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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8-10-27 08:18 PM

關心則亂 -【星漢燦爛,幸甚至哉】《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flclobbas 於 2019-12-17 06:14 PM 編輯

【書名】:星漢燦爛,幸甚至哉

【作者】:關心則亂

【內容簡介】:

      許多年後,她回望人生,覺得這輩子她投的胎實在比上輩子強多了,那究竟是什麼緣故讓她這樣一個認真生活態度勤懇的人走上如此一條逗逼之路呢?

    雖然認真但依舊無能版的文案:依舊是一個小女子的八卦人生,家長里短,細水流長,慢熱。

    天雷,狗血,瑪麗蘇,包括男女主在內的大多數角色的人設都不完美,不喜勿入,切記,切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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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8-10-27 08:21 PM

第一章

    這是一座泥磚所砌的一層建築,通體呈一字型,均勻的橫向分為三間,正中是廳堂兼人多時的飯堂,兩頭俱是居室,俞采玲就住在東廂這一間。居室很簡單,黃泥敷粉的牆壁打磨得乾淨光潔,地上砌了一座大大的方形火爐,似是陶土所制,外形古樸,不過取暖效果尚可。接下來,饒俞采玲素來鎮定,也差點嚇昏過去——

    屋內沒有床架凳椅,只靠屋內裡側以光漆木頭在地上如階梯般築起一層平整的木地板,占了整個屋子三分之一大。在上頭鋪上一層被褥算是床具,旁邊幾個小小的圓形棉墊充當座椅,另一個小小的方几作進餐飲漿之用。俞采玲看過幾部黑澤明的老電影,覺得頗像貧瘠的古代日式室內構建。

    十幾天前剛醒過來時,她除了頭痛欲裂,首先便是被這猜測嚇到再度昏過去,恨不得再死一次。實則她老家那1800線的江南小鎮環於山坳之中,百里不同音,千里不同言,統共見過兩個千辛萬苦跋山涉水而來的鬼子。還是後來在外頭大城裡做工的年輕人回家說起,才知道那般形容打扮的是鬼子。老里長很是義憤填膺地說了一番話,遂令鄉民們以後再遇到,定要在相贈的地瓜紅薯蘿蔔乾中下些耗子藥才是。可惜再沒鬼子來過,耗子藥也沒用上。

    直到建國後政府開山劈坳,修路鋪橋,廣鑽隧道,老家才漸漸形成一個四方山村之中唯一一個小鎮。

    “女公子,該飲藥了。”一個中年婦人端著一個粗木方盤進屋,轉身對身旁舉著重重棉簾的小女孩道:“阿梅,把簾子放下,外頭冷”。

    俞采玲忙回過神來,端正的坐好(其實是跪好),那婦人將方盤放置於案几上,盤中是一大一小兩個陶碗,大碗裡是熱騰騰的湯藥,小碗裡是三個小蜜餞。俞采玲舉起陶碗默默一口飲下,頓時苦澀盈滿口腔,實是比敵敵畏還難喝,誠然,她並沒有喝過敵敵畏。

    然後她拈起糖漬的蜜餞慢慢含著,一邊打量跽坐在對面的婦人。這婦人叫俞采玲喚自己為苧,俞采玲實不習慣用一個字來喚人——因為這會讓她想起鎮上多功能綜合性髮廊的老闆娘嗲嗲的呼喚她N個姘頭時的統稱——卻苦於不知當地風俗不敢亂叫,前日才聽阿梅講左鄰一個做噩夢胡言亂語的孩童被巫士灌了一壺符湯險些去了半條命,是以只能含糊過去,誰知道後來才曉得她的確喚婦人為苧即可。

    婦人苧臉方身壯,神情肅穆,身著一件灰白色的麻布短裾深衣,自膝蓋以下露出褲管,想是為了做活方便,不似自己,雖也不見半分絲帛,但厚實的棉布深衣足足繞了腰身一圈,長及腳背,至於旁邊的十歲小女孩阿梅衣著就更簡單了,直接一身棉衣短謁,露著厚厚的花布棉褲滿院子亂跑。

    十幾日前,俞采玲半昏半醒的躺在褥上,眼皮似有千斤重,只聽見一個尖利的女聲正在叱駡:“…你這無能的蠢嫗,我家女君給你這個差事,你竟怠慢至此,小女公子若真有個好歹,將你全家都喂了狗也不及!”然後一個囁囁的女聲道:“當初是你叫小人別理睬她,任她叫駡人摔砸就是,犯了過錯在這兒受罰的,先殺殺性子再說,誰曉得就燒了起來……”尖利女聲道:“混帳,她再有過錯,也是主家的女公子,輪得到你輕忽!”

