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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8-7-26 09:08 AM

priest -【無污染、無公害】《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8-8-14 08:59 PM 編輯

【書名】:無污染、無公害

【作者】:priest

【內容簡介】:

  「我小時候寫作文,最後一句常常是『我立志,要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一個學期平均立二三十次志吧,很不走心。」

  「長大以後才發現,做一個對社會無害的人,已經是我這輩子最大的成就了。」

  武林盟主因熬夜加班爆肝,正在鬧情緒,並拒絕組織新一年度的武林大會。

  上一任丐幫幫主的後人是個剁手購物狂,踏雪無痕的「堂前燕」出了個重度社恐猥瑣死宅……

  大環境江河日下,只有魔教教眾保持了初心——他們依然每天喊口號,努力推銷黑作坊保健品,兢兢業業地擾亂著社會治安。

  而以上江湖中人,無論正邪,一個能打的也沒有。

  快意恩仇、白馬嘯西風?不存在的,大家還得還信用卡還房貸呢。

  「茴香豆」的「茴」有四種寫法,而「喪」,有五個層次。

  都市武俠,輕鬆扯淡文(愛信不信)。

  又及,本故事純屬虛構,危險動作,請勿模仿。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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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8-7-26 09:13 AM

楔子

  男孩已經差不多一整天水米未進了,他咽了口唾沫,嗓子像生了鏽的鐵片,泛著腥,眼前一陣一陣地發黑,不知踩了什麼,他腳踝一軟,一聲不吭地往前栽去。

  旁邊的少女沒輕沒重地揪起他的領子,拖死狗似的拽住了他,差點把他勒死,男孩胡亂在地面上撐了一把,狼狽地維持住了姿勢,好歹算是沒躺下,感覺耳邊的聲音忽遠忽近,像隔著一層什麼。

  「你怎麼了?」

  「我……我實在……」

  實在跑不動了。

  這話說了一半,男孩就沒了力氣,後半句虛虛地懸在嗓子眼裡,被上氣不接下氣的吐息吹得七零八落。

  「你說什麼?」少女沒聽清,湊過來捏起他的下巴,看了看他的臉色,皺眉問,「他們打你了?」

  「沒……沒有,」男孩軟綿綿地抓住她在自己身上亂拍的手,氣如遊絲地說,「……低、低血糖……姐姐……」

  「哦,」少女聽了這個稱呼,愣了愣,但也沒反對,十來歲的小女孩,對年齡問題還不太敏感,她摸了一圈,最後不知從哪翻出了一塊巧克力,「給,好像過期了,我也沒別的,你先湊合吧。」

  這塊巧克力飽經風霜,也不知道融化凝固了幾輪,滄桑得變了形,男孩哆哆嗦嗦地接過來,感覺自己就像剝開了一塊黏糊糊的裹屍布,但也別無選擇,只好強行塞進嘴裡,並從裡面嘗出了濃濃的洗衣粉味。

  餓到低血糖,本來就容易頭暈噁心,加上他嗓子發炎,吞咽困難,這團不知道經歷過什麼的巧克力不上不下地糊在了嗓子眼,噎得男孩乾嘔了幾下,淚流滿面。

  「不是給你吃的了嗎,還哭什麼?」

  「我……呃……沒哭,就是……咽……呃……咽不下去……」

  「公主殿下。」少女老氣橫秋地歎著氣,在他身邊蹲下,耐著性子等他擦乾了眼淚,又問,「哎,問你,知道那些人為什麼綁你嗎?」

  「不……唔,不知道,」男孩使出了吃奶的勁,才算把嘴裡的東西咽下去,喘過了這口大氣,「我不認識他們,但他們有車,還養著幾條大狗,我覺得他們馬上就能追上咱們,咱們得報警——姐姐,你有通訊工具嗎?我手機被他們搜走了。」

  「沒有,我們村都是用喊的。」少女一攤手,「你不會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吧?他們綁票要錢啊?」

  「不是,我父母都是普通人。」男孩想了想,又說,「應該不是為了錢,他們沒給我拍照,也沒讓我給家人打電話要贖金。綁架我的是個團夥,一共有七八個人,我覺得一般參與綁架勒索的團夥應該不會有這麼大規模,因為團夥內部如果人多眼雜,就很容易因為利益而發生衝突,團夥很難穩定。」

  他說得頭頭是道,還夾雜了書面語,少女聽得一頭霧水:「哦,是這樣啊?」

  男孩立刻無端拘謹了起來:「……我從書上看的。」

  兩個半大孩子在一個很荒僻的地方,不遠處有個通往外省的高架橋,這會車都沒一輛。周遭杳無人跡,但可能挨著個垃圾處理廠,因為夏末秋初的晚風一陣陣地刮來銷魂的餿味。男孩被這味道嗆得口鼻生疼,生理性的乾嘔了一下,又連忙捂嘴憋住,小心翼翼地看了旁邊的女孩一眼,彷彿是怕她嫌棄。

  少女穿著一件很舊的男式短袖襯衫,屬於九十年代村委書記們的流行款,不過襯衫對她來說實在太不合身,罩在身上像口麻袋,倒顯得沒那麼土了。她單手挎著個牛仔書包,包上拉鍊壞了,就自己釘了幾顆裡出外進的扣子,軟塌塌的背帶垂著,看起來就像剛從垃圾箱裡撿的。

  但儘管這樣,她居然也並不顯得邋遢,反而有種滿不在乎勁。

  「姐姐,你是住在這附近嗎?」男孩輕聲問,「咱們去哪能找到大人?」

  「我哪知道,我扒在他們車後面跟來的,」少女從地上薅了棵草,叼進嘴裡,一邊觀察周圍地形,一邊盤算著什麼,漫不經心地說,「他們是在泥塘後巷裡把你綁走的吧?我買早飯正好經過,不過這夥人下手可真快,我當時都沒看清楚是抓了人,就是覺得有點不對勁,才跟過來看一眼,算你命大。」

  男孩目瞪口呆。

  少女接著說:「我還沒問你呢,大清早的,你一個小不點,跑到泥塘後巷那個流氓窩裡幹什麼?」

  男孩渾似被雷劈了:「你……你自己?一個人?」

  「嗯對,不好意思啊,我一般沒有隨身帶拉拉隊的習慣,可能出場不夠隆重。」

  「你沒告訴大人?沒報警?」男孩回過神來,毛炸起兩尺來高,「你還什麼……扒車上?你、你扒哪了?萬一掉下去會被路上車碾死的,還有,萬一他們發現你……」

  少女硬是被他的喋喋不休打斷了思路,扭過頭,一臉無奈地看著他:「報什麼警?我上哪報去?從泥塘後巷跑到派出所,把事兒跟人家說明白,再跑回來——關鍵我還說不明白——這麼來回一趟,夠把你拉火葬場回個鍋了。乖,滾一邊背你那『小學生行為守則』去,再囉嗦,姐姐就把你打哭。」

  「我在跟你講道理,還有,我已經上初中了!」

  少女「噗」一聲笑了出來:「那你學歷好高啊,我……」

  她話沒說完,神色忽然一變,猛地揪起男孩,把他搡進了路邊的灌木叢裡。男孩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緊接著,一道渾濁的光掃了過來。

  是車燈。

  好幾輛車,引擎和排氣管的噪音在空曠的夜色裡尤其顯聲勢,轟炸機似的圍著他們轉,隨即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緊接著,風中傳來了人的污言穢語和狗叫聲。

  他們帶著狗追來了!

  男孩連忙扭頭去看身邊的同伴,借著微光,他突然發現她可能並不比自己大多少,甚至可能是同齡人,臉頰和下巴上還帶著一點柔嫩的嬰兒肥,只是女孩發育得早一些,她又顯得太有「主意」,讓人有種成熟的錯覺。

  那張側臉看上去沒有正臉清秀,因為鼻樑上略有一點駝峰,濃眉很長,斜斜地往上飛,歲月還沒來得及雕琢她的臉,骨肉尚未長開,卻已經顯出了一點桀驁不馴的質地。

  「他們人多,有車還有狗,抓咱倆……不,抓我很容易,」男孩把聲音壓得又低又急,「我們應該分開,如果我被抓走了,你千萬不要出來,聽我說,我覺得附近應該有個垃圾場,大型垃圾場附近肯定有IC電話,你去找人來救我。」

  「我沒有電話卡。」

  男孩額角的青筋都跳了起來:「打110免費!你常識也沒有嗎?」

  「哦,真的嗎?」少女露出「漲了知識」的表情,隨後她很鎮定地收回視線,吐出嘴裡的草,「好吧,有機會我試試,今天還用不著——你把衣服脫下來。」

  「……什麼?」

  「脫、衣、服,」她轉過頭來,目光掠過男孩單薄的胸口,「沒胸沒屁股的豆芽菜,我還能占你便宜嗎?快脫,別磨蹭!」

  她說著就要親自動手,男孩面紅耳赤地蜷成一團,最後被迫屈服——他穿得不多,摘了棒球帽,褪下T恤和運動褲,渾身上下就剩下了一條內褲,像個剃了毛的小狗崽,又羞憤又委屈。

  少女看了他一眼,笑得十分不懷好意:「你褲衩上那條狗長得跟你還挺像。」

  「你看什麼!」

  「跟上!」她沖他一招手,弓著腰,借著路邊自由生長的灌木掩護,靈巧地帶著男孩到處亂鑽。

  男孩一開始還隱約有點方向感,到後來轉懵了,只知道悶頭跟著她走。狗的叫聲越來越近,空蕩蕩的街道上,甚至能聽見雜亂的腳步。

  「過來!」前面的少女朝他招手,男孩這才注意到,他倆已經到了垃圾場邊緣,前面就是鐵絲網,少女話沒說完,又一道光掃了過來,兩個半大的孩子連忙蹲下,離得很近,少女看見了男孩腳上的運動鞋——非常騷氣,兩隻腳上鞋帶的顏色和綁法不一樣,還是熒光色系的,「鞋也脫下來,一會從這上面爬過去,動作快點,被人看見你就死定了,明白嗎?」

  「你要幹什麼?」

  少女沒理他,接著說:「進去以後,找最臭的地方躲著,天快亮的時候會有垃圾車過來,叫他們救你。」

  「好,那你自己快跑,但是要跑遠一點,因為垃圾場也不一定能蓋住我的氣味,」男孩光溜溜地蜷縮在鐵絲網下,竟還在有理有據地即興科普,語速快得和機關槍一樣,「我在一篇報導裡讀到過,受過訓練的緝毒犬嗅覺幾乎接近單分子水平,嗅覺細胞數量是人類的30到50倍,狗的嗅覺絕對閾值……阿嚏!」

  那少女突然拿出個巴掌大的小噴霧,劈頭蓋臉地照著他一通噴,噴在他身上的液體好像是水,無色無味,男孩卻莫名想打噴嚏,怕把追兵招來,只好拼命閉著嘴,把聲音憋在嗓子裡。

  「天爺了,你怎麼這麼能背書啊,可別是個複讀機成的精吧?」噴完,少女一巴掌糊在他後腦上,「就現在,爬!」

  跟她的話音一起響起來的,是一聲高亢兇狠的犬吠,那狗好像已經近在咫尺,男孩後背上的汗毛集體起立,腦子裡一片空白,下意識地服從了她的話,用盡全力順著鐵絲網爬了上去,跳下來的時候,赤腳不知被什麼劃傷了,他踉蹌了一下,沒顧上管,慌忙爬起來,看向鐵絲網那邊的少女:「你快……」

  少女用他脫下來的衣服做了個簡單的網兜,把鞋襪一兜,隨後把他的棒球帽扣在了自己頭上。

  男孩一愣,隨後好像明白了什麼:「等等,你要幹什麼?」

  少女轉頭沖他吹了聲口哨:「以後泥塘後巷這種破地方,沒事少去,乖寶寶落單會被欺負的。自己跑吧,姐姐走了。」

  「你……」男孩慌忙撲到鐵絲網前,想伸手抓她,就在這時,又一道光掃了過來,男孩下意識地縮在了一個垃圾箱後面,女孩卻站著一動不動,這次,那光直接掃過了女孩的臉,她側頭眯了一下眼,嘴角卻露出了冰冷的笑意,帶著點戾氣,又像是帶著點初生牛犢不怕虎式的躍躍欲試。

  只見她後退了幾步,壓低帽檐,伸出食指豎在自己唇邊:「噓——」

  那張臉在晃過來的手電光下分毫畢現,棒球帽遮住了她的眉目,只露出尖削的鼻尖和有些鋒利的嘴角,像一團濃烈的火燒雲,灼灼地烙在了他的視網膜上。

  然後「火燒雲」踩著風,從他眼前刮過,轉眼就不見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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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8-7-26 09:24 AM

卷一 第一重 失路 第一章

  「泥塘後巷」不是一條街,它是由一整片犬牙交錯的小窄巷組成的,本名叫「小水塘」。因為這裡地勢低窪,一下雨就積水,路邊牆角都是滑溜溜的青苔,有時還會泛起一點返潮的腥臊味。

  在過去,這是個流氓紮堆的地方,像什麼小偷團夥、詐騙團夥、人販子……諸多種種,品類豐富,據說警察還曾在半夜三更從裡面掏出過一窩跨省作案的殺人犯。當地人都知道要繞著這邊走,於是給「小水塘」起了「泥塘」這麼個諢名。

  而十五年過去了,智能手機已經普及,IC電話幾乎退出了歷史舞臺,泥塘這個著名的「流氓窩」,也在幾次嚴打後,「清澈」了不少。

  當初那些囂張的老流氓們,有的死了、有的殘了、有的亡命天涯、有的去唱「鐵窗淚」了。

  還有的倖存到了中年,茫然四顧,兩手空空,於是低頭過起了普通日子。

  現在的泥塘後巷,還是亂,不法小商販紮堆,偶爾也有幾樁喝多了酒打架鬥毆的事件,但總體上還是很太平的,一到了夏天,每天傍晚六點之後,這裡就會變成露天燒烤區,辣椒孜然隨風飛舞,十三香一統江湖,泛起「和氣生財」的煙火氣。

  一道玻璃門隔離了旁邊麻辣小龍蝦的味,十五歲的少年劉仲齊背靠玻璃門,歪在一把塑料椅上,捧著手機在網上發帖問:「有一個把『星座指南』奉為圭臬的智障女朋友怎麼辦?」

  網上很快有閒人回復他:「不知道,我沒有女朋友,只有一個把保健品當飯吃的智障老父親,要不咱倆換換?」

  劉仲齊放下手機,從七竅噴出幾縷細細的肝火——他的小女朋友白悅,已經跟小飾品店裡的「占星師」聊了十分鐘了。

  「不瞭解的人,可能會覺得你比較不拘小節,什麼都不想,但其實不是這樣的,你也有很要強的一面,一旦認真起來,就會有『要麼不做,要麼做好』的驕傲。」所謂「占星師」,其實就是個糊弄人的女騙子,她說話略有煙熏嗓,帶一點不算很誇張的港臺腔,聲音好像飄在半空,不往下落,聽著神神叨叨的,「你是黃道第一宮的守護下誕生的女孩,我在你的胸口看見了一團明亮的火焰。」

  劉仲齊被這句臺詞雷得一哆嗦,心說:「這位神棍,你是想吃烤雞心了嗎?」

  「火焰就是你最本源的生命能量,」占星師隔空點了點白悅的胸口,又說,「但火是不好控制的,燒得過旺,人就容易急躁冒進、粗心馬虎,在人際關係方面,有時你會過於心直口快,事後想起來,自己也常常會後悔說錯話,對不對?」

  白悅:「對對對,我這人就是有點直!」

  劉仲齊翻了個白眼:「等著,下一步就該讓你買東西了。」

  占星師開始引無知少女上鉤:「那你有沒有想過,要改變一下自己呢?」

  劉仲齊想:「來了吧!」

  「有啊!」白悅——這位腦進化失敗的女同學——不止咬了鉤,她還一口把魚漂給吞了,「您覺得我買一套誕生石好嗎,連手鏈再項鍊,會有幫助嗎?」

  劉仲齊:「……」

  當代二傻子竟已經好騙到了這種地步!

  劉仲齊在市三中讀書,這會正放暑假,開學就要升高二了。三中跟泥塘後巷在一個行政區,相距不到三公里,騎自行車過來只要十幾分鐘。

  對於這些重點中學的乖孩子來說,泥塘是學校和家長三令五申不許去的地方,於是這裡反而成了他們尋刺激的勝地,偶爾來一次,吃兩斤小龍蝦,去黑網吧打一會遊戲,或是買兩本盜版書,就彷彿能沾上一點「社會」氣。借此發洩青春期特有的小叛逆,紓解學習壓力。

  劉仲齊就是被小女朋友拖出來「探險」的。

  他倆先是被烏煙瘴氣的網吧熏了個跟頭,又讓露天燒烤一條街嗆得鼻孔發黑,心與肺都飽受了一番凌虐時,意外發現了這家名叫「星之夢」的飾品店。

  這家店不但不臭,還點了一打香薰蠟燭。幽幽的燈光把那些不知從哪批發的小飾品照得很像那麼回事,還有個打扮得成吉普賽人的「占星師」陪聊。

  「占星師」三言兩語就把白悅忽悠瘸了,這也想買、那也想買,不但自己要當一個歡天喜地的冤大頭,還沒忘了男朋友:「劉仲齊,你八月底的吧,要不我給你買一條處女座的,咱倆情侶款!」

  「不了,」劉仲齊愛答不理地回答,「我上火的時候喝藿香正氣水就管用。」

  白悅小公主立刻不高興了:「你怎麼這麼掃興?」

  劉仲齊乾脆把雙臂往胸前一抱,冷笑道:「我沒有掃興,我是在掃盲,白悅同學,我現在現場給你分析一下,你是怎麼上當受騙的——你一進來,她就知道你是四月出生的,為什麼呢?是因為你那堆誕生石前上躥下跳,指著四月份的那塊破玩意,連說了三遍『這是我的』。」

  「她怎麼知道你是白羊座不是金牛座?姐姐,因為你那沒啥卵用的腦袋上頂著個白羊座的髮卡。」

  「她怎麼把你的性格特點說那麼准?因為有個東西叫『巴納姆效應』(注),還因為她知道你信星座那一套,只要照著百度百科裡的白羊座描述念一遍,你就覺得她直擊命運了。」

  「還有,她怎麼知道你『心直口快』的?」劉仲齊炫酷地做出總結陳詞,「因為二百五都這樣,這有什麼難猜的?」

  這位炫酷的少年,進入「早戀先鋒隊」僅兩個月,就榮歸了單身狗行列。

  「再不追上去,明天可就沒有女朋友了。」那騙子占星師心理素質非常穩定,笑盈盈地聽完了整場吵架,買賣黃了也不生氣,慢條斯理地收拾起方才被白悅拿出來看的小飾品。

  劉仲齊沒好氣地看了她一眼:「關心你自己的生意吧。」

  「做生意,看緣分,今天緣分沒到。」占星師淡定地說,遞了張名片給他,「你以後有什麼困惑,也可以隨時聯繫我,掃碼加微信。」

  「掃碼加微信」這句臺詞有點穿幫,因為太接地氣,港臺腔飛了。

  劉仲齊這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正要回敬一個蔑視,就聽她又不慌不忙地補了一句:「不管你想諮詢學業還是感情,前三次都免費,家庭關係也可以問,比如……有個不好相處的哥哥姐姐怎麼辦。」

  劉仲齊猛地一抬頭,警惕地問:「你認識我?」

  「不認識,」占星師一彎眼角,「我的套路你不是都懂嗎,猜猜看,我是怎麼知道的。」

  她很高,皮膚非常白——但不是漂亮姑娘那種水靈靈的白嫩,而彷彿是常年不見天日漚出來的慘白,發冷、沒什麼光澤,太陽穴附近透出了幾根藍紫色的血管——她穿了條純黑的長裙,長髮遮了半張臉,戴著誇張的首飾,顯得很瘦,一陣風來就能直接上天似的。

  單就形象而言,這女的長得極具玄學氣質,可以說非常適合裝神弄鬼。

  她把名片塞進劉仲齊手裡,優雅地一欠身:「歡迎下次再來。」

  劉仲齊鬼使神差地接了名片,出門走了好幾米,他一邊覺得自己有病,一邊忍不住捏起那張名片看了一眼。

  「甘……卿。」

  也不知道是真名還是假名。

  劉仲齊回頭,星之夢門口已經亮起了燈,幽幽的、靜靜的,真有幾分詭秘意味。

  就在這時,小巷裡的人們忽然莫名其妙地騷動了起來,人們你推我搡,紛紛往街邊擠,劉仲齊被人一把推到了牆角。他惱火地抬起頭,發現小路中間已經騰出了好大一塊空地,旁邊有人興奮地小聲說「來了來了」。

  緊接著一聲巨響,幾把椅子被人砸到了大街上,四五個社會小青年旋風似的從旁邊的燒烤店裡噴射出來,嘴裡汙言與穢語齊下,張牙舞爪地肉搏在了一起,一時間,只見胳膊腿亂飛,也看不出誰跟誰是一夥的。

  圍觀群眾們興高采烈,其中一位吃瓜的光是看還不過癮,在旁邊吊了一嗓子,嚎道:「嗚嗚呀——牛逼!」

  劉仲齊:「……」

  這幫社會渣滓!

