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早上起床, 沈牧平走出房間, 看見冰箱門大開著, 沈小運站在冰箱前面,手上抓著雞蛋, 嘴裡念念有詞。
“怎麼了?想吃什麼?”
沈小運轉過來, 看了沈牧平一會兒, 扁起了嘴巴。
“今天清明,沒有青團給陸奶奶吃啊。”
清明?
沈牧平看了一眼手機, 距離清明還有四天。
沈小運又過糊塗了。
“還有四天過清明, 青團你想吃什麼樣的?”
沈小運搖頭。
“還沒過清明呀?”
沈牧平接過沈小運手裡的雞蛋, 問她:“我們早上吃雞蛋餅好不好?”
他沒有正面回答自己的問題, 沈小運雖然腦袋不夠用,也知道真正的答案是什麼了。
她又犯病了。
洗臉刷牙, 梳好頭髮, 沈小運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難過得不想說話。
天氣變暖和了, 有年輕的小姑娘穿著好看的裙子走在古老的巷子裡,她卻還是個老人的樣子,白頭髮又多又密,臉上也不好看。
菠菜蛋餅做好了, 各種豆子打出來的豆漿也裝在了杯子裡。
解開圍裙, 沈牧平喂好了貓,去洗漱出來,發現沈小運還縮在她自己的房間裡。
“怎麼了?”
看看站在自己房間門口的男人, 沈小運深吸了一口氣,又深吸了一口氣,才抬著腳走出去。
她不開心,沈牧平能清楚地感覺到。
“今天晚上我回來的時候再去買豬尾巴回來好不好?”
不用說清楚在要哪家的滷貨,老城人都知道最有名的老字號,沈牧平買醬鴨、醬牛肉還有昨天的醬汁肉都是在那家買的。
可是豬尾巴只讓沈小運高興了一下下。
她還是憂鬱著。
自從蛋撻姑娘的蛋糕店開了,沈小運就對原本自己很喜歡的蛋糕店失去了興趣,還學會了“叫外賣”,老闆跟蛋撻姑娘那裡要點心的時候會問她有沒有想吃的,她就會喜滋滋地說“要蛋糕卷呀”,掏錢的時候十分矜持,還問蛋撻姑娘可不可以壓錢在賬上她慢慢吃,遭到了拒絕。
可是今天沈牧平說要帶著她先去蛋撻姑娘那裡買點點心,沈小運也沒有開心,她搖搖頭說:
“不要了哦,我想吃會自己訂的。”
所以就是不想吃。
連點心都不想吃了。
沈牧平想了想,檢查一下她穿好衣服拿好小包包,就帶她出門往書吧去了。
一路上,沈小運看見穿著漂漂亮亮的女孩子,都會下意識地低頭看看自己,所以怎麼都高興不起來。今天她比平時早了一些到書吧,店員姑娘還沒來,只有老闆站在吧檯裡面核對賬目,看見沈小運來了,她招招手,對她說:
“寶寶奶奶聽說你身體好了,說今天要送飯來給我們吃。”
寶寶奶奶是誰?
沈小運歪了歪頭,她不記得了。
今天讓人難過的事情真多啊。
可她還是很期待有人送飯來吃的。
應該會好吃吧?
“昨天你做的真好。”老闆誇獎沈小運,店員姑娘不在狀態,要不是沈小運那麼快就去道歉,等她下樓,說不定那些客人的火氣會更大。
沈小運眨了眨眼睛,一大清早就受到了表揚,好像、好像今天也不都是難過的事情哦。
咦?今天有什麼難過的事情嗎?
“每個大學生畢業都要煎熬一下的,不要說她前途未卜,我表妹保送了研究生,多好的事情,我舅媽還想她趕緊工作不要再讀了。唉,我表妹就喜歡讀書做學問的,怎麼看都是當科學家的好苗子,我舅媽去年鬧著讓她去當公務員,母女兩個一邊一個屋子裡哭。”
為什麼呀?
聽見別人的故事,沈小運瞪大了眼睛。
“她喜歡讀書的呀,為什麼不讓她讀呀?”
“女孩子嘛,早點工作,早點結婚,早點有個孩子……其實男孩子也一樣的呀,老輩人吃過苦受過累,總覺得一輩子不破的金飯碗是好東西,可是現在哪有什麼金飯碗。”
老闆指指自己的腦袋,笑著說:“我兒子都知道,這裡才是金飯碗。”
“對呀,腦袋才是金飯碗。”沈小運重重地點頭。
老闆又說想讓自己的兒子去學點什麼特長班,大概是已經迫不及待往那個小小的腦殼裡裝金飯碗的原材料了,沈小運笑眯眯地聽著,這時,有人走進來了,她以為是店員姑娘,轉頭去看,卻看見了一盒子青團。
“最多吃兩個。”
沈牧平囑咐完了,青團遞給沈小運,又轉身大步走了。
一盒八個青色發亮的糯米糰子,現在還是熱著的。
沈小運捧著青團子,看著沈牧平的背影,覺得天也藍了,風也暖了,對面的糖果鋪子都變得更香甜了。
八個青團,老闆分一個,蛋撻姑娘分兩個,晚來了的店員姑娘也分一個。
剩下四個,沈小運想好了自己吃兩個,給中午會來送飯的“寶寶奶奶”兩個。
沈牧平送來的青團是在一家老字號鋪子裡買的,外面的艾葉糯米皮裡帶了一點點薄荷的清爽味,裡面甜糯糯的紅豆沙裡還有松子仁兒,多了香氣還解了甜膩。
“我今天早上跟我媽媽打電話了。”
店員姑娘跟沈小運說,如果不是沈小運讓她想著去解決問題,她可能還會跟從前一樣,好幾天不跟爸爸媽媽聯繫,只等著他們若無其事地打電話過來,兩邊再不提曾經的爭執——那樣的她像個只等著大人讓步的孩子。
“我認真想了好久,你說的是對的,我在他們眼裡像個孩子,他們當然就不會把我的話放在心上。”
所以店員姑娘很認真地整理了自己目標工作企業的資料,還寫了一份生活和工作的計劃。
她做這些的時候,發現了很多自己從前沒有想過的問題,一邊思考,一邊自問自答,短短幾百字的東西她寫了兩個多小時。
等她把計劃寫完的時候,她突然發現自己爸媽的做法不是沒有道理的,想要在這裡活下去,比她想象中要難很多。
可即使是這樣的計劃,她的爸爸媽媽也覺得幼稚。
對,是幼稚。
可再幼稚的東西,也有她二十多年來從沒有過的堅持。
於是一次沒有結果的電話交流之後,她不再抱怨爸媽不理解自己,爸媽也不再敷衍她。
店員姑娘一點也沒有失望,她甚至想好了今晚回去還要繼續寫東西,她想讓爸爸媽媽知道自己已經長大了,有能力規劃自己的生活,有了自己的判斷和憧憬。
“謝謝你呀。”
豪爽的店員姑娘在沈小運的臉上親了一下。
“啊?”
捂著自己的臉,捧著青團的沈小運呆住了。
“嘿嘿。”店員姑娘扎上黑色的圍裙開始擦杯子,沈小運也學著她的樣子嘿嘿地笑了起來。
沈牧平今天到了一個老客戶的家裡,跟他簽新的保險合同,快要走時候,客戶的女兒回來了。
“爸,你看我做的旗袍好看麼?”
老城的絲織品名揚天下,各種做旗袍的店也都精細,客戶女兒笑得像朵花一樣,看見沈牧平的時候,那朵花上添了些晚霞的紅彩。
她抖落開自己的旗袍,給自己的爸爸看,也給沈牧平看。
十七八歲的女孩兒的春心就像春風一樣,總是飄忽的。
看著那件旗袍的款式,沈牧平愣了一下。
“不好意思,我想問一下,你這件旗袍是在哪家店做的?”
午飯,“寶寶奶奶”來了,沈小運看見飯盒裡的清蒸鱸魚,想了一會兒才想明白,原來“寶寶奶奶”就是“清蒸鱸魚阿姨”。
一個老朋友被她找了回來,她高興地多吃了半碗飯。
老闆的前婆婆嘴上說青團哪裡都有得賣,卻還是收好在了袋子裡,說下午跳舞累了正好吃。
“你做的魚比以前更好吃了呀。”
沈小運讚美她,她擺擺手,很無所謂地樣子說:
“我做飯幾十年了,做飯這種事情,隨便做一做都不比外面飯店差的呀。”
在沈小運的讚美聲裡,她眉梢眼角都是笑的。
下午下班的時候,沈小運呆呼呼地看著沈牧平。
“做、做衣服啊?”
“嗯,我今天看見了一件旗袍樣子很好看,也帶你去做一件。”
總是理直氣壯得意洋洋的沈小運害羞了。
“我穿旗袍,不好看的呀。”
沈牧平回頭看了她一眼,笑著說:
“肯定好看的。”
哎呀。
沈小運低下頭,看見自己的影子都是想要跳起來的樣子。
老城最有名的絲綢鋪子也是國營老字號,沈牧平下班的時候已經關門了,他帶沈小運去做旗袍的地方藏在裡弄裡。
幾個年輕姑娘開了旗袍工作室,一邊擺著布料,另一邊放著樣衣,模特身上穿著亮藍色的繡花裙子,沈小運覺得很好看。
笑容甜甜身材清瘦的姑娘告訴她,這件衣服是收來的清末樣衣。
這家工作室做旗袍的款式很古典,蝴蝶盤扣做的秀致,料子也柔軟樸素,沈牧平第一次來這種地方,看了半天,挑了一塊綠色的料子。
“你自己選一個顏色。”
沈牧平轉身對沈小運說,卻發現她已經美滋滋地跟這裡的姑娘們討論了起來。
“這塊好看的呀。”
“這塊紅的真漂亮……”
沈牧平摸摸鼻子,他站在這裡,好像有些太占地方了。
一口氣給沈小運做了四條旗袍,從工作室裡出來,沈牧平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沈小運眼睛亮亮的,臉上紅撲撲的,還興奮著。
“回去我要跟蛋撻姑娘說哦,那塊紅色的她做旗袍一定好看,還有那塊藍色的,上面有蘭花的那個,應該讓老闆來做一件的呀。”
沈牧平沒說話,天徹底暗下來,路燈早就亮了,他走在沈小運後面,聽她嘰嘰喳喳,恨不能自己認識的每個女孩子都穿上漂亮的衣服。
有風帶著水汽吹過來,沈牧平突然說:
“等你旗袍做好了,你穿上,我帶你去河邊拍照吧。”
“好的呀好的呀。”
歡快著的沈小運突然有了個神奇的想法。
“我們給小小姐也做條裙子吧。”
叫小小姐,這麼能不穿裙子呢?
沈牧平差點腳下一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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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6 章
桃李飛花, 清明又來, 人人吃寒食的那天, 沈牧平休息。
他早早地也給沈小運請好了假,上午六點多, 帶她一起開車往郊外去。
“你訂的花好看哦!”
一上車, 沈小運就看見了一大捧好看的粉白色芍藥。
沈牧平透過後視鏡看了她一眼, 問:
“好看麼?”
“好看的呀。”
沈小運重重點頭。
沈牧平踩下了油門。
四月初還不是芍藥的花期,為了這一捧早開的芍藥, 他昨天打了十幾家花店的電話。
出城的車很多, 上高速之前, 一路都走得不快。
沈小運坐在後座上, 拿出了一個飯盒,飯盒裡裝著桂花糖藕。
去年的老藕裡填了糯米焐熟了, 放涼切片, 蘸著糖漿吃,是老城清明時節的一道清甜好味。
沈牧平怕沈小運貪甜吃多了糖, 臨出門之前將店裡配送的蘸料只用刷子在藕上刷了薄薄的一層。
在香糯中認認真真地去捕捉那一點點甜,沈小運也吃得美滋滋的,像是在玩遊戲似的。
路很長,長到沈小運吃了三塊糖藕又吃了一個青團。
沈牧平東西準備的齊全, 還有溫熱的茶水, 沈小運喝了兩口,神清氣爽地看著外面。
公墓建在山上,層層疊疊的墓碑前都有人在佇立。
今天是這裡一年中最熱鬧的時候了。
沈牧平手裡拎著青團、酒和工具, 一邊往上走,一邊不時看看抱著花的沈小運。
墓地裡,沈小運的臉上也沒有平時嘻嘻哈哈的樣子了。
大理石雕刻的墓碑,一半被紅布遮掩著,沈牧平在前面站定,用自己帶來的兵工鏟清理掉了墓周圍的雜草,又用白色的毛巾將前前後後都擦了一遍。
沈小運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墓碑上寫了一個人名。
正在收拾的沈牧平抬起頭,看見沈小運把花擺在了墓碑前面。
又把青團也拿出來,堆疊好。
沈牧平不由得恍惚了一下。
“過節了呀,我們來看看你。”
她對墓碑上的名字說。
然後露出了一個很甜的笑容,比加了很多糖的桂花甜藕還要甜,比青團裡的紅豆沙餡兒還要甜。
春天裡的風有些乾,吹得沈牧平眼睛疼。
他揉了一下眼睛,走過去倒了一杯酒放在墓前,心裡默默地說:
“以前都是她帶我來看您,也有很多年,是她自己來看您,今天我帶她來看看您……”
人對自己生來沒有的東西總是憧憬的,對沈牧平來說,他在很漫長的時間裡都憧憬著自己有一個健健康康沒有死在自己出生之前的父親。
這個憧憬註定無法達成,也就成了小時候玩過的玩具,拿起來的時候總是覺得裡面充滿了回憶,可舊的就是舊了,再不會有曾經那種真切的心情。
“我覺得很抱歉,真的很對不起……”男人低著頭,這半年多來他想起了很多已經被自己以往的事情,比如他曾站在這裡挺著小胸脯說自己會好好照顧那個人的。
那年他五歲,他渴望長大,成為一個男子漢,然後保護該保護的人。
可是還沒等他真正長大,他已經把誓言忘光了,沒有人會跳出來抨擊他的言而無信,因為誰都知道那不過是小孩子的童言童語,可他自己知道,知道那個時候的自己身上多麼真誠,又被後來的自己多麼隨意地背棄了。
一隻手伸過來,趕走了趴在芍藥花上的小蟲子。
“我跟你說哦,這個青團可好吃了,真的,沈牧平喜歡吃,老闆喜歡吃,店員姑娘喜歡吃,蛋撻姑娘也喜歡吃,還有清蒸鱸魚阿姨也喜歡吃……”
沈小運掰著手指頭算了一圈兒,拽了拽沈牧平的袖子說:
“我們明天給陸奶奶和陳爺爺送青團去吧。”
沈牧平低低地說:“好。”
“可能您當年認識的,也是這麼一個女孩子,她會記掛著所有對她抱有善意的人,喜歡粉色的芍藥花,喜歡吃甜的,買新衣服就能高興得跳起來。後來她變了樣子,成了個要支撐一個家的媽媽,頭髮梳得整整齊齊,每天給兒子做不一樣的早餐,回家就洗衣服檢查作業,工作的時候是個態度強硬又執拗的樣子,很多人欣賞她、崇拜她……她讓自己成為了很多人想要成為的樣子,也成了一個用盡心血的母親,大概人生唯一的敗筆,就是有了一個不知好歹的兒子。”
“快一年了,我每天都在想我還能做什麼,讓她能享受到自己曾經付出過的一切,卻越來越覺得自己做的真是太少了。”
粉色的花束在左鄰右舍黃黃白白的菊花裡顯得與眾不同,也是今日重見的兩人從前共同喜歡的。
在沈牧平的耳邊,沈小運還在說:
“你一定是個和沈牧平一樣帥的人。又高又帥,也會買點心。”
一定是這麼好這麼好的人,才能讓沈牧平這麼難過。
就連她都變得有些難過了。
沈牧平深吸了一口氣,對著墓碑鞠了三個躬,帶著沈小運轉身往山下走去。
清風拂動紅綢,那紅綢是被貼實了的,不管怎麼被鼓動都不願意露出下面的另一個名字。
“再等等。”它像是在說話,“讓那個每年都帶著芍藥來的女人,再多享受些快樂吧。”
才上午九點,沈牧平看看坐在後座上打哈欠的沈小運,說:
“我們去看風景好不好?”