    ……俞采玲又昏昏沉沉睡過去,只覺得有人在喂自己湯藥,彼時她求生意志正強烈,便努力吞咽,恍惚中又聽見那尖利的女聲笑著道:“…我也不瞞你,這是個燙手山芋,輕不得重不得,如今病成這樣更沒人肯擔責了,你倒好,這幾日一徑央我…”

    隨後是婦人苧溫柔卻緩慢的聲音,她笑道:“女公子不是病成這樣,這好差事也輪不上我,我只盼著讓主家念我些好,待來日我家阿梅阿亮也有個前程。”然後是一陣聽了哐啷銅幣的聲音,是那尖利女聲滿意道:“也行,你既然認下這差事,就好好辦罷。”而後離去。

    邏輯學幾乎滿分的俞采玲同學哪怕燒熟透了也能推理出來,自己這個身體應該是某個古代貴族之家犯了過錯的一位小姐,目前正在鄉村受罰,之前照顧的人不盡責導致小姑娘生病高燒而死,於是便宜了自己。

    當第一眼看見婦人苧時,俞采玲以她那十分淺薄的古代知識分辨,只盼著她身上穿的是辮子朝的旗裝或露胸脯的唐裝——她完全不介意嫁個半拉光腦袋的老公或者冬天冒寒露溝子啊!可惜,她全不認識這種深衣是古代什麼時候的穿著。俞采玲垂頭喪氣了三天,直到第四日養好了身體跟著阿梅去看了回新娘送嫁才忽的高興起來——自然,彼時阿梅全不知平時鬱鬱寡歡的女公子怎麼無緣無故開了懷。

    婦人苧也在打量俞采玲,為著病癒,醫工已是下足了料的,這般苦澀的藥湯便是自己來吃也要皺眉,可小女公子除去頭一回噴了,之後次次都是一口仰盡,一聲不叫苦,那咬牙抿嘴的樣子很是倔強硬氣。自己也算寡言了,沒想這小小女君更寡言,除了與阿梅還多說兩句,常常整日鬱鬱不發一言——怎地跟外頭的形容全然不同,苧有些疑惑。

    吃了湯藥,圓臉阿梅偎到俞采玲身邊,討巧的說:“女公子,今日外頭暖和,咱們去耍耍罷。”俞采玲也跪坐的煩了,頷首答應。婦人苧笑道:“曬曬太陽也好,不過今日護衛不在,你們不許走遠,叫阿亮跟著。”

    俞采玲奇怪的看了苧一眼,這婦人寡言,今日不但話多了,居然還允許她在沒有成年男丁陪同下出門去玩。

    阿梅朝母親扮了個鬼臉,連忙服侍俞采玲穿好翹頭厚底棉鞋,然後裹上厚厚的大氅,兩個女孩高高興興把手出去玩了。

    走到屋外,俞采玲長長吸了口氣,迎面一股冰雪之氣,胸內的炭火氣盡消,滿是清新冷冽的氣息,抬頭望這北方鄉野的天空,方覺得小學時念的藍天白雲不是假話,看那高高闊闊的穹蒼,乾淨得好像清淩淩的冰水一般,俞采玲便覺得十分暢快。

    再回頭看這座小院,寬寬的籬笆繞著房屋遠遠一圈,雖是鄉野小屋,也蓋得屋頂高聳,裡面三間屋子都是寬闊高曠,沒有半分畏縮鬱鬱之氣——這麼高大寬敞的屋宇,全不像倭國氣概。

    俞采玲滿意的點點頭,一邊拉著小阿梅一邊領著個七八歲蹦蹦跳跳的小男孩就要出院子,卻見遠遠兩名短打穿著的騎士飛馳而來,伴著泛起積雪和點點塵土,眼尖的阿梅忽道:“是阿父……還有阿兄。”隨即扯著嗓子搖著手臂大叫:“阿父!阿兄!”

    兩名騎士到院門前一個俐落的勒馬,翻身下馬,帶頭那個中年漢子一見了俞采玲便抱拳低頭作揖,笑道:“女公子。”後頭那個十七八歲的青年騎士也跟著一般抱拳行事。

    俞采玲點點頭,仰頭微笑道:“符乙回來了。”中年漢子抬起滿面虯須,開朗的笑道:“女公子出去玩耍嗎,適才我看見前頭水祠在祭溪神,你們去看看熱鬧也好。”回頭對兒子道,“登,你先別回屋了,一道跟著去。”那青年低聲道:“喏。”然後解下轡扣交給父親,跟著俞采玲一行人踩著咯吱咯吱的薄薄積雪出門去了。

    這個符乙是婦人苧的丈夫,原先還有兩名侍衛,俞采玲聽他們叫符乙為符頭兒,便也跟著學了,誰知符乙很是惶恐,死活不肯。頭回見他時,她見他與婦人苧舉止親密還以為是婦人苧的姘頭,很是八卦了一番,誰知是人家的合法配偶。

