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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18-2-21 09:18 PM

蔡小雀 -【侯門忠犬傳之一】侯爺今宵多貞重

【小說封面】


【內容簡介】
女人最大的心願,就是嫁個如意郎君
可對出身戲班子的她來說,婚姻就像火坑
嫁了人注定要熬成黃臉婆,打死她絕不奉陪
她的心願是多唱戲多掙錢,早日撈夠了金山銀山後
便要像戲文中那些皇族公主、高門貴女一樣
買幾個年輕貌美的小倌做面首,好生快活呀!
只不過她如意算盤打得啪啦響,卻有個人冒出來攪局──
這個集英雄豪傑和地痞流氓氣息於一身的定國侯
在魏國公壽宴上眼放狼光、笑咪咪盯著她的模樣
好似她已是他的囊中物,絕對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其實他的條件誘人至極,是當面首的上佳人選
可惜他萬花叢中過的風流作風,令她不得不忍痛放棄──
什麼嘛!他都已坐擁小妾無數,享盡美人福
還想砸重金納她為貴妾?哼!誰稀罕啊!
他早已習慣了美人投懷送抱、曲意承歡的生活
也該讓他嚐嚐什麼叫「求而不得」了……

【出版日期】    2015/9/11

【出版社名稱】禾馬文化

【書系及編號】珍愛晶鑽BK210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丫不 發表於 2018-2-21 09:18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2-12 03:10 PM 編輯

【第一章】

  江南可採蓮,蓮葉荷田田,魚戲蓮葉間。

  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漢.樂府〈江南〉

  京城 定國侯府

  高大健碩、黑髮碧眼的定國侯完顏猛經過一夜的猛烈激戰,晨起饜足地慵懶步出了後院天字第三號小妾院外,迷人的眉眼隨便一挑一拋都是勾魂奪魄,連身為貼身小廝的紅棗都看呆了。

  「怎麼?」完顏猛揚眉。

  年僅十四歲卻伶俐可愛的紅棗這才驚醒過來,清秀小臉紅了,恰恰合了人如其名。

  「侯爺真好看呀!」紅棗脫口而出,旋即急忙改口道:「侯、侯爺,您昨兒睡得好嗎?」

  完顏猛那雙承繼北蠻外公血統的碧綠眸子幽幽然一瞟,似笑非笑。「小紅棗,想開葷了?」

  紅棗一抖,慌道:「小的不敢,小的、小的……還小呢!」

  完顏猛視線往下,本來想嘻笑一句「看著是挺小的,只能撓癢癢呢」,不過忽然記起自己現在不是在北蠻國外公家胡作非為……呃,率性奔放的時候,既已回到中原,多少得學學漢人的裝模作樣……嗯,內斂。

  要不成日被老皇帝追著碎碎念叨也挺丟臉,外公光為這個就沒少派小舅舅千里迢迢來抽他,害他每每為了「敬老尊賢」不得還手,還得躲到屋簷上趴著裝死,做晚輩做到這份上容易嗎?

  唉……

  「昨夜嘛,還行。」他摩挲著下巴冒出頭兒來的暗青鬍渣,嘴角微勾,「有點意思,就是虛了點。」

  「欸?」

  「小紅棗啊,」完顏猛看著一臉稚氣猶存的貼身小廝,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腦袋瓜,笑吟吟道:「男子漢的世界,小孩子是很難懂的,哈哈哈哈!」

  身為一頂天立地陽剛味兒都快擰出汁子來的男子漢完顏侯爺,在欺負完小孩子後,哈哈大笑地大步上朝去也。

  紅棗一邊為自己太小,不能參與男子漢的世界而淚汪汪,一邊趕緊吸鼻子追上去了。

  「侯爺侯爺,您的朝服朝冠朝靴還沒換,也還散著髮,當心皇上又要罰您抄禮經了啊啊啊!」

*             *             *

  隸屬京城下九流行業之一的「鳴玉坊」內,儘管清晨涼風凍得人頻頻打寒顫,還是阻止不了其中一處老舊卻典雅的大宅內,那猶如裂金碎玉、黃鶯出谷的拉嗓子唱曲兒聲。

  相和大曲取「艷,趨,亂」曲體,由一人唱三人和,演進為絲竹奏和,可清艷可磅礡,可哀婉可悠揚,而鳴玉坊中最為聞名的戲曲班子,當屬「綺流年」了。

  「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羅敷善蠶桑,採桑城南隅。青絲為籠繩,桂枝為籠鉤……」一道嬌嬌嫩嫩中帶著不需刻意便自風流蕩漾的女聲吟唱著,令得聞者為之神馳體酥。

  「綺流年」的班主,面容清俊如謫仙的風霞光若有所思地注視著花廊下,那身形嬌小卻裊裊婷婷的小姑子,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唉……兒大不由娘啊!」他喃喃自語,語氣甚是滄桑哀怨。

  一旁端立的奶娘眼角抽了抽,克制了片刻,還是忍不住低聲提醒道:「大郎君,這話不是用在這上頭的。」

  「奶娘莫再說了,霞光知道自己忝為兄長,管束不住自家妹妹。」風霞光以寬袖掩面,眼角淚光點點,黯然銷魂傷神之態,煞是叫人為之心折揪疼難當。「霞光……對不住爹娘啊……」

  ──後頭還不忘拉長了個漂亮的尾音。

  奶娘覺得自己這都是奶出了兩個妖孽……咳,兩個什麼人物啊?

  大的風流嫵媚,小的嫵媚風流,日日在戲班子裡頭薰陶著,就連下了戲都比上了戲還要像是檯子上的角兒,搞得她老婆子每日早晚在老班主、老夫人牌位前上香的時候,也不知是該哭自個兒失職還是該贊自己稱職得好?

  「大郎君,老奴不是這個意思。」奶娘比他還想哭。

  「奶娘,您說『綺流年』有我入了這個火坑便罷,我如何能眼睜睜看著妹妹也一失足成千古恨呢?」風霞光淚眼迷濛地瞅著奶娘,險些把老人家一顆年久失修的老芳心都給迷勾了出來!

  奶娘趕緊定了定神,暗暗念了句「阿彌陀佛!色即是空」,隨即嘆氣勸道:「小娘子這失足也是自願的……呸呸呸!不是,老奴是說,咱們家小娘子天生就是唱戲的好苗子,無論是嗓子氣度身段皆是上上之選,假以時日定能成大家,想必屆時也不輸大郎君您呢!」

  「可我不想妹妹拋頭露面,我想給她認認真真仔仔細細找個好夫郎嫁了,日日喝金咽玉安享富貴,也省得受這風吹雨打粉墨登台之苦。」風霞光愛妹情深,說起話來也清楚明白條理多多了。

  「哎喲!我的大郎君喲……」只是奶娘聽著大郎君的「心願」,再想到小娘子的「宏願」,那張老臉便狠狠由白褪青變黑,旋即老淚縱橫哭哭啼啼了起來。「小娘子要是肯安安穩穩尋個好人嫁了,就是叫老奴在佛前磕上九千九百九十九個響頭也願意,可……可小娘子她……她……」

  ──她偏偏想的是將來享譽京城、金盆洗手後,要像前朝和戲文中那些個皇族公主、高門貴女似的,養上三五個面首好生快活快活呀!

  ……天老爺啊,禰還不如降一道落雷把我老婆子給劈了吧,嗚嗚嗚!

  奶娘只覺心肝兒都快被大郎君和小娘子給摧煎乾了,自個兒上輩子肯定是殺人越貨刨人祖墳了,不然怎麼會攤上這兩個不省心的小冤家?

  風霞光怔怔地看著嗷嗷嚎得像是又死了一次夫郎的奶娘,清俊臉龐有些無措起來,習慣性地柔聲好氣道:「奶娘,您莫哭莫哭呀,好好好,既然妹妹喜歡,我這個做哥哥也就從了她,不逼她嫁人了,您就別再難受了。」

  奶娘一愣,啞口無言地瞪著自家大郎君……下一刻哭得更凄慘了!

  不不不不……大郎君,您瞧錯曲本兒描錯重點了,老奴不是那個意思啊,嚶嚶嚶……

  今年入冬以來也不知怎地,雖然天寒地凍的,全京城的桃樹卻邪門兒地含苞待放起來,惹得城南城北的佛寺道觀還為此大大做了場醮,就是務求驅凈邪氣歪風陰晦,永保盛漢王朝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嗯,差不多是這個意思了。」三清祖師觀的玄極道長撫了撫灰白長鬚,含笑頷首。

  「老道爺,哪個意思呀?」一張嬌憨中透著無限媚態的雪嫩小臉從大大簽筒後頭冒了出來。  

  「哎喲喲喲,無量壽佛!小施主,您嚇到貧道了。」玄極道長餘悸猶存地拍著胸口,隨即慈眉善目好脾氣地笑問:「小施主又來抽姻緣簽啊?」

  「是呀。」風珠衣眉開眼笑的點頭,「上回那支簽又不準了,所以阿衣便再來抽一回,就不信日久天長抽下去,抽不到一支合意的。」

  玄極道長看著這個頭還不到自己長長白鬍鬚下端高的小娘子,一時也不知該笑還是該嘆氣好。

  自古姻緣天定,小施主這面相一看就是日後鳳冠霞帔、享盡榮華的一品誥命,沒得改了,任她抽遍了三千簽筒,也還是一個樣。

  「小施主還是認命吧!」不知怎的,向來睿智豁達慈悲為懷的玄極道長莫名有些幸災樂禍。

  「才不要認。」風珠衣原本充滿希冀的臉蛋瞬間暗了下來,悶悶地道:「嫁人有什麼好?想我阿娘當初名滿京華,一甩水袖一拋眼兒便是傾國傾城,世上哪個不愛她?可偏偏好白菜給豬拱了……」

  「嗯咳!」玄極道長清了清喉嚨。「三清祖師的神尊金身正看著呢!」

  小施主,您這樣稱呼您父上大人真的真的不大好啊!

  幸虧大殿今日因著陰雨綿綿,沒幾個信眾上山,要不聽他老人家和個小施主在這兒扯皮,豈不糟了個糕哉?

  「對不起,阿衣錯啦。」風珠衣一臉慚愧地對著三清祖師的金身拜了拜,卻也有些委屈地嘟起了小嘴兒。「可誰讓阿爹自娶了阿娘以後,愣是把阿娘這朵絕世嬌花當成了乾菜條兒,還嫌她十指不沾陽春水,不會管家理事……呸,就算給了她一生一世一雙人又怎麼了?稀罕啊?若是嫁人就得熬成黃臉婆子,誰愛嫁誰嫁去,總之阿衣是絕不奉陪的,哼!」

  「唉,沒想到當年驚才絕艷的青蝶大家在褪盡粉墨後,竟是埋沒於柴米油鹽之中。」玄極道長年輕的時候也曾驚艷一眼,卻沒料想流光如屠刀,歲月摧折紅顏蕭蕭,如何不叫人慨嘆再三?

  風珠衣嬌媚的臉上,那抹憨然稚氣被一抹鬱色取代,聲音雖甜軟魅人,可依然掩不住其中的森森冷意。

  「也只有天真渾然如未鑿璞玉的哥哥才會以為,阿爹一生除卻阿娘外再無他婦,於阿娘就是人間難尋的好福氣了。」

  雖然她當時年紀尚小,可也清楚知道「綺流年」極致風光,無數權貴大官爭相叫堂會,每一回粉墨登場就能得賞金滿台。她那原是美得宛若王母座前仙女下凡的阿娘,得處處打點台前幕後,打理所有謳者聲伎角兒們之間的勾心鬥角、爭風喝醋。

  而阿爹只管做他好氣派的「綺流年」班主,閒時輕蹙那兩道好看的斜飛濃眉,嘆問:「蝶兒怎地連煮頓夜宵與夫君吃也不會?」

  當時五歲的小珠衣正鑽在阿娘那些錦繡如天衣的美麗戲袍中,一回頭看見阿娘纖細的身子微微一顫,沉默了一瞬,然後低低頷首,「夫君莫惱,蝶兒這便去。」

        剎那間,小珠衣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

  吃吃吃,阿爹去吃大糞好了!

  所以,誰要嫁人哪?

  往後她唱夠了戲、掙夠了金子,定要買上三五個面首來伺候自己,憑什麼投胎當女人就得處處受憋屈了?

  阿娘,您在天之靈千萬別傷心,阿衣來幫您出這口惡氣!

  玄極道長看著怨氣滔天的風珠衣,有些怔怔,半晌後長長一嘆。

  「小施主,令堂許是為歷劫而來,待修得功德圓滿之後,自與塵世無罣礙。可小施主命不同,路不同,又何必因噎廢食呢?」老道長誠懇中帶著一絲疼惜地勸道。

  「老道爺,您也不用再勸我了,阿衣是驢脾氣,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的。」風珠衣臉上的鬱鬱之色忽地一掃而空,精神抖擻志得意滿地咧嘴一笑。「我呀,是要幹一番大事的,就是撐死了也不後悔!」

  「……」三清祖師呀,弟子啞口無言了該怎麼破?

  「老道爺,天色不早了,我也該下山回家啦。」風珠衣突然自袖中神奇地變出了一隻小匣子,笑咪咪地遞給他。

  「這是?」玄極道長不解地接過匣子。

  「我聽說您道觀前後種了那麼多桃樹,是因為喜歡吃桃花酥,這匣子裡是阿衣獨門秘製的『風華絕代奼紫嫣紅桃花醉』,又名『繾綣如夢一抹紅艷艷』,您先吃著,合口味的話,下次阿衣來抽籤時再幫您帶來啊!」話畢,也不管玄極道長臉上變化多端的複雜感動驚喜神色,風珠衣習慣性地騰空一甩水袖,身形如飛仙翩翩而去。

  其身姿其風華,已隱隱有當年乃母之七分神韻了。

  「這京城,又要熱鬧了。」片刻後,老道長喃喃自語。

  看著手上那隻小匣子,玄極道長忍不住感動的微微一笑,珍而重之地掀開來這風華絕代奼紫嫣紅桃花醉、繾綣如夢一抹紅艷艷──

  ……這是什麼鬼啊?

  一顆紅蛋上面黏兩朵桃花就想打混過去?珠衣施主,你給老道回來!

*             *             *

  風珠衣急著趕下山除了天色將晚,雨路難行的原因外,最重要的是明兒可是魏國公府老公爺的八十大壽,「綺流年」是堂會上壓軸的重頭戲,今晚戲班裡人人從上到下都得繃緊了皮,準備打明晚那場大硬仗!

  「小娘子,咱們的馬車輪軸子壞了,這可怎麼辦才好?」守在山腳下的婢女笛女哭喪著臉焦急地道。

  馬車夫耶奴滿頭大汗,還蹲在馬車邊試圖修理。

  她蹙了蹙眉,又抬頭看了看四周逐漸暗下來的天色,儘管雨絲細如毛,可入冬的天兒冷,淋久了也不是好玩兒的。

  「不成,來不及了。」風珠衣毅然決然地道:「耶奴,你和笛女先回道觀請老道爺收留你們一夜。」

  笛女有些驚訝,「小娘子,那你呢?」

  「我先騎馬趕在城門關閉前回城,明兒一早就派人到道觀接你們。」

  「這怎麼能行?」笛女大驚失色。「小娘子,你素來嬌弱,獨身上路萬一遇上了山賊怎麼辦?不說旁的,就是天色漸晚地濕泥濘,要是馬蹄拐了……」

  「呸呸呸!能說點吉利的不?」她沒好氣地翻了翻白眼,可因著眉宇間流光如醉、嬌媚入骨,還是讓耶奴和笛女都看痴了,等回過神來時,自家小娘子已經毫不客氣地打馬跑遠了。

  風珠衣雖說平常在戲班裡也是嬌滴滴養出來的,可跟她那個清俊如玉、柔弱無力好推倒的大哥一比,還多了幾分英姿颯颯的銳氣,嘿嘿,想她平時私底下也沒少走馬鬥雞……咳。

  但見山林中一個紅衣大氅包裹著的嬌嫩嫵媚少女伏身在馬背上,策馬狂奔,端的是綺麗同瀟灑掛勾,風流和豪邁並肩,真真好不迷煞人也。 

  可下一剎那,身下馬兒忽然踩著了一方尖銳硬石子,馬蹄瞬間一拐……

  「啊啊啊……」風珠衣猝不及防間,只來得及緊緊護住自己的頭臉,卻還是墜馬落地,滾成了一個慘不可言的小泥葫蘆!

  「哎喲!我的娘啊喂!」她摔得暈頭轉向,骨架都快疼散了,好不容易翻身坐起的時候,已是滿臉滿身泥水濕答答,哪裡還有半點嬌態媚色?根本連長什麼樣兒都認不清了。「笛女,你這烏鴉嘴!唉,我的老腰啊啊啊……」

  拐著蹄子的馬兒在不遠處打著響鼻,長長馬臉一臉無辜地看著她,模樣甚是委屈。

  「知道了知道了,不是在說你。」她懊惱地擺了擺手。

  這麼一摔,綰好的嬌鳳髻全散了,更顯狼狽不堪,她煩躁地隨手抽出了歪歪斜斜的白玉簪,以指隨意抓了長髮粗略綰成了一團在頭頂,用簪子束好,露出了飽滿的額頭和嬌小如瓜子兒的臉蛋。

  「大黃來,給我瞧瞧蹄子。」

  馬兒大黃卻自顧自地嚼起路邊一叢半枯黃的草來,渾不知「賞臉」兩字怎生寫得。

  「好好好……有你的!」她咬牙切齒,神情陰惻惻地道:「今晚就吃馬肉燒啊……」

  大黃乾脆以馬屁股背對著她,繼續嚼嚼嚼。

  氣得風珠衣索性坐在泥地小水塘上,自暴自棄不起來了。

  就在她以為自己會在這裡坐到地老天長鬍鬚長蝨子……的時候,忽然隱隱聽見了落地如雷的轟轟馬蹄聲,聲勢之大,彷若有千軍萬馬襲來!

  風珠衣猛地一驚,一時也不知該歡喜自己或將得救,還是擔心自己不會當真遇上山賊了……是說笛女,你那張嘴好的不靈壞的靈,出門忘記刷青鹽了吧喂?!

  風珠衣下意識地攏緊已經看不出是紅是黑的髒兮兮大氅,正想要躲到一旁的大樹幹後頭,可下一瞬那雷霆般的奔馳蹄聲已近跟前……

  她以為自己眼花了。

  ……只有一人一馬,怎麼會有這麼大的陣仗威勢?

  「兀那小兒,你可是摔馬了?」跨坐在體膘身壯漂亮黑色駿馬上的是個高大健碩的蒙面騎士,壓低的玄狐帽簷底下是她平生見過最奇特、最美麗的碧眼……

  沒錯,她定是眼花無誤,哪裡有人眼珠子不是黑的呢。

  可能方才墜馬的時候姿勢不對,淨摔在腦殼兒上了,所以她現下才會眼花撩亂、頭暈目眩、心跳加速……欸,等等等等──

  「兀那漢子,你叫誰小兒呢?」她那張泥巴小臉上只餘一雙晶光燦爛瀲灩溢彩的大眼睛,卻氣勢絲毫不遜於對方。

  不要以為他生得這般體魄偉岸就可以狗眼看人低,就算她全身上下都是泥巴水,也比京城九成的小娘子們還有女人味兒哪!

  風珠衣全然忘了自己方才隨手束了個童子髻,大氅密密包裹住了嬌小卻玲瓏有致的妖嬈身形,傾國之姿全被爛泥巴糊了滿臉。

  完顏猛低頭看著坐在泥地裡的「狼狽小兒」,碧眼掠過一絲笑意。「喲,脾氣挺大的呀!」

  「好說好說。」她哼了聲,煩悶不悅地努力爬站起來,亡羊補牢地拍打著濕濘濘的大氅,盡量站挺得有氣勢些。

  「小兒,要不要搭便馬一乘?」明明趕著回京,可見這小兒那副倔強的模樣兒,他不知怎地脫口而出。

  風珠衣拍著泥大氅的動作驀地一頓,先是一喜,隨即心生警戒地仰頭瞪著他。

  「你該不會是拍花子吧?」她才不想胡裡胡塗就被拐去賣了。

  「本侯……咳,你有看過這麼器宇軒昂高大俊美通身貴氣的拍花子嗎?」完顏猛驕傲地抬起形容優雅迷人的下巴――可惜給蒙面的布巾擋光光了。

  「那可說不定,偷雞也得蝕把米,拍花子打扮得人模人樣拐帶的才多呢!」風珠衣滿眼精明之色。

  可惜是聰明面孔笨肚腸……

  完顏猛雙手抱臂,高倨馬背上地睨著「他」,唇畔揚起一記冷笑。「行!今兒本……我就從善如流當上一回拍花子了!」

  她渾身寒毛倏炸,隨即心底大大哀了一聲──風珠衣叫你嘴賤!不瞎逞意氣會死嗎會死嗎?!

  四下黃昏天暗,荒郊野嶺的,要是這男人發狠先對她「這樣那樣」,再棄屍荒野,她也只有一縷芳魂歸離恨天,從此面首是路人啊!嗚嗚嗚……

  「呃,那個……剛剛全都是一場誤會。」她瞬間擺出一本正經樣,字正腔圓地道:「這位壯士,其實方才我是試探您來著,後來經過印證,您果然是天外飛來俠義一高人,就是來拯救百姓於水火之中的,小……人甚是敬佩,在此見禮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風珠衣被看得覺得頭頂都快燒起來冒煙兒了,心跳得厲害,滿滿的底氣自腳底板流逝得一滴不剩。

  「你……猜我信不信?」

  「呃,那個,多少捧個人場信一信唄?」她心虛乾笑。

  他碧眸低垂,拳頭緊抵在嘴邊,寬肩忽然有些可疑地聳動了下,再抬起頭來時,又是一臉莫測高深。

  「那你拿什麼報答我?」

  她嘴角抽搐了一下,好你個……

  「如果高人能讓小人搭一乘便馬,小人定會奉上錦帛十匹,以酬謝高人義舉。」

  「真是不巧,在下府中庫房錦帛堆積如山,不缺。」他閒閒慵懶地勾起唇兒笑道。

  她陪笑的表情一僵。

  完顏猛看著「他」的表情,只覺自回京後處處受拘束的這些年來,還從沒像今日這般胸懷大暢歡快過,衝著這狼狽小兒能逗樂了自己,就帶上「他」一乘又何妨?

  何況他初始也本有此心思,要不是這小兒偏生胡攪蠻纏……咦?

  「你去哪兒?」

  那身形小巧卻狼狽的小兒埋頭就走,到不遠處那匹臥在草叢邊垂頸做熟睡狀的馬兒旁,使勁兒拉扯著韁繩,不一會兒便扯得氣喘吁吁了。

  「平常草料黃豆都白填了,我這是養了一頭白眼狼……白眼馬啊!」風珠衣氣壞了。

  大黃可憐兮兮地踢著那隻拐著的腿兒以示無辜,隨即呈現一副裝死狀態。

  完顏猛看著看著,從強自憋笑到漸漸心軟了下來……

  「手給我。」他策馬到倔強中透著說不出可憐的小兒身邊,嘆了一口氣,伸出了修長漂亮的大手。「上來!」

  那晶瑩清靈的雙眼依稀含著隱隱水光,他心臟猛然一撞,莫名發酸悶疼了起來。

  「不逗你玩兒了,乖,上來吧,我送你回家。」他不知不覺放柔了聲音。「再晚,怕狼群就出來了。」  

  風珠衣一哆嗦,卻還是死硬不肯回頭,只是努力拉著大黃的韁繩。

  完顏猛平時要是遇上膽敢這麼不知好歹的,早就一怒拂袖而去了,可也不知為什麼,對著這樣一個……楚楚可憐的小兒,他就算再大的氣性也冒不出火來。

  「真不上來?」

  「……」

  「真不上?」

  「……」

  「真不來?」

  風珠衣猛然回頭怒瞪著他,依舊不發一言,他卻幾乎可以聽見「他」磨牙的聲音。

  「好吧。」他一攤手,隨即俐落地自馬上一躍而下。

  她滿眼戒備地後退了一步。

  完顏猛心頭有些不是滋味。哎,他還是習慣方才那一個口齒伶俐牙尖嘴快的小兒。

  他先是安撫地摸了摸愛駒的鬃毛,而後將韁繩塞到「他」手裡……咦?這小兒的手怎地綿軟得柔若無骨,跟個娘兒們一樣?

  「你──」她眸光茫然中難掩一絲戒慎。

  「你騎我的馬,我騎你的馬。」

  「可大黃腳拐了,牠連起身都不能……」她秀氣如遠山青黛的眉頭打結了。

  完顏猛嘴角微揚,碧眼蕩漾著一抹笑意。「不怕,瞧我的。你先上馬。」

  風珠衣遲疑了一下,卻還是在他溫柔善意的碧眼催眠下,莫名其妙就爬上了他的駿馬。

  「坐穩了。」他微笑道,隨即緩步走近臥著的大黃身邊,屈膝半蹲下來,摸了摸大黃拐著的那處蹄踝關節處,大手快得彷若閃電地一拂!

  大黃昂頸嘶鳴了一聲,隨即神勇地躍身而起,興奮地在原地打著響鼻踢踏著四蹄。

  ──她登時看傻眼了!

  「牠傷勢不重,不過為安全故,還是由我來騎著……」完顏猛有些艱難地吐出了這個名兒:「大黃吧。」

  「謝謝你。」風珠衣一時感動得幾乎淚眼汪汪,吸了吸鼻子,羞愧的囁嚅道:「高人果然是當世難得的大善人,方才真是對不住……小、小人對你失禮了。」

  「小事一樁,無須介懷。」他碧眼彎彎一笑。

  氣氛和緩融洽得彷彿剛才的衝突彆扭只是如夢一場,她望著躍上大黃背上,熟練掌握著韁繩的高大蒙面騎士,一顆心沒來由地怦咚怦咚亂跳了好幾下。

  「對了,大黃不該是狗名兒嗎?」

  「喔,我們家的狗叫旺財。」

  「……」

  「欸,咋啦?」

  「走,趕路趕路。」

  「噢。」

  於是乎,雙騎蹄聲清脆奔馳,踏亂了一地泥塘蕩漾,朝京城方向而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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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天上何所有?歷歷種白榆。

  桂樹夾道生,青龍對道隅。

  鳳鳳鳴啾啾,一母將九雛。

  環顧世間人,為樂甚獨殊。

  好婦出迎客,顏色正敷愉。

  伸腰再跪拜,問客平安不?

  漢.樂府〈隴西行〉

  他們雙人雙騎總算趕在城門關閉前進了城,只是可惱在彼此換回坐騎之際,又生了個小小風波──

  大黃馬眼淚汪汪地對著完顏猛,頗有「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的幾分意味,不管風珠衣怎麼明示暗示地拉著扯著手中的韁繩,依然巴巴兒地朝人家跟前湊。

  相較之下,人家那匹油光水亮的神駒挺拔地佇立在主人身畔,眸光睥睨,隱約帶一抹諷笑。

  居然被匹馬鄙視了……風珠衣只覺羞得雙頰滾燙,頭都快低到胸口了。

  教馬不賢,顏面無光啊!

  「小兄弟家住何方,要不愚兄送你回去吧?」終究是完顏侯爺大發慈悲,三兩句便緩和了尷尬場面。

  「不,不用了,我自己能行的。」風珠衣窘笑,隨即附在大黃耳邊悄悄說了句話,只見大黃立刻乖乖地垂下馬頭,一副認命的模樣。

  武藝出神入化的完顏猛手掌抵在嘴邊,勉強憋忍住了笑意,碧眼亮晶晶地望著面前小兒。「如此,愚兄就不強人所難了,小兄弟慢走。」

  「恩公慢走。」風珠衣煞有介事地抱拳,而後連忙爬上馬背,驅馬「落荒而逃」,就怕那句「乖乖回去就多喂你三升黃豆」的哄誘還是敵不過大黃被「男色」所迷啊!

  完顏猛嘴角上揚,看著那騎在馬兒上的瘦小身影逐漸消失眼前,半晌後,笑著搖了搖頭,隨即長腿一夾,策馬往侯府而去。

  回到鳴玉坊大宅前,在兩盞亮晃晃的牡丹燈籠下,那個修長如玉飄逸如仙的身影越發動人。

  風珠衣的心卻咯登了一下,暗暗心虛地用袖子胡亂抹了抹髒不可言的小臉,滑下了大黃的馬背,一步三遲疑地蹭到了自家哥哥跟前。

  果不其然……

  但見玉郎清淚漣漣,端的是雨打梨花,哽咽無聲,幾欲教人心碎。「妹、妹妹……你……你怎就成了這般模樣了?」

  她強忍住揉眉心的衝動,仰起頭對她哥哥綻放了朵嬌艷憨甜的笑容來。「阿衣就知道哥哥等我吃夕食呢。大黃,快,自個兒回馬棚裡去,別耽誤吃夕食的時辰了。」

  「妹妹就無話跟哥哥說嗎?」風霞光清眸裡淚光隱隱,「哥哥可擔心煞也,只覺更漏殘,芭蕉葉雨催不斷……」

  「哥哥,妹妹肚子餓。」

  風霞光抖著大袖拭淚,說不出風流蘊藉纏綿好看的姿態驀然一頓,看著自家妹妹揉著肚兒楚楚可憐的模樣兒,霎時心軟成了一灘水似的,哪裡還記得起要好生向妹妹訴說一番自己的擔驚受怕?

  「都怪哥哥,是哥哥不好,都忘了你挨餓受凍淋雨回家的。」風霞光也顧不得妹妹滾成了個小泥人兒,潔白如皓玉的大手迫不及待挽著妹妹的手往屋裡走,一迭連聲急急嚷道:「來人,快燒熱水,還有燉好的雞湯和玉糰子都送到小娘子房裡,日前老齊國公爺送的那支百年老山蔘全切來給妹妹含著補補身……」

  整支百年老山蔘全切了給她含?

  「哥哥我……」

  「妹妹,這蔘有大補之神效,乖乖全吃了喔!」

  「會噴鼻血的吧,哥哥……」

  「不怕不怕,哥哥這兒還有路老夫人送來的上好阿膠,乃是傳說中的補血聖品,吃一片的份,補一年的量!」

  「……哥哥,您又應了『回春堂』當贊助商號了?」

  風霞光玉臉忽然紅霞成了一片,扭扭捏捏道:「老夫人一片善意……哥哥總也推卻不得。」

  風珠衣看著柔弱好推倒的哥哥,倒抽了一口氣,瞬間下定決心──

  不成!往後除卻唱戲外,不能輕易放哥哥出來了,否則哪天被人連皮帶骨吞吃得渣兒也不剩,可就沒處哭去了。

  世風日下,人心險惡,她定得護好哥哥的貞操才行! 

*             *             *

       「雙珠玳瑁簪,用玉紹繚之。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灰。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

  這一剎那間,所有壽席上人等全痴了,沒有人質疑為何明明是喜氣洋洋的賀壽場面,唱的卻是這般哀婉動人卻大大衝撞的「有所思」?

  直到最後一躍,柳腰如水款擺輕落委地,水袖拂面,彷若美人輕泣無聲,直到樂聲終止久久,好半晌後,一個毫不遲疑的響亮鼓掌聲霎時驚破天際——

  「好!好歌,好舞!」完顏猛不知幾時已走近錦繡台下,碧眼深深凝視那越看越眼熟的台上身影,嘴角勾起了一抹興味濃厚的笑來。「真是令本侯大、開、眼、界啊!」

  咦?這渾厚慵懶的嗓音……還自稱本侯……是哪家侯爺啊?

