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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18-7-5 08:01 PM

陳毓華 - 千歲守護神【單】

【小說封面】


【內容簡介】
說起她的人生真是晦氣,早早喪母不說,八歲就被阿爹拋棄,
讓個神婆帶著長到十四歲,平時女扮男裝靠給死人摔盆當孝子為生,
這還不算衰到底呢,近來被個說她血好香的大妖給纏上,硬是住進她家,
喂,就算是妖他也是男的好嗎?這樣同居她還要不要嫁人啊,
她還沒事撿個貌美如花的道士回來,這下可好,一妖一道吵得不可開交,
不過大妖自稱是始皇帝,住的玉屏風裡山珍海味、珍奇異寶樣樣有,
小道士廚藝高超,讓她餐餐吃得飽還吃得巧,
兩人似乎給她帶來點好運,一同領著她到深山裡找到大紅袍茶樹與狗頭金,
她發財嘍!喔呵呵,不只這樣,先前她進城找活計,
居然被貴不可言的王爺看上收做徒弟,師父待她超級好,
教她蓋房子的一切知識,還幫忙賣茶葉及金子,讓她幾萬兩的賺,
如今她圈了地準備蓋茶園、建大屋,買了人手打算享享有錢人的福,
但就知道她霉運不斷,剛跟那隻妖看對眼想談情說愛,他竟遭天劫……

【出版日期】    2018/1/24

【出版社名稱】新月

【書系及編號】 藍海E45201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丫不 發表於 2018-7-5 08:0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6-29 03:00 PM 編輯

【序言】

       【陳毓華簡介】

  我嗎──

  就慢慢、慢慢的一個人。

  動作慢、思考慢、生活步調也慢。

  就很傻、很傻的一個人。

  只要人家給一點點信任,就會想著要湧泉以報,

  只要人家給一點點關愛,就會想愛那個人一輩子。

  總而言之,一個和世界脫了節的老土。

  【編輯推薦 當彼此的守護者】

  聖誕假期剛過去不久,今年大家玩了個小天使的交換禮物遊戲,就是準備禮物前要先抽籤,自己要給抽到的小主人準備一份專屬的聖誕禮物,但不能讓對方知道自己是他的小天使,如果這段期間小主人不開心、心情不好,還要想想辦法為小主人鼓勵、打氣。

  於是,那幾天總覺得好像有鬼鬼祟祟(?)的目光在觀察自己——會這樣說,是因為我也要偷偷摸摸去關心我的小主人,發現她的需要,希望她到聖誕節這段期間都能快樂平安,直到交換禮物那天收了我準備的小禮,之後能有個愉快假期。

  短暫的小天使任務結束,我也在這期間看了陳毓華老師的《千歲守護神》,嗯,平平一樣都是負責守護人的,可男主角始真是一個跩到不行的守護神啊!

  不過這也不能怪他,誰叫他當妖之前是赫赫有名的始皇帝,追求長生不老後才成了妖,皇帝的貴氣、霸氣就算過去千餘年還是不減分毫,一朝不慎金身被毀,害他得巴著個血液有奇效的人間女子過活,與她立下誓約,當她的式神,但想要他事無巨細的照料她?想得美!這位守護神可不會走溫柔解語花路線。

  而女主角陰曹真的可說是「雜草」的代表,生命力旺盛,身為棄兒的她面對生活的挫折也不屈不撓,她愛錢,但不愛不勞而獲,所以即便始有金山銀山她能隨意取用,她還是想靠自己進到村後那座神秘大山尋寶,果然因她的時時心存善念,助她找到茶樹及狗頭金,讓她能靠此發家。

  她對知識求知若渴,因此遇上一個願意收她為徒、教她蓋屋建園子知識的師父,她貪婪的汲取新知,儘管最後沒有吃上這行飯,可我還是看見她企圖翻轉命運的積極,不是有句話這樣說的嗎——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陰曹窮什麼也不能窮了志氣。

  我還忍不住想到去年爆紅的韓劇「鬼怪」,劇中最讓我不捨的便是男主角金信孤獨活過千百年的那份寂寞,我始終認為那是一部悲劇,因為就算在第二個人生裡他們相守了,不對等的壽命還是註定讓這段愛情不完整;幸好陳毓華沒這樣對待始和陰曹,她給了一個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轉折,讓他們白頭到老不是夢想,至於如何辦到?就請各位到書中一探究竟。

  話說回來,與其說,始是陰曹的守護神,一呼喚他的名便會聽命於她、守護她,進而讓她吸引了心,但陰曹何嘗不是始的守護者呢?在始遭遇天劫時,即使自不量力她也要奮不顧身上前護住他。看著他們一路走來,讓我明白世上最讓人又痛又快樂的,便是愛情誓約的牽絆。

  今年我的小天使送我的禮物是我日常會用到的文具,我很喜歡,而最喜歡的還是她寫的卡片上那句「日子就算平凡但平安就好」,願以這句話,守護看著書的大家。...<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8-7-5 08:0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6-29 10:12 PM 編輯

【第一章】 與妖同住

        一盆加了榕樹葉、艾草和月桂葉的水嘩啦的潑向院子裡長勢不是很好的菜圃,來人把木盆擺回架上,就進了家門。
這是民間習俗,若是參加喪禮、探病還是去掃墓回來,先洗過艾草水再進屋,比較不會把不好的東西帶進家中,以免晦氣。
陰曹是覺得還好啦,這屋裡就她一人,晦氣也晦不到旁人。

        三花神婆知道她馬虎,十幾帖曬乾的草藥包直往她懷裡塞,錢當然也沒要她的,直說這玩意兒山上、溪邊想要多少有多少,還千叮嚀萬吩咐,讓她只要沾上白事人家,就一定要燒上一帖來擦手擦腳,去去厄運。
陰曹素來不喜歡白佔人家便宜,花了兩天去三花神婆家把她壞了很久的籬笆給修好了。

        神婆還不高興,說她到底有沒有把自己當姑娘家看,紮什麼籬笆?她不稀罕,就算沒籬笆,偷兒也沒膽子上她家來。

        的確是,神婆從不揚言自己有什麼神通還是靈感,但是不管小孩夜啼驚風還是丟了羊牛豬,只要經過她一占卜,卜算出來的結果十之八九成都能找到東西,小孩也乖乖睡了,就算她開的藥方不過是些黑乎乎的草藥,也大多見效,於是一傳十,十傳百,誰家裡有點事都知道要找到這裡來。

        「我真受不了妳,替妳做點什麼都要回饋,妳就是這種個性討人厭,買賣嗎?」三花神婆火氣大得很。

        「這屋子也是我的家啊。」

        三花神婆不說話,背著手進門去了。

        最後籬笆紮得歪歪斜斜,三花神婆嫌棄得要命的把她趕了回來。

        依照她多年來對神婆口是心非的了解,這是算滿意吧。

        其實這也沒什麼,她能接到打幡、摔盆的活兒,也多虧了三花神婆的牽線,否則她還在滿城郊瘋跑的摘野菜、打短工,因為力氣小,常常有上一頓沒下一頓的,肚子餓得直打鼓。

        送走了城西尾的曾老太爺,她這「孝子」從曾老太爺的遠親手裡收到報酬,又得了一頓飯,吃得嘴上流油,路上和三花神婆分了帳,她就回來了。

        推門進屋,就算一個人生活,她也有良好的習慣,只要人不在家,窗門一定妥妥的上閂,落鎖。

        她這不是窮得要命,何必多此一舉,上什麼閂?落什麼鎖?沒得還要節衣縮食花錢去買老貴的鎖頭。

        為了這事,她沒少被三花神婆叨唸。

        說起來她這小院就兩間正房、一間廚房和外搭的茅房,前頭的小院連口井也沒有,用水不方便,洗個衣服要跑到溪邊,尤其那幾畦她闢出來的菜圃,因為不會打理,其實也形同虛設,但是這些都是小事一樁,這屋子就算簡陋、就算什麼都沒有,好歹下雨有個可以遮雨的地方,日曬有個可以遮頭的瓦。

        所以她覺得很好。

        可也因為只有她一人,許多事會顧不上,買鎖,說穿了是為了自保。

        憑良心說,煙花村裡多數的村民都是無害的善良百姓,但是鍋裡都不小心會掉進老鼠屎,誰敢保證哪天沒個意外?

        小心駛得萬年船。

        她不是傻子,也知道一把鎖防得了君子防不了小人,落鎖、每天帶把鑰匙在身上,說來說去求的也是一個心安而已。

        只是前腳才觸到屋裡的黃泥地,轉頭她就想奪門而出。

        這屋子她住了四年有餘,屋裡的擺設她就算閉著眼也知道有些什麼,該在的一樣也沒少,沒有的她自然也看得出來……所以那扇玉屏風是怎麼回事?

        那玉屏風一擺上,把本來就顯得逼仄的堂屋劃出個楚河漢界來,這是準備要長住的意思了?

        不用怎麼打量,她也知道這扇屏風有多稀奇和珍貴,與她那些簡陋的家具擺在一塊,不只格格不入,壓根是鮮花插在牛糞上。

        唔,這樣形容也沒什麼不可以吧。

        她嘆了口氣。

        陰曹低下頭,裝作用心撫平身上短褐的皺摺,打算視而不見的繞過飯桌回自己的房間—— 

        但是憑什麼啊,這是她的房子耶。

        她的、她的、她的,因為很重要,所以要重複三遍!

        她很平凡,很普通,走在路上別說誰會多看她一眼,根本就和雜草沒兩樣,毫不起眼;外在如此,內在也缺乏所謂的天賦,更沒有陰陽眼還是靈通什麼的,她靠替那些絕戶打幡、摔盆,給人當兒子用,賺點銀兩地過日子,也算和那些個神神道道扯上一點干係,但是跟神通什麼的實在就差得遠了。

        被一隻「妖」給盯上了,算什麼?

        她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嗎?據說從異類的眼光看來,她擁有甜美的血和生氣,香得不得了,像一朵要開不開的花,正是最好吃的時候。

        原來妖想吃人還講究說詞的。

        她哪裡好吃了?她承認自己完全就是洗衣板的身材,下口只會磕到牙,再說了,傳說中那些個妖魔鬼怪不是想要什麼就下手去搶,哪管過人類的想法?

        他這「有商有量」、「客客氣氣」的佔地為王,什麼意思?

        他把臉逼到她眼前,一副心高氣傲的嘴臉—— 

        「別用那種看待山精小鬼、魑魅魍魎的態度藐視我這大妖!」妖也有妖道,也敬老尊賢的。

        「還大妖呢,有什麼了不起的?連人都不是。」

        不能怪她看不起他,沒聽過那白素貞想成人,歷經了千辛萬苦修煉也沒能如願,她只聽過妖想入人道,可沒聽過人想入妖道的。

        不是她想諷刺,可多少山精鬼怪吃人喝血的為的不就是想變成人?

        茶樓裡說書的說的那個什麼唐僧,許多妖魔鬼怪為了想吃他一塊肉而打得頭破血流,不過她又不是唐僧。

        他顯然能窺知陰曹的想法,陰陰一笑,暴躁的刮起一陣風,搧了她一頭一臉,搧得她披頭散髮,屋裡的瓶瓶罐罐也因為這樣而乒乓作響,聽得她心驚肉跳。

        「我警告你,你要是打壞我屋裡一樣東西,你就給我賠!」跟隻妖還客氣什麼,所以她氣勢足得很,可是他有求於她,又不是她去求他來的。

        「也只有無知的人,才有這種自以為是的想法。」他沒把這丫頭片子放在眼裡,真不行,強取豪奪就是了。

        若不是為著大妖的面子,他何必跟一介凡人在這裡浪費唇舌?

        「我承認我書讀得少,你有知,你厲害,你聰明,我不管你怎樣,離開我的屋子!」摸著被搧了一頭一臉狼狽的自己,她還真不敢再嘴硬。

        這傢伙目中無人,脾氣又暴躁,為了逞一時之快,毀了家當,傷了自己,還真是沒必要。

        妖怪要能說理,人也不需要衙差了。

        他嗤笑。

        陰曹撿起幾樣掉在地上的東西,忽然想到一件事,「慢著,你是怎麼進我家的門的?我可是供奉了門神的。」

        她本是沒有宗教信仰,但是自從跟著三花神婆討生活後,多少明白信仰的重要,早上三炷清香是一定少不了的,不是有個說法,說有燒香就有保佑嗎?

        宵小進門,她沒話說,但是妖魔鬼怪……她家的門神也太偷懶了。

        他一臉少看不起妖的表情。「兩個由人類化成的神,又不是什麼高尚的神格,還攔得住我?」

        好大的口氣!她對他的驕傲自大又刷新印象了,只是他既然這般厲害,何必來求她一個人類的血和生氣?

        「跟妳客氣,是給妳面子,若我直接奪舍,哪用得著這麼麻煩。」他吊著眼睛睨視她。

        人類不過是最不起眼的生物,生命短暫得跟蜉蝣一樣,受七情六慾煩擾,最後等著的不過是無常,他半點都不稀罕。

        他的生命雖不是無窮無盡,但是活上個萬把年也不是難事,可誰讓他的金身讓人毀了,只剩一縷精魄,他靠這縷精魄暫時維持不滅,如今衰敗殘喘,這個人類要是堅持不肯給她的血,他離滅只有一線之遙。

        至於奪舍,現在的他還真的做不來,他連吃她的力氣都沒有了。

        趕不走不請自來的妖,陰曹唸了《金剛經》和《往生咒》,想驅逐他,他卻冷笑,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妳一個六親不靠的小姑娘,又是個醜八怪,倒是懂得不少。」

        你才醜八怪,你全家都是醜八怪!

        她身為人類,六親不靠,無親無故,已經夠不幸的了,還讓這妖拿這點來嘲笑她,她想要自己小小年紀就什麼旁門左道都懂上一點皮毛嗎?還不是拜這些年一個人生活血淋淋的教訓所賜。

        她真是叔叔嬸嬸都不想忍了。

        她姓陰,叫陰曹,這名字不只很俗,唸起來還陰氣森森,更不是凡人會有的名字,真不知當年她阿爹阿娘是怎麼想的,給一個女娃兒取了這樣的名字。

        她抗議過,也鬧過彆扭,但阿爹說,陰曹是承載了兩家人的希望,繼承父親和母親兩家的姓氏,她阿爹和阿娘都是家中的獨子、獨女,談婚嫁之前就已經說好,生下來的第一個孩子不論男女都要繼承兩家的姓,藉以延續後代。

        話說得是冠冕堂皇,但就像所有的老話本一樣,她阿娘一過世,阿爹用陰家不能後繼無人當藉口,很快娶了後娘,祖母只能收拾兒子的爛攤子,將她帶到膝下去養,這種日子其實也沒能過多久,因為後娘生了個兒子,祖母如珠如寶的寶貝著,她便成了爹爹不疼、姥姥不愛的亡妻之女了。

        又因為那時的她實在太小,後娘怕眾口鑠金,人家講話,明著也不敢對她怎樣,但是在物質和精神上的漠視對一個才幾歲的孩子來講,卻讓她辛苦得幾乎快活不下去。

        就在這樣被忽視的情況下,她好不容易熬到八歲,有一天三花神婆上了她家,也不知阿爹後娘跟她說了什麼,自己就被帶到了樹城這小不拉嘰只有九個村莊構成的小城。

        神婆住的村子叫煙花村,是九個村莊裡規模最小、人最少的村落,整個村子的人加起來不到百人。

        三花神婆告訴她,她爹答應每個月定時會給她送來食宿費用,直到她及笄為止,往後她就跟著她住。

        大人以為她年紀小,什麼都不懂,她卻知道自己被遺棄了。

        她很不安,但是不安能跟誰說?

        其實她也知道,現在每天要鎖門、帶著鑰匙出入,就是因為那深深的不安全感。

        有段時間,她是和三花神婆住一起的。

        可也就那麼兩年。

        她不忍神婆不到兩年時間,頭髮都花白了,一滿十歲,便讓神婆用她阿爹給的銀子去向村長劃了塊地,茅屋現成的,稍微整修後能住人了,她就搬出來自己獨自生活。

        她知道,神婆沒說的是她把自己那點多年積攢下來要養老的體己錢,也給賠上這間泥茅房。

        三花神婆嘴上什麼都沒說,卻紅著眼眶拚命責怪自己無用,上不了檯面的道行,護不住她,躲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拭淚。

        這不是沒辦法嗎?

        若是說她這近十年的人生裡有那麼一個人伸出溫暖的胳臂和借出溫暖的懷抱,讓她享受到有人疼惜的滋味,那只有三花神婆一人,讓她能哭,讓她能笑,還會把飯桌上僅有的一塊肉給夾到她的飯碗裡,還說自己不愛吃。

        這麼難得的溫暖,她捨不得把它毀了。

        要是她的離開能還給神婆寧靜,那麼她孤獨一個人又有什麼不可以?

        她一住進神婆的屋子,一開始無事,但是用不了多久時間開始鬼影幢幢,老是聽到有人在走動或是說話的聲響,她無感,看不到聽不見,卻苦了和她過日子的神婆,神婆每天睜眼到天亮,就怕那些妖鬼精怪抓走她。

        三花神婆居無寧日的熬著,她看著神婆以可怕的速度憔悴下去,甚至暈厥在路上,她想,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所以,她告訴神婆她想搬出去自己住。

        三花神婆再不捨,強忍著淚,也只能默許。

        她獨居的這些年,在三花神婆強力的護佑下,平安的過去了,那些個神婆口中的鬼祟反正她看不見聽不到,方圓幾里人都知道神婆是個護雛的,誰敢動她撿回來的這個「小子」,她就跟誰沒完。

        自己也總是報喜不報憂,於是,日子就這樣跌跌撞撞的走過來了。

*             *             *

        無論《金剛經》還是門神都趕不走他,可陰曹還是有自己的生活要過。

        她選擇漠視。

        陰曹不知道這妖在幾天後,發現自己半透明的身子因為和陰曹同居一室,無意中汲取她的生氣,竟然漸漸恢復了一點實體的形態。

        他驚喜。

        在極度的不甘願下,他低了頭,向她索討血液,用誓約的方式留了下來,成了她的守護靈,成了主僕關係。

        要是有選擇的餘地,陰曹絕對不要這樣的因緣,但是這隻妖最可惡的是拿三花神婆來要脅她,他知道神婆是她的軟肋,別人她可以不管不顧不在乎,神婆卻是她唯一沒有血緣的親人,她在乎。

        從立下誓約這天開始,她確切的知道這隻妖不只能看懂人心,心肝還很黑。

        說也奇怪,因為她那一滴血,面貌模糊的他臉色瞬間變得好看,五官也都顯現出來了。

        不得不說,他長得真是妖美又巍然大氣,是她平生僅見的美男子,膚色有些蒼白,但披洩到地上的黑髮柔軟,鳳眼淡漠,眉間一抹倨傲,恍若能逆天,他身穿寬袖緊身的繞襟深衣,像墨般流動的直裾優雅無比的垂在腳邊,整個人透出一股睥睨天下的氣勢。

        明明就是個黑霧構成的妖怪,非常的虛幻,卻是如此真實的存在著,真實到她想質疑都很困難。

        現實和虛幻,模糊的交融成一片,人妖殊途,她卻是沒能明白自己是怎麼和一隻覬覦她的生氣和血肉的妖成了「室友」。
「也就是說,從今日開始,你是我的了?」那就代表她能盡情使喚他了嗎?

        他皺了皺眉頭,對他這個活了千餘年的妖來說,就算立了血誓,誰是誰的還很難說,選擇性的忽略誓約是妖的天性,不是嗎?

        也就是說,要他聽話,還得看他的心情如何。


        「你總該讓我知道怎麼叫你。」

        「我名為始。」

        陰曹迷惑的看了他一眼,他們這些妖魔鬼怪和那些神神叨叨的修道人不都把自己的真名看得死緊,他居然這麼坦然的說出來?

        但是他那淡漠到近乎蒼茫的眼神讓她知道,對於一個翻不出什麼大浪的人類女子,想捏死她就像捏死一隻螻蟻那麼容易,真名讓她知道她又能拿他如何。

        千年老妖,最是油條,雖然誆這樣的人類少女有點不道德,但道德是什麼玩意,能吃嗎?

        她告訴自己不要動氣。「我叫陰曹。」

        「妳取了一個黃泉地府才會有的名字。」

        「名字是爹娘給的,我也不願意。」她對自己的名字已經很膈應了,他不用再添上一筆來提醒她的陰暗好嗎!

        不提這些,他弄出這麼一扇雲母琉璃玉屏風出來,要是讓上門的人看到,她怎麼解釋這個價值連城的東西會在她的小屋子裡?

        她就算跳到黃河,有八張嘴也解釋不了。

        「能看見我的,只有與我有血誓之人,其他人想見朕,可沒這樣子的福分。」他不屑道。

        陰曹已經百分之兩百的確定始能聽得見她心裡的話。

        他還自稱是朕,她怔住,忍不住扶額了。

        難怪他從頭到尾派頭這麼大,她到底給自己招來了什麼?

        「所以,別人也不會看見這麼大一扇屏風擺在家裡?」

        屏風雖然只有一扇,卻是用一塊完整的玉料去雕刻出來的,玉料之大,就算她沒什麼見識,也知道曠古絕今。

        「是。」

        「你為什麼非得弄這麼個礙眼的東西擺在屋裡?」

        這一扇屏風一放上,堂屋裡根本就沒了可以轉身的地方,她大概得把屋裡頭的桌椅全收起來才能走路了。

        屋太小,供不起大佛啊。

        他要不要去別處耍氣派啊?任性的妖!

        「屏風是我的棲身之所。」始像是知道她小氣巴拉的「婦人之見」,見她一臉茫然,他乾脆化成黑霧,鑽進屏風裡。

        陰曹湊近屏風一看,不自覺地張大了嘴,本來就大的眼珠幾乎都快掉出來了。

        屏風上雕刻著一座非常氣派遼闊的園林景象,雕工逼真至極,宮殿巧妙的運用了玉料的俏色,宮牆之內,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各抱地勢,長廊迂迴,屋簷飛挑,亭臺樓閣蜿蜒密集,也不知道有幾千座,長橋像一道道彩虹,架在半空,讓人辨不清方向,景色蔚為壯觀。

        最詭異的是隨著她的走動,高數十仞的宮殿能分出遠近似的,樓臺還能表現出深邃之感,甚至那些摘花的宮人、揮著拂塵的內侍,也能看得出喜怒哀樂來,其餘花鳥蟲魚,就連架上的葡萄都隱約可見,站在外頭的她幾乎可以想像鳥鳴魚躍、花開錦繡和葡萄成熟散發出來的香氣。

        她一下就被迷住了,不斷地走來走去,看著因為光線變化,玉石呈現出不同的暈彩,反倒忘記自己為什麼會站在這裡了。

        屏風裡的始似乎是不耐煩了,傳出縹緲虛幻的聲音,「妳的重點到底在哪裡?」

        悄然地,也不知哪來的一隻纖細柔白小手撩開鮫人的絲綃帳幔,露出始那張暴躁易怒又俊美到天怒人怨的臉和那身玄色衣料。

        他舒服至極的斜臥在水榭中央的躺椅上,身邊有數十個宮娥侍候著,一旁桌上白玉瑪瑙的水晶碟子裡裝的是方才讓陰曹差點口水流滿地的青紫兩色大葡萄、兩樽月光石雕成的酒瓶,他手上拿的是白玉九龍杯。

        很好,好到不行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轉身回到自己只擺得下一個箱籠和她睡覺的炕,挖出箱籠最底層的一塊布料,這是三花神婆送她的壓箱底,也是她僅有的一塊花布料,接著回到堂屋,把那礙眼的屏風蓋了個密密實實。

        眼不見為淨,這任性又囂張的傢伙!

        至於屏風裡面,宛如末世降臨般雞貓子鬼叫地喊著天狗來了的聲響,她掏掏耳朵,權當什麼都沒聽到。

        陰曹挨著板凳坐下來,這才察覺到酸疼不已的腰和膝蓋。

        一回來忙著應付那隻妖,連酸痛都忘記了,這一回神,才想到自己就算戴了厚厚的護膝,快要廢了的腰和肯定又紫又瘀的膝立馬讓她痛到無法再忽視它們的存在。

        摔盆的活兒真不是人人幹得來的,又哭又要跪著膝行,還要因應事主的要求,把所有來悼念的人都帶入情境,錢比哭孝女還要難賺。

        三花神婆看著她每回都腫得不像話的膝蓋,對她又碎碎唸了一通,要她不用每場哭喪都哭得撕心裂肺,好像死了親爹似的,場面過得去就好了,她卻覺得既然拿了人家的銀子,太偷工減料,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她在這行算是做出口碑來了,她經手的喪家沒有不豎起拇指說她哭得好、哭得悲慘的,只是,這死人也不是天天都有的事,就算每趟活計可以入帳不少,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再來,翻了年她就及笄了,阿爹給的那一年十二兩的銀子大概也就沒了,未來都得靠她自己。

        目前在這樹城裡,她的活兒也算獨一分,畢竟打幡是件有損尊嚴的事,正經人家的男丁連沾手都不會,只有無賴混混看在價錢不低的份上,願意接這種差事。

        但是就算痞子無賴也不見得都能拉下這個臉,除非如她一般,真的混不下去,末路窮途的了,才會來和她這假小子搶這碗飯。

        也不知道是不是該慶幸她都十四歲了,身子發育得一點也不好,以至於這碗飯還捧得起。

        但是這樣真的好嗎……

        管他呢,走一步算一步,就算一輩子都維持這種不男不女的樣子,老實說,她也不是很在乎,律法上也沒規定一定要前凸後翹、身材婀娜才叫女子。

        既然死人不是天天都有,那麼在這段空窗期,找個短工來做做,也好過在家裡蹲,她可是聽了那些個去曾家幫忙的三姑六婆九姨嬸們說了,樹城裡來了個大京裡泥瓦大匠,聽說是要替即將致仕的文華殿大學士兼戶部尚書的文大人蓋一處園林,地段已經看好,在城中最繁華的所在,但因為帶來的人手不夠,想在樹城招收一批臨時學徒。

        一般的作坊學徒是沒有工資的,只有到年終及節日時能發點紅包意思意思,或是請吃一頓飯,所以大匠招人,還許了三十個銅板的工資,算是十分豐厚。

        至於管不管吃住,並不在陰曹的考慮範圍內,樹城到煙花村也就十幾里的路程,她當天來回綽綽有餘。

        那麼自己夠不夠格?

        咳,她的身板雖然單薄,看起來沒有三兩肉,但一些粗活兒可難不倒她,也算有一把力氣,所以不去試一試怎知道行不?

        那是三十個銅板耶。

        明早,她要早點進城,今天一定要養足精神,明天一早才好趕路。

        她一頭倒下,卻忽然想到什麼,身子一個打挺,靈活的彎腰往炕的邊角往下摸去,熟門熟路的從牆壁的旮旯縫隙裡掏出一個瓦罐,入手沉,看起來頗有份量—— 那是當然的,裡面可是她這幾年來一文一文攢下的身家。

        瓦罐已有八分滿,再過一陣子,她就能把錢存進錢莊。神婆那屋子太潮了,這幾年真是累著了,一雙老寒腿總喊著疼,自己這麼努力,想的就是也許過兩年能把神婆接過來養老,就算不能住一起,她另外起一間屋子給神婆住,就住她隔壁,眼睛看得見她的地方,也是好的。

        解下腰際的陳舊小荷包,這是她十歲出來獨立時神婆給的,她用了許多年,捨不得換下來。她把銀錢全部倒出來,難得還有兩顆四錢重的小銀錁子,她留下五個銅板當午飯錢,其他的全部放進瓦罐裡。

        她嘴裡總是喊著不要緊的膝蓋又隱隱作痛起來,她嘖了聲,想說只要睡著就會忘記疼痛的法子是行不通了,狠下心來咬牙給膝蓋揉了兩遍,最後擦掉從眼眶冒出來的眼淚,倒頭就睡。

        生活的殘酷對她來說是日常。

        這膝蓋明天應該就會好了吧……

        陰曹不知道她一入睡,四壁皆空的房間突然有股黑煙升騰而起,慢慢凝聚成一個人形,五官也逐漸清晰,最後幻化出一個穿寬袖緊身繞襟深衣的男子來,黑色的直裾優雅的垂在腳邊,始就這樣用他白膚淡唇的臉看著連被子都沒蓋,甚至方才揉膝蓋拉起的褲管也沒放下來,就這樣大剌剌呼呼大睡的姑娘。

        那塊瘀紫黑青因為她的胡亂揉按已經散成更大一塊,更慘不忍睹了。

        這明天晨起應該會更痛了吧。

        她,連疼痛也不會叫喚出來嗎?

        他這千餘年來見過的人不知凡幾,卻沒見過一個姑娘家對自己這麼不看重,又那麼的倔強。

        但是這不代表他對她有任何的心慈,在沒有她的命令下,他是絕對不會妄動的,且就算得了她的命令,他也要看看自己心情好不好。

        所以,他很心安理得的消失。



【第二章】 進城找活計

        一無所知的陰曹這一夜連翻身也沒有,直睡到雞鳴才不甘願的張開一隻眼睛。

        是的,一隻眼。

        這是不甘願的起床啊。

        怎麼好像才躺下天就亮了?

        照舊翻身就起,哪曉得下一瞬間又栽倒在炕上。

        阿娘喂,她的膝蓋……昨晚真不該偷懶,要是去拔點草藥搗碎敷上去,過一夜應該就沒事了,哪會像現在這樣腫成饅頭似的。

        算了、算了,不管它,痛個兩天也就自己好了,她今天還有事,她可是打定主意要進城。

        胡亂的把褲管放下來,一拐一拐的洗了把臉,從水裡見儀容沒什麼差錯就出門去了。

        她一向就是這樣,短暫的悲苦後,堅定的擦乾眼淚,貧困無法讓她低下頭,勞苦也無法壓彎她的脊梁,現在如此,將來也是一樣。

        雖說到樹城不過十幾里路,平常走走跑跑也就到了,可今天陰曹的腿痛得她想哭爹喊娘,來到樹城已經一個時辰後的事了。

        有著三百年歷史的樹城是座小巧的縣城,靠水又靠山,城裡車水馬龍,人煙阜盛,民風純樸,是個很美的小城。

        青石板路上,挑著菜擔子的老爹,賣麵的大嬸,在門口對著路人打招呼的茶鋪夥計,普通百姓的穿著算不上好,但樸素整齊,處處帶著安詳和蓬勃的朝氣。

        當然也不可諱言,任何一個有人的地方就不可能只有光明,無賴痞子、小奸小惡的人也是有的,但十惡不赦的倒是未見,所以,整個樹城可以說是非常適合人居住之地。

        陰曹趕到城南最熱鬧的烏衣街時,著實倒吸了一口氣,只見人龍繞了好幾圈,她已提早出門了,想不到許多人比她還要早,這是勢在必得啊!

        娘的,早知道她昨夜就不睡了,連夜進城,起碼得到工作的機會比較大。

        「小夥子你也想來搶工作啊?瞧你這小身板,還是趁早回去吧,這活兒沒你的份。」回過頭來的大叔長得五大三粗的,嗓門也大,是個粗人沒錯,卻很好心的給陰曹建言。

        「既然都來了,總得試試看,大叔您說對不對?」摸摸鼻子就走不是她一貫的做事風格,只是這裡有這麼多人,要等什麼時候才輪到綴在尾巴的她啊?

        大叔連正眼都懶得看她了,揮蒼蠅似的。「要是我才不浪費這時間,趕緊找別的活兒去。」

        他的話引來更多人的訕笑,什麼對手不對手的,就是個不自量力的雛兒。

        陰曹嘿嘿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

        伸手不打笑臉人,見她沒有半點想離開的意願,那幾個粗漢子也就不理她了。

        陰曹沒等多久就看出來,長龍般的隊伍消化得很快,一次五十個人進去,大概兩炷香時間,很快就淘汰一批出來,從那些個被淘汰的人垂頭喪氣的叨唸中得知,原來想進大匠的手下當學徒,要先能扛起單包重三十斤的泥袋兩包,來回在廣場走上一圈,還得要臉不紅氣不喘,沒有兩把力氣的人根本應付不來。

        陰曹嚥了嚥口水,兩包三十斤的泥袋,根本比她體重還重了,但看在那三十個銅板的份上,說什麼也不能打退堂鼓,臨陣退縮。

        被錄取之後總不會天天都要扛泥袋吧,如果是這樣,那她不如去碼頭當腳夫扛穀包去。

        不管啦,硬著頭皮上就是了。

        不得不說,即便是個面試的宅子也大到沒邊,陰曹和另外四十九個人一同進了院子,只遠遠看見廊簷下的太師椅坐了個看不清面貌的人,一側是已經被錄用的人,一側就是他們這些人,院子中央則有一堆放得歪七扭八的泥袋。

        沒有人發話,他們只能規規矩矩的站在太陽底下。

        冷不防,一個管事模樣的人朝著他們這群人喊,「這裡有識字會算術的人嗎?」

        眾人面面相覷,要是會識字讀書,早就在家裡蹺腳當大老爺了,哪還用得著來這裡幹這種粗活?

        管事的眼光慢吞吞地巡梭過去,直到落在陰曹身上,她因為個子小,被淹沒在一眾高頭大馬的糙漢子裡面,要不是他眼尖,恐怕還看不到。「小兄弟,你會寫能算數嗎?」

        「基本的都會。」不是她吹噓,八歲前她還在那個家的時候,祖母為了怕人家說她厚此薄彼,也請來啟蒙的先生教她識字。

        她讀過《千字文》、《弟子規》、四書五經,因為她學得快,先生也教得勤,打下好底子,後來跟了三花神婆,神婆大字不識一個,她只能自學,有不懂的文章還是字句就去請教村子的老秀才,老秀才也沒嫌棄她,反而諄諄告訴她,儘管她不是他的學生,又家境貧寒,但也不能妄自菲薄。

        要她說,這筆墨紙硯都費錢得很,要不是老秀才逼著她,把家裡多出來的筆墨硯和兩刀宣紙都給了她,還稱讚她是什麼遺落的珠璣、難得的才女,後頭還感嘆她為什麼生為女子之類的,否則功成名就,指日可待。

        她完全排斥這種沒有用的讚美,讚美再好聽也不能拿去換錢,再說她也不想花時間去練字讀書,呃,好吧,她承認,如今得空,她還會默一兩篇文章,寫幾頁書法,為的是拿去讓老秀才高興一下,完全不是為了聽那些溢美之詞喔。

        文人能功成名就的實在少數,她一介女子,科舉與她無緣,書讀了也是白讀,但讀書能明事理,起碼不受人欺辱,識字也能賺錢,譬如替人寫家書、賣年節春聯,甚至寫戲文,還是能貼補一點家用。

        有錢人家裡常養著戲班子,最缺好的戲文了,老秀才是個戲迷,知道她家境窘迫,給她介紹了個人,於是她就寫了幾部戲給對方,報酬很是豐厚,只是名字掛的是那人的,她就是個槍手。

        她沒想過要出名,也就隨他去了。

        當然,這種事沒必要讓老秀才知道,他介紹的人侵吞了她絞盡腦汁想出來的作品,那只會讓老秀才難做人。

        「因為坊裡的小管事家裡忽然有事,臨時需要個能讀會寫的,你來把這個唸寫一遍給我看,如果行,這個活兒就是你的了。」

        大匠是大戶家族出身,喜歡分工細緻,層層下來,各司其職,不容易出錯,只是想在大匠手下謀得活計,不是隨便懂幾個大字就能捧得起這碗飯的。

        陰曹照個大管事給的冊子朗聲讀了一遍,還圈出幾個錯字,大管事摸著稀疏的鬍子,表情十分滿意,揮手讓陰曹跟著,穿過迴廊,將她領到了坐在太師椅上閉目養神的男人面前。

        靠得近了,她看清楚那一身白衫男子的容貌,雖說髮型不同,還多了那兩撇短鬍子,陰曹發誓那張臉和某妖簡直是一模一樣。

        陰曹忽然覺得牙疼。

        雖然傳說這茫茫世間每個人都會有個和自己長相相似的人,但是這種相似度,應該只有雙胞胎兄弟才有的吧?

        有人會相似到連方而微翹的下巴上都有條小溝嗎?

        這也說不定,始是妖,誰知道他那一脈或者是他家族的支脈有沒有人傳承下來,血緣多年混雜,生出個和始長得一樣的人,這也是有可能的。

        再多看一眼,唔,他看起來比始大上那麼一點點,約莫二十三、四,若是剃掉小鬍子和始站在一塊兒,別人說不定真會以為是雙生子呢。

        但是這都不重要。

        「東家,已經找到人選,奴才帶來給您過目,若是東家認可,奴才就領他下去做事。」大管事對那男人甚是恭敬。

        那男人還沒反應,身邊的一列子弟兵倒有人先跳出來,看來是眾人中輩份最高的。

        他淡淡的啟齒道:「這點小事還要勞煩師尊,高管事,你都幹什麼吃的?」

        高管事也不敢輕慢,態度仍舊緩和又和氣。「這陰兄弟能讀能寫,還把小李管事沒注意到的錯處都挑了出來,反應敏捷,小小年紀,殊是難得。」

        大匠旗下有三個徒弟,都是各世家家族最出挑的子弟,這少年便是落九塵的大弟子孟清風。

        一般說來,世家門閥的子弟絕不會委屈自己來做一個匠人的徒弟,但是落九塵不是普通的匠人,他身分微妙,傳說甚囂塵上。他是先皇垂垂老矣時才得的麼兒,一出生百鳥繞著皇宮飛舞,祥雲蒸騰。

        先帝對這老來子寵愛異常,洗三當日便請來皇覺寺的老和尚弘一大師為他批命,卻說此兒命不長矣,除非出家剃度,或許有一線生機。

        於是,他尚在襁褓中便被送進了佛寺,師從弘一大師,不過就算在寺廟裡面,待遇也不輸給皇室中人,直到十二歲才還俗。

        傳說他若是不曾剃度出家,如今的江山未必有白華帝的份。

        弘一大師是什麼人?沒有人知道,亦沒人清楚他活了多久,他的年紀一直是個謎,自從開國他就是雲澹國的國師,先帝繼位後他便退居皇覺寺,不再涉及國事,到了白華帝登基,曾幾度想延請他入宮,可惜弘一大師皆以不問世事回絕了白華帝。

        也因為這層關係,白華帝對這位年紀輕但輩份極高的弟弟不僅另眼相待,更不敢有絲毫怠慢。

        皇家人行匠人之事,難免被言官詬病挑刺,說是與民爭利,這話有沒有傳到落九塵耳中無人知曉,但讓白華帝聽見了,罵那言官拿朝廷俸祿,卻著墨此等小事,吃飽撐著,讓他回家吃自己去了。

        可見皇帝對這麼弟的維護,百官再也不敢攖其鋒。

        然而落九塵才不管旁人怎麼說,依舊我行我素,他既不蓋民宅,也不建商鋪,什麼與民爭利?壓根是硬扣上去的帽子,無的放矢,無聊至極。

        但不得不說,由他手裡造出來的帝王宮苑還是寺觀園林,都得到士子文人極高的評價和讚嘆,甚至有鄰國的皇帝想重金禮聘請他去造園,可他向來隨心所欲,你來請,不見得他就肯賣你這個面子,還得看他當時的心情如何。

        因為他這不羈的個性,名聲更為響亮。

        這回他破例來樹城為大學士建造私人園林,是看在早年兩人有那麼點彎彎繞繞的交情份上,又剛好他住厭了大京,領著幾個徒弟就出門了。

        孟清風是落九塵的大弟子,生就一副玲瓏剔透的心,面目俊逸,難免自視甚高了些,又因為落九塵經年雲遊四海,對外事務一應皆由孟清風統籌處理,諸多的細節便交由高敞料理。

        在他以為,高敞連這麼點小事都處裡不好,自然衝著他發火了。

        孟清風看陰曹小小年紀,身材單薄,穿著灰色粗布短褂,雖然沒有補丁,卻洗得發白,幸好十分乾淨,一把不算黑的頭髮挽在頭頂,用一塊方巾固定,那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模樣,很難取信於人這小子能有什麼能耐。

        孟清風是世家子弟,從小錦衣玉食養大,不怪乎他用那樣的眼光看人,以衣飾取人,是人的通病。

        「小兄弟,你走吧,這裡的活不輕省,不是你這小身板能勝任的,你幹不來的。」

        「嗯,我們要的是力氣大,能幹粗重活計的漢子,你走吧。」

        二弟子郭軫也是美男子,但不同於孟清風的飄逸,他的相貌稍微帶著點古典的厚度,是一種要耐心欣賞的俊美。

        三弟子虞鹿,唇紅齒白,是三師兄弟中穿著最為考究的一個。

        雖然師兄弟三人都是一色象牙白的軟緞箭袖滾蘭草長衣,腰束水藍腰帶和玉珮,但是他硬多了素冠和一把扇子,優雅不停的搧著風,還未表示意見,落九塵就出聲了—— 

        「你上前來。」

        落九塵的聲音低啞,卻帶著一股子說不出的魅惑,簡單的幾個字卻像三伏天裡喝了一杯冰涼沁心的涼茶,讓人五臟六腑都覺得無比舒暢。

        雖說來之前就知道這活計沒什麼希望,但真的被人嫌棄,陰曹心裡難免失落,此際因為落九塵這幾個字,她又生出了另一股勇氣。

        她乖覺的上前,這一近看才發現落九塵穿的是透氣的棉麻雪白直裰,腳踩道鞋,頭髮用青玉簪束在頭頂,清貴和高冷的氣度像極了山巔上的藹藹白雪,給人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的感覺。

        他五官中最精彩的是那雙眼,和始的銳利不同,他的長睫下是一雙黑潤寧靜的眸子,帶著淺淺的溫柔,給人如沐春風之感。

        要是能成,這可是未來的東家、老闆、金主,陰曹多了幾分小心翼翼,屏氣凝神,顯出幾許氣度出來。

        別問她為什麼面對和始同樣面孔的落九塵,卻有著截然不同的反應?

        因為她也不知道。

        也許是有求於人吧,很自然的就想把自己比較好的那一面展現出來。

        落九塵用他那黑得像是會發出星辰般亮光的眼看了陰曹一眼—— 竟然是個青苗似的姑娘家。

        他知道諸多窮人家的女孩子為了家計,會出來找短工做,身板粗壯些的,浣衣洗滌,有些專長的,或是繡娘、或是廚娘,也能掙點錢貼補家用,又或者是到富貴人家去為奴為婢,也是一條路子。

        這麼秀氣的小姑娘,還是個孩子,竟然學人來應徵粗工,她覺得她是憑什麼呢?

        窮急了?還是覺得好玩有趣?

        她姿色中等,小青苗一株,看起來因為營養不夠,以及勞動過度,身材乾癟又瘦小,最引人注目的不是她容貌,是她那小臉蛋上流露的堅毅,那努力求生的光芒非常的扎眼。

        「妳叫什麼名字?」純粹男性的聲音,沉穩,乾淨。

        「小子姓陰,名叫小曹。」在他人面前她都是這麼介紹自己,不想多費唇舌向人解釋自己姓名的由來。

        落九塵沒多說什麼,咀嚼了一下她的名字,「高管事說妳識字能讀?」

        「詩詞歌賦那個小的不行,但是普通的算籌文字,小的粗略懂得。」

        「哦?」

        「小人八歲以前啟蒙過,四書五經都認得些皮毛。」

        「只是臨時的一份工,妳還願意做嗎?」正主子回來就要把活兒交回去了的。

        「願意。」她回得毫不遲疑。

        落九塵喚來孟清風,「帶小曹去帳房,讓她把去年的帳冊都理出來,要是她理得好就留下她,要是不成就打發了。」

        當著陰曹的面把話敞開講,是想看她的實力,要是高管事的話沒有灌水,這女娃兒真是個可用的人才,加上她的談吐,他願意給這假小子機會。

        有實力,這份工作就是她的。

        陰曹是一躍三跳從那五進大宅院裡出來的,一路上不只腳步輕盈,看什麼都順眼,就連陰了半天、已經浸潤起霏霏細雨街道的那蒼茫的一簑煙雨都覺得美得好不真實,宛如仙境一般。

        她沒像路上的行人趕緊避雨去,更不在意已經濕了半身的衣裳和踩過水窪、鞋裡滿是水的腳。

        要是可以,她真想痛快的吼出來,讓大家都知道她得到了一份好工作,不是一個月三十個銅板、做得累死累活的苦力,是她連想都沒有想過的位置—— 帳房。

        一般能當上帳房的多是東家身邊的老人,甚至一些關鍵崗位上的工匠也是東家的人,像她這樣什麼根基都沒有就得到賞識的,機會趨近於零。

        明日開始幹活,一個月工錢有兩貫錢這麼多,管一頓飯不管住,這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是老天開眼,終於看到她的誠誠懇懇了是吧?

        她這是入了大匠的眼啊!

        大匠,不,該喊東家,真是個大好人!

        呃,她也要謝謝高管事,要是沒有他,她恐怕連東家的面都見不到就被打發了。

        她要不是手裡的錢不夠買一串炮竹來放,否則她一定會買上一串到三花神婆的家去放,這份工作對她來說太重要了。

        「小姐……」

        「不是告訴你我是公子?我是公子!」轉彎處傳來因為緊張有些口齒不清的聲音。

        這一路上老是有男子跟他搭訕,他都已經重申過多少遍了,為什麼沒有人聽得懂?

        明知道要避開麻煩,但陰曹已經煞不住腳,正好看見臉紅心跳的錦衣少年對著一個纖細美麗、宛如少女的少年攔住去路不放。

        「小姐,妳不用怕,本公子不是壞人,我只是想知道小姐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可否告知,我想回家請長輩上門提親。」

        哪來這般清麗絕倫的姑娘,他在樹城裡居然沒見過,她臉紅的樣子實在太好看了,看得他眼睛都捨不得眨一下。

        無塵好想哭,他是堂堂正正的大男人,不    `是什麼小姐,公子你能不能張大眼看清楚?

        「我沒說你是壞人,但是你攔了小道的路,害我過不去了。」他臉紅得幾乎要抬不起頭來。

        自己穿青色道袍,頭上挽著道髻,身後背一口寶劍,就算搆不上氣宇軒昂,到底哪裡和女子扯得上邊?

        那錦衣公子滿臉燦笑,聽話的讓出一邊來,但是眼睛仍牢牢固定在無塵身上不放,隨身的幾個小廝不用主子吩咐也靠了過來。

        在陰曹的認知裡,那是個少年沒錯,只是看起來就像寺裡壁畫中的飛天麗人一樣,就差手裡沒有拿著團扇、鮮花了。

        難怪他被錯認,他整個人都像少女一樣的端雅細緻纖柔……

        管不了那少年有沒有很硬的後臺,陰曹快步衝上前,一把纜住無塵的肩膀,笑嘻嘻的道:「阿姊,不是讓你在對面的茶樓等我嗎?既然你都出來了,快走吧,阿爹、大伯父、叔叔、嬸嬸還有大哥都在,就等你一個,別落了單,阿爹要出門的時候不是交代過了,要小心拍花的?」

        她的手順勢滑下,拉起無塵的手,就往碼頭的方向而去。

        錦衣公子還想說點什麼,但是又怕壞了自己在美人心裡的觀感,猶豫的那一剎那,居然就讓陰曹給糊弄了過去。

        她拉著無塵的手,泥鰍似的專往巷子裡鑽,一陣讓人眼花撩亂的左拐右彎,東穿過人家庭院,一疊聲喊抱歉之後又從角門出來,無塵只覺得頭昏眼花,等站定後人已經在城門邊上了。

        他也沒敢抽出手來,兩丸澄澈如同明月星辰的大眼羞答答的瞅著陰曹,臉孔還直發燒。他這羞怯的毛病怕是永遠改不了了,師祖也說他就是太怕羞了,就算於茅山術上大有成就,仍要他下山歷練,回去才能接掌茅山宗。

        他對接掌門派沒什麼興趣,但能下山遊歷,他倒是樂意。

        好像燙手山芋般放開無塵的手,陰曹不禁背抵著城牆直喘氣,這跟逃命有什麼兩樣,她呼呼喘著,「……到這裡……那登徒子應該追不上了……小兄弟,就此別過……」

        至於他要去哪裡,就和她沒有關係了。

        「妳是第一個沒把小道錯認為女施主的人,不知道這位兄弟……姑娘怎麼稱呼?」無塵拱手,態度謙和有禮,一派端方,給人的好感若是三分,也會被對方放大成十分。

        「萍水相逢,沒有互通姓名的必要,我要出城去……呵呵,小道士好眼光,你也是第一眼看破我身分的人,不過,噓,這件事要請小師父保密,我還得靠這裝扮混飯吃。」知道她真實身分的人越少越好。

        無塵看著她的裝扮,了然的點了點頭,並沒有多問。

        見無塵順從的態度,陰曹忍不住雞婆,「若你要在城裡行走,自己要多謹慎,要不,把自己弄醜一點吧。」抹點泥還是什麼的,他這模樣,分明就是個招爛桃花的。

        他長這模樣,他爹娘……就更無法想像了。

        「施主妹妹也多珍重,妳的忠告小道會考慮的。」

        哈,她喊他一聲姊姊,這會兒就要佔她便宜了,這小道看起來比她還小,居然叫她妹妹,真是不吃虧的性子啊。

        無塵方才跟著陰曹一路瘋跑的時候就聞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妖氣,但凝神再辨時又沒有了,為了感謝這位小姑娘施以援手,他也禮尚往來,虛拈劍訣,舞起無形的劍花,腳踏禹步,召神官,做了一場簡單的祓禳,將陰曹身上的妖氣給淨化了。

        沒有任何感知的陰曹哪裡知道無塵為她做了什麼,兩人在城門口分道揚鑣,此時天際已經放晴,雨後的天氣濕潤又清新,陰曹管不上半乾半濕的衣裳,往家裡趕,沿途明媚的天光下,葉子上的雨滴還在往下掉,蝴蝶也在野花叢中飛來飛去。

        「我說,妳到底是不是女子?不只愛強出頭,救的還是一個跟妳毫不相干的人。」

        一道陰惻惻的聲音在陰曹耳邊響起,她猛然嚇了一跳,不由自主的往路邊蹦過去,很不幸,這一蹦,崴了腳。

        她又驚又怒,幾乎要淚崩。

        就算過了一段時日,她還是接受不了始這種不吱一聲、想出現就出現的方式,再多來個幾次,她不只得去收驚,還要掛傷號了。

        這隻每回遇見就沒好事的臭妖怪!她捏起了拳頭,不滿道:「為什麼不先打聲招呼?你嚇到我了!我很不高興。」最後一句簡直用吼的,「跟我說對不起!」

        始不為所動,一臉鄙視。「難道妳要我敲鑼打鼓?誰叫妳膽子這麼小,還好意思說。」

        對不起?門都沒有!

        嘶,這是嘲笑她被嚇破膽活該?!