  大好的暑假時光,他不在家多做兩套數學卷子,跑這遊蕩,真是有病!

  劉仲齊心浮氣躁地試圖往外擠:「借過一下……」

  就在他快要「逃」出去的時候,一個老太太不知被誰搡了一把,摔了出來,老太太已經是滿頭白髮,後背佝僂得像個煮熟的蝦,手裡拎著根拐棍。周圍的人都跟瞎了一樣,眼睛都黏在不良少年們的戰鬥現場裡,就是沒人過來扶她一把。

  這一下摔得不輕,老人家在地上掙扎了半天沒起來,一邊哀哀地叫,一邊朝正好在附近的劉仲齊伸出手求助。

  劉仲齊一愣,連忙要過去幫忙,就在這時,一隻手抓住了他裸露的胳膊。

  那手冰得他哆嗦了一下,手指細長,但食指與中指好像有點不正常的彎曲,說不好是受過傷、還是單純因為瘦,總之,讓人無端想起荒郊外孤墳上伸出來的枯枝。

  劉仲齊一回頭,發現抓住他的赫然就是那個星之夢裡那個騙子占星師。

  占星師壓低了聲音,港臺腔也不裝了,飛快地說:「少年,我見你今天印堂發黑,必有禍事,最好少管閒事,趕緊回家。」

  怎麼,西方占星術和傳統相面這倆玩意還能跨界?

  劉仲齊心想:「什麼鬼?」

  這位新時代的好少年掙開她的手,理也沒理這江湖騙子,踩著雷鋒前輩的腳步,朝老太太走去。

  ……然後很快,少年就接受了一次「社會再教育」。

  主題是:「不聽老人言,吃虧不花錢」。

  助人為樂的劉仲齊扶起了被人撞倒的老太太,還幫著她撿回了拐杖,聽老太太捶著腰說自己家不遠,劉仲齊就毫無戒心地攙起她,順著她的指點,一路護送她從亂哄哄的泥塘後街擠了出去。

  等他反應過來不對勁的時候,已經被老太太領到了一條人跡罕至的死胡同裡,三個守株待兔的大流氓團團圍住了他。

  剛才還可憐巴巴的老太太一屁股坐在地上,霸氣側漏地把腿一盤,中氣十足地叫道:「就是這小子,撞了我一個跟頭,把老娘的腿摔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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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8-7-26 09:31 AM

卷一 第一重 失路 第二章

  開發區。

  一排商務車停在路邊,打頭的車上下來一個胖子,顛著小碎步,殷勤地替後面的人開車門:「就是這,您看,周圍都是新修的路。前面圈起來的那塊地,就是今天要帶您瞭解的,實在是個好項目!按說,我那兄弟手頭資金這麼緊張,該放手就放手,可真是捨不得啊,現在只要啟動資金到位,立了項,馬上能拿到貸款,以後那真是躺著都能……」

  車裡下來的投資方負責人,據說是一位副總,四十來歲,帶著禮貌又矜持的微笑,輕飄飄地打斷胖子:「王總,您的可行性報告和詳規我們都看過,不用再強調一遍啦——蘭川,你過來看看。」

  胖子陪著笑,目光落在剛下車的年輕男人身上。

  只見這人身材高挑,儀錶堂堂,穿了一件淺灰色的襯衫,鼻樑上架著細金屬框眼鏡,也不知道多少度,反正鏡片看起來很薄。不僅僅是鏡片薄,他嘴唇也薄、鼻翼窄而挺直,下頜如削——連眼皮都好像比別人薄上三分。因為個高,他看人的時候得略微垂眼,目光從眼角流出來,有點似笑非笑的意思。

  胖子咽了口唾沫,被這位「本座乃一代逼王」的氣場撞了一下腰,直覺此人來者不善。

  「喻蘭川,君子如蘭的『蘭』,海納百川的『川』,這是我們風控部的負責人。」投資方的副總指著喻蘭川,半真半假地對胖子說,「別看年輕,這位手裡拿的才是尚方寶劍,我們大老闆謹慎,公司權力最大的就是他們風控部門,我們天天在外面跑業務,也沒有這位小爺出一篇報告管用。」

  胖子連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把馬屁拍得震耳欲聾:「喻總,青年才俊,青年才俊!」

  逼王……喻經理關上手裡的平板電腦,沖胖子一點頭,惜字如金地說了句「您好」。

  「不知道喻總對咱們這一片瞭解多少,」胖子搓著手說,「最近這幾年,咱們燕寧發展太快啦,這邊十幾年前都是荒地,現在也都成市區絕版了,我……」

  「瞭解不多,就來過一趟。」喻蘭川剛好在胖子換完一口氣,準備長篇大論的時候打斷了他,把胖子噎得一哽,「這裡以前不是荒地,是個垃圾填埋場。」

  胖子眼神一閃,接著很快接上話:「嘿,要不怎麼說您懂呢!我剛才正想說,還沒來得及,這個項目好就好在垃圾填埋場上!垃圾填埋場改造,這個……土地再利用,它現在有一套成熟的技術,把垃圾粉碎壓實以後非常穩定的,對周圍環境也好啊,利國利民,國家很鼓勵的!開發商那邊準備以這個為亮點,應該還能運作來一些政策性支持……」

  「不對吧王總,」喻蘭川不溫不火地說,「我記得這好像是專門處理生活垃圾的,味道特別大,據我所知,很多液體和有毒物會滲入地下,有些東西分解週期還很長,會影響地質,按著您那個規劃,地基不會有問題嗎?」

  胖子明顯地卡了一下殼,開始避重就輕:「這……這肯定是沒問題的,我朋友那邊項目公司都成立了,方案都是找專家論證過的,技術上絕對有保障,這您都不用管。現在我們困難的主要還是資金……」

  喻蘭川低頭一笑,彬彬有禮地說:「誰不是呢?今年錢荒,大家的資金都很困難,所以更得謹慎,您說對不對?」

  「那是那是……」胖子跟在他身後,面上點頭哈腰,卻在別人看不見的角度,拿冷冷的目光朝喻蘭川的後背刺去,真誠地祝福他遭雷劈。

  誰知就在這時,喻蘭川好像身後長了眼一樣,忽地扭過頭來,正對上胖子沒來得及收回的視線:「王總,您好像有話要和我說?」

  胖子激靈一下,腦門上立刻見了汗。

  好在這時有投資方的人插科打諢:「我們蘭川有個特異功能,有人盯著他看,他立刻就能感覺到,神不神?王總准是嫌我們這幫中老年人油膩,剛才光看小鮮肉來著。」

  胖子勉強跟著笑了幾聲,之後一路,硬是沒敢再胡說八道。

  一行人很有效率地完成了實地考察,七座的商務車駛離開發區,朝著高樓林立的中央商務區而去。

  「這個事我就不出報告了,沒有上會討論的價值。」回到公司,喻蘭川把平板電腦往司機手裡一塞,邊走邊和帶隊的副總說,「姓王的靠不住,二道混混一個,估計是先跟開發商說『我有個好項目,就是一時弄不到資質,啟動資金我出,你們玩輕資產,只需要派個團隊,冠個名,把攤子幫我支起來,根本不承擔風險,大家一起賺錢』,再跟投資人說『開發商是個大品牌,項目向來做得扎實,這回寧可把資金鏈崩斷也不肯放棄這塊肥肉,幸虧缺錢,才給咱們分一杯羹的機會,機不可失』,兩頭騙完,資金到位項目立項,他再捲一筆走人,空手套白狼。」

  「你小子這張嘴啊,」帶隊副總笑了起來,隨後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二道混混有二道混混的用處,畢竟是李總的朋友介紹來的,哪怕是看在李總的面子上呢,咱們不跑這一趟也不合適,工作嘛,有時候為著同事面子、人情世故,免不了犧牲一點寶貴時間,做些無用功,也都正常。」

  喻蘭川笑了一下,沒接話。

  現在有謠言說大老闆要退休,集團還沒動靜,公司裡幾位副總已經鬥得烏眼雞一樣,天天互相上眼藥,每個人都想拿起他們風控這把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作為這把繁忙的刀,喻蘭川周旋在腥風血雨中,已經連續一個月沒休過週末了。

  他一側身,替同事們按下電梯:「我還要在會議室跟人碰幾個事,諸位先上樓。」

  「喻總辛苦。」

  「您能者多勞。」

  電梯門合上,喻蘭川收斂了微笑,神色寡淡地往會議室走去,早等在會議室門口的助理追上來,給他遞了一杯咖啡和一疊紙質材料。喻蘭川掃了一眼,又把文件夾還給她:「我沒時間看了,你跟我口頭說說。」

  年輕的助理訓練有素,立刻有條有理地低聲在他耳邊簡報材料內容。喻蘭川一言不發地聽,不時有人與他錯肩而過,朝他點頭打招呼。光可鑒物的理石地板上,衣冠楚楚的男女們行色匆匆。

  社會刻板印象認為,那些頂鳥窩頭、油光滿面、終日以外賣為生的,肯定都又窮又喪,混吃等死,是註定被淘汰的失敗者。而與之相反,穿定制西裝、每天在CBD夾著電話招搖而過的,一定是都市精英,前程遠大,身後綴著一個加強連的狂蜂浪蝶。

  然而,「猥瑣死宅」搞不好是拆遷戶,坐擁好幾套房產,過著躺著收租的幸福生活。

  「都市精英」卻有可能是月月精光的房奴狗,香水用的都是小樣,每到月底都面臨著斷炊的風險,天天加班,然後被各大公眾號上關於「熬夜猝死」的文章來回紮心。

  世事無常,這都難說。

  比如形象與氣場都異常高冷的喻蘭川,就是這麼一位光鮮且潦倒的「都市精英」。

  在仲夏的週五傍晚,已經連軸轉了一天的喻蘭川撐著最後一口氣,挨過了一場長達四個小時的電視電話會,吵得腦仁「嗡嗡」作響。在讓人戰慄的中央空調冷風下,他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關上門,往椅子上一癱,郵箱裡又積攢了一打待閱待審的文件,他一個也不想打開看,只想回家躺屍。

  翻郵箱的時候,他看見頭天有一封郵件顯示「未讀」,掃了一眼標題,心更涼了——那是銀行發來的信用卡還款通知。

  喻蘭川給自己灌了半杯熱茶墊底,借了一點熱乎氣,這才打開了自己的「私人財務管理表」。

  「時間管理」、「財務管理」和「健康管理」三位一體,都屬於「精英標配」,一個也不能少。那些規整的表格就像安全套,彷彿把生活往裡一套,就能掌控節奏、免遭蹂躪似的。

  而在喻先生這張個人財務管理表上,最顯眼的一欄就是「房貸」。

  房,是當代青年的照妖鏡。

  沒買房的時候,青年們個個自覺卓爾不群,遲早能一飛沖天,跟天蓬元帥肩並肩。

  買了房以後,「天神們」就紛紛給貶下凡間、落入豬圈,成了灰頭土臉的二師兄。

  喻蘭川出於一些原因,今年年初買了套房,看房的時候,他先是被市區裡豁牙露齒的「老破小」辣瞎了眼,又差點迷失在燕寧市的遠郊區縣,一開始還很納悶,怎麼滿城廣廈千萬間,就沒有一個是給人住的呢?

  後來他從自己身上找了找原因,明白了,這事不怪市場房源,就怪他自己錢少事多。

  最後,經過諸多妥協,他總算定下了一套各方面都能湊合的,傾家蕩產地交了首付,成了一名光榮的房奴狗。

  每月房貸近兩萬,期限三十年。

  有期徒刑最高才二十五年。

  銀行比監獄還狠毒。

  而更缺德的是,這處讓他一貧如洗的「豪宅」還有一年多才能交房。這意味著,這一年裡,他每月還完貸款,還要另付七千多的房租。

  除此以外,這一周的大額支出還有下半年的停車費八千五、兩份「結婚稅」兩千、以及老上司那非得這時候添白事的死媽……

  喻蘭川對著屏幕發了會呆,長出了一口氣,摸了摸腰,感覺朝不保夕的腎正在瑟瑟發抖。

  就在這時,他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鹹魚」。

  「鹹魚」大名于嚴,是喻蘭川的小學同學,當時那個班主任普通話不行,「于」「喻」不分,老開玩笑說他倆是親兄弟,於是時間長了,兩個脾氣秉性完全不同的男孩就莫名其妙地玩在了一起,成了發小。

  于嚴從小到大的夢想,就是要當一條真正的鹹魚,不料事與願違,可能是有夢想的人不配當鹹魚吧——總之,他陰差陽錯地成了一名人民警察,別看歸屬於他管的都是些三隻耗子四隻眼的雞毛蒜皮,居然也時常忙得腳踩後腦勺,已經有一陣子沒騷擾過喻蘭川了。

  「有事說,沒事滾,」喻蘭川在發小面前向來沒有偶像包袱,果斷扒了他裝模作樣的畫皮,露出惡劣本性,半死不活地從舌尖上彈出幾個字,「不喝、不約、不去。」

  于警官忙說:「等等,蘭爺,你弟在我這呢。」

  「哦,」喻蘭川聽說,面無表情地捏了捏鼻樑,「弟弟跳樓甩賣,一萬一隻,不還價,支付寶轉我賬上,從今以後,他就是你弟了。」

  于嚴:「別鬧,不是在我家,是在我們所,派出所!」

  喻蘭川一頓,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他犯什麼事了?」

  于嚴義正言辭地譴責道:「你這混蛋玩意,當得什麼大哥,一天到晚就不能盼點好嗎?這是一個挺好的孩子,好心好意地助人為樂,扶老太太,結果老太太碰瓷,要不是有路人及時報警,剛才差點讓幾個流氓給打了。別廢話了,你快點過來!」

  「這是好?」喻蘭川一撩眼皮,「這叫缺心眼吧。」

  于嚴:「……」

  「再說不是『差點』麼,那就是沒挨打,我還有點事,讓他先在那等著吧。」喻蘭川把筆帽往鋼筆上一扣,「你給他餵點食,回頭我給你報銷。」

  于嚴:「喂,你這個人渣,你……」

  喻人渣已經掛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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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8-7-26 09:40 AM

卷一 第一重 失路 第三章

  「吃吧。」民警于嚴把可樂和漢堡推到少年面前。

  他們所有規定,值班民警沒事不許叫外賣,怕影響不好。這點東西是他跑了一站地買回來的,跑出了一身大汗。

  少年臊眉耷眼地接過去,抬起手背擦了一下臉,顴骨上有一小塊擦傷,被汗浸過,又疼又癢。

  于嚴就找女同事借了塊消毒濕巾扔給他,一邊對著空調口吹冷風,一邊數落:「助人為樂要量力而行,你們老師沒教過你嗎?哦,她讓你跟她走,你就跟她走,劉仲齊同學,你既然那麼聽話,那為什麼大好的暑假時光,不好好在家寫作業?你哥天天加班,沒人管你了是吧?」

  這話不知怎麼觸動了青春期少年纖細的心,漢堡的包裝紙拆了一半,男孩的表情一下黯淡了下去。

  喻蘭川姓喻,他弟弟姓劉,因為兄弟倆是同母異父。

  喻蘭川十歲的時候,父母因生活理念不合,和平分手,喻蘭川跟了媽,一年後,親媽又改嫁繼父。

  不過這不是一棵小白菜的故事,據于嚴瞭解,喻蘭川的父母離婚後關係還不錯,而且都覺得對不起孩子,連同繼父在內,都給了他加倍的關懷。一個人加倍,三個人就是六倍,沉重的關懷差點把喻蘭川悶死,每天都被大人們煩得想離家出走。

  弟弟出生時,喻蘭川已經上中學了,於是以「小孩妨礙他學習」為藉口,出去住校躲清靜。他早逝的祖父有個親哥哥,喻蘭川該叫「大爺爺」,是個孤寡老人,當時老頭住得離他念書的中學不遠,節假日,他就常常以「陪大爺爺」為由不回家。

  蘭爺這個人,天生就有點冷心冷肺的,再加上一年到頭在家住不了幾天,跟這個便宜弟弟著實沒什麼感情。

  然而,就在不久之前,喻蘭川他媽得到了國外一個實驗室的邀請,這位鬥志昂揚的老太太,生命不息戰鬥不止,悍然決定舉家征戰美帝。但是在國外得安頓,現在也不確定要待幾年,小兒子剛上高中,是個典型的理科偏科選手,英語不行,所以家人決定,先把他留在國內上學,觀察一下成績再說。

  這對喻蘭川來說,簡直是一場飛來橫禍,因為繼父是他媽的跟屁蟲,兩口子一起飛了,他成了這小麻煩的臨時飼養……不,臨時監護人。

  「我也不是說你做得不對。」于嚴見少年可憐巴巴的,語氣就軟了,「這個……不管怎麼說,幫助別人的初衷也是好的嘛,值得表揚,對吧?我剛才給你哥打過電話了,他一會就來接你回家,先吃點東西墊墊——想吃冰激淩嗎?」

  劉仲齊把漢堡的包裝紙捏成了一團,故作冷淡地說:「不用了,我自己坐地鐵回去,反正我哥一點也不想來接我。」

  「不想來他也得來。」正義的于警官脫口說,隨後反應過來說走了嘴,又連忙往回找補,「不是,我的意思是,他怎麼會不想來呢?你別看你哥那個人臉又冷,嘴又壞,那都是社畜加班狗的正常情緒,他還是很關心你的……」

  劉仲齊看了他一眼,睜眼說瞎話的于警官良心一痛,編不下去了。

  「我哥臉不冷,嘴也不壞。」少年沉默了一會,低著頭說,「他沒罵過我,也沒跟我紅過臉,我哥就會給我發紅包。」

  于嚴:「……」

  「我期末考試進了年級前十,他給我發了個紅包;為了討好他打掃衛生,他又給我發了個紅包;跟籃球隊的同學打架寫檢查,檢查讓家長簽名,他看也沒看就簽了,還是給我發紅包。」劉仲齊惡狠狠地咬了一口漢堡,「可能哪天我殺人放火了,他也會給我發個紅包,讓我自己打車去自首吧。」

  于警官聽完,「吧唧」了一下嘴,心裡非但不同情,還有點羨慕。

  劉仲齊:「我哥是個自動紅包機。」

  「孩子,我現在跟你說這些,你可能還不懂。」于嚴斟詞酌句地說,「等你長大就明白了,愛,是很虛無縹緲的,只有紅包才是對你好的真諦。」

  他這一番勸解雖然庸俗,但也是肺腑之言,不過委屈的中二少年沒聽進去,咬牙切齒地撕啃著漢堡。

  「好吧,不愛聽我不說了。」于嚴等他吃得差不多了,就開始問,「那咱們聊聊正事,給我描述一下那幾個跟你要錢的人吧。一共幾個人?」

  「四個,一個老太太,還有三個男的,三個男人裡有一個光頭、一個刀疤臉,還有一個有點瘸,走路一歪一倒的。」

  「多大年紀?聽得出是哪的口音嗎?」

  「不知道,反正不是本地人。幾個男的三十來歲吧。老太太……我不確定,一開始我看她又瘦又小,頭髮都白了,還駝背,覺得她可能有七八十歲了,」劉仲齊回憶片刻,臉上露出一點茫然,「但是你們來的時候,她是翻牆跑的。七八十歲的老太太……不可能會翻牆吧?」

  泥塘後巷裡,很多窄路連三輪車都開不進去,所以當時警車只能停在路口,離碰瓷團夥作案地點大概有兩百多米。

  就這兩百米,等民警跑過去的時候,這夥碰瓷的已經翻牆跑了。

  于嚴檢查過死胡同裡的牆,牆高近三米,牆壁非常平整,幾乎沒有可以攀爬借力的地方,牆上只有半個不太明顯的腳印。如果不是于嚴親眼看見最後一個人人影一閃,從牆頭上消失,可能會懷疑有人報假警。

  于嚴悄悄在筆記本上劃下了「問蘭爺」幾個字,又問:「他們攔住你以後,是怎麼跟你說的?」

  「說我把老太太撞壞了,要賠錢。」

  「賠多少?」

  「一千。」

  劉仲齊的運動鞋和書包都不便宜,能看出這孩子家境不錯,手裡壓歲錢、零花錢不會少。但是未成年的男孩子,家裡大人一般也不會讓他管大筆的現金,要一千合適。這個團夥碰瓷經驗還挺豐富,一眼就估計出這孩子能自由支配的數目。

  半大小子,又傻又倔,禁不住嚇唬,還好面,在外面被人欺負,一般也不好意思回家說,都是優質肥羊,宰完還想宰。

  于嚴點點頭。

  劉仲齊接著說:「我說『你們幹嘛不去搶』,那個光頭就說,『不然呢,你以為我們是在跟你談買賣啊』?我又說我沒那麼多現金,他們就搶了我的包,發現我錢包裡真沒多少現金,就拿了我的學生證,說讓我回去準備好錢,過兩天去學校找我要……我想報警,被他們發現了,就要搶我手機,不過這時候你們就來了,沒搶走。」

  這小子一本正經的,總試圖裝大人,裝得不到位,字裡行間老往外冒傻氣,于嚴感覺他跟他那又人渣又精明的哥不像一個媽生的。

  于嚴一邊聽,一邊憋著笑,然而憋著憋著,他聽出了不對勁:「等會,從這幾個人圍住你,到他們搶你手機,中間大概多長時間?」

  劉仲齊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沒多長時間,就說了幾句話……兩三分鐘吧,怎麼了?」

  于警官皺眉,跟旁邊同事對視了一眼——據匿名報警的人說,看見幾個流氓圍著個學生動手動腳,不知道在幹什麼,請他們派人看看。

  但問題是,泥塘後巷的路很不好走,尤其夏天,道窄人又多,他們從出警到趕到案發地,絕對不止兩三分鐘。

  也就是說,報警的人在劉仲齊被圍住之前,就提前知道了碰瓷團夥的作案地點。

  怎麼知道的?