  呈現絕美之姿「趴」在台上的風珠衣努力調息著甫舞罷的喘息,在水袖輕紗掩映下,睜開了一隻眼皮瞄向台下發聲之人——登時傻了!

  「小兒,」完顏猛一雙碧眼裡滿是驚艷傾醉,更潛藏著一絲狩獵本能的玩味。「卿……別來無恙否?」

  「……」風珠衣沒來由後頸一寒,背脊隱隱有冷汗滑落。

  什、什麼鬼啊?現在裝死裝不認識還來不來得及啊?

  就在定國侯爺懶笑,風珠衣戲子冒汗,台下眾人一頭霧水滿眼疑惑的當兒,一記怒吼轟天而來——

  「到底是哪個不長眼的,竟然膽敢在老夫的八十大壽上唱這亂七八糟的喪氣曲兒?來人,把他們統統拿下重重治罪!」

  白髮白鬚紅光滿面的老魏國公跳了起來,轟隆隆嗓音如雷地咆哮跳腳。

  台後的風霞光倏然變色,台上的風珠衣臉色刷地慘白,完顏猛則是碧眼微微一暗,冷凝地回視了老魏國公一眼。

  ——兀那老壽星,你嚇到本侯的小兒了。

  就在場面僵凝尷尬難看之際,另一個蒼老卻嘹亮的女聲嗤笑地響起——

  「死老鬼!這戲這曲是老娘特意吩咐來給你祝壽的,怎麼?」老魏國公夫人掌著威風凜凜的紫檀拐杖,穿著華袍大搖大擺地走了出來,半點都不似已年近八十的老人家,諷刺笑道「人生七十古來稀,死老鬼,你今夜過八十大壽,還順便迎娶十八歲的嬉花小妾,老婆子不準備一出好戲來給你賀上一賀,又怎麼對得起這「糟糠妻」的頭銜?」

  一時間,壽宴上眾人鴉雀無聲。

  老魏國公先是臉一紅,隨即黑了。現任魏國公夫人和世子夫人和世孫夫人則是站在老魏國公夫人身邊,皮笑肉不笑地盯著魏國公府一群公的……咳,是一群郎君。

  老的老不羞,小的耍愚孝,簡直是丟臉丟到姥姥家了!

  六十幾歲的現任魏國公和四十幾歲的魏國公世子和二十幾歲的魏國公世孫全羞愧地默默低下頭去,大袖掩面,假裝自個兒不在現場。

  「你、你……你成何體統,有話不能好好說嗎?」老魏國公平常總是自翊「廉頗老矣,尚能飯否」,對於自己高齡八十仍精神矍鑠、身強體壯而深感鶴傲,可自覺再良好、臉皮再厚實,也抵受不住眾人那灼灼然或懷疑或諷笑或喟嘆的目光,氣勢不由弱了下來,乾巴巴地道「咳,今晚總歸是為夫八十大壽的好日子,兒孫們也只是想讓老夫高興高興。」

  「喲,老婆子我可比你高興!」老魏國公夫人笑了起來,不懷好意地道:「難得六十幾年來頭一次得了個嬌滴滴的「好妹妹」,我可新鮮得緊,正打算好好看看,到底是什麼樣國色天香的小娘子,讓我魏國公府成了盛漢王朝今年最大的笑話!」

  「你——」老魏國公氣得吹鬍子瞪眼。「豈有此理,荒唐!荒唐!」

  「你做得了荒唐事,我還說不得荒唐話?」老魏國公夫人嗤笑一聲,目光冷厲如電,個中深藏一絲苦澀。「魏應天!老婆子跟著你出生入死,屍山血海戰場上打出來的姻緣,六十幾年來從未有一日後悔過,可今日……我鳳春花悔了!」

  老魏國公一震,心驀然湧現了深深的惶然和不安。

  「夫人……」

  「我鳳春花,今夜起與你魏應天割袍斷夫妻之情,從今後,一刀兩斷,生死不見!」老魏國公夫人壯烈凄美一笑,在眾人驚呼聲中奪過一旁侍衛的佩刀,毫不留情劃過大紅袍角……

  那片碎裂的衣角凄艷如血濺紅花,狠狠刺痛了所有人的瞳眸和心房!

  老魏國公腦子嗡地一聲,失聲痛喊——

  「春花!」

  「母親!」

  「祖母!」

  老魏國公夫人頭也不回,拂袖而去。

  整座魏國公府頃刻間天翻地覆,亂成了一鍋粥。

  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灰。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

  雞鳴狗吠,兄嫂當知之。妃呼豨!秋風肅肅晨風颸,東方須臾高知之!

  「……春花奶奶好威武!」自始至終趴在台上的風珠衣難掩滿滿的崇拜之情,眼眶微紅,興奮到身子都抖起來了。「我要學!」

  完顏猛一口氣差點嗆死,俊臉頓時黑如鍋底。「不準!」

  她這才想起台下還有他這號人物,掀起水袖爬坐起來,強忍著用袖子掮汗的衝動,咕噥道:「喔,您還在啊。」

  「叫恩公。」他碧眼閃閃動人,勾魂魅笑道。

  可惜風珠衣平常見多了自家風華絕代嬌弱楚楚的兄長,早對顛倒眾生妖孽界免疫了,聞言再也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您應該認不得我的。」她小小聲提醒。

  ……就是認得了也得裝不認識呀!

  他心一動,也傾身近前,學著她壓低了嗓音道「本侯眼力特別好。」

  「確實好,我臉上抹了八斤粉你還認得出……」她嘟囔,水靈靈貓兒眼忽地瞥見人群中,魏國公府管事怒氣沖沖地朝錦繡台方向來,還邊走邊撩袖,倏然身姿輕巧地一躍而起,咻地撲飛進後台。「哥哥快,風緊!扯呼!」

  還風緊扯呼,連綠林道上的黑話都出來了,這傢伙……

  只不過,跑得了和尚還跑得了廟嗎?

  完顏猛摩挲著下巴,笑得越發意味深長。

*             *             *

  這日下了朝後,完顏猛一改往昔召歌伎、聽小曲、摟小妾的套路,坐在臨水樓閣中,對著一片逐漸天寒冰封的湖面做憂鬱郎君狀。

  垂手恭立在後方的桂圓湊近一旁的紅棗,小小聲地問道:「侯爺近來不大對勁啊,怎麼連後院都不去了?」對此侯府異象,桂圓表示十分不安。

  況且這些後院嬌花嫩蕊數日下來等不到春雨澆灌,全部呈現一片乾枯饑渴哀鴻遍野,天天堵他們這些小廝追問再三,縱然桂圓自命嚴謹事主,也快頂不住了。

  「噓。」紅棗身為貼身小廝,多少還是知曉一丁點秘辛的,壓低聲音神秘兮兮道「沒瞧見主子正煩著呢,這叫不叫堂會,是個大問題啊!」

  「……」桂圓眨了眨眼……能講點人聽得懂的話嗎?

  「你也甭用這種目光盯著我了,我什麼都不知道。」紅棗一臉義正詞嚴。

  桂圓嘴角抽了抽——突然好想暴打紅棗該怎麼破?

  「桂圓。」

  桂圓一抖,趕緊快步上前。「奴在。」

  「你覺得本侯近日在京城的風評如何?」完顏猛濃眉微挑,那雙碧瑩瑩漂亮得驚心動魄的碧眼瞅得桂圓心一跳。

  「呃,自然是極好、極好。」

  撇開霸道、專權、風流、目中無人、無法無天……之外,其餘都挺好的。

  「也是。」他若有所思的點頭,嘴角揚起了一抹志得意滿的微笑來。「本侯都足足安份了七日,連昨兒路上遇見喬國公府那個小紈褲,都忍著沒叫人把他拖進暗巷毆一頓……如果這幾天冒點什麼事兒來,皇上老爺子也不至於再拎著本侯耳朵念叨兩個時辰了。」  

  拎耳之疼不怕,就是魔音穿腦兩時辰,縱是頂天立地偉男兒也著實有些受不住啊!

  完顏猛的一番自言自語,卻聽得桂圓沒來由一陣心驚肉跳,下意識吞了口口水,腳底板一陣陣的發涼,心頭一陣陣的發磣。

  「主子……」您又想做點什麼驚天動地的「好事兒」,能不能跟小的透點意思先?小的也好心裡有個準備呀!

  「叫吧!」

  桂圓一愣,叫啥?

  完顏猛英俊的笑臉有一絲不快,濃眉挑得更高了。「小桂圓哪裡都好,就是反應遲鈍惱人了些,這點不好,得改。」

  「欸,小的馬上改,馬上改。」但是到底要叫什麼呀我的主子喂?

  終究還是貼身小廝紅棗看不過眼,動作俐落地上前一揖。「小的這就通知安管家叫堂會。」

  「嗯,去吧。」完顏猛滿意地笑了,拍拍少年的腦袋瓜。「果然還是小紅棗深得本侯心,有賞!」

  紅棗臉蛋紅了,興奮害羞又歡喜地一挺胸。「謝主子賞。」

  留下桂圓一陣捶胸頓足……

*             *             *

  「綺流年」這頭,風珠衣正昏昏欲睡,努力撐住沉重的眼皮,莫教歲月催人老……咳,是莫教哥哥一番諄諄教誨向東流。

  但是,真的很睏哪!

  「哥哥,阿衣真的知錯了,往後不會再犯了,您歇口氣喝碗茶可好?」但見她精緻風流清艷嬌媚的小臉蛋兒滿滿誠懇之色…」

  如果可以把眼角因呵欠溢出來的淚花擦掉的話,就更有誠意了。

  「妹妹,你難道……是……嫌哥哥煩了嗎?」清俊如玉的青年眼眶一紅,深受打擊地喃喃,眼看著淚水就要奪眶而出,風珠衣倒抽了一口涼氣。

  「哈哈哈哈!哪是啊,哥哥,你多心了,能被哥哥這般千嬌百媚萬種風情的關愛著,阿衣真是說不出畢生的榮幸呢!」她急到都慌不擇言語無倫次了,乾巴巴陪笑道,「如此這般還敢嫌哥哥,那豈不是連旺財都不如了嗎?」

  風霞光怔怔地看著她,清淚頓止,遲疑地問「妹妹真不覺哥哥轄管得太過了嗎?」

  ……就算當真這麼覺得,你猜妹妹有沒有膽子承認?

  風珠衣強忍著撫額的衝動,小臉上堆著的笑意更純真無邪、更懇切熱烈。「一、點、都、不、會。」

  「那哥哥就放心了。」風霞光破涕為笑,麗色為之勾魂奪目。

  嘖嘖嘖!幸好哥哥不時常粉墨登場,要不這「驚艷京城」恐怕就沒她風珠衣什麼事了。

  「哥哥,你放心,我同那定國侯爺當真連一毛干係都沒有,他那日在台下也不過就是跟妹妹請教了幾句戲曲子,料想應該是侯爺當久了給閒的,想親自下場票一票戲了。」在溫柔善良多情的哥哥面前,風珠衣自小就練就了信口雌黃面不改色的好本領。

  「原來如此。」風霞光一如往常地被妹妹糊弄了過去,先是長舒了一口氣,隨即又苦惱地皺了皺眉。「不好不好,總歸是男女授受不親,況且那定國侯爺……聽說忒是風流,萬一他瞧上了妹妹,想強搶入侯府做他不知第幾房小妾,那該如何是好?」

  「哥哥多心了。」她絲毫不以為意,粉的小嘴兒噘起。「哥哥也不誇讚我那晚唱得一出好戲,怎麼淨是閒操心著那些個風馬牛不相干的小事兒?」

  「唉,妹妹唱的戲自然是好的。」風霞光卻幽幽喟嘆一聲,清澈似水如星的眸光中難掩深深惆悵。「只不過……老魏國公這一雙賢伉儷真真可惜了。」

  「可惜什麼呀,誰教老國公爺那樣對老夫人……啊,不對,春花奶奶已經休了老國公爺,還恢復了娘家姓,自請搬到京城西郊去了。」她提起這事還是滿臉崇拜。「照我說啊,春花奶奶就該一氣兒收他個十個八個年輕貌美溫柔體貼的好面首,叫老國公爺也嘗一嘗滋味兒!」

  「妹妹快別火上澆油了,」風霞光差點被自家妹妹這番憤世嫉俗、悖經違道的渾話給嚇壞了,忙制止道,「況且你可是忘了「女誡」的訓誨了?」

  「呃……」

  「需知「夫有再娶之義,婦無二適之文,故曰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違,行為神祇,天則罪之,禮義有愆,夫則薄之,故事夫如事天,與孝子事父,臣事君同也。」可記住了?」風霞光語重心長地道。

  「……」她下巴險些掉到胸口來。

  哥哥,你「女誡」竟背得比妹妹還流利,這一點都不合理啊啊啊!

  「爹娘早亡,哥哥萬萬不能眼睜睜看著你自誤,哥哥此番苦心,妹妹可領會得?」風霞光修長如玉的手鄭重地捧起了她的小爪子,眼眶又紅了。

  風珠衣嘴角抽搐得更厲害了,忽然有種風中凌亂的無力感。

  看來,是時候找個好人家把哥哥嫁出去了,不然在家裡放久了是要出事的呀,也不知哪天傻不隆咚地就被誰給拐走啦。

  她一時腦中思緒起伏混亂太甚,也沒發覺自個兒閃過的念頭更是亂上添亂。

  就在此時,奶娘氣喘吁吁地小碎步走近——「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風家兄妹同時一驚,面色凝重地望向奶娘。

  「出何事了?」

  但見奶娘斑白鬢髮微亂,氣喘如牛,急得老臉都漲紅了。「王、王老虎要來搶親啦!」

  「欸?」

  「什麼?」

  風霞光氣得修長如竹的身子微微搖晃,俊秀的臉龐先是一白,隨即湧現一絲罕見的怒氣。

  「妹妹別怕,哥哥絕對不會讓那等粗魯不文的渾漢子欺侮了你去的!」

  風珠衣卻是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哎!我個傻哥哥呀,只怕,那個,咳,搶誰還不知道呢!

  果不其然,鳴玉坊「綺流年」大門口堵著的高壯錦衣大胖子,帶著一干唬死人不償命的家丁,卻是滿臉堆歡討好諂媚,一開口便是——

  「小生王老虎,今年三十有六,父王萠乃堂堂戶部侍郎是也。小生家有十萬金,興趣是看海、聽雨,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誠意求霞光班主為入幕之賓、知心好友,還望霞光班主給小生一個相知相惜相許的機會……」

  「綺流年」上自風霞光、奶娘,下至謳者聲伎絲竹班底打雜小廝全傻眼了。

  唯有風珠衣閒閒抱臂在旁,目露凶光不懷好意地盯著這不知死活的王老虎。

  ——行啊,還真是夠膽子了,連她風珠衣的哥哥都敢覬覦,以為他們風家沒男人了是吧?

  風霞光沒來由地暗暗打了個噴嚏。 王老虎終於背完了身家,開始訴起愛慕之情。「霞光班主,小生、小生……自從半年前那一夜……」

  眾人臉瞬間黑了。

  「喂!把話說清楚點!」以幃帽掩住真顏的風珠衣冷冷地道。

  「對!把話說清楚!敢污衊我們家郎君的貞節清譽,當我們個個都是死的不成?」身為風珠衣貼身侍女外加大郎君鐵杆擁護者的笛女也一掃平日的傻氣扭捏,氣呼呼地嚷嚷。

  王老虎雖然高胖壯實,平時還是個魚肉鄉民胡作非為的京城一霸,可是他一身橫練的蠻野之氣卻在清俊瀲灧修長如青竹的風霞光面前,徹底蔫了。

  「是是是,莫誤會莫誤會。」王老虎掏出熏得香噴噴的錦緞帕子,拚命拭汗,兩隻牛眼熱切深深地盯著風霞光,迷戀戀慕之色絲毫不作掩,偏還做出羞答答的模樣。「實是半年前見霞光班主於天王廟會上,唱了那一曲「定風波」,小生這顆心就像是活生生被摘了去,魂兒也都不是自己的了,一心只想著……想著……」

  風霞光玉臉漸漸紅了——是給氣的。

  風珠衣一雙水靈靈的眼兒危險地瞇起,負在身後的小手悄然地對小廝們打了個手勢。

  小廝會意,幾個趁人群嗡嗡然間一溜煙兒往後院跑了。  

        「可惜小生被家父強行押……不不不,是拉去江南走了一趟遠行,今兒一早才回到京城,可小生對您是十足真金真心的,小生剛剛沐浴更衣後就來了,今天還請霞光班主無論如何都要給小生一個面子,就算一時不能答應了,也、也得給小生一個追求的機會啊!」

  聽到這裡,眾人已經按捺不住,紛紛撩起袖子鼓噪起來,就連看熱鬧的街坊們都要暴走了。

  「聽不下去了!聽不下去了」

  「一坨那啥也敢來覬覦我們鳴玉坊的白月光,是可忍,孰不可忍啦!」

  「也不回家撒泡尿看看自己是什麼德行,竟然把高潔如珠似玉的霞光郎君當小倌兒那般調戲,真真是可惡至極!」

  「兄弟們,給王老虎好看!」

  「幹什麼幹什麼?」王老虎火大了,銅眼怒睜,一聲暴吼。「老子今兒不想嚇著了小郎君,這才誠心誠意來相求,你們一個個不要逼老子現出原形強搶民女——總之老子是給足了面子了,再敢囉嗦,信不信老子把人扛了就走?」

  眾人一個囉嗦。

  風霞光玉臉霎時鐵青成一片,清俊美麗的臉龐透著深深的冰冷之色,他跨前一步,優雅卻疏離地拱手行了個禮。

  「王郎君,蒙你青睞,可霞光不是你以為的那等人,我對你與任何男子皆無他意,」他的語氣清冷無比。「此生也只會伴在「綺流年」和妹妹身邊,你,請回吧!」

  王老虎臉一下子漲紅了,隨即又是一白,下一刻又是翻黑了。

  「你你你……你竟然這般折辱老子的心意?別以為老子對你上心了,你就能把老子的一片情意踩在腳底下!別敬酒不吃吃罰酒,是不是要逼老子親自在這裡上了你?」

  眾人狠狠倒抽了一口冷氣!

  「給老子過來!」惱羞成怒的王老虎因愛生恨,壓抑許久的暴性剎那間炸了開來,腦子一急,想也不想衝上前就要揪住風霞光的手腕往懷裡拖!

  就在急如生死緊張間——

  「哥哥!「凌波飛仙」!」一聲嬌甜清脆的嗓音急喝道。

  眼看著王老虎蒲扇大的手掌就要抓住了自己,風霞光耳中乍聞妹妹嬌喊的瞬間,本能地聽憑著妹妹的指示,長腿自有意識地一彎一蹬,做出自幼久練身段功法中的那一式「凌波飛仙」。

  電光石火間,眾人眼前只見一修長白衣謫仙翩然躍起,身姿如夢似幻、若飛羽似輕煙,悠悠然地消失在原地。

  再定睛一看,霞光郎君已然在眨眼之際離了王老虎的魔爪,安然且姿態曼妙地飄落在一旁冬枯了的樹下,挺拔樹影與高姚身影相襯合,宛若詩中畫、畫中仙,真真好一幅冬日玉樹飛仙圖啊!

  「嘩……」

  「哇……」

  眾人痴痴地看呆了。

  王老虎也滿面痴迷,可下一刻又猛然驚醒,越看越是色心沖腦,渾身上下麻酥酥搔癢難忍,再不管不顧地大喝一聲——

  「來人!把這小冤家抓回去,老子今晚洞房!」

  「誰敢動我哥哥?!」風珠衣冷笑,揚聲道:「街坊請讓!阿全動手!」

  「諾!」幾名小廝煞氣騰騰地轟應一聲,拎著數隻臭氣衝天的溲水桶,二話不說朝著王老虎及其一干家丁潑了過去!

  酸臭難當的溲水混合雞骨、爛菜葉和腐湯,頃刻間淋得王老虎等人一身湯汁菜葉淋漓臭不可言。

  「噁……」

  「嘔……」

  凶神惡煞色膽包天的王老虎不敵溲水一桶,只得狼狽怒怨敗走。

  「老子還會回來的的的的——嘔——」

  眾人歡呼掌聲如雷中,夾雜著王老虎不甘的怒吼咆哮嘔吐聲,令風霞光在欣慰感動好笑之餘,心頭不免又蒙上了一層鬱色陰影。...<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8-2-21 09:18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2-12 10:20 PM 編輯

【第三章】

  飛來雙白鴿,乃從西北來。

  十十五五,羅列成行。

  妻卒被病,行不能相隨。

  五里一返顧,六里一徘徊。

  吾欲銜汝去,口噤不能開。

  吾欲負汝去,毛羽何摧頹。

  樂哉新相知,憂來生別離。

  躇躊顧群侶,淚下不自知。

  漢。樂府〈艷歌何嘗行〉

  王老虎欺男霸女橫行街坊已不是一天兩天了,身後靠山自然是足足的,除了老子是朝中大官,還有個刁蠻霸道、身為清河侯府嫡出千金的娘。

  清河侯祖上是立過大功的,雖然近年這兩代都是啃老本,於朝政於皇室並無半點建樹,可怎麼說人家總是個侯爵呀,隨隨便便吹口氣兒就能把小小的「綺流年」給吹沒了。

  雖說「綺流年」平素深得王公貴族們追捧,可戲子再風光,還是貴人們眼中的玩意兒,又哪裡能及得上堂堂官家子弟、侯府外孫的一根毛?

  王老虎這一鬧,惹得「綺流年」足足關門閉戶了一整天,雖然不至於到坐困愁城的地步,卻也夠令風家兄妹倆苦惱的了。

  「清河侯向來護短,若是當真要為王老虎這個外孫出頭,我們「綺流年」恐怕……」風霞光玉容憂鬱悵然,眸中淚光隱隱。「都是哥哥的錯,當時該好好和王老虎虛以委蛇的,往日哥哥都能處理得好,怎麼、怎麼今日就大意了呢?」

  風珠衣心一痛,眼圈微紅了。「哥哥,原來你以前竟是常常受到這般委屈,為什麼總不告訴阿衣?若是阿衣早知道的話——」

  「早知道的話,依你的性子早把人都得罪光了,「綺流年」又哪裡立得起來?」

  憋得老久的奶娘再忍不住了,在一旁趁機捅刀。

  「奶娘,你……你……不厚道啊!」她摀著心口,懊惱地哀號了一聲。

  「小娘子,老奴早早就跟你說過,這人生在世不能盡著性子來,說一千道一萬的,你總也當耳邊風,這下可好了,樓子捅大了,唉,這下可怎麼辦才好喲!」奶娘一臉恨鐵不成鋼,頻頻拍腿搖頭嘆氣。

  風霞光最是聽不得妹妹受委屈的,他忙制止奶娘,正色道「不關妹妹的事,她縱然行事過激了些,還不都是為了護我嗎?奶娘您言過了。」

  「哎喲!我的小祖宗喔,你們兄妹倆哪個都是我的心肝肉兒,老奴又怎麼捨得怪這個怨那個?這不、這不是心疼的,急的嗎?」奶娘老淚縱橫,吸著鼻子淚眼汪汪。

  風珠衣面色越聽越沉,流光璀璨嬌媚的眸色寒光凜凜,忽地站了起來。

  「哥哥,奶娘,你們莫怕,既是我捅出來的禍事兒,我自能擺平,你們安心在家等著消息便是!」

  話畢,她嬌小窈窕的小身子疾如流星地往外奔去。

  「——小娘子要去哪裡?」

  「——妹妹要做什麼?」

  誰知風珠衣才堪堪衝到門邊,就險些跟笛女撞了個滿懷!

  「大郎君、小娘子,好事兒好事兒啊!位高權重威風凜凜,跺一腳全城亂顫的定國侯府管家親自上門來點我們「綺流年」堂會啦哈哈哈哈……」笛女歡喜得語無倫次,兩眼放光。

  「咦?」

  「耶?」

  笛女笑得滿臉都快開出花兒來了。「而且剛剛定國侯府那位義薄雲天的中年美大叔安管家,還萬分霸氣地喝退了王老虎家來的癟三管家……小娘子,奴真是太高興連話都說不好了……」

  然而現在哪裡還有人追究笛女話裡亂掉書包,風霞光鬆了一大口長氣,奶娘甚至雙手合掌念了句「阿彌陀佛!老天開眼」,就連聽到「定國侯府」四字而表情掠過一抹古怪之色的風珠衣,也忍不住下意識拍了拍胸口。

  還好還好,總算有貴人相救。

  「那位管家老爺可是請入迎賓堂裡好生款待了?」風霞光起身,儘管眉宇間掩不住一絲喜悅,依然翩翩然如清風明月,優雅漫步而出。「切莫怠慢,教貴客等急了。」

  奶娘也殷勤地跟了上去,唯有風珠衣遲疑了一下,欲言又止。  

  「妹妹?」風霞光注意到她的異狀,迷惑地眨了眨眼,隨即自以為恍然。「啊,妹妹是女子,自是不便親自拋頭露面,且在此靜心等候佳音即可。」

  她真不好意思跟哥哥承認,其實自己也沒打算要跟著去。

  可想起那個集英雄豪傑和地痞流氓氣息於一身,自稱本侯,口口聲聲要她喚恩公的定國侯,當時在魏國公府壽宴上眼放狼光綠油油笑咪咪盯著自己的模樣,風珠衣沒來由地暗暗吞了口口水。

  「怪了,我怕什麼來著?」她自言自語。

  不過想到哥哥素來脾氣好,萬一在病急亂投醫之下,又應了侯府管家什麼不平等契約,風珠衣覺得自己還是很有必要往迎賓堂一走的。

  「綺流年」身為京城一家有歷史有典故有堅持的戲班子,從來不接受急匆匆慌忙忙的臨時召點,通常都得你遞撒金帖,我回描花箋,你相請一二,我謙辭再三,然後賓主兩造才敲定何日何時,上門入府,粉墨登台。

  可是風霞光心中焦急,想借定國侯府的橫霸虎威震懾一下王老虎,才和定國侯府管家初初打了照面,連人家是不是長得「義薄雲天中年美大叔一枚」都沒瞧清楚,就馬上露出「相見恨晚」的懇切真摯歡喜笑臉來。

  「安管家果然是個爽快人,霞光平生最佩服護國安民的大英雄,既承蒙定國侯爺不棄,「綺流年」三日後自當排除萬難,準時進府……」

  屏風後頭趕上來探頭探腦的風珠衣險些「破屏」而出。

  面前那個男人雖然身穿素色鍛袍,滿頭烏髮僅以一柄狀似不起眼、卻溫潤沁綠如柳葉的玉簪綰起,一副尋常打扮,卻是身形高大健碩,容顏英氣俊美,嘴角笑意吟吟。

  尤其是那雙在陽光下深邃得宛若墨玉,卻在眸光流轉間清晰可見一抹勾人神魄的湛然碧綠——

  哥哥、笛女,你們倆那是什麼破眼神?他說他是管家你們就信啊!

  「好說,那我家侯爺便恭等貴班上門了。」偏生某人也還來亂入,唇畔笑意上揚得更愉悅了。

  風珠衣嘴角抽了抽,這人還真玩上癮了?

  臨離去前,定國侯「本人」狀若無意,似笑非笑地朝屏風後頭瞥去意味深長的一眼。

  「小兒,這可是第二回了。」

  話畢,他大笑地揚長而去。

  留下一頭霧水的風霞光和奶娘及滿眼崇拜的笛女,還有屏風後方,右眼皮不祥地一跳一跳的風珠衣。

  不行,沒法忍了!

  片刻後,等她胡亂找了個藉詞奔出大院門口時,果不其然,抬眼就見那個高大身影慵懶地斜靠在大樹底下,正對著自己笑。

  「笑屁啊!」她被笑得腳底板一涼,衝口而出。

  「……短短時日不見,小兒脾氣見長呀!」完顏猛有些嗆住,隨即眨眨眼又笑了起來。

  有趣,真真有趣。

  她彎彎眉兒蹙了蹙,戒備地瞅著他。「侯爺今兒這是什麼意思?」

  「小兒這話問得好生趣致。」他微笑地攤攤手,「方才,你不是在屏風後頭都聽見了嗎?」

  「堂堂定國侯府,想叫個堂會還需要侯爺親自出馬?」她滾圓如貓兒的嬌媚眼眸裡警覺之色更深,偏著頭盯著他的模樣,不知怎地卻令完顏猛想到了自己幼時養過的一頭蓬鬆軟胖渾圓的小雪貂,那小小尖牙可利了,炸起毛來咬人都能入肉三分的。

  「哪個說不能了?」他嘴角越發上揚,碧眼笑意璀壤蕩漾。「誰讓本侯最近閒的。」

  她一時被他的話嗆住了。

  「況且,」他笑吟吟,語帶雙關地道「我定國侯府的這場堂會,可不召得正及時啊!」

  風珠衣啞口無言,半晌後,才悶悶道「多謝侯爺仗義。」

  「怎麼了?」完顏猛深深凝視著她,總覺得好生不習慣看到這小兒蔫頭耷腦的樣子,胸口莫名抽緊了一瞬,下意識放柔了聲音問「難道怪爺自作主張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她心一跳,急急抬頭望著他,小臉有一抹無措的茫然,隨即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小女只是想,這世上哪有無緣無故的好事臨門,人想得什麼,總得拿什麼去換來……侯爺此番出手相助,要的報償恐怕不會只是「綺流年」區區一場堂會吧?」

  他嘴角的笑意消失了,碧眼深沉而微訝地盯著她。

  這小兒……竟比她顯露於外的還要精明聰慧?

  完顏猛眸中掠過一絲複雜興味,隨即淺淺笑了起來。「就不能是爺純粹想見識小兒是如何驚艷京城的?」

  「看起來不像。」她老實道。

  這下子換他嘴角抽搐了……

  「那依你所見,爺是打什麼主意呢?」

  「就是不知道才要問您呀!」她還是很有小動物嗅著危險的本能。

  完顏猛雖然骨子裡有一半北蠻人粗獷奔放的血脈,可好歹也是個久浸朝堂的尊貴侯爺,平時無事說話繞彎兒慣了,又哪裡見得像她出口這麼坦率直白的小兒?

  原本還想逗弄逗弄,搞個曖昧不明最美麗的氛圍,誰想一下子就給澆得透心涼,只能對著她滾圓嫵媚如貓的乾淨眼兒尷尬地乾笑著。

  「呃……」不過畢竟完顏侯爺乃一身經百戰,長年萬花叢中過的風流浪子,立時就轉過念來,又是慵慵懶懶地勾了勾嘴角,柔聲款款地壓低了嗓音問「唉,小兒,怎麼就不能是爺想見你嗎?」

  風珠衣柔軟的耳垂瞬間感受到那酥麻溫熱的男人氣息,剎那間渾身雞皮疙瘩刷刷刷地齊齊站立了起來,連嬌嫩小臉上都浮起了層淺淺粉紅的紅暈——也不知是給羞的還是給嚇的。

  她飛快地往後一竄,滿眼狐疑戒備地瞪著他。「啥、啥呀?侯爺,您出門前喝多了吧?」

  完顏猛也不見怪,閒適地雙手抱臂,碧眼微瞇,對著她笑得好不風騷。「啊,竟讓小兒猜中了。」

  她眨巴著眼兒,又是困惑又是莫名懊惱,半天後忍不住咕噥了一聲,「就愛滿嘴跑舌頭,也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是真是假,小兒日久自能見爺心。」偏他耳力好,對著她這嘟囔的自言自語都聽得清清楚楚,笑吟吟地道,「又何妨急於這一朝一夕呢?正所謂,天道好還啊!」

  定國侯爺,您還真是好不辜負自己骨子裡那一半北蠻血統,中原的成語是可以拿來這樣看心情用的嗎?