        陰曹的怒火噌噌噌的往上冒,她真的怒了。

        她的脾氣雖然說不上溫馴,但該忍的她能忍下來,不該忍的事情她會斟酌自己的能力開解自己,盡量不要與人衝突,當然,這一切都是以面對的是「人」為前提。

        就算這只是件芝麻小事,可這隻妖不給他一點教訓,他真沒把她放在眼底。

        「始。」

        她的聲音向來偏中性,礙於她假小子的身分,她更是壓沉著嗓子在說話,這會兒更是輕柔緩慢,語調不帶任何情緒起伏,卻讓始微微凜了下,不得不應了個「是」字。

        他恨言靈。

        「你忘記要稱呼我什麼?」此時她若不壓住他,以後會後患無窮。

        他表情僵了下,極不情願的道:「主子。」

        「你既然知道我是你的主子,就做好你式神的本份。」她從來沒想過要拿主子的派頭來壓迫他,她個性平和,他人敬她一分,她自然會善待他人一分,但是這隻妖,給臉不要臉,非要她拿出主子的架子來才要聽話。

        始暗暗磨了牙,眼神沉了下去,卻被傳來的哈哈笑聲給打斷—— 

        「想不到你這隻大妖沒死,卻成了小施主的式神,此一時,彼一時也,想不到你為了活命也有今日。」

        順著坡走上來的是和陰曹才分手沒多久的無塵小道長。

        始凝眼看去,「臭道士,是你。」他那絲緞般披洩到地的長髮無風自動的飄飛起來,宛如蛇信。

        「毀了你的金身,你就該魂飛魄散,歸於虛無,不料你居然還能凝聚一縷精魄,撐到現在,果然是上古大妖。」無塵的目光在始和陰曹身上巡梭了一遍,知道陰曹身上的妖氣從何而來了。

        一妖一道之間氣氛劍拔弩張,好像要廝殺起來,無塵捏起手訣的同時卻還有空朝著陰曹綻放笑容,「妹妹,我們又見面了。」

        「小道長。」她微微頷首。

        無塵嘟起嘴,「方才妳叫我姊姊的。」他聽得可心花怒放了。

        「道長年紀看起來比我小。」你要不要專心一點?有隻妖看得出來已經怒火沖天了。

        「小道滿十七歲了。」

        他話剛說完,始箕張的五爪已經往無塵而去,「朕還未找你算帳,你這牛鼻子道士自己送上門來了,找死!」

        「斬妖除魔,乃是我輩職責,小道今日不收了你,替天行道,誓不罷休!」

        兩人還沒過招,原來清靜美好、有一大片野花盛開的荒野驟然刮起狂風,不論雜草還是野花都拔地而起,天色忽然暗了下來。

        陰曹被風刮得滿臉的土,幾乎要站不住,不會吧!要不要這麼誇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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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18-7-5 08:0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6-30 10:42 AM 編輯

【第三章】 兩個幼稚鬼

        接下來的閃電霹靂、風雲變色就不用提了,這是要天崩地裂了嗎?

        陰曹回過神來,雙手遮著眼睛,露出些微的縫隙來,一手死死抱著一棵大樹,才能稍微站直身體。

        只見始那玄黑的身子如同騰龍翻捲,所到之處,砂礫碎石狂掃,巨樹拔根而起。

        無塵則是氣定神閒的以靜制動,但每個動作都充滿力與美,穿梭轉騰,不知何時出鞘的桃木劍符咒發出萬道金光,他迴旋下腰,正氣凜然,一時之間,始竟也拿他沒有辦法。

        這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管他什麼妖,什麼道,什麼正,什麼邪的,倒楣的是她這個不關她事的路人。

        陰曹原來已經打定主意要逃命去的,命還沒逃,哪裡知道胳臂生生的疼起來,就像被人橫刀劃過,接著是臉被一刀劃過,肌肉翻飛,五臟六腑好像都被冷冰冰的冰柱給凍住,肺被壓破得咳出一口鮮血,鼻孔小泉似的流出鼻血,她雙眼暴凸……

        陰曹痛得跪了下去,冷汗涔涔像水瀑一樣往下流。

        為什麼?她只是個旁觀者。

        她很快的想到,始是她的式神,也就是說他們兩人是一體的,始有事,她更會出大事,如果放任那兩人打下去,第一個沒命的肯定是她。

        「別打了……」

        沒人鳥她。

       「別……始,我命令你回來!」她用盡全身最後的力氣嘶吼。

        這不聽話的臭孩子!

        吼完,又是一口的血噴出來。

        但雷鳴閃電停了,一抹玄色的煙塵拄著一把黑黝黝的大刀,神情狼狽的站在她身邊,唇畔帶著抹血絲,對於自己毫無自主能力的被召回,除了震驚還是震驚。

        他是什麼?是上古大妖,千餘年來從沒做過人家的式神,他錯愕、驚詫、矛盾、不解,他很難想像自己被一個手無縛雞之力、他打心底看不起的「主子」救了。

        他堂堂一個大妖,自尊心被狠狠的打擊到了。

        但心裡還有些什麼……說不出來,他不明白的,她應該巴不得他死才是吧?

        從陰曹倒地的角度看得見濕津津的幾道紅,滑過始的胳臂、手掌、指尖,滴滴答答,落入土裡。

        無塵捏著劍訣,一手拿一張靈符,作勢要一鼓作氣將始除掉,口中喃喃說道:「敕令水禁壇,掃除妖魔……」

        陰曹打斷他的語咒,「姊姊,別傷我的式神。」

        無塵睜開如一泓清泉的眼睛,可這會兒的無塵哪還有半點稚氣,他正氣凜然,不可侵犯,「小道方才不解小施主身上哪來的妖氣,原來是這個老不死的在妳身邊。妖與人殊途,姑娘還是讓小道收了他,替天行道。」

        陰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救他,她不是還覺得始任性自大又討人厭?「道長,你也說他只剩下一縷精魄,他連打都打不過你了,還能做什麼壞事?」

        「他留在妳身邊,會吸取妳的生氣,妳會百病叢生,這就是害人。」

        「我不介意把一點生氣給他。」

        無塵的臉上蒙上一層厚厚的寒霜,對著陰曹眼中再無任何親近溫和。「姑娘若是為了一己私慾,執意要留下這妖,與養小鬼謀求自身利益的世人有什麼不同?」

        陰曹苦笑,他這是把她歸類為那些個想謀權取財,想飛黃騰達,驅使鬼役得到某些好處的人了。

        無所謂,要解釋怎麼也解釋不完。

        「始雖然討人厭,可從來沒做過任何對我不利的事情,他既然認我為主,我怎麼能眼睜睜的看著他被你欺負?」

        她的頭暈到不行,還有始那為什麼她會救他的灼灼不解目光,讓她覺得幹一整天的活下來,都沒有像現在這麼累。

        「始?!他居然把真名告訴妳?」無塵收回了寶劍,粉面上浮現訝異。

        陰曹還想硬撐,可是吁出一口氣後,人不聽使喚,暈了過去。

        可惜的是卯上的那兩人都沒把她當回事。

        「我毀掉你的金身,讓你不再為惡,想不到你逃到這裡來,惡心不改,還想危害他人。」

        「惡?你哪隻眼睛看見朕為惡了?人云亦云的臭牛鼻子,閉上你的臭嘴。」我去!

        「我師尊說妖就是反常,既然是不被凡人和神仙容許的存在,就該趕盡殺絕,除惡務盡,這才是我輩中人的天職。」無塵侃侃而談。

        「有本事你就收了我,要是沒本事就別亂吠!若不是被你尋到我金身處,我一根指頭就能把你捏成粉塵。」愛亂噴口水的臭道士!

        「的確是,但今非昔比,你就認命吧,身為妖怪,還想充當人類的守護神。」他不信,這妖肯定有著不為人知的目的。

        「守護妖,不行嗎?你有種族歧視,滿口的仁義道德,以天下為己任,結果卻是一派偏見!只許神族當守護者,妖怪就該去死?」

        「當初你怎麼就不想想成妖的後果?」

        這句話像是戳到始的罩門,他沉默良久,呵呵笑了兩聲,卻沒什麼誠意。

        「就算修煉到極致,你能成仙為神,神明的壽命也不見得必然是無窮無盡,只是白忙一場罷了。」無塵冷哼。

        「你學道追求的不也是長生不老?五十步笑百步。」

        「我對長生不老一點興趣也沒有,只有一些想不開的人,才會妄想留在這繁華的塵世。」無塵的聲音裡有些古怪的蒼涼。

        始只是深深地看了無塵幾眼,沒有作聲,這是拐著彎罵他呢。

        「朕會當作你沒說過這些大不敬的話。」

        「都成為人家的式神了,你還是忠實地服侍她吧……否則我就收了你!」

*             *             *

        堂屋裡的聲音本來不大,但有人翻桌了。

        陰曹長嘆了口氣,拉高被子蓋著頭,仍然阻止不了外頭滔滔不絕的你來我往,還有桌椅器物被破壞砸碎的聲響。

        為什麼她會覺得家裡多了兩個幼稚鬼?

        是的,她暈倒後被人撿了回來,結果,外頭那兩人從早吵到晚,聽得醒過來的她一耳朵的聒噪,好像有一百隻烏鴉那麼吵。

        她頭痛,膝蓋痛,全身都痛……誰來饒了她?

        窗外的天色昏黃,暮色漸漸漫進房間,她這一暈倒,到底是躺了多久?

        一早就什麼都沒吃的肚子餓過了頭,倒是沒什麼感覺,可口乾舌燥,嗯,她整天連杯水也沒沾口,想活下來看見明天的太陽,一定得吃點什麼,要是繼續在這裡躺下去,就算餓成人乾,應該、或許、大概也不會有人進來理她。

        看著房裡熟悉的屋梁,想想他們還知道要把她送回家,沒把她丟在路邊,這也算沒良心中的有良心了。

        她扶著炕沿起身,哪知道這一動,全身痛得好像被十輛馬車給輾過,她齜牙咧嘴,卻一滴眼淚也沒有。

        不是她沒有痛感,而是這些年來她已經被現實訓練到明白眼淚是最沒用的東西,哭得再傷心,最後還是得自己站起來,擦乾眼淚,繼續和現實奮鬥。

        她有顆冷硬的心,她太明白不管她跌了、傷了,在外吃了苦頭,受人欺負,被排擠還是吃了虧,回到冷冷清清的家來,沒有誰會給她撫慰,甚至摸摸她的頭告訴她不要緊都沒有。

        她習慣了凡事倚靠自己,都說父如山,沒有了山的她就算撞得頭破血流,遇到人生困境,也只能自己爬起來,鼓起勇氣繼續往前。

        因為她也沒有回頭路可以走。

        她不怨,這就是她的命。

        誰叫她妨父剋母,六親滅絕呢,活該她得這樣子過。

        她就著房間的木盆洗了把臉,就算沒有銅鏡,她也感覺得出來自己鼻管有著血塊凝固後的緊繃感,還有嘴角,她可是嘔了一大口的血。

        要吃多少好東西才能補回那些血液?

        算了,就當她這個月多來一回癸水好了。

        確定口中已經沒有腥羶味,她繞過那兩個還在互相叫囂,以砸光她所有家具為樂的混帳,去到了廚房,推開後面的小木門,門外對著小小山坡地,把髒水倒了出去,再用水瓢舀了乾淨的水把盆子洗過一遍,倒扣在木架上,這才返身回到灶旁。

        揭開鍋子,幸好她今天一早要出門時燒了飯,這五月天正熱著,吃冷飯也無所謂,有得吃就行。

        後院陰涼處有列排開的甕缸,青麻葉大白菜,圓滾滾的大白蘿蔔,細長的角豆,每一樣切條,大缸裡鋪上一層,再撒上一層鹽,最後密封,壓上石頭,最近她想要是得空,得再醃一缸雪裡紅,給神婆送去,等到天寒地凍的時候,就能靠這些醃菜過日子。

        她掏出一小把鹹菜,用水洗淨,去了鹹味後拍了點蒜頭,接著挖了一塊辣腐乳,就著灶臺,準備吃起她今天的第一餐和最後一餐。

        「妳就吃這些東西?」一顆頭探了過來,是無塵那塵埃不染、宛如粉櫻般的美麗臉龐。

        只是與始打了那一架後,看起來兩人都掛彩了,無塵的下巴有道長長的傷痕,他卻一點也不在意會不會留下難看的疤。

        「是道長送我回來的?」她可沒有多煮誰的飯。

        「是妳家式神。」他才想去抱她就招來那個暴躁的男人冷眼,好像他只要多伸一根手指出來,那男人就又要跟他拚了。

        嘖嘖,這是什麼心態?他是男子,難道那隻妖不是?

        「我聽見你們兩個還有力氣打架,所以,傷勢應該都不要緊了,不過,你那傷還是要上點藥比較好。」

        她舉起筷子就吃,雖然沒禮貌,但是禮貌對這兩個沒她允許就登堂入室的人來講,並不那麼重要,而且,她再不補充點什麼進肚子,後果可能會很難看。

        「無妨,小道身上有師門的丹丸,吞下就不礙事了。」

        「那就好,是我多事了。」她說得很敷衍。

        「呃,如果姑娘不嫌棄,我做飯給妳吃好嗎?就當作小道不小心讓姑娘受了傷的補償。」無塵不敢再開口閉口喚她妹妹。

        為了那隻妖,把人得罪狠了,不是他樂見的。

        他對這個小姑娘有種說不上來的好感,不論是不是她在縣城施加援手,還是她因為自己受了傷,道義上,他都覺得自己該做點什麼。

        「不必勞煩道長,我能吃飽就行。」

        無塵掃了眼桌上,一碗乾巴巴的玉米糙麥飯,一碟鹹菜,一塊腐乳,吃的比他在師門時還要清貧。

        最讓他介意的是,這屋子裡就她一個人,她的親人呢?

        「不麻煩,等小道半炷香就好了,半炷香後就有飯菜。」無塵沒有察覺到陰曹的異樣,看著只有一個灶臺、兩個灶口的廚房說道。

        半炷香飯菜就能做好?何況家裡也沒有多餘的米菜,沒聽過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陰曹實在不信。

        哪知道無塵轉頭,方才的和顏悅色變成了猙獰,頭不回的朝著堂屋喊道:「秦帝,我需要雞鴨魚肉米菜,你讓人送到廚房來,餓壞了你的主子,後果你自負。」

        陰曹沒聽清楚他在喊什麼,堂屋裡也沒有任何動靜。

        無塵沒再說什麼,捲起袖子,一副準備要大展身手的樣子。

        真的不用……陰曹正覺得她今天唯一的一頓飯離自己十分遙遠,抬起頭,不禁瞠目。

        一個白白淨淨、秀秀氣氣,穿著蒼青色小衫,頭挽雙髻的小童輕巧的掀起了布簾子,對陰曹非常恭敬地跪下給她磕了三個頭,然後挺腰起身揮手,後頭和他穿著一式服裝的小童捧著各式食材,見到他的動作後,流水般地將食材送進廚房,其中,甚至有一整條的鹿腿。

        陰曹張著嘴,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回過頭見無塵還在叨叨絮絮的嘟囔—— 

        「覺得被我差遣……死要面子……算了,嗯,菜色還滿整齊的,該來做點什麼呢?」

        「那些小孩是哪來的?」一個個都像畫裡的人物,陰曹覺得自己問得很呆。

        無塵把嘴往堂屋的方向一努。「妳家式神的手下人。」

        式神也有手下?古往今來,就這隻妖的派頭最大,最與眾不同了。

        誰叫他的前身是始皇帝,不只統一中央集權,自認功過三皇,德兼五帝,這塊古老的大地才有了「皇帝」、「朕」的稱號。

        陰曹默然了。

        自從遇上始以後,關於始的身分這個問題,這種越探討越偏離人世間認知的事情,她很聰明的決定以後都不要再問,也避免去了解。

        因為答案可能會超出她活了十四年來所有的認知。

        她的目光很快被無塵弄出的動靜吸引過去,只見沒人去起火的灶膛忽地冒起熊熊火焰,而無人動手的菜刀正快速俐落的切菜、剁肉,甚至能把一條大白魚去鱗、去內臟,剖成三段,大白魚自動的進了油鍋,滋滋作響,煎魚的焦香味很快充斥整個廚房。

        無塵面前鍋鏟飛舞,正在另一個爐上翻炒肉燥,頃刻,逼出香氣的肉末全部自己進了小陶甕裡,不用人照看的燉煮起來。
陰曹看得直嚥口水。

        餘下用不著的食材依序飛回有把手的竹籃子裡,無塵考慮了下,揮揮手,把籃子吊上梁上的掛勾,臘肉、山羌肉自動抹上鹽巴,也吊上了梁,等著風乾。

        他一邊用靈力指揮著廚房裡複雜的各種煮食,從頭到尾,自己一根手指頭也沒沾上陽春水。

        陰曹看呆了,後來才找回聲音,問得十分客氣。「你們正統的道術裡也包括這些……」她形容不出來的能力?

        「妳是說念力嗎?這是一切法力的基礎,我師門的灶房伙夫這門課學得比我還好,他能一口氣指揮十幾個鍋灶一同煮食,還能輕鬆的和其他師兄弟聊天,我就不行了。」

        陰曹捏了下自己臉頰,「你真厲害!」

        無塵展顏一笑,宛如春花初放,「差不多可以上桌了。」

        「我來幫忙。」陰曹趕快過來道,溢滿整個廚房的香氣讓她快受不了了,桌上的腐乳和鹹菜她連多看一眼都不想。

        她俐落的端菜捧碗,而不知什麼時候悄然無聲來到桌邊的始端坐不動。

        「妖怪不食人間煙火,你又不是人,吃什麼飯?」

        這兩人明顯不對盤,無塵一見到始就忍不住刺他一刺。

        「一個修道人我執這麼深,什麼時候染上深閨怨婦拈酸吃醋的毛病?」始火力相當。

        「如果要吵架還是開打,請出去。」陰曹很難得的強硬了一把。

        這兩人已經把她的家全砸光了,現在還想把屋頂也給拆了才甘心?

        露天睡覺並沒有比較有情調好嗎?

        她發誓,如果再發生一次鬥毆事件,一定把兩人掃地出門!

        短短時間,無塵真的煮了五菜一湯,有魚有肉有青蔬,還有一大碗公的藥膳。

        始和無塵居然同時安靜的閉上了嘴。

        不過,廚房裡什麼時候多了飯桌?桌面是墨綠色,綠多黃少,就像黃鶯的羽毛帶著閃亮的綠光,還散發芬芳的木頭香氣。

        陰曹就算對木料沒有什麼研究,可想起堂屋那扇玉屏風裡的建築擺設,也知道這個飯桌不是普通物品,至於有什麼響亮的名頭……算了,不追究,反正知道是好東西就行了。

        這張稀罕到不行的鶯歌綠奇楠木桌就此在陰曹家中留了下來。

        無塵裝了一大碗飯菜,是的,他拿的是碗公,裝了小山尖般的大白米飯,那白米飯煮得非常漂亮,微微地冒著米飯香氣,當然,他也順手的替陰曹裝了一「小」碗。

        「多吃點,妳太瘦了。」

        高傲的始由著穿著蒼青色小衫、頭挽雙髻的小童侍候著,從龍頭形狀的觚裡倒出琥珀色的汁液,那汁液盛在玉杯裡,芳香撲鼻,就連陰曹這不沾酒的人都不自覺的口中泌出唾液來。

        無塵鼻子嗅了嗅,略帶幾分意外的道:「想不到這世間還有松苓酒。」

        他的祖師爺也就得了那麼幾兩,寶貝得要命,從不輕易示人,據說是當朝皇帝從人家進獻的三斤貢酒裡分出來送給他老人家的,就連皇帝都不輕易喝,祖師爺的松苓酒他也只是聽聞,有一回祖師爺萬分不捨的拿出來待客,他遠遠聞過那個味,也僅僅這樣,哪知道就一直銘刻在腦子裡了。

        聽說松苓酒的難得在於製作方式獨特,得挑一棵百年古松,伐其根本,將白酒裝在陶製的酒甕中,埋在古松下面,到了一定的年份以後再挖出來。

        如此一來,古松的精華就吸到了醇酒裡面,據說這酒有明目清心的功效。

        無塵不好酒,所以對始的獨享一點想法也沒有。

        陰曹就著大米飯和一鍋噴香四溢的滷肉吃了兩大碗飯,從來沒有吃得這麼心滿意足過,吃完飯,她直接出門散步消食去了,至於收拾那些殘羹剩餚,沒有名字的蒼青衣小童接手過去做了。

        她可不知道她的背影一消失在廚房門口,始那精光四射的眼就鎖住了無塵。

        「說吧,你千方百計的想留下來做什麼?」

        「就知道瞞不過你,但是我那妹妹一點都不起疑,她也太容易輕信人了,這一點得說她一下。」

        無塵微笑的樣子純潔無瑕,潔淨的讓人生不出一絲惡感,但是這對始一點用也沒有,他是妖怪,妖怪只有冷硬的心。

        無塵悠悠哉哉的給自己煮了茶,茶爐、茶杯都是最樸拙無華的陶器,和始的精緻華麗對比,如同兩個極端。

        「妹妹?一個居無定所,如雲般流浪的臭道士,你臉皮還真不是普通的厚。」

        始的嗓音聽不出高低,但天生的威嚴卻讓無塵得打起萬分的精神來應付,絲毫不敢大意。

        「你如果想趁機收了朕,可有得等了。」

        「小道知道你本事大,你是唯一從小道手中逃走的妖魔,我想知道的是我那妹妹怎麼看就只是個毫無天賦的凡人,就算她與你立了契約,為什麼她呼叫你這麼容易?」

        要知道呼喚式神是需要結印持咒的,強大的式神甚至還需要獻祭才能呼喚,無塵無法理解的是陰曹這個人類女子卻能輕易的從他手中救走她的式神,就只是那麼簡單的喚了始的名字。

        始笑得很是狡猾,「你要不要自己去問她?」

        無塵想了想,「我會查出來的。」

        「那你得有本事在這屋裡住下去。」這是個有著男女大防的年代,就算只是個鄉下破地方也一樣,他不認為陰曹會讓無塵這樣一個外男住下來。

        就算外人不知她的女兒身,但家裡莫名來了個人住下,要解釋起來也是麻煩的。

*             *             *

        當陰曹消食完回來,看見兩個據案而坐的男人,她這時才想到她這艘飄搖破漏船中還有著兩個男人。

        兩個奇怪的人,幾個時辰前還打得你死我活的,現在卻能坐在一塊品茶喝酒,男人……很難懂。

        無塵道長面貌稚幼,可他說他十七了,這年紀若早婚的,可能已經有兒有女,是能撐起一個家的男人了。

        始是妖怪,不用她煩惱,進出也不用擔心被誰看到,無塵道長……就讓他去村人家中住上一晚吧,明天他應該就會上路了。

        沒想到無塵委婉的拒絕了。

        「不必勞師動眾,小道用板凳拼一拼,也能將就一晚的。」

        陰曹很坦白道:「我家屋房窄小,我又是孤身女子,不方便留道長住下,還有—— 」她拉長了音。「長板凳方才被你們拿來當成武器,如今分屍躺在門外,已經變成一堆廢柴了。」

        也就是說,就算你想拼長板凳將就,也將就不了。

        她雖然是個鄉野女子,但那些世俗的禮義廉恥,她可是牢牢記在心中。

        這是擺明了不歡迎,無塵不是厚臉皮之人,也能理解陰曹的顧慮,他很識趣地拎著行李和隨身的桃木劍出門了。

        閉門謝客,陰曹真的累了,明天一早她可是還要去上工呢。

        折騰了一天,水缸裡沒那麼多水,她也沒力氣去挑水、燒水,便只打了盆水,將就著把身體擦擦,再把一身髒衣服換下來,如此便將今日應付過去。

        始看到她的動作皺眉了,他把蒼青衣小童叫出來,讓他去燒水。

        「一個姑娘家的,這麼不愛乾淨,太難看了。」

        「我又沒讓你看。」你知不知道什麼都要自己來的人有多辛苦,偶爾偷懶一下還要被譴責,拜託,這是她的房子好不好?

        她摸著臉回到廚房,看見彎著腰正往灶膛添柴火的小童,陰曹對他頗有好感,真是任勞任怨的孩子。

        「小弟弟,你叫什麼名字啊?」

        玉雪可愛的臉轉了過來,圓滾滾的眼中帶著一絲迷惑。「我不知道,主人沒有給我名字。」

        「這樣啊,」她忍不住手癢地摸了摸侍童柔軟的頭髮。「那麼,我叫你小飛好嗎?」

        侍童的眼睛慢慢亮了起來,像暗夜裡的明星,他轉頭飛奔了出去,陰曹能聽到他壓抑不住的興奮,對著始說道—— 

        「主子的主子給了我名字……」

        這樣啊,始看了一眼廚房裡陰曹的背影。「這樣啊。」

        看著平凡無奇,沒有任何特別之處的人類女子,殊不知擁有的溫柔是最強大的力量。

        她還沒長開,要是長開了,該有怎樣的風姿呢?

        「既然得了名字,以後她就是你的主人,這一生要侍候照顧她,知道嗎?」

        小飛用力的點點頭,對始沒有任何留戀的飛奔到陰曹身邊,又是膽怯又是高興的悄悄拉住她的衣襬。「小飛以後要永遠侍候主子。」

        「說什麼呢,燒好水,趕緊去睡覺,小朋友要多睡覺才會長高高。」陰曹發自真心的笑了,那像貓兒似的眸子彎了起來,裡面都是星星點點的笑意,暖洋洋的,像是寒冬臘月初昇的太陽。

        小飛一雙坦蕩蕩的大眼藏著止也止不住的孺慕望著陰曹,點點頭,非常聽話的回到灶邊。

        陰曹痛快的洗了頭和澡,正想可以睡個美美又香香的覺,哪知道來無影去無蹤的始咻地出現,她一時慌亂,只能趕快拉來薄被,蓋住自己只穿一件中衣的身軀,臉紅如石榴。

        「我警告你,以後沒有我的允許絕對不許到我的房間來!」

        始也發現被子下面平板的曲線,無論如何,這回是他孟浪了,世間女子對這些看重得很,自己突然出現,難怪她要罵人。

        「我想問一件事。」

        「很重要?不能改天再問?」

        被子將她遮得密密實實,始的眼光梭巡過她全身,沒有露出任何不該露出的肌膚,視線又滑到她略帶濕氣的長髮,用男人的眼光來看,她的頭髮甚至稱不上烏黑。

        身材平板,了不起只能說是清秀的容貌算是唯一的優點,這樣過目即忘的女子,為什麼看盡繁花的他還要看得那麼仔細?
嗯,也許是太多年沒有女人的關係。

        「問完我就走。」

        「快說!」

        他頓了下,才道:「為什麼救我?」

        「你是我的式神,這是什麼問題?」

        「我對妳並不好。」式神該做的事他都刻意的忽略了,選擇性的忽略誓約,是他一開始就打算好的。

        「我這麼個平凡的人類,也沒什麼值得你掏心掏肺要對我好的地方吧?」她從來沒想過要把他當奴僕看。

       始的眼光非常古怪,像是掙扎又像堅持,眼眸閉上,再睜開,便覺得眸色之中有了什麼不一樣。



【第四章】   關門弟子

  陰曹奇異的發現,始那過於嚴肅又死氣沉沉的五官,氣息陡然一轉,多了一些像生機以的東西。

  「你的臉色很不好,要我放點血給你補補?」他的臉色本來就稱不上好,吃飯的時候沒注意看,這會兒在燭光下,他那原本有點顏色的輪廓褪得近乎虛無。

  始聽到陰曹的提議,眼中猛地出現一抹亮麗的神采,只是那神釆轉瞬即逝,「不必,你自己都弱成這個樣子了,還想給我血。」

  「要知道過了這個村可沒那個店了,趁我後悔之前趕快應下,不過一滴血,我還給得起,不過你也太弱了,連個小道士都能讓你吃苦頭。」

  她可不是鼓勵自家妖怪去和別人打架的意思,只是他本來就不是什麼強大的妖怪,和無塵這一架後,他臉色比先前更透明了一層,整個人好像隨時會消失似的。

  始要是知道陰曹這麼看不起他,應該會想掄起拳頭揍人了。

  陰曹說完,也不等始反應,拿了放在小几上的小刀片往手指一割,然後往他面前一送。「快點,別浪費了。」

  始看著距離自己很近的女人,他可以在她澄澈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她的眼眸裡是貨真價實的關心,不含一丁點的雜質。

  始繃著臉,低頭含住了那滴血,接著連聲謝也沒有,轉身就走了,沒讓人看見他那雙淡漠到沒有人氣的眼裡忽然就有了煙火氣。

  陰曹也沒能看見,他那本來就生得俊美無儔的五官,現在因為那像水墨般暈染開來的笑意,有了生動的氣息,更是如芝蘭玉樹一般。

  不同的是,往常他總是說消失就消失,這回,他是用兩條腿走著離開的。

  陰曹還沒從意外中回神,沒想到他又折返回來。

  「是血不夠嗎?」她呆呆的問。

  始二話不說,掀開她身上的被子,露出她漿洗得發白的齊腳褲,捺著又把褲腳往上擼高,直到膝蓋上,嚇得陰曹直抽腿,聲音都硬了。

  「這是騷擾喔,你要是敢亂來,看我用竹掃帚把你轟出去!」

  始才不管她的恐嚇,一隻手輕鬆的拉住她的小腿,看見那彷彿更腫、紫色的疤痕因為散開顯得更加猙獰的膝蓋,然後他對著那腫包,吹了一口氣。

  紫疤散開,腫脹消退,這麼神奇的事情,陰曹是頭一回遇到,她用手指戳了下膝蓋,真的完全不痛了哩。

  始又看了看陰曹下午崴了的腳,一個姑娘家這麼不會照顧自己,他很不能理解。

  他印象中那些爭寵的女子,哪個不十分注意保養自己的身子,就拿一雙手來說,不該都是軟軟香香的?而她的手看起來就是糙,手心裡都是厚繭,什麼肌膚白皙細膩,和她連邊都扯不上。

  他很嫌棄的又朝著陰曹嵐了的腳踝吹了口氣,陰曹立刻感覺到整個身子都輕鬆了。

  沒等她道謝,他便轉身出去,這回沒再進來了。

  陰曹頭沾上竹枕的時候,心裡想著,人家都說妖是魔、是怪、是壞,但始看起來也不是多壞,還知道體貼人呢。

  只是她雙眼剛要閉上,又聽見敲門聲。

  她額頭的筋暴了起來,到底有完沒完,給不給人睡覺?有事大可一口氣說完,還是做完……

  進來的是滿臉靦腆的小飛,他怯怯的看著陰曹,手裡握著一隻光滑的瓷瓶。

  不是始,陰曹馬上收起後母臉,就連表情都變得和煦了許多。

  小飛來到炕前,他的身高也只比坑高了那麼點,他半點放肆都不敢,恭敬道:「始大人讓小飛給主子送這上好的益母草澤手膏,說是晚上睡覺的時候厚厚塗上一層,堅持這樣做,不用十天半個月手上的肌膚就會白皙柔細。」

  這會兒他已經改了對始的尊稱。

  「我每天要幹的活兒那麼多,給了我也是浪費。」她說的是大實話。

  學那些個名門淑女把手養細了,就會好命了嗎?對於沒人養活,無依無靠,凡是只能靠自己的她來說,東西是好東西,可惜,她用不著。

  「主子別小看這潤手膏,這是瞾女帝(武則天)給的,人間少有,而且聽說製作過程相當複雜,女帝也就得了十來瓶左右,贈給大人三瓶,平時,別人就算來要,始大人也是不給的,他難得大方了一回,主子不要白不要。」

  瞾女帝,很好,這歷史上下幾千年也就出了那麼個名字叫瞾的女皇帝,這個始的交友圈還真是廣闊。

  看著小飛堅持的表情,看來她今晚若是想好好睡一覺,這東西是非收下來不可了。

  「替我謝謝你家大人。」也只能這樣了。

*             *             *

  一個長長的哈欠很不雅的從陰曹口裡逸出來,在她的認知裡,這家還是她一個人的家,隨意慣了,哪裡知道迷濛的眼睛才陡然睜開就被自己口水嗆到了。

  沒人理她嗆得驚天動地。

  廚房裡熱火朝天的,站著握著鍋鏟的無塵和聽著指揮乖巧做事的小飛,兩個灶眼上,一個擺著籠屜,冒出蒸包子還是饅頭的香氣,一個大鍋正在炒菜。

  還沒等陰曹緩過神來興師問罪,無塵就張著嘴,笑開一口白牙。

  「妹妹起來了啊,素包子一會兒就出爐了,你要是餓了,我先給你盛粥?我煮的素香鹹粥在師門可是薄有名聲的好吃,你嚐嚐看。」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她滿腹不滿全消不說,待嚐了一口無塵端上來的素香鹹粥,芋頭、干香菇、筍丁、豆皮、芹菜……還有一些她吃不出名頭的食材,實在太好吃了,她含淚的想到吃人嘴軟這句話,就是她現在的寫照。

  「誰開門給你進來的?」家裡有內賊。

  「是小飛。」

  小飛笑得像年畫娃娃般,舉著長勺,也不知在攬和什麼東西,一聽到主子問話,馬上自首,還一副「誇獎我吧、誇獎我吧」的神情。

  看起來她的「教育」出了問題,沒教好小飛要有防人之心,但是在昨天混了一天的臉熟之後,這樣的教育會不會太晚了?

  她不輕不重的瞪了小飛一眼。

  小飛縮了下肩,主子這是生氣不高興了?難道不該放這個道士進門?他有些後悔幫無塵開了門。

  陰曹深深吸了口氣,正準備將「女子閨譽」這件事好好向無塵說道說道,畢竟修道人對這些凡塵俗事並不在意,所以不是很能理解其中的嚴重性在哪裡,她能明白,也不怪他,把話講清就好。

  若他要提起她是女扮男裝的事,她也得跟他說說這世道俗人對別人家若是來了個陌生人會有多喜歡探究,她解釋起來會有多麻煩。

  只是無塵還沒等陰曹的嘴皮子動上一動就開了口,聲音輕快,「我已經給村裡的人都下過暗示,他們會認為小道是來找流落他鄉的弟弟的,你瞧,那些個婆婆和嬸嬸們還很客氣的送來一堆菜,真是太和善了。」

  陰曹往廚房邊一看,果然有一堆小山尖的菜、肉,水桶裡甚至還有條活蹦亂跳的魚。

  她吸了口氣,摀住臉,她在這裡住了好些年,也沒見那些婆婆、嬸嬸的那麼殷勤,這是要怪她不討喜嗎?

  嗯,算了,不研究。

  就只是下個暗示?

  為什麼她自從遇到這些人跟妖之後,很多認知就這樣被打破了。

  「我這屋小……」她還在做垂死的掙扎。

  「這個不勞妹妹操心,小道一根繩索就能充當床鋪了。」

  為了讓陰曹相信他的能耐,無塵隨意掏出一條繩索,也不見他怎麼固定,往半空一扔,便是直直的一條線,他往上縱身一跳,往繩上一躺,雙臂顧枕充當枕頭,一副愜意舒坦的模樣。

  「主子第一天上工,可別遲了。」小飛捧著熱騰騰的午飯,一副賢妻良母的表情,將午飯交到陰曹手中。

  陰曹提著午飯,暈陶陶的出了門。

  她走了幾步回過頭一看,無塵和小飛還站在門口笑咪咪的朝著她揮手。

  被人目送著出門,真是奇怪的經驗。

  這是,有了家人的意思嗎?

  她沒著石子路往前走,鳥鳴狗吠,鄉下人都早起,這會兒要不炊煙裊裊,正張羅著早飯,要不就是農人荷著鋤頭,準備要下田幹活兒。

  走著走著,風的聲音,鳥的啁啾,樹葉被吹動嘩啦啦的聲響,湛藍到不行的天空,滿山遍野的野花,這樣的景色她百看不厭。

  幾個嘰嘰喳喳的婦人、小媳婦棒著裝滿整個木盆的衣物,從岔路而來,這是結伴要去河邊洗衣服,只是要她應付這些個說起話來腥羶不拘的大娘和媳婦,她功力不足。

  「小曹啊,你這是要進城嗎?」資深小媳婦羞答答的問著。

  「是的,小滿姊。」你這是在羞啥?看不明白。

  「小曹,村裡都在傳,你出遠門的哥哥找來了,雖說你爹娘早沒了,不過兩兄弟作伴,也能過日子。」這是住在村子前頭的李家大娘。

  呃……她娘是過世了,不過爹還好好的,聽說不久前後娘又生下一個男丁,這會兒那個家有幾個兄弟姊妹她還真的不清楚了,這事莫非是無塵編出來的尋親劇情?他怎麼不去寫話本子?

  「想不到小曹的哥哥長得真是俊。」陰曹並不特別愛說話,這村裡人都知曉她泰半時間都很安靜,說了一陣後很快就偏離主題。

  陰曹心想,這群婆婆媽媽對她沒什麼熱情的回應也都習慣了。

  其實對素未謀面的陰家夫婦,村人能有什麼感情,更沒什麼真心要安慰她的「喪父母之痛」,會讓她們過來搭理陰曹,恐怕重點是在無塵那張人畜無害的臉蛋上吧。

  她不得不暗啐了聲,藍顏禍水!

  「兩兄弟看著不像哩。」

  「有個哥哥照顧,往後你就不用這麼辛苦了。」

  陰曹客套的點著頭,一邊敷衍的咧著嘴笑,雙腳不停地往前走。「我還趕著要去城裡上工,就不陪幾位嬸子、姊姊們閒聊了。」

  呼……和這些鄰人們應對,真不是她的強頂。

  經過三花神婆家門前,她稀奇的看見神婆佝僂著因為勞動而有些早衰的身軀,等在竹籬笆前。

  「婆婆,您還沒吃早飯吧?」她輕快的迎上前去,拿出用荷葉包著的兩顆白胖饅頭和用竹筒裝著的素香鹹粥,「這點東西您嚐嚐,要是還合口味,曹兒明兒個再給您送過來。」

  「去去去,自己痩得都成皮包骨了,還老給我送東西,我不稀罕。」三花神婆見面就啐了陰曹一口,也不伸手去接。

  她這態度陰曹早就習以為常,哪天忽然給了好臉色,她還不習慣了。

  「就當曹兒孝敬您嘛,您再嫌棄也忍著點吃了,下回我不給您送就是了。」改送別的,不送這個。

  她像團棉花,不管三花神婆講話多刻薄,她仍然不改笑臉迎人,神婆也拿她沒撤。

  三花神婆的聲音軟了下來。「擱著吧,得了什麼好吃的,先就緊著自己,你家裡現在又多了一張嘴要吃飯,只是……為什麼我隱約記得你明明是陰府最大的姐兒,什麼時候又冒出個嫡親的哥?」

  儘管接受了無塵的暗示,三花神婆仍是隱隱覺得有什麼不太對。

  「我在縣城找到了活兒,再說無塵他也能養活自己,婆婆就不用替我們擔心了。」

  「有人能照拂你,我也安心多了。」

  陰曹趁著三花神婆猝不及防,輕輕摟抱了一下她的腰身,旋即放開,等神婆回過神來,她已經笑嘻嘻的跑遠了。

  「曹兒去上工了。」

  「這孩子……欸,我怎麼就忘了問她到底找到什麼短工打?」這突然其來的溫情讓三花神婆想罵也罵不出口,原本略顯刻薄的神情因為這樣而溫柔了起來。

  看著手裡還帶著溫度的吃食,輕輕的嘆了口氣。

  這孩子。

*             *             *

  文大人買的那塊地很快破土動工,外頭圍起了柵欄,工頭領著工人丈量土地,整地開工,青磚瓦片石炔也一車一車的運了過來,熱熱鬧鬧的平地起高樓了。

  陰曹一進工地,來來去去的牛車,轆轆的聲音,還有管事、工頭的吆喝聲,她還以為自己來得早,想不到還有人比她更早。

  這麼一大塊看不見盡頭、彷彿沒有邊的地讓陰曹羨慕得都要流口水了,她這輩子只要能有這麼一塊地,蓋上許許多多的房子,然後把宅子租賃給需要的人,這麼好的地段,租金自然不會少,只要做包租婆,銀子就會滾滾而來。

  說她淺薄,滿腦子只有銀子?

  沒辦法,這就是窮人的悲哀,眼裡只看得到錢,她沒有好的爹娘,好的出身,她要是清高過了頭,早吃土去了。

  再說她不偷不搶,憑自己勞力賺錢,誰敢說她半個不字?

  來早的人還有東家。

  他一襲靛色長衫,腳下仍是道鞋,身邊仍舊包圍著幾個弟子。

  她吐了吐舌,想不到自己是最後到的那個,沒敢發出動靜,悄悄綴到邊上,眼光被幾隻手展開的設計圖給吸引住了,那是一種兩層紙,一層薄,一層略厚,上頭有非常精緻還上了色料的建築,就好像已經活脫脫蓋在建地上一樣。

  耳邊聽著落九塵不疾不徐的講解,就算有很多建築術語聽不懂,可是他的聲音未免也太好聽,因為太過專注,她完全沒感覺到自己越探越過去的脖子。

  「你這是看得懂師父畫的設計圖?」虞鹿的聲音不大,但足夠吸引所有人的注意了。

  陰曹羞怯的縮回腦袋,「我只是沒見過這樣的圖,多看了幾眼,請您不要生氣。」

  別看一張圖紙沒什麼了不起,所謂術業有專攻,她知道像這樣的技術可是寶貝得只能傳子女,外人就算多看一眼,不容人的,眼睛還有可能被挖出來。

  「我是這麼小氣的人嗎?」虞鹿瞪大眼。自己不過嗓門大了點,這小子怎麼就縮得像隻鵪鶉。

  虞鹿的嗓門引起落九塵的注意,看著那小小的女娃,他想也不想的招手,「想看圖樣就過來。」

  陰曹跑步到他身邊,說也奇怪,他身邊有種讓人安心的氣息,有種被重視的感覺。

  幾個師兄弟都露出奇怪的眼神。

  他們的師父何時變得這麼和藹可親了?師父的不喜人親近可是出了名的,如今卻讓這突然冒出來的小子近身,還毫不忌諱的讓他看圖紙?

  不說別的,師父的建築圖紙以及施工設計的工程做法、隨工日記,從設計到施工全部的過程資料異常珍貴,一件工程完工,全部的資料都得建檔歸置,命專人看守,就連他們想調資料出來查看,也必須經過層層關卡,小曹這小子居然輕易的就到了師父面前?這很讓幾個經歷層層考驗才能站到落九塵身邊的弟子們,心中頗不是滋味。

  「這些建築線條你看得懂嗎?」落九塵問道。

  陰曹看著無比陌生的字體和線條上的數字,蹙起了眉,「這個我從來沒看過。」

  在她眼裡,這就是一張畫著精美建築物的圖紙,那些個什麼尺寸之類的,她完全看不懂。

  「這容易,我教你。」

  幾個弟子都以為落九塵只是隨口說說,盂清風輕聲的提醒師父,「小曹還有帳務要處理。」這小子是來當帳房的,不是師父的徒弟。

  哪知道落九塵竟道:「你去把帳冊和算盤帶過來,算好了帳,我再教你如何繪圖。」

  「師父!」三個弟子異口同聲的喊道,聲音裡都是不敢置信。

  「她很得我的緣,往後你們就把小曹當成……師弟,她也算是我最後的關門弟子了。」

  落九塵斂眸,覷著陰曹的小腦袋一眼,自己一副越想越滿意的表情。

  她個子真小,自己的手往下一垂,恰恰好可以擱在她的腦袋上,於是,他很順手的輕拍了一下陰曹的小腦袋瓜,姿態一如長輩對待孩子,動作雖然突兀,卻一點也不叫陰曹排斥。

  她頭垂得很低,對於自己驟然變成東家徒弟的身分還有那麼一丁點接不上軌的感覺,但是她不討厭。

  她的髮談不上什麼滑細,卻有種說不上來的手感。落九塵看陰曹有些回不過神的發著呆,稍稍一頓才見她反應過來,很慢的點了點頭。「走吧,跟為師回去。」接著他喚了大弟子。「清風。」

  「師父。」盂清風躬身。

  「這裡就交給你了。」說完,他便領著陰曹回到他暫居的大宅院。

  他們身後的一眾人皆愣住了。

  「二師兄,你會不會覺得師父對那小子特別偏心?」虞鹿用他不離手的扇子敲著手心,是只有他自己才有這種感覺嗎?

        「師父想偏心誰,要你來多話?小曹有求上進之心,你們都應該要向他看齊才是。」孟清風淡淡道。

  「看起來,小曹是得了師尊的眼緣了。」一向最為沉穩的郭軫做了結論。

*             *             *

  陰曹落後半步跟在落九塵身後,落九塵注意到她的步子小,有些跟不上他,他很自覺的放緩了腳步。

  「對於我宣稱你是我新徒弟一事,你不反對一下?」基於禮儀,他是該先詢問一下事主,畢竟,從來只有人家來求他收徒,沒有過他主動拋出橄欖枝的。

  「小曹高興都來不及了,怎麼會反對?」她最近是霉運過去,否極泰來了嗎?接連的好事都落在她身上。

  最先是始微妙改變了的態度,他們「看似」可以和平相處了;不請自來的無塵,煮得一手好吃的家常菜。現在,東家,不,師尊居然主動願意收她為徒?!

  天上的眾神終於看到她十四年來用卑微與努力架構的人生,憐憫她,給她一點甜頭吃了嗎?

  「隨遇而安,不錯的個性,但往後要是遇到任何不喜歡、不願意的事,直說就是了,不需要一絲一毫的勉強。」

  「師父。」她喊得一點阻礙也沒有,聽聽,這聲師父喊起來多順暢!

  落九塵瞅了眼她略帶緊張、眼兒卻亮晶晶的神情,不知怎地,嘴角彎起了一道他自己也不明白更看不見的弧度。

  「為師看得出來,你是真心願意的了。」

  說也奇怪,他為什麼會對這麼小一個娃兒產生興趣,會留意到這麼不起眼的她?難道是被她一臉求知渴望的小臉給打動了?還是因為她對生命的不屈不撓?

  這是陰曹第二次踏進這個大宅院,繞過氣派的石獅和朱門,他們是從角門進來的。

  開門的門房臉上不露半點驚訝,倒是多看了陰曹一眼。

  他被派來給大匠看家這些日子,來來去去看見的都是世家公子,一個個眼睛長在頭頂,沒把他這老頭子當回事,沒想到這小子居然和氣的朝著他笑了笑?

  還有這大匠也是個妙人,他從不打正門出入,嫌麻煩,也因此那幾個世家公子跟著大匠出出入入,臉色都好看不到哪裡去。

  他們穿廊而走,亭台樓閣交錯,樹木慜多,一眼望去,院落錯落有致,起起伏伏的參差其中,蔚然可觀,視野極好。

  「怎麼不問我為什麼走角門?」角門多為奴僕下人進出的門,一般而言,主子或者有身分的人是絕對不會從這裡出入的。

  落九塵看到陰曹極有興趣的瞧著周遭的景緻,沒有半點對大宅院該有的懼怕和卑微。這娃兒,他還摸不清她的個性,不過,絕不是那種可憐兮兮、唯唯諾諾的柔弱女子。也許過些日子,他還能看到她慢慢挺直背脊,站穩身姿,大步邁向前去的自信和光芒。這樣很好,他期待趕快看到這樣的她。

  「不是進出方便嗎?我在想如果從大門進來,哪還得走多遠的路啊?」她回應得簡單而理所當然。

  這小娃兒顯然不知道有種東西叫軟轎。

  「我也是這麼想的。」落九塵調侃的對著她柔聲低道。

  長廊的盡頭有塊突出的巨石,巨石層層疊疊的石紋像雲霎山嵐,又像翻起白浪的無垠汪洋。

  石下有松,松下有石桌石椅,桌面還畫有棋盤,供人對弈品茗。

  繞過石徑,一間竹屋就立在面前,看著纖巧,卻有兩層。

  相較於其它院落的鮮艷色彩,這個小小的院落顯得非常素雅,原木的小門半掩著,樸素安靜,宛如海裡的一任綠。

  一進到裡頭,入門是扇松柏梅竹屏風,小巧精緻,撲面而來的綠意,甚得陰曹喜歡。東西邊有兩扇樸素的竹窗,悠然的涼意隨著徐徐微風撲面而來,原來竹屋後頭有片竹林,淺淡濃郁的綠意伸展了葉片枝千,毫不客氣的探著窗子進來,窗戶旁安置了羅漢榻,和一個人高的大甜白瓷缸,缸裡有清水,水中可見食指大的各色鯉魚悠遊來去。

  最讓人驚訝的是,竹屋裡足足有兩層樓高的書架,沒著迴旋梯往上走,是更多、甚至堆疊到地上的紙卷和圖紙。

  再來就是一張簡簡單單的羅漢榻了。

  樓下,有桌有椅,有個像是為了繪圖特別製作的書案,還有個來不及收走的紅泥小爐,爐上擱著小銅壺,筆墨紙硯和染了色料的筆隨處擱著,有的紙上還有被毛筆掃過留下的色彩。

  原來師父也是有大而化之和迷糊的時候啊。

  這讓他通體放大、尊貴的形象稍稍人性化了一點。

  總的來說,這屋子裡最多的就是書、圖紙和好多建築物縮小後的小模樣。

  她從來沒見過這個,栩栩如生的宅子,從任何一個角度方向看過去,都能清楚的看見建築內部的每一個細節。

  落九塵瞧她看得專心又仔細,伸手把宅子的屋頂給摘了下來,這讓陰曹錯愕了下,然後便好奇的往樑柱一碰,沒想到它也掉了下來,她連忙伸手去挽救,堪堪沒讓那根梁砸壞了其它擺設。

  「不用擔心,這個燙樣每個結構都可以靈活的拆卸,這樣便看得到建築物內部所有的細節。」落九塵哄孩子似的,充滿耐心地解釋。

  「這房子是怎麼做成這麼小的,為什麼叫燙樣?這些又是用什麼做成的?」浮現她眼底的除了不解,還有強烈的求知慾。

  這世間她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看見別人的高大,才知道自己的渺小。

  「這燙樣便是宅子縮小後的模型,按照一定的比例,以木料、草紙板、林結、油臘做成,每一頂建築在施工前,身為工匠的我們都必須把設計的建築給業主看,業主滿意了,我們才照施工,至於為什麼叫燙樣,是因為製作時有一道熨燙的工序,所以稱它為燙樣。」

  「這個燙樣就是文大人將來的宅子?」

  她盯了好半晌,原來城裡人蓋宅子和鄉下差好多,像煙花村,誰家人口多了,想多蓋兩間屋子,就吆喝幾個壯丁,談好價錢,至多再供上一頓飯,先挖泥和糠做成泥磚,等磚曬乾就能開始蓋房子,哪來這麼多講究?

  「嗯,你跟著我來,想學些什麼?」

  陰曹衝口而出,「所有的,我都想學。」

  落九塵笑得恁般美好,卻不是嘲笑她的「雄心壯志」。「這可能要花上很多年,而且不論學什麼都要一點天份的。」

  「小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天份,但是我真的很想學這門技術。」怕師父笑她厚臉皮,不過她才十四歲,多得是時間不是?

  之前,是沒有人教她,也沒那閒工夫,金錢上也不允,如今有這難得的機會,她要是不把握,還會有下一回嗎?

  「這樣啊,那我教你,先從畫線條開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8-7-5 08:0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6-30 11:12 PM 編輯

【第五章 】  愛上了這株雜草

  落九塵當下備妥紙墨筆硯,筆尖蘸墨,開始示範畫線條給陰曹看。

  只見從他手下直接畫出來的線條,不管直線還是橫線,都跟用了尺子沒兩樣。

  「來,記得手指和手腕固定不動,靠手肘移動畫直線。瞧,如果轉動手腕,線條就會變成弧線,容易抖動。」

  陰曹看得無比認真,試圖把落九塵指點的話聽進去,她握緊了筆,可惜,遲笨緩慢的線條是產生了,但它粗得像一條扭動的蚯蚓。

  落九塵糾正她握筆的方式,又把她的手腕調到一定的高度,她很不習慣,手抖得更厲害,直線一條條都變成了蠶寶寶。

  「師父,為什麼要一直不停的畫線條?」

  他領著她又畫了好幾條線。「多練習,唯有畫好了橫豎線,才能提高手繪的穩定度,對你將來繪圖才有幫助,直線,是最簡單的……」

  「要練成什麼樣子?」她開口。

  「像用了尺子一樣。」

  她抖了抖,墨汁掉了下來,把白紙染暈了一塊。

  確實太難了,陰曹苦惱的表情逗笑了落九塵。

  學習過程一開始有點枯燥,可是落九塵一直陪著她閒聊,他既不嚴厲,也不會打人板子,又極富耐心,不論她畫了多少蠕動的毛毛蟲,他都不動怒,拉著她的手,一教再教。

  這樣的習圖對一點根基都沒有的陰曹來講非常辛苦,但是她發現她學習越多,師父面上的笑容越深。

  他一笑起來,笑容璀璨得彷彿四周景緻都沒了顏色,變得黯淡無光,天地只剩下他的笑靨。

  她覺得自己幸運,能待在師尊身邊,能得到溫飽肚子的活兒,還得到他那麼多無償的幫助。

  當她從竹屋出來,回到工地,獨自一人吃著從家裡帶來的素包子,配著竹筒的清水時,素包子只是很普通的雪裡紅加豆乾,水就是普通的泉水,但她卻覺得好吃到不行。

  她雖然不是很注意旁人,基於女性敏銳的直覺和多年來自保練出來的警覺性,感覺得到師兄們略帶嫉妒的眼光和敵意。

  她能理解,師兄們沒有不喜歡師父的,師父也一視同仁的對待,在落九塵面前,人人都只能保持同樣的距離,所以同樣是弟子也能相安無事,今日突然某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超前太多,撩撥眾人一向以為平等的心態,她難免要淪為公敵。

  可她也心存僥倖,幾個師兄都出身大家,對欺負她這麼個小不點這種事,應該不屑也不為,對吧?