  于嚴追問:「他們跟你要錢的時候,附近有別人嗎?」

  劉仲齊搖搖頭:「……我沒注意。」

  「那你知道什麼人會替你報警嗎?」于嚴問,「仔細回憶一下,你跟那個老太太走的時候,是不是有人注意到了?」

  劉仲齊一愣,無意識地捏了捏兜裡那張捲邊的名片:「確實……有一個人,當時她還拉了我一把,但我不確定……」

  一個小時以後,大尾巴狼喻蘭川才姍姍來遲,進門時一臉匆忙,裝得挺像,就跟在電話裡耍大牌的那貨是狗一樣。

  「老太太你也敢扶,咱家是家財萬貫嗎?」喻蘭川開車把便宜弟弟接回家,一路上既沒有批評教育,也沒有安慰,到了家,才不痛不癢地隨口打趣了一句,又打發他去休息,「今天嚇著了,早點洗洗睡,我跟你于哥說幾句話。」

  劉仲齊磨磨蹭蹭地答應一聲,偷偷瞄他,好像在期待什麼。

  喻蘭川看見他那小眼神,就暗自歎了口氣,從兜裡摸出手機:「行吧,那我給你發個紅包壓驚。」

  劉仲齊的臉瞬間就黑了,一言不發,轉身就走,還摔上了自己房間的門。

  喻蘭川有點震驚:「現在的熊孩子犯中二病,連錢都不要?」

  于嚴正好跟同事交接班,他住得離喻蘭川租屋不遠,於是蹭了趟車,順便來發小家坐一會,見狀立刻腆著臉湊上來:「他不要我要,哥,還缺弟弟嗎?要不我給你當兒子也行。」

  喻蘭川從冰箱裡拎出一瓶蘇打水扔給他:「給你搭順風車還沒收你錢呢。」

  于嚴順勢往他的沙發上一仰:「子曾經曰過,『芝蘭生幽谷,君修道立德』,蘭爺,說好的不慕富貴呢?」

  「不慕富貴我慕什麼,慕你嗎?起開。」喻蘭川踢開于嚴的腳,把死在沙發底下的掃地機器人拖出來,充上電,「我要是能擠出時間來,早出門拉滴滴去了。不知道爸爸現在有房貸?不說孝敬,還伸手要錢。」

  「那你怎麼不回家住?你媽不在,又沒人煩你。」于嚴說,「租房多貴啊。」

  「遠,」喻蘭川歎了口氣,「早高峰十大擁堵路段,我得穿過仨。」

  他記得自己剛畢業的時候,早高峰還是從清晨七點開始,現在已經提前到了六點半,再過兩年,這些人可能都不打算睡了。

  喻蘭川回去住了兩天,感覺自己不是回家睡覺,完全就是回家簽個到,還不夠費油的。

  于嚴想了想,搖搖頭:「我們坐地鐵的赤貧體會不到土豪的痛苦。」

  喻蘭川一指門口:「沒事快滾。」

  于嚴就正色下來:「你弟今天這事,我得跟你說說。」

  「那你長話短說吧。」喻蘭川帶聽不帶聽地把眼鏡摘下來,放在水龍頭底下沖,漫不經心地說,「吃幾次虧,以後就學聰明了,吃虧也是見世面。」

  「今天這夥碰瓷的,我懷疑是你們那邊的人。」于嚴說,「最近沒有沖你來的吧?」

  喻蘭川一頓:「嗯?」

  于嚴:「我親眼看見的,三米的高牆,一扒一撐,人就沒影了。」

  「翻牆有什麼稀奇的?大驚小怪。」喻蘭川不感興趣地「嘖」了他一聲,甩了甩眼鏡上的水珠,順手用衣角擦,「成年男子稍微鍛煉一下,起跳摸高到三米很正常,部隊軍訓『上牆』你沒見過嗎?跑酷俱樂部裡的小高中生都能給你表演五秒翻牆。」

  「你是說,有個跑酷愛好者小團體在我市碰瓷……」

  喻蘭川不耐煩地打斷他:「我舉個例子說跑酷的會翻牆,沒說翻牆的都跑酷,老鹹,你這輩子還能學會『邏輯』倆字怎麼寫嗎?」

  于嚴好脾氣地擺擺手:「唉,你這個人,遇見蠢貨就暴躁,暴躁傷得是你自己的肝啊,再說世界上的蠢貨人多勢眾,你單槍匹馬地跟我們生氣,不覺得自己勢單力薄嗎?佛一點、平和一點,帥哥,別忘了你是養生達人。」

  喻蘭川:「……」

  居然有點無法反駁。

  于嚴:「但你弟弟說,這夥人裡有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太太。身高一米五左右,老年女性,徒手翻三米的牆,這就很奇怪了吧?當然,你們聰明人又要說,她也可能是化妝的……」

  于警官話沒說完,喻蘭川已經拿起車鑰匙到門口換鞋了:「走。」

  于嚴:「啊?你真要跟我去啊?我這還沒分析完呢,要是化妝……」

  「要把你化妝成一個老太太,近距離接觸還不穿幫,那得縮骨功。」喻蘭川想起剛才那段佛系討論,硬把「蠢貨」倆字咽了,「快點,我晚上還得審報告呢。」

  半個小時以後,他倆來到了那條死胡同。

  「就是這。」于嚴指給他看,「我來的時候,那個人就是站在牆頭上這個位置,那還有半個腳印。死胡同有三面牆,要是從裡面那面牆翻過去,我還能理解,但是他是從旁邊這側翻牆走的。」

  于嚴往後一比,窄巷的兩面牆之間,將將夠一個人展開雙臂:「這完全沒有助跑空間……臥槽!」

  他話沒說完,只見喻蘭川忽然從他身邊躥了出去,兩步就抵達了對面的牆,他縱身一躍,輕飄飄地攀上了牆頂,整個人在半空驟然蜷縮,腳尖在牆上一點,借力把自己甩了上去。

  與此同時,于嚴聽見「嘶拉」一聲,有個小東西彈到了他臉上。

  于嚴連忙打開手電一掃,只見喻總表情一言難盡地蹲在牆頭,揪住了自己的衣襟——動作太大,襯衫扯了。

  地上骨碌碌地滾過了一顆貝殼紐扣。

  「騷,」于警官捂著臉說,「少俠,接著騷啊!」

  喻蘭川:「……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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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8-7-26 09:47 AM

卷一 第一重 失路 第四章

  夜裡大概九點,「星之夢」就該關門打烊了。

  甘卿洗了臉上的妝,把淺色美瞳摳出來,用力眨了兩下眼,五指往長髮裡一插,就把瀑布似的假髮掀了下來,露出一團半長不短的頭髮,耷拉到下巴附近,讓假髮壓得支楞八叉的。

  然後她把細跟鞋褪下來,塞在櫃檯底下,光腳從裡面蹚出了一雙塑料拖鞋趿上,扒下了長裙,裡面穿了件籃球背心,還有一條五分及膝的大褲衩。她伸了個懶腰,感覺自己的肉體又解放了。

  從神秘的吉普賽風「占星師」,解放成了一位很接地氣的鄉非女青年。

  女青年拎起茶壺,把陳茶倒進花盆裡,接了壺涼水,對著壺嘴嘬了兩口,探頭朝隔壁的「天意小龍蝦」叫喚:「孟叔,有吃的嗎?」

  「天意小龍蝦」的老闆孟天意應聲而出:「吃什麼?自己盛飯,叔給你炒個菜?」

  「我想吃烤雞心!」

  「嗨,烤串能當飯吃嗎?」

  「就想吃烤雞心,」甘卿關燈鎖門,「想一下午了,來客人的時候把詞兒都說跑了——再給我來兩斤麻小吧。」

  這會,她說話的聲音、腔調完全變了,既不飄忽,也沒有了距離感,懶洋洋的。

  「饞死你,正經飯不吃,就知道吃零食。」孟天意歎了口氣,「行吧,等著!」

  這會街上沒那麼多人了,潮熱的晚風裹起大炒鍋裡的油煙氣,兜頭捲了她一臉,甘卿吸了一口,感覺很愜意,嘴角就自然而然地露出了一點笑意。

  除了裝神弄鬼的時候,她總是笑眯眯的,有人的時候對人笑,沒人的時候就自己跟自己瞎開心。

  悶熱的仲夏夜突然起一陣小風、厚實的烤串「滋滋」冒油、沉沉的天幕漸次升起的星星、七扭八歪的小髒巷……在她眼裡,好像都是美妙無比的人間盛景,都值得駐足欣賞。

  烤串和麻小很快做好了,孟老闆怕她上火,還給她拌了一盤涼菜,甘卿找了張桌子坐下,自己撒辣椒麵,她似乎有點笨手笨腳的,手一哆嗦,辣椒就倒多了,她也不在意,隨便甩了甩,一邊哈氣一邊啃,啃得全神貫注,下嘴的姿勢好像在吃米其林三星。

  孟天意招呼完最後一撥客人,在圍裙上擦乾淨手,拎著兩瓶冰鎮啤酒過來。

  甘卿接過去,跟他碰了一下,直接對著酒瓶喝,一氣喝了小半瓶,辣出來的熱汗消去了七七八八,她享受地呵出一口涼氣:「唔,有回甘,好喝。」

  孟天意看她吃肉喝酒,饞蟲都被勾出來了,不由自主地也跟著灌了一大口,可是喝到嘴裡仔細一品,還是劣質啤酒的馬尿味,並沒有變成瓊漿玉液:「杆兒,明天你也別賣那些破項鍊了,給我當活廣告得了,你就坐這喝,我啤酒能多賣三成。」

  「您說了算,」甘卿彎起眼睛沖他一笑,「反正都是您自己家的買賣。」

  星之夢這個小店,其實是孟天意的親戚開的,鋪面都是他們家人的。老闆在網上弄了個占星師的營銷號,發點神神叨叨的東西,在淘寶賣點護身符、轉運珠什麼的,後來發現網上生意更好做,就專心當網紅去了,小店沒時間管,經營得有一搭沒一搭的,雇了甘卿來看店。

  甘卿每隔一兩個月,就按老闆的指示,去小商品批發市場進貨,稱一口袋幾十塊錢一斤的小飾品,回來挑好看的放櫃檯裡,用燈光一烘托,等冤大頭來買。

  她每天上午十點開門營業,戴上假髮假眼,穿上「工作服」,開始一天的表演,晚上天黑後看心情打烊,孟天意管她飯。這份工作她幹得心滿意足,因為孟叔手藝好,還讓點菜。

  孟天意說:「我昨天看你賬本,這月生意不錯啊,應該讓你們老闆給你發獎金。」

  「夏天好賣,冬天估計就不行了。」甘卿捏著小龍蝦細小的爪,給孟老闆作揖,「您說發獎金,我可當真了,就缺錢,最近聽說房租要漲,我都提心吊膽半個月了。」

  孟天意問:「你還租房呢,多少錢?」

  「一個月六百。」甘卿剝小龍蝦的手法非常學問,「哢哢」捏兩下,一拉一拽,整條蝦肉就完整地出了殼,她捏著顫顫巍巍的蝦肉,在盤子裡的麻辣湯汁裡一滾,麻辣鮮香,兩斤小龍蝦就啤酒,一會就見了底,可見是個資深吃貨。

  孟天意:「一個屋啊?」

  甘卿「噗嗤」一聲笑了:「哪那麼便宜,一張床。」

  「你也太能湊合了,」孟天意咧咧嘴,隨後又說,「叔跟你說個事——我有個二姨,到年七十三,守寡四十多年了,以前跟我大哥過,現在我哥沒了,嫂子帶孩子改嫁了,老太太就成了一個人。」

  甘卿一頓:「您節哀。」

  「去年的事了,生老病死,沒什麼。」孟天意接著說,「大傢伙本來商量著把她接出來,她又不願意,說自己有家,不上別人家去。老太太雖然還硬朗,但畢竟這麼大歲數了。她家是個小兩居,她自己住一個屋,還剩一個屋現在空著,我就想找個靠得住的人陪陪她。老太太生活能自理,家務都不用操心,白天你該幹什麼幹什麼,晚上回家給她作個伴就行,有換燈泡之類登高上梯的事,你幫忙支把手,夜裡要是萬一有個急病,你給她打個120、通知一下親友。房租是那麼個意思就成,就按你現在的來,以後也不漲價。」

  甘卿一聽,還有這種好事,就說:「我肯定沒問題啊,老太太住哪?」

  「絨線胡同,」孟天意說,「一百一十號院。」

  甘卿先是「哦」了一聲,過了幾秒才想起了什麼,手上失了分寸,揪斷了小龍蝦的尾巴:「是……那個絨線胡同?」

  「你不瞭解,那邊跟以前不一樣了,尤其這兩年,房價漲得快,好多人都趁高價把房賣了,留在那的老人沒剩幾個了,」孟老闆連忙壓低聲音說,「再說,就算是老人,也都不知道你是……怎麼,還信不過你孟叔嗎?」

  「哪能?」甘卿回過神來,避開孟老闆的視線,低頭一笑,「就是……不太方便,我知道您是好意。再說我聽說那邊現在成學區房了,租一個次臥都三千起,這也太占您便宜了。」

  「哎,這是什麼話?」

  甘卿把最後一隻小龍蝦叼進嘴裡,麻利地收拾好了餐具,還順手擦了桌子:「老太太那邊要是有什麼用得著我的,您說一聲,我隨叫隨到,反正也沒什麼事,搬去住就算了。我這邊剛交了半年房租,人家不退錢的,現在搬家太虧了。沒事我就下班走了!」

  孟老闆:「杆兒……」

  「不好意思。」這時,一個男人的聲音突然插進來,「這位女士,請問您是這家店的嗎?」

  甘卿和孟天意一起回頭,只見一個民警走到了星之夢門口,圓寸頭,一雙笑眼,挺白淨,長得喜氣洋洋的,穿制服也沒什麼威懾力,屬於外地群眾一看就想上前問路的那種民警。

  但孟老闆卻下意識地站了起來,有意無意地用胖墩墩的身體擋了甘卿一下,笑容可掬地問:「這是我侄子的店,他現在不在,您……是有什麼事嗎?我們有執照,您要看,我給您拿。」

  民警的目光跳過他,落在甘卿身上。

  孟老闆忙說:「哦,這是我們家雇的收銀員。外地姑娘,剛來燕寧沒幾個月,哪都不熟,您有什麼事問我就行。」

  甘卿沒吱聲,安靜地在牆角站著當擺設,路邊攤上被油糊住的燈泡發出黯淡的光,落在她身上,只能看見小半張臉,照得她的膚色像年代久遠的白瓷,低眉順目的。

  「別緊張,」民警溫和地笑了笑,雙手遞出自己的證件,「我也是剛調到咱們片區,以後有什麼困難,可以隨時找我。」

  孟天意沒敢接,賠著笑,目光飛快地證件上掃了一眼,哦,這民警叫于嚴。

  「是這樣,今天傍晚,這附近發生了一起敲詐勒索未遂事件,受害者就是在這附近被騙走的,」于嚴和顏悅色地對甘卿說,「受害者自己說,這家店裡的姐姐看見了,還拉了他一把,可惜他沒聽勸,是這麼回事吧?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找您瞭解點情況。」

  甘卿抿嘴笑了一下,還是沒出聲,目光往旁邊一偏,像是見了陌生人有點畏縮的樣子。

  可于嚴卻莫名地覺出了一點違和感,說不上來。

  「幸虧有熱心群眾及時報案,我們才能及時趕到,」于嚴說,「我想冒昧地問一下,是您報的警嗎?」

  孟老闆忙說:「那怎麼可能……」

  甘卿:「嗯。」

  兩人幾乎異口同聲,嘴快的孟老闆被噎成了一根人棍。

  甘卿飛快地看了他一眼,低聲解釋說:「現在沒什麼人用公共電話了,人家一查就知道了。」

  「哦,」孟老闆尷尬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警察,「我……這……下午客人太多,沒注意外面。」

  「那幾個人不是第一次幹這種事,他們一般把人騙到後面的小瞎巷裡,訛完錢就跑,我以前碰見過,大概知道他們在哪動手。」甘卿輕輕地說,「碰上我就繞路了,怕惹麻煩,沒告訴別人。今天這孩子剛從我店裡出去,所以我才多了一句嘴。我們不敢沾他們這些人的事。」

  于嚴一愣,這姑娘好像知道他要問什麼,三言兩語就把自己撇得很清,他直覺自己再要追問,可能也問不出什麼了。

  果然,甘卿開始一問三不知——

  「他們是一直在這附近活動嗎?」

  「不知道。」

  「從後巷翻牆跑,一般會跑到哪?」

  「不太清楚。」

  「上一個受害者呢?有什麼特徵還記得嗎?」

  「沒什麼印象了。」

  于嚴:「……」

  甘卿的目光往四周一掃,雖然已經很晚了,但附近小攤上吃夜宵的人還沒走乾淨,一個穿制服的警察往這一站,把四面八方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她似乎有些懊惱,小聲說:「我真的什麼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一通電話能把您招來,就不多管閒事了。」

  孟老闆搭腔說:「是啊警察同志,我們做小買賣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這些流氓幹完壞事就跑,也抓不著,萬一知道這事,以後常來找我們麻煩,那誰受得了啊?您也放我們一馬吧。」

  「孟老闆都怕的流氓,可不是一般的流氓吧?」這時,停在不遠處路口的車門響了一聲,喻蘭川不慌不忙地下了車。

  因為襯衫扯了,他乾脆把一排扣子都給擼下來了,下擺從褲腰裡拽出一半,鬆鬆垮垮地垂下來半邊,行動間,胸口到小腹一線若隱若現,為了配合這個狂野的造型,他還把眼鏡摘了,頭髮抓亂,單手插在兜裡,一臉冷酷地走過來。

  正直的人民警察于嚴非常羞恥,因為覺得自己的同伴像個夜店頭牌。

  ……賣身不賣笑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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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8-7-26 09:52 AM

卷一 第一重 失路 第五章

  作為一個女青年,甘卿碰見當街敞懷的男青年,不能免俗地要多瞟一眼。瞟完,她覺得這具肉體要胸有胸、要腰有腰,拿出來展覽一下也不算過分。

  就是……在這麼一個地溝油和爐灰滿天飛的小破地方,有必要時髦得這麼努力嗎?