“啊?好的呀!”
從高速上下去,沈牧平拉下車窗,開車沿著運河邊慢慢往家的方向走,沈小運看著長長的河,看著,看著,就在涌進車中的春風裡慢慢睡了過去。
沈牧平怕她吹了頭,將車窗升上去了一點。
沈小運醒過來的時候,沈牧平正好在開車門。
“到家了?”
“沒有。”
一袋子青青翠翠的馬蘭頭讓他放在了後備箱裡。
“好久沒吃香乾拌馬蘭頭了,我買了一點。”
“嗯,我也想吃了。”
除了馬蘭頭,沈牧平還買了兩斤河蝦,還鮮活著。
沈小運對蝦的興趣更大些。
聽見沈牧平說要把蝦做白灼,她一點都不困了。
吃著熱乎乎的酒釀餅,頭上戴著柳條編成的小帽子,回到家裡的沈小運得意洋洋地走來走去,小小姐趴在沙發上,用看傻子似的眼光看她。
沈小運一直說要給小小姐做一身旗袍,還寫進了小本本裡,幾乎每天都要跟沈牧平說一遍,沈牧平只能買了塊綢料子給小小姐做了個圍兜兒。
沈小運不滿意,小小姐也不滿意,沈牧平只好假裝看不見聽不見。
就像現在,沈小運吃完了酒釀餅又拿起那個圍兜兒要給小小姐系上,小小姐一路飛奔,繞著廚房的餐桌跑了好幾圈,最後跳到了冰箱頂上。
直到熱乎乎的肥蝦出鍋了,鮮美的氣息勾得滾圓的貓眼盯著餐桌,終於把小小姐給勾了下來。
胖貓落在地上,渾身的肉都顫了顫。
沈小運還在氣小小姐不肯穿真絲小圍兜的事兒,把剝好的蝦往桌子裡面推了推,等小小姐連白生生的小圓手都搭在了餐桌上,她又用一個空碗把蝦仁蓋住了。
“不給你吃。”她氣哼哼地說。
小小姐跳到了她的腿上,努力翻出了肚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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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7 章
和小小姐的“戰鬥”以沈小運最後的勝利而告終……只是在吃完了蝦仁之後, 胖乎乎的小小姐毫不在乎食言而肥這件事兒, 扭著屁股就走了, 絕不肯穿上沈小運手裡拿著的圍兜。
沈小運於是決定拋棄小小姐,她要帶著青團去看陸奶奶。
沈牧平同意了。
青團買了剛剛做好的, 桂花糖藕上要多放點糖, 還有醬汁肉和滷雞爪。
沈小運還認真想了想自己最近吃的好東西, 結果什麼都想不起來,只能翻翻自己的小本本。
“哇, 我吃過這麼多好東西啊。”
看著自己以前美滋滋記下來的什麼清蒸鱸魚、油潑寬麵, 沈小運越發覺得陸奶奶和陳爺爺真的很可憐了。
“天天呆在醫院裡, 能吃到什麼好東西呀?”
當然, 沈小運也看見了自己因為亂吃東西拉肚子了,螺螄很好吃, 但還是不要給陸奶奶他們帶了吧。像是探親一樣地收拾了很多東西, 沈小運坐在車裡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唉,要是陸奶奶他們能出來玩就好了。”
沈牧平說:“等他們好了, 就能出來了。”
心裡卻知道自己這個話是多麼的客套和敷衍。
沈小運又嘆了一口氣,兩條手臂抱在一起,眉頭都皺了起來。
看她不開心,沈牧平說:“我把你的平板也帶了出來, 你要不要教陸阿姨玩戳小雞?”
“可以麼?”
沈小運的眼睛亮了, 一會兒又滅了。
“陸奶奶要是喜歡玩了,我就要把戳小雞留給她了。”
雖然什麼還沒有發生,沈小運已經開始舍不得了。
沈牧平差點笑出聲。
最後, 沈小運還是沒有拿走平板,不是因為舍不得,而是因為她忘了。
春暖花開的時候,連醫院裡都多了幾絲的鮮活氣息,沈小運走到陸奶奶的病房,看見陸奶奶一個人睜著眼睛躺在床上。
她渾濁的眼睛裡什麼都沒有。
沈小運看著她,覺得自己的心裡都變得酸酸的了,來的路上她偷吃了一塊桂花糖藕,也開心地眯起了眼睛,現在那種甜蜜的味道已經退下去了,只剩下了讓沈小運歡喜不起來的苦澀。
“陸奶奶,我來看你了哦。”
陸奶奶看也不看她一眼。
沈小運把自己拎的大包小包都放在了一邊的櫃子上。
“我給你帶了桂花糖藕,放了可多糖啦。”
陸奶奶還是不理她。
“今天我去掃墓啦,山上空氣可好啦,還能看見有人在放風箏。”
桂花糖藕的盒子裡放了小叉子,沈小運用它把糖藕分成了小片。
把陸奶奶從床上扶坐了起來,沈小運用小叉子插了一塊糖藕放在她的嘴邊。
“我們先甜甜嘴哦。”
陸奶奶張開嘴,吃了第一塊,然後是又一塊、又一塊。
“今天我們還去了運河邊,堤壩都加固啦,以前那段的北排能力幾乎沒有,現在……”
沈小運撓了撓頭,她不知道自己在說的是什麼。
“北排。”陸奶奶抬起頭,嘴裡喊著糖藕忘了咀嚼,差點從張著的嘴裡掉出來。
“吃糖藕哦。”
沈小運用紙巾擦掉了陸奶奶嘴邊的口水。
陸奶奶慢慢嚼著,聽沈小運繼續嘰嘰喳喳。
“現在的蝦也好吃的,都有蝦子的呀,我今天吃了好幾個,我還吃了香乾拌馬蘭頭,我還吃了酒釀餅。”
陸奶奶吃完了第四塊糖藕,勉強算是吃完了一片兒,沈小運又讓她吃點青團。
“沈牧平說青團你不要多吃哦,不好消化的,我們吃半個好不好?”
沈小運還毛遂自薦:“我給你吃掉另外半個,好不啦?”
陸奶奶安靜著。
半個青團捧在手裡,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
病房外人來人往,突然從門口傳來了很大聲的質問:
“你是誰呀?”
沈小運一點也沒被嚇到,回頭笑眯眯地說:“陳爺爺,我是沈小運呀。”
陳爺爺今天沒有穿著病號服,頭髮梳的很整齊,衣服也穿得妥帖,只是腳上的鞋子還是醫院裡的拖鞋。
有點帥的嘞。
他不認識沈小運,可他大概認識青團,沈小運遞給他,他就抓過去吃了起來。
“陳爺爺,今天清明哦,你有沒有出去看看呀?”
陳爺爺悶頭吃青團,紅豆餡兒裡包裹的松子仁兒從他嘴邊掉出來,掉到了地上。
“沒有,沒人帶我出去。”
被青團吃得只剩了一塊青色的皮子,他才說話,很委屈。
沈小運看看陳爺爺身上的衣服,拿掉了他胸前的殘渣。
“我們吃桂花糖藕哦,還有醬汁肉。”
陳爺爺在一邊吃著,一邊聽沈小運跟陸奶奶獻寶。
“這個肉好多好多人排隊哦,可好吃了,雞爪也好吃,我都可喜歡了。”
說著,沈小運已經自己拿起了一塊雞爪啃了起來。
陳爺爺看著,抓起了一塊醬汁肉放在了嘴裡。
陸奶奶吃了一塊肉就不肯吃了,沈小運繼續說起了自己這些天見聞。
老城的春天是多美的一幅畫,一片柳葉,一座石橋,一艘小船都是說不完的故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穿著裙子招搖而過,乾淨帥氣的男孩兒忍不住拿眼睛偷看他們,還有操著老城方言的阿姨伯伯奶奶爺爺也都結束了一個冬天的蟄伏,穿著新衣服,走在融融的春風裡。
沈小運本來很開心的,可她越說,就越難過。
“你們看不見呀。”
她摳著床單的一角,那麼多好吃的東西,他們只能等人送來吃,那麼多好看的東西,他們能看見的卻只有一個小小的窗子。
越想越難過。
連雞爪都變得苦澀了起來。
“沈牧平帶我去做了旗袍的。”
沈小運打開自己的小包包,把裡面的東西掏了出來,找到了那張訂做旗袍的收據,上面畫了一個粗略的人形,標注了沈小運身上的尺寸。
看看那張紙,再看看穿著病號服癱坐在床上的陸奶奶,沈小運突然有了個想法。
“我們一起去做旗袍,好不啦。”
陸奶奶沉默以對。
“我帶你去看看老街,吃吃點心,然後做個旗袍,好不啦?”
“出不去,沒人帶,出不去。”
陳爺爺在沈小運的背後舔著手指頭上的醬汁,含糊著說。
“我帶陸奶奶呀,我帶陸奶奶,就出去了呀。”
沈小運覺得這個主意特別好。
她包包裡還有錢。
說乾就乾,沈小運把陸奶奶從床上扶了起來,找出一件外套讓她披好。
“等我們回來給你帶排骨哦。”
她“收買”陳爺爺。
可陳爺爺一直跟在她們身後,跟著她們一起走出醫院,上了出租車。
成功把陸奶奶“偷”了出來,是沈小運的心裡喜滋滋的,她還記著要給沈牧平打個電話,不然他會著急的。
一摸包包,沈小運傻眼了。
“我的電話呢?”
司機師傅偷眼看著他們三個人,一個一臉嚴肅有點凶的老爺子,一個面無表情看著窗外的老阿姨,還有一個沈小運。
沈小運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對司機說:
“您知道一個叫沈牧平的人麼?”
司機搖頭。
“噗”。沈小運的希望破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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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8 章
沈牧平是在半個小時之後才知道沈小運和兩位老人一起不見了的。
陳老先生和沈小運看起來都不太像病人, 他們帶著一個陸阿姨一起離開, 很多人都看見了卻沒有生疑。
今天是清明節, 接自己家住院的病人回家的人有很多。
“保安看見他們坐上了一輛出租車。”
柳唯告訴他最新的消息。
看見沈小運扶著陸阿姨有些吃力,保安還幫著開了車門。
手裡捏著沈小運遺落在陸奶奶病房裡的手機, 沈牧平有些煩躁地捏了捏額角。
“陳老先生帶了黃手環, 她的脖子上也有你的聯繫方式。”
面對柳唯的安慰, 沈牧平搖了搖頭。
與此同時,醫院的保安科還在查那輛出租車的信息。
“清明節哦, 路上真是太堵了, 平時十分鐘的路啊, 快要一個小時啊還到不了, 你們三個老人家啊,我還是得給你們送到地方的。”
司機師傅打開車窗, 傍晚的春風吹進了車裡。
沈小運沮喪地像個小鵪鶉。
司機師傅要送她們去的正是上次那家旗袍店。
過節的日子, 老城本就不通達的路真的格外堵塞,又過了十幾分鐘, 沈小運付好了車費,扶著陸奶奶站在了旗袍店的巷子口。
陳爺爺一下車就往一邊走,沈小運還得拽著他。
旗袍店今天也放了店員休息,只有店老闆一個人在, 她還記得沈小運, 笑著招呼她。
“要給陸奶奶做旗袍哦。”
沈小運沒忘記自己這趟的正事。
店老闆找出了幾匹藍色灰色黑色的雅致料子,放在沈小運的面前。
沈小運把店門關好,又把陳爺爺摁在了椅子上, 才過去看一眼料子,看一眼陸奶奶,再看一眼料子
“不好看呀。”
沈小運覺得這些顏色顯得陸奶奶的白髮更多了。
陸奶奶就在那站著,由著沈小運怎麼折騰。
選來選去,沈小運看中了一匹大紅色的真絲料子,上面有粉白色的梅花。
“這個好看的呀。”
老闆覺得這個顏色真是太紅了,可看沈小運喜氣洋洋的樣子,她想說的話在舌尖兒轉了一圈,咽了回去。
選好了料子,量好了尺寸,沈小運一問價錢,不由自主地捏緊了自己的小包包。
“我只有……六百四十二塊,先給你五百塊定金,好不啦。”
看她怯生生的樣子,旗袍店老闆說:“沒事的,上次沈先生一次買了那麼多件,我是放心你們的,跟你的旗袍一樣,等做好了我電話叫沈先生來拿然後付錢好了。”
“好的呀,好的呀!”
沈小運的頭點到一半,猛地抬起頭看著店老闆:
“你、你這裡有沈牧平的電話呀!”
剛剛查到那輛出租車的消息,沈牧平就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
“喂!沈牧平!我的手機不見了呀。”
“咚!”
沈牧平聽見了自己的心臟落在地上的聲音。
“你在哪裡?”
深吸一口氣,男人甚至顧不上生氣了。
沈小運乖乖地站在那裡,小聲說:“我在上次我們做旗袍的地方呀。”
沈牧平電話還沒掛,已經拔足狂奔了起來。
那家旗袍店距離這裡不遠,從路況來看,開車過去真沒有跑過去快。
“我是想一上車就給你打電話的呀,我電話找不到了。我就想給陸奶奶做一身旗袍的。”
沈小運認認真真地解釋。
“我沒生氣,你人沒事就好,現在就在那等我,陳老先生和陸阿姨也在麼?”
“陸奶奶在的呀,陳爺爺也……”
沈小運回頭,看見陳爺爺坐著的地方空空如也,旗袍店的門開著,外門也開著。
“我去找一下陳爺爺哦。”
說完,她就把電話放在了桌子上,自己摻著陸奶奶就往外走去。
一走出院門,沈小運就看見了陳爺爺。
他背著手站在一棵樹下,探頭看著枝頭的小鳥。
“你是誰呀?”
沈小運要抓住他的肩膀,他突然開口問道。
“我是沈小運呀!”
陳爺爺不認識她。
可他認識陸奶奶。
“你怎麼也在這啊?”
陸奶奶一如既往地沉默以對。
擁塞的車路上,有司機煩躁地摁下了鳴笛,分外焦躁擾人的聲音讓陳爺爺有些害怕。
“你是誰呀?”
他拽著陸奶奶的另一條胳臂問沈小運。
“我是沈小運啊。”
陳爺爺不認識她,拽著陸奶奶就往一旁走去,他的力氣大,步子又快,沈小運追得好吃力。
“不要走呀,我們在這裡等沈牧平來接我們呀。”
陳爺爺:“不認識你呀。”
沈小運:“我是沈小運啊!陸奶奶認識我呀!”
陸奶奶:“……”
這樣的對話進行了無數次。
他們穿過一條安靜的街道,又走了很遠,沈小運累得很,看見旁邊有一家滷貨的店,她立刻說:
“我請你吃肉呀!”
陳爺爺終於不再拖著陸奶奶走了。
這個時候,他才終於說:“疼。”
“怎麼疼呀?”
陳爺爺抬起腳,他穿了一雙軟底的拖鞋,現在鞋底已經磨爛了,不知道什麼時候被石頭硌了腳,現在他藍黑色的襪子上髒成一團,還有些隱隱的血跡。
“得給你買雙鞋哦,你不要亂走了。”
陳爺爺再次強調:“我不認識你呀。”
沈小運突然覺得頭好疼。
沈牧平趕到了旗袍店,店老闆滿含歉意地說等她關了店門去找人的時候,三位老人都已經不見了,今天店裡只有她自己。
沈牧平雙手撐著腿,大口地喘氣,外套被他搭在肩膀上。
“給您添麻煩了。”
“您太客氣了,我問過鄰居了,有人看他們往老街走了。”
沈牧平略喘息了兩下,又拔腳追了出去。
現在這個時候正是老街上人來人往的時候,他真怕沈小運會在路上被人擠了碰了,更不用說她還帶著兩個病情那麼嚴重的老人。
腳上穿著沈小運新買的拖鞋,陳爺爺吃著豬尾巴,走沈小運的身邊。
去旗袍店的路早就找不到了,沈小運想打車帶著陸奶奶和陳爺爺一起回去,可她越走,路上的人越多,怎麼都看不見出租車了。
“找不到車呀。”
沈小運一抬左手,陸奶奶的右手也抬了起來。
為了防著陳爺爺再走丟,沈小運還在買拖鞋的超市裡要了兩根塑料繩子,左手連著陸奶奶,右手連著陳爺爺。
有東西吃的時候,陳爺爺就很安靜,沈小運站在橋邊,終於有時間去想他們該怎麼辦了。
可她想不出來。
“怎麼沒有出租車呢?”