  下了工,她便往家裡趕,誰知有三名粗鄙的市井之徒不由分說地將她團團圍住,將她架到了偏僻的巷弄中。

  「得人錢財,與人消災,你這娘里娘氣的兔兒爺,要怪只能怪自己沒長眼去惹了人。」

  「哦。」她眼睛骨碌碌的轉,心怦怦跳個不停,就怕對方看出她的緊張不安。

  「你啞巴啊,不回話?」

  其中一個面目兇狠的朝她逼近了一步,渾身酒氣,神情猥瑣,還有一口快掉光的大黃牙。

  她這不是在研究地形,伺機逃跑嗎。

  寡不敵眾,她要隨便說錯話,惹惱了這些混混,一對三,勝算為零。

  在她短短十幾載的人生裡,這類的欺凌事情並不罕見,有人的地方,是非就多,男人多靠拳頭解決,女人逢高踩低,拈酸使壞,每個人活著都不容易,這回,怕又是不知道去礙到誰的眼了?

  想來想去,好像也就師父那幾個弟子,她要稱之為師兄的人。

  她單純的以為只有低下階層的人愛玩這一套,真是沒料到勛貴門閥的人也玩這一套,他們比較不同的是,若不想弄髒自己的手,便花錢買通人,也是,手裡有錢,多得是願意替他們辦事的人。

  「你跟他囉唆什麼,趕快辦完事領銀子,小八還等著咱們去賭坊玩上一把呢。」

  矮個子不耐煩了,死命的催促,手裡的繩索一直作勢要往陰曹套去,那狠勁看了叫人心寒。

  三個大男人包圍了過來,陰曹已經做好準備,那個矮子看起來個子最小,但也最狠,不過向來會叫的狗多是虛張聲勢,另外兩個男人她沒把握,看來看去,她只要把矮子撞倒,她逃跑的成算就會多些。

  她想得很美,卻錯估了男人和女人的力氣是沒得比的,還有一說,男人的力氣是女人的三倍。

  她沒能從那個自認為的機會衝出去,反而臉頰狠辣辣的被搧了一個大耳光,頓時耳裡除了嗡嗡聲便再也聽不到其它,眼前一片金星,接著雙腳懸空,像小雞似的被人拎了起來。

  劇烈的耳鳴過後,她聽見男人得意的笑聲,她的身體飛了起來,眼看她就要貼上牆壁,變成肉餅——

  她已經夠沒肉的了,再變成肉餅,還能看嗎?

  千鈞一髮之際,她的身體卻沒深刻的感覺到牆壁的冷硬堅實,只感到一股徐徐的力量托住了她,然後她騰飛,飛進了一個她從來沒想過的懷抱。

  她最先看見的是有著凹溝的下巴,接著是喉結和沒入玄衣裡的鎖骨。

  「……始。」她的式神。

  這場架打得非常沉默。

  應該說是一面倒的沉默,因為有一方連發出聲音的時間都沒有,就被始從袖裡吐出來的黑沙捲走,拋上了半天高。

  陰曹親眼看著那三個人也不知飛了多遠,片刻後從朗朗晴天的一個黑點變成米粒,以極快的速度麼撲通、撲通掉進不遠處的池塘。

  池塘裡的鴨子嚇得四處逃竄,蛙聲大作,良久,才看見三個泥人頂著浮萍,哀聲慘叫,陸續的往岸上爬,十分狼狽不堪。

  始視若無睹,沉聲道:「他們哪個用他的髒手碰了你?」

  她遲疑了下,回道:「我這不是好好的。」

  「要是沒有我出手,你哪裡好得了?」他嘲諷的意思非常濃厚,完全不給她面子。

  不過他說的也是實情。「為了這樣殺人,不值。」

  雖然和始相處的時間沒多久,她卻知道他是個說一不二的人,為了熄滅他眼中的殺機和眉目間淬著的冷厲,她不自覺地輕輕搭住他的手腕,想緩和他的情緒。

  始的眼光牢牢的盯著陰曹那稱不上白皙的小手,他原來是想發怒的,但不知為何怒不起來。向來,女子不經他同意碰觸他的下場只有死路一條,不料她居然就這麼隨隨便便的碰了他,而他竟然不感到生氣?!

  透過布料,他能感覺到她有著溫度的五指……溫度,這是多久不曾有過的感覺?

  原來,他還能有感覺。

  他都已經忘記多少年前,因為長生不老藥的甜美誘惑,他屍解成仙不成,最後卻成了妖。

  他一生與六國為敵,創建大秦,死後仍舊是能呼風喚而、翻手覆雲雨的大妖怪,可也早就失去了人的心。

  為什麼遇到她,他旁觀而冷淡的心不見了?

  他見不得她受一點屈辱,莫非,他記得的是她之前「多此一舉」的「極救」,這會兒替她出頭,為的是情義上的回報而已?

  是的,一定是如此。

  他輕輕抖掉了她的碰觸,一縷指風如刀般劃過去,那些人的膀子仍舊完好無缺的留在他們身上,不見任何損傷或是血跡,只有他們自己才會知道,從今以後,他們再也不可能靠一雙臂做任何事。

  廢人不需要完好的四肢,看在陰曹不欲殺生的份上,他還給他們留下雙腿,已經很仁慈了。

  陰曹不得不承認,要是沒有始,這回她別想全身而退,所以對他「法外開恩」的行為,她睜隻眼閉隻眼的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

  惡人,是需要受點教訓的。

  始玄黑色的寬袍大袖又往陰曹一揮,將她包裹住,往自己懷裡一帶,無聲無息,瞬間消失。

  這是頭一遭陰曹這麼靠近一個男人的胸膛,他很冷,比寒冰都要冷,靠著他就跟抱著一塊冰沒兩樣。

  這一刻既短暫又漫長,她正想拉開兩人的距離,不然她也要凍成冰塊了,卻已經回到了自己家裡,沒有二話,她又像沙包般的被扔擲在貴妃榻上。

  陰曹摸著臀部,想罵髒話。

  這個男人委實太過粗魯了,剛剛對他「英雄救美」的一丁點好印象全沒了,對他這老喜歡把人當沙包丟的行為十分的不贊同,至於她家什麼時候多了個黃花梨木嵌螺細龍遊鳳戲的貴妃榻,陰曹選擇漠視。

  她現在終於明白,這個始就是個享受慣了的妖,吃穿用度,除了講究還是講究,不是她們這種平民能企及的。

  但是她不羨慕,生為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上輩子積了德的,這一世活得恣意快活是他們應得的,像她,上輩子肯定沒積過什麼好陰德,這輩子貧窮坎坷如影隨形,可她四肢健全,只要她願意打拚努力,何愁過不上小康而能吃飽穿暖的日子?

  她這輩子只想和三花神婆相依為命,沒道理她這麼認真,連想替神婆養老這點心願都做不到。

  「我雖然不是什麼易碎物品,但是至少你可以輕輕的把我放下來,我對你的感激之情會放在心裡更久一點的。」

  被拐著彎指責的男人看著這個敢反駁他又一臉無所畏懼的女子,冷哼了下,「我這是在告訴你,我只要遲上那麼一步,沉進池子裡去的人可就不是那三個雜碎了。」

  陰曹噎住,臉色有些雜然,她從來都不是那種不知好歹的人,她知道始說的話有理。「你救了我,我還沒向你道謝,是我失禮了。」

  她福了福身子,規矩的施了個禮,一點錯也沒有。

  救命大恩,可大可小,但受人點滴,必要湧泉以報,這是神婆從小教她的道理。

  要是沒有他,自己可能連晚上的月娘都看不到了,遑論再見到神婆。

  始對她無可挑剔的禮倒沒說什麼,但是他直覺地對陰曹的出身懷疑了一把。

  「以後別去上那什麼工了,一堆男人,你一個女子混在其中,不像話!」

  他可是要先聲明,他沒那大把的閒時間整日跟在陰曹身邊,今日會去探班,不過是閒極無聊,想說去看看一個弱女子究竟有什麼短工可以做。

  沒想到去到那裡的時候,正好聽到那幾個不成器的公子哥正在說陰曹奪了師尊對他們的喜愛,商量著要如何給陰曹一點苦頭吃,讓她知道先來後到的道理。

  也幸好是讓他碰上了,今日他要沒有心血來潮,她就要吃大虧了。

  「師父說要教我繪圖,我不想放棄,有了一技之長,我就能活得更有底氣,我需要銀子,我需要這個技能。」

  她想抬頭挺胸做人,今日雖然畫線條畫到手到現在還在抖,但是她不想放棄。

  她其實是恨自己的,她不像那些心靈手巧的姑娘,進得了廳堂,入得了廚房,那些煮飯繡花她只學了點皮毛,所以想當廚娘還是繡娘養活自己是不靠譜的事,最終也只能劍走偏鋒,去給人家當假孝子,混一口飯吃。

  師父沒有嫌棄她什麼都不會,所以,除非師父嫌她資質魯鈍,不讓她學下去了,否則她絕對不會主動離開的。

  還有,這個家一下子多了三口人,加上她,四張嘴巴要吃喝,嗯……好吧,始不必她擔心,無塵只要隨便出去繞一圈就有收不完的禮物,小飛是紙剪出來的式神,吃飽對他來說也只是好奇多過需要。

  說起來,她家裡的男人都沒她什麼事,她還是只需要把自己的肚皮管好就行了。

  始耐心聽完陰曹非要往是城去不可的理由,像是聽到什麼匪夷所思的事,他的瞳色有些深,往裡瞧卻瞧不出情緒。

  陰曹不知道他真的苦惱了一下。

  他生來便富貴至極,從來不曾為食物煩惱過,至多,想想堆積如山的金銀珠寶要怎麼揮霍才好,最可惜的就是阿房宮直到他的皇朝滅了還未竣工。

  「銀子?只要你說一聲,我有得是,你想要金山還是銀海?」那些東西也不過是他一個指甲片兒。

  陰曹睜著極亮的眼睛,笑著對始伸出十指,有些自得。「你瞧,我有健康的身體,健全的雙手和腦子,我現在雖然窮苦,但是只要我努力,誰敢斷言我以後不會成功,得不到我想要的東西?那些金山銀海是你的,不是我的,我不要。」

  被拒絕了。

  他眼沉得厲害,好像第一次認識陰曹,他重新細細的打量著她,認真執著的眼神,望著你的時候好像你便是她一生嚮往的所在,就算明知道她嚮往的是那些俗物,但是那眼裡的感情太濃烈,也就算想嘲笑她淺薄都做不出來。

  倘若她用這樣的眼神對著男人,他相信這世間沒有哪個男人能逃過。

  她一步一步用她自己的方法往前走,不求助,不喊苦,反觀他這個式神,別說她主動使喚他做事,連叫過他一次都設有,遇了難,還是沒想到強大無比的他的存在,就好像……好像壓根忘記她擁有這麼個大妖式神。

  他不爽了,他的存在感這麼薄弱?

  習慣孤絕的他,因著強烈的大妖自尊,他從不主動跟著她,放任她獨來獨往,他所有的表現,就像一個他看不起的混蛋。

  他不能承受這可鄙的事實,轉身,穿過門,消失了。

  堂屋外,站著替煙花村村民起壇消災完回來的無塵,他肩膀上還扛著主家送的半扇豬肉酬勞。

  問題是,沒有人知道他站在外頭聽了多久的壁腳。

  一妖一道,生死對頭,很難得的沒有一見面就針鋒相對、你來我往。

  始轉過身去,盯著小院叢生的雜草,生平第一次,覺得這些雜草生命力強軔的樣子非常刺眼,就像其個小姑娘,不向命運屈服的模樣。

  「你……愛上了這株雜草?」不知何時和始並肩站到一塊的無塵,很是不解的問道。

  始慢吞吞的回過頭來,用深如黑墨的眼眨也不眨的看著無塵。

  老實講,始的眼神太過駭人,無塵後退了一步,拉開兩人的距離。

  「要是小道說錯了,你直說就好了,何必用那麼駭人的眼神看人。」害得他的小心肝都亂跳了一下下。

  「愛是什麼?」他恍恍惚惚的想起了誰,那人也有著和陰曹一樣溫柔又寂寞、羞怯又堅強的笑容。

  那是他為人、年少時的一段青澀愛戀,後來……沒有後來,因為身分地位差別太大,他選擇了一統九州島,放棄了那朵花。

  他以為身為帝王,身邊還會少了投懷送抱的女人嗎?只有他不想要的,沒有要不到的。花,無聲無息的謝了。

  那段純真情感隨著混沌流年,被埋進了過去,他征服了六國,他不立皇后,他的心越來越硬,開始追逐長生不老。

  是什麼又讓他想起了她,那些不該有的人類感情?

  他不自覺的摸著胸口,肉體下流淌的溫暖到底是什麼?

  「雖說道家不反對娶妻成家,可惜小道打從幼時就在道觀長大,對這些情啊愛的不擅長,大帝問道於盲了。」

  「就知道不該問你這個只會招搖撞騙的雜毛道士。」

  「這是人身攻擊,最好這是你有事請問人的態度。」才停火不過片刻,兩人火力強大的的盾矛又豎了起來。

  無塵順勢放下那壓得他肩垮的半扇豬肉,抖了抖有些僵硬的肩。

  這種體力活他不擅長,不是他不中用,他靠的是嘴皮子和道術謀生,斬妖除魔,濟世救人才是他的專長。

  可他壞就壞在一張娃娃臉上,毫無說服力,去到哪裡都沒有人相信他的本事。

  沒有人相信他,他就賺不到銀子,賺不到銀子,最現實的就是沒飯吃,沒地方睡覺,還要忍受睡到半夜有雙虎眼虎視眈眈的覬覦著自己,一早起來發現自己被蚊蟲叮得滿頭包。

  這幾天在陰曹家,算是他吃得最飽,睡得最舒服的日子了。

  他正激情澎湃,始卻覺得這樣毫無意義的鬥嘴乏善可陳,無聊透頂,他的腦袋一定被牛撞了,怎麼會想到來問他?

  他活了千餘年,這樣就被一個人類小姑娘給難住,他也白活了這些年。

  說穿了,她要的不就是銀子,只是她要的不是透過法術得到的,而是令他難以置信的要腳踏實地去賺來的。

  這要賺到什麼時候?

  怎麼會有這麼笨的丫頭?

  金銀財寶在他以為不過是隨手可拾的東西,哪裡知道他的想法到了她那裡卻行不通了,真是令人火大啊,她那死腦筋,到底是誰灌輸她這些觀念的?

  無塵看著始臉上精彩的變換著顏色,自從和這個千古一帝交手至今,他還是頭一回從他空茫無波的臉上看到那麼多表情,於是他又很不識相的問道:「莫非,你是為了你的主子在煩惱?你終於有點身為人家式神的樣子了,嘖嘖,我覺得你啊你……」那語調說有多嫌棄就有多嫌棄。

  「……」

  無塵沒看到始悄悄捏起來的拳頭,還在碎碎念,「起碼我還知道客居人家家裡不能白吃白住,總得要掙點什麼回來,貼補家用,意思意思也好,就你臉皮厚,好意思讓一個小姑娘為家勞碌奔波,還不為所動。」

  他默默的重新扛起豬肉,晚上教小飛做幾道肉菜吧,打打牙祭。

  始很想一拳把無塵打飛,但是他又不得不該死的承認,這無良道士的話頗有幾分道理。他不再理會無塵,再度回到堂屋。

  陰曹正舀水洗臉,她需要這冷冰冰的水安定她今日受了驚的心神,可始的突然出現,害她差點一頭栽進水盆裡。

  她仰起濕淋淋的臉,飛快的用袖子抹了抹,再用自以為最兇狠的眼神瞪著這隻妖。「我不是一再跟你說過,要進我的門必須先敲門吶大爺。」

  「你又不在房裡。」

  被搶白,她整個無言,難道她只能把心臟練得更堅強一點,別無他法?

  「快說,有什麼事?」

  「這千餘年我去過不少地方,你知道我能看見不少人類肉眼凡胎看不見的事物,譬如,百草之王的人蔘,各種礦脈我都知道。」他說得好像鄰家誰生了娃,誰家婆媳吵架那麼清淡。

  「你說的是可以換很多銀子的那些東西?」陰曹把臉全抹乾,這是真的嗎?倘若是真的,她,原諒他的無禮了。

  始要很堅持住才點得下頭。「這村子的大山就有不少好東西。」卻在心底罵了她粗鄙市情。

  陰曹從來沒想到那座看起來只有懸崖峭壁、激泉流瀑,只有少數獵人才敢上去,聽說連飛禽野獸也絕跡的山峰,會藏著始說的那些寶物。

  不過也是,越是險峻、越是人跡到不了的地方,那些個歷經歲月沉澱的土地,就會出現許多讓人驚嘆的寶物。

  「現在就走?」她一刻都不想等。

  「天色已暗,山路可不好走。」

  「始說得有理。」

  從廚房出來的無塵晃了晃手上的刀,他剛剛趁著還未點燈前把豬肉都支解了,大部分的肉讓小飛帶著幾個小式神抹上鹽巴,掛到簷下風乾,可以放到冬天,甚至來年。

  這人手多做事就快,他還能分出手來把晚飯給弄出來了。

  「不管要做什麼,總要有力氣,吃飽飯,明兒個我跟你們一起去,多個人多雙手對吧?」

  吃飯皇帝大,還有什麼好說的。

  不得不說無塵的廚藝真的好,一塊「不見天」,用的是豬的前腿肉,肥痩適中,肉帶甜味且強牙,多用來煲湯,無塵除了煲湯,還非常大放送的切絲、起片、攬碎,滷燜、紅燒、蒸、煮全上了桌。

  除此之外,還有一道炸豬皮和麻什。

  「你不去做廚師真的可惜了。」這根本是全豬宴了好不好,他們也才幾個人,真正會把食物吞進肚子的就兩個,煮這麼多菜會不會太浪費了?

  「小道愛吃美食不錯,卻不喜油煙。」無塵慢條斯理的舀著麻什,這是一種形狀如大拇指指甲蓋大小的麵疙瘩,中間略薄,邊緣翹起。

  陰曹趕緊端過自己的碗,比較讓她意外的是從來不上桌的始也少少的吃了一些,看起來是麻什討了他的歡心。

  「這是關中常吃的麻什,朕以前常吃。」看著兩道探究的目光,始很難得的解釋。

  原來吃的是回憶。

  原本陰曹以為滿桌子菜一定會剩下來,哪裡知道無塵是個大胃王,所有的菜幾乎全進了他的肚子。

  「好久沒有吃得這麼飽了。」敞開肚皮大吃的結果就是吃撐了。

  「你這種食量,養得起你的一定不是普通人。」陰曹做了結論。原來他之前是因為初來乍到,不好馬上敞開肚皮來吃,怕嚇著了人。

  無塵笑得美如新月,眼似春水。「我師父也這麼說。」

  他這麼說不由得讓人浮想聯篇,這是養不起,所以才打發他下山來的啊?

  不管如何,一頓飽飯後,陰曹和無塵洗洗睡了,至於始,沒人擔心他的去處。

  整個天地陷入了寂靜裡,始負著手,看著一輪白盤似的銀月,衣袂飄然,長裾翻飛,儘管巍然不動,竟有微涼的單薄蕭索。

  小飛捧著呈盤,上面放著的是一壺酒和酒杯,始有多久不動,他也多久不動,但他終於撐不住了,囁嚅的道:「君上大人,您不回宮裡去嗎?」

  始睨了眼酒杯,小飛乖覺的從酒樽裡倒出酒來,恭敬地捧給他。

  這酒不同於其它貢酒,這酒必須用龍王井與衡陽酃湖的水才釀得出來,這是前朝前朝又前前朝已經失傳的差灑,每回君上有什麼解不開的心事,就會喝此酒。

  「我在看人間的月色,為什麼和宮殿裡看的又不一樣?」

  不只月色不同,他那奢華的宮殿總是寒冷無比,可在她那破敗的小屋,侷促的小院裡,他卻覺得特別溫暖。

  是因為有喧嘩的人聲,噴香的菜肴,還是因為人?

  沒有人知道他在小院裡佇立了多久,同樣的,也有許多人不知道他非常非常護短,即便他完全不想承認陰曹是他的主子,但是在他羽翼下護著的人被欺辱了,這筆帳他是一定要討回來的。

  第二天,當天色濛濛亮,雞鳴剛起,是高城門口的景象嚇壞了所有要進城的人,兩個年輕公子被吊在上頭,難堪的是身子被剝得只剩下褻褲。

  至於一早起床的落九塵也發現竹屋的門口被人貼了「馭下不嚴,不配為人師表」幾個龍飛鳳舞、酣暢淋漓的大字。

  落九塵沒有對這貶詞生出任何不悅之感,卻是對那筆墨酣然的筆跡生出了無比濃厚的興趣,典雑靜穆之氣充溢其上,出類拔萃的霸氣可以輕易的讓人感受到帝王氣勢。

  到底是誰能寫這一手好字?

  他把大宅守門的小廝都招過來問過,卻沒有人知道這幅字是誰送來的。

  要知道他生平最大的嗜好除了建築便是書法,他自己能寫一手博雅圓暢好字,但並不以此自滿,即便在京中他的字值千金,在黑市價錢更為誇張,然而他從來沒把這些放在心上,因為他追求好還要更好。

  書法是非常奇妙的,除了能夠彰顯一個人的氣度、行事作風、內在,還能升華對藝術的追求。

  落九塵對這憑空出現的字起了愛才之心。

  他把字帖鄭而重之的放在他經常閱讀的書桌上,用紙鎮固定四角,逐一欣賞那字的起承轉合,專注的態度不亞於學子,一入神的結果,完全忘記字裡頭警告的含意。



【第六章】   大山裡的寶

  煙花村。

  天邊一霹出魚肚白,始就讓小飛去敲陰曹的門。

  這一番動靜,自然也把睡在堂屋的無塵驚得掉下繩索了。

  趁著村人還未出來活動的時候出門,盡量避人耳目,畢竟在旁人眼中,她和無塵要去的是鮮少人跡會到的大山,越少人知道越好。

  陰曹知道這個道理,於是用最快的速度盥洗,綁好頭髮,換上短袖,束緊腰帶,又把小鏟子、水壺,昨夜剩下的饅頭丟進竹簍裡,往肩上一扛,一行人就出發了。

  這座大山陰曹最遠只到過山下,這還是她初初住到小屋時,為了填飽肚子,尋找野菜去過最遠的地方。

  她沒敢上山去,三花神婆叨叨念念的就是不許她小姑娘家上山去,誰知道會不會被野獸叼走了,所以非到萬不得已,也是怕神婆替她擔心,她還真的沒上過山。

  山路一開始是有的,漸漸地叢生的野草漫過了腳踝,越往上走,到後來連小道也沒了。

  無塵走在前面,用一根砍來的木材探測前路的深淺,她就跟著無塵踩出來的腳印往上走。

  老實講,山路崎嶇難走,隨時隨地出現的石子和老樹的柄根,就會絆得人軟腳,還有深山老林,遍地落葉,一個不小心就會陷進去。

  積年的腐爛樹葉帶著一股沼氣,會致病,無塵見陰曹的步子跟不上,也邁不動了,便接下她的竹蔞,放到自己肩上。

  「慢著,我們這樣一步一腳印,要走到什麼時候才能上山?」爬到半山腰……好吧,壓根連山都沒有上,無塵也走不動了。

  相較於他和陰曹的狼狽,走……應該是飄在最後面的始一派淡定,連個眼色也沒給他們倆。

  陰曹氣喘吁吁的看著蒼翠的老林,遠遠的,彷彿能聽到流泉飛湯的聲音。她抹去額頭的汗,如今太陽出來了,比出門的時候更熱,只要一動,身上的汗水就像流水般的往下滑。

  「要不你在這裡的樹下歇會兒,我已經聽到瀑布的聲音。」

  她把手上的竹水壺遞給無塵,無塵見她自己都沒喝就給了自己,不好意思之餘,又把竹水壺遞迴去,「你喝。」

  陰曹見狀,也不跟他客氣,咕嚕嚕的喝了兩口,等她喝完,無塵才接過手,哪裡知道颳過來一陣冷颼颼的風,把竹水壺從他手裡颳走了。

  始拿著那個竹水壺,聲音冷得泌人。「要喝水,自己去找。」

  「你真是太偏心了!」渴得喉嚨生火的無塵跳了起來。

  「男女授受不親,她沾過唇的水你不能喝。」始喜怒不形於色的五官有了看得見的裂痕。

  「誰說的,我和小曹可是姊妹。」無塵義正詞嚴朝著始道,只是說完也知道自己到底是男兒身,於禮的確不合。

  兩人大眼瞪小眼,眼看有動手的趨勢,陰曹才不管兩個男人情勢一觸即發,也不勸架,她拉拉始的袖子,問道:「距離你說的那個地方還要多久才會到?」

  始不自覺回過頭來看著她拉住自己袖子的指頭,她指甲不像一般女子黃甲,而是剪得乾淨整齊,皮膚是淡淡的蜜色,這會兒她那小小的瓜子臉被日頭曬得紅通通的,顯得氣色更加圓潤,是她在路上跌了好幾跤,褲子上都是黃泥,手也蹭破了皮,然而雙眸熠熠生輝,臉上一點氣餒的顏色也沒有,散發的是一種燦爛的朝氣,好像只要堅持下去,就能完成她想要達成的任務。

  他不知不覺地軟了聲調。「只要你命令朕,朕可以立即送你們過去。」對他來說就是輕而易舉的事。

  他那個空空的心為什麼到了她面前就會沒來由的變緊,然後那些個自尊、堅持和無視也就自然的化為塵泥。

  陰曹撐著後腰,用著上氣不接下氣的聲音對他說道:「你可能覺得我不知好歹,笨得可以,但是我覺得我可以辦得到的,就不想借用任何外力達成,要是我真的不行了,到時候再麻煩你了。」

  她的笑像野地的小雛菊,煥發著屬於她自己的美麗,光輝又奪目,儘管汗流浹背,頭髮紊亂,連美麗的邊也沾不上,可在許多年以後,始還是會想起這朵讓他融化的芬芳微笑。

  始必須閉眼才能抹去在他眼前強烈晃動的影像,「再兩刻鐘就到。」

  「也休息過了,那我們走吧。」

  她鬥志高昂,真的不想停下來,要是這山上真能找到始口中的那些藥材,不說別的,拿到縣城把藥材賣了,那就是一筆豐厚的收入,也能稍微改善一下家中的窘境,不無小補。

  這回,始一步一步的走在她身邊,遇到陡峭的懸崖,他小飛一下,遇到山溝,下頭亂石散布,他帶她飛得遠些,諸如此類,看得無塵吃味不已。

  這樣子飛來飛去,陰曹確信,這樣的「路」,沒有始,他們根本到不了。

  六月酷熱的太陽走到後來已經完全感受不到,一行人在濃密得見不到天的林子裡上上下下地行走,陰曹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的路,爬了多少山丘,腳底和腳踩全是水泡,可她咬著牙,一聲也沒吭。

  在她以為永遠到不了的時候,始總算停住腳步了。

  飛瀑的水氣撲面而來,只聽得見磅礡的水聲,揭開樹木枯藤和宛如崩雲一樣的巨石群後,她眼前一亮,就見一道白瀑般的冷泉,波湖壯闊的從天而降。

  蔚為奇觀。

  陰曹興致高昂的穿過亂石,一洩千里的水簾飛濺到人身上,用肌膚感受飛湯千絲萬縷如煙如霎噴濺的水花,所有的疲累和煩躁頓時一掃而空。

  這地方如果只憑她一個人的力量,絕對到不了。

  她忍不住掬起水,喝了一口。

  只是她很快被人一把拎開,冷酷的男人冷酷著那張逆天的臉,道:「這飛泉冷冽,可不是你這種身子受得了的。」

  她看了眼已經將雙腳泡進水裡,一臉享受的無塵,沒有反駁,畢竟始說的有道理,這水剛靠近沁人脾肺,可才片刻她就有點受不住了。

  「那些好東西都在這附近,你自己找吧。始指著不遠處密密的林蔭道。

  陰曹從竹簍裡把鏟子拿出來,尋了過去。

  「這些好東西你為什麼不直接拿給她,還讓她跑那麼遠的路,要我說,你也太沒人情味了。」無塵實在不喜歡始,也始終看不透他。

  「她會拿嗎?」他反問。

  無塵語塞。

  他認識陰曹不久,卻看得出來她是個不求人的,這樣的姑娘不管遇到什麼事,都只咬牙挺住,只會苦自己。

  堅強得令人不忍。

  「說的也是,她連看見你那扇玉屏風都不心動,要我說,那扇玉屏風隨便也值個十幾萬兩,夠她嚼用一輩子還有剩,至於像那樣的插屏在你的私庫裡,沒有千扇也有百扇。」無塵無賴的摩挲下巴。「再不濟,你身上這些行頭,隨便拿一件出去也都是價值連城了。」

  始完全不理會無塵的評頭論足,躍上樹頭,闔眼休息去了。

  失去聽眾,無塵也只能趿上鞋子,他也想找找有沒有什麼寶物是與他有緣的。

  既然來了,空手回去,不划算。

  陰曹尋尋覓覓,她最先發現的是岩石上幾株長得古樸的野茶樹。

  她是認得茶樹模樣的,煙花村有幾戶人家的茶葉葉片都很薄,芽頭就是一般的嫩綠,這幾棵野茶樹卻不一樣,葉質厚,芽頭微微泛紅,最特別的是她一路尋過來,一眼就看到陽光照射加上岩石反射,野茶樹顯得紅燦燦的,下意識的她就知道這是好東西。

  摘了一片嫩葉,放進嘴裡嚼了嚼,香氣和回甘的香醇瀰漫在口中,居然一點溫口的感覺都沒有。

  這要是製成茶葉該有多好喝……該有多賺錢……吧?!

  她專摘一芽二葉的茶葉,放滿竹蔞,發呆片刻後,居然動起手來挖掘野茶樹的根。

  她這是想把整棵茶樹移株回去?

  始他人在高處,眼睛卻有了自我意識般,不時瞥向蹲著身子在野茶樹旁忙活的小姑娘。

  感覺到她好像要喚他,始的腳比腦子還快,已經輕飄飄的來到陰曹身旁。

  陰曹一臉積極興奮,手下卻是小心翼翼,怕傷了野茶樹的根莖。

  始不想她徒勞無功,淡淡地提點道:「這大紅袍的岩頂終年有細泉浸潤流滴,因為這種特殊的自然環境,造就大紅袍特異的品質,你把它移回去,種出來的茶能否維持它原來的品質,有待商榷。」

  陰曹的手頓了頓。「我總得要試試才知道成不成——」她拉長了聲音,「你說這岩頂的水是從飛湯來的?這瀑布在煙花村的後山,又或許它有支流也說不定,我只要設法將支流的水引來,還愁種不出上等的茶葉?」

  尋找支流,那可不是她一個小姑娘能力所及的,即便發動整個煙花村的人力也無法。

  始的劍眉蹙了下,挑了起來,「你……是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了?」

  陰曹狡黯的笑,眼波生動,「我這不是想你本事大得很,改變一條小安流,在不影響到山川地貌、人命財產的前提上,引條水來用用,應該沒什麼問題對吧?」

  「若是以前,就算你想要讓整個陸地沉渾,對我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他妖力最盛的時候,說他無所不能還是客氣了……不過,這小姑娘是在給他下套啊。

  她豎起一根指頭。「一碗血當作交換,夠嗎?」

  他的鼻端浮起陰曹香甜無比的血液香氣,可不知為何,他有些抗拒起喝她的血。

  躊躇不前、猶豫不決,從來都不是他的作風,不過是他與她交換利益,他有什麼好遲疑的?

  他沒吭聲,回到了樹上。

  這是應允了吧?陰曹思忖。

  帶著大量泥土的野茶樹根讓陰曹用藺草編成的草簾子給覆上,再用泉水保持濕潤,最後把幾人的竹水壼裡的水全部倒光,裝上飛泉水,這才轉身去了別處。

  其實有了這野茶樹她已經很滿足了,能不能找到藥材,她還真的不是那麼在意,再說上山的路已經夠難走的了,下山恐怕也得花一番工夫,眼看著就要落日了,她給自己一個時辰,真要找不到,絕不拖延,一定下山。

  落腳處高高低低,青苔遍布,滿地濕滑,常常顧著這邊就顧不了那邊,再怎麼小心還是絆了一跤,很不幸,這一跤,摔得她雙膝著地,紮下去的地方是一堆獸骨。

  一陣刺耳的聲音響起,陰曹睜開眼睛,與她雙目相對的是一雙空洞洞的獸眼,她膽子再大還是被嚇得不輕,尖叫出聲,驚飛了林子裡的鳥不說,她屈著倒退的四肢因為高低不平的落差,翻了好幾個跟頭,止在灌木叢裡,摔得更凄慘了。

  她都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大得好像一顆心都快跳出來,她覺得自己懵了很久,但其實只有一下下。

  始和無塵全用移形術趕到她身邊。

  「妹妹,要緊嗎?」無塵放下手裡之物,飛快把陰曹從灌木叢中抱了出來。

  始的臉色鐵青,陰森之氣濃厚得壓過了老林裡的濕寒。

  「我死掉了嗎?」都摔成這樣了,死掉也很正常,而且那些個疼痛什麼的,她的身體一點感覺也沒有。

  「幾處擦破皮,唔,還能有條理的說話,應該不打緊。」

  他將陰曹扶到一塊岩石上坐下,看著她浸出血跡的褲子,想也沒想,動手就要將褲管撕開。

  「你要敢撕,就得做好娶她的心理準備。」始的聲音陰惻惻的響起,像包含著無以名狀的怒氣,只要無塵一個反應不對,他就要撲上去。

  見始眼神凜冽,臉上隱含戾氣,無塵嗤笑他的迂腐顢預。「我總得看看傷口大不大,這才能施法替她治傷,你對我意見這麼大,不如你來啊!」說到後來,有了幾分賭氣的成分了。

  這時才有了痛感的陰曹直吸氣,「嘶……只是一點擦破皮,不礙事的,我皮粗肉糙,過一會兒就沒事了。」

  擦破皮誰沒有過,只要沒有傷筋動骨都不算是事兒,從小到大這一路多少艱辛,她都自己走過來了,就算哭得聲嘶力竭,也不會有人多看一眼,再難、再痛也只能自己吞下去,現在多了始和無塵的關心,很夠了。

  「還說沒事,臉也劃傷了。」無塵不認同的道。這丫頭怎麼就不知道要對自己上心點,容貌可是女子的門面,能不能討得夫婿的歡心,臉皮可佔了很重要的成份。

  只是她這模樣即便將來長開,想要討得夫君喜歡,怕也……不要太期待比較好。

  始實在懶得再聽無塵毫無建設性的廢話,他直接把無塵揮開,伸手就對陰曹「上下其手」——把她兩邊的褲管剪開,切口平整,彷彿是用剎刃劃開一般,然後他凝神施法,金色的碎芒覆蓋陰曹全身,她身上那些個皮開肉綻的刺痛很快不見,傷處癒合了。

  始想得周到,連她那身狼狽不堪的衣服也給她換上一整套嶄新湖藍色衫子。

  「欸欸欸,你還說掀了褲管要負責娶她!」無塵大聲指責,你這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居心叵測的老妖……

  等等,先別忙著生氣,這隻大妖會不會對他的妹妹保護過度了,這不許、那不許,別人做什麼都礙他的眼,那這妖不是男人嗎?

  嗯,嚴格說起來,妖能隨意變換長相,但若說到性別,始是貨真價實的男性。

  大妖和人類,別開玩笑了,一點都不好玩!

  「謝謝你。」陰曹再次讚歎法術的神奇。

  「我是你的式神,無須道謝。」始的眼底閃過幽暗不明的光。

  一開始他覺得她粗鄙,如今還是覺得粗鄙,她連他宮裡那些個宮女都比不上,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對她好?

  她的五官沒有驚人的美麗,不懂那些女子為了討好男人學來的詩詞歌賦、琴祺書畫,伹是她對人生的堅忍不拔,是他從來沒在任何女人身上看見過的,她身上煥發著一種筆墨無法形容的光芒和燦爛,美得奪目。

  這是血誓的力量嗎?

  他的心知道,並不是。

  那麼,他是哪裡不對了?

  「小道發現你對我妹妹講起話來特別的和善,不過也對啦,你是式神,對主子態度是要恭敬著些。」他就是愛挑釁他。

  看著無塵斜睨著自己,目光幽幽,始的頭皮發麻了一下,但隨即又恢復他素來沒有波瀾起伏的表情。

  兩個男人針鋒相對,陰曹對他們的鬥嘴已經習以為常,她瞧了眼身上湖藍色的新衣服,十分喜歡。

  細看這件衣服沒什麼特別,可穿在身上特別的舒坦,用手一摸衣服的緹花暗繡,且這會兒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林子里裡更加寒冷,可是換上這身衣服之後,居然手腳冰冷的感覺都沒有了,整個人就像處在初春三月。

  方才她向始道謝有著幾重意思,謝他治她的傷,謝他給了她新衣,謝他的細心周到體貼。

  她從來沒想過性格粗暴、喜怒無常,讓人捉摸不定的他會有這一面。

  她不該對他有偏見的,他們認識的時間不長,自己又怎麼說得上認識他,驟然的對他下斷語,她錯了。

  她一邊出神,一邊拿起鏟子開始挖掘。

  「你這是要做什麼?天色都暗了,你要是不想在山上過夜,就該下山了。」始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冷淡,但是少了對無塵的咄咄逼人和得理不饒人。

  得了大紅袍的母株就該慶幸了,那代表的可是滾滾而來的錢潮,難道她還不滿足?「我想把這些獸骨給埋了,就算它已經圓滿解脫,殘骨留在這裡風吹日曬總是不好,我和它也算有緣,挖個洞埋了,給它一個棲身之處,反正是順手。」她越挖越快,沒多久便挖出一個足夠埋骨的穴來。

  她朝著那已經看不出原形的野獸骨骸喃喃祝禱,盼望來世托生在和善人家中,無憂無災,平安順遂的過一輩子,接著她用那已經變成破布的舊衣服,將幾塊獸骨包起來,慢慢覆上泥土。

  無塵見狀,也持誦《大悲咒》送它最後一程。

  始聽著不對,這《大悲咒》不是佛家的經文嗎,竟然被不倫不類的借用,嘖!

  「這就是你的打酸送行?」

  無塵慈眉善目地誦念完經文,雙手合十後,不以為意的說道:「萬法歸宗皆緣於勸人向善,經文也是,道與佛不都一樣。」

  始懶得與他爭辯,忽聽見已經開始收拾善後的陰曹驚呼一聲——

  「這是什麼?」

  原來她將所有獸骨全部放進洞裡之後,回過頭來瞥見原先獸骨堆放處有幾塊閃耀著金光的石頭,因為好奇拿起來看,就著昏暗的光線,發現這石頭裡含著金子,非常奇特。

  無塵也沒見過這樣的石頭,拿起一塊把玩,只覺有趣。

  始暗不見底的眼閃爍著晦暗難明的光芒。

  想不到她能發現這玩意兒,又或許這就是善有善報,她若不是想埋葬那不明的獸骨,又哪來的機會發現獸骨堆下藏著的狗頭金。

  狗頭金是顆粒大、形狀不規則的金塊,有人以它形似狗頭,所以稱之為狗頭金,有的形狀像馬蹄,也叫馬蹄金。

  它的產量稀少,運氣好的,石頭裡含的黃金多,價值昂貴,運氣若壞一點,金子含量沒那麼多,但也能得個不錯的價錢,所以狗頭金被人們視為寶中之寶。

  陰曹眼巴巴的瞧著始,她手裡拿著的特大塊的包金石塊,形狀酷似一對母子猴。

  「這狗頭金可遇不可求,你能得到是你的機緣,這也意味著你很快將富可敵國了。」

  她愣愣地又拿出另外兩塊小一點的,希冀道:「那這兩塊呢?富有的程度應該會少一點吧?」

  始不清楚她話中意思,只回,「基本上是。」

  陰曹吁了口氣,把三塊狗頭金放進無塵的竹簍裡,沒想到在竹簍裡看見冬蟲夏草、野生天麻,還有好幾株娃娃模樣的人蔘,每一株都有嬰孩的臂膀這麼大,這些可都是好東西。

  她心情一好,笑容也就多了。「道長,你離致富也不遠了。」

  「這不都託了妹妹的福。」無塵並沒有要將藥材藏私的意思,可看陰曹的態度,她壓根沒打他這些藥材的意思。

  他從小跟著師父在道門的藥圃長大,對藥材十分熟悉,知道人蔘能活人,冬蟲夏草也是寶物,天麻能延年益壽,最特別的是一株應該有五百年以上的人蔘,說是參王也不為過,她居然毫不眼紅。

  陰曹非常可愛的搖頭,眼裡有細碎的星星在跳躍。「我們是託了始的福氣,要不是他,我們哪知道大山裡有這麼多寶物,要是沒有他,我也來不了。」

  喜怒不形於色的始眼裡有一瞬的詫異,但轉瞬即逝。

  只是幾句感謝的話,為什麼他會覺得心為之怦然?

  是的,怦然。

  小小的怦然,他卻不能自已。

  他不見人氣的眼注入了一些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溫柔,但是在陰曹眼裡,始於陰冷寒風巋然獨存,背脊筆直,深滾的五官肅肅如松下風,望之儼然。

  「哈,我說的是真心話,你要不喜歡聽,我收回來就是了。」她有些訕訕地道,連口齒也有些不俐落了。

  就在她和無塵都以為始不會再說話的時候,他吐氣如剌骨的寒風,兩人被他看得差點背脊生涼。

  「再不下山就晚了。」

  陰曹霍地跳了起來,難怪她有點涼颼颼的感覺,抬頭一見,整個天幕都變成了一種藍色絲絨的顏色。

  要糟!

  「過來。」始的聲音很輕,卻如金玉撞擊。說完,他摟過陰曹的腰,在她的耳邊輕聲道:「回家了。」

  旋即消失得乾乾淨淨,夜空下,只剩下突兀的無塵一個人。

  「欸欸欸,就你們回家,我是外人嗎?」沒有天助,人只能自助,他念了咒語,也很快離開這片山林。

  山裡又恢復了它千萬年來的靜寂。...<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丫不 發表於 2018-7-5 08:0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7-1 01:45 PM 編輯

【第七章】   六兩大紅袍

  儘管回程不費吹灰力,但這一整天下來,陰曹也累得不輕。

  不過想到簍子裡的茶葉不馬上處理,到了明日,價值不菲的茶葉就全報銷了,浪費了她一片心血。

  她把摘回來的茶葉全攤在竹編笸籮上,天色已暗,沒了日頭,只好先放在通風的後院架子上,等天亮再搬到前院曬。

  她見過村裡那幾戶人家怎麼炒茶、製作茶葉,煙花村是小村子,這幾戶人家種的茶多用來自己喝,年節的時候也互相拿來送禮,至於拿出去賣倒是不曾。

  不是他們不想賣,是賣不出去。

  會花銀子買茶的一定是富裕人家,他們只會在城裡或是到大京買去,不可能往鄉下地方買茶,一則,他們認為鄉下不會有好茶,好的製茶師父不會留在沒有「錢途」的鄉下,二來,人家一聽茶葉是在大京買的,聽起來多風光、多有面子。

  曬完茶葉,經過堂屋的時候,她發現無塵早就呼呼大睡,起初以為他睡在繩索上,再厲害總有掉下來的時候,可說也奇特,他確是睡得四平八穩,從沒有掉下來過,陰曹只能說,這繩索不是普通人睡得起的。

  她原來是要往房間走的,但步子不知怎麼卻轉了個方向,往著那扇沒有一絲瑕疲、斑斕精緻的屏風過去。

  「你找我?」始沒有任何表情的站在她身後,這回,有了腳步聲。

  陰曹聽見他的腳步聲,忽然明白過來,始一開始並不是冷酷殘暴、沉默寡言的人,他成了妖,身邊的親人早就沒了,他封閉起自己的心思情感,久而久之,就變成不容易接近的性子。

  他知道她不喜歡他倏忽來去的方式,於是她聽到了他的腳步聲。

  陰曹袖下的手緊了緊,「我以為你回宮裡去了。」

  「朕在外頭看月色,尚未回宮。」

  「在你的宮殿看不到人間的月娘嗎?」

  「有烏銀所鑄的月亮。」

  聽起來就不像是真實的月亮。

  「人間的月亮有陰晴圓缺,就像人的喜怒京樂,高興的時候是上弦月,有心事的時候是下弦月。」

  說到上弦月時,她的嘴角揚起弧度,下弦月就用兩指將唇角往下壓,做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滑稽模樣。

  她活潑的神態,還有一開一闔的櫻唇,看著這樣的陰曹,始這時才發覺,她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小姑娘。

  別的這樣年紀的小姑娘都在做什麼?

  正是無憂無慮的年紀,真要有那麼一點為賦新詩強說愁,愁的也不過是將來的良人會是什麼模樣,會不會待她好,甚至將來想要幾個孩子,是男是女,煩惱更多點的,是未來婆婆難不難相處……

  而眼前的她,笑得這般燦爛,是他見過她以來,最放鬆又最快樂的笑容了。

  他替她覺得心酸。

  就只為了得到那些身外之物,好求將來可以過上好日子,她就高興得像是擁有全世界。是他要求得太多,還是她太過膚淺?

  其實都不是。

  她想要過上好日子並沒錯,她沒有好的出身、好的家庭、好的父母替她遮風避雨,扛起一切,她什麼都得自己來,一草一木,就連一滴露也得靠自己的雙手去取才有得解渴。那大紅袍和狗頭金無疑就是她的甘露了。

  至於他,就不提了。

  如果說那些個身外之物能讓她綻放出這麼無瑕的笑靨,往後她想要的,他給就是了。

  「那月圓的時候是什麼心情?」他問。

  「就是胖姑娘高枕安寢,舒眉展眼,悠閒自在的生活嘍。」她心情極好,就算今天累得只想倒在床上昏睡不醒,什麼事都不想做,卻是帶著疲乏的身軀和始天南地北的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起話來。

  只是就算她說得再怎麼興高釆烈,始也看得見她臉上疲憊的線條。「你還沒去過朕的宮殿,有興趣一遊嗎?」

  陰曹對這邀約意外至極,她的確想去,但現在時候不對。

  「對了,我差點忘了,我身上這件衫子待我洗乾淨了再還給你,今天真的謝謝你了。」

  「你這般客套,是把朕當外人?朕是式神,替你做事是義務,你無須記掛在心上。」他忽然痛恨起「主子」兩個字,「衫子你就算還給我,我也不能穿,要是喜歡你就留下來吧。」

  她點點頭,這件衫子她的確喜歡,那材質是她從來沒有接觸過的,服貼舒適,天冷的時候它就暖一些,天熱了衣衫又變涼了,讓人穿在身上就不想換下來。

  她婉拒了始的邀約,壓根沒想到千餘年來始可沒邀請過誰去他的宮殿,但是她的推辭始也不見生氣就是了。

  這節骨眼邀她去他的宮殿,本意並非遊玩,而是想帶她到一處舒適的宮室,讓她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覺,既然她不想,便作罷了。

  拖著身軀回房的陰曹倒頭就睡,很快沉入夢鄉,絲毫感覺不到始在不久後跟著進了她的房間。

  他寬大的黑袍後面跟著一排侍女,一個個手上捧著最輕柔舒適的蠶絲被、軟黃金色的寢衣和大衾長枕,各種寢具應有盡有。

  無須始給予任何指令,侍女們輕手輕腳,彷彿有序的工蟻,在不吵醒陰曹的情況下,神奇又快速的將床鋪好,然後退了出去。

  始看陰曹嚶嚀了聲,手無意識的摸到了蠶絲被便往上靠,結果整個人全陷在了裡面,宛如襁褓中嬰兒。

  「高枕安寢,舒眉展眼嗎?這麼容易滿足的願望……」始的長嘆消融在子夜裡。

  可他的人沒走,就著外頭透進來的月光,他靜靜瞧著陰曹的臉。

  他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她的臉,他總看不厭,從胸中不斷湧動而出的那股陌生情愫,到底從何而來?

  不,情愛於他是多餘又無聊的東西。

  她是他的魔?

  不,他的理智十分明白,她不是他的魔障,充塞在他胸臆間淡淡的疼是因為他遠離人間繁華太久,太多感觸猝然地接踵而來所致使的。

  是的、是的,只是這樣。

  沒有其它。

  陰曹一覺醒來渾身舒暢,身下的觸感太美好,美好得她想賴床不起,只是今兒個事情多,她就算想賴床也沒辦法。

  能不知不覺中給她送棉被、枕頭,又不驚動她的,不用問也知道是誰,唔,雖然還是氣他沒把她當女子看,姑娘家的閨房是一個外男可以隨便進來的嗎?

  但是,在內心胡亂掙扎過一輪後……算了,就當始是個沒有性別的妖怪好了。

  別人待她好,她不會以為是理所當然的,天下也絕對沒有永遠的付出而不求任何回報。

  別人對自己好,自己也該在適當的時機回報一二,這樣的情誼才會長久。

  所以始對她的好,她會記住。

  她在炕上滾了好幾圈,一想到後院擱置了一夜的茶葉,才用最快的速度起身,趿上鞋,跑了茅房,洗漱完畢,又去了後院把陰涼了一晚的竹編笸籮取出來,輕輕撥弄那些茶葉,感覺有些乾燥了,這是她想要的效果,接著移到前院,用板凳做支撐,讓所有的茶葉平均攤曬在太陽下。

  忙完,又想起大紅袍的母株,她於是去將刻意擺在牆角陰涼處的那幾株茶樹從草簾子下拿出來,還好,她昨夜臨睡前又澆了一些飛泉水,泥土還保持著濕潤度。

  事不宜遲,她得緊著把茶樹種上才是。

  她已經打算好,菜圃裡最肥沃的地方不種菜了,就用來種這幾株茶樹,反正她沒什麼種菜天賦,菜的收成也不見好,自己吃都不夠,所以她一點也不心疼。

  鬆了土,將竹水壺裡剩下的泉水悉數倒在土壤上,用鋤頭挖到一定的深度後,才把茶樹種下,因為慎重,她又找來樹枝與草簾子做成支架,替這幾株茶樹遮蔭。

  「妹妹你忙得兩手都是泥,這粗活怎麼不叫姊姊來?」

  想叫陰曹吃早飯的無塵在屋裡巡了一遍沒見到人,這才找到外頭來,卻看到她忙得十分專心。

  賢慧無比的他已經煮好早飯,就等著人湊齊上桌。

  「一點小事,我自己來就行。」她從外頭的蓄水缸裡舀了水,清洗雙手,忽然想起什麼,道:「如果你今天要去縣城,我倒有件事想麻煩你。」

  「你說。」他正想進城一趟,既然手上有那麼些藥材,他也想儘快賣了,擺脫身上無錢的窘境,以前在道觀,什麼都有師父照應著,下了山才知道生活的不易。

  得了本錢,他就能在縣城擺個攤子,不吹牛,山醫命相卜五術他都背得滾瓜爛熟,日後一來能有進帳,二來要是遇到不平事,還能為人出頭,算做好事,這樣也不違師門濟世救人的初衷。

  「我這兩天沒辦法上工,也沒請假,今天茶葉要殺菁揉捻乾燥,工序還挺多的,所以,想請姊姊幫我跑一趟城裡,幫我請三天假可好?」

  她心裡也沒什麼底,上了一天的工就曠職,曠職不算還請假,很難說得過去,如果飯碗因為這樣沒了,她也只能認了。

  她把大宅院的地點詳細的說了一遍,無塵也答應一到縣城就先去替她請假。

  她、無塵、小飛坐上飯桌,香稠軟糯的滑蛋肉粥就著小魚乾炒辣椒、昆布煮、香煎菜脯蔥蛋和炒菠菜,無塵的好手藝陰曹自然是知道的,除了捧場再捧場,沒有二話,對她一個缺營養、少飯食的人來說,吃撐了恰恰是好的形容,至於小飛,就是個孩子嘛,孩子多吃點才好長高高不是,還有無塵……根本就是個抹碗盤的。

  飯後,兩人分頭辦事去了,小飛很快樂的攬下了洗刷碗盤的油膩事業。

  他很高興自己在這個家是個有份量的人。

  無塵出門后後,陰曹去了一趟三花神婆家,借了一口大鍋,吭哧吭哧的扛回家,接下來又帶著小飛去附近的林子裡撿柴火,來來回回好幾趟,才算撿夠了柴火。

  來回幾趟之間,她總不忘摸摸那些攤曬在太陽下的茶葉,聞了聞,菁味退了些,但還不到可以炒熟的時候。

  難怪她緊張,畢竟是第一次,看著大把的銀子就在眼前,誰能不小心翼翼?

