枱一角,才穩住身形。

    把臉上的水擦乾之後,她才看向窗台方向,想著剛才好像抓到了什麼別的,可她不記得窗台上有放置什麼物品啊。

    然後,她便看到了幾朵沾滿晨露的小花,紅的、白的、黃的都有,在清晨陽光的投射下,呈現一種柔亮的光暈,靜靜地美在那兒……

    幾乎想都不用想,她便理所當然地知道這些花是誰摘來放在她窗台上的。

    除了那個叫秦勉的男人還會有誰!

    她伸出手,以一種連自己也沒注意到的小心翼翼,近乎珍惜與虔誠地,將窗台上的那些小花都收攏起來,然後不由自主地將花貼放在胸前,有些傻地湊近嗅聞,仿佛這些滿山、隨意便可以看到的小野花是她畢生僅見似。

    也不知道就這樣發傻了多久,反正當她再度回神時,臉熱熱地,嘴裡甘甘地、澀澀地——

    「哎啊,怎麼吃掉三朵了!」語氣帶著懊惱,為著自己習慣性的行為而生起氣來。

    是的,山上隨意生長的這些小野花兒,是她嘴饞時的零嘴,只要見著了,總會扯幾朵來吃,花瓣是酸澀的,但花心裡有些許甘甜的蜜,仔細嚼著,就能吃到一點甜,她可是愛極了。

    但,這是他給她摘的啊,怎麼就這樣吃了!

    「還好,還有兩朵沒吃掉。」她喃喃低語。

    這時,門外傳來祖母的叫喚聲︰「福囡,福囡,不早啦,該起來了。」

    「哦,我醒了,就出來。」她揚聲回道,邊將手上的兩朵小花放進水盆裡。

    「今兒個牛哥一早就帶人送來了好多米糧肉菜來,讓咱們多煮一些,等會他帶著弟兄從山上鍛煉回來,要與我們一同吃早餐呢。你快出來幫忙。」

    「好的,我馬上出來。」她快手快腳地套上外衣,以指為梳,沾了清水梳抿著黑髮,將所有毛躁都壓下,滿頭濃密的長髮很快在腦後盤了個圓髻,黑色髮帶一束,便將自己打理好了。

    正打算開門走出去幹活,腳步卻突然頓住,看向水盆裡飄著的那兩朵小花,看了一眼又一眼,最後咬咬牙,走過去將花撈起,把花睫上的葉子給扯掉,然後別到了髮髻上。

    花朵很小,不過比銅子大上一些,所以連著別上兩朵,倒是不覺得怪異;她對著水盆裡照了又照,卻是看不到髮髻上簪著花是什麼模樣的。不過還是不死心地把頭側過來轉過去,直到外頭袓母又喚了聲,她才死心,回道:「就來,就來。」然後拉開門,幹活去了。

*             *             *

    雖然已經沒仗可打了,且國朝逐漸穩定,未來一片太平可期,但無論怎麼說,隨時保持強健體魄就是生存的唯一根本。所以對於秦勉,以及他下面的親信來說,就算如今從小卒仔升為軍官,不必隨時拿刀去衝在最前方拚命,也不敢將一身功夫放下,仍然保持著每天鍛煉的好習慣。

    幾個漢子赤袒著上身,天未亮就從山下往山上跑,做完各種訓練之後,正好迎著朝陽跑下山。

    這時已經有許多勤快的人上山來摘採野菜或撿拾柴薪,大多是些老人與婦孺,壯年男子當然是去田裡伺候莊稼去了。

    在這個衣物比皮肉貴重的時代,男人赤袒著上身幹活是一種常態,尤其像秦勉這群人身形高大健碩,肌肉結實健美,寬肩窄腰大長腿,渾身上下精氣神暢旺昂揚,卻是尋常難得一見的。

    所以一路上遇見了人,便免不了被指指點點圍觀,別說老婦幼童看著了,連一些大姑娘、小媳婦的也直勾勾看著,然後幾個人湊在一起嘻嘻哈哈說些什麼渾話,有一兩個比較大膽的,還大聲說著「有媳婦沒有?」「我是東村的阿春,現在單著,缺個相好的!」之類的話來表達自己的熱情。

    幾個男人維持著訓練時的面無表情,並不對這些小娘子的調笑話有所回應,不過當他們跑回秦家的院子裡,做完最後的操練解散之後,那漫湧了滿肚子的猥瑣早就忍不住,幾個漢子推推攘攘地說起葷話來——

    「剛才那個叫阿春的,看起來不錯,那屁股可大了,一定很能扭。」王勇總是對這種話題有著強烈的發表慾。

    「不只屁股大,那腰也跟她的屁股一樣大,也不知道生過幾個了。」周全嘟嘴說著。

    「管她生過幾個,又不是要娶回去當婆娘!」王勇半點不在意,以手肘頂了頂周全道︰「這樣吧,老哥我今晚先去那邊探探路,要是用起來還成,明天就換你去,怎樣?」

    「你想自己去就去,別扯上我。」周全雖然有點心動,但還是搖頭了。「軍師上回跟我說了,說會給我找個好的。我老娘也說了,就算娶不著大閨女,至少也得娶個沒生過孩子的,省得日後一堆事攀扯不清。你也知道,我就怕麻煩。」

    一旁的吳用這會兒也開口了,道︰「老王,現在天下太平了,你也收收心,娶個好婆娘過日子吧,別成天想著玩了。」

    「哎,我這不就圖個一時的樂子嘛!其實如果處起來還成的話,娶個村姑當婆娘也不是不行。實在說,我並不想娶那些眼睛長在頭頂心的大戶人家丫鬟,一個個長得也不咋地,卻當自己是仙女似。」

    「可人家會持家、懂規矩。咱將軍也是個小頭領,日後還能不能高升不論,總得有一個像樣的家。」吳用很實際地說著。他們這樣目不識丁粗魯不文的軍漢,哪裡知道怎麼經營一個家,當然要娶個明白能幹的,才能興家旺子。

    王勇撇撇嘴。誰都想娶個好女,但他實在不想娶那些明明身分比他低,架子卻抬得比天高的丫鬟來鎮宅。「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村姑好。」說到這兒,還想拉個有力的同盟附和,於是看向頭子道︰「頭兒,雖然大將軍想給你說個大家閨秀,但你就是覺得村姑比較好,對吧?」他可是看得很清楚,頭兒對自家媳婦可上心了。

    秦勉從井裡打上一桶水,將滿頭滿臉的汗給擦乾後,便擰著濕布巾洗臉擦身體,整弄完畢,穿上衣服後,才懶懶地回道︰「沒有什麼比較好比較差的,我早就有婆娘了,不跟你們這些光棍兒空談這些沒影的事。」什麼大屁股村姑、眼睛上頭頂丫鬟的,跟他都沒關係。

     他家媳婦身條可好了,修長靈健、胸鼓臀豐——雖然穿著土不拉嘰的肥厚衣服看不出來,只以為她不過是個柴禾妞,但身為一個跟自家婆娘有數次親密接觸的人,他可以很權威地說︰未來的夫妻生活,肯定性福可期。

    「頭兒,瞧你得色的。」王勇走過來,拿了個水桶打水;水打上來之後,就兜頭淋下,涼爽得哇哇叫,也不理渾身的水,接著說道︰「我們在這兒已待得夠久了,大將軍明明只允你半個月的探親假。先前我們跑到涼山村找人就花了七、八日來回,如今在永梅縣這兒又待了近十日,想來大將軍那邊該催咱回去了。」說到這兒,他扭頭問紀智︰「喂,老紀,咱軍師有沒有捎鴿子過來?」

    「前幾日就捎了,頭兒還趁回信時,讓軍師幫咱們清點一些退役的弟兄們過來這兒安家。」

    吳用聽了就笑道︰「頭兒做事向來利索不拖沓,雖是昨兒個才將那些林氏族人全轟走,但想來那些傷殘病退的弟兄們早就在軍師的安排下起程趕過來接手這幾千畝良田了。不過頭兒,想來大將軍是不願意看你滯留在這兒處理這些小事的,必定催你盡快回京城吧?」

    「他催他的,反正我不急。」秦勉很光棍地說著。

    「那麼頭兒,咱幾時回京?」向來比較沉默的宋二子問道。

    秦勉給他一個白眼,就是不肯說個確切日期。只道︰「走了,吃早飯去。」

    宋二子聳聳肩,心想著︰就算你不說,該上路時也容不得你多拖上半刻。

    真讓大將軍非得拿軍令來催你,那就不好看了。

    不管下屬正在忙著講些女人的葷話或者偷偷腹誹他,無心理會他們的秦勉順著食物的香味而去,打開灶間的小門,卻沒走進去,就站在外頭張望,目光習慣性地尋著自家婆娘的身影。

    然後,他先看到了一個背影、一個後腦勺,以及一只盤得端正到呆板的烏黑髮髻上,那兩朵小小的紅色小花。

    本來挺普通的心情,突然間就好得一塌糊塗,平抿的唇角不由自主地上勾起來。

    不過,比起那兩朵花,他更願意看她的臉。很快地,這個願望也實現了。

    錢香福將雜糧饅頭裝進一只大木盆裡,堆迭出一座小山,待再也放不了之後才蓋上蒸籠蓋,接著轉身,打算將沉重的木盆給端上桌,然後,四目相對,所有接下來的動作都暫時被遺忘了。

    錢香福怔怔看著他,一時竟不知道該怎麼應對。

    而他,朝她露出一口大白牙,附帶一張笑得挺呆樣的臉。

    他看起來很高興,什麼話也沒說,就一直笑著,看著她笑著。

    必須得說點什麼,說什麼都好,不能讓他就站在那裡笑到天黑……她想。

    「你……傻樂個啥勁兒!」脫口而出的語氣滿是嫌棄,卻是不由自主地空出一隻手,悄悄地摸著後腦勺別著的那兩朵花——他笑的定是這個。

    暗自慶幸著她現在的膚色夠黑,所以,她發燙的臉,應該沒讓他察覺到半點發紅的癥狀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7-8-10 01:17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8-10 11:27 AM 編輯

【第九章】

    這是周宜琳這輩子最為狼狽的時刻——當她知道那個站在她面前的男人是何人之後,簡直恨不得腳下有個洞把自己給埋了,然後永遠都不要出來!

    她知道這個男人即將到來,大將軍早已派人送信通知,算算時間,就是這兩天的事了。她的心情既是意難平又是焦灼,怎麼也定不下心安靜等候,就算把佛經念了千百回,也沒能得到一宿安眠。

    她覺得一直將自己困在這樣的情緒裡早晚會出事,無論如何一定要讓自己平靜下來。所以在連下了幾日的春雨之後,趁著今日好不容易放晴,放眼望去整座山頭青翠清新,看起來舒適迷人,又聽到一個小尼姑道這種時節山林裡必定長了很多蘑菇,拿來煮湯喝可是鮮極了。她聽得心動,於是帶了個小丫頭,跟兩個嬤嬤說了一聲,便悄悄地從淨檀庵後門出去了。

    兩人沿著山路往下走,確實找到了很多新冒出頭的蘑菇還有木耳,更意外收獲了一些野菜與野山蔥。撿了滿滿兩籃子之後,主僕倆想著也該回去了,才發現這一路邊走邊摘野菜,竟也快走到山下來了,回頭可得走上老遠的路呢。

    還沒來得及轉身往山上走,就聽到山腳下突然出現各種混亂的咆哮聲,接著便聽到讓人害怕的刀棍交擊聲;在接連聽到幾聲慘烈的哀嚎後,呆住的主僕倆連忙尋了一處矮樹叢蹲進去,然後,除了牙齒打顫、渾身發抖之外,她們早已嚇糊了的腦袋裡,什麼想法都沒有。

    從這一次的意外遭遇裡,周宜琳發現了自己的無能。她沒有自己以為的那樣冷靜,也沒有被人稱讚的那樣聰慧——能輕易將經文或者四書五經背誦起來,並儲存在腦子裡再不會忘,並不能叫聰慧,只能說她記憶力比較好,這與聰慧無關。

    一個在遭遇意外時只會發抖而無所作為的人,是沒有資格談聰慧的。平時再怎麼有急智、或總比別人想得更通透什麼的,其實一點用也沒有;這些小聰明,用在跟姐妹們鬥意氣佔佔上風還成,真要謀什麼大事,則壓根不可能。她恨這對男女讓她清楚看到自己的狼狽與無能。

    本來,她身為一個世家旁枝閨秀,就算再落魄,到底還是如今權傾天下天威大將軍的家人,是定國公這樣高門家的千金,在面對眼前這個被大將軍看重的新銳將軍時,是一點也不會畏怯的,就算他的仕途無量,她的身分還是遠高於他。

    就算大將軍明白指出欲讓她下嫁給秦勉,可是,那不代表她就得對他伏低作小,折了世家貴女的尊嚴。本來,她是打定主意要把高姿態端到底的,可是……在經歷了那樣糟糕的初次相見之後,她只想躲在房間裡一輩子都不要出來見人了!

    當然,她更知道,那個叫秦勉的軍漢,在見識到了她這個「高門貴女」像隻被嚇破膽的鵪鶉那樣蹲縮在草叢裡時,想來對她印象也不會有多好。

    這真是再糟糕不過的開場,即使她從來沒打算要給他留下任何的好印象,可也不該是這個樣子的啊!這教她以後怎麼在他面前抬起她貴女高傲的頭顱?!

    真是太丟臉了!丟臉到,她這一輩子,不,連同下輩子都忘不掉!

    「姑娘,你這是怎麼啦?」林嬤嬤與李嬤嬤圍在周宜琳身邊團團轉。

    兩個老嬤嬤並不知道自家姑娘在山下的遭遇,只以為是在摘野菜的途中巧遇了來接她們進京的秦勉等人;而自家姑娘在見過秦勉那個粗人之後,就關在房間裡不肯出來,也不肯說話,甚至現在都不肯吃晚餐呢!飯菜都放涼了。

    「我的姑娘啊,不管你心底有怎樣的不舒坦,總不能不吃飯啊!乖,起來用點湯飯好嗎?這鮮菇湯還是你跟阿玉親手摘回來的,可鮮著呢!」林嬤嬤斜坐在床沿,輕輕拍著周宜琳緊扯著棉被的手。

    「是啊姑娘,你鬆鬆手,別把自己悶壞了,起身用餐吧。」李嬤嬤也婉言勸道。方才她將小玉給提溜到門外仔仔細細問了外面發生的事,想著姑娘八成是被那些窮覽極惡的搶匪給嚇壞啦,才會把自己埋在床被裡,怎麼也不肯出來。

    周宜琳當然知道自己不可能埋在床被裡一輩子,人終究還是要面對現實。

    她在努力壓下心中那股羞惱之後,順從地讓林嬤嬤將被子拉開,然後坐起身。

    實在說,今天的日子過得真是驚險極了,別說淨檀庵向來只提供早晚兩餐,平常捱到晚上早已饑腸轆轆,像今天這樣走山路做勞動,又被刀光劍影血肉橫飛的場景嚇壞,她整個人從裡到外、從精神到肉體都處於極度耗損匱乏的虛弱狀態。也就是俗稱的——餓壞了。

    至於秦勉那個男人……算了,她沒力氣想了。也不要想!

    兩個嬤嬤將周宜琳給扶到桌邊坐好,俐落地為她端湯佈菜。

    「今天的菜可好了,除了有姑娘摘回來的菜,還有新送來的大白米,咱這邊分了一大碗呢。姑娘你看,這白得發亮的大米,既沒有摻雜粗糧,也沒有夾砂石,可見外頭的日子是真正好過起來了,都能供得起這樣好的糧了。」

    「不只大白米呢,還有這個餃子裡包的可是野鴨肉呢,聽說是那些軍漢在路上順道獵來的……哼,那些粗漢子,也就這點可取了。」李嬤嬤既是歡喜又嫌棄得要命。

    今天兩個嬤嬤當然也趁機去前院看了一眼那位大將軍給小姐挑的夫婿,那個叫秦勉的軍漢……哎,也就湊和著吧,反正也沒她們挑剔的餘地,只能往好的一面去自我安慰︰至少不是個老頭子、至少看起來像個人……

    只是先看一眼,除了對他的外表有點粗略的印象之外,其它卻是完全不知道的。但光是那平平無奇的外表,就能讓兩個嬤嬤私底下相對垂淚,哀嘆自家姑娘的命苦了。堂堂周家千金,大將軍何至於讓姑娘如此委屈下嫁?

    當然,這些感嘆是不能在姑娘面前說的。大將軍的意志不能違逆,她們也就只能盡量朝好的方面對姑娘開解了。

    人生就是這樣的無奈,誰教姑娘的至親長輩都不在了,沒人能為她打算呢!

    還能有個歸宿,已經算很好了。

    「咱們在淨檀庵吃齋念佛這麼多年,總算因為秦將軍的到來,能吃到一點葷腥,想來日子定然會過得愈來愈好的。姑娘,你別憂心,一切都會好的。」林嬤嬤安撫道。

    周宜琳將一大碗白米飯給撥了一大半還多到另一個空碗裡,對兩個嬤嬤道︰「我吃不了太多,還想著多吃幾顆餃子呢,這些飯都讓你們吃了吧。你們也別站著服侍我,我自己吃就好,你們也快去吃吧,別餓著了。」將桌上的菜與水餃又分出去一些,就趕著兩個嬤嬤出去吃飯了。

    世家的規矩當然不允許主僕同桌吃飯。現在外頭太平了,規矩自是更被重視起來。周宜琳珍惜著一路陪伴她至今的兩個老僕以及小丫鬟,卻也不敢壞了這些表面的規矩。她是一個孤女,必須自重。

    兩個老嬤嬤端著飯菜走到外面的小廳,招呼著小丫頭一同吃飯,並低聲說起了那些今天剛到淨檀庵的軍漢們的閒話。

    「什麼?!那個秦將軍竟然就跟下屬坐在地上吃飯,都沒分尊卑的?!真是粗鄙!」

    「泥腿子出身的,當然什麼規矩都不懂。我可憐的姑娘,怎麼受得了這樣的人……」

    「你收聲吧!咱姑娘極是聰慧,定然有辦法將那個粗人給矯正過來的;那將軍想在官場上走,就得拾掇出個人樣,日後倚仗姑娘的時候多了,那人定然不敢不善待姑娘的。」

    「那也要姑娘願意才成!」

    「如果大將軍非要讓咱姑娘下嫁,不管姑娘願意不願意,咱總要勸她對秦將軍上心一些,這也是為了讓自己日子好過。」

    「哎……可不是嗎,這世道啊,能安心活著就是福氣了……」

    外頭的談話聲愈來愈小,即使周宜琳努力傾聽,也聽不到什麼了。

    她靜靜地一口飯、一口菜地將桌上食物一一解決。今日的菜色比平常好太多了,她又特別餓,所以吃了比平常還多一半的量,把自己撐得飽飽的。喝完最後一口湯之後,她雙手放在肚子上,細細感受著這難得飽腹且滿足的感覺。

    在淨檀庵這幾年,每日兩餐素菜粗糧供應,因為外頭戰亂,糧食稀罕,她們這些女眷還能吃上兩頓,已經算是非常幸運了。

    吃不飽、餓不死,食物粗糙無味,身上衣服不僅陳舊,更是補丁迭著補丁,若不是兩個嬤嬤精巧的繡工遮掩,她這個名門千金,看起來會更落魄可憐。而這些,就是她這幾年過的日子。

    在離開這個庇佑她多年的尼庵之後,她的日子會變得怎樣呢?有可能更好嗎?就像今晚吃的這一頓飯這樣,吃飽、吃好、有肉。

    必須只能嫁給大將軍指定的人,才能改善處境嗎?有沒有可能……靠著自己,就能過起好日子?那麼,她能做些什麼?除了嫁人以外。

    雖然今天狼狽軟弱的表現讓她對自己很失望,但她想,自己至少不算是笨的,頂多只是膽小無能而已,不是沒腦。在沒有性命之虞的情況下,她腦子的運轉還是可以的。

    所以,她看得出來,那位秦勉將軍對她沒什麼意思。下午那會兒,在知道她是誰之後,便再也沒有看她一眼,連話都懶得多說一句,拉著站在他身邊的女人,轉頭就走了。

    那個被他拉走的灰撲撲女人,才是他在意的吧?

    如果雙方對大將軍想促成的這樁婚事都不情願的話,那麼……大將軍會妥協放棄這個想法嗎?

    她周宜琳確實無足輕重,但那秦勉可是大將軍看重的人。如果他堅決不娶她,想必是可以不用娶的。

    那麼,下嫁不成的她,又會被怎樣安排?再把她配給另一個大將軍看重的下屬?

    想要不被任意擺佈的話,她就必須讓自己有用,或者,自立自強。

************************* ************************* ************************* *************************

    「那大將軍的眼光真不錯,對吧?」用完了晚飯,錢香福就被秦勉拉著在山林裡亂逛,美其名為消食,當然,也順便找一些野菜草藥什麼的。

    「什麼不錯?」秦勉一時沒想起她指的是什麼,不過腦袋一轉,就也知道了。回道︰「喔,你是指那個千金小姐嗎?就那樣吧,長得還成,挺白的。」

    「你就記得她長得白?」錢香福扯著他袖子,不可思議地問。

    「女人家白白的挺好的。」秦勉認為女人該長得白才算長得好。嗯,個人偏好。

    「哼,那我可不白。」她高昂起自己灰撲撲的臉蛋道。

    秦勉停下步伐半側過身直視她的臉。就一直看著,沒說話。

    錢香福被他看得有點心虛,差點就想躲開,不過最後還是挺著任他看了。並問︰「看什麼?」

    「你應該比她還白,而且是天生曬不黑的白,比她了不起。她那樣,應該是成日躲在庵堂的結果,如果她跟你一樣勞作,肯定早就變成一塊黑炭了。」

    「你胡說八道什麼!人家這樣好看的一個人,你不欣賞也就算了,還取笑人家,真是沒風度。」她伸手摀住雙頰,沒辯駁他的話,只問道︰「你知道我抹了黑漿果的汁液?」

    秦勉笑道︰「這是我秦家研製出來的變色藥,我怎麼會不知道?」

    「可你不是十歲就離家了?那時候你頂多才認得幾個字,書都沒讀幾本呢,又怎麼會清楚祖先留下了哪些東西?」

    「……雖然我是個軍漢,看起來理應大字不識幾個,但是,其實我自三歲起由父親啟蒙之後,是學得很好的。七歲時四書五經都會背了;十歲離家之前,縱使沒能將密室裡的藏書都讀完,卻是知道一些大概的。」

    秦勉覺得他的婆娘有必要對他認識得更多一點。在他出門四處流浪討生活之前,他的祖父與父親其實是期許把他教育成一個才高八斗的謀士的。他們認為謀士地位高,能讓他安全地在亂世裡求生,不必拿刀拿槍與人對砍,還能被上司禮遇重視。

    亂世,既是軍閥的天下,也是謀士的博弈場。

    雖然沒當成謀士,但秦勉一直認為,當一名耿直粗率的將軍,不管打天下還是坐天下,只要不戰死,肯定能活得比謀士滋潤。太聰明的人會被忌憚,容易死得早,不管是死於殫精竭慮出謀略,還是死於太聰明被猜忌,總之,你讓上司覺得你比他聰明,你就別想過好日子了。

    所以,一方面是時勢使然,一方面是對謀士這個職業存有疑慮,所以他現在成為一名被大將軍器重的小將軍而不是軍師,秦勉覺得這樣的成就,也足堪告慰祖父與父親在天之靈了。至少,如今看來,順利活到壽終正寢是沒問題的。

    錢香福被他的語氣逗笑,揶揄道︰「你是希望我知道你除了勇武之外,腦子也好使是嗎?」

    「腦子不好使的,早就把腦袋瓜子給留在戰場上了。不過我確實比一般人的腦子更好一點。」秦勉厚臉皮地說著,伸手將她身子拉近,又道︰「我只是想讓你知道,就算我讀書只讀到十歲,但該學的、該知道的,都沒落下。所以,我知道你這暗沉的臉面,是抹上黑漿汁的,須以木患子清洗才能乾淨,抹一次可以撐上十來天。要是放著不管不顧,那汁液經年累月地用下來,一部分會沉澱進皮子裡,讓你真正變成黑底皮色了。」他低頭在她耳邊嗅了嗅,聞到很淡很淡的酸溫果味,像是未成熟的青果吃起來的感覺。「嗯,有木患子的酸味,看來是有乖乖每天洗臉。」

    她伸手想推他,沒推成,反而被他一手抓住,將她手往他肩脖上放去,示意她環抱著他。

    既然動作這樣親密了,她也不矯情,同樣把頭湊到他頸邊聞了聞,然後皺皺鼻子,嫌棄道︰「我當然每天都仔細洗臉,祖母盯著呢。倒是你,你身上都是汗臭味,都把衣服薰出一股發餿的酸味啦。不是兩日前才沐浴過嗎?怎麼臭得這樣快哎,放開!臭死了!」才說完嫌棄的話,想退開時,卻被他雙臂給摟住不放。

    他哈哈一笑。明知她嫌臭,卻故意把她的臉朝他肩窩處壓去,很技巧地將她頗有勁道的腿給壓制住。

    「我是你的漢子,再臭你也得認了,不能嫌棄的。」

    「你那麼臭還得意了?!快放開,我才不想被你薰臭了。」她叫。

    「不放。咱是夫妻,就該臭在一塊兒。」

    見他沒有放開她的意思,她掙扎了一會,也就放棄了,順勢窩在他懷中,感受著他的大掌在她背上輕輕拍撫,像是一種親密的守護與疼愛,她忍不住有些沉醉了。

    從來沒有人這樣對待過她……

    以肢體動作表達對她的珍惜,讓她知道自己被守護著,像是可以為她撐起一片天、可以令她安心放鬆,再無驚怖。

    她不用戒備,無須擔憂,只要安心依靠就好。

    他這樣摟抱著她,強硬地摟著,卻又溫柔地呵護,力道那樣堅定,像是真能這樣抱著她一輩子……

    真的可以嗎?

    「你老實說,有沒有看清楚那位周家小姐的長相?」她小聲在他耳邊道。

    「雖然只看了一眼,也足夠我看清楚了。我不是說了她很白嗎?」他聲音也低低的,在她耳邊回答。

    太近了,近到負責接收聲音的那隻耳朵整個都麻辣麻辣的,她想,那隻耳朵一定是紅了。慶幸現在天色昏暗,夕陽已經沉進西山的那一邊,大半天空都拉上了黑幕,西天僅剩的一點霞光,也快被黑夜給驅盡,所以他絕對不會發現她耳朵就這樣輕易地紅了;也不會發現,她,很喜歡與他這麼近的說話。她臉上一定帶出了這樣的表情,他若看到了,就一定會知道。

    「她不只是白,還長得很好看。」可以說,那位周家小姐是錢香福二十年來唯一僅見能以「美女」二字形容的女人。

    「我不覺得她哪裡好看。頂多,就是還成吧。」

    「什麼還成!她是真的好看!整個人看起來精緻嬌貴得不得了,一般女人跟她比,就是糟糠與大白米的差別。我都想像不到這世道還能有女人可以好看成這樣。」錢香福是真的覺得很稀奇,明明像她這樣灰撲撲、髒兮兮才是主流啊。

    秦勉哼了聲,道︰「你覺得好看有什麼用?你又不能娶她。」

    「但你可以。」

    「我不願意。」一直談不相關的女人,秦勉有些不耐煩,索性再將她的頭壓在自己頸窩不讓動。「我們每天就只有這麼點摸黑獨處的時間,你確定要把時間浪費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她安靜了下,才又道︰「我替你可惜,也為你擔心。」

    「可惜什麼?又擔心什麼?」其實他當然知道她的意思,但就是想跟她多說一些話。

    「我以前從來不覺得自己有什麼比不上別人的,就算我什麼也沒有……,但今天看見那位周小姐,讓我明白,原來世間的女人也是有分粗糙跟精細的。跟她一比,我才知道我是粗糙的。」

    「這令你自卑嗎?」他微挑眉,心底是不相信的。

    「不是自卑,就是……有點不甘心。然後,有點替你可惜,明明你可以娶一個好看的女人的。」能吃上大白米,誰還會想朝嘴裡塞糟糠?

    「我覺得你好看,比她好看。」

    「嗤。」她齜牙噓他。

    他摟著她的身子輕輕搖了搖,正經道︰「你別不信,我也不是哄你。你要知道,一個人再怎麼千好萬好,也抵不過心頭好。而心頭好這玩意兒,沒有標準,就是自個兒愛了就好,與其他人的觀感無關。」

    這個男人說肉麻話的功力又進階了,她總是很容易就被他說得暈呼呼地,為著這些肉麻話,都能暗自傻笑好幾天,整顆心都甜得像是用糖做的……

    雖然腦袋再度被他的肉麻話給說暈了,但她可不想讓他知道,省得他太得意!所以她努力抓住一點理智,將話說完——

    「還有,我擔心,你要怎麼對你的大將軍交代?你不肯娶他指給你的女人,既是落了他的臉面,也是駁了他提攜你的好意。你是他的下屬,他也無須整你,只要不用你,你的前途可就完了。」

    她這樣擔心他,哪裡知道他聽完後,竟只是聳聳肩,說道︰「這事兒大將軍不佔理,所以不會太過為難我。再者,以目前的情勢來看,大將軍也捨不得不用我,畢竟有過過命交情的親信就那麼幾個。我早年就說過,家裡給訂了親的,大將軍知道後,就沒再提過要給我安排婚事。不過倒是通房之類的,以前他也沒少提過要分幾個女人給我——唔!」他低聲痛呼,連忙將不知何時爬到他腰側、夾箝著他一把軟肉以圓圈狀轉動的小手給抓牢在手中。

    「分幾個女人給你,嗯?」她皮笑肉不笑地問。

    秦勉火速證明自己的清白——

    「我的事全不瞞你,我說到做到!以前每打下一座城池,都會有慶功宴,算是那些城池裡的富豪們的投誠。吃肉喝酒分贓之外,當然還會有無數女人供應,長得比較平頭整臉的——也就是你看了會說美女的那種女人,就是宴會場上將領的戰利品。大將軍麾下的將領都會分到幾個,但我從來沒要!真的。」

    「沒要啊?那可不是虧了?」

    「所以我跟大將軍說換別的,金銀古董字畫什麼都成,別教我虧了就好。」明明上一刻還打定主意修理他的,卻還是被他逗笑了。

    「那位大將軍聽了不氣壞了?」

    「氣著氣著也就習慣了。反正他知道給我女人不如給我財寶實際。同僚都知道我是個重財大於重色的。我曾對大將軍說過,把力氣花在不相干的女人身上,就像拿自家的牛去幫外人耕地,既虧損了自己,又得不到收成,簡直蠢透了。那時大將軍被氣樂了,揍了我一拳之後,叫人送來一箱書,叫我把省下來的力氣都用來多看一點聖賢書,沾點文氣,別老是滿口上不了檯面的渾話給他丟臉。」

    錢香福笑不可抑,一隻手還控制不住地槌他。

    「你那位大將軍是高門世家出身,一定覺得你粗俗透了!所以想要你多讀點書,就算沾不了多少文氣,至少也要學著說話別那麼粗俗。」

    「我是武夫,不需要文雅。」他輕拍她的背,幫她平復氣息。「我們夫妻倒是可以努力看看,把家族振興起來,或許子孫後代就有機會養出一點文雅氣。至於我們這兩個草莽,就不必想太多了。」

    「就怕還沒養出文雅,就都變成了紈褲了。俗話不是說富不過三代嗎?歷來不肖子孫總是比成材的多。」

    「後代子孫怎樣,我管不著。他們願意光宗耀祖或敗壞家業都隨他們去,咱就管著自己的兒子女兒就好,把他們養大了,給他們成家了,就放手不管了,過我們自己的日子。」

    他隨口說出的話,就像在承諾一個美夢,家庭、子女、未來……

    她又忍不住傻笑了,小聲問︰「只管兒子女兒,不管孫子嗎?」

    「孫子自有他們老子娘管,關我們什麼事?我們忙著呢!」他撇嘴。

    「等你活到有孫子時,大概就不當兵了,有啥好忙的?」她不以為然。

    秦勉將她的臉從頸邊抬起來,就著星光看她,低聲道︰「等到我們有孫子時,國朝必定已是盛世繁景。盛世應該是怎樣的你知道嗎?那應該是︰每座山包上都如這裡一樣長著綠樹、開著野花每塊田地裡都長滿莊稼;路邊再沒有餓殍與白骨;所有的屋舍都修整完好、都住了人;流匪都變回良民,不肯變良民的,只能被驅趕到無人深山去窩著,然後等著被朝廷消滅;或許不是人人都能吃飽穿暖,但至少,再不會有人去吃人肉或者吃觀音土。禮教、法度、道德都被撿起來,重新奉為圭臬,所有人都過上了比現在更好的日子。」

    「我從沒想過這樣的日子有多不好。」他描述的盛世,令她不由自主地興起一些期待,但也實際地道︰「我唯一知道的好日子,就是日日能吃飽。所以你說的盛世,我聽起來覺得很好,但也真的不懂。」

    秦勉雙手捧住她的臉頰,低下自己的臉,以鼻尖輕輕觸撫著她的鼻尖。道︰「那就用最簡單的話來說吧!盛世就是︰讓人從畜牲圈裡走出來,重新變回人。」

    「……嗯,我懂了。」她有點無言地看著他。上一刻還說得人熱血沸騰的,覺得他全身都在發光,就快要讓人忍不住膜拜下去,下一刻立馬變回簡單粗暴的原樣了。

    「懂了就好。」他點點頭,很是嘉許。然後道︰「等我們老了,就該放下所有瑣事,好好把這盛世繁景給看個夠。去看看這好山好水好人,吃好用好過得好,苦勞了一生,晚年總該善待自己。你說,對吧?」

    「對。」她點頭,雙眼亮晶晶地,如同天上的星子一樣迷人。

    「所以管好兒子女兒就可以了,不用管孫子。人不該活成這樣,子女是父母的責任,不是祖父祖母的責任。我們好好活個夠,沒死在亂世的苦難裡,就在盛世裡好好把福享個夠。」

    「一起嗎?」

    「當然一起!孤身一人多淒涼,就算每天吃山珍海味也沒意思不是?」

    「嗯,是的。」她點頭,又點頭,覺得他說得再對也沒有了。

    其實她想說無須吃什麼山珍海味的,只要有他陪著,不必吃飯,光聽他日日說這些迷人的肉麻話,她便覺得能飽腹了!在遇見秦勉以前,她肯定是絕對不會有這樣傻呼呼的想法的,但在他面前,她好像怎樣都可以,可以軟弱、可以傻、可以半點腦子都不動。

    「我——」才啟唇說一個字,突然斷掉,「啪」地一聲,一巴掌精準拍中正在他手腕上吸血的一隻大蚊子!