橋邊的花架上攀著一棵黃木香,進了四月,黃色的花苞密密地生了出來,有那著急的,已經開啟了繡錦似的黃花。
陸奶奶的目光落在嬌生生的花上,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
她在病號服外面穿了一件外套,是絳紅色的,腳上踩了一雙平跟鞋,風從她的頭髮上吹過,她又眨了眨眼睛。
視線從黃花移到了河面。
沈小運還在很努力地想辦法,左邊的手臂被人拽著抬了起來。
“唉?陸奶奶?”
三個人連成了一串兒,陸奶奶往河邊走,三個人都往河邊去了。
“花,開了。”
蒼老的手指終於觸到了老街旁再普通不過的一叢黃木香,老人終於又說話了。
“是呀,花開了。”
沈小運也站在那兒,笑眯了眼睛。
陳爺爺繼續低頭吃豬尾巴。
三個老人站在那兒,手都綁在了一起,來來往往的人都看見了。
有兩個年輕人從他們身邊路過,走上橋,一回頭,又走了下來。
他們看見了老人手腕上的黃色手環。
“需要我們幫您麼?”
沈小運搖搖頭,又點點頭。
“你們這個蛋糕,在哪裡買的呀?”
他們買的蛋糕是蛋撻姑娘做的呀!
吃過的點心,沈小運還是很能記住的。
沈牧平找了一路,問了一路,一邊確定他們的路線,一邊又確認了他們三個還是在一起的。
這大概是唯一值得慶幸的事情了。
蛋糕店,蛋撻姑娘看著沈小運和其他的兩位老人,只能用目瞪口呆來形容了。
“你們這是怎麼回事?”
又累又餓的沈小運很委屈也很心虛,小聲說:
“你、你能幫我給沈牧平打個電話嘛?”
蛋撻姑娘一邊翻手機,一邊先讓他們三個排排坐好,又拿出了點心給她們吃。
“你這樣,沈先生是會急死的!”
沈小運縮了縮肩膀。
知道了沈小運他們在蛋撻姑娘的店裡,沈牧平揉了揉自己的腰,快步往老街邊上走去。
“拜託您了,千萬攔住他們。”
“我盡力。”
蛋撻姑娘話音未落,她的蛋糕店裡就爆發出了一陣慘烈的哭嚎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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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9 章
“我不認識你們!我要回家!”
陳爺爺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沈小運也被他從椅子上拽了下來。
“陳爺爺你別哭啊。”
沈小運在店員的幫助下解開了她和陸奶奶之間綁著的繩子, 用終於空出來的手拍了拍陳爺爺的肩膀
陳爺爺繼續哭, 不理她。
“我們吃點心好不好呀?”
點心也沒有了作用。
沈小運無奈了,只能蹲在地上看著陳爺爺哭。
“爺爺, 你家在哪裡呀?”
“我有家的。”
“我知道, 您家在哪裡呀?”
“我有家的。”
“是的呀是的呀, 陳爺爺有家的,你的家在哪裡呀?”
兩個人的對話幾乎要無限循環起來了。
蛋撻姑娘走到陳爺爺的另一邊, 舉起他的手, 看見黃色的手環上寫了聯繫電話和住址。
蛋撻姑娘撥通了上面的電話, 只響了一聲就變成了電話被拒接的忙音。
“住的地方有點遠啊。”
“我不去那兒。”
收回自己的手, 陳爺爺繼續哭得像個孩子。
“他們不要我了。”
就算是沒了記憶,被拋棄的痛苦還是成了印記。
“我要去找秋秋。”
沈小運在一邊蹲得腿都酸了, 問陳爺爺:“秋秋是誰呀。”
陳爺爺還在哭:“我不知道!”
他的手在身上摸來摸去, 最後從胸前的兜兜裡摸出了一個錢包。
沈小運和蛋撻姑娘頭碰頭看著錢包裡面。
有一張發黃的照片。
拿出照片,翻來覆去地看看, 蛋撻姑娘突然嘆息了一聲。
亡妻張悅秋卒於……身在……
“他是想去墓地看看自己的妻子”她小小聲地對沈小運說。
沈小運更小聲地說:“是不是秋秋已經……”
蛋撻姑娘點頭。
沈小運沉默了好久好久,才說:“我要是請陳爺爺吃一大塊黑森林,他是不是就不會這麼難過了?”
蛋撻姑娘很想回答是。
可這個世界上並沒有能被甜點治愈的生離死別。
沈牧平到了店裡的時候,陳爺爺已經不哭了, 沈小運看見他, 立刻耷拉下了腦袋。
外面華燈滿路,沈牧平滿頭大汗。
“我錯了。”
吸氣、呼氣,反覆了幾次, 沈牧平才說:
“你這樣,別人會著急的,我們可以請旗袍店的老闆去醫院幫陸阿姨量尺寸,然後你去店裡幫她挑料子。”
對呀,可以這樣哦。
沈小運瞪大了眼睛,由衷地誇獎:
“沈牧平你太聰明了!”
沈牧平帶著他們三個人坐了蛋撻姑娘進貨的車往醫院走去。
蛋撻姑娘說自己晚上下班之後會騎著去把車開回家。
停車場裡,魏香蘭和柳唯帶著兩個老人的護工已經在等著他們了。
路走了一半,沈小運突然問沈牧平:
“要是回去了,陳爺爺是不是就看不見秋秋了?”
開車的沈牧平看了看沈小運,又看了看後面萎靡在一邊的陳老先生。
然後點了點頭。
沈小運沉默了一下,小小聲地說:
“陳爺爺今天穿著這一身衣服,是想見秋秋吧。”
清明,本該是生者與死者聚會的節日,但,並不是每個人都期待如此,也不是每個聚會都人員齊備。
沈牧平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正巧他的電話響了。
電話那邊,是陳老爺子暴怒的兒子。
“我告訴你姓沈的,我已經報警了!你媽就是誘拐!你也是幫凶!你們趕緊把我爸送回醫院,不然咱們法庭見!”
就連沈小運都聽清楚了電話裡的聲音。
她的神情變得更加沮喪了。
“我真的惹了大麻煩。”
“別放在心上。”
沈牧平開著車,緩緩流淌的車河裡,有過往的燈火劃過他的眼睛。
車子路過了一家花店,花店外面原本擺滿了紅紅黃黃的菊花,現在都已經賣得差不多了。
陳爺爺的眼睛看著那些花,嘴裡喃喃:
“秋秋。”
陸奶奶的手抬起來,搭在了陳爺爺的手臂上。
沈小運有點想哭。
等紅綠燈的時候,電話又響了。
是柳醫生的。
“陳老先生的兩個兒子現在已經到醫院了,我們副院長在皆接待他們。”
這次的事情他們整個科室連著醫院的保安都會受到批評和處罰,扣獎金幾乎是必然的,不過只要人沒事,別的都還好。
“不好意思,給你們添了大麻煩。”
沈牧平誠摯地道歉。
“沒關係,人沒事就好。”
沈小運坐在副駕駛座上,低著頭,手指揉捏著衣角。
“秋秋。”
陳老爺子又叫了一聲。
沈小運的一顆眼淚,“啪嗒”落在了她自己的手背上。
再過一個紅綠燈,就到醫院了。
沈牧平看了看左邊,又看了看右邊。
有一條路,通向城郊的墓園。
電話又響了。
他看了沈小運一眼,又透過後視鏡看了陳老先生一眼。
綠燈亮了,他腳踩油門,方向盤打向了一邊。
“陸阿姨,咱們晚一點再回醫院吧。”
沈牧平一手握著方向盤,另一隻手將響個不停的手機關掉了。
“晚回去?”
沈小運抬起頭,眼睛裡像是藏著星星似的看著沈牧平。
“我們送陳老先生去看他妻子,好不好?”
“好的呀!”
沈小運歡呼了起來。
坐在後座上的兩個老人,一個依然沉默,一個有些茫然。
“陳爺爺,我們一起去看秋秋呀!”
“看秋秋?”
“對呀,我們看秋秋去呀!”
陳老爺子蒼老渾濁的眼睛,在一個瞬間變得明亮了起來。
“看秋秋!!”
有點破的二手車裡,因為這三個字頓時洋溢著歡快的氣氛。
沈牧平長出一口氣,解開了襯衣的口子,隨手打開了音響,不同於他喜愛的舒緩音樂,蛋撻姑娘著實要重上許多,響亮的搖滾聲撲面而來,竟然讓人覺得神清氣爽。
沈小運跟著音樂搖起了腦袋,她不僅自己搖頭晃腦,還帶著陳爺爺一起晃。
激昂的音樂裡,陸奶奶的手也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拍在了座位上。
“沈牧平!你是天下第一帥!這個世界上沒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沈小運大聲誇獎著沈牧平,恨不能現在就有一首詩或者一首歌能讓她表達對沈牧平的讚美。
沈牧平問他:“你真這麼覺得麼?”
“對呀對呀!”
沈小運式的小雞啄米點頭法又出現了。
男人笑了,用手一捋頭髮,他竟然跟著音樂的節奏唱了起來。
把沈小運都看傻了。
夜色中,墓園還沒有關門,有遲來的祭拜者還在,也有遲來的赴約之人,鄭重地整了整自己的衣領。
穿著沈小運買的那雙十五塊錢的拖鞋,陳爺爺一步一步在墓園中走著。
沈牧平沒來過這裡,他打開了手機,調出了手電筒,努力尋找著張悅秋的名字。
電話又響了起來,他索性將電話卡抽了出來。
功夫不負有心人,十幾分鐘之後,他們找到了那塊墓碑。
沒有青團,只有在墓園門口買來的花,和蛋撻姑娘給沈小運的一包黃油曲奇。
“秋秋,我們來看你了呀。”
墓碑前擺了精緻的花圈和青團,雜草也都清理了乾淨,看起來陳老先生的兩個兒子對他們去世的母親還是有那麼一點點心意的。
可人不可能等待死亡將生的痕跡改變模樣,將疏離變緬懷,讓堅硬變柔軟,將無所謂變成追悔莫及。陳老爺子一屁股坐在了墓前,看著墓碑上的照片,他抬手摸了上去,蒼老的手指劃過了照片上那看起來還不到四十歲的臉龐。
“秋秋。”
他說。
“我沒有家了,你走了,我沒有家了!”
墓園四周有白色的花開得正好看,陸奶奶彎下腰去,湊近了看花。
沈小運陪她一起看。
看著一個老人無助哭泣,誰都有些不忍心。
沈牧平退後幾步,把手機卡裝回了手機裡。
電話幾乎瞬間就響起。
“沈牧平!你們把我爸藏哪兒了?!”
“陳先生,我們和令尊在您母親墓前,他今天等了一天,只想著’秋秋’。”
電話那頭忽然變得一片寂靜。
“陳先生,今天過清明節,可能,對那麼一個常年住在醫院裡的人來說,他一年只有一次機會能來這裡看看,您說是麼?”
……
掛掉電話,沈牧平看見沈小運蹲在了地上,嚇得他連忙走了過去。
“你怎麼了?”
沈小運卻又站了起來,得意洋洋地跟陸奶奶說:
“是單數!”
“你們在幹嘛?”
回頭看見沈牧平,沈小運說:
“我在和陸奶奶猜單雙數。”
原來是在玩遊戲。
可是陸阿姨這麼一個情況,是怎麼能玩遊戲的?
“陸奶奶,你猜這這朵花的花瓣是單數還是雙數呀?”
陸奶奶哼了一聲。
“你猜是單數啊?那我數數!”
沈牧平看著她們玩了兩圈兒,終於明白了她們的玩法。
原來就是沈小運的自娛自樂。
只是,在陸阿姨“猜對了”之後,沈牧平看見沈小運把她“贏”的花摘了下來,陸阿姨竟然接了過去。
不遠處,陳爺爺哭完了,又摸著秋秋的照片,一張嚴肅至極的老臉上,露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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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0 章
人仰馬翻的一天, 終於到了尾聲。
沈小運餓了。
雖然在蛋撻姑娘那裡吃了點心, 可她還是餓了。
“陸奶奶一定更餓。”
她很認真地跟沈牧平說。
陳爺爺固執地抱著墓碑不肯離開。
這是他的家。
陳爺爺的大兒子開車來了墓園, 在墓碑前站了半天,最後半拖半架地帶走了他哭哼哼的老父親。
沈牧平開車帶著沈小運和陸奶奶, 看見陳爺爺坐的那輛車並沒有往醫院去。
“陳爺爺不回醫院麼?”
沈小運問沈牧平。
“今天過節。”沈牧平說, “可能他兒子想帶他回家過節吧。”
沈小運不說話了, 她不喜歡陳爺爺的兩個兒子,以前不喜歡, 現在還是不喜歡。
“人都有家呀。”她嘆息了一聲, “怎麼能沒有家呢?”
這個問題沈牧平不想回答。
晚上九點, 沈牧平帶著沈小運和陸阿姨一起進了一家老字號的餐館。
點了三碗蝦仁餛飩。
沈小運一直盯著菜牌上的肉湯圓, 沈牧平又點了三個肉湯圓。
吃飯的時候,沈小運很快就吃完了自己的那份餛飩, 然後要了個小碗, 半個半個餛飩地喂陸奶奶。
陸奶奶的手一直垂著,沈小運喂, 她就吃,吃得有點急,大概真的是有些餓了。
沈牧平插不上手,只能幫沈小運把她喜歡的肉湯圓舀出來, 用筷子夾開放涼。
吃完了這頓飯, 他才和沈小運一起送了陸阿姨回醫院。
等在那兒的除了本來已經該下班的柳醫生,還有魏香蘭和蛋撻姑娘。
“很抱歉,給你們添麻煩了。”
他十分誠懇地道歉, 把那輛送貨車的鑰匙還給了蛋撻姑娘。
沈小運站在他身邊,也縮著頭說對不起。
看見了等在這裡的這麼多人,沈小運心裡很愧疚。
“沈先生你客氣了。”蛋撻姑娘接過鑰匙,從書包裡拿出了一包小蛋糕,沈小運看見,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我減了糖,放了葡萄乾,你試試好不好吃。”
“肯定好吃的呀!”
沈小運看了沈牧平一眼,把一個小蛋糕外面的紙杯撕掉,然後放進了嘴裡。
“特別好吃!”
沈小運還記得分幾個給陸奶奶。
看到她們兩個湊到一起嘰嘰咕咕了起來,又目送了柳醫生帶走了陸阿姨,沈牧平走近了魏香蘭。
“我以為你找到他們之後,會立刻帶著他們回來。”
魏香蘭說。
沈牧平搖了搖頭,臉上帶著微笑。
“魏阿姨,辛苦您了。”
魏香蘭說不清楚自己心裡是什麼滋味,也許沈牧平是真的變了,從她印象中的那個樣子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有人一直期待的樣子。
“要是……她今天也一定會很開心。”
沈牧平又笑了。
開著自己的車帶著沈小運回家,不到二十分鐘的車程,沈小運已經睡了過去又醒過來。
今天她實在走了很多路,真的很累了。
“我們回家睡覺了。”
“好的哦。”
醫院的病房裡,陸奶奶被護工張羅著換了一身病號服,擦乾淨了臉和手。
她的兩隻手攥得緊緊的,無論如何也不肯鬆開。
這樣的老人是極讓人無奈的,不能說服也不能強迫,護工也只好由得她去了。
躺在床上,老人面無表情,連眼球都不怎麼動,等到房間裡只剩她一個人,她抬起手,張開手掌。
黃的紫的花早被碾碎,只有斑駁的顏色都在蒼老的手掌中。
小心地聞一下,還有甜絲絲的香氣。
又攥緊手掌,老人閉上了眼睛。
早上五點,沈小運就被濕漉漉的小舌頭舔醒了,她奮力地睜開眼睛,看見的是小小姐的大貓頭。
“早哦。”
她抬手揉了揉貓頭,然後,她發現了一件特別可怕的事情。
“我!我怎麼起不來了?”