  「我小時候在絨線胡同見過您一次。」喻蘭川低頭,目光掃過孟老闆的手——孟老闆的手很厚實,因為常年掌勺,沾著一點油漬,可皮肉卻異常細膩,潤得像玉,實在不像一雙中年男人的手——對上孟老闆迷茫的眼神,喻蘭川隱晦地自我介紹說,「我姓喻。」

  孟天意和甘卿的臉上同時空白了一瞬。

  「哦,您!」孟天意把一直微微彎著的腰繃了起來,隨後又壓低了聲音,「您……店裡坐吧,請進。」

  說完,他朝一邊擺擺手,刻意沒往甘卿身上看,裝出一副很隨便的樣子打發她走:「杆兒,沒你事了,先回去吧,路上小心點。」

  甘卿在喻蘭川出聲的瞬間,就往後退了半步,從燈光裡退了出去,本來就很低的存在感壓得幾乎沒有了。

  聽見孟老闆發話,她幽靈似的點了下頭,沒吭聲,轉身就走。

  喻蘭川本來沒把她放在心上,習慣性地用餘光一掃,正好掃見個模糊的側影,他心裡倏地一跳,脫口叫住了她:「等等。」

  甘卿好像被他嚇了一跳,僵硬地站住,小心翼翼地回頭問:「叫我嗎?」

  她睜大的眼睛裡滿是驚惶不安,肩膀繃得很緊,戰戰兢兢的,像個受驚的野兔。

  喻蘭川這時看清了她的樣子,頓時一陣失望,心裡翻騰起來的記憶忽地蒸發了。

  「沒什麼,」他神色淡了下來,疏離客氣地說,「今天被他們攔下的是我弟弟,我跟您道個謝。」

  甘卿木訥地應聲:「不、不客氣。」

  喻蘭川從鼻子裡噴出口氣,心想:「哪來的柴禾妞?話都說不利索。」

  他那點耐性還得留著伺候甲方爸爸們,很不耐煩這種「三腳踹不出一個屁」來的貨色,克制地一點頭,他就不再理會這個路人甲,抬腿進了「天意小龍蝦」店裡。

  甘卿想:「一驚一乍的,喻家准是祖墳讓人扒了,出了個神經病。」

  她低著頭,步履匆匆地走了,像一團不起眼的影子。

  泥塘後巷裡的小路像迷宮,這個時間,除了露天燒烤一條街,其他地方都已經沉寂了下來,連夜風刮過,都凝滯了幾分,年久失修的路燈亮不亮全看心情,有的還一閃一閃的。人在裡面走,腳步聲稍重就會起回音。

  怪瘮人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獨自走夜路害怕,甘卿的拖鞋刻意在地上摩擦,還哼起了歌。

  她走到最背光的地方時,一個人影從她經過的小路口冒出來——如果劉仲齊在,就會認出來,這人是敲詐他的三個男人中的一個,那個光頭的。

  光頭惡狠狠地對著甘卿的背影盯了片刻,抬腳追了上去。他是個彪形大漢,身高足有近一米九,走起路來,腳下卻沒有一點聲音。

  甘卿毫無察覺,順著小巷拐了彎,靜靜的小路上,只有塑料拖鞋拖遝的腳步聲,以及有些沙啞的女聲:「越過山丘,雖然已白了頭……」

  光頭略微縮緊下巴,腳步越來越快,攥起拳頭,手臂上暴起了猙獰的肌肉和青筋。

  「喋喋不休,時不我予的哀愁……」

  光頭猛地衝過了路口,然而隨即,他腳下又來了個急剎車——眼前是個死胡同,漆黑一片,除了一輛報廢的共享單車,什麼都沒有。

  人呢?

  這時,那「踢踢踏踏」的拖鞋聲再一次響起,聲音是從他後面傳來的!

  「還未如願見著不朽……」

  光頭猝然回頭,看見那個多管閒事的「收銀員」從他身後的路口溜達了過去,她插著兜,腳也懶得抬,走得東倒西歪的,一眼也沒往他這邊看。

  反正這附近也沒人,光頭乾脆不再遮遮掩掩,吼了一聲:「你站住!」

  吼完,他邁開長腿,去追甘卿。光頭奔到路口,多說也就是五六步,一晃身就過去了,可是就這麼眨眼的功夫,方才的女人再一次憑空消失了。

  「就把自己先搞丟——」

  那歌聲的調子將跑未跑,回蕩在小巷裡,響得四面八方都是,光頭的後脊樑骨躥起一層冷汗:「你是哪一路混的,別裝神弄鬼!」

  他這一嗓子吼出來,歌聲和腳步聲同時消失,一時間,四周只剩下夜風的低吟,窸窸窣窣、鬼鬼祟祟的。

  光頭的心跳快起來,下意識地屈膝提肘,兩手護住頭,屏住呼吸,戒備地四下觀望。

  突然,一種難以形容的戰慄感流過了他全身,緊接著,一道不自然的風直逼他太陽穴,光頭悚然發現,自己無論是躲是擋都來不及,他太陽穴上一陣刺痛,腦子裡「嗡」一聲,心想:「完了。」

  可是預想中腦殼被打穿的血腥場面並沒有發生,光頭愣了好一會,才發現自己連油皮都沒破,他茫然地伸手摸了一把,大好的頭顱安穩的待在脖子上。

  剛才彷彿只是風捲起了小沙石,正好崩到了他臉上。

  光頭沒頭蒼蠅似的在小巷裡找了一陣,連個腳印也沒撿著,正在運氣,這時,兜裡的電話響了,他摸出來一看,聲氣憑空低了八度,幾乎說得上溫柔了:「喂,師娘……我啊?我在下午那個小雜巷裡,剛才正好看見警察在……您說什麼?」

  他接完這通電話,顧不上再去找甘卿的麻煩,匆匆忙忙地跑了。

  離開泥塘後巷,又過了兩個十字路口,跑出了一腦門汗的光頭闖進了一家麥當勞。

  正在收拾桌子的店員被這兇神惡煞的大漢嚇了一跳,猛地往後退了一步,瞪圓了眼睛。光頭沒顧上找碴,目光逡巡一圈,往角落裡的一張桌子走去——傍晚時碰瓷未成年的老太太和另外兩個男的就坐在牆角,三個人點了一包小薯條,沒有人吃,好像只是擺個造型,腳底下堆著鼓鼓囊囊的行李包。

  光頭喘了口氣,來到同伴身邊:「錢不都交完了嗎,怎麼說不讓住就不讓住了?哪有這種道理,我找他們去!」

  「他們把錢退給咱們了,」旁邊的刀疤臉先叫了聲「師兄」,又說,「沒辦法,今天突然有人查,房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不敢租了。」

  光頭正要說話,老太太卻忽然抬頭看了他一眼:「你遇上什麼人了?」

  光頭一愣:「啊?哦,一個小店裡當服務員的小賤皮,今天就是她吃鹽管閒事,招來了警察,我想追上去收拾她一頓。」

  老太太問:「追上了?」

  「呃……那倒沒有……這不是天太黑嗎,我又不如她地頭熟,走一半跟丟了,算她運氣……」

  他話沒說完,老太太忽然傾身,伸手在光頭太陽穴上抹了一把,抹下了一層淡淡的污漬,仔細看,像是燒烤攤上的炭灰。

  光頭看清了她的手指,激靈一下,出了一身冷汗。

  「能在你腦袋上劃道,就能給你開瓢,人家今天是不想和你一般見識。」 老太太緩緩坐了回去,歎了口氣,「知道那人是哪條街、哪家店的嗎?」

  光頭低聲下氣地說:「知道,在都是燒烤攤的那條街上。」

  老太太一點頭:「她今天既然沒傷人,就是除了自家門口,閒事不多管的意思。以後繞開她那就行了。」

  光頭不甘心地嘀咕:「一個柴禾似的丫頭……」

  「行了!」老太太略微提高了音量,打斷他,「在家的時候,我怎麼跟你說的?燕寧藏龍臥虎,碰上同道中人躲著點,別以為自己怪厲害的,井底之蛙!」

  光頭不敢吭聲了,其他兩個男人也都跟著低頭聽訓。

  小桌一時安靜下來,四個人八隻眼都落在桌面的薯條上,薯條已經涼透了,滲出來的油浸透了紙包,沒人動,孤零零地躺在那,旁邊卻有幾袋吮乾淨的番茄醬包,亂七八糟地橫屍在桌。

  好一會,刀疤臉打破了寂靜:「師娘,咱們老在這待著也不是辦法,實在不行今天就住旅館吧?」

  旁邊一直沒吭聲的瘸子悶聲悶氣地說:「師娘住旅館,咱們哥仨外面湊合一宿就行,反正夏天不冷。」

  老太太似乎有點意動,伸手抓住了身邊的小包袱,不知想起了什麼,好一會,她又歎了口氣,搖搖頭。

  而這時,甘卿也回到了自己的「家」。

  她走得更慢、腳步更拖遝了,因為躲那個光頭的時候,跑得有點急,左腳拖鞋上的塑料帶崩斷了大半根,就剩不到半公分驚險的黏著,她怕一抬腳,今天就得單腳蹦回去了。

  老遠看見家門口那幾個熟悉的路燈,甘卿才鬆了口氣,決定回去先跟室友借一雙拖鞋湊合兩天。

  她現在住在一個非法群租房裡,屋裡用隔斷打出了八個小隔間,每間有一張上下鋪,住倆人。室友大部分是女的,大家約好了不在公共空間抽煙,也沒人不沖廁所,所以還算乾淨。至於住她上鋪的姑娘整天晝伏夜出,就都是小事了,甘卿是個在橋洞裡都能睡著的人,不在乎這點打擾。

  總得來說,她覺得自己的小窩便宜、乾淨,離上班的地方又近,什麼都好,物美價廉。

  可惜,這年月,物美價廉的東西往往伴隨著一些其他的問題——比如不合法。

  於是這天,甘卿一路哼著《山丘》走回家時,就發現「家」沒了。

  一群人拎著鍋碗瓢盆,聚在樓底下。甘卿在其中碰見了她的室友,室友翻出一雙拖鞋給她,並且告訴她,最近燕寧市開始了新一輪的群租房嚴打,他們的租屋被查封了,馬上就得搬,不能過夜。

  於是他們這一幫人,晝伏夜出的「貓頭鷹」也好,早睡早起的「百靈鳥」也好,全都給轟到了大街上。

  十五分鐘後,甘卿搶救出自己簡單的行李,蹲在路邊的馬路牙子上,抱著根煮玉米——玉米也是她貓頭鷹室友給的,還挺甜。

  乳白色的路燈在她身後一字排開,細瘦的燈杆舒展著,像一排翩翩起舞的天鵝,沿著寬闊的馬路延伸,溫柔起伏,串起了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

  這天夜裡,真是無巧不成書。

  碰瓷的和管閒事的,不自量力的和深藏不露的,殊途同歸,都在愁雲慘淡中琢磨自己該去哪過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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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8-7-26 10:03 AM

卷一 第一重 失路 第六章

  喻蘭川順路送了于嚴一趟,到家的時候,已經快十點了。小崽的屋門一直關著,也不知道是睡了,還是在生悶氣。

  嘖,青春期。

  喻蘭川懶得理他,總覺得自己像他這麼大的時候,心智成熟多了。

  他在穿衣鏡前看了一眼自己的襯衫,心如刀絞。要是單純掉幾個扣子,他還能動手縫一縫,可是胸口處沿著布料紋理,還撕開了一條手指長的口子,以他本人的手工水平,肯定是無力回天了。

  「為什麼非要逞能?」一日三省的喻蘭川沉著臉,對著鏡子審問自己,「在一條鹹魚面前,就算帥裂宇宙,有價值嗎?能抵一次乾洗費嗎?你真是吃飽了撐的!」

  可能是為了迎合蘭爺的「罪己詔」——特別是最後一句——他的胃長而曲折地叫喚了一聲。

  喻蘭川這才想起自己還沒顧上吃晚飯,於是沒精打采地把破襯衫脫下來,順手塞進垃圾袋,掏出手機叫外賣。

  他的手機支付連著銀行卡,一花錢,就會收到賬戶餘額變動的短信,面對彈出來的餘額,喻蘭川沒敢多看,只掃了一眼,心就和胃一樣冰涼了。

  於是他又摳摳索索地把破襯衫撿了回來,打算剪一剪當抹布用。

  這樣當然省不出幾分錢,但「節儉」本身,有時就好比是一支麻醉劑,能從精神層面上稍微麻痹一下窮的痛苦。

  泥塘後巷的孟老闆跟他大爺爺認識,看在老人的面子上,給了他們幾句實話。

  據說那個碰瓷團夥是剛從外地來的,有一點拳腳功夫,老太太最厲害。他們來燕寧,拿一些不入流的江湖手段到處坑蒙拐騙,專挑那種一看就比較「軟柿子」的年輕人下手。

  這幾年社會安全教育比較到位,大家都明白命比錢金貴,迄今為止,受害者們都挺配合,一看事情不對,立刻乖乖認倒黴,雙方一手交錢、一手放人,還算心平氣和,沒鬧出過什麼動手傷人的事。

  泥塘後巷的老住戶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沒人吱聲。

  孟老闆加了于嚴微信,答應以後有什麼線索,隨時報告給民警同志。這事也就只能先這樣了。

  外賣還得等半個小時,喻蘭川就打開電腦,準備幹活。

  他出去了這麼一小會,微信和郵箱裡已經跳出了十幾個未讀。這個世界就像透明的,每個人都一絲不掛地被綁在一個終端上,各種信息二十四小時轟炸,一刻也不停息,哪怕耳邊沒有噪音,也讓他覺得生活很嘈雜。

  喻蘭川漫無邊際地想,還是古代好,大俠們動輒閉關,找個山旮旯一躲,誰都找不著。

  ……不過話說回來,閉關不帶手機,就叫不了外賣了,這也是個問題。

  他對著自己要連夜審的報告發了一會呆,腦子裡跟戲臺似的,心靜不下來,就起來換了身寬鬆的運動服,到陽臺上打了兩趟拳。

  這趟拳一共七式,是劍法的變形——他陽臺太小,練劍施展不開——劍法是喻蘭川的大爺爺手把手教他的,叫「寒江七訣」,講究的是「沛然中正、平和開闊」,要有君子氣象。

  大爺爺以前總是念叨,「中華武學,博大精深,可惜流傳下來的不多了」。這裡面有多少失傳的學問,喻蘭川沒有推敲過,他一直拿七訣劍當健身操練。浮躁的時候、疲憊的時候,不管是身還是心,哪不舒服,兩趟走下來,出一身汗,准好。

  大爺爺十五六歲那會,正趕上日軍侵華,參加了民間的抗日組織,上過戰場,被炮彈碎片炸傷,從那以後就失去了生育能力,所以把弟弟這一支的後人都視如己出。老頭身體很硬朗,每年都跟別人說自己還小呢,才六十九,「六」了好幾十年,至今竟然還有人信。

  他晚年過得非常浪,拿著退休金,開著輛破破爛爛的越野車到處自駕遊,覺得哪好,就在哪裡住上一陣,這幾年行蹤越發飄渺,親朋好友誰都找不著他,喻蘭川有將近兩年沒見過他了。

  大爺爺人路廣,敢扛事,一輩子急公好義,有遠道而來上門求助的,不管認識不認識,他都不嫌麻煩,這會,要是他老人家在燕寧,掘地三尺,也得把那個碰瓷團夥找出來,看看他們到底是天生的壞胚,還是遇上了什麼困難。

  喻蘭川的整個少年時代,都是在他老人家身邊長大的,最中二的那幾年,他也曾希望長成一個老頭那樣的男人,頭頂天、腳踩地,半碗二鍋頭敬到天涯海角,兩袖長風,什麼事都擺得平。

  可是理想跟現實之間隔著十萬光年,看看那些掛高數掛得死去活來的大學生吧,小時候有多少人都說過長大要當科學家的話?

  喻蘭川的中二病來去如風,病好了,就過上了高考、留學、升職加薪的主流人生,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在與理想背道而馳的路上快馬加鞭了好多年。

  理想這玩意,離得太遠,就會自動崩塌成異想天開的白日夢。

  再說,他怎麼可能像老頭一樣呢?

  根本不現實。

  畢竟老頭有退休金,還沒有房貸。

  兩趟拳打完,整個人好像輕了兩斤,喻蘭川就把陽臺窗戶推開,趴在窗櫺上吹風消汗。

  可能是要下雨,空氣裡漸漸升起一點泥土的腥氣,濕噠噠的。

  老頭當年教他,一方面是哄他玩,一方面也是怕他久坐身體不好,逗他起來活動活動筋骨,沒指望教出什麼名堂來,因為喻蘭川不像什麼有長性的人,而且「寒江七訣」跟他有點氣場不合——「沛然中正、平和開闊」這八個字,連標點都算上,哪個能跟喻總扯上關係?反正大爺爺是沒看出來。

  誰也沒想到,他居然一練就練了十五年。

  這時,手機響了,喻蘭川以為是送外賣的到了,順手接起來。

  「喂,請問是喻蘭川,喻先生嗎?」

  喻蘭川:「嗯,上來吧,我給你開門。」

  那邊莫名其妙地頓了頓,說了聲「不好意思」,又問:「請問喻懷德先生,是您的親屬嗎?」

  喻蘭川一愣,胸口無端縮緊了——喻懷德就是他大爺爺。

  「是我祖父,怎麼了?」

  「呃……先生,希望您節哀。」

  喻懷德老人去年年底到了四川,有道是「少不入川,老不出蜀」,老頭一到那,就喜歡上了,決定長住,樂淘淘地在蜀中玩了半年,東遊西逛,遍嘗川香,然後他感覺自己玩夠了,時間也差不多到了,就找了個風景優美的山溝,進去拍了幾張照片,把遺書和遺物塞進了相機包裡,坐在一條小溪邊,脫了鞋,腳丫子泡進清澈的溪水裡,休息了一會,溘然長逝。三天以後,才有幾個自駕游的遊客發現了他。

  活得非常神,死得也非常神。

  喻蘭川茫然地放下電話,一時回不過神來。

  這時,遠處響起一聲悶雷,隆隆地捲過來,隨後起了風,不到片刻光景,憋不住的大雨就毫無預兆地落了下來。

  甘卿和她的貓頭鷹室友在最後一秒衝進了地鐵站,好歹沒被澆成落湯雞。

  貓頭鷹室友跑了一身汗,長髮打著綹地黏在臉上,驚魂甫定的喘成一團。

  甘卿平時不怎麼坐地鐵——地鐵比公交貴,一進來就趕緊研究牆上的路線圖。貓頭鷹室友聯繫了一個朋友,帶著甘卿一起去投奔,朋友家比較遠,得橫跨大半個城區,坐地鐵還得換乘。

  甘卿看明白了路線圖,就說:「咱倆得快點,不然換乘的時候沒准趕不上末班車,你……」

  她話沒說完,貓頭鷹室友「嗷」一嗓子哭了。甘卿被這動靜嚇了一跳,驚訝地回頭看她。

  那女孩哭得就跟外面的暴風雨一樣突然,連點緩衝都沒有,一上來就嚎得忘乎所以。

  「怎麼這麼倒黴啊……憑什麼不讓我住……憑什麼扣我工資!憑什麼下雨!憑什麼來大姨媽啊!」

  地鐵站裡有回音,把「大姨媽」仨字加持得氣壯山河,晚歸的乘客稀稀拉拉地經過,有的抬頭看她一眼,有的塞著耳機匆匆走路,漠不關心。

  甘卿:「我……給你……找點熱水?」

  貓頭鷹室友捂著肚子蹲了下去,裝行李的大包扔在腳下,東西太多,拉鍊崩開了一點,露出一隻娃娃機裡抓來的毛絨狗,她餘光掃見,一把將那小狗揪出來,洩憤似的砸了出去,差點絆倒一個路人。