  「誰、誰急了?」風珠衣一張小臉也不知怎地紅了起來,呸了聲。「什麼爺爺姥姥心的,不懂!我、我灶上還煲著湯呢,沒空跟您閒聊了,您自便吧!」

  望著小兒昂著嬌俏卻又倔強的小臉蛋跺腳走人了,完顏猛再忍不住咧嘴大笑,露出了雪白好看的一口牙。

  侯府後院裡或飄逸或狐媚的嬌花艷朵多了去了,可偏偏就沒有像小兒這等揉合了清純與嫵媚,又潑辣又慧黠的小妾。

  「唔,若是馬上提出將她收為妾室的提議,應當會被她的尖牙利爪削得一臉血吧?」他摩挲著堅毅完美的下巴,煞有介事地陷入沉吟。

  「謳者」自古以來便屬下九流行當,雖說能達到「綺流年」這等馳名天下的班子自有其令人敬重的地位,然再是盛名難掩,亦是世人眼中的戲子,平時捧著、風靡著,可無論如何也越不過那牢牢不破如山嶽的階級鴻溝。

  這也就是為何王家那狗崽子求愛不成反遭辱,卻還有底氣膽敢放話威脅「綺流年」的原因。

  王狗崽子的爹是官身,背後又有個清河侯府做靠山,「綺流年」縱然是王公貴族平時座上客,可於名利權勢當前,還是脆弱得不堪一擊,一如美麗絢爛動人心魄的蝴蝶,卻禁不住人惡意掌心一握。 「小兒呀小兒,爺該不該趁人之危,落井下石,趁火打劫呢?」完顏猛懶洋洋地勾唇笑了,碧眸閃動著莫名危險又迷人的光芒。

  戶部侍郎王萠一下朝回府,便臉色鐵青地直衝後院來,半路上還隨手抓了支竹帚,一見到伏在千嬌百媚貴氣逼人的夫人膝上嚎啕告狀的王老虎,二話不說就一頓胖揍。

  「叫你闖禍!叫你惹事!叫你成天給老子丟人,你要不要乾脆拿條繩子勒死你老子算了,你你你……氣死我了!」

  王侍郎年近半百白胖如糰子,打起兒子來卻有萬夫不當之勇,可惜準頭太差,兼之王老虎太會躲,所以揮舞了半天竹帚也只打中了三下,然光只這三下就足夠王老虎嗷得跟死了爹……咳咳,是被打得多慘似的,惹得護兒子的王夫人急紅了眼,尖叫著命人速速拉住老爺,自己也撲上前去一陣瘋狂抓撓。

  「姓王的!你要打壞了我兒,老娘就跟你拼了!」王夫人氣喘吁吁地尖喊。

  「夫人你……」王侍郎老臉都漲紅了,氣得險些飆出血來。「你可知這不肖子幹了什麼好事?」

  「好事?」王夫人冷笑一聲,牢牢擋護住身後哭哭啼啼的王老虎。「不就是看上了一個下賤的戲子嗎?我兒瞧上了他是給他面子,不乖乖從了還敢違抗我兒,看把我兒子委屈成什麼樣兒了,哼,老娘就把話擺這兒了,那風霞光點頭也好,不點頭也罷,今兒我非把他弄進府裡來給我兒好好出氣兒不可,那賤子,還當我清河侯府是好吃果子不成?」

  「你、你你……」平常唯夫人命是從的王侍郎這下子臉不說透青,而是整個慘白到發黑了,他手指哆嗦著指著自家夫人驕傲昂起的鼻頭,氣得話都說不全。

  「我?我怎的?死老鬼,你吃了熊心豹子膽,敢跟老娘瞪眼了啊?」王夫人囂張地拍掉了他的手。「信不信我回去叫我父侯來好好教訓——」

  「荒唐……荒唐……你這潑婦平時在我王家呼風喚雨,愛怎地就怎地,我都忍了,可我不能眼睜睜看王家祖宗基業毀在你們母子手中……從今天起,這府裡的中饋就交給萬姨娘,你給我到小佛堂念經祈福去!」王侍郎破天荒咆哮了起來,眼睛氣到都快暴凸了。

  王夫人自幼是清河侯爺夫婦的掌中寶,未出閣前就是耀武揚威的小姑子,就連自家嫂嫂都得看她的臉色,出嫁了後更是挾著侯府嫡女千金的優勢壓得王侍郎不只一個頭,又幾時見過王侍郎這副活生生像是要吃了她的凶態?

  她沒來由抖了一抖,心下一懼,可向來威風霸道慣了的性子,又哪裡是王侍郎幾聲反常暴喝就壓製得?

  「好你個王萠,你竟敢翻了天了……」她兇悍暴怒一瞪眼。

  「老子都被彈劾停職待查了,還怕你清河侯府個球?」王侍郎崩潰地大吼一聲,話畢,整個人萎靡不堪地軟倒跌坐在地,嗚嗚嗚地眼淚鼻涕全滾了出來。

  十年寒窗苦讀啊……官場上削尖了腦袋踩過了多少人的肩頭,好不容易才爬上了侍郎的位置啊,如今全完了,全給這對敗家母子玩完了……

  王夫人身子一顫,不敢置信地尖厲叫了起來。「誰、誰敢彈劾你?難道不怕我父侯弄死他們嗎?」

  「岳父大人現在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王侍郎哭著哭著,忽然嗤笑了起來,也不知是幸災樂禍還是同病相憐。「你兄弟擅自圈地欺男霸女,今日早朝被御史台聯名上告,氣得皇上把龍案都掀了……」

  王夫人臉色登時慘敗如灰,兩眼一翻白,立時厥了過去。

  「娘啊……」王老虎聽得兩股戰戰,嚇得肝膽欲裂。「這這這是撞著什麼災星啦,怎麼、怎麼會這樣?」

  「惡妻孽子……家門不幸啊……」王侍郎捶胸頓足,可說什麼都晚了。

*             *             *

  京城百姓個個豐衣足食,自然八卦精神旺盛,關於王侍郎府上和清河侯府被御史彈劾,翌日被皇帝怒而罷官降爵,只能灰溜溜夾著尾巴躲回鄉下莊子去一事,在盛漢王朝子民們興高采烈加油添醋中,消息迅速流竄得大街小巷路人皆知。

  正準備晚上前往定國侯府演出堂會的風珠衣聞訊張大了嘴巴,一時傻愣了。

  「妹妹,如此這般咱們可就安全了。」風霞光清淚漣漣,喜極而泣,青色如翠竹的袖子拭淚,舉手投足間說不出的風流瀲灧柔弱好看。「真真蒼天開眼,后土垂憐啊!」

  可風珠衣腦中卻莫名閃過了一個壞壞的、似笑非笑的英俊臉龐,還有他那句前言不搭後語的……天道好還啊!

  「難道是他?」她喃喃自語,小臉恍惚,似喜似驚似懷疑。

  「妹妹知道是誰出手扳倒清河侯府和王家的?」

  風珠衣猛然回過神來,臉蛋心虛地漸漸染紅了。「瞎……哥哥說笑了,像朝廷上這麼高等機密的事兒,阿衣怎麼會知曉呢?」

  「那倒是。」風霞光一怔,清容隨即雪霽天晴朗,燦笑若春花。「不管是誰,都是為民除害,做了大大一等好事,真該為他立個長生牌位,日日三炷香好生供拜才是。」

  ……呃,感覺完顏侯爺聽了也不會比較高興。

  「噗!」可光想像那個情景,怎麼就那麼讓人想噴笑呢?

  「妹妹怎麼了?」

  「無事無事。」她彎腰一手抱著肚子,一邊擺手,肩頭卻可疑地抖動——努力憋住。「噗,哈哈……打包打包……」

  當天晚上,定國侯府後院猛鬼出籠……啊,不是,是鶯鶯燕燕全員出動了,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美不勝收,興奮鼓噪地搶著佔大風閣前最好的位子。

  最好是能緊捱著戲台和侯爺,遠可觀「綺流年」風霞光班主的瀲濡風姿,近可褻玩……咳咳咳,自家高大俊美肉香四溢的侯爺,如此方為上上好吉位。

  可憐縱橫戰場和情場多年的定國侯爺還不知道今晚自己精心安排的「小妾合家歡」場面,註定會糊了自己一臉……那個。

  他大爺此刻正滿面笑意、顧盼生歡地打量著銅鏡裡那一身尊貴王侯正服打扮,烏黑的髮束金冠,腰間繫著紫玉帶,修長雙腿底下穿著的是雙玄黑滾金邊的皂靴,真真是從頭看到腳,風流往下跑,從腳看到頭,風流往上流……偏偏還有說不出的英姿颯颯,隨便伸出一根小指頭都足以迷倒半城小娘子啊!

  「便不信小兒今晚看了本侯能不心動。」他對著銅鏡裡的自己笑得合不攏嘴。

  在一旁伺候的紅棗看得兩眼發直,頻頻吞口水——主子今兒怎麼笑得這麼傻又這麼……騷呀?完了完了完了,千萬不能給主子發覺了自己竟看見了他這時的矬樣……

  「看不到紅棗看不到紅棗看不到……」紅棗頭低得快鑽進地裡去,嘴裡神神叨叨地念念有詞。

  「小紅棗。」

  「欸!」紅棗寒毛直豎,倏地吞了口口水。

  「爺今兒個也好看嗎?」完顏猛微側過頭來,俊眉飛揚。

  「侯爺不管什麼時候都好看!」忠心耿耿的紅棗抬頭挺胸,大聲回答,「頂頂好看!」

  「比之默青衣和計環琅兩人如何?」他興致勃勃地打趣問。

  至於雷敢那個五大三粗的前土匪頭子的「美色」,自然是被高大俊美的完顏侯爺自動無視了。

  「侯爺最頂頂好看!」

  「有賞!」樂得完顏侯爺嘴角都咧到耳邊了,「老懷堪慰」地拍了拍紅棗的腦袋瓜,而後笑咪咪地一搖三晃走出寢堂。

  花前月下,香氣清浮,絲竹悅耳……嗯,端的是好一場風花雪月富貴夜宴。

  完顏猛一踏入露天而築的大風閣剎那,眾人下意識屏住了呼息,目光痴痴然、灼灼然地緊緊跟隨著那個定國侯府的天,他們心目中的神衹……

  戲台上的風珠衣和另外兩名著絳紗長袍、髮髻別著黃金髮飾垂絲縷的女謳者一前二後,面前各自放著琴、瑟、箏,只待宴起,戲開場。  

     眾人痴迷地看著完顏猛,完顏猛則是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台上那個嬌小妖嬈的小兒。

  清艷艷如臨江仙,嬌燦燦若榴花妖,眉眼入畫,朱唇似櫻,偏偏眸光流轉間,又有一絲掩映不住的狡獪慧黠,熠熠如星光。

  小兒……

  他左胸膛處湧起一陣紊亂陌生的怦然,只覺心慌得厲害,嘴唇異樣地發乾,喉頭卻似燃燒著團火焰,叫人不得安生。

  安管家見自家侯爺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對四周熱情撲上來的姬妾們視而不見,就連平時最得他歡心的汝姬、窈姬、媚姬羞澀答答在他面前福身行儀,依然白搭。

  台上的風珠衣見「眾星拱月」的這一幕,似笑非笑地暗嗤了一聲,心中也不知是嘲諷還是有別的什麼。

  不過,這定國侯爺還真是艷福不淺哪,嬌姬美妾,個個如花似玉、我見猶憐的。

  話說回來,見這番「壯觀」的景緻,倒也勾起了風珠衣滿滿的興致來——哎呀呀,這倒是個觀摩的好機會呢,以後等她攢夠了身家後,搜羅的面首也要同定國侯爺家的一樣豐富喲!

  ——看看,左邊的那個柔若無骨、眉目飄逸,只要把窈窕纖弱的身形再往上抽長那麼高一些,不正是個清逸迷人好推倒的小倌兒嗎?

  ——還有還有,右邊倒數第三位那面貌穠艷,高礦豐美的,只要胸口再平那麼一點點,眉毛再濃上那麼一咪咪,恰恰就是個濃眉艷容好調戲的美兒郎囉!

  風珠衣越想越有戲,不由得眉開眼笑了起來。

  台下的完顏猛好不容易回過神來上了正座,一抬眼就看見「他的小兒」樂得正歡,只差沒有咯咯笑出聲了。

  他原本愉悅的俊美臉龐立時沉了下來,伴隨著的是一絲不解和滿滿的不是滋味。

  這小兒,見他身邊美人簇擁如雲,難道就沒有那麼一星半點的醋意嗎?摸不透現下是什麼狀況,可完顏侯爺哪裡肯承認自己這第一仗就被不明不白地摧折了?

  他揚起了慣常的風騷迷人笑容,慵懶地一揚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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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18-2-21 09:18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2-12 11:08 PM 編輯

【第四章】

  堂上置樽酒,作使邯鄲倡。

  中庭生桂樹,華燈何煌煌。

  兄弟兩三人,中子為侍郎。

  五日一來歸,道上自生光。

  黃金絡馬頭,觀者盈道傍。

  漢。清商大麴〈相逢行〉

  一聲開戲,風霞光立時對著隱於垂幕後的一班絲竹笙鼓手一頷首,在笙音漸起時,對風珠衣做了個手勢。

  風珠衣忽然對自家哥哥揚起了個神秘兮兮的笑容,俏皮地眨了眨眼,風霞光微微愕然,卻見妹妹纖纖素手急促地於弦上飛彈,曲調疾改。另外兩名謳者對看了一眼,只得急急跟上。

  但聞風珠衣吐氣如蘭,清脆若鶯,叮叮咚咚若玉盤落明珠地唱起——

  「相逢狹路間,道隘不容車。不知何年少,夾轂問君家……」她彎彎柳眉微挑。

  「君家誠易知,易知復難忘。黃金為君門,白玉為君堂……」左右兩旁謳者續著唱道。

  完顏猛手中酒樽一頓,碧眼掠過了抹莫可奈何的好笑。

  「相逢行」暗諷的便是王公貴族豪富人家,黃金做屋,狎妓飲酒,婢妾成群的奢糜情景……這小兒啊,還真是絲毫不放過任何消遣促狹他的機會。

  可為何他明明心知她存意打趣嘲弄自己,卻半點也不生惱怒,反而覺得他的小兒果然生性膽大聰慧,怎麼看怎麼可人愛呢?

  他笑吟吟地望著台上,手上酒樽又往嘴邊送。

  「入門時左顧,但見雙鴛鴦。鴛鴦七十二,羅列自成行。音聲何嚓嚓,鶴鳴東西廂。」她越唱越歡快得意,說不盡地眉飛色舞,在兩名謳者附聲唱和中,嗓音越發婉轉嘹亮。「大婦織綺羅,中婦織流黃。小婦無所為,挾瑟上高堂。丈人且安坐,調絲方未央……鴛鴦生繾綣,錦繡堆綺房,左右復左右,繚亂袖底香,日日享富貴,夜夜做新郎……」

  「噗!」完顏猛霎時嗆噴了滿口酒水,「咳咳咳咳……」

  「侯爺!」

  「爺!」

  「大膽!」

  就在完顏猛被酒水嗆咳得說不出話來的當兒,亂成一團的姬妾們又是急忙送上錦帕,又忙呼婢喚奴傳太醫,連安管家和紅棗都還來不及做出反應,前些時日最受寵愛的汝姬已然自命當家主婦之姿,威風凜凜地嬌聲喝斥。

  「好你個下賤不堪的戲子,居然敢在朗朗皓月、堂堂侯府中唱出這等淫詞艷曲,暗諷我家侯爺,還害得侯爺貴體受創尊嚴掃地,來人,給本姬把人拿下問罪,重打五十大杖,一個都不許走漏了!」

  安管家心道不好,紅棗則是同情地睨了汝姬一眼,垂幕後的風霞光心驚膽戰,風珠衣卻是俏臉一沉。

  芭蕉你個蘿蔔丁!

  還貴體受創尊嚴掃地,要不要連腎水有虧、耗損過度都扣在她頭上好了?呸! 「你們還愣什麼神?快給本姬上去抓人哪!」汝姬怒道。

  幕後的風霞光一臉無奈,已經決定若是今晚此劫得以逃脫的話,定要速至三清祖師觀裡敬三牲燒高香驅霉運。

  「誰敢?」風珠衣向來是個脾氣躁的,聞言裊裊婷婷而起,眉眼凌厲美麗奪人,偏嘴角揚起的弧度又是那般嬌甜軟糯,在場的姬妾看得牙癢癢,護衛奴僕們則是心都快軟成一灘水了。

  汝姬目光暴怒。

  風珠衣淺淺一笑。「誰敢無視定國侯大人的顏面,擅自在他「老人家」親口召請的堂會上作亂抓人?這話要傳出去,損的恐不是「綺流年」的名譽,而是定國侯府亮閃閃的金字招牌呢!」

  「你!」汝姬氣得險些眼歪嘴斜。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安管家和紅棗及一干護衛奴僕皆點頭如搗蒜,也沒顧得聽清楚人家小姑子話裡說的是什麼,光是一口好嗓子就叫人酥軟得心服口服了。

  而早已緩過一口氣來的完顏猛則是興味濃厚、意味深長地直勾勾盯著台上小兒這慣是伶牙倒齒、勾人可人意兒的小妖精呀……

  如果風珠衣知道完顏猛對自己笑得恁般溫柔風騷,心中暗喚她的是這一聲肉麻透骨的「昵稱」,肯定手上的琴就當頭砸過來了。

  不過她明媚的眸光一瞥,哪裡看不出完顏侯爺的「貴體」已經無恙了?

  「侯爺大人,今晚這出「姬妾發火,殃及池魚」的戲碼可還好看?」她巧笑倩兮,眸底卻連一絲笑意也無。

  完顏猛心一突——要糟,玩過火了,小兒真惱了。

  「還請爺聽妾身一言。」汝姬能艷冠侯府後院一眾美妾,成為完顏猛前些時日召喚最多的愛寵,自然有她一番手段,見情況苗頭不對勁,立時又換過另外一款風情,楚楚可憐地嘆道「侯爺,您平時最是禮賢下士的,還特地以重金禮聘這「綺流年」過府唱堂會,可萬萬沒想到,這謳者卻藉大曲明褒暗眨予您。汝姬雖是咱們府中小小一名姬妾,也不能眼睜睜瞧著您受辱而忍氣吞聲不敢言,這才一時衝動忘了自己的身分,還請侯爺恕罪。」

        「喲!」風珠衣眉兒挑得更高,倒是對這汝姬有幾分另眼相看了。「還行啊!」

  看來定國侯府美人如花,還兼臥虎藏龍,什麼樣的人才都有,倒是她小看人家了。

  也不知往後她搜羅的面首會不會也像這些姬妾那般,為了她這個「主子」而爭風喝醋、爭相討好……光想像那個美妙的畫面,就不由得教人滿心歡喜好生振奮呀!

  完顏猛素來是個憐香惜玉的,尤其在不傷大雅、無損厲害的情況下,他多半是笑吟吟地看著姬妾們嬌滴滴的爭風,極少介入其中分個是非輸贏。可是這回不知怎的,明明知道「他家小兒」也不是個好吃的果子,連自己都常被她噎得一口氣吐不出也咽不下,小小汝姬的心術恐怕在她面前還不值一提,可他就是莫名地感到陣陣心慌心虛起來。 

  小兒該不會以為他今日故意叫「綺流年」的堂會,就是為了戲弄於她的吧?

  「莫胡說!」他濃眉一擰,臉色有些不好看了。「珠衣大家乃是今晚我侯府貴客,非是侯府後院那些……呃,姊姊妹妹,可隨意由得汝等誣言詆毀,還不速速向人家賠罪?」 大汝姬雖然猛一聽有些不快,可再轉念想,自家侯爺這不是立馬就分出了親疏遠近嗎?台上這戲子可是「外人」,而她汝姬才是他的「內人」呢!

  一想,汝姬登時就樂了,心甘情願地屈身下拜,鶯聲壢壢地賠罪道「是汝姬失禮了,還請珠衣大家莫怪。」

  好,他府中的姬妾在大面兒上果然還是懂事的。

  完顏猛滿意地微笑,頗為欣慰地點點頭,隨即轉而笑視風珠衣。「小兒,汝姬已經道歉了。」

  ——所以呢?

  風珠衣似笑非笑,璀燦貓樣的眸兒打量了眾人一圈,尤其是心願得逞的汝姬,還有碧眼深邃、若有所待的完顏猛……

  「小兒。」他催促道。

  ——這又是唱哪出呢,侯爺大人?

  是您的姬妾雖然罵爽了,可都不惜屈節,紆尊降貴同個小小戲子賠禮了,這個戲子還不快快撿著了面子就趕緊下台,莫不是還想鬧得大家都不好看,讓你這侯爺沒臉了?

  「好說好說,倒是阿衣學藝不精,今晚掃了侯爺和「列位夫人」的好興致,阿衣在此領著「綺流年」全班向貴人們賠禮了。」風珠衣款款行禮,再起身後笑意不絕,但眼底深處已有一抹潛藏的冷意。

  可不都是一群「高高在上,恣意弄人」的貴人嗎?

  ……原來,他也不例外。

*             *             *

  三清祖師觀裡,香煙繚繞。

  「小施主,今兒怎麼這麼安份哪?」玄極道長拎著兩迭小道童們新搗弄出來的熱騰騰粟米糕,塞了一迭子給她。「來,嚐嚐,這可比你上回糊弄貧道的「桃花紅蛋」好吃又有誠意多了。」

  那粟米糕色呈金黃,又香又軟又糯卻不沾手,三片扎串成一迭子,既可一片一片吃,也可以豪邁些三片壓做一厚片大口咬下,清甜不膩,軟嫩中又帶一絲彈牙勁兒,粟米香氣在唇齒間蕩漾,越嚼越是滿口生香。

  風珠衣大口大口吃著,滿嘴咿唔,眉目舒展歡喜不已。「唔唔,好吃好吃,雖說不似我的「風華絕代奼紫嫣紅桃花醉,繾綣如夢一抹紅艷艷」那般有風情,卻勝在樸實,誠懇,踏實,好,很好。」

  玄極道長越聽嘴角越有抽搐的衝動,「你再這般誇下去,貧道家的粟米糕都快能當選盛漢王朝十大良人之首了。」

  「唉,老道爺,您說話就是有水平有角度。」她煞是心有戚戚焉,忍不住對玄極道長握拳打了一揖首,語重心長地嘆道「這年頭啊,哪怕連塊糕都比男人可靠多了!」

  玄極道長卻從個中聽出了一絲八卦的意味來。喲,這是小姑子心眼兒長了,桃花開了,三清祖師爺的靈簽應驗了吧?

  「由此可見小施主真真是紅鸞星動了。」老道長笑嘻嘻。「世上姻緣最好不過順其自然,正所謂有緣千里一線牽……」

  風珠衣奇罕地瞅了老人家一眼,一頭霧水。「啥?」

  「小施主不是已然遇見了命底那人了嗎?」玄極道長撫著白鬚吱吱笑,越發顯得慈眉善目眉眼彎彎。

  「老道爺又忘了,阿衣是不成親的。」她聽明白了,隨即咧嘴一笑。

  「可貧道瞧小施主印堂發光,眼角眉梢隱有霞色,左頰有桃花之紋,右頰有石榴之象——」

  「您乾脆說我左青龍右白虎,老牛在腰間,鳳頭在胸口好了,哇哈哈哈哈……」她噗地捶地狂笑起來。

  玄極道長一張老臉都黑了,下一刻忽然把她手中咬了大半的粟米糕搶了回來,小孩兒賭氣般地念叨「不敬長上,不給吃了!」

  「好好好,是阿衣錯啦。」知道玩大發了,風珠衣趕緊吞下狂笑衝動,乖乖地賠禮道歉。「老道爺爺莫惱,阿衣幫您順順氣啊!」

  玄極道長恨鐵不成鋼地看著這猶一臉懵懂嬌憨大大咧咧的小姑子,語重心長地嘆了口氣。「小施主,姑娘家早晚還是得有個好終身,這才叫圓滿哪!」

  風珠衣想起那晚完顏猛左擁右抱的風光歡快得意樣,哼了聲,心下越發篤定了自個兒的打算才叫正確無誤、十足真金。

  憑什麼郎君們有了點身家,不管長得是不是天怒人怨、對不起黎民百姓,還是能愛納幾個就納幾個,而身為小娘子卻只能乖乖嫁人,從一而終,做牛做馬,勞心勞力的……切!不就仗著有幾個臭錢嗎?只要能掙得盆滿缽滿,她風珠衣將來後院只怕能比侯府的還熱鬧呢!

  「老道爺,咱們打個商量成不?」她興致勃勃地湊近前去,眼兒亮晶晶地望著老人家,笑呵呵地問。

  「不確定,你先說來聽聽看。」玄極道長心一咯登,滿臉戒慎。

  「那個……」她笑得越發不懷好意,看得老道長一陣頭皮發麻。「聽說,我就是聽說,當年有幾個王公貴族的孤鸞命還是您給批的,憑著您這一批解,連他們家的尊長都不敢胡亂替他們做親,只能由著他們自個兒愛怎地就怎地。阿衣也想討得這樣的一支簽,您就幫幫我唄。」

  玄極道長聞言都快哭了。謠言,真真是謠言,天大的冤枉啊!

  「這、這純屬虛構,信口雌黃的流言蜚語如何聽信得?」老道長結結巴巴解釋。

  提起來就是一臉血,他純粹是被那四大侯給坑的……

  「當年能得道長靈簽開示,以解我輩中人迷津,本侯這些年來是十分感佩萬分、銘感五內。」大殿門口不知幾時出現了個熟悉的高大身影,長笑而來。

  一見來人身影笑顏,玄極道長和在殿邊打掃邊聽八卦的小道童,竟不約而同打了個機伶,同時有躲進香案底下的衝動。

  魔頭來了……啊,不是,是麻煩來了,大家速速退散,否則不死也殘啊!

  風珠衣腦子霎時閃過那夜他高貴驕傲、左擁右抱的自得笑容,他身後鶯燕成群、嬌聲嫩語……他妾室明為賠罪實則輕蔑的嘴臉,還有他那渾然不自知的高高在上……

  她胸口倏地一股混獨悶氣洶洶上湧,嫵媚貓兒眼冷了冷。

  「聊什麼這麼歡喜?」完顏猛笑吟吟地踏著陽光而來,顯得燦爛奪目、英姿煥發,碧眼深邃如最最珍貴的寶石子,熠熠生彩。「原來老道爺您和小兒是舊識啊?」

  「無量壽佛!貧道拜見定國侯爺。」玄極道長趕緊起身,拍了拍道袍下擺的灰塵,朝完顏猛打了個揖首,恢復那頗能唬人的清風明月飄逸仙人風采。「侯爺素來忙於國事,怎地今日有暇前來?」

  「不就是記掛著和老道爺那盤未下完的棋嗎?」他瞇眼笑。

  真是怕什麼偏來什麼,玄極道長想起半月前那盤被追殺得慘不忍睹的殘棋,只覺老胃都痛了。

  虧他老人家向來自喻是天下第二棋手,棋力精湛的程度也只稍稍遜於「淞山寺」主持老和尚……不提了不提了,都是一把心酸淚啊!

  「不過,」完顏猛話鋒一轉,深邃碧眼對著風珠衣笑。「能在這兒遇上過去三日來「屢訪不著」的小兒,可見是我倆的緣分了。」

  「完全不知道侯爺在說什麼。」她面不改色地道,嘴角似笑非笑微揚,擺明了自己本日純粹路人甲。

  「小兒,你還在生爺的氣嗎?」他苦惱卻又寵溺地瞅著她,溫柔地嘆了口氣。

  那夜,「綺流年」唱過三場戲後就匆匆告退,無論他如何挽留,風霞光都只是柔聲婉拒,不願留下來飮宴共歡,小兒更是由頭至尾都在後台,直到馬車陸陸續續駛出了侯府側門,都不見她露面。

  完顏猛不是心思駑鈍的愣頭青、莽漢子,自然察覺出這嬌嬌兒是生氣了,可,為什麼呀? 

  「侯爺請自重!」風珠衣只覺渾身雞皮疙瘩啪啪啪地全冒了出來,高高挑眉瞪著他。「小女可同您沒有這樣那樣不可見人的關係,別那麼幽幽怨怨地喚,給別人聽見誤會了,是要負律法責任的,況且小女不過區區戲子,又哪裡受得住貴人青睞?您不怕丟臉,我都怕折壽了。」

  玄極道長卻瞬間眼睛一亮,喲,原來這兩隻有戲?!

  完顏猛一臉無辜地眨了眨眼,卻怎麼也掩飾不了滿眼璀璨笑意光芒。「小兒,原來你已經想得這麼遠了?雖然你我相識不到一月,這負不負責什麼的,好似也有些太快了,不過爺是男人,多想、多生受一些也是應有之義,你放心,爺會負……呀,你要去哪裡?」

  完全聽不下去的風珠衣前腳都已經跨過大殿門坎,後腳正要抬起,聞言連頭都懶得回。

  「小女拜完了,侯爺請自便。」

  完顏猛一怔,有些啼笑皆非,身形微動就要跟上前去,卻被玄極道長攔了個正著。

  「無量壽佛!侯爺今日既有雅興,貧道自然是要捨命陪君子的。來來來,恰好貧道近日得了一品好茶,正好款待貴客呀!」玄極道長笑呵呵的,不由分說就硬是把人給拉向後頭的清靜道房,還不忘對看戲看得津津有味的小道童使了個眼色。

  道童迅速會意,忙抱起全套煮茶藝具過來湊熱鬧。「侯爺侯爺,上次您說的青岩茶磚煮法小道學會了,您給品評品評好不?」

  完顏猛哭笑不得,看著老的小的別有用心的熱情招呼,再看了大殿外那早已溜遠了的小身影,只覺鬢角隱隱作疼。

  這是……拿他當狼防呢!

  好不容易「哄」著讓玄極道長連連贏了三盤棋,在老人家樂得合不攏嘴的笑聲中,完顏猛總算得以脫身,可等他匆匆追下山時,風珠衣早就連影兒都不見了。他驅策著胯下神駒,用著平生從沒有過的龜速緩慢,悶悶不樂地踱進城門。

  放眼看著如往常每一日般熱鬧繁華的京城街道,他卻覺得這些路人商客小販遊人,今兒怎麼個個眉開眼笑得讓人怎麼看怎麼礙眼,相對於他的「凄涼寂寥」,完全就是成心來給他添堵的!

  完顏猛納悶地摸著有些淤塞的胸口,喃喃自問「爺這是怎麼了?不過就是遇上個小兒鬧鬧脾氣,怎麼心頭這般不鬆快?」

  認真說來,其實那夜的堂會極其精彩動人,小兒甚至在第三場戲中,破例親身上陣到特意搭起的十丈高台上,演出了一出教人驚艷萬分,卻又險些令他心臟自嘴巴跳出來的「天女散花」,說是為了答謝他雪中送炭,拔刀相助,藉侯府追捧「綺流年」堂會之力,讓清河侯府和王家不敢再追究「綺流年」,以及覬覦風霞光的美色。

  那晚,朵朵嫣紅緞織桃花如夢似幻地在冬夜裡由天而降,飄然如雨而落,宛若春天提早降臨人間。

  在漫天花雨中,那妖嬈如花妖的紅色嬌影,水袖花裙流蘇翩躍,描了金粉的眉眼若嫵媚勾魂的狐,偏又帶著一抹綺麗典雅的合掌、纖纖+指做飛天狀,盤旋、曲起,剎那恍惚間,又似手持蟠桃奉天的仙子……

  侯府中眾人卻看痴了,完顏猛膝坐在首位,深邃碧眼不自禁越發睜大,屏息凝望著眼前這一幕,絲毫不敢眨眼,只怕是一場幻夢,只怕稍一失神,就錯過了……

  失去了……

  這艷若花妖,美如花神,他的小兒。

  生平不知覽遍多少盛漢和大漠各色美人的完顏猛,那一刻心臟跳得奇快無比,總覺得很是歡喜、莫名忐忑,卻又有一絲不安的陌生。

  台上台下,小兒似有千面風情,或慧黠嬌憨魯勇,能勾人奪目絕艷,卻像頑皮得隨時能從他掌中溜失的小小米珠。

  他完顏猛要定了這個女人!