    然後,所有的甜蜜氛圍都被這隻蚊子給消滅得一乾二淨。沉浸在兩人世界的人,終於再也不能無視周遭嗡嗡亂叫的蚊子大軍。

    「蚊子真多。」秦勉面無表情地道。

    「所以,開始認真找淨香草或艾草吧。」錢香福點頭。

    是了,除了消食之外,他們最大的任務是幫這些睡在庵堂外的軍漢們找可以燻蚊的草。

    所以,現在,找吧。

    淨檀庵只收女客,不提供男客掛單過夜,所以秦勉等人只能在庵外找個背風的地方席地而睡。

    幾個粗糙慣了的軍漢當然不介意被拒於庵堂外,早已習慣隨時隨地都能睡,只要老天沒下雨,哪個地方不能當床躺?不過,就是有一點小小問題,在這春夏交接之際,蚊蟲大量孳生;男子漢大丈夫,被吸幾口血是沒有什麼,但整夜整夜聽著蚊子在耳邊嗡嗡叫個不停,再好睡的人也要被吵得崩潰了。

    只要停止談情說愛,兩人做事的效率是很高的,所以他們很快找到了好幾種驅蚊草,當然,野菜的收獲也不少,甚至還抓到了幾條蛇呢!

    「太好了,明兒一早就吃蛇羹,可好吃了!」錢香福開心地把蛇以石頭砸死並拔掉毒牙,扯來一根樹藤當繩子將蛇捆成一束,提在手上,很是寶貝。

    「吃晚飯時,你吃到野鴨肉餃子,也說好吃極了。在你眼中,就沒有不好吃的。」看她處理蛇的那股俐落勁兒,就覺得他這婆娘真是個勤快人,內內外外都是一把好手;不過,他還是更願意讓她過著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生活。總有一天,他一定能給她那種生活的!

    「是啊,能吃的,我都覺得好吃。」當然,相比於常年吃慣了的雜糧野菜,罕見的肉類當然更珍貴好吃了。「好了,這些夠了,咱回去吧。」

    他點點頭,將一大捆野菜以及驅蚊草甩上肩,空著一隻手拉住她,兩人往淨檀庵的方向走去。

    「總有一天,你會覺得不是能吃的食物都好吃;總有一天,你會有想吃的以及不想吃的;總有一天,就算山珍海味擺滿桌,你要是心情不好,都能一口不吃地丟下,懶得看一眼。」

    「你在說什麼胡話!怎麼可能會有那麼一天!」她斜暱他。

    他手微使勁,將她拉近過來,精準地咬了她唇一下。很篤定地道︰「一定會有那麼一天,你且看著。」...<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7-8-10 01:17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8-10 11:03 AM 編輯

【第七章】

    「淨檀庵」原先是一座家廟,在此出家或靜修的是某個大家族的貴女,向來以清靜安寧高貴而聞名,從未傳出什麼污穢事跡不說,兩百年來更是出過多名佛法造詣高深的尼師。在前朝時,甚至是皇室貴婦專屬的講經師,常常被皇太后、皇后、公主等貴女邀請進宮講經,由此聲名遠播,其他家族便將一些守寡的、犯錯的或者因著種種原因必須送出家門一陣子的貴女都往這兒送。

    於是,淨檀庵便由家廟轉為正經庵堂,卻是不輕易接受人間香火供奉,所有用度都是大家族供應;即使後來遭遇四十年亂世,淨檀庵卻也沒有遭到太大的損害。

     除了它座落於易守難攻的陡峭山林之上,再有就是各大世家都派出許多家將在庵堂四周守護,武力值亦不容小覷,一般山賊流寇就算垂涎於這間尼姑庵裡可能有的豐富錢糧,卻也不願輕易招惹那些在亂世裡擁兵自重的世家——招惹一家還成,要是全都招惹了,人家滅掉你也不過是眨眼間的事。

    此刻,淨檀庵西邊僻靜的一處院落,正傳來些許話語,不似平日那般只有反復念經的單調死寂,而是充滿了活人氣;那聲調富含著情緒,有高有低,有歡欣有隱怒,非常難得。

    「哎啊,這可好了!咱家姑娘的終身終於有著落了!」一個老嬤嬤忍不住雙手合十地朝觀音菩薩的方向拜了拜。

    「這哪裡算是著落?竟是隨隨便便地就找了個不知哪個名牌上的人,就要許給姑娘,這是把我們姑娘當個丫頭配人呢!」另一個嬤嬤卻是有些忿忿不平地說著。

    原先正開心著的那名嬤嬤聽了,頓覺不快,上揚的嘴角瞬時掉了下來,反駁道︰「我說李嬤嬤,如今這世道,你還想挑剔些什麼?咱姑娘都二十歲了,還能有人惦記著她的終身,已經是菩薩保佑了!你還當咱還活在三十年前呢,醒醒吧!能嫁給一個將軍——不管他是什麼出身,總之是個有能力保護家小的將軍,就是這個世道最好的選擇了!」

    「我說林嬤嬤,你當咱家族是什麼破落戶嗎?咱可是傳承三百年的名門世家,在前兩朝都是高官顯要,如今新朝,更是以從龍之功封為定國公,更別說大將軍戰無不勝的威名了,那可是比國公爺更受新朝皇帝信重的第一將軍,未來再博一個國公爵位也是可能的!我們這樣沒有隨著舊朝與亂世家破人亡的世家,再受朝廷倚重也沒有了,我們這樣家族的姑娘,就算配個世家的庶子,也強過那些個不知來路的泥腿子將軍好!」

    「世家都被滅得精光了,哪來的庶子給姑娘留著?連嫡子都不知道流落到哪兒去了,若是死了也就算了,沒死的話,過個幾十年之後,哪管曾經怎樣顯赫的出身,其後代不過是變成你口中粗鄙不文的泥腿子。」林嬤嬤沒好氣地說著,就是對李嬤嬤的眼高手低看不上眼。

    姑娘雖然是大將軍的族人,卻是再偏遠不過的旁枝,因在亂世朝不保夕而舉家跑來京城尋求族長庇護;逃難過程中,父母兄弟先後因染病以及饑寒而逝去,最後只剩姑娘以及她們兩個嬤嬤並一個小丫頭,四人狼狽萬狀地來到族長家門前,幸好那時族長尚在京裡操持糧草事沒有隨著出征,主僕四人才得以被承認身分並收留。

    然而,世道艱難,國公爺那時雖然下注在新皇身上,並賭上全部身家,卻也不敢說能因此為家族求得一條生路,因此早已將家眷分散到各個安全地方藏起來,然後帶著全族青壯隨著新皇四處征討。

    當時,她們姑娘也跟著其他族裡的婦幼被順便送到淨檀庵來。

    新皇建國兩三年後,國朝看來有望坐穩中原正朔時,族長便派人先將一部分婦孺給接回京師安頓,卻沒人記起要將姑娘這遠房族親給順帶回去,兩個嬤嬤幾乎跑斷了腿,也沒找到人願意向族長那邊遞個話的。無親可依托的姑娘,便只能留在這兒每日吃齋念佛度日,一日一日,一年一年的,竟是再也不敢奢想會有被記起的一天,直接被遺忘在這無人知曉的角落。

    所以,當大將軍派人來傳話時,兩個年老的嬤嬤都忘了保持穩重形象,又笑又跳地笑得見牙不見眼,兩人拍手相慶,覺得一切苦盡甘來,姑娘被族長他們想起來了,她們的好日子也就來了!

    然而,在仔細聽完大將軍的意思之後,兩個嬤嬤臉上的笑意還沒褪盡,心情卻往冰冷處消沉而去,大將軍竟是要將姑娘配給他麾下的一名小將軍,還是個草根泥腿子出身,父母雙亡、無家無業的泥腿子;據說此人在跟隨大將軍之前就是流民兼流匪,嬤嬤們不用過度腦補就可以想象那會是個多麼粗鄙的貨色!

    於是兩個嬤嬤在經歷了極度希望與失望之後,形成截然不同的兩種心態︰一個是嫌棄得不得了——比如李嬤嬤;另一個卻是想著姑娘終身有著落就好,這樣的世道,有個依托是再慶幸不過的事了,還挑個什麼!姑娘都二十歲了,林嬤嬤是這樣想的。

    然而,不管眾人有怎樣的想法,別說當奴婢的無法改變現實分毫,就連當事人的意見也不會被人放在心上。事實就是,這名周氏大族的遠房孤女——周宜琳,被配給了一名曾經的草莽、如今的泥腿子將軍當妻子。

    對一個仍然興盛中的世家貴女而言,還有比這樣的事情更糟糕的嗎?

    有!

    比下嫁給粗鄙男子更過分的是︰這名粗鄙男子還不一定願意娶她!族裡來信,明確要求她在接下來難得的相處機會裡,讓她務必拿下這名男人,讓男人心甘情願向家族求娶她……

    周宜琳緊緊捏著信紙,力道大到將信紙給戳出兩個指洞;然而就算她心中有一把怒火在燒著,臉上卻還能維持著淡然平和的樣貌,她是個幼年就失去爹娘護持的孤女,又被丟在尼庵裡吃齋念佛清修多年,早已將自己原本性情消磨得一乾二淨,喜怒哀樂之類的張揚情緒,早已不再輕易形於色。

    淡然貞靜是她為了生存下來所練就的面具,無時不刻都牢牢掛在臉上,絕不崩落。即使是現在這樣怒火焚心的狀態,渾身氣到發抖,卻仍是撐著一張溫順的表相,連眼底的情緒也沒能讓人看出波動。

    不,她不是生氣大將軍通知她將要把她下嫁給一個粗俗男子為妻這樣的小事。打從她失去至親、吃盡流離無依的苦楚之後,就再也端不起世家貴女的架子,將自己的頭垂得好低好低,低到了塵埃裡。她對未來沒有指望,對終身的依靠沒有幻想,如果一輩子就這樣被遺忘在尼庵虛度過去,也是認命的。

    她以為吃苦受罪就是現在這樣的情況,然而,這封來信,讓她知道了,人生的苦楚與羞辱她其實還有得受,還能更受磋磨。

    信上說著︰那位被大將軍倚重的將軍,將會攜帶家眷經過這兒,順道將她捎帶回京城。

    信上說著︰大將軍希望將她許配給那位將軍。

    信上說著︰那位將軍有個指腹為婚的粗鄙未婚妻,大將軍認為那名女子完全不適合當他心腹下屬的妻子,對他前途無益。所以,大將軍要求她——務必趁著這次同行的機會,一舉將這名將軍給拿下;最好回京就能順利成婚,若能中途就讓他將那未婚妻給拋下最好。

    這樣的一封信,訴說了太多訊息,也讓她怒火焚身,卻沒有反抗的餘地。

    她只是一個孤女,想好好活下去,就必須對家族有所貢獻,不然,她就會失去家族的庇護……

    所以,就算她身上有著世族貴女與生來的自尊自愛自重,如今,卻也只能做著最卑鄙的事——從一名鄙婦手上搶來一名鄙夫……

    這真是太糟糕、太可恨了!

    將手中揉得不成樣子的紙團使力拋進腳邊的火爐裡,冷冷看著它很快被火舌吞沒,化為灰燼。

    她恨著這張紙上所寫的一切,卻只能照做。

    這樣無力反抗的感覺,雖然這些年來一直存在著,卻從未像這次讓她覺得如此糟糕過。

    糟糕得令她連眼淚都掉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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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紀智,你說說看,大將軍突然飛鴿傳信,讓我們特地繞到明州幫他接個女人是什麼意思?」埋頭趕了一天的路,直到終於趕到了一處曾經路過的半荒山村歇息過夜,眾人吃飽喝足,才又有說話聊天的心情。王勇蹲在火堆邊,腆著飽足的肚皮問著公認頭腦好的紀智。

    紀智挑挑眉,要笑不笑地道︰「這事問我可是問錯人了,你該問宋二子。收鴿子的人是他,而且他跟在大將軍身邊最久,肯定是比較了解大將軍的想法的。」

    幾人將目光移向宋二子,見他這個向來寡言的人依然一副聽若無聞的死樣子,也懶得費口舌去撩他,反正怎麼撩也挖不出他一言半語。這家伙對大將軍忠心耿耿,有些就算不用保密的事,他也是從來不肯說的。

    當然,宋二子現在身為頭兒的親兵,對頭兒的忠心也是沒話說的,雖然很難說對哪位比較忠誠,不過總而言之,跟這個不愛多說閒話的人聊天,就是件自找麻煩的事。

    吳用拿著一根樹枝挑著火堆,讓火勢維持著燒旺的亮度,接過這個話題道︰「我就猜著,那個女人該不會是大將軍看上想納進府的吧?我倒是曾經聽人說過,那明州的「淨檀庵」就是給那些高門貴女避難清修的地方,裡面都是好人家的姑娘,被保護得很好。」

    「被保護得很好?那就是說沒吃過苦也沒被糟蹋過,這間尼庵不是幹那種半掩門生意——」王勇話還沒說完,就被吳用砸來的一根木柴給打斷。

    「胡說什麼呢!那是大將軍家的家廟,裡頭養的可不是什麼亂七八糟的野尼姑!你說話小心點!」紀智警告道。

    「就私底下說幾句,又怎麼了!」王勇揉著被砸到的小腿,下巴朝宋二子抬了下,「反正這種閒話,宋二子也不會多事的對大將軍說,是吧?」

    宋二子被這樣一提,也不得不開口︰「我們這些軍漢是什麼德性,大將軍還不清楚?都是一群口花花的,也沒真有什麼壞心思。誰會揪著這些閒話生事?就算想生事,也沒人理會。」

    「哼。」紀智冷笑。

    王勇就算再粗枝大葉,也瞧出來不對勁了。推了推一邊的周全,問道︰「喂,周全,我怎麼覺得紀智好像看宋二子不順眼的樣子?」

    「你現在才看出來嗎?」周全悄聲回道。

    見周全聲音那麼小,王勇也跟著壓低了聲音,追問︰「他們這是怎麼了?咱整日整夜的都在一起,也沒看到他們幾時吵架了啊,怎麼現在就一副已經吵過的樣子?」

    「雖然我不太清楚是怎麼回事,不過我猜一定是跟要去明州接的那個女人有關。」周全隨口說道。

    「不會吧!難道是在爭風吃醋?他們看上同一個娘們兒嗎?」王勇衝口驚道。

    話才說完,兩根樹枝從不同方向朝他砸來,王勇一時沒閃避成功,被敲中肩膀與額頭,跳起來哇哇叫疼!

    「宋二子!紀智!你們幹嘛丟我啊?!」

    回應他的,又是兩截頗為粗壯的樹枝。王勇抱頭鼠竄,嚷叫道︰「你們這樣聯手打人,是被我說中了還是沒說中啊?打人沒關係,給個答案讓我死個瞑目啊!」

    「王勇,你就抓緊時間歇著吧,等會還要值夜呢,別光想著玩了。」

    「我被他們砸了滿頭包,哪是在玩!」王勇見兩人沒再拿樹枝丟他,才又晃回火堆邊,不死心地推了推周全道︰「喂,周全,你腦筋比我好,說一下他們兩人是怎麼一回事,怎麼好像在拿我撒氣的樣子?」

    「知道他們是在拿你撒氣,你就不算腦筋太差。不過,如果你能閉嘴的話,就能少挨兩下了。」周全覺得王勇這個人就是好奇心太重了,簡直是招打的命。

    王勇哼道︰「咱這七、八個人,是一起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誰沒被誰救過命?現在都成了頭兒的親兵,雖然不是親兄弟,性情也不一定都相合,但我可是把大家當親兄弟看才這樣口沒遮攔的。在別人面前,我可從不亂說。」說到這裡,瞄下了明顯有點互看不順眼的紀智與宋二子又道︰「所以大家有什麼不爽的,就應該說開,別悶在心底。要知道,有時不過屁蛋點大的事,不肯說開,久了,就會生分了。咱好不容易活下來,才剛過上吃飽穿暖的日子,更別說,好日子還在後頭呢,自家兄弟更該好好的。」

    周全笑了笑,掃了那兩人一眼,才對王勇道︰「那兩人的腦袋比你好使十倍,這樣尋常的道理又怎麼會不明白,你就不用多說了。」

    「我也懶得多說。不過你可得跟我說個明白,我們要接到京城的那個女人到底有什麼問題?怎麼就讓紀智、宋二子鬧成這樣?」究竟是什麼狠角色啊這是。

    周全無視宋二子警告的目光,徑自說著自己的猜測︰「那個女人大概是大將軍給咱頭兒挑的媳婦兒吧。」

    這個猜測一說出來,不僅王勇跳了起來,連一邊默默圍著火堆烘烤衣服不語的其他人也驚訝得抬頭看過來。

    「可咱頭兒早就跟大將軍說過他有媳婦兒了啊,這回跟著頭兒南北奔波,不就是為了這個媳婦兒?當時找到時,頭兒還飛鴿傳書告訴大將軍了不是嗎?怎麼大將軍還給頭兒找媳婦兒?這沒道理!」王勇想不通這是怎麼一回事。

    現在女人多稀缺啊,雖然朝廷沒有明文規定一個男人可以娶來的妻妾人數,但為了國家安定以及盡快恢復生機,朝廷是更樂見每個漢子都能娶個婆娘的。這種情況下,他們這樣位階的小將,並不適合有太多女人。

    再說了,頭兒也不是對女色很上心的人,現在找著了長輩給他指腹為婚的那個,感覺上也就沒有別的念想了。大將軍明明也很了解頭兒的性情啊,怎麼會想著又塞個女人給頭兒?

    「宋二子,你是負責跟大將軍通信鴿的,你說,大將軍真的是這個意思嗎?」一旁的連有命問。

    「難怪紀智一路上對你陰陽怪氣的,原來是這樣!」王勇嚷嚷道︰「喂!宋二子,你這樣就太沒意思了。雖然我們是得聽大將軍的話沒錯,但這樣的家事,我是覺得大將軍不應該管,你也不能管——」

    「我們只是幫大將軍接個女眷回京,其它的,都是沒影的事。」宋二子不得不說明。

    哪知他一說完,紀智就不給面子地嗤笑了下,卻是沒開口說什麼,徑自從包袱裡掏出一顆野芋,走到火堆邊烤著去了。

    宋二子也不理會王勇一臉有話要說的表情,拎著幾件衣服往小溪的方向走去。

    「喂!二子……那個紀智啊……唉,怎麼都不理人了,那個女人到底是——」王勇見兩人都不理他,還想糾纏一個說話。

    不過周全拉住他道︰「你也別多事了。不管大將軍怎麼想,到底,還是頭兒怎麼想才是最重要的。」

    王勇點頭。「是這樣沒錯啊……不過,我看著,頭兒像是挺滿意他這個媳婦兒的,不太像會喜歡那些嬌貴的貴女。可是這樣一來……頭兒不就得罪大將軍了?」

    「不管得罪不得罪,也是頭兒該擔心的事,你就別窮擔心了。來,吃塊肉乾吧,泡在熱水裡煮軟了,吃起來不費力。」周全丟了塊肉乾給王勇,塞住他一刻也停不下來的嘴。

    王勇乖乖啃肉乾。想想也是,頭兒的事,也沒他窮擔心的份。

*             *             *

    不同於幾個軍漢習慣了餐風露宿,隨便找個地方、升個火堆,就能舒舒服服地睡著。

    兩個老人家就算能禁受得起趕路,秦勉與錢香福到底不願看他們晚上都不能好好休息。所以當幾個軍漢在荒村外的小樹林裡休息時,秦勉與錢香福趕著馬車,多走了幾裡路進入荒村,找了一戶還有住人的人家,給了點糧食,借了兩間房安頓老人家。當然,錢香福是會待在這邊照顧老人家的,而秦勉則是要回到樹林那邊。

    雖然錢香福早就落戶在秦家的戶籍裡,多年來也一直以秦家的寡婦自居,而現在她的男人回來了,她是他名正言順的婆娘,就算兩人沒有正式舉辦過迎親禮——不過話說回來,這世道,誰有那閒工夫弄這些花俏的儀式?更多的是男女就直接住在一起,便是默認的夫妻了。所以他們兩人不管有沒有婚禮,都可以睡同一個窩去,誰也沒話可說。

    可是,他一直沒提同房的事,而她心中還掛念著一點事,也暫時沒有同房的想法。兩人處得像未婚夫妻,有些親近,但也保持著距離。

    也說不上好或不好。雖然錢婆子私底下沒少對她嘀咕,像是在暗示她要快點生米煮成熟飯,一方面真正把名分定下來,再一方面就想著盡快給秦家生一窩孩子,讓家族重新旺盛起來。

    可是錢香福卻始終沒勇氣太過主動。就算她一直以來都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狠人,但在這種事上,她還是感到無措,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這可沒辦法像大丫娘那樣,抓個漢子,門一關、床一躺就成事了,好像容易得很。其實一點也不容易好不好!至少對她來說,就是不容易!

    用完晚餐,兩個老人家回房睡下之後,錢香福跟在秦勉身後一同走出門,手上拎著一個布包,裡頭裝著剛才晚餐時大量做出來的饅頭以及一把難得的大蔥,蔥是跟農家換來的,夾在饅頭裡吃,味道很香。

    「這一袋饅頭你拿回去,裡頭還放了一把蔥,給你那些弟兄當個夜宵或早餐都不錯。」她將袋子遞給秦勉。

    秦勉笑了笑。她在蒸饅頭時,他就在一邊幫著燒火,當然知道她做的這些饅頭可是下了大本錢的。

    「這些雜糧饅頭裡,放了一半還多的白麵,你也真捨得給出去。」在這個糧食比金銀財寶更為重要的世道,饑餓的人仍然到處都是,有的人更是一輩子沒見過細糧白麵是個什麼模樣。所以今晚用完晚餐之後,看著錢香福大方豪爽地將一大袋黑麵白麵都給做成饅頭,蒸了好幾籠出來,如今甚至願意分享給他那些兄弟,他不是不驚訝的。

    就著月光,他們都能隱約看到對方的形貌輪廓,就這樣看著對方,也盡夠了。

    「說起來,這些糧食大多是你拿回來的,本來就是你的,分給你的那些兵,也沒有什麼奇怪的吧。」她說道。

    「我帶回家的糧食,就是你的了。你也是餓過的,我以為你會更願意藏在身邊,不去動它。」

    錢香福張了張嘴,卻沒有馬上說些什麼。因為秦勉說得沒錯,她也是常年餓過來的人,她對糧食的渴望跟其他人一樣,都恨不得永遠不用去吃它,就這樣抱在懷中一輩子,半點也不願意給人分毫。

    可是,她還是把兩袋麵粉都給蒸成了饅頭,更是把白麵也給用了,說是敗家也不為過。行事如此奢侈也就算了,竟然還分了一部分讓他拿去給外人吃。

    這簡直不像她!

    「怎麼不說話?」他站在背著月光的方向,而她的臉蛋卻被月光照得很清晰——他夜視力很強,一點點月光,就能讓他將她看得很清楚。

    「沒什麼好說的。」她見他身子向她傾近過來,忍不住一把推開,讓他遠些。

    「怎麼會沒什麼好說?咱要相處一輩子的,現在就沒話跟我說,那你打算將來都拉著我一起當啞巴過日子嗎?」

    雖然想著夜這樣黑,他定然看不到她翻給他的兩個大白眼,卻還是忍不住丟過去兩丸。然後道︰「放心,你一個人就能把兩人的話給說完,不會變成啞巴的。」

    他笑,本想順手抓住她推他的手,但她身手太過靈活,沒讓他得逞,所以抓了個空。

    「其實我本來也不愛跟人閒聊的。」他又道︰「我平時只說必要的話,總覺得除此之外,沒什麼好說的。」

    「是沒什麼好說的,所以,你現在可以快點回去休息了嗎?」她趕人了。

    「就這麼想趕我走?還早著呢。」

    「你這樣巴巴看著我,我不自在。」她又推了他一下。當然,仍然沒給他抓住,眼底閃過一抹小得意,慶幸夜太黑,他沒看見。

    其實,他看見了。就因為看得見,所以才沒想要點火把,但這樣的小秘密,他可不打算跟她說。

    他喜歡看著她,各種樣貌的她,哪個模樣都愛看,最好是無時不刻都能看著。

    「我就想看著你。」

    「……為什麼?」她覺得臉上突然熱熱的。真奇怪,這麼涼的夜,怎麼會讓人覺得熱?

    「怎麼看都覺得好。」

    「你真怪。」她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才好,最後吐出這三個字。

    「是啊,遇見你之後,我也才知道自己竟是這樣怪。你真會看人。」他贊道。

    「我才不會看人,至少沒你這樣巴望著我看,太怪了!我都沒想這樣看你。你別看了,我是真的覺得不自在!」她又想推他了,可是瞄到他兩隻垂放在身側的手,像是蓄勢待發的樣子,她很有危機意識地克制住自己的手。

    秦勉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心中隱隱有些失望。其實他就想著,如果這次她再推他,他肯定要抓住她手的,他想握握看那是什麼樣的感覺。可是她這樣的警覺,又讓他隱隱有種心有靈犀的歡喜,讓他更想逗她了。

    「你覺得不自在,但心底也是歡喜的吧?」他問。

    「歡、歡喜什麼?」她沒料到秦勉竟就這樣直接問了,所以有些結結巴巴。

    「歡喜著我愛看你。」

    「我我我,有、有什麼好看的啊!」她心跳亂了起來,突然有種轉身逃跑的衝動,卻又捨不得離開他的視線。

    「我覺得好看。」

    「我不好看。」錢香福很實際地說著。她頭上沒簪花、臉上沒抹粉,也沒穿花花綠綠的裙子(就像水姑那樣的),所以不可能好看。

    「不,你很好看。」

    「哪裡……好看?」有自知之明是一回事,但被自家漢子說好看,又是另一回事了。就算是謊言,她也想聽。

    「就是好看。我覺得好看。」這是大實話。

    錢香福也覺得他說的是實話,他是真的覺得她好看——不管別人是否有相同的看法。所以她低笑起來,心口暖暖的、甜甜的,甚至還有點醺醺然,就像吃了酒釀蛋湯圓那樣的美滋滋。

    這輩子唯一吃過的補品,就是四年前的大冬天,祖母難得用了一些珍貴的米糧做了少少的一小甕醪醴,為了給方來初潮的她補身子。那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吃到糖,以及醪醴裡含著的酒味,生生醉了一場;第二天醒來,嘴裡彷彿還留著些許酸甜味,她永遠都忘不了那種美好的感覺。

    而此刻,他說的話,讓她像是又回到四年前第一次吃到糖與醪醴那樣,整個人又甜甜地醉了……

    對於美醜,秦勉並沒有太明確的概念,認定了只要順眼就是好看。這世道,人人都灰頭土臉的,有時男男女女站在一塊,還真看不出差別,都是粗糙得不像話。當然,與那些人一比,臉蛋乾淨的錢香福當然是好看的。

    不過秦勉也知道這種「好看」,是因為她是他看上的人,怎麼看都是好的。

    真要拿去跟京城裡那些沒吃過什麼苦頭的姑娘比,還是有很大的落差的。

    然而就算如此,秦勉還是覺得錢香福更好。比起那些被嬌養得從頭到腳無一不精緻的姑娘,他更看中她身上那股生氣勃勃的樣子,像是就算被無數次打到泥濘裡,都還是會站起來,絕對不輕易被消滅、被扼殺。

    像是千里旱地裡硬生生從石縫中冒出芽的野草那樣堅韌,永遠都能堅持住自己微小的生機。

    他看過了太多死亡。死亡是很容易的事,一刀砍下去就死了、饑渴三天也就沒命了、老天爺不給活路的、沒等到老天爺收走就受不了罪自殘而去的。

    身為一個曾經有個大家族的人,秦勉從出生到今天,也是眼睜睜看著族人一一死去,數百口人,如今僅只剩下一個身子損傷過甚的老叔,還有他這根獨苗活下來。

    因為死亡太容易,他才會覺得她這樣很美好吧。

    就是覺得,如果是她,絕對不會輕易死去。她眼中那抹頑強與刁鑽,就是生命力的展現,像是在宣告著︰就算全天下人都死絕了,她還是會活下來!