  看著風大,日頭也好,她又再把茶葉翻攬過,任它繼續萎凋,接著去把壓在箱底、神婆給的那塊花布找出來備用。

  草草吃過午飯,再去看一遍茶葉,茶的菁味退了,茶也散發著微微的清香,她便全部移進室內。

  會這麼快萎調到可以殺菁,實在是茶葉數量不多,加上天助,若是遇到天候不好,萎凋個幾天是常事。

  小飛替她燒火,她將茶葉倒入鍋中,翻炒殺菁後,儘力保持茶葉翠綠又帶紅的顏色,又炒至菁味消失,散發出清遠悠長的香氣才算成功。

  接下來的團揉可就考倒陰曹了,她再能幹也沒辦法一個人不斷的揉捻茶葉,達到團揉及解塊的工序,沒有一個有力氣的人來幫她一把不行。

  她斷然的讓小飛去把始叫來。

  「還有,讓他換一套簡便俐落的衣袍,不然這樣不好做事。」

  小飛的腳踉蹌了下。

  這是要讓君上大人來做苦工?

  成嗎?

  君上大人會把他處死再說吧!

  他緊張得直發抖,三步一回頭後,還是執行陰曹的命令去。

  始來得很快,當他看到那條花布料時,心裡就有不祥的預感。

  陰曹才不管他心裡如何想,朝著他招手,「這個活兒沒有兩人來做,實在沒辦法。」

  原來團揉需要把茶葉包在布裡,分成內外,包妥後形成圓球狀,手工進行團揉,陰曹是女子,手勁遠遠不及男性,沒有始的力氣,她無法完成這道工序。

  「你——」始的聲音如寒天的冰棍,能置人於死。

  她使喚他,竟然是為了這等粗鄙下賤的活兒。

  要是可以,他絕對拂袖而去。

  看看她成了什麼樣子?

  他怒目看著陰曹,看見她一雙紅腫已經起了水泡的手,眼色沉沉,像要噬人似的,對著小飛下達命令,「去喚兩個人來。」

  小飛把兩人都瞧了一遍,一溜煙不見了。

  他雖然是姊姊的式神,君上大人的話卻不能不聽。

  小飛很快帶著兩個大力士型的男人進了廚房,陰曹倒抽一口氣,兩個男人肌肉賁張,就算沒半點裸露,臂肌還是從布料隱隱地透了出來,她數了數,足足有六塊,更別提只要稍微昂下頭就碰到屋子大樑的個子,這不是要來幫她,是要來拆房子的吧……

  問清了陰曹想要做什麼,兩個大力士各用一隻手,像擰一塊破布似的,不費吹灰之力,完成了任務。

  接著,他們連最後的烘焙、精製過程也做了。

  陰曹十分不好意思,也是傻眼,要是換成她來做,頂多只能將茶葉製成毛茶,毛茶屬於半成品,沒有精製過的話不耐久放,容易變質變味。

  原先照陰曹的打算,精製過程她想到縣城去,花錢請茶廠的人來做,哪知道這事到始的手裡,三兩下就把一件她需要花上許多時間和精力的事情解決了。

  她問到了始面前,神情真摯,目光清澈,還有些急,「他們幫了我大忙,我沒什麼好答謝的,你讓他們留下來吃頓晚飯好嗎?」

  「他們只是下人,用不著你這麼認真。」始理所當然的拒絕。只是讓底下人做事,萬事都要索取報酬,還有規矩方圓嗎。「真要答謝,不如好好的泡壺茶來與我吃。」

  陰曹點點頭,「請教我能泡出最純正茶味的泡茶方法,我不懂。」茶她當然會泡,但要如何泡出最好喝的茶,她真的不懂了。

  她直接又坦白的不恥下問讓始對她的好感又更進一步,見她微微垂著頭,一副真心請教人的模樣,沒有任何惺惺作態,或許她沒有驚人的容貌,那些三從四德她也沒有,但是和她在一起讓他卻覺得比跟任何女人在一起都舒服。

  再來,從來都是旁人泡茶給他喝,曾幾何時要他動手才有茶喝?

  但是這不代表他不通此道。

  算是個新體驗吧,不論是自己動手,還是泡給一個女子喝。

  他應承下來,讓人送上茶具。

  不用想他也知道陰曹的屋裡不會有什麼好茶具,又或許根本連茶具也沒有。

  下人送上一整套雨過天青的汝窯青瓷茶具,瓷器溫厚內斂,色澤美麗,寧靜中散發多層次的釉色美,可以想像一湯水色在其中蕩漾,會有多美妙至極。

  壺則是宜興紫砂壺。

  小飛自動自發的端了小凳子和扇子,就著紅泥小爐煮起了水。

  「你看好了,想喝到最純正的大紅袍,味道如何與泡法密不可分。」

  陰曹看著他那骨節分明的手帶著一種蠱惑人的韻律,茶壺及茶杯用沸水沖洗,再投茶,沖入沸水,將茶葉沖洗一次,沖洗過後,開水注入茶壺,浸泡片刻,注入茶杯享用。

  在等待品茶時,陰曹雙手疊在一起,下巴頂在上面,帶點小女兒姿態看著裊裊蒸氣道:「我娘說過茶者,南方之嘉木。」

  「嗯,這是陸羽的說法。」

  「哦,還有別的說法嗎?」她睜圓了眼,很是好奇,因為這份好奇,五官都生動得洋溢起一股神釆。

  始瞥了她一眼,心,又輕又重的跳了下。

  「陸羽是茶聖,你說的是茶聖眼中的茶,盧仝曾云:『一碗喉吻潤,兩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誦神靈,七碗喫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

  「那盧仝又是什麼聖?」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在一個活了千餘年的男人面前,她能打腫臉充胖子嗎?好學著點好。

  「茶中亞聖。」茶已經出味,他放到鼻下聞了聞,頗為驚訝,這茶香氣清遠悠長,更勝一般的大紅袍一籌。

  就算是野生大紅袍,也不至於……

  「他不敢越過茶聖,只能屈居亞聖了,要我說,盧仝這詩可比陸老頭說得有意境多了。」始也給了她一杯茶。

  至於滋味,陰曹雖然不至於牛飲,回味過來倒是覺得挺潤喉的,很想續懷。

  可始見湯色清湔艷麗,呈深橙黃色,且韻味明顯,一杯喝下,固味甘商醇厚,杯底猶有香氣,他還不曾喝過這樣的大紅袍,絕品。

  莫非是這娃兒在製茶中多了什麼他不明白的步驟?

  「怎麼了?」他那表情太奇怪,既不像好喝,又不像無法入口,那端著杯子思忖出神的樣子到底是怎麼回事?

  「把你製茶時的步驟說與我聽。」他通常不廢話,本就是簡言少語的人,一個眼神便能震懾於人,言語對他來說並不是很需要的,可遇上了這個娃兒,他好像逐漸打破不語的藩籬。

  可也只對她一人。

  陰曹雖然不解始為什麼要她把製茶的步驟說給他聽,但看在他泡了這麼可口的茶給她喝,還有,要是沒有他的引路,她又哪能找到這長在深山峻谷裡的大紅袍?於是,她不厭其煩的把步驟說上一遍。

  「原來錯有錯著,想不到更為出眾。」

  按照正常程序,摘下的茶葉應該先放室外萎調,再靜置室內萎調,陰曹誤打誤撞將程序反了過來,造成茶葉更截然不同的風味。

  沒有毀了這世上少有的茶,反倒增添了軟亮勻齊的香與味,始只能說有時候老天要幫一個人的時候,總會用出其不意的法子。

  這時,小飛將所有精製過的茶葉悉數拿了來,不多,只有六兩。

  始毫不慚愧的道:「三兩你拿去賣錢,留下三兩予我。」

  這是割肉啊!一要就三兩。

  可能不給嗎?

  答案是否定的。

  她本想留下一兩自己偶爾待客用,以及給師父一兩的希望都破滅了。

  如果拿去賣給茶行,一兩的茶葉有人肯買嗎?

  所以,陰曹摸著鼻子,拿著那三兩比金子還要昂貴的大紅袍走了。

  自然,她心裡「奸商」、「惡霸」……把始罵了個狗血淋頭。

  但是她繼而一想,茶樹的所在他是知道的,能去到那種深山峻谷,沒有他,她一輩子也到不了,茶葉帶回來,要是沒有人幫忙處理需要出力氣的工序,她也完成不了。

  講實在一點,他就算想把六兩茶葉都據為己有,她也不能說什麼。

  瞧著陰曹那敢怒不敢言、憤然走開的背影,始的嘴角始終是翹著的。

  逗她,真是有趣!

  三兩極品的大紅袍夠她賣的了,往年的茶貢也不過六兩大紅袍,她即便只出手一兩的茶葉,也夠她發財的了。

  再說,她手上可不只有茶葉。



【第八章】   貴客駕臨

  無塵趕在晚飯前回來了。

  他的人蔘和冬蟲夏草、天麻都賣了好價錢,那藥鋪掌櫃還再三叮嚀,改日要是再尋到這種品質上佳的人蔘,絕對不可以往別的藥鋪去,他願意用最優渥的價格收購。

  不過無塵從來都不是貪心之人,手裡的銀子已經夠他三、五年嚼用,他也沒有什麼不良嗜好,唯一的哀愁就是吃不飽,來到陰曹這裡,有個能免費供應魚肉蔬食的秦帝,他只要勤快點下廚,何愁不能填飽肚皮。

  五臟廟安穩了,那些銀子便可以用在濟世救人上頭。

  他把遠景想得美好,卻壓根沒想到所謂的濟世救人才是最燒錢的。

  因為陰曹在家,所以晚飯是她燒的,那些個花稍的料理她拿不出手,但是做的家常菜還是能入口就是。

  雖然比不上自己的手藝,不過無塵沒敢嫌棄,詭異的是不常上飯桌的始今天也在,他嚐了口芹菜妙香紇,又嚐了口辣椒小魚,沒說好壞,便要了茶漱口。

  這是能吃還是不能吃?陰曹已經放棄追究了。

  無塵也沒這顧慮,大快朵頤之餘又說他已經租好攤位,明日就能上工了,他比較抱歉的是以後只能煮早飯和晚飯了。

  「不礙事,你要是方便只要煮早飯就好,順便給自己帶個便當,省得花錢,晚飯我要是在家就包在我身上,要不然不是還有小飛?」

  說到這裡,無塵拍了下腦袋,「瞧我這記性,盡顧著自己的事。」他嘿嘿一笑。「我去幫你請了假,沒見著你那東家,不過他讓人帶了話給我,說他要過來看你,時間嘛,對方也沒說就是了。」

  他話聲一落,就聽到敲門聲——

  「可有人在家?」

  難得有人上門,小飛放下碗筷應門去了,只是他回來的時候面色有些古怪,他向來是不敢在始面前造次的,這回卻偷偷的瞄了始一眼,再向陰曹說道:「主子姊姊,有個人長得和始大人一模一樣,說是主子姊姊的東家。」

  陰曹沒注意到始的神色,連忙從長凳上跳下來。

  怎麼才說人,人就到了?

  她埋怨的看了無塵一眼,無塵無辜的聳肩,他怎麼會知道人來得這般迅速?

  她小跑著出去了。

  從馬車上下來的落九塵已經站在陰家的小院子裡,只見屋裡透出昏黃的燭光,他知道陰曹家境不算好,但不知竟簡陋到此等地步。

  不過想想也是,若是家境優渥,又何須拋頭露面去工地和一群男人競爭一份活計貼補家用?

  「東家。」陰曹喊。

  今天落九塵穿了套竹紋對襟直裰,寬邊雙袖和衣擺都繡著金絲雲紋,文質彬彬,相貌堂堂,背負著手站在那裡,就讓陰曹覺得好像天邊來了一顆閃耀到不行的星辰。

  她已經很習慣自己身邊的男人都不是普通人,也不會自慚形穢。

  她的身後,無塵和小飛也都迎了出來。

  「不請我進去?」看見無塵和陰曹呆愣的模樣,落九塵出聲道。

  陰曹呆愣是因為落九塵來得迅速,出乎她意外之外。

  無塵呆愣則是因為落九塵的相貌。

  「那這些大哥們?」她的院子可安置不了這麼多人,車夫、小廝、長隨,起碼有五人,總不能讓他們在外面站著。

  再說這群人在屋外站著,加上一輛大馬車,太招搖了,村裡那些個婆娘,明兒個又有八卦說了。

  「無妨,我只是來探望你,說兩句話就走。」

  自己這一行人招搖他知道,他也不想替陰曹招來他人的眼光,幸好鄉下人睡得早,他們入村時倒也沒有招惹太多人注目。

  進了屋,對著無塵和小飛多看了兩眼,不見陰曹有要介紹的意思,他也不是那種非要追根究底知道你家有多少人口的人,自己找了把凳子便坐下。

  陰曹張望一下,始不在屋裡,大概是回到屏風裡了吧,她也沒管他,現在忙著招待客人要緊。

  「姊……呃,哥,你替我招呼一下東家,我去泡茶。」家裡來了這麼一尊大佛,拿什麼待客呢?說不得也只能把自己那三兩茶葉拿出來了。

  滴血啊!才在想明天去城裡時順便賣個好價呢,這下錢勢必會少賺許多。

  無塵客客氣氣的陪坐,兩人客套一番,無塵去過不少地方,加上落九塵也是個愛到處跑的,這一交談,那些個五湖四海的見聞、鄉野傳奇聊得不亦樂乎,無塵對落九塵的見多識廣、博學多聞佩服得五體投地,拉著落九塵說個沒完沒了。

  陰曹把茶端上來時,便是看到這樣的情況。

  落九塵是什麼出身,這大紅袍一端到他的面前,再看色澤品相,之後聞到香氣,神情便非常不一樣了。

  「這茶,哪來的?」不是他看不起陰曹,而是這樣的家境,別說大紅袍,可能連粗茶都喝不起,這樣的人家理當也不會有送得起此等好茶的人家,所以這茶的來處,就很值得深究了。

  陰曹把茶盤抱在胸口,被落九塵的笑容迷得一陣暈眩。「不瞞您說,我這兩日沒能去上工,就是為了這幾兩茶葉,您嚐嚐可是適口?」

  落九塵一品,只說了四個字,「非比尋常。」

  和他以前喝過的貢茶滋味有那麼一點不同,且更勝一籌。

  這烘焙的師父手藝了得。

  對落九塵來說,他不會想到這樣的茶竟是出自一個、姑娘身上,太匪夷所思了。

  他朝無塵看了一眼,莫非,是出自小曹兄長的手藝?

  對於小曹這個徒弟,他所知不多,只知道她無父無母,如今一看,一間泥屋住著兄妹仨,逼仄不說,她這個兄長看著也不像能幹粗活的人,下頭還有個麼弟,難怪她要出門找活計貼補家用。

  真不容易。

  看著落九塵一臉享受的表情,他雖然沒有開口討要,但陰曹有預感,自己的那幾兩茶葉應該保不住了。

  算了,保不住就保不住吧,反正本來也打算要孝敬他的。這樣一想,她也就釋然了。

  她從來就不是小氣吝嗇的人,只是自己的手頭從來沒寬裕過,也沒有拿得出手的東西,難得手裡有了幾兩很是矜貴的茶葉,還沒能換上銀子,便落得要送人的結果,說她一點都不在意,其實也是騙人的。

  「師父喜歡,徒兒手裡有的全給了師父也不要緊,只是我手裡僅僅剩下三兩不到的茶葉,說不得只能孝敬師尊二兩,剩下的徒兒想拿去換錢……唉,徒兒這家境您也知道不寬裕……」

  說到後來,她有些侷促,也許會被認為市儈,但是有許多事情在活命面前都會變得微不足道。

  日子過得好了,才有心思去琢磨其它不是?

  想到這裡,她又挺起了這幾日總會一抽一抽地痛的胸口,尤其輕輕一碰便疼得她離牙咧嘴,她隱隱知道自己那遲遲不肯發育的胸部近來有了動靜。

  只是如此一來,她連想留下一點自己喝都不能了……

  落九塵也不問她這些茶葉從何而來,看著她垂得低低的頭,那髮旋是非常漂亮的粉色,他竟有些分神,不過,他也沒忽略她那語氣裡滿滿的委屈。

  「不如你把三兩茶葉都給我吧,我拿去替你賣錢。」

  大紅袍旁人稀罕得緊,他倒是還好,並非他故作清高,身為先帝最寵愛的麼兒,在吃穿用度上,他遠遠勝過許多人,大紅袍是稀奇,但沒有稀奇到能讓他開口去跟一個小姑娘要。

  他進屋時,在斑駁的夜色裡看見院子的角落有幾株茶樹,起初沒留意,現在知道了茶葉的來處,不論那些茶樹是她先人留下來,還是用別的手段得來的,心想不如幫她一把吧。

  京裡頭那些個勛貴門閥、皇親宗室,只要他出個聲,想必會搶破頭。

  對他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

  陰曹呆愣得非常厲害,只聽落九塵緩緩的道來——

  「大紅袍是好茶,你若只孝敬我二兩茶,也不夠我喝,不如你的茶葉都給我,我有得是門路,總好過你賣到茶鋪去,要是讓人誆了,你的辛苦可就白費了。」

  師父說得很有道理,她完全不懂銷售的事,只想著能換錢,但是怎麼賣、去哪裡賣,卻一無所知。

  她知道商場上總是充斥著各樣的騙局,就算只是個縣城,水深的程度也不是她貿貿然的去賣茶就能賣得好價錢、萬事大吉的,倒不如交給師父,讓他去賣。

  這是最萬無一失的法子。

  她很快的在心中分析好其中的利弊得失,決定道:「有勞師父了。」

  陰曹的反應快捷,雖然讓落九塵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但是這麼快能反應過來,他對陰曹的滿意又多了一層,孺子可教也,比他那幾個透過各種關係塞到他身邊的徒弟要高明多了。

  想到那三個不成材的東西,落九塵的臉色沉了下來。「清風告訴我,他尋了人去找你的麻煩,可有這事?」

  他專程跑這一趟,也是為了要解決這件事。

  「那幾個閒漢我也沒什麼機會問他們究竟受了誰的指使,沒想到是大師兄。」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合意的工作,沒想到一去就招了人忌,男人的度量怎麼就這麼狹隘呢?明明還是什麼世家出來的子弟,卻背著人幹出這樣的事來。

  「你可有受傷?」

  「沒事,只是被嚇著了。」

  「我已經著人將他們送回各自的府邸,不會再回來了。」身為府中的次子或是庶子,在外頭高不成低不就的,惹了事,回到家中,下場如何,落九塵不管。

  既然不成材,換人就是了。

  陰曹隱約的感覺到她這師父在某方面的冷酷,和家裡那尊大妖一模一樣。

  「他們已經得到懲處,工地裡一下少了好幾個人,你還是早些回來幫我吧。」

  「徒兒知道,不過,可以等徒兒從府城回來嗎?」

  府城她是一定要去的,她聽說府城裡有個玉鳧閣,裡面不只賣女子飾品,更高價收購各種珍奇寶貝。

  她想帶著從山上撿到的狗頭金去試試,母子猴就暫時留著,她就算不清楚母子猴能換多少銀子,但下意識感覺得到,她若讓母子猴面世,恐怕會掀起驚濤駭浪,屆時煙花村的大山恐怕就會頭一個遭殃了。

  偏偏府城去一趟路途遙遠,起碼要三、四天的工去,要是賣了最小的那塊馬蹄金,怎麼想也不划算,乾脆取其中庸。

  她斟酌了又斟酌,除非她工地的活計不想做了,否則無論如何還是要通過師父這一關。

  「你去府城做什麼?誰和你一起?」落九塵眼光灼灼。

  他會管得太多嗎?嗯……他這是基於關愛弟子,才會有此一間,何況他現在就剩下陰小曹這個弟子,多幾分關心也是自然的。

  陰曹心裡咯噔了下,她就知道師父會問這個。

  可說也奇怪,明明她和落九塵也才認識不久,雖以師徒相稱,但情份還薄得很,按理說她應該趕快把話題岔開,而不是考慮著要不要把狗頭金的事情也全盤託出。

  她不該隨隨便便就相信一個人。

  這些年來,她吃過的苦頭,看過的人情冷暖,告訴她一個道理——人心隔肚皮,人前人後能做到一致的,只有極少數的人。

  但明明知道這些道理,她還是直覺的想相信落九塵。

  當她第一眼看見師父的時候,他那和始有著驚人相似的一張臉,讓她鍇愕不已,而經過相處,她發現落九塵和始其實是不同的兩個人。

  好吧,就算兩個人都不是很愛說話,可是師父有話會好好說,即便說的不是什麼討姑娘家歡心的甜言蜜語,但還是讓人如沐春風,不像某人整天板著臉,看到那張臉就想退避三舍。

  憑良心說,相同的一張臉,一個嘴硬心軟,一個氣度寬宏,金玉一般的君子,目前雖然還有點容易混淆,不過將來,她相信自己會越來越分得清楚的。

  「不瞞師父說,小曹日前在煙花村後的大山除了得到那幾株茶樹,還有狗頭金,我想著府城比縣城還要熱鬧,鋪子也多……」

  她就是想拿去換錢,自己會不會太俗氣了,在師父面前就是個三句不離銀子的財迷?

  可她為什麼這般在意師父對她的看法?

  她不偷不搶,茶樹和狗頭金是她找到的,想賣想留都是她的自由,她用不著因為自己的需求不合乎別人的觀感而自卑。

  她慢慢找回底氣。

  落九塵這回是真的詫異了。

  狗頭金可謂珍寶,一旦發現都被當成稀罕物留下來,或為民間私藏,或為鎮國寶物。

  她一個女子,手上得了這些讓人覬覦的東西,她又一點防人之心也無,再說,那茶樹竟是從大山裡得來,狗頭金也是,尋常人能在深山裡撈到些野味藥材已經算是不得了的,她的遭遇只能說是奇遇,而其中可能遭遇的危險豈是奇遇兩字便能帶過的。

  他向來不為所動的心湧起十分陌生的感覺。

  「打算何時啟程?」

  從煙花村到府城走官道最快也要一日,來回去掉兩日路程,要是有事耽擱了,粗估四天的時間跑不掉。

  「就明日一早去,我也想趕緊把這事給辦了,好回去上工。」

  她用手指點著有些發癢的頰,卻不知道此刻的自己臉頰上泛著紅暈,長長的睫毛輕眨,櫻色的嘴唇微微地抿著,那種純真的美,讓人想緊緊抓住。

  落九塵不知自己的心為何會生出這種想法,深深吸了口氣,揮去這種無聊又荒謬的念頭。

  「我聽說府城有個玉鳧閣,買賣公道,也會高價收購金銀珍寶,我想把狗頭金拿去那裡試試。」

  「玉鳧閣?」他聲音微微有些波動。

  「是。」

  「誰跟你一道?」

  「大家手頭上都有事,我能自己去,不用人相陪。」師父的關心熨貼著她的心,讓她覺得自己也是個有人關心、有人愛護的孩子。

  不過師父真的不必擔心,她還有始,有他一個,可抵千軍萬馬。

  「你一人出遠門,我不放心。」

  呃……

  「這樣吧,我過兩日也要去一趟府城,提早一天走也沒什麼,那就一道走吧。」

  「怎好麻煩師父。」她不是客氣,是真的不想麻煩他。

  「不麻煩。」

  人家都說不麻煩了,再說有馬車可搭,對陰曹來說也的確方便不少,而且去到人生地不熟的府城,要是有師父可以倚靠,也不用到時候像瞎子摸象般當無頭蒼蠅亂竄了。

  所以她也不再推辭。

  一對師徒細細的說起出行的細節。

  屋外的荒原裡,始和無塵詭異又和諧的站著,夜裡風大,沒有任何遮蔽的荒野,風吹得十分肆意,吹得兩人的衣袂獵獵作響。

  「你出來做什麼?任孤男寡女獨處一室,不成體統!」始一見到無塵便是一頓斥責,半點不給臉面。

  既然要矇騙混飯吃做人家的哥哥,就該有點哥哥的樣子,對於妹子的貞節難道不用上點心?他居然拍拍屁股出來了,放任陰曹和她那哪門子的師父獨處一室。

  自己會避開,不得不說是受到落九塵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容貌影響,這世間竟然有著一人與他長相一樣,兩人一站出去,說是同胞兄弟也不會有人反對。

  而他更不喜歡的是落九塵注視陰曹的目光。

  那不是師父對徒弟該有的眼光,太多溫暖了,溫暖得好像陰曹是他的家人,還有一些他不懂的情緒,這讓他非常反感,不舒服。

  無塵給了始一個你想太多了的眼神。「這裡又不是規矩大過天的大京,這裡是人人都得勞作,不勞作就沒飯吃的煙花村,你所謂的男女不該獨處一室……不對不對……」

  他正要滔滔不絕反駁,始就是個老古板,話還沒講完卻發現——「你成妖,還是大妖,跟凡人講究那些勞什子的規矩做什麼?你這般在意,別跟我說你對我妹子存了不該有的非份之想。」

  「一派胡言!」始的聲音隱隱有雷霆之怒,像是不小心被人拆穿了什麼,或是瞧見了不該瞧見的東西。

  無塵拍了拍胸脯,「我也怕是真的,你和她可隔著天和地,別說在一起,就連一丁點的想法也不應該有,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始被無塵那開口閉口都是不該有的調調惹惱了,他陰沉的雙目直直的瞪著他,也不吭聲。

  可這種瞪法,瞪得無塵全身發毛,恨不得搧自己兩個耳刮子,他這麼多嘴做什麼?明明知道這隻妖性情反覆,喜怒無常,不去招惹別人偏來招惹他就已經不智,說的還是他不愛聽的話。

  他這是自討苦吃,但是為什麼吃著吃著也挺習慣的……

  想到這裡,他宛如被雷打到的石化了,他這是有自虐傾向?不會吧!

  「收回你的話!」

  始不出聲已經烕逼駭人,一開口,無塵忍不住倒退了三步有餘。

  這一示弱,他又馬上看不起自己,幹麼怕個妖?他可是斬妖除魔、捍衛正義的道士啊,所有的妖魔鬼怪碰到他都該聞風喪膽的不是?他何必懼怕一個只剩下三分本事的妖怪?

  要也是妖怪來怕他才是!

  他挺了挺胸晡,斬釘截鐵道:「我不跟你鬥嘴,總而言之,你們就是不合適。」

  始問得很是幽然,口吻帶著一股沁人的涼,「我們哪裡不適合?」

  無塵撇嘴道:「你一個千年老妖,她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哪裡適合?你歷盡滄桑,陰險狡詐,人家是朵含苞待放的小花,你的生命只要能度過天劫,潛心修鍊,就等於沒有盡頭,她卻只有不到百年的時間,她在你眨眼的時間就會死,你能忍受?

        「我以為你在經歷所有的親人一一過世的時候就已經練就金剛不壞之身,不再動情,對你來說,兒女情長應該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事,你有心煩惱這個,倒不如擔心你即將到來的天劫吧。」

  上天及凡間神仙因為是天庭編製內的神仙,不管仙位高低,都有機會吃上王母娘娘所種蟠桃,或是神仙煉成的各式金丹,藉此度過天劫,而妖如果不能修鍊成仙,大多讓天劫滅了,形神俱毀,像始這樣能撐過千餘年的妖簡直屈指可數。

  神仙與妖都要經過歷劫考驗,初五百年,天降雷災,若能躲避,壽與天齊,躲不過就甭提了,再五百年,天降陰火,沒躲過千年修行盡毀,再五百年,又降風災,沒躲過,骨消肉疏,其身自解。

  對始來說,憑他的修為,本來被雷火劫洗禮過,頂多休息個百來年也就緩過來了,他最大的問題是,他的金身已毀,道行剩下不到三成,對於即將要來的天劫,是個艱矩的考驗。

  天劫這玩意不是誰安排的,就是一種自然運行的規律,劫本身就是道,凡有相無相都要經歷過這種過程,才能以一種全新的型態繼續存在。

  百年對始不過一夕,他對天劫並不在意,在意的是,要真的對她出手,才捧在手心,便要面對她即將死亡的悲傷,何苦來哉。

  是啊,何苦來哉。

  可當他的心告訴他願意的時候,他又該怎麼辦?

  無塵半天沒聽到始的回應,這是把他當成背景了嗎?

  當始的眼光投過來,開口道:「怎麼,我很可怕嗎?」

  這種問題誰敢接啊?他閉嘴不言。

  始像是玩膩了,道:「回去守著那丫頭。」

  無塵猛然抬起方才裝孬的頭,「什麼,我又不是你的嘍囉!」

  「你欠我的,誰叫你不分青紅皂白毀了我的金身,這回的天劫我要是躲不過,都是你的錯!」

  「誰說我不分青紅皂白,是妖人人得而誅之!」

  「去不去?」

  無塵垮下臉,他什麼時候變成這大妖的手下?

  「瞧你這話說的……是拜託人的口氣嗎?呃,我去就是了……」他諂笑。

  師尊要知道他這麼沒骨氣,會不會逐他出師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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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18-7-5 08:0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7-2 07:41 AM 編輯

【第九章 】  最快樂的一晚

  落九塵的一句「不麻煩」,第二天,他便讓人將陰曹接到縣城,一同出發。

  一行人四輛馬車,向著府城而去。

  四輛馬車是精簡再精簡的數量,落九塵一輛車,陰曹一輛,一輛是小廝、長隨,郭軫騎馬,最後一輛車則是裝載需要的各項物事。

  是的,郭軫,她的二師兄。

  按照落九塵眼裡揉不進沙子的性子,是不可能偏心郭軫一人的,就算整件事他並未參與,是被孟清風和虞鹿所連累,但一項知情不報的帽子扣上去,他就被當成一夥的了。

  是文大人和郭尚書,也就是郭軫的父親出面為他求情,這才有了轉彎的餘地。

  就陰曹的認知裡,幾個師兄中,郭軫的言行舉止非常實在,她並不相信他會是個在暗中落井下石的人。

  被連坐處分,是沒有辦法的事,只能自認倒楣。

  郭軫見到她,淡淡的打了招呼,不過按照拜師時間先後順序,哪有師兄給師弟見禮的道理,陰曹趕緊還了禮,也以為他施過禮就會走開,畢竟兩人真的沒什麼交集,沒想到他又開口——

  「多謝師弟在師父面前替我美言。」

  陰曹連說不敢。「師兄,別謝我,我看師兄也不像那種會算計人的人,是師父的身邊不能沒人,是他讓你回來的。」

  郭軫看了她一眼。

  她摸摸自己的頭。「畢竟這些事情都是因我而起,是我帶來的,牽扯了你,是我的錯。」

  起先她也沒把握自己能不能求得了這個情,只是文家園林設計雖是出自落九塵之手,但是技術性的監工都是由郭軫負責,加上她聽說文大人也說情了,希望園林繼續交給郭軫負責,她才會大著膽子在落九塵面前說了幾句。

  真要說落九塵也清楚郭軫的個性,因此並沒有多加考慮,便應了文大人和郭尚書的請求,郭軫也才能回來。

  人家都說師父有事,弟子服其勞,可侍候落九塵這些小事有小廝長隨,落九塵從不讓他的弟子摻和到他的生活起居裡,陰曹更是不需要。

  再說了,外人不知陰曹是女的,他這當師父的可清楚得很,為了避嫌,他讓陰曹獨自坐一輛馬車,看在旁人眼中,只會覺得他疼愛弟子,也不會有人敢多說什麼。

  落九塵出身擺在那裡,沿途一應吃喝住行都不勞陰曹動到半根指頭,她坐的那輛馬車外觀低調樸實,內裡各個暗屜裡都有她需要的物品,落九塵怕陰曹不瞭解其中竅門,還很貼心的解說了一遍,甚至怕她無聊,讓人替她準備瞭打發時間的書籍,車內軟墊、氈毯齊備,極盡舒適,她就算想把座椅拆開來當成床睡,也不是不可以。

  凡此種種,看得落九塵身邊的長隨都傻眼了,只敢眼觀鼻,鼻觀心,遠遠站著,把自己當成路人甲。

  他從小就跟著落九塵,就算挖了他的眼珠他也敢說,從來沒見過這位主子對誰展現出這般的耐心和……溫柔。

  完了!從來不碰女人的主子會不會是有龍陽癖好?

  他很快打掉這念頭,再往深處想下去,他就不用活了。

  只是不光是他這樣想,旁人看在眼裡也不免和他想到一塊去,這樣一來,陰曹和落九塵的師徒關係便蒙上一層曖昧顏色,被有心人士很快的傳到了京裡。

  當然,這個時候當事者已經到了府城城門口。

  為了從來沒有搭過馬車的陰曹,馬車走得並不快,夜裡,他們宿在驛站,驛站車馬來來去去,非富即貴,每一輛都在比花稍、比豪華的,落九塵的馬車來到這裡,其實只像一滴水沉入海底,並不特別顯眼。

  不過,待他踏出馬車,那些個貴人派出來開道的小廝、管家,眼睛再怎麼長在頭頂,頓時一個個都噤了聲。

  落九塵那張臉就是他的無敵令牌,不說京裡大大大小都認得他這張妖孽臉,離了京,只要他站出來,也是人人買帳。

  他只負責賣臉,其它雜七雜八的事情自然有下人辦得妥妥貼貼,他視為理所當然,陰曹這陰姥姥初次進城可是吃驚了一把。

  歇過一晚,他們趕在城門開之前就離開驛站,進城門就不用落九塵賣臉了,郭軫拿出郭家的徽章,馬車便通行無阻。

  權勢滔天,陰曹這一路真真開了眼界,她掀起車簾子,看得目不眨眼。

  府城十分熱鬧,車水馬龍,是縣城不能比的,不說別的,就拿建築物來說,這邊的鋪子是從兩層樓起跳,最高五層,到處都是叫賣吆喝聲,男男女女大方的在路上行走,半點也不避諱。

  馬車停在一處宅子前面,郭軫告訴她這是師父在府城的別院,他們只要來府城,多是住在這裡。

  宅子和落九塵一貫低調的作風一樣,門面很普通,可進了門才知道別有洞天。

        「歇一會兒,喘口氣,晚點我再帶你去玉鳧閣。」

  「謝謝師父。」

  「都是自己人,不用客套。」

  接著他喚來管事嬤嬤,吩咐把陰曹安置在後院。

  「後院?」郭軫皺了下眉頭。

  「難道你到現在還看不出來,小曹是個姑娘家,不住後院,你覺得要安置在哪裡才合適?」他怎麼會有眼光這麼愚鈍的徒弟?

  郭軫目瞪口呆。

  他猜了一路師父和小師弟的關係,竟然是這樣?

  師父各種對小曹的好與寬容,原來是有道理的。

  他猛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笨吶,他怎麼會笨成這樣,他不敢去想當初大師兄和三師弟的魯莽舉動,要是就這樣害了一個姑娘家……

  難怪師父大發雷霆。

  對於住處,陰曹很是隨遇而安,比起煙花村裡她那小屋子,這些天住的都比自家小屋高上不知幾個層次,所以,她有什麼好嫌棄的。

  可當她看完院子,心裡還是不免有些疑慮,她是把自己當成落九塵的徒弟啦,不過這徒弟住的地方也太舒適了一點,反而比較像那種話本裡閨閣千金住的院落。

  當她看到兩個服侍她的婢女時,便猜想到自己的身分早就被師父看穿了,是啊、是啊,他要是連她是假小子的裝扮都看不穿,怎麼當人家師父?

  但是,誰又規定當人家師父的要有對火眼金睛?

  果然,她都十四了,這裝扮很難繼續下去了。

  師父沒有拆穿她,已經是給她面子了。

  她小小地鬱悶了一下,不過很快就看開,用著婢女打進來的水,好好的洗了把臉,喝了茶,回過頭來這才看見在床頭上乾淨的換洗衣服。

  這是要給她的?

  抖開來一看,是套女裝,嫩綠色的繡蓮花杭綢褙子,金蜂趕菊盤扣,藕荷色四喜雲紋長裙,玉渦色繡蜻蜓棲荷葉軟緞繡鞋。

  她還沒看過癮,一個婢女又捧進來一個珠寶盒,盒蓋一打開,倒也沒有什麼珠光寶氣的金飾,白玉嵌蓮朵掐金絲步搖,串串的短流蘇是用一顆顆圓潤的綠寶石串成,做工細緻入微,典雅高貴,還有翡翠鐲子,泛著深深的綠,摸著通體沁涼又溫潤,兩隻鑲珠翠耳墜,從上到下,是一體成型的設計。

  太貴重了。

  她還在發呆,捧著珠寶盒進來的婢女已經溫柔的按著她坐下,「奴婢叫一萊,替姑娘梳個配得上這些衣飾的發髻可好?」

  「不用了,我沒打算要穿。」

  「落爺說,在府城這地界,人要衣裝,倘若姑娘不喜,出門回來後儘管換下來就是。」

  一萊有張很平凡的五官,卻有一把好嗓子。

  陰曹是很能分出輕重的,的確,府城和是城不一樣,最起碼她要和師父一起出門,總不好丟了師父的臉面。

  於是她順從的坐下來,任一萊替她打理妝容。

  一萊手腳俐落的替陰曹挽了個垂鬟分肖髻,隨後將那支步搖插進髮中,得體的衣裳,出眾的髮髻和裝飾,還有壓裙的松鼠葡萄寶石玉珮,手上戴著綠翡翠鐲子,好了後就連陰曹看見銅鏡裡的自己都驚艷了一把。

  她渾身上下這一整套,價值多少銀子她不知道,她只曉得就算用她所有的身家,還有八條命來換,恐怕都不夠。

  穿這樣出去,她應該連怎麼走路都不會了。

  她和一萊一前一後出了院子,來到前廳,正在和郭軫不知說什麼的落九塵一見到款款走來的她,不自覺的起身迎了過來。

  郭軫乍看一眼沒有認出陰曹來,等她走近,一張充滿正氣的臉驀地就紅了,他立馬發現自己失態,飛快的低下頭,佯裝什麼都沒看到,直等到臉上的紅潮退去才又抬起頭來。

  「走吧,既然來到府城,總得到處去逛逛,回到樹城,旁人問你這裡有什麼好吃好玩的,才不會什麼都答不出來。」

  落九塵也換了一身青色直綴金絲鑲銀邊長袍,腰繫吉祥如意玉珮,頭戴紫金冠。他這麼隆重打扮,陰曹第一次看見,差點看到忘記要把視線收回來。

  不過落九塵一點也不覺得被冒犯,還覺得讓她直愣愣的目光看得心裡很樂。

  郭軫嘖嘖稱奇,他們家師父看起來一派光風霽月,對女子卻是出了名的不留情面,誰要敢耍花癡的多瞧他兩眼,他絕對拂袖離去,讓對方困窘的下不了臺,直想重新去投胎。

  陰曹不解道:「可我們不是要去玉鳧閣?」

  「玉鳧閣可有腿?」這孩子心急得很,要知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這什麼意思?她搖頭。

  「既然沒長腿,那就跑不了,今天不去明日再去也一樣。」

  「可我不能在府城待太久。」

  「為什麼?」

  為什麼?對啊,她心想著回去是想回工地去上工,現下師父和師兄都在這裡,再者吃住開銷都沒問題,家裡也沒有她放心不下的人,她的確沒有急著要回煙花村的道理。

  「既來之,則安之。」他希望她能學著享受人生,錢才很重要沒錯,但除此之外,還有很多賞心悅目的風景及人事物,更值得花時間去細細品味。

  這才是人生。

  「那我們這會兒要去哪?」上了馬車,她很小心的坐著,這可不是自己的衣服,怕一不小心會把衣服弄髒弄皺,甚至弄破了,她可賠不起。

  落九塵帶著她去了一間名叫飛鴻居的酒樓。

  掌櫃的一見到落九塵便殷勤的鞠躬哈腰,喊了聲「東家」。「小的聽說您接了文大人的案子,人在樹城,這會子怎麼有空過來?」

  「盤桓個幾天,翠竹居可還空著?」

  「空著、空著,您沒來,小的也不敢隨便作主讓客人進去。」

  一旁的陰曹聽著兩人的交談。

  哇,原來這酒樓是師父的,難怪掌櫃替他留著雅間,這才是東家才有的待遇啊!

  掌櫃的帶頭引路,穿過大堂,繞過弧形照壁後,讓人眼睛一亮,曲曲折折的蜿蜒小道上皆鋪上卵石和打成碎片的花崗巖,假山湖石嶙峋,還有各式各樣的雕塑,更多的是磨得光滑、可以讓人在上頭隨意歇息的青石,青石旁種了許多枝葉繁茂的樹木,可以遮蔽日頭。

  風景靈毓秀美,又帶著古樸自然,讓人心喜,就算晩上天色昏暗下來,沿路也有石離宮燈昭明,一點也不影響行走。

  他們被帶進一間八角形雅間,竹制籬笆、翠竹斜生,枝葉垂掛,被風吹得搖擺,窗子正敞開著,窗扉雕的是飛鳥穿雲,臨窗有張書案,書案上的擺件說不出的精緻,牆壁上掛著的是筆墨酣暢的狂草。

  不像灑樓雅間,倒有幾分文人書房的味道。

  「你讓人上幾道酒樓的拿手菜,趕緊送過來。」

  掌櫃的恭敬地退下去了。

  「我猜這間酒樓的裝潢也是師父您的手筆。」

  「從哪裡看得出來?」茶具是好茶具,茶是好茶,香氣盈滿整個雅間,落九塵動手將一杯香茗遞到陰曹面前。「你如何猜到的?」

  「感覺。」

  不得不說酒樓的廚子手腳很快,不過一盞茶時間,菜肴陸續送上來,香氣勾得陰曹肚子裡的饞蟲作亂。

  只是——

  「菜會不會太多了?」也只有無塵那無底洞能消耗這麼多食物,他們才兩個人,吃不完太浪費了。

  「無妨,你不喜歡的菜可以分下去給下面的人吃。」落九塵老神在在。

        「嗯,那就這個、這個、這個留下來,其它的撒下去給大家吃吧……嗯,這裡面有沒有你愛吃的?」她後知後覺的想到,吃飯的人不只她一人,還有一個出錢的大爺呢。

  「這酒樓我常來,你留下的這幾道是招牌菜,倒是有眼光。」對他來說,美食一樣是用來填飽肚皮用的,吃什麼都一樣。

  看他是真的不在乎,陰曹也不客氣了,拿起筷子大快朵頤。

  她的人生可是難得能上酒樓,尤其這麼高檔的酒樓,她才不管在師父這麼俊美的男子面前要不要保持一點淑女形象,吃得盡興最重要。

  落九塵吃得不多,倒是一直給陰曹夾菜,送菜進來的小二不小心見著了,下巴差點掉下來,咚咚咚地回到樓下向掌櫃的比手畫腳說道了一番。

  「要你嘴碎,這事不許亂傳出去!」

  掌櫃的跟著落九塵的時間長,知道他不喜張揚的個性,要是他帶個女子來酒樓吃飯的消息傳出去,他這掌櫃的活兒也做到頭了。

  小二被斥,唯唯諾諾的退了下去。

*             *             *

  堤岸上,影影綽綽的人影不少,這裡是府城最長的一條河,貫穿半座城池,兩岸遍植楊柳,今晚,月色明亮,星子明明滅滅,徐風緩緩,真是個散步的好所在。

  吃過飽,落九塵建議外出走走,這一走就走到了這裡。

  堤岸旁,河水緩緩的滑過,在夜裡顯得特別清幽,河岸的一邊是林立的鋪子,絲竹管弦聲不綴,大約是因為心情好,聽著也不覺擾耳,反而有種盛世繁華之感。

  白日的煩擾沉澱下來,兩人也沒有刻意交談,落九塵目光不經意的落在她被夜風撩動的髮絲。

  第一次看見穿女裝的她,但他沒一點彆扭的感覺,這套衣裳,很適合她,尤其在她笑的時候,髻上的步搖隨之晃動,加上她眉宇輕揚,櫻色的口脂在月光下越發顯得豐潤,別有一番清麗脫俗的味道。

  一綹黑髮黏在她的臉頰上,不知怎麼,落九塵覺得指尖發癢,下意識的就伸出指頭,替她撩開那綹髮絲,帶著薄繭的指腹從她肌膚上摩挲而過,心頭萌生出一種說不出來的異樣感情。

  陰曹也怔了下,不由得乾笑帶過,一雙星眸眨啊眨的,不知道要把視線擺到哪裡去,這氣氛也太過曖昧了,她渾身不自在。

  「多謝師父,我粗魯慣了。」

  落九塵回過神來,垂下了眼臉,可目光仍留戀在她的唇上,再揚起時,四目交會,他便不著痕跡的掩飾自己那不該有的念頭。

  下了堤岸,往回走,一長溜都是攤子和小販,陰曹被賣核桃的攤子吸引,向小販買了一包核桃。

  「師父,我要吃這個。」她指著核桃。

  這是要他付帳的意思嗎?

  落九塵從善如流的付了錢。

  他付了帳,陰曹聞到一股香味,又溜到隔壁攤,買了一碗雞蛋醪糟湯,一邊聞,一邊喊香。

  落九塵跟著付錢。

  他覺得很是新鮮,向來他出門,會帳的人都是小廝隨從,不料和她出門,自己卻成了付錢的那個。

  幸好,出門前和隨從要了些銀子,否則就難看了。

  「我帶你去城樓上吃東西,賞月色。」核桃在落九塵手裡,不過輕輕一捏就碎成了幾瓣。

  「城樓不是不能隨便上去?」陰曹揀了幾塊小的,留著大的給他,隨口又道。

  「跟著我走就行。」落九塵慢悠悠的說,吃了一塊核桃仁,接著把剩下的放到陰曹手中。「你自己吃,我才剛吃飽。」

  這可是他生平第一次在街上不顧形象的吃東西,滋味頗為新奇。

  陰曹跟著落九塵,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找到一架梯子的,爬上梯子,雙腳再往旁邊跨過去就是石階,石階上有微微的青苔,可見不常有人走動。

  兩人順著石階往上走,落九塵忽然伸出手來,「握著我的手會比較好走。」

  陰曹腦子沒轉過來,遲疑了一下。

  落九塵有些不耐,催促道:「這裡有苔蘚,滑腳,掉下去可就是護城河了。」

  陰曹抿抿唇,把手伸了出去,然後在心裡哀叫。

  她的手可不是一般千金小姐的手,她什麼活兒都做,所以哪來細緻纖細的小手,這一伸出去,師父要是敢露出半點嫌棄的表情,往後她再也不要理他了。

  落九塵的手很大,很暖,穩穩的拉著她,將她往上帶,守城的衛兵睡得沉,並沒有被響動驚醒,所以兩人很順利的上了城樓。

  高高的城樓看出去的景致很美,風襲來吹得他們衣袂翩翩,就好像要騰空飛去那樣,整個人彷彿都變輕了。

  落九塵領著她坐在最高的樓頂,剝著核桃給她吃。

  陰曹吃得非常歡快,時不時回饋一下,這回,落九塵不再拒絕,只要她遞過來,他就張嘴。

  吃光了核桃,也喝完了雞蛋醪糟湯,陰曹籲了一口氣,對著被掩在雲後、有些看不清楚的銀色月亮道:「這是我出生到現在最快樂的一晚了。」

  說完,她靠在落九塵的肩上,又不知嘟嚷些什麼,漸漸的沒了聲響。

  落九塵這才發現她發出均勻的呼吸聲,這丫頭居然睡著了。

  看她這不勝酒力的樣子,想到那醪糟湯可是用酒釀做的,沒想到她的酒量這麼淺,一碗醪糟湯就能灌醉她。

  他輕輕的將她摟進懷裡,像兩人依偎著,夜色這麼美,身邊的人毫不設防的沉睡著,難得的旖旎。

  就讓他多坐一會兒吧!

*             *             *

  罩著幾層輕紗軟羅的架子床,紗帳被一隻手掀開,一道好聽的女聲緩聲低道:「姑娘睡得可好?」

  陰曹認得這聲音,是那個叫一萊的侍女,她微睜開眼,一下子沒搞清楚自己身在何處,為什麼會睡在這,瞧著床頂層層的輕紗軟羅,慢慢把眼神調回一萊身上,「唔,我睡得很好。」又問:「我是怎麼在這裡的?」

  她起身,瞧見自己只穿一件裡衣,指著自己又指著一萊,問她是不是她幫著自己換下的?

  昨夜的記憶回來了,原來自己不能沾酒,一沾就醉。欸,下回要記得,別再碰酒了。

  一萊微微笑,霹出小小的一個梨渦,也因為這個梨渦讓她整個人都顯得柔美了幾分。「落爺昨晩送姑娘回來的,說姑娘不小心沾了酒,讓一萊服侍姑娘歇下了。」

  「謝謝一萊姑娘。」

  「不值姑娘的謝,一萊只是下人,做了本份的事而已。」落爺不曾帶過姑娘回來,也從不曾讓她服侍過誰,她在別院裡就是打打雜、清掃而已,如今有了這位姑娘,她的生活好像有了主心骨,更覺得要把她侍候好才是。

  「我沒做出什麼失態或是失禮的事情來吧?」陰曹試探的問,要是有,那就糗大了。

  一萊抿著嘴笑,「我瞧姑娘的睡相很好,整夜都不見翻身。」

  「你昨夜在這裡打地鋪?」這怎麼好意思,不過她在意的倒不是這個,一萊不是師父,哪會知道她在城樓上有沒有做出什麼奇怪的事情來?

        不想不想了,就算做了,也來不及了。

  「大爺讓一萊侍候姑娘,夜裡總得有人值夜,替姑娘看著。」

  「有勞了。」陰曹起身,穿上鞋子,就見雕花洗臉架上已放了雪白的巾子和水。

  一萊欠了欠身,一看見陰曹的眼睛往洗臉架上瞄,很乖覺的道:「奴婢來侍候小姐洗漱。」

  「我也不是什麼小姐,一萊你喊我小曹就好了。」小姐來小姐去的,就不必了。

  陰曹是有福就能享、吃苦也不怕的人,有人侍候,她不反對,洗漱完,見一萊拿起梳子,她趕緊聲明,「梳個簡單的髮型就行。」

  那些珠珠串串,戴著顯眼,重不說還怕不小心弄丟,心理負擔太大,還是清爽點好。「落爺早些時候催人來問過兩遍姑娘起身了沒,奴婢說還沒有,落爺便說就讓小姐好好睡。」一萊邊為她梳髮邊道。

  「你沒早說。」

  「是落爺說就讓小姐好好睡,不許吵你。」

  知道師父找自己,打理好外表後,陰曹趕緊去了花廳。



【第十章】   變成小富婆

  坐在花廳裡的落九塵正聽著下人回稟事情,一見陰曹進來,揮手讓下人退下去。

  他打量著陰曹,見她卸了珠釵,只用三色髮帶編了辮子,得體又不失禮,身上一襲緹花軟雲緞褙子,上面繡滿白色小花,極為別緻好看。

  她來了,他便讓人去傳飽。

  「我們今天可是要去玉鳧閣?」趁著飯菜還沒上桌,她趕緊問道。

  她師父看起來隨和,又知道她沒見過世面,因此很多地方都不挑剔,可郭軫師兄可提點過她了,他說師父是那種食不言、寢不語的人,也討厭人家沒有時間觀念。

  很好,她昨天在酒樓可嘮嘮叨叨了不少話,今天又讓師父等了那麼久,希望他老人家不要生她的氣才好。

  「用過飯自然會帶你去。」落九塵不怪她心急,她到府城為的不就是這個?

