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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汀 發表於 2017-11-21 12:18 PM

【上海】張愛玲的美食半生緣


文/李舒

1988年,遠在洛杉磯的張愛玲已經和跳蚤進行了長達5年的斗爭,在這5年里,她不停地在各個汽車旅館中穿梭,為了躲避跳蚤,她穿一次性的拖鞋,連衣服都是一次性的,甚至不惜扔掉自己的寶貴文件。直到1988年2月,她見了朋友推薦的皮膚科醫生,然后,一切真相大白:“診出是皮膚特殊敏感。大概fleas(跳蚤)兩三年前就沒有了。”

情緒穩定之后,漸漸涌上心頭的是鄉愁,思鄉的典型表現,是想念家鄉的吃食。她最想念的,居然是香腸卷,“其實並沒有香腸,不過是一只酥皮小筒塞肉”。

她去多倫多,在櫥窗里看到,一時衝動買了四只,去報關的時候,把浸透油漬的紙袋子放在海關櫃台上,報關員一臉的不願意,這是她在加拿大買的唯一的東西。不過回來吃了還是失望,因為“手藝比不上從前上海飛達咖啡館的名廚”。

飛達咖啡館開在靜安寺路西摩路(現在的南京西路陝西路)西南街角的平安大戲院里面,據說那里的咖啡杯子比別處大,最好賣的是栗子蛋糕。張愛玲小時候,父親經常帶她去那里,“叫我自己挑揀,他自己總是買香腸卷”。后來父親毒打她,和她恩斷義絕,到了最后,在異鄉,她終究還是想念父親的,否則如何會買香腸卷,她那時分明已經不常吃那麼油重難消化的食物了。

飛達咖啡館當然已經關張了,現在那里是一家“ZARA”,我回上海常路過此處,看店里來來往往的人,常會生出莫名的恍惚,變與不變,有時候只是須臾之間。很難想象,這里便是《色·戒》里最驚心動魄一幕的場景:“從義利餅干行過街到平安戲院,全市唯一一個清潔的二輪電影院,灰紅暗黃二色磚砌的門面,有一種針織粗花呢的溫暖感,整個建筑圓圓的朝里凹,成為一鉤新月切過的路角,門前十分寬敞,對面就是剛才那家凱司令咖啡館,然后西比利亞皮貨店,綠夫人時裝店……”

還好還有凱司令咖啡館,這讓那些來憑吊“祖師奶奶”的“張迷”們留下一點念想,雖然這里已經被侵占得只剩下三樓的一半面積,倒更像小說里寫的,“裝有柚木護壁板,但小小的,沒几張座”。在《色·戒》里,王佳芝來這里等易先生。面前一杯咖啡已經冰涼,車還沒有來。“等最難熬”,“虛飄飄空撈撈的,簡直不知道身在何所。”

凱司令是3個西廚在上世紀30年代初以8根金條合資開的。取名“凱司令”,是因為開店得到了某位軍閥的鼎力幫忙,創立者便以店名表示感謝。凱司令有名的是栗子蛋糕、芝士雞面和自制的曲奇餅干,因為創立者中有一位叫凌阿毛的,是當時上海灘做蛋糕最出名的西餅師傅,原在德國總會做西廚。凌阿毛年紀大了,由他儿子接班,解放后公私合營,他儿子任私方經理,后來在“文革”中自殺。所以,現在的栗子蛋糕的味道,和那時已無法類比了。張愛玲和女朋友炎櫻常來凱司令喝下午茶,雖然關系好,卻每次都是AA制,這是她們之間的約定俗成,連坐黃包車,也是如此。

每天凌晨,住在常德公寓(愛丁堡公寓)的張愛玲,都會被隔壁起士林烘面的香味所喚醒:“在上海我們家隔壁就是戰時天津新搬來的起士林咖啡館,每天黎明制面包,拉起嗅覺的警報,一股噴香的浩然之氣破空而來……”起士林是天津的品牌,張愛玲小時候曾經在天津生活,20世紀40年代末,起士林到上海開設了分店,總是懷念古老家族過去榮光的張愛玲變成了起士林的常客。她最愛的是一種方角德國面包,外皮厚脆,中心微濕,是“普通面包中的極品,與美國加了防腐劑的軟綿綿的枕頭面包不可同日而語”。張愛玲的姑姑甚至覺得這面包可以不涂黃油,白吃。這家店的原址在南京西路銅仁路口,現在已被中欣大廈所取代,張愛玲的遺跡,終究是不復再尋了。

同樣遺憾的還有老大昌,當然不是現在已經連鎖經營的“新老大昌”,而是之前位于兆豐公園(現中山公園)對面的老字號:“離學校不遠有一家俄國面包店老大昌,各色小面包中有一種特別小些,半球型,上面略有點酥皮,底下鑲著一只半寸寬的十字托子,這十字大概面和得比較硬,里面摻了點乳酩,微咸,與不大甜的面包同吃微妙可口。”這里的學校指的是她短暫就讀過的聖約翰大學。她對于這種俄式面包的迷戀程度令人發指,有回在香港,一條僻靜小街上忽然發現一家“老大昌”,她狂喜地翻找,只發現寥寥几只兩頭尖的面包或者扁圓的俄國黑面包。她買了一只俄國黑面包,回家發現黑面包硬得像石頭,費了好大勁切開,迎接她的是里面一根棕紅色的長發。后來在美國,又聽到“熱十字小面包”的名字,她再次買下,見到的卻是粗糙的小圓面包,上面用白糖划了個細小的十字,嘗過當然是失望,“即使初出爐也不是香餑餑”。