沈牧平在隔壁房間聽見沈小運的叫喊,披著睡衣衝了進來。
“這裡,試試能動麼?”
“能的呀。”
“這裡呢?有痛感麼?”
“能的呀……疼。”比平時疼。
檢查了一遍,沈牧平長出一口氣,衣冠不整地跌坐在了地上。
“你沒事,就是累著了。”
“是的嗎?”沈小運剛剛都嚇到要流眼淚了,現在側著頭看著沈牧平,一聽他說自己沒事,所有的心慌和不安都不見了。
“你昨天走了太多路,累到了,今天好好休息一下就好了。”
沈牧平慢慢從地上站起來,扣上睡衣的扣子,低頭找了一圈兒自己的拖鞋,才想起來自己根本沒穿鞋就過來了。
“我去給你做早飯,煮雞蛋加肉粥好不好?”
“好的呀。”
沈小運躺在床上,奮力地點頭。
沈牧平轉身走出了她的房間,剛出房門,他就站在墻邊,右手抬起來捂住了胸膛,好一會兒,他的心跳徹底平復下來,他才會房間穿上了拖鞋,又去了廚房。
累到不能動,自然是不能上班的,吃過了早飯,沈小運終於能坐起來了,在沈牧平的幫助下,她一瘸一拐地坐到了沙發上。
“可以玩遊戲,但是不能超過一個小時,中午我回來給你做飯。”
沈牧平囑咐了一圈兒,關掉了家裡天然氣的總閥。
沈小運最近愛看的電視節目是動畫片,《黑貓警長》看完了,現在接檔的是《西遊記》。
“猴哥猴哥……”
片頭曲的聲音響起,沈小運癱在沙發上,搖頭晃腦地跟著唱。
沈牧平又在屋子各處裡裡外外檢查了一圈兒,看了一眼時間,又轉回來對沈小運說:
“昨天你帶著兩個老人出去的做法,是錯誤的。”
算、算賬的時間到了。
沈小運抓了一下抱枕,想擋在身邊,又放了回去。
她有點想把小小姐抓過來,可小小姐欺負她不能動,一下子就竄了出去,根本抓不到。
於是她只能縮著肩膀,認認真真地說:
“我錯了。”
只是認識到了錯誤,卻沒有後悔的意思,十分“沈小運”了。
沈牧平深吸了一口氣:“以後再想這麼做,你要先告訴我。”
“啊?”
沈小運有些驚訝地抬起頭。
“怎麼了?”
“我、我以後還能……”
“我不能保證你一定能。”沈牧平昨晚想這些措辭想到了凌晨,看著沈小運的眼神,他其實只想點頭的,“但是你告訴我,我們可以一起想辦法,別人就不會太擔心了。”
昨天沈小運是沒帶手機,沈牧平可是關了手機直接開車帶人去墓園了,也真是為難他說出了“別人就不會太擔心”的話。
“金箍棒永閃爍……”
電視機裡的歌詞還在繼續,沈牧平走出家門去上班。
“掃清天下濁!”
沈小運興高采烈跟著電視機唱的聲音一路傳進了他的耳朵裡,男人關上家門,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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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1 章
不放心沈小運一個人在家, 沈牧平早早就回來了, 把家裡的衛生打掃了一下, 還買了黃瓜、五花肉和鮮活的小河蝦。
沈牧平前幾天認識的一個客戶是位喜歡做飯的自由職業者,上門簽合同的時候是下午兩點, 他卻在兢兢業業地包餃子——是這一天的第一頓飯。
從客戶那兒, 沈牧平學到了一種調餃子餡兒的新辦法, 就是把蝦頭和蝦殼用小火煎酥了,取了那個蝦油來和餡兒, 吃著比平時吃的蝦仁餃子要香一些。
那天嘗了一個餃子之後, 沈牧平就一直想跟沈小運也做一次嘗嘗。
包了的餃子果然大受歡迎, 挺大的餃子, 沈小運晚飯吃了十六個,撐得滿屋子一瘸一拐地走來走去。
窗外的花開著, 融融的風吹進來, 天還沒黑,有霞光露了一角微紅映在窗框上。
被關了一天的沈小運對沈牧平說:
“我們出去散步吧。”
沈牧平看看她站著都還有些不穩的樣子, 很猶豫。
沈小運翹起兩根手指頭,信誓旦旦地對沈牧平說:“我已經好了八成了!”
收起一根手指頭,剩下的食指彎起來。
“不對,九成了!”
沈牧平只能收拾好了碗筷, 帶著換好衣服的沈小運出門。
“你還要帶著它?”
看著被沈小運從前爪抱著舉起來晃晃悠悠, 辛巴似的小小姐,沈牧平沉默了一下才問沈小運。
“她也被憋了好久了,帶著吧!”
難為沈小運明明渾身沒勁兒, 還能把胖乎乎的小小姐舉得像個王。
“我跟你說哦,今天小小姐就看著窗外哦,小鳥飛過來啾啾啾,它也跟著叫,出不去,好可憐的呀。”
從沈小運的手裡接過小小姐,沈牧平彎下腰在鞋櫃裡翻了翻,找到了一根遛貓繩。
放了很久的樣子,用清水洗了兩邊擦擦幹才能用。
沈小運看著沈牧平給小小姐系好遛貓繩,就興高采烈地把繩子接了過來。
平日裡趾高氣昂的小小姐,現在已經慫成了一團,四條腿都是軟的,尾巴也耷拉了下來。
沈牧平抱起它,帶著沈小運走出了家門。
晚上的風穿過小巷,很涼爽,沈小運深吸了一口氣,大腿還有些疼,可她逛得很開心。
尤其是看著小小姐慫兮兮只能往沈牧平懷裡鑽的樣子,她就更開心了。
“膽小貓!”
她說小小姐。
小小姐弱小可憐無助地“喵”了一聲。
遛貓的繩子從沈牧平的懷裡延伸出來到沈小運的手裡,沈小運突然覺得自己像是在遛沈牧平,於是一個人嘰嘰咕咕地偷笑了起來。
外面正是下班的時候,有穿著校服的高中生騎著自行車路過,探頭看了一眼貓,笑著猛蹬了車輪。
沈小運鼓動沈牧平把小小姐放下,可憐的貓小姐差點在沈牧平外套的肩膀處抓出洞。
小小姐到底被放在了地上,它縮頭縮尾,趴在原地對沈小運喵嗷了幾聲,又對沈牧平喵嗷了幾聲,然後,就被地上剛好路過的幾隻螞蟻吸引了注意力。
過了兩分鐘,它好像就沒那麼緊張了。
沈小運一直蹲在地上揉小小姐的毛兒,看它有膽子往前躥了,趕緊握緊了手裡的繩子。
兩個人帶一隻貓溜達了四十分鐘,才走出去了不到五百米,小小姐一會兒跳到別人的車上,一會兒鑽到別人的車底下,一會兒又沿著樹幹往上面溜達。
沈小運一會兒就累了,沈牧平接過了遛貓的繩子,沈小運也沒少操心,沈牧平的手臂太硬了,總是強行把貓拉住不準動,沈小運總要教他。
最後往回走的時候,沈牧平抱著小小姐,胸前多了兩個土黃色的梅花印,沈小運一步一瘸,晃晃悠悠地在後面跟著。
“沈牧平,等我腿好了,咱們還要帶小小姐出來玩哦,你看她膽子變大啦。”
沈牧平點點頭,說:
“天氣暖和了,以後每天晚上吃完飯可以出來散步。”
“好的呀好的呀。”
沈小運連連點頭。
“要是帶小小姐出來,回去我給她擦屁股、擦爪爪。”高興的沈小運主動要求分擔工作。
沈牧平托著小小姐屁股的手不自覺地動了一下。
“她好像沒有排泄。”
“是的呀。”
沈牧平安心了。
小小姐在他的懷裡並不安分,有小小的飛蟲從沈牧平的耳邊飛過,它掙扎著伸出自己的胖爪,搭在了沈牧平的肩膀上。
“沈牧平,你得好好照顧小小姐。”太陽就剩了一半,照在河水上,沈小運看著,對沈牧平說,“沒有被愛護的小貓,特別可憐的。”
沈牧平沒說話,他的影子在他的身前,被拉的很長,浸在餘暉的淡光中。
“沒有被愛護的都很可憐,人比貓可憐。”快到家的時候,沈牧平才這麼說。
“嗯。”在他身後,沈小運點頭,“所以我運氣就特別好。”
“有人比你運氣還好,但是傻。”
“怎麼傻了?”
“他傻到不知道自己運氣好。”
沈小運想了想,她實在累了,手搭在了沈牧平的臂彎上,男人的腳步又小了一半。
“不知道也挺好的呀,傻人有傻福。”
“傻福?”
沈牧平看看沈小運。
“對,傻人有傻福。”
可傻人總覺得自己是聰明的,還當別人和自己一樣傻,也許有一天,他的智商終於有了難能可貴的一點進步,那進步卻是用失去換來的。
他失去了曾經習以為常的愛護與照顧。
就像一隻被養在家裡的小貓,被人扔到了曠野上。
被沈牧平抱在懷裡,小小姐又“喵”了一聲。
它不安分的爪子又伸向了沈小運被風吹動的頭髮。
沈小運隔著沈牧平的臂彎,與小小姐打起了攻防戰。
有來有往,不可開交。
一回家,沈小運就癱坐在了沙發上,小小姐的爪子和屁股都是沈牧平清理的,等他忙完了這一些,跟在濕噠噠氣呼呼的小小姐背後走出衛生間,就看見沈小運已經在沙發上打起了瞌睡。
看見小小姐跳到了沈小運的膝頭將她踩醒,沈牧平將那根舊舊的遛貓繩收了起來。
他很希望自己今天和人一起遛的是另一隻貓,因為那時候他還沒長這麼高,那個人也會在遛貓之後還有力氣問他要不要吃水果。
“給,橙子切好了。”
沈牧平把切好的橙子放在沈小運的面前,沉迷戳小雞的沈小運“嗯嗯”了兩聲,頭也不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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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2 章
休息了一天的沈小運又神氣活現地出現在了書吧裡, 進了四月天, 老城的花開得越發多了, 好吃的水果也多了,沈牧平起床就出門, 看見早市上的小櫻桃水靈可人, 買了回來洗乾淨, 給沈小運帶著上班的時候吃。
不過小櫻桃吃多了會上火,所以沈小運今天最主要的點心還是低糖的綠豆糕。
“我們吃了好東西。”沈小運翻著自己的小本子, 喜滋滋地跟店員姑娘顯擺。
就是沒寫下來到底吃了什麼, 她一時半刻想不起來。
沒關係, 也不耽誤她顯擺雅。
看著店員姑娘故作羨慕嫉妒恨的樣子, 沈小運嘿嘿直笑,裝櫻桃的小碗就放在了姑娘的手邊。
蛋撻姑娘來送點心的時候自然也收到了她的那份櫻桃, 圓溜溜, 小小的,跟酸甜肉厚的大櫻桃比起來, 就是小小的漿果,卻藏了一個春天短暫又甜美的味道。
“沈牧平說要給我做櫻桃肉吃。”
沈小運還記者沈牧平上班路上的承諾,拿出筆記在小本本上,萬一他忘了怎麼辦?自己不是虧大了。
看她在一邊忙, 蛋撻姑娘仗著高, 把自己的手臂壓在了店員姑娘的肩膀上。
“怎麼樣,家裡的事情解決了?”
“我進了三家公司的面試,有一家還在等消息, 有兩家得後天去,我媽說要是我成功拿到offer,她就不催我了。”
“那挺好,我還真怕你會鑽牛角尖兒。”
聽自己師父這麼說,店員姑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她確實是個太容易意氣用事的人,以為自己長大了,其實還是個孩子樣子,稍有不順就縮進殼子裡——沒長大的孩子才想著逃避,因為知道自己可以被庇護,真正經歷風雨的成年人,應該是去面對的。
這是沈小運教給她的道理。
她走出去了第一步,去面對和解決,其實並沒有她想象中的那麼難。
“師父,我就怕我到時候朝九晚五,會想她。”
她的下巴尖兒對著沈小運挑了一下。
等工作平穩下來,店員姑娘還想在書吧裡兼一份工,可是晚班就見不到沈小運了。
蛋撻姑娘揉了揉店員姑娘的頭髮。
“蛋撻姑娘,你會用小櫻桃做點心麼?”
面對沈小運的問題,蛋撻姑娘想了想,笑著說:“你要是想吃櫻桃醬做的點心,黑森林蛋糕就是,我明天給你帶好不好?”
沈小運差點就點頭了。
真的差點。
“不是那種,就、就是……跟草莓一樣的。”
沈小運說的是之前蛋撻姑娘用新鮮草莓做了很多種點心,還當了噱頭,不僅新新老老的客人們都喜歡,還被人拍了照片發到網上,網紅了一把。
這樣的時令點心真正做起來是很費心思的。
於是蛋撻姑娘只能很認真地說:“等我回去想想。”
櫻桃馬芬、櫻桃歐包,都是放櫻桃醬就可以做的點心,大概也不符合沈小運的標準吧?倒是可以試試做點,看看客人們的反應。
目送蛋撻姑娘走了,沈小運拿起拖把開始拖地,雖然腰和腿還有點酸,可她誰也沒告訴。
正在上班的沈牧平接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電話。
打電話的人是陳老先生的大兒子。
他人就在保險公司的附近,想跟沈牧平午休的時候見一面。
沈牧平答應了。
兩個人見面的地方就在樓下的一家連鎖餐廳裡,燈光剛好,桌間距也剛好,說話別人聽不見,就是飯菜的味道只能說不過不失。
恰像如今很多人的處事之法。
“之前我弟說話冒犯了,我先給你道個歉。”
如果是說別的,沈牧平大概會說一句客套話應付過去,可提起這件事,沈牧平只是喝了口水,點點頭。
陳先生自己先笑了。
“我也就嘴上一說,畢竟也是一個媽肚子裡爬出來的兄弟,他也四十歲的人了,我也不能什麼都替他擔著。”
“我今天來,是想問問沈先生,你……不累麼?”
陳先生這話問得實在。
因為他現在很累。
前天晚上,他接了自己的老父親回家,確實是心疼的,看看腳上都磨破了皮,頭上手上都髒髒的,更哭得鼻涕眼淚糊了一臉,用衛生紙擦下去的時候,陳先生自己忍不住心酸。
“我爸年輕的時候也不算什麼好人,做生意的,全國跑,喝酒、抽煙,不順心了也揍我們兄弟倆,對我媽也說不上好。”
以前大概也是真恨過的,挨打的時候,看著自己媽媽一個人撐著家的時候,看見自己爸爸醉醺醺回來,吐得全家都是,卻只像死豬一樣的時候。
“後來,這麼多年過來,回頭看看,他也就那樣,就是個養家的男人。我混到現在,還不如他呢。”
每個家庭裡的孩子在長大的時候,好像都有三步要走,第一步是仰望,第二步是否定,第三部才是正視。有些人步子大,有些人步子小,有些人不想走。
陳先生的步子大概不大也不小,可他走完了,心也硬起來了。
看著老父親哭,固然心酸,可第二天老父親就忘了他是誰,在家裡大喊大叫,吃飯上廁所都要人看著,讓人忙得團團轉,卻一點好都沒落下。
“養個孩子吧,還能想著以後孩子孝順,照顧我爸,那真是在捱日子了。”
陳先生開了一瓶啤酒,沈牧平下午還得上班不能喝,他自給自己倒滿,一口喝下去大半杯。
照顧這樣的老人,沒有指望,也沒有希望,全靠情感和責任心在撐著,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肩膀上的東西太多了,這一份,擔上去太苦,拿下來心虛,就只能任由它這麼懸著。
給了足夠的錢,讓老人就在醫院裡呆著,兩邊都省心。
不去細想,就是對所有人最好的選擇了。
所以,當了一天的“孝子”,今天早上陳先生就把陳老先生送回了醫院,帶著兩身新衣服和一雙新鞋,還有一兜的水果。
“沈先生,我知道你的事兒之後,我是真佩服你啊,雖說她情況是比我爸好多了,可這病它熬人吶!看不見頭!”