  陰曹歡呼了聲,端起僕婦送上的白粥,夾起煎得嫩黃的荷包蛋,本來是放進自己碗裡的,隨即看見落九塵那什麼都沒有的飯碗,很狗腿的把荷包蛋孝敬了他。

  「師父趕緊吃飯,荷包蛋配著熱熱的粥,最好吃了。」她一年裡可是難得吃上一回雞蛋,只有生辰時,三花神婆會替她煎上兩顆蛋,權當豬腳麵線。

  跟著師父,吃好穿好,就好像自己也是有親人疼愛的孩子,她已經很滿足了。

  老實說落九塵並不喜歡蛋,無論是任何形式的蛋他一概不喜,可是看著伏在自己碗上的荷包蛋,又看見陰曹一臉的期待,他思考了片刻,把蛋白用筷子剔了下來,把蛋黃又還給了她。

  「你那身板,多吃點蛋黃補補。」

  在一旁侍候的僕婦看得目瞪口呆,嘴巴張大了都不自知,至於小廝則是一副「我已經看過了」的識途老馬表情。

  主子都這般「高齡」了,他們這府邸的確是該有個主母了。

  至於出身,那有什麼重要的,重要的是主子喜歡。

  用完飯,漱了口,落九塵遣退了一應下人,從寬袖裡掏出一疊銀票和一個金線蟠龍荷包。

  「這是你那三兩大紅袍茶葉賣得的銀兩,總共五萬兩白銀,全部是京裡最大一家錢莊的銀票,另外我還兌了一些零碎的銀子,你要花錢也能拿得出手。」

  他說得輕描淡寫,陰曹聽得心驚膽跳。

  「你什麼時候……怎麼會有這麼多銀子?」五萬兩白銀,雖然就幾張薄薄的紙,但是那上頭蓋著的印、寫的數字……始,你把我那三兩茶葉吐出來!

  「你不會是坐地起價吧,我不相信三兩茶葉能賣那麼多錢。」她用手指戳了戳那銀票,誰來打昏她?

  這些銀子她就算想在樹城,不,府城買間鋪子,不只綽綽有餘,還能買上許多間。

  但是,也就一個晚上而已,師父是怎麼變出這些銀子的?師父不像無塵還是始懂法術啊。

  「我昨晚邀了幾個友人見面,他們都嗜茶。」一個一個身上削一點下來,五萬兩銀子便有了。

  歷代以來,大紅袍便是稀世珍品,只有武夷山上少數幾棵,對於求之若渴的那些貴人而言,即便有銀子也買不到,他昨日一拿出三兩茶葉來,立即全都削尖了頭的競爭,他們競價起來,他便得利。

  陰曹已經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她這幾年,覺得錢好難賺,連想填飽肚子都成奢望,誰想到始帶她去找到的茶葉能賣到這種高價?

  始什麼都不說,但是他應該早知道這茶不是普通的茶,五萬兩,就算她什麼活兒都不幹了,吃喝玩樂,一輩子也花不完。

  「這五萬兩銀子夠你買地,好好把那幾株大紅袍種上,來年茶葉收成可別忘了要送我幾兩嚐嚐。」陰曹那又驚又喜又不敢相信的表情讓落九塵很快樂,忙了一晚,看見她這樣的神情,他覺得很值。

  「就算幾斤我都捨得,不,您以後想喝多少都包在徒兒身上!」她說得豪氣萬千,只差沒拍胸脯了。

  「你說的,往後可別忘了。」

  「君子一言……不,是淑女一言,快馬一鞭!」

  「我記下了。」

  當他們去到玉鳧閣的時候,人家剛剛開門。

  古董鋪子一大早的哪來的客人上門,不到未時,鋪門一定是緊閉著的,不過玉鳧閣名聲大,也勤快,不同於府城的其它鋪子,午時初就開門,不只搜羅古董,只要值錢的玩意都收,也因為種類繁多,儘管價錢都不便宜,顧客卻只多不少。

  玉鳧閣有六扇門,看起來樸實,陰曹經過時聞到一股彷彿是薄荷的香氣,給人通鼻醒神的感覺。

  她承認自己是鄉巴佬進城,不過她身邊有個什麼都知道的萬事通師父,不知道的事情自然要問嘍。

  「這是沉香木。」

  陰曹再無知也聽過一兩沉香一兩金的說法,「好闊氣,不怕被偷走?」

  「不敢。」他說得簡潔,卻能聽得出來那篤定和信心。

  陰曹自己推測,能在府城開店,而且還是在這種黃金地段,東家絕對不是簡單人物,人家當然敢用這樣喜音的木材當門面,財大氣粗之餘也是警告宵小——你敢動歪腦筋,就準備吃牢飯吧。

  這世間有種東西叫權勢,能叫人生,也能讓人死,還能讓人生不如死。

  跨過沉香木門,一個斯文的儒生出來招呼,看見陰曹的時候還沒什麼,隨後看到落九塵,他倒抽了口涼氣,結巴的叫了聲「王爺」,接著俯首行禮。

  落九塵啐了聲,「沒眼力的老傢伙,一來就拆穿我的身分。」

  陰曹轉身就走,越過落九塵身邊時卻被他一把抓住。

  「怎麼了?」

  她忍著心裡的不舒服,瞥開視線看別處。「我想去別家。」

  「玉鳧閣是我的鋪子,這讓你不高興了?」

  「我不喜歡被欺騙,」她想掙開落九塵的手,卻沒有辦法,乾脆抬起頭倔強的瞪著他看。

  「賣誰不是賣,我沒有事先告訴你這鋪子是我的就怕你反感,你瞧瞧,你現在不是轉頭就想走了?懷璧其罪,我很無辜。」

  他一臉「要殺要剮隨便她」的表情,這麼俊美的人擺出這樣的神情出來,誰的心還硬得起來?

  「你已經幫我賣了茶葉,我一開始還以為是我的茶葉好,現在你卻讓我感覺那些大紅袍是看著你的面子賣出去的……也許還是你硬塞給人家的,再加上這玉鳧閣……我到底算什麼?」

  她心裡知道有師父出手,比她自己找店家去和人家談價錢要強上幾百倍,甚至還避免了許多未可知的風險,可是,她也想靠自己的力量,而不是處處被安排好,這跟坐享其成有什麼兩樣。

  落九塵沒有動怒,他只是好脾氣的道:「那你意欲去哪一家?我讓掌櫃派個人隨你去,你去比較看看,若是對方出的價錢比玉鳧閣好,那我無異議,要是不好,歡迎你再回來。」

  陰曹還是不滿意。「你讓玉鳧閣的人陪著我去,都是同業,豈不一眼就被認出來?還以為我是要去砸場子的。」

  「就你這腦袋瓜子——」落九塵輕笑。「知道、知道了,掌櫃的,聽明白小姐的意思了?要是個能信任的。」

  掌櫃的點頭如搗蒜。「小的立刻去辦。」

  接下來落九塵也不理陰曹了,逕自看著掌櫃吩咐人和她一起出門,他坐下來,摸了下小鬍子。「多疑的丫頭,居然不信我,真叫人生氣。」

  鋪子裡無人敢答話。

  他胸膛起伏不定,說不出是好笑還是好氣,他摁了下眉心,把掌櫃招過來道:「掌櫃的,把鋪子裡最好的茶泡一壺來,今日我要坐鎮玉鳧閣。」

  「欸」

  說起來府城玉鳧閣只是間分店,總鋪開在京城,這掌櫃的認得出主子來還是因為多年前他被提拔為掌櫃時,見過一面的印象。

  他哪裡知道今天卻因為一聲「王爺」,壞了主子的事。

  他這掌櫃,怕是也要做到頭了。

  「敢問王爺,那位姑娘是來看物件還是手頭上有什麼值錢的東西要賣的?」基於多年做生意的直覺,他還是問了問。

  「她手上有一塊狗頭金。」落九塵也不瞞他。

  「那可是稀有的寶貝。」掌櫃的擰了下耳朵,怕自己聽岔了。「哎喲,怎麼就讓她走了?我這老糊塗!」

  「她會回來的,等等她回來,你看著辦,該給什麼價錢一文不許多也不許少,不許誇張,也不許佔她便宜。」他似笑非笑地道,既然她不想要他給的特權,那便公事公辦,看她還能辦扯出什麼來。

  「可那位姑娘不是王爺的友人?」王爺還親自帶上門,銀子要是給少了,這王爺的臉要往哪裡擺?

  不過,他是老狐狸了,可不敢隨便攀扯兩人的關係,攀扯得好便罷,攀扯得不好,別說今日過不了關,飯碗恐怕是立馬要碎了。

  「這些事不必我教你,該怎麼著就怎麼著。」落九塵瞥了掌櫃一眼。

  掌櫃的自然打蛇隨棍上。「玉鳧閣是出了名的公平公正公開,小的自是知道該怎麼做。」

  點點頭,落九塵沒再吱聲。

  出乎落九塵意料的是,陰曹回來得很快。

  她去了兩家金飾銀樓鋪子,在第二家就將那塊中型的狗頭金出手賣了。

  過程很簡單,第一家的掌櫃見她要賣狗頭金,又見她一個姑娘家,隨身跟著的也就一個家丁,那狗頭金太過誘人,以為她好欺負,開口就把價錢砍了一半,陰曹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誰知那掌櫃竟露出惡人嘴臉,叫出了鋪子裡的護衛,陰曹也沒在跟他客氣的,乾脆把始叫出來,給他來了個大風吹,始是隱身的,弄得那掌櫃以為鋪子裡鬧鬼了。

  第二家鋪子的老闆倒是個老實人,不用始在她耳邊透露她該賣多少銀子,人家就很老實的給了個估算後的價錢。

  「姑娘,不瞞你說,這狗頭金是稀罕東西,價錢不定,多按成色來判斷給價的,你別失望……」老闆頓了頓。「一般狗頭金的含金量都很高,你這塊狗頭金巴掌這麼大,已經算是少見,老朽讓鋪子裡的師傅瞧瞧這含金量有多少,再給你報價。」

  「這狗頭金不能離了我的眼。」她不呆,知道有很多商家會把典當或是販賣的東西拿進鋪子去,李代桃僵地調換了,然後拿回來還給賣家,說那不值錢還是假貨。

  這些個伎倆,她在樹城見過許多,沒道理來到府城會被誆騙。

  於是老闆讓師傅當著陰曹的面測了含金量,然後報出了價錢。

  陰曹往空中看了始一眼,見他說個可字,她就賣了。

  落九塵聽到她把狗頭金賣了,得了七萬兩銀子,又知道她賣給了哪家店,倒也沒什麼失落表情,反倒磊落的道:「那家鋪子的店主是個實在人。」

  「你不怪我把狗頭金賣給別人?」見到師父的反應,陰曹終於有些不好意思了,雖是師徒,可這一路上師父對她的照顧早就遠遠超出師徒的情份,就算人家有私心想要她那塊狗頭金又怎樣?按理說,只要他敢開口,那塊狗頭金她還真的留不住。

  這年頭,不孝長輩可是件大事。

  「帶你來玉鳧閣,是因為你說這家店的價錢高,玉鳧閣雖是我名下產業,我沒告訴你我是東家,自然有我的考慮,我的身分敏感,出門在外,能不張揚就不張揚。反正不管那塊狗頭金是誰收購去,你已經達成你的目的,這樣就好了。」他的初衷也是如此。

  有沒有得到那塊狗頭金,還真的不重要。

  「你一點都不生氣?」她做出「一咪咪」的手勢。

  落九塵居然考慮了下,回道:「起初有那麼一點覺得你不識好歹,後來也就釋然了,畢竟過錯在我。」

  陰曹不安的挪了挪身子,「哪能是師父的錯?是我不好,我沒有想過師父的立場,一心只想到自己,我太自私了。」

  賣了狗頭金,她一點都沒有興奮快樂的感覺,心情反而糟透了。

  落九塵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髮,「府城的夜市很是熱鬧,要是覺得愧疚,今晚的夜市就讓你請了。」

  陰曹黯淡的眼慢慢明亮了,沮喪一掃而空。「一言為定!」伸出小小的不白的掌心,想要和他擊掌。

  這哪是個姑娘家該有的手,落九塵暗忖著,若有所思的頷首,「那是當然,你現在可是有錢人了。」

  隱身的始一聽說兩人晚上要去逛夜市,而不是回煙花村,他不悅了。

  這個笨女人難道看不出來這叫落九塵的男人對她有著別的期待?還傻傻的上鉤。

  逛夜市是嗎?說不定今晚會下大雨呢。

  始一語成讖——其實就是他的手筆,只是一場雨哪裡打消得了一個男人已經生出別樣心思的心。

  出不了門,別院多得是可以談心的地方。

  一場夜雨,三個人卻各有心思,陰曹盼著雨停,她想早一日回煙花村去,她掛心著她那幾株大紅袍茶樹。

  她歸心似箭。

  瓢潑大雨連成了銀線,使得原本就看不分明的樓閣更加影影綽綽,一片模糊了。

  落九塵見她無心多待在府城,也不勉強,對他而言,不論陰曹回了煙花村還是在這裡,她還是他的徒弟,想要接近她,極力博取她的好印象,並不是沒有機會,她想回家,明日雨一停,送她回去就是了。

  他雖然大度,但是對於陰曹的心不在他身上,不知怎麼,微微地不舒服了起來,就好像心裡梗著什麼。

  一夜心緒欠佳,倒是第二天日頭閃耀,天氣好得不像話,半點水滴不留,就好像昨夜的那場雨不過是場夢罷了。

  陰曹並沒有太多行李,落九塵給的那幾套衣服她都留了下來,恢復男兒身的裝扮。

  她這身裝扮的確行走方便,所以落九塵見了也沒說什麼。

  「這兩天我看你和那丫鬟處得還不錯,就讓她跟著你回煙花村去,好歹你身邊多個幫手,家中有什麼事也能差遣她,好過你一個人忙不過來。」

  陰曹把頭搖得像波浪鼓,「再多一口人,我哪養得起?」

  「除非你不喜歡她,那我就不勉強,你可別忘了,你現在可是個富婆了,身邊要是連個使喚的人也沒有,未免太說不過去。」

  「不了、不了,一萊在你這裡好好的,她再好也沒有我喜歡就帶走的道理。」

  一聽陰曹拒絕帶她走,一萊的淚珠就成串的掉下來。

  「原來姑娘覺得一萊侍候得不好。」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就是同意的意思了。」落九塵拍板定案。

  再看一萊,臉上哪還有半點淚珠。

  陰曹很慢才回過神來,這是兩面夾攻啊。

  不得已,陰曹只好收下一萊,接下來她的確會很忙,再說她還滿喜歡一萊爽朗的個性,還有她若是打算把三花神婆接過來同住,勢必要有個侍候的人。

  她接過落九塵遞過來的賣身契,回程,多了一個人。

  「跟著我有什麼好呢?」她忍不住問。

  「就像姑娘覺得奴婢好,奴婢也喜歡姑娘。」這個理由夠充足了吧。

  上回落九塵的馬車靜悄悄的進村子,這回,大白天的三輛大車一進村子,醒目得讓下田的農人放下手裡的活兒,頻頻注目,更別掉在自家門口閒磕牙的者人、戲耍的孩子和來來去去的婦人,一群人跟著馬車到了陰家門口,一見下車的人立刻就炸開了。

  人還是那個矮不隆咚的陰小曹,可整個煙花村裡最窮的小子什麼時候翻身了?居然坐得起只有富貴人家才有的大馬車?

  什麼、什麼,他沒看到什麼?

  你說那小子身邊還跟著個提著箱籠的姑娘,看裝扮似乎是大戶人家的丫鬟。

  但是這些都抵不過從另一輛馬車翩翩下來的落九塵,陰曹和一萊被關注的程度馬上就降到最低了。

  哎喲嗯啊,這是從天上下凡來的仙人嗎?怎麼會俊俏成這個樣子,連我這老太婆看了都心動不已。

  聽說他是樹城裡的大老闆,就是來給文大人蓋房子,從大京來的大人物。

  也就是小曹那個東家嘍。

  這小曹也不知哪來的福氣,不只應徵上了活計,這會兒是得了東家的青眼,要不,哪能坐上這舒適的大馬車?

  村裡的大小姑娘、大小媳婦還是當家婆婆,春心都為之葫動了,這麼好看的人不敢說嫁,能上前和他說句話都是好的。

  但是人家盡顧著和小曹說話,一眼也沒多看她們。

  嘩嘩的聲音像海浪般一波一波的湧來湧去,但是礙於落九塵太過出類拔萃,還有那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度,硬是沒一個人敢上前搭話,沒多久,就見落九塵回到馬車,馬車掉頭,走了。

  眾人滿心失落,可陰家的門也關上了,好事者想探詢一下還有那些個從馬車上搬下來的各色物事,小曹這是發了財嗎?總要好好的打聽個清楚。

  出來應門的卻是一萊。

  她得到陰曹吩咐,凡事一問三不知就是了。

  村人一看這張生面孔,有些到了嘴邊的話就說不出來了,又問不到陰小曹的事,改而委婉的探聽起一萊的身分,聽說是來侍候陰小曹的,這下什麼話都出籠了。

  「就一個窮小子,哪裡來這麼個姑娘侍候,他以為他是誰?他養得起嗎?」我呸,就連她這村裡一枝花也瞧不上他。

  「這不是嗎?肯定捱不住,沒多久就會跟人跑了。」

  一萊好脾氣的看這些三姑六婆、七媽八嬸的嘴沒一刻停過,也不動怒,只是很安靜的當著這些碎嘴的臉關上了門。

  這下更不得了了,門外就像一鍋煮沸的水,說什麼不懂禮數,驕傲個什麼勁的指責謾罵都出籠了,口水噴了陰曹家一門。

  哪裡知道關上的門突然又從裡頭打開,還是一萊那平淡的表情。

  「你們在別人家門口罵主人沒禮貌不懂禮數,那你們這樣就叫很有禮貌,很懂禮數?」

  幾個平常就愛東家長、西家短的女人被嗆住,安靜了一下,一萊沒等她們反應過來,二度關上了門。

  轉過身,就見陰曹笑嘻嘻的瞧著她。

  「鄉下地方的女人就是這樣,沒想到你能應付,還應付得那麼好。」她想豎起大拇指了。

  「一萊也是窮苦人家出來的,幾經被人牙子轉賣,後來才讓落爺買了去,所以對這些愛說人是非的三姑六婆真是太熟了。」

  女子的命向來是油麻菜好命,撒在哪就長在哪,她阿娘為了給弟弟上蒙學賣了她,她從來沒怨過,這就是女子的命。

  「你也看見我家就這個樣子,要是你現在後悔,我明天叫輛板車送你回樹城,師父在樹城也不愁沒人侍候他」

  一萊儘管說是侍女,但在別院除了灑掃也沒侍候誰,過得和小康家庭的小姐沒兩樣,她要是不習慣她這裡,趁早說。

  「這裡雖然看著破舊,但要整理整理也不是不能住人,再說了,我已經是姑娘的人,姑娘讓我回落爺那裡去,落爺轉手就會把我發賣了。」一萊很堅定要留下的意思。

  她一直很明白事理,再說她知道姑娘是個有想法的人,手裡也有銀子,姑娘要是把那些銀子拿出來,何愁住不上大宅子?

  「我暫時還不打算換房子,你如果要跟著我,只能委屈和我睡一個炕了。」

  「成。」

  「還有……」接下來這事就有點難開口了,她總不能開門見山告訴一萊,她家裡有個會忽來忽去的妖?

  只是她還沒把家中的人口做上詳盡的介紹,一個彈丸似的小影子就飛奔出來,抱住陰曹的大腿。

  「姊姊,你終於回來了,你可想死小飛了。」

  小飛穿著小衣,頭戴小綸巾,甚是可愛,一雙活靈活現的眼珠更是活潑生動。

  「姊姊看到你把我的茶樹照拂得很好,小飛好棒!」

  她一進門也不管其它,就先去看那幾株茶樹,葉片綠意盎然,樹株堅軔,土壤還帶著微微的水份,可見她不在家這幾天,小飛和無塵將茶樹照顧得很好。

  趕明兒她去找里正,買了地,把這些茶樹移植過去,再想辦法移插繁殖,到時候不怕沒有滿園子的好茶。

  「我給你買了嘩啷棒、黃胖和重排九宮,一會兒拿給你,對了,這是一萊姊姊,往後她要和我們住一起,知道嗎?」

  「一萊姊姊好。」

  「沒想到姑娘有個弟弟。」

  小飛太可愛了,一萊忍不住捏了他的小臉一把,小飛也乖乖的給捏。

     陰曹笑得尷尬,她問過始小飛的年紀,他只說小飛服待他有幾百年之久,也就是說,小飛有幾百歲了,這麼個「弟弟」,真是微妙啊。

  重排九宮就不用說了,所謂嘩啷榛就是內部由空、裡面裝有強丸石粒,揺起來沙沙作響的玩具,黃胖是土偶,陰曹問過那賣玩物的販子,說這幾樣是府城最流行的玩意兒。

  「我都這麼大了,不玩黃胖了。」小飛有些小小的不滿。

  陰曹眼珠子一轉。「我還以為黃胖可以陪著你睡覺呢,早知道我就用它換了九連環。」小飛遲疑了半晌,道:「小飛兩個都想要……能嗎?小飛是不是太貪心了?」從來沒有誰給過他禮物,他這是樂壞了。

  「都買回來了,不是給你的,能給誰呢?」

  小飛聞言,笑出了所有的白牙,圓滾滾的身子轉了好幾個圈圈,簡直就像一顆滾動的陀螺,可見他真的開心。「謝謝姊姊,我好愛你喔。」

  「嗯嗯,好,我給你愛。」

  她回得敷衍得很,小飛卻一點也不在意,回屋裡翻找他的禮物去了。

  「走吧,我帶你去看看房間。」陰曹回頭招呼一萊。

  一萊的行李也就一個小箱籠,提著就能走。

  「這個家還有兩個人,一個是我哥哥,唔,他是道士,專門招搖撞騙,這時間他在樹城擺攤不在家,至於始,他有時會在家,有時不在,行蹤不定,你……直接忽略他就是了。」始要是敢拿他那張和師父百分之兩百相似的臉出來張揚,不知道一萊會怎麼看?

  話說回來,其實就算面貌相似也不是什麼大事,重要的是她得叮嚀始盡量別在一萊面前使出法術,否則,她就真的不知道要怎麼解釋他的身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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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18-7-5 08:0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7-2 09:54 AM 編輯

【第十一章】   就缺神婆這個主心骨

  兩人還未進房,這時又傳出了敲門聲,小飛正沉浸在他的玩具裡,一萊放下箱籠,道——

  「我去開門。」

  這幾年根本無人來敲她家的門,今兒個倒是熱鬧了。

  一萊出去後又進來,一臉的古怪,「那位婆婆叫我告訴姑娘說她是神婆,姑娘就會見她了。」

  「幾日不見,什麼時候開始擺這麼大的架子,這來開門的丫頭又是誰?」尾隨著一萊身後進來的是三花神婆。

  感覺也才幾日不見,她又老了些。

  三花神婆多日不見陰曹,跑了一趟樹城,才知道她隨著東家去了府城,吊著心過了幾天,好不容易聽到風聲說她回來了,趕緊放下手邊的事過來。

  「神婆,她叫一萊,她的來歷我慢慢再同你說,你先坐著,我去給你拿從府城帶回來的糕點和水果。」

  「我是專程來吃你那些東西的嗎?」口氣不好是三花神婆的特色,只是這眼一掃又看見在一旁玩玩具的小飛。

  哪來這麼大的孩子?

  她到底錯過了什麼?

  小飛見三花神婆打量他,倒是高高興興的抱著玩具過來跟她問好,「婆婆好,我叫小飛。」

  見到這麼小的孩子,神婆一向嚴苛的五官像冰雪融化般的柔軟了下來。「你也好,你是誰家的孩子,怎麼會在婆婆孫女的家裡?」

  她低聲問話的時候,一萊已經端著陰曹張羅的茶和果點放在桌上。

  神婆瞥了眼一萊又看看糰子似的小飛,不由得嘀咕,「年紀輕輕,孩子就這麼大了啊。」

  被誤認為娘,一萊可窘了,只是這婆婆看似和姑娘關係匪淺,居然不認得小飛,那小飛是誰家的孩子?總不可能是姑娘的……呃,私生子。

  一時間,兩人有志一同的抬起頭,等陰曹解釋。

  陰曹把手裡拿著的兩疋上等布料和手鐲放下,面對這兩道眼光,她深深吸口氣,沒想到要這麼快就面對這個問題,佢是她本就打算著要將神婆接過來住,很多事情她也不好瞞她,看來打開天窗說亮話是唯一的路,神婆要是不能接受她身邊這些神神怪怪,那……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還有一萊,對不住啦,一來就讓你接受這種心臟大考驗。

  「奶奶。」她軟著嗓子喊。

  神婆蹙眉,這孩子幾乎不叫她奶奶,但是她要是用這種軟綿綿又甜滋滋的聲音喊她,一定有大事。

  幾年前,她喊她一聲奶奶,是她要搬出去自己住。

  這回,她又做了什麼她不同意她卻執著非做不可的事?

  莫非,她和哪裡來的野小子生了這孩子?

  但不可能啊,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這丫頭就算懷孕她不可能什麼都沒有察覺到,哪能藏得了肚,再者,她相信自己教出來的孫女兒。

  三花神婆本來略帶混濁的目光忽然發出光亮,眨也不眨的看著陰曹。

  這是要逼供呢,陰曹被她看得頭皮發麻,咽了咽口水,舔了唇,一副有口難言的模樣。「奶奶,我接下來要說的話有那麼一點驚世駭俗,你能不能先做好心理準備,等一下要是出現什麼,可別暈了。」

  「我倒想瞧瞧你幹了什麼能讓我受不住的事情。」三花神婆好整以暇地道,她這一生就那張不甜且硬的嘴改不了,可也因為她又硬又堅強,才能孤家寡人的扶養陰曹,絲毫不曾喊苦。

  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陰曹忽然歪了下頭,朝著高空處喊,「始,你能現身讓大家看到你嗎?」

  以往始只讓她一人能看得見,現在她想讓大家都見到他,也不知他能否、願不願意?畢竟他的身分可不是人人都能接受的。
  要是鬧開,這後果……哼,大不了就乾脆搬到府城去住,要是還不行,乾脆往大京去,她就不信京城這麼大,還容不了她和始。

  「你確定?」始的身影還沒出現,聲音如弦琴般低低響起了。

  他這一出聲,除了小飛,神婆和一萊全豎起了寒毛,明明沒見到人,究竟是誰在說話?「人家不是說醜媳婦早晚要見公婆,奶奶是長輩,一萊我也信得過她,為了大家將來方便,我覺得還是讓她們見見你好了。」

  始對自己的容貌無感,但是聽到陰曹的措詞不免在心裡冷嘲了下,他若算是「醜」媳婦,天底下就沒有能見人的女人了。

  接下來沒聽到任何聲響,就在大家提著心七上八下的時候,始也不故弄玄虛,甚至連一點煙霧也沒,就憑空站在那裡。

  他有著十分獨長的眼,形容一切美男子的詞句用在他身上都還欠缺了那麼一點,不是他不夠美,而是太美,美得無法用這世間的形容詞來形容他,他那一頭如墨染的黑髮大部分垂在肩後,小部分挽成小髻,以一根不知是玉是金的烏木簪子固定,身穿秦朝樣式的玄黑色寬大袖收口袍服,袍服上赤金色滾雲邊,腳踏雲履,一隻白玉獸珮伏在他的袍子上,他彷彿天生就適合這樣的服裝,就算和這時代的穿著格格不入,但是只要有眼睛的,一看都知道這身裝扮哪是尋常人穿得起的?

  這哪裡是什麼醜媳婦,全天下的男人站在他面前也要自慚形穢。

  一萊看得眼珠子轉不動了,喃喃的用飽受驚嚇的聲音坑坑巴巴的叫出聲,「落爺!」

  就差那兩撇小鬍子了,眼前這倏忽出現的男人和她家落爺長得一個樣,只要眼前這男子黏上兩撇小鬍子,活脫脫是主子站在眼前。

  她腿一軟,癱跪在地。

  三花神婆也意識到了什麼,她和曹兒同住的那幾年,恍恍惚惚間也見過那些個身影斑駁的鬼怪,但從沒一個像眼前這男人那麼具體的出現在她眼前,她甚至能感覺得到他的呼吸和胸膛的起伏,就和一個活生生的人沒什麼不一樣。

  但,這是妖。

  她沒見過落九塵,自然不知道落九塵和始的面貌有著驚人的相似,不過基於母牛護犢的直覺,她將陰曹拉了過來,護在身後,順便遮去了始的目光,動作敏捷得不像個四、五十歲的婆子。

  三花神婆拉得很用力,拉得陰曹的手腕隱隱生疼,還沒來得及皺眉,她聽到了神婆的破鑼嗓子吼道——

  「你是哪來的妖魔鬼怪,有我三花一口氣在,我不會讓你動她一根寒毛!」

  陰曹笑著笑著,眼前竟起了水霧,她慢慢拉著神婆的袖子,那袖子磨破了好幾層,有些油垢還脫了線。

  她以前還小時,飽受一些幻影困擾,者覺得有人在她身邊走動,看似沒有惡意,但她還是很害怕,那時候的她不過是一個孩子,哪裡分得出那些「人」是善意還惡意,是三花神婆徹夜守在她身邊,替她打扇子,唱著不流利的兒歌哄她入睡,就算她睡了,神婆也會趴在炕上守護她一整夜。

  那時,她很常看見神婆朝著那些影影綽綽、叫人看不清楚的幻影作法,也不知是不是她真的神通了得,作法生效,那些影子會消失一陣子,讓她得到暫時的安寧。

  她抹掉眼角的水氣,輕柔又堅定的據住神婆的手,用她最柔軟的聲音道:「奶奶,他不是壞人,他叫始,你別瞧他現在是我的式神,他說他在他那個朝代,可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呢,是可不失禮的。」

  「式神?皇帝?」當皇帝當到成了妖怪,這是腦袋壞了吧?

  是誰說能當上皇帝的人都英明神武?她看不然。

  三花神婆不懂歷史,她只是個用直覺活在這世上的其中一人,但是她清楚的知道自己要什麼,什麼不能要,比起身居高位,享受過奢華生活,臨老卻捨不得放下權勢地位的皇帝,她活得坦然又可愛。

  「呸,一個皇帝變成個妖怪也夠他糟心的了。」三花神婆壓根沒有因為始曾為皇帝的身分對他卑躬屈膝,反而反感得很。

  不管她的叫罵,始始終用一種看螻蟻的眼光木然的看著前方,可神婆越說越不像話了,他凌厲的一眼瞪過去,神婆被他駭得後悔自己口不擇言,不過退縮後又向前一步,一副「你敢過來!老娘就跟你拼了」的架式。

  陰曹見始表情不善,連忙轉移話題,問三花神婆道:「您知道我為什麼去府城嗎?」

  「哼,我還想問你呢,一個女孩子跑那麼遠,也不知會我一聲,害我一頓好找!」

  「時間太趕,來不及知會您,別氣了啊。」

  「你到底幹什麼去了?」別看她和陰曹說著話,一雙眼仍不時的溜向始,好像只要他有個什麼動作,她就能翻桌抵抗。

  「就是我在大山裡撿到了狗頭金,我拿去換銀子了。」

  「什麼?!你一個女孩子竟然跑到大山去?你長大,翅膀硬了,把我吩咐叮囑你的話全部擱腦後了是不是?那深山裡有多危險,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要是有個萬一……」她中氣十足的聲音罵到後面,就那麼哽咽了,充滿老繭的手揮過來,就要往陰曹的肩膀握去。

  這個欠揍、不聽話的孩子!她要是失去她……她不敢想……

  陰曹不動,「我這不是好端端的,再說——」她還有始和無塵陪著。

  先別說三花神婆哪捨得真的打罵陰曹,手堪堪來到她的肩時,冷不防就被一道極為柔和的風給搧開了,她愣怔了一下,再揮手,又被搧開,不用想也知道是誰搞的鬼,她也不看始,握著拳頭,氣呼呼的一屁股坐回椅子。

  見她消停了,始手指輕轉,施了法術憑空變出一張白玉凳和白玉小桌,小飛不用人吩咐就開始煮水徹茶,趁著茶水等沸時間,拿出一整套定窯白釉瓷、上頭有著龍鳳紋的茶具,小飛熟練的拿沸水燙著茶具,那兀自忙碌的姿態,就好像屋子裡沒有其它人。

  三花神婆恍然大悟,這孩子哪是什麼私生子,是人家的侍童呢。

  她揉揉眉心,好半晌才長長的嘆了口氣。「我實在也不明白你這到底是什麼命,從小就跟這些髒東西扯不開關係,還以為你搬出來自己住,那些個東西也就不會再糾纏著你不放,想不到你卻招惹到這麼隻妖怪。」

  說著,她不禁流下淚來,她的能力那麼低微,到底她要怎麼做才能護住她的曹兒平平安安長大嫁人?

  「奶奶,」陰曹的聲音帶著股說不清的酸楚。「要是沒有始,我去不了大山,也撿不回狗頭金和那叫大紅袍的茶樹,我去府城為的就是去換銀子,回來買地種茶樹、蓋大宅,這些事情倘若沒有始,我做不來。還有,我想把您接來一起住,這就是為什麼我要介紹始和您認識,往後大家同住一個屋簷下,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您總不能老是把他當成以前的那種東西,您也不自在。」

  「他就這麼好?」異類其心可誅。

  再說種茶樹、蓋大宅,哪是這麼容易的事。

  「他人真的很好,雖然看起來脾氣太壞,不過誰沒個脾氣?」

  聽到陰曹居然當著旁人的面稱讚起他來,始起初是詫異,後來就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更多的是欣喜。

  他活了多少歲月,看過多少悲歡離合,今日居然因為一個「好」字而心生歡喜,他這是越活越回去了。

  想到這裡,他猛灌了一杯茶,也不管茶湯還燙著。

  三花神婆聞言打量了一聲不吭、看著有著強大氣勢,大到一出現就讓人想匍匐著跪下去磕頭的「皇帝」,她拉著陰曹的手,底氣不足的問著,「和你同住就不必了,我還沒老到需要人侍候,但是買地種茶,你到底換了多少銀子?瞧你手上有點錢就亂花,還買一堆不必要的東西,有些錢就大手大腳的,怎麼不省著點,要不給自己添點什麼也好。」

  神婆這是讓步了,陰曹過去,把還癱軟在地上的一萊扶起來,安置在桌前坐好,還從始那裡拿了一杯茶水給她,也給了神婆一杯,這才擠過去和神婆坐在長條凳上,手很自然就勾著她的,然後豎起大拇指和食指比了個「七」。

  至於說服神婆來跟她同住,這事還不急,她一定會設法讓她住進新宅子享福的。

  三花神婆起初沒看明白,接著恍然,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七百兩銀子?」若是真的,她這輩子還沒見過這麼多銀子,那得有多少錢啊?

  始戲著陰曹微微地歪著頭,帶點小小地得意,看起來十分可愛,他的嘴角也忍不住勾了勾。

  陰曹偷笑道:「再多一點。」

  因為不敢相信,三花神婆的眼晴瞪得有些大。「千兩?」

  陰曹咯咯笑,不再賣關子了,「是七萬兩。」她打算那塊大的母子猴的事先不提,她要留下來當傳家寶。

  可三花神婆的反應卻沒有陰曹想像中的高興,神情是惶然的,臉有些白。

  「太多了,你一個孩子家家的,如何守得住那麼多錢財,而且這村子裡的人也不見得個個都是好的。」她不相信人性本善,這世間懷著惡意的人太多了,沒有利益糾葛,自然不打緊,要是扯上銀子,就跟蒼蠅盯上肉一樣。

  她太知道一個人手上有了錢,尤其是女子,會有多少人帶著各色眼光覬覦,這還是往輕裡說的,嚴重些的,要是招惹了強盜匪徒,那可就呼天不應,叫地不靈了。

  還沒過上好日子就愁苦了起來,陰曹知道神婆是過慣了苦日子,心裡先把事情都想得周全,方方面面都顧及,而且神婆說的並沒有錯。

  「所以我這不是想蓋間大宅子,請許多下人,還有家丁護院,這樣誰也動不了我們。」

  「你驟然拿出錢來買地,會不會令人起疑?」一個窮得揭不開鍋、都快脫褲子的假小子突然拿出一大筆銀錢,誰不會生疑,誰不會問上一問?

  「我的銀子全存進錢莊,買地這事我可以推給哥哥,說是我爹留下來的銀子。」這件事她已想過了。

  「你哪來的哥哥?」她明明是陰府長女。

  陰曹塞了顆鴨梨給神婆,「我家裡不只始一個人,還有個叫無塵的道長,他是用我大哥的名義住進來的,村裡人都以為他是來尋我這個妹妹的。」

  三花神婆這才想起的確是有這回事,也是她和陰曹關係親近,對無塵給的暗示一直無法徹底接受,這會兒才想通了怎麼回事。

  「你這孩子太亂來了!」

  神婆的氣又上來了,隨手就想用手裡的鴨梨扔她,可又想到不好浪費食物,便想用空出來的那隻手拍陰曹,哪裡知道騰空飛過來一道凌厲的目光,她抖了下,收回手,咬一口鴨梨出氣。

  咦,冰涼涼的,又香又甜,莫非是北地的梨?慢著,這不是重點,也才多久不見這孩子,她居然在屋裡弄出了個妖怪,甚至道長?!

  「你有沒有想過你的名聲,你的清白?這可怎麼辦才好?」她一邊啃梨一邊嘆氣。

  「這不是讓您住進來嗎?看誰敢說三道四的,再不濟我還有一萊。」

  三花神婆把視線轉到一萊身上。「你自己說你又是什麼身分?」

  終於回過神來的一萊起身恭敬地給三花神婆施了半禮。「我叫一萊,是姑娘的婢女。」眼光看著地上,始終不敢往始那邊瞄一下。

  「你這敗家的丫頭,竟然連婢女也買了?」神婆獅子吼。

  陰曹用指頭塞住耳朵,奶奶的身子看來挺好的,中氣十足。「一萊本在東家的別院裡做事,東家見我們倆處得好,就把她送給我了。」

  「那家裡豈不是又要多個人吃飯?這麼多開銷,你行嗎?」

  今日發生的事情太多,多到她一下子理不清,曹兒也才幾歲,含苞待放的年紀,眼裡卻已經帶著人情冷曖的倦色,臉上是與年紀不符的酸楚,無依無靠、沒有退路,倘若她的身後有家人護持,又何必為了生活步步為營,若是生活平順,她又何必女扮男裝過日子?

  罷了罷了,人都來了,再說也得了那麼多錢,如今該煩惱的不是開銷。

  「那個道士真的有法術?」

  「我見過,不誆人的,他不是那種招搖撞騙的假道士。」

  三花神婆偷偷壓低了聲音。「他能製得住這隻妖?」

  陰曹也跟著小聲,「他們就打過一架,看起來勢均力敵,旗鼓相當,後來就……算是處得還可以吧,誰能把誰制住我倒是不曉得。」

  「看來你這裡沒個人坐鎮是不行的。」

  「是呀是呀,這不是成缺奶奶這個主心骨!」陰曹點頭如搗蒜。

  「你手裡有錢,先緊著把宅子蓋好吧,否則你讓我過來打地鋪嗎?」連個安置下人的地方也沒有,真不知道兩個大男人又睡哪裡?

  人老了,腦袋不夠使,既然想不明白就不要想,等該明白的時候,自然就會明白了。

  陰曹想,這倒是,她只有一個炕,一萊湊合著和她擠一起不成問題,三花神婆要是來了,還真的沒地方安置她。

  看起來買地蓋房子的事情,得先緊著辦了。

*             *             *

  因為生意不好,提早收攤回來的無塵露了一手煮飯絕活,這使得無用武之地的一萊和難得來一趟孫女家、被挽留著下來吃午飯的三花神婆都見識了一場極其震撼的術法廚藝。

  這是可以諒解的,凡人嘛,親眼瞧著刀鏟、鍋盤到處亂飛,魚在鍋裡煎得半面熟了,還會自動翻身,這不是普通人可以待的廚房,互相扶持著回到堂屋,再也不敢說要進廚房幫忙。

  認知和親眼目睹是有段距離的,神婆說她要去陰曹的屋裡躺一下,一萊則說她要出去看陰曹侍弄那些茶樹,看看能幫著做些什麼。

  這個家很出乎一萊的意料之外,一切和她的認知都很不一樣。

  但排斥嗎?好像也不會。

  現在的她既不需要像一般丫鬟那樣什麼粗活都要做,也不用侍候誰,她甚至可以等著吃飯,和她在別院的待遇相差無幾,甚至還要更好。

  不過她也發現,在這個家無論自己是誰,都得做點什麼活計的,因為陰曹開門見山的告訴她,她家不養吃白食的人。

  院子裡,陰曹正蹲在那幾株茶樹前將草木灰一鏟一鏟的埋進靠近茶樹的土中,接著又細心的澆水。

  一萊也跟著蹲下,喊了聲「姑娘」。

  「再說一次,叫我小曹,或者跟我奶奶一樣叫我曹兒,別姑娘姑娘叫的,我若穿男裝你喊我姑娘,那就惹笑話了。」

  「小曹。」

  「嗯。」陰曹給了她一記孺子可教的眼光。

  「其實我沒說的是我家以前有一大片茶園,後來家族沒落,變成了貧戶,也就什麼都沒有了。」

  「嗯,你想家人嗎?雖然你的賣身契在我這裡,不過你要想回去探望家人,也不是不行。」

  這幾株茶樹每天讓小飛用著大山的泉水淺灌,沒有離了原生的水源,也才幾日,葉綠枝茂,看著更加茂盛,過兩日得空應該可以移插,要是能成功,等買地的事告一段落,就能全部搬到茶園去。

  「不了。」一萊的聲音平淡,好像那一段過去只是一個銳變的過程,她已從那個殼裡出來,再回去看那個陳舊的皮,又有什麼意思?

  陰曹看了她一眼,看起來溫溫柔柔、軟軟糯糯,卻是個有想法和個性的人。

  「那你懂茶嗎?」

  「不算多。」

  「我向師父借了幾本書回來,有《泛勝之書》、《齊民要術》等等,你要有興趣可以去翻翻。」師父聽到她要借這些書還驚訝了一把。

  「我不識字。」一萊有些不自在地道。

  「不要緊,那咱們來交換吧,我可以教你書本上都說些什麼,你也把你知道的茶知識都教我,我們互相切磋。」她很乾脆不扭捏地道。

         她懂的這些都是從村子種茶人家那裡看來的法子,以後養起茶樹來,可能還要請幾個有老資歷的茶農過來才行。

  老實說,她將來能否發家全寄望在這幾株茶樹上了,她也很怕把樹養壞了,那就浪費她所有的苦心了。

  原來這樣也行,一萊笑了笑。她看得出來陰曹對這幾棵樹特別看重,自己既然想在這個家待下去,就該極盡所能的把會的本事拿出來,至於那些她不擅長也不會的,她可以學。

  侍弄好茶樹,無塵也喊開飯了,兩人凈了手,進屋裡去。

  在她家吃飯就一個四方桌,不分什麼主位次位,本來三個人加上小飛也就恰恰好,一下增加到六人,位置就稍嫌擠了些。

  不過,始的氣勢就在那,沒人敢跟他擠,到後來只好陰曹坐到他身邊去。

  就只是吃個飯,也沒什麼,陰曹該吃就吃,該搶的菜一樣也沒落下,她還有時間指導一萊,「喜歡的菜要趕緊下手,否則……」她掃了眼無塵。

  他可是他們家的餿水桶。

  一個飯桌上有兩個俊美到沒天理的男子,一萊的眼都不知放哪裡好了,小鳥似的只敢夾著碗裡的飯粒吃,哪裡還聽得進去陰曹的提點。

  「你要習慣啦,看著看著也就沒什麼了。」一萊的心情她也曾有過,她以過來人的口吻道。

  神婆倒是沒有一萊那股小心翼翼,對於無塵她沒什麼想法,道士,糊口飽吃,就和她一樣,頂多是他那一手術法煮飯的功夫讓她頗開了一次眼界。

  但是看著淡淡吃著飯的始,她心裡叨念的是,原來妖怪也吃飯嘛,又見一桌的菜,無塵倶是照著陰曹的吩咐,煮出來的都是她愛吃的菜色,又想著孫女說家裡自從來了始和無塵後,飯菜有大幅度的改善,看孫女的面子上,而且無塵煮的菜也實在可口好吃,因此她稀奇的用了兩大碗的飯。

  吃飯的時候,陰曹提起要買地的事,「哥,一會兒你就陪我和奶奶去一趟村長家,你要記著買地的銀子是我們阿爹留下來的手尾錢,其它的你吃過的鹽比我吃過的飯還要多,就看著辦吧!」

  「你那幾塊狗頭金應該值不少銀子。」何止鹽,別忘記他是大胃王,吃完正餐還有甜食和水果。

  三花神婆見到他的食量直搖頭,養這孩子,會吃垮爹娘。

  「你可別到處去嚷嚷。」神婆不放心的叮囑道。

  無塵一梗脖子,道:「我是那種人嗎?」

  「誰知道呢?」

  無塵還要大聲抗議,卻看見陰曹變把戲似的從身後拿出一件嶄新的道袍和頭冠,還有拂塵、道鞋,將這些東西推到他面前。「我去府城給你帶了點東西回來,你出門擺攤招攬生意,門面也很重要。」

  這年頭無論做什麼講求實力是不錯,但是人要衣裝,裝點一下門面,給人的印象會更好。

  無塵笑嘻嘻的收下了,笑逐顏開的跑去試穿。

  沒有收到任何禮物的始喝完了他的消食茶,將杯子往茶盤上一扣,力道有些重。「我的禮物呢?」

  她要是只給小飛買禮物,他一句話都不會吭,可她還給雜毛道士置辦了一整套的門面,那個老姑婆也得了好幾匹好料子和吃食,算起來,這個家裡只有他沒拿到禮物。

  都怪他意氣用事,在府城時只要她和落九塵一同出門,他是絕對不跟的,所以壓根不知她有沒有買他的東西。

  但也不能怪他,就算他成了妖,也是有自尊的。

  看著他們談笑風生、卿卿我我的逛街,他心裡就像打翻了醋罈子似的怒火由燒,她可以跟有著和他同張臉的男人談天說笑,為何就不曾與他談天說笑?

  她可以與別的男人逛街,為什麼他不成?

  她可是他看上的女人,旁人竟敢覬覦,就算露出一點點感興趣的眼光也不行。

  再來,那個男人眼光該死的好,她每天一副小子打扮,還是被他認出了姑娘的身分。

  最氣人的是,那男人居然要這個笨女人換上女裝,把她當娃娃打扮,衣裳一套比一套精緻美麗。

  他從來都沒想過穿著女裝梳起髮髻,略施口脂的陰曹會這麼的……他形容不出那感覺,是一種素雅和清艷並存的感覺,像水墨渲染中古典的仕女,一幅畫裡你就是會第一眼便看見她,然後離不開。

  也是,她若不是為生活所苦,豆蔻年華該是她最美好的年紀,這樣的年紀,會有容易悸動的心跳,蓬勃的朝氣,會有人看見她初綻的美麗,聞見屬於她的芬芳。

  每一個畫面都向著他流淌而去,每一回都聽見自己心裡花開的聲音,可否看見他的心此刻已花團錦簇,只等著她來探看嗎?

  但是,又是什麼時候開始,她就在自己心頭,不能不想,不能不看,不能不……把她放在心上?

  這是和她相處的點點滴滴造成的錯覺嗎?

  這千年來,他從不曾和誰靠得這麼近過,是耳濡目染,是因為每日吸取著她的氣息,被影響了嗎?

  他沉默了,花滿枝,有人起相思。



【第十二章 】  不必再叫師父

  那是一襲蜀錦長袍,擺在奇楠木嵌螺鈿雲腿細牙桌上。

  是始討來的禮物。

  「你不說,我也會給你的,本來就也買了你的。」她口氣很淡,很不經心的樣子,就像是順手買來的。

  始看著那衣服,內心泛著的情緒,有高興,有意外,還有……鬆了一口氣。

  還好,她沒忘了他。

  陰曹一副非常肉痛的樣子,「為了報答我,你要穿出來讓大家看一下。」

  「我寧可不要!」他又不是讓人觀賞的猴子。

  不過一件衣服,有什麼了不起的?

  以前他有專門替他一人做衣服的一群宮人,不知有多少衣服,他一輩子都沒穿過,任它們被灰燼湮沒。

  「你這人好難溝通,你知道這件袍子有多貴嗎?看在我花了大錢的份上,穿一下會怎樣?」她的聲音從高處往下掉,帶了絲威脅,有種「你要敢再說一句不要,看我下次出門還要不要給你帶東西」的氣魄。「而且……我自己都捨不得買來穿。」

  為了她最後那句話,他把長袍帶進寢宮,兩個宮女替他展開那件蜀錦絛紫色長袍,是他習慣的秦朝樣式,繡祥雲暗紋金絲。他把雙手展開,自是有人替他穿上衣袍,繫上玉腰帶與壓袍的雙玉珮,然後他步出了玉屏風。

  幾個女人不論老少,眼珠子全黏在他身上,連轉動也不會了。

  都說改變衣袍穿著會給人煥然一新的感覺,原來的始只要出現,就是一副極難相處的樣子,儘管他容貌驚人,可眼眸太過冷清晦暗,冷到彷彿看不見這世間的光。

  如今換上這套衣服,長睫卷翹,眸色就算冷淡依舊,冷然的似山間清泉,可表情不似以前凝肅,像是白皚的山水風景有了斑斕的色彩般,根本就是強烈吸引人注意力的存在。

  「果然這種很多人撐不起來的絛紫色適合你,你天生就是個衣架子。」陰曹朝著他繞了兩圈,她這三百兩銀子花得真值。

  始聽過無數的恭維,就她的最淺白直接,他也覺得很受用。

  不過,她替所有的人都買了東西,她自己呢?

  她還是一身短褐,腳下還是那雙蒲草鞋,一個女孩子穿著草鞋實在不像話,手中有了銀子,好歹也該打理打理自己的門面,別只記掛著他們。

  她壓根沒想過她自己吧?

  始對自己身上這身袍子,忽然覺得愛惜了起來。

  陰曹稱讚過了始,攜著三花神婆和無塵去了村長家。

  村長家是三進大瓦房,可以說是村子裡最氣派的宅子。村長兒媳婦一見是村裡最窮的陰小曹和三花神婆,表情就有些不喜,但是目光轉到無塵臉上,俊俏的小子人人愛看,就算都嫁人當媳婦了,也不妨礙愛美的心。

  原來尖酸的口氣也因為無塵略略緩了緩,「難得三花婆婆過來,可有事?」

  「我來找村長,想劃塊地。」三花神婆沒想和她多說,簡單說出來意。

  劃地,那就是有油水賺嘍,村長兒媳婦臉上的表情真摯了幾分,「我公爹在屋裡坐著呢,我去知會他一聲。」

  三人也不著急,就站在村長家門前等,很快,就被請進去了。

  瓦房寬敞舒適,村長是個身材很有份量的中年人,看著就讓人知道他日子過得不錯。他已聽兒媳婦說了,神婆是來劃地的,可瞧瞧這家人,不是他要質疑,當年神婆替她家這小子劃地,聽說已經掏光了老本,這也才幾年光景,就算小曹多麼認真努力幹活,就能攢得了銀子買地了?