說起點心,張愛玲當然是內行,周瘦鵑去看望她,一下子被下午茶的陣容驚呆,“茶是牛酪紅茶,點心是甜咸俱備的西點,十分精美,連茶杯與碟箸也都是十分精美的”。胡蘭成也說她“每天必吃點心,她調養自己像只紅嘴綠鸚哥”。她對于點心的熱愛,實在超過了主食。說到中餐,張愛玲便算不上是行家,去舅舅家吃飯,記得的只有一道炒莧菜,“烏油油紫紅夾墨綠絲的莧菜,里面一顆顆肥白的蒜瓣染成淺粉紅”。她甚至有些偏食,比如吃面,哪怕是杭州樓外樓的螃蟹面,也還是“吃掉澆頭,把湯泌干了就放下筷子,自己也覺得有點造孽”。

她筆下的主人公吃得也隨意。《怨女》里“銀娣火起來自己下廚房,教女佣炒菜,省油,用一只毛筆蘸著油在鍋里划几道”是典型的“上海人做人家”風范,《十八春》里寫世鈞到曼楨家,“顧太太臨時添了一樣皮蛋炒雞蛋,又派孩子去買了些熏魚醬肉,把這几樣菜都擁擠地放在世鈞的一方”。熏魚倒是張愛玲的最愛,她小時候跟私塾先生念書,把《孟子》里的“大王事獯于”記成“大王嗜熏魚”,可見愛死了這一味。可是皮蛋炒雞蛋,這也許便是張愛玲的臨時起意了吧,這樣的充滿創意但實踐性差的菜,在張愛玲的作品里還有不少,比如《小艾》里的“洋山芋切絲炒黃豆芽”。

這顯然是因為她沒有做飯的經驗,即使是胡蘭成,也從來沒有吃到過張愛玲親手做的飯菜,所以遇見會做飯的范秀美,就一頭栽進去。在張愛玲去世后,她晚年時唯一交往的朋友林式同去給張愛玲收拾遺物,發現她並不用通常的碗筷,“廚房里堆了許多紙碗紙碟及塑膠刀叉,吃剩的電視餐,連盒帶刀叉統統塞進紙袋里丟掉,有些買來的金屬刀叉也逃不了被丟的命運。她不常煮東西吃,鍋子都很干淨,不怎麼用,還留下些全新的。用得最多的算是那小烤箱了,又破又髒。她也喝濃咖啡、茶,有咖啡壺。”廚房里唯一剩下的是一鍋草藥,名叫Senna Pods,是從墨西哥進口的,據說是為了醫眼病。林式同去開冰箱,冰箱里“也有一大桶冰淇淋,最顯眼的,莫過于那四五大包ENSURE營養煉奶了”。那種營養奶昔我曾經在紐約的超市里見到過,如獲至寶一般買了,卻不好喝,有種奇怪的厚重感,堵在喉嚨里下不去,據說也不應該多喝,因為添加劑很多。但張愛玲靠這個補充營養,還曾因此喝壞過肚子。

在異鄉的張愛玲著魔似的尋找著在上海時的吃食,1991年,她讀了汪曾祺寫的小說《八千歲》,忽然恍然大悟戰時吃的“炒”爐餅,其實是草爐餅,那種“干敷敷地吃不出什麼來”的草爐餅,也引起她那麼多的感慨。她甚至在超市里買華人做的蔥油餅,這是她從前和姑姑最喜歡吃的早飯。撿垃圾的女記者翻到張愛玲的垃圾里有“几只印了店招的紙袋子。有一種劉記蔥油餅標明了使用蔬菜油加蔥花(素油),橙色油漬透的紙片,用黑鋼筆治水寫了蔥油餅,一塊九毛五,是老鄉的招呼,兩張餅盛在一只淺黃保麗龍托盤,她現在一定已經强迫白己戒食綠豆糯糍,南棗核桃糕……改吃一點儿蔥油餅,極端的柔艷更形柔艷,在最后一點吃的自由上,極勉力與自己的牙齒妥協,真正的委曲求全。”

到了最后,她還和自己在《童言無忌》里寫的一樣:“我和老年人一樣,喜歡吃甜的爛的。一切脆薄爽口的,如腌菜、醬蘿卜、蛤蟆酥,都不喜歡,瓜子也不會嗑,細致些的菜如魚蝦完全不會吃。”蛤蟆酥是張愛玲的母親喜歡的吃食,“我母親從前有親戚帶蛤蟆酥給她,總是非常高興。那是一種半空心的脆餅,微甜,差不多有巴掌大,狀近肥短的梯形,上面芝麻撒在苔綠底子上,綠陰陰的正是一只青蛙的印象派畫像。”

這樣的蛤蟆酥,我曾經在蘇州著名的文魁齋買過一塊,拆開來看了許久,上面確實綠瑩瑩的一片,原來是海苔粉末。哎!我就是不甘心,復又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仍不似她文字里的那只青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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