把杯子裡的酒喝完了,陳先生大手捂住了自己的上半邊臉。
沈牧平覺得,陳先生大概就是想找個能聽他說話的人。
於是他吃了一筷子菜。
都放溫了。
“我是真的累啊。”
陳先生也許是在訴苦,也可能是在催眠自己。
人的心裡有時候就是個秤,左右晃晃,總是穩不住的,一句話落了心,就能讓秤歪去一邊,於是,萬事落定。
沈牧平默不作聲。
陳先生也許把他當成了一個值得敬佩的“孝子賢孫”,可他不是,他只是把自己凝固在了一段時光裡,不敢輕易想過去,也不敢貿然想未來。
只看著當下,看著沈小運還能每天高高興興的。
“陳先生,我沒有不累,我就是怕後悔,比起後悔,這點兒累真的不算什麼。”
沈牧平該去上班了,走之前,他給陳先生留了一句話。
打開第三瓶啤酒的男人擺擺手,只當沈牧平說的是套話。
晚上下班的時候,沈小運穿著藍色的外套,跟在沈牧平的身後慢慢走。
花枝映著河水,飛鳥嘰嘰喳喳掠過,她一不小心就會停下腳步仔細去看,那時候,沈牧平就會停下來等她。
“陸奶奶可喜歡這個花了。”
沈小運看著黃色的木香花,對沈牧平說。
男人點點頭。
“陸奶奶旗袍的錢我還沒給哦,旗袍姐姐說可以去取我旗袍的時候一起給,這個記在我賬上,是我給陸奶奶做旗袍啊。”
“行。”
沈小運又想起了自己的旗袍,大概過幾天就能拿了。
“等我穿旗袍,你給我拍照片,好不好呀?”
“好。”
“那我抱著小小姐一起拍照片,好不好呀?”
“好。”
沈牧平今天有求必應,沈小運開心得不得了。
他們今天的晚飯沒有回家吃,沈小運跟著沈牧平走了一段路,進了一家老宅門,古香古色的,做的確實火鍋生意。
“提前訂好的兩個人。”
看著沈小運,年輕的店老闆給他們安排了樓下好坐的位置。
這家火鍋店屬於私房店,店主用自家門臉做生意,吃的是老式銅火鍋,沈牧平點了番茄湯,湯味很濃,不用蘸料,涮出來的肉都已經味道十足。
沈小運吃著肉喝了兩碗番茄湯,又開始喝水。
黃喉和牛肉粒都很好吃,牛肉粒稍微一煮就好,吃的是嫩,沈牧平怕沈小運吃夾生的不消化,總把肉煮久一點再給她。
於是沈小運愛上了黃喉。
“沈牧平。”吃過晚飯往家走的路上,沈小運叫沈牧平。
“怎麼了?”
“你會不會照相啊?”
“用手機或者相機拍一下,我是會的,就是不一定好看。”
沈小運有點扭捏,她眼巴巴地問道:“你能教我用相機麼?”
“你想學拍照的話,我幫你找點資料看吧,陪你一起學。”
“好的呀!”
沈小運拍了拍自己的小包包,她的計劃已經完成第一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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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3 章
沈牧平家裡的相機是個款式很舊的微單, 還是他剛工作沒多久的時候跟風買的, 沈小運學會了怎麼開機關機調整模式, 就先追著家裡的小小姐要拍照。
小小姐本來湊到兩個人跟前,很好奇地看他們兩個在幹什麼, 一看就黑洞洞的鏡頭對著自己, 立刻拔腿狂奔, 跳到了沈小運夠不到的冰箱頂上。
沈小運看一眼自己的相機裡面到處都是白色的虛影,唯一兩張小小姐的正面靚照也實在是又糊又猙獰, 難免沮喪了起來。
沈牧平只能跟她說:“要不我們先拍不會動的吧。”
不會動的, 電視遙控器、沙發、窗邊的花、窗簾的一角……還有認真工作的沈牧平。
沈小運每拍十張八張就要回頭看一遍, 看見滿意的照片就去給沈牧平顯擺。
看見沈小運居然給自己也拍了一張照片, 沈牧平摸了摸鼻子,等沈小運又去拍照了, 他在搜索框裡打出了:
“輕便專業相機”
沈小運玩兒了一個多小時的相機, 手都舉酸了,才想起來自己今天還沒玩戳小雞, 伴著動畫片裡孫大聖打了白骨精之後眼淚汪汪被師父趕走的劇情,她使勁兒戳啊戳,就當屏幕上的不只是小雞,也是唐僧木頭做的禿腦殼。
小小姐觀望了很久, 觀望到冰箱身上睡了一覺再醒來, “嗡”地一聲從冰箱上跳下來,爬到沈小運的腿變盤成了一團。
第二天上班,沈小運帶著她的相機一起去了, 一路上,她見花拍花,見水拍水,看見了一叢木香花,她轉著圈兒拍了好多好多張,沈牧平覺著要不是還得上班,沈小運估計能趴在地上給螞蟻窩裡的每只螞蟻都來個特寫。
這天上午,沈小運做了一件一直想做的事情——她把店員姑娘在咖啡杯裡做的花拍了下來。
看見她的動作這麼虔誠,店員姑娘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每一杯咖啡都有新的花樣,就連果汁杯上卡的檸檬片都切的比平時更好看了一點。
拍了咖啡,拍了果汁,拍了蛋撻姑娘送來的小點心,拍了店長在花瓶裡插好的鮮花,拍了一隻小麻雀落在窗台上,還拍了一位客人無聊時候用餐巾紙折出的白玫瑰。
沈小運覺得自己儼然是專業的攝影師了。
午飯的時候,她拍了自己的雞腿飯,還拍了店員姑娘的雞鴨雙拼飯,雙拼飯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沈小運獲得了店員姑娘分她的一塊鴨肉。
“果然多才多藝,才能有更多肉吃。”
是沈小運總結出的生活新哲理。
醫院裡,風塵僕僕的女人緩緩坐在病床前面,兩隻手想去抓老人乾瘦的手。
“這三天陸老師都沒張開手。”魏香蘭輕聲對她說。
“媽,我是囡囡。”
老人是冷漠的,和之前的每一天都沒什麼不一樣。
女人嘆息了一聲,握住自己媽媽的拳頭。
“媽……”
她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麼。
陸女士緩緩地轉過頭,又緩緩地轉開,讓她的女兒分外難過起來。
“媽,我帶你去北京,我自己照顧你,好不好?你以前最喜歡教訓我生活習慣不好,等你看見我把家裡弄得亂糟糟的,會不會還罵我?”女人是笑的,笑著笑著眼眶已經紅了。
她吸了吸鼻子,把額頭埋在了自己母親張不開的拳頭上。
極慢的,陸女士的手指動了動。
她的手指很瘦硬,也很髒,因為她一直緊緊地攥著一團東西,無論是誰,她都不願與之分享。
現在,她把她珍藏的東西,給她女兒看。
一灘黑綠色的、已經乾在手掌上的污漬。
蒼老的手掌上,還有紅色、紫色、黃色的殘漬,有植物壞掉的酸腐氣。
女人拿起一塊濕巾,想把自己媽媽的手擦乾淨。
“花。”
老人說話了。
她說:“乖囡,花。”
小心翼翼地,我藏了好多好多天了。
她的眼睛裡,在短短的瞬間,有一點點亮光。
魏香蘭紅著眼眶,慢慢退出了病房,留下那個已經哭得不能自已的女人,她像是個迷路的孩子,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媽媽。
對面的病房裡,陳老爺子呆呆地坐在床上。
“去醫院麼?”
下班路上,沈小運問沈牧平。
“嗯,我帶你去看看陸阿姨。”
沈小運猝不及防。
“我照相還沒練好呀。”
然後,她發現自己說漏了嘴,緊緊抿著嘴看向天。
沈牧平拉著她的手臂,防著她被絆倒。
“你學攝影跟陸阿姨有什麼關係麼?”
“嘿嘿嘿。”沈小運傻笑。
一看就是藏了什麼小秘密的樣子。
“今天蛋撻姑娘給我帶了好吃的點心呀,我給你留了兩塊的……能不能留出來一塊給陸奶奶呀?”
沈小運又想起了陳爺爺,於是非常後悔自己竟然吃掉了三塊,要是隻吃兩塊,不就可以一人分一塊了麼?
“我今天不能吃點心,你給陸阿姨和陳老先生分吧。”
“啊?”聽見沈牧平的話,沈小運顧不上沮喪了,“為什麼呀?”
沈牧平為了自己臨時編造的理由捂住了自己的腮幫子。
“我今天牙疼。”
沈小運並沒有如釋重負,而是立刻著急了起來。
“怎麼牙疼呀?是吃壞了東西,還是牙裡有蟲子呀?我們正好去醫院,你得找醫生看看呀!”
見沈小運急得團團轉,沈牧平覺得自己大概真的牙疼了。
“我就是有點上火,回家喝點茶水就好了。”
“是這樣嘛?”
沈牧平十分誠懇地點頭,沈小運“哦”了一聲。
過一會兒,她說:“這個點心是櫻桃做的,你在上火,還真不能吃,可好吃了!”
路過花店,沈牧平讓沈小運給陸阿姨選一束花。
沈小運挑挑揀揀,現在正是芍藥的花期,她挑了芭茨拉*、香檳玫瑰和微帶綠色的洋桔梗,花店老闆的巧手略加配花點綴了一番,就變成了很好看的花束。
“一看就很春天,是不是呀?”
沈小運問沈牧平。
“對。”
花期這個東西真奇怪,前幾天自己還遍尋不見芍藥,才過了清明幾天,就連這麼一家小小的花店都有了。
他們到醫院的時候,陸阿姨正在吃飯,一個沈小運不認識(這太正常了)的女人一勺一勺地喂她喝粥,粥裡有魚片和碎鹹蛋黃。
看著這個女人,沈牧平的表情變得更嚴肅了。
“丹陽姐。”他說。
“牧平,好幾年不見。”
沈牧平叫姐姐麼?
沈小運站在沈牧平身後,琢磨著自己是不是應該叫阿姨。
沈牧平先想到了這一茬,回身對沈小運說:“這是陸阿姨的女兒,你就……”
“姐姐好呀。”沈小運笑眯眯地說。
顏丹陽真呆了。
“啊……那個……您、你好。”
沈牧平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慶幸一下,至少沈小運沒有脫口而出阿姨。
“姐姐你好漂亮呀。”
沈小運誇得真誠無比,顏丹陽還在找自己的語言節奏。
沈牧平打圓場,對顏丹陽說:“丹陽姐,她想看看陸阿姨,我們先出去吧。”
沈小運的內心充滿了對沈牧平的感激,她只有兩塊櫻桃點心,說好了要分給陸奶奶和陳爺爺,可當著好看的顏姐姐的面,她總不能只給陸奶奶吧?
“陸奶奶,這個、這個叫……克拉芙緹。”
沈小運翻開自己的小本本,找到了那一頁。
“這個是法國的點心,只能拿櫻桃做,沒有櫻桃,就沒有這個名字了。”
麵粉砂糖牛奶奶油,加上一個薄薄的烤麵餅底子,放在烤箱裡烘烤,像蛋糕也像布丁,最大的特色就是裡面放很多帶果核的櫻桃,本身是個很萬能的配方,放別的水果也都可以,可只有放了櫻桃才叫克拉芙緹,因為克拉芙緹就是櫻桃的意思。
沈小運喜歡這個只屬於櫻桃的點心,就像是櫻桃只屬於春天一樣。
看看點心,陸奶奶張開了嘴,沈小運用塑料刀切了一小塊點心,還去掉了櫻桃裡的核,小心翼翼地喂她吃。
病房外面,顏丹陽對沈牧平嘆了一口氣。
“我真沒想到,這才幾年……”
“是我的錯。”
沈牧平很尊重顏丹陽,也許是因為在那些媽媽加班的夜裡都是丹陽姐給他檢查作業的,又或許是因為在他心裡,顏丹陽一直是那個完美的標桿——完美的學生、完美的孩子。
“牧平,我說過,你不能這麼想,你自己也是學醫的,應該明白不可逆轉的生理病變是有一個發展的過程的。”
沈牧平只低著頭不說話。
顏丹陽又嘆了一口氣:“這次我回來,想把我我媽帶到北京去,我那邊都準備好了。”
“可你的項目?”
“一把年紀了,總該學會去平衡這兩個關係,總不能為了一個把另一個全丟了。”
“她會想陸阿姨的。”
“搭檔了半輩子,雖然……但是感情還在。”
喂陸奶奶吃完了點心,給她擦擦嘴擦擦手,沈小運又給陸奶奶顯擺起了自己挑的花。
“這個芍藥可好看了,我記得你喜歡小黃花的,這個也是黃的呀。”
隔著病房門看著沈小運和陸奶奶說悄悄話,顏丹陽對沈牧平說:
“你帶著她也一起去北京吧。”
沈牧平愣了一下。
顏丹陽的表情很嚴肅:“你還真想跑一輩子保險?好好把專業知識撿起來,不想當臨床醫生,努力進研究所還是可以的……”
沈牧平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覺得現在這樣挺好的。”
顏丹陽還想說什麼,病房的門突然打開了。
“沈牧平,你牙疼,不要忘了買藥呀。”
匆匆囑咐完了,沈小運帶著她僅剩的點心衝進了陳爺爺的病房,沒一會兒,她又出來,回到了陸奶奶的病床前面。
“陸奶奶,我學了照相,拍了很多照片,等你的旗袍做好了,我就能給你拍照啦。”
說著,沈小運拿出了自己的相機,給陸奶奶看自己拍的照片。
第一張就是一道白色的影子,沈小運自己看了半天,都忘了自己拍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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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芍藥和牡丹的雜交品種伊藤雜種裡的一種,也是最知名的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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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4 章
自己竟然認不出來自己拍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沈小運堅決認為那不是自己腦子有問題, 可她又不開心承認是自己的拍照技術太差。
回家的路上還在糾結這事兒。
“我得好好學照相。”
她抱著照相機, 下定決心似的說。
回家之後就認真看起了沈牧平給她找的教程。
教程被沈牧平傳到了平板電腦上, 這下這個電腦終於從遊戲機進化到了學習工具上,可喜可賀。
沈牧平扎上圍裙進了廚房。
番茄切成了小塊兒, 油鍋裡爆了蔥姜, 把番茄加鹽炒爛, 再添熱水,抓了兩把掛面進去, 再開鍋就打了兩個雞蛋, 最後出鍋的時候放了一點胡椒粉, 又放了蔥花。
冰箱裡的滷牛肉拿出來切了半盤。
兩個人的晚飯就這麼簡單。
沈小運吃飯的時候已經開始念叨照片的構圖了, 沈牧平還看見她在短短時間裡就寫了很工整的筆記。
認真學習的沈小運甚至沒有玩戳小雞,她忘了戳小雞, 也忘了孫大聖。
沈牧平工作的時候忙裡偷閒看她一眼, 都看見她認認真真地學習,沒一會兒, 她就從沙發上起來,移到了窗邊的椅子上,因為沙發上不方便做筆記。
沈牧平起身走過去給她開了更亮的燈,又拿了條薄毯子給她披上, 都沒有讓她抬頭看看。
重新坐回到自己電腦前的時候, 他想起了顏丹陽對他說過,無論是他還是她,看似在優渥環境里長大的聰明孩子, 還是比另一些人少了些專注。
他曾經無數次路過這種專注,還真是第一次,用一種敬佩的目光去觀察。
想起了顏丹陽,他耳邊又回想起她今晚說的話:
“你不能把……當成你逃避現實的藉口。”
逃避現實?