  那一剎那,他下定了決心,可隨之而來的便是同這小兒三天的捉迷藏……

  「看來,還是要開門見山才行。」他摩挲著下巴,碧眼驀地一亮。「小兒雖是平時慣唱風花雪月之詞,私底下性情卻是個颯爽歡傻的,本侯表達得太過婉轉,恐怕她還一頭霧水。」

  是啊,他自己平素也不是那麼扭捏之人,一時反倒著相了。

  完顏猛想明白了以後,整個人又恢復了英氣勃勃眉眼飛揚,大笑一聲,猛地拍馬朝回府方向疾馳而去。

  翌日一早,定國侯府安管家領著一隊高大剽悍的府兵,人人跨騎的大馬兩側皆懸掛著裝盛飽滿、沉甸甸的鹿皮囊袋,向來嚴肅慣了的府兵兒郎們,個個努力擠出最殷勤可親的笑容來,就是務求等會兒任務圓滿完成,千萬別給自家侯爺漏氣兒了。

  鳴玉坊「綺流年」大宅中,席坐在暖意融融一室裡,風珠衣和風霞光正樂不可支地挑選著各權貴豪富近日爭相送來的撒金花帖,這傳叫堂會的檔期都滿滿排到後年初囉!

  「哎呀!哥哥,這東珠鉅賈瞿家下帖邀會的日子,怎麼就偏生跟「威遠鏢局」向老爺子的壽辰衝撞了?」

  生意太好也不是沒有困擾的,她比對著兩份幾乎是同時送上門的花帖,一份隨帖而來的是一匣子極品東海明珠,另一份花帖則是裝在一大隻黃金打造的盤子裡,裡頭還壓了片觸手溫潤的珍貴玉璧,這不管婉拒哪份都叫人心頭淌血啊。

  風霞光仔細看了看,沉吟片刻。「向老爺子今年做六十整壽,咱們是不能不去的,便只好婉謝瞿府了。」

  「晤,那倒是,就是可惜了。」滿滿一匣子的東海明珠,單隻一顆拿出去就能炫花了人眼,賣得百金不只的……她留戀不捨地玩了一會兒,終究還是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

  就在此時,奶娘失魂落魄地「飄」了進來,那張愛操心的臉上也不知是驚喜、是驚嚇,茫茫不知所以然。

  「奶娘怎麼了?」風霞光一愣,連忙關懷切切地上前相扶。

  「奶娘,您撞鬼啦?」瞧這氣色論異的,風珠衣隨手端了盅茶水來,含了一口就學著玄極道長收驚的手勢,先是噴得滿口水霧,而後喊了聲「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妹妹莫鬧。」風霞光險些笑出來,鳳眉微蹙。

  老奶娘倒是被誤打誤撞地噴醒了,打了個機伶,睜大了眼睛。「不得了不得了了呀,咱們老風家祖墳冒青煙兒了……」

  「奶娘果然是撞邪了,」風珠衣心一咯登,急忙忙嚷道:「茶水不夠力,笛女,速速拿鹽米來!」

  風霞光看著自家小妹「躍躍欲試」的驅魔姿勢,再看老奶娘聞言氣得臉紅脖子粗的模樣,只覺頭好痛。

  兵荒馬亂間,就見笛女抱了一瓦罐鹽巴粟米跑進來,面色卻是青白漲紅兼有之,表情也沒比奶娘好到哪裡去,氣喘吁吁結結巴巴的開口——

  「定、定國侯府又來人了,好多好多好多好多人哪……」

  風霞光心一緊,風珠衣神情卻瞬間一冷。

  上回不是已經報過恩、銀貨兩訖、一拍兩散了嗎?定國侯府這次又想怎地?

  等風家兄妹連袂走進廳堂,就見身姿挺拔的安管家一臉正氣中見親切地行了一禮,口喚親家舅爺和小夫人。

  風珠衣險些一口老血噴得安管家滿臉都是!

  「你……咳咳咳,叫他啥?」她臉色驚疑不定,聲音抖動,也不知是給嚇的還是氣的。「……又叫我啥?」

  「又來一個搶親的?」向來好脾性的風霞光聞言破天荒炸毛了,一張玉臉漲得鐵青,登時跳腳。

  「欸?」安管家殷切笑臉一卡,還來不及反應過來。

  「風某還以為定國侯爺乃盛漢大英雄,行事俠義過人,直有翩翩君子之古風,定不會如同王家那般、那般腌臢之人,行那等欺男霸女的不堪行徑,萬萬沒想到……是風某瞎了眼了!」

        本想發火的風珠衣反被自家哥哥的激烈暴走嚇了一大跳,忙好聲好氣順毛道「哥哥莫氣莫氣,人家話還沒說清楚呢,說不定是咱們誤會了。」

  「小夫人果然聰慧溫柔明理,老奴敬佩。」安管家鬆了一口氣,眉開眼笑贊了聲。

  「再叫我小夫人,信不信我叫我家旺財咬死你!」

  安管家登時噤若寒蟬。

  ……侯爺呀,您這是什麼眼光?怎麼看上的小夫人一個比一個還要兇殘?

  不過任務再艱巨,安管家為了自家侯爺也得迎難而上,況且自己忝為侯府大管家,長年來也是經歷大風大浪面不改色的,怎麼能被未來的小夫人一聲冷喝就打退堂鼓?

  「咳,稟小……呃,霞光班主,珠衣大家,事情是這樣的,老奴今日是奉了我家侯爺之命,特地獻上明珠十斛、各色寶玉十袋、金葉子十囊,取十全十美十足真金之美意,代侯爺前來求納貴府珠衣大家為定國侯府貴妾,還請班主和珠衣大家笑納允之。」

  貴、妾?!

  風霞光撩著袖子的動作僵在原地,風珠衣表情則是黑透如鍋底。

  好,很好,好得很呀!

  下一刻,原來笛女手中的那一瓦罐青鹽粟米瞬間被她劈手奪來,全潑到了倒霉可憐無辜的安管家頭上——

  「這就是我風珠衣的答覆,慢走!不送!」...<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丫不 發表於 2018-2-21 09:18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2-12 11:51 PM 編輯

【第五章】

  邂逅承際會,得充君後房。

  情好新交接,恐懍若探湯。

  不才勉自竭,賤妾職所當。

  綢謬主中饋,奉禮助蒸嘗……

  衣解金粉卸,列圖陳枕張。

  素女為我師,儀態迎萬方。

  眾夫所希見,天老教軒皇。

  樂莫斯夜樂,莫齒焉可忘。

  漢。張衡〈同聲歌〉

  堂堂定國侯府安大管家和一支拉出去隨便就能輕鬆滅了一山頭馬賊的府兵,就這樣狼狽不堪地被鹽米打將出來,偏偏還不能發飆,也不能動手抽人,只能垂頭喪氣如敗家犬地蹭回定國侯府求安慰。

  侯爺,不是老奴不盡心,是老奴做不到啊嗚嗚嗚!

  「她不肯?」完顏猛刷地站起來,原本閒適慵懶的俊美臉龐愣愣地盯著安管家,顯得有些傻氣可笑。「為……為何呀?」

  這就要問您了……

  可安管家哪敢當真把腦子裡兜繞的話問出口?尤其見珠衣大家那明明在笑,眉眼裡卻冷得令人打寒顫的神情,還不知道自家侯爺之前是怎麼得罪了人家小娘子的,說不定內情重重,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啊。

  「也許,那個,珠衣大家覺得侯爺誠意不夠?」安管家是不相信自家侯爺魅力有問題的,絞盡腦汁苦苦尋思過後,遲疑地歸納出了這個可能性。

  「也對,那區區金珠寶貝也確實忒俗了。」完顏猛沉吟了一下,自以為恍然大悟地一捶掌心。「小兒出身戲班,想來自幼過多了顛沛流離不得安生的生涯,心裡肯定不踏實,來來來,你快來幫本侯想想,這滿京城的世家小娘子們都喜歡些什麼?本侯參考參考。」

  「按老祖宗的規矩禮法來說,小娘子們出嫁……」安管家心一跳,見完顏猛沒會意過來,忙改口道「咳咳,這類喜事最重聘金和嫁妝,除了壓箱底的金銀和明面上的錦羅綢緞外,最能傍身、最有安全感的,當屬鋪子和莊園了。」

  「原來還有這等講究?」他聽得甚是入神,一臉嚴肅認真。

  「是呀,可講究了。」安管家點頭如搗蒜,連忙搜羅腦中所有關於貴胄世族納娶的條條道道,全盤託出。「不過以上三書六禮林林總總,都是針對正式婚娶的,納妾便不在此限。」

  「嗯?」他一聽「納妾」兩字,不知怎地胸口有些發悶不快。

  「若是單純納妾那就隨意了,便是能上宗譜的貴妾,也不過是多上十幾抬的聘禮罷了,之前您納府裡後院那些小夫人,都是一通此例的。」安管家偷偷貓了面色陰晴不定的侯爺一眼。

  完顏猛總覺好似有哪個地方不對,濃密的眉毛漸漸攢成了結,大手摩撫著下巴,欲言又止,精明銳利碧眼裡有些許茫然,彷彿有什麼正在腦中、心頭亂七八糟地打起架來。

  「為什麼之前納她們就沒這麼麻煩?」半天後,他微帶苦惱地遲疑問道。

  安管家一時被問住了,啞口無言好半晌,才小心地道「也許……珠衣大家同後院那些夫人不大一樣?」

  可憐完顏侯爺過慣了美人投懷送抱的生活,壓根不知世上還有一句成語叫做「求而不得」。

  ……主僕倆有了錯誤的情報,自然會得出錯誤的分析,最後天經地義地造就了錯誤的結果。

  只是此時此刻,當他聽見「珠衣大家同後院那些夫人不大一樣」一詞時,頓時大大愉悅起來,夾帶著也不知哪兒來的「與有榮焉」感,樂得濃眉高高挑飛了。

  「那是自然的,小兒便是小兒,又豈是旁的庸脂俗粉可比擬得?」完顏猛撫掌大笑。

  安管家嘴角抽搐中。

  侯爺,您話說得這麼直接真的好嗎?要給後院那些夫人知道,恐怕後院就要著火翻了天了。

  「等等,話說回來,她不肯應允婚事,除卻本侯的誠意不足外,該不是還在生本侯的氣吧?」完顏猛近日出走多時的幹練精明終於又有迴轉跡象,碧眼微瞇,神情肅然。

  「……」安管家假裝本人不在現場。

  「不對,論理說,本侯還是應該先弄清楚她究竟為了什麼惱了我,這才好拿出本侯的誠意來給她瞧明白,這事兒也才梳理得順。」他碧眼銳利如鷹,閃現著令人崇拜的幽邃光芒來。

  「侯爺英明。」安管家長舒了一口氣,笑得甚是老懷堪慰。

  「沒錯,本侯這就問她去!」

  「蛤?現在?」安管家猛然抬頭,可哪裡還來得及阻攔早就人影不見的侯爺自個兒找罵挨去?

*             *             *

  而另外一頭,還以為早上已經用滿罐鹽米把莫名其妙上門找來的晦氣全掃將出去的風珠衣,好不容易發洩了胸中大半鬱悶鳥氣,略事重理妝容過後,便又跟一干謳者到天井花園中練唱腔身段去了。

  可萬萬沒想到一曲「同聲歌」才唱到了「綢謬主中饋,奉禮助蒸嘗」,還沒接上後頭的「思為莞箬席,在下比匡床」,忽然驚見一個高大如鵬鳥的身影迅速從天而降,嚇得數名謳者小娘子花容失色,尖叫著四下逃竄。

  「有賊啊啊啊……」

  「刺客!有刺客!」

  「殺人啦……」

  在人仰馬翻一團哄亂中,風珠衣眼前一花,還不及回過神便覺纖腰一緊,整個人騰雲踏霧飛上天了——

  「定國侯借珠衣小娘子一敘,稍後即回!」

  風珠衣就這樣猝不及防地被來人擄出宅院,閃電般置放馬上,而後身形還沒坐穩就聽得一沉著低喝「哧!」聲,下一霎,神駿馬兒撒蹄疾奔如飛。

  「放開我……救命……」她驚得小臉慘白發青,掙扎間就想低頭咬那牢牢掌控著自己身子的鐵臂。

  「小兒,莫怕,是我!」那緊緊挨著她的嗓音低沉渾厚而熟悉,隱帶一絲笑意。

  她一怔。「定國侯?」

  「欸,是爺……啊!」完顏猛含笑嗓音霎時轉為一聲痛極抽氣,俊美臉龐可憐巴巴兒地低頭瞅著這有著一口小狼牙的小兒。「小兒,痛。」

  若不是馬兒狂奔得奇快,人在上頭顛亂得頭暈身顫,隨時都有飛出去摔斷頸子的致命危險,風珠衣哪裡只會惡狠狠咬這一口就作數?

  「完顏侯爺,你到底想鬧哪樣啊?」她強忍著一個頭槌把他撞下馬去的衝動,磨牙問。

  「爺得跟你好好談談。」

  「小女同您沒什麼好談的。」

  「爺說有就有!」他執拗地一口咬定。「爺不能承受你不明不白的怒氣,就算要死,總也得給人一個心服口服的罪名吧?你在氣爺,為什麼?就因為那天晚上爺的女人對你好生失禮嗎?」 

        如果不是他的表情異常認真誠懇,他碧綠好看的眸子澄澈乾淨得沒有一絲惡意,甚至還透著一絲絲委屈,風珠衣肯定以為這混蛋是故意來火上澆油的。

  可,她在這一瞬間看得出他不是——但就是這樣更教人火大!

  「侯爺請先停馬。」她閉了閉眼,努力想冷靜鎮定下來,咽下被顛得胃液翻騰、想嘔吐的感覺,淡淡地道「這樣小女沒有辦法好好想事,更沒法好好同您說話。」

  完顏猛一聽有道理,大掌一勒馬韁,長腿微夾馬腹。原來疾馳狀態中的神駒緊急煞蹄,還能在電光石火間略抬高前蹄止住勢子,貼心地卸了那股子衝勁,以免背上的主人和「客人」噴出去。

  ……哎,馬兒真乖,只可惜主子是個瘋的。

  風珠衣不忘藉機腹誹了一句以供發洩,並且在他伸手要扶她下馬時,暗暗白了他一眼,手勢一擺,「不勞侯爺,阿衣自會下馬。」

  見小兒臉色不大好看,完顏猛也只好眼睜睜地看著她用一種極其彆扭、卻依然曼妙得令他心兒怦怦亂跳的動作下了馬。

  這裡是京師東城一處臨河渡口,雖說近日冬陽高照得幾分暖意,可河面依然漂浮著薄薄浮冰,在河水流動推擠間發出清脆好聽的喀喀聲。

  附近等待渡河的人不多,她還是警覺地往渡口的反方向走去,直到遠遠地和那幾個渡客拉開了距離,這才轉過身來,柳眉彎彎,渾圓貓眼兒挑起——

  「侯爺,您到底想做什麼?」

  「爺今日命人到你府上提親,你為何不答應?」完顏猛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只覺穿裹著厚厚跟雪團兒似的小兒,怎麼看怎麼喜人可愛,如果沒有俏眸含冷,神情有著疏離之色的話就更好了。

  她之前看著他的眼神,雖不似他後院姬妾們那般痴纏討好,可卻是慧黠、趣致、有溫度,暖暖的就像……一碗酸甜帶著誘人嗆辣勁兒的酒釀圓子。

  可是現在,她的眸光裡只有淡淡的防備、冷色,和他看不懂、卻也不希望自己懂的複雜意味。

  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卻知道他不喜歡小兒和他疏遠,假裝他只不過是路人的樣子。

  「我為什麼要答應?」風珠衣聞言好笑又想瞪眼,不過看他眉眼溫柔無辜的模樣,就不知怎地一口老氣堵在了胸口。「喂,侯爺大人,勞煩您別用那種被我傷了心的小表情瞅著我好不?莫名其妙被人找上門來,指名做妾的人是我不是你,你……」——委屈心酸楚楚可憐個鬼啊?!

  「是本侯的禮數不夠,誠意不足嗎?」他小心翼翼地問。

  她霎時氣結。「您……是存心耍我嗎?」

  「我這不是不知道你到底為了什麼生我的氣嗎?問你你總又不說。」他的委屈勁兒都快衝破天際了。「你說了爺就能改,真的,說改就改,馬上改給你看!」

  她瞪著他大半天……是說喉頭間突如其來湧現的這口違和的噗笑感是怎麼回事?

  風珠衣狠狠捏了自己大腿一記,總算將莫名想笑的怪異情緒憋了回去,深吸了一口氣,極力恢復冷靜從容的——「老娘打算跟你講道理」——端正表情。

  「首先,我和侯爺雖有數面之緣,卻幾次都蒙受了侯爺的大恩,這點我和哥哥都銘感在心,感謝至深。」她打斷他想開口解釋的勢子,嗓音清脆俐落地道,「所以往後舉凡定國侯府傳叫堂會,本班一律打六折特惠優待,並額外贈送一曲以作答謝。」

  「爺不是為了——」

  「阿衣明白侯爺是大英雄,素來施恩不望報,不過我「綺流年」風家也不能做忘恩負義之徒。」她先是誠懇說完,話鋒隨即一轉,「但是除此之外,「綺流年」既是下九流行當,和馳名天下、身為帝王股肱的侯爺更是天上的白雲和地上的塵泥之分,本就不該有任何交集,也不可能有任何交情,於世人眼中,我們風家還不配……」

  「小兒!」完顏猛聽到這裡,迷人的眉眼已是重重一沉。「你敢再說自己一個「不配」試試?」

  風珠衣沒來由地一個哆嗦,隨即竭力無視那股凜然生畏的壓迫感,強迫自己站得更挺,更直,她昂起下巴,正面迎視他隱隱滾動著風雷的碧眼。

  那一夜,已經足夠讓她清楚地看到了自己與他之間身分天差地別的遙遠,她深藏於身子骨裡的傲氣和逆反心思,又怎麼可能讓自己變成一個獻諂媚上的人?

  戲子又如何?謳者又怎樣?他們不偷不搶,憑著自己的血汗真本事掙錢,在這世上求得一席之地,只要沒作姦犯科,沒主動拿臉面子送到人手邊摑,誰都別想踩著她的脊梁骨要她趴著跪著舔足。

  她知道世人對戲子謳者的評價,恐怕和伎子也差不了多少去,可是世人都可以瞧輕他們,唯獨他們自己不可以。

  如果連自己都低下身去,就莫怪別人踏在自己頭上!

  「侯爺,我說的不配,是「於世人眼中」呢。」她嘴角微揚,笑容有一絲冷冽。「不過先莫管配與不配,所謂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您有您的青雲大道,我們有我們的羊腸小道,兩不相涉,不是很好嗎?」

  完顏猛深深地凝視著她,凝視得她堅定傲然的目光有些顫動,一股詭異的不安感漸漸襲上心頭。

  身為深受帝王寵信的四大侯爺之一,被個想納做小妾的戲子打了臉面,他恐怕就要惱羞成怒大暴走了吧?

  她瞬間繃緊了神經,滿滿提防戒備地盯著他。

  可沒料想,他銳利深沉的碧眼竟有些黯然,俊美臉龐湧現了一絲令人揪心的落寞悵然。

  「你真的生我氣了。」

  她腦中霎時一片空白,呆呆地瞪著他。

  啥?

  「我,喜歡看你。」

  她心重重一跳,滿腦子冷嘲熱諷的話全卡在喉頭。

  「小兒,我也覺得我應當是病了,有毛病,」他喃喃,撓了撓頭,俊臉有一抹奇異的迷惘。「要不怎麼會只見了你數次面,就覺得這世上忽然變得特別有趣,特別明亮了起來,總有說不出的新鮮……」

  原是屏氣凝神,被他的表情、他的低喃惹得很是不爽又有點見鬼了心慌的風珠衣,臉蛋上有兩朵討厭的紅暈才初初有要隱約浮現的跡象,卻在聽到這句話時,整個徹底翻黑了。

  風珠衣,你也有病,還病得他娘的很嚴重,才會傻傻站在這裡聽這個、這個——瘋子混蛋侯爺說瘋話!

  「建議您買兩隻猴子成天看它們耍猴戲也能得到相同效果。」她皮笑肉不笑,「還更省錢呢!」

  「小兒,」他一臉大受打擊,隨即惱了。「不許你拿自己跟猴兒相提並論,爺真要生氣了!」

  ……老娘再信你瘋言瘋語胡說八道,老娘風字就倒過來寫!

  「能得侯爺贊一句「特別有趣,特別新鮮」,小女實是榮幸之至,不過您誤把假戲做真戲,小女就不敢奉陪了。」她雙手抱臂吟吟笑著。「這貴妾一職,小女是無福消受,還請侯爺您收回,賞給別人吧。」

  「小兒難道是生氣爺只允你貴妾之位,對你誠意不足嗎?」他一臉黯然神傷。

  她毫不猶豫地回道「侯爺說笑了,別說是貴妾,就是您一時腦熱發昏,把您定國侯夫人的大位給了我,我也還是那個「不」字!」

  「傻小兒,你明知爺不能給你正妻之諾,自古貴族良賤不通婚……」完顏猛腦子轟地一聲,碧眼瞪大,俊臉漲紅如溢血。「你剛剛說什麼?」

  她眼神冰冷地直視著他,「我風珠衣這一生不做妾,不做妻,不嫁人,既沒興趣也不稀罕!」

  他不敢置信地瞪著她,俊美臉龐有一瞬間地呆傻,然而下一刻,驀地搖頭大笑了起來。

  「小兒呀小兒,你心下不快,同爺鬧鬧也就罷了,怎麼還想得出這等荒謬絕倫的胡話掰扯出來氣我?」他如釋重負輕快地笑著,碧眼裡的黯淡與驚怒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滿滿寵溺與好笑。「言過其實,就不好玩兒了。」

  這下氣得說不出話來的人換成風珠衣了,小臉煞白,纖指指著他高挺的鼻頭,怒得恨恨喘息,胸口劇烈起伏得厲害。

  這自以為是的……眼睛長在頭頂上的……淨往臉上貼金的……

  「小兒,是那夜爺讓你受委屈了吧?」他柔聲輕問。

  她一震!

  「這些時日爺思前想後,捜腸刮肚地尋思了良久,怎麼想都覺得是爺那夜……令你傷心了。」他碧眼湛然如湖水泱泱,幽深得幾乎讓人想沉溺其中。

  她無言以對,心口不爭氣地怦怦、怦怦疾跳起來。

  「小兒……」他的嘆息彷佛是這世間亙古以來最溫柔的寂寞。「你就不能原諒爺,試著接受爺嗎?」

  風珠衣,別著魔,別中了他的美人計,要撐住,她腦中最後一寸理智死命掙扎著,嬌媚粉嫩的臉上露出微微扭曲之色。

  ……他看起來再委屈再可憐再可口也不能是你盆裡的香噴噴肉,堂堂當朝大侯爺壓根不會是當面首的料啊,快把你蠢蠢欲動的爪子收回去!

  話說回來,連她這個天天見慣了哥哥無雙風華的,都還是會一時抵受不了他的美色禍人,所以也不能太責怪他對自己「見色起意」,欲求納為貴妾,畢竟漂亮的東西誰不愛呀?

  她自己不是也打著往後有錢有勢腰纏萬貫的時候,就要搜羅一大堆年輕貌美的面首嗎?

  風珠衣沒來由有些心虛,忽然發現她同他也是半斤八兩,只不過一個是現在就位高權重、坐擁好多美人,一個是以後一定要腰纏萬貫、環抱無數美男,再從「權勢滔天的侯爺」詭異地聯想到「有錢的就是大爺」,然後,她這些天來的怒火,竟出奇地消散了乾乾淨淨。

  「其實我也挺渣的啊!」她訕然地小聲囔。

  如果完顏猛知道面前小兒這顆腦袋瓜子正在想些什麼,恐怕他早暴跳如雷,噴血三升了!

  「侯爺,咱們倆就平心靜氣地好好說話吧。」她嘆了一口氣。「反正話趕話的都說到這兒了,不如就兩相揭盅,彼此也好圖個清楚明白。」

  完顏猛又驚又喜,俊美臉龐瞬間亮了起來,一本正經地站好。「好,好,你說,爺聽著呢。」

  只要她願意同他交談就好,他最怕的是她連話都懶得同自己說,就這麼一怒拂袖而去,而且往後連面都不叫他見上一面,這他受不住。

  她看著他乖乖立好,彷彿是恭敬等待夫子訓話的書童,不禁有莞爾一笑的衝動,忙又憋住了。

  風珠衣正要開口,頭頂忽然咚地被什麼砸中了,而後是一陣突如其來疾驟的冰涼大雨狂下。

  「小兒當心,來!」完顏猛健碩的身軀閃電般地護擋住了她嬌小的身子,長臂不管不顧地將她牢牢圈入懷中,不肯教一滴半點兒的雨打著了她。「跟著我!」

  他的胸膛強壯又溫暖,他的雙臂為她撐起了一片天……

  停停停!

  風珠衣強迫自己蕩漾的心思回歸正軌,專注在瓢潑大雨上,他們雙人一馬在雨中艱難前行,不時劈落的閃電煞是駭人……情勢都麻煩成什麼樣兒了,她竟還有心情在這兒發昏思春呢?!

  「雨太大了,」完顏猛解下他的狼皮大氅繫在她身上,貼近她耳畔低喊道「咱們得先找個地方躲雨。」

  被他大氅牢牢裹著的風珠衣鼻息間都是他醇厚陽剛的男子氣息,饒是強自鎮定,還是難掩心臟狂跳如擂鼓。

  她那張小臉也不知何時滾紅成緋色,幸虧開口時聲音未抖。「你把大氅給了我,你自個兒會淋濕的,快收回去。」

  恍惚間,風珠衣感覺到她偎著的這胸膛微微顫動,而後在大雨中聽見了他的笑聲,這才知道不是自己的錯覺。

  「就知道小兒從來不聽話。」他碧眼笑吟吟,低喃。

  她沒有聽仔細,只是下意識地想解下大氅,才一抬頭,卻立時被隻溫暖的大手遮掩住了眼前,握住了解結的小手。「別,當心淋著雨了。」

  冬日的大雨不是玩笑得的,就是個大男人在雨中淋得狠了,陣陣寒氣都能刺入骨髓,更何況她一個小嬌嬌兒?

  此時完顏猛無比慶幸自己今日這襲北蠻大宮硝製的狼皮雪貂領大氅,雨雪吹打不入,否則縱然有他環摟得緊,懷中小兒也得淋得一身濕透底。

  正在思忖間,驀然沉沉林叢後頭有異於大雨拍打樹葉的晃動,完顏猛眸光倏然一厲。

  「何人窺伺?」

  風珠衣心一警,背脊僵硬起來,戒備地環顧四周。

  「天殺的蠻子狗男女納命來!」數十道黑影乍現,如餓虎撲狼般衝向了他倆,儘管大雨如注,依然可瞥見其手中青光凜凜的刀芒。

  「抱緊我!」他嘴角微揚,眼底笑意森冷,俐落的箭袖一翻甩,環纏在腕間的銀煉刷地抖震筆直飛射而出,化為一柄銀色長槍,直登登刺入了當頭刺客的胸口。

  剎那間血箭激射出,下一瞬那柄銀槍閃電抽回,又變幻莫測地勾纏成了銀蛇,嗜血地緊緊勒住另一名刺客的頸項,完顏猛露齒一笑,大手一用勁,銀蛇已扭斷了那刺客的頸子!

  不過一個照面間,數十名刺客中已有兩人殞命,這股暴戾驚人的殺氣狠勁頓時鎮住了眾人,不過卻也沒有阻止他們狙殺的腳步太久,在暴吼聲中,其餘刺客豁出命似地撲面衝殺而來。

  完顏猛眼神冷冽,一手緊環著風珠衣,一手持著銀煉,凡欲近身十步前皆無情絞殺。

  風珠衣屏住呼吸,臉色慘白,卻始終乖覺靈活地隨著他的身形或進或退、或轉身或側首,和他動靜之間默契好得出奇,連完顏猛也忍不住抽空低頭給了她一個驚艷愉悅的眼神。

  「你習過武?」他摟著她的柳腰,騰空越過刺客一記刀劈。

  「我習過另一種!」她隨著他的退勢,動作流暢地避過了另一次擊殺。

  眼見刺客們死得越來越多,大雨也洗不去那濃濃刺鼻的殺戮血腥味,她臉色越來越蒼白泛青,卻始終咬牙不吭一聲,甚至連恐懼閉眼也不曾。

  她害怕面前的血肉橫飛、斷骨殘肢,怕到連胃都顫抖絞擰得連連翻騰欲嘔,可她更怕自己像個無能的膽小鬼只會拖累他的腳步,甚至置兩人於脫逃不出的死境!

  雨越來越大,她拚命想要眨掉刺進眼中的雨水,努力想看清楚前方的敵人動作,可是分不清是雨水還是血水不斷模糊了她眼前……

  倏然間,就像狙殺乍現時的突兀,一切又終結靜止在大雨之中。

  她只感覺到身畔這高大偉岸的男人渾身散發著幾乎能灼燙人的熱力,濃濃的男人氣息甚至掩蓋過了那可怕的血味,緊環著她的鐵臂始終沒有放開,堅定得像亙古以來就佇立在天地間的盤石巨山。

  「……沒事了。」完顏猛低沉渾厚的嗓音隱約帶著一絲殺人過後的噬血愉悅感。

  她額頭緊緊抵著他溫暖卻透著汗味的胸膛,雨水和血的氣息不斷鑽入她鼻息間,她不敢抬頭,也不敢再環視此刻屍橫遍野的可怖場景……無法自抑的顫抖越來越劇烈,她努力大口大口呼吸著,死命咬著下唇,逼迫自己冷靜、鎮定。

  沒事了……他說沒事了……只要別看……

  她還是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小兒?」他疑惑地低下頭來,大手卻輕柔無比地捧起了她的臉,仔細端詳。

  「害怕嗎?」

  風珠衣凝望著他閃動著憐惜的碧眼,定了定神,勉強對他擠出了一個笑來。

  「我,沒事。」

  「我嚇壞你了。」他摸摸她蒼白冰冷的小臉,碧眼隱帶一絲愧疚。「不該讓你見到這些的。」 

         不,他也只是為了保護她。

  領會到這點後,她心底森嚴的防備不知不覺漸漸鬆動。
 
 「他們是誰?」她努力不去看倒在地上的刺客屍體,憋著氣,強抑著嗓音裡的抖意,低聲問。

  完顏猛激賞地看著儘管受驚卻極力鎮定下來的小女人,碧眼裡的笑意淺淺蕩漾。

  「看他們動手的路數,應當出自曾經治軍嚴明的公侯貴胄府中。」

  「清河侯府?」她腦中靈光一閃,衝口而出。

  「小兒好聰明。」他微笑。

  風珠衣心頭滋味極其複雜,分不出究竟是氣是恨是惱還是悔,半晌後,不由低低嘆了口氣。

  他敏銳地察覺出她的異狀,溫言道「不是你的錯。」

  「連累你和清河侯府成生死敵對,如何不是我的錯?」她澀澀地道,「初始我確實惱恨王老虎欺男霸女,清河侯府和王家仗勢凌人,真真可惡至極,也希望有人能替天行道,還世道一個清明公平,但是演變到現在,又死了這麼多人……他們怎麼甘心?」

  「定國侯府從來不怕麻煩。」他低頭看著她被大雨淋濕得狼狽又可憐的小臉蛋,忍不住溫柔地將她緊擁在胸口,再度用狼皮大氅牢牢護住了她。「傻小兒,既然你心中有數,知道清河侯府和王家是爺的手筆,那就應該對爺更有信心。」

  況且,清河侯府此番只怕也只是困獸臨死前的掙扎一擊了。

  為了個出嫁的嫡女,清河老侯爺把最後一點「家底」都用盡了,待死士府兵盡皆全軍而沒的消息傳回去,就算他完顏猛不找上他們算帳,就是現任清河侯和那些庶兄弟也不會放過那個胡塗老父的。

  而王家,又怎麼會放過那對幾次為他們帶來滅頂之災的母子?