  甘卿趕緊去跟人家道了歉,趿著拖鞋跑過去,把小狗撿回來,才剛給她放好,貓頭鷹室友又給拽出來,再一次把倒黴的小狗掄了出去:「憑什麼不讓我扔!我的東西,我就扔!」

  甘卿:「……」

  沒脾氣了。

  她無可奈何地在旁邊叉了會腰,然後走到自動販售機前,搜羅出幾個鋼鏰,買了一瓶熱飲,拍了拍貓頭鷹室友的頭,又把瓶蓋給她擰開:「給。」

  貓頭鷹室友嚎聲一哽,從膝蓋上抬起兩隻眼,看了看她,打了個哭嗝,伸出小爪,磨磨蹭蹭地接過去。

  甘卿替她拎起行李:「別蜷著,站起來走一走,不然一會肚子疼。」

  貓頭鷹室友張牙舞爪的哭聲低了下去,過了一會,她吸了吸鼻涕,訥訥地站了起來。

  「好了,別哭啦。」甘卿心平氣和地說,「你看,雖然下雨,但是咱倆沒挨澆。這麼大的雨長不了,等咱們從地鐵上去就該停了,哪倒黴了?你還有那麼夠意思的朋友,大半夜肯收留咱們,是你以前的同學嗎?」

  貓頭鷹室友說:「不是,是我前男友的前女友。」

  甘卿:「……」

  貓頭鷹室友又說:「我前男友是個渣。」

  甘卿:「……看出來了。」

  貓頭鷹室友委屈地喝了一口熱飲:「你比我前男友好多了。」

  甘卿隱約覺得這話是誇她,被誇得無言以對,只好歎了口氣:「快走吧。」

  此後一個禮拜,甘卿一邊在別人家裡打地鋪,一邊四處找房子。

  每年七八月份都是租房旺季,大批剛搬出學校的畢業生要落腳,再加上像甘卿一樣被清理出來的人不少,都在找便宜的住處,一時間,市場更是緊俏,房租跳漲。有時候在網上搜半天,才能碰上個價格能接受的,打電話過去,不是已經租出去了,就是房東臨時要加價。

  而一個禮拜以後,她的貓頭鷹室友終於堅持不下去了,把自己攢的優惠劵和毛絨狗留給了甘卿,要回老家了。

  貓頭鷹室友一走,甘卿也不好意思再在「前女友」家蹭住。

  她提前關店下班,到天意小龍蝦店裡幫人抬了兩箱啤酒,無所事事地轉了好幾圈,這才猶猶豫豫地溜達到後廚:「孟叔……您上回說找人照顧老太太的事,找著合適的人了嗎?」

  與此同時,處理完大爺爺後事的喻蘭川帶著老頭的骨灰,回到了燕寧。

  下飛機他打了輛車,告訴司機:「師傅,絨線胡同一百一十號院。」

  他得先帶老頭回趟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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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8-7-26 10:10 AM

卷一 第一重 失路 第七章

  絨線胡同一百一十號院,其實應該算是個住宅小區,不過小區裡只有一棟樓,所以大家也就這麼叫下來了。

  它以前是單位建的「公房」,建築保留著過去老公房的特點:坐北朝南,每一層的北邊都是一條狹長的公共樓道,從東頭通到西頭,南邊一側,則是一字並排的十戶人家,大家共用一部電梯。後來,單位沒了,公房也經過了「房改房」——由住戶們自願買下,成了能在市面上買賣的房產。

  樓建於1990年,90年以後出生的娃都已經開始批量禿頂,同齡的樓房當然也沒有青春靚麗到哪去。牆體斑駁,從生銹的欄杆到狹窄的樓梯,無不陳舊。

  不過雖然樓的年紀大了點,小區裡環境很好,人少清淨,二十多年過去,樹也都從容地長了起來,夏天往院裡一走,感覺比外面涼快五度。位置也好,離CBD不到兩站,走路十幾分鐘,小區西大門正對著一所雙語幼兒園,東大門出來往前走五十米,前幾年新搬來一所不錯的公立小學,所以這裡也算是成了「學區房」,一般老百姓還真買不起。

  現在,在這院裡住的,有為了學區名額全款買房的土豪;有為了孩子上幼兒園方便,月付上萬租金的一般有錢人;也有老單位改制後就失去工作、就剩兩間小屋的小院「土著」,湊齊了三教九流。

  院裡停的有百萬豪車,也有看著要到報廢年齡的小桑塔納。不過在這種老小區裡,一把都沒有停車場,所以豪車也好、破車也好,都只能找犄角旮旯一塞,車輪上統一支起擋狗尿的小木板。

  喻蘭川到的時候,正趕上有人搬家。有個電動小四輪,在門口傳達室引了根電線充電,堵了路,搬家公司的貨車堵在門口進不來。

  「門口誰家的電動車?勞駕挪一挪!」貨車司機一邊鳴笛一邊嚷嚷,吼了好一會沒人應聲,他就從車上下來,放開了嗓門,「紅的!四輪!車上寫著『祖傳艾灸針灸理療,壽衣、花圈優——惠——』誰家的啊?誰家的花圈優惠?挪一挪嘞!」

  喻蘭川:「……」

  還是一條龍服務。

  他懶得去跟熱烘烘的貨車擠,就在門口駐足等他們挪開。

  這是他少年時經常流連的地方,小院一進門,有兩排大槐樹,中間是一條散步的小路,這會兒槐花早就謝了,只剩下層層疊疊的樹葉,烈火似的盛夏陽光給那些枝葉一攔,就剩下零星幾顆光斑,掉在地上,老槐曲折的枝幹結著滄桑的結,微許潮濕的氣息從濃郁的綠意裡流露出來,透著幾分紅塵不擾的清寂意味。

  一晃,十年了,樓舊了,老人沒了,樹也長大了。

  大爺爺活了快一個世紀,又是個不走尋常路、動輒失聯的老頭,作為親友,喻蘭川其實早都做好了心理準備,現在談不上多麼哀慟。只是他捧著老頭的骨灰站在這,忽然有點物是人非的感覺,好像一個時代,就這麼在他不經意間煙消雲散了。

  老頭遺物不多,除了那輛快要報廢的破車,就剩下一點日用品和相機。他遺囑裡讓喻蘭川把最後那幾張照片洗出來,作為他老人家的收官之作,並說明了包裡的東西是留給喻蘭川的。

  包裡除了遺囑,還有兩本小冊子,其中一本是「寒江七訣」的劍譜,喻蘭川已經爛熟於心。另一本他沒見過,遺囑裡說,那是「寒江」一門的掌門衣缽,老頭本人是第一百三十六任掌門,打算傳位給喻蘭川,讓他當一百三十七任。

  不過老頭表示,他當不當都行,無所謂,反正「寒江劍派」也沒有門徒。

  「掌門衣缽」的內容主要分三部分,分別是「門規」、「修為」和「獨門古方」,都是古時候傳下來的。

  「門規」一共有二十條,全是古文繁體字,喻蘭川大學念的商學院,之後又留學海外、灌了一肚子洋墨,古文也就高中水平,一看就暈了,走馬觀花地翻到最後,終於找到了一排手寫的簡體字,是老頭的字。

  老頭知道他的水平,特意寫了注解,注解就很通俗了:「二十條門規,能逐條做到的都是聖賢,沒必要細看,我等凡人,只要遵守國家法律法規和社會公序良俗就行。」

  「修為」部分,則是歷代掌門習武練功的感悟匯總,歷代掌門文化水平不同,留下的「遺產」也多種多樣,有的是佶屈聱牙的口訣,還有的伸胳膊踢腿的是火柴人。

  這一部分,老頭把注解寫在了前頭,注解透著股「心有天地寬」的味兒:「我想你大概看不懂,看不懂就慢慢看,慢慢看也不懂,那就拉倒吧。」

  最後一部分是「獨門古方」,這個喻蘭川倒是聽說過,相傳古時候,不少門派都有自己獨門的藥方,治外傷、調內息、解毒——什麼都有,神神秘秘的,藥方不外傳,屬於門派傳承的一部分。就像武俠小說裡寫的「生生造化丹」、「九轉靈寶丸」之類。

  喻蘭川好奇地翻到最後一部分,想看看本門有什麼不傳之秘,結果就發現老頭用墨水把那幾頁紙都塗了,還用大紅字寫道「這玩意不科學,有病去醫院」。

  後面跟著仨感嘆號。

  第一百三十七任掌門手捧這等衣缽,品了品,感覺本門的氣數……可能也就這樣了。

  電動車主總算姍姍來遲,貨車司機開始不滿意地抱怨,人聲拉回了喻蘭川的注意力,他抬起頭,表情有些複雜地望向院子裡的十一層小樓。

  老頭的遺物裡,最重要、也最不好處理的,可能就是這套房了。

  老頭家在十樓,小兩居,套內大概有七十平米上下,方才喻蘭川在路口的房屋中介那打聽了一下,這樣的房子市場價八百五十萬,不含稅。

  這數字聽著讓工薪階層頭暈。

  喻懷德老人沒結過婚,也沒有子女,從小和弟弟——也就是喻蘭川的親爺爺相依為命長大,喻蘭川的祖父母前些年相繼去世,他們家人丁稀少,他爸和他都是獨生子。

  喻蘭川的親爹喻建華受夠了婚姻和家庭的桎梏,好不容易離了婚,就跟自由小鳥出籠似的,現在是個堅定的不婚主義。大爺爺去世,喻建華趕過去見了遺體一面,幫他一起料理了後事,就揮衣袖走了。至於遺產,他爸說:「反正到這一輩,咱家就剩你一個了,有什麼東西將來也都是你的,你自己看著辦吧。」

  所以——這套房、理論上、是應該落在他手裡的。

  同一個世界,萬千房奴狗做過的同一個夢。

  ……差一點就在他身上顯靈了。

  可惜,這並不是《簡愛》後半本的故事,因為老頭在遺囑裡還說了,這套房不能留給自家後人。

  當年「房改房」的時候,要取得房子的產權,得交五萬塊錢——雖然現在看來跟白給差不多,但在二十多年前,五萬對大多數人來說已經不是小數目了。

  老頭是條光棍,一向是賺多少花多少,別說五萬,他連五千都拿不出來。這筆買房的錢,是他天南海北的各路朋友們聽說他有困難,集體給湊的。

  老頭人緣太好,幫過的人太多,給他湊錢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有那些囊中羞澀的,只能掏個三五十塊,都不好意思留名,也沒打算讓他還。

  後來還沒等老頭弄明白應該還誰的錢,國內房價就跟經濟一起騰飛了,五萬的小公房第二年就翻了倍,之後在人們的目瞪口呆中,坐了火箭似的,一路飛上了天。

  這時候再要去掰扯當年那五萬,做人就差點意思了。

  所以喻懷德老人說,這套房雖然掛在他名下,但不能算他的私產,他絕不會變賣,武林中朋友們有事來燕寧,都可以到這來。

  也就是說,這差一點姓喻的學區房,是個武林盟的「駐燕寧辦事處」。

  喻蘭川一想起這事,心都在滴血——這些不著調的玩意,就不能找個遠郊區縣成立辦事處嗎!

  就在他頂著一張高冷的面孔暗自悲憤時,身後忽然有一陣風襲來,打向他後腦,喻蘭川還沉浸在八百萬裡,沒過腦子,身體本能地滑開一步,同時側身沉肘,往後一撞。一根塑料拐棍遊魚似的從他手肘下溜走,迎著他偏移的重心掃向他肋下,喻蘭川以手、肩、肘做劍,眨眼功夫,單手和那根好像要黏在他身上的拐棍過了十來招,直到那根拐棍差一點碰到大爺爺的骨灰盒,才堪堪停下。

  喻蘭川狼狽地扶了一下眼鏡,這才看清,沒事拿棍捅他的神經病是個老大爺。

  老大爺胳膊上別著紅袖箍,手裡拎著根綠色的塑料拐棍,洗得很乾淨的白襯衣上打了幾個時尚的補丁,戴一副玳瑁老花鏡。

  老大爺一低頭,倆眼從老花鏡上面射出目光,看了看骨灰盒,又看了看喻蘭川,笑了:「喻大哥,寶貝孫子把你送回來啦!小川都長這麼大了,剛才老遠一看,楊爺爺差點沒認出來。」

  喻蘭川一愣,堪堪忍住了脾氣,再仔細一看,他想起來了,這位楊爺爺好像住在六層,跟他們家老頭關係最好,以前經常一起釣魚。

  老楊把塑料拐棍夾在胳膊底下,也沒看清有什麼動作,好像只是輕飄飄地一伸手,就把骨灰盒接了過去。

  喻蘭川:「哎……」

  「到家了,孩子,你讓我送我老哥哥一程。」老楊沖他擺擺手,隨後,臉上又有一點落寞,「浮梁月、寒江雪、堂前燕、穿林風……當年五絕,這些年,走得走、沒得沒,到現在,就剩下我一個老不死啦。」

  五絕?這不是才四個嗎?

  喻蘭川膽戰心驚地看著老人蹣跚的背影,怕他把大爺爺摔了——因為聽說不識數好像是老年癡呆的症狀之一。

  「後繼也沒人,就你們家小川有出息一點,還能接住我幾棍,其他那些……唉,都什麼玩意啊!」老楊絮絮叨叨地跟骨灰盒說話,「三年一次武林大會,你這一走可好,今年大傢伙再來燕寧,奔著誰來呢?」

  「對了,」老楊想起了什麼,轉頭問喻蘭川,「小川的七訣劍,練到幾層了?」

  喻蘭川一頭霧水:「……評級標準是什麼?」

  標普?

  老楊聽完,重重地歎了口氣——黃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

  老楊唉聲歎氣地領著大耗子喻蘭川走進電梯間,已經有人在那等電梯了,喻蘭川的目光從那人身上掃過,忽地一愣:「是你?」

  甘卿實在找不著房子,沒辦法,只能厚著臉皮,把自己吐出去的話又撿回來吃了,灰頭土臉地到孟老闆的親戚家求收留。為了給老太太留下個好印象,她今天特意拾掇了一下,翻出了除「工作服」以外唯一一條連衣裙,好好地梳了頭髮,別到耳後,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五官,看著很有人樣了。

  她本想「悄悄地進村,打槍的不要」,盡可能低調,沒想到還沒上樓,就碰上了這兩位,真是倒黴催的。

  甘卿的目光飛快地在老楊手上的塑料拐棍上溜了一眼,沒敢多看,局促地給了喻蘭川一個格外文靜的微笑。

  她笑起來的時候,露出尖尖的嘴角,不知為什麼,喻蘭川又有了那天在泥塘後巷裡古怪的熟悉感,不由得多看了她兩眼,疑惑地問:「你也在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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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8-7-26 10:59 AM

卷一 第一重 失路 第八章

  甘卿實在沒想到他居然還記得自己,因為這位先生的形象氣質很突出,一看就屬於那種「天下婦女皆為庸脂俗粉,我寧可對著鏡子跟自己談戀愛」的品種。

  所以她愣了一下,才很簡短地回答:「剛搬來。」

  「你是在孟老闆那工作,對吧,」喻蘭川說,「我記得他家有個親戚也住這,他幫你找的房子嗎?」

  他話音剛落,老楊大爺的目光就轉了過來,落在甘卿身上:「孟?是天意那小子?」

  甘卿懷疑喻蘭川吃錯了藥,打完招呼不算,居然還屈尊跟她搭起話來了!

  老楊大爺打量的目光讓她如坐針氈——浸淫武藝一輩子的老人,人身上每一塊肌肉、每一塊骨頭應該怎麼動、怎麼發力,他都爛熟。別看他一雙眼讓花鏡放大得像外星人,目光卻彷彿含著紫電青霜,掃過來的時候,讓人隱隱發疼。

  甘卿假裝沒注意,不動聲色地吸了口氣,想儘量放鬆自己,誰知就在這時,右手偏偏掉了鏈子,她那兩根微彎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痙攣起來。

  這一點細微的動靜立刻落在了老楊眼裡,老楊和顏悅色地問:「姑娘,手怎麼了?」

  甘卿抿嘴笑了笑,把行李換了下手,含糊地說:「東西有點沉。」

  「幫人家一把。」老楊囑咐了喻蘭川一句,又說,「你這手是受過傷吧?」

  喻蘭川應聲一彎腰,接過她的大包,同時注意到了她的手,手心有繭,即使是夏天,皮膚依然很乾燥,疏於保養的指尖稀稀拉拉地長了幾根倒刺,有被生活摧殘過的痕跡。她扣住自己的右手腕,似乎努力想讓僵硬的右手冷靜下來,卻反而因為緊繃而抖得更厲害,簌簌地震起了連衣裙的長袖。

  看起來有點可憐。

  「小時候在路邊摔了一跤,手腕被三輪車碾過,」甘卿說,「我們老家那邊醫院不行,一直沒太治好。」

  「唉,這不就耽誤了嗎,」老楊慢吞吞地歎了口氣,「年紀輕輕的,筋骨倒是小事,傷了經脈可不得了啊。」

  甘卿裝沒聽懂,乾巴巴地附和。

  老楊忽然往她這邊邁了半步,隨著他的動作,那根夾在他胳膊肘下的拐棍輕輕一歪,兩人相隔大概有一米,在外行看來,其實就是老大爺抱骨灰盒抱累了,換個姿勢站。

  然而對於身在方寸間的甘卿來說,她一半以上的注意力其實都在那根拐棍上,拐棍歪的那一寸,好像隔空封住了她前後左右的活動空間,一種被困住的窒息感壓了過來,讓她本能地想避開。

  而老楊正目光灼灼地等著她的動作。

  就在這時,電梯門突然打開,湧出的氣流夾著香水味撲面而來,一下沖散了那種窒息的氛圍,甘卿繃緊的肌肉驀地放鬆下來,就聽有人說:「爺爺,您拿的這是什麼?」

  他們仨一起抬頭,只見電梯裡下來個女的,長髮,綁了個鬆鬆垮垮的馬尾,一臉玻尿酸,看不出多大年紀,她穿名牌、挎名牌包,腳底下踩著一雙印了大logo的名牌鞋,從頭到腳,宛如一個行走的奢侈品展示櫃,行動間香風撲面,頭頂金光閃閃的四個大字——老娘有錢。

  「可別再往家撿破爛了啊,」女人說,「我早晨剛把您那破鹹菜缸扔了。」

  氣定神閑的老楊大爺一見她,血壓直線上升,高人風範頓時崩得蕩然無存:「誰讓你又扔我東西!」

  「不扔就漚肥了。」女人抿了抿口香糖,沖老頭吹了個泡泡,「您老沒事打扮成要飯的就算了,我當您cosplay,可是要飯您就專心要啊,跨界撿什麼破爛!嘖……帥哥,讓姐過一下。」

  老楊大爺說:「大週末的,你抹得跟個妖精似的,又上哪興風作浪去?」

  「健身房啊,一個禮拜沒去了,這破針打的,真耽誤事。」

  「我讓你跟我練棍,你不練,非得花好多錢,上那個……那個什麼房,跟個傻大個舉鐵錘,你……」

  「爺爺,人家要練的是胸和屁股,練哪門子棍啊?我又不是孫悟空。」女人一甩頭髮,毫不避諱外人在場,口無遮攔,「再說您看您自己這樣,有說服力嗎,跟您練能練出什麼?搓衣板嗎?」

  甘卿無端感覺自己雙膝一痛。

  老楊大爺氣得臉紅脖子粗,可能需要一顆速效救心丸。

  女人笑了一聲,揚長而去,離開的時候,還順便朝喻蘭川放了個電,引起了喻總的強烈不適——他有點後悔自己今天來得匆忙,穿得太低調。

  經這麼一攪合,老楊大爺的注意力總算從甘卿身上移開了,捂著心口,他老人家顫顫巍巍地扶住喻蘭川的胳膊:「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啊!」

  喻蘭川上了電梯,按下「10」,掃了甘卿一眼,見她沒動,就問:「十樓?」

  甘卿:「嗯。」

  「這麼巧?」他想,「還挺有緣。」

  楊大爺那口氣還沒順過來,在旁邊絮叨:「看看這不肖子孫,都成什麼樣!我將來下去,可沒臉見祖師爺了……小川啊,我看小輩人裡,也就剩下你了。老喻大哥沒了,你以後就搬回來住吧,也多認識點朋友。」

  喻蘭川敷衍地一笑,心不在焉地想:「我一點也不想認識他們,我就想要那八百五十萬。」

  老式的電梯空間狹小,甘卿就在他身邊不遠的地方,喻蘭川一垂眼,就能看見那張側臉,她的眉骨平直,鼻樑很高,有一點無傷大雅的小駝峰,臉上一層薄薄的皮覆在骨頭上,沒有多餘的肉,線條乾淨極了。

  可能是鼻樑高的緣故,這個側影再次喚起了他久遠的回憶,讓喻蘭川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因為她和記憶裡的那個人南轅北轍,完全是兩個極端。