再看看沈小運,沈牧平覺得這就是自己的現實,別的都不重要,能讓他彌補自己的過錯就好。
夜深了,房間裡很安靜,小小姐孤零零地趴在沙發上睡了一覺,醒來後跳到了沈小運面前的小桌子上。
“喵~”
沈小運用手撥開屏幕上的粗尾巴,得到了一個肉呼呼的大屁股。
她拿起相機,把面前這個雄壯的背影拍了下來。
她覺得構圖真的比之前好了不少。
瞧,她已經知道構圖了!
“這是你打擾我學習的證據,知道嘛?”
小小姐才不理會她的控訴,還舔了舔沈小運的手指頭。
……
上班去的一路上,依然是沈小運認真練習照相技巧的時間,那叢木香花再次成了沈小運極重要的拍攝素材。
沈牧平想到陸阿姨快要去北京了,對沈小運說:
“晚上我們還是一起去看陸阿姨,好不好?”
當然好的呀!
沈小運抱著相機點頭,順便拍了一張沈牧平的正臉。
書吧二樓今天被人包了做讀書活動,店員姑娘下午有個面試,老闆要面試一個新的店員……所有人都很忙,沈小運也不肯閒著,認真地擦掃乾淨樓上和樓下,站在墻邊喘氣。
蛋撻姑娘給她帶了蛋糕,小小的兩塊,外表抹勻了奶油,只在正中放了兩顆櫻桃,內裡的蛋糕胚中間夾著她手工做的櫻桃醬。
“我想訂個蛋糕。”沈小運小心地把蛋糕收到自己的儲物櫃裡,拿出小包包,從裡面抽了三張紅紅的鈔票。
“就要很好吃的那種。”
蛋撻姑娘看看錢,說:“我做的哪個蛋糕不是很好吃麼?”
哎呀,這個問題該怎麼回答?
沈小運拍拍她的肩膀,說:“每種都特別特別好吃。”
蛋撻姑娘滿意了,抽過了兩張鈔票,跟沈小運說:“等你下班的時候我給你送過來,蛋糕上想要什麼字呀?”
沈小運想了想,好像沒有什麼值得特別慶祝的日子呀。
“就寫春天快樂吧。”
春天快樂?
蛋撻姑娘點點頭。
她也喜歡這四個字。
出門,長腿跨過自行車,她看著河邊的翠綠,慢悠悠地深吸了一口氣,才坐在車座上,蹬著車子離開。
穿過小巷,再過了兩個小路口,她回到了店裡。
“老闆,咱們最近的點心主題定什麼呀?”
在沈小運眼裡特別可愛每天給她點心吃的蛋撻姑娘,現在也算是一家小網紅蛋糕店的老闆了,因為喜歡推陳出新,很多年輕人會慕名而來,他們喜歡這家小小的、簡單的、接地氣的甜蜜聚集地。
還誇獎蛋撻姑娘這裡有網紅店的氣質沒有網紅店的價格。
“……叫’春天快樂’吧,昨天試做的幾種櫻桃點心不是拍照了麼?發到網上,咱們明天就開始賣。”
她就是這麼幹淨利落地下了決定。
中午吃飯的時候,沈小運安安靜靜的,老闆有點心煩,新店員的面試並不順利。
吃完飯,沈小運分了一塊蛋糕給老闆。
“不要急哦,慢慢來就會找到啦。”
吃了一口蛋糕,酸甜的櫻桃味道伴著香甜的奶油在嘴裡化開,不知道是話語還是點心的味道,老闆還真被安慰了,她對著沈小運訴苦:
“太老實的,我會不放心她一個人看店,太聰明的……”
老闆搖搖頭,在面試時候讓人一見面就覺得太聰明的,往往不夠聰明。
她想找個妥當一點的,卻覺得比想象中難。
沈小運自己用勺子挖了一口蛋糕放嘴裡,美滋滋地吃了下去:
“其實你是舍不得店員姑娘啦。”
因為總覺得那個是最好的,別的才都不滿意。
老闆沒否認。
沈小運只能嘆一口氣。
“她在我這乾了快兩年半了,怎麼時間一轉眼就過去了?一個小姑娘剛畢業,確實該找個安安穩穩的企業進去,哪怕是學學別人是怎麼做事的,可是,我就是不捨得,也不放心啊……”
“當老闆當久了,當成了姐姐哦。”
聽見沈小運這麼說,老闆笑了一下。
可是再怎麼舍不得,下午店員姑娘回來,歡快地說一家很好的公司通知她一周後入職,試用期兩個月,順利的話就能在畢業的時候簽好三方,老闆也是陪著高興的。
一點舍不得的樣子也沒露出來。
沈小運站在一邊,用相機把老闆對店員姑娘笑的樣子拍了下來。
她覺得老闆這個樣子特別特別好看。
“真好呀。”
下班路上,沈小運把下午發生的事情告訴了沈牧平。
“雖然很舍不得,但是還是很高興。我看了我拍的照片,我也覺得好高興呀。”
“是麼?”
拎著蛋糕的沈牧平笑了笑,當初入社會的白領當然不會比店員姑娘現在更舒服,雖然收入可能多一點,可煩心的事情一定很多,人都是要這樣一步一步走出去的。
“沈牧平,你的工作是不是也很辛苦呀?”
聽見沈小運的問題,沈牧平搖搖頭說:
“沒有很辛苦。”
沈小運扁扁嘴。
“你喜歡你現在的工作嗎?”
也許是下午給老闆當了“知心小運”,現在的沈小運還很想去問問別人對擇業的想法。
沈牧平愣了一下,從昨天到今天,從丹陽姐到沈小運,她們的話題都繞著自己的工作打轉。
看著沈小運的眼睛,沈牧平張嘴說:
“工作這種事情,做久了,就無所謂喜歡不喜歡了。”
沈小運不喜歡這個答案。
無所謂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我喜歡在書吧的,我也工作了……嗯……反正很久了,但是我一直很喜歡呀。”
每天都熱情滿滿地去上班,沈小運對工作的喜愛是很清楚明白的。
“沈牧平,你換一個你喜歡的工作吧。”
坐在車後座上,沈小運認認真真地對沈牧平說。
“那你就會更開心一點。”
喜歡的工作?
紅燈亮了,沈牧平踩下了剎車。
他喜歡的工作……
“不是每個人都有喜歡的工作。”
綠燈亮起的時候,他對沈小運這麼說。
沈小運坐在車後座上,低著頭,手指捏著相機外面的套子。
她很難過,為沈牧平難過。
在沈小運的心裡,沈牧平一直都是高高大大能夠遮風擋雨的,可是現在,她覺得沈牧平很可憐。
一個人沒有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多可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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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5 章
沈小運一直忍著沒看蛋撻姑娘給自己做的蛋糕是什麼樣子的, 她想打開的時候讓自己也陪著陸奶奶一起驚喜。
陸奶奶沒有什麼表情, 打開蛋糕盒子的時候, 沈小運自己“哇”了一聲。
蛋糕很厚實,有兩層那麼厚, 下半部分是春草的顏色色, 上半部分淺藍顏色很純淨, 就像春天的天空,巧克力色的枝幹從蛋糕底一直蜿蜒而上, 到了蛋糕上面開出了一樹的桃花, 繁密的花瓣是深深淺淺的粉色, 還有花瓣從樹上落下, 飄過天空,飄到了草地上。
蛋糕上沒有寫“春天快樂”, 只有一個淡黃色風箏似的小卡片, 上面用黑色的筆寫了字,放在了蛋糕的一邊。
“是不是特別好看!”
沈小運問陸奶奶。
陸奶奶沒有回應, 她的床頭插著昨天沈小運送的花,她好像更喜歡那個。
沒關係,沈小運送給別人禮物,是為了自己開心, 再說了, 沒有陸奶奶,丹陽姐姐也很喜歡這個蛋糕呀。
“真漂亮。”顏丹陽誇得真心實意,“您的眼光一向很好。”
“嘿嘿嘿, 這是蛋撻姑娘做的,我也不知道會這麼好看。”
沈小運被誇得有點不好意思了。
蛋糕被切成一塊一塊,分給了陸奶奶、丹陽姐姐、陳爺爺還有值班的護士。
陸奶奶和陳爺爺吃蛋糕的樣子,她都用相機拍了下來。
知道沈小運他們要來,顏丹陽早早給媽媽喂了飯,六點多的時候,她對沈牧平說:
“咱們一起出去吃個飯吧。”
十幾分鐘後,沈小運坐在一家餐館裡,筷子從砂鍋裡挑出了一塊醬色的鴨肉。
“在北京呆了這麼多年,好東西也沒少吃,最喜歡的還是這邊的味道。”
顏丹陽吃了一口松鼠鱖魚,臉上略帶了笑。
她和陸奶奶並不是很像,沈小運誇她漂亮,可她也並不是明艷可人的姑娘,三十五六歲的年紀,已經有了沉穩幹練的舉止,言辭克制又有力。
看看沈小運吃得開心,她露出了很真心的笑容,又看向沈牧平:
“魏阿姨之前一直很擔心你照顧不好她,現在也放心了,她想做的事情我想問問你的意思,我記得你是極力反對的。”
顏丹陽對沈牧平說。
沈牧平喝了一口茶,帶著果香味的香茶順著喉嚨下去,讓他的思緒更清楚了一些。
“我只是希望一些事情不要再打擾她,至於那些約定……”
男人自嘲地笑了一下。
去年初夏的那一天,他在病房外面對魏香蘭撂了不知多少狠話,可心裡的憤怒和痛苦以及海水一樣淹沒他的悔恨並沒有因此稍減。
現在的他已經能清晰地批判自己那時候的狹隘和幼稚。
“可我也不能說我支持,我說不出口。”
他恨那些圖紙和論文,也恨那些“我要出差一趟”的招呼,還恨那時候被孤零零留下的自己,這些痛恨在他青春期的時候就牢牢地扎下了根,到現在也已經陪了他半生。
魏香蘭曾經說過很多次,讓他不要只看見現在的沈小運,可他真的太難做到了。
有些東西在心底太久了,挖出來也是疼的。
顏丹陽給沈小運添了一勺碧螺蝦仁。
“所以我說,你在逃避和自我麻醉。”
沈小運抬起頭,兩個人的對話她聽不懂,可她知道有些詞是不好的。
“這個鴨子可好吃啦。”她對顏丹陽說。
“嗯好。”顏丹陽乖乖地低頭吃了兩塊鴨肉,暫時放過了沈牧平。
“丹陽姐,現在我有時候想想,覺得我要是一直向你學習,可能……很多事情就能避免了。”
沈牧平的左手張開又握緊。
他如果能是個不叛逆的乖孩子,不要做錯事,不要說錯話,那該有多好。
“學我什麼?學我繼承我媽的衣缽?我學這個是因為我喜歡,又不是因為我媽。”
顏丹陽笑。
沈小運吃飽之後對這家古香古色的飯店產生了興趣,得到了沈牧平的同意之後,她抱著相機去拍屏風上的花鳥魚蟲了。
“我記憶中她最高興的那天,就是你醫科大學錄取通知書下來的那天。”
她對沈牧平說。
男人愣住了。
“牧平,你要一直責備自己,在她心裡,你過得開心,比什麼都重要。”
開心?
“那你就會開心一點。”幾個小時前,沈小運剛跟他說過這樣的話。
甚至更早,更早,更早……
“工作累了,就看他扭一扭,就開心起來啦。”
“笑一笑十年少,曉得伐?小老頭一樣。”
“牧平,今年你就十六歲了,馬上要上高中了,很快就會變成一個真正的成年人,媽媽希望你未來的人生能開心快樂……在未來,你會碰到很多很多的選擇,我希望你做出決定的基礎,是你真誠地面對了你自己。”
……壞掉的小熊裡,好像說的就是這樣的話。
沈牧平想起來那個小熊是怎麼壞掉的了,那年文理分科,他說自己想學文。
“只要你是已經做好了決定,我不反對。”
然後呢?因為他是全班理科成績第一名,老師們連番找他懇談,讓他改去學理科。
甚至還在不通知他的情況下家訪。
“你想好了就行。”
又是這樣的回答,可既然你這麼說,為什麼不對老師說支持我學文呢?
明明就是騙人的,明明都是騙人的!
小熊是被他親手摔壞的。
“沈牧平,你怎麼了?不高興呀?”
回家路上,沈小運湊到沈牧平的耳朵邊問他。
沈牧平看了看她,說:
“沒有。”
沈小運的眼睛裡寫著“騙子”兩個字。
沈牧平不說話了。
將近一年的時間裡,他不斷發現自己的錯誤,卻都是些無可彌補的錯誤,就連道歉都無從說起。
“對不起。”
“嗯?”
男人說:“我說謊了,我是不高興。”
“為什麼呀?”
“因為我是個傻子。”
沈小運透過後視鏡看著沈牧平,看了好久,然後說:
“沈牧平,你是不是被傳染感冒,然後發燒啦?”
怎麼就說胡話了呢?
沈牧平又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了。
車子沒有回家,而是拐到了另一條路上。
“忘了和你說,你的旗袍做好了。”
“什麼?”
突如其來的巨大驚喜讓沈小運差點一頭撞在車頂。
“那我們什麼時候去拿呀?”
“現在就去。”
哇!
沈小運歡天喜地了。
“綠色的好看,紫色的好看,黑色的好看,藍色的也好看!”
旗袍工作室裡,沈小運穿著藍色的旗袍轉了個圈兒。
做旗袍的姑娘非常捧場地給她鼓掌。
沈小運早就忘了自己訂做了什麼樣子的旗袍,心裡沒有任何的期待,自然是加倍的驚喜,
沈牧平站在一旁默默地看著,手裡拿著沈小運的相機,不時給她拍一張照片。
今天沈小運穿的是一雙運動鞋,可就算這樣,她還是堅決要光腿穿著旗袍回家,身上裹一件外套就行了。
沈牧平不同意。
沈小運堅持。
最後沈小運贏了,沈牧平脫了自己的外套給沈小運系在了腰上。
“旗袍怎麼配好看啊?”他問做旗袍的姑娘。
“這個呀……”
她拉開一個抽屜,裡面擺了一堆手包、髮飾,下面一層是高跟鞋。
“有看好的樣式跟我說哦,這些都只是樣品,對了,我們這裡還有絲襪賣的。”
最後沈牧平買了三雙絲襪,還被推薦了三家淘寶店,又加了老闆的微信。
看著對方朋友圈裡各式各樣的女孩子穿著旗袍的“買家”照,沈牧平突然覺得這就跟買單反之後才發現自己要配鏡頭一樣,坑都在後面。
沈小運只挑了一個手包,鞋子的跟太高了,她說這樣穿著上班不方便。
沈牧平想了想,覺得自己也不能同意她穿著旗袍去書吧拖地。
除了沈小運的旗袍之外,陸阿姨的旗袍也做好了,因為加急了,沈牧平多付了點錢。
聽說要給陸奶奶的旗袍配東西,沈小運立刻很精神地挑了三個手包、一個珍珠髮飾,並且非常闊氣地說都花她自己的錢。
“唉,女人都愛美的呀,小小姐為什麼就不愛美呢?”
她又想起了連圍兜都拒絕穿的小小姐。
語氣是十二萬分的痛心疾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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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6 章
“我們今天還去看陸奶奶麼?”
“你想去麼?”
“想的呀!”
“那我們今天就還去吧。”
沈小運高興地點頭, 她跟沈牧平說:
“等陸奶奶換了旗袍, 我要給她拍照的呀, 現在旗袍有了,就差、就差我的拍照技術了。”
沈小運覺得自己已經學得很快了, 她現在拍小小姐都能拍的很清楚啦。
她還不知道, 再過三天, 陸奶奶就要被顏丹陽帶到北京去了。
等不到她的拍照技術練好。
沈牧平把蝦仁炒飯端到她的面前,說:
“昨天我把給陸阿姨的東西放在車裡了, 今天我們一起帶給她。”
“好的呀。”
上班的路上, 沈小運突然叫住了沈牧平。
“你答應我要做櫻桃肉給我吃的, 別忘了呀。”
今天翻本子的時候, 沈小運看見了自己記得“賬”。
“好。”
事實上,沈牧平真的差點忘了。
“你做的櫻桃肉好吃麼?”