  ……敢惹他的小兒,這就是他們的好下場!

  「我風珠衣天生就是個自私自利的,既膽小又怕死,又貪圖享受,我也從來不做沒把握、沒好處的買賣。」她深吸了一口氣,心情矛盾複雜萬分地望著他,「侯爺,我知道您想要什麼,可我也知道我只願給什麼。你施這麼大的恩,還和清河侯府對上,一點兒也不划算的。」

  完顏猛側著頭凝視著她,眸底笑意更深了。「划不划算,應當是我說了算吧?」

  她一時語塞。

  就在此時,陣陣滾雷自遠處厚厚雨雲中響動著,閃電霹靂在雲裡流竄著,甚是駭人。他眼神一凜,笑容倏斂,環顧著滿地刺客屍首,忍不住再次用大氅將她裹得更牢靠。

  「天要黑了,這雷雨一時半刻也停不了,咱們還是先找個地方避雨吧。」

  風珠衣還想再說什麼,可落雷轟隆隆的更近了,也顧不得再耽擱,只得迅速策馬往密林深處奔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8-2-21 09:18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2-13 09:31 AM 編輯

【第六章】

  青青河邊草,綿綿思遠道。

  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

  夢見在我傍,忽覺在他鄉。

  他鄉各異縣,展轉不可見。

  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

  呼兒烹鯉魚,中有尺訴書。

  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

  上有加餐飯,下有長相憶。

  漢。蔡邕〈飲馬長城窟行〉

  他們總算趕在那陣落雷前找到了個還算乾燥的山洞,完顏猛先將懷裡小兒密密裹好,抱下了馬往山洞裡走。

  「等等,馬兒呢?」風珠衣自狼皮大氅中鑽出頭來,焦急地望向他後方。「不能繫在樹下,會給雷劈的。」

  他目光一暖,柔聲道「烏鉤不會有事的。」

  「這麼大的雷雨,它就算是匹馬也受不住。」她一臉認真地望著他,「山洞看起來夠大,讓烏鉤也進來躲躲吧?」

  完顏猛回頭瞥了眼已然在洞口旁大石畔,覓了處乾地自行臥躺的烏鉤,心下好笑,卻還是抵不過小兒的央求,扣指在唇邊打了聲呼哨。

  烏鉤乖巧地起身鑽進山洞,渾身烏黑油光水亮的馬毛微微抖動去了雨水,烏黑深邃的馬眼疑惑地盯著自家主人。

  「咳。」其實……烏鉤在這兒還「挺礙事」的。

  風珠衣渾然不知完顏侯爺一肚子官司,徑自快手快腳地收集起山洞裡乾枯的枝枝葉葉堆成了一處,還賣力地半搬半滾動幾顆大石到枝葉堆旁,毫不猶豫地掏出手絹略略擦拭乾凈,頭也未抬地招呼道「坐吧,等會兒把衣衫解下,讓我看看有沒有哪兒傷了。」

  她話一出口才驚覺自己說了什麼,小臉瞬間漲紅滾燙了起來。

  要命了,她平常幫練功折騰出一身傷的哥哥敷藥慣了,剛剛竟一時忘了他可不是她家「溫柔婉約好推倒」的哥哥。

  衣衫解解解……解下?

  完顏猛心一怦咚,俊美臉龐倏地紅了,高大挺拔的身軀有一絲尷尬地立在原地,只覺臉紅心跳得厲害。

  「我只是想……」

  「我沒胡想……」

  他隨即摸了摸高挺的鼻樑,避重就輕地道「咳,我是說,這些該當是男兒做的,小兒動作也太快了。」

  兩人眼神一對撞,不知怎地又心慌慌地分開了。

  風珠衣平素一副妖嬈潑辣又嬌憨大刺刺,好似天不怕地不怕的,對於情之一字,更是自幼便理解有誤,滿腦子想著以後養上無數面首在後院可以瞧著好看,可說到底,她終究也只是個冰清玉潔又懵懵懂懂的小嬌嬌兒,哪裡就真碰觸過這風月之情?是以會害羞茫然畏怯等等,亦屬正常反應。

  可完顏猛今日竟也白費了他覽遍花叢的浪子封號,一見著人家小嬌嬌兒的小眼神兒,就手腳發麻心如瘋鹿,活脫脫跟個愣頭青似的,再不見尋常的半點風流瀟灑好自在。

  半晌後,終究還是風珠衣先回過神來,狀若無意地假作忙碌。

  「……咳,放心吧,我把起火的活兒交給你了。」她看著他用金冠束起的一頭烏髮濕淋淋,不知怎地心下一動,忍了再忍,還是一咬牙低頭撕了塊裙擺,粗魯地遞給他。「喏!」

  完顏猛接過那一方鵝黃軟緞,嘴角不自禁上揚,心也柔軟成一團。

  「傻小兒,爺隨意擦擦便是了,哪裡就需要你撕裙角了?」

  她一愣,有些懊惱又心虛地別過頭去,嘟囔,「要不還我啊!」

  「不還。」他嘴角的笑意上揚得更歡了。「這是小兒給爺的定情信物,如何能還?」

  「什麼定……」她霎時岔氣了,「咳咳咳……還來!」

  他將鵝黃軟緞塞進衣襟裡,對著她一攤手,笑吟吟道「送了便是我的,說不還就不還。」

  「你——你個堂堂定國侯爺,做出這麼幼稚的行止不嫌丟人哪?」她氣得跳腳。

  「一點兒也不……哈啾!」他忽然打了個大噴嚏。

  風珠衣本是幸災樂禍,可目光一觸及他被冬雨淋得濕透的頭臉,因為一路緊勒韁繩而隱隱磨出血痕的手掌,還有那俊美臉上受凍的青白之色,心頭驀然一軟,滿肚子的火氣消散了大半。

  若不是為了護著她,他又如何能這般狼狽?

  他胸口的溫暖彷彿還在她頰畔……

  她的眼神不自覺溫柔了下來,咬了咬下唇,低聲道「你——還不快除下外袍?寒氣透進身子裡就不好了。」

  「好,都聽你的。」他低頭對著她笑。

  「笑屁啊!還你。」笑得她心肝兒一顫,慌亂地脫下狼皮大氅就扔還給他,隨即背過身去,「那個,我往裡頭瞧瞧還有沒有柴火。」

  「別去。」他微涼的大手突然攫住了她的,眼神嚴肅。「這山洞看來不淺,裡頭許是有冬眠的猛獸,萬萬不可驚動。」

  猛獸?難不成他們誤打誤撞闖進熊瞎子的窩了?

  今兒這是什麼刑煞日?又是逢大雨又是遇刺客的,連躲個山洞避雨都能惹著熊瞎子……若是說待會兒會天崩地裂太陽打西邊出來那她也信了。

  她臉色發白,身子一抖,頓時氣音,「那、那怎麼辦?」  

        「只要輕點兒聲便好。」完顏猛回頭看著在雷雨下噴濺如水柱般的山洞口,蹙了蹙眉,拉著她的小手,感覺到了掌心裡的僵硬,他藏住一絲笑意,臉上神情卻越發端正認真,堅定地將她拉近自己身前,將手中的狼皮大氅又披回她身上,輕聲道「別怕,有我在。」

  風珠衣使勁地吞著口水,想抑下不爭氣的恐懼,卻也有一絲絲的驚疑,側著頭仰望著他。「裡頭可能真有熊瞎子?」

  「爺不會拿你冒險。」他目光專注地注視著她。

  她的心重重一跳,頭一個閃過腦中的念頭便是——快衝出山洞啊還等什麼喂……可隨即又想起他此刻疑似受風寒的情況,原本想抬起的腳,霎時又定在原處不動了。

  「那火也生不得了,怎麼辦?」她憂心地小聲問。

  「我們可以互相取暖……」他接觸到她升起防備的目光時,忙改口道「我是指,我們可以挨著烏鉤互相取暖。」

  風珠衣眼底的戒備總算消散了不少,完顏猛心下一鬆,此時此刻再也不嫌烏鉤那麼一大頭堵在這兒礙事又礙眼了。

  「我身上沒怎麼濕,不冷的。」她擔心地催促道,「侯爺,你快去偎著烏鉤吧!」

  他頓時無言。這,這不是他想像中的情景啊……

  「別磨蹭了,萬一您真的病倒,大雨又不停,就只能留在這兒給熊瞎子當點心吃了。」她老實不客氣地道「我手無縛雞之力,可沒本事跟熊瞎子搶人,到時候就別怪我自個兒先逃命了啊!」

  這小兒……就不能嘴巴甜點,說點好聽的嗎?

  完顏猛許是當真受涼了,只覺腦門暈暈的,心下更是不是滋味,悶悶地嘀咕了聲——「白長了身妖嬈風流嬌嬌兒的皮相,嘴硬心也硬,就非得氣死爺不可嗎?便是哄爺兩句又怎麼了?」

  風珠衣哪裡知道完顏侯爺此刻內心正幽怨深深,在把他推給了烏鉤後,便回過身對著那堆既不能燒、也不能蓋來取暖,還佔了老大位置的枯枝傷神。

  「哈啾!」

  「噓!噓!」她心一緊,趕緊對著他比手勢。

  可憐完顏侯爺一朝落難,連打聲噴嚏都要被吹鬍子瞪眼睛的,幽深碧眸哀怨地瞅著她,瞅得她都破天荒愧疚了起來。

  看著他身上僅著一件濕透了的玉色長袍,盤腿靠坐在烏鉤身畔,目光有一絲疲憊,難得他撐到現在還未發抖。

  方才他就僅著這身單薄,在冰寒的大雨中和刺客交手……

  風珠衣胸口那股怪異的悶痛感更嚴重了,她腦子有些亂鬨哄,張口想問些什麼,卻覺得自己問什麼都不對。

  無論他動機為何,事實便是他為了護她,連自身的安危都不顧了。

  她再鐵石心腸、沒心沒肺,這一刻心底還是極不好受的。

  「唉。」她暗暗嘆了口氣,默默走近,在他身邊坐了下來,於他微詫的驚異目光中,略抖的小手解開了繫在頸項間的狼皮大氅衣帶結,將大氅攏蓋住兩人,嘴上還是說得生硬,「這大氅雖然蓋不了兩人,可您腿長,我腿短,侯爺就將就將就吧,不凍死人就行了。」

  完顏猛先是感覺到一個溫暖柔軟的小身子靠近自己,心臟狂跳的剎那,隨之而來的是帶著她體溫與幽香的狼皮大氅包裹住了他……的胸膛以下,完顏猛屏住呼吸,只覺耳際嗡噏然,血液在體內瘋狂地竄奔著,青白的俊臉浮起了一抹不正常的紅暈。

  肯定是真病了,要不怎麼小兒僅僅挨著自己身邊坐下來,他就有呼吸困難頭暈眼花心跳如擂鼓口乾舌燥的衝動?

  如果不是因為頭昏腦熱病傻了,這叫十五歲就開葷,並多年來「身經百戰」的完顏侯爺「情何以堪」啊?

  風珠衣被他熾熱的眼神盯得心一陣陣發慌,雙頰不爭氣的湧起了小小的酡紅,想也不想便用手緊緊摀住他的雙眼,低喝道「看啥?閉眼,休息,不準胡思亂想!」

  「……爺偏要胡思亂想。」他的嗓音沙啞而誘人。

  她的手微顚,卻感覺到了柔軟掌心下異常的燙意,心一咯登——糟,發熱了,難怪人都開始胡塗了。

  ——喂喂喂,侯爺大人啊,您現下這弱柳扶風嬌無力的畫風不對吧?

*             *             *

  此刻,京郊野外雷雨山洞中的大侯爺與小戲子正水深火熱,京城內鳴玉坊「綺流年」裡更是雞飛狗跳……

  「汝定國侯府欺人太甚!」風霞光清俊眉眼淚光漣漣,激動難忍,修長玉指指著安管家的鼻頭,幾乎失態地戳將上去,「快將我妹妹還來!」

  「霞光班主,您冷靜點,這個中定有誤會……」安管家強自定神,語氣深沉平靜,努力不讓目光隨著那隻修長漂亮如皓玉的指尖打轉——天老爺,老奴明明從無龍陽之好啊,可眼珠子收不回來是為哪般啊啊啊?!

  「沒有誤會!」風霞光一想到自家妹妹被定國侯爺強擄而去,至今下落不明,已經過了整整四個時辰,若非律法規定的失蹤辰數還未到,他早已去報衙門幫忙尋人了。「縱然侯爺位高權重,也不能求親不成就非法擄人,這與強盜何異?難道侯爺就不怕王法昭昭嗎?」

  「咳。」安管家看著這素來清風明月般溫雅男子盛怒失態的模樣,心裡真是跟吞了十斤八斤黃連一樣,有苦難言啊。「霞光班主息怒,我家侯爺待令妹確實一片真心——」

  「我妹妹不做妾!」風霞光清眸冷冽,拳頭緊握,滿身怒意並同凄愴,越發令人觀之心顫。

  「是貴妾……」安管家陪笑臉。

  「是正妻都不稀罕!」風霞光回答得鏗鏘有力。

  真不愧是親兄妹,都想到一處兒去了。

  安管家都快哭了——侯爺呀,主子喂,您到底把人家小姑子叼到哪兒去了,要下口還是要鬆口,您也得回來招呼一句,再不奴們都要頂不住了啊!

  「安管家,」風霞光見他沒有回答,只是苦笑,心下一驚,眸子倏然紅了。

  「我一而再,再而三由得權貴踐踏到頭上來,幾度忍氣吞聲,便是自知身分低微,不敢相抗,然妹妹卻是我畢生至親,無論是誰想辱及舍妹,都得從我風霞光屍體上踩過去!」

  「霞光班主此言偏頗了,侯爺若非對班主和珠衣大家格外敬重青睞,也不會因心生愛慕而欲破格求之納為貴妾。」安管家心肝兒顫抖,可此事牽扯嚴重,還是拿出了侯爺府管家的端正傲然氣勢來。「您當知道,以侯爺的身分,就是尋常一二三品的官家千金也能輕易納得,此番若非對珠衣大家情深意重,又怎會特意許下貴妾一位?」

  風霞光胸口濁氣陡生,可卻只能嗆在喉頭吐不出也咽不下,因為他心知,安管家字字句句都是血淋淋的事實。

  堂堂侯爺看上了個戲子,不說鄭而重之許以迎納之禮了,就是隨隨便便一頂小轎就把人抬進侯府後門,都已經是給他們「綺流年」面子了。

  這就是貴族和庶民之間永恆不可跨越的身分鴻溝,貴人只要輕輕一根手指頭,就足以輾死他們一大片。

  可就算如此,他也不會眼睜睜由著妹妹落入這般凄慘卑微的境地!

  「如此說來,定國侯府還是不肯把舍妹還來了?」他清雅的黑眸蒙上赤紅。

  「好!那就莫怪風某——」

  「班主有話好說!」安管家見狀,心中暗叫不好,立刻對一旁的府兵使了個眼色。

  高壯精悍的府兵面帶不忍,卻二話不說抬手劈昏了風霞光。

  「安管家,現在怎麼辦?」

  「怎麼辦?」安管家愁著張老臉,唉聲嘆氣道,「還不趕緊把咱們侯府未來的大舅爺安置到府中「流雲院」去,點上安神香,再請太醫過來開幾帖寧神靜氣補身的好藥……能拖多久就拖多久,等主子回來便萬事大吉了。」

  府兵對此表示十分懷疑中,儘管那夜只是驚鴻絕艷一瞥,也知道自家侯府未來的「貴妾夫人」並不是好克化的軟糰子啊!

  安管家小心翼翼地親眼看著人護送風霞光到侯府中專迎上賓的「流雲院」,還點齊了侍女用心伺候著,待全部安排妥當了,他一跨出院門,這才長長吁出了一口氣。

  侯爺,您還是快點兒迎娶一房正兒八經的侯夫人吧,這府中中饋和後院姬妾管理的林林總總,沒個名正言順的正妻來轄管還是不能夠的啊!

*             *             *

  「侯爺,你還好嗎?」

  「嗯。」

  「侯爺,你還熱嗎?」

  「嗯。」

  「侯爺,你餓不餓?」

  「嗯……」

  「侯爺,你除了答嗯以外,還能回點別的嗎?」

  「好。」

  ……好個屁啊好!

  她見他整個人都燒得跟隻烤雞似的,連逐漸暗下來的夜色都掩不住他頭臉的赤紅色,雖然還能夠含糊地回答她的問話,卻越來越顯得低弱。

  風珠衣心口像是被誰惡意地緊緊掐擰住了,那陌生的撕扯疼楚感令她心慌得害怕,卻又始終推拒、甩脫不去。

  完顏猛,撐下去……求你。

  「小兒……別怕。」他聲音低微沙啞,彷若隨時就要消失。

  「誰怕了?」她死命咬著下唇,強忍住了顫抖的泣音,嘴硬道「禍害遺千年,侯爺銅筋鐵骨的,哪怕山都崩了,地都裂了,你還是能活得好好兒的,連根毛都沒掉。」

  完顏猛被她的話逗笑了,一雙燒得發紅的碧眼溫柔地凝視著她,輕聲道「小兒就這麼想跟爺山無稜、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才敢與君絕?」

  「侯爺燒胡塗了。」她氣得牙癢癢,忍不住反駁道「是不惜紅羅裂,何論輕賤軀?多謝金吾子,私愛徒區區才對!」

  他一震,低喃問道「小兒,你為何不喜本侯?」

  她燦爛灼灼生動的眼兒驀然一暗,沉默了幾個呼息的辰光,才輕聲開口,「我就是不能。」

  不能心動,不能沉淪,她輸不起。

  儘管身子極度不適,腦子昏昏沉沉,完顏猛仍然掙扎著注視著她,彷彿想望入她眼裡、心底……掏出她真正的心意。

  「是不能,而不是不願?」他幽深碧眼猛地明亮了起來,痴痴地緊盯著她。

  「不跟腦子病糊了的人說話了,連句整話都聽不清楚。」她倉卒間狼狽地別過頭去,惡聲惡氣地道「你,閉眼睡你的覺去,別再開口了,免得等會兒把病氣都過給我。」

  他嘴角漾起了大大的笑容,歡喜得腦袋越發暈了……可惡,要不是他現下渾身沒力,定要牢牢抱住小兒,好好逼問個清楚明白,絕不再教她有機會縮躲回她死硬執拗的殼裡去了。

  風珠衣心亂如麻,就想起身離得他越遠越好,可才一動,小手就被隻燙得厲害的大手握住了。

  「小兒,我頭疼。」

  她的手再也抽不出,腳步也邁不離了,亂糟糟的腦際心間只恍惚地掠過了一個念頭——孽緣啊。

  這一夜漫長得彷彿無邊無際。

  完顏猛已經昏睡過去了,頭臉渾身滾燙得令人心慌。

  一整晚,她無論再睏也努力打起精神,累極合上眼的當兒又立刻驚醒過來,緊張地檢查著他的狀況。

  他的氣息濁重粗喘,她的心也越來越下沉……

  風珠衣悄悄地抽出被他握著的手,顧不得手麻得厲害,渾身更是酸疼不堪,無聲地走到山洞口,看著已逐漸趨小的雨勢,還有微微發白的天色,心下終於鬆了一口氣。

  她回頭看了身後的一人一馬,對上烏鉤那渾圓烏黑卻透著一絲警戒的馬眼時,下意識對它比了個手勢——

  「噓,別動,別吵醒他。」

  烏鉤極有靈性,見狀再也不敢動彈,而是乖順地繼續臥著,為自家的主子擋風。

  「好好保護你的主子,」她拿出平常對大黃的語氣,好聲好氣地商量道「我去外頭找找有沒有什麼吃的,要不能找到幾株藥草也行……」

  烏鉤打了個響鼻。

  她心臟險些嚇停,忙對它比畫著。「噓噓噓——就說了別吵醒他,你你你是來扯我後腿的吧?」

  烏鉤一臉無辜地望著她。

  看得風珠衣又是好氣又是想笑,咕噥道「果然什麼人養什麼馬,一個賽一個傲嬌難搞,嘖,要不是怕你主子自個兒在裡頭被熊給吃了,我就是爬也要爬下山去……喂,別用那種眼神看我,我是要下山求援,你想哪兒去了?」

  烏鉤大大的馬眼對著她眨了眨。

  「我知道我知道,一直對著匹馬自說自話很不正常,可是經過昨天,我能撐到現在沒發瘋就已經很厲害了,你再也不能要求我更多了。」她念念有詞,裹緊了身上和那件狼皮大氅相較之下,顯得格外單薄的披風,揉揉鬢角和眉心,深呼吸了一口氣。「你看著啊,我去覓食了。」

  感謝老天,天色漸亮,雨也從昨天瘋狂瓢潑變成了綿綿細雨,風珠衣小心翼翼踩著泥濘的泥草地,彎下腰努力尋找著有什麼被雨水打落的果子,或是一兩株藥草。

  她和哥哥自幼跟著阿爹阿娘走南闖北的走堂會,歷得多了,自然識得幾種能治風寒或療傷的藥草,只盼等會兒至少找到幾株可散寒發表、行氣和中的紫蘇,不過若是能掘到祛風止痛解熱的細辛那就更好了。

  儘管雨小了,耐不住冬日寒冷,她還是抖得連手腳都快沒知覺了,撥開一株又一株被凍得枯黃濕冷的野草時,被刮傷了指頭也幾乎感受不到疼意。

  「往好的方面想,」她喃喃自語,苦中作樂地道,「天冷手凍,血也流得慢,就不用再另外尋止血的藥草了……我真聰明,哈哈哈!」

  風珠衣整個人又累又餓又倦,腳下的繡花鞋已經糊滿了泥巴,每踩一步都分外困難。

  彷彿過了一個時辰,卻又像是一生之久,她終於在高聳的白楊木下找到了幾株細辛,強捺著喜悅,仔細地挖取出了底下的根莖,生怕一株不夠,索性統統挖了個乾淨,待擦去了上頭的泥土之後,便小心地揣進懷裡。

  回程的時候,她這才有心思留意吃的,隨便撿了幾個落在地上未爛的野果子塞進袖子裡,繼續一步,艱難地掙扎著回到了山洞裡。

  「侯爺,醒醒。」她想辦法找稍大些的尖銳石塊把細辛根莖捶軟了,握在手心裡,跪在他身邊輕輕推了推,嗓音沙啞地喚道「你聽見我的聲音了嗎?侯爺……完顏猛?」

  他眼皮微微動彈了一下,卻依然昏睡不醒。

  「喂!完顏猛,你堂堂定國侯爺,昨兒殺敵的時候多厲害啊,結果現在竟然被個區區風寒打敗,丟不丟人哪?」她心焦如焚,既疲憊又沮喪,忍不住生氣了。

  「你要是再不乖乖醒來吃藥,我就把你扔這兒給熊瞎子當年夜飯了!」

  他還是動也不動。

  好聲好氣沒用,恐嚇也無效,她苦惱頹然的跌坐在他身邊,眼眶不自禁紅了起來。

  這一切都是她害的,若不是因為她,他也不會被追殺,不會被迫困在這山洞,還染了風寒高燒不退……甚至有可能會死!

  「你……醒醒啊!」她的嗓音顫抖而破碎,隱含一絲嗚咽。「只要你醒過來,最多、最多以後我不嫌你煩了,還有你想聽什麼戲,我都會唱給你聽,也不收你銀錢……」

  完顏猛長長睫毛顫動了,卻又彷彿是她累極產生的幻覺,因為當她屏息撲近過去看時,他還是高燒昏迷的狀態,呼吸低微得像是就要斷氣了。

  風珠衣淚汪汪地跪坐在他身旁,焦急卻又茫然無力地望著他,忽然記起掌心搗爛了的細辛,心念一動——

  現在四下無人……他又昏迷張不了口……  

        她心裡一片亂糟糟,雙頰緋紅似火,看著他俊美而滾燙赤紅的臉龐,因病變得蒼白乾燥的唇瓣,內心強烈掙扎交戰起來。

  ——她肯定是瘋了才會想到這個爛主意!

  「完顏猛,你看不見我你看不見我你看不見我……」

  風珠衣自欺欺人的叨叨碎念著,終於鼓起勇氣,心一橫,把細辛藥渣塞進嘴裡,而後猛然低下頭去……

  原本漸停了的雨又變大了,風珠衣苦著臉,巴巴兒地望著逐漸被夜色和大雨包圍的天空,沉沉的黑暗繼續降臨在山洞中。

  她都快愁死了。

  雖然謝天謝地,在她死馬當活馬醫的喂完了他一把細辛後,他終於有了退燒的跡象,可是繼之而起的卻是汗出如漿,潮濕冰冷的汗水迅速濕透了他的衣衫。

  「唉,你說我們倆這是什麼樣的孽緣啊?」她賣力使勁地扶起他高大沉重的身子,想辦法替他擦背後的冷汗,待一番折騰完畢後,自己也累出了一頭一身的汗來。「有這麼相愛相殺的嗎?」

  如果他沒有遇到她,他就不會那麼倒霉,可他一倒霉,她便比他更倒霉。

  只是回想著他平常風流嘻笑、沒心沒肺沒個正經的模樣,再看他現如今的病懨懶,她就覺得心口湧現陣陣陌生的酸楚,喉頭哽塞得難受。

  「完顏猛,你,有沒有好一點?」她吸吸鼻子,又想哭了。「求求你,跟我說說話,隨便說點什麼都好。」

  「冷……」他昏昏沉沉的,卻模糊地發出了一聲囈語。

  她又驚又喜,淚水狂湧而出,急急撲到他身邊,慌亂地摸著他的額頭。「你、你醒了?你覺得怎麼樣?還熱嗎?肚子餓不餓?我還留了兩個果子給你——」

  「我……冷……」

  她一呆,有些束手無策了。「我知道你冷,可就算我不怕熊瞎子,也沒火石可以點燃枯枝呀,你、你要不要忍一忍?」

  「冷……好冷……」他哆嗉了起來。

  好冷?風珠衣只覺腦中霎時天旋地轉。

  我的天老爺啊啊啊……要不要那麼惡俗啊……

  脫衣相偎一夜取暖退燒什麼的,那是戲文上的活兒,她要是真的照做了,話傳出去就是浸豬籠的下場呀,而且哥哥絕對會在那之前先打斷她的腿……不不不,他會打斷他自己的腿,然後到風家列祖列宗牌位前謝罪。

  「對不起,奴家做不到啊!」嗚嗚嗚嗚。

  完顏猛原來的一身濕袍已被滾燙的體溫烘乾,可隨著入夜後的山洞酷寒若刀,再加上退燒後的冷汗透衣,他高大的身子漸漸顫抖抽搐了起來。

  「我……冷……」

  這到底是要逼死誰啊啊啊?!

  風珠衣滿眼絕望,可現下已是被逼得走投無路,總不能當真眼睜睜看他死吧?

  她、她白天甚至都犧牲清白,強忍羞臊地哺喂他細辛了,要是止於這一步,結果害他魂歸九天——

  「不管了不管了!」她豁出去了,又害羞又窘迫又懊惱地對著他耳邊恨恨磨牙道「完顏猛,我、我是自願的,所以你別負責,我也不要你負責,就當作……呢,我們「一報還一報」,過後就互不虧欠了啊!」

  他緊閉的眼皮微微一顫。

  因著夜色太暗,她又緊張過甚,全然沒有覺察到半點異狀,滿腦子只想著——

  反正這裡這麼黑,他人又是昏迷的,我就當我是烏鉤第二,而且烏鉤沒穿衣裳也沒怎樣,我至少還能留一件肚兜吧哈哈哈——然後小手就開始抖著抖著解下披風,艱難地脫掉外袍,接著是棉衣、中衣……最後止步於「說好的」肚兜,露出了雪白柔軟的肩頭和一半酥……咳,那個胸……

  底下的石榴裙再動手那就太羞恥了,風珠衣鼓起了一次又一次、一回又一回的勇氣,最後還是咬牙切齒地喃喃「不行,我到極限了,多的再也不能了,你、你……還不夠的你就自己看著辦吧!」

  「……」

  她赤裸的雪肌因著冰寒入骨的涼意,瞬間起了一陣小小的雞皮疙瘩,貝齒也受不住地打起顫來,眼一閉,心一狠,牙一咬,一把扯開了他身上的長袍,然後是中衣,露出了大片古銅色精壯的胸膛來。

  風珠衣眼睛閉得緊緊的,小手發抖著,直待摸著了掌心下那光裸強壯如精鐵包裹著上好絲絨的肌肉,倒抽了一口氣,狠心撲上前去緊緊摟住了他——

  兩人不約而同因著肌膚與肌膚的碰觸而酥麻戰慄,她一張小臉紅得和嬌艷欲滴的果子沒兩樣,柔軟酥胸抵著他精壯胸膛,心跳如擂鼓,卻再也分不清究竟是誰的心跳,誰的心動……

  這夜,顯得格外漫長卻又短暫,綺麗旖旎,如夢似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8-2-21 09:18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2-13 10:40 AM 編輯

【第七章】

  雨瘋狂擊打著,眼前卻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她被囚困在一片腥臭驚怖的血海裡,無數濃稠的鮮血濺在她頭臉上,慘嚎聲不絕於耳……

  不,不要……

  風珠衣冷汗涔涔驚醒的剎那,兩眼發直,心臟在胸口瘋狂驚跳著,所有的噩夢彷彿還殘留在眼前,直到明亮的冬陽透窗而入,才逐漸撫平、溫暖了她滿心滿身的冰冷,她這才緩緩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竟然躺在柔軟泛著幽香的床褥上了?

  她傻愣愣地眨了眨眼,對著上空描金嵌螺鈿的承塵發了好一會兒呆,腦子好似還停留在那個可怕恐怖的噩夢,甚至是那個陰冷黑暗的山洞裡,束手無策,心急如焚……

  「吁。」風珠衣深吸了口氣,又慢慢吐出來,慘白的臉色終於恢復了些正常的血色。

  感謝天,噩夢都過去了——不對,這裡是哪兒?完顏猛呢?

  她心一驚跳,猛地起身坐了起來,發覺自己已然換上一身柔軟舒適的緞袍,身上蓋著的還是散發幽甜木犀熏香的錦被。

  「夫人醒了?」守在帳外的侍女聽見動靜,忙掀起了絳紗帳往兩旁勾好,另一個侍女隨即手腳麻利的將置於小爐上的參湯端了過來,屈膝半跪,高高捧在頭頂獻上。

  「夫人請先用參湯漱漱口。」

  她被這大陣仗嚇了一跳,彎彎黛眉蹙得更緊了。「你們是……」

  「奴香丁,細芽,拜見夫人。」

  她呆了一呆。「這裡,該不會是……定國侯府吧?」

  「是。」香丁和細芽同時笑吟吟頷首應道「正是侯府。」

  風珠衣肩頭一頹,摀著臉幾乎呻吟出聲。「娘呀!」

  自己挖坑埋自己,她還真是夠本事的……

  「還是夫人您要先漱洗過後再用參湯嗎?」圓臉的侍女香丁討好地笑問。

  「主子命人燉上了藥膳,夫人若是沒有胃口,多少也得吃點子補補身吧?」長臉的細芽也殷勤建議。

  得心志多粗壯的人才能在情況如此複雜棘手的狀態下,還可以大吃大喝啊?