  他記得那個人像一團野火,哪怕在最黯淡的夜裡,也能在幾公里以外看見那種勃勃的生命力,燦爛而熱烈。

  至於眼前這位……嘖,像個沒油的打火機,按半天才能按出一簇乾癟的小火花,大概還不等人看清,「呲啦」一下又滅了。

  老楊大爺——可能平時被自己孫女忽略習慣了,並沒有發現喻蘭川走神,還在喋喋不休:「老喻對這房子感情不一般,平時不少外地朋友來了,找不到地方落腳,都來這裡找他。小川,楊爺爺說句管閒事的話,你可能不想回來住,也不想管它,但是能不能別賣給別人啊?」

  「唉,」喻蘭川無奈地想,「您別考驗我良心了!」

  電梯轉眼就到,十樓的視野開闊,從樓上往下看,整個幽靜的小院都盡收眼底,公共樓道雖然窄,卻十分整潔,不知是誰家裡正在燉肉,香味飄得滿樓道都是。讓他想起小時候,週末到大爺爺家來住,大爺爺總覺得他在學校吃得不好,會專門給他做一大桌子菜,煎炒烹炸,要是有那些家裡不常做的「麻煩菜」,老頭就會一次多做一點,出了鍋再讓他端著碗給鄰居們送。

  一百一十號院的鄰居,和其他地方的鄰居好像不是一個品種,喻蘭川現在住的地方,連鄰居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他心裡忽然一動,這房子要是實在不能賣,搬過來住,倒也不是不能考慮,好歹能省房租,上班還不用開車,就怕老頭那些狐朋狗友老來打擾……

  「就是這,謝謝。」甘卿輕輕地拉了一下喻蘭川手裡拎的包,「不好意思,麻煩了。」

  喻蘭川回過神來,把行李還給她,抬頭一看門牌——1003——老頭住1004,隔壁。

  他記得隔壁的鄰居好像是……

  還沒等他回憶起來,1003的門就從裡面打開了,孟老闆說他二姨姓張,甘卿趕緊站直了:「張奶……」

  「奶奶」倆字噎在了她喉嚨裡。

  只見這位傳說中古稀之年的老太太,燙了一腦袋大波浪卷,挑染了幾根粉色,化了妝,又捲又翹的假睫毛尤其顯眼,指甲上黏了一排能閃瞎狗眼的水鑽,居家拖鞋上還打了粉色蝴蝶結。

  老楊大爺在旁邊重重地歎了口氣,表情很是一言難盡。

  「對了,」喻蘭川面無表情地想,「鄰居家是個盤絲洞,住了個喜歡對小男孩動手動腳的老妖婆。」

  張奶奶開門一見喻蘭川,立刻笑成了一朵花,睫毛扇子似的上下忽閃:「你就是我外甥找的房客?小帥哥有點眼熟哦,以前見過嗎?」

  「奶奶好,我爺爺讓我給您送過炸藕盒。」喻蘭川木著臉扶了一下眼鏡,「我住隔壁,先走了。」

  說完,他邁開長腿,一陣風似的從老妖婆面前刮走了。

  張老太這才看清甘卿,沉默了一會,她氣急敗壞的撥通了孟老闆的電話,怒吼:「誰讓你給我找個女的!」

  漏音的電話裡傳來孟老闆更加氣急敗壞的回答:「行行好吧!我都一把年紀了,不想找個沒我兒子大的小二姨夫!」

  「……還是算了吧。」喻蘭川想。

  貴武林早該完犢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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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8-7-26 11:06 AM

卷一 第一重 失路 第九章

  「喏,那個屋是你的。」張老太——大名張美珍——雖然對甘卿的性別很不滿意,但人既然已經被自家外甥找來了,大概也不好直接轟出去,還是讓她進了屋。

  因為這個樓北邊是樓道,所以所有臥室都是朝南的。雖然是次臥,但空間並不局促,窗明几淨,一低頭就能望見南小院成排的老槐,窗簾應該是剛剛換洗過,沾著溫暖的洗滌劑味道,牆角還有一盆茂盛的玻璃海棠,紅得肆無忌憚。

  甘卿走進一百一十號院的時候,就打過一次退堂鼓。

  不幸在電梯間撞上喻蘭川和老楊大爺,她又打了一次退堂鼓。

  到了1003,發現張老太不大喜歡她,她其實就已經打定了主意,不在這討人嫌,稍坐一會就走。

  至於住處,她也想好了,可以去孟老闆那借幾個塑料小凳,拼一拼,先在店裡湊合睡。她沒有傳說中「懸繩臥樑」的本事,但塑料板凳大概也不至於摔死她。

  一切的心理建設,都在這個房間面前潰不成軍。

  別說是向陽,有窗戶的屋子是什麼樣,她都好久沒見過了。

  小樓在院落深處,院裡茂密的植物隔開了馬路上的噪音,汽車鳴笛聲遠得像針尖落地,站在窗邊,以甘卿的耳力,甚至能聽見客廳裡小座鐘的「嘀嗒」聲,安靜得近乎奢侈。

  進來看了一眼,甘卿就決定豁出去,不要臉了。

  張美珍倚在門口,撩了撩長髮,問她:「你沒有什麼不好的生活習慣吧?」

  不要臉的甘卿立刻回答:「沒有,我絕對早睡早起、作息規律,晚上下班回來洗洗就睡,熄燈時間不超過十點半,早晨六點之前一定起,可以給您準備早飯。我不看電視,手機靜音,不會帶客人來,有快遞讓他們寄到店裡。雖然沒有潔癖,但能做到垃圾隨時收、桌子隨時擦,洗完臉順帶洗水池,頭髮絕對不堵下水道,您還有什麼需要我幹的,都可以告訴我。」

  張美珍聽完,啞口無言了好一會:「你……出家幾年了?」

  甘卿感覺這話不像誇她,沒敢貿然接,只好微笑。

  「我不吃早飯,你不用管我,十點之前也別找我,」張美珍擺擺手,「晚上有時候出去玩,回來得晚,我自己會帶鑰匙,你不用留門——不過萬一喝多了,可能會弄出點動靜來,你不神經衰弱吧?」

  甘卿消化了一下老太太的話,趕緊敬畏地搖頭。

  「那就好。」張美珍對著天花板翻了個白眼,跟她沒什麼話好說了,於是對甘卿念了聲佛,「阿彌陀佛。」

  這年頭,老人都在發少年狂,青年們都在哆哆嗦嗦地搜索醫療保險。

  厚著臉皮,甘卿在新窩住下了。

  這裡實在太舒服了,洗澡的時候沒有尿急的室友在外面砸門,雙人床不但能伸開腳,還能來回滾。洗手間裡沒有徹夜響個不停的水聲,也沒有人不停地趿著拖鞋進進出出,安靜得她不習慣,第一天居然有點失眠,於是她披上衣服起來,走到窗邊曬月亮。

  張美珍女士還沒回來,今天倒不是出門浪——她去了隔壁。

  隔壁這會燈火通明,很多人都在,一百一十號院的、遠道而來的,屋裡坐不下,他們就擠在樓道裡,等著排隊進去,給喻懷德老人上一炷香。

  甘卿年幼的時候,曾經見過那位老人一面,記得他非常慈祥,總是未語先笑,輩分高、劍法一絕,人們有事都找他出面調停,有一次聚會,眾人喝多了起哄,說是要給老頭磕頭,拜他為盟主。喻老當然不肯受,但是從那以後,「喻盟主」就叫開了。

  開著窗戶,甘卿能聽見隔壁南腔北調的人聲,人們說話聲音都壓得很低、很肅穆,一點也不吵,然後有人用口琴吹起了《送別》。

  單薄而悠揚的口琴聲撩撥著仲夏之夜,無傷大雅地走著調。

  她側耳聽著,有些出神。

  問君此去幾時來,來時莫徘徊。

  貓頭鷹室友送的毛絨狗伸著舌頭坐在窗臺上,胸前掛了個小狗牌,先前甘卿焦頭爛額地找房子,沒顧上仔細看,這會,她才發現,狗牌上還有一行字,是貓頭鷹室友歪歪扭扭的孩兒體。

  甘卿把狗牌翻過來,見上面寫著:你的一生,將以什麼立足呢?

  不知道這算臨別贈言,還是貓頭鷹室友自己隨便寫著玩的,甘卿看完,笑了一下,鑽回被子裡閉目養神去了。

  孟老闆說得沒錯,就算是一百一十號院,也跟以前不一樣了。

  除了拜別喻懷德老人那夜,來了不少人物之外,這裡就跟普通的居民小區沒什麼區別。每天出門碰見的,大多是一臉睏頓的上班族和出門上補習班的小學生,還有閑極無聊的大爺大媽們在院裡遛狗、鍛煉身體、嚼舌根。

  一見面就不很滿意的張美珍女士,跟她也一直相安無事——主要是她倆碰不上面。

  早晨甘卿去上班的時候,她老人家還沒起,晚上甘卿已經睡醒一覺了,她老人家還沒回來,同住東八區,中間彷彿隔著一太平洋的時差。

  甘卿在這住了小一個月,張美珍跟她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替我收快遞」。

  除了快遞,老楊大爺的孫女偶爾也來送東西。

  老楊大爺的孫女就是他們在電梯裡碰見的那位,叫楊逸凡,據說自己有公司,是個風風火火的女老闆。公司是幹什麼的,甘卿還不瞭解,因為大爺大媽們的閒言碎語不討論事業,他們聊的一般都是「老楊家那個瘋丫頭啊,三十大幾了,也沒個對象,整天在外面瞎混,要多不著調有多不著調,看見她我就發愁」。

  楊逸凡每次被她爺爺派來,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趕上張老太在家,她就撂下東西翻個白眼,張老太不在家,她就拽著甘卿長篇大論一番,把張美珍女士從頭挖苦到腳。

  而送走了喻老之後,隔壁就鎖了門,喻家那位青年才俊沒再來過。

  轉眼,燕寧短暫的夏天匆匆滑過,兩場雨下來,早晚就涼了,秋意露了端倪。

  學生們愁眉苦臉,準備開學,社畜們也被即將到來的第三季度敲了一悶棍,在頭頂KPI的殺機下瑟瑟發抖。

  喻蘭川為了給大爺爺辦後事,請了一個禮拜的假,回來以後,整個人都被抽成了一隻陀螺,屋漏還偏逢連夜雨,公司的風控總監——也就是喻蘭川的頂頭上司——在去茶水間拿糖的半路上突發腦梗,才四十出頭,被救護車「嗚哇嗚哇」地拉走,好幾天了,還沒脫離生命危險。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加班狗們捂著「三高」的肚子,都好像看見了自己的下場,一時間愁雲慘淡。部門內部的事更是一多半壓在了喻蘭川身上,壓得他昏天暗地,於是從每天早起練「七訣劍」,改成了早晚各一次,下了真功夫——沒辦法,想活到退休,不努力養生不行。

  在這種情況下,喻蘭川忘了他弟生日,實在也無法太苛責。

  8月30日是劉仲齊十六歲生日,提前一星期,他就開始盼著,父母臨走時囑咐過,大哥生活壓力大,不准跟他要這要那。劉仲齊也不想要什麼禮物,就希望大哥早點回來,陪他吃碗麵……煮方便麵也行。

  他在客廳的日曆上,把這一天圈出來了,生怕喻蘭川沒看見,當天早晨還特意起了個大早,在飯桌上搭訕著問:「哥,今天星期天,你還加班啊?」

  喻蘭川頭也不抬地「嗯」了一聲。

  「那你能早點回來嗎?晚飯回來吃嗎?」

  喻蘭川右手拿筷子,左手回微信,雙線並行,忙得不亦樂乎,根本沒聽清他說了什麼,慣性地又「嗯」了一聲,然後把這事忘在了九霄雲外。

  寒暑假過生日,總不像在學校裡那麼熱鬧,特別是臨近開學,這會大家都在瘋狂補作業,沒心情關心別的。一整天,只有平時玩得好的幾個同學給他發了信息,遠在異國的父母給他發了電子賀卡,禮物要好幾天以後才能寄到。

  劉仲齊自己出門買了蛋糕,等到了晚上八點,喻蘭川還沒有要回來的意思。他試著打了個電話,占線,發信息,對方沒回。

  九點再打,依然占線。

  十點……這次終於通了,電話那頭很嘈雜,喻蘭川不知跟誰說:「……據我瞭解不是這樣,你這個市場價格哪來的?我希望大家都嚴謹一點,行吧?」

  然後他好像捂住了手機,把聲音壓得很低,飛快地說:「你自己叫外賣吧,早點睡,哥哥這邊現在太忙,有事回去說啊,乖。」

  說完掛了電話,五秒後,手機又震,劉仲齊充滿希望地打開微信,期待哪怕看見一句「生日快樂」,結果收到了一個紅包。

  留言是系統默認的「恭喜發財,大吉大利」。

  劉仲齊一個人在餐桌邊坐了好久,默默切了塊蛋糕吃了,然後他背起書包,拿了兩件換洗衣服,決定離家出走。

  這個點鐘,甘卿已經要睡下了,正要關燈,手機震了一下,有個好友申請,備註寫的是「星之夢顧客」。

  她覺得這些晚上不睡、早晨不起的顧客有點煩,但顧客畢竟是上帝,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通過了。

  「上帝」的頭像是個英倫搖滾明星,名字是「是仲不是齊」,很快發來消息:「你說前三次諮詢免費。」

  就知道是這樣。

  甘卿歎了口氣,縮進被窩裡,琢磨著怎麼打發討人嫌的客人。

  「上帝」又說:「我在星之夢門口,你家店關門了嗎?」

  甘卿打了個哈欠,回復:「營業時間是早十點到晚八點哦,親。」

  「哦,」上帝「正在輸入」了一會,胡攪蠻纏地問,「你能加班嗎?」

  甘卿:「……」

  「上帝」說:「大人不是都加班嗎?」

  「我的工作是洞察星星的軌跡和宇宙微妙的氣場呢親,」甘卿開始胡說八道,「宇宙每時每刻都在運轉,時間是個很重要的參數哦,只有在合適的時間才能體察到命運的秘密。諒解哦,親。」

  「上帝」讓她親得不吱聲了。

  甘卿鬆了口氣,倒頭就睡。

  第二天上午,甘卿照常溜達到星之夢上班,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她正要開鎖,突然一頓。

  星之夢門口掉了一張她的名片,皺巴巴地團著,旁邊潔白的小石階上,有一道人五指抓出來的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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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8-7-26 11:12 AM

卷一 第一重 失路 第十章

  星之夢店門前的小路年久失修,有一片地磚沒了,露著底下的泥土地,最近雨水又多,有不注意的,一腳踩過去,就得沾上一鞋底的稀泥。

  甘卿看見,除了石階上已經乾涸的泥手印,那片泥地裡還有個腳印——不是全腳掌,是腳後跟蹬的,踩得非常深。

  無論是這個腳印的力度、還是泥土翻起來的角度,都不像路人沒事用腳跟在地上碾的,倒像是有人被拽倒在地,讓人拖著走,掙扎的時候腳用力蹬地蹬出來的。甘卿的目光轉向石階上的泥手印——被拖走的人可能發現掙扎沒什麼用,所以下意識地伸手去抓旁邊的東西,先扒了地,沒扒住,又去抓石階,這才留下了手印。

  仔細看,石階上的手指印上,好像還沾了一點血跡。

  甘卿低頭踅摸了一陣,在牆角找到了一顆扣子,上面還纏著線頭,像是暴力拽下來的。

  「孟叔,」甘卿回頭沖隔壁正在準備食材的孟天意說,「昨天晚上您幾點收的?」

  「昨天啊,收得早,這兩天降溫嘛,客人都少了,」孟天意說,「不到十點吧。」

  甘卿又問:「昨天有人在這打架麼?」

  「沒啊,一天都挺太平的。怎麼了?」

  「哦,沒什麼。」甘卿繞過地面上的腳印和指印,懷疑是自己疑神疑鬼——也可能是哪個醉鬼在這摔了一跤,平地狗刨半天站不起來。

  她開了門,伸手想把門口那個「休息中」的木牌翻過來,誰知才剛一碰,木牌就掉了下來,裂成了兩瓣。

  孟天意聽見動靜走過來,撿起裂開的木牌看了一眼,就皺起眉:「手劈的——這是什麼意思?踢館?還是有人找你麻煩?」

  甘卿莫名其妙:「踢……小飾品店的館?您覺得會是隔壁雜貨鋪幹的嗎?」

  「去你的,沒正形。」孟天意沒笑,沉下臉色,盯住她,「你最近跟人動手了?」

  「怎麼可能,大街上碰見劫道的,我要是身上沒現金,都主動給人手機轉帳。張奶奶每天一見我就念佛,」甘卿無奈地一攤手,接過一分為二的木牌,發愁這東西怎麼黏起來,「到底哪位英雄喝多了打王八拳啊?找我麻煩——您看我這樣的,找我麻煩能有什麼成就感?」

  孟天意看了她一眼,覺得這倒也是。

  倆人摸不著頭腦地琢磨了一會,沒什麼頭緒,只好各自支攤幹活。就在這時,幾個民警步履匆匆地走過來,逢人就舉著張照片問話,後面還跟著喻蘭川。

  孟天意一抬頭:「哎,小喻爺,于警官?」

  于嚴把帽子摘下來,抹去一腦門的汗,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孟老闆,您在這太好了。」

  「又出什麼事了?」

  「別提,還是上次那倒黴孩子。」于嚴說著,掏出劉仲齊的照片,「就這小子,昨天跟家裡鬧脾氣,離家出走了,手機定位是在這附近,您見過他嗎?」

  孟天意湊過去,仔細看了一眼,搖搖頭:「沒有,眼生,等我給你問問——杆兒!」

  甘卿正在往眼睛裡塞隱形眼鏡,不小心掉了根睫毛在裡頭,異物感一下把眼淚刺激出來了,聽見孟老闆喊她,淚眼朦朧地探出頭:「嗯?」

  她還沒來得及化那個非主流的妝,嘴唇顏色極淡,臉極白,一點血色都凝在眼周,在素白的底色上非常顯眼,讓人想起雪地裡意外綻開的花。

  不知道為什麼,喻蘭川的目光和她碰了一下,下意識地移開了視線。

  「麻煩您看一眼這孩子,」于嚴連忙把照片遞過去,「有印象嗎?」

  甘卿看了好半天:「這不是那個……」

  于嚴:「對對,就是上次在這被人碰瓷的那個,您還幫忙報警來著,叫劉仲齊!附近見過他嗎?」

  甘卿搖頭。

  于嚴重重地歎了口氣。

  就在他轉身要找下一個人問的時候,甘卿忽然遲疑著叫住他:「您剛才說他叫什麼?」

  「劉仲齊,伯仲叔季的『仲』,齊是……」

  甘卿掏出手機,翻出她新加的那個「是仲不是齊」:「是這倆字嗎?」

  泥塘後巷沒有監控,只能通過微信聊天記錄判斷,劉仲齊小朋友在頭天晚上十點半左右,來過這裡,店門口有幾個不祥的痕跡、一顆扣子——喻蘭川這個不知道有什麼用的哥,看了五分鐘,也不能確定這顆扣子是不是他弟弟的。

  如果說,就這些這還無法斷定小孩不是自願走的,那一個小時以後,他們在垃圾桶裡找到的手機,就很能說明問題了。

  手機被人暴力砸在地上,屏幕裂成了渣,機身已經摔散了。

  警報升級,青少年賭氣離家出走事件,變成了綁架案。

  於是大家店也不用開了,菜也不用做了,星之夢門口那一塊地方被圈了起來,一大幫警方的人忙進忙出。

  甘卿把聊天記錄交給了警察,還被問了話,問完,這裡也沒她什麼事了,於是她跟孟老闆告了別,準備回家,走到小路口,卻看見喻蘭川正在打電話。

  喻蘭川留給她的第一印象,就是那天那個敞胸露懷的德行,眼皮一耷拉,拽得二五八萬一樣,好像身後跟著一排照相機,等著抓拍他搔首弄姿的硬照。

  是個光鮮的少爺。

  但「少爺」對著電話,卻又客氣又有涵養,和周圍的忙亂形成鮮明對比,甘卿聽見他說:「……實在不好意思,我現在家裡真的是有點事,走不開……」

  他話沒說完,就被電話那邊的人打斷,甘卿隔著幾步遠,看見喻蘭川暴躁地把眼鏡摘下來,扔在警車車頂上,反復揉捏著鼻樑,表情就像想砍人,說話卻依然是禮貌而且心平氣和的,好像嘴脫離了身體,出來單幹了:「我明白……是,理解,您看這樣好不好,等我回公司,保證第一時間……」

  電話那頭就「嚶嚶嚶」地開始吠,沒完沒了的。

  喻蘭川就沉默下來,面無表情地抬起頭,眯著眼看了看灼眼的晴天。

  及至一字不漏地把對方的話聽完,他才深吸了一口氣:「……那好吧,我聯繫我部門的人處理,您稍等。」

  接著,他就開始打電話,遙控部門,指揮下屬們幹活,讓這個修改材料,讓那個替他去開會,甘卿看見他靠在警車上,半閉著眼,條分縷析地跟同事們叮囑會議要點,手指一直在揉捏著眼鏡腿。

  長篇大論地說完,喻蘭川口乾舌燥,又回憶了一下,確認自己沒有遺漏,這才對同事說:「行,就這事,辛苦了,你去吧。」

  同事禮節性地問:「喻總,家裡怎麼了?沒事吧?」

  喻蘭川:「我……」

  我弟弟失蹤了,疑似被人綁架。

  「啪」一聲脆響,喻蘭川沒控制住手勁,掰斷了眼鏡腿。

  「……事不大,」於是,他又把那句話咽了回去,「處理完我就回公司,隨時保持聯繫。」

  沒什麼好說的,別說是丟了個中二弟弟,就是親媽死了,又能怎麼樣呢?