“大概吧。”
其實沈牧平只吃過櫻桃肉, 並沒有做過。
“你一定要做的好吃呀, 到時候我帶給陸奶奶吃哦。”
“好。”
沈小運今天上班,到底是沒有穿旗袍的, 因為突然降溫了,涼颼颼的風讓沈牧平恨不能讓沈小運穿上羽絨服,要是她堅持穿旗袍,那就點心沒有了, 陸奶奶也不看了。
沈小運只能屈服。
沈牧平怕她不開心, 她自己卻說:
“我是很想穿旗袍呀,可我也知道不能穿的,穿了會感冒。你做的對呀, 不要覺得我會生氣呀。”
“明知道不對,為什麼還要穿?”
沈小運眨眨眼睛,說:“因為我是女孩子嘛。”
這是是什麼回答?
沈小運卻覺得自己的回答妙極了。
“愛美的女孩子都是這樣的。”
健康和美,美重要。
“那你為什麼還是答應不穿了?”
“因為點心和陸奶奶都比美重要啊。”
沈小運永遠都有她自己的道理的。
沈牧平又問她:
“要是我說你堅持穿旗袍我就會生氣,你還穿麼?”
“嗯……”沈小運陷入了沉思。
今天店裡依然來了好幾個來面試的人,老闆挑挑揀揀,最後留了兩個。
自從書吧開了第二層,一個店員就有些忙不過來了,她一次招兩個人,一是為了減輕工作,二是防著哪個做的不好,自己這裡就開了天窗的尷尬。
新來的兩個店員都是女孩子,一個二十二三歲,看著跟店員姑娘差不多大,高中畢業就出來工作了,一直打著零工,什麼都會一點。另一個店員二十五歲,以前是一家咖啡廳的侍應生,因為一些原因辭職了,才剛來老城沒多久。
店員姑娘教她們書吧裡的規矩。
其中一個店員看著沈小運說:“她是老闆的媽媽?”
沈小運擺弄著手上的照相機,假裝自己沒聽見。
店員姑娘說:“她是沈小運,店裡的資深員工。”
哇,資深員工!
沈小運因為這四個字開心了起來。
店員姑娘教的很仔細,沈小運在一旁默默地聽著,知道了很多她自己從前都不知道的規矩。
看來自己這個“資深員工”很不稱職呀。
她自我檢討了兩分鐘,站起來多擦了一遍地。
然後又坐了回去。
今天蛋撻姑娘送餅乾來的時間比較晚,因為她昨天發在網上的“春天快樂”系列被轉了很多,正好週末,有不少人一大早就來買她櫻桃口味的新點心,她分身乏術,才拖到了現在。
“這幾塊蛋糕大概有三十多個人問過吧,我都沒賣,給你留著的。”
蛋撻姑娘打開盒子,裡面是幾塊櫻桃酥蛋糕,外面是金黃色的酥殼,咬開之後裡面香香軟軟還有濃濃的櫻桃味道。
沈小運吃了一口就愛上了。
“真的特別好吃的蛋糕!”
她吃了一塊,給剩下的五塊拍了張照片。
“你昨天給我做的蛋糕也特別特別好看。”沈小運還沒忘了要把之前的蛋糕一起誇。
今天蛋撻姑娘已經收到了很多很多的誇獎,面對沈小運的時候,她還是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看見沈小運要把自己吃了好吃的櫻桃酥蛋糕記在小本本上,蛋撻姑娘看了看正跟著店員姑娘忙碌的兩個新來的店員,抽過沈小運的本子和筆,在上面寫了一行字。
看看她寫的,沈小運有些茫然。
蛋撻姑娘對她眨了眨眼睛,轉身走了。
“在書吧工作不開心,新來的店員欺負人,就要跳槽到蛋撻姑娘的蛋糕店,每天還有點心吃。今天的蛋糕特別好吃,不要分給店裡的人。”
店員姑娘要辭職,新的店員又加入,關心這件事的可不只是蛋撻姑娘,下班的時候,沈牧平來接沈小運,還特意看了一眼那兩位新來的店員。
“我這裡有酥蛋糕哦,給你留了的。”
因為蛋撻姑娘的囑咐,沈小運沒有分給別人,剩下的五塊蛋糕,她算了一下,自己不吃的話,沈牧平一塊,丹陽姐姐一塊,陸奶奶一塊,陳爺爺一塊,要是柳醫生在,還有柳醫生一塊。
所以她不僅心懷愧疚地把蛋糕放在小櫃子裡鎖了一天,連下午茶都取消了。
沒吃下午茶,沈小運還沒走到停車場就餓了。
看著路邊賣的酸奶冰淇淋,她的步伐變得分外沉重。
“今天太冷了。”
沈牧平注意到了沈小運渴望的目光,這麼對她說。
“哦。”
吞了吞口水,看看沈牧平提著的紙盒,沈小運深吸一口氣,假裝自己已經吃過冰淇淋了。
靠著一口西北風,沈小運忍到了醫院,今天柳醫生值班,她把倒數第二塊蛋糕分了出去,最後一塊屬於陳爺爺。
可沈小運站在陳爺爺的病房門口,看著他病床前圍著的人,沒有走進去。
沈牧平扶著她的肩膀讓她回了陸奶奶的病房,然後關上房門,恨不能將人世間的醜惡都一併隔絕。
“陳爺爺,是不是又在哭啊?”
“沒有。”
剛剛沈牧平清楚地看見陳老先生坐在床上,臉上比陸阿姨更加冷漠。
“真的麼?”
“真的。”
沈牧平的態度很堅決。
十幾分鐘後,接了沈牧平通知的陳家大兒子匆匆趕到,他還帶了兩個老人,好像是他們家的兩個長輩。
又過了幾分鐘,這個在醫院里長盛不衰的戲碼終於在陳老先生的床前結束了。
陳家二兒子全家連著兩個孩子一起離開,走之前罵罵咧咧。
陳家大兒子坐在自己老父親的床上嘆了口氣。
“爸,我有時候覺得,你真的什麼都知道。”
陳老爺子不說話。
沈小運捧著那塊櫻桃酥蛋糕悄悄溜進來,看見陳家的大兒子,她點點頭,然後把蛋糕放在老人的面前。
“陳爺爺,吃蛋糕了呀。”
陳老爺子看看她,再看看自己的蛋糕,再看看身邊那個已經比他還要高大的男人。
抓過蛋糕,然後跟他兒子說:
“你吃,吃了考一百分。”
你吃,吃了考一百分。
這話是何等的熟悉又陌生,陳老大用力地抓了一下自己的頭髮。
記憶和遺忘……很多時候人們不知道哪一種更可怕,是記住還是遺忘,是遺忘後再想起,還是根本刻在了腦海里卻假裝自己已經遺忘。
沈小運轉身,悄悄地走了。
她餓得肚子都癟了。
“唔!”
揉揉自己的肚子,她以為是自己的肚子在響。
站在病房門口的沈牧平卻看見,是那個背對著房門的中年男人,忍不住哽咽出了聲。
顏丹陽在病房裡幫自己的媽媽換好了旗袍,是簡單大方的樣式,大紅色的料子上繡著粉白色的梅花。
“真好看!”
沈小運發出了由衷的讚美。
這塊料子是她挑的!
“等我練好了照相,我要給陸奶奶拍好多好看的照片,好不好呀?”
她問顏丹陽。
顏丹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沈牧平在沈小運的背後說:
“明天給你買一雙配旗袍的鞋,要是後天天氣好的話,你就穿旗袍給陸阿姨看,好不好?”
“好的呀,好的呀!”
沈小運喜滋滋地對陸奶奶收縮:“我做的旗袍是綠色的,咱們兩個紅配綠呀。”
顏丹陽看看沈牧平,再看看自己的母親,說:
“要不我們後天就帶著我媽一起出去走走吧,都穿得漂亮一點,多拍幾張照片。”
“春游嗎?可以帶點心嗎?”
沈小運激動了起來。
“嗯,春游。”
得到了沈牧平的承諾,沈小運高興地拉著陸奶奶的手說:
“我們可以出去玩了!”
她又問沈牧平:
“我們可以帶著陳爺爺嗎?”
沈牧平想了想說:“好。”
沈小運完全忘記了自己還餓著肚子這件事兒。
帶著沈小運出去吃晚飯的時候,沈牧平就拿到了陳家大兒子的應允。
“後天我也開車,我有好相機,到時候多拍幾張好看的照片。”陳家大兒子是這麼說的。
可是,那天。
一大早就穿好了旗袍的沈小運並沒有見到陳爺爺。
她連醫院也沒去。
丹陽姐姐帶著陸奶奶到了她家,才換了衣服鞋子,還戴上了珍珠項鏈。
“陳爺爺呢?”
“他家裡有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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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7 章
春天裡的老城哪裡都是美的, 沈牧平想帶著沈小運和陸阿姨去個古典的園林, 顏丹陽卻搖頭。
“我們去坐船好不好?”她問沈小運?
擺弄著自己手腕上鐲子的沈小運點頭說:
“好的呀。”
在三個女人的面前, 沈牧平大概是沒有話語權這種東西的,他沉默寡言, 像個盡職盡責的司機。
踩在船板上的時候, 沈小運晃了晃, 沈牧平連忙扶住了她。
“不要管我啦,去扶陸奶奶呀。”
沈小運還挺嫌棄。
沈牧平只能讓她先做好, 再去扶……或者說是拖陸阿姨上船。
船在河面上輕輕晃了晃, 沈小運喜滋滋地對沈牧平說:“我們是在水上了呀。”
男人點頭。
船上漸漸上人, 沈小運從沈牧平那裡拿過相機, “卡嚓卡嚓”拍著河兩邊的景色。
小橋流水,兩岸人家, 以前看熟悉了的風景, 在水上看過去,卻又有了不同的味道。
沈小運拍樹拍橋拍人來人往的水中倒影, 還拍陸奶奶和丹陽姐姐。
花白的頭髮梳得整整齊齊,陸奶奶的臉和平常一樣,一雙渾濁的眼睛裡仿佛什麼都映不著了。
沈小運舉著相機看了很久,兩岸風景漸變, 天上流雲在變, 唯獨陸奶奶,好像已經凝固在了陳舊的時光裡,
“陸奶奶, 笑一笑呀。”
顏丹陽也對自己的母親說:
“媽,笑一笑吧。”
陸奶奶看著自己的女兒,沈小運連忙摁下了鏡頭。
凝固的、遠去的,總還有那麼一點點希望,再回來一點點,是吧?
放下相機,沈小運從包包裡拿出了點心。
今天要穿旗袍,她可不敢在船上吃會掉渣渣或者弄髒衣服的點心,就是最普通的手指小蛋糕,細長的,吃起來很方便,也很香軟。
跟沈小運的點心相比,顏丹陽帶的東西多,仔細看看卻沒什麼能吃著省事的,她本就不擅長這些,還在慢慢地摸索。
四個人一起吃著小蛋糕,一陣春風沿著河道吹來,拂弄著他們的發絲,沈小運忍不住很享受地閉上了眼睛。
“卡嚓卡嚓。”
沈小運睜開眼睛,是沈牧平在給她拍照。
“哎呀!我在吃東西呀!”
“好看的。”沈牧平給她看自己拍下的畫面,她閉著眼睛,陸奶奶轉頭也吃著蛋糕,整個世界都在小小的框子裡變得柔軟。
沈小運還是扁起了嘴巴,她想象中穿旗袍拍照片可不是這個樣子的。
“我跟你講哦,我要扶著樹呀、扶著橋欄呀,看著遠方呀,然後拍照片,知道嘛?穿旗袍拍照,要有身段的呀,你看看你,我嘴裡還有蛋糕……”
花季少女沈小運是十分注意自己形象的。
沈牧平聽著,只能連連點頭,表示確實是自己錯了。
可那張照片,到底沒有被刪掉。
河道略窄的地方,一叢木香花在岸上開得絢爛,陸奶奶的眼睛略動了動,手掌抬起來,拍了拍自己女兒的手臂。
“看。”
顏丹陽趕緊看過去,看見的就是黃色的漂亮的花。
“陸奶奶可喜歡這個花了!”沈小運對顏丹陽說,她可是記在了小本本上的。
顏丹陽想起了之前自己媽媽手裡的那一團花泥。
“我記住了。”
記住這些花,一輩子也別忘了。
下船之後,時間也不過九點多,走不遠就是老城一處有名的老城門,有綠樹,有古墻,有精巧的石橋,還有……
城門外寬闊的河流。
是運河。
“媽,您還記得它麼?”
顏丹陽問自己的媽媽。
沈小運看見陸奶奶的臉上還是沒有表情的。
“丹陽姐姐,陸奶奶以前是經常來著哦?”
顏丹陽看看她,只能點了點頭。
很多年前,這河幾乎是她們的另一個孩子,疏通河道也好,興建碼頭也好,她們總是要忙。
小時候的沈牧平很嫉妒這條河,它那麼大,那麼長,那麼古老,它應該不在乎任何人和事了,為什麼還要搶走自己的媽媽。
每到那時候,顏丹陽要安慰他,她是大孩子,她要懂事,她要聽話,她要貼心……可她心裡真正想說的,也跟沈牧平別無二致。
把媽媽還給我,好不好呀?
後來,沈牧平的媽媽調整了工作,回家的時間多了,沈牧平反而又彆扭了起來,他說他媽媽根本不在乎他,他抱怨她媽媽總說“你自己決定就好”,生疏得像個外人。
“我曾經很嫉妒你。”二十多年了,顏丹陽終於對沈牧平說了她一直藏在心裡的話,“你能把她從這裡搶回去。”
會哭鬧的孩子總有糖吃,被套在“好孩子”這個殼子裡的自己,只能強迫自己習慣。
看著顏丹陽臉上的笑容,沈牧平慢慢低下頭,在他身前不遠的地方,沈小運正端著相機拍照。
河上來的風讓陸奶奶的發絲和披肩都飄動了起來,她身後河水奔流,浩浩蕩蕩。
“今天我才知道,有些話要是該說的時候不說,可能就永遠都晚了。”
想起清晨病房外令人心悸的哭喊聲,顏丹陽微微低下了頭。
她一貫沉穩,卻在那一刻恐懼到難以承受,給沈牧平打電話的時候聲音都是抖的,因為她意識到,自己一直隱隱逃避不願去想的事情,可能已經迫近到了眼前。
“姐,好好照顧陸阿姨,別想那麼多。”
“我會的。”
快中午了,沈牧平帶著她們一起去吃面,老城人最愛的,總還是那一口裹著澆頭味道的麵香。
就是吃麵的地方在山上,得走好一段兒路,沈小運拖著兩條腿跟得吃力,卻怎麼也不肯坐轎子。
陸奶奶倒是坐在了轎子上,轎夫一起,她有一點點害怕,顏丹陽連忙抬高了手臂,握住了她的手,一直沒有鬆開。
“我背你吧。”
看見沈小運走累了,沈牧平說。
“不要。”
穿著旗袍這麼好看,被人背著那就不好看了呀。
可她走了沒一會兒就走不動了,雖然在車上是換下了鞋子的,可她的兩條腿就像灌了鉛,怎麼也抬不動了。
還是沈牧平把她背了起來。
沈小運真的很瘦,手腕一摸都是骨頭,可卻不輕,脫了外套的沈牧平深吸了兩口氣,才穩穩當當地邁出了步子,沒一會兒,他的頭上已經全是汗了。
“要是這個麵不好吃呀,我……”沈小運心疼沈牧平辛苦,又想起來是沈牧平非要帶她們來吃麵的,就覺得怎麼說都不對了。
只能氣呼呼地給沈牧平擦了頭上的汗。
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到了麵館前面。
還得排隊。
“我排隊,你坐著等我,好不好?”