  她摀著的小臉不知怎地有些發燙起來,想起昨夜……不不不,不能想起昨夜……還有前夜……等等,現在到底是什麼時辰來著?

  「對了,那個,」她紅著小臉,假作漫不經意地隨口問,「你主子他……傷風好了嗎?」

  香丁和細芽回想今早侯爺神清氣爽、滿面紅光笑容燦爛的模樣,眨了眨眼。

  「呃,好了。」

  「那他……」她清了清喉嚨,狀若無意地問,「嗯,侯爺此刻人呢?」

  「回夫人的話,皇上有召,主子進宮去了。」

  風珠玉聞言眼睛一亮——進宮進得好,皇上英明啊!

  「明白了。」她極力鎮定自若地對兩名侍女淡淡一笑,優雅地下了床榻,無視侍女們的為難,坦然問道「時辰不早,我也該返家了,但不知我的外衣何在?」

  「夫人……」

  「你們認錯了,小女尚未出閣,並不是什麼夫人。」她小巧雪白的腳趾輕踏在鋪著軟綿綿錦毯的地上,縱使外頭冬日酷寒,這房室裡頭卻溫暖如春,想是寬敞的屋內四角都擺放了熏籠,烘得人從骨子裡頭都透著股傭懶的暖洋洋。 

  可侯府的錦樓繡閣、華衣玉食,對此刻的風珠衣而言,就只代表著「麻煩大了」四字。

  「可是主子說了……」

  她停下腳步,眼神一凜,竟出奇透著一股和完顏猛無異的威嚴壓迫感,香丁和細芽霎時一顫,本能噤口。

  她黛眉微挑,「我的外衣,謝謝。」

  香丁急忙去屏風後取來一襲唯有貴族仕女方有資格可著上的菱花芙蓉錦大袍,細芽則是捧來了一雙點翠金縷鞋。

  ……穿上這一身,豈不是更加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嗎?

  風珠玉嘴角微微抽搐,強忍著揉眉心的衝動,「那個……朝廷曾頒布諭令,非士族者不可著菱花芙蓉錦、霜華榴花緞,違者號枷十日,罰帛五匹。」

  「您是主子親點的貴妾夫人,誰敢不敬?」香丁笑咪咪道,結果更是火上澆油。

  又是去他的貴妾!見鬼的夫人!

  風珠衣深深吸了一口氣,強捺下翻案暴走的衝動,環顧四周,終於瞥見自己的披風已被洗凈熨好,整整齊齊地掛在雕花架上。她越過香丁和細芽,俐落地抽過披風,包裹住身子後便大步往外走。

  「夫人且慢!」侍女們大驚失色,急忙追了上去。

  她充耳不聞地想快步出房室,滿心滿腦都是趁著正主兒還未回府前快快躲回家。

  就在此時,她疾行帶起的風勁兒卻刮落了置中矮案錦盤上的一隻絲絹,輕飄飄落於腳邊的一抹鵝黃阻住了她的腳步。 風珠衣心猛然一個怦咚,低頭垂眸看著腳邊這眼熟的鵝黃絹布。

  這不是她在山洞中撕下來給他擦拭,卻被他塞進懷裡硬說是「定情信物」的裙角嗎?

  她手有一絲輕顫地拾起,看著乾淨得彷彿新裁製的鵝黃裙角,腦子一片亂糟糟,脫口而出——

  「這不是髒了,怎麼還沒扔掉?」

  那時候她在山洞裡剝開……咳,自己和他的衣衫時,這勞什子的「定情信物」也跟著他的外衣、中衣落了一地。

  「主子親自洗凈了,還在熏籠上烘了許久。」細芽小聲解釋。

  「結果烘到一半,安管家忽然來報,皇上急召主子進宮。」香丁也趕緊替主子「證明清白」。「主子怕皺了,便命奴等務必要仔細烘乾妥當,等他回來收。」

        她怔怔地聽著,不知不覺,心軟了一塌胡塗……傻子,我有什麼好,值得你這樣苦苦強求?

  「您還是等主子下朝回來好不好?」細芽見狀大喜,忙勸道。

  「是呀,主子真的很擔心您,進宮前還千叮嚀萬交代了奴們要好好服侍您,若您醒來,萬萬不能讓您餓了渴了一星半點的。」香丁眼巴巴兒地望著她,小臉可憐極了。「奴們絕對不能有負主子所託,您要是走了,奴們馬上以死謝罪。」

  這下,她的腳步確實再也邁不開了……

  半晌後,心裡再也分不出是喜是甜是歡喜是苦惱的風珠衣揉了揉鼻子,咕噥道「那我去園子裡透透氣兒總成吧?」

  「成成成!」香丁和細芽笑逐顏開,點頭如搗蒜。「奴們陪您逛去。」

  「不用不用。」她那張臉也不知在發燙個什麼勁兒,心慌意亂下隨手將那「定情信物」塞給了兩人。「你們,咳咳,繼續烘繼續烘!」

  香丁和細芽就這樣傻乎乎地看著未來的「貴妾夫人」像兔子似地竄得不見影兒。

  「……都乾透了,還烘嗎?」

  「……夫人說烘就烘。」

  「噢。」

  於是兩個傻冒兒就繼續小心翼翼地捧著那方鵝黃裙角,鄭而重之地湊圍在熏籠前,認真執行命令去了。

*             *             *

  青青河畔草,鬱鬱園中柳。

  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

  蛾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

  昔為倡家女,今為盪子婦。

  盪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

  漢。樂府〈青青河畔草〉

  「……咱們定國侯府何等高貴,幾時連阿貓阿狗都能溜進來弄髒地兒了?」一個嬌嫩中透著明顯刻薄的嗓音響起。

  在園子裡晃了半盞茶辰光,還是理不清胸中那團如棉似絮、糾纏得人心亂的風珠衣,聞聲背脊一僵。

  她停下腳步,忍不住暗罵了句風霞光聽了定會「花容失色」的粗話,可轉過身來時,嬌媚的小臉已是笑意吟吟。

  「可不是呢,」她笑靨如花地看著面前幾個打扮描畫得艷色動人的女子,「尤其那阿貓阿狗最愛胡亂吠人了,方才吠得我嚇了好大一跳哩!」

  「你這賤人在說誰?」

  她笑得更燦爛了,親親切切地道,「哎呀呀!確是阿衣失禮了,身為客人確實不該越俎代庖的,這誰家裡沒幾隻惱人不聽話的貓狗?主子都沒發話了,我做客人的又哪裡好管教?」

  「賤人!我家侯爺只是一時貪鮮罷了,別以為你真是什麼天仙妃子,能把侯爺的心給勾走——」那美姬憤怒的欺近,一根纖纖指尖幾乎戳到了她鼻頭上。「我呸!」

  風珠玉臉色一沉,毫不客氣地揚袖揮去了那美姬的手,怒極反笑道:「這位夫人好生厲害,我曾聽聞過有人能張嘴放屁,原來便是您這樣的,真真是教我等小民長見識了。」

  美姬聞言大怒,揚手作勢就要狠狠掌摑而來,卻被一聲清脆嗓音喚止住了——

  「姚兒妹妹且住!」

  「呀,汝姬姊姊可來了!」眾姬見狀,忙簇擁過去,鶯聲燕語七嘴八舌爭相告狀起來。

  「汝姬姊姊,這下三濫的伎子真真太不識好歹了,還沒進侯府就敢這般耀武揚威,簡直把咱們都當成死的了。」

  「囂張至極,莫不是以為這侯府都是她的天下了!」

  汝姬微笑著傾聽完,略微安撫吱吱喳喳的後院「姊妹們」,隨即回過頭來,對面無表情的風珠衣嫣然一笑,嫵媚地款款欠身一禮。

  「珠衣大家有禮了。」

  「不敢。」她皮笑肉不笑,心中微帶戒意。

  「珠衣大家,姊妹們也只是聽說侯爺帶回了一個新姊妹,想與之攏絡攏絡感情,卻沒料想到……」汝姬面上笑得可親,軟綿綿地好脾氣道「只不過,珠衣大家您遲早是侯爺的人,倒不如趁此際和姊妹們親近一二,日後也好結個善緣不是?」

  和那夜相比,果然是心思越發精湛進益了。

  她盯著汝姬一派侯府主母的溫婉大度模樣,不動聲色,然心底對這一切卻是湧起了股無法言喻的厭倦之情。

  ……這都算什麼?

  一群女子鬥個你死我活的,為了要博得一個男子朝三暮四、短暫又不可信的歡心愛寵,都顧不得自己是不是日漸變得面目猙獰可憎了。

  阿娘當初只阿爹一個,便已遭夠了罪,更何況完顏侯爺後院的美人兒隨便算算都比「綺流年」的班底還多上三五倍,她除非是讓豬油蒙了心,活得不耐煩了,才會自找這樣的苦頭吃。

  看著面前這群或是對自己笑得不懷好意、或是怒目瞪視自己的嬌姬美妾,她自然而然豎起的武裝霎時煙消雲散,只覺這一切沒意思透了。

  曾經在某些時刻短暫出現過的悸盪,那些連她自己都不敢正視的怦然心動,終究敵不過現實火辣辣的巴掌。

  而她風珠衣,向來實際得近乎自私無情,壓根不會為了那虛無飄渺的情情愛愛,將自己陷入如阿娘那樣可悲可笑的境地裡。

  她和完顏猛,註定是涇渭分明的兩條河,一清一濁,一南一北,各奔天涯。

  「我不會。」她忽視胸口隱隱的刺痛感,淡然道。

  「珠衣大家的意思是?」汝姬美麗的眸子微瞇。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她漫不經心地隨手撣了撣披風上的微塵,貓兒似的杏眼望了汝姬一眼,「這姊姊妹妹什麼的,我既沒那福份也沒那興致,就不同眾位夫人結那種勞什子的「善緣」了。」

  「珠衣大家,奴家佩服你的以退為進,不過同為女人,還是奉勸你一句,適可而止就好,爺們喜新厭舊是尋常,這胃口被吊久了,早晚會生厭的。」汝姬抿唇兒笑了,諷刺之意流露無遺。

  「那是你家的爺,不是我家的。」她也笑,不過是笑得異常平靜。

  汝姬依然懷疑戒備地盯著她,臉上無懈可擊的笑容還是保持得完美妥貼。「希望過些時日後,還能見珠衣大家這般堅定不移。」

  「放心,若是當我被貴府侯爺一片真心感動時,只要一想到您的雍容大度貌美如花……」她終究忍不住對撕咬不放的汝姬投去了一個甜得膩人的笑,閒閒地道:「哎呀,嚇都嚇醒了,哪裡還敢有半點綺思呢?」

  汝姬一噎。「你——」

  「阿衣告退,夫人們人多事忙,就不用送我了,留步留步。」她率性瀟灑地擺了擺手,隨即穿過眾姬,揚長而去。

  果然,剛剛的心動軟弱都是屁,留下來才是大錯特錯!

  夾帶著這股無人能敵的氣勢,一路闖過侯府內苑、中堂,一直到外廳的風珠衣,恰好遇上了終於自安神香藥效中蘇醒過來,正鬧著要見自家小妹的風霞光,兄妹倆「雙劍合璧」,更是殺得安管家片甲不留……呃,是節節敗退,最後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家侯爺的嬌客甩袖離去,連個影兒也不見。

  「快去宮門口找紅棗,若是主子下朝了,馬上稟明此事!」安管家急出滿頭冷汗。

  「諾!」

*             *             *

  「綺流年」大院內,此刻氣氛甚是詭異凝重。

  「妹妹……」風霞光捧著妹妹的手,清俊臉龐掛滿濃濃的內疚,又快哭了。

  「都是哥哥不好,哥哥沒本事,幾次三番都護不住你,哥哥愧對阿爹阿娘,風家列祖列宗啊!」

  風珠玉自怔忪中驚醒,既感動又想笑,柔聲安撫道「哥哥,我沒事兒。」

  「你一好好的冰清玉潔黃花大閨女被擄去了三天三夜……」他吸著鼻子,淚眼汪汪,越講越是咬牙切齒,怒火中燒。「還以為定國侯爺是當世大英雄,沒想到竟也是個……」

  「哥哥,」她猶豫了一下,終究無法違心出言詆毀。「那日,完顏侯爺強行拉我出去是他唐突失禮,但我們半路卻遇上了清河侯府派來的殺手,若非有他出手相護,我只怕早已小命不保了。」

  「清河侯府不是已經……」風霞光臉色霎時蒼白如紙,隨即急道「那妹妹你可傷了哪裡?那些殺手人呢?你和侯爺沒傷著吧?還是我們快去官府報案吧!」

  「完顏侯爺都解決了。」她看著滿臉煞白的自家哥哥,還是決定別把細節說得太清楚比較好。「他救了我。」

  「這……」風霞光滿臉矛盾,半晌後,懊惱沮喪地嘆了口長氣。「咱們家又欠下了侯爺一大恩情,雖然……這恩是一定要報,可我絕不會為了這個就把你給他做妾,哥哥寧可拿自己這條命去賠!」

  饒是滿懷心緒複雜酸澀,她看著哥哥視死如歸、慷慨就義的壯烈表情,不禁被逗樂了。

  「哪裡就要那麼嚴重了?」她噗地一笑,隨即哂然。「那完顏侯爺雖說自命風流、霸道囂張,卻也是個光明磊落的男子漢,若他想仗勢欺人,我們還能在這兒安生坐著嗎?」

  風霞光想起自己雖被定國侯府的人打暈迷倒軟禁了,卻是好聲好氣好酒好菜伺候著,連根頭髮都沒掉,只好悶悶地點頭同意。

  「不過這京城,短時間內是待不下去了,」她若有所思地望著屋外又陰沉下來,彷彿就要落雪的天,只覺心頭沉甸甸得舒展不開。「哥哥,我們「綺流年」還是出城避避風頭吧。」

  風霞光深有同感,清眸透著一抹思索。「好,正好東珠鉅賈瞿家的帖子還沒送回,咱們這就打點行裝動身前往東海。哥哥也立馬修書一封,向「威遠鏢局」的向老爺子婉謝壽宴之邀了。」

  「事不宜遲。」她站了起來,看著外頭天色,「我和笛女、謳者先行出發,頭面行當就請哥哥和師傅們隨後押送,總之,先出了城再說。」

  定國侯府招惹不起,難道還躲不起嗎?

  況且既然已經下定決心,她就不會讓自己置身於那彷似藕絲綿綿纏纏、不乾不脆要斷不斷的曖昧境地裡!

  風霞光也長身而起,修長的身形雖然單薄,卻也能夠為妹妹撐起一片天。

  「都聽妹妹的,你先走,後頭有哥哥呢!」

  她眼眶紅紅地望著這個自幼就愛護、寵溺自己的兄長,心知若非為了她,哥哥也不會這般倉卒決定行事。

  「哥哥,等這頭風波過了後,以後阿衣什麼都聽你的,再不叫你操心了。」

  「傻妹妹。」他低頭對著妹妹溫柔一笑,疼愛地摸摸她的頭。「只要阿衣歡歡喜喜的,比什麼都強。」

  風珠衣強忍著淚意,對著哥哥露出燦爛笑容,隨即對著守在門外的笛女一迭連聲嚷道「笛女,快快快,迅速收拾細軟,咱們要跑路了!」

  「綺流年」一貫訓練有素作風俐落,不到一個時辰,各人背上就負了個包袱,大件箱籠什麼的,都擺在了天井前院中央,只待第二批出發者裝捆上車。

  而以風珠衣為首的謳者共有八人,各帶一名侍奴和若干家丁,分別上了門口的三輛大驢車,大黃則是緊隨著風珠衣身邊,寸步不離,一派親熱狀兒。

  「大黃別鬧,不是要帶你出門放風啦!」她擠開大黃那歡快得猛蹭亂舔的大腦袋後,略帶遲疑,最後還是自袖中取出一隻扁平的長匣子,遞給了風霞光。

  風霞光接過手來,面露疑惑。

  「哥哥,如果定國侯府來人了,便請他們將此物代為轉交給完顏侯爺,就說……謹以此物,相謝侯爺救命之恩,此後,便無須再相見了。」

  「妹妹這是?」風霞光一愣。

  「哥哥還記得當年阿娘曾到北蠻王庭大宮出演一遭?」她眼神平靜而溫和。

  「人說寶劍贈英雄,能夠完璧歸趙更是件美事,完顏侯爺……應當會歡喜的。」

  風霞光霎時領會了,清眸微斂,贊同地低喃,「妹妹做得對,此物贈與定國侯,確實上佳,甚好甚好。」

  他目送那三輛大驢車在眼前漸漸消失……

  天空,不知何時已輕飄飄地落下了點點雪花,沾染在他烏黑的髮際、肩上。

  就在此時,大街另一端轟轟然如有落雷滾動而來,風霞光眼前一花,就見一高大偉岸強健如巨鷹的黑影自大馬上疾然飛躍而至,那張素來俊美迷人的臉龐有一絲氣急敗壞,濃眉打成了死結,胸膛急遽地起伏著,似在強忍著焦灼和慍怒。 「她呢?」

  風霞光對上這個高大剽悍、氣勢驚人的年輕侯爺,卻沒有了往日的戰戰兢兢和忐忑謹慎,眼神裡甚至有一些嚴肅的研究之色。

  「侯爺是要找舍妹?」

  寒天急出一頭熱汗的完顏猛總算強捺心焦,定了定神,謙沖有禮地拱拳道「有勞霞光班主,本侯有要事和令妹相商,還請班主容情通行。」

  「定國侯爺,您是「綺流年」的大恩人,我舉班上下皆願肝腦塗地,報答侯爺厚恩高德,但是舍妹弱質蒲柳,承不起您青睞,還請侯爺另尋知心佳人吧。」風霞光語氣不輕不重,誠懇且堅定地道。

  完顏猛差點一口岔氣噎暈過去!

  被老皇帝召進宮先是叨絮了一番家常,又針對邊疆駐軍調兵遣將等國事商討了幾個時辰,聽著兵部那幾個老頭吹鬍子瞪眼睛吵得不可開交,他都想翻案走人了,可一回頭,老皇帝眼巴巴兒地瞅著自己,那模樣極其可憐……

  不忍心把老皇帝丟給一群冥頑不靈的老傢伙吵爆腦,完顏猛只得強迫自己繼續坐在錦席上,撐著嗡嗡發脹的頭等著那群吵累了,這才幫老皇帝收尾。 

        該調的兵,該遣的將,該高升的,該降等的,甚至該打殺的統統都完虐過一遍了,總算打完收工,拍拍屁股趁老皇帝那聲「賜夕膳」還沒喊出聲兒,他就跑得不見人影。

  只是萬萬沒想到一出宮門,興沖沖要打馬回府會他的卿卿小兒,就見到紅棗那張哭喪臉,他的心陡地一沉,臉上興奮歡然的笑容頓時褪得乾乾淨淨。

  待聽完了前因後果後,他想殺人的心都有了。

  一個小兒就已經夠難馴服搞定的了,偏偏他還後院起火……

  「傳本侯令,所有姬妾全部滾到家廟清修三個月,抄經自省!」他臉色鐵青,大掌瞬間擰碎了烏鉤背上的黃金馬鞍,眼神煞氣騰騰,令人觀之寒顫。

  「諾,諾。」紅棗簡直衰死了,自己一點都不想要承受主子所有的怒火啊,嗚嗚嗚……安管家,您老都是怎麼辦事的,這不是存心坑死小的嗎?

  「至於汝姬,還真是好大的威風,既然那麼想做當家主母,倒還是我定國侯府委屈她了……」完顏猛眼神冰冷寒惻惻,笑比不笑更駭人。「前次北地傜府上報京城,道當地地廣人稀、陽盛陰衰,連小官小吏都討不到妻室,那麼,爺就成全了她!」

  「諾!」紅棗心裡登時大大好受,嘿,總算有人比他更倒霉了。

  不過汝姬夫人這是自作孽不可活,平時錦衣玉食富貴無邊,在府裡狐假虎威,呼來喝去還嫌不夠,這下被發配到傜府那鳥不生蛋的窮苦地兒當小官夫人,日後連哭都沒處哭去了。

  三兩句雷厲風行就發落好了「家事」,完顏猛一想起此刻應是暴跳如雷的小兒,嚇得心都打顫了,立刻火燒屁股似地跳上馬,慌不擇路地直衝往鳴玉坊來。

  可是一來就被未來的大舅子這麼劈頭劈腦一潑冷水,完顏猛霎時都要炸毛暴走了,要不是堵在自己面前的是小兒的親哥哥,恐怕早被他一臂掄起扔到鄰街去了。

  「霞光班……風郎君,」除了在小兒面前外,他還從未對旁人有過這般低眉垂眼好聲好氣,溫言道:「是我府中姬妾對小兒無狀了,爺,呃,我是來向小兒解釋、賠禮的。」

  「不敢。」風霞光正色道「舍妹曾說過,無論如何,她都深謝侯爺救了她一命。」

  「小兒沒有生氣?」他心倏然一鬆,碧眼裡的焦慮隨即被如釋重負的笑意取代,俊美臉龐也明亮了起來。「太好了,本侯就知道小兒心性灑脫,不是那等心思狹隘、小鼻子小眼睛之人。」

  風霞光臉色有點古怪……定國侯爺這說的是他家小妹嗎?

  「侯爺,種種糾葛暫且不提,您對「綺流年」的恩情,我們是一定要報答的。」

  「本侯從沒挾恩求報的意思。」完顏猛笑容略斂,嚴肅地道「我,心悅小兒,天地可鑒。」

  風霞光沒有被打動,只是淡淡地道「謝侯爺對舍妹一番情意,只是自古朱門對朱門,竹門對竹門,嫡庶貴賤不通婚,侯爺應當知之甚詳。」

  「只要小兒成了我的貴妾,我會視她如寶,疼她若命。」他目光澄澈而堅定,低沉有力允諾。

  「我妹妹不做妾。」風霞光好不容易壓抑得沒了煙硝的怒火又有燃起的跡象。

  完顏猛蹙起濃眉,微微不悅,更是不解地問,「貴妾地位只稍遜於正室,所生子女皆可記名為嫡子女,日後甚至有機會承繼我定國侯府,本侯實在不明白,小兒怎會不願?風郎君也還有什麼不滿的?」

  風霞光怒氣在胸口悶燒,卻也一時語塞。

  沒錯,身為王公貴族,素來是人上之人的定國侯自然無法理解,明明已是紆尊降貴地求納一個戲子為貴妾,為何風家還要這般不知感恩、不識好歹?

  風霞光十四歲那年便扛起了「綺流年」這個沉重的擔子,看遍了貴人們高高在上的嘴臉,明著吹捧褒揚,暗地輕蔑羞辱,個中種種辛酸,實難為外人所道。

  他們不求大富大貴,只求前半生的顛沛流離,足以讓後半輩子能穩妥吃上一口安樂飯,能好好過上安生日子。

  可是做妾,那又算什麼呢?妾通貨,可買賣,更是主家主母可恣意打殺的玩意兒,如果真正心悅鍾愛一個女人,又怎麼忍心教她做妾?

  然而風霞光也知道,以妹妹的身份,永遠不可能成為定國侯府以大紅花轎、十里紅妝、明媒正娶的侯夫人。

  「侯爺,您對舍妹並無非卿不娶,她對您,也不是非君不嫁,何不兩忘江湖,各自珍重?」風霞光取出了那隻長匣子,恭敬地奉上。「這是舍妹阿衣讓小民轉交給您的謝恩之禮,請您笑納。小民還有要事,恕不相陪了。」

  完顏猛接過那隻長匣子,為的是,這是小兒要給自己東西,可為何偏偏是出自於什麼狗屁謝恩?

  ——什麼叫做他對小兒並無非卿不娶,小兒對他也不是非君不嫁,還見鬼的兩忘江湖,去他的各自珍重!

  「我和小兒已有肌膚之親了,她不嫁我,還想嫁誰?」怒火轟地直上腦門,完顏猛衝口大吼。

  風霞光眸光一厲,清逸如謫仙的氣息霎時大變,隱含殺氣,「請侯爺慎言!」

  「是本侯錯了。」他驚覺失言,不由懊惱地低咒了一聲,再開口時已平復和緩許多,甚至透著一絲歉然與懇求。「本侯不該大聲嚷嚷的……咳,我想親自同小兒解釋,請容我與她面對面,好好說話,小兒她……當會理解我的。」

  「侯爺請回。」風霞光二話不說地回屋,砰地關上大門。

  完顏猛一臉愕然,呆愣好半天,渾然不敢置信自己竟然被人當著面甩門拒絕。

  不過……還以為小兒的哥哥看起來比她好性子,誰知道兄妹倆都一個樣。

  「爺這是遇上兩頭倔牛了。」他苦笑。

  小手緊緊握著那隻長匣子,碧眼渴求巴望地盯著那扇緊閉的大門,完顏猛躊躇好半晌,眼見天色漸暗,而原來輕飄飄扯絮般的雪花落在身上,不知幾時也開始有了墜得人生疼的痛感。

  他輕輕嘆了一聲,只得黯然先行回府。

  她現在正在氣頭上,等過幾日心情和緩些了,他再來好好安撫這小嬌嬌兒吧!

  可憐的完顏侯爺卻不知,有些東西可不能等,等著等著,許是過了這村就沒那店了。

  三日後,當完顏猛再度親自策馬前來鳴玉坊時,「綺流年」的大宅已是空空蕩蕩無一人……...<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8-2-21 09:18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2-13 03:00 PM 編輯

【第八章】

  東海珠池郡

  京城往東海的路途不短,縱然駕著體膘腿健的大驢趕車,還是搖搖晃晃了近一個月才抵達最繁華的珠池郡。

  東海自古便以明珠馳名天下,養出的珍珠碩大渾圓,或紅粉或雪白,瑩然生光美不可言,頂級珍品皆做上貢,其餘稍次者,則是王公貴族、豪門巨賈們爭相競買的寶貝兒。

  瞿家自前朝起就是養珠大戶,故此不說身家富可敵國,至少傲視整座珠池郡,也是無人敢與之爭鋒的。

  此次的花帖,為的就是祝賀瞿家大郎君和珠池郡鹿郡守的大娘子聯姻之喜,特邀「綺流年」的堂會前去增添喜氣,熱鬧熱鬧。

  三輛大驢車轆轆地駛進了珠池郡城門,先行到內城的一處客棧住了房,略事梳洗後,風珠衣思忖著,以自己的名字送帖進瞿家實不恰當,還是等哥哥他們隨後趕到,再由哥哥出面應對才是正理。

  於是她戴上了帷帽,興致勃勃地帶著笛女出了客棧,打算趁這兩日空檔,先好好欣賞東海珠池郡的風光。

  逛得累了,覷見街邊有間茶樓頗為典雅秀致,她便拉著緊張兮兮、隨時保持戒備狀態的笛女進了茶樓,在一處角落案席膝坐好,隨意點了壺茶和些果子,邊吃邊聽閒話兒。  

  「小娘子,您根本就是為了聽閒話才趕著出門遛達的吧?」笛女一臉風塵僕僕,憔悴得跟蔫了的菜沒兩樣,見自家小娘子精神充沛、兩眼放光,忍不住咕噥,「真不知您是哪兒來的精力喲!」

  「我天生沒心沒肺慣了,你今日才知嗎?」她似笑非笑的回。

  心裡揣著滿滿的事,她還是能一路好吃好睡的到東海,連對月嘆息、臨風落淚都不曾有過……她風珠衣天生冷心冷血,最不會做的事就是委屈自己。

  若不是內心深處還有些害怕完顏猛會追過來找她算帳,稍稍讓這趟出門之行蒙上了層陰影,她其實還可以更歡快樂呵的。

  「您最厲害。」笛女嘀咕。

  「那可不?」她笑了,眼底卻沒有半點笑意,反而莫名地微微發澀。

  她絕不會苦著自己的,投生為女子,已經是世上至苦之差事,她又如何能不為自己再多打算一些?

  完顏猛再好,都不會是她的。

  還是多攢點身家,繼續做她笑擁面首三千的大夢吧!

  「……這瞿家雖然豪富,於世人眼中始終是商戶之籍,那郡守居然願意將掌上明珠下嫁於商戶人家,此等風骨,實在是令人敬佩呀。」

  就在此時,一個看起來書生模樣的少年拍案稱嘆。

  咦,瞿家?

  風珠衣的注意力瞬間被吸引了過去。

  「文郎君,你還是這麼天真憨傻,如果是郡守大人家真正金尊玉貴的寶貝嫡女,又怎麼可能下嫁一個區區商戶?這場婚事能成,關鍵就只在一個錢字爾。」另一名同席的青年嗤笑了出聲,戲諸道。

  「此話怎講?」少年一愣。

  「瞿家再有金山銀山,也不能及得上官場勢力,郡守大人如有嫡女,若不是設法獻進宮當娘娘,就是送給某個位高權重的公侯做妾,藉以攏絡、鞏固自己的官位。」那青年微微一笑,閒閒地剖析分明。「郡守大人膝下僅有一庶女,卻有兩名嫡子郎君,庶女是嫁不得高門了,賣予鉅賈瞿家還是奇貨可居的。」

  風珠衣聽著聽著,臉上那抹湊趣聽熱鬧的笑容已經消失無蹤了,胸口沉甸甸地像塞了塊大石頭,堵得慌。

  是啊,說得好聽是什麼金玉良緣、天作之合,拆穿了還不都是門當戶對、利益勾結?

  而女子,就註定被這個送、那個賣的,一個賽一個凄慘。

  每每思及此,她就覺得自己真是有先見之明,自幼立下的大志向果然正確無比!

  「小娘子,哎呀!你手怎麼流血了?」笛女倒抽了一口涼氣,小聲驚叫。

  風珠玉低頭看著自己玉白小巧的掌心,那漸漸滲出的一小灘鮮血,幾個小小月牙形的傷口都是被自己指尖摳破的。

  「沒事兒,」她渾不在意,輕描淡寫地低聲回道「只是該修修指了,咱們回客棧去吧。」

  「諾。」笛女心疼地趕緊掏出手絹兒替她繫好。

  出來的時候興致沖沖,回去的時候,主僕兩個都顯得有些無精打采,只是每當笛女偷偷瞄向自家小娘子的側臉時,總能在她嬌艷小巧的臉上,看見一抹陌生的黯然。

  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

  憂難常早至,歡會常苦晚。

  念當奉時役,去爾日遙遠。

  遣車迎子還,空往空復返。

  省書情凄愴,臨時不能飯。

  獨坐空房中,誰與相勸勉?