    出得院去,往西向走了約十幾分鐘,聞得溪水叮咚及人聲喧囂,只見一條寬約十來米的小溪就在眼前,溪水清澈見底,淺處不過半米,深處也只有三四米,雖只是條小溪,但物產頗豐,一年四季魚蝦不斷,很是補貼了鄉民的生計。是以在上游不遠處的岸邊,此鄉三老領著眾鄉民建了一座小小神祠,供奉左右的山林溪水之神,盼著能得神靈庇護,多些魚蝦果蔬。

    一看見水祠在前方,阿梅就緊拉著俞采玲往裡奔去,掏出兩枚五銖錢跟門口的老女巫買了一竹筒的土制香,又跟挽籃叫賣的姑娘買了些俞采玲叫不出名字的果子。倒是那姑娘瞧符登生得俊,朝他扔了個橘子,笑嘻嘻的看;符登的臉頓時比那橘子還紅。倒是阿梅笑道:“我阿兄快定親啦!”俞采玲戲弄道:“既你喜歡他,為何還收我們果子錢?”那姑娘爽朗道:“他人雖俊,但我家裡還得吃飯哩。”一眾鄉民及俞采玲等人均哈哈大笑。

    所謂神祠也就是兩間堂屋前後疊起來的大房子,鄉民們曾見過俞采玲一行數次,只知她是附近大戶人家的女公子,便紛紛讓開路叫她們進去。前面一間屋堂香煙繚繞,只見高臺上立著幾座奇形怪狀神情猙獰的神像,觀音不像觀音,耶叔不像耶叔,石像腳處還潑著幾灘血跡,一旁是用很大的木盆盛著三五隻尚死不瞑目蹬著腿的雞鴨——俞采玲第N次搖頭,這年頭神像製作得如此可怖,祭拜方式如此原始粗糙,讓信眾怎麼進入忘我的崇拜情緒進而掏錢掏感情。她恨不能教導這幾個社巫製作數尊慈眉善目的神像,再放些花朵金魚,弄些唱詩誦經的裝模作樣,保證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廣進達三江。

    不過這顯然只是她一人的想法,周圍一眾婦孺老幼顯然很受用,各個或跪拜或肅立著雙手合十念念有詞,阿梅趕緊遞了幾支香在她手中,拉她跪到草席團上。

    俞采玲感慨,她上輩子最後一次拜拜還是跟三個室友去爬山,四個小姑娘很虔誠的拜倒在三清神像下,短信妹祈禱這次期末能再拿全額獎學金,博客姐祈求她暗戀的隔壁班帥哥能趕緊跟女友分手然後和自己一見鍾情,扣扣希望能提前獲得NZND公司的實習機會,她則請求前天剛寫的第十一版入黨申請書能過關——舅舅說,若她入了就給她買台手提本。

    禱告再三後,四人一起齊聲念阿米豆腐後高高興興的出門去玩了,全沒注意一旁跪著的老婆婆很奇怪的表情。

    俞采玲拜過後插好香,輕歎了一聲。從這個角度來看,那次拜拜還是很靈驗的,她上輩子是見義勇為掛掉的,倘若沒死,還能入不了黨?!也不知三個室友的願望實現了沒有。俞采玲深恨自己運氣不好,煮熟的鴨子都飛跑了,便嚴辭拒絕了阿梅叫她進裡面一間堂屋去聽巫士解說最新傳出來的圖讖。

    上次見那巫士,他還忽悠俞采玲做一場巫事去去鬼祟呢,大約他也聽說了俞采玲是叫長輩趕出來的大家小姐。呸,當她是棒槌。她就算有錢,寧可學她那涼薄的暴發戶老爹去救風塵,也不用在神棍身上,救風塵好歹能為和諧社會做一份貢獻呢。

    “大家都說裡面那位巫士可靈驗了。”阿梅扯著俞采玲的袖子道,俞采玲板著面孔道,“真要那麼厲害,達官貴人早請去了,還在這小地方?”其實後來涼薄老爹的生意做大了,也開始相信這些神神道道的,但關鍵是要找真本事的,免得插錯香爐拜錯神。

    “這可難說,阿母跟我們說,當年給皇帝陛下相面的那位嚴神仙不肯做官,如今隱居鄉野之中,日常只披著皮裘釣魚呢。”阿梅頗有見識。

    符登不滿道:“那位嚴神仙本是經學大師,幾十年前做學問已是一等一的了,相面解讖不過是閒暇為之,又不是專做巫士的。”

    阿梅只好哭喪著臉答應去溪邊玩耍,小阿亮很高興,俞采玲便拉著姐弟倆出了廟社,往溪水邊去。

    溪邊果然都是孩童少年,嘻嘻哈哈玩的熱鬧;此時民風古樸,小孩子的玩意不過是拿扁平的石子飛水面,忍著透骨冰涼的溪水摸幾隻鈍鈍的小蟹小蝦,最奢侈的也不過是用自製的高腳木屐在溪水裡踩來踩去玩。看著阿梅阿亮姐弟在岸邊嬉戲,俞采玲退了幾步,四下探目,只見一處被日頭曬得乾燥的大圓石,便坐了上去,符登靜靜跟到一旁,不發一言。