  他讓人上了茶,也不繞圈子,直接問道:「老姊妹,你這是看上哪裡的地,想蓋房還是有別的用途?」

  「老兄弟,我就開門見山的說了,你也知道我家這小子命運多舛,多年來多虧鄉里照顧,這才勉強得口飯吃,我心想她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幸好她那兄弟記掛著一點香火情,找上門了,他那短命的爹留了點銀子,你也知道銀子這東西跟糖似的,放著放著也就化光了,我這不是想我家小曹上無片瓦、下無寸土,想劃一塊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所以就過來拜託老兄弟你了。」

  「不敢當你的拜託,也不知道小曹這位兄弟想劃塊什麼樣的地?看上哪裡?當然啦,上好的水田價錢自然是偏高,要是次一點的……」

  「我想買大概半里地的山坡地,如果能近水最好,要是沒有也沒關係。」無塵開口道。

  「怎麼會想到買山坡地?那大多是荒地,種不出什麼東西的。」

  這是準備打破砂鍋問到底了。

  三花神婆趕緊幫腔,「你也知道家裡沒多寬裕,也就是希望有塊地,讓孩子們種點雜糧糊口就行。」

  哦哦,這樣村長就能理解了。

  他拿出了幾張單子,陰曹看上了兩塊,一塊有三頃左右,距離煙花村就一里地,另外一塊有五頃地,靠著大山,因為賣不出去,價錢和那三頃地一樣,只要八百兩銀子。這兩塊地會賣得那麼便宜,一個靠山,不好種糧食,就算勉強種了,還得防山上的野獸來禍害莊稼,那又是件難事。

  二來同樣的都不靠水源,也就是說,買下來的人還要自己想辦法找水,一般人多要水田,要不旱地也行,這兩塊荒山野地在村長的手頭上多年來就跟一張廢紙一樣。

  「要不,就這塊地?」陰曹看了無塵一眼,看似徵詢,其實是表達她的意思——我想要這塊五頃的地。

  無塵自然點頭遵從。

  談妥買地的事後,陰曹又說:「我家前頭有一塊荒地,不如村長也賣給我吧。」

  「你們已經花了八百兩,還想買那塊地?」村長終於驚訝了。

  陰曹知道他在想什麼,「我那過世的爹總共留給我和哥哥一千兩銀子,現在花了八百兩,再買一塊地,我和哥哥還得勒緊了肚皮過日子呢。」

  她屋前那塊荒地了不起二百兩,這還是她往上估的價錢,她知道買一塊地除了村長要從中賺一手,去到衙門也要上下打點,算一算應該二百兩能解決,而那塊地她是準備蓋新房子。

  村長能在煙花村做那麼久的村長,也不是只貪錢不替村民做事的,要不然也不會一做許多年。他抽出另外一張單子道:「小曹,村長伯也不賺你的中間錢,那塊荒地值不了一百兩,你只要按著這個數給我就行。」

  「謝謝村長,那衙門的文書費就都由我來出。」

  「那就這樣說好了,明兒個你哥哥就跟我去一趟衙門。」

  買地的事大功告成。

  走出村長家門,無塵拍著陰曹的肩道:「妹子,你現在可是晉陞為有錢人了,哥直替你高興。」

  「這件事多虧有你幫忙。」

  「說什麼呢,咱們不是自家人?」

  他的大刺刺看在三花神婆眼中可有些不高興了,說什麼她家曹兒也是個大姑娘,翻了年就及笄了,哪能任他一個來歷不明的小子拍肩搭背的。

  她毫不客氣的、很有過河拆橋的架式,把無塵那隻沒規矩的手給拍掉。

  不用隻字片語,無塵也知道自己冒失了,難得的露出少年的赧色。「下不為例,婆婆您就別生氣了。」

  三花神婆不理他,對陰曹道:「曹兒,你買了這麼多的地,一下子哪忙得過來?」她絲毫不去想這件事在村子會掀起多大的風浪,她半輩子都在煙花村打滾,早就從人言可畏和流言蜚語中厲練過來,練就左耳進右耳出的功力。

  陰曹原是想一步一步來,畢竟要把山坡地整理成茶園,還要培植茶樹、請人什麼的一樣樣都要銀子,如果可以,其實她還想替那些個請來的人蓋間屋子住,免得他們來回奔波,再者,將來看顧茶園的守衛怕也不能少。

  對了,她差點忘了一事,還得請人挖引水道,她總得做個假象,否則哪天始把飛泉水引下山,怎麼掰出個裡理來說服人,難道要說因為她想種茶,飛泉水就自己流下來了?鬼才信!

  這一筆筆都要開銷,就算她手頭有幾萬兩,也不能等著坐吃山空。

  要等到茶園能賺錢,起碼要三年,這三年她等於一文錢的進帳也沒有,所以,她必須另闢財源。

  她把自己的想法講給三花神婆聽,神婆頻頻點頭,心裡十分安慰,她這孫女大了,有了主意,想得比她這老婆子還妥當,她很是安慰。

  這孩子也算熬出頭了。

  得了村長的好,陰曹第二天就讓無塵上樹城買了價值十幾兩的布疋和補品送到村長家,村長陪著神婆從衙門回來就聽到兒媳婦滿臉紅光的展示無塵送來的東西,琳琅滿目,吃的用的、大人小孩的都有,全都顧上了。

  這是會做人呢,他從來沒想過神婆這麼捨得花錢,一向她給人的印象就是一個銅板打二十四個結。

  不,應該不是神婆的竟思,是小曹那兄弟才捨得花錢,年輕人嘛,手上有點銀子不都大手大腳的不知節制?

  往後的日子還長著,他等著看,不過拿了好處,這一相幫也算值得。

  至於陰曹一早自然上工去了,她已經請了好些天的假,接下來她還會更忙,她想還是去把活兒給辭了,以免耽誤了人家的正事。

  太現實嗎?

  是有一點啦,但是她實在分不開身,想來想去,也只能這樣了。

  倘若師父要怪,就讓他怪吧!

  硬著頭皮,她去了大宅院,角門的門房認識她,沒多問什麼就放她進去了。

  宅子裡依舊靜謐,落九塵仍是在竹屋裡,她有些恍惚,這是多漂亮的地方,像個世外桃源,往後她卻可能沒什麼機會再來了。

  黯然嗎?有那麼一點。

  「來了怎麼不進來?」是落九塵的聲音。

  她師父雖然有著和始同樣的面孔,相似的聲線,但也不知為何,她從來不會混淆兩人的聲音,始的偏低沉,帶著股磁性,師父的溫潤多了。

  她推開門,「師父。」

  「你來了。」背著她的落九塵仍是慣常穿著直裰,頭髮一絲不苟的束起,簪著一根碧玉簪,桌上散置著許多圖紙和各式各樣的尺。

  「師父。」她規矩的站到落九塵面前,一肚子在路上盤算好的話,到了他面前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落九塵靜靜的瞧著她,「做好決定了?」

  她驚訝的看著他,手侷促的扭絞著。「師父怎麼知道我……我是來辭工的?」

  「可想而知。」她得了那麼多銀子,自然是有一番事業想做,因為他知道她絕對不是那種只顧眼前的人,她有想法,眼光放得遠,一旦給她機會,她就會就著那跳板往上走,甚至勇敢的去飛,也許就會飛到他再也看不見的地方。

  陰曹搔了搔自己的臉。「我常常都看不清自己,怎麼師父卻這麼明白我?」明明他們沒多少時間相處,最頻繁的也就是在府城那幾日。

  說到底,她對這個「短命」的師父還是有哪麼點不捨,他對自己的盡心盡力她都看在眼裡,可自己都還沒能為他做點什麼,就要轉身走開。

  「看不明白你,我又哪來的資格讓你叫一聲師父?」落九塵的聲音帶著笑,看著她懊惱的垂著頭,掩飾紅了的眼圈。

  這丫頭……他暗嘆口氣,「要善待自己,要對自己好,在師父看不見你的地方也要努力快樂的生活著,知道嗎?」

  落九塵萬萬沒想到他話還沒說完,陰曹已經撲進他的懷裡。

  她嗚咽著道:「世上為什麼沒有兩全的事,曹兒捨不得師父。」

  落九塵先是僵著身子,後來見她真情流露,但仍是不敢唐突她,雙手收緊後貪了一息的馨香,便將她略微推遠了些,好聲安慰道:「就算不在工地做事了,有空到樹城來,還是可以來瞧瞧師父、師兄,起碼文大人的園子還沒完成之前,我是不會走的,怕的是,你一離開就把我忘了。」

  「不會,曹兒不會把師父忘了的。」她信誓旦旦地說。

  落九塵知道自己逾越了,但是逾越就逾越,他伸出長指,以指腹拭去她湧出來的淚珠。這丫頭也是水做的,就這麼愛哭。

  「既然你我結了這段師徒緣分,往後也就不必再稱呼我師父,就叫我君。」他表字君。他不想繼續與她當師徒,他想當別的,譬如,她的君,郎君。

  陰曹聞言剛收的眼淚又湧了出來,鼻頭紅通通的,就像一隻小貓兒,非常惹人愛憐。

  落九塵得管住自己的手才不會又向她伸過去,將她摟抱過來輕輕的安慰。

  「不行,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雖然我不曾向您磕過頭,行弟子禮,但是我一生都只想喊使師父。」不能喊他師父,這比殺了她還要令她難過。

  「這又不是什麼事,只是換個稱呼,咱們就這樣說好了,還有,別忘了將來得了好茶要給我送來。」他知道一時之間她不好接受,但日子長了,他相信她不會執著於稱呼。

  陰曹帶著淚地點頭。「這是一定要的。」

  「那好,既然來了,就將這幾日攢下來的帳冊先理一理,理完再離開。」

  「啊?」這下子哪裡還有不捨的眼淚?

  這是要把她吃乾抹盡,呃,好像不太對……啊,算了,做就做,那些積壓的帳冊的確是她的活計,將之理清楚再交給下個帳房,也是應該的。

  「啊什麼啊,不趕快理一理,你可能趕不上回家吃午飯了。」

  他壞心嗎?逗她就是這麼有趣,這也讓他往後不能時時看到她的失落遺憾稍微減緩了些。

  陰曹摸著鼻子,到另一個小桌前埋頭整理起帳冊來。

  聽著她飛快打著算盤的聲音,落九塵不由得露出一抹寵溺的笑容來。這丫頭看起來是氣得很,把氣全出在算盤上了。

  如果她速度夠快,能在午時前完成,也許他可以帶她到她上回指名要吃的飯館去吃頓飯。

  兩人各據一桌,沉香裊裊,唯一聽得見的就是兩人長緩的呼吸。

  結果,午飯沒吃成,陰曹卻抱了一個燙樣和一份圖紙出了大宅院,自然,落九塵不會讓她這樣回去,喚了車夫送她回煙花村。

  這個燙樣和圖紙是落九塵熬夜做出來的,他說女徒弟將來要是起大屋,這燙樣和建築圖紙就是他的贈禮。

  收到落九塵這麼豐厚的贈禮,陰曹心裡是說不出的滿滿的感激。

  多少人想請師父蓋房子,尤其他親手畫出來的圖紙千金難求,更別提這燙樣了,坐在馬車裡,陰曹細細的將裡面的結構格局看過,越發感覺得到師父的用心。

  從可以拿開的剖面看過去,旁的不說,不同於一般的宅子,院門開闊,青瓦白簷,共有三層,飛簷重閣,帶著幾分江南風情的纖巧,園子裡以迴廊取勝,南北串連可直通水榭,穿山過堂,煞有清幽趣味,一處院落有個小園景,引了一條淺水,依著亭子佈置了花草魚鳥,冬天則可以佈置成曖閣,裝了圍擋,只要燒了地龍,便是一處可賞春夏秋冬景的好去處。

  還有一處更為精巧的小院,小樓也三層,家什清一色花梨木所製,雕花描金,鏤花嵌玉大床,螺鈿束腰梳妝台,古琴立在角落,東次間是臨北窗的大炕,整套的粉釉小瓷杯擺在桌案上,精緻雕工的痩條几案設了一個汝窯花瓶,插著滿滿的水晶黃鬱金香和白菊。

  她看得動容,這是她的家,屬於她的院子嗎?她曾經幻想過屬於自己的小院。

  他為什麼都知道?

  師父對她好,她是知道的,可是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深刻的體會到。

  怕在車上會因為顛簸有任何損傷,她將燙樣放在大腿上,像是會發熱一般,熱呼呼的,而且溫度順著她的手心往身上跑。

  他從一開始收她為帳房,教她認字、認建築的各種名稱,手把手教她做燙樣,帶她去工地看進度,甚至為了她的方便,提早時間上府城去,在府城帶著姥姥進城般的她去見識新事物。

  她不明白,明明相處的時間那麼短,為什麼感覺上卻好像共同做了那麼多的事……

  她的師父,不,他現在不讓她喊師父了,像股暖流,又像春風,讓人心底愉悅舒坦,這是她以前從未有過的情感。

  陰曹將落九塵送給她的燙樣珍而重之的放在她的屋裡,誰都不許碰,就連三花神婆和一萊也只許看而巳,寶貝得不得了。

  她說誰都不許碰,看在始的眼裡,趁著陰曹不在家,不只去瞧了,還碰了,東西到了他手裡的結果就是那模樣精緻的燙樣瞬間成為一堆粉。

  他毫無歉疚感,冷笑一聲,他倒要會會此人了!

  旋即消失無蹤。

  一吃完早飯就去看地的陰曹自然無從得知燙樣的命運。

  這面山坡地一下子看不出土地是否肥沃,放眼過去都是雜木叢生的灌木和雜林,將光線遮得嚴嚴實實,她想闢成茶園,一定要把這些樹給推倒,光照性才會好,地夷平了,順著山的坡度開墾,才能把茶樹種上去,所以,工人是一定要請的,砍樹、整地、除草、堆肥,都少不了勞力。

  既然要請人,沒道理捨煙花村村民從外地找,她雖然不是吃百家飯長大的,但對那些個和神婆交好的嬸叔,她自然要回饋一下。

  還有很重要的事,若是始能將飛泉水引下來,從山谷流經無人之地,再在村西拐個彎,正好從這塊地的邊上過去,汲水就很方便了。

  這事,得回去和始商量個穩妥的辦法才行。

  還有,五頃大的地,她不能只靠大紅袍賺錢,大紅袍雖好,也就那幾株,扦插繁殖後,要等到能賣錢,這是需要非常考驗人的時間,當然,這期間還有許多問題要克服,譬如旱澇災,蟲害…

  等等,所以讓人到外地去買茶樹,是勢在必行的事。

  這又有問題了,能派誰去?她身邊沒有懂茶葉的人,唯一一個半吊子一萊,她可是女子。

  不過,誰說女子不能出遠門,不能去談生意的?

  是她狹隘了。

  她回到家先讓三花神婆去與她相熟的那幾戶人家問看看誰願意過來幫忙的,成年男子一天給三十銅錢,半大小子一天也有二十個銅錢,陰曹開一天三十個銅錢的工錢算是很不錯了。

  攸關自身利益,那些人家就算手上有活計也紛紛擱下來,這回要是不把握,以後也不知還有沒有這機會,再說以前陰曹還是個窮光蛋的時候,忙也都在幫了,沒道理現在置身事外。

  這一輪問下來,招了十幾個幫手,可這還遠遠不夠,她把要找勞力的消息傳出去,估計她家買地的事情已沸沸揚揚的傳開,等著看笑話還是等著看她接下來要怎麼做的人都有。

  果然,不到半天,她家門口就陸陸續續的來了不少人。

  「小曹,聽說你家的地要僱人?」

  「是啊是啊,整個村子都知道了。」

  陰曹把規矩說了,一天三十個銅錢,不管飯,如果做得好,往後整地完成,種茶、養護、巡視都需要人,表現出眾認真的工人,可簽契轉為長工。

  當然長工除了工錢,三節皆有獎勵,比起臨時僱工,只好不壞。

  她這事一說,幾乎一天內就將工人都請到了。

  也有那些個還在觀望猶豫的人,知道後捶心肝也沒用了,下回請早。

  確定好明日開始上工,等最後一個人也走了,天也整個黑了,一萊已經把晚飯煮好,無塵不知跑去哪沒回來,小飛也跟著始不見人影,今晚,只有三個女人同桌吃飯。

  爬了山,回來又敲定工人的事,應付那麼多張嘴巴的問題,口乾舌燥之餘,陰曹還是連灌兩大碗的開水後,趁著吃飯時,將打算要去買茶樹、茶苗、茶種的事跟一萊提了。

  一萊嘴裡的飯粒掉回了碗裡,嘴巴像離了水的魚一開一闔的。「你讓我出門去買茶樹苗?讓我去和別人談生意?」

  「能嗎?」陰曹也不囉唆,直接問。

  三花神婆這些天看著孫女兒行事,已經知道陰曹是個胸有成算的人,把話說出口,表示她已經在心裡盤算過,沒有把握絕不會這麼說、這麼做的,她便只是靜靜的聽著兩個小姑娘對話。

  「要去哪?」

  「江陵府,那裡有個叫茶山的茶場。」

  只是要一萊單槍匹馬去到那裡,實在是冒險之舉,要不買個有經驗的人陪著一萊去吧,可問題又來了,就算買了人,目前可沒地方給人住。

  「奶奶,我想買幾個人幫忙家裡,但是買了人沒地方住,不如你這幾日就搬過來我這裡,把屋子空出來,過兩日我整理整裡,給那些人住。」

  三花神婆被陰曹的提議給嗆得也吃不下飯了。「你這臭丫頭想一事是一事,銀子都沒蹤影,今兒個才請了那麼多勞力,這會兒又說要買人,我不贊成!」

  就算有銀子也不是這種花法,金山銀山不用多久就會吃空,她就是不贊成!

  「不讓我買也不是不可以,不然您陪著一萊去江陵府買茶苗,能不能順利把茶苗買回來就都仰仗您嘍。」

  三花神婆瞪著她道:「壞丫頭,明知道我大字不識半個,讓我去給一萊絆手絆腳添麻煩嗎?」

  神婆的大嗓門嚷得陰曹和一萊都不得不用食指塞住耳朵,免得被震聾。

  「所以嘛,我這不是找個有經驗的人陪著她去,給她壯壯膽也好,有買賣經驗也不怕一萊這雛兒去了被人誆騙,所以,你就讓我買啦。」她開始撒嬌,手腳並用的纏上神婆。

  「按你說的要有買賣經驗的人,一個也就夠了,頂多屋裡再挪個位置出來給他睡,哪需要把腦筋動到我的屋子?」這口氣是軟化的跡象。

  「將來的事只會多不會少,您瞧我們現在請的勞力這麼多,我一個人看顧打點得過來嗎?再來,你搬過來同我住,也需要個侍候你的人。」

  陰曹說得倒是在理,三花神婆想想也是,她一個女孩子門前門後、門裡門外都看她一人,既然有能力請人,為什麼要累著自己呢?

  「我那屋子你用得著就拿去,至於搬過來……」

  「搬過來咱們仨睡一塊,這沒多久之後也要立秋了,三個人擠擠多暖和。」她笑嘻嘻的給一萊擠眼睛。

  「你這算盤打得還真是精。」三花神婆無奈。...<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8-7-5 08:0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7-2 10:56 AM 編輯

【第十三章 】  晩了一步,全盤皆輸

  隔天一早吃了飯,三花神婆回去打包行李,準備搬過來,陰曹轉身又出了門,她得跑一趟樹城找人牙子談買賣,另外還得找人來蓋房子。

  事情多得超乎她的想像。

  她也不省那一點錢了,雇了板車就往城裡去了。

  也是她去得湊巧,人牙子手裡正好有這麼一家子因為主家貪污被官府發賣出來的官奴。

  陰曹原來也沒想到要一口氣買這麼多人,這一家子有一對中年夫妻,一個丫頭,兩個小子,那人牙子說這家人從京裡一路轉了好幾手,來到他手裡也不知是第幾手了。

  為什麼會越賣越僻遠,卻都乏人問津?

  因為少有買家願意一買就買這麼一家五口,讓人牙子頭痛的是,這家人抵死也不願意分開,哭鬧撒潑鬧自殺,花樣層出不窮,鬧得買了他們的人家不得安生,也要說他們的運氣不壞,遇到的人牙子都不是那種喪盡天良的人,否則落到那種人手裡,誰管你想什麼,女的賣到青樓窯子,男的走到礦坑挖石頭,誰能說個不字。

  陰曹也問清楚了,這家人姓丁,在京裡時當家的丁山做的是採買活,識文懂字,頗受主家倚重,妻子黃氏管著針線,大兒子丁大本來有一身力氣,是公子爺的貼身護衛,但是主家被抄家的時候和官爺發生衝突,被抓進監獄,吃了不少苦,丁山花光了積蓄才把丁大從獄裡摘出來,只是發賣途中一直無法好好調養身子,來到樹城,已經出氣多入氣少,瘦成皮包骨,再折騰下去,怕是小命難保,女兒丁恬和小兒子丁丁是龍鳳胎,許是這一路歷盡風霜,兩個十幾歲的孩子都成熟得驚人。

  「我住在煙花村,不是什麼大地主,家裡需要人,原來我也只想買一、兩個人,但是既然你們家人感情這麼好,我也沒道理讓你們分開,不過說好了,如果你們願意跟著我走,就得聽我的規矩,再來,我不是不能商量的人,無論有什麼事情都可以拿出來說。」

  丁家人聽她這麼說,這是要買下他們全家人的意思,心中一喜,但是想到大兒子,臉色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人牙子一聽陰曹要把全家人買下,能把燙手山芋出清,樂得答應承攬所有的手續,很快將一干人的賣身契都辦齊,給了她。

  這世間多得是深藏不露的人,看著不顯,出手卻真正的大方。

  陰曹爽快的付清了銀子,丁氏夫妻扶著丁大跟著走了。

  見陰曹眼睛滴溜溜轉的看著半昏迷的丁大,看得丁氏夫妻心裡忐忑難安。

  陰曹道:「咱們不急著回去,丁大這身體得讓大夫瞧瞧。」

  兩夫妻一喜,連忙就要叩頭。

  起先他們並不奢望陰曹能買下他們全家,畢竟見陰曹的穿著連稱頭都稱不上,也不像有錢人的樣子,但是陰曹買了,這會兒還說要讓丁大去看大夫,兩夫妻對看一眼,都看到對方眼裡的決心——倘若真能把兒子治好,他們一家人願意做牛做馬,報答主家。

  坐堂大夫說丁大的病不是一兩天能好的,原來只皮肉傷,但沒有得到妥當的照料和休息,又感染風寒,一拖再拖,要不是丁大原先的體質好,怕是早就沒命了。

  這病能治,可是很花銀子。

  丁氏夫妻一聽,心裡涼了半截,他們抱了個病兒,以前的買家人看人搖頭,好不容易有人願意買了他們全家,但是又要花一大筆錢給大兒治病,誰願意?

  他們該不會又被轉手賣掉吧?

  陰曹皺了下眉頭,她是沒想到買個下人,還有這麼多事。

  不過事情碰上了,人命關天,不能置之不理。

  她對黃氏道:「這樣好了,大夫說的話你也聽到了,丁大需要人照料,我看不如這樣,你和丁丁留下來照看丁大,丁山叔和恬恬隨著我回家。」

  黃氏一臉的倉皇,「可是……」

  「至於醫藥費你不用擔心,我會結清所有的費用。」她轉向大夫。「醫館裡可有給家屬住的地方?」

  「鋪子後頭有間小院,以前也不是沒有病人的家屬住過,可是只能住,其它都要你們自己去設法。」對醫館而言能有個地方讓家屬過夜,不用來回奔波已經夠仁至義盡,至於家屬有什麼需求,醫館就愛莫能助了。

  「大夫仁心仁德,這病人就麻煩大夫您照看了,該用什麼藥就用,倘若我放在這裡的銀子不夠,再勞駕知會我一聲,我會馬上過來。」

  陰曹明快的處理完這事,又背著人給了黃氏三兩銀子,這是讓她不用擔心孤兒寡母在縣城裡沒吃沒喝的,苦了自己,要照顧病人的人沒體力怎麼行?

  丁氏夫妻一邊抹淚,一邊感恩陰曹,不一會兒,陰曹三人便離開醫館。

  「主子,我們現在要往哪去?」丁山父女隨著陰曹走出醫館。

  一來丁大的病有了希望,二來黃氏也悄悄給丈夫遞了話,所以丁山知道主子給了銀子,他這下放下雙重的擔心,彷彿看見曙光,從前堆積在眉間的愁苦少了一大半。

  「丁山叔,我們鄉下人沒這麼多規矩,你就叫我一聲小曹得了。」

  「小曹姑娘。」

  唉,看起來她這男裝扮不下去了,眼力好一點的人都能認出來,日後她再尋個機會換回女裝吧。

  「那我該叫什麼呢?」丁恬問道。

  「就叫我姊姊吧,不過,要是在外頭,就別喊了。」她以為這麼複雜的問題丁恬一定不懂,沒想到她點點頭,道——

  「我娘也曾讓我扮成男孩子,娘說我們這一路不知道會遇上什麼事,扮成男孩子相對安全些。姊姊應該是和我娘有著相同的顧慮,擔心遇上歹人了,所以才換穿男孩子的衣裳外出。」丁恬看著比陰曹小上幾歲,又比小飛大上幾歲,想不到口齒倒是清晰俐落。

  「真是個聰明的姑娘。」

  丁恬露出白白的牙齒,笑得可天真了。

  小孩就是小孩,知道自家人找到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哥哥的病又有得治,整個人都活潑了起來。

  「我想大家也都累了,丁山叔,不如咱們去買輛馬車,過些日子你要跑一趟江陵府替我去談筆生意,也用得上馬車。」她需要用到車的地方太多了,早晚都要花這筆錢,不如乾脆一點,今兒個順道買了。

  丁山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主子想買的只有他一人,他所有的家人都算陰曹善舉,他這段日子以來因為種種磨難越發堅硬的心,到了這會兒才發現又軟了,自己忍不住覺得鼻酸。是老天爺在他最絕望的時候給他送來這樣的好主子嗎?

  不管主子要他去談的是什麼生意,他下定決心一定要完成。

  陰曹不知道她向來與人為善的心收買了丁氏一家人,她更沒想到在將來,這家人會成為她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三人回到煙花村的時候,太陽已經遠遠的落到西邊,大紅的晚霞映照著整個小村莊。

  田裡的莊稼人三三兩兩扛著鋤頭回家了,歸雁也成人字的在天際飛翔,馬車進了村子,自然得到最高的關注。

  順著陰曹的指示,丁山將馬車趕到家門口,三花神婆巳經等在家門了。

  看著馬車往家裡奔,三花神婆除了最開始的訝異,已經學會不要把全部的情緒都擺在臉上。

  她這孫女不是那個需要她時時呵護、處處看顧的孩子了,她有想法,做事有條理,就單單能置下那一大片的產業,已經夠驚人的了,這馬車算什麼。

  陰曹和丁恬前後下了馬車,因為陰曹這麼個屋子,實在沒地方可以放馬車,她便讓丁山將馬車先安置到那塊荒地上去,幾人這才進了家門。

  灶下,收攤回來的無塵和一萊在燒飯,聽見外面的聲響,放下手邊的事也都出來了,一番介紹後,得知丁山還有妻子和兩個兒子還留在樹城,三花神婆忍不住念了陰曹幾句。一買就五口人,是要拿什麼給他們吃啊!

  陰曹正欲安撫捨不得她又花錢的神婆,誰知道丁恬卻搶了先開口,「婆婆,不擔心的,恬恬很勤快,會做許多事,不吃白食的。」

  三花神婆動了動嘴皮子,最後沒再說什麼,她一個大人怎好在小丫頭片子面前說三道四的,沒得教壞小孩,可因為這樣,也等於接納了丁家一家人。

        東奔西跑一整天,陰曹實在累得沒胃口吃飯,她把丁山父女交給神婆,因著神婆說她巳經把自家房子空出來,今兒個夜裡丁家父女就直接歇在那個院子了。

  陰曹直接回屋去了。

  她暈頭暈腦的見坑就躺,眼皮眼看就要閉上了,忽地一個激靈,她的燙樣呢?

  她的房間就這麼大,左右看不見那個燙樣,她就知道事情要壞。

  堂屋裡幾個人端菜的端菜,拿碗筷的拿碗筷,飯菜已經在桌上了,等著開飯。

  眾人看著陰曹從房裡跑出來,無塵尾巴翹得老高,得意道:「我就知道你會受不住誘惑,我這飯菜煮得好可不是一兩天的事了,你來吃我們不會笑你的。」

  「我是想問誰拿了我的燙樣?」她連白眼都懶得給無塵了,也無暇和他拌嘴打趣。

  眾人都搖頭,只是本來嘻嘻笑的無塵僵了那麼一下,看一下眾人,吶吶的道:「我好像……嗯,是好像有看到始往你的屋裡去過……」

  「什麼時候的事?」

  這麼疾言厲色的陰曹所有的人都沒見過,眼光全部集中到無塵身上去了。

  「就昨天一早,我要出門前。」他趕著要出門去擺攤,也就沒多問那隻妖到底要做什麼,昨天生意好,回來時大家都睡了,他也是一早又出門,直到晚上吃飯才碰上。

  「始!」她喊了聲。

  沒有動靜。

  他封閉了與她的連結,這個混帳!

  她轉身就要出去。「我去一趟樹城。」

  不要問她為什麼知道,她就是曉得那隻妖一定找師父的麻煩去了,他可是那種眼裡揉不進一粒沙子的人。

  他要是和落九塵打起來,那就麻煩大了……

  「我去套馬車。」丁山趕緊站了起來,這是他表現的時候。

  「我的事有點急,」她頓了下。「哥,你送我去比較快!」

  「可是我飯還沒吃。」他餓著肚子回來為的就是吃一頓好的,現在飯沒得吃,還得跑腿,他可不可以說不願意?再說「事發」到現在都兩天了,現在才趕著去,來得及嗎?

  莫非是要去收拾善後?

  不過,是要收拾誰的「後」?

  一萊默默的塞給他兩個飯糰。

  無塵看著飯糰,默默的放進他隨身的行囊裡。「走吧。」

  丁山不解,人的速度能贏得過馬車?主子這是急壞了,語無倫次了吧,可屋裡的人好像也不是很在意。

  所以,應該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他很安心的跟眾人坐下來吃他來到煙花村的第一頓安穩飯。

*             *             *

  無塵很安穩的將陰曹放在竹屋的門口,一如既往,這裡一個下人也沒有,安靜得像是沒有人煙。

  竹屋裡有光亮,也就表示裡頭有人。

  無塵瞅了眼裡面,這是他頭一次到竹屋來,但是他一點也沒有想進去的意願。「我就送你到這裡。」

  「謝謝哥。」陰曹說著就想進去。

  「兄妹道什麼謝,不過你也別心急,那裡頭看起來也不像有過紛爭的樣子。」她這麼心急,只是為了那燙樣不見要來找始算帳,還是有什麼他不知道的因由?

  她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竹門半敞著,她堅定的推門進去,可也就一腳在前、一腳在後,再也無法動上一動。

  竹屋的小廳中,燭火明亮,始和落九塵正在棋盤上廝殺。

  祺子無聲落下,攻與守,掠與奪,君子之爭,皆在方寸間。

  黑暗如子夜的無儔大妖,清亮如青竹的師尊,對比又突兀,卻又帶著一種讓人說不上來的和諧和詭異。

  他們像黑與白,涇渭分明又無比融洽。

  她的到來絲毫不影響兩人,陰曹悄悄慢慢的把腳挪前,去把紅泥小爐端過來,走到後頭的小院,將銅壺的水裝滿,又去將落九塵喜歡的那套茶具搬出來,順手拿了茶葉和小扇,丟了炭進爐中,慢慢悠悠的燒起了水。

  她明明累得要死,為什麼要在這裡燒水?

  燒著燒著,扁子搧著搧著,果不其然,始和落九塵大戰方酣,就看見爐子裡的水開了,發出噗嗤噗嗤聲,陰曹卻已經托著下巴,靠在一旁的書架上睡著了。

  她一點也沒有感覺這樣歪著身子有多難睡,睡起來脖子和身子會不會抗議,她太累了,這兩日從早奔波到晚,是鐵打的身子也吃不消了。

  始險險在她身子要往下掉的瞬間來到她身邊,雙臂舒張,將一個不知道睡到第幾殿的丫頭輕輕的托正,抱了起來,像是抱著個無比珍貴的寶物。

  落九塵所有的耀眼都在這一刻墜落。

  陰曹不會知道,落九塵和這個忽然從天而降的男人對弈了一場如何精彩的棋局,而有關於她的那些他所不知道的歡喜悲傷,始都知道。

  落九塵知道自己晚了一步,然而晚了一步,就全盤皆輸了。

  他並不是個因為女子就會心生憐惜的那種人,就像他那遠在京裡的未婚妻,因為不在意不關心,所以不理會更不會想念。

  但是對小曹不同。

  對他來說,陰曹是個奇怪的存在,她的性子有些難以捉摸,說她沒有大家閨秀的風範,可她進退有度,待人謙和,拿她那幾個師兄來說,他們如此待她,她卻沒說過三人半句不好的話?說她如大家閨秀般行事大方、氣質出眾,可是她會大著嗓門為了幾文錢和小販爭得面紅耳赤,兩種反差,竟一點也不矛盾的融合在她身上,委實怪異,又吸引著他的目光。

  她說過她要一生一世一雙人,可是他的身分卻容不得這樣,他是王爺,不說他早有個先帝指婚於他的未婚妻,將來不說妻妾滿門,即便他不要,也會有人在他身邊塞人,對一個王爺來說,婚姻絕對不僅僅是兩情相悅,很多時候是出自政治考慮,身為王妃,哪來的立場要求他守身如玉,從一而終?

  就算他肯,國情也不允許。

  他給不了的,但這個和他有著一樣容貌、威壓撲面的男人卻能。

  始說,三千繁花只為她一人駐足流連。

  他曾經為她蹦躂的心,卻在始的面前無地遁形。

  他手腳冰涼。他已經想不起來自己上次這般無措是什麼時候。

  在落九塵心中萬般糾結的同時,始已經抱著陰曹走出竹屋,門外無塵倚著牆根斜站,叼了根狗尾草。

  「喲,看起來好端端的,你們沒打起來?」這調調是巴不得鄰家失火呢。

  「沒你的事。」

  「你這人也太不仗義了,也不想想要是沒有我,你哪來的美人在懷?要不是我,你哪來機會認清楚自己的內心?」說到底,他居功至偉。

  「那要我包媒人禮給你嗎?」

  始的語調無比譏誚,哪知道無塵還認真的思索考慮了起來。

  「媒婆我還真沒當過。」

  始懶得再與他廢話,抱著陰曹,轉眼消失。

  「欸欸欸,怎就把媒人拋過牆了,你也等等我。」他可是連晚飯都沒吃,好吧,就啃了兩個飯糰,連胃的縫隙都填不滿,好歹,也請他吃點什麼。

  他嚷嚷著,人也如同流星一般去遠了。

  陰曹睡得並不踏實,很快就醒了。

  淺粉金絲桃花大插屏,微紗帳幔,長長的毛毯鋪在金磚上,金磚上還有著漂亮的雕花,鑲嵌著各色玉石和寶石花樣,宮殿華麗得讓人瞠目結舌。

  好聞的香氣是從青銅翔龍博山爐裡散發出來的,最奇異的是整座殿裡不見一根燭火,而是靠著幾顆光彩琉璃的亮度提供照明,陰曹因為好奇,摸了摸看似玉璧雕成的門牆,這一摸,還真是用玉雕琢的。

  這個敗家精,要不要太過奢華了?

  「怎麼不多躺一會兒?」不再是無聲無息的腳步,從偏殿走過來的始,手裡拿著一小把藍色還帶露珠的小花。

  他的臉色還是一如既往的有些蒼白,但不再像以前那樣同凝蠟的面無表情,半點笑容也無,一雙眼中帶著少有的明凈和清澈,不再讓人不寒而憟,不敢直視。

  他不再像一條孤行的狼,而是有了家、有了歸宿的狼,渾身充滿逼人的力量。

  「這是哪裡?」

  「我的寢殿。」

  「很漂亮,住起來一定很舒坦。」

  「空蕩蕩的,有什麼好。」他真心覺得陰曹那有笑聲、說話聲、飯菜香的小屋子才叫舒坦。

  他把陰曹拉到一張玉雕的矮几邊,讓她在鋪著重重軟墊的玫瑰椅上坐下,隨即幾個低眉順眼的宮女魚貫的送上香茶和奇異的瓜果糕點,他也不說要送花給她,就那樣把那一小把的花放在她面前。

  「你方才看的珠子叫隨侯之珠,世人將卞和之璧與隨侯之珠這兩樣稀世珍寶稱作『隨珠和璧』,得之者富,失之者貧。」

  陰曹笑得很不以為意,「那世間這麼多富人都不算富了。」和氏璧好歹還出土過,幾國爭相擁有,隨侯之珠她見識少,還真沒聽過。

  不過這麼稀奇的寶物他拿來照明,看起來也只有像他底氣這麼足的人,才做得出來這事。

  只是她不羨慕,她憑自己的雙手努力,就算做不來擁有隨侯之珠那般的富者,小富之餘,平平安安,夠吃夠用,還能恣意做點自己想做的事,她很知足了。

  她實在也餓了,不客氣的拿起水蜜桃便啃了起來。

  水蜜桃芳香多汁,她一連吃了兩顆。「你不吃嗎?」她知道自己的吃相談不上優雅,可她真的餓了呀。

  始搖頭,這些,全都是要給她的,他喜歡看她吃東西的樣子。

  「你這花我沒見過,有名稱嗎?」花瓣是漸層的藍,花蕊竟也是藍的,剛開始看著覺得怪異,可那股淡淡的、撲鼻而來的香氣很好聞。

  「永生花。」

  花長得特別,名字也特別,不過,她對永生一點多餘的想像也沒有。

  她從來不覺得永生不死有什麼好,身邊的親人都走光了,剩下自己一個孤苦伶仃,長生不老不死,不是自找當妖怪?

  至於始,都當了千年的妖,也許不悔,也許悔不當初,不過有什麼用,許多事一旦下了決定,便很難有回頭路。

  她不戳人傷疤,也不會去問他這問題。

  始重新拿起那把被紮成束的永生花。「送你。」

  被人送花的經驗她沒有過,而這花看似是要送給她的,又從始的口中說出來,讓她不禁有點高興,心裡也微微地悸動。

  被人送花,任憑哪個女子都會歡喜的吧?

  陰曹微微抬著下頷看著他問道:「送我花,你這是喜歡我嗎?」

  看他沒有反應,陰曹後知後覺的想到,自己會不會太不知羞了?

  為了掩飾自己的百般不自在,她開始說一些旁的小事。

  她的聲音又急又快、又脆又亮,雖然只是個問句,對始來說卻好像迎面來了一簇箭,迅雷不及掩耳,又避之不及,以至於他的樣子有些呆愣。

  接著她不知說些什麼,始只覺得她一開一闔的唇紅艷艷的,像開在江畔的花,許是這段日子的營養跟上了,她原來瘦削的臉蛋上多了些粉嫩嫩的顏色,身量也逐漸抽高,其實她的五官極美,是那種古典端莊的美,若是等她全部長開,將會極其美麗。

  「是要送你的,顧園子的宮女說這花是千餘年來首次開花,我覺得它很合你。」堅韌又美麗。

  始的視線自始至終都落在她身上,陰曹察覺了的視線也看過來,這突然的對視讓始如同被火燎了一下,他垂目避開,可轉瞬又覺得不對,再把目光抬起,陰曹的眼光已經轉開了。陰曹用指輕觸著宛如蝶翼的花瓣,心裡喜孜孜的,可舌頭怎麼都撫不直。

  可她的傻氣也就那一下下。

  「慢著,你送我花是想讓我饒過你把我燙樣弄不見的責任嗎?」她差點忘記這一事。

  她老遠追到樹城去,為的就是當面個明白。

  「我故意弄壞的。」

  他坦然得叫人牙癢,還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那可是將來要蓋宅子的模型,你弄壞了,為什麼?」他從來不是那種無的放矢的人。

        「我不高興了。」

  拜託,你就不能把話說長一點,一口氣把要表達的意思說盡,誰知道你在不高興什麼?!「不高興總有理由。」

  「你對落九塵給的東西這般看重,還小心謹慎的放到屋裡去,不許誰去碰,我高興不起來。」

  所以你就把燙樣毀了?

  陰曹實在不知該惱該笑,她以為只有幼稚的孩子會因為不高興去做一些無聊的事情,可這隻妖,都一大把年紀了,活過了人類十幾倍的歲月,原來遇到生氣的事也會一樣亂來。

  但是燙樣都壞了,柔和的燈光下,她那無可奈何的笑意在眼底散開,看著他那一直不離開她的眼神,好像怕她惱、怕她罵,她到嘴邊的明明是一些要罵他的話,但看著他卻覺得他有些可愛,這是看對眼,所以覺得他萬般都是好嗎?

  糟糕!陰小曹,你也快要像那些墜入情海的女子瞎了半隻眼了。

  「沒了燙樣也不要緊,我還有圖紙,到時候讓人照著圖紙蓋房子就是了。」事已至此,也只能這樣了。

  「別急,我找人來幫你蓋宅子。」

  這是要將功贖罪?

  想了想後她趕緊道:「不用大費周章。」他找來的人肯定不是什麼普通工匠,她只是要一間堅固結實又美觀的宅子,可不是要蓋什麼富麗堂皇的宮殿。

  「不費事,他就在宮殿裡,閒著也是閒著,找點事給他做,他還得感謝我。」始的聲音雖然保持著溫和,可他向來烕嚴,一旦決定的事,就是鐵板釘釘了。

  陰曹「哦」了聲,「我那鄉下宅子,用不到你身邊那種大師級的人物。」

  「這事我來安排就是。」

  拒絕不了,她也不多說了。「那就多謝你了。」

  陰曹不說話了,這沉默讓始感覺不好。

  「那個雜毛道士說小姑娘喜歡甜言蜜語,要人家哄著,讓我別嚇著你,也別整日板著臉,你也知道……這些我都不擅長,」他說著話別過臉,心裡更焦躁,但是他的心情更加堅定,「但是,我對你的喜愛只真不假。」

  那些壓抑掩藏的情緒突湧而起,更可怕的是,他也不想去壓抑這樣翻騰的情緒,他肆無忌愧的重新對她看過去,目光像燃著火焰。

        陰曹不由得攥住了手指尖,心裡有些莫名的酸脹,鼓鼓囊囊的,似乎一下塞了很多東西,她卻不想捨去,只覺得飽滿的那些情緒是如此美妙。

  她避開他的視線,沒話找話道:「我以為你和師父會一言不合的打起來。」

  沒想到她沒有得到始的任何回應,她仰起臉看過去,暗影卻驟然覆下,她的紅唇被重重噙住,滾燙的舌毫無顧忌的伸進她的口中。

  她感覺錯亂,不知該如何反應,下意識便去推他,可始一個大男人她哪裡推得動,而且她以為自己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殊不知只是螞蟻撼樹,對情慾勃發的始來說不過是欲拒還迎。

  他喜歡這樣的欲拒還迎,那表示,她的心裡不是沒有他。

  答案這麼明白,這也是他第一次吻她,滋味如此芳香甜美,他深深地沉溺其中,完全不想放手。

  「你夠了喔!」陰曹渾身癱軟如水,好不容易從始不要臉的行徑中回過神,這傢伙不知發什麼瘋,抱著她亂啃一通,要是繼續放任他下去,她不知道會不在這裡被吃乾抹凈。

  始頭抵著她的額,微微地喘氣。

  兩人靠得那麼近,彷彿能聽到彼此的心跳,他抱不夠似的又將她重新抱進懷裡,靠著她的耳畔低語,「傾心花一朵,願攜手白頭。」

  一個男人對你掏出了心,有哪個女人能不感動的,陰曹不再試著和他保持矜持的距離,嚶嚀一聲,偎進了他寬闊的懷抱。

  兩心相屬,情意堅貞。...<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8-7-5 08:0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7-2 11:45 AM 編輯

【第十四章】   第三次天劫

  夏季多雷雨沒錯,可都秋天了,煙花村周圍的十鄉八里還下起了磅礡大雨,這一下就是兩天。

  農人倒也不慌不忙,下就下吧,秋收已經過去,就算雨多了點,也不礙著什麼。

  雨足足下了兩天,天一放晴,陰曹請的工人就忙著整地,陰曹雖說不供飯,卻讓一萊在已時和申時送上兩回的點心和熱食,因為這兩趟的吃食,讓工人們更努力幹活,彼此還會互相督促,誰敢偷懶都會招來白眼。

  然而,讓工人嘖嘖稱奇的是,兩天大雨,本來別說靠近水源,就算將來茶樹種上要淹水,得從遠處挑水的丘陸地竟然因為這一場大雨,靠著她的地的邊邊自然形成一條蜿蜒的小河,也太湊巧了。

  河很小,就潺潺一條水線,說起來也只是雨勢沖刷而成的河道,有些見得多的村人也不覺得有什麼好奇怪的,說難聽一點,不知它什麼時候就會乾涸掉呢。

  因著水還混濁,沒人想捧起水來嚐一口,自然不知道這從飛泉流下來的水喝了能讓人生律止渴呢。

  更出人意料之外的是,這條小河以令人不易察覺的水勢,慢慢的加寬水道的寬度,等到山坡地雜樹清光,整地完畢,小河裡已經清晰可見小魚在其中游來游去。

  有人去嚐過河裡的水,這才發現這水甘冽可口,十分的好喝,又見它絲毫沒有要消失的樣子,便傳出這是老天爺要幫陰家,就連河道都為了陰家這塊風水寶地改了道。

  為著趕緊把茶樹種下去,丁山在接回身體逐漸康復的丁大和妻子及小兒子後,安置好便帶著丁丁和一萊去了江陵府。

  丁山是個知道要感恩圖報的人,他到了江陸府,利用他早年的人脈,又發揮他長袖善舞的本事,不只君山銀針的茶樹苗用合宜的價錢拿下,更談好將來陰家的茶葉要是種得好,對方願意高價收買。

  為什麼?

  這君山銀針只採集剛抽出尚未張開的茶樹嫩芽製作,細芽份量很輕,產量很少,非常名貴,若有了收成,且不論品相如何,可想而知那會是多大的獲利。

  茶園慢慢的成型,之後換陰家前面那塊荒地動工了。

  家裡突然多了許多人,眾人都覺得十分不方便。

  沒人知道蓋房子的工頭是打哪來的,不只煙花村村民沒見過,就連其它村的人也不曉得,村民一開始也沒把他放心上,只當他是陰家人從別處請來的人,因為怎麼看他就只是穿著布衣,一副鄉下老頭的模樣,也只知道他姓劉,後來他露了一手精巧的木雕技術,懾服了所有的工人。

  這絕對不是鄉下人能有的技藝。

  有人請他回家喝酒聊天拉近關係,這才知道他竟是有官階的郎中大人,雖然來自江南農村,但因為蓋了天門,由民而官,這下鼓舞了很多無法讀書的孩子,原來,只要有一技之長也是能當官的。

  陰曹只能乾笑,她早跟始說過,請劉先生來替她蓋宅子是大材小用,一個先後得到四個皇帝信任和看重的大匠,卻被始叫來替她這無名小卒蓋房子,她真的覺得自己承擔不起。

  為了表示她的慎重和誠意,她在村民輪著宴請劉先生的同時,也抽了個空打算親自下廚,只是劉先生不給她面子,他覺得無塵煮的飯菜比她的好吃太多,說她真要有誠意,不如讓無塵給他燒飯。

  而為了讓無塵給他燒飯,陰曹只能割地賠款,還預支了未來的大紅袍,才得到他愛理不理的首肯。

  她又不蓋宮殿還是什麼園林大院,只要找個積年老手的工頭來也就可以了,始卻請了個這麼大名頭的「死人」。

  好吧,瞧他那股子鮮活勁,活得比她這實在的人還要起勁就是了,今天到東家泡茶聊天,明日至西家聊天泡茶,日子不亦樂乎,直呼這樣的人生才有滋味。

  在這一片忙忙碌碌裡,臘八過了,年悄悄的來了。

  今年陰曹賺了錢,又添上無塵、小飛、三花神婆、一萊和丁家這麼多口人,不想熱熱鬧鬧的過年都不行,見者有份,每人一套新衣新鞋新帽子,就連劉先生也得了一套。

  既然劉先生都有了,始那一套自然不能少,也不能馬虎。

  上回是買布疋請繡娘裁製的,想想自認識他以來,她總是仰賴著他,自己好像沒為他做過什麼,就算他從來不缺穿的,呢,應該說他什麼都不缺,但她總該表現一下自己的心意。

  她打算親手來替始做一件新袍子——送人家禮,就算女紅再差,都得親自動手做。

  然而事與願違,她就是個手殘的,袖針戳得十指都有洞也就算了,繡線被她縫了又拆、拆了又縫,布料都不成樣子了,她沒辦法,彆扭的把一萊叫進房裡。

  一萊一看那袍子的樣子就知道是男袍,問明陰曹想要的花樣子以及款式,默默的拿起針線,將這活計包了。

  家裡就兩個男人,看著袍子的大小鐵定不是給無塵的,也不知為什麼,她的心無端端就落了下來。

  她的女紅是一等一的好,在陰曹手上千難萬難的東西來到她手裡,幾個日夜就大功告成,最後留下一邊的袖口讓陰曹意思意思的添上幾針,表示是從她手裡完成的。

  前景看起來那麼美好,無論是茶園、剛建好的新宅子還是男人,陰曹覺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了。

  也許等茶園經營穩固了,徵得神婆的同意,讓始來提親。

  從臘月二十九開始,無塵也歇攤子了,到了三十那天,他當仁不讓的肩負起年夜飯的重責大任,待在灶房裡從晌午後就沒歇息過。

  自然,有丁氏一家人在,他和小飛便規規矩矩的用著凡人的煙火煮飯菜,沒施半點法術,但也煮得有模有樣,丁丁和丁恬前前後後來過無數次,每回進來無塵都會打發他們一樣小點心還是果子,最後讓黃氏知道龍鳳胎幹了什麼好事,這才制止他們的討食行為。

  三花神婆倒覺得家裡有這麼對龍鳳胎有趣極了,隨手給了一堆零食,黃氏也無可奈何。無塵和小飛忙著年夜飯,外頭的丁山則忙著給所有工人發薪和一條鮮肉、一包糕點,還有一貫錢的紅包。

  不說在煙花村,就算在樹城,很多東家給的也沒這麼多,人人都道他們攤上個好東家。過年嘛,要做的事可多著,黃氏有雙巧手,帶著女兒剪了各式各樣寓意好的窗花,對聯陰曹可是等著始來寫,可左等右等,沒等到他的人。

  她喚他,卻像上次一樣,如同石子扔進大海似的全無回應。

  她心裡有不好的預感。

  她安慰自己,第一次他關閉連結是去找落九塵,這回,他該不會又去找師父下棋吧?她一肚子疑問,坐立不安,從看每樣東西都覺得好,到看什麼都不順眼,這讓從廚房裡出來喘口氣的無塵也有些不解,大過年的,有什麼事比全家團圓還重要?

  他隨手掐指算了一下。

  不算還好,他這一算,臉色鐵青了起來,甚至一掐完指,還沒放下手人便往外衝。

  陰曹見狀,連忙攔住無塵的去路,「發生何事?」

  他目光閃避,隨意扯了個謊,「我忘記買燉羊肉的香料。」

  「今兒個都年三十了,哪來香料鋪子還開著的?到底有什麼事?你快說。」她的姿態很堅決,態度很明白,無塵要是沒給她一個能說服她的理由,她不會放他走的。

  「真是會挑時候,始的劫數到了。」

  他也不多做解釋,拉住陰曹的手,顧不得家裡一堆眼睛看著,眨眼憑空消失。

  他們來到一處荒野的時候,天際雷聲閃電大作,天際的烏雲夾帶著大量的霹雷轟轟作響,還有慘慘陰風,颳得人肌膚生疼,十分可怖。

  始毫無懼色的站在曠野中,因為專注著即將加諸身上的天劫,並沒有注意無塵和陰曹的到來。

  陰曹見狀就要往前衝,她的腦子裡還很清楚的記著無塵在路上告訴她何謂天劫,始已經是千餘年大妖,他經歷過雷劫和火劫,如今將要面對的是肉體上更難以忍受的風劫。

  那風不是一般的風,風來,自囟門中吹入六腑,穿過九竅,骨肉會自動消疏,肉體也會瓦解。

  要是熬得過這一劫,壽與天齊,往後逍遙自在,就算天界也管不了他,要是熬不過,就此形神倶滅,絕了命。

  「萬萬不能去!」無塵拉住她。「你去只會壞了他的事。」

  沒有她始或許能撐得過此劫,她若出現,要是亂了始的心神,他別說歷劫了,下場也很難說……

  陰曹掩嘴片刻,生生咽下喉頭的澀辣,「你放手,我不去。」

  無塵依言放了她。

  無塵看著已經扭曲了的夜色,越發增強的狂風暴雨、飛沙走石,眼看這天風已非人力能控制,他不由得擔心起現在沒有了金身護體的始,拖著衰殘殆死的身軀,要讓天風這麼一吹,也不曉得始熬不熬得過?