    這樣的她,讓他很歡喜、很安心,覺得……很美。

    錢香福是出來給秦勉送行的,然而,也不知道怎麼著,兩人就東拉西扯地說起話來,沒完沒了地說著,還盡說些毫無意義的閒話。上一句還在談他的從軍生涯,下一句就拐到秦家藏在機關密室裡的藏書,接著又問起對村子裡那些田地的處置等等,就這樣沒有節制地一直說著,把頭頂上月亮給說到都朝西邊墜去了也沒人記得應該停下來、沒想著停下來。

    雖然渴了,卻捨不得進屋子裡拿水喝;然後,原本應該帶回樹林裡分贈給秦勉下屬的饅頭,就在兩人你一口我一口的當零嘴吃著佐話題之後,原本大大的一個布袋子,硬是消瘦了一半,若不是終於不得不走(再不歇下就天亮了),以他們兩人的食量,把滿滿一袋饅頭吃光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這一夜注定兩人都不可能睡好,但幸好他們都不是嬌慣的人,偶爾整夜的熬著,並不會影響他們白天趕路的速度。雖然睡眠時間少了,閉上眼睛休息時,甚至久久都沒辦法人眠,可是,不論是錢香福還是秦勉都覺得這一夜很值、很圓滿,心中滿是愉快。

    暗夜裡的一場談話,讓他們迅速消解了打從見面以來的陌生隔閡,真正有了彼此是親人的感覺。

    覺得,心與心,更靠近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丫不 發表於 2017-8-10 01:17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8-10 11:14 AM 編輯

【第八章】

    日子在趕路中又飛快過了四日。

    這日,因為一場突來的驟雨,眾人運氣不錯地尋到了幾間破敗的土屋,得以好好地升火休息,烘烘衣服,烤烤食物,然後煮一鍋熱姜湯袪袪寒。

    眾人都忙著打理自己,秦勉則隨意將濕透的外衣脫了丟一邊,就從隨身行李裡掏出一卷被好幾層布給仔細包裹著的厚紙,走到另一房間的窗邊攤開看著。

    身為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庶民,錢香福當然沒見過輿圖,不過當她湊在秦勉身後,從他肩膀上看到他攤開的那張圖紙,就知道了這正是傳說中的輿圖之後,不禁好奇地問了幾句;在秦勉指點之下,便也很快能看得懂一二了。

    所以,她也看出來了,回京城的路似乎多繞了點,便問道︰「怎麼會想要走明州?看起來明明是走江州更快些吧?難不成江州那條路上有匪患還是有什麼災情?」多年來待在小山村過日子,雖然常常跑鎮上看公告,但對於其它地方如今是怎樣的情況,她卻是完全不了解的。

    「沒有災情,也沒有匪患。本來是打算走江洲沒錯,但大將軍臨時傳信來,要我們順路去幫他接個人,再一起進京。身為下屬,當然得遵上命,所以只好走一趟明州。」秦勉並沒有打算隱瞞。

    「接什麼人?」她好奇問。

    「算是大將軍的家人。是一個千金小姐,還有她的僕婦丫鬟。」

    「喔。」錢香福也沒有多想,更沒太多好奇心去想像所謂的千金小姐應該是什麼模樣或排場。

    她的反應這樣平淡,秦勉心中就有些微不舒服的感覺,於是忍不住又多說了一句︰「大將軍一直想幫我作媒。」

    本來正從隨身小布袋裡掏出一顆饅頭以及大蔥的錢香福聞言只一頓,動作繼續,卻是有些慢吞吞。

    「哦……」沉默好一會之後,只發出這樣無意義的聲音。

    「大將軍知道我有未婚妻,卻想著這樣的艱難世道,家鄉的未婚妻什麼的,大概已經不在了……餓死或遭災被禍害了,都是很正常的事。」既然開口說了,秦勉也就沒有保留。

    「那他現在知道你的未婚妻沒死成嗎?」她聲音小小的,聽起來很虛。

    其實……那位大將軍料得再準確也沒有了,跟秦勉有婚約的那個女孩,早早死於饑寒交迫,當時她還幫著挖坑造墳呢,生怕若沒將人妥妥地埋好,轉眼間就會給那些餓綠了眼的饑民給吃掉了。

    「不是未婚妻了,是妻子。你已經上了我秦家的戶籍,大叔與祖母也都認了你了,所以不是未婚妻。」秦勉修正道。

    被他特別堅定的目光盯著,錢香福也只能低聲改口︰「好吧,是妻子,不是未婚妻。」

    秦勉滿意了,才接著道︰「找到你那天,我便傳信給大將軍了,跟他說我的婆娘在老家好好地等著呢,就不用他費心幫我張羅娶妻的事了。而大將軍的回信就是……讓我來明州幫他接個女性族親。」

    錢香福聽明白了意思,也沒裝不懂,直接問︰「你打算娶她嗎?」

    「當然沒打算。」秦勉看著她道。「我已經有妻子了。」

    「我以為你現在跟我說這個,是為了讓我知道你會娶一個對你前途有幫助的女人當妻子。」

    「你難道就不能想著我坦白一切,是為了讓你安心嗎?」

    「你嘴巴說說我就能安心?你現在說得太早了,不過是白說。」她終於從布袋裡掏出一顆饅頭,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施力失當,那饅頭從她手中溜飛,她很快地伸手要抓住——

    秦勉比她更快,那饅頭落進他手裡,並且立即咬去一大口。

    「這饅頭這樣硬,剛才也不知道有沒有沾到雨水,得先烤烤,你別直接吃——」她連忙說出的話,仍比不上他的速度。

    「咱這樣的人,窮講究個什麼?只要牙齒還咬得動,沒什麼不能吃的。」

    吞了一口,又咬了一口,兩三下,拳頭大的饅頭就只剩一口大小了。然後才接著剛才的話題道︰「你也別認為我說得早,這種事當然是愈早坦白愈好,省得你事到臨頭整個人懵呼呼地胡思亂想,八成還會怪我有意隱瞞,我可不想這樣。你只要知道,我對你說的話,就一定會做到,這樣就好了。」

    日久見人心的道理,錢香福當然知道。所以覺得現在半點不信他的空口白話非常合理,自然沒有被他打動。

    「如果大將軍家的千金小姐長得好看得要命,你現在說不娶,到時自己打臉了也不好看。」她理智地道。

    秦勉撇嘴,看起來要笑不笑地,將最後一口饅頭吃下肚後,才道︰「你一臉事不關己的表情,差點讓我以為你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你不是我的婆娘似的。香福,你不應該裝作不在意我。如果我笨一點,恐怕就會被你唬住,然後就傷心了。」

    「傷、傷心什麼!你一個大男人說這種話,不覺得丟臉嗎?」她覺得臉又莫名地熱了起來。

    「跟自己婆娘說真心話,有什麼好丟臉?」他理直氣壯。

    「真心話也沒這樣的吧?哪有男人會說傷心不傷心什麼的!」

    秦勉眉毛略微危險地一挑,問︰「你又見過幾個男人了?」

    「我見過的男人可多了!」她從小顛沛流離活過來,死人活人哪裡見少了。

    聽她這樣說,秦勉心中的火氣冒了起來,但也就那麼一閃,就滅了。腦子一轉即知道她說的是指什麼,無非是那些無關緊要的人罷了;真有交集,大概也是在為了搶食物、搶活路而造成的爭執仇怨上吧,就跟之「佔住秦家村的那些人一樣。不過他還是不爽她提別的男人,所以問道︰「哦?那些你見過的男人,都對你說些什麼?」

    錢香福被問得一怔,一時想不起該怎麼回答。

    秦勉幫她找答案︰「是對你說︰把吃的交出來,還是什麼也不說就直接搶?再不然,就是餓倒在地上剩半口氣,用哀求的眼神渴求你分他一口吃的?」

    錢香福仍然說不出話,但她的表情說明了,秦勉所猜測的正是差不多如此。

    那些與她有短暫交集的男人,當然也包括女人,給她留下的印象都是極糟的;當她與祖母都極之弱小時,無數次食物被搶走,更有幾次差點被抓去煮了吃了。

    因而她對人的警惕之心,絕不比對荒原的餓狼少多少。

    「香福,你知道我跟別的男人的差別嗎?」秦勉輕聲問。

    「啊?」她心神有些恍惚,不是很能集中精神去理解他眼中的意思以及話中的意思,就這樣呆呆地看著他,像是在疑惑著︰眼前這個男人,與她曾見過的那些,到底有何不同?

    「我是你的漢子。」

    「我知道啊。」她覺得他似乎又在說一些沒用的廢話了。

    「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我又不是笨蛋!怎麼會不知道。」

    「那你說說,在你心中,我跟別的男人差別在哪?」

    「差別不就是你可以跟我同睡一個窩生娃,別的男人不行!」一時不防,竟把祖母這幾日私下對她叨念的話給說出口了!傳宗接代、生娃等字眼,就是祖母這幾天追著她念著的話!她都快被說暈了,才會在此刻胡說出來。

    錢香福懊惱地摀住嘴,恨不得把自己的嘴給縫了!趕緊垂下雙眼,再不敢理直氣壯與他對視。

    秦勉目光沉了沉,卻是謹慎地沒有對她這番話做出調笑反應。如果情況允許,他當然會把握機會好好逗她,把她逗得羞怒交加是他近來最愛做的事。但現在,他只想好好收藏她這樣的姿態,以及,更想讓她對他有再多一點的信心。這些,都比跟她打情罵俏重要得多了。

    於是他道︰「香福,我們會同睡一個窩,會生很多娃,但在那之前,你必須知道,我跟別的男人最大的不同在於——別的男人會搶你的食物、會為了一口吃的傷害你,會因為你弱小而欺凌你將你踩在腳底;當你面對他們時,你必須強悍,必須拿起武器保護自己。而我,秦勉,你的漢子,我會讓你衣食無憂、我會打倒所有想傷害你的人;當你面對我的時候,你可以軟弱,你不用逞強,再也無須害怕,我就是你的一片天。」

    不知何時,她低垂的雙眼竟是又與他對上了。當她發現這一點時,想退,卻驚訝地發現自己背靠著一面土牆,而自己不知何時竟被他鎖在雙臂間……

    這這這……怎麼會這樣?!幾時兩人變成這樣的?錢香福心慌意亂,想推他又想瞪他,然而卻是什麼也做不成。她不敢看他,雙手絞在胸前,不敢朝他推去……

        身為一個強勢慣了的人,錢香福真無法習慣這種被人壓制住的感覺。但這樣的壓制,卻沒有像往常那樣激起她的不甘與憤怒反擊,就只是想要閃避,想要逃到離他最遠的地方;不像以前對付那些男人,即使被逼到絕路,也能冷靜且惡狠狠地思考著就算死也要拖著對方一起死。現在,她卻只是軟弱地想要逃……

    這真是,太孬了!連她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了!

    這男人又沒有什麼了不起,且一點也不危險,怎麼她就慫成這樣了啊!

    這男人其實也沒有多嚇人,她是一點也不怕他的;可現在,她怎麼就輕易被他困住了?她從來不會允許自己陷人這樣的「險境」的。

    這到底,是怎麼了?是……那些肉麻話的關係嗎?

    還是因為,他是她的……漢子?所以一切便不同了?

    這男人喜歡沒話找話跟她閒扯,常常扯個老半天,荒廢掉許多可以去勞作的大好時光;而她會在事後隱隱懊惱,卻又在下一次受不住他撩撥,還是陪他閒扯起來,把早就在腦子裡計畫好要做的那一堆事——比如洗衣;比如去馬車裡陪伴老人家;比如注意沿路可以食用的植物;比如記下這段路的特色,以後再走就不會迷路等等。

    她看得出來大叔與祖母對此是很歡喜的,每次看著秦勉來拉她去說話,都笑得整張臉只看得見嘴巴了,彷彿他們小夫妻處得好,就能給兩位老人家帶來很大的幸福。

    因為所有人表現得理所當然,所以她也就慢慢習慣他常常找她閒扯,之後,便自然而然往他身邊湊了。她一直沒有很明確地弄清楚自己的心思,那些所有關於他的事,全是帶著一種忐忑的心情隨波逐流著。

    這個屬於她的漢子……

    當他親口說出他與其他男人的不同時,她總算明白了一個女人有丈夫之後,那個丈夫的定義與作用究竟是什麼。可是……弄清楚之後,她心中那片不踏實的地方,仍然不踏實著。

    因為,她並不是真正與秦勉有過婚約的那個女孩啊……

    這件事,他,知道嗎?

    當她正滿腦子患得患失、忐忑不安時,沒預料到那個正將她困在牆角的漢子,正在覬覦著她的唇,企圖對她做出更過份的事!

    錢香福還來不及感覺自己的唇被攫住時,整顆腦袋突然「轟」一聲,像春雷乍響,將她滿腦子思緒都給炸成了飛灰!

    他又吃了她的嘴!

    對於男女之情,錢香福當然不會不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沒吃過豬肉,難不成還沒見過豬跑?呃,等等……她確實是沒吃過豬肉也沒見過豬跑,這個慣常被拿來用的比喻用起來好心酸……

    算了,不理它。跳過!

    總之,她知道男女之情就是那麼一回事,摟摟抱抱、糾糾纏,最後滾一個被窩,接著崽子就一個一個地從娘胎裡爬出來了——與兼做皮肉生意的水姑相識這幾年,她看得可多了。

    雖然沒有親身體驗,可也不是無知。所以她真是不明白,他、他一再吃她的嘴,究竟是個什麼意思?!水姑什麼葷話都跟她說過了,偏偏其中就沒有聽說過男人女人之間的親熱,還包括吃嘴啊!

    嘴對著嘴,乾巴巴地印著、吮著,在她看來,一點意思也沒有(極力忽視怦怦亂跳的胸口、喘不上氣的呼吸)。而且別以為她不知道,吃嘴根本生不出娃兒,純屬無意義的行為!

    她很想跑去揪著他問︰「你乾嘛又吃我的嘴?!」

    卻始終蓄積不起足夠的勇氣找他問,反而躲他躲得遠遠地,像是做了虧心事的人是她似地,也不知道是在扭捏個什麼,就是理直氣壯不起來。真是軟弱透了!

    「福囡,你從昨兒起,就跑來馬車上窩著,只差沒把自己埋進被子裡了。說說,你這是病了還是怎麼了?」錢婆子當然猜得出孫女兒這樣的異狀八成是孫婿惹的。

     不過,女孩子臉皮薄,她也不好說些讓她更羞赧的話,想著福囡這樣爽朗大方的個性,很快便會把這股彆扭勁兒給渡過,就讓她自個兒好好去體會一下這種小女兒心事吧……可是,過了一夜之後,現在都大中午了,還窩在馬車上不肯動彈,這可就過了。

    馬車讓秦大叔駕著還成,一些雜事錢婆子也是可以打點,但是,若連吃個飯也要讓人端進馬車裡來給她,那就太矯情了。這福囡沒見識過什麼叫大家閨秀,卻無師自通地能夠擺起千金小姐的譜,也實在是了不起。

    不過錢婆子可慣不得她!做人要有分寸,要知道什麼叫適可而止。所以雖然嘴上問著她身體是否有不適,一只大巴掌下一刻就毫不客氣地朝她屁股給拍了下去!

    錢香福冷不防遭受一擊,驚得叫出聲,身子一跳,差點朝馬車篷頂給撞去!

    「啊!祖母!你為何打我?!」

    這叫聲最先引來的是早就守在馬車外的秦勉,就見他一把撩開薄埂的布簾,上半身探入馬車內,並問道︰「怎麼了?」

    錢香福雙手交握身前,完全不敢朝被打的地方摀去。在雙眼與他對上的一瞬,又趕忙閃躲錯開。她完全不想讓他知道自己被祖母修理了下,可是,在他的逼視下,卻又忍不住以一種自己也沒想到的委屈聲音道︰「呃,袓母打我。」

    「呦!還告上狀了!」錢婆子冷哼一聲,卻發現兩個年輕人一眼也沒投給她,她這麼大一個人佔了小小馬車一半的位置,但這兩人就是有辦法對她視而不見。

    霎時她心中有點酸,不過更多的是喜。這個看起來很有威嚴的秦家小子,應是很中意她家福囡,不然不會一雙眼睛那麼大,卻只看到福囡一個,把她這個長輩給忘到天邊去。所以她也就懶得攪和進他們兩人之間去打趣幾句,於是作出不耐煩的態度,把錢香福往外推道︰

    「去去,你們有什麼不愉快就自個兒去說開,扭扭捏捏演大戲啊!也不嫌肉麻。牛哥兒,你快把人帶走!」

    秦勉當然不是個有勇無腦的糙漢——雖然表面上看起來很像,但並不是。

    所以,接收到長輩允許他們獨處的指令之後,他立馬伸手將她手腕一握,錢香福便完全沒有抵抗之力地被他一把拉下馬車,帶到眾人看不到的地方去了。

    「唉。」看著那對小夫妻走遠之後,錢婆子本想笑著對馬車外的秦大叔說些打趣小兩口的話的;但最後,卻是嘆了一口氣,一雙飽經滄桑的老眼裡有著一抹怎麼也揮之不去的遺憾。

    如果……囡囡還在,該有多好。多精神的一個小伙子啊,這麼有擔當又強壯,看起來就是能護得一家老小活得很好的人。有他這樣的漢子護著,囡囡會活下來的吧?會喜歡有這樣英勇的夫婿吧?

    「錢姨,您這是怎麼了?」正在啃饅頭的秦大叔回身看著馬車內的錢婆子,驚訝地發現錢婆子一臉悲傷,像是要哭了似,不禁著急地就要爬進馬車裡來,想看看她是哪兒不好了。

    錢婆子朝他擺擺手,道︰「沒事兒,我就是……就是感慨。你們牛哥兒是個好的,咱這兩個老不死的,看起來真能好好享幾年吃飽穿暖的晚福,這孩子給得起。這真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呢。」

    秦大叔見錢婆子臉色已恢復正常,也就相信她沒事,順著她的話題笑道︰「可不是!說起來,咱們的福氣真是大了。沒有餓死也沒有被人打死,如今牛哥兒建了功業回來,在世上有了立身之處,咱的未來,都活得有盼頭了。這種天大的好事,我活了快四十年,一天都沒敢想過!」秦家有後,振興門庭有望,足夠他每天都笑醒,人生再無它求。

      「是啊……我這個活了快六十年的婆子,也是不敢想的。」這個亂世,太久了,久到她都不敢相信自己在年老時能過幾年豐衣足食、呼奴喚婢的好日子。那樣的好日子,對如今絕大多數的世人來說,就是神仙日子了吧?在連悲傷都流不出眼淚的現在,活著,就是福氣;不挨餓,就是天堂般的好日子。

        她的囡囡捱不到可以享福的現在,早早解脫凡世間的苦難,實在說,並不算壞事;只是,多少還是會感到遺憾的。但遺憾的心情過去後,錢婆子還是高興牛哥兒中意福囡。

    福囡也是個好的,錢婆子當然高興看到她與牛哥兒過得好。如果福囡過得好,錢婆子就會安慰地覺得這也算是囡囡的福分得到了實現。

    兩人一邊吃著乾糧,一邊閒談著。話題當然都放在兩個小輩身上,秦大叔心中是真的高興,說道︰「嘿,錢姨,你瞧牛哥兒對阿福那副熱呼勁兒,我看哪,咱們很快就能抱上小娃娃了吧?」

    「哎,希望吧。這兩人也不小了,正該養一窩孩兒給你老秦家添人口……想當年,秦家上上下下幾百口人,族人多到可以塞滿兩三個村落,每年祭祖時,那場景之壯觀的,我幼年時見過一次,就再也忘不掉。」

    秦大叔倒是沒見過那場面,誰教他命不好,出生時,就是亂世了;他對族人的印象,就是無盡的死亡,與人口的凋零,只剩那寫得厚厚的族譜足以證明秦家曾經的興旺。

    「阿福一看就是個有福的,看起來瘦歸瘦,身子骨可壯實了,肯定能生,也肯定好生。我老秦家就靠她重新壯大了!」秦大叔對錢香福可有信心了!忍不住幻想起一堆數不清的小蘿蔔頭圍著他叫叔爺爺的美好場景,那可真是美極了啊。

    「她是挺壯實,可也真是太瘦了。沒辦法,幼年時餓得狠了,後來又被我們兩個老不死的拖累,有糧食也不敢多吃,總是省著,就怕下一頓沒著落。」

    秦大叔嘆氣︰「可不是。再怎麼強悍,畢竟也只是個女子,家裡沒個漢子撐著天,她連睡覺都只敢閉著一隻眼。這幾年,她全副心力都耗在那些佔了我們地的林姓族人上,生生死撐著,要不是牛哥兒回來了,我真不敢想像會是怎樣的收場。」

    錢婆子想了想道︰「應該是魚死網破吧。咱們得不了好,那些姓林的也不可能得什麼好。福囡就是不吃虧的性子,自家的土地被侵佔,除非打死她,不然她肯定要鬧翻天的。那些林姓人就是知道福囡不好惹,才不敢真的直衝衝硬來,硬的總是怕不要命的。當年我一個老婆子沒死在逃荒的路上,可不就是靠著福囡這股不要命的氣性嗎!」說到這裡,不免對著錢香福的個性有些憂心︰「福囡這性子,對外當然不怕吃虧,可是,如果她也是以強硬的態度對待牛哥,這可不好。我得找機會好好說她。」

    秦大叔搖頭,並不同意。

    「錢姨,我的看法跟你不一樣。我瞧牛哥兒很是中意阿福這脾性呢!他一個軍漢,以後還不知道有多少仗要打,可能常年不著家地,如果福囡不強悍一點,他怎麼能安心在戰場上爭前程?」

    錢婆子像是被說服,笑了笑,沒再說些什麼,低頭喝了一口清水,吃著糧,靜靜地聽秦大叔又說些別的閒話。心中卻是想著︰男人當然想要能幫著頂半邊天、給他省心省力的妻子,可是男人會想扯進房裡睡一被窩生娃子的,卻不見得是這樣的女人;這時,當然就是千嬌百媚,溫柔若水的最好了。

    男人都是這樣的。錢婆子覺得她一定得找個機會好好跟福囡說道說道,別讓她傻傻地去當人家的半邊天,最後不過是替別人做了嫁衣裳,把自己累成了個老媽子,成全別人的幸福美滿。

    這種事,男人不懂。可是,福囡必須懂!

    「你為什麼要吃我的嘴?」她決定這次一定要問清楚。

    「我想要靠你更近一些。」他這樣回答。

    「靠近了又怎樣?」

    「靠近過後,就遠不了了。」

    也真是如他所願,將她的防備一一瓦解,終於是,習慣於靠近了。

    其實,也不是真的不知道他的作為下的深意。她就喜歡他找她說話,每當兩人在說話時,他的話裡有她、他的眼中有她;而她喜歡這樣。

    一個男人想親近女人,還會有什麼別的?不過就是喜歡,想要靠近;就像,她也願意被他靠近一般。

    陌生的距離一旦消除過一次,就很難再拉遠。牽手,摟抱……以及吃嘴,在他沒臉沒皮的糾纏下,她也能在私下將這些行為視若尋常了,早忘了很久很久以前,她曾經對水姑說過的一些狠話,比如——要是哪個漢子敢胡亂拉我手,我立馬把他的賤手給剁下來煮了塞進那人的肚子裡——這樣的話。

    秦勉的雙手還能好好地擱在他身上,得感謝錢香福對這些狠話的記憶力選擇性遺忘。

    這是她的漢子,她很在意很在意的男人,當他以肢體語言霸道地宣告著所有權時,錢香福同時也在他身上烙下了「錢香福專有」這五個字。

    一個漢子對應著一個婆娘,對錢香福來說,是天經地義的事。有了她,他就不該有別人。所以當秦勉眼中都是她時,她其實早已將那名即將與他們同行的千金小姐給拋到腦後了。

    不管那名千金小姐怎麼想,或大將軍怎麼想,都與她無關。她只牢牢記得秦勉是她的,秦勉眼中只有她,便成了。

    當他們一行十來人抵達了明州,來到「淨檀庵」山腳下時,意外遭遇了一群衣衫襤褸的流民截道搶劫。他們方搶劫完一票,顯然秦勉是他們打算搶劫的第二票,據被救下來的一名苦主道︰他們是不遠處小鎮每個月來淨檀庵送糧的糧店夥計,被這群外來的流民給搶了!

    這些流民是外地來的,官府還沒發令安頓,他們便散在各山區流竄,沒想到竟然敢到淨檀庵這邊搶劫,真是跟老天借了膽了!

    也只有完全不知道淨檀庵底細的外來流民,才敢做出這種在太歲爺頭上動土的事!說起來也是糧店的夥計托大,只記得大將軍這顯赫的家族沒人敢惹,卻忘了並不是人人都知道那淨檀庵是大將軍家族所有。

    「所以,被搶真是活該。」錢香福真是這樣覺得。

    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世道,新朝是建立了,可天下還沒太平呢!這得活得多滋潤才能養得這樣天真單純?太不可思議了。

    「是的,被搶活該。」秦勉也同意。沒足夠的武力值護衛就敢拖著幾大車糧食跑到人煙稀少的郊外山區,真當現在是太平盛世啊!就算明州離帝都很近,也不能對治安有這樣大的信心不是?

    嗚嗚嗚……

    還活著能發出聲音的傷員們只能默默垂淚,無話可說。要是敢說他的糧店從新朝建國以來,就深信大將軍的威名足以震懾天下,從此運糧到淨檀庵都是不外聘武夫護衛的話,一定會被嘲弄得更無地自容吧?

    這些人實在是想多了。秦勉與錢香福可沒那閒工夫理會他們,王勇等人也早就拿出了傢伙、擺出了陣形,就等頭兒一聲令下,速速把前面那三四十個流民搶匪給收拾了。

    「你有多餘的刀棍嗎?」錢香福問道。

    秦勉瞥了她一眼,回道︰「你到馬車邊上待著去,我馬上回來。」

    「你瞧不起我?覺得我會拖你後腿嗎?」她不自覺挺了挺胸膛,表情帶著一抹強硬。

    秦勉飛快掃過那特意挺直的部位,然後目光真誠地看著她的眼︰「看在我這幾天對你說了那麼多甜言蜜語的份上,你能給我一個逞英雄的機會嗎?」

    她鼓了一身的氣勁兒,就這樣輕易被他的軟話給戳消掉了!她瞪他,可瞪完之後,也就默默地退回馬車邊上,守著兩位長輩,看著她的男人在她面前逞英雄。

    她不喜歡被看輕的感覺,但心中那抹像吃了花蜜的滋味正在毫無節制地擴散開來,將她的腦袋都糖糊掉了!所以她告訴自己,他不是看輕她,他只是想要保護她,想要讓她知道,他有保護她的能力。

    她悄悄計算了一下,那群搶匪總共有三十五人,而秦勉與他的部下加起來也就八人,他把一個親兵留在秦家村安頓那些退役的傷殘老兵了。人數對比可真是懸殊得很。

    可是,一群常年饑餓無力的流民,拿著竹刀木棍沒有章法地衝上來亂打一通,其實並不難對付;更別說秦勉這些人可是戰場上的精銳,能在戰場上活下來升官發財的人,對付這些農夫出身的亂民,說是以一敵十都是對他們的看輕。

    錢香福靜靜地看著那八名軍漢默契十足地不用開口下令就自成衝陣,輕易將那群亂匪給打散,一打一個準,被棍子敲中了就沒有還能站得起來的;而被刀砍中的,則生死不知地倒下了。

    打鬥中,有一根兒臂粗的木棍滾到她腳下,她撿了起來,還沒仔細端詳呢,就見有兩個鬼祟身影從馬車後方出現,像是企圖挾持沒有武力的人來威脅那群正在「舒筋活骨」中的軍漢投降。

    「砰」「砰」兩下,那兩名搶匪連痛呼都來不及發出,就翻了白眼暈死過去了。其實在她下手敲人時,秦勉已經及時趕過來要把那兩人給砍了,但最後還是把人留給了她。正如他想保護她的心情一樣,她也希望自己有用。

    沒花費太久的時間,一群搶匪便被解決了,全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王勇將兩個只受輕傷、意識還算清醒的糧店夥計給叫來,要他們立即回縣城裡去告官,讓官府來處理這些搶匪。

    「可可可是……我們的糧……」夥計們不敢有違,可實在是捨不得這些精貴的米糧,生怕這些不知是什麼來路的大漢就這樣把糧給昧下了,那可是一大筆財富呢,伙計心好痛!

    王勇翻了下白眼,忍不住伸腳踹人——

    「去去去!咱軍爺還貪你們這麼點糧?先前差點沒命,都沒讓你搞清楚什麼是事情輕重嗎?就算這些糧都歸了我,也是應當的吧?被人救了命,難道不應該酬謝嗎?真是沒眼色的!」罵罵咧咧完終於將人給踹走。

    這時其他軍漢已經開始在打掃戰場,也就是搜刮他們該得的戰利品。在當兵之前,他們都是當過匪的,所以知道該怎麼在搶匪身上獲取自己應得的利益;直接到他們老巢抄家才是正確的洗劫搶匪方式,好久沒幹這種行當了,還真是有點想念呢。

    秦勉也不理會下屬們去給搶匪搜身或問話,他還想趁這難得的休整機會,跟自家媳婦兒去一邊清靜的地方說說話呢。不過他美其名為四下搜巡看看有無漏網之魚。

    可這個藉口很快就成了真,當他們兩人走到不遠處的小樹林,還沒說上話呢,秦勉就發現樹林裡一處矮叢有異,直覺拿過錢香福手中的木棍,一棍打了過去,雖沒有打實,卻還是把聲音給打出來了!

    「啊——」

    「不要!饒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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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17-8-10 01:17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8-10 11:48 AM 編輯

【第十章】

    原本打算在淨檀庵接了人之後,第二天清早立馬出發前往京城的。但計劃總是比不上變化,這群粗漢子完全想不到這些嬌小姐們出行一次有多麻煩!

    收拾行李要時間;跟住持以及其他女眷告別要時間;還有,竟然沒給姑娘準備一輛像樣的馬車,這怎麼成?!別說他們帶來的那輛馬車有多破舊了,裡面想塞進兩個人都困難,而且看來這些粗漢子也沒打算把馬車讓給姑娘,總不能讓姑娘騎馬或走路吧?當然要想辦法再弄來一輛不是?不然怎麼上路?所以,得有馬車,而且是像樣的馬車,裡面至少能坐四個人才成!

    看吧,事情那麼多,這些人居然還想著立馬走人?簡直荒唐!

    秦勉懶得理會那兩個老婆子嚕嚕嗦嗦的要求,自認合情合理地多給了一天打包行李,然後派了宋二子以及唐吃下山去買馬車。反正第三天一定得走,要是仍然覺得太趕不肯走,那他就不伺候了,各走各的吧,他樂得省事。

    只要肯花錢,當然就買得到馬車。宋二子很快弄來一輛馬車,兩個嬤嬤雖然對馬車的造型很是嫌棄——很明顯,這是一輛載貨用的馬車,而且看起來也粗陋陳舊得很,拿來給她家姑娘用,簡直是委屈了!不過至少它比那些軍漢原先使用的那輛大上兩倍有餘,車頂還能放置不少行李呢,所以馬車裡塞進四個人是足夠的。

    縱使雙方的心情都不太愉快,但到底是上路了。當然,可以想見,這一路的同行,只會更不愉快,而不可能有任何好轉。

    秦大叔與錢婆子終於知道了牛哥兒的上司有意給他作媒,讓他棄元配而另娶高門——而且那個高門千金,正是此刻與他們同行的那一位。找來秦勉細細問話之後,見他篤定地說著這事兒不會成,早就傳信對大將軍說了已找到自家未婚妻,推拒了婚事。

    縱使被秦勉堅定的保證給安撫了不少,但秦大叔與錢婆子心中還是不能完全放下憂慮,兩人私下暗暗決定,一進帝京立馬給兩人辦婚禮,最好弄得人盡皆知,把名份牢牢實實地定下,想來那位上司就算想做些什麼小動作來拆散秦勉與錢香福,也會困難得多。

    天下太平了,四維八德也要撿起來當規矩用了,看看那位頂極世家出身的大將軍敢不敢去做那強制別人背信棄義的惡事!更別說秦勉的長輩還在呢,就算僅是堂叔,也是正經長輩,還是族長呢!完全做得了秦勉的主(整個秦家村裡還活著喘氣的就剩秦大叔一個,自動頂上族長之位),哪由得他一個上司在一邊專斷地指手劃腳?!

    再說到林嬤嬤與李嬤嬤這邊吧,兩個老嬤嬤本來就為著大將軍指給姑娘的婚事忿忿不平。看到秦勉本人之後,簡直嫌棄到極點,覺得這樣粗獷野蠻的漢子,以前老爺夫人健在時,就是個放外門粗使僕役的份,哪裡有這樣天大的福氣見姑娘一面!不,甚至連她們兩個都見不著;而現在,竟然凌駕她們之上,還能娶上自家姑娘這樣的千金小姐,真是沒天理!

    喔,不,這糟心的婚事還不是最糟糕的!當兩個嬤嬤發現同行的那名年輕女子竟然不是她們以為的粗使丫頭,而是秦勉的妻子時,兩人簡直一口氣險險喘不上來,幾乎就要暈死了過去。

    這是怎樣的混帳事?這粗魯軍漢竟然已經有妻子了!那大將軍要求小姐下嫁過去,又是什麼意思?當小妾嗎!有這樣蹭蹋人的嗎!她家小姐肯嫁給那粗魯漢子當正室元配就已經委屈得不得了,而今竟然還淪落到當小妾的地步?!

    不,就算是休妻再娶,也是對姑娘的侮辱!她們無法接受!

    更過分的是,秦勉那軍漢看起來完全沒有把小姐當一回事,上路這幾天,一眼也沒瞧過小姐,反而總與那村婦媳婦沒臉沒皮地湊在一起說笑,簡直……簡直無禮!

    可是,兩個嬤嬤就算氣炸了肺、嘔出了血,也沒有人在意。秦勉不在意,那名村婦也不在意。這一行人裡,看起來還有點在意這件事的,竟然只有那名叫做錢婆子的老婦,而那名老婦是秦勉妻子的祖母。但後來她對她們也是視而不見,連過來打探個虛實的念頭都沒有,兩輛馬車一路行來,就沒有靠近過,話也沒說一句,雖說就算那老少兩村婦敢靠過來,她們必然是不理會的;但她們不理會是一回事,可被無視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總之,氣性大的李嬤嬤這兩日是氣得直摀著胸口叫疼;可,讓這幾個嬌貴的女性不舒服的遠遠不止於此。心氣不平是心理上的折磨,而肉體上的折磨也無處不在。

    每天都能聽到這樣驚懼的叫喊——

    「啊!有蟲子!有蟲子!」

    「啊!蛇——」直接厥了過去。

    「天啊!鍋裡煮的是什麼?田鼠!那東西能吃嗎!」驚駭欲絕!