    俞采玲瞥了他一眼,苧為人沉著,非有要事絕不多說一句,三個兒女中大約只有符登隨了她——也就是說,她打聽自身情況的難度非同一般,阿梅阿亮太小答非所問,知事的卻又都是鋸嘴葫蘆,問多了又怕驚動他們的母親苧。

    這是一個很迷信的社會。來這裡不過數天俞采玲就發現了。

    自己病好了,苧便請了兩個巫師唱歌跳舞一番酬神;在院裡起一座新的灶間,苧又殺了一頭小羊,祭了好幾碟果子給灶君;就連前日下大雪,苧都神情凝重的祭了兩罎子冬酒,也不知是求雪快停還是下更大點;昨日太陽好,地上積雪漸漸化去好采菌菇野菜了,苧又高興的殺了一對活雞活鴨。雖然至今俞采玲還不曾見過有人牲,卻也不敢輕易問東問西,最可憐莫過於她現在連這個身子的名字都還不知道。

    前方傳來阿梅的大叫大笑,好似一個男孩欺負了阿亮,阿梅便從草叢間拾起一塊未消融的冰塊塞進那男孩後頸給自家弟弟出氣,那男孩如蝦米般又跳又叫,眾孩童哈哈大笑。

    俞采玲也笑了,實則她十分感激苧一家。

    十幾日前她雖昏昏沉沉,但也能感覺出周圍環境並不好,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薄棉絮,四周屋子陰冷潮濕,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聞的味道。可自打苧來了之後,身上衣裳被褥統統換了又暖和又厚實的好料子,又找了些鄉野婦人艱難地合力搬來一座大火爐燒來取暖,把整個屋子烤得暖烘烘的,打掃數遍後,苧更拿著點燃的艾草把那麼大的一間屋子一寸寸熏過,細細檢視,只怕還留有細小蟲蟻;隨後又砌灶堆柴,日日煮湯烤炙給俞采玲補養。如此,她的病才一日好過一日,苧卻累瘦了一圈。

    不過一場要了一條人命的病哪那麼容易養好,尤其在醫療水準低下的古代,便是今日俞采玲心情那麼好,還時不時覺得氣虛,走路不能快,只能慢慢踱著。為了叫她開心,苧還尋了一輛牛板車,叫兩名護衛拉著她和阿梅在鄉野走走看看。

    俞采玲雖不很懂古代規矩,但也知道大戶人家總是府裡的僕婦更高級些,但似苧這般嚴明心細的不凡女子居然只在鄉野,這其中絕對有問題。

    既來之則安之,人總要先活下去才能想怎樣活得好,繼而再由背井離鄉感到孤獨寂寞冷,俞采玲秉性再自私實際不過,傷感細胞幾如瀕危物種,現在生存且境況不明,哪有功夫傷春悲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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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8-10-27 08:24 PM

第二章

    這邊廂俞采玲想著阿苧,那邊廂符乙夫妻也在議論著她。

    “今日我看女公子精神多了,我剛來時她那樣兒,真嚇死我了。”符乙洗過後,靠躺在暖洋洋的西居室裡休息,讓妻子給他篦頭髮。

    苧停了一下篦子,抿了抿嘴,方道:“你來時已是好多了。那日女公子險些沒了命。也是我疏忽,晚了幾日,原以為阿月……”提起這個名字,她陰了臉色。

    符乙看妻子神色,道:“人心易變,十年光陰啊。夫人和將軍離去前小女公子才剛滿三歲,我記得將軍騎在馬上還不住往回看,眼眶都紅了。你也別說阿月了,她前頭的男人在將軍麾下沒了,她新找的本就與葛家有些干係。她焉能對夫人盡心?”

    苧把篦子往案几上一拍:提高聲音道:“刀劍無眼,部曲隨大人去掙前程本就是沒准的事,夫人撫恤孤寡向來豐厚,是少了她吃還是少了她穿,也沒攔著她改嫁!那回誤傳你死在了南定城,我讓孩子們都戴孝了,便是要再找一個來嫁,難道我耽誤過女君的差事?!怕死,哼,怕死就該像阿綃一樣讓男人留在莊子裡,雖說沒了前程,好歹一家平安。既要前程,又要平安,哪有那麼好的事!”

    符乙抽了抽嘴角,其實那次南定城之戰後他迅速托人回家報信,前後也沒幾個月,是以他很想對妻子打算再嫁的想法做些評論——咱是不是過一年再考慮改嫁會比較妥當呢?