這個沈小運可以接受,她跟在顏丹陽的身後走到四方桌前,有人剛好讓開,她先和丹陽姐姐一起扶著陸奶奶坐下,才自己坐下,看著周圍的白墻木床,還有窗外黃色的山寺墻壁。
這裡本來就是一處寺廟的廚房。
雙菇麵,香菇麵、什錦麵、素麵……
都是素的,卻又都是香的,香氣勾得沈小運都有些坐不住了,仿佛自己上午根本就沒吃過點心似的。等沈牧平真端了麵過來,她的眼睛裡已經全是饞出來的小星星了。
筍絲麵筋香菇鋪蓋在素白的麵上,湯是醬色的,上面淺淺一點素油,臭美了大半天的沈小運到了現在總算是徹底忘了自己還穿著旗袍,吃得熱火朝天,抬起頭的時候,碗裡連湯水都不剩了。
下山的時候,她到底也坐了轎子,身上穿著旗袍,從包包裡拿出一柄小扇子,搖了兩下扇子,剛想自己細腰長腿十分臭美,她就想起了動畫片裡的白骨精。
嗯……白骨精也挺好看。
她默默安慰自己。
和陸奶奶、丹陽姐姐分別的地方不是在醫院,而是在一家高檔酒店的門口。
顏丹陽重重地擁抱了沈小運一下,對她說:
“您一定要好好的。”
沈小運重重地點頭:“嗯。我們都好好的!”
轉身的時候,顏丹陽的眼睛裡是有淚的。
拉著陸奶奶的手,沈小運不想走,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就是不想鬆開。
“我給你拍好多好看的花哦。”
“今天我給你拍的照片都可好看了!”
“你、你……”
她的嘴巴扁起來了。
陸奶奶看著她,又或者沒有看著她。
鬆開陸奶奶的時候,沈小運覺得自己的手裡多了一個東西。
是陸奶奶不知道什麼時候,又藏在手心的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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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8 章
“給你看, 陸奶奶可好看啦。”
上班的時間, 沈小運捧著相機給老闆看自己前天拍的照片, 昨天她又累倒了,在家裡躺了一天。
店員姑娘在她身旁看著照片, 忍不住誇獎說:
“這個老奶奶好有氣質呀!”
沈小運比自己被誇獎了還開心, 喜氣洋洋地讓店員姑娘吃點心。
“這裡也好看, 是運河吧?”
“嗯。”
神秘地勾了勾手指頭,對店員姑娘說:“我昨晚做夢, 還夢到了好多好多水, 我就坐在船上, 跟著河走啊走啊……”
沈小運沒說的是她早上起床之後生怕是自己尿床了, 裡裡外外看了好幾圈,就連小小姐都被她搬起來摸了摸。
其實夢裡還有陸奶奶和陳爺爺的, 就是她一回身的時候, 他們都不見了,連開船的沈牧平也不見了, 只剩了她,可她一點也不害怕。
河的盡頭還是河,她卻知道走到那頭,自己就再也回不來了, 所以她還是睜開了眼睛, 那是凌晨四點,小小姐都還沒有例行叫早,她確認了自己沒有尿床之後還是不放心, 去了趟廁所才滾回到床上繼續睡了。
這個夢,她不想跟沈牧平說,就告訴了店員姑娘,很快就要離開書吧開始另一段生活的店員姑娘嘿嘿笑著說:
“你這個夢很好呀,遇水發財的。”
“是嘛?”這對沈小運來說真是個意外的好消息了。
“那我要是真有了錢,我請你吃好吃的呀。”
說完,她一敲自己的腦門,店員姑娘要走了,她竟然忘了。
看見她的表情變得沮喪起來,店員姑娘笑著說:
“等我休息日回來,你得請我吃……光說不行,來來來,記在小本本上。”
被店員姑娘這樣鬧著,沈小運把心裡的那點悵然和難過都暫時丟掉了。
中午吃的披薩,老闆說:
“晚上我們一起出去吃吧,算是慶祝曉慧找到了新工作,以後前途似錦。”
沈小運在一邊聽著,看見老闆轉頭看向她。
“你打電話跟沈先生說一下,我們晚上店裡聚餐,讓他晚上去火鍋店門口接你。”
沈小運瞪大了眼睛,她好像連話都不會說了似的,只有眼睛裡特別特別亮。
“還、還有我呀!”
“店裡聚餐的,當然有你了。”
聽見老闆這麼說,沈小運都顧不上擦手,去小櫃子裡拿出自己的手機,撥出了沈牧平的電話。
看著她,老闆笑了,店員姑娘笑了,新來的兩個店員脣角也忍不住有了弧度。
接到沈小運電話的時候,沈牧平剛剛在上次和陳家老大見面的地方落座。
對面也還是上次那個人。
“好,火鍋店的名字記得給我,提前打電話給我,我去接你。”
聽見沈小運歡天喜地掛了電話,沈牧平收斂了笑容對著陳家大兒子點了點頭。
“老先生的事情很遺憾,節哀。”
陳家大兒子愣了一下,有些話他這幾天聽了太多遍了,聽得心裡都木了,心裡是木然的,也是空的,隨時隨地,風從裡面穿過來。
沒東西能擋住。
“不好意思,我這個時候……”
很多講究老規矩的人家,都說戴孝的人不能隨意拜訪別人,是帶了晦氣的。
“您太客氣了。”
男人點了兩份吃的,又問對方:“您要喝點酒麼?”
陳家大兒子搖了搖頭。
“下午還得去民政局……”
話還沒說完,他就捂住了鼻子。
女兒快要中考了,她還小的時候老爺子的身體就不太好了,要說感情也真是沒多少,前天難過了一天,昨天就被他們夫妻趕去上課了。
他妻子這些年對他爸……不說好,可洗尿布、換床單幹起來都沒含糊過,頂多幹完了回去被窩裡對著他哭,要說這樣是壞,那可絕對壞不過他這個兒子。
沈牧平看著他,點了一瓶啤酒,要了一個酒杯。
滿滿一杯啤酒被他推到了陳先生的面前。
那個用手捂著臉的男人半天沒有說話。
前天凌晨四點,他被醫院一個電話叫醒,趕到的時候,醫生還在急救,那條線卻一點波動都沒有了。
他那個老父親,沒了。
他弟弟哭得比他還厲害。
站在醫院裡,追著蒙了白布的車往太平間去,四十多歲的男人臉上是乾的,他哭不出來,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哭給誰看。
妻子兒女,那是等著他去撐的,弟弟能抱著他喊“哥,咱沒爸了”,他卻奇異地冷靜,冷靜地簽字、交錢,冷靜地給別人打電話報喪。
“不瞞你說,有別人在地方,我是真的一滴眼淚都掉不出來,昨天我帶著醫院裡收拾出來的東西回家……我給我爸買的新衣服就在床角,我就問我自己,我不是得帶他去拍照片麼?我們不是說好了麼?怎麼他就連拍張照的時間都不給我了呢?”
餐廳安靜下來,人們聽見了一個中年男人的哭嚎聲,有年輕人忍不住回頭看他
他們不會知道,現在是這個男人失去了他父親的第三天,他把頭埋在自己的手掌裡,眼淚沿著手臂流到了襯衣袖口。
沈牧平沒說話,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可能,他就只要坐在這兒,讓這個人找著一個能哭的引子,就夠了。
哭喊出來了之後,眼淚就止不住了,堤壩潰了,總得把洪水泄完。
“先生,需要幫忙麼?”
面對熱情的服務生,沈牧平搖了搖頭,又說:
“再給我拿個酒杯吧。”
澄透的酒液倒在杯子裡,細小的氣泡從杯子裡輕飄飄地冒出來,然後融進了杯子邊兒的大氣泡裡。
等沈牧平喝完了兩杯啤酒,男人終於漸漸平靜了下來,又過了兩分鐘,他抽了一張紙,擦掉了自己臉上的淚水,只有袖口的那點水痕,得慢慢蒸發淡去。
“讓你看笑話了。”
“沒有,人……總有這麼一下的。”
能傳染的疼沒有被酒液稀釋,沈牧平的手掌張開又合攏,握住了酒杯。
午飯後,沈牧平沒有直接回公司,他在車庫的車裡坐著,等回過神兒來的時候,一整個下午都已經過去了。
看著書吧老闆發來的飯店地址,他才模糊想起來,沈小運今天晚飯是和別人在外面吃的。
開著車回到家,男人走進自己的臥室,拿出那個鐵皮餅乾盒子,打開,一堆細小的雜物下面壓了個舊舊的本子。
“我給我爸買的衣服,他們都說讓我燒了,我就想著,要是我不燒,我爸萬一腦子好用了,想著還能回來換了衣服出去玩兒,我不還能在見見他麼?我還能問問他,這些年,恨不恨我們倆兄弟……”
久遠的記憶像是被細沙遮掩的雕塑,一旦大風席捲,就露出了真正的刻骨銘心,那些記憶都久遠,卻終是沒被忘記。
沈牧平也想知道。
拋去那些莫名其妙的彆扭,他最不想的,就是有一天自己會像陳家的大兒子一樣,抱著滿腹的悔恨和疑問去回憶。
所以,老舊的、被遺忘的日記本,終於被打開。
火鍋店裡,沈小運正認認真真地吃著蝦滑。
很好吃呀,下次帶著沈牧平一起來吃。
等她再吃了一口蟹黃福袋,她就眯著眼睛決定要把丹陽姐姐和陸奶奶一起帶來了,還有陳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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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9 章
吃飽喝足的沈小運拍拍自己的肚子, 心裡有一點惆悵。她好像吃不下了。
在她面前擺著老闆給每個人點的一個椰奶甜品, 圓圓胖胖的玻璃杯裡裝著, 聞著就香甜。
沈小運盯著那個甜品看了半天,明天就不再是店員的店員姑娘對她說:
“吃不了就算了。”
沈小運搖了搖頭, 然後捏著自己的小包包, 等她把錢掏出來之後, 她的表情又變得茫然起來。
手機的鬧鐘響了,沈牧平抬起頭, 把手裡的本子合上, 然後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應該去接沈小運了。
從床上站起來的時候, 沈牧平愣了一下, 他回過身看著那個本子,表情極複雜。
一部跌宕起伏的電影, 一篇精彩紛呈的故事, 人們在看完之後都會有種恍如隔世之感,那看完一部史詩, 這種感覺定然會更加會更加明顯。
在沈牧平的眼裡,那本舊舊的日記,就是一部史詩。
將車停在飯店門口,沈牧平走進火鍋店, 看見大廳裡沈小運的眼眶微微有些發紅。
“怎麼了?”
沈小運看看他, 吸了一下鼻子,然後低下了頭。
書吧老闆單手叉腰和蛋撻姑娘還有幾個新舊的店員一起站在沈小運的身邊,看見沈牧平來了, 她對沈牧平說:
“沈先生,您先帶她回家。”
沈小運不想走,她縮著手不讓沈牧平拉,被蛋撻姑娘攬著肩膀往外帶。
“你聽我的,回去好好睡覺。”
“我不……”
“聽話,乖。”
蛋撻姑娘人高腿長力氣也大,沈小運被她送到了飯店門口。
沈牧平想問是怎麼回事,還是被人趕到了車上。
“今天你們必須道歉。”
一輓袖子,書吧老闆帶著身後的四個年輕姑娘一起走進了飯店的一個包廂裡。
服務生和經理見勢不妙連忙陪著笑攔了過來。
飯店裡突然變得別樣熱鬧了起來。
“沈牧平,我給別人惹麻煩了。”
沈小運聲音低低地說,她手裡拎了一個打包袋,裡面裝了一個圓滾滾的玻璃杯,椰奶凍好像有些化了,白色的汁水跟凝結的水汽混在了一起,變得渾濁又難堪。“你錯了,你從不會給別人惹麻煩。”
紅燈亮了,沈牧平問沈小運:
“明天我們吃點什麼點心?”
沈小運卻沒說話,她乾瘦的手腕兒低垂著,打包袋被她捏在手裡,輕輕晃動著。
沈牧平回身,看見沈小運在哭。
綠燈亮了,他踩下油門,過了紅綠燈之後,他大力轉動方向盤,黑色的車子掉頭,融入了反向的車流中。
火鍋店裡,書吧老闆還在跟另一桌客人對峙。
“誰還沒個老的時候?誰還不是辛辛苦苦活了幾十年?誰還能保證自己一輩子沒病沒災?你們剛剛說的是人話麼?”
蛋撻姑娘的前面站了個男服務生,用有些畏懼的眼光看著她。
老城的人有了爭執都是說話不動手的,蛋撻姑娘剛剛試圖掄啤酒瓶還把一個人揪著領子從椅子上拎起來的樣子,著實嚇到了別人。
“道歉,必須道歉。”
這一桌客人足有七八個,有男有女還有個孩子,被她們幾個女孩的氣勢壓得心虛。
“我們說的也是實話,她就是偷了杯子呀,飯店經理在的哦,你們評評理,她就是偷了杯子嘛。”
“少在這避重就輕,你們剛剛是這麼說的麼?”
蛋撻姑娘怒火中燒。
包廂的門又打開了。
沈牧平站在門口。
“我拿了飯店這個杯子,沒付錢,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為什麼我就是記不住呢?我都不記得我把它拿在手裡了呀。”
沈小運又懊恨又自責的樣子,讓沈牧平的心到現在還疼。
史詩?
榮耀落幕。
夕陽低垂。
書寫那一切的紙張都已經泛黃……
在他身後那個瘦瘦的、捏著他衣服後擺的人,才是結局?
那他自己該是如何的一個廢物?
“道歉。”
他對那些人說。
……
吃了一頓飯還惹了一堆麻煩,最後被逼著灰溜溜道歉的人坐在公交車上對自己的兒子說:
“那些腦子有病的就該在家裡關好,對吧,兒子?”
他的兒子才四歲,手上擺弄著新買的玩具,抬頭對他爸爸說:
“偷杯子的老痴呆帶出來丟人,關精神病院去。”
還笑著。
他重複的是他爸爸之前惹了麻煩的那句話,按說,他爸爸應該得意“子承父業”的,可不知道為什麼,男人突然覺得有些冷。
外面的燈火流光飛速向後,前行的車子永遠快不過時間。
“你看,錯的是別人,別人也跟你道歉了。”
回到家裡,沈牧平還在安慰沈小運。
沈小運縮在沙發上,小小姐窩在她的腳邊,軟乎乎的毛貼著她的腳,給了她一點點溫暖。
“沈牧平,要是我……變成了陳爺爺那樣,你把我送醫院裡吧,用我的錢付醫藥費。”
沈牧平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他揉了一下額頭。
“然後,那個,你別來看我呀,你看我,我又不認識你,那你多傷心呀?”
“不會的。”
“你不來看我,我也不記得,不傷心。”
“我說不會的。”
沈小運抬起頭,扁著嘴看著站在她面前的沈牧平,“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你得來看我,你不能把我一個人丟下,我會偷東西的哦,沈牧平,我偷東西,我還會打人,你不來看我,我就天天闖禍了!”
“我不丟下你,我絕對不丟下你。”
沈牧平僵著臉做保證,一遍又一遍。
在心裡想的是“我不丟下你,你能不能也別丟下我?”
他卻不敢說出口,這個承諾,這個世界給不了他。
夜深了,沈小運腫著眼睛睡了過去。
沈牧平又打開了那個日記本。
“今天我們的測試成功了……牧平小朋友昨天說想吃桃子,下次回家的時候一定要買。”
“……牧平小朋友說他今天看見自己同學考了第三名卻挨了爸爸打,跑來問我,要是他考了第二,會不會不要他。真是傻孩子。”
“整個團隊受了表彰,領導讓我們發言的時候說一下自己幾天沒回家了,怎麼想孩子,孩子怎麼想我們……半個月沒見,沈牧平小朋友胖了2.7公斤,發言的時候我該怎麼說呢?”
“……雖然嘴上說他考試一定沒問題,可我還是請假陪考了。明天中考,加油,沈牧平小醫生。李大姐說考生該吃魚,明天找書學一下蔥油鯧魚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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