  漢。秦嘉〈贈婦詩〉

  客棧後角房內,幽幽瑟聲伴隨著一清澈婉轉嗓音吟唱。

  「……獨坐空房中,誰與相勸勉,長夜不能眠,伏枕獨輾轉……」

  風珠衣腳下倏頓,不自禁佇立窗邊,竟似有些痴了。

  「小娘子?」笛女遲疑輕喚。「嗯?」她迅速收束心神,別過頭來。「什麼事?」

  「您手傷得厲害,還是先回房包紮吧。」笛女憂心地提醒。「要督促她們練曲兒有的是時候,可您的傷耽擱不得呀。」

  「我知道。」她點點頭,神色如常地直直往前走。

  「小娘子……」

  「又怎麼了——」風珠玉猛然回頭,說得咬牙切齒,「能不能好心點把話一次說完?」

  笛女嚇了一大跳,結結巴巴的開口,「呃,奴,奴只是想說……前面是車夫阿爺的房,您的房得右轉上樓呢!」

  「……」半晌後,她尷尬地輕咳了聲。「我自然記得,我就是想去問問,那個,大黃和驢子們都餵過了沒?」

  「原來如此。」笛女恍然大悟。

  「走吧。」她率先往前走,卻是刻意叫自己不再去聽那幽婉歌聲裡重複吟唱的答贈婦詩——

  「……思君兮感結,夢想兮客暉。君發兮引邁,去我兮日乖。恨無兮羽翼,高飛兮相追。高吟兮永嘆,淚下兮沾衣……」

*             *             *

  而在京城定國侯府中——

  眉目精緻清俊卻病弱消瘦的默青衣沉默地看著席坐自己對面的完顏猛,只覺好友憔悴頹唐的模樣,怎麼看怎麼……可憐?

  「心緒不好?」默青衣終於開口,溫言問。

  完顏猛悶悶地看了過命兄弟一眼,那張俊美鬱鬱的臉上有一抹欲言又止。「阿默……」

  「你說,我聽著。」默青衣凝視著他,淺淺一笑。

  「你和老雷、阿琅有沒認真考慮過成親這玩意兒?」

  默青衣略怔,清眸中隱隱透著一絲複雜之色,隨即微笑了。「我這一生都不會娶妻。」

  「為何不娶?」完顏猛心頭一緊,忍不住激動地打抱不平起來,「你當初也不過只是……」

  「你可以娶。」默青衣溫和地打斷他的話,平靜地道「阿猛,你若是當真喜歡,盡可做自己想做的。」

  「我是這麼做沒錯啊!」說起這個他更嘔了,忿忿然地道「本侯三番四次提親欲納她為貴妾,腿都快跑斷了,小兒卻一次次視我如狼虎,現下更狠,索性逃了……爺就這麼不招人待見嗎?」

  默青衣想笑,可見完顏猛苦惱至極的神情又不忍心,沉吟片刻後,終於提醒道:「許以貴妾,恐怕對一個愛惜羽毛驕傲自重的女子而言,並不足夠。」

  他一呆。「不夠?」

  「或許你該好好想想,你究竟有多喜歡她?」默青衣輕聲道。

  完顏猛宛如被當場點中了穴般,愣愣僵在原地,碧眼恍惚幽深了起來,甚至不知好友何時已然靜靜離去,留下他獨自咀嚼這箇中滋味。

  「……」他閉上眼,彷彿還歷歷能見那個雨夜中,嬌小柔軟的小兒強忍著羞澀為他哺藥,甚至鼓起勇氣褪去了外袍中衣,僅著一襲小小的肚兜,蜷縮入他的懷中。

  她說,她是自願的,不要他負責,就當作他們一報還一報,過後就互不虧欠……

  雖然受寒發著高燒,可他卻始終意識清楚,銳利靈敏如狼的目光在黑沉沉的山洞夜色中,依然能夠清晰地察覺出她的掙扎、羞怯、勇敢。

  傻小兒,明明待他並非無心,又何必苦苦推拒他於千里之外?

  待她忐忑不安地緊偎在他胸前,努力強撐著精神,可最後依然扛不住深深的疲憊,倦極睡去後,他睜開了眼,碧眼溫柔地注視著懷中小兒,大手將她擁得更緊,低喃——「爺什麼都能依你,就是這件不成。」

  小兒,不管你願不願意,爺都要對你「負責到底」的。

  只是他的決心似鐵,她的心卻更硬,竟趁著他上朝時,便狠心地一走了之。

  完顏猛直勾勾地盯著手中之物,這隻自長匣子取出的竟是北蠻皇室珍寶鳳凰匕。據聞此匕為上古精鐵煉鑄,長八寸,廣五寸,通身碧青,其理似堅冰,觸彈有清嘯之聲,殺人於無影無息。

  這本是外祖母隨身寶匕,聽說早年贈與知音,沒想到後來竟輾轉到了「綺流年」她的手中。

  ——她竟想以此匕相贈,就此和他情義一刀兩斷,日後永不相涉?  

  「小兒,這只證明了你和本侯有緣至極,想走,沒門兒了!」他指尖輕撫著冰涼卻溫潤的鳳凰匕身,糾結苦悶了多日的心剎那開懷,一聲長笑,豁然起身。「來人!備馬!」

  無論她逃得多遠,又如何逃得出他的手掌心?

  就算被罵作霸道、土匪,甚至是蠻子又如何?他骨子裡北蠻狂野的血液正沸騰奔竄著,叫囂著要把屬於他的女人給捉回來!

  外祖說過,北蠻大好男兒看中的下手搶就是了,只要搶回了帳內,日後天長地久地哄著寵著便好,再硬的石頭摀久了還怕不暖嗎?

  罷了罷了,既然小兒驕傲至此,他便是將她娶做正妻又如何?

  他的小兒,光是憑著這傲骨錚錚,和他死嗑到底也凜然不畏的心氣,就有資格立於他身側,有本事轄管他的姬妾,做他定國侯府堂堂正正的侯夫人!

  思及此,他的笑容越發燦爛如驕陽。

  安管家捧著一迭聘禮單子而來,險些被自家主子撞了個當頭——

  「主子?」

  「來得正好。」他沉寂黯淡多日的俊美臉龐此刻已是眉飛色舞、喜不自勝,瞥見安管家手上的聘禮單子後,碧眼一亮。「這單子,改了。」

  安管家手一抖,改了?難不成主子想開了,不再巴巴兒地糾纏著人家小姑娘了?

  「對,改為迎娶正妻的聘禮,越重越好。」他咧嘴笑,得意洋洋。「本侯要全京城的人都知道,爺要成親了!哈哈哈哈哈!」

  安管家下巴險險掉了……成、成親?

  「咳,主子,您是當真的嗎?」半晌後,安管家小心翼翼地問,就差沒大著膽子去摸他的額頭,看看是不是病了?

  「怎麼不真?」完顏猛碧眼熠熠生光,笑容滿面。「爺想明白了,這漢人的規矩,爺十停就有九停半沒遵守過,想娶哪個做媳婦兒,又哪裡輪得到旁人管了?」

  「可您之前自個兒也說過……」安管家心態持平地提醒主子,「貴賤不通婚的。」

  「她嫁了本侯,不就貴了嗎?」他嗤了一聲。

  行!您是主子,是貴人,您想怎地便怎地……那幹啥前頭還要搞得這般兵荒馬亂雞飛狗跳啊?

  安管家嘴角微一抽搐,不過既然主子都發話了,他也只有乖乖照做的份兒,只盼主子千萬別再改變心意了。

  主子呀,您這折騰來折騰去的,最後熬苦生受的不都是您自個兒嗎?

  瞧您這眸子眼圈兒黑的,氣色憔悴的……

*             *             *

  三日後,風霞光終於風塵僕僕地趕到了珠池郡和妹妹相聚。

  家裡做主的男人一到,風珠衣便毫不猶豫地將自己這幾日在城裡遛達時,邊留心打聽出的各處待售大小宅邸園子,一一羅列出來給自家哥哥看。

  他們這一趟出門「避禍」,少說也有三五年回不得京城,在東海還是得買個永久的落腳地才成。

  況且珠池郡雖然繁華至極,可出了城後近郊的莊園子倒是賣價不高,其中甚至還有幾個是溫湯園子,她對此可心動得要命,說不定日後她「坐擁三千面首」的夢想之所,就落在這其中一個園子了。

  兩個兄妹認真地就落腳地商議了半日,又哄慰了因遠離家鄉哭哭啼啼的奶娘半日,然後親自出門看待售的幾處宅邸,最後擇定了珠池郡外城中等人家居所「雲越坊」內的一處三進宅邸,宅子不大,勝在有一正屋、雙小樓和後頭一整排下人房,前有庭院後有花園,讓班子謳者們練曲練功也不顯狹窄緊迫、施展不開。

  而這處宅邸,所耗之資也不過是瞿家所贈那匣明珠的三分之一罷了。

  「照這勢頭,咱們再掙個五年就可以收山享福了,呵呵呵呵。」

  「妹妹萬不可再出此言。」風霞光這個好哥哥卻破天荒地臉色一沉,嚴肅地輕斥道「「綺流年」乃是祖宗基業,更是阿爹與阿娘的一生心血,哥哥自會好好傳承下去,縱不能流傳千古,也不能斷於我輩手中。」

  她一時噤聲。

  風霞光見狀心一軟,輕輕摸著妹妹的頭,柔下聲道「妹妹,日後哥哥定會為你尋個好歸宿,「綺流年」不會是你的負擔,都有哥哥在呢!」

  「哥哥呀,」她喉頭緊縮,眼眶發熱。「盛名受累,「綺流年」這些年來因著哥哥的努力而風光無限,可你又為「綺流年」吃了多少苦?阿衣也希望哥哥以後能活得輕鬆愜意些,若遇上個知心的,便好好同她養兒育女幸福一生吧,再大的名聲,又怎抵得過踏實安生的好日子?」

  「妹妹,你有你的歸宿,哥哥有哥哥的心願。」他對著嬌憨嫵媚的小妹微笑,輕聲地道「哥哥從不覺苦。」

  她淚光閃爍,「傻哥哥……」

  「傻妹妹,」他眼神溫柔,憐愛地撫著她的頰。「那你呢?」

  「我?」

  「你就真的不喜歡他嗎?」

  風珠玉小臉轟地煞紅了起來,腦際嗡嗡然的,吶吶地道「不知道……哥哥在說什麼?」

  「一再逃避也不是個法兒,」他溫言地道,「若你心裡有他,何不同他好好說清楚?也許,他願意給你一個堂堂正正的名份,也許他也捨不得委屈你?」

  「哥哥……」她心口揪扯得生疼,既是酸甜也是凄苦。「我是喜歡他,可我沒喜歡到願意為了他奮不顧身,做那撲火的蛾。」

  不值得的。

  一個男子又能喜歡一個女子多久?尤其是像他那樣位高權重的貴族,他的心動可以是一時歡喜,可若她當了真、入了眸,怕就是一生不可自拔的劫,就跟當年名動天下、驚艷八方的青蝶大家……她的阿娘一樣。

  她管不住旁人的心,只能牢牢管住自己的。

  風霞光怔怔地看著她,良久後,不由一聲長嘆。「好,只要是妹妹想要的,哥哥都依著你。」

  她嬌婉的眉眼間有一絲脆弱,卻嫣然笑了。

  就在此時,笛女來報,瞿家有人來了。

  「提前入府排演嗎?」風霞光修長漂亮的手指接過瞿家大總管親奉上的邀帖,輕輕瞥了風珠衣一眼,得到妹妹的頷首後,這才微笑應允。「霞光知曉了,明日定當銜命入府,還請大總管向貴家主回稟之。」

  「有勞霞光班主和珠衣大家了。」饒是瞿家大總管閱人無數、見多識廣,依然被這兄妹二人的麗色艷光震懾了,強抑下臉紅心跳地躬身道。

  「好,正好。」

*             *             *

  須臾後,自氣勢巍峨的定國侯府朱紅大門中,一百騎兵悍馬煞氣騰騰如箭般直飆而出,領頭的自是完顏侯爺那高大偉岸、驍勇無雙的玄色身影。

  「兒郎們,隨本侯喝喜酒去!」

  「諾!」騎兵應聲如轟雷震響。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是要去搶親呢。

  而「綺流年」整整走了一個多月的路程,定國侯府一行人卻是風馳電掣如狂風怒龍捲過大地,輕輕鬆鬆在十日內就抵達了東海珠池郡。

  恰好與「綺流年」搬進瞿家同一日。

  完顏猛領天下四分之一兵馬,東海駐軍雖非於他轄管之下,卻是他生死之交兄弟、鎮遠侯默青衣其一的「地盤」,其麾下駐軍是四鎮將軍之首,亦同領職中郎將的邵興。

  邵興一收到飛隼傳令後,早就迎出城門前,滿臉興奮地代自家主子好好招待、安置了這位定國侯爺。

  而這安置的府邸,恰恰好就在瞿家隔壁。

  「不錯,好小子,很會辦事啊!」完顏猛愉快地拍了拍邵興的肩頭。

  人高馬大的鎮東將軍邵興被拍得齜牙咧嘴,又疼又榮幸,心情好不複雜。「當不得侯爺的誇,這都是卑職該做的,我家主子也特別吩咐,讓卑職在此間一切聽憑您調度。」  

  「阿默果然夠兄弟!」他碧眼眨了眨,興致勃勃地勾過邵興的背道「不過本侯的小兒是煮熟的鴨子跑不了了。來來來,這搶親……咳,是調度的事兒暫且放一旁,咱倆聊聊,聽說……你家主子最近也春心動了?快說說。」

  「侯爺,」邵興吞了口口水,一張剽悍的臉微微發苦。「卑職是奴,哪裡敢妄自議論主上的閒話?」

  況且,您不是來追媳婦兒的嗎?

  邵興哪裡知道完顏猛這才是典型的死鴨子嘴硬,明明心焦得跟什麼似的,面上偏偏要做出一副風流瀟灑大爺不忙的模樣來。

  只是完顏侯爺卻不知,就在他還死撐著面子的當兒,他的牆角就快要被撬走了。

  風珠衣後來方知,那日在湖畔追著自己叫仙子姊姊,後來又躲在門口偷看了她好幾回,每每笑得靦眺害羞的清逸少年,原來正是瞿家家主的麼兒,人稱玉小郎君的瞿玉郎。

  瞿玉郎今年十六歲,卻出落得皎皎如月,美姿風儀,聽說天生聰慧,三歲能詩,可惜在八歲那年大病一場,待病癒後卻永遠狀若稚子,天真質樸渾然可愛,讓瞿家家主和主母既是心疼,又直欲操碎了心。

  「真是天妒奇才啊!」她不禁感嘆。

  笛女也嘖嘖道「是呀,不過話說回來,玉小郎君生得這麼俊,身後又有瞿家巨富寵著,就算他一生渾不知世事,也能富貴安樂到老,唉,真不知哪個小娘子有幸能夠嫁入這樣的人家呢!」

  「也許心性永如稚童,也是另一種難得的福氣。」她眼神微帶一抹輕郁,吁了口氣,「人想得越多,越是自苦。」

  「妹妹,」風霞光面色古怪地緩步而入,「外頭有人找你。」

  完顏猛追來了?!

  她心一悸動,小臉沒來由緋紅滾燙了起來,拼了命才極力壓下,聲音卻有一絲顫抖。「後天便是瞿家大喜之日,我等會兒還要去排練……不管是誰,我都不想見。」

  ——風珠衣,你爭點氣吧!

  既已下定決心,就別再做出這等痴纏忸怩之態惹人笑話,當斷不斷,只會傷人傷己,對誰都沒有好處。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緊緊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恢復清明平靜。

  風霞光看著妹妹黯然掙扎後的強自鎮定,心微微一痛,可他什麼都不能說破。

  「不是……那個人。」

  她一震。

  「是玉小郎君。」風霞光有些苦惱。

  「我同他更是沒什麼可說的。」她放鬆了下來,笑容也多了分輕快。「雖然瞿家是主,可男女有別,請哥哥代為告知玉小郎君,他若想看「仙子」,只等後日宴上堂會一觀即可。」

  風霞光做哥哥的自然也不樂見自家小妹被個臭男人覬覦,雖說玉小郎君心智只有八歲,那也不行。

  但是陪著玉小郎君等在門外的還有瞿家家主……這究竟是要鬧哪樣啊?

  「綺流年」看來今年真是流年不利。

  「那個,瞿家家主也來了。」對此,風霞光其實也有些慍惱的。

  風珠玉頓了一頓,有種久違的無力感直直湧上心頭。

  於世人眼中,戲子通伎子,他們兄妹倆再如何精於技藝、潔身自好,好似永遠也擺脫不了世俗種種歧視之見。

  她唯有在完顏猛眼中不曾見過類似的輕蔑、貪婪、佔有和鄙夷,他的碧眼始終澄澈乾淨,有種狂野猛烈卻單純得近乎可愛的歡喜愉悅。

  所見的權貴之中,只有完顏猛對他們兄妹抱有幾分的尊重。

  她真的應該感到受寵若驚、榮幸滿足了,只可惜,人對越是在乎的,越受不了一點點的委屈、不好。

  「……我果然還是適合沒心沒肺的養養面首,或是孤獨終老啊!」她喃喃自語。

  「妹妹說什麼呢?」風霞光沒聽仔細。

  「無事。」風珠衣回過神來,吞下感傷,冷靜地道「既然主家盛情,如何能拒?」

  風霞光看著自家小妹,眼神沉沉黯淡了下來。

  都是他不好,怎麼也護不住妹妹……

  他從未有一刻如同現在,這般痛恨自己的位卑勢弱起來!

  待兄妹倆出了堂室後,就見一中年清俊卻眉眼銳利的男子,陪著那俊俏如玉的少年氣定神閒地佇立在門口。

  兩人身後奴僕如雲,皆恭敬地垂手隨侍,大氣都不敢吭一聲。

  「仙子姊姊!」見到風珠衣,漂亮的少年眼前一亮,滿滿歡喜的喚道。

  她臉蛋瞬間紅了起來……不是害羞,是尷尬的。

  雖然他算起來還大了她將近一歲,可在這一刻,她卻有種佔人家小弟弟便宜的感覺。

  「咳。」風霞光清了清喉嚨,將妹妹擋在了身後,有禮卻帶一絲強硬地道「瞿老爺,玉小郎君,風某這廂有禮了。」

  「霞光班主無須客套,你和珠衣大家都是我瞿府的貴客,不介意的話,就當自己家吧。」瞿老爺笑吟吟的道。

  風霞光和風珠衣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心下越發警戒。

  「不敢不敢。」風霞光微笑道,「瞿老爺盛情相邀,乃「綺流年」之幸,後日貴府喜宴之上,風某定當盡心安排得妥妥貼貼,請瞿老爺放心。稍後舍妹還須同其他謳者排演和歌,不克招待主家;瞿老爺和公子若不棄,便請前廳稍坐,霞光獻醜烹上一壺茶,借花獻佛,請二位賞光。」

  「霞光班主,瞿某此番前來,確是有要事與你相商,而我這麼兒則是口口聲聲要找他的仙子姊姊……」瞿老爺笑得像隻老狐狸,偏生語氣字字狀似誠懇。「麼兒天性漫爛,心中一片赤誠,還請珠衣大家看在他心心念念,視你若天人的份上,可否應允他親近一二?」

  風霞光臉色沉了下來。

  風珠衣胸口惱意倏生,諷刺之詞就要衝口而出,卻在瞥見那漂亮少年害羞討好的笑眼痴痴瞅著自己時,不知怎地話便卡在了喉頭。

  誰能忍心對一個目光純潔熱切殷勤如小犬崽的人發火?

  「玉小郎君,一刻鐘後我便得前去排練。」她無奈暗嘆一聲,抬眼平靜地道,「您若有話要同我言語,現在就可以說了。」

  瞿老爺眼神精光一閃,瞿玉郎已經搶在自家爹爹前羞澀而激動地道「仙子姊姊,你、你喜歡我家的湖對不對?我讓他們在湖邊擺了茶果,你可以一邊吃一邊賞湖,你……歡喜嗎?」

  她又是語塞。

  風霞光謹慎地看著面前這一幕,大手攥緊了風珠衣的手。

  瞿老爺對小兒子真真是恨鐵不成鋼,可又掩不住滿心的柔軟寵溺和疼惜。罷了罷了,只要這孩子高興,就是天上的月他也得摘了下來供他玩,何況這一小小戲子呢?

  若是能教玉郎歡喜,這戲子也算是撈得了功勞一件。

  「去吧。」瞿老爺笑了,親切地催促道。

  風珠衣沉吟了一瞬,回握了擔憂的哥哥一記,隨即不卑不亢地福了一禮。「那阿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走在湖畔,就算身旁相伴的是個溫潤如玉的漂亮少年,風珠衣心中卻是出奇地一片平和,波瀾不興。

  昔日,自己只要見了「各家美色」就會忍不住興致勃勃評點起來,戲論著可以將之納入自己未來面首人選中,可如今,就算對著風華僅僅稍遜於哥哥的玉小郎君,她竟然連一點臉紅或心動的感覺都沒有?

  她不信邪地停下腳步,直勾勾地盯著瞿玉郎,盯得人家白玉般皎潔無瑕的俊臉漸漸通紅如熟了的果子。

  心口還是跳得很正常,連錯亂了一霎都沒有。

  「仙、仙子姊姊,你在看什麼?」

  「看你好看啊!」她隨口一說。

  瞿玉郎臉蛋轟地炸紅透了,耳朵紅得像是就快要凝出血珠子來了。「仙子姊姊……你、你才好看,你最好看……玉郎……玉郎喜歡你……」

  風珠玉臉上的笑容猛地僵滯,瞬間好想掮自己——教你嘴賤亂說話!教你胡亂調戲小兒郎!  

       「咳,我的意思是,玉小郎君生得真好,像極我兄長的模樣,簡直就是我風家的弟弟一般,呵呵呵呵。」她乾笑,生生嚇出了把冷汗。

  瞿玉郎天真的眼裡掠過了一抹黯然的失落,「仙子姊姊……不喜歡玉郎嗎?仙子姊姊,你不能像玉郎喜歡你那樣的喜歡玉郎嗎?」

  「我——」她目瞪口呆。

  他心智真的只有八歲嗎?不會是騙人的吧?

  「仙子姊姊?」瞿玉郎對她露出了可愛迷人至極的笑容來。

  幸虧姊姊長年在妖孽群裡走,心臟早就練出來了,不怕。

  「……完顏猛那種大妖孽我都扛過來了,何況你這小弟弟?」她暗暗咕噥,渾圓的貓兒眼滴溜溜地一轉,笑咪咪道「那個,玉郎呀,姊姊同你還不熟呢!」

  瞿玉郎眼圈兒一紅,眼裡淚光隱隱,好似下一刻就要滾將出來了。

  她心一突……要命了,這算不算欺負幼童糟蹋小孩?

  就在風珠衣正為自己把人家小弟弟弄哭而心下惴惴的當兒,伏在高高花牆上看著這一切的完顏猛早就氣壞了!

  他的小兒竟然紅杏出牆……不對,是背著他跟男人卿卿我我……她是當爺死透了不成?

  「侯爺冷靜!」膽戰心驚的邵興死死拉住了暴怒如狂獅,眼看就要撲出去撕碎人的完顏猛,壓低聲音道「您沒見那珠衣大家和瞿家小郎君足足離了兩臂之遙,這奸要是一捉錯,卑職倒不怕事兒鬧大,只怕您在珠衣大家面前丟臉啊!」

  「本侯怕丟什麼臉?反正小兒也沒幾次給爺好臉過。」他氣息粗重,咬牙切齒,卻是無意中洩了自己的底。「這狠心的……看爺今晚好好收拾她!」

  邵興好想笑,又怕一時衝動會害自己被定國侯胖揍一頓,只得努力擺出最嚴肅認真的表情來。「侯爺英明,與其光天化日人前爭執,不如花前月下暗地好好兒說話,女子素來心軟,您哄幾句不就沒事兒了嗎?」

  「是我不想哄嗎?」他越想越暴躁,嗓音裡甚至透著一絲委屈的哀怨。「你都不知這小兒倔得跟什麼似的,比北蠻的鐵鍬子還硬氣,一言不合就給爺甩臉子看……」

  邵興冷汗涔涔濕透衣,忽然覺得自己真的不能再聽下去了,再聽下去日後定會被定國侯爺滅口啊啊啊!

  「您瞧!」邵興如蒙大赦地一指,大鬆了口氣。「珠衣大家走了。」

  正在幽怨深深的完顏猛回過神來,見狀不禁心下大快,笑得合不攏嘴。「好,好樣兒的,爺就說我家小兒是個堅貞守禮的,不管是哪個狗膽包天的狂蜂浪蝶來糾纏都沒用!」

  邵興「……」...<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8-2-21 09:18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2-13 06:45 PM 編輯

【第九章】

  秋風秋雨愁殺人,出亦愁,入亦愁。

  座中何人,誰不懷憂?令我白頭。

  胡地多飆風,樹木何修修。

  離家日趨遠,衣帶日趨緩。

  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

  漢。無名古歌

  入夜,風珠衣攜著一卷待修整的謳詞回到了寢房,命笛女挑亮了銅鑄枝狀油燈,替她煮一壺濃茶來。

  「我今晚要改詞兒,會晚些歇下,你烹完茶就先回去睡吧。」

  「小娘子,奴陪著您吧?」笛女忙道:「夜裡寒,奴不放心呢。」

  「不妨事的。」她不以為意地笑了笑。「這瞿府炭盆裡燒的都是好炭,屋裡暖得很。」

  笛女只得乖乖聽命退下。

  風珠玉展開了那捲錦帛,上頭錄著後日「綺流年」欲在婚宴上出演的戲碼,字字句句盡顯喜氣慶賀之意,卻總覺少了些什麼。

  就算明知是樁利益結合的姻緣,風珠衣還是希望他們這一對能蒙天之幸,從此珠聯璧合,恩愛到老。

  她熟練地磨墨,狼毫沾了沾濃黑墨汁,筆尖輕巧地落在錦帛上,行雲流水般地補上了一段段祈願祝賀恩愛纏綿、比翼雙飛的謳詞。

  燈影倏然輕晃了一下,她眼前一花,一個熟悉至極的高大健碩身影已然出現在面前。

  「你?!」她倒抽了一口涼氣,霍地站了起來,心臟狂跳、雙膝發軟。

  他,黑了,也瘦了,可還是那般風華璀璨、令人心悸。

  完顏猛俊美陰鬱的臉龐在燈影下越見深沉,對著她露出了一個毫不見笑意的微笑來,碧眼中有一絲疼楚。

  「小兒,你到底有沒有心肝?」

  她心一痛,目光狼狽地低垂下來,啞聲道「你早知我沒有,又何必浪費辰光在我身上?」

  「不準再胡言亂語!」他一個大步上前,霸道地將她抓進懷裡,暴躁低吼道:「往後做了爺的夫人,再說這等傻話,看爺怎麼收拾你!」

  她被緊箍得險些喘不過氣來,那溫暖堅實強壯的胸膛有一剎那令她心生悸動,幾乎就要渾忘現實,沉浸在其中……

  ——汝姬諷刺的笑眼驀然閃現眼前!

  風珠衣彷若被閃電觸及般,用力地推開了他,渾圓貓兒眼裡的脆弱已然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警戒,和一絲難喻的掙扎。

  「侯爺,我那日在山洞中便已說過,我們互不相欠了。」

  軟玉溫香才入懷不到幾息,立時又空了,胸口空蕩蕩悵然若失,完顏猛想吼卻又捨不得,牙關緊咬得格格作響,最後悻悻然道:「爺才不會同意答應這種鬼話!」

  風珠玉瞪著他,又急又惱,心下又是一陣無力。「你……到底想怎樣?」

  「爺不是一早就說了,我要娶你!」

  「是納!」她狠狠一記白眼提醒。

  「現在是娶了。」他咧嘴一笑,像是迫不及待要向她邀功。「小兒,你瞧,爺都退讓了,許你做我定國侯府堂堂正正的侯府夫人,做我完顏猛的正妻,凌駕於侯府後院所有姬妾之上。小兒,你歡喜不歡喜?」

  風珠玉張口結舌地望著他,被他口中的「娶」、「堂堂正正侯府夫人」、「正妻」等等字眼震得腦子轟轟作響,驚喜與恍惚交錯,茫然和不解混亂成了一團。

  可下一瞬,等終於慢慢消化、明白過來他這番話後,她的臉頓時自漲紅轉為發白,最後漆黑如鍋底了。

  ——完顏猛!你腦袋裝大糞嗎?誰稀罕啊!

  「小女真是受寵若驚。」她心中又酸又苦又憤又恨,不由一聲冷笑。「一個小小戲子居然有幸能被您大侯爺欽點為正妻,我風家祖墳定是冒青煙了。」

  「……你在生氣?」他傻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問:「為什麼又生我氣了?」

  「你——」她對上他忐忑又溫柔寵溺的碧眼時,滿心滿胸的憤怒與指控,霎時被骨子裡透出的深深挫敗感淹沒了。

  他永遠不會明白的。

  正如她永遠無法對他低頭,任憑他用他以為的寵愛與喜歡,左右掌管她的後半生。

  「小兒,你怎麼了?」他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有些害怕她此刻疲憊寂寥無力的模樣,好似自己令她失望了,可偏偏他弄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你,別這樣,你同我說說話,便是破口大罵我也行,就是別……一副放棄的樣子。」

        「完顏猛,你到底喜歡我什麼?」風珠玉沒有吼也沒有罵,只是靜靜地坐回錦席上,雙手抱膝,下巴靠在膝頭上,幽幽地望著他。「我其實白生了這副好相貌,性子倔得像驢,嘴又壞,腦子又固執,我做不好誰家的妾,也當不起你的侯府夫人,有朝一日,你我都會後悔的。」

  「爺喜歡你,就因為你是你。」

  她一呆,小臉不爭氣地悄悄紅了。

  「而且爺知道,你對我也不是不心動的。」

  「誰、誰心動了——」她也不知是氣是羞的,結巴起來。

  「若不是心動,你又何須想逃?」他的聲音溫柔,碧眼繾綣柔軟地凝視著她。

  「如果爺向你承諾,爺絕不後悔,也絕不會讓你有後悔的機會呢?」

  她啞然無言,心亂如擂鼓。  

        「小兒,」他試著對她伸出手,嗓音溫暖哄誘地問「你到底要什麼?你想要什麼,爺都能答應你,只要你別再將我遠遠推拒於外。」

  風珠衣仰望著他,腦中混亂如麻,心臟鼓噪地震蕩著,被他深邃碧眼中的真摯與撫慰吸引著,掙扎不得,無可自拔。

  「我不知道。」半晌後,她低微的聲音無力地輕顫了起來,眼神迷茫而不安,猶如一個迷失了歸家路的孩子。

  「……我害怕,我,不想把自己的命運交到一個男人手中,我……我不要嫁人,我要養面首,面首不敢對我頤指氣使,也絕對不會棄我……」

  完顏猛心酥軟得厲害,可聽著聽著,聽到最後臉都黑了。

  什麼?養面首?他娘的什麼見鬼的面首?是像瞿家小郎那樣的娘娘腔嗎?

  他想暴吼一聲除非老子死——

  可見她脆弱至此,再無平素一貫的慧黠狡猾,完顏猛心口狠狠一撞,所有的憤怒飛到九天雲外,心登時軟成了一汪春水,再也壓抑不住滿心的酸楚憐惜心疼。

  「傻小兒,爺養你,也永不棄你,我以生命立誓。」他輕聲許諾道。

  風珠玉愣怔地望著他,整個人懵了,像是不明白他方才說的字字句句,代表了多麼鄭重的承諾。

  「小兒,信我。」他輕輕捧起她的下巴,忘情地俯下頭去覆蓋住了她美好如花瓣的柔軟小嘴。

  她僵住了,本能想掙扎脫逃,可卻在他越來越溫柔灼熱的舔吻輕啄索取中,腦子漸漸迷糊了……

  ……剛剛,她還想說什麼來著?