    李嬤嬤、林嬤嬤,以及丫鬟小玉三人每天都會因為各種很尋常的理由發出衝天的尖叫來提振大夥的精神,往往都能很順利地把大家趕路所造成的疲憊感給消散得神清氣爽。就是一點不好——刺耳了,耳朵受不住啊。

    一同趕路了三天之後,雙方總算對對方有一些了解了,也有了固定的相處模式,就是︰敬對方而遠之,再也沒有套近呼、攀交情的心思,連吃飯都分開吃;千金小姐那一組人馬都把飯端進馬車裡用,再不肯跟其他人坐在一起進食,然後被匪夷所思的食材給嚇暈了。

    「嗤。」紀智一口氣就喝完一碗蛇肉羹,以手背抹過嘴巴之後,輕笑一聲,頂了頂一邊的唐吃道︰「我算是看清楚了,這幾位嬌客,是真的沒吃過苦頭的,瞧這嬌貴的。」

    「畢竟是大將軍所在的周家,家底肥著呢,才能撐住幾十年,把家眷給護得這樣好。」唐吃很珍惜地把田鼠肉連骨頭都啃碎了,才萬般不捨地吞下肚。

    「在我們連口樹皮都沒得啃的時候,她們還能被湯裡的蛇肉鼠肉嚇昏過去,我只能說,能當大將軍的家人,甚至是下人,實在是好命啊!」滿羨慕地說。

    「沒啥!不用眼紅。我們的子孫後代,也會享這樣的福氣的。」王勇大口吃著白饅頭,並且很奢侈地在饅頭裡夾了三根大蔥,吃得一臉滿足。然後繼續暢想未來︰「他們不會知道什麼叫挨餓,只會挑剔饅頭太乾、大蔥太嗆、魚有腥味、肥肉太油、瘦肉太柴,每天對著一桌食物嫌這嫌那,最後可能還把筷子一丟,說不吃了,都撒下——」

    「你這是哪學來的敗家話?」紀智問,順手丟了一顆小石頭過去。這種話,光聽著就不爽,後代子孫若真有人敢這樣,直接打斷腿、縫住嘴,丟在一邊餓死算了!

    「這可是宋二子親眼看到的。他曾經給大將軍家的大公子當過一年護衛,那時大公子才五歲,每次吃飯總嫌菜色太差,有次見桌上沒肉,還氣得把桌子都掀了。」王勇說完,推了一旁的宋二子道︰「我記得當時你幫大公子遮掩這件事對吧?那時日子艱難,大將軍都跟我們啃雜糧窩窩,要是知道大公子這樣糟蹋糧食,可能會把大公子吊起來打死。所以,大公子實在應該感謝你才對。」

    「胡說什麼。沒這事。」宋二子拒絕承認這件往事。

    王勇又推了推他,說道︰「你以為你閉口不說大家就不知道啦?你忘了當時跟你一起給大公子當貼身護衛的人還有周武嗎?後來打仗我跟他同窩一個營棚,他沒戰死之前,有天跟我值夜時閒聊過這件事的。」王勇安慰宋二子道︰「當然,周武這個人跟你一樣,對大將軍死忠得要命,他說這個不是為了別的,也不是在批評大公子,就是稱贊你。聽說你當時把地上的飯都撿起來,也沒用水洗過就直接吃掉,大公子被你嚇到了對吧?後來大公子好像因為這件事,慢慢學會珍惜糧食了……」

    從地上撿食物起來吃並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至少在場的所有人在那樣的情況下都會做出相同的事,長期饑餓的人怎麼受得了看到糧食被這樣糟蹋!

    「說了沒這事。」

    「隨便你啦,反正我知道周武不會沒事編造這種事來騙著我玩。」王勇吃完了饅頭,忍不住又抓了一根蔥咬著吃,那滿口的嗆辣感,真是爽極了。

    「從大公子這件事,我知道了那些高門出身的人過的是什麼日子了。就算年歲再不好、就算餓死的人比活著的人多,他們還是可以過著嫌棄餐桌上糧食不合口味的日子……真好命啊。」

    「所以咱們把腦袋別在腰帶上,在戰場上拚死拚活,為的不就是想要咱日後的子孫可以盡興當個敗家玩意嗎!」紀智笑道。

    王勇哈哈大笑。

    「真要有那一天,咱這一生也算沒白活了!」

    「可不是嗎!」眾人嘻嘻哈哈地同意。

    「怎麼就不想著讓子孫上進,讓家族綿延昌盛呢?」這陣子一直寡言的宋二子突然這麼問。

    紀智瞥了宋二子一眼,懶得說話,抓了一顆饅頭夾大蔥吃起來。

    王勇回道︰「二子啊,咱是什麼貨色你清楚嗎?大字不識一個的粗漢子,要不是跟對了大將軍,又好運地沒死在戰場上,我們現在會是什麼?除了死人之外,就是流民或流匪;若是前朝沒亡的話,我們又是什麼?山溝裡吃不飽餓不死的泥腿子,祖祖輩輩都是這樣,到我們也不會變成別的。咱這樣的人,就算當官、就算有錢、就算住進了大宅子,難道還會變成大將軍那樣的世家豪門?」

    「不去做怎麼知道做不到?」宋二子口氣有些硬。

    王勇擺擺手。

    「唉,真有那樣的志氣,也是三代以後的事了。沒敗的,自然就興了唄,咱到時都化成白骨不知投胎到哪兒了,管不著,所以不用想。」

    然後,宋二子就起身離開了。

    王勇搔了搔頭,就算腦子再魯直,也看得出來宋二子心情很差。忍不住推了推紀智問︰「他怎麼了?」

    紀智慢悠悠道︰「他最信大將軍的話了,所以對我們恨鐵不成鋼。」

    「這兩者又有什麼相關?」唐吃也不懂,問道。

    「大將軍以前跟著龍家打天下時,最常說的一句話是什麼?還記得嗎?」紀智反問。

    眾人還在想,吳用就笑著低聲道︰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這句話實在可稱之為千百年來最好用的造反金句,永遠不會被用老。

    唐吃想了想,遲疑地問︰「二子真的相信咱們有生之年可以把自家拉扯成世家?」

    「作夢而已。不用錢也不費糧,挺簡省的,多好。」紀智笑。

    王勇搖搖頭道︰「咱是不可能啦!我倒覺得咱頭兒還有可能。你們瞧大將軍死命要把那位——」嘴巴朝馬車的方向努了努,「說給頭兒。這真要成了,我敢保證,二十年之內,頭兒定然會是個勛貴!」

    「成了勛貴,以後子孫想把家族發展成世家,就容易多了。」杜實感嘆。

    吳用瞧了瞧大家的臉色,說道︰「你們心中有什麼想法是自己的事,可別亂說或亂做些什麼。頭兒的事,大將軍管不了,我們下屬也管不了,咱看著就成,別有意見。明白嗎?」雖是笑著,但口氣帶著幾分認真。

    眾人頓了頓,先後領會了吳用的意思,笑了笑,低頭專心吃飯,改侃別的閒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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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丫鬟小玉爬進馬車,回身確認那些軍漢都在遠處的火堆那邊吃飯閒聊,沒人走近這邊後,才小心拉好簾子,跪坐過來說道︰「嬤嬤,我剛才在溪邊洗衣,看到那個將軍跟那個女人走在一起,還手牽手呢。」

    「真是不要臉!光天化日之下竟敢、竟敢——」李嬤嬤咬牙恨聲道。

    林嬤嬤拍了拍李嬤嬤的手,看向自家姑娘,低聲問道︰「我的好姑娘,你現在究竟是怎麼想的?」

    周宜琳原本一直面無表情地低頭縫補著一件中衣的袖口,將那磨破了的地方仔細修補好,並繡上幾朵與服色相近的小花,將打了補丁的地方遮掩得完好。

    以剪子剪掉線頭之後,拿過兩只袖子比較著,確定兩邊都修補得很一致,花朵也毫無差異之後,才算結束工作,這才緩緩抬起頭,看了下那三張巴巴看著她的臉。

    「雖然大將軍有意將我許配給那位秦將軍,但我其實並不樂意。而這幾天下來,你們心底也是不願意的,對吧?」

    「當然不願意!那軍漢根本配不上姑娘!再說了,他竟然還有未婚妻了!這簡直、簡直是侮辱人!要是老爺太太還在,哪容得大將軍將你胡亂配人!」林嬤嬤嘆氣地拉住氣得直槌胸口的李嬤嬤,看向自家姑娘。

    「其實他那未婚妻壓根不是個事兒。如果姑娘願意,下嫁那將軍定然是沒問題的。但……老奴想著,帝京或許沒有大齡未娶的世家子弟,但類似秦將軍這樣身分地位的人難道還會少嗎!就算非要下嫁有前途的軍漢,倒也不是非要這個已經有未婚妻的秦將軍。」

    「可不是嗎!軍漢都長得粗鄙不文,嫁誰不是嫁,至少不能嫁個心底有別人的!」

    嫁軍漢這個話題實在太糟心,誰都不想多提,每說一次都是虐心爆肺的過程。

    丫鬟小玉見姑娘與嬤嬤們都久久不說話,於是小聲地說著自己的想法︰「其實、其實有未婚妻也沒啥的啊,那個叫錢香福的,哪兒都比不上我們姑娘,連小指頭都比不了——」如果姑娘願意的話,拿下那個將軍定然不是難事啊。

    不過她話還沒說完,就被李嬤嬤暴躁地打斷︰「那個魯男子有什麼值得我們姑娘去爭搶的?就算他沒有亂七八糟的未婚妻,姑娘也不一定願意下嫁!如今變成兩女爭一男的局面,真以為自己貌如潘安、才比子建,能令天下女子都恨不得下嫁的香餑餑嗎?!」

    「好了,都別說氣話了。」周宜琳淡淡說道。見三人都安靜下來,才又接著道︰「說再多氣話,也改變不了我們因為寄人籬下而不得不低頭的事實。」

    「姑娘……」林嬤嬤忍著眼淚低叫了聲,卻也想不出能說些什麼有用的。

    「你們還看不明白嗎?那秦將軍眼裡只有他那個未婚妻,他是不想娶我的。」

    「可是大將軍明明說了——」

    「大將軍確實想將我許配給他,但信中也說了,要我們在路上多處處。想來大將軍早就知道這個秦將軍是有未婚妻的,並且相當上心,才會要我在路上做些什麼,最好能將秦將軍的心給攏過來。」

    「大將軍這是什麼意思?」李嬤嬤撫著心口問。

    周宜琳笑得有些嘲諷。「還能是什麼意思?看中他的能力,看好他的前程,決定拉他一把,將來好做朝廷以及戰場的臂助。本來就是再親近不過的嫡系,如果能再親上加親,讓下一輩子弟血濃於水,這樣的關係就固若金湯,無可撼動了。據聞大將軍最是愛才,想必是認為那個錢家姑娘配不上秦將軍日後會有的身分地位,才會想方設法要讓秦將軍另娶。」

    以聯姻的方式牢固合作關係使之再不可分割,這種事多了去了,說起來也沒有什麼值得驚訝的地方。但因為事關周宜琳,所以她們自然會忿忿不平。好好的一個德才兼備、品性無可挑剔的高門小姐,竟然就只有這樣微小的價值嗎?就只堪配一個粗魯不文的漢子,而不能有更好的選擇嗎?

    「大將軍如此行事也太過份了!竟然完全不顧念姑娘。如果秦將軍不肯娶姑娘,又或者打定主意將姑娘壓成平妻或小妾什麼的,那我們該如何自處?我們可不能眼睜睜看姑娘被這樣羞辱!」李嬤嬤嚴聲道。

    「你以為這件事由得了我們作主嗎?」林嬤嬤閉了閉眼,語氣發虛道︰「看得出來,秦將軍比咱姑娘更受大將軍重視。或許,要是秦將軍死活看不上姑娘,回帝京之後,還有好幾個閨秀給他備著挑呢。你也別一勁兒挑剔秦將軍了,我們應該要想想,若是姑娘在秦將軍這兒沒著落,日後到了帝京,會不會有更糟蹋人的對象等著……」

    身為一個無依無靠的家族孤女,沒長輩護持,沒家財傍身,注定會活得很艱難。唯一還能被家族看在眼中的,不過是婚配上的價值罷了。

    現在她們都看不上秦勉,但若是錯過了這個被大將軍看重的軍漢,可能之後給她配的對象,將是一個不如一個的差到無極限。

    秦勉就算滿身都是被她們看不上的缺點,但這三天來,從他的言行舉止上,是看得出大概品性的——他對唯一的族叔與未婚妻的祖母極之孝順;對下屬親如兄弟,完全同吃同睡,完全看不出上下之分,還有……他對他那自幼訂親的未婚妻極好,非常好!雖然從來不曾在眾人面前做出什麼親密動作,但周宜琳看得出來,他每次朝未婚妻望去的眼神都是一樣的,好像在看著獨一無二的美人似,竟是帶著一股痴迷傻樣,明明就只是個灰撲撲髒兮兮的無鹽女!蓬頭垢面不說,身上穿的那衣褲,簡直是拿所有破布拼起來似的慘不忍睹。

    錢香福全身上下就寫著四個字——貧窮窘迫。

    而秦勉好似沒看見這些似,雖然滿眼都是錢香福,卻竟然從沒想過給她一點像樣的衣物首飾穿戴。這到底算是情人眼裡出西施,還是秦勉這個很有前途的將軍其實也是個家徒四壁的窮漢?並沒有因為打仗而致富?

    周宜琳覺得她看不透這兩人,愈看不透就愈好奇,於是這幾天雖然都躲在馬車裡,但有機會時,她都會透過門簾遙望著那對未婚夫妻,眼中堆聚著更多的不解。

    「姑娘,你心中有主意了嗎?」林嬤嬤輕聲問著正靜靜從車窗掀起一角朝外看的姑娘。

    車窗外,那對牽手走回來的男女,在十步外自然分開雙手,不過兩人的表情仍然滿是輕鬆,似乎正聊著什麼有趣的話題,氣氛和諧極了。

    女子一隻手上拿著一束有著許多顏色的小花——是他為她摘的吧,周宜琳想。

    一個女子收到男子送的花,是怎樣的感覺?周宜琳無法想象,並在心口極力按捺下那股蠢蠢欲動的羨慕。

    然後,她看到那女子張口吃下一朵花,像在嘗什麼美味似,嚼著嚼著,就吞下了,然後再吃一朵……

    周宜琳看直了眼,想到一旁還坐著嬤嬤她們,為防失態,她輕輕將一隻手抵在下巴處,就怕不小心下巴掉了。

    她還沒來得及去想收到花的女子該怎麼好好珍惜這些花,讓花更恆久,比如做成花箋或什麼別的,眼前就被教了新招——吃掉;藏在肚子裡,永遠同在。

    「姑娘?」

     周宜琳終於收回目光,看向兩個嬤嬤道︰「我想先找錢姑娘談談,過後再作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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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絕對不是她希望的「談談」方式!

    周宜琳呆呆地望著陰沉沉的天空,想著,一會兒應該會下雨吧?然後,她就該被雨淋了。

    不過這也算不得什麼了不得的事,比起此刻全身痛到麻木的慘況,只是淋點雨又算得上什麼?當然,這雨,大概會大了點,或許還夾著閃電打雷什麼的一同熱鬧。春雷春雨的,不叫得響些,怎麼把土裡沉睡一冬的蟄給驚得破土而出?

    「春雨一滴滑如油啊……」

    一旁突然發出的聲音,將周宜琳漫天亂散的思緒給拉了回來。她咬牙忍痛,微微側過臉,看著坐在一旁的錢香福。

    此刻的錢香福也一樣狼狽,但因為她向來就是蓬頭垢面的模樣,以致於,當兩人一同滾落到這片山坡下時,周宜琳看起來就特別淒慘可憐,而錢香福卻像是半點事也沒有——反正她本來就髒兮兮的,就算在土裡滾過一圈,也不會有更髒了的樣子。

    再說身上的傷勢吧,感覺上,比起她一身磕碰出來的各種疼痛,也許錢香福連塊油皮也沒擦破呢!這或許是皮糙肉粗的好處吧。

    可是,她有必要因為自己的細皮嫩肉而自卑嗎?有必要因為錢香福皮糙肉粗不容易受傷而嫉妒嗎?

    雖然心中隱隱有些不舒服的感覺,但周宜琳拒絕去深想那是怎樣的情緒,直接拋到腦後再不理會。

    「你識字?」周宜琳輕聲問。

    錢香福正忙著手上的活計,聽到她問話,漫不經心地點了下頭,表示她確實識字。「你是耕讀人家出身?」

    錢香福偏頭想了下,回道︰「大概不是。」

    這個回答讓周宜琳有些疑惑,但也不好深問。再說了,她現在渾身都痛,也沒太多心力去打探些什麼。

    「快要下雨了,你會想到『春雨一滴滑如油』,我卻是想到了別的詩……」

    「是解縉的那首《春雨》嗎?」

    「當然不。那首可一點也不優雅,淑女不愛讀也不願記。」周宜琳才說完,天空又響起幾聲沉沉的悶雷聲,一陣風過,把她全身寒毛都吹得立了起來,恨不得立馬找個可遮蔭的地方避避即將到來的大雨,可惜她依然只能躺在地上動彈不得。

      她看著錢香福忙活,又接著道︰「如果我現在還待在馬車裡,或者在有片瓦遮身的地方,我大概會吟著『朱門幾處看歌舞,猶恐春陰咽管弦』這樣不知民間疾苦的詩吧。」

    錢香福點點頭,同意道︰「樂器若是受潮了,確實是沒辦法彈奏出正常音色沒錯。」所以說,每年春雨過後,她都得從密室裡辛辛苦苦把那些嬌貴的樂器,一大堆書畫,給想辦法除潮,或曬或烘,還得除蟲什麼的,都快把她的腰給累折了,可是還是年年都得忙活,不敢有所偷懶。

    沒料到錢香福竟是這樣的反應,周宜琳看著她的臉,確定她這話並沒有帶著嘲諷的意思,而是真的這樣想時,有些驚訝地道︰「你真是……挺奇怪的。」

      「在我看來,妳也滿怪的。」所以,彼此彼此吧。

    周宜琳緊緊盯著錢香福的眼,說道︰「你知道我是誰對吧?」

    「我知道你是大將軍的家人,也是大將軍希望秦勉娶的人。」錢香福將一只草鞋編好,打了個牢固的死結以防散脫,然後又搓起另外一大把結實的草藤,將一部分芒草給糅雜進去,再開始編造第二只草鞋。

    「你不介意嗎?」周宜琳看了看那只編好的草鞋,然後再看了看自己此刻僅著一雙破襪,並且露出白生生腳趾的雙腳,最後目光定在錢香福的腳上——

    那是一雙偏男性化的布鞋,不是一般常見的那種,而是半長靴造型,並且小腿還纏上了厚厚的綁腿,聽說這樣走長途路程不易累,還可以防蛇咬。

    當然,此刻那雙陳舊且醜得要命的布鞋還有個更大優點——就算滾下山,也不會丟失,始終好好地待在錢香福腳上。

    果然中看的東西大都不中用,她那雙繡得精細的繡鞋,早在滾下山坡時,就不知道飛哪兒去了。

    她跌得全身都痛,雖然幸運地沒有骨折(錢香福檢查過了),但可能有點扭傷,而且沒有鞋子她也沒辦法走路……呃,當然,可能就算有了鞋子,她大概也仍然走不了路——她現在痛得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更遑論走路了。

    「有什麼好介意的,秦勉想娶的人是我又不是你。應該是你比較介意吧。」

    「咳咳——」習慣說話迂回的周宜琳被錢香福的直白給嗆著了,連同那些轉在喉間的話也給嗆回肚子裡去。但是有一句話她一定得說!「我不想嫁他!」

    「這跟想不想沒有關係吧,又不是你能作主的。」錢香福聳聳肩。「不過你不願意嫁的話,那當然更好,省得我心裡總有個疙瘩。」

    好吧,錢香福現在心裡沒疙瘩了,但周宜琳有,她整顆心都是堵著的!

    「如果我想嫁他的話,你覺得我會嫁不成嗎?」所以她有些負氣地說道。

    「應該嫁不成。」

    「那可難說。」

    「嗯。所以我們打算盡快生米煮成熟飯。」錢香福完全不介意把自家的打算都說了。

    然後,周宜琳又被嗆到了,這次比較慘,一直咳個不停。

    「你看,我一說話你就咳了。秦勉說話也是這樣的,你要真敢嫁他,可能一輩子都要被他的話給噎著。不適配,你明白嗎?再好的人,放錯了位置,人生就不可能好。你不要想不開。」

    終於將兩只草鞋編好,錢香福扯了扯,確定可以用了,就走到周宜琳腳邊幫她穿上。

    周宜琳是習慣被伺候的,但被錢香福伺候,令她很是不自在。就算錢香福比她的丫鬟小玉邋遢上十倍,她也不會認為錢香福應該為她做些什麼,於是她雙腳不自禁縮了縮。小聲道︰「就算我穿了鞋,怕也是走不動的。你要不要先想辦法爬上去,去跟他們會合之後,再讓我的嬤嬤們來搬動我?」

    錢香福不理會她的抗拒,一下子就幫她套好草鞋,然後扯來一條結實的樹藤,在自己身上比了比,對她道︰ 「不行,放你一個人在這兒很危險。」

    「你是說……秦將軍他們可能無法完全將那些賊人擒住?」周宜琳整顆心吊了起來。

    「除了那個可能性之外,你就不想想現在是春天,到處都是蛇蟲,你不怕嗎?一個人待著真的可以嗎?」錢香福覺得,比起歹人,這位千金小姐可能更怕蟲。

    周宜琳無言以對。

    「所以,我們還是自己想辦法先上去吧。就快下雨了,不能坐在這裡乾等。」

    「那……麻煩你了。」

    「沒事兒,麻煩我總比麻煩秦勉好。如果是他跟你一同掉下來,我大概會很不高興。」錢香福說道。

    周宜琳頓了頓,發現自己居然沒再被嗆著了,這進步可真快。

    「來吧,我背你上去。」

    「不用了,你扶我就成了,我可以走。再說了,你這樣瘦,背不動我的——」

    才說完,周宜琳身子一輕,已經被錢香福給背在背上了。

    「錢姑娘,你——」周宜琳好驚訝!錢香福不僅真背得動她,還走得既穩又快,這太不可思議了!「這、這怎麼可能?」

    「看過螞蟻搬家嗎?」

    「……沒有。」回答得既遲疑又羞愧。

    「……哦。」錢香福沉默了下才應了聲。

    「你想說螞蟻雖小,但力氣很大嗎?」

    「不,我現在想的是︰果然我們就算同樣是女人、活在同一個亂世,過的日子卻是完全兩樣。」

    周宜琳看著自己半舊綢緞的衣袖輕輕搭在錢香福的肩上,而包裹著錢香福身子的衣料,簡直粗礪到足以劃傷她柔嫩的手心。

    「……你會覺得不公平嗎?」

    「也沒有什麼公平不公平的。你過得好,是祖先給力;而我只要跟秦勉好好努力,也當個給力的祖先,以後我女兒我孫女我後代,也會過著如你這樣的日子。」

    「你真是心寬……」

    「也不是。我就只管自己該得的,別人再好,不是我的,我就不惦記。」

    「要不是知道你說話一向直白,我都要誤會你這是在暗暗敲打我了。」周宜琳不是很確定地說著。

    錢香福齜牙一笑,每一顆白牙都銳利得像犬齒,可惜身後的周宜琳看不到。

    「你沒誤會,我是明白地在敲打你。」

    「……」完全不能好好談話了。

    錢香福專心爬坡,周宜琳全身都痛,也沒多少力氣說話了,於是兩人不約而同沉默了下來。

    說起她們兩人之所以會一起滾下山坡,實在是個凶險意外。

    在中午吃完午飯之後,趁著還沒開拔趕路的一點休息時間,周宜琳走到錢香福面前,請求與她單獨談談。

    本來秦勉是不同意的,可是錢香福覺得聽聽周宜琳想說什麼也無妨。再說了,幾天來都是遠遠地看著周宜琳,根本沒機會走近細看,錢香福覺得趁此機會好好看一下也是好的,畢竟美人難得一見嘛!再說了,錢香福也很好奇這位名門閨秀對秦勉是怎樣的看法,有沒有一點點敵對的可能性?這點總要弄明白吧!

    所以,她們兩人就走到了一處可以向下遠眺的坡頂處,正想說話呢,哪裡知道一群不知什麼來路的人突然從坡下衝上來,每人手上都抄著大刀,不由分說就砍了過來!

    周宜琳被驚住了,完全無法做出反應,但錢香福這二十年來的掙扎求生可不是白過的,早練就了靈活的閃躲技巧,一時半刻保好自己小命是沒問題的,當下拉著周宜琳就躲,並揚聲大叫秦勉的名字。

    秦勉等人一發現不對便衝過來了。他們與這伙凶人一照面,彼此都有些錯愕,王勇立即叫了出來——

    「是呼達漢!貢蠻人!」亮傢伙!砍!

    那群人像是也認得秦勉,嘴里呱啦呱啦喊著外族語,然後有四個北蠻人被分過來負責抓錢香福與周宜琳。

    不用想也知道這是要抓人質挾制秦勉!錢香福怎麼可能讓他們如願,於是扯著嚇成木頭人的周宜琳東閃西躲,比泥鰍還滑溜。

    不過再怎麼滑溜,手上沒武器,還扯著一個人跑,錢香福終究不可能真躲得過四個人的追捕,就在宋二子砍翻兩個人,奔過來與那四人纏鬥時,錢香福恰夠站不穩的周宜琳給拖下了陡峭山坡,一路順暢地滾到山坡底——話說,真沒想到這片山坡還真陡真深啊!

    最後她們掉進了一處長滿樹藤的山溝裡,幸好這條山溝是乾的,沒有半點水,要不一定淹去半條命。

    然後,就是檢查兩人身上受傷的情況;再接著,錢香福就地取材開始找樹藤芒草編草鞋,也找了兩根粗木棍防身。從跌下來到準備爬上去,中間花不到半個時辰,痛呼、忙活、自救全不耽誤,真是俐落極了。

    這樣的行動力完全超乎周宜琳的預期,她原本以為她們只要乖乖待在原地等待救援就好,畢竟她們都受了傷不是嗎?畢竟上頭還有凶徒不是嗎?而且她們是女子,能自保,不給人添亂就是做了最正確的事了。

    可是錢香福完全沒有乖乖等人救援這個概念,她把男人的工作都幹完了——包括英雄救美。

    在即將爬上山坡上時,她們看見了秦勉領著兩個下屬朝她們跑來。

    這時,一直埋頭爬坡的錢香福才止住步伐,站在原地抹了把汗,然後問著背上的周宜琳︰「對了,在滾下山坡之前,你本來想找我說什麼?」

    周宜琳笑了笑,輕道︰「沒什麼。就是想看看你是個怎樣的人,想知道你為什麼能讓秦將軍如此上心。」

    「喔。」

    「你想知道我怎麼看嗎?」

    錢香福搖頭。

    「你不好奇嗎?」周宜琳問。

    錢香福老實道︰「你怎麼看,都跟我們無關。秦勉不在乎你,我就不用在乎你。」

    「……」周宜琳感覺胸口有股熱血在沸湧,有股想吐血的衝動。

    原本已然通暢豁達的心情,再度被堵得一口氣險險上不來。

    這真是傷身又糟心的一天——對周宜琳而言。

    轟隆隆——

    此時春雷連連,春雨終於傾瀉而下。

    秦勉趕到兩人眼前,隨身帶著箬帽與油衣,在看到錢香福背著周宜琳時,頓了頓,沒動作,像是在考慮著什麼。

    「不用想了,我繼續背著就好。」錢香福一眼看穿他的顧慮。

    正常男人都無法眼睜睜看著女子勞累,而自己在一邊清閒吧?不過,也不能讓她這個清白大姑娘教男人近身,那麼,他們打算怎麼辦呢?周宜琳想不出解決方法。

    就見秦勉似無反對之意地問道︰「體力還成嗎?」

    「夠我爬上去將她放回馬車裡了。」錢香福點頭道。

    「那好。」說完,將箬帽蓋在錢香福頭上,攤開油衣,將兩人給包住,然後走到錢香福身邊護衛,讓另兩名下屬在前頭探路,率先將叢生的野草地給踩出一條可行的小徑讓錢香福走。

    整個人從頭到腳被密密包裹進油衣裡,像件物品般被無視的周宜琳,再度鬱悶得差點吐血。

    這兩人,簡直是天生一對!難怪能互相看對眼。...<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7-8-10 01:17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8-10 12:00 PM 編輯

【第十一章】

    因為意外在明州與京州交界處遭遇到了潛伏在帝京外圍的北蠻人,還生擒了北蠻野牛部落的六王子呼達漢,經由簡單的拷問(打個半死)後,竟然問出了重要消息,所以他們不能再慢悠悠地以遊玩的速度行走了。

    於是剩下五天的路程在三天之內趕完不說,怕飛鴿傳書會有失誤,於是宋二子以及唐吃兩人更是快馬加鞭先行把消息帶回京城。

    被疾馳的馬車一路顛回帝京的周宜琳主僕四人,完全呈現暈死狀態被秦勉送進國公府。把人送到之後,也沒空說客套的道別話什麼的(他並不知道馬車裡沒一個是清醒的),就匆匆離開國公府,趕往國公府隔壁的威烈侯府去拜見大將軍了。

    一進威烈侯府,就不一定什麼時候能出來了。還好早就吩咐王勇與紀智幫他將家眷帶到家瑞安頓,並交代錢香福︰到家之後,一切便宜行事,整座三進的宅子隨她打理,想怎樣都行;私底下更是早早將庫房的鑰匙上交,雖然沒多說什麼,但意思很明確——我的就是你的,盡量用。

    二十年來都是個在貧脊鄉村長大的錢香福,並沒有被帝京繁華熱鬧的景象給震懾住。沿路那些高門大宅、衣飾整潔的行人,甚至是街邊上大聲叫賣什貨的貨郎,都顯得那麼精神;這些人都帶著一種帝京人特有的自信與驕傲,對著外來者皆顯示出一種俯視姿態,往往會令每一個進人帝京的人手足無措,升起一種鄉巴佬進城的自卑感。

    不過,錢香福並沒有表現出一點畏縮的神情,當然也不會因為眼前這些從來沒見識過的繁華而興奮不已。

    只有當站在屬於秦勉的宅邸前時,錢香福的表情才波動了起來,眼中是滿滿的歡喜。

    她先低頭看著大門前方的門階,暗自數了數,共有五階;然後再看向朱紅色的大門,發現門楣還挺高,即使她跳得再高也構不著;最後再抬頭看著大門上的門匾,那門匾很新,上頭簡單寫著「秦宅」兩字,依稀還能聞到些許油漆味。

    這是她的家,秦勉給她的家。

    她覺得很好,比沿路看到的那些更豪華更廣闊的大宅子都要好。她向來只惦記屬於自己的東西,只要是自己的,怎樣都喜歡;而這間超乎她想像的氣派宅子,她光看這大門就喜歡極了!