  陰曹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瞪著被閃電驚雷和天火包圍在其中的始。

  她心如刀割,得狠狠掐住自己,管住自己的腳,才不會飛奔過去。

  須臾間,一道天風準準的劈在始的身上,他表情痛苦,身子搖晃,看似承受得住了,第二道天風又來,這次他的身子搖得更厲害,口中流出鮮血,但是他神情平靜,一如既往的嚴肅,如墨玄衣和焦黑的膚色黏在一起,散發出來的焦味刺鼻得就連陰曹和無塵都聞到了。

  無人知曉他能否承受得住第三道天風。

  見到始口吐鮮血,陰曹一雙眼珠幾乎要凸瞪出來,要是可以,她多想替他身受,她不想再站在這裡看他受苦,自己卻無能為力。

  她沒有等第三道金光霹靂打下來,便邁開大步往前衝,距離他一步之遙,天風降下,她想也沒想,也不管始的驚呼,用身子擋在始的前頭,想替他身受天劫。

  時間彷彿很長又很短,她護住始的同時,始伸長雙臂抱住陰曹,用盡殘存的力氣將她護在懷裡,轉身用背頂住天風的摧殘。

  但是這樣能擋住什麼?

  他妖力全盛時期或許能擋住十之七八的天劫,即便負傷,也能慢慢調養回來,可現在的大妖始,護自己一身完整都有大問題了,何況他懷裡單薄纖細的小姑娘?

  眼看兩人即將命殞當場,忽然之間,兩道龐大的力量分別而至,一道金光籠罩住兩人,形成護體光罩。

  金光正氣凜然,隱隱帶著佛光,挾帶著毀滅性的天風遇上光罩竟反彈,向四處逸去,然而逸去的狂風會這樣就消失了嗎?

  並沒有,它恍若有知覺的旋轉回來、聚攏,雷火颶風冰針化成更加可怖的厲刃,人體還未碰觸,被這樣狂暴的壓力壓縮得五臟六腑都要碎了,始口吐鮮血,陰曹的七孔都沁出了血漬。

  但即使萬箭穿心,混亂中,始仍舊用身體護著陰曹,彷彿根生在了她的身上,不曾移動半分。

  晩了半分來到的白光,霸氣的、硬生生替兩人卸去天風最後壓制在始和陰曹上的強壓和所造成的傷害。

  雷不成雷,火不成火,風不成風,散成了縹渺。

  三道天風執行天劫完畢,也不過一息,天地恢復無悲無喜。

  始和陰曹同時重摔在地上,兩人面容焦黑,衣衫盡碎,都是奄奄一息。

  始下了死力的睜開眼,試圖去抓陰曹的手,開口便罵,「你這個……傻子……」然而語聲哽咽,語不成調。「這是天劫……你以為是兒戲嗎?」血淚流了出來。

  陰曹連頭都搖不動,卻對著他綻放出最凄美的笑,終於讓她搆住了始的手,相握的手緊緊的握著,宛如一條相連的線,誰也砍不斷、拆不散。

  陰曹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力氣,朝著始爬了過去,看著他那破碎焦黑的臉,張嘴便咬破手腕,把泉湧的血對著他的嘴。

  「你……會沒事……吧?」她的心裡沒有自己,眼裡只有他。

  「我這麼強大,怎會有事。」他說得很堅決,但他連想替她止住穴道,不讓她汩汩流出血的力氣都沒有了。

  「你不是說我的血很好用?」她直往他的嘴邊湊,就盼著他多喝一些。

  「我好好的,用不到你的血,你什麼時候能好好聽一回話?」

  「你喝……吧。」即便一口也好。

  「你放心,該喝的時候我什麼時候客氣了。」他眼神渙散,靈識漸散,得專注著凝視著她才不會散漫了去。

  「你喝,就算一口也好,求你。」她好像沒有別的話要說,堅持他一定要喝她的血。

  她有預感,他並沒有他口中說的那麼好。

  始拚命的擠出一絲殘破的笑。「我真的沒事。」

  陰曹想摸他的臉,可為什麼覺得他距離好遠,好像就算她伸出手來也碰不到他。「我有點累。」

  她歪了下去,好吧,摸不到臉,也不要緊,能這樣握著手說話,比什麼都好。

  他快要管不住自己的五感,但仍拼了命的應對著,「我在你身邊。」

  她的眼皮無力的覆蓋下去,但馬上又睜開,不知為什麼覺得萬般的捨不得,像是心裡被挖了個洞似的。

  捨不得什麼?

  應該是捨不得睡著,好像這一睡,再醒過來他就會不見了。

  「我保證你醒過來我還會在的。」他看見她的掙扎,聲音帶著些破碎,可還是那麼的好騙。

  「你保證了……」她喃喃道,那麼她瞇一下眼,她也保證一下下就醒過來……

  她漸無聲息。

  始呼出長長一口氣,仰看天地,一張臉映入他的眼簾,其實他的視力盡失,已經看不見無塵的五官了。

  「替我照顧她。」

  無塵頷首,「不用你說我也知道,她可是我妹子。」

  看著無窮無盡的穹蒼,始抱憾的想著,他以為擁有了生命中的灼灼桃色,他就能不再深陷幽幽墨色中。

  然而那樣的綺麗芳菲只有剎那,他真不甘願!

  他想和她過一生,平平凡凡,白頭到老。

  好簡單的願望,卻好難。

  他和她永遠都過不了一生。

  他想起和她一起的如涼夜,然後忽然想起那個朦朧的吻,還有清夜裡燈前燭火的獨坐,他和她的一生好漫長,又短暫。

  遺憾的是他才開始懂得了愛人。

  原來,有聚就有散,不是生離,就是死別。

  天地倐然捲起一陣輕風,風很輕,拂過每個人的衣袂、肌膚,風拂過始,他漸漸幻化了,首先是他空著的手、衣衫、軀體,最後是他和陰曹交握的手……

  他化為了虛無。

  無塵動也不動,天地靜寂得如同死灰。

  他以為他可以做到不為所動,冷眼看著始歷天劫,他以為他已經修鍊到不隨便被感情牽絆,做出錯誤判斷,但是,他插手了,出手阻止天劫,他會有什麼後果,他心知肚明,可倒也沒把那責罰放在心裡,了不起就少掉幾分修行,修行這玩意,以後再修回來就是了。

  他真正擔心的是他這妹子一旦蘇醒,他要怎麼告訴她始已經歸為混沌虛無,而且永遠不可能再回來了。

  頭痛啊!

  然而再頭痛,他還是得把陰曹送回煙花村。

  但是陰曹卻落在一個身材高大、身材頎長的男人懷裡。

  他身後站著五百眾的地府冥兵,個個持著兵械,他卻沒有聽到半點動靜。

  無塵的視線從那些冥兵身上滑過,來到男子身上。

  男子穿著一件右祍亮面黑綢袍子,年過三十,面白無鬚,五官輪廓深逾,眉骨微凸,身上鋒利如刀刃的冷漠像是長年征戰沙場的戰神。

  無塵覺得他那長相熟悉又陌生,這人彷彿他在哪裡見過。

  一思忖,他驟然想起一個人。

  「勞駕把我的妹子還來!」

  無塵知道他是誰了,黃泉,冥府閻王唯一的嫡子,他是地府的戰神,統轄著地府所有的兵馬,千萬年來能與天庭分庭抗禮不說,更別提凡人一旦入了地府,就別妄想從他手下人的手中逃脫。

  可八竿子和他們這些人都打不到一塊的黃泉,為什麼會出現在始應天劫的地方?還出手幫了他一把。

  不論他的目的是什麼,這人情欠得有點大了。

  「我的女兒讓一個外男抱著,成何體統?」

  「你和她?怎麼可能?」父女?乍看之下不像,再仔細一瞧,眉眼唇角居然還有那麼幾分相似。

  看來,他的小曹妹妹應該是像親娘比較多一點。

  「這世間有什麼是不可能的?」他知道自己的長相有點兇惡,就算這會兒陰曹昏迷著,壓根不會看見他的長相,黃泉還是努力露出一個還算和善的笑容。

  「我妹子是個凡人,閣下會不會認錯人了?」無塵說完這話,就想搧自個兒的嘴。

  不是沒有前例可循,曾和人間女子有過露水姻緣的不只有天庭神仙,就連凡間皇帝也很愛這一套,隨便一趟巡狩,多少風流韻事,就能替說書先生製造說不完的段子出來。冥府的男人也是男人,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

  何況黃泉為人嚴謹,要是沒有十成的把握,絕不會做出這種半路認親的事情。無塵這樣一想,心裡便有些動搖了。

  「尊駕和小曹的母親……」又是怎樣一筆爛帳?

  「十幾年前我赴王母蟠桃宴,喝了無愁酒,神智不清,一時糊塗犯下大錯,釀成今日的因果,都是我的錯。」他倒是承認得很痛快。

  對於黃泉的坦承,無塵不由得高看了他一眼,能在外人面前承認自己做錯事,尤其黃泉還是個高高在上的地府世子,更加難得,擁有這樣品行的人,就算一時糊塗做錯事,也情有可原吧。

  「這裡不是談話的地方,回去再說。」無塵看了眼毫無生氣,像個破布娃娃般的陰曹,她肯定傷得不輕。

  黃泉看見了無塵這小道士眼中流露對他女兒的關懷,不禁想,那個雜毛老道倒是教出了個好徒兒,竟然捨得自己修鍊不易的道行,出手救下他的女兒,單就這一點,他對無塵的印象便是極好。

  「地府多得是具有療效的聖藥,我會帶她回去,給她最好的治療。」

  他這些年忙著四處征戰,只能偶爾趁著戰事停歇時,上來凡間看女兒一眼,近來好不容易把那些個作怪的精怪理順了,才得空來接女兒。

  哪裡知道一上來就見到她和一個男子抱在一起承受天劫,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必須問清楚。

  「你不能就這樣把小曹帶回去,你一個突然冒出來的所謂生父,她肯不肯接受你還難說。」

  黃泉不是無理之人,也的確,是誰都很難立即接受一個空降爹吧?

  「眼下她的傷要即刻診治,至於當年的事,我自是會與她說清楚。她在人間過得這般清苦,瞧她身上的衣著連我地府的婢女都不如,我帶她回去,她往後就是冥府黃泉的女兒。」

  冥府黃泉的女兒,字面上聽起來沒什麼殺傷力,可細究下來,冥府千萬年來子嗣傳承就是個大問題,閻王也就黃泉一個兒子,如今得了個孫女,會如何的疼愛不得而知,但是金尊玉貴的嬌養一定有,絕對會勝過人間任何一個女子。

  無論如何,他今日一定要帶走女兒。

  無塵撇嘴。

  這人呼風喚雨習慣了,專斷獨行,他眼裡壓根沒有陰曹在凡間的那些個親人存在,其它人都不說,那個三花神婆可是一路陪著陰曹過來的,能說扔就扔嗎?

  再說知道她女兒過得這麼不容易,他為什麼不早點來,憑冥府世子的能力,想隨便安置個人還做不到嗎?

  這樣的人,就算是陰曹的生父,他也不會把人交給他。

  他承諾過始要照看小曹妹妹的,他從來不肯輕易承諾什麼,一旦答應,事情就不能在他手上黃了。

     黃泉想這樣帶走人,還得看他無塵的拳頭放不放人!

  「恐怕小道不能答應。」無塵笑得十分動人。

  黃泉殺氣凝結,他背後的那些冥兵也開始騷動。

  這是用氣勢壓人吶,可別人怕他這些冥兵,無塵卻坦然無懼的整了整衣襟。

  「黃泉大人,人間歲月於你不過手中流沙,你有什麼等不得的?女兒是你的,你總要給她時間消化這一切吧?再說你沒得到她的同意將她帶回地府,萬一她不願意呢?到時候,父女離了心,別怪小道沒有事先提醒你。」

  黃泉雖然不樂意,但他也不能否認無塵的說詞,他不想還沒開始就和女兒離了心。

  忍一忍就過去了,曹兒是他的女兒,這是事實,也跑不掉,但是,要繼續把她放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嗎?轉頭想想,自己長得也不夠慈眉善目,不知道會不會讓女兒害怕,可若要他放手,他總覺得還沒看夠……

  無塵可不管黃泉掙扎得多厲害,他趁隙將陰曹接了過來,縱身鑽進時空縫隙,消失了。

  黃泉回過神來,冷哼——聲,也追了過去。

  無塵帶著陰曹回到村子時已經過了子時,是新的一年了,家家戶戶炮仗煙火爭相燃放著,一向安靜的天際熱鬧得像打翻了的珠寶盒。

  他將陰曹放回新家中她屋裡的炕上,先是探得她的心脈十分微弱,只剩一口氣,又見她全身傷痕纍纍,一張小臉全開了花,二話不說,掏出一個瑩白小瓷瓶,倒出一顆指甲片大的丸子,往陰曹的口中喂去。

  跟隨而來的黃泉一見無塵餵食的藥丸,只聞到芳香撲鼻,又帶沁人的薄甘,便知道那是無塵師門裡煉就的妙藥。

  想不到這後生對他女兒這般好,倒是看不出來。

  他也憑空掏出一個黑黝黝的瓷瓶,倒出一粒藥丸。「一起給她服下。」

  無塵見那藥丸平凡無奇,但是能從地府戰神手中掏出來的東西,肯定不是凡品。

  他也不客氣,將兩顆藥丸都放進陰曹口中,然後以法術催化藥力,以期能最快發揮藥效。

  再來一切就要看陰曹的運氣了。

  凡人遭遇天劫,還能留住一條小命的,絕無僅有,若非黃泉和他都出了一把力氣,他這妹子怕是真的要沒了。

  「我來得匆忙,只隨身帶著太上老君的續命丹,我回去拿上好的丹藥去。」黃泉可不想女兒出了什麼萬一,縱使捨不得離開也不得不走。

  無塵頭也沒抬,直到施法告一段落才抬起微汗的頭,他這時才留意到陰曹衣衫不整都破爛了,暗地念了聲無量天尊,再次施法替她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裳。

  事情還沒完,陰曹變成這樣,他得尋個說法堵其它人的嘴。

  堵嘴嘛,也不難,難的是他該拿這妹妹怎麼辦?

  他的眉頭皺成了川字,為難的踱著步子,踱過去又踱回來,只差沒把地板踏出個溝來。他估計著全家出動去找他們的人也該回來了,定定的看著陰曹的臉道:「小道不知道這麼做對不對,也想不明白這麼做對你好不好,可是師尊說過,諸相種種不過鏡花水月,原諒我擅自作主,妹妹,你還是忘了那個人,這樣你的人生才能繼續往前走。」

  他第一次這麼為難,也想不明白自己所作所為是對是錯,可是他告訴自己,想不明白就不想了,該明白的時候自然會明白。

  他給陰曹下了指令,洗去了她腦海裡所有關於始的記憶。

  原諒我,他說。...<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丫不 發表於 2018-7-5 08:02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7-2 01:14 PM 編輯

【第十五章】   親爹來相認

  這個年,陰曹家的幾口人過得十分潦草。

  一家人上上下下全繞足足昏迷三天才醒的陰曹轉,在三花神婆的作主下,果斷的從府城找來大夫長住,暗地裡,黃泉拿來的丹丸、補品如流水般的送來,無塵一律都說是大夫開出來的藥方,一樣不漏的都進了陰曹的嘴。

  陰曹那個苦,有口難言。

  無知無覺的時候不能說什麼,人醒後,連續吃上大半年的藥,她真真覺得生無可戀。

  一萊寸步不離的照顧她,後來乾脆打了地鋪,只要陰曹稍微有個動靜,她就起身查看,照顧得無微不至,幾個月下來,人痩了一大圈。

  陰曹養傷病的這段日子,府裡的庶務由黃氏接手,茶園一應帳冊和對外的打理丁山接了過去,不由得要說丁大也幫了大忙。家中的主心骨倒了,反而讓這些靠著她吃飯過活的人成長了起來。

  至於三花神婆因為太過憂心,憔悴了許多,好不容易過了幾天舒心日子養出來的肉又還了回去。

  對於陰曹突然遍體鱗傷、昏迷的被抬回家來,無塵對外的說詞是——沒有說詞。

  他只是用他那張閉月羞花的美貌容顏,配上恰到好處的幾滴淚水,咬著紅唇,自責到不行的說他沒有把妹妹照顧好,都是他的錯,甚至還罰自己十天不吃飯。

  無塵可是個全家公認的大吃貨,就連三花神婆在吃飯的時候都難免偏心的多夾兩塊肉到他碗裡,這下說不吃飯了,可見「自責之深」。

  神婆正擔憂著,也沒說什麼,她的乖孫女昏迷不醒是事實,渾身是傷也是事實,對無塵的自罰沒多說什麼,最多,她想,又不是荒年,人怎麼可能真的讓自己餓死,也就不追究這回事了。

  她卻沒想到無塵說話算話,陰曹昏迷的那幾天,他真的滴水不沾,嚇得心裡不斷埋怨他的神婆也不知道拿他如何是好。

  其實對無塵來說,闢穀是修道人必經的一個過程,否則他那些個在外頭流浪的日子又是怎麼熬過去的?

  可看在普通人眼中,不吃不喝三天,很難想像。

  陰曹醒過來後知道了這事,拉著三花神婆的手,開始和稀泥,「奶奶,您就原諒他啦,雖然我也不記得自己怎麼受的傷,可一定不會是哥哥的錯,您就開口讓他吃喝吧,您要是不開口,讓他這麼絕食下去,到時候小臉瘦了,花容月貌醜了,您瞧著不也心疼?」

  「我是心疼你,誰心疼他?」三花神婆繃著臉道。

  「反正我在您的眼皮子下只要好好養著,一天大餐小餐五、六頓供著,傷勢很快就痊癒了,好啦、好啦,您就別和哥哥置氣了。」

  陰曹蹭著三花神婆的胳臂,嬌笑中帶著磨蹭,三花神婆哪禁得起她這麼個撒嬌法,只好僵著想笑又不情願的臉皮,點了頭。

  春雨貴如油,翻過了年,幾場大雨降下之後,萬物復甦,迎來滿眼的芳草碧綠,春花如錦。

  陰曹大致痊癒了,但額際留了道橫著的疤,她索性用劉海蓋著,不仔細瞧倒也瞧不出來,有時對著銅鏡,她也會思忖,她是怎麼弄的,把自己摔得內外傷都有,幾乎一命嗚呼,大夫想破了頭,也說不出她的傷是被什麼弄的。

  大夫沒轍,她自己也莫名其妙,乾脆歸咎是鬼打牆了,追究不出具體的答案,也就放水流了。

  身子好轉,但是三花神婆仍不許她外出,她只能把丁山送來的帳簿打開來看,深深覺得丁山一家都是人才,丁山如此,黃氏也把家裡打理得有條不紊,丁大更是裡外幫襯著他爹娘,十分有幹勁,就連龍鳳雙胞胎也時常扮著逗趣模樣,逗神婆開懷。

  這家裡還真的落實她以前的想法,不養閒人,不過,她反倒成了貨真價實的閒人一枚。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陰曹放心的繼續吃飽睡睡飽吃,過了一段她自八歲後就不曾有過的,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小姐生活。

  她過得愜意,可她那親生爹卻是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的上門了。

  黃泉的到來,無疑就是妥妥的一道響雷,炸得陰曹、三花神婆和所有的人都愣了半天回不過神來。

  這回,他不帶精兵了,除了貼身護衛外,客客氣氣的「只」帶了八個體面的婆子、八個堪比大戶人家的丫頭,以及十八個粗使丫頭。

  三花神婆算是家長,自然要出來見貴客,一聽說黃泉是陰曹的生父,這回來是想把流落在外的女兒接回家去享福的,半晌沒說話。

  哪個大戶人家沒有點見不得光的陰私?

  她一直想不透陰曹她那養父爹怎麼捨得因為娶了繼室就把女兒丟給她這一個鄉下婆子,多年來除了讓人送來陰曹的生活費,其它的事毫不關心。

  她記得有一回陰曹無端發起了高燒,城裡的大夫開口就要二十兩銀子,這筆錢她哪裡拿得出來?厚著臉皮求到了陰家,卻狠狠的吃了閉門羹,門房還兇惡著臉撂狠話,要她自己看著辦!

  她的心涼了一半,往後陰曹再有個頭痛腦熱,她咬緊牙根,再也不曾求上陰家門。

  對她來說,她這孫女已經沒有那個家什麼事了。

  三花神婆小心的打量黃泉的長相,高大威武,刀鑿似的面孔,活脫脫一個武將的氣質,那五官和陰曹還真有幾分相似。

  陰曹坐在旁邊,心中不是沒有波瀾,但是覺得荒謬居多。

  最早她從陰府的嫡女變成棄女,現在又從棄女變成私生子,她那個將她拋棄的爹不論是知道她見不得人的出身才不待見她,還是因為繼室不喜,怕一碗水端不平地拋棄她,總之現在劇情急轉直下,她啊,原來妥妥的就是個悲劇。

  「我因為多年在外征戰,到現在才知道有個女兒流落在外。別的我也不多說了,這些年因為有您的照看,曹兒才能長這麼大,您有什麼要求,只要我能辦到的,絕無二話,另外我還準備了十萬兩黃金,酬謝您多年來的辛勞。」

  十萬兩黃金?!別說無塵聽了咋舌,三花神婆也動容了,就算這人錢再怎麼多,能拿出這麼多錢來,可見他對女兒的看重。

  她嘆了一口很長的氣,「老身能力微薄,說實在的,這些年都是這孩子在照顧我,我離不了她。」

  黃泉眼巴巴的看著沒吭聲、對他的出現也不見激動,甚至聽到他是她的生父時也是一貫淡漠的女兒,他的心裡忐忑極了。

  「曹兒,你願意和爹回家嗎?你祖父也盼著你回去,他給你佈置了個漂亮的院子,不過,你要是不中意,我們到時候再換就是了。我們家人口少,你回去,你就是爹的掌上明珠,你想要什麼,就連天上的星星爹也能摘給你。」

  三花神婆瞪大眼看著黃泉哄孩子,八成陰曹長到這麼大都不曾被人如此哄過。

  從黃泉進門、落坐,和神婆說了一堆的話至今,陰曹頭一次正視她這找上門的爹。

  「我想要什麼,你都能替我找來?」

  女兒問他話呢,黃泉樂得眉開眼笑,不過他也叮囑自己不能表現得太過火,怕嚇跑女兒,他握著斗大的拳頭,使勁的溫和道:「能,你有想要什麼東西嗎?」

  「我現在還沒想到。」這就是爹的感覺嗎?以前她太小,早就不記得陰家的那個爹對她有沒有用過這樣溫和的口吻對她說話。

  「不過,」她揚起翹翹的睫毛。「抱歉的是,無論你說什麼,開出什麼條件我都不會跟你走,你也看到了,奶奶就是我的家人,我還有哥哥、姊姊、弟弟和妹妹,我離不了這裡,也不想離開。」

  「他們跟你毫無血緣關係,你大可不必……」他急了。

  陰曹打斷他的話,「奶奶撫養我多年,她也沒計較我和她有沒有血緣上的關係,她擔心我餓、擔心我凍的時候你在哪裡?哥哥雖然有些不靠譜,但我從來也沒當他是外人,我渾身受傷時,是他從外面將我扛回來的,否則我一條小命早沒了,我病的時候,一萊忙得連好好睡一覺的時間都沒有,你在哪裡?這樣的親人你說我還要去哪裡找才能找到?你三言兩句說我是你的女兒,我就是嗎?」

  她頓了一下,「不論我是否是你流落在外頭的女兒,我不想跟你回去,這個家雖小,我過得很自在,我覺得這樣就夠了,也很滿足。我言盡於此,你就請回吧。」

  無塵欲言又止,他很想把黃泉不要錢似的送來許多人間沒有的藥材的事說出來,要是少了那些珍貴無比的藥,她這條小命雖然死不了,卻是要拖上很久才能好得利索。

  這種尷尬的靜默維持了好半晌,沒有人先開口。

  被打了臉的黃泉沒有發怒,他的女兒這是在埋怨他,也是應該的,他在她的生命中缺席太久,她會有這樣的反應,一點都不奇怪。

  黃泉心想,他有個有情有義的好女兒,她說的好,也罵的對,他都在這裡坐這麼久了,她卻連聲爹都沒叫,他的確虧欠她許多,但他同時也覺得異常失落。

  不被女兒承認,哪有當爹的受得了?

  陰曹看著黃泉那幾乎快哭的臉,也許是血緣天性,她有幾分不忍,在心裡翻了好幾翻的疑問慢慢的說了出來。

  「你……你和我娘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她會嫁給了我爹而不是你?是你始亂終棄嗎?」

  黃泉沒料到她問得一針見血,他心裡有數,這孩子是個有主見的,今日他要不把這段公案說清楚,怕是帶不回女兒的。

  「十幾年前我赴王母蟠桃宴,多喝了幾杯酒神杜康釀的佳釀,神智不清的下了凡間,在燕子湖畔偶到了你娘,也就……那……春風一度,那無愁酒後勁強烈,素有百日醉之稱,我也不知怎麼回事,人就糊裡糊塗的回到了地府。」

  眾人聽到這裡都傻眼了,王母蟠桃宴?下了凡間?回到了地府?

  陰曹一愣,「你的身分到底是?」

  黃泉也不打算瞞著眾人,「我是地府閻王世子。」

  除了無塵外,所有人都大驚,而陰曹和三花神婆也隱約明白了什麼。

  陰曹回神,想到她的娘親,忍不住面露譏誚道:「你回了地府後,就從來沒想過要回來看看那個曾與你有過露水姻緣的女子嗎?」

  「我酒醒後人間已經過去數載,我來到凡間,多方打聽你娘的消息,這才得知她已經嫁人,還生下一個女兒。」

  「那時你沒想過我是你的女兒?」她問得有些心涼。

  「你娘既然已經選擇嫁給別人,我也只能祝福她,且當年冥府爆發妖異作亂,我匆忙趕回,也沒往深處想,哪裡知道陰錯陽差,造成這樣的後果。」

  深深的愧疚曾經瘋狂的淹沒他,他將所有怒氣全部發洩到妖異一族身上,以鐵血的手段殲滅了他們。

        陰曹並不同情他。「所以你也沒想過女子一旦珠胎暗結,除了一死,只能選擇趁孩子還沒落地前趕快找個人嫁了?」

  那其中的辛酸無奈和氣憤自責和徬徨,他能理解明白嗎?

  黃泉無言以對,臉色心虛的看著詰問他的女兒。

  他最後只長長的嘆了口氣,「是我的不是,我回去之後沒多久便聽到你娘過世的消息,開戰在即,我實在分不開身,只能派幾個手下人,讓他們上凡間來守著你,希望你能平平安安長大。」

  陰曹垂下眼睫,「小時候我身邊常有詭異的影子,所以這並不是幻覺?我在神婆身邊時那些變本加厲的妖魔鬼怪,都是你的手筆?」

  「他們就是個死腦筋的,得了我的命令,怕你有一絲一毫的損傷,不分日夜的在你身邊守護,沒想到反而造成你的不安和恐懼。」這群好心辦壞事的東西,回去看他怎麼懲治他們!

  陰曹哭笑不得,那些年她和神婆過得杯弓蛇影,背後的原因竟然是這樣……

  接下來是更長的沉默。

  陰曹不想這麼輕易的原諒這個父親,也為她娘不值。

  但是多少男女知好色則慕少艾,娘親衝動的交出自己的清白,陰曹是沒機會問她娘到底悔還是不悔,至於陰家的那個父親,她吃了他八年的飯,後來他將她交給神婆,斷了她和他的父女之情,她是怨過他的,只是,今日聽了黃泉這個生父的一席話,她心裡的怨氣沒了,她那個阿爹,原來是個冤大頭,唉。

  「你還有什麼想知道的?你問我一定如實告訴你。」他這個當爹的做到這個地步,也太沒自尊了,可若不能和女兒言歸於好……不行、不行,他絕對不能生出這樣的念頭,人家都說父子哪有隔夜仇,父女不也該如此?

  他覷了悶不吭聲的陰曹一眼,眼裡有著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哀求。

  三花神婆聽到這裡,見這父女倆僵持得很不像話,也不是辦法,地府閻王之子和凡間女子相戀,還生下一女,再怎麼駭人聽聞也都發生了,如今該想的是怎麼面對,而不是計較過去那些。

  她緩和氣氛地道:「不然這樣吧,世子爺府中的……老太爺既然還等著見曹兒的面,您也別堅持要把孩子帶回去的話,就當帶著她去府上散散心,她要住得慣就多住個幾天,權當陪伴老太爺,要住不慣,您就讓她回來,往後呢,該怎麼著咱們還可以再商量,您覺得如何?」知道曹兒是閻王的親孫女是一回事,要她說讓曹兒去見閻王,總覺得好像咒她去死一樣,她說不出口。

  要黃泉說,他是想把女兒直接接回府,才不是什麼兩地住個幾天,但是女兒擺明了不願意和他走,連個好臉色也沒有,為今之計他要是不退這一步,往後別提什麼一家和樂融融的過日子?

  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他和曹兒畢竟是父女,天生親情,他就不相信自己會焐不熟她。

  三花神婆私下和陰曹咬耳朵,「他是個好爹,當年的事聽起來也是有諸多無奈,不過不管怎麼說,都比你以前那個爹強。」光是能坦白的說明來歷,好聲好氣的請求女兒與他一同回去,表明這人還是個講理的,再說他都不理曹兒這十多年,若真無心,大可不必理會下去。

  「奶奶的意思是要我跟他回去?」

  「我們又不長住,你先去瞧瞧,那邊的人要是對你好,你就多待幾天,要是處不來,咱們就回來。」

  「咱們?」

  她稍一想,也明白奶奶的意思了。

  沒錯,三花神婆就是厚著臉皮想把全家人都捎上,看曹兒這親爹家人的度量足不足以撐起一條船,要是那位老太爺真心想對孫女好,她就勸和,要是只做表面工夫,她立馬帶著孫女回煙花村,再不濟她們還有個無塵,她老了,要是逃不了,無塵那俊小子還能帶著丫頭走。

  無塵哪裡知道神婆也是隻老狐狸,連他都給算計上了。
  三花神婆這不是為了孫女,什麼都能豁出去,連閻王那裡都敢闖!無塵可是吃了他們家多少大白米飯,需要他的時候總得回報一二是吧?

  馬車是黃泉早就安排好的,三花神婆看見那輛寬大舒適的馬車和一絲不苟候在車門處的丫頭婆子,人雖多,卻沒有半絲多餘的聲響,那氣派絕對不只是普通大戶人家出身而已,看得出來曹兒這親爹是勢在必行,打定主意要把這個落在人家的遺珠帶回府。

  手指頭還擰得過胳臂嗎?她不由得生出這種微小無力的感慨。

  聽到三花神婆和無塵、一萊都要跟著同行,黃泉並沒有說什麼,另外安排馬車不是什麼難事,只是有些啼笑皆非。

  這位老太太看著是個不折不扣的鄉下婆子,心思卻頗重,總之是怕他這親爹欺負了她視為孫女的曹兒,這才不管合不合常理,都要跟著去一趟。

  這也沒什麼,他的女兒這些年要是少了她的看護,也不知會成了什麼樣子。

  陰曹將府中一應事務交給丁山一家照看,她不知道黃泉的府邸有什麼在等著她,不過,她的心情沒有太沉重,就像奶奶說的,住不習慣,她有兩條腿,難道還回不來嗎?

  丁山一家子目送馬車走遠了。

  地府不遠,可以說很快就到了,陰曹將馬車裡備下的各樣素點和葷點都嚐過一遍,再撩起車簾子時,見到的不是她熟悉的樹城,也不像是府城,寬闊的石板路,光線帶著股說不清也道不明的昏暗,閭巷門戶整齊,最高有數層之多,鋪子都是開著的,空氣中飄散著各式各樣食物的味道。

  只是來往的馬車極少,看來看去好像只有他們這幾輛,而且馬車經過時,沿途居民們還恭敬的趴伏在地上。

  三花神婆和一萊坐後頭那輛車,陰曹身邊只有一個黃泉派來侍候她的大丫頭,那丫頭見她直打量外頭,笑著介紹說這裡是冥府最繁華熱鬧的長街,像這樣的長街,冥府有數十條之多,這條大街無疑是最熱鬧繁華的了。

  這和陰曹認知裡的那個幽冥地府很不一樣,什麼鬼門關、森羅殿,什麼幽冥背陰山、十八層地獄和奈何橋,地府不該就是一個陰森森、有許多魂魄哭喊慘叫的地方?

  只是真正來過地府的人,又有誰回去過陽間了?世人的描述豈能盡信。

  看著陰曹面色凝然,那丫頭咚地一聲就跪了下去,以為自己多舌,闖禍了。「請小姐饒命!」

  丫頭把頭垂得更低了,渾身抖得像篩糠。「奴婢以為……以為世子爺接小姐回府,必定告知所有的一切,奴婢以為您是知情的,才肆無忌憚的說話,要是惹了小姐不高興,您處罰奴婢吧……」

  她會吃人嗎?她這不是什麼的都沒說,這丫頭是想到哪裡去了?

  「車夫,停車!」陰曹斷然吩咐。

  陰曹才出聲,馬車隨即慢了下來,停在路中央。

  騎著高頭大黑駒的黃泉一發現馬車停了,馬上策馬過來掀起車簾,「是馬車太快,顛了你不舒服嗎?馬上就到家了。」

  「這裡就是你口中的地府?」

  「是。」

  他看向丫頭的眼閃過一抹厲色,那丫頭被黃泉的眼刀嚇得滾下馬車。

        黃泉瞇起了眼,眸中厲氣橫生,「你這是向小姐多舌了什麼不該說的?」

  那丫頭面色青白,把頭磕在地上。「奴婢什麼沒說。」

  「沒她的事,是我一時興起想讓馬車停下來看看這邊的景色。」陰曹忍不住替那無辜的丫頭說了話。

  換個角度想,她這親爹對她有多看重,那丫頭就有多惶恐。

  黃泉翻臉像翻書的回到溫柔老爹的那一面,他慈祥和藹的看著陰曹臉上的表情,任何細微的變化都不放過。

  他沒養過女兒,也不知道女兒要怎麼養,不過,只要能讓她回家,這些事他可以慢慢學。

  陰曹點點頭,看著他那一臉討好自己的模樣,輕聲道:「我看大街上的……人,似乎都是良民?和我在人間看到的一般百姓沒什麼差別。」

  「陰間除了懲處那些個罪大惡極的凡人,也是有不少壽終正寢、正等著投胎,或者是善人卻不想再為人,而在這裡生活下來的人。」

  「是我大驚小怪,孤陋寡聞了。」

  「這也正常,能下陰間的人又有幾人,多得是以訛傳訛的描述。」黃泉十分有耐心的向陰曹解說有關於冥府的一切,不過這樣是說不完的,他打算等女兒安置下來,有空再帶她出來好好的逛一逛。

  陰曹淡然的點點頭。

  她就這樣的反應,按理該有的驚慌和恐懼呢?

  黃泉細細端詳著女兒的小臉,對她處變不驚的態度多了幾分欣賞,這真正是他這個陰間戰神的女兒,氣度安然,泰山崩於前顏色不改!

  陰曹表示她曉得了,「多謝指點。」然後輕輕放下車簾子,表示她已經沒有疑問了。

  黃泉瞪著那金絲織就的車簾子,就這樣?

  這女兒怎麼和他印象中的少女不一樣?她們不是該像個小雲雀般,有說不完的話,提不完的要求,嘰吼暗喳個沒完,他這女兒會不會太冷靜,冷靜過了頭?

  他還糾結著,沒想到車簾子再度掀開,露出陰曹那如今變得潔凈白嫩的小臉。「方才那個丫頭讓她回來吧,她沒有做錯什麼,也不用換人了。」

  陰曹的話比聖旨還有用,自以為必然會遭到責罰的丫頭又回到陰曹的馬車上,對陰曹的感激如滔滔江水,侍候起陰曹來更加上心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8-7-5 08:02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7-2 02:54 PM 編輯

【第十六章 】  陰曹回地府

  黃泉策馬領著馬車沿著筆直的大道來到閻王府大門,兩扇高聳的烏木黑漆嵌龍銜金銅環門扉是大開的,僕役丫鬟成列候在門前,見到黃泉和陰曹皆屈身行禮,盞盞紅皺紗燈籠如同星海,周遭亮如白晝。

  這陣仗排場,是連天帝來陰間作客都沒能享受到的待遇。

  為了迎接陰曹回來,閻王府上上下下早已忙了好幾曰。

  「已經傳話進去,老太爺已經在正廳等著了。」管事恭敬的向黃泉稟報,還多添了一筆。

  「老太爺一接到您的好消息,已經罷朝好幾天,盯著下面的人把小姐院子裡該添置的東西都親自看過才放行。」

  水葉和多禾,也就是黃泉派到陰曹身邊的兩個大丫頭,領著主子下了馬車。

  後頭馬車上,三花神婆和一萊也下了車,一萊也算見慣了許多排場,但是整個府第的人都動了起來,她還是難免緊張,神婆更是不用提了。

  閻王府真是大,在影壁後又坐上軟轎,走了許久才到垂花門。

  水葉扶著陰曹下了軟轎,黃泉向她伸出手,親切的道:「走吧,我帶你去見你祖父。」陰曹看著他那帶著薄繭,骨節分明的手,也伸出自己的。

  寬闊的甬道兩旁是盞盞雕著彼岸花的石燈,沿途飛簷斗拱,高大的迴廊黑漆廊柱如參天古木聳立,門楣匾額上寫著「嚴謹不阿」四字。

  陰曹昂著頭看,感覺很不實際。

  「不用擔心,你的袓父人看起來嚴肅,其實很好說話的,往後這裡就是你的家了,一開始覺得陌生,慢慢就會習慣了。」

  陰曹感覺到被他牽著的手傳過來寬厚的力道,這就是父親的感覺嗎?八歲以前的她過得混沌,別說對母親的記憶十分模糊,就連她曾叫過父親的人也很陌生,他總是忙於事業,周旋於生意上的應酬和外頭的女人,對她和早逝的娘並不多關心,常常回來晚了便直接歇在小妾房裡,她不知道真正父親的手是這麼大,這麼溫暖,這麼有力。

  一進門,正廳之大,陰曹都覺得她可以在裡頭開跑了,她看到有個穿赭紅金絲大褂、滿嘴鬍鬚的高大男人正等著她。

  他的身後站了一列管事、婆子,皆是衣著高貴。

  閻王看見被黃泉牽著走過來的小姑娘,可能是因為還未長開,長得不是十分出挑,但五官之間卻有著一股獨特的靈氣,只是穿著也太普通了些,他身邊侍候的人隨便拉出一個來,都穿得比她體面。

  再看她那下巴、眉毛和眼睛幾乎和自己父子一個樣,感覺又是親切了幾分,這孩子的確是他們家的種。

  陰曹走近一些,端正的對閻王行禮下跪。「陰曹給祖父請安。」

  閻王呵呵笑,一把亂糟糟的鬍子亂噴,因為高興本來就很突出的眼睛更顯驚人,他也不讓陰曹跪了,道:「快點起來,上前讓本王好生瞧瞧!」

  陰曹覺得這位閻王祖父沒有世人傳說中的恐怖可怕,笑起來的時候倒有幾分鄰家老爺爺的模樣。

  她哪裡知道,於公,閻王可是個鐵面無私的棺材臉,於私,府中唯一的孩子早就能獨自頂半邊天,他慈祥和藹的那一面根本無從展露,現在府裡多了個粉粉嫩嫩的小姑娘,他自然忍不住想與她多親近些。

  黃泉怕他這爹話匣子一開止不住,趕緊過來道:「舟車勞頓的,有什麼話吃過飯再說吧。」

  閻王一拍腦袋。「也對,曹兒應該餓了吧?我早讓人準備好接風宴,你有沒有特別想吃的菜,告訴爺爺,我讓人去給你做,不管天上飛的,地上爬的,不拘是什麼,都讓廚子做給你。」

  陰曹一點都不客氣,「我不挑嘴,只要是肉都成!」

  閻王哈哈大笑,笑完後卻覺得滿應心酸,他金尊玉貴的孫女居然過得這般寒磣,連個吃食也只要有肉就好,想想他的冥府是什麼地方,除非龍肉,他想要什麼沒有?他幾萬年才得了這麼孫女,被扔在陽間也就算了,居然還過得不好,當下心更酸,對黃泉也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

  往後她就是陰間冥府閻王的嫡親孫女,地府的小主子,她想在天上地下橫著走,誰敢哼哼?想反對先來找他!

  他轉頭吩咐下去,讓廚子做肉。

  聽著沒什麼,陰曹哪裡知道自己一上桌後,嚇得小嘴都沒闔攏過。

  一張大圓桌上鋪著銀絲繡麒麟桌巾,東西流水般的送上來,足足擺了兩大桌,光是陰曹面前的盤子就擺了飯麵兩品,湯一品,冷膳熱膳共四十品,還有果碟四品。

  主要的菜色是野豬肉、鹿肉、鵝、羊、魚、雞、羌、麂子……等等,金勺、金鑷象牙筷和小金碟的餐具旁邊擺著奶餅、奶皮及乾濕點心,另一邊擺醬料、小菜等佐餐的調味料,令人看了眼花撩亂,就別提另一桌上的湯品和乾果點心了。

  陰曹震驚得不知如何下箸。

  一張大桌上就他們一家三個人,這些吃食也太過了,胃口再大能吃多少東西,就算是鐘鳴鼎食之家,不不,是皇帝的規格,也不會這麼奢侈浪費吧?

  閻王「越俎代庖」,完全視而不見兒子鐵青的臉色,他夾了好多菜到陰曹碗裡,連連勸道:「多吃些、多吃些,你太瘦了,身上沒三兩肉,這藤子很新鮮,鵪鶉蛋是用鱖魚湯下去熬的,比帶骨鮑螺還要鮮美。」

  原來這些神仙也是要吃飯的啊,不像某人就不太碰這些人間煙火的東西……

  這一閃而過的念頭,陰曹還沒能釐清那「某人」是誰,就被一恍神間堆滿尖山菜肉的碗給驚了一下,想起她和神婆那段連醬菜都要彼此讓著吃的日子,很快把酸意咽了回去,她得忍著不去想神婆,畢竟今天雖是她認親的日子,但他們的情份還沒有多到她能放肆流淚的份上。

  一頓飯算是吃得盡興,陰曹摸著吃撐的肚子,她想以後總不會都是這種填鴨的吃法了吧?她可是少女了,繼續這麼增肥下去,前途堪憂。

  陰曹的院子是閻王早就讓人收拾好的,閻王府的正經主子就兩人,世子長年不在,閻王也不愛回來,所以經常就是座空蕩蕩的大宅子。

  陰曹被安排在一個五進的大院子,實在是太大了,漢白玉鋪就的夾道兩旁種了兩排黑松,四側抄手遊廊,假山湖石,亭台水榭,景色宜人,遠遠的,陰曹便看見一道橫在水面上的十七孔彎橋。

  進了主院,只見庭院深深,景色更是格外別緻。

  黃泉已經安排好了侍候的丫鬟婆子,陰曹打量過去,除了她認得的水葉和多禾,還有四個大丫頭模樣的,次等的丫頭二十,剛留頭的小丫頭、外頭的粗使婆子總共加起來超過五十人。

  她哪裡用得著這麼多人侍候?!

  屋裡的擺設除了矜貴還是矜貴,陰曹沒有他話可說,一進門入她眼的是一扇曲屏軟屏風,屏心嵌銅胎琺琅,金銀絲交織的絛帛用各種刺繡法繡出栩栩如生又立體的山水樓閣、樹石花冉,天空祥雲繚繞,長仙人乘鶴而來,一派祥和景象。

  她很驚奇的摸了摸那屏心,「如果用整塊的羊脂玉來雕,應該會更好看……」

  黃泉一片拳拳愛女之心,一聽她這麼說,馬上吩咐下去,讓水葉去庫房換一扇羊脂玉雕就的屏風過來。

  「不……我不是這意思……我只是印象中好像見過這麼一扇玉屏風,裡面的宮人好像是活的,會說笑,會比較今年的葡萄比往年又甜了幾分……」她的眼光有點遠。

  黃泉的心裡咯噔了下,因為始的住所就是一扇玉屏風。

  關於女兒和始的事,黃泉聽無塵大致說過,他以為隨著始灰飛煙滅,無塵也洗去女兒所有關於始的記憶,便什麼事都不會再有了,哪裡知道也才經過多久時間,女兒的腦子裡還是殘留著有始那妖的記憶。

  這不好!

  女兒是他的,他連疼都還沒疼過,還不打算這麼快嫁女兒,再說那隻妖不是滅了?所以怪來怪去只能怪無塵那小道法術不夠地道,連抹去記憶這麼點小事也做不好。

  一會兒他得去找無塵說道說道。

  他存了這麼個小心思,於是庫房裡各式各樣的屏風裡,就唯獨不會有那羊脂玉屏風,因此,在黃泉爹滿臉的「歉疚」之下,換了一扇春意盎然、水波粼粼,野鴨和釣翁的艷紅大座屏。

  陰曹也沒帶多少行李,地府的丫頭沒敢插手,都由一萊安置好了,水葉和多禾半跪著侍候陰曹梳洗,黃泉趁這機會找無塵去了。

  陰曹打扮一新,在替她梳頭的同時水葉柔聲道:「小姐,一會兒到正廳,來見小姐的十殿大王和夫人您分不出來,奴婢會提醒您喊什麼。」

  陰曹即便開始做生意了,外頭的事大多交給丁山打理,她只負責決策,所以對於這類人情往來還真的沒什麼經驗,對於水葉的提點,她很受用,她親爹留給她的這些丫頭裡,其它的還不知根底,不過這個水葉倒是個可用知心的。

  陰曹淡淡的應了聲表示回應。

  水葉在閻王府多年,她和多禾都不傻,王府中沒有當家主母,小姐來了,儼然就是當家主母的意思,她不趕緊抱住小姐的大腿,還能去抱誰的?

  打扮妥當,水葉發現這位主子完全不怯場,原先她還抱著來自凡間的小姐又能多少氣度的想法,這會兒疑問都掃去,她覺得這位主子天生該是王府的姑娘,氣場強大,絲毫不見軟弱。

  陰曹乘著軟轎回到嚴謹不阿堂,閻王笑呵呵的迎過來,誇她身上的衣服好看,這才替她介紹起在場的地府九王和夫人,還有他們的世子小姐,更加上地藏、東嶽、酆都三宮的宮主、夫人,人數眾多。

  當然了,那些個下轄城隍土地、府縣境主、日夜遊巡……是構不上檯面,沒資格來拜見陰曹的。

  陰曹認人認得眼花撩亂,即便有水葉和多禾提點著,黃泉也心疼她一下要應付這麼多人,但是她將來要在地府住下,就算有她的祖父和她爹當靠山,萬事不用怕,可這些人她還是不能兩眼一抹黑不認識。

  陰曹也不是個笨的,在心中強記,面上始終掛著笑,黃泉見她表現得落落大方,進退有度,幾乎可說是遊刃有餘的和眾位夫人都打過一遍招呼,也和各家小姐聊了幾句,完美的退了場。

  黃泉也跟著鬆了一口氣。

  演完這出認祖歸宗的大戲也就差不多了,幽冥地府可不像人間時興記入族譜、跪拜祖宗牌位這等囉唆的事。

  閻王是什麼人,他是地府最尊貴的存在,剛尋回了孫女,還親自鄭重的將她介紹給眾人,便是告訴大家,她是他閻王的孫女,誰要看不起她就是和閻王府過不去,也就是說,以後人間再無陰曹,只有地府陰曹了。

  在地府的頭一晚,陰曹沒有什麼睡不好的,她向來不認床,一覺醒來,看著房間裡奢侈華麗的陳設還覺得眼生,慢慢回過神來,才想起自己已經不在煙花村的宅子裡,而是在地府了。

  水葉一聽見動靜就扶她起身,「老太爺已經上殿去,世子爺吩咐下來,您昨晩累了就讓您多睡一會兒,不許奴婢們吵醒小姐,再者府裡也沒有請安的習慣,讓您怎麼自在怎麼來。」

  陰曹不讓水葉扶她,她又不是七老八十了,起個床還要人攙扶,既然她爹說不用過去請安,還讓她怎麼自在怎麼來,她也就不著急了。

  「祖父一大早就忙去了嗎?」她看著替她披上外衣的水葉問道。

  「老太爺為了您要回來,已經好幾日不曾上殿理事,千萬年來可是第一回。」所以可見老太爺對小姐的重視。

  陰曹點點頭,她看了屋內一眼,侍候的就水葉和不多話的多禾兩人,她發現一萊不在房中,便問:「我帶來的丫頭一萊呢?」

  這才問著,就聽到有隱隱爭執的人聲,不一會兒,守著外頭的二等丫頭跑進來,朝著多禾稟報道:「多禾姊姊,小姐帶入府的一個婆子和丫頭在外面鬧著要進屋裡來。」

  「你們是怎麼看人的?」一脫口感覺不對,多禾連忙圓了回來。「小姐才剛醒,讓她們在外頭候著。」

  「那丫頭堅持說要進來幫小姐梳洗。」閻王府的規矩森嚴,而且這些規矩都是小姐要人門前才立下的,可見主子對她的看重。

  小丫頭連多看一眼陰曹都不敢。

  「神婆是我奶奶,請她進來,不得怠慢,另外也讓一萊進來侍候,我的習慣她都清楚。」

  多禾聽了似乎有些為難。「小姐,這是世子爺吩咐下來的,奴婢……」

  「先讓她們進來,父親那裡我會去說的。」陰曹知道丫頭們顧慮的是什麼,主子吩咐的事她們怎麼敢陽奉陰違。

  多禾應了聲,叫小丫頭去領三花神婆和一萊進來。

  水葉也不勸她,靜靜的退到一旁。

  三花神婆和一萊這一夜可沒陰曹好眠,這府裡的人並沒有怠慢她們,但是兩人的心裡就是不踏實,感覺陰曹好像要被人搶走了似的。

  三花神婆一見到好端端的陰曹這才鬆了一口氣,一下竟然腿軟的癱在繡凳上。

  「奶奶,您沒事吧?」

  「我能有什麼事,不就是擔心你這丫頭會認床!」三花神婆一貫的沒好氣,但是看陰曹那笑吟吟的樣子,心裡便好過一些,端過陰曹讓人送上的茶,喝了一口壓驚。

  「那就好,等我換好衣裳,一起用早膳吧,一萊,你來幫我梳頭。」

  水葉見自己派不上用場也不失望,她笑笑的讓等在外頭的一幫小丫頭進來,手裡的漆盤上放著衣裳和飾品繡鞋,讓陰曹挑選。

  陰曹心想,果然是父親挑出來的人,那大丫頭的範兒可是足足的。

  「既然祖父和父親都不在家,咱們也不用太隆重,一萊,你就幫我梳個簡單端莊的髮型就是了。」地府的富庶她已經見識過,今日既然得空,就好好逛逛她這令人咋舌的五進園子長什麼樣。

  陰曹選了一件金絲蜀錦衫子,配迷雕繁花挑線裙子,繡雀鳥呢喃繡花鞋,一萊則是輕手輕腳的替她梳了髮髻,水葉選了一支翡翠鑲各色寶石的步搖和一支月季花鑲綠寶石和水晶的鏤空金簪,五色絲絛的結子流蘇穗,給她相配。

  陰曹挑了另外一古和闇玉的鳳頭簪,對水葉道:「今日就素凈著些吧。」

  水葉這時也明白自己對小姐的喜好還真的不如一萊,因此,她對一萊也就多了幾分親近的心。

  三花神婆和一萊被府裡的早膳給嚇得咋舌不已,鵪鶉肉粥,擱著兩顆對切的鴿蛋和兩片火腿,艾窩窩、鳳尾燒賣噴香撲鼻、五彩抄手、金茹掐菜、椒油茭白、陳皮炒兔肉、撒了糖霜的酥酪,四色水晶軟糖、千層蒸糕和什錦花籃,別說她們沒見過,就算凡間的皇帝也不見得有此口福。

  一大早的,吃這些胃腸消化得了嗎?