  在那長長的一吻結束後,她嬌喘吁吁地倒在他懷裡,腦子混混沌沌昏昏沉沉,好半天回不過神來。

  「小兒,你答應許給爺了,就絕不能再反悔。」

  「若是……反悔了又如何?」她猶氣息未定,略帶傻氣地喃喃問。

  「爺就把你就地正法,讓你三天三夜都下不了榻!」他碧眼頓時狼光大盛,不懷好意地對她壞笑。

  風珠玉背脊竄過一陣不知是酥麻還是戰慄,當場噤聲。

  「等、等一下!」見他又要低下頭來索吻時,她急急摀住了他的唇,努力找回清明的理智。「先約法三章!」

  他一頓,疑惑地瞅著她。「約法三章?」

  「是。」她微瞇起貓兒眼,「我信你,答應嫁你,可我信不過男人的本性,所以一定得約法三章。」

  「爺是一般的男人嗎?」他挺了挺胸膛,驕傲地昂起下巴。「像瞿家小郎那種亂七八糟的臭小子,才半分錢都不值得相信,往後你給爺離他遠一點……不,是越遠越好!」

  「你怎麼知道?!」她一愣。

  「爺什麼不知道?」他冷笑,俊美臉龐卻是滿滿醋意。

  她眨眨眼睛,不由想笑,這大傻瓜醋罈子呀!

  「咳。」完顏猛被她笑得心都軟了,可又覺莫名尷尬羞窘,清了清喉嚨,粗著嗓音道「總之,你是爺的女人了,哪個不知死活的混蛋膽敢覬覦你,爺撕了他!」

  風珠衣覺得自己好像也染上他的傻病了,要不怎麼明明他在那兒撂狠話,她心裡卻不由自主地陣陣歡喜、發甜呢?

  「你、你跟個小弟弟有什麼好吃飛醋的?」她小臉紅若朝霞,嘴角彎彎。「羞也不羞?」

  「不管。」他哼了聲,渾不知自己傲嬌起來越發可愛。「就是不許!」

  「好,我就寬宏大量地答應了你非份無理的要求。」她心底偷笑一聲,面上正經八百狀。「那為求公平論,你也得答應我,往後除了我之外,不準再碰第二個女子,無論是姬妾或外室、通房丫鬟。」

  「這是哪門子的公平?」他猛然瞪大眼,不敢置信地提高嗓門嚷道「爺是男人,還是堂堂一國之侯……」

  「想坐擁齊人之福也行,那便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她笑臉盈盈,說不出的慧黠喜人,眼神卻強硬無比。「我風珠衣寧可將來孤獨終老,就算沒落得好下場,這一生也絕不與人共夫!」

  完顏猛張口結舌地看著她,想發火,可對上她堅定中隱含一絲脆弱的眸子時,卻再也斥責不出任何一個字來。

  ……唉,完顏猛,你就承認你栽了吧,就算小兒再蠻橫無理,你也捨不得動她一根手指頭啊!

  「下輩子換你先心悅上我,這樣你就會明白爺是熬得多苦多委屈了。」他悶悶咕噥。

  她終於還是忍不住被他逗笑了,眉眼閃閃,眼神卻溫柔如涓涓春水。

  「只見你霸道囂張,沒見你多苦多委屈呀!」她眼兒笑得彎彎。

  「哼!」完顏侯爺繼續傲嬌地別過頭去。

  「所以——你這是答應了?」她伸手硬是把他臉扳正過來,強捺興奮激動,聲音微顫地問。

  完顏猛著實沒想過,自己心悅小兒,想要娶小兒為妻,怎麼就跟後院姬妾又扯上干係了?

  「小兒,」他深吸了一口氣,也正色地看著她。「那些姬妾不過是小玩意兒,哪個王公貴族豪富貴胄府中沒有?你只要知道,爺心裡只有你一個,日後也唯有你所出的兒女才有資格繼承我定國侯府的一切……這就夠了。」

  風珠玉歡喜得發紅的小臉瞬間蒼白了,心有些發冷,笑容消失無蹤。「你有我,還不夠嗎?」

  他濃黑鷹眉蹙得更緊了,骨子裡貴族的驕傲和男性尊貴的本能都無法接受她這麼悖倫叛逆,有違禮教的狂狷言論,更何況她若心中有他,又怎能捨得剝奪屬於他堂堂男子的權利與福利?

  定國侯因畏妻如虎,所以散盡姬妾……這名聲說出去好聽嗎?

  他越想臉色越沉,尤其在見她一臉「此事再無商量餘地」的傲然執拗神情時,腦中驀然閃過了一個念頭——

  小兒,果然並沒有如同我喜歡她那樣的喜歡我。

  所以她不信我,她要與我約法三章,還冷冰冰地同我談條件……

  他呼吸一窒,胸口絞擰刺痛了起來,痛得他眼前發黑,渾身發寒。

  完顏猛殘存的理智告誡自己不能胡思亂想,毀了好不容易擁有的一切,可是生平初次的患得患失卻令他方寸大亂、清明盡失。

  「小兒,爺只喜歡你。」他胸口悶痛苦澀,卻猶努力地深深壓抑,碧眼熾熱而真誠地注視著她。

  ……小兒,別逼我,別令我失望,別……讓爺像個一相情願的大傻瓜。

  「我知道。」她忽然很想哭,破天荒地慌亂害怕起來……害怕剛剛鼓起勇氣迎來的幸福會轉眼成空。

  他無視胸臆間依然絞得死緊,柔聲道,「那你,也心悅我嗎?」

  她噙淚點了點頭,卻不明白為何心裡那股不祥預感越來越擴大。

  完顏猛略鬆了口氣,眉宇間的蹙紋終於舒展了些許,碧眼柔和地凝視著她,幾乎是小心翼翼中透著一絲懇求地道「那麼,你便信我絕對不會寵妾滅妻,讓後院中任何一個女子敢欺到你頭上,你,信爺一定會護好你,好嗎?」

  風珠玉看著他真摯深情的碧眼,卻覺得徹骨的冷意自心口劇烈蔓延開來,寸寸冰凍了四肢百骸。

  果然,還是奢求。

  恍恍惚惚間,她感覺到自己被緊緊地摟在他懷裡,感覺到如雨點般灼熱的吻不斷落在自己額心、臉頰、嘴角,可這一切卻遙遠得像發生在另外一個人身上。

  方才曾經在她生命中短暫燦爛盛放過的幸福,頃刻間又支離破碎了。

  完顏猛以為自己已說服了他的小兒,於是乎滿心歡然興高采烈地回了邵興的府邸,自她離京後再也沒有睡過一整覺的他,一躺下就立時墜入黑甜之鄉,呼呼大睡去了。

  一府之隔,一牆之別的瞿家後苑內,風珠衣靜靜佇立在湖畔,痴痴地望著眼前白霧茫茫的千里煙波。

  那個漂亮少年仍遠遠地偷看著她孤寂的身影,眼露擔心,卻始終不敢再進前一步。  
  
  直待隔日一早,瞿家喜氣洋洋熱鬧非凡地迎娶高門新婦去了,絲竹鑼鼓聲喧鬧翻天,坐在府裡賞嬉台後頭的風珠衣專注地一筆一畫描繪著自己的如花容顏,嬌艷嫵媚風流無雙,一顰一笑皆是勾人心魂。

  她卻覺得自己已然老了。

  「妹妹,你準備好了嗎?」風霞光清俊修長的身形出現在後台,低聲問。她閉了閉眼,隨即回頭對著自家哥哥一笑。「好了。」

  「哥哥已經讓奶娘他們把行李行當都收拾好了,」風霞光走近她身邊,壓低聲音道,「待一散戲,咱們馬上走!」

  「哥哥?」她一震,以為哥哥知道了……

  「瞿老爺想為玉小郎君求娶你為妻,那日哥哥已經拒絕了,可我怕瞿家財大勢大,會使出什麼手段來逼迫你就範,我不能冒險!」他急促吩咐道「哥哥已經讓笛女換上你的衣衫,必要的時候你趁亂先走,瞿府今日婚宴賓客雲集,料想他也不敢鬧大了行事。」

  她心一緊。「哥哥……那你呢?」

  「瞿家要的不是我,便是扣住我也沒用,況且我「綺流年」霞光班主說來也有幾分虛名,翟老爺還不至於當眾人前肆無忌憚。」風霞光傲然中有一絲苦澀。「哥哥敵不過權貴,可對上瞿府區區商家,還是有幾分勝算的。」

  「哥哥,」風珠衣淚水盈眶,死命忍著不落下來。「我不要你有事。」

  「不會有事的。」他柔聲安撫道「你別怕,哥哥也只是做了最壞打算罷了,說不定是哥哥多心多疑,最後什麼事兒都沒有呢!」

  「如果瞿家真的……」她澀澀地笑了。「其實嫁給玉小郎君也不錯,起碼清靜。」

  「妹妹別說傻話,玉小郎君雖然看似……」風霞光急了。「可他畢竟不是正常男兒,如何能給你幸福?又如何能護得住你?」

  ——可那個真正能護住我的男兒,懷裡同時也護著其它女人,而且還不只一個兩個、十個八個。

  風珠玉心酸如絞,卻忍不住笑了起來,只是笑聲裡怎麼也掩不住深深的諷刺凄涼。

  「妹妹,別怕。」風霞光心疼得不得了。

  「哥哥我不怕,也沒什麼好怕的。」她深吸了一口氣,脂粉下的小臉蒼白無血色,神情卻平靜得近乎冷硬。「我們沒做錯事,又何必要走?我們在東海已置下宅子,無論日後我嫁或不嫁,這裡就是我的埋骨之所。」

  「妹妹!」風霞光臉色都變了,不安而焦慮地低喊,「別胡鬧。」

  「我沒鬧。」她淡淡地道「我已經逃了一次,絕不再逃第二次,我風珠衣這一生寧願站著死也不願跪著活,誰都逼不得我做我不想做的事!」

  風霞光愣愣地看著自家妹妹,一時竟無言以對。

  「哥哥別怕,」她對著他嫣然一笑,目光清明而銳利。「沒事的。」

*             *             *

  外頭,絲竹已響,琴瑟齊鼓……

  這一夜,東海瞿府婚宴上猶如百花盛放,天仙降臨。

  賞嬉台上六名或清艷或素雅的謳者捧著琴翩翩起舞,歌有裂金石之勢,舞有仿天魔之態,偏偏嫵媚中帶盈盈喜氣,悠揚中有笑意吟吟。

  風珠衣著紅艷艷紅裳,長長水袖飄逸如雲,眉目如畫嬌笑晏晏,每唱一句賀詞,袖底高揚翻飛,五彩的花朵便憑空出現,落英繽紛,雖是盛冬,卻猶如春風吹來,滿樹桃花落,眾人皆看痴了。

  而居於貴客之首的定國侯完顏猛,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台上那令人心蕩神馳的風珠玉,既深感震撼又與有榮焉,可一想到他的女人的嬌、美、媚種種姿態也被旁人看見了,又是醋意大盛,恨不得能衝上台去把他的小兒牢牢裹著搶回家,再不給旁的臭男子看見一根寒毛髮絲!

  「這可是爺允你最後一次上台了,」他滿心不是滋味地囔,「往後只准舞給爺看,唱給爺聽!」

  最後,在所有謳者柔美清亮甜媚的歌聲中,垂幕漸漸落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郎君如意,鐘鼓樂之……

  ……鳳凰鳳凰兮,翔翔比翼兮,蒼天之幸兮,得卿白首兮……

  完顏猛心中深深震動了,俊美臉龐掠起了一抹溫柔萬千的微笑來。

  「小兒,待回京後,爺定給你一個比今日排場更盛大百倍的婚禮!」...<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丫不 發表於 2018-2-21 09:19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2-13 08:43 PM 編輯

【第十章】

  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

  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

  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

  漢。劉徹〈秋風辭〉

  當晚堂會結束後,瞿老爺歡喜激動至極,當場又賞了個大大的紅封,並且在稍晚之時,親自到後台向風霞光又提起了玉小郎君和風珠衣的親事。

  風霞光依然笑容斯文,卻態度堅定地拒絕了。

  瞿老爺笑臉有些僵凝,可終歸是見慣大場面的商場老狐狸,笑吟吟地說了「好好好,這小兒女的事兒自有緣份天定,咱們便順其自然,都兩不插手吧。」之後便客氣離去。

  風珠衣神色淡然地看著一臉憂心忡忡的哥哥,險些被眉頭皺得都能夾死蒼蠅的哥哥逗笑了。

  「傻哥哥,就是翟家搶親也不趕著今天,你就安心吧。」

  「你就貧嘴吧。」風霞光咕噥。

  她笑著回到寢房,在洗去了一身汗水和疲憊後,穿好衣衫,套上了厚厚裘袍,便命笛女將浴桶裡的殘水潑了。

  「咱們箱籠既然都收拾妥當了,今晚便放心歇下,明兒一早就走。」她吩咐道。

  「諾。」

  待笛女退下後,她關上了門,一轉身果不其然就看到佇立在身後,目光灼熱喜悅的完顏猛。

  她幾乎無法呼吸,心口陣陣絞擰著,卻還是極力平靜地對他招呼道「坐吧。你來,是有話同我說?」

  完顏猛大步上前,鐵臂一伸,就將她嬌小身軀擁入了懷裡,緊緊箍著,這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小兒,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兮。以前爺總覺得這酸詞酸掉牙了,可今日方知,原來是真。」他輕吻她泛著幽香的髮頂,沙啞地笑了。

  風珠玉鼻頭一酸,允許自己再忘情地偎在他溫暖強壯的胸膛前一刻,只要再一刻就好。

  靜靜燃燒的燭火包圍著這一份寧馨繾綣美好,只是越美的事物越不長久……

  「完顏猛,我不跟你回京城了。」

  他俊美臉龐僵硬了一瞬,隨即渾身散發著沉沉的怒氣和慌亂。「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風珠衣輕輕推開他的懷抱,淡淡然地道「我想清楚了,我們倆還是行不通的。」

  「你……你想氣死爺不成?」他登時炸毛,都快暴走了。「我們那晚不是還說得好好的,你、你怎麼又反口了?你信不信爺立馬就在這裡要了你?」

  她臉蛋霎時羞紅了,又氣又惱,可瞪大的貓兒眼卻也夷然不懼地直視著他,冷聲道「我答應嫁你為妻,可你沒答應只願有我一婦,我如何能嫁你?」

  「你……」他越發怒火填膺,「不準再胡鬧了!」

  「是我在胡鬧嗎?」她強忍著淚水,死命吞下哽咽,嗤笑道「你若心中有我,又怎能還想著去抱別的女人?」

  「姬妾只是玩物,你竟拿自己跟那些阿物兒相比?」他真是想剖開她的腦袋瓜子,瞧瞧裡頭裝的都是什麼荒謬悖倫的鬼東西。

  「姬妾不是玩物,她們也是有思想有喜怒的女人。」她痛楚地嚷道「把一群女子放在後院中爭風喝醋相互廝殺,以博得你一人之樂,她們願意,可我不願意!」

  「說穿了你就是恃寵而驕,仗著爺沒命了的喜歡你,所以才敢這樣處處逼迫,咬住了一點歪理就不饒人。」完顏猛也氣昏頭了,亂不擇言地衝口大吼。「風珠衣,你有沒有良心?爺待你還不夠好,不夠退讓不夠依順嗎?換作另一個女子試試,看爺不……」  

  「不怎麼樣?」風珠玉昂起下巴,小臉透著冷笑,心中卻是無比悲涼。「不打入冷宮,不棄之如敝屣?」

  「你……」他被她的話噎得胸口發堵,怒火轟地直衝腦際,卻是見鬼的半個字都駁不出。「不可理喻!」

  「現在你知道了也還未晚,我風珠衣就是這樣一個女人,誰娶了我就是娶個潑辣的大麻煩回家,稍有不如我意的,我就能鬧得你全家雞犬不寧。」她刻意嘲諷,冷冰冰地道「況且我早說了,我懶待與人姊妹相稱,如果不怕我把你府中愛妾全部弄死的話,你大可以今天就找媒人上我風家提親了。」

  「你……小兒,你為什麼要這樣?」他瞪著她,碧眼漸漸紅了。

  她心痛如絞,每一次呼息都是翻天覆地的劇痛,可面上依然笑意微微,彷若對眼前這一切都渾不在意。

  ……完顏猛,對不起,可長痛不如短痛,我寧可你今日惱我怨我,也不願你日後恨我惡我。我,受不了以後與你夫妻離心,恩斷義絕……就跟我阿爹和阿娘一樣。

  「完顏侯爺,你曾說你心悅我,正因為我就是我,可是你從沒真正了解過我。」她平靜得近乎平淡地道。

  「所以從頭至尾……都是本侯一相情願?」他的嗓音破天荒地顏抖了,俊臉慘白,碧眼赤紅。

  她沒有回答,只是深深地凝視著他,彷彿要在這最後一刻,永遠把他烙印在腦海中。

  因為日後,沒有日後了……

  「我喜歡侯爺,可這卻不足以令我放棄原則。」她終究還是不忍心傷他太重,「我,絕不與人共夫,不管多愛都一樣。」

  「爺明白了。」他的聲音冷了,眼神也冷了。「風珠衣,你,真的沒有心肝。」

  完顏猛畢竟身上流著北蠻皇族血脈,又是盛漢王朝高高在上、權傾朝野的定國侯,自傾慕風珠衣以來,已經一頭熱地做了太多太多他平生不會做的事,可這一刻,他苛刻地審視著面前這個嬌小嫵媚的女人,其實,她也不過就是個女人。

  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女人。

  那麼,他還在這邊自折顏面地苦苦相求什麼?

  這女人自私無情冷血到了極點,她只想霸佔他,也許還想把他定國侯府統統掌握到手中,從此成為她的一言堂,誰都違逆不得,包括他這個定國侯爺在內。

  像這樣的女人……

  「風珠衣,你讓爺噁心。」他蒼白著臉龐,心冷成了寒冰,厭惡地看了她最後一眼,一字一句迸齒而出。

  她臉色霎時慘白成一片,身子搖搖欲墜,卻依然死死強撐著,緊握的指尖深陷入了掌心。「那您還留在這裡做什麼?」

  「好,你狠!」

  她閉上了眼,待再睜開時,果然眼前已然空空蕩蕩了。

  完顏猛一回邵府便喝令定國府鐵騎立時隨他回京!

  一路上,他發瘋般地驅馬趕路,日夜兼程,星夜奔馳,幾乎跑死了烏鉤,鐵騎們累得七葷八素,卻沒有人敢相問一字。

  主子……不是要迎娶珠衣大家回府嗎?

  所以這景況就是鬧翻了?

  待終於趕回京師後,他一進侯府就摔落馬下,人事不知。

  定國侯府頓時炸了鍋了,急請太醫前來診治,就連皇帝都給驚動了,可等完顏猛嘔出了一口凝鬱在胸中的心頭血後,人總算是蘇醒了過來。

  只是醒來後的完顏猛,卻又一頭栽進了府中的酒窖裡,日日大醉……

  而風珠衣則是隨著哥哥回到了東海的宅邸後,把自己關在房中整整三天三夜。

  直到心急如焚的風霞光再也忍不住就要破房門而入的時候,門終於咿呀地打開了。

  清瘦憔悴得彷彿只剩一把骨頭的風珠玉,神色平靜地看著自家哥哥,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

  「哥哥,我要招贅婿。」

  風霞光溫柔的眸子差點滾出來。

  風珠衣想明白了,以她的身份想大張旗鼓廣納面首是笑話一場,不過她的終身自己做主,招個入門贅婿還是行得通的。

  最愛的既然不可得,那麼就找一個由她養活,吃風家飯,住風家宅,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全部都在風家眼皮子底下看著,奉她風珠衣為主的男人,至少,他只能有她。

  「這算不算越來越墮落了?」

  這日大雪紛飛,她擁著狐裘坐在亭子裡賞雪,身畔是燃燒著沉香的瑞腦銷金爐,面前烹著的是滾沸著香氣的美酒,她纖纖素手持著酒樽,已是暍得醺然半醉,似醒非醒,似哭似笑……

  「是呀,我風珠衣就是這麼一個沒心沒肺,只圖自己歡喜享受的,不禍及旁人,也不叫人帶累……像這樣,就好。」她又仰頭飲盡一樽,長長吁了一口酒氣,星眸半醉地咯咯笑了起來。

  笛女在一旁滿臉擔憂心疼地看著她,卻不知從哪兒勸起。

  倒是大少爺好似想開了,這些時日都忙著四處張羅著幫小娘子招贅婿,甚至還差人大街小巷地貼告示去。

  整個東海珠池郡霎時群情沸騰了,被這個驚天動地的大消息鬧得沸沸揚揚,甚至連行商販夫走卒、各方貴子郎君無不爭相告之,風聲像長了翅膀,飛快地往外散播宣揚……

  這天早上,愁眉苦臉的瞿老爺帶著自家玉小郎君,敲開了風家的大門。

  「可憐天下父母心,若非我兒對珠衣大家心心念念,我瞿家著實也不想出個入贅他姓的兒郎啊!唉……」

  「玉郎喜歡仙子姊姊,以後一定會待仙子姊姊好的,有什麼好吃好玩的都給仙子姊姊。」瞿玉郎滿臉希冀祈求地望著風霞光。

  「……」接待的風霞光頓時傻了眼。

  在屏風後的風珠衣沉默了很久……

  也許,這溫馴如羊的少年才是她的歸宿,而那翱翔九天、耀眼飛揚的鷹,始終註定只能遙遙遠眺,一生倆倆相忘。

*             *             *

  成日醉醺醺的完顏猛幾乎把自己灌死在酒甕裡,直到有一天午後,清俊映麗、高佻瘦削的鎮遠侯默青衣走進了那酒味足以熏死人的堂室中,遞給他一只撒金大紅花帖。

  「幹啥?」完顏猛打了個大大的酒嗝,俊美臉龐酒意通紅,瘠啞地笑了起來。

  「阿默你、你要成親啦?好!大大的好!兄弟這杯喜酒……嗝!我是一定要喝的……來來來,我先乾一杯!」

  「這是邵興收到的喜帖。」默青衣緩緩坐了下來,優雅地取過酒甕繞鼻輕輕一聞,而後淺淺一笑,把酒甕放了回去。「我飲不得酒,就不陪你了。若你真的很想喝喜酒,半個月後瞿家玉郎君入贅風家,那親事料想應當辦得極盛大,絕對少不了好酒。」

  他腦子昏昏沉沉,幾乎都被酒泡傻了。「瞿……瞿家干老子什麼事?誰愛娶就娶,哪個要入贅便入贅,爺才不管……嗝,那沒心肝的小兒都不要爺了,爺什麼也不管了……沒良心,沒心肝……爺真真瞎了狗眼……」

  「阿猛,你的眼力確實不大好。」默青衣默默起身,彈了彈雪袍上的一絲灰塵,垂眸看著他,溫言道「為了一筐杏,扔了一件寶,還是你的心頭至寶,這筆帳也確實只有你會算得這般一塌胡塗。」

  完顏猛眨了眨眼,極力搖晃發木發沉的腦袋,強睜開醉眼呆呆地望著他。「你胡說,我明明心中只有小兒……自從見了她,爺就再沒往後院去過,我……嗝!都守身如玉了,她還不知足……沒心肝的……」

  看著一貫霸氣凜凜的完顏猛此刻卻委屈得像個孩子,明明紅了眼眶,還強撐著一副傲嬌樣,默青衣忽然有撫額失笑的衝動。

  傻阿猛……

  「隨你吧,喜帖我已經送到。」默青衣低嘆,輕聲道「反正左不過是一女子罷了,日後她既有夫婿,你也可以死心了,還是昔日那個流連花叢、遊戲人間的阿猛看起來順眼些,你就繼續保持吧。」 

  ……夫婿?誰有夫婿?誰?

  完顏猛腦子忽然嗡地一聲,像是被隆隆撞醒了,唬地跳了起來,瞪著碧眼惡狠狠地道「阿默,你說誰?」

  「風珠衣半個月後以良辰吉日「迎娶」翟家玉郎為贅婿。」默青衣好脾氣地一字一字說仔細。

  若說方才撞在腦門上的是一隻重槌,默青衣接著的這句話就不啻是一記青天霹靂,轟然地劈中了完顏猛——

  「小兒……我的小兒……」他瞬間驚得魂飛魄散,俊臉慘白,哪裡還有一絲酒意?

  「她不是你的,她是她自己的。」默青衣還是笑得很溫和,卻是火上澆油地道,「不對,半月之後,玉小郎君也是她的,就你不是。」

  ——有這樣捅兄弟刀的嗎?

  可是完顏猛哪裡還有精神找默青衣打架出氣,高大身軀搖搖欲墜,面色慘然如土,「她、她竟寧可招贅婿也不肯嫁我為妻,她好狠的心……」

  「你既接受不了她,又何須心痛她花落誰家?」

  「我不是……我不是不能……」他大吼出聲,聲音嘶啞如受傷困獸。「我只是、我……」

  「你只是想著你是高高在上的侯爺,你心底始終沒有把她放在和你平起平坐的位置上。」默青衣又嘆了一口氣。「阿猛,你心悅她,既許她以妻,就該同心同命,喜她所喜,痛她所痛,你不想她做的,又何須自做來傷她的心?」

  「阿默你……」完顏猛怔怔地看著好友,終於發現這好友竟然比昔日更加憔悴清瘦,心頭一緊。「你是不是也……」

  默青衣不語,片刻後低聲道「別一時意氣,做出讓自己後悔莫及的決定。」

  完顏猛想著自己這些天來灌得再爛醉,腦中心底都是那個令他又愛又恨,又氣得牙癢癢卻又怎麼也割捨不下的小兒,就知道自己真的栽得徹徹底底了,而且再痛再怒,還是愛得要死……

  「我就要小兒,」他終於無可自拔地承認了,「這世上也就只有一個小兒,能氣得我七竅生煙,讓老子心尖子屢屢像是在熱鼎裡熬煎,可心裡卻又說不出的歡喜,只要有她在,讓我幹什麼都行。」

  「……」默青衣開始覺得好友這種求虐情深的套路太欠揍了。

  「阿默,謝了。」完顏猛說著說著,碧眼再度精光璀璨閃閃,眉飛色舞了起來。「我得走了,改天請你喝喜酒啊,說不定連滿月酒都能一併請了,哈哈哈哈!」

  默青衣看著傻冒兒似大喊大笑跑出去的好友,徹底無言了。

  ……真不該提醒他的。

  而被好兄弟一語驚醒夢中人的完顏猛連沾滿酒漬臭氣熏天的衣衫都沒顧得換,一跳上烏鉤就瘋狂策馬往東海方向狂馳去……

  安管家被嚇出一身老汗,急忙喚了府中高手暗衛跟上,然後自己一折三轉地繞到後頭的小佛堂上香拜神去了。

  「無量壽佛,求求三清老祖這次讓我家主子遂了心願吧,定國侯府上下人等可再禁不起主子這樣折騰了,心臟受不住啊!」

*             *             *

  東海珠池郡風宅

  風珠衣對著面前寬大的繡屏出神。 她想起玉小郎君漂亮無邪臉上的歡喜之色,心底滋味卻複雜萬千,也不知是感動是感慨還是惆悵。

  繡屏上繡了三分之二的鴛鴦始終未能再下針,她心煩意亂地起身,默默地步出寢房,坐在迴廊下,看著外頭大雪紛飛。

  再不久就要過大年了,可在此之前,她會解決掉她的終身大事,徹底把最後一絲念想捻熄如灰。

  有了贅婿之後,她日後繼續和哥哥撐著「綺流年」也無人敢說一個不字,有了贅婿,她就再也不會去貪戀那不該屬於自己的,她會專心扛起「綺流年」的招牌,也能讓哥哥有朝一日可以放心成家立業,過上他始終求而不得的平凡幸福生活。

  「我的選擇是對的。」她喃喃自語,彷彿想說服自己。

  不傷心,不回頭,不後悔……「如果不是選我,你選哪個都是錯的。」

  一個低沉有力卻微微顫抖的溫柔嗓音,忽然在她面前響起,她不敢置信地飛快抬眼,而後整個世界彷彿無聲地凝結在了眼前的這一刻、這一幕——

  風珠衣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狼狽……骯髒……鬍鬚雜亂……疲憊不堪卻又笑得好不燦爛傻氣的完顏猛……

  他、他被打劫了?還是摔過獸坑不成?為什麼頭上還有野草?

  她愕然得說不出話來,卻無法抑制自己漸漸濕潤潮紅了的眼眶,晶瑩的淚珠滾落墜下……

  「小兒,翟家小郎不好,你招我比較好,我有爵位,我高大威猛,還有很多銀子,而且以後你叫我打誰我就打誰,誰都不能再欺負你們一根寒毛。」完顏猛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眼皮連眨也不敢眨一下,像是害怕一眨眼她就不見了,卻渾不知自己緊張到語無倫次。

  「完顏侯爺——」她命令自己不要看他,只要不去看他,她就不會軟弱、不會犯傻,不會失心瘋地誤以為他們之間遙遠如天險的距離……不存在。

  「小兒,我要入贅風家。」他一句話又害她懵了。

  「你……你瘋了!」她一顆心狂跳,也說不出是羞惱還是憤怒,腦子卻是一片空白。

  「我都想明白了,以前都是我不好,一口一個爺的討人厭,」他漸漸記起自己這一路上搜肚竭腸、絞盡腦汁的告白,巴巴兒地道:「如你願意嫁我為妻,以後定國侯府除了你之外,保證連隻母蚊子都沒有,我會隨時為你守住貞操,除了你以外,誰都不準碰爺……不是,是不準碰我。」

  她怔怔地望著他,覺得自己應該是在做夢,不然就是他發癲了。

  「如果,如果你還是不放心的話,那我今天就入贅,馬上入贅!」他看著小兒沉默不語——其實她是驚呆了——心下越來越驚慌糟亂,急得臉都白了,大喊道「小兒,你信我,再信我一次就好,求你!」

  「你……為什麼?」良久後,她終於開口了,嗓音低微而疑惑、顫抖。

  他痴痴地盯著她,碧眼慢慢濕了。「你拿走了我的心,我既討不回來,自然就一定要留在你身邊了。」

  ——這是她這一生聽過最美的情詞,最動人的謳歌。

  風珠衣哭了,而這次,是喜極而泣……

  然後下一刻,被無比小心翼翼、憐惜珍愛地擁入了這個熟悉溫暖強壯卻又帶著一絲青草和馬臭味的懷抱。

  「……完顏猛,你好臭。」嗚嗚嗚嗚。

  「……沒關係,娘子你最香就行了。」

  最後的最後——

  完顏侯爺終於如願抱得美人歸,並且在同一日,贈以重金錦帛,命後院姬妾各自歸家招贅如意良家子……咳!

  總之,從此往後,定國侯爺有美小兒,一生足矣。

  只是自覺一路運籌帷幄,制勝千里的完顏猛,直到在自己盛大熱鬧的喜宴上,聽邵興那小子醉酒後不小心說出來,他才知道,默青衣拿來的那封「風瞿合婚」花帖,根本就是邵興他主子叫他自己寫的!

  他家小兒和大舅子雖然放出了招贅的風聲,可明明就沒有答應瞿家小郎入贅的要求,那他幹啥還丟臉丟到家的先跑到瞿府去恐嚇威脅放話欺負「八歲小郎」啊啊啊……

  不過這件事,打死都不能給他家小兒知道。

  因為,現在定國侯府已經不由他這個侯爺當家做主了……

  咳,甚好甚好。

  【全書完】

  註:相關書籍推薦:
  1、侯門忠犬傳之一《侯爺今宵多貞重》;
  2、侯門忠犬傳之二《侯爺長命又百睡》;
  3、侯門忠犬傳之三《侯爺吟詩來作對》;
  4、侯門忠犬傳之四《侯爺貌美愛如花 上》;
  5、侯門忠犬傳之四《侯爺貌美愛如花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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