    「來,都進來,我帶你們好好看看這宅子。這是三進的,總共有二十六間房。」紀智領著錢香福三人走進宅門之後,將馬車裡的行李交給王勇找人去搬便帶著秦大叔等人四處走走看看,並且詳細介紹著——

    「這是影壁。進了屏門之後,就是外院;那邊那排房子,叫做倒座房,通常是用來給外院門房以及僕役居住的。現在宅子裡都是空的,沒有傢俱也沒有得用上的僕人,只讓三個退役的弟兄過來照看著,頭兒說這些瑣事全交給嫂子你去忙活了。」

    「屋裡全是空的?那秦勉本來住哪裡?」錢香福問。

    「我們一直四處打仗,平常全住在軍營裡,沒想過置辦什麼產業,直到今年才被召回京,皇帝結算戰功,給大夥兒都封賞了。頭兒封了個三品將軍,以他的品階可以得一座三進宅子,就是這兒了。金桂巷這邊的宅子都挺好的,以前是富商的宅子,沒遭受太大的破壞。皇帝把這區的房子都賞給二品三品的武將。頭兒戰功多,分得也好,這兒算是附近最好的宅子之一了。」

    「那你們全分到宅子了嗎?」

    「我們都有宅子了,就算沒賞到宅子的,也都拿自己的賞銀在附近置辦了,都在街尾那邊。以後不打仗了,大夥兒便可以天天聚在一起享受天下太平的好日子。」

    「好好,這樣把好,大夥兒都住在附近,就能常常走動,不會生分。你們跟牛哥兒一起出生人死過來,比血親兄弟還親呢!這輩子當然要同甘共苦互相扶持下去,大家都好好的啊。」秦大叔摸著垂花門上雕工精細的垂柱,上頭的牡丹花瓣刻得跟真的似!真不敢相信有生之年竟能過上這樣的好日子、住上這樣華麗的宅子。

    紀智點頭同意,笑道︰「好了,我們進二門繼續看吧,也讓嫂子好好想想要怎麼打理這間宅子。」

    扶著秦大叔邁過垂花門,往內院走去,一一介紹了二門裡的格局,在正房的堂屋指著右側的臥室方向道︰

    「這間宅子賞給頭兒之後,頭兒就不好還住在軍營……京城的軍營比較複雜,不好隨意行事;所以頭兒每日從軍營出來,就過來這邊睡了,睡在那間房。」

    錢香福好奇地走過去,推開半掩著的門一看,發現裡面連張簡易的床板都沒有,只有一件陳舊的棉被攤在角落,棉被上頭放了一個木枕,一邊還堆了兩三個包袱,錢香福猜那包袱裡大概塞著秦勉的一些衣物,空蕩蕩的屋子裡沒衣櫃衣箱可用,就只能隨便亂放了。

    「這可不行,得快些把家雜都置辦起來。」她喃喃道。

    「可不是嗎!整個屋子空蕩蕩的也不像話。」錢婆子嘆道。「也虧得是在帝京,想要買什麼都買得到,還能使銀錢買。這要是在永梅縣哪,銀錢不頂用,可就算扛著糧食都不知道該去哪裡買全所有家雜呢。」

    「可不是嗎!帝京的物價是貴了許多,但勝在便利,想買什麼都有。對了,正房後頭就是庫房,頭兒說鑰匙已經交給嫂子了,如果等會就想出門買家雜的話,直接去庫房取銀錢即可,還說不用怕花錢。」紀智說道。

    「這點他可以放心,我從來不怕花錢。」錢香福半點不客氣地道。

    「福囡,你可得悠著點,牛哥兒拿命拚來的錢,咱省著點啊。」錢婆子連忙勸道。

    倒是秦大叔不同意︰「不用省,錢該花就花,把這間大宅子打理出一個家應有的樣子才是正理。再說了,這一路上不早就說好了,要盡快將牛哥兒跟阿福的婚事給辦了嗎?雖然可惜沒時間慢慢等木匠打床打櫃子桌椅這些大件,只能買現成的將就,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以後再汰換就好。兩孩子年紀都不小了,什麼都不重要,婚事快辦了吧!」

    「很是很是,其它事都沒有婚事重要!福囡,這宅子也看得差不多了,趁天色還早,我們快出門置辦吧!首先,我們得去布行裁一塊好看的紅布給你當嫁衣……」原本慢悠悠看著宅子的錢婆子此時也沒什麼心情看了,一心就想要立馬把婚禮給辦好。大將軍作媒的事在腦袋上懸著,錢婆子很不安。

    錢香福本來還想說些什麼,但見祖母這樣興致勃勃,也不好掃她的興;雖然她在戶籍上已經是秦家婦了,但少了一場正式的婚禮,祖母心裡總是不踏實,尤其在周家小姐出現這陣子,祖母一直很憂慮,所以她願意多順著老人家一點,於是便帶著祖母到正堂後方的庫房取錢去了。

    秦大叔與紀智就等在外頭的堂屋,也趁這機會,秦大叔低聲問紀智︰「紀小哥,朝廷現在大概是要打北蠻了吧?」

    紀智點點頭,說道︰「這幾天頭兒大概不會有時間回來,大將軍很器重頭兒,重要軍機的討論都會讓頭兒參與。如果接下來要打北蠻,頭兒是一定會出征的。」意外擒獲埋伏在京郊外的北蠻人,頭兒果然是個很幸運的人。紀智忍不住傅自感嘆。

    原本北蠻人躲在那邊是準備接應暗藏在京裡的暗線傳來的重要消息,然後立馬回北蠻謀劃入侵中原一事,哪裡知道會被頭兒遇到,一舉成擒。不僅截獲了重要消息、抓了北蠻的重要人物,還摸到了他們暗藏在京城的窩點;這消息快馬傳回京之後,在朝廷派兵四處搜捕下,大部分的北蠻奸細與線人都落網了,如今只餘幾條漏網之魚在逃,想必也逃不了幾天,畢竟名單都在手上呢,這功勞可大了!

    當然,北蠻的動作如此大,原來就對中原賊心不死,總想著再攻人中原作亂,如今被朝廷抓到把柄,將北蠻人痛恨到骨子裡的皇帝怎麼可能不趁這個機會一舉把北邊這些惡狼給打殘?

    中原的動亂都平得差不多了,已經可以騰出手對付北蠻,士氣正銳,此時不出征,更待何時?

    「既然一定會打仗,那真的必須盡快讓牛哥兒成親了。就算阿福日後又變回寡婦,我總希望她至少可以有個孩子傍身,這事可得趕緊的。再說了,要是有生之年可以看到牛哥兒的孩子出生,承續我秦家香火,我是死也瞑目了,可以安心下去見列祖列宗。」秦大叔的人生追求就剩這點指望了。

    「……」這位大叔,您老突然說這些不吉祥的話,身為一個同樣也即將上戰場、同樣還沒婆娘以及兒子的人,實在很想摀著胸口吐出一口老血……

    正在各自沉默的兩人並沒有發現他們的談話已經被錢香福聽到了。

************************* ************************* ************************* *************************

    錢婆子進入庫房之後,發現裡面除了很多的金銀之外,還有很多好東西,尤其是那些精美的絲綢、飄逸的雪紗、名貴的擺件,簡直讓錢婆子著迷到完全忘了要上街這回事,陷入了童年時期裡的美好回憶不可自拔。

    所以錢香福就讓錢婆子待在庫房裡陶醉,決定自個兒上街就好,於是抓了一些銀錢將荷包塞滿就出來了。她做事向來俐落、目標明確,並不會像別人那樣容易被喜好的事物吸引走。從進去到出來的時間,也不過幾息而已,所以秦大叔與紀智的談話,她都聽到了。

    她的男人,要去打仗了啊……

    原來不是天下太平之後就可以解甲歸田了啊……

    她覺得心口堵堵的,分不清那是難過還是擔心、失落還是生氣。

    秦勉一進威烈侯府就再也沒出來過,如今已經過了七、八天了。

    在等他回來的這些日子,錢香福等人也沒閒著。有錢有人好辦事,原本空蕩蕩什麼也沒有的屋子,一天一個樣地朝著美好的方向變化著。

    秦大叔領著匠人以及新招來的僕役,這些僕役都是軍人中傷退下來又無家可歸的人,秦勉早就吩咐優先雇用,每天都忙著安置大件小件的傢俱,並四處探看宅子各處有無需要修補的地方,再著人修繕;還有庭院也得種上花草樹木等等的,每天拄著拐杖忙得腳不沾地,一沾上枕頭就睡得人事不知,都忘了手疼與腳疼。

    等一切修補好了,宅子有模有樣了,再找來漆匠將宅子內內外外都粉刷一新,看起來就跟新造的宅子一樣;這樣富麗堂皇的房子,看得秦大叔直抹眼睛,喃喃說著值了值了,這輩子值了。

    而錢婆子也沒閒著,她每天都待在最亮堂的那間屋子,忙著裁制新衣以及喜帳鋪床等物,絞盡腦汁想著各種喜慶的繡樣該怎麼樣呈現——花開並蒂、鴛鴦戲水、比翼雙飛、百年好合、百子千孫、五福臨門……

    擱下了幾十年的繡工,如今再撿起來,光是想著描花樣就傷透腦筋;至於費眼力的刺繡,則被錢香福給阻止了,直接交給繡娘去忙活;錢香福給錢婆子找來了十個繡娘,以及十個軍眷家的婦人過來幫忙這些細碎瑣事。

    兩位長輩在家裡忙得熱火朝天,錢香福當然也不可能閒著,身為一個即將正式出嫁的準新娘(前寡婦),她可沒空像別個待嫁新娘那樣縮在家裡羞答答地繡蓋頭,就等著嫁人即可。她忙著呢!沒空風花雪月胡思亂想——不想著近在眼前的婚禮,也不去想一分開就像丟掉的秦勉。

    她請紀智帶她在帝京幾個重要的街坊走過一遍之後,就記下了大致的地理方位,第二天便自己一個人駕著馬車四處採買各種家用品,無須勞煩王勇等人相陪,不僅沒有迷路,還把大街旁的那些曲曲折折小巷弄也摸清楚了。

    身為一個警覺慣了的人,錢香福每到一個新地方,第一件事當然就是摸清楚所有地形,尤其是那些不起眼而隱蔽的小巷弄,更是絕對不可以忽略的重中之重。這些不起眼的地方,只要掌握了,必要時絕對能發揮巨大用處。

    紀智不放心地跟了她兩天之後,發現她方位感好得驚人,就算走人川流不息的鬧市裡,被人群帶得東兜西轉大半天,也不會迷失方向,就沒有走錯過一次!這樣的能力簡直驚人,幾乎可以與軍中最出色的斥候媲美。

    且她甚至還能輕輕鬆鬆躲過那些潛藏在人群裡的小偷。

    紀智親眼所見,有一次錢香福買了許多米糧,付錢時,掏出一只被銀錢撐得鼓鼓的荷包,立馬就被幾個偷仔給惦記上了,而她毫無所覺,將米糧扛上馬車之後,就順便將馬車寄放在糧店外請人照看一下,她還要去貨街那邊買些雜貨。

    那日貨街的人潮特別多,整條街滿滿的人,顯得十分擁擠,與人挨挨擦擦更是避免不了,也就給了偷仔良好的下手時機。紀智原本就盯在錢香福周邊,一刻也沒放鬆,所以當小偷靈活的手指正要神不知鬼不覺地劫走錢香福腰間荷包時,他準備上前將小偷擒住——

    但也就那麼一錯眼的時間,紀智看到了神奇的一幕!

    明明上一眨眼,荷包已被得手;但下一個睜眼,那荷包又悄無聲息地轉回錢香福手上,並且妥善收進衣服的內袋裡,再沒有給人下手的機會。

    那行雲流水般的動作、那無聲無息的逆襲、那若無其事的神情、那……那個被「拿」回荷包的小偷甚至一時沒有發現自己偷來的荷包已經不見,直到走了老遠、探手摸向懷裡,才一臉錯愕地楞在當場!

    紀智從來沒有注意過這個被他稱作嫂子的女子,對她的長相性格如何也不好奇,更沒記下。對他而言,錢香福只是頭兒的婆娘,僅此而已,完全沒有其它想法,不管她是村姑還是閨秀、配不配得上頭兒之類的,他都不在意,所以錢香福這個人在他眼中的面目十分模糊。

    然而,在那神奇的一幕發生之後,紀智突然覺得頭兒果然不愧是頭兒,而且頭兒被大將軍譽為「福將」之言也不是白說的。看看吧,家裡給他指腹為婚的未婚妻,完全盲婚啞嫁的對象,一個被宋二子嫌棄得不得了、認為頭兒應該配個比她更好一百倍的女子,一個大家都認定為再平庸不過的村姑,竟然會是這樣不凡的!

    頭兒的命真好啊……

    紀智很羨慕。羨慕完之後,也深信在這龍蛇混雜的帝京,錢香福這樣的人是怎樣都不會吃虧的,於是便放心讓她一人出門四處蹓不再跟隨,轉頭忙自己的事兒去了。

    這日,也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天,錢香福再度駕著馬車往草木街而去。

    她對秦大叔使人種在宅院裡的花花草草很不滿意,於是決定自己出門採購,把心儀已久的植物都買回家去種在家裡每一寸有土的地方!

    「青瓜、甜瓜、金瓜、茼蒿、薑、蔥、韭、芹……然後,還得買果樹。桑、橘、林檎、李、石榴……每樣都種一點,看哪種可以在帝京成活長得更好,以後就知道要多種哪些了。」

    是的,錢香福這樣務實的人,當然打算在富麗堂皇的漂亮大宅子庭院裡種菜種果樹!那些不能吃不能用的花花草草,錢香福是半點看不上眼的;可是秦大叔已經種下了,她也只好忍耐著不去拔掉(總要照顧一下長輩想要風花雪月的心情),但剩下的空地可就全歸她管了。

    土地當然必須用來種吃用的東西,種那些觀賞植物簡直是造孽,也不看看全天下還有多少人肚子還餓著呢!種糧種糧!關須種糧!若說錢香福生平有什麼理想的話,那肯定就是——在屬於她的土地上,種出豐盛的吃食。她想要有很多很多的土地,種出很多很多的糧食。如果可以,她想把糧食拿來鋪床,一輩子就躺在上面不起來了!

    帶著這樣美好的期望,她熱情地投入採購種子以及果樹苗的大業裡無法自拔,一點也不手軟地將荷包裡沒用的銀錢兌換成有用的糧種。

    每一個在亂世裡求活過來的人,通常都比較「視金錢如糞土」,錢香福一時半刻也擺脫不了對糧食的渴望以及對流通貨幣的不信任感,所以銀錢花出去的速度如流水,臉上表情淡定極了,若不是她那身陳舊又帶著幾個補丁的麻葛衣物昭示著是個普通至極的庶民身分,還以為是哪來的暴發戶散財童子呢。

    就在她把整部馬車都塞得滿滿之後,眼見荷包也變得輕飄飄再無多少重量,於是心滿意足地收手,決定轉到隔壁賣熟食的長富街去打包一隻雞回家好好打打牙祭!這日子啊,真是過得愈來愈好了,竟然天天想吃肉都可以;各種好吃的肉,只要有錢,街上都買得到!

    果然像水姑所說的——女人啊,還是要找個倚靠才會有更好的日子過!

    雖然她深信靠自己努力也能好好地活著,但自秦勉這個夫婿出現後,她眼中的世界從此就大變樣了!也說不上是哪兒不同了,可是光這歡喜的心情,讓她每天幹活都充滿活力,像是一身的力氣都使不完,每一個今天都很愉快,每一個明天都值得期待!

    這樣,就是更好的日子了吧?

    不用摸臉也知道自己此刻定然又傻笑了。她閉了下眼,以雙手輕輕拍打自己的雙頰,一下又一下,直到將自己的臉拍回到面無表情的正常才停止。可不能再亂笑下去,真成傻子就不好了。

    買了一隻又肥又香的烤全雞,以油紙包得妥當,拎在手上正打算回草木街駕車回家時,原本熱鬧和樂的街市突然出現一股慌亂的躁動,讓警覺的行人紛紛避到安全的地方。

    那股躁動隨著人群分開而呈現在錢香福面前,原本錢香福也是要閃的,但她看過去的那一眼實在太不湊巧了,竟然直接與一雙驚駭欲絕的眼對上,很不幸的竟是個熟人……這下子要把自己當成不相關的路人放閃已經不可能了。

    而對方就算不是故意拖她下水,也在慌亂恐懼的情緒下,下意識地往熟悉的人跑去,像是這樣就可以尋求到多一點安心的感覺,所以——

    「錢姑娘!」來人像是溺水者看到了一根救命浮木般向她疾奔而來!

    錢香福此時已經不再看向來人,她看的是追在來人身後的幾名手持凶器的惡煞,而且看情形是把無辜的她也當成了一夥的,打算一道處置了……

    「錢、錢姑娘……」來人上氣不接下氣,看起來像是覺得可以放心暈倒了。

    「跑!」這時候還想暈倒扮柔弱?沒門!錢香福一把抓住來人的手腕,另一手狠狠掐了對方手臂內側的軟肉——那裡可以掐得人足夠疼,而她的力氣很大,把暈死的人掐得活過來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了!

    「嗷——」

    在這樣一聲特別不優雅的慘叫聲下,錢香福揪著給她招來無妄之災的人,像踩著風火輪似,往人群裡衝去,並迅速竄進一條窄小幽暗的巷道裡,轉眼間不見人影。

    好不容易在隱秘又曲折的巷弄間東拐西藏,暫時是將追著她們跑的惡徒給甩掉了,但錢香福不認為那些惡人會就此作罷,所以還是得想辦法自救,等這個嬌小姐喘過氣來之後,還是得繼續逃命。

    「我以為我不會再看到你。」錢香福在一處放置廢棄物品的斷牆邊的一堆爛木頭裡挑挑揀揀,找到兩根還算堅實的木頭,用腳使力踹了踹,發現踹不斷之後,才算滿意地點點頭,一根自己留著,一根遞給她的難姐難妹——周宜琳。

    周宜琳默默接過木棍。這木棍比她的手臂還粗,拿起來挺沉,要是用力敲在人頭上,會死人的吧?

    將木棍拄在地上,撐著自己跑得快要脫力的身體,她發出的聲音仍然很喘︰「我也……這樣以為。」

    「那今天是怎麼回事?你怎麼會一個人在鬧市裡被人追捕?」

    「我與嬤嬤們失散了……」雖然心情很糟糕,但周宜琳還是覺得自己頗為幸運。「我才與嬤嬤失散,就遇見你了。」如果不是遇見錢香福,被錢香福拉著逃跑,她此刻恐怕不是已經死亡,就是更加悲慘地被俘擄、被傷害。

    「你是怎麼惹到那些人的?」錢香福問。

    周宜琳聞言苦笑出聲︰「我一個甫進京的孤女,能惹到什麼人?我敢去惹什麼人?」說句難聽的話,寄人籬下的她,簡直恨不得整日夾起尾巴縮在閨房裡不出門最好。她太明白自己的處境,話不敢多說、步子不敢多邁,連討好人都不敢。

    「那你現在是怎麼回事?」錢香福只知道周宜琳是大將軍家的千金小姐,至於其它的,她從沒有打探過,也不好奇,所以不清楚周宜琳如今是什麼處境。

    「你看看我。」周宜琳指著自己頭上華麗非凡的頭面,又攤開雙手讓她看清自己身上穿著的精美綾羅綢緞,「這些、這一切,完全不是我這樣的人可以用上的,我沒有豐厚的財力,也沒有顯赫的背景來支應我這樣穿戴。」

    錢香福疑惑地問︰「你明明是大將軍家的人,現在周家就是國朝最頂級的世家,你當然就是頂級的千金小姐,背景很顯赫啊。我來到帝京雖然不過七、八日,卻也知道大將軍雖然官階以及爵位的品階都還不是頂級,但那是因為大將軍的父親還在,子不越父才壓下的。但大家都知道他是新朝開國第一功臣、皇帝最倚重的心腹大將,日後或許會封個超品的並肩王也不一定。你打扮得再華貴,也是理所當然的。」

「大將軍的顯赫所恩澤的是嫡系,我這樣偏遠的旁枝,頂多沾個光,用來嚇嚇你這樣的平民還可以,放在貴族圈,就什麼也不是了。」

    是這樣啊……錢香福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周宜琳見錢香福沒有多問的意思,可她卻很想說給錢香福聽,於是又道︰「你還記得我們進京前遇到的那些北蠻人嗎?」

    「當然記得。」

    「今天追我的這些人就是北蠻潛伏在帝京的餘孽。為了盡速抓捕這些人,大將軍與他的幕僚們就設計了幾個引蛇出洞的連環計策,其中一環就是大張旗鼓地讓大將軍最疼愛的嫡親妹妹「甩開煩人的護衛」,與幾個姊妹一同暢遊鬧市,體會一下『平民女子』自由自在的生活。」

    「大將軍讓你扮成他的妹妹是嗎?」

    周宜琳冷笑。「我完全不知道這件事,雖然最後北蠻人認為我就是他們要抓的人。我今日一早突然接到六姑娘——也就是大將軍的幼妹——身邊的丫鬟來通知,要我跟著六姑娘一同出門逛街遊玩。我自然不敢拒絕,以為只須出門陪著玩,專事奉承六姑娘也就盡完伴遊的本份了。後來我跟著六姑娘進人『天衣坊』,六姑娘突然說她原先在『天衣坊』訂製的衣服款式不太適合她,反而比較適合我,於是叫人服侍我更衣,六姑娘還特別將這套精貴的頭面從身上取下來給我打扮,不許我拒絕。這時我就隱隱覺得不對了……」

    「大將軍他們打算以他妹妹作餌引出北蠻人,但又實在怕她發生意外,不敢承擔有個萬一,於是就找你當替罪羊。」錢香福明白了。然後,看著周宜琳那張冷然的臉,問道︰「你生氣嗎?」

    「我當然生氣。」周宜琳點頭。「不是生氣被瞞騙,也不是生氣被利用。我沒有父母護持,本來就必須讓自己有用,不然國公府裡哪有我容身的地兒?本來我的用處是去跟大將軍重視的下屬聯姻,給他結個牢固的關係,但這條路不通了——」

    錢香福撇撇嘴道︰「那可不要賴我。是秦勉不願娶你的。」

    「我也不想嫁他。」如果不是隨時提醒著自己要注意儀態,周宜琳此時怕是會忍不住翻白眼。「我生氣,是氣我自己在別人眼中竟然只有這麼點價值。」

    「所以呢?氣完之後,你的處境能改變嗎?」

    「會改變的。我不想隨便死去,更不願死得沒沒無聞毫無價值。大將軍一定不知道我是哪個支系的女孩、誰的孩子。六姑娘今日待我親熱,不過我猜她連我的模樣也沒記住,更遑論名字了。我叫什麼名字她肯定不知道,她只知道我是二十六娘——這是旁支女性族人的排行叫法。如果我有一天還是必須為了周家的榮耀去死,定然要死得轟轟烈烈——」

    「噓……」錢香福突然打斷周宜琳充滿熱血的宣言,然後側耳傾聽;她的耳力很靈,可以比別人聽到更遠以及更微小的動靜,而且她的直覺也警示著她,危險正在迫近!

    那些人在別處尋無果之後,往這邊追來了!

    「快走!」錢香福悄聲說著,一手抓住周宜琳的手腕立馬開跑!

    「在這邊!都快過來!別讓她們跑了!」一聲粗蠻爆吼自她們身後傳來,引來更多雜沓腳步聲朝這邊集中而來。

    錢香福腦中存有這一片巷弄的路線圖,她本來計算得好好的,只要再左拐、左拐、右繞、再左拐三次,就可以再躲到另一區更像迷宮的巷子裡,到了那邊之後,這些人必已繞暈,想要抓住她們完全沒可能。可惜身手靈活的她此刻拖著一個嬌貴後腿,於是就注定了意外必然發生……

    周宜琳早就跑得快斷氣了,如今沒休息夠,就又被拉著跑,她的體力完全趕不上,於是在一個拐角時,她不幸地扭傷了腳踝,還害得錢香福拐錯了方向,竟是跑進一處死巷子裡!

    「真要命……」錢香福將軟趴趴的周宜琳夾在手臂下,抬頭看著面前那堵高牆興嘆。如果只有她一個人的話,爬過這道兩人高的圍牆完全不是問題,但帶著周宜琳就不成了,她沒辦法在背著一個比她重的人的情況下,還有力氣去攀牆。

    而那些窮追不捨的腳步聲正在迅速逼近中,她們已沒有時間可以離開這條死巷,轉而去走另一條了;背著已經失去行動力的周宜琳跑出去的話,絕對跑不掉,一定會跟那些人正面對上,然後被一舉成擒!

    「……你會不會希望我此刻很善解人意地說︰別管我,你快走,然後我從容去赴死?」周宜琳突然很不合時宜地問,甚至還能扯出一抹笑。

    錢香福正忙著四下尋有沒有逃生的機會,語氣有點不耐煩道︰「還活著就別想著死,那叫不務正業!」

    「眼下這樣,我們還活得成嗎?」周宜琳看著兩人手上的木棍,實在不認為能在幾個壯漢面前起到什麼作用,人家手上拿的是亮晃晃的大刀呢。

    錢香福撇了撇嘴,聽著一群人的腳步聲愈來愈近,似乎下一眨眼就要轉進這個巷子與她們正面對上。看來,就真的只能靠手上這兩根棍子救命了……

    這時——

    「嗤嗤,嗤嗤——」奇怪的噴氣聲突然自她們腳邊傳來。

    錢香福同時做出兩個動作——伸出一手摀住周宜琳的嘴,防止她可能的驚呼;然後低頭看著腳邊原本平坦的石板路被人掀起一角,露出一雙正朝她們看的眼睛。

    這雙眼睛……她熟啊!

    錢香福的眼珠立馬變得比一百盞油燈還亮!她想也沒想,更沒多說什麼,立即將石板給掀開到足以容許她們滑進去的寬度,然後先將周宜琳給丟下去,自己再跳下去,也不管會不會把下面的人給壓傷。她跳進去的同時,以非常靈巧的勁道反手將石板給扯回原來偽裝成路面的樣子,與其它石板密密貼合,完全看不出這塊石板有何不同,甚至看不出縫隙。

    就在錢香福完成這些動作之後,那領頭追捕她們的北蠻人也跑進了這條死巷,以為可以順利甕中捉鱉,不料竟是撲了個空!

    這條封閉的巷子裡除了兩根被丟棄的木棍之外,什麼也沒有。...<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7-8-10 01:17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8-10 12:45 PM 編輯

【第十二章】

    「今日是誰駕家裡的馬車出行?」秦勉神色凝重地問王勇。

    他領著一小隊士兵在熱鬧街市裡分頭圍捕北蠻人,在路經草木街時,突然停住疾奔的步伐,站在街角苗圃店旁一輛再熟悉不過的馬車前,拍了拍正在吃著店家修剪淘汰丟在門外的草木樹葉的一匹老馬——這車與馬都是他在永梅縣買下的,用來運載兩位長輩以及隨身行李進京,同行了一路,他自然認得。

    所以,只看到馬車沒見到人,秦勉心中便有了不祥的感覺,於是隨口問著跟在一邊的王勇。雖然不抱期望,但還是希望可以聽到駕這輛馬車出門購物的是家裡新買的僕從,而不是錢香福。

    當然,奢想往往都是白想,怕什麼就來什麼。

    「我昨日去宅子吃晚飯,就聽嫂子對大叔說今日她要來草木街買糧種果樹苗什麼的,所以我想……這輛馬車應該是大嫂駕出來的……」王勇再怎麼粗神經也看得出來頭兒的憂慮。看著裝得滿滿的馬車以及不知去向的馬車主人,用腳趾想也知道一定是出了什麼意外,一顆心不禁為之吊了起來,滿是不妙的預感。

    一個弱女子在遭遇危險時,乍見到熟人,一定是想也不想地立馬跑過去求援吧?

    秦勉相信錢香福不是那種會大發善心的人,她眼色極好,從來不會讓自己攪和人危險的境地中,可若是來不及反應就被拖累,那就想躲也不一定躲得過了。

    眼下的情況,恐怕就是如此了,那名被當作釣餌的周姑娘先發現了錢香福,朝她跑了過來,然後錢香福便不得不跟她一起逃命;因為這樣的意外,於是才會任由這輛裝了滿滿糧種的馬車棄置在大街上。

    還好馬車停放在人來人往的大街口、店門邊,一時半刻不會有人注意到馬車的主人早已不知去向,只當還在店裡購物呢,所以沒人打這輛馬車的主意。

    當然,也是秦勉來得早,先發現了馬車,不然可能再過個半個時辰,就會有宵小上前試探地將馬車駕走了……

    「唐吃,你將馬車駕回去。如果大叔他們問起,就說我跟香福在一起有事忙,才讓你先把買的東西送回家,其它的就別多說了。」秦勉很快吩咐完。

    「好的,頭兒,我知道怎麼說。」唐吃應道。

    秦勉點頭,然後一招手,對其他手下道︰「我們走!」很快地帶人往既定的路線奔馳而去。

    此次行動,務必將所有北蠻人一網打盡,再不允許有任何漏網之魚。

    相較於秦勉的憂心如焚,錢香福此刻的處境就是否極泰來的輕鬆愉快了。

    「水姑,我真沒想到會在帝京遇到你。」

    「怎麼會沒想到?早說了我會跟著大丫來帝京的啊,我得給她送嫁不是。既然都在帝京了,遇見也挺正常。」

      水姑倒是不覺得在帝京偶遇故人有什麼了不起——因為她其實才剛到兩天,連落腳的巷弄都還沒走出去過,所以對帝京有多大完全沒概念,就覺得差不多就是梅川鎮那樣的大小吧,所以遇見阿福很合理。

    「你剛到帝京沒幾天吧?」錢香福想了想問。

    「才兩日,就忙著打理屋子了,還沒空出去找營生呢。」水姑是個隨時隨地都在找商機賺錢的人,「我瞧著帝京的人過得很滋潤,就連巷子裡躺著的乞丐都像是在睡大覺而不是餓暈過去,一邊擱著的破碗裡放著黑窩窩不管不顧也沒人搶,我都想著換一身破爛衣服跟著去當幾天乞丐了。什麼也不做的躺在那兒,躺個十天半個月的,搞不好我回梅川鎮的路費就有啦!還有啊,我家大丫一到京城,我就帶他去看對象了。是個小鍋頭子,管著十個人呢!我打聽了他的家庭與身家之後,也不囉嗦,當天就把她嫁了!那兵頭子高興得馬上跪地跟我磕頭叫娘哩!我這女婿也是有心的,立馬帶著我們娘倆去衙門給大丫落戶籍了,我家大丫如今也是京城人啦……」也許是太久沒有好好跟人自在談話,水姑一開口就說個不停,神色很是亢奮。

    錢香福是知道水姑習性的,所以就任由她先滔滔不絕說個夠,不時應和兩聲,直到水姑說得暫時盡興了,才問道︰ 「水姑,你才剛到帝京,怎麼就能挖出這條救命地道?」

    「哎!咱永梅縣的人,到了哪裡都一定要找有救命地道的屋子住的,不然可住不踏實!我現在住的這屋子啊……」水姑伸手朝目前居住的這間老舊破屋虛指了下。「哪兒都不好,地段髒亂差、牆壁四處透風、屋瓦破敗得大修……但就一樣好——這間屋子以前就是永梅縣人住的,那屋主直接將儲物地窖給挖成了一條救命地道,就直通後頭那條死巷裡,安全隱秘好逃生。我就是看中這點,昨天就把屋子給買下了!唉唷,別看這房子破成這樣,那價錢可貴得割我的肉、剜我的心啊!」說著槌著心口直叫。「同樣的錢,我可以買下你家村子那邊一整座山包了!而這還是帝京最便宜沒人要的房子呢!」

    錢香福把水姑槌胸口的手給拉過來,誠摯道︰「水姑,你救了我的命,我會報答你的。你買這間房子多少錢?我給你!」

    「那太好了,買這破屋子連同到官府過戶竟然要四十五兩呢!我如今把女婿給我的聘金也搭上,都還欠著十五兩的錢沒還清!我上京來時,身上也就揣了十二兩,想著夠我跟大丫吃住三個月了,三個月內一定可以給大丫找個好人家嫁掉,然後我還能採買一些咱那兒沒有的雜貨回去賣錢。後來看在帝京當個乞丐都能賺錢,就想著買間房子住下,看看有沒有什麼好營生可做,我可捨不得每天給客棧付房錢去跟一堆人擠通鋪。看了那麼多破房子,也就這間有救命地道,是一定得買下來的。咬牙買下之後,我現在身上是半毛錢也沒有了,還欠了一屁股債。你能給我錢,真的太好了!那我就不忙著去當乞丐,可以幹點別的了。」水姑向來是現實不矯情的,當然,她看中錢香福,也是因為錢香福這人是個爽快人,從不白貪別人什麼。

    錢香福微笑說著自己的報答︰「你救了兩條命,一條命一間房子,兩條命就兩間,所以我給你九十兩銀子,可以嗎?」

    水姑瞪大眼看著「財大氣粗」的錢香福,一張嘴嘖嘖直叫︰「哎唷!你發財啦?還是你家漢子發財啦?我在永梅縣時聽說你家漢子也是個當兵的,就算當兵的都會發點小財,但也容不得你隨隨便便就把一大筆錢送給別人吧?是九十兩銀錢,不是九十個銅子你要明白!」

    「我當然知道。怎麼?你不想要?」錢香福問。

    「要!當然要!你敢給我就敢收。到時你被你漢子揍了,我也是不還的。」水姑醜話先說在前頭。

    錢香福點頭。「你只管收錢就好,其它就不用操心了。不過我現在身上也沒什麼錢了,就剩這些——」她將懷裡的荷包拿出來,倒出僅剩的二兩銀錢,對水姑道︰「我跟床上那位姑娘跑了一路,現在又渴又餓,你去幫我們買些熟食回來,這些錢夠我們三人好好吃飽一頓了。」

    「哇!足足二兩耶!這錢可真不少,可以買幾十上百個硬窩窩頭了。」水姑將銀錢拿在手上,雙眼發光!