    最後符乙還是換了話題,道:“你莫氣了,對了,我前幾次回來都聽說她愈大愈頑劣,脾氣暴戾,動輒打罵奴婢,行事不堪。可如今我看小女公子為人很好,孩兒們也很喜歡她。”

    苧冷哼了一聲,又拿起篦子給丈夫篦頭:“我一直不在府裡,不曾見過女公子,只以為是那些賤婦教壞了她,想著反正還小,待夫人回來再教便是。誰知,哼,小女公子明明好得很,醒來後說話和和氣氣的。我怕她心裡頭鬱住了,就叫了阿梅帶她四下玩耍,那日秋大娘子出嫁,我叫了你給我的那兩個侍衛陪她們去看熱鬧,回來後果然好了,愛說笑了。”

    符乙滿意的點點頭,頓了一下,忽道:“秋老翁又嫁女兒了?”他每回回來,仿佛都聽見這個老莊頭在嫁女兒,“他到底有幾個女兒。”

    苧笑道:“我都說了是大娘子,你聽什麼呢。秋家有二子,女兒只一個,還是老來女。你上回來是秋大娘子改嫁,這回是她三嫁。”

    符乙搖了搖頭:“秋老翁也太姑息這女兒了。寡婦再嫁倒無妨,可她這郎婿好好的,卻總因為看上旁的男子而鬧絕婚另嫁,鄰人要說閒話的。”

    苧笑笑,道:“她那新招的夫婿的確生得好,性情也溫柔。”

    符乙看了妻子一眼,苧不動聲色的看回來,符乙頓時軟了;隨即又自我安慰,僕隨主家,比起將軍來他的夫綱還算振些。那日夫人在萬將軍府上看雜伎,誇一健壯伎人美甚,大人不但不敢反駁,還端酒湊興:“還是我家夫人眼光好,雖說那人比我差些,但眾伎人中算是最有模樣了。”萬將軍直接將酒水從鼻子裡噴了出來,也不知是嚇的還是氣的。

    符乙看向案几上放著一片小小木簡——這是他這次飛馬帶回來的,便問妻子道:“夫人信簡上說了什麼。”他不識字。

    苧瞥了一眼那木簡,緩緩道:“一切都預備好了,只等夫人回來。”

    符乙點點頭:“什麼時候?”

    “就這三五日了。”

    ……

    玩耍到日頭正中,溪邊的孩童們漸漸散去各自回家,一名來接弟妹的鄉野少年偷瞧了俞采玲許久,紅著臉遞了三條肥頭肥腦的魚在阿梅手中,然後慌裡慌張的跑了。阿梅歡天喜地的對俞采玲喜道:“女公子,有人瞧上我了呢。”

    俞采玲磨牙,扭頭板臉對符登道:“阿登,你還沒找到好本事的磨鏡人麼,屋裡那面銅鏡我什麼也瞧不清。”她好想看看自己現在長什麼樣,順便也讓阿梅好好照照自己。那鄉野少年朝這方向偷偷看了好幾眼,這大圓石旁只有自己和符登兩個,總不會是來看符登的吧……呃,應該不是吧。

    符登笑道:“正旦要到了,想來游方的手藝人都回家了。”又對自家妹妹道,“你胡說什麼,那魚兒是給女公子的。”他早注意到那少年一眼接一眼偷看自家女公子了。

    俞采玲無話可說,悶悶不樂的走在鄉間小道上,這貧瘠的古代,要啥啥沒有,那堪比哈哈鏡的銅鏡還有溪水,她連自己的眼睛嘴巴大小都看不清,只知道皮膚還算白皙。也不知那送魚兒的少年審美是否正常,萬一他審美清奇呢。

    譬如她那涼薄老爹,年輕時喜歡有文化有腦子的俞母,頂著身分差距娶了俞母,害的積極分子大伯父晚了三年才入黨;暴發後,老爹開始喜歡沒頭腦的小狐狸精,如此風流數年,某次差點被生意夥伴坑破產,俞父大徹大悟,娶了一位自強不息的女漢子寡婦,沒什麼文化但心眼踏實會過日子,夫妻同心繼續暴發。

    俞采玲雖然討厭那位涼薄老爹,但深知自己其實遺傳了他的靈活腦子,自打來了這裡她就沒停過為自己打算。提著肥魚左看右看,歎了口氣,她真希望自己能生得好看些,現代女子長得醜還能靠讀書工作,可古代還能有幾條路子,難道勤學武藝去當女山大王麼。話又說回來,她總算沒有穿成奴僕賤妾什麼的,還有人服侍,也算運氣了。

    皺皺眉頭,她發覺自己最近愈來愈愛回憶上輩子的事了。話說為什麼穿成個女子呢,穿成男子多好,進則讀書為官退則商賈耕種,她不介意搞基的呀,這世上必有不少窮苦艱難的帥哥等待她來拯救的。

    臘冬的寒風吹著很清爽,回家後俞采玲將魚兒交給苧,笑道:“前幾日的豚油可還有,將魚頭煎得焦焦的,拿那些新鮮菌菇熬魚湯吧,阿梅的阿父阿兄遠道而來,喝湯最滋補了。”此時並沒有足夠的工藝製作完善的鐵鍋,炒菜是不行了,油水煎一下還是可以的。