  同事也就不痛不癢地說句「節哀」,嘴甜的,最多再客氣一句「有事您說話」。心裡一準就得犯嘀咕——他家怎麼越忙越有事?上司死了媽,我們是不是還得表示一下?唉,紅白事總在月底,不窮不來事。

  整個世界都在高速旋轉,每個人都得疲於奔命。

  別人的天災人禍、生老病死,那都是添亂的不速之客。

  喻蘭川放下電話,發現了幾步之外的甘卿,就沖她一點頭:「麻煩了。」

  甘卿不知怎麼的,一時衝動,脫口說:「你可以找楊大爺幫忙。」

  喻蘭川驚訝地看著她。

  經她一提醒,喻蘭川才想起來。據說在解放前,棍不離手的楊大爺曾是丐幫幫主,後來社會變了,不興那些幫幫派派了,大傢伙也都該找工作找工作、該退隱退隱了。現在丐幫裡的老人們,一般只在衣服上留幾個補丁,算是保持傳統,平時都過普通日子,偶爾開展「文明行乞,抵制早晚高峰地鐵要飯」的宣傳教育活動,或是在乞丐們劃分地盤起衝突時過問調停一下。

  但有這張無孔不入的關係網,他們的消息都是很靈通的。

  問題是,她怎麼知道的?

  甘卿話一出口,就後悔得差點咬了自己的舌頭,飛快地笑了一下,她腳下抹油,溜了。

  鑽進泥塘的小雜巷裡,甘卿的腳步忽然一頓,想起了那天在這一片跟蹤她的光頭——不怪她沒有第一時間想起來,實在是這事已經過去快一個月了,當時正忙著討生活,滿腦子房租,這些雞毛蒜皮沒放在心上。

  她從包裡翻出兩半的木牌,心想:不會真沖我來的吧?

  被她念叨的光頭正抱著宿醉的大腦袋,蹲在牆角,像一朵泡發了的大蘑菇。

  他的同夥刀疤臉在旁邊驢拉磨似的亂轉,轉一圈歎一口氣。這時,瘸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跑了進來,氣還沒喘勻,先看見了牆角被捆成一團的劉仲齊,差點把另一隻腳也崴了。

  瘸子七竅生煙,大步顛到光頭面前,抬起巴掌,劈頭蓋臉一頓掄:「你是不是瘋了!昨天是不是喝假酒去了!是不是把腦漿也一泡尿呲出去了!」

  光頭抱頭鼠竄:「二師兄,哎,師兄別打,我錯了……」

  「師娘那麼大歲數了,整天在醫院伺候大師兄,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你他媽沒用就算了,還出去喝酒鬧事,我打死你個闖禍精!」

  他們一行人被清理出租屋之後,就來到了一個城中村落腳。

  這個城中村早就說要拆遷,有幾個釘子戶坐地起價,補償一直沒談攏,還不死不活地放著。其他拿了補償的住戶們已經搬得差不多了,見這地方一時半會也拆不了,就偷偷收錢,把破平房租給外地人。

  光頭有酒癮,那回去堵甘卿就是喝了酒,前一陣子被師哥和師娘看著,還算收斂,昨天晚上,那兩位都不在,他一時心裡癢,沒管住自己,出門喝了個酩酊大醉,越想越覺得上次在泥塘後巷窩囊。

  酒壯慫人膽,光頭把老太太囑咐他的話丟到了十萬八千里,醉醺醺地上門踢館,結果撲了個空——人家店裡早關門了。

  光頭憋屈得「嗷」一嗓子劈了店門口掛的歇業木牌,正打算砸玻璃的時候,就聽見旁邊有人說:「你要幹什麼,我報警了!」

  一身正氣的劉仲齊同學顯然沒有吸取上次的教訓,沒學會「閒事不管,小心做人」,於是他這會成了一顆憤怒的粽子,給人五花大綁、堵著嘴扔在牆角,試圖用眼神「突突」死這些大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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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8-7-26 11:18 AM

卷一 第一重 失路 第十一章

  刀疤臉最小,別人都是他師兄,所以拉也拉不住、攔也不敢攔,只好束手在旁邊站著,獨自承受英雄少年劉仲齊噴火的視線。

  「別打了!」刀疤臉崩潰地指著劉仲齊問,「這個到底怎麼辦?」

  瘸腿二師兄才想起旁邊還有這麼一筆孽債,愁得要命,也沒心情毆打師弟了:「先把人解開!」

  「不行,解開他瞎昂昂(嚷嚷)。」光頭——因為不敢還手,被師兄一肘子掄腫了臉,說話也大了舌頭——他蹲在地上,委屈地露出一雙小三角眼,見二師兄抬胳膊,連忙又縮脖抱頭,蜷成一坨。

  二師兄不信邪,沉著臉走過去,把劉仲齊嘴裡的襪子團揪了出來。

  劉仲齊嘴還沒閉上,就順勢深吸一口氣,預備咆哮。二師兄被英雄少年張開的大嘴嚇了一哆嗦,本能地又把襪子團塞了回去。

  劉仲齊的咆哮被堵了回去,只好繞行鼻腔,老黃牛似的「哞」了一聲,震得自己太陽穴生疼。

  光頭哭喪著臉說:「要是被人花(發)現,左(咱)們連則(這)種地方也不能住了吧?」

  二師兄:「還不都是因為你!」

  這些違法亂紀的犯罪分子,死到臨頭,居然還在擔心租房的事!劉仲齊聽了這兄弟倆擔心的重點,氣得要炸,於是肚子裡結結實實地打了個悶雷——從昨天中午到現在,快二十四小時了,他只吃了一小塊蛋糕。

  緊接著,可能是為了配合他,光頭的肚子也起哄似的響了一聲。

  刀疤臉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細聲細氣地說:「師兄,快中午了,早飯還沒吃呢。」

  二師兄沒了脾氣,一言不發地出了門,買回了幾斤包子。

  然後這三位大流氓圍著劉仲齊和包子團團坐下,二師兄跟他談判:「我們也可以給你吃,但是你不許叫。」

  英雄少年被堵著嘴,用一個巨碩的白眼說話:「你做夢!」

  刀疤臉就捏了個小包子,放在他鼻子底下。

  雪白的發麵小包子還冒著熱氣,像加了一層柔光濾鏡,有一塊麵皮給餡裡的油浸成了半透明,能隱約看見裡面的餡,濃烈的香氣流露出來——豬肉大蔥餡的。

  劉仲齊:「……」

  由於敵我懸殊,英雄少年不支敗北,在小籠包的攻打下繳械投降。

  二師兄很有技巧地給他身上的繩子換了一種綁法,這樣,他兩隻手雖然還是綁在一起,但能自己捧著包子吃飯。

  半大少年本來就容易餓,劉仲齊一下嘴,根本停不下來,埋頭啃了十來個小包子沒歇氣,噎得直梗脖子。

  二師兄:「喝水嗎?」

  劉仲齊又憤怒又羞恥,蚊子似的「嗡」了一聲:「……喝。」

  二師兄打量了他片刻,有點疑惑地問:「我是不是在哪見過你?」

  「我的學、生、證,還在你們手裡!」劉仲齊出離憤怒了——這幫不要臉的,暑假都還沒開學,他們居然已經把受害者忘在九霄雲外了!

  三個大流氓面面相覷片刻,竟然好像都有點過意不去,好像他們也知道薅毛不能可著一隻羊似的!

  刀疤臉乾咳一聲:「我師兄……昨天喝多了,也不是故意的,你看,他都被打成這樣了。」

  光頭不肯在小崽子面前展示自己的熊樣,聽見這話,就背過頭,伸出蒲扇似的大手遮住了臉。

  「都是誤會,」刀疤臉陪著笑說,「我們還請你吃了一頓飯呢。」

  他們哥仨的文化水平加在一起,大概也就能湊個初中肄業,基本是法盲,但大概的常識還是知道的。比如一般小偷小摸、坑蒙拐騙,只要自己小心一點,警察沒那麼大精力到處通緝他們,偶爾運氣不好被抓住了,也頂多蹲幾天看守所。

  可是綁票就不一樣了,這要是在過去,得是土匪才敢幹的事,土匪遇上官兵,一般都是什麼下場?

  「我們可以立刻給你鬆綁,送你走。」二師兄對劉仲齊說,「反正你也是離家出走的,對吧?」

  劉仲齊差點脫口問一句「你怎麼知道」,好在剛吞下去的十幾個包子提供了能量,他死機了一宿的大腦又重啟了,忍住了沒吭聲。

  「一看就知道,你們這些沒吃過苦的小兔崽子,不愁吃,不愁喝,閑的沒事耍脾氣。」二師兄擺擺手,「放了你,就趕緊回家去吧。好好念書,生在好人家,還不知道珍惜,唉!」

  劉仲齊萬萬沒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會被幾個綁匪教訓——他親哥都沒教訓過他!於是起了逆反心:「你知道什麼?」

  二師兄笑了笑,不和他爭辯,隨後臉色又忽然一沉:「但是放你回去,你得管住自己的嘴,要是敢瞎說,哼!」

  這瘸腿二師兄方臉大眼、厚嘴唇,是一副憨厚木訥的長相,可一冷笑起來,臉上卻橫肉四起,頓時變得猙獰了:「警察沒那麼容易抓住我們,但是我們要找你可不難,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你想好了。」

  劉仲齊吃飽了,一腔熱血都奔著腸胃去了,沒在頭上逗留,聽完確實是有點被恐嚇住了,再說他也不能在綁匪有意釋放他的時候激怒對方,於是抿了抿嘴,沒吭聲。

  瘸腿二師兄沖刀疤臉使了個眼色:「給他解開。」

  劉仲齊被捆了好久,手腳發麻,一下沒能站起來。

  二師兄就過來,抓住了他的腿,劉仲齊嚇了一跳,慌忙想往回縮,可是那男人的手像鐵鉗一樣,說什麼也掙不開。

  瘸腿二師兄伸出三根手指,在他腿上飛快地按了幾下,少年發麻的腿上立刻好像被一排針紮進了肉裡,他差點咬了舌頭,活魚似的跳了起來。

  二師兄翻了他一眼:「忍著。」

  話音沒落,又對他另一條腿施以同樣的「酷刑」。

  劉仲齊汗都下來了,張著嘴叫不出聲,趴在地上一邊流眼淚一邊喘。

  但是奇異的,那陣劇痛很快就消退了,緊繃的肌肉鬆下來,既不疼也不麻了。

  二師兄在他腳踝上輕輕踢了一腳:「行了,快起來吧,活動活動。」

  劉仲齊擦了擦疼出來的眼淚,試著動了一下腿,整個人輕了起來。他遲疑著爬起來,在原地走了兩圈,發現兩條腿非常靈活,幾乎能出去跑個一千五百米,於是震驚地看向那瘸子。

  瘸腿二師兄說:「學生娃,太嬌氣,吃不了疼,胳膊我就不給你捏了,晚上回去自己扶著牆拉拉筋,省得明天酸。」

  劉仲齊揉著自己的手腕:「你是……那種練氣功的人嗎?」

  二師兄笑了一下:「不是,那都是騙人的。」

  「但是你肯定會功夫吧?我那天看見你們翻牆……」不能免俗的,中二少年心裡起了些幻想,劉仲齊小心翼翼地問,「就……輕功什麼的?」

  「雕蟲小技,練一兩年你也能翻。」

  劉仲齊是他們學校廣播站的,寫多了根正苗紅的稿,他一張嘴就是「講文明、樹新風」的調調:「那……那你可以去開武館啊,或者去表演、當私教練什麼的……實在不行,按摩師也可以。要是真的厲害,還可以去打職業賽,你們為什麼非得……」

  他話還沒說完,一聽見「職業賽」仨字,光頭就不知受了什麼刺激,大叫一聲站了起來,瞪起銅鈴似的眼睛。

  劉仲齊被他嚇了一跳,往後退了好幾步。

  瘸腿二師兄一抬手,攔住光頭,頗為慈祥地對劉仲齊說:「你知道個屁,快滾吧!」

  放走了烏龍綁架案的受害者,光頭被二師兄按在了椅子上。

  這會,肉包已經有點涼了,瘸子用手捏了一個,托在手裡慢慢吃:「老三,別惹事了,咱們馬上就該走了。」

  光頭和刀疤臉同時一愣。

  「師娘昨天晚上跟我說的,」二師兄沒抬頭,「苦了你們哥倆了。師父沒了,大師兄病著,我沒教好你倆,照顧也不周……沒臉啊。」

  刀疤臉呆呆地問:「那大師兄怎麼辦?」

  「回家。」

  「病呢?不看了嗎?」

  「手術起碼五十萬,得自己先墊,回去才能報銷,我跟人打聽了,報也不會給你全報,差得遠呢。」二師兄歎了口氣,「再說,大夫說手術也有風險,不做沒准還能多活幾年,做了,失敗了,人就過去了。師娘說,那既然這樣,咱們就回家吧,衛生所不是有個老大夫開中藥嗎?慢慢治,看命了。」

  刀疤臉不甘心:「不是……咱們好不容易來了,就這麼回去?師父和師娘就大師兄這麼一個兒子……」

  「那你說怎麼辦,把咱仨穿一塊賣了,值五十萬嗎?有人買嗎?」二師兄頓了頓,低頭看著自己的跛腳,「昨天師娘跟我說,咱們不該來,燕寧容不下咱們這樣的人啊。」

  光頭發洩似的大叫一聲,跑了出去。

  刀疤臉追了幾步,沒追上,又無措地回頭去看他的二師兄。

  瘸腿二師兄沒吭聲,一手拿著包子,一手揉捏著自己的跛腳,出了神。

  光頭一路跑了出去,在破敗的城中村裡徘徊了幾圈,不知道去哪,也不知道能幹什麼,有心想找個地方再灌一個酩酊大醉,一摸兜,發現就剩倆鋼鏰了。

  對了,他昨天晚上把錢都花完了。

  師娘他們在快餐店裡只捨得點一包薯條,怕吃完了別人趕,誰都不肯動。他居然因為管不住自己,出門喝光了身上所有的錢。

  光頭茫然四顧,正午的陽光細細地蒸著地上的積水,私搭亂接的電線蛛網似的在他頭頂打著結,一根歪歪斜斜的電線杆上貼滿了各種「無痛人流」和「辦證貸款」的小廣告。幾家釘子戶裡還有人,都聚在村口小賣部裡打麻將,地面積了一層瓜子皮,旁邊擺著個舊式的小收音機,電臺正在播相聲。

  人們骯髒而愜意。

  光頭站在旁邊聽了一會,都是老段子,笑不出來,於是他喪家之犬似的低了頭,往回走。

  這時,年久失修的收音機突然跳了台,雜音裡傳來新聞主播四平八穩的聲音:「下面臨時插播一條本地新聞,據悉,昨晚有一少年在小水塘區被綁架,受害者男,十六歲,身高一米七七,失蹤時穿藍色運動鞋、牛仔襯衫,襯衫掉了一枚紐扣……」

  光頭聽完愣了,隨後一激靈,撒腿就跑。

  「師兄,師兄!」他屁滾尿流地跑回他們租的小院,還沒來得及跟二師兄說上話,瘸腿二師兄的電話就響了。

  二師兄的眼皮無端一跳,接起來:「師娘……哎……什麼!」

  光頭喘著粗氣,不知所措地站在門口,漏音的電話裡,教育他們不要坐井觀天的老太太哭了起來,「嗚嗚」地在狹窄陰暗的小平房裡回蕩。

  「我這就過去。」二師兄飛快地說,然後他撂下電話,一邊往外衝一邊對兩個師弟說,「師兄剛才突然全身衰竭,送搶救室了,快走!」

  刀疤臉和光頭還沒回過神來,木呆呆地跟著他往外跑。

  光頭被打腫的臉泛著油光,迎風一吹,火辣辣的疼。忽然,他意識到,師娘說帶師兄回家,不是「看命」。

  是等死。

  他胸口如有雷鳴電閃,劈得地裂山崩、寸草不生,卻無從發洩。

  就在這時,光頭餘光掃見了一個狼狽的身影——城中村面積挺大,地形錯綜複雜,劉仲齊手機沒在身上,沒個導航,也找不著人問路,在裡面迷了半天路,現在還沒走出去。

  光頭盯住他,猛地剎住腳步,眼睛紅了。

  「五十萬就能救命,這些有錢人家裡,誰還沒有五十萬?」他想,「反正警察已經在抓我們了。」

  甘卿讓過了兩輛「特快」,終於等來了一輛普通公交車,她打開導航,搜到了那個待拆遷的城中村。

  不算很遠,五站。

  她不用丐幫,不過有自己的門路。

  打聽劉仲齊不容易,打聽光頭卻不難。光頭長得人高馬大、兇神惡煞,這種人進了魚龍混雜的泥塘後巷,一定會被人注意到,她問了幾個經常在泥塘喝酒的人,得知這光頭也是個酒鬼,酒品還爛,喝多了就找事。

  有老江湖不動聲色地套過他的來歷,光頭嘴很緊,但有一次喝多了,透露過他們在燕寧落腳的地方,似乎就是這個城中村附近。

  不管是不是,她決定去碰碰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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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8-7-26 11:24 AM

卷一 第一重 失路 第十二章

  劉仲齊心裡知道,這幾個當街碰瓷小孩的不是什麼好貨,可是人的思維是有慣性的,就如同股民看見今天股票漲了,總覺得明天還會繼續漲一樣,從小沒受過欺負的少年看見惡棍的人品略有起色,也總覺得對方也許還能有個人樣。

  所以他看見光頭的時候,兩腳是釘在地上的,沒想跑、也沒什麼防備。畢竟這夥人剛剛放了他,還請他吃了一頓早午飯。

  光頭動手太快了,如同猛鷹從天上猛衝下來,叼走一隻野兔幼崽一樣讓人猝不及防。

  劉仲齊根本沒反應過來,喉嚨就被一隻大手扼住,隨後他雙腳懸空,被光頭卡著脖子拎了起來,因為喘不上氣來,耳畔充斥著心臟的狂跳,眼前一陣一陣發黑。

  「老三!」

  「師兄,你幹什麼呢?」

  別說劉仲齊,就連瘸腿二師兄和刀疤臉都驚了,目瞪口呆地看著光頭。

  光頭臉上泛起隔夜的油光,眼睛裡血絲如蛛網,額頭暴起青筋,像傳說中不小心踩進惡鬼之境,被群魔附體的傀儡。

  「五十萬,」他低而含糊地說,「叫這小子家裡拿五十萬來。」

  二師兄爆喝一聲:「你掐死他了!」

  光頭咆哮起來:「不然我就掐死他!」

  劉仲齊開始缺氧,雙手徒勞地扒著光頭的胳膊。

  剛滿十六歲的少年,骨架已經躥起來了,其他的硬件似乎還沒跟上,落在光頭手裡,像根軟綿綿的麵條。

  刀疤臉脫口說:「可、可是你也不能在拿錢之前掐死他啊!」

  二師兄:「閉嘴!添亂!滾蛋!」

  但刀疤臉這句有點「就事論事」的話,光頭反而聽進去了,果然略微鬆了鬆手,一口急促的空氣捲進了劉仲齊的肺,嗆得他直想吐。

  「老三……志勇,」瘸腿二師兄往前挪了一步,他嘴角兩條法令紋垂下來,看起來又蒼老、又疲憊,「別犯渾了,都什麼時候了,算我求求你了,你讓師兄省點心吧!」

  光頭的手在哆嗦,嘴唇在哆嗦,全身似乎都在哆嗦。

  「快放開吧!」

  「我不。師兄,你們都別管,今天這事跟你們沒關係,出事了,我自己去坐牢。」光頭搖著頭,忽然,他那又瘋狂又冷靜的話裡帶了哭腔,「反正師兄弟四個,我最沒出息、我最討人嫌,從小師娘就最不喜歡我,師父也嫌我腦子笨,我進去不虧!我給大師兄一命換一命!」