    「別買粗糧,太硬了,嗑牙又噎喉。床上那位姑娘是嬌貴人家,吃不了。你就買些鬆軟的白麵饅頭還有幾樣菜肉,挑好的買,別省著。」

    水姑聽完眉開眼笑。「這可是你說的啊,那我今兒個就不客氣沾你的光啦!我就挑貴的買,買幾個葷菜還有精糧做的白麵饅頭來打牙祭!說起來,這些日子以來,也就我女婿娶我家大丫那天,他咬牙置辦了一桌有肉的酒菜,我才吃到肉。那時也是花了一兩半呢,十幾個人一人夾一塊肉,才嚐個味道,也就沒了,我現在可饞肉哩。」

    「今天只有我們三個人吃,你盡可敞開膀子吃,我們都不搶食的,吃不完的菜也全留給你,我們不帶走。還有,如果有買剩的錢,你就去買些米糧吧,不用還給我了。」錢香福很慷慨大方地道。

    水姑聽得幾乎笑沒了眼,覺得這次救人真是賺大了、太值了!歡歡喜喜地出門買吃食去了。

    關上門之後,錢香福回身過來,看到原本虛脫躺在薄木板床上沒個響動的周宜琳此時已經有力氣睜開眼看著她。

    「我真沒想過我們能活過這次。」周宜琳的聲音仍然有氣無力。不過,身為一個嬌貴的千金小姐,在經歷一場生死逃命之後,身體的疲憊與心理的驚懼,沒讓她嚇瘋或嚇病,甚至還能清醒地說話,已經算是很了不起了。

    錢香福雙手抱臂,緩緩走近她,道︰「沒死在亂世,就更不該死在天下太平之後。好日子還在後頭等著呢,我為什麼要死?想都別想!」

    「這種事……很多時候,也不是你想不想就能改變的……唯一能做的就是等死。」周宜琳想著自己被擺弄的命運,冷笑道。

    「遇到事情就想著死,不管是死得輕如鴻毛還是重於泰山,都挺蠢的。」

    「你不懂。」

    「我確實不懂,也沒空去弄懂。我每天光想著怎麼好好活著就忙得要命了。」

    周宜琳看著一身普通市井小婦人打扮的錢香福,然後又想著方才出門買吃食的那個中年婦人,她與她們,確實不在一個層次上,思考的事物,自然永遠不會相同。

    「方才那個婦人,你的朋友……似乎並不在意你遇到什麼麻煩,竟是問都沒問一句的……」真是好生奇怪。

    錢香福倒是不覺得這有什麼。

    「亂世裡天天都可能會死掉,只要還能活著相見,就表示再大的麻煩都捱過去了,又何必多問。」

    「這樣不是……太無情了嗎?她是你的朋友不是嗎?」

    「她當然是我的朋友,不然幹嘛冒險救我還順便救你?」錢香福搞不懂這個千金小姐有什麼好糾結的。「你好像因為水姑沒有對我表示擔心就覺得她這朋友不真誠是嗎?」

    「是的。還有,她……太功利了。」周宜琳想了想,盡量委婉地說出自己的看法。既然是朋友,怎麼救人之後遺索討報償呢?

    「兩條命,九十兩,你覺得貴?」錢香福頗為驚訝地問。

    「不是貴不貴的問題,人命怎麼可以用錢衡量?!」救人與被救的,就這樣明晃晃地用銀錢結帳,周宜琳真是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感覺情義無價的東西,就這樣被污染了。

    「得了大恩,不用人家最需要的銀錢來道謝,難道真要奉行什麼大恩不言謝才應當?你看不出來她已經餓得眼眶發綠、整個人直打擺子了嗎?」

    「話不是這樣說的,你別曲解我的意思!」周宜琳有些生氣道︰「你讀過書,應該懂得更細緻體貼的報恩方式,就算給錢,也不是這樣……這樣明擺著貨銀兩訖,太無情了!」

    「水姑就喜歡這樣的方式結清人情。她此刻最需要的是錢,所以我給她錢;她進京一趟,一身黑胖的腰肉都給餓沒了,她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吃飽吃好。你沒聽她說她身上一毛錢都沒有了,轉頭就要當乞丐去了嗎?我現在做的,就是她最需要的。要是今天是你救了我,雖然絕對不可能,但假使是你救了我,我報答的方式就不同了。」

    周宜琳雖然還是不能接受錢香福的做法,但也忍下不再多說了,反正說了也沒用。順著她的話問道︰「你會怎麼報答我?假如有一天我真的有機會讓你欠下救命之恩。」

    錢香福瞥向周宜琳的目光帶著不以為然,彷彿在說︰我怎麼可能有被你這個弱斃了的人救命的一天?不過還是回道︰「我知道你這個人比較陽春白雪不談俗氣的錢,所以我會用感激涕零的態度朝你磕頭感謝,說著類似於「來世定當啣草結環以報」這樣不費半毛錢的話來讓你心滿意足。」

    「……」不知道為什麼,聽到錢香福說著她會認同的「報恩」態度,她卻有種被佔便宜又被當傻子的感覺,突然有一股衝動想學方才那個鄙婦一樣地槌心肝來讓自己發堵的胸口好受些……

    錢香福本來也就沒什麼心情理會周宜琳,更沒空開解她心中的愁悶憤怒或者其它的什麼情緒,所以對於周宜琳突然沒了聲響,也不搭理,她推開一扇窗正朝外頭探看呢。

    這邊的巷弄她早就熟爛於心,只是因為剛從地道上走出來,她必須看一下外頭的景色來確定自己所在的方位。而且,她好像依稀聽到外頭有不太尋常的動靜,不知道是不是那些人還在這邊找她們?

    本來看了一眼、確定方位之後,就要把窗子拉上,繼續在屋子內躲著;但就在她打算拉上窗戶時,眼角餘光瞟見右前方一處角落似乎窩著一個人。

    她警覺地看過去,發現確實是有人。那個躲在角落陰影處的男人,正拿著一柄手弩在暗暗瞄準著誰,因為是背對著她,所以自以為躲得隱蔽的男子並沒有發現自己已變成了一隻捕蟬的螳螂,不知道有隻黃雀正盯著他呢!

    錢香福連忙側耳傾聽,將耳力擴展到極限,努力去分辨眼睛看不到的、那更遠一點地方的騷動聲是出自於什麼、或是出自於誰。

    然後,她眉頭一挑,心中一動,那從一些雜訊中析離出來的聲音……似乎是秦勉的聲音!

    沒錯!是他!她沒聽錯!

    他在這裡!他與那些人遇上了!正打著呢!

    那麼,問題來了,這個準備暗中射冷箭的漢子,是秦勉這邊的還是惡徒那邊的?

    這個疑慮只在錢香福腦中一閃而過,就不再被放在心上。不管是哪邊的,先打趴再說!若是打錯人的話……事後隨便道個歉就好了。

    即想即行,她回身找著能當武器的東西,卻發現這間破屋子裡實在沒有足夠份量的東西可以使用。桌椅什麼的都是爛木頭,根本一抓起就能自己散架了,想當成武器去打人簡直作夢!

    然後,她在周宜琳的瞠目結舌下,一腳踹下土牆上幾塊結實的泥磚。爛房子的好處是拆牆不費工……

    「你做什麼——」

    周宜琳的問話才說了一半,錢香福已經把泥磚朝那個即將射出手弩的漢子砸去!

    第一塊砸向他手,卻沒砸掉手弩,只是打歪,手弩卻還是發射出去了!

    第二塊砸向漢子正轉過來的臉,正中——然後,那臉被拍扁的倒霉漢子立馬暈死過去!

    錢香福靈活地從窗戶跳出去,不忘隨手再抓兩塊磚,跑向那漢子再砸了兩下,不管有沒有砸死,反正短時間內醒不了就成了。然後撿起弓弩,並收繳了那漢子別在腰間的一柄小彎刀以及弩桶當戰利品。

    本來還可以把「打掃戰場」的工作做得更徹底的——還沒搜錢袋子呢!但她聽見有人往這邊跑來,所以警覺地停止動作,將小彎刀緊握在手,想著再退回屋子裡恐怕不成,先離開這巷子才不會連累水姑以及周宜琳。

    她腦子總是轉得很快,愈危險愈能想出較為周全的方法,身手也靈活……

    就在她打算爬過一道圍牆先閃人時,突然一雙堅實而熟悉的臂膀從身後將她抱住!緊緊地、狠狠地抱住!那失控的力道,既像是要勒死她,也像是要把她融進他的骨血裡,永遠永遠再不分開似!

    不用回頭看,錢香福就知道身後的人是誰。

    她放鬆了下來,身子軟在他懷中,露出微笑。

    這是她的倚靠,就算快被勒死了,也是忍不住歡喜得直想笑。

    傻氣地想著,如果真的這樣死了,也是甘願的吧?

    渾然忘了,就在不久前,她對周宜琳動不動就說死不死的話有多鄙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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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次的圍捕行動完滿結束,所有北蠻人全部落網,而北蠻人打算入侵中原的諸多謀劃也提早被撞破。

    大將軍周盛又立了個大功,朝廷正式向北蠻宣戰的同時,更是再度對這次有功的所有人大加封賞。

    大將軍在軍階上一舉躍升為超品上將軍,為武官之首,掌天下兵馬。在軍功最重的建國初期,武將的地位高於文官,所以周盛上將軍如今可以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文武百官第一人。

    而他的爵位雖然仍然是侯爵,但食邑已從六千戶到萬戶,這已經是公爵的規格了。待他從戰場再度建功回來,到時再也沒有什麼「子不越父」的限制了,一門雙公、甚至成為國朝唯一的異姓王都有可能。

    從大將軍升為上將軍、從侯爵升為公爵或王爵,賞無可賞、升無可升之下,皇家若想加恩,就只能把未來國母的大位賜給周家了。

    所以皇帝將太子的嫡長子——十五歲的皇孫立為皇太孫,並且以民間的方式向周家提親,欲聘上將軍的嫡幼妹周六姑娘為皇太孫妃。

    三媒六禮規規矩矩走過一遍之後,婚事於焉訂下,就等上將軍自北蠻凱旋歸來,再舉行盛大的婚禮。

    這些,都是屬於周門世家的榮耀,而身為周家一員、大難不死的周宜琳自然也得到了許多好處,不僅吃穿用度一下提升到最高規格,各種名貴精緻禮物如流水般送進她新搬入的精美繡樓裡,她甚至被老國公夫人給接到身邊教養,身價一下子水漲船高起來,從一個不起眼的落魄孤女,變成正經的周家貴女,進入了眾多貴婦人的眼,都紛紛為自家青年才俊相看起來。可以預見,周宜琳日後定然會高嫁得風風光光。她這際遇不知道妒壞了多少旁枝女眷,恨不得身而代之。

    至於秦勉這些上將軍麾下的嫡系將領,也都升了官、加了薪、賜了賞;因為開戰在即,新朝又獎勵成親與生育,所以所有的年輕軍漢們被命令在出征之前,以最快的速度結婚生子去。

    放假十天,十天之內務必完成人生大事。之後集結,出發前往邊關打北蠻去!

    於是帝京霎時一片喜氣洋洋,紅花紅布花生蓮子之類喜慶的物品熱銷到往往店家來不及將貨擺上架就被搶購一空;而大街上天天都聽得到迎親隊伍歡快吹奏的喜樂聲。財大氣粗的人家就敲鑼打鼓沿街丟糖丟紅紙片;保守節省的人家就是新郎官穿著一身紅衣、帶著幾個年輕親友走到新娘家接人進門,也算是完成了婚禮。

    總之,只要有到官府把女方戶籍登記進男方家裡的,就算結了兩姓之好,儀式什麼的不重要。

    錢香福是務實主義者,把錢花在糧食上是絕不手軟,但花在沒用的花稍儀式上,她是不太願意的。

    但秦大叔認為應當大辦,錢婆子也同意大辦。至於秦勉嘛,雖然說過家裡的事一切隨她,他不干涉,但偏偏他有個對他無比愛重的上司啊!所有成親該有的儀式不僅不能從簡,反而還被要求大辦,大大的辦!復大戶人家的規矩辦!

    不知道為什麼,那位威烈侯上將軍、天下兵馬大元帥、未來超一品大國公爺等等無數偉大頭銜掛在身上的大人物,就是百般看不上錢香福、就是覺得以秦勉的人品與未來無可限量的前途應該要娶高門閨秀才適配。

    好吧,就算秦勉不願意高娶,但也不應該把娶妻標準降得這樣低。無論怎麼說,一名偏遠山村的村姑是萬萬配不上秦勉的!可是秦勉這個人不愧父母給他取了個「牛哥兒」的小名,那股十匹馬都拉不回的執拗勁,簡直讓人不知該怎麼說才好。

    給他安排的好姻緣,被不客氣地推了!這對周盛上將軍來說,實在很打臉。

    但誰教秦勉是他的心腹愛將呢?一個好幾次奮不顧身救他於危難的忠心手下、一個戰場上的猛將、一個總是常勝的福將!所以無論如何,上將軍是不可能不重用他、不看顧他的——即使所有的好意都被無情地打回來。

    上將軍覺得很鬱悶,總想把場子找回來。所以,秦勉的婚禮,他堅持一定要大辦。

    他決定親自主婚,還派了家裡教授各種禮儀規矩的管事僕婦來教導錢香福,不只教導婚禮上的規矩,還要把「如何做好一個貴婦」的教程給塞進錢香福腦子裡,要求管事僕婦們務必在最短時間內把村姑教導成一個還算能看的貴婦。

    沒錯,上將軍是在為難錢香福,但同時也是為了秦勉著想。秦勉如今是新興的勛貴,就算幾乎所有的新興勛貴都是泥腿子或盜匪出身,改換門庭也改不了他們身上的土氣或匪氣,但他們仍然必須有個上得了檯面的妻子助他們順利融進上流階層裡。

    富易妻,貴易友,人之常情。除了秦勉這個牛心左性一條路走到黑的傻子,其他跟他一樣升官發財的將領,只要家裡妻小還活著的,哪個不是休的休、丟的丟或降妻為妾?更有那些狠心的,趁著戶籍清冊還沒清點好,一不做、二不休地直接把妻小稱病亡,將自己弄成單身,為著的就是能以清白身分順利攀個高門貴女結親。

    唯一認死理打定「糟糠之妻不可棄」念頭的人,別的地方有沒有上將軍不清楚,但身邊確實就只有秦勉這一個傻蛋。這樣的人,怎麼能不教上將軍又愛又恨?!

    上將軍覺得錢香福這個村婦肯定是燒了八輩子好香,這輩子才能當秦勉的妻子,所以對於這個什麼也沒幹就很好命的婦人,當然不願意她過得順心如意,不好好為難一番,怎麼對得起自己對秦勉這份拳拳愛護之心?

    所以,錢香福與秦勉這場隆重而盛大的婚禮,簡直把錢香福給折磨得夠嗆!如果不是她向來身體健康、意志力堅如鋼鐵,早就累死在成親之前,如上將軍所願地給其他高門貴女騰位置了。

    朽木不可雕——是眾教養僕婦最後給錢香福的評語。不是怎麼教都教不會,而是錢香福從頭到尾就是不合作!所有的規矩聽過一遍之後,說了聲「知道了」,不願意再聽第二遍不說,叫她跟著照做也不肯。想拿出戒尺管教一番,人家就能隨身抽出一把彎刀(天曉得這彎刀是被她藏在哪裡!)抵抗,那陰狠的表情,嚇得眾教養僕婦驚聲尖叫,哪敢再想著教訓她。

    所以,雖然整個婚禮流程之繁瑣全順了上將軍的意,但這個新嫁娘卻是眾所皆知的不合格,日後不僅很難被貴婦圈接納不說,更可能被當成醜角笑話嘲弄。

    上將軍心塞至極,於是在秦勉敬完一輪酒、準備溜進新房之前,把他拎到書房訓話——

    「秦勉,你知道你那個村婦媳婦的臭名聲已經傳得人盡皆知了嗎?都說她簡直比北蠻女人還粗蠻!就這樣的貨色,你到底為什麼堅持要娶?!沒才沒貌的,你到底是看上她什麼了?」

    「我對她一見鐘情。」秦勉向來坦白,不玩含蓄那一套。

    「聽你在胡扯!一見鐘情那種東西從來就是只看皮相的,一個沒有皮相的女人,你鐘情個什麼!」

    「我覺得她很好看。」

    「就算你見過的女人少,也不能違心地說你那村婦媳婦是個美人!真要說美人,我之前想作媒給你的那個族姪女才稱得上是個美人吧!」上將軍雖然沒親自見過周宜琳,但原本周家的人就長得出挑,不可能有醜的。而他夫人也跟他提過一嘴,說是個標緻的女子。能被標準嚴格的貴婦評為標緻的,長相絕對很過得去。

    「我心中就覺得她比任何人都好看,正是我愛的那種,怎麼看都美極了。」

    反正就是情人眼裡出西施就是了!上將軍真是對秦勉離譜的審美觀絕望了!但仍然不甘心地問道︰「秦勉,你到底知不知道娶一個合格的當家主母對一個家族的重要性?」

    「我當然知道。我這媳婦就是個興家旺夫的。」秦勉很肯定地說道。

    「興旺個屁!她是個村婦!一個粗鄙的村婦!貴婦圈不會接納她的!以後你就知道後悔了!」上將軍高聲道。

    秦勉搖頭道︰「我不會後侮。貴婦圈不肯接納她的話也無所謂,我們不湊上前自討沒趣就是了。我還沒習慣當一個勛貴,我只習慣當個兵,一個隨時都可能在戰場上丟命的兵。唯一看重的,就是後方家小有人能撐起半邊天,這樣,如果哪天我這條命非得交代在戰場上,那麼我至少可以放心地去死。因為家裡的婆娘會幫我守好這個家,為我照顧好家裡的人,不會被人欺凌。我的阿福就是能讓我安心交付一家老小的人。」

    上將軍承認秦勉這個想法並沒有錯,四處征戰的士兵心中掛念的也就這些了,但是——

    「中原大地已經平定,就剩幾個佔山為王的小賊待剿。如今還算有規模的戰事,就剩一個早被趕出中原的北蠻,勝利是必然的事。你必須轉換腦袋,不能總把自己當個兵看。你現在是從二品的鎮武將軍,等這場仗打完,我保你最少會是個伯爵。身為你的伯爵夫人,必須做的事就不僅僅是可以幫你守住家小而已,她要享用你帶給她的富貴,就必須學會更多事,那些人情事故、應酬交鋒可不是簡單的。」

    「她會勝任的。她聰明著呢!」秦勉笑著向上將軍保證。

    而這個充滿信心的笑容,在上將軍眼中看來真是傻得要命!

    嘖!明明不是什麼天仙絕色,居然就能把秦勉給迷成這樣。他這個手下第一大將,真是太好騙了!

    上將軍心中暗暗決定︰有機會的話,一定要讓那名村婦下堂,給秦勉換個又美又溫柔又能幹的貴女——秦勉有著光明的未來,絕對不能被粗鄙的妻子拖累!

    「你跟那位大將軍在書房說的話,我聽到了。」錢香福將賴在身上不肯離開的秦勉給一把推下去,然後趴臥在床鋪上找棗子花生桂圓蓮子吃,有時還能摸到幾個金錁子、銀錁子,她就抓來塞在枕頭下,省得睡覺磕著。

    這些撒帳的物品都是上將軍府的人準備的,撒了滿床都是,還不許人收拾,說是要伴著夫妻睡才會有好兆頭。那時她就想著等沒人時就把它們吃光!

    此時房間裡其他煩人的傢伙們早退出新房,夫妻倆也順利完成洞房最重要的圓房任務,錢香福被婚儀整得七葷八素,一整天下來都沒能好好吃上一頓飽飯,被秦勉拉著一番折騰過後,更是饑腸轆轆,所以吃相很是凶猛。

    秦勉側躺著看她,支起一肘幫她搜找床上的食物,摸到了幾朵被壓扁的鮮花,問道︰「花朵吃嗎?」

    「哎,這是朱槿,很甜的!」她轉頭一把接過,將花瓣拔掉之後,吃掉中心的部分,清甜的味道讓她享受地瞇起了眼。

    「不吃花瓣了?」以前她是整朵花都吃掉的。

    「先放著,如果等一會還餓的話就吃。」現在日子豐足了,所以她允許自己可以挑食一點點。

    秦勉幫她將床上的乾果給收攏成一堆,好方便她吃,然後才放縱自己的慾望,將手輕撫上她白嫩光滑的身子。她身上的黑漿果汁液都洗掉之後,原先雪白的膚色就呈現出來了。

    她皮膚天生的白,不僅白,還滑嫩;又因為長年勞動,她的肌膚是很有彈性又充滿力道的,而非如一般女子那樣軟趴趴,像是一碰就會壞。書中形容的那種「吹彈可破」型肌膚,對粗率的軍漢來說簡直可怕,完全敬謝不敏。所以秦勉就愛這樣的手感!果然錢香福正是最適合他的女人。

    當然,在享受著身為丈夫的福利時,也不忘趁現在跟老婆好好談談心。

    「上將軍對下屬向來很關懷,尤其對我們這些早期就隨他一起各處征戰的人,都恨不得全給安排出順遂的一生。他沒有壞心,所以就算有時候干涉過頭,我會直接拒絕,卻不會對他有所埋怨。」

    「你放心,我對他沒有埋怨,也不會吹你耳邊風說他壞話。」畢竟人家沒有喜歡她的義務,她也不稀罕被秦勉以外的人喜歡。

    「嗯,我知道。你只在意我,不會在意別人。」他笑。

    「我讓你知道我聽到你們在書房的談話是要告訴你,我就算不會是別人眼中合格的伯爵夫人,可我一定會是你合格的妻子。當然——你得活著回來,才能見證我有多合格!」

    「好不容易娶到你了,我當然不願意死在戰場上。」

    錢香福將一顆蓮子喂進他嘴裡,在他企圖咬住她手指時,早就退開。

    「你家上司一直以為你娶我是為了遵守長輩當年為你訂下的親事,為了守諾而不惜推拒其它好姻緣。真是個有情有義的好漢子啊!」她哼聲道。

    「我當然是個好漢子。」秦勉很不要臉地同意。

    錢香福白了他一眼。

    「你第一次見到我時可不知道我是你指腹為婚的未婚妻,你把我弄昏扛走時也不知道我是誰,那時你心中半點沒想過什麼未婚妻的事吧?」

    秦勉挑挑眉,謹慎地沒回應。既然怎麼回答都不對,那就保持沉默吧。

    「我問你啊,」她抓著把乾果慢慢吃著,狀若漫不經心地問︰「如果我不是正好是你未婚妻,你打算怎麼辦?」

    一定要回答?秦勉的目光這麼問。

    一定要回答!錢香福點頭。

    「我那時就想過了,最好未婚妻已經不在了,那我就把你搶回家成親。」

    「那如果還在,而且不是我呢?」這個問題足夠刁鑽。

    「事實證明,沒有如果。」他無賴地笑,並不願再繼續這個怎麼答都顯得很討打的話題。

    錢香福瞪他好一會,最後還是被他沒臉沒皮的笑給打敗了。於是只好就此揭過,問別的——

    「那時你就沒想過我可能是別人的妻子嗎?居然敢想著要搶!」

    「不,你不是別人的,你是我的。」隨時隨地不忘宣示主權。

    「你怎麼知道不是?」總是瞪他,錢香福覺得自己的眼珠肯定瞪大了一倍。

    「我第一次見到你,並不是在咱家的山上,而是在梅川鎮。」

    錢香福一怔,連忙動腦回憶了一番,然後搖頭。

    「不可能,我沒印象,我很確定沒在鎮上見過你。」她記憶力可好著呢!

    秦勉笑了笑,慢悠悠地說道︰「南村村長的病癆子姪子,打算以兩隻兔子、五隻雞崽子找個清白的寡婦給他生個孩子傳宗接代……」

    錢香福瞪大眼,當然沒忘記水姑曾經跟她推銷一樁生意的事,就是找她給人生孩子。

    「你居然聽到了!那時你在哪?」她驚訝問。

    「你們站在一處客棧邊說話,我就站在客棧樓上的窗口聽著。那時我就對你印象深刻了。」當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有了深刻印象,接下來有什麼進展不都是順理成章的嗎?「那時我就知道了你是個寡婦,就算曾經是誰的妻子,後來也不是了,挺好的。」

     當然,在得知這名寡婦正是他家的之後,那個「挺好的」就變成「非常不好」了——老子是當兵的忌諱被說死、老子是秦家最後的獨苗不能死、老子還活著沒死呢!可最後,萬般滋味還是轉化為——挺好的。

    這是他的女人,本來就是他的!多省事不是?

    「雖然我掛在你名下當寡婦,但其實你知道我不是原來那個跟你指腹為婚的人對吧?」

    「你是錢香福,是錢奶奶認下的孫女,是大叔認下的姪媳婦,那麼你就是我的婆娘。」秦勉一把將她拉進懷裡,「當然,最重要的是,我心悅你。你是我的婆娘,真是太好了!不要別人,只能是你!這是老天給我們的緣份!」

    錢香福將臉埋在他結實的胸膛,心中某處一直囤著的不安,在這一刻終於冰消瓦解,再沒有任何憂慮。所以她也輕聲而堅定地回應他的感情︰

    「我也心悅你。我從來沒想過要去倚靠一個男人,也沒想過去與一個男人過日子。可是因為心悅你,所有想法都改變了。我希望,可以跟你過一輩子。」

    「會的,我們會好好過一輩子的。」他低頭親她,一親就停不下來。

    她摟著他的脖子,在他又將她壓進床被中時,在他耳邊低喃道︰「找個時間我們去把芳囡迎回來吧。」

    「芳囡?」秦勉一時沒聯想到這是什麼人。

    「錢芳,芳囡,也叫囡囡。祖母給我取名字時,本來叫錢香,後來覺得有福氣很重要,才又添了一個福字,讓我叫錢香福。」解釋了一下自己名字的由來後,才又道︰「我跟祖母將芳囡埋在永梅縣北邊約莫八十里處,那時我還不識字,祖母說那裡叫做三石灣,我們有做記號的。」

    「好,等戰事一了,我們就去迎她。」

    錢香福笑。

    「祖母知道了一定會很高興,到時你得讓她掛在你名下,當你的元配。」

    「成。你不介意我就沒問題。但你可別說以後要讓她跟我們埋在一個穴,那是不成的。」

    她拍他一下。

    「你想得美,生前就不給你娶平妻小妾了,死了還敢想左擁右抱?作夢去吧!以前祖母就說好了,百年後要跟芳囡葬在一塊兒的。」

    「那就好!」殺風景的話題到此為止,在寶貴的、一生只有一次的洞房花燭夜,抓緊時間享受美好時光才是正理。



【第十三章】

    美好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轉眼十日的婚假就結束了。

    說是給放十日婚假,但其實在這段期間,秦勉仍然每日天未亮就往軍營跑,到天色擦黑才回到家來。畢竟出征在即,有太多事得做,至少訓練就不能放下,自然不可能真的整日沉浸在蜜罐裡,你儂我儂個沒完。

    第十日的下午,錢香福替秦勉收拾好行李,駕馬車送他去京郊外的軍營。

    明日所有的軍隊將在此集結誓師、舉行儀式,然後出征,所以戰士們都必須在今日歸隊。

    京郊大營外面聚滿了來給戰士送行的親屬,眾多穿著紅衣的小娘子是人群中最醒目的存在,昭示著她們新嫁娘的身分。

    每一個穿紅衣的新嫁娘都妝扮出這輩子最美麗的模樣,而錢香福無疑是這些紅妝亮色裡最出挑的人之一。

    「阿福,才多久沒見,你怎麼就白成這樣?!」同樣過來給新婚丈夫送行的大丫,跑到錢香福面前仔仔細細地看了好久,才敢上前相認。怎麼也難以相信原本的黑瘦妞竟會一下子變得這樣白,還白得像在發光,簡直可以晃得人眼花!

    錢香福挑眉打量著如今已是少婦身分的大丫;才剛滿十四歲的小丫頭,最後一次在梅川鎮見面時,仍然是一團孩子氣的模樣,如今卻整個人滿是少婦的氣息了。婚姻真是能讓人大變樣呢!

    「大概是嫁人之後轉運了,所以變白了。」錢香福隨口胡謅。

    「是嗎?」大丫點點頭,又抽了抽鼻子問︰「你身上有香味耶,是抹了什麼香膏嗎?」那可是精貴的東西啊。

    「可能是洗了香胰子的關係吧,身上就帶著點香味了。」繼續胡謅。

    大丫卻是信了。傳說中的香胰子聽說香得不得了,可惜她家買不起。繞著錢香福轉了一圈,把她從頭打量到腳,又比較了下兩人衣料上的差別——自個兒穿的是麻布,阿福穿的是絲綢,陽光一照,布料發出珍珠色光澤,繡在絲綢上的福壽暗紋也給照得閃閃發亮,真是好看極了!

    「我娘說你現在不是寡婦了,你嫁的那個漢子沒死不說,還當兵賺大錢回來接你們一家子了。我看你穿得這樣好,就相信我娘說的是真的了,你嫁的一定是很厲害的兵對吧?」

    「嗯,他是挺厲害的,我都打不過他。」錢香福點頭同意。

    「你說厲害就一定不是吹牛,那麼,你快給我說說,你家漢子是什麼官?手下領著幾個兵?」大丫湊近她,好奇地打聽起來。

    「他的部眾都叫他頭兒,我不清楚他當多大的官。至於手下有多少人,我想……至少有八個吧。」

    「只領八個手下的軍官供得起你這一身好衣服?他是傾家蕩產給你迎親的嗎?我家漢子是個九品的執戟長上,手下就領著十個兵了,可我就只能穿得起麻布。要是你男人真的只領八個人,敢給你絲綢穿?作夢吧!這行情我懂得很,你別哄我。」大丫擺擺手,斜睨著錢香福,嗔怪著她的藏著掖著,兩人交情這樣好,有必要這樣嗎?

    「我沒哄你,我一直以來只看到他帶著八個兵,沒見過更多了。」錢香福是真的沒問過秦勉軍中的事,對於軍階什麼的,完全沒時間去好奇以及弄清楚。

    「少來了!從你頭上戴的、身上穿的來看,要是你家漢子沒有五品以上的軍階、沒有封個將軍之類的名號,那我就把我家新種上的那十棵桑樹白送給你!」雖然成為帝京人口沒幾天,但大丫可比錢香福長心多了,對於看人看事看眉眼高低方方面面的事,學得可快了。

    所謂嫁雞隨雞飛、嫁狗隨狗吠,所以,嫁了個最低品階的小軍官,抬頭往上望,有二十八個品階壓著她家漢子的大丫,當然得最先學會怎麼從衣服上去看人,以免一個不小心就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把自己一家子給弄死了。

    所以她很確定阿福是發達了,肯定是嫁了個大官!所以才敢活得這樣迷糊。只有自家漢子站的位置夠高,不須怕得罪人,才不用立馬去弄清楚這些品階高低什麼的,因為一旦與人有了爭執,倒霉的一定是別人。

    見錢香福還是一臉懵懂又驚訝的樣子,大丫挽著她手,開心地道︰ 「阿福,你不懂這些真是太好了!我覺得我活在帝京更有底氣了,不用怕一條小命隨時就交代了,有你給我靠呢。」

    錢香福一下子就想明白大丫的意思,苦笑道︰ 「大丫,你別把我想得太好。我進帝京之後,一直在整頓宅子,忙得每天都腳不沾地,連睡覺的時間都沒多少。後來又忙婚禮,婚禮完後繼續忙宅子的事,都沒空想其它的事。所以我一時真沒想到要去打聽清楚帝京武官的情況,更是忘了問我家漢子究竟是什麼位階、有沒有什麼要注意以及不能得罪的人……被你一提醒,我等會一定得問問他——」

    大丫連忙點頭,拉著她問︰「你家漢子現在在哪?你指給我看,我只要看到他身上穿的官服就知道他是多大的官了。」她們這些女眷今日都是來送自家漢子回軍營的,送到了軍營大門口就得止步,自然不能入內。

    錢香福朝門口張望了下,回道︰「他方才先將行李給提進去了,說等會出來帶我去酒樓吃一頓再走。才剛進去,應該沒那麼快出來。」說完看到大丫猛吞口水的饞相,便道︰「如果你不忙的話,就一起去吃怎樣?還有,把你家漢子也叫上。」

    「我家漢子已經進去了就不能再出來啦。」大丫掃了搞不清楚狀況的錢香福一眼,「進去報到還能再出來的,都是大官,至少也得是個校尉。阿福,你真是什麼都不知道。」

    從來都是站在全知全能上風的錢香福,突然被大丫這麼一鄙視,不由得默默反省自己是否來到帝京之後就變懶變懈怠了;明明已夠忙了,卻還是有那麼多疏漏……

    「現在你可得學著去弄清楚這些武官的品級啦!來,我教你。」大丫扯著她衣袖,指著軍營門口處的那些軍漢道︰

    「你瞧,穿綠袍的,都是八品九品的武官,胸補上繡著犀牛或海馬,腰帶是烏角帶。五品到七品的,穿青袍;五品胸補上繡著熊霸,六品七品繡著彪,腰帶是素銀帶。我一般常看到的就是這些青袍綠袍了,再往上都是穿緋袍的,不管一品還是四品,總之我們都惹不起。所以啊,你只要記住,看見穿紅色的,躲著就是了。」

    才說完呢,就見一群七、八個穿著緋袍與青袍的人朝她們這邊走來,領頭那個武官長得尤為英氣威武,一股壓迫感遠遠就能感受到,待走得近了,大丫看清了那武官胸補上的圖案時,整個人腿都軟了,除了猛抽氣,卻是什麼話也發不出來了。

    二、二品大官!那可是大大的官呢!