    此言一出,符乙和符登還未開口,阿梅和阿亮先歡呼雀躍起來,阿梅拍掌道:“那魚湯最好喝了,還有魚尾,咱們跟上回一般拿薑椒和豉醬烤炙來吃罷。”

    苧笑了。此時世人多以蒸煮烤及乾煎來烹飪食物,誰知前幾日女公子跟著阿梅去看鄉民殺豚,買了一簸豚腹上的肥脂回來,叫她在燒熱的鐵鍋中熬出油脂來,那油脂和油渣香氣四溢,險些連數裡外的鄰人都引來了。油渣拌飯或拌涼菜,油脂則用處更多,拌飯加豉醬也好,直接煎制菜蔬魚鮮,滋味俱是美不可言。

    她問女公子這法子誰想出來的,阿梅搶道:殺豚分肉時,恰好有一塊肥肉掉入一旁的火盆沿上,鐵盆貼著肥肉,油脂滲出香氣四溢,女公子這才想出來的——實則她當時正忙著與孩童玩耍,並未看見肥肉掉火盆,是事後女公子告訴她的。

    “那些早吃完了,不過昨日殺了幾隻雞,我以雞腹脂熬了些雞油出來,嘗著味道也甚好。”苧笑道,其實這也不是什麼稀奇法子,早先也有人在炙烤肥肉時,將滲滴出的油脂接住拿來煮菜拌飯也很是美味,只是沒想到煎過的魚肉入湯會這般好吃,全無腥味。這法子好歸好,就是太費柴薪和肥油了,若非寬裕之家也負擔不起。

    想到這裡,她愈發覺得女公子聰慧過人,將來嫁婿掌家定是一把好手,外頭那些難聽的傳聞必是那些賤人捏造出來壞夫人名聲的——其實苧實是個精明婦人,若非忠心太過,往一廂情願了想,早該瞧出俞采玲的不妥。

    俞采玲聞言心中一凜,別以為古人笨,其實除了現代的見識,她並不比古人強到哪裡去。熬豬油的法子她才教了一次,苧立刻舉一反三學會了熬牛油雞油鴨油,甚至試驗著往裡頭加入薑片花椒茱萸等調味,制出香油和辣油來,還便於保存。如果不是有這麼個聰明的婦人在,俞采玲早就對阿梅盤問此時的年號朝代這個身體的父母身家祖宗八代了。

    “剛剛蒸熟了麥飯,澆上醬肉羹,配了魚湯,女公子多用些。”苧看著俞采玲的目光慈愛的簡直能化出水來了。

    此地飲食流行拌飯和蓋澆飯,常將肉羹或菜羹澆在蒸熟的飯上便是一頓,富裕人家還會配些炙烤的魚肉或小菜佐餐。俞采玲本就喜歡阿苧的手藝,便做出略羞的樣子,低頭進屋淨手等吃飯。

    午食果然香甜可口,醬肉羹拌飯濃郁撲鼻,菌菇魚湯清爽鮮美,不單幾個小的,便是符乙符登父子也吃的胃口大開;原本時人一日只用兩餐,不過俞采玲大病初愈,苧恨不能一日五頓給她進補,自然也便宜了阿梅姐弟,兩張小臉兒這幾日吃的油光水滑的。

    飯後,捧著一隻甜蜜的柑橘,烤著暖洋洋的爐火,聽著阿梅嘰嘰喳喳的講鄉野中的八卦,俞采玲頓時覺得這日子也不壞,這罰不妨一直受下去。

    誰知苧忽道:“明日府中將會有人來接女公子回去。”這話頓如一瓢冷水澆在俞采玲頭上,她楞了半天,卻不知從何問起。

    所謂寡言和饒舌的區別在於,如果俞采玲泫然欲泣的說一句:“我想我阿父阿母了。”饒舌的人會順勢把俞采玲的老豆老母從相識相戀成親生子一直八到怎麼離了女兒,而寡言的人,如阿苧,要麼默默低頭不發一言,要麼沉沉歎一句“是呀”。

    若俞采玲故作孺慕的問:“苧,你知道我阿父阿母是怎樣的人嗎?”苧就會中規中矩的回一句‘主家的事,咱們做奴婢的怎敢多言’,別的再沒多一句。以至於俞采玲連這身子的老豆老母是活著還是掛了都不知道。

    類似的旁敲側擊,這些日子俞采玲不知試過幾次了。可她又不敢直問——問現在府中誰當權嗎,問誰來管她的日常起居嗎,問她親爹親娘的情況嗎,聰明人一聽就知道不對了,何況像苧這樣水晶心肝的人。

    看俞采玲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苧心有不忍,想要告訴她些事,卻想起夫人囑託不敢多言,低聲道:“女公子不要怕,此去把心定下來,該如何便如何。”