  「你說得是人話嗎!」瘸腿二師兄氣得面紅耳赤,「你是不是非要氣死我才甘心!」

  刀疤臉意意思思地探出頭:「就……就這事吧,你把那小孩掐死,他家也不見得給錢,給錢……那大師兄也不見得治得好……你說一命換一命,這、這買賣不一定成啊……」

  瘸子一抬手推了他一個趔趄,刀疤臉縮脖端肩,不敢吱聲了。

  就在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我覺得這話有道理啊。」

  在場三個綁匪與一隻人質集體一震。

  與此同時,丐幫發了密令,一張深深埋在城市地基裡的大網被拽了出來,捕捉著四面八方的風吹草動。

  楊大爺的水開了,他讓喻蘭川稍坐,伸出一雙佈滿老年斑的手,慢吞吞地泡起了功夫茶,燙杯、乾壺、倒茶,行雲流水:「來。」

  喻蘭川心不在焉地接過杯子,剛要開口,老楊一抬手打斷他:「別急,等。」

  茶水蒸騰起來,老楊就在水霧裡輕輕地說:「我年輕的時候,喝酒不喝茶,還看不起喝茶的,老來,被兒孫逼著戒了酒,慢慢地才知道我錯了,喝酒是修行,喝茶也是修行,行走坐臥是修行,喜怒哀樂也是修行。你得把心沉下去,楊爺爺今天幫你,明天指不定就蹬腿西去了,武林大事小情,就得交到你們年輕人手裡了,小川啊,你們得學會修自己的心。」

  喻蘭川就著茶品了一下,並沒有接受這番仙氣飄渺的長者之言:「楊爺爺,我認為您歸因不準確,所以您的建議不具備可行性。」

  老楊一下從寒山古剎,被他拉到了寫字樓會議室,一時有些找不著北。

  喻蘭川:「我弟弟失蹤,大概率被人綁架、大概率會受到人身傷害,由此可能產生的傷、殘或者死,任何一個惡劣結果我都不能接受,也沒法跟我爸媽交代,所以我現在非常、非常焦慮。您之所以遇事淡定,是因為您在貴幫裡有權力感和控制力,而控制力往往是對抗焦慮的有效武器。所以當您回首往事,發現自己變得風輕雲淡,其實很可能不是因為您修了所謂的『心』,而是您隨著年齡的增長和能力的提升,獲得了更多的控制力。」

  老楊:「……」

  玄學課變成了社科理論課。

  喻蘭川:「不好意思,我現在說這麼多廢話,其實也是在對抗焦慮。」

  就在這時,老楊的老人機響了,喻蘭川倏地坐直了,一直在外面抽煙的于嚴也衝了進來。

  老楊給了他倆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接起來,片刻後,他掛斷電話,報了幾個地名:「這幾個地方的兄弟們報說,看見過可疑的人,但不確定是不是咱們要找的,得你們警察確認了。」

  于嚴一躍而起:「明白,我們分別去調附近的監控!」

  「燕寧這種地方是有很多監控的,真的,不騙您,也就泥塘後巷那種小旮旯沒有,能讓你們僥倖逃脫。昨天晚上,這位扛著這麼大個人,大搖大擺地從泥塘回到這,不知道被多少鏡頭拍到過,只要警察縮小調查範圍,他們有的是技術能找到你。」甘卿停下腳步,在距離流氓三人組不到兩米的地方站定了,從包裡摸出被光頭砸斷的木牌,很有禮貌地詢問光頭,「另外我請問一下,這是您給我留下的吧?」

  剛才還恨不能手撕了光頭的瘸腿二師兄見到外人,卻上前一步,擋在光頭面前:「是哪一路的高人?」

  「哪一路也不是,也不高,」甘卿無奈地攤開手,露出細伶伶的一截手腕,右手還在輕輕地顫抖,「那天這位光頭大哥一直跟著我,我有點害怕,所以裝神弄鬼來著,其實沒什麼,就是那一片我熟您不熟,有幾個看著像死胡同的地方——其實有個小縫能鑽過去,人瘦就行,快跑兩步的事。哦,對,我還拿小孩玩的塑料槍打了您一下,能打中,我也沒想到,可能是您那天喝酒了吧。」

  光頭:「……」

  「大概就是這麼回事,您要是沒地方撒火消氣,覺得打女人也心安理得,那您打我一頓也行,反正我來都來了,也還不了手。只要打不死,以後沒人找你們麻煩。」甘卿低聲下氣地說,「把那孩子放了吧,等警察來了,這事性質就變了。」

  劉仲齊聽完,又不知道從哪攢了一把英雄膽,劇烈地掙扎起來:「你快……呃……快跑!」

  甘卿歎了口氣——這孩子記吃不記打,應該是沒打疼的緣故,還好,看來也沒受什麼罪。

  「撒你媽的火!」光頭帶著哭腔,跑著調說,「讓這小子家裡拿五十萬來,少廢話!」

  「我不知道您要五十萬幹什麼,」甘卿又朝他們走了幾步,很平靜地和光頭對視,「但是現在警察已經立案了,您看過電視也知道,警察肯定不會讓你們一手交人、一手交錢的。那到時候您打算怎麼辦呢?您其實也不知道,對吧?」

  刀疤臉下意識地推了她一把:「別過來!」

  甘卿就像個輕飄飄的風箏,被刀疤臉這一巴掌推得連退了好幾步,城中村的地不平,她腳下一絆就摔了,肩頭的破布包也滾在地上,滾了一層浮土。

  她手忙腳亂地伸胳膊撐住自己,手掌立刻搓破了皮。

  甘卿「嘶」了一聲,狼狽地苦笑起來:「大哥,您還真跟我動手啊。」

  瘸腿二師兄略微提起肩,若有所思地站直了——練過的人,往後摔的時候,是不會伸胳膊撐地的,這樣很容易受傷,都是小時候師父教的第一課。

  可能是怕再摔一下,甘卿乾脆坐在地上沒起來,拍了拍手上的塵土,她笑了一下:「我總覺得,真想要錢的人,做事會更有計劃一點,您這就是在撒火——怨要錢的人,怨花錢的人,怨自己本事不夠大,賺不來錢……借酒澆了愁,酒一醒,又怨自己管不住嘴……」

  「閉嘴!」光頭滿口污言穢語地噴了起來。

  甘卿神色不變,好像入耳的只是一段狗叫,就在這時,瘸腿二師兄突然出手,卻不是對付甘卿,而是一掌側切,砸上了光頭的手肘,這一下正中麻筋,光頭勒著劉仲齊脖子的胳膊倏地脫力,瘸腿二師兄一把將劉仲齊拽了出來。

  幾乎同時,光頭反應過來了,大吼一聲,不依不饒地扣住了劉仲齊的肩膀,師兄弟兩個一人拽著倒黴的人質一邊,像是要表演手撕肉票。

  瘸腿二師兄:「鬆、手!」

  光頭梗著脖子喘粗氣。

  甘卿的嘴角輕輕地一翹,對這種內訌情節非常喜聞樂見。

  她感覺火候差不多了,就拿出了在店裡忽悠冤大頭的神棍腔,幽幽地在旁邊插了一句:「大哥,您借酒澆愁,酒醒後悔,借人撒火,事後更得後悔,這兩件事本質上沒什麼區別。您既然這麼痛恨自己的酒癮,為什麼還老幹這種事?一個坑到底能絆你多少次啊?」

  光頭倏地一顫。

  甘卿:「警察來之前,一切都來得及。你現在放了他,不算綁架勒索。有時候一步走錯,這輩子等著你的就都是荊棘小路,你看著別人的康莊大道,再也轉不過來了,值嗎?」

  光頭不知道聽進去多少,瘸腿二師兄卻微微一愣,彷彿出了神。

  刀疤臉急得要哭:「三師兄,你快行了吧!」

  二師兄回過神來,目光微閃,放輕了聲音:「錢的事,大師兄的病,咱們哥仨一起再想辦法,聽話。」

  禿頭兩頰繃得死緊,片刻後,快要掐進劉仲齊肉裡的手指終於漸漸地卸了力。

  在場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瘸腿二師兄把快要嚇哭的少年往自己身邊拉:「志勇,你啊……」

  然而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鎖定了綁匪位置的警察們偏偏在這一刻趕到了。

  早幾分鐘,他們會見到窮凶極惡的犯罪分子,抓他或是打死他,都理所應當。晚幾分鐘,瘸腿二師兄會把劉仲齊還給甘卿,這事或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然而……

  可能是命運也欺軟怕硬吧,老天爺專挑倒黴的蛋玩。

  甘卿愣了一下,不喜反驚,心想:「壞了!」

  瘸腿二師兄和光頭在驚駭之下,下意識地做了同一件事――他倆同時下了死力氣,把劉仲齊往自己這邊拉,瘸腿二師兄一把抓向少年的脖子,光頭則因為高,張手一摟,正好卡在劉仲齊口鼻間。

  瘸子想的是:老三還年輕,這罪名我這殘廢替他擔。

  光頭想的是:我不能連累師兄。

  他們常年遊走在社會邊緣,一見穿制服的人,下意識就覺得自己有罪,一時間,他們腦子裡除了「負隅頑抗」與「認罪投降」,眼下好像就沒有第三條路。

  只有活得遊刃有餘的人,思路才開闊,那些走投無路的,都不知道變通。

  可這二位手裡搶的是個大活人,這一左一右要是拽實在了,劉仲齊的小細脖非得當場折斷不可!

  就在這時,一道幽靈似的影子倏地掠過,枯瘦的手憑空插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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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8-7-26 11:31 AM

卷一 第一重 失路 第十三章

  傳統上,過招之前得先「亮明兵刃」,不管兵刃是「明刀」還是「暗箭」,亮明了,幾丈的長刀和半寸的繡花針都可以使。

  但如果大家默認了用拳腳,你打到一半,突然袖裡藏刀,冷不丁地紮別人一下,那這就是卑鄙無恥、不講規矩了,屬於地痞混混一流。

  ……甘卿,可能走的就是「地痞混混」路線。

  誰也沒看清她是怎麼從地上躥起來的,眼前一花,她人已經到了光頭和瘸子之間,手肘撞向瘸腿二師兄的手腕,與此同時,她指間寒光一閃,像是捏著把小刀之類的東西,帶著厲風,削向光頭的小指。

  動作極其刁鑽、極快。

  手腕處有脈門,光頭更是不可能徒手抓兇器,兩人同時一凜,各自退避。甘卿的手肘虛虛地磕在了瘸子手指尖上,「指間刀」也落了空。

  這時,兩人才發現不對勁,原來她只是動作唬人,手肘卻軟綿綿的,根本沒什麼力氣,手指間「嘩啦」一響,捏得也不是什麼「指虎」、「指間刀」,是把鑰匙!

  就在這時,甘卿跟變魔術似的,手裡的鑰匙一閃就不見了,不知從哪弄出了一個小噴霧,沒等綁匪們反應過來,就是劈頭蓋臉的一通狂噴。

  瘸子和光頭正在應激狀態,拳架已經拉開,眼睛特意瞪得比平時大,被辣椒水徹徹底底地滋潤了一遍。

  那一瞬間,兩位綁匪爆出來的慘叫好像要震碎蒼穹。

  甘卿敏捷地壓著劉仲齊的脖子一彎腰,從光頭胡亂揮過來的胳膊底下鑽了過去……姿勢有點像傳說中的「就地十八滾」,非常沒有高人風範。

  隨後,趕來的警察們趁機一擁而上,把綁匪團夥控制住了。

  劉仲齊還沒從剛才那可怕的生死一剎裡回過神來,呆呆的,甘卿就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哎,沒事吧?」

  她手裡辣椒水噴霧沒來得及收起來,餘威尚在,劉仲齊:「阿——阿嚏!」

  他涕淚齊下地連打了五六個大噴嚏,差點把兩隻眼珠一併噴出去,尊嚴全無。於是乾脆破罐子破摔,抽噎兩聲,在眾目睽睽之下,咧嘴大哭了起來。

  沒人給他過生日,明天就要開學,一天被綁架了兩次,還差點被個光頭狗熊勒死……樁樁件件,哪個破事拎出來,不值一場大哭呢?

  可是值得哭的理由太多,能哭的機會太少,總是不夠分。

  幸好,今天這些事都攢在一起發生了。

  喻蘭川大步朝他走過來,本來在「揍他一頓」和「哥哥錯了麼麼噠」之間舉棋不定,一張臉時陰時陽,結果被劉仲齊這一嗓子嚇了個趔趄,隔著一米遠沒敢靠近,跟旁邊的甘卿面面相覷。

  他有很多話想問甘卿——你怎麼知道老楊大爺是丐幫的?

  為什麼能在丐幫和警察之前就找到這夥人的?

  你早知道是他們幹的?

  為什麼一個竹竿似的女孩子敢單槍匹馬地來找一夥綁匪?

  你到底是什麼人?

  可是旁邊有個張著大嘴哭成蛤蟆的傻弟弟,實在也不是問話的時機。喻蘭川只好先沖甘卿點了個頭,跟她一起不知所措地看著劉仲齊。

  警車把這一干人等都捲了回去,圍觀群眾們也都各自回了麻將桌,這個開頭很驚悚,結尾有點滑稽的鬧劇就此塵埃落定。

  于嚴來到喻蘭川家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

  「你弟呢?」

  「睡了。」喻蘭川給他倒了一杯可樂,指了指緊閉的臥室門,「昨天一晚上沒合眼。」

  「這倒黴孩子,算了,我跟你說說大致情況吧。」于嚴坐下來,把光頭跟蹤甘卿、被甘卿整,到發洩怒火綁走劉仲齊的整件事情始末,從頭到尾講了一遍,「其實一開始是烏龍,後來發展成見財起意,想跟你要五十萬……唉,我覺得這幾位今年可能是犯太歲,看他們挑的人,你長得像有五十萬的嗎?」

  連五萬也拿不出來的喻總心裡很淒涼。

  于嚴:「不過這回你得謝謝那飾品店的姑娘,當時要不是她機靈,隨身帶了自製的防狼噴霧,你弟弟現在早就在醫院裡躺著了。」

  防狼噴霧要是真那麼好使,哪還有那麼多恃強淩弱的暴力犯罪事件?

  喻蘭川朝于嚴翻了個白眼,心想:你自己噴一個試試。

  半瓶辣椒水解決兩大高手,眼力一定得非常準,動作一定得非常快,絕對不是「碰運氣」能碰出來的。

  甘卿……那個甘卿一定有秘密,只不過她既然自己不想透露,又剛剛出手幫了他,喻蘭川也不方便在別人面前多嘴,於是岔開話題,問:「他們要錢幹什麼?」

  「說是給他們師父的兒子看病。」于嚴歎了口氣,「這哥仨都是他們師父養大的,師父前些年出車禍沒了,留下一對孤兒寡母……他們稱呼還怪江湖的,叫『大師兄』和『師娘』。原來在老家開拳館,不過他們那種小地方,也沒幾個學生,這幾個人業餘時間就瞎混,收點孝敬、保護費什麼的,本來過得也還算挺滋潤。後來大師兄生了重病,當地治不了,只好湊了二十來萬到燕寧來。聽著是挺不少,可是錢嘛,到醫院裡就是紙了。」

  喻蘭川冷冷地皺起眉:「沒錢還不找個正經工作,繼續在燕寧收保護費?」

  「也可以這麼說吧,」于嚴抓了抓頭髮,「鄭林——就那瘸子,年輕時候為了錢,去打過那種噱頭很足的格鬥比賽,唉,其實就是黑拳。別人騙他說這樣能快速提高知名度,能幫他抬身價,將來進個好俱樂部打職業賽,鄭林沒什麼文化,聽人吹得天花亂墜,他就信了。」

  喻蘭川翹起二郎腿,不耐煩地「嘖」了一聲。

  「他也算是有點功夫,剛開始一直贏,這個『虎』那個『龍』的,外號滿天飛,捧得他忘乎所以,結果有一次就被人陰了。那次他們讓他跟一個體重有他兩倍的人對打,事先說好了,為了讓比賽精彩好看,他得先故意挨一下,假裝倒地,然後再絕地反擊,對手也打點好了,打他那一下是做樣子,不會來真的。」

  「等真上場的時候,對手給他使了個眼色,鄭林就做好了假摔的準備,誰知道對手突然不按說好的來,直接一腳高掃把他踢懵了,然後一頓暴揍,差點讓人打死在擂臺上,抬下去的時候一身血,從那以後一條腿就不行了。後來這哥仨去報仇,對方報警,一人留了一個案底。」

  喻蘭川:「……」

  「他們仨那形象你也看見了,一身社會氣,尤其那個刀疤臉,看著就嚇人。」于嚴歎了口氣,「出門安檢,別人走過場,這三位得被攔下來查五分鐘。出門應聘,老被人要求帶著無犯罪記錄證明……所以大概也是有點自暴自棄吧。」

  兩人好一會沒說話。

  玻璃杯裡的碳酸飲料浮起細小的泡沫,上躥下跳的。

  喻蘭川覺得這故事的核心思想是「傻X年年有,今年特別多」,一點也不引人同情,只是不知為什麼,聽完很容易勾起自己的煩心事。

  劉仲齊新手機的包裝盒還沒來得及扔出去,這事兄弟倆有默契,一致決定不告訴父母——劉仲齊是嫌丟人,喻蘭川是監護不利,交代不過去——於是買手機的錢當然也沒地方報銷。

  配眼鏡也不比手機便宜到哪去,好在他度數不深,可以先湊合活兩天,數著日子等工資和季度獎……

  對了,聽說這回的季度獎還不太樂觀。

  于嚴把冰鎮飲料喝了:「說真的,蘭爺,你有沒有差點失足的經歷?」

  喻蘭川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這會沒戴眼鏡,他那「衣冠禽獸」氣質裡的「衣冠」就沒了,在人民警察看來,就像個正在失足的。

  就在于嚴以為自己要收一個「滾」字的時候,喻蘭川說:「有。」

  于嚴差點從沙發上滑下去。

  「我……前些日子跟我爸要了一份自願放棄遺產聲明,」喻蘭川沉默了好一會,才說,「我大爺爺留下那份遺囑沒公證過,也沒有備份,遺囑信封上寫了我的名字,我爸全權交給我處理,連看都沒看過。」

  遺囑裡寫了什麼,天知、地知、死人知,剩下的,全看喻蘭川的良心。

  于嚴張了張嘴。

  「放棄聲明剛寄到,」喻蘭川低頭看著自己搭在膝蓋上的手指,「我爺爺奶奶的死亡證明也都蓋好章了。」

  于嚴:「也就是說……」

  喻蘭川意味不明地朝他笑了一下:「也就是說,我現在離八百五十萬,還差一個碎紙機。」

  于嚴咽了口唾沫,發現人民警察的直覺沒有錯,這個青年就是正在失足!

  可是他沒法站著說話不腰疼,因為易地而處……算了,也別易地了,一個月拿幾千塊錢的小片兒警想像不出來。

  而對於喻蘭川來說,沒有這筆錢,他就是個負債三十年,暗無天日的房奴狗,天塌下來也不敢任性辭職。

  拿到了這筆錢,他可以立刻把貸款清乾淨,憑他的收入,只要不沾黃/賭/毒,以後隨便花天酒地,想辭職就辭職、想改行就改行、隨時可以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大家都鄙視為了榮華富貴出賣良心的,可這不是「榮華富貴」,是自由。

  人一輩子,有幾個三十年呢?

  于嚴跟他一起長大,知道喻蘭川中二時期的座右銘就是「不自由,毋寧死。」

  「蘭爺……」

  他話還沒說完,喻蘭川的電話響了,老楊大爺打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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