    而那位大大的官,此時已經站定在她們兩人面前,開口朝她身邊的阿福道︰「走吧,吃飯去。」

    「嫂子。」站在秦勉身後的王勇等人同時朝錢香福拱手見禮。

    雖然還沒習慣這些禮儀,但錢香福也沒扭捏,大方地回了個禮,縱使姿態不算標準,也不覺得有何不妥。

    「阿、阿福……」大丫的聲音比蚊子的聲音還小。

    錢香福扶住大丫下滑的身子,對秦勉道︰ 「這是水姑的女兒,前陣子嫁了個軍漢,今日也是來送行的,正好一同去吃個午飯。」

    秦勉點頭,體貼地道︰「要不,把她漢子也叫出來一同吃吧。」見水姑的女兒孤身一人,想也知道她漢子已經進軍營去了。

    「大丫?」錢香福詢問大丫的意願。

    大丫連忙搖頭。「不用了不用了!」開玩笑!叫一個不入流的小鍋頭子跟大官坐同桌吃飯,誰吃得下?她家漢子是個老實的,不是擅於口舌鑽營的那種人,讓他出來陪吃飯,還不嚇死他!

      其實別說她家漢子了,大丫此時的腿還軟著、小心肝仍驚嚇亂跳著,半點不敢去妄想酒樓那些大魚大肉了……

      「阿福,我還是先走好了。我還有事!我忙,回頭見!」說罷,也不給錢香福挽留的機會就要跑。

    「唉,大丫——」錢香福只來得及扯住她衣袖一角。

    大丫連忙止步,回頭扯回衣袖——這是新衣,可不能被扯壞了。然後在阿福耳邊交代一句︰「吃剩的酒菜記得打包給我啊,送到我娘那兒就好。」到底還是饞好吃的。說完,就跑了個不見人影了。

    錢香福挑了挑眉,完全沒想到秦勉的官位竟然可以拿出來嚇人。

    「她怎麼了?」秦勉走到她身前,問。

    錢香福抬頭看他,目光中滿是稀奇。

    「她被你的衣服嚇跑了。」伸手指了指他胸補上的獅子。「大概是這隻獅子會跳出來咬人吧。」

    秦勉聞言,哈哈大笑,伸出一手將她攬進懷裡,完全不避諱這是在大庭廣眾之下。

    「那你怕嗎?」他問。

    「你覺得母獅子會怕公獅子嗎?」

    秦勉回想了下秦家村的自家祖宅方位,不是很確定地問她道︰「香福,咱老家是位於梅川河的東邊是吧?」

    「可不是嗎。」錢香福撇嘴笑。

    秦勉也笑了笑,沒再繼續說下去,攬著她往酒樓的方向走,並朝後招呼了聲︰「走了!吃飯去!」

    幾個心腹下屬同聲一應,跟上了。

    落在最後頭的王勇悄悄扯了扯唐吃的衣服,問︰「我怎麼覺得頭兒有點懼內的樣子……」

    就算不太聰明的人也不會接他這個話題,所以沒人理王勇。

    王勇想了想頭兒剽悍的武力值,也決定明智地不談這個,但嘴巴實在閒不住,於是更小聲道︰「我婆娘想知道嫂子抹的是哪家的香膏,如果不貴的話,她也想買呢。說是清爽好聞又奇特,她從來沒有聞過。可頭兒說嫂子是不抹這些東西的,我家婆娘不信,要我今兒一定要親自問嫂子呢,也不知道嫂子肯不肯說。」

    紀智道︰「是怎樣的香味?你家婆娘是製香人家出來的,有什麼味道沒聞過,竟會稀罕嫂子抹的?帝京的香鋪賣的就那幾樣,嫂子總不可能變出特別的香膏來抹。老實說,她還真不愛那些,我信頭兒的話,大嫂肯定沒抹。」這位大嫂只愛糧食。

    王勇想了下,道︰「我們剛才離大嫂那麼近,實在也沒聞到什麼香味。不過我婆娘說,她最先聞到的是很淡的桂花香,後來又有點冰荷草香,最後甚至還像是新出籠的饅頭香。哈!你說怪不怪?有哪種香膏會做成饅頭味的?」

    「所以這一定是你婆娘亂想的,不可能有這種香味。」唐吃很肯定地道。

    「我也這麼覺得啊……所以不知道等一下要不要問……」王勇很遲疑。

    「問吧問吧,反正頭兒的拳頭你又不是沒挨過,不怕的!」幾個軍漢一同起哄,笑笑鬧鬧地跟上頭兒早已大步走進酒樓的步伐。

    紀智笑著跟在後面,在踏進酒樓之前,突然停住身子,朝後望了下。

    幾步外,宋二子站在那裡,臉色微變,不知突然想到了什麼,神色帶著幾絲抑制不住的痛苦與悲傷,還有,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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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是吃完午餐就放她回家,然而,眼見火紅太陽從中天墜到西邊,彩霞佈了滿天,她的手還被秦勉緊緊握著,她的人還在軍營外頭待著。

    所有來給軍漢送行的人早都被驅趕離開了,就剩他們兩人躲在軍營外不起眼的角落,滿心依依不捨;沒有訴諸語言,只能將手抓得很緊、更緊一些,抓痛也沒關係。會痛,就是知道他還在。

    他將臉埋在她頸邊,突然低聲道︰「以前我靠近你時,就隱隱覺得像是聞到了一種香味,像是加了糖的白麵饅頭——」

    「不可能,就算你是狗鼻子也不可能,那時我一個月才洗幾次澡,渾身都在發臭。」

    「我是真的聞到了。我的鼻子很靈,各種味道混著聞,都能把每一種味道分辨出來。當然,那時你身上有各種汗臭味蓋著,還被黑漿果汁的酸味隱著,一般人是絕對聞不出來的。後來你嫁我,洗去了黑漿果汁,又無須蓬頭垢面保護自己之後,那味道就更清楚了。你天生帶香,對吧?」

    「也不算帶香吧……小時候有很多人要吃我,就是認為我身上有白麵饅頭的味道,我自己是聞不到的。」那真是個不愉快的回憶,至今她已經不太去想起。「中午王勇問我抹什麼香膏,我只好隨便說是家裡自己製的香,回頭得問一下祖母,看她那邊有沒有什麼方子可以唬弄一下。」

    「咱家有很多製香膏的方子,等回到秦家村之後再找找,到時我跟你一起製香,把那些已經失傳的香味都炮製出來。」

    「你這個大官,哪來的空閒製香?」她笑睨他。

    「等戰事一了,不就有空閒了嗎?」

    「本來我也是這樣以為的,但是從大丫那兒,我知道了你這種穿緋袍的,以後沒仗打了,也不會被排進解甲歸田的行列。你那位上將軍是要讓你當勛貴的,你的前途敞亮著呢,誰敢讓你縮在作坊裡大材小用地製香?」

    秦勉笑了笑,沒接這話題。深吸一口氣,道︰「祖母將你取名叫香福,肯定不是因為前頭有個叫錢芳的姑娘,而是你身上確實有香味,對吧?」

    「別再談這個香味了。」她不認為這有什麼好說的。

    「別惱。」他摟著她輕聲安撫。「這味道很好,軍中幾乎頓頓都有饅頭——雖然不一定是白麵,但饅頭味兒都差不離,所以分別的這些日子,我可以常常「聞味思人」,這真不錯。」

    她被他的話給逗笑。說道︰「能被你天天地想、頓頓地想,我也算是沒白當你十來年寡婦了。」

    「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我明日就要出征了,你該對我說些好聽的。」

    「我才不說那些虛話,一點用也沒有。」她偏不說。

    「可我想聽,就想聽你說些虛話,對我來說很有用。」

    「我想不出可以說什麼。」

    秦勉抬起頭,額頭抵住她的,輕道︰「你要說會等我回來,說會給我生兒育女,許了今生相伴到老還要許來世的緣分,最好是生生世世永不分開。」

    她驚笑。

    「你……這也太貪心了!」她都沒想過那麼遠。

    他就是這樣貪心,就是要她對他有相同的依戀——

    「我走後,你不用像我一樣天天想你,可是你得等我,像顆望夫石那樣地等我。你一直等著,我就回來了。」

    如果,回不來了呢?

    她心底這樣想,本來也想開口問,但心口突然像被針錐刺擊般地痛了起來,讓她一時發不出聲音。

    她沒問出口的話,他像是知道般地回答了︰ 「我不會死,我會活著。你沒有當第二次寡婦的機會!」斬釘截鐵的口氣,像是山岳般無可撼動的誓言。

    誓言一起,就要索求回應,於是他緊緊盯著她的雙眼,索道︰「對我說些好聽的。說些讓我聽了非回來不可的話、說些即使死了也一定要回到你身邊的話、說些讓我不敢死的話!嗯?」

    「我……」錢香福整個人被他箝得牢牢的,連呼吸都顯得困難,但她並不想掙脫,也不想向他抱怨求饒。就要分離了,這點痛算什麼?她覺得他可以將她弄得更痛一些,讓她的身體可以更深刻地銘記,可是她知道,這樣的力道已經是極限了,再重些的話,他定然捨不得……

    就在兩人難捨難分之際,一聲壓低的殺風景聲音自另個角落傳來——

    「頭兒!頭兒!上將軍來到軍營了!您得快些回去了,上將軍一定會點兵的!」這是幫他放風的杜實,聲音很急。

    秦勉一怔,目光仍纏著她的雙眼,而凶狠箝著她身子的力道卻是漸漸地卸鬆了,像是冷靜又回到他身上,而原先失去理智的急切已經被他壓到心底最深處。

    「我得走了。」他語氣很輕,像是呼吸一樣地輕。

    從早上醒來,他就一直說著這句話。然後說到她給他送到軍營、說到一同吃午飯、說到日落西山,然後她還在這兒,被他看著、被他抱著、被他緊握著雙手。

    「嗯,你走吧。」她沒想到自己的聲音可以這樣冷靜。

    「頭兒!王勇吹哨聲了,三急聲,上將軍在找您了!」杜實在另一邊緊張低叫。

    秦勉朝杜實的方向走去,走了三步,像是不甘心沒得到她一句能夠安他心的話,於是回頭看她。

    夕陽在他背後,將他雄偉的身影輪廓用金光描繪出來,讓他看起來是那樣的頂天立地、英偉不凡,可卻讓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那雙黑色的眼,像鑲嵌了星光的磁石,將她緊緊吸住……

    她深吸一口氣,朝他說道︰「如果你死了,我一定立馬改嫁。」

    秦勉瞪大眼!

    「我真的會改嫁的。」她語氣跟他的誓言一樣堅定。可是,接下來說的話,氣勢就沒那麼足了,因為竟帶著她不願意讓他聽到的哽咽——

    「所以,不要死。你死了,我就是別人的了。」

    秦勉像是想跑回來——狠狠抱住她或狠狠朝她放狠話,但也就向她走了半步,就克制住了。就見他伸出右拳,在半空中用力揮了揮,朝她放著狠話︰「老子不會死!老子會活著回來!你這婆娘給我等著!」

*             *             *

    征討北蠻的這場戰事,凱旋而歸是可以預見的。畢竟士氣正銳,如猛虎出閘,又是三十萬兵馬去打北蠻的十五萬人,自然應該取得勝利的結果。

    只是怎麼勝、勝到什麼程度,就得看皇帝的意思以及上將軍如何調度軍隊去打了。

    皇帝的意思是︰能把北蠻打得多殘就多殘,最好將他們打得未來一百年都沒膽氣想著要朝中原的方向走一步。

    而上將軍對這場戰事有著更大的野望,他不僅要將北蠻打殘,更希望將他們驅趕到更北的地方,把他們趕到沙漠的另一邊、冰山極地的另一邊,趕到天涯盡頭,永永遠遠都不會再回來,然後將關外這一大片草原收歸為國有,日後當成新朝的牧馬場。

    這是新朝最顯赫的功績,遠勝所有前朝的偉業;是他周盛上將軍軍事生涯裡將被銘記千古的偉大成就!往上數三千年從來沒有人能辦成這件事,頂多將外蠻給趕出關外,把城門關起來就自認為勝利。

    是惡犬就該打死,打不死就該把它們驅趕到山窮水盡處。只是關在門外,算什麼回事?

    所以,原本簡單就能打勝打完的戰事,因為皇帝與上將軍有一致的理想,於是這場戰事的時間自然就得拉長。為了達成目標,三十萬大軍的歸期就不定了,全都帶到關外打蠻子去!務必要讓那些曾經入關恣意將中原大地當豬狗凌虐的北蠻人也嘗嘗相同的滋味!

    哪個戰場不死人,是吧?即使是打勝仗的一方,也是會有戰損的。

    上將軍有四個最倚重的大將,掌管的都是最精銳的兵,而這些兵,永遠是戰場上最強的戰力。在發揮強大作用猛撈軍功的同時,「戰亡」這兩個字也是挺容易出現在軍報上,因為他們是先鋒,永遠衝在軍隊最前面。

    破擄營正是先鋒第一營,戰力最強,戰損較少,卻不表示不會死。因為他們很強,所以接的任務往往也是最困難的。

    比如說,這一次破擄營奉命領五百精銳突襲北蠻東王庭,把整個北蠻東邊最大的勢力給摧毀,生擒東王族成員無數不說,還把幾個掌握大權的王都給砍死了。這是一場漂亮的戰役,但並不表示沒有傷亡。

    五百個精銳,死了一百二十二人,輕重傷有一百多人,實在算是大出血了。

    戰報送回軍中大營時,上將軍將戰亡名單一一看過。這些都是他的精兵,培養他們花了難以計數的財力物力心力,每損失一個都足以令他肉痛,但戰爭就是如此,他們身為軍人,就必須習慣。

    「這戰亡名單……沒少寫一個人嗎?」沉吟了良久,上將軍低聲問著軍營裡的另兩人。

    偌大的主帥軍營裡,如今只讓上將軍留下兩人︰一個是他的首席軍師兼族弟周威,另一個則是將戰報送回來的宋二子。他送回戰報,並口頭報告最新戰情——秦勉領著剩下的二百五十名精銳朝北王庭奔襲而去,打算以最快的速度打得敵方措手不及。

    「這些名單都是鎮武將軍親自寫的,不會有少,不會有錯。」宋二子低頭恭聲說道。

    「錯了。」上將軍堅持地道。

    還是跟了他征戰近十七年的族弟了解他,就見周威略一沉吟,就問道︰「上將軍是想將……秦勉的名字也寫上?」

    宋二子悚然一驚,忍不住抬頭看了一下,既而想到這樣不恭敬,又連忙垂下頭,維持躬身姿態。但僅只這麼一眼,就足以讓他看清上將軍正是這樣的打算。

    「不是我想寫上,而是他本來就在戰亡名單上。北蠻王庭現在正混亂著,秦勉一時失了聯絡也是可能的,負責寫軍報的文書官雖沒見到屍首,卻也不敢隱瞞他失蹤的消息,只好先報戰亡……日後找著人了,再修正回來就成了。」

    上將軍淡淡一笑,順手就拿起筆,將秦勉的名字給寫了上去,並附注︰未尋獲屍首。

    「上將軍此舉是何意?為了混淆北蠻王的視聽嗎?」周威只得努力把上將軍這等幼稚行為往「高瞻遠矚」的方面粉飾而去。

    上將軍對族弟的「好意」卻是半點不領情,隨手又寫了一份手書,連同戰報交給宋二子,道︰「二子,你立即趕回帝京去給皇帝報此大捷。然後,你去秦勉家,給他家人報喪,把撫恤銀子交給他家人,然後讓他婆娘可以改嫁了。」

    「上將軍——」這也太損了!周威眉頭鎖了起來,很想勸上將軍改變主意。

    他真是不明白上將軍怎麼就是跟秦勉的媳婦槓上了?秦勉拒絕娶周家貴女、堅持迎娶為他守了十幾年的未婚妻,並不是什麼不能原諒的事吧?怎麼上將軍就是百般看不上,總想插手破壞呢?

    「我這是為秦勉好。他不能被一個粗鄙的村姑拖累,日後他會感激我的。」上將軍實在太愛重秦勉,多次被秦勉救了性命,早就把他當自家小輩看待了,恨不得給他安排一個最完美的人生與前程。

    「如果秦勉的妻子打算給他守節,您的這番謀劃,最後還是不成的。」反而會真正壞了與秦勉的情分。周威還想再勸。

    但上將軍周盛是半點也聽不下,擺了擺手道︰「一個從亂世活過來的村姑知道什麼叫守節?咱國朝人口少,不講究那個,反而四處要人去成親生子,年少力壯的人都沒得跑,要為國朝的人口努力。對了,二子,你回去之後,安排幾個三姑六婆去給那村姑洗洗腦,介紹幾個年輕有為的漢子給她,讓她早日改嫁去。」

    「是。」宋二子一手槌著胸口,聲音堅定地領命。

    「很好。」上將軍很滿意。

    要說上將軍最愛重的大將是秦勉,那麼親兵裡最能讓他放心的就是宋二子了,因為宋二子即使哪方面都不算特別出色,但他對上將軍是絕對的忠誠。這種忠誠近乎愚忠、不問是非對錯,哪怕要他把命搭上,他都不會遲疑一下的那種。

    所以上將軍放心用他,尤其是陰私方面的事,交給他通常能完成得很好,即使有幾次無法完成,也都能掃尾得無影無蹤,從來沒讓人知道中間有上將軍的手筆。

    所以,這次回京報捷之行所附加的這個小小任務,上將軍相信宋二子會完成得很好。如果那名村姑最後還是沒有改嫁,就只能說那村姑果真是難搞的刺頭,而不是宋二子在這件事裡沒有盡心。

    軍令一下,宋二子領著兩名下屬、帶著六匹快馬立即往帝京趕去。

    送捷報,朝廷會大喜;送戰亡名單,陣亡戰士的家屬會大慟。而秦勉剛剛新婚的妻子,上將軍決定讓她再度背上寡婦的名頭宋二子自會照做,他永遠不會違背上將軍的命令。

    除此之外,宋二子默默撫過胸口,那裡藏著一封手書,是戰場上臨時撕下一塊衣角寫就的,所以布面上滿是斑斑駁駁的血跡;也沒寫幾個字,但就那幾個字,已足夠了。

    只是……這封手書,他該送出去嗎?

    宋二子很猶豫。從拿到手書的那天就在猶豫。然後,帝京在望了,他仍然沒有下定決心……...<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7-8-10 01:17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8-10 01:16 PM 編輯

【第十四章】

    「你說……秦勉他……戰死了?」錢香福冷冷地問著站在她面前的宋二子;她沒想到分別兩個多月,再度聽到秦勉的消息,竟會是他戰亡的消息。

    她記得這個人,他叫宋二子,是秦勉的手下之一,但總是沉默寡言得近乎孤僻,氣質特別陰鷙,讓人不會想要親近,其他軍漢也很少找他搭話,看得出來他人緣實在不怎樣。

    宋二子點點頭,說得更清楚道︰「上將軍親自寫的戰報,鎮武將軍在戰場上英勇殺敵,壯烈犧牲,皇帝陛下特地追封秦將軍為正二品輔國大將軍,一概撫恤從優,不日就會隨著封賞的聖旨送過來。」

    「那些虛的都不重要,不必同我說。屍首呢?骨灰呢?他的遺物呢?」錢香福眼睛很乾,沒有淚;她的語氣很冷,不帶一點泣音,甚至連呼吸都很沉穩,沒有半點錯亂。她就這樣冷漠地質問,帶著一種凶狠冰冷的氣息,像是獵食中的母獸,隨時會撲上前將獵物撕裂。

    「……還沒收攏。戰士的遺體都得留待軍隊歸來時,再一同護送回來。」宋二子差點被她的目光刺得忍不住要退後幾步,但最終還是險險地扛住了!他得承認,秦勉的這個妻子有一雙狼的眼睛,任誰對上了這雙眼,都會不由自主退避畏怯幾分。

    他也想退,但他不能退。他今日來還有最重要的目的,而這目的非達成不可。待他確認之後,才能決定要不要將那封手書交出去……

    是的,他就是這樣一個自私的人,從來都是。

    「所以,現在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證明他死了,對嗎?」

    「戰報上的名字,就是證明。」宋二子平靜無波地道,並悄悄朝她走近了半步。

    「只是名字寫上了死亡名單而已,算得了什麼?只有他的屍體放在我面前,我才認!」錢香福哼道︰「至於那什麼聖旨撫恤的,就別送來了,我不會接的。」

    「不管你接不接都改變不了事實。」宋二子又悄進了半步,並緩慢地深呼吸起來,企圖讓自己嗅到些什麼不一樣的……

    「所謂的事實,可不是你們說了算,我認了才算。」錢香福說完,轉身就打算離開,至於送客這種事,她沒心情做,更沒心情吩咐僕人去做,反正宋二子識相就會自己走。

    她動作太快,宋二子眼一花,她人就已經離開屏門,往二門走去了。宋二子心中一急,什麼也沒有多想,立即快步追上,並一把拉住她手臂,迫使她停下來。

    那力道很大,所以一時沒防備的錢香福被扯得整個人往後倒,為了不讓自己倒進宋二子懷中,錢香福腰力一扭,硬生生往旁邊倒去,正好靠上一面牆穩住自己,並很快站好,怒問︰「你做什麼?!」質問的同時更踹出一腳。敢非禮姑奶奶,找死!

    宋二子縱使身手敏捷,卻也沒能完全閃過這一踹,左小腿被踹中,痛得他臉面扭曲了下;但這些都無所謂,因為方才那一瞬間的靠近,他終於聞到了他想知道的答案——確實是很淡很淡花香味,以及饅頭味做為後味!

    而那饅頭味,熟悉得令他想哭……

    有仇必報的錢香福當然不是踹一腳就結了,她從牆角抽出一根棍子,當頭就朝宋二子門面打砸過來。

    也幸而宋二子身手好,分神成這樣還能躲過這記暴擊。無法回手的他只得狼狽地滿屋子飛來跳去地閃躲。

    「哎!你……冷靜一下!聽我說,你別衝動——你停下來——」

    怎麼說都沒用,一肚子火氣的錢香福完全不手軟。

    宋二子無奈地發現他現在只有兩個選擇——立即離開或者挨打後離開。

    既然如此,那就,先走吧。

    「接著!」在閃身走人時,他探手從胸口內袋掏出一只約莫手掌心大小的物件,拋擲向錢香福,接著往牆上一跳,飛快離開了。

    錢香福一手接住那對像,一手將木棍朝宋二子消失的方向丟過去,當然沒有打中人,宋二子的身手太敏捷了——果然在秦勉手下混的兵,就沒有弱的。

    確定人早已跑老遠之後,錢香福才將手上拿著的東西舉到眼前看。

    這是一個手掌心大小的信封袋,以手指撮了撮,微微沙聲,她猜裡面似乎裝著一塊布帛。

    也沒多想,將紙袋拆掉,果然倒出一片折得方正的布帛,而那片有絲眼熟的布帛讓錢香福原本冷淡的表情立即為之一變!

    泛黃的白棉布上有著點點黑紅色血跡,還沒將棉布展開,她怦怦亂跳的心就已經預知著這可能會是什麼了。

    她雙手發顫,輕飄飄的一小片布料,突然像有千斤重那樣地讓她雙手幾乎抬不起來……

    這是,他給她寫的信!

    這麼小的一片布料,能寫出來的字不多,可能僅只寥寥幾個字。

    他會寫些什麼?

    他想告訴她什麼?

    寫的是好的、還是壞的消息?

    錢香福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軟弱的人,但此刻,她發現自己竟然是個不敢面對現實的軟蛋!

    從什麼時候起,與秦勉有關的事,她就再也堅強不起來了呢?

    她思緒雜亂地瞪著那片布料,眼中不知何時泛上了水光,像是就要凝聚成兩道淚水傾崩而下……

    雙手抖得愈來愈厲害,但即使如此,她最終還是將布帛給展開了。

    上頭果然就那麼幾個字,而,僅僅是這樣幾個字,也夠了!

    老子沒死,還活著!不許改嫁!

    眼淚果然崩落得一發不可收拾,將她的眼睛都弄糊了,再也看不了這些珍貴的字。

    但沒關係,看不到也無所謂,她可以將這些字捧在心口,安下自己的心。

    很有用呢,心口竟然就不痛了。

    「這字,寫得可真醜。」她嘴角扭出一抹嫌棄的笑,低道。

    布帛上的字,以炭筆凌亂寫就,可以想見當時他是處在怎樣緊急的狀態,卻還是堅持對她報平安……

    人不在近旁,卻還是能用盡方法卑鄙地撩撥著她的心動,讓她從此再也放不下他,再也無法去想像沒有他的人生該怎麼好好地活下去……

    秦勉這個可惡的家伙,讓她再也當不成那個只要能吃飽飯,就一輩子心滿意足的女人了!

    他把她變成了一個傻女人,一個,光捧著他幾個醜字貼在心口,就能三天三夜不用吃飯的傻女人。

    於是,錢香福開始給秦勉寫信。

    她覺得不公平,如果她被他弄傻了,那麼他也必須婦唱夫隨地跟她傻成一塊兒!這樣,才對得起祖母給他們夫妻繡的床帳上那比翼雙飛的美好寓意。

    每兩三天就寫一封,想到就寫,幾個字也算上一封。縱使暫時寄不出去,但這完全不會打消她寫信的熱情。

    她不知道正統的書信長怎樣,也沒什麼心情去多寫什麼,畢竟她每封信的中心主旨就一個——

    你敢死,我就敢改嫁!一定改嫁!

    不管怎樣變著花樣去寫,都是同樣威脅的意思。

    她覺得這是激勵一個男人從屍山血海裡爬回來最有力的情書了。

    只要他心中有她,他就不敢死。

    然後,在秦勉離開的第四個月,錢香福發現自己胖了,在祖母的驚呼聲下,她才知道自己身體之所以起變化,並不是因為吃得太飽、太好所致。

    她身體裡藏了一個美好的秘密。這個秘密日漸將她撐成一顆圓球,就像是喜悅一直在她體內堆積,滿滿地充盈,讓她每天都感覺到輕飄飄得像要飛上天。

    她把寫給秦勉的信加了編號,從第十九封信開始,她威脅的語句變得更加惡狠狠了——

    你要敢死在戰場上,我就帶著你的家產你的袓產你的孩子改嫁!讓他叫別人爹去!

    說真的,在寫這樣的信時,錢香福覺得很遺憾;遺憾於竟然不能親眼看到秦勉收到這封信時是怎樣的表情。

    一定很精彩吧?

    直到宋二子押著第二波糧草準備出發前往關外的戰場時,錢香福手邊已經積了四十七封信了,正好交付宋二子送到關外去。

    宋二子抽了抽嘴角,想著這個秦勉家的,還真是不客氣啊。此次前往戰場,他當然幫不少人帶了家書以及冬衣,裝了滿滿一車有餘,但就沒有一個人寫這麼多信的。

    「除了信,沒有其它的嗎?」轉眼就是秋天了,戰事可能會拖到來年,宋二子以為錢香福應該會打包厚實冬衣給他帶去才對。縱使軍方會為戰士準備冬衣,但身為軍眷,總該要意思一下,為前線的戰士送溫暖才是吧?

    錢香福冷淡道︰「他不是死得只剩屍骨了嗎?需要什麼冬衣?再說我現在胖了,家裡的衣料全讓我裁衣去了,沒他的份!」錢香福穿著寬大的秋衣,整個人看不出身形,但倒是圓潤得很明顯。

    「……」宋二子默默看著錢香福的圓臉,無話可說。

    錢香福從懷中拎出一個小包袱,很小一個,大概就兩個手掌大一點,交到宋二子手中,說道︰「家裡就剩一小塊布頭,我勉強做了件衣服,你就把這件衣服交給秦勉吧……嗯,就放在他牌位前,我想他的牌位一定穿得下。」

    宋二子將小包袱收好,默默轉身,這次已經不只是無話可說,更想離她遠一點了。這樣的妻子……幸好有秦勉這樣強壯的漢子消受得了。

    真是老天保佑。

    但願秦勉收到信之後,不會被氣死……

    宋二子從錢香福的態度上可以想見,這厚厚的一迭信裡,寫的內容肯定與思念、擔心、柔情似水什麼的無關……

*             *             *

    信裡的內容當然與那些柔情似水軟趴趴的字眼無關,即使在秦勉看來,它們確實是一封封充滿「望君早歸」意涵的情書沒錯……

    「啪!」又一封信被重重拍在桌面上!

    喀嘰——

    已經被重拍十幾次的紫檀木桌子(北王庭帳的戰利品),終於出現再也耐不住夠無數猛力重槌後的細裂聲。

    「頭兒,您再槌下去,這桌子可就要散架啦!」王勇吞了吞口水,不敢說這張桌子其實被周軍師看上眼了,正想著回帝京之後,申請為自己的獎賞帶回家珍藏呢!這要真打裂了,不知道那個向來總是好脾氣的周軍師會不會朝頭兒噴火?

    「啪!」王勇才說完呢,已經又飛快看完三封情書(?)的秦勉再度控制不了對眼前這張紫檀木桌的摧殘,槌得更用力了。

    「頭兒,您消停些吧!再槌下去,桌面上的裂痕一定會很明顯,周軍師一定會看出來的!」他們一點也不想知道一個好脾氣的人被逼到發火會是多可怕好不好!王勇慘叫一聲,簡直恨不得撲到桌上以身替之了。不過,想到頭兒的拳頭有多硬之後,這想法也只能是想法而已,不敢真上前給人槌。

    也許王勇的哀號真的奏效了,幾個縮在角落小心觀望頭兒氣色的親近下屬發現,頭兒在又拆看了兩封信之後,整個人突然就熄火了。

    他的髮不衝冠了、臉不黑沉了、拳也不槌桌了。他他他……嗯,整個人看起來像是傻了!唯一還有點動靜的,就是他那雙猛然瞪大了一倍的眼睛,大得像是隨時要把眼珠子給瞪蹦出來。

    紀智眾人也跟著瞪大眼,就等著頭兒下一步的反應。

    等啊等的,等了快有一盞茶的時間,就是沒有等到下一步,秦勉整個人就靜止在這樣的狀態,再也沒有其它變化了。

    「頭兒這是怎麼了?」

    「終於被他媳婦兒氣傻了嗎?」

    「會不會是他媳婦兒跟人跑啦?」

    「還是他媳婦兒把他家當都敗光了?」

    幾個人悄聲討論著各種悲慘的可能性,並默默蓄積著同情的眼淚準備揮灑。當然,在揮灑同情的眼淚之前,可得閃遠點,別被當成出氣筒給揍了,不然那泡眼淚到時就只能留給自己用了……

    就在他們竊竊私語得正歡時——

    「啊!」秦勉發出一聲長嘯,這聲長嘯傳得很遠,驚得外面的士兵躁動出聲,連戰馬都忍不住跟著揚蹄鳴叫起來。

    幸而他們這支先鋒小隊現在扎營在北蠻極北處,正在驅趕北蠻人朝北走人冰川,秦勉這聲洪亮得足以驚天的嘯喊,不會傳到遙遠的軍帳大營裡,不然秦勉免不了要被上將軍以擾亂軍中秩序為名給一頓痛打。

    「頭、頭兒……」王勇眾人結結巴巴地叫人,生怕頭兒這樣的異狀是因為被氣瘋了。

    「我要當爹了!」秦勉再度吼出洪亮的長嘯。

    接著,也不管別人聽了有怎樣的反應,連忙將剩下還沒拆的信——本來沒捨得拆太快的,現在哪還管其它,當然是全拆了!瘋狂地在每封信的字裡行間尋著那些能令他狂喜的字眼。

  至於「改嫁」、「叫別人爹」、「捲了家產跟人跑」這些討厭的字眼,當然是再也不能引發他半點火氣了!前頭十幾個拳頭真是白槌給那張紫檀木桌了!

    秦家有後了!

    他心悅的女人給他懷了孩子了!

    他將會有一個奶聲奶氣叫他爹的小娃娃了!

    會是個男孩呢?還是女孩?會長得像他呢?還是像她?

    滿腦子充滿喜悅泡泡的秦勉,覺得再也不能理智地待在軍營裡!

    而當他打開放置在所有信封底下的那只小包袱後,更是引爆他所有苦苦壓抑著的狂喜,讓他再無法忍耐!

    那是一件小小的肚兜,甚至不比他兩個手掌大,紅色底布上繡著金黃色葫蘆與鮮綠色藤蔓,繡工略微粗糙,但呈現出的繁盛畫面卻很震撼人心,讓人看了忍不住想要流淚!

    原來,喜悅到了極點,是會想流淚的。

    不,他受不了了!他必須大吼大叫,他必須奔跑起來,他必須做一些激烈的事來讓自己快被喜悅爆掉的身體有個傾瀉的出口,不然他怕是就要淚流滿面了!