    俞采玲定定的看著苧,心道必須直接問了,可臉上卻裝得可憐,戚戚然道:“苧,我真的犯了那麼大的過錯嗎。”這句話問的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她都忍不住給自己點個贊。

    苧憤慨道:“女公子有什麼錯!一沒殺人放火,二無偷盜強取。”

    不是刑事案件就好,民事訴訟能對未成年人罰出什麼花來,俞采玲松了口氣,含糊的可憐道:“那……為何罰我至此。”

    苧怒道:“那些都不是好人!欺負女公子沒有……”她狠狠剎車,吐了口氣,道:“女公子放心,她們不敢對你放肆的。”

    難道這個身子的爹娘真掛了?!俞采玲疑惑,她聽出苧想說什麼卻忍住了,很是扼腕,想了半天,只好低聲道:“我怕我這回去,會沒命的。”

    想到十幾日前病得奄奄一息的女孩,苧歎了口氣,握住俞采玲的手,道:“婢子最後道一句,誰也不敢動女公子的性命的。”她還是忍不住漏了口風。

    俞采玲心裡有底了。

    當日下午聽著苧一家眾人在外頭叮了哐啷忙了半天,當夜再飽飽睡了一覺,次日起床就發現整個小院又不一樣了,那些溫馨貼心的日用家什都不見了,灶間的瓶瓶罐罐醬料飴鹽都少了一大半,整個院子顯得冷冷清清——尤其要緊的,符乙符登父子天不亮就走了。

    誰知府裡來人遲遲不來,一直到俞采玲剛睡下午寢時才見兩輛馬車姍姍來遲,苧心中鄙夷:從府中到此處不過半日的路程,倘若天不亮就出發,午前就該到了,顯是那賤婦的心腹們早已養懶散了,直到日上枝頭才出發的。

    俞采玲是睡得迷迷糊糊被拉上車駕的,苧本欲再囑託幾句,可惜眾人目光下只好作罷,倒是阿梅阿亮依依不捨。車內本是堆錦積繡,熏爐被褥一樣不缺,可惜古代馬車沒有防震設備,不過兩炷香的功夫俞采玲就被徹底震醒了,聽一個絮絮叨叨的尖利女聲從上車開始便不住的說話——其實是一直在數落她如何如何沒有淑女風範,如何如何桀驁難管教,她家夫人如何如何辛苦教養云云。

    俞采玲抬頭看看這乾瘦婦人,眯起眼,她適才聽苧叫她“李管婦”。她很不喜歡這婦人;李管婦看看俞采玲,顯然她也不喜歡自己。

    李管婦一身深藍曲裾深衣,腰間倒圍了一套猩紅色錦緞腰帶,上頭綴了不少金銀,與日常只在脖後綰了一個圓髻的苧不同,她的頭髮足足繞了三個大髻,鬢邊兩個髻呈彎月狀垂在耳邊,頭頂一個三角髻聳得老高,狠狠直插了三支粗壯的金釵,好像三炷香一般,臉上的白粉沒有一斤也有八兩。俞采玲對這個年代的審美絕望了,再次擔心自己的長相。

    “……適才我說的話,四娘子可聽清了!”李管婦聲音愈發尖利了。

    俞采玲也不悅了,她又不是什麼和善人,幼時父母離異後她本想當古惑十三妹來著,誰知道行差踏錯讀了大學當了良民。

    “沒聽清。”她淡淡的扯平寬大的袖子。

    李管婦一肚子火,本想俞采玲在鄉野間吃了這許多天的苦頭已然老實了,沒想到還這般難伺候,只得強壓怒氣,撿要緊的說:“我說,夫人寬大,已原宥了四娘子犯的過錯,這回四娘子回去,可要乖乖聽夫人的話。”

    俞采玲眯起眼睛,她這人很講道理,誰對她好,她便硬氣不起來,要多乖順有多乖順,誰要是對她橫,那她也不會客氣,她到這個破地方可不是來忍氣吞聲的,大不了要命一條,回去重新投胎!

    “那麼多夫人,哪個夫人?”夫你爸爸十八代祖宗的人!幹嘛不叫媽媽桑!

    “夫人便是你叔母!”李管婦拔高聲音,“你連你叔母是誰都不知道了!”

    “自然知道。”俞采玲皮笑肉不笑,“叔父的老阿母嘛!”

    “你、你……”李管婦險些沒厥過去,手指指著俞采玲不住發抖:“你可知何為孝悌,何為溫良恭儉?!如此出言不遜,莫非還想受罰!”

    她頗覺得奇怪,這女孩也算她自小看大的,最是欺軟怕硬,對著下人蠻橫霸道,可一對上比她更厲害的就軟了。這些年夫人每重罰她一次,回去再多加籠絡撫慰,她便更聽話些。

    俞采玲眉頭一挑,道:“我大病一場,險些沒死了,凡事也看開了,我就是這個性子,你要拿捏到我頭上來,休想!有本事就別來接我!我現在下車就回去!”