  一萊和神婆倶痛心的想著,實在太浪費了!

  「咱們是客人,人家給什麼,咱們挑著喜歡吃的吃就是了。」陰曹見識過昨夜那幾乎是滿到喉嚨的夜宴,對這樣的早飯已經能定下心神了。

  一萊和三花神婆心想也是,人家給,咱們受著就是。

  不過她們心裡葉門兒清得很,這些都是為了陰曹這人家的正牌女兒備的,她們只是託了她的福罷了。

  在一旁候著的水葉眼皮卻跳了下,小姐這語意裡是沒想要在府裡久留嗎?這要讓主子們知道了,她們這些奴婢還有活命?

  用過早飯,陰曹被丫頭和婆子簇擁著逛院子去了,三花神婆說她腿骨不好,就不去湊這個熱鬧了,一萊卻是頗有興致,難得來到這麼富麗堂皇的地方總得見識見識,回去人家一問,也才有東西拿得出來說嘴唄。

  院子外的閻王府陰曹還真是沒什麼具體的概念,不過她這院子,簡直比樹城出了名的園子還要大上幾倍。

  她的腦子有一瞬間閃過可惜,師父雖然見多識廣,但要是能來此處一遊,應該更能建造出許多美麗的園子出來吧?

  只是真要逛上一圈,還真的費腳力就是了。

  其實這還是陰曹太看得起自己了,院子之大,超過她想像,她充其量也就直奔十七孔彎橋,然後從橋墩走到另一邊,再走回來,接著在亭子裡歇了口氣,吃了顆鴨梨,就沒有力氣了。

  新鮮歸新鮮,她乏了啊。

  這院子要是離了轎子,應該和缺了腿沒兩樣,哪裡都去不了。

  她回到屋子,這才知道一早就出門去的父親已經回來,正在廳裡和無塵在祺盤上廝殺,她連忙過去相見。

  無塵一見到她,丟過來「你的皮得繃緊一點嘍」的表情。

  無塵怎麼會和黃泉在一塊?這不是無塵纏著黃泉,直說想到處逛逛去,因為遠來是客,黃泉不得不撇下剛回到自己身邊的女兒,陪這個問題多如牛毛的道士去盡一盡地主之誼。

  最誇張的是大街上那些個良民女子一見到無塵那驚人的美貌,竟紅著臉,紛紛把手上的瓜果花朵往他們身上丟,有的還扔了豆腐腦,搞得他們滿滿載了幾車回來。

  也許哪天陰間哪裡鬧了乾旱或是天災,讓無塵在幾條最熱鬧的大街走上一回,一準能載回許多糧食。

  「父親,您來了。」

  黃泉突然被這一聲「父親」給叫得回不了神,這可是女兒第一次喊他父親,他歡喜過頭,差點就被模糊了焦點,忘了自己是來幹什麼的。

  「咳,趁這工夫我和道長下了盤棋,無聊倒也不會,只是我聽水葉說你想回煙花村去?怎麼了,這裡不好,住得不習慣?哪裡不好可以跟爹說,爹讓他們改,不,爹改。」

  一疊聲的問句都是滿滿的關心,這年頭,哪個當爹的肯對女兒這般低聲下氣?無塵掩著眼,只差沒脫口打他的臉說:你這爹會不會太沒尊嚴了?

  陰曹瞄也沒多瞄水葉一眼,她並不怪水葉將她的話傳到父親耳裡,畢竟水葉以前的主子不是自己,倒是這麼一來,提前把她想回煙花村的事情放到檯面上了,原先她還想著在這裡住上幾天再說。

  她也不閃避,道:「府裡很舒適,應有盡有,水葉她們也侍候得很好,我沒什麼不習慣的。」

  「既然這樣,這裡可是你的家,怎麼還想著回煙花村去?」

  「這不就家裡還一堆事,我不是個喜歡做事做一半的人,總要把手頭上的事完成了,才能放心。」

  說她勞碌命吧,她眼皮子下的事就算做不到親力親為,她也要知道去向流程才行,在這裡吃喝不愁,衣著無憂,但是煙花村的一切是她辛苦打下的基業,她沒想過要放手。

  「不過是一片茶園和房子,交代下面的人就是了,你可是我閻王府的大小姐,金枝玉葉,如珠如寶,怎好回去煩心那些俗事?若是沒有得力的人手,爹這裡有得是。」對黃泉這種不食人間煙火、銜著金湯匙出生的人來講,能不用自己動手的事情就表示不重要,金銀財寶對他來說如同糞土,要女兒去和糞土打交道,他不能答應。

  這就是觀念問題,陰曹並不打算長篇大論的和父親爭辯,她缺銀子嗎?倒也不是,就是她做事不喜歡半吊子。

     父親要是以為他不點頭,她就無計可施嗎?那就小看她了。

  「我勝了。」無塵下了最後一步黑子,很無良的背地裡捅黃泉的刀,「也是,我記得咱們來作客前就說好了,就是住個幾天,主隨客便的。」

  黃泉眼刀掃過去——你這吃裡扒外的東西!

  無塵撇嘴,倒也看出他眼神的意思,又挑釁的丟過去一眼——我吃哪裡的裡,扒哪裡的外,你才是那個外好不好?

  黃泉被他氣得太陽穴突突的跳,方才的慈眉善目這會兒都丟水流了。

  「父親,你若不允,女兒只好去找祖父說道了,女兒相信祖父會比父親通情達理許多。」

  「你有出息了,拿你祖父來壓我,哼!」黃泉別過臉去,吾家有女初長成,長使英雄淚滿襟,孩子放在外頭一久,心都不向著親爹了。

  父女倆有志一同的把頭撇開。

  這是……鬧僵了啊?無塵瞧著有趣,這對父女連臭臉的時候都一個樣,果然,孩子是不能偷生的。

  他輕輕咳了一聲,道:「不就是回去幾天的事情,妹妹都認你這個爹了,又不是不回來,依我看,妹妹就煙花村住半年,陰間住半年,誰都不吃虧。」

  黃泉虎著臉,「你給我一邊去,出什麼餿主意?還有,」他那神情十分嫌棄。「我可沒你這麼大的兒子,一口一聲妹妹的叫著,也太親熱了吧!」

  這根本就是指桑罵槐了,女兒罵不得、說不得,他這陪襯的綠葉就罵得說得,還擺臉色給他看,無塵小心肝十分受傷,他大陰曹也沒幾歲好不好,為什麼他這兒子就生不得了?

  既然這麼嫌棄他,那他也不幫他了。

  「人間的六個月對你們這些神仙來說不過是彈指間的事,滿嘴說要去向織女討幾疋銀河布料回來給小曹裁製衣裳,結果她這點要求你都做不到。」無塵作勢去拉陰曹的手。「妹妹,咱們不看人家的臉色過日子,哥哥帶你回去。」

  陰曹從來沒有覺得無塵這麼帥氣過,也不囉唆,房裡的東西也不讓人收拾,讓一萊去喚三花神婆,便要走人。

  「有事好商量,這是做什麼呢?」他改天一定要去問問那些個有兒有女的人家,都是怎麼養孩子的,聽說這年記的孩子會有所謂的「叛逆期」,什麼都要和父母反著來,難道要他真得順著毛摸,女兒的心才會向著他?

  望著陰曹一雙烏溜圓滾的大眼,還水汪汪的,裡頭滿是祈求,黃泉忍住去摸女兒頭的慾望。「那就這麼著,給你六個月,六個月以後,我派人去接你。」對女兒的賣乖十分的買帳。

  「哇,爹你最好了,你是天上地下最好的爹爹。」陰曹直接撲進黃泉懷裡,攀著她爹的胳臂,笑得可諂媚了。

  明明知道女兒這做戲的水份很大,傻爹黃泉還是很受用,他這模樣要是讓那些個手下敗將們看見,肯定寧可提劍自刎,也不會相信。

  「還有,想走就趕緊,等你祖父回來,你可走不了了。」他那罷朝幾日、今天在文武判的催促下不情不願的回去復工的閻王爹,回來後要是知道連焐都還沒焐熟的孫女兒回陽間去了,恐怕會把他的頭擰下來當球踢!

  陰曹拜別父親後,帶著三花神婆幾人走了,失落不已的黃泉瞧著空蕩蕩的屋子,這時才看見他從觀音菩薩那裡順來的露瓶還擱在桌上。

  女兒額上那橫著的痕看著就是刺眼,這還是他走了一趟南海,從觀世音菩薩那兒得來的,方才竟是忘了給她了。

  他重重的坐回椅子,忽然一拍大腿,他還在愁要用什麼理由去看女兒,眼前這露瓶不就是最好藉口!...<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8-7-5 08:02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7-2 03:22 PM 編輯

【第十七章】   落九塵上門提親

  陰曹從認親後就過起了兩地各半年的日子,這樣到了十六歲。

  茶園裡的茶樹長葉子了,凋萎了,她身邊的親人也如季節替換著,給她滿滿的愛和……一種說不出來的哀愁。

  對著鏡子裡的容顏,她總會下意識的去摸額際那不知從何而來的傷痕。

  她曾到處找來許多神仙妙藥,抹的吃的都試過了,就連觀世音菩薩的楊柳之水也用過,那條疤痕卻仍頑固的留在她的額際。

  隨著時間過去,疤痕是漸漸淡了,卻恢復不了原本光滑的樣子。

  之前她一直是放下劉海遮掩,十六歲以後便聽從一萊的勸,用茶油花餅剪成花鈿貼於臉上,又或者畫上一朵小小花黃,也不知是不是日積月累下,皮膚吃進了顏料,那疤痕竟漸漸暈染出一朵紅曇的模樣,怎麼洗都抹不掉,後來她也煩了,索性就不管它了。

  哪裡知道煙花村和樹城的年輕女子卻紛紛仿效她,在額頭貼上花細還是花黃,好顯得更加楚楚動人,形成了風潮。

  這兩年陰曹已經成為樹城的名人,從她茶園出來的大紅袍和君山銀針替她賺進了大把銀子,甚至有了屬於自己的茶廠。

  整個煙花村也在她的帶動下,路鋪了,橋造了,每一家的勞動力只要肯做,都能在茶園還是茶廠找到活計,煙花村的年輕男女更是十里八鄉嫁娶的首要人選。

  目前陰曹已經在樹城和府城看好鋪子,準備要開茶行。

  至於無塵在煙花村一待數年,他看著陰曹慢慢走出自己的一條路來,某天,他收拾好行李,去向陰曹告辭。

  他笑得一派雲淡風輕,說煙花村這幾年算是他盤桓最久的地方,他的閱歷還不夠,這世間也還有許多風景未經他的眼,他到了該離開的時候了。

  因為突然,陰曹有些不能接受,「為什麼你們一個個都要離開?」

  一年多前落九塵離開了樹城,回大京去了,聽說在回京路上屢屢被襲擊,甚至一度性命危急,最後幸好平安無事回到京裡。

  這讓陰曹深刻的體會到,高處不勝寒的道理。

  明明和他人無冤無怨,但是怎麼知道旁人的心裡是怎麼想的,明明是那樣光風霽月的人,卻有人覺得他擋了道,要他的命。

  那樣的大京任它再是怎樣的錦繡膏粱地,也打動不了她。(膏粱:肥肉與美穀。指精美的食物)

  與無塵同在一個屋簷下這些年,他們幾乎和親人無異了,他卻驟然的說要離開,讓她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

  她很難接受,無論感情還是理智上都一樣。

  無塵明白她的不捨,自從始去了之後,小飛是始剪成的紙式神,自然也跟著變回本體,他倒是把小飛的紙人好好的收了起來,改天若有緣法,小飛還能再生回來,若是無緣,將來也能塵歸塵土歸土,對沒有差別心的無塵來說,都是好的。

  他一走,宅子裡就剩下幾個弱女子。

  當然啦,他也不是太擔心,因為還有耐不住寂寞,也無心娶妻,一個勁的只要女兒回陽間這段時日,就會三不五時,次數多到無塵都恥笑他不如將自己繫在女兒腰帶上,黏性十足的黃泉會來家裡看顧坐鎮。

  有這樣的爹在,比千軍萬馬都管用。

  對黃泉行徑看不過去的不是只有無塵一個,閻王也對兒子的行徑從看不慣、不齒,到非常看不慣、非常不齒,最後忍無可忍便無須再忍的地步,他已經在考慮要交棒,從位置上退下來,明明該含飴弄孫的人是他才對!

  經過快兩年的經營,現在的陰曹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孤苦無依的弱女子,撇去她爹和祖父這強力的後盾不說,如今的她也有了自己的事業,她有了可以保護自己的盾牌,無須無塵牽掛,所以他能放心的離開。

  陰曹知道自己對無塵來說,就只是個只能陪他走一段路的人,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他轉身要走,開啟自己新的路程,她再不捨,還是得放大鵬展翅去飛。

  沒有歸期,自然無從告訴陰曹他何年何月何時能歸家,不過無塵知道,往後在世上某處會有盞燈為他點亮著,他穩穩的踏上自己的路了。

  這幾年,三花神婆又老了點,如今能過上的日子是她以前不敢想的,在錦衣玉食的生活下,她開始操心起陰曹的親事。

  隨著陰家的發達,外人也都曉得陰家那個不是小子,而是閨女。

  這一、兩年來不是沒有人來說親,最遠的還有來自大京的人家,大多是一些商賈和地主家,而小部分的讀書人家最是好笑,仗著讀了點破書,既要曹兒陪嫁她名下所有的茶園和茶廠,還說若非看在這些陪嫁的份上,陰曹想嫁進他們這種書香世家是千難萬難。

  她才看不起這些個識了點字卻高不成低不就、吃頓飯還要再三算計,也不衡量自己有幾斤重的酸儒呢。

  三花神婆直接讓黃氏拿竹掃帚把人打了出去,不是嫌她不識字沒讀書?那她就用粗俗又粗暴的方法把人請出去,不爽就別來,她不稀罕!

  看來看去,三花神婆的白髮又多了一層。

  陰曹對於自己將來要去捧誰家的飯碗吃,卻一點也不上心。

  這時代,女子除了婚姻沒有別的選擇,嫁誰對她來說並不重要;但是,是的,有但是,她就是說不上來,覺得她的人生裡好像缺了一塊拼圖,那塊拼圖很重要,重要到讓她目中無人。

  沒錯,目中無人,不管是誰在看過無塵和她師父睥睨天地的容貌之後,她對一般人的外表再也無法心動。

  就好像吃慣了山珍海味,對清粥小菜又哪裡提得起興趣。

  以貌取人嗎?

  夫妻要相看一輩子,這麼長的一生,又哪能不挑個看起來順眼的?

  而所謂的順眼,就是心吧。

  心有所屬。

  她想找個心有所屬的人。

  其實,她的心裡隱隱約約還有一個人,那人脾氣壞又暴躁,還有堪比無塵的俊美容貌……但是她想破頭,就是想不出來他是誰?

  閒暇時——是,她再忙得不可開交,也會有閒下來的時候,她會打開自己的箱籠,看著一件湖藍色衫子和一束藍色小花發怔。

  無塵說那花叫永生花,只生在無人的宮闕,那為什麼會來到她的手裡?

  那花,也不知道自摘下到現在過了多久了,還是這麼栩栩如生,花瓣芬芳,所以才叫永生花是嗎?

  永生,是好,抑或是不好?

  她不知道,也想不出來,衫子和花又回到暗不見天日的箱籠裡。

  十八歲這年的春天剛過一半,從大京來了一人,那派頭亮瞎了村人的眼。

  為什麼知道是從大京來的,因為領頭的車夫下車問了路,間陰家宅子在哪裡,村人自然要問上一句,客人是打哪來的?於是這就知道人家是從老遠的京城而來。

  村人又驚了,難道陰家在京裡也有人?

  應該是吧,瞧著陰家那丫頭一年有泰半的時間總看不到人,說是去了大京,如今大京來了人,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馬車停在陰家大宅的石獅子門前,從馬車上下來的是個四十幾歲的婦人,那派頭之大,很讓人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她經過通報,便讓人請進了門。

  外人無從得知她是來做什麼的,因為一炷香過去,馬車又離開了。

  煙花村的人很是扼腕,自從陰家蓋了這麼大一間宅子,圍牆砌得比人還高,她們這些以講閒話為樂的三姑六婆連看熱鬧的機會都沒了,人生乏味啊!

  三花神婆讓人快快去把在忙著茶行的事的陰曹找回來,原來那個婦人是大京來的媒婆,來給陰曹作媒的。

  陰曹匆匆的回來,也不清楚到底發生什麼事,一聽說是來提親的,一臉的「奶奶您饒了我吧」的無奈表情。

  她都十八歲了,不嫁人,她也能穩當的攛好自家的飯碗,嫁人,去攛別人家的飯碗,若只是為了一張飯票,她才不管來提親的人是誰,真的沒必要。

  三花神婆何嘗願意把一個孫女兒留到十八還沒嫁出去,但是住在這鄉下地方,孫女婿太難找,好不容易有人選了,丫頭看不中意,也是白搭,一來二去的,年年下來,就熬成了現在的一把年紀。

  不過只有她愁,曹兒她爹、她祖父一提起這事,只是說上幾句,然後就撇開了。

  要神婆說,這對父子壓根沒把曹兒找對象這件事當回事,擺明不情願她嫁出去。

  不急的人還有那個當事者。

  三花神婆不說自己一年年老了,還能看顧她多久,再說一個姑娘身邊哪能沒有男人照顧,丫頭再能幹還是個女人,也會有累的時候,累了,沒個男人可以靠,那不只是說不過去,而是悲慘。

  不過這回,三花神婆很有把握,還好整以暇的喝了口參茶。「你要是聽到提親的對象是誰,肯定會點頭。」

  哦,自己的奶奶都這麼說了,陰曹還真想聽聽對象是哪戶人家?京裡最多的不就是人,還大老遠的跑來窮鄉僻壤找對象,莫非身上有什麼殘缺,或者是幹了什麼壞事,所以要找個不知情的對象。

  她想想,不無可能。

  她難得睜大了眼,想聽神婆怎麼說。

  三花神婆一臉「上鉤了吧」的神情,「他啊就是你以前的東家,那京裡出了名的大匠,你還有印象不?就是給那個文大人蓋園子的那個……」

  陰曹其實只聽進最前面那句話,她心想是師父啊,怎麼會是他呢?

  徒弟怎麼可以嫁師父?這是會遭非議的事。

  當然啦,當事人不在乎也就沒旁人什麼事。

  她用食指在几案上畫圈圈,只是、只是……她並不想嫁給落九塵。

  不只因為那層師徒關係,是她對師父談不上有男女感情。

  她不能說自己對師父沒有好感,她承認起初是有的,很多的感激之情,但是後來當她認清她喜歡的是另外一個人,她很快就確定了自己的心意……

  慢著,她喜歡另外一個人?

  她全身的寒毛都豎起來了,她有喜歡的人,那人,是誰?

  那件湖藍衫子,那束永生花,跟她喜歡的人有關嗎?

  她的心亂了序的怦怦直跳,跳得都快要從喉嚨竄出來,她得摀著胸口才能阻止自己天馬行空的幻想。

  又如果不是幻想,是真有那個人呢?

  「奶奶,我以前有喜歡的人嗎?」她不記得了,可若真有這麼個人,總不會連家裡人都無人知曉,話說回來,若是如此,那這些年為什麼連個提及的人都沒有,就像大家都說好了把這件事跳過去一樣?

  「你這些年忙著茶園,除了茶園還有茶廠、茶行,哪來喜歡的人?真要有那樣的小子,我就算撇下老臉上門去求也給你求來。」

  不怪三花神婆這麼說,只能說無塵暗示下得太完善,除了陰曹,他也把全家人對始的記憶都抹去了。

  「真的沒有?」陰曹又問了一遍,難掩心裡的失望。

  「奶奶是老了,並不糊塗。」她要是老到連孫女有了意中人都不知情,乾脆就進棺材裡去躺著好了。

  看著陰曹沉默下來,三花神婆苦口婆心地勸,「奶奶也一把年紀了,這些年享了你給的福,這一輩子也沒什麼好可惜的了,現在盼著的就是你有個歸宿,若我走了,身邊有個人可以照看你,曹兒,這件事,你多考慮考慮吧。」

  陰曹知道她有很多觀念沒辦法和老人家說明白,但是那一夜,她問了自己幾百遍,想嫁給師父為妻的意願都是否定的,她就知道自己是沒辦法如奶奶的心願了。

  第二天,她老實地衝著神婆搖頭。

  三花神婆也只能嘆氣,強摘的瓜不甜,她也沒辦法。

  她讓人去回了媒婆,這親結不成。

  小荷才露尖尖角,點水蜻蜓款款飛的初夏,安安靜靜的陰宅來了一位客人。

  他輕車簡從,低調樸實。

  這些年因為茶園和茶廠,往來陰府談生意的人不少,來來去去的馬車村人已經看到不要看了,也因為整個村子托陰家的福都富袼了,能買得起馬車的人早不只陰家,對於陰家來了客人,加上不是什麼豪華大馬車,還真稀罕不起來。

  丁丁現在是陰家小管事,有人要來找當家主子,自然穩妥的把人請進了門,再者,這個人的氣勢實在太駭人,一對看似修長服貼的劍眉,只要隨便那麼一挑,不羈便浮上眉間,加上他身如松,衣如墨,面色如瓷,雙目如電,身材高大,即便這幾年他算是見多了人,閱歷算可以的了,見到此人,還是忍不住寒毛倒豎。

  陰曹正在看年度的帳冊,被人從書房裡叫到大廳來,只見一萊拼了命的朝她使眼色。

  這是怎麼了?

  幾年前她莫名全身受了傷,又大病過一場後,加上認了親,便順勢換回女子的身分,三花神婆對外痛哭流涕的表明要不是為了家計,誰願意把姑娘家當成男兒使,要不是為了怕一門弱女子被歹人侵門踏戶,誰願意把姑娘家裝扮成男兒,這一扮十幾年,其中的苦楚誰知道。

  這番話說得感人肺腑,村裡的婦人婆子被神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感染得本來想看戲的心情也淡了下來,很難得將心比心,放過這個可以添油加醋的機會。

  再者,自家男人和公爹、小子可都在人家茶園裡幹活呢,這風涼話要不要講,還真得掂量掂量。

  腦筋動得快的自然也打起陰曹的主意,既然是個女娃,只要等神婆升天,還不是他們這些長輩們說什麼是什麼,讓她嫁進家裡來,那些個產業不全變成自家的了?

  可惜的是這些年神婆讓她們大失所望,越活越健康,看起來還能活很久。

  坐在廳裡微微打量周遭的男人發覺陰曹到來,看了過來,電光石火間,眼裡閃過闊別多年的惆棖和歡喜。

  陰曹看著落九塵眨也不眨的看著自己,可能許久未見,陰曹總覺得他陌生了些,明明應該很熟悉的,卻有種說不出的陌生。

  兩人都覺得對方變了模樣,陌生又熟悉。

  「師父?」

  她的聲音有些驚訝和意外,難怪一萊一直朝她使眼色,她還以為她眼睛抽筋了,原來是她的舊主子來了。

  看著一桌子精心挑選的待客點心,就連她最近喜歡的芡實糕都端上來了,這一萊還真是偏心,其它的客人可沒這等待遇。

  落九塵沒有應她,他只是不錯眼、饑渴的看著陰曹,所謂的女大十八變就像她現在這模樣吧?嫩綠色的褶裙,軟緞撒花褙子,烏黑的長髮只素素的簪了根玉釵,她出落得和以前很不一樣,那朵棲在額間的紅曇,就像心頭血,她的眼睛很漂亮,嬌憨又明亮,彷彿夜空裡璀璨的星星,又或許方才伏案的關係,兩隻袖子不只忘記放下來,指尖還沾著墨痕。

  原來她大處細心、小處迷糊的個性還是沒改。

  「那額間花真好看,你也長大了知道要隨著潮流了。」隱約的笑意從眼裡散溢開來,落九塵嘴角含笑,看起來可親又透著股淡漠,令人不可捉摸。

  「我才不跟什麼流行,這是幾年前受了傷、生了病留下來的疤,一萊每日替我用顏料畫個花黃什麼的,沒想到皮膚吃進顏料,變成了一朵花的樣子,怎麼也卸不掉,也就變成現在這怪模樣了。」她邊說邊坐了下來。

  落九塵的眸色轉深,「你,病了很久?」

  「其實我也想不起來自己為什麼病了,好像躺了很久,躺得整個心都空空的,有很多生病前的事都記不住了。」

  「選擇遺忘的都是不好還是令人尷尬的事吧。」他眼中的寒光隱去,只餘下清明,還帶著說不出的文雑,如同日光般溫煦。「不過,你這模樣,很好看。」

  陰曹有些怔怔的看著眼前侃侃而談的男人,彷彿覺得熟稔,彷彿有點陌生,這感覺從一開始就存在心裡,她不由得要去想,這人是師父?

  她拍了下頭,這人要不是師父,會是誰?

  也只有師父才擁有這樣出色的外貌,但——

  「你怎麼把鬍子給剃了?」難怪她一直覺得他的臉上少了什麼,哎喲,竟然是鬍子。

  落九塵挑高了一邊的眉,眉宇間的桀驁好……似曾相識。

  為什麼她今日對師父有那麼多複雜多餘的想法?

  她飛快抹去那些混亂不已的雜念,喝了口茶,寧靜心神。「師父的身子可好全了?之前聽說您遇刺,賊人後來可抓到了?」

  「身子已經無礙,刺客當時就已伏法,背後指使者也揪出來了,說穿了是朝堂上一些覺得我阻礙了他們的人罷了,拉攏不了我,便下毒手。如今政治清平,陛下親政後清除外戚,平定西域,還準備解除海禁,所以他是不會允許一些別有心思的人結黨營私,私下那些動作他心裡明鏡似的。」

  因此皇帝一得知原主被刺的消息,十分震怒,粗暴而簡單的掃除那些個早在帝王黑名單由蠢蠢欲動的世家門閥。

  之前按兵不動,是為了等時機成熟,原主遭刺,便是個導火線。

  是的,原主已死,他已經不是他了。

  不是落九塵,他是始。

  他涅盤重生,重生在命懸一線的落九塵身上,為了養好他那致命的重傷,再分出手來清理宮廷裡那些個針對他的酒囊飯袋,皇帝是清理了一些,但還有些藏得更深的,待他抽得出身來,歲月已消逝數年。

  料理那些個居心叵測的人,對他來說是小事,但是皇帝也出手了,雖說是拿他當筏子,不過他也是拿皇帝當槍使,總之,無論誰出的手,算是替原主出了口怨氣。

  他笑得很是冷酷。

  這雙眼,這笑法……陰曹心裡陡然生出無數的念頭,腦子思緒混亂,驀地在這些泯亂由,一個名字倏地躍出——

  「始……」她喃喃說道。

  她的聲音不大,嘴唇也沒什麼動,似乎只有她自己能聽到,可仍帶著溫潤笑容的「落九塵」卻散發出一股刀鋒般銳利的寒氣。

        「你喊誰呢?」他的聲音很輕,輕得像有些不可置信。

  陰曹搖頭,一臉的苦惱,「始是誰?」

  「你不知道你喊的那個人是誰?」他試探的意味很重,不是他心懷小人,是他沒把握,自己如今頂著落九塵的名頭和面貌出現,他心愛的姑娘能認出他來嗎?

  陰曹一臉茫然和無措,更多的是不明所以。

  始很矛盾惆悵,又十分心碎,她說她大病過一場,莫非是因為那場「病」,致使她忘了他?不,應該是那個無良道士幹的好事,給她下了言靈咒之類的術法,否則她怎麼可能忘了他?!

  他沒有更進一步的逼問陰曹有關始的事情,而是看著她的表情從凝重到失落,再到輕輕敲著自己的頭,無奈的苦笑。

  「對不住,我這腦子以前就不是很靈光,現在更不好使了。」她笑得很嬌憨,也只有在師父面前,她才會表現出這不輕易示人的一面出來。

  「我也常忘事,能讓你忘記的肯定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她陪著他歷了天劫,別說凡人的身軀承受不了,他不也被打散了元神?

  如今她還能好好的活著,笑咪咪的坐在他面前,是天恩,他也相信若不是有無塵在,許多事情都會不一樣。

  他的眼頓時一暗。

  他能理解無塵不忍她除了要承受肉體的痛苦,還要接受他已經離去的事實,雙重的折磨,對一個女子來說真的不容易,所以施法將她對他的記憶都封鎖起來。

  可嘆現在的他失去了所有的術法,和普通人無異,無法恢復她的記憶,而且無塵這術法是下得狠了,維持了這些年,讓她絲毫想不起他這個人。

  他狠咬了下牙。

  很好。

  看起來要讓她想起始,他還得加把勁了。

  他握拳,握緊了放,放了又握,沒有什麼比抱著無窮希望來到這裡,卻被當頭澆了盆冷水還要令人喪氣。

  但,他也怪不了事急從權的那個人。

  他心裡湧出更多對陰曹滿滿的憐惜和感情。

  眼下看著她,他想,就算她永遠都想不起他來也不要緊,他只要守著她,把她護在身邊,用一輩子跟她耗,想不想得起來都不是重要的事了。

  「我有點不舒服。」許是因為太用力去想腦子裡的記憶,陰曹頭痛了起來,撫著太陽穴,臉色青白。

  她的腦子裡好像有兩隊小兵在打架,你來我往,互不相讓,讓她頭疼欲裂,心魂欲碎。「別想了,聽話,你先去歇著,我告辭了。」

  他不急不急,真的不急,但這是活生生的違心之論,清晰可見的,他的雙腕都迸出了青筋。

  「關於你讓人來提親的事……」陰曹覺得自己快撐不住了,有什麼要呼之欲出又不肯出來。

  「那事改天再談。」看著她搖搖欲墜的身子,他朝著一萊冷峻的睨了一眼。

  陰曹拒絕了「落九塵」的提親,他說不清楚心裡高興多一點,還是失望多一點,矛盾的是媒婆的回應讓萬般忐忑不安的心就像吃了一顆定心丸。

  也因此,他排開一切事務,迫不及待的趕來煙花村。

  一萊心驚膽跳的扶住陰曹,一眼也沒敢往舊主子多看。

  是太多年沒見了嗎?以前那個溫文儒雅的主子哪來這般凌厲得能殺人的眼光?

  也是,好些年很多事都變了,誰又會一成不變?只是變多和變少的差別罷了。

  「你這回到樹城來,能盤桓幾日?是要往別處去才經過這裡嗎?」不再堅持去回憶,頭痛勉強止住,思緒清明了些,陰曹強打起精神應對。

  「我會在樹城盤桓一段時日。」他沒說自己是專程為她而來。「在我還未將想辦完的事情完結以前,我都會留在此處,你看起來不太舒服,進去吧。」她那蒼白的小臉委實讓人心疼。

  見師父絲毫沒有因為她拒絕婚事而跟她生分,表情淡淡地告了辭,陰曹也說不上心裡的想法,只覺得他一走,她整個頭就不痛了,她這是怎麼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8-7-5 08:02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7-2 05:43 PM 編輯

【第十八章 】  始回來了

  隔天,始二度上門,直接踩著飯點來。

  但是他來的時機不算好,黃泉也剛好來看女兒,正坐在席上。

  在陰曹的介紹下,知道她認了親爹,始倒是落落大方的施了個晚輩禮,可黃泉卻沒什麼好臉色。

  不是已經拒絕了嗎?這還死皮賴臉的來做什麼?

  好吧,儘管長得還不錯,一表人才之外氣度恢宏,身姿挺拔,要是他沒打女兒的主意,倒是個不錯的年輕人。黃泉的眼底閃過讚賞。

  放下手中的茶杯,他開門見山道:「你就是那個來提親想娶我女兒的落公子?」

  「是在下。」始一眼看穿黃泉討厭自己的心思,不過他不會因為區區一次拒絕就死心,陰曹可是千餘年來自己唯一看上、合心合意的姑娘。

  「我聽說你不務正業,一個閒散王爺卄麼正事都不幹,就只會幫人家蓋房子。」

  這是明晃晃的挑起刺來了。

  「泉爺放心,在下的身家要養活曹兒不成問題。」落九塵的身家他還真看不上,但是始自己的身家,恐怕連當今聖上都比不上。

  「聽說你手無縛雞之力,別人下了暗手,差點就沒命了?」黃泉又直言諷刺道。

  「泉爺想和在下過招?」

  黃泉被他這一堵,看他更不順眼了,會不會說話啊你這小子!

  但不能輸陣,更不能輸人,他一昂首,擼起了袖子。「要是有個皮肉傷什麼的,可別回去哭爹喊娘!」

  「泉爺請。」

  在黃泉眼中,這男人就是個想叼走他閨女的大野狼,黃泉決心要把他打個落花流水、鼻青臉腫,好好教訓他一頓,讓這隻狼崽知道他的閨女可不是閒雜人等能覬覦的!

  陰曹一驚,直覺師父怎會是她爹的對手?「好好的飯不吃過什麼招,天色都黑了。」

  可這哪阻擋得了黃泉立威的心,「叫人掌燈點火把。」鐵了心要去一分高下。

  「爹,您再胡鬧,我可要生氣了!」這是下馬威給誰看?八字沒有一撇的事好不好!

  瞧著女兒虎著臉,黃泉心裡一塞,女兒這是在維護這小子嗎?不是不想嫁嗎?方才也沒有非他不嫁的樣子,現在卻袒護起這小子來了。

  他看落九塵更不順眼了。

  「不礙事,就和泉爺切磋幾招,你去讓人把菜熱過,我保證你菜熱好,我們就回來了。」始的眼底露出溫柔。

  黃泉的氣頓時不打一處來,索性很沒風度的擋在他面前,「廢話少說,等你變成我的手下敗將,看你還有什麼話好說!」然後氣呼呼的出去了。

  「你真行?」陰曹是真的擔心他不行,她可是從來不知道師父會武。

  「他不就想試探看看我有沒有能力可以保護你?」

  想到父親那恨不得將師父掃出家門的架式,陰曹終於知道他抽哪門子的風了。

  她翻了個白眼,爹啊,你最好出手知道輕重,要是把人打傷了,醫藥費你可要自己出!陰曹被這兩個任性的男人氣得說不出話來,真是的,好好一頓飯不吃,一個個都要找事!

  她自己坐下來,端起飯碗,對著眾人道:「菜都涼了,大家趕緊坐下來吃飯。」

  眾人覷著她的臉色,二話不說全坐了下來,只有一萊不安道:「小姐……老爺。」

  陰曹夾了一筷子水晶肘子放到一萊碗中,「飯點不上桌表示他們都不餓,還有力氣打架。我餓了,你們幹了一天的活兒也餓了吧?不吃還在等什麼呢?」

  眾人沒敢接話,彷彿碗裡有朵花似的直盯著瞧,就是不動筷。

  「開吃!」她揮筷子。

  兩刻鐘後,黃泉和始是互相拍著肩膀進門的,兩人的袍子上都沾了不少污泥。

  「賢侄,沒想到你有一手這麼俊的功夫,一身內家功夫練得出神入化,拳腳功夫也有幾下子,要不是你讓招,我可能要敗在你手下了。」

  雖說薑是老的辣,但架不住英雄出少年,他這前浪輸得心服口服。

  「那這聘禮您覺得該給多少才夠?」始話鋒一轉,居然說到他和陰曹的親事上。

  黃泉本來笑呵呵的嘴一撇,哼哼說道:「我又不賣女兒,該給多少聘禮,這要看你自己的誠意,當然,你要將全部身家都拿來,我也不反對。」

  「成交!」

  慢著、慢著,這是成交什麼?她又不是什麼銀貨兩訖的貨物,還有,他們不是出去比劃個高低,哪裡就扯上什麼聘禮了?

  對了,那相見恨晚、一副稱兄道弟的熱絡模樣是怎樣?本來還悠閒喝茶消食的陰曹怎麼聽怎麼覺得不對勁,立即放下茶碗。

  「女兒啊,讓人去整治一桌席面出來,我要好好和賢侄喝上幾杯。」黃泉一臉快意恩仇的笑意。

  連賢侄都叫上了,陰曹瞪了她師父一眼——你到底給我爹灌了什麼迷湯?

  始朝她眨眼——你一會兒就知道。

  她沒有辦法,只好讓黃氏去吩咐灶房的人,整治一桌飯菜送上來。

  酒酣耳熱之際,陰曹終於知道這兩個男人比劃過後,她爹不過感嘆的說了句「我要是有你這樣一個兒子就好了」,她師父馬上貼上去說,只要伯父願意將女兒嫁給他,他就是半子,又說他上已經無爹娘,只有一兄長,既不需要繼承家業,也無後顧之憂,就把他當成兒子使喚吧。

  黃泉活了萬年,第一次見到這麼厚臉皮的男子,但依照他的條件,在人間也是絕無僅有、打著燈籠都沒處找的優秀男人,黃泉表面嫌棄歸嫌棄,私下心裡一盤算,女兒都十八了,雖然他一點也不覺得她大齡,不介意養她到老,甚至希望她能多陪伴他幾年,可要是把女兒留來留去留成仇怎麼辦?

  為人父的容易嗎?那個掙扎啊……

  他曾問過女兒想不想吃長生不老藥,能夠活得長長久久,她搖搖頭拒絕了,她說就算壽與天齊,要是過得不快樂,又有何用?

  這孩子有時候聰穎睿智得令人覺得自己不如她看得開。

  「你們小倆口成婚後半年住在人間,半年住在陰間,可成?」關於自己的身分,黃泉早在幹架之前便坦然告知,他本是用來恫嚇對方的,哪知道人家根本不當回事,只是淡淡的說道「原來如此」四個字。

  不過始也明白了,原來,他當初會覺得陰曹的血芳香無比,備受吸引,是因她的血液中摻雜了幽冥的血,是黃泉的女兒,難怪這般美味,且他只汲取她的生氣便能恢復元氣。

  「都看曹兒的竟思。」不說原主本就遠離朝堂,他自己在這世間早無親人,若是成親,曹兒便是他今生今世唯一的親人,她在哪,他自然在哪,住哪裡不是住呢。

  「那你就回去看個好日子,我也得回去知會曹兒她祖父一聲。」

  「謝伯父。」

  「還叫什麼伯父,改叫岳父了!」

  兩人笑得那一個開懷,完全沒把要嫁的那個人當回事。

  陰曹頓時頭大如斗,心裡直翻白眼,為什麼沒人問一下她這當事者的意願,她還不想嫁人好不好?

  連著三天,丁丁一開大門,就能看見候在門外的未來姑爺。

  陰府的人沒敢明著喊,因為小姐不許。

  「一個妾身未明的人,稱呼什麼姑爺?」

  這是要過了明路才允許啊,小姐對這位姑爺原來也有好感,那之前的拒絕算什麼?欲拒還迎嗎?

  女人心果然是海底針。丁丁如是想。

  和未來岳丈談妥了的當夜,始就心急火燎的快馬趕回京城,連夜進宮面聖。

  他開門見山的道:「皇兄,臣弟也老大不小了,您看臣弟的婚事是不是也該辦了?六月十六是好日子。」

  皇帝半天沒說出話來,「你給朕說清楚你看上了哪家姑娘,怎麼這麼突然?之前給你說了的千金小姐你都看不上眼,說無心婚姻,這回你上人家府裡去提親了嗎?這是什麼章程,已經到了要遠娶的地步?」

  這個皇弟原本有個未婚妻,那未婚妻一家卻在皇帝遇刺一事中被牽連,婚約自是解除,此後只要提到要替他相看對象,他就逃得像後面有鬼在追似的,這會兒回來,居然一開口就是要娶妻,他這皇弟明明不是那種想一齣是一齣的人啊!

  「提親?提過了啊,被拒絕。」

  皇帝怒了,拍著御案道:「哪個膽大包天的竟敢拒絕皇家求娶?」

  始卻是理直氣壯地道:「既然皇兄願意替臣弟出頭,求皇兄賜婚!」

  這是打蛇隨根上,心裡早就算計好了的,否則他何必跑這一趟。

  「胡鬧,六月十六?如今都五月底了,十幾日的時間禮部和王府的人足夠幹什麼?」

  王爺娶妻是有一定的章程,要在十幾天內把所有的儀式走一遍,怎麼可能?就算是要他擬旨賜婚,也要給點時間吧,哪有這麼急就章的,難道女方家也不需要時間備嫁?

  「到底是哪家姑娘能讓你這般上心,也從沒聽你提起,難道你這是把皇兄當外人啊?」

  「皇兄日理萬機,臣弟哪裡敢拿這種小事來打擾你?」

  「要朕賜婚的時候就不打擾了?」

  始認真的點頭,把皇帝氣得臉皮直抽。

  「你倒是給朕說說,那位姑娘哪裡好?怎麼就看對眼了?」

  「臣弟覺得和她在一起萬般快活,人生有了滋味。」始鄭重無比的說道。

  皇帝心想,這個弟弟向來就是個冷情的,不食人間煙火的性子,除了在建築上能看見他些許笑容,也沒見他喜歡過什麼,難得他看上一個姑娘,他就算明日要成親,他這當皇兄的也得成全他。

  始在王府歇了一夜,晨光微曦之際,又馬不停蹄直往煙花村趕去。

  皇帝當然無從得知自己那皇弟連新娘子都還沒搞定。

  陰曹見到賜婚聖旨,以及另一道大婚日子訂在六月十六的聖旨,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兩道聖旨,妥妥地放在桌案上。

  陰曹十二萬分的生氣,這廝軟的不行來硬的,她咬牙切齒的罵著落九塵的名字,什麼師父、尊師重道的道理早被她扔過牆去了。

  這是趕鴨子上架,三花神婆和一萊也都愣住了。

  然而聖旨都下了,就算皇帝要立刻將新嫁娘打包送過去,她們也得領旨。

  只是這麼短的時間備嫁,事情多得不得了,各項儀式也不能少,還要置辦嫁妝,擬帖發帖,商議酒席菜色……這樣子怎麼來得及?

  始這麼硬來,陰曹非常不滿,見他上門,直接叫人把他攆出去。

  沒想到會吃閉門羹,始沒辦法,用腳抵著門板,再飛快的從袖底抽出一把小心翼翼護著的小藍花,「曹兒,你聽我說」

  「狗嘴能吐出什麼象牙來……」本來氣憤的聲音突然弱了一半。

  「我不是狗自然吐不出象牙。」伸進來的頭顱還知道要打趣,當然陰曹驟變的神色也沒逃過他鷹一樣的銳眼。

  「這……你哪裡找來這……永生花的?」她呆了。

  她記得無塵說過,這種花只開在無人的宮闕,這些年她不管在地府還是陽間,總會下意識的去找尋這小藍花,看到過相似的,就是沒見過一模一樣的。

  陰曹傻愣愣地看著那小藍花,花束就像一條無形的線拉扯著她的心,他為什麼有這花?

  始看見陰曹的手從門間上垂下來,小小的臉蛋上一片蒼白,他死皮賴臉的趁機鑽了進去,輕輕握起她涼到不像話的手,心裡激越得像錢塘江的浪潮。

  「給你。」

  「給我?」她吶吶重複他的話。

  「我種了兩年才把它種出來,是為了想看你的笑臉,不是哭喪著的臉。」她紅了的眼眶像隻無形的手,狠狠的扯住他的心。

  陰曹的唇抖得很厲害,心口心痛如絞,她透過迷茫的眼看著眼前這男人,透過層層包裹的迷霧,好像有什麼掙扎著要破開出來……

  「除了花,你還送過我一件湖藍色的衫子,對吧?」她問的人是誰?落九塵?始?但,始是誰?

  她宛如風中簌簌顫抖的小花。

  「我這不是回來了?」始嘆息。

  那嘆息又淺又短,卻像把鉤子,勾扯著陰曹全部的意識,她搖搖欲墜。

  始非常的不捨,早知道她會有這麼劇烈的反應,他真的寧可她一輩子不要記起那個叫做始的人來。

  他矛盾,五味雜陳又難以取捨。

  「你……到底……是誰?」陰曹緊繃再緊繃的唇忍不住發出痛苦的嘶喊。

  那樣的撕心裂肺,所有不見了的記憶像潮水衝擊著她,她搖搖欲墜,那些個繽紛雜沓的過去,鮮明得好像昨日……

  都回來了……

  她的人生就像老天爺在逗著她玩似的,把一樣東西給了她,又收回去,然後又遞過來,再收回去,所以,這回老天爺用奇怪的方式把她最重要的人送回來了?

  她身子癱軟了,但她沒有跌痛哪裡,而是跌進了一堵臂彎中,揚睫便能看見那張不容錯認、桀驁不馴的眼。

  「你是始。」她哽咽問道,卻也是千真萬確的肯定。

  他吐出長長一口氣,「真笨,到現在才認出我來。」

  笨。

  陰曹噗嗤一笑,她要是一直認不出他來,豈不就是蠢笨無比的豬?

  這一笑快如閃電,她的眼淚忽地洶湧而出,抬起袖子大哭了起來。

  這突如其來的情緒讓始愣住了。

  他連忙安撫著拍著她的背,「我不是真的罵你笨,你也知道我向來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口沒遮攔的,你知道我就喜歡逗你玩。」

  他不是口無遮攔,而是根本無須遮攔,他是不世帝王,想說什麼還要別人同意?就算他想要你的頂上人頭,你便得恭敬泰上。

  原來就算換了個軀殼,他的嘴還是這麼笨!他才是真笨的那個。

  「誰讓你口沒遮攔?誰讓你口無遮攔了!」陰曹哭喊道。

  她的哭聲吸引了屋內眾人注意,眾人的目光全投射過來,眼裡都是不善。

  始模模鼻子,「是我說錯了,我才是那頭笨豬。」

  陰曹的哭聲更大了。

  除了從前幹摔盆的活兒外,她從來沒有為自己這樣哭過,她像個孩子似的,不管不顧,站在原地放聲大哭的宣洩著。

  那哭聲裡有悲傷有壓抑太久的迷惑絕望和委屈,讓人聽著心都要碎了。

  始心疼的將她抱進懷裡,輕輕撫著她的背,軟軟地哄道:「莫哭、莫哭,我這不是回來了?」

  經過一番盡情宣洩之後,陰曹的哭聲終於停止了,她放下衣袖,滿臉是淚痕,但是眼裡的淚水仍不斷的湧出,那梨花帶而的模樣讓人心生憐惜。

  始有些後悔,他這不是沒那耐性等這丫頭慢慢的想起來,她要是一輩子都想不起來他是誰,他不就冤了。

  因為心急,才出了這樣的招,哪裡知道鬧哭了她。

  「你怎麼會在我師父身上?」她有一堆的疑問想知道。

  「進去再說,要不要我抱你進去?」

  他還敢開玩笑?!陰曹冷瞪他一眼,「你敢,我就剁了你!」壞了她的名聲,他就得負責,以身相許,把一輩子都賣給她。

  始朗聲大笑,無視一萊和丁丁的目光,把陰曹抱進了屋裡。

  一萊拿了熱臉巾讓陰曹凈了臉,和丁丁很有自覺的退下了,廳裡只剩下他們兩人。

  他們家姑娘的好事要近了。

  始和陰曹有太多的話要說,但真正面對面時,卻是一言難盡,不知從何說起。

  「趁熱喝,這是今年收成的大紅袍,你還沒嚐過。」

  始喝了,很不給面子的說道:「我還是覺得當年的那三兩大紅袍比較好喝。」

  「你愛喝不喝,也就剩下這些了。」

  「是我不識貨,娘子勿怒。」他打恭作揖道。

  「誰是你娘子?!」她呸!

  「你拒絕了落九塵的求親,那不就是答應我的了,再說皇帝賜了婚,你就是我媳婦兒了。」

  「我師父他……」

  「很不幸他沒躲過賊人暗殺那一劫,如此我也才能進了他的身體。」

  「我記得你受了天劫。」

  「按理說我該歸回虛無,但在我歷劫之前,被玉帝用一道詔書將我喚至天庭,玉帝想招安我,他說我千餘年修行不易,他可以破格讓我由妖怪晉陞為仙。可我放棄了,我向玉帝要求,我願意用千餘年修行換一次成人的機會,所以,我就回來了。」

  他說得輕鬆,但是修行談何容易,一千多年又哪裡輕鬆,他卻輕易放棄成仙的機會,想成人。

  想再與她相遇、相愛、相守、結髮,白頭偕老。

  陰曹的眼淚又再度不聽使喚的流了滿面。

  她好像把這輩子的淚都流光了。

  「你怎麼這麼傻,我有什麼好,讓你做出那麼大的犧牲?」不值得。

  「我犧牲了什麼?你將來只能和我綁在一起,不願意了?」

  「胡說,誰不願意了?」她嬌嗔道。

  哦哦,「先說好,我就只能是個沒什麼作為,不懂文韜武略的閒散王爺,往後你想要我創一番霸業,我可不玩的。」已經玩過的事情沒必要再玩一回,無趣。

  「就算你現在是個砍柴的樵夫,抓魚的漁夫,我都不會再放你走的!」她完全不害臊地道。

  始笑得一臉幸福洋溢,把她的雙手都握在手心裡,把頭抵向她的額。「那說好了,過兩日我來迎娶你。」

  陰曹傻傻的頷首。

  正是兩情相悅時,就算當下始要她立馬就嫁給他,她也會點頭的。

  即將要嫁給這麼個腹黑的相公,真不知道陰曹這輩子算是幸還是不幸?但可以想見的是,她和始的這輩子會一直、一直的拴在一起。

  一直。

【全書完】...<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8-7-5 08:02 PM

【後記 人仰馬翻的狗奴才 陳毓華】
 
  今天很忙,忙得幾乎要翻過去,偏生今兒個是後記的截稿日。

  家裡養了條狗,狗還生病了的情況下,狗奴才人仰馬翻,不足為奇。

  從來都沒想過自己悠閒的日子不過,去養了條大狗,單單帶它去獸醫那裡看醫生就是件大事,我可以說被它訓練成了大力士女,以前被它拖著走,如今居然已經有力氣不讓它亂跑。(這有什麼可高興的?這是離端莊秀氣越來越遙遠!)

  去到獸醫院,立馬上演拔河秀,所以我每次都衷心祈禱它可以健健康康活成百歲人瑞,讓我不用去獸醫院,因為真的太丟臉了。

  以前還算白皙的皮膚,現在因為每天要帶它出門溜達四次,連擦保養品的時間都沒有,(已經是黃臉婆等級),然後因為要把錢都留給它用,(為什麼我的肉都要省給它吃,然後自己很自動就改成了半吃素……)自己差不多都快變成瘋婆子一枚了。

  哀嚎啊,我也不想,真的不想變成這樣,我連偷吃點零食的時間都被覬覦著,真心覺得奇怪,狗的鼻子到底是怎麼長的,為什麼不管離多遠,氣味都能聞到,然後我就要分它一杯羹,不給它那哀怨的眼神會把你譴責責得無處可逃。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我這樣的人不適合養寵物。

  不過還好我想得開,這輩子就養它一隻和自己作伴,我自己是無所謂,只希望它無病無痛,長命百歲。

  另外又是新的一年開始,忽然覺得去年好像過得特別快——被朋友吐槽說去年有閏月欸,可我就是覺得時間於我特別的快,嗯嗯,這應該是老人的通病吧。

  新的一年,祝大家新年快樂,即便是老人寧可做勞作老人,也不做下流老人……另外我懷疑的是,要是變成過勞老人怎麼辦?

  好吧,不討論,祝福大家新年都有一番新氣象!...<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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