    所以他將那件肚兜小心地揣進懷裡安置好,就放在離胸口最近的地方,然後抓起武器架上的一柄九曲槍,舞了個槍花,揚聲道︰「走!打北蠻殘兵去!今日定要將他們趕入冰川,趕得遠遠的,讓他們再也找不到回草原的路!」

    一呼百應。所有原本正在忙別的事的士兵們提起武器、跨上戰馬,即刻整裝完畢!

    「……我們不是剛在埋鍋造飯嗎?飯才要熟了呢……」唐吃吞了吞口水,非常不捨地低語。

    吳用拍拍他,丟了一袋乾糧給他,然後馬腹一夾,讓愛馬快跑起來,因為他們那位狂性大發的頭兒早奔馳得老遠了,再不跟上,就只能被落下。

    不要企圖跟一個喜當爹的男人講道理,什麼也不要說,反正說了也沒用,眼下唯一要做的,就是緊跟在頭兒身邊,當他衝過頭時,記得把他拉回來……

    而,送了物資以及家書過來的宋二子,因為身上沒有戰士裝備,僅是一身利於長途趕路的輕裝,也就沒有跟上這批掃蕩驅趕部隊,被留了下來;再說他目前的身分也不再是先鋒營的人,而是直接隸屬於上將軍那邊的。

    他凝望著秦勉領著二百五十名精銳瞬間跑成天邊小黑點的身影,很久之後,才因為胸口悶窒的灼熱感,而找回自己的呼吸。

    秦勉要當爹了啊……

    宋二子想起離開帝京時錢香福那圓滾滾的模樣,實在無法想像那是因為懷孕。

    他以前不是沒見過孕婦,在他印象中,孕婦的形象就是一根枯瘦的柴禾中間串著一顆泥沙丸子,神情是無盡的疲憊與委頓。所以當他看到圓潤而紅光滿面的錢香福時,心中只是很安慰地想著︰這個秦勉家的媳婦,把日子過得好極了,真懂得善待自己,這樣很好、很好。她就該這樣的活著,好好活著。

    哪裡想到她那樣的身段竟不是暴食的結果,而是懷了娃兒呢。

    後知後覺的宋二子,直到現在才想到要笑、應該要笑。

    「呵呵……」發出的笑聲沙啞而生澀,但還是控制不住笑意。

    也不管一旁的親兵正悄悄地退避了幾步,努力壓縮自己的存在感,他就是想笑,把這種難得舒心的笑意給笑個夠。

    真好啊,錢香福懷孕了。

    這是,有後了啊……

************************* ************************* ************************* *************************

    北方的勝利來得太快,快得讓上將軍除了瞪眼盯著戰報直看,都忘了要高興。

    「這、這也太快了。我預定十一月將北蠻人驅趕進冰川深處,利用天陰地暗、風雪阻路,讓他們失去方向,永遠再也找不到回南方的路。可現在才十月上旬……秦勉那小子是在發什麼瘋?!他這是想著趕回家過年嗎!」沒門!

    據帝京傳來的消息,在宋二子的安排下,有許多前途看好的漢子整天在秦勉家門口晃悠,熱情的三姑六婆更是天天上門慫恿那村姑再嫁的千好萬好,說得一邊旁聽的半老徐娘都忍不住要動春心了,偏偏那正主兒就是不為所動。

    結果幾個幫傭的老寡婦倒是嫁出去了三個,但錢香福那個村姑卻還掛著寡婦的名頭天天大魚大肉地享受生活呢,說是反正寡婦當著當著也習慣了,不急著找下家。再說了,她家漢子剛剛戰死,得給他守孝呢!

    呸!有人是這樣守孝的嗎?!她活得倒滋潤,大把花用著秦勉的錢財半點不手軟!

    不是宋二子安排得不好,而是這可惡的村姑太難纏!

    上將軍得承認,他實在太小看那村姑了!

    不過,要他就此認輸,眼睜睜看著秦勉跟這樣上不了檯面的女人過一生,無論如何,他是吞不下這口氣的。

    於是,上將軍立馬下了軍令——著鎮武將軍秦勉,即刻領征北一營前往西漠與征西先鋒一營合並,將西邊的北蠻人驅趕人漠海。

    當然,如果可以在趕人的同時,還順便打通那條封閉了百年的商道,就再好不過了。

    戰事至此,大抵已經圓滿結束。這場仗,打得漂亮、打得順利、打得北蠻這個讓中原人做了四百年惡夢的名詞,從此在史書上再不復聞!

    上將軍的勝利奏報傳回帝京之後,帝京的皇帝立即傳來聖旨,除了嘉獎無數外,更令三十萬大軍即刻整軍凱旋歸京。

    所以,除了還在北邊沙漠苦哈哈驅趕北蠻殘部的秦勉等人仍然無法回家之外,所有將士全開開心心地開拔回京去了,整個北蠻的財富都被軍隊刮得乾乾淨淨帶回京去,可以想見這次的封賞將會有多麼豐厚了。

    至於,秦勉何時可以順利回家?

    不取決於北蠻人何時絕跡於荒漠中。

    也不取決於那條消失了百年的商道能不能再被打通。

    只取決於上將軍一人的意志。

    而,上將軍決定︰待那村姑改嫁之後,秦勉就能回帝京了。

    所以,不能回家的秦勉,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斷捎著隻字片語回去。

    不停且不厭倦地捎信,而宋二子也很有義氣地不介意為他疲於奔命傳遞尺素,就跟傳遞軍情一樣地快速與慎重。

    不管信長或信短,中心思想就只一個——老子還活著!不許改嫁!不許帶著老子的娃改嫁別人!老子真的還活著!

    就這樣拖著拖著,被拖得生不如死的秦勉,無論他怎麼努力,歸期還是硬被拖到第二年的四月下旬,上將軍在再也拖不下去之後,他終於能夠回家了!

    不是那名村姑終於嫁人了——

    回到帝京的上將軍暴跳如雷地發現那名村姑竟然變成一個大肚婆!都已經有了秦勉的孩子,他哪能再讓她去嫁別人?!所以一番費勁的謀劃全付諸東流。

    上將軍這輩子就沒有遭遇過這樣重大的失敗,且還是敗給一個村姑;氣得上將軍十天半個月都吃不好飯,一把火氣燒得旺極了,決定把棒打鴛鴦的惡行進行到底,就是不讓秦勉回來!

    所有的北蠻人早就被驅趕到極遠之地——東邊的被迫出海了,北邊的被趕人冰川極北處,西邊的自然被掃人漠海深處,甚至還攀越無數高山,逃到天之涯去了。

    始終不能回家的秦勉甚至把商道打通了。不只打通一條,是打通了好幾條。

    可上將軍那時仍然沒同意他回帝京的請求,於是這個心急如焚的準爹爹,在掰了掰手指推算自家婆娘的產期之後,終於抓狂了!不管不顧地率領手上七百名先鋒精銳,就把北商道邊上的一個名叫碎葉的小國給打殘了。

    當碎葉的流亡王族泣血寫就的血書火速送到帝京時,整個朝廷都震動了。

    領七百個兵就把一個四十萬人口的小國給打沒了,要不要這麼強悍啊?!簡直強悍到驚天動地!雖然很強很厲害很讓人暗暗自豪,但碎葉畢竟太遙遠,打得下也管不來,實在很雞肋。再說了,現在正是跟周邊國家建立友誼的時候,裝也要裝出寬厚的泱泱大國氣度,所以,不能放任秦勉這只惡狼在外頭亂來了。

    所以,皇帝有令︰立馬把那七百個兵給我召回來!

    於是,秦勉才終於走上了回家的路。

    此時,秦勉的兒子早就出生、早就剃過胎髮、早就度過滿月了……

    幸而,在百日禮之前,他總算是回到帝京了。

    帝京外城門五里處,有一座望歸亭,亭外立著一顆方正的黑色巨石,巨石上就刻著「望歸」兩個大字。

    錢香福抱著孩子站在這顆巨石邊,等到了自家遠征歸來的漢子。

    久別重逢,該是怎樣的表情?該說怎樣的話?

    「啊浮——」不喜歡被襁褓拘著手腳的小娃娃率先發出洪亮的抗議聲。

    嬰兒的叫聲打破了兩兩相望的沉默,以及幾乎無法以言語說出口的千言萬語。

    秦勉與錢香福同時笑了出來。

    也沒心思去說些什麼別後相思的話,兩人目光盡放在她懷中的小人兒身上了。

    「他看起來真小。」小得秦勉都不敢伸手去抱,怕一不小心就把這樣幼嫩的小人兒給抱傷了。

    「可不小了,祖母說這孩兒比別的孩兒大很多,看這健壯的小手小腳,就沒一刻安分,時時想踹掉襁褓,不肯被包著呢。」她低聲抱怨著。

    秦勉小心伸出食指靠近兒子正在亂揮的小手,一下子就被一隻小手掌給抓住了;那勁道可真足,把他抓得牢牢地,小嘴還發出勝利的喔喔聲。

    秦勉覺得很新奇,胸口溢著一股上湧的情緒,暖暖的,燙燙的,說不清是什麼,反正他很喜歡。

    「抱抱看?」錢香福輕道。

    「我不敢。」他連忙搖頭。但在搖頭的同時,他兒子已經被丟進他懷中了。

    他手忙腳亂了好一陣,嚇得黑臉都要變白了。不過最終在錢香福的幫肋之下,還是學會了抱小孩的正確方法。秦勉盯著懷裡正瞪大眼與他對視的兒子,覺得自己像是抱住世間所有的美好……

    兩人逗了兒子好一會,直到兒子被逗得筋疲力盡地睡過去,夫妻兩人才又對看了起來。

    「這半年來,我一直給你寫信,你竟然一封都沒有回。」秦勉對於她只讀信不回信的行為表達了譴責。

    「我為什麼要回?你家上將軍說你已經陣亡了,我就算要回信,也是等七月半時燒給你,而不是遺人送到前線去不是嗎?」錢香福哼道。

    「所以,你是不信我還活著就是了?」他好氣又好笑地問。

    「只有你人站在我面前,向我證明你活著,我才信。」她想笑,卻彎不起唇角,嘴巴倔強地抿著,就像當初拒絕相信他已陣亡;也像眼前此刻,必須親眼看到他的人,才願意相信他仍活著。

    秦勉看著她良久,才深深吸一口氣,在吁出來時,伸出一手將她緊緊攬進懷中。

    「我——」語氣不穩,令他必須再深呼吸好幾次之後才能正常發出聲音。

    「我回來了,你看到了吧?」

    她將臉埋進他右頸項邊,點頭悶聲道︰「我看到了。」

    「老子還活著,你看到了吧?」

    「是,你還活著,活生生地活著。」她咬了他頸子一口,確定肉是軟的、血是熱的,人是活著。

    「我會活著,跟你好好地活一輩子,你相信吧?」

    「我——不知道。明天以後的事,誰知道?」

    「你會知道的。只要我們都活著,就能見證我對你所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會實現,甚至更好。你等著看吧,好好地看,就這樣看著我一輩子,好嗎?」

    她抬起頭,迎上他堅定而溫柔的雙眼,一如既往,輕易陷入他為她編織的美夢裡。

    她信的,只要他說的,她都信。

    因為這個男人,她願意相信世間所有的虛妄誓言,願意在他給的美夢裡沉醉不醒,就算終究會粉身碎骨也不後悔。

    因為有他——

    每一個明天都充滿期待。

    每一個明天的她都會比今天的她更快樂。

    這樣的喜悅,全天下也只有他能給她。
所以,她怎能不信他呢?

    他邀請她加入他的人生裡,跟著他過一輩子,她怎能拒絕呢?

    這同時也是她的渴望啊……

    錢香福輕笑地點頭,顫聲道︰「我們一起,好好活著,好好看著對方一輩子。」

    秦勉低頭吻住她嘴邊的那抹微笑,像是要將她這抹笑給吃下,永久收藏在心底。

    比起「秦勉的遺孀」這名詞,秦勉更喜歡錢香福被稱為「秦夫人」或「秦勉家的」。他不喜歡當牌位,他喜歡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給她倚靠、抱她入懷。

    所以,他會好好活著,再不讓她掛上寡婦的名頭。

    從此刻起,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都希望自己再不會讓她當上一天未亡人。

    這是他心中對她最堅定的承諾,也一定會做到!



【番外:宋二子的宋七丫】

    宋二子之所以叫宋二子,自然是因為他上頭曾經有個叫做「大子」的兄長。

    早亡的兄長理所當然被記入族譜,只要宋家還有後人,就能享有香火祭饗,不怕當了孤魂野鬼,連死了都要挨餓。

    宋二子對兄長沒有任何印象——畢竟這位兄長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經病亡,早早化成了一扞塵土。他是個寡淡冷情的人,能在他心上留下印像的人真的很少,甚至是親生爹娘的面容是何模樣,他都已無法清楚回想起來了。

    只記得他們各長著一雙餓綠了的眼,瘋狂而血絲滿佈,就像荒野的餓狗那樣,什麼都能吃、什麼都想吃。

    想活著,就得吃,吃盡一切可以下肚的東西——即使是人肉。

    身為人類的底限一旦打破了,就再沒有什麼可以阻止他們朝畜牲的方向墮落而去。

    宋二子是宋家第二個兒子,也是唯一活著的兒子,卻不是唯一的孩子。在他之前有沒有其他姊妹他不清楚,但在他之後,他娘生了五個女兒,從他的排行往下數,分別被叫做三丫、四丫、五丫、六丫、七丫。

    天下大亂了數十年,接連不斷的天災人禍讓所有人都活得食不果腹、朝不保夕。山吃光了、水喝光了,連土都成了填肚的食物,還有什麼是不能吃的?

    愈是艱困的環境,愈是讓人願意多生些孩子出來,那可是肉啊,傳說中的肉啊!

    人們都餓成了獸,出生以來從來沒吃過肉味的比比皆是,當他們終於吃到一口肉時,大概就是人肉。

    宋二子並不清楚自己在不知事時,有沒有被父母塞過人肉吃下肚,但當他曉得那些肉都是同類時,卻再也塞不進一口,即使是被強塞,終究也會嘔吐個一乾二淨。

    不是他天生有什麼特別高尚的道德感,他們這樣活得卑賤的人,沒什麼禮義廉恥的概念,他們每天閉上眼就是等死,睜開眼就是覓食,除此之外,腦袋再也填充不了其它的想法。他或許並不是不能接受人肉,他不能接受的,是那些人肉是他的妹妹們,或者,是用他的妹妹們換來的人肉……

    三丫活到了五歲,餓死了,爹娘將她交給鄰村的一戶人家,然後遮遮掩掩地換回一些看不清原樣的碎肉塊。那樣捧起來都沒有一手掌大的碎肉塊,別說是要供應全家人了,光是給爹一個人吃,都不夠塞牙縫。

    所以那些肉,妹妹們沒份,娘也只能吃一小口,剩下的,就是爹跟他吃。

    宋二子是宋家唯一的兒子,是香火指望,無論如何,他都得活著!所以他被塞了肉吃,為了不挨揍,他拚命隱忍地跑到離家很遠的山包上去吐得連膽汁都出來了。

    當他愈來愈大,下頭的妹妹們卻一個接連著一個消失。

    爹娘的說詞就那麼幾個——餓死了、埋了、賣了、給人當童養媳去了等等。

    後來,娘生了七丫。

    七丫完全不像是宋家會生出來的孩子。從一個長期饑餓的母親肚子裡生出來的孩子,不應該長得白白嫩嫩,不應該豐潤可愛,更不應該……天生帶香。

    那種香味很舒服,宋二子很喜歡,雖然聞了之後肚子會更加餓得不得了,但他仍然愛湊近七丫,喜歡抱著她,深深嗅聞著她身上那股香得醉人的味道;這樣的香味,會讓他覺得這令人痛恨的世間,還沒有那麼絕望,至少,七丫是美好的。

    曾經在幼年時有幸吃過一次白麵饅頭的爹說,那是白麵饅頭的味道。

    宋爹在說這句話時,目光牢牢盯著宋二子懷中的七丫,帶著毫不掩飾的饑渴,就像在看一盆已經煮得香噴噴的美食……

    宋母聽了之後狠狠地吞著口水,發綠的眼也猛看著七丫,沙聲道︰「原來……白麵饅頭是這個味兒嗎……真香啊……」

    父母的神情令宋二子毛骨悚然,全身寒毛直豎,整個人像掉人了冰窖裡一般,徹底凍結!

    這是你們的女兒!她不是口糧!

    他想大吼大叫,可卻完全發不出聲音,只能緊緊抱著七丫,軟弱無助地縮在角落,徒勞地叨念著——

    「別怕……七丫……二哥會保護你……不會讓你被吃掉……」

    也不知道是不是七丫的出生帶來了好運,那三、四年裡,村子沒有水災旱災,地裡的作物竟有了些許收成,而且沒有招來盜匪刮。於是村子裡的人終於過了幾年人樣,半饑半飽地撐過了好年景。

    如果年景一直好下去,已經化為半野獸的村民會轉變為人,但是,天總是不從人願的。天災又來了,人禍也來了,村裡什麼都沒有了,還死了很多青壯,宋二子的父親也死在那場匪災裡。

    當宋二子從疼痛中醒過來時,就看到饑餓的村民正在烹煮那些被殺死的屍體,一個一個躬身彎背猥瑣得像豺狼,沒有一個有人樣!他管不了這些,只慌忙找著自己的母親與妹妹七丫!

    當他找到七丫時,恰是七丫被母親交給一個正流著口水的婦人的時候,那個婦人早已迫不及待地拉著七丫的一隻手臂咬了起來,而母親也忍不住拉了七丫的另一隻手,伸舌頭舔了下。

    「她爹說她身上這是饅頭味,白麵饅頭味兒……你吃吃,是不是這個味兒?」

    宋二子大吼一聲衝上前推開母親,一把將七丫給拉到身後,然後瘋狂地瞪著這兩名婦人,雙目怒瞠,鼻息灼熱,整個腦袋轟轟巨響讓他什麼也無法想——

    「哇!」

    當他聽到一聲淒厲的慘號時,才看到自己竟然抱著一塊人頭大的石頭將那婦人給砸了!

    他知道他砸了人,這是他第一次行凶,但他完全沒有害怕或其它別的情緒。

    當那個婦人無力地昏倒在地上滿臉是血時,他走上前,繼續砸,一下一下又一下,麻木地砸著,直到把那個婦人的頭砸成爛泥,他才在母親的尖叫聲中收手。並以自己也想像不到的冷靜將七丫抱了起來,誰也不理,就一直走著,朝村口的方向走。不時低聲在七丫耳邊道︰「七丫,別怕,二哥帶你離開這裡。只要離開這個地獄,你就能活,能好好地活,二哥跟你保證。」

    他帶她離開了那個村子,帶她混進了一批流民裡一同逃難。至於那個被稱之為家鄉的地方,終其一生,宋二子都沒想過要回去。

    宋二子只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帶著一個五歲的小丫頭逃難,就算沒有遇見惡人,想生存下來,也是極之艱辛的。更別說,活在亂世,怎麼可能不會遇到歹人?雖然他還算機智地將七丫全身抹上了髒兮兮的泥土,讓她跟別的小孩一樣臭不可聞,可那仍然阻擋不了別人對吃人肉的渴望。

    他為了保護七丫不被抓去吃,打了無數次架,全身常常都是傷。但就算他拚了命想護持七丫長大,無奈人小力薄的他終究失去了七丫。他們這群流民在一次匪襲裡被沖散了,而他緊緊抱在懷裡的七丫,被別有用心的人趁機奪走,他大吼大叫、他拚命地追,卻是怎麼也追不上,眼睜睜看著哇哇大哭的七丫消失在人群裡……

    宋二子以為,那就是七丫的結局了。

    七丫成了他心中的傷、他無能的證明。

    後來,宋二子隨波逐流地變換各種身分,在不同的團體裡,就扮演著不同的角色,他很能適應,扮什麼像什麼——流民、盜匪、起義軍、復國軍以及最後的新朝軍。

    他從一個給將軍洗馬的小鍋一路往上升,因為有著不問是非的絕對忠誠,所以被重用。他口風嚴又忠心,性格陰沉又能狠得下心,將軍認為他非常適合處理所有與陰私詭事有關的事務,所以除了明面上的校尉官職之外,他其實還有另外一個見不得光的暗影身分,是刺殺、暗算等等陰謀詭計的執行者。

    他什麼角色都能扮演好,身兼二職完全不是問題。至於可能隨時被當成棋子丟棄或是丟失性命,打算孑然一生的他並不在乎。

    他想,就算他不吃人肉,但他畢竟是那個村子出來的人,天性中就帶有自私以及獸性,人性很少,所以正常人會有的渴望也很少。

    沒想過子孫滿堂,沒想過光宗耀祖,沒想過榮華富貴,一直以來,他就只是讓自己活著而已,並不在意活得有多好或多壞。

    他其實沒辦法吃肉,但他從來不挑食,桌上的食物從來不剩下。與人同桌共食時,不得已讓肉類入口,都是沒有咀嚼過,直接用吞的。有時他回房會吐出來,但有時不會吐。

    周軍師曾經對他說過︰「二子,你是個狠人,也足夠陰,但怎麼就偏偏缺少野心呢?我都不知道世間有什麼是你想要的。」

    宋二子當時沒有回話,不過他心底在想︰這個無趣的世間,大概沒有什麼是我想要的了。

    失去了唯一想要守護的家人之後,他對這個世間失望透頂,再也沒有期待。

    可是,某一天,他意外發現他的七丫竟然沒死!她還活著!

    她竟然還活得好好的!

    而且還成了秦勉的媳婦!

    轟地一聲,他眼中原本只有黑白與血色三種顏色的世界化為碎片,一切都變得不同。

    天是藍的、水是綠的、花是香的、人是鮮活的,放眼望去,看到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福囡啊……我撿到她時,她看起來就四歲多吧,小小一個,又瘦又髒,真是可憐啊……」

    不,那時她至少五歲了。宋二子在心底默默說著。

    難得有人願意聽錢婆子講古,她開心著呢!即使跟宋二子不太熟,但只是說說以前那些不重要的事,沒什麼的,就當閒聊嘛!

    「那孩子也不知道餓了幾天了,虛弱得像是隨時都會死掉。可沒有人想到,她手裡竟然一直死死抓著一顆石子,要誰敢打她主意,她馬上就把石子往那人的眼睛砸去,可凶著呢!她那顆石子一直都握著,可緊了,連睡覺時也掰不下來。唉……如果我家囡囡也能這樣堅強有韌性的話,定然不會病死在路上的。在那樣的世道,想活,就不會輕易死去。」

    不,我家七丫出生時就跟別人不一樣,她很可愛,特別的白,特別的香,沒有別的孩子比得上……不,現在有了,她生的小饅頭就跟她一樣可愛、一樣的白、一樣的香,完全就是七丫小時候的樣子。宋二子拒絕承認其實小饅頭長得更像他爹的事實。又白又香又可愛的小饅頭,當然是像他家的七丫——

    「……後來啊,我家人都死了,連囡囡也死了。要不是那時有福囡在,我一定也是跟著囡囡去了。我一個老婆子,沒衣沒食又生著病的,能熬到永梅縣去投親,都是托了福囡的福呢……這孩子,著實是個有福氣的啊……」錢婆子從袖子裡掏出手絹抹眼淚,又哭又笑的,真是不好意思。

    可不是嗎!七丫是個有福氣的,也是有本事的。要不是宋二子天生能忍,恐怕也忍不住要拿袖子抹眼珠了。

    「現在可好啦!牛哥兒是個好的,對福囡那麼好,真真難得啊!我老婆子活了六十幾年,見過感情好的夫妻,但就沒見過這麼好的。牛哥兒這麼好,不枉福囡給他守了這麼多年,也算是值了。」錢婆子對現在的生活簡直滿意得不能再滿意。如果她的家人也能活到新朝建立,親眼見到天下太平,該有多好啊……

    秦家小子敢不對七丫好,我有一百種手段可以讓他生不如死,再用另一百種方法弄死他!宋二子陰狠地在心底冷笑。那個曾經救過他的命、被他尊為頭兒的男人,如今因為成了七丫的漢子、小饅頭的爹,其地位直接從高山頂端的松柏跌為山溝底下的爛泥,萬般看不上眼了。

    「哎,二子,不好意思,都是老婆子一人在嘮叨,你一定聽煩了吧?人老了就是這樣,話總說個不停,實在很不好……」

    宋二子連忙道︰「不,您可以多說一些,我愛聽。這些很好。」與七丫有關的所有事,都是他永遠聽不膩的話題。

    「怎麼會有人愛聽這個,你別哄老婆子。」

    「不,我真的愛聽,沒哄的。」宋二子生怕錢婆子不說了,引導道︰「對了,錢婆婆,上回您說過,本來沒想要讓阿福冒充秦家訂婚的媳婦的,後來是因為有一群人跑來侵佔秦家的土地,還差點把秦大叔打死,情急之下,她就以秦勉媳婦的身分人了秦家的戶籍,收攏了大部分的土地,沒讓人全佔走,對吧?」

    「是啊是啊!那時福囡才十歲啊!你能想到一個十歲小女孩竟然會這樣聰明嗎?那時官府沒用處,但地方耆老啊、里正啊還是能說得上話的。當然,不能只想著依靠別人的幫助,人得自助,福囡是這樣說的。所以福囡去找了好幾戶一同逃難過來的流民,都是比較老實可靠的人,把地租給他們種,並說好了五年內不收田租,唯一的要求就是一旦那些佔了秦家土地的人打過來,他們得幫忙打回去。」

      嘆了口氣︰「那時多險啊,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這事兒一個處理不到位,我們三人的命就得交代在那兒了,死得無聲無息也無人問……那該死的世道,就是這樣。幸好有福囡,幸好!」說著,又想流淚了。

    我家七丫竟吃了那麼多的苦,雖然終究苦盡甘來了,但是,還是好難過……

    宋二子一顆心又驕傲又心酸,不敢開口說話,怕一說話,眼淚就真的流下來了。

    一老一少,兩人糾結著心酸的情緒,卻仍然堅持把這個話題進行下去,最後宋二子徹底忍不住了,狠狠拿衣袖一抹,將眼中那兩泡淚給擦了。擦完後,繼續被虐,虐得愈多愈好,他都頂得住!

    「啊嬤——哎啊浮——糾——」

    突然,一陣奶聲奶氣且語意不明的嚷叫遠遠傳來,正談往事談得淚眼相對的兩人立馬精神一振!淚不流了,話也不說了,兩張充滿期盼的臉朝相同的方向轉去,並露出大大的笑容。

    「哎啊,我這乖曾孫在叫我呢,我聽出來了,叫的是曾奶奶!」錢婆子很感動地道。

    胡說!我這外甥叫的分明是舅!他在叫我!宋二子在心中忿忿反駁。

    這時,一個約莫周歲大小、長得虎頭虎腦的小男娃從一道拱門那邊跨過來,笑呵呵地朝兩人跑過來;其動作之敏捷,緊跟在後頭的兩個丫頭都追不上,一直叫著︰「少爺!你小心點跑、你跑慢點、別摔了啊!」

    宋二子對準備起身的錢婆子道︰「錢婆婆,你坐好別動,我去把小饅頭抱過來給你。」說完,也不管錢婆子同不同意,立即快步跑過去,一把抱住撲進他懷中的香軟小人兒。

    在秦勉與錢香福看不到的地方,宋二子已經無數次做過這樣的動作。可,不管抱過這孩子多少次,每次抱著他,宋二子仍然會激動得不能自已,覺得自己的人生得到了救贖,覺得,美好而幸福。

    這是七丫的孩子。

    這是與他流著相同血液的後代。

    這是他的幸福與未來。

    曾經,他因為無能與弱小而失去想要守護的七丫,錯過她的成長與人生;而今,老天給了他再一次的機會,他將不會再錯過。

    這次,他會好好守護小饅頭,看著他成長,看著他一路走出人生的康莊大道。

    這是他的家人,他的救贖,也是他心的依歸。

    【全書完】



【後記】

    這幾年,每寫一次後記,都像在做最後的告別。

    很久很久的以前,身體青春洋溢、性情張揚氣盛,由裡到外點燃著簡直可以直衝雲霄的雄心壯志,每完成一部小說,就再想著馬上開筆寫下一本。前進前進再前進!衝衝衝,在言情界殺出屬於自己的路!除了這樣熱血的想法之外,其它啥也沒裝盛,那真是一段美好記憶,簡單直白,沒有任何雜緒參雜其中,給予我多愁善感的機會。

    每當腦中播放起「思想起」的背景音樂,心底總是忍不住感嘆著︰那時真好,年輕真好。

    想得愈少愈無畏;無知所以能盡情恣意。

    所有的大道理就算是不全懂,至少也都聽說過。對於自己這種傾向於退休的心態,不是不想擺脫的,卻又覺得擺脫又怎樣,不過是徒勞做無用功罷了。

    我們仍然以能夠駕馭文字為傲,卻又無法讓自己直挺挺站得堅定穩固,不讓現實的種種打趴在地。現實就是,我們一步一倒,起來之後,面對的是必然的再一次被擊倒。大概能自我安慰著說︰唉,修練這麼些年,竟是修成了一尊不倒翁,竟是還可以倒了又立起來的。

    當我再次完成一本稿件,就是不倒翁。

    當我終於也跟別人一樣倒下不起,那就是最簡單不過的——88.

    雖然行路難,可我必須承認,心裡最難過的那段日子其實已經過去了。

    我的許多難過,都寫在之前發表過的短文裡、寫在之前小說的後記裡。而最最難過的,我後來仔細想著,其實不是盜版有多麼猖獗、紙本書賣得有多麼艱難、出版界一片哀鴻遍野等等;而是,與我同時期出道的作者們,都一一退出這個曾經百花齊放的舞台;當我轉身四下找尋著那一個個熟悉的筆名時,卻發現這些人都已經離開了。

    他們或許另有發展,找到了更能發揮自己所長的一片天,言情創作對她們而言只是曾經路過的風景、已經玩膩了的樂園,看夠了,玩盡興了,繼續出發,往下一站走去。而一直埋首在玩耍的我,竟遲鈍到耳邊的所有喧鬧都悄然不見好久之後,才恍然抬頭,疑惑著︰咦?怎麼沒聲啦?大家都哪兒去了?

    她們往別處去了,她們不在言情這兒停留了。

    然後,我有兩個選擇——一同走,或孤單地留下。

    走向未知的地方,或留在彷彿已無意趣的原地。

    我留了下來。我喜歡這裡,即使這里逐漸變得荒蕪,而我也好像難以再像年輕時那樣的野心勃勃,天不怕地不怕地覺得自己無所畏懼,覺得什麼事都可以做到、什麼事都可以改變,世界被我踩在腳底下。

    現在的我,是有所畏懼的。

    不,我不是怕讀者愈來愈少,那不是我能控制的,怕也沒用。

    不,我也不是怕再也不會出現年輕的新閱讀者,在這個影音閱讀巳成主流的世道,純文字相較之下是多麼枯燥的畫面啊。我管不了別人口味的轉變,因為我自己也是被影響而改變的人之一。

    那麼,我是在怕什麼?

    我怕的,是我對自己創造的故事失去喜愛的心情。我總覺得環境這樣不好,我應該寫得更好。然後,被這樣無理取鬧的心情搞得每次興匆匆開稿之後,寫到一半就忍不住嫌棄。

    必須更好,才能理直氣壯地生存。即使我們可能正在像鐵達尼號撞了冰山之後那樣地沉沒中,也應該盡可能把最好的一面表現出來,而不是驚慌失措、尖叫哀號。

    於是,惡性循環開始了。覺得自己在努力振作,卻沒有進度。這樣的自己連自己都唾棄啊……

    當家人小心翼翼地探問我——對於轉業之後的生涯規劃時,我被驚到了!

    啊,我沒有要轉行啊!

    真的沒有,我還是喜歡自己是一個創作者的。

    我想象不到除了寫小說之外,我還能幹嘛!

    我曾經想過退休,卻沒想過改行,真的!

    我在給自己壓力的同時,大概也給了周邊的人帶來很大的壓力吧?

    真是不好意思啊,大家!

    雖然每次寫後記都像在告別,但最後,我還是想說︰我喜歡寫小說,我還是會期待下一本小說被印刷出來。

    轉眼已經是2016了。我也不好說新年新希望什麼的,說了二十多年,換個新詞吧。那麼,除了新年快樂之外,我期許,但願下次後記相見仍然還在2016年裡……

    在經歷過有史以來難得一見的霸王寒流之後,我覺得,我們應該可以開始擁抱今年春天的溫暖,並且感恩。

    嚴冬終究會過去,春天就算還沒來,但我們仍然樂觀而充滿希望地去期待。...<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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