    這十幾天她也沒有白待,日日出門看鄉野風情,聽婦孺家長里短,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貴族與民間的社會風氣總不會割裂太過。這片鄉野本就是幾個豪門貴族的私產田莊交匯之處,短短這些日子,她已聽說鄉農們說主家故事中有三樁絕婚四樁改嫁,還有一樁新婚夫妻互毆——她隱隱覺得此地民風粗狂豪邁,禮法遠不如她所知道的古代那麼森嚴。

    李管婦見女孩凶蠻,趕緊打出長輩牌,高聲道:“你阿父阿母不管你了,你叔母教養你這十年,日裡夜裡,何其辛苦,你竟這般不遜!”

    聽了這話,俞采玲第一個反應是‘原來這身子的老爹老娘沒死呀’,第二個反應是‘難道殊途同歸,這個身子也是自幼父母離婚的命’?

    俞父俞母是改開後鎮上第一對離婚的,雖然之後又有許多對離婚,可當時小鎮人們的議論度卻是空前絕後的,連累得還在幼稚園的俞采玲天天被人指指點點。她沒被輿論壓得自卑膽小,反而奇葩的反向進化,練出了一副厚臉皮一個硬心腸。

    俞采玲拔下簪子,啪的挑開案几上的小手爐蓋,裹袖拿起手爐,擺出小太妹的派頭,惡狠狠道:“你這個賤婢,信不信我把這炭火潑到你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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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8-10-27 08:25 PM

第三章

    李管婦看看那隱隱閃著火光的炭火,張口結舌——現在她開始覺得粗鄙蠻橫的四娘子又熟悉起來了,以前她發脾氣打罵奴婢也是這幅樣子。不過她以前可從不敢對自己這樣呀,生了一次大病,反而膽子大了?

    俞采玲看她了一會兒,冷笑著放下手爐,回手插簪,冷冷道:“你再敢跟我多說一句無禮的話,我就跳下車,是死是活都絕不跟你回去。”若她沒幾分厲害,跟著寡居的老祖母生活的小姑娘沒爹沒娘,便是有大伯父,也教鎮上人欺負死了。

    “你、你……!”李管婦楞了半天,原本做奴婢的給主家罵了也是常事,可這四娘子素來是巴結討好自己的。

    正想罵回去,想起眼下的情形,李管婦不由得閉上嘴。

    其實前面聽到“大病一場險些沒命”時她就心虛了,這事原是她的不妥,夫人當初可沒叫她送了四娘子的小命。原本夫人預備用幾個月功夫慢慢炮製這丫頭,先叫她狠狠吃些苦頭,再用數月慢慢貼心貼肺的溫撫之,好叫四娘子在親爹娘回來之前徹底服帖了自己,誰知那對頭這般狡詐,信中說的還要幾月方能返回,昨日卻忽帶口信說這幾日就到。她們頓時措手不及。如今這可怎麼辦才好?李管婦也有些傻眼。

    看著俞采玲倔強的面孔,李管婦只能忍下這口氣,暗想著待回去了讓夫人收拾你云云。

    俞采玲不去管她,自顧自的找了個抱枕靠著假寐,心中想起當日在鄉里聽見的一樁典故:傳前朝某人被豪強所害,仇家知道富賈膝下無子無侄,女兒已經出嫁生子,不由得暗暗高興,誰知該出嫁女負刀尋仇,終將仇家砍死在都亭之中,然後去尊長跟前認罪伏法。結果該地的刺史太守一齊上表朝廷秉奏該女子的義烈行為,不但大赦放回,還刻石立碑以顯天下。

    這與她印象中的古代大不相同。

    她印象中,封建禮法女子的約束條例那是要一勺給一盆,要一簸箕給一籮筐,大至婦德婦容,小至走一步路要跨幾公分說一句話能抬頭幾寸高,都宛如國際度量衡一般有明確嚴格的規定,婦女們被管制得毫無生氣,跟木人似的。

    可在此地,人們的思想心胸似乎都那麼活潑自然,很有一種此可彼也可的意味;天下之大,沒什麼不可以,女兒家貞靜賢淑固然眾人稱頌,但剛烈敢為也一樣被人嘵嘵誇口。

    如那秋家,雖然秋大娘子雖然嫁了一回又一回,但因她性子果敢悍毅,不論是兩個兄長在外打仗期間,還是落了殘疾回家後,每每父母家小受了欺侮,都是她領幫眾去爭搶打罵,怪不得秋老翁夫婦尤愛這個女兒,一眾孩童都服膺這位厲害的小姑母。鄉人除了在婚禮上說葷話笑鬧,那種好馬不配二鞍之類的酸話居然沒聽到。

    結論是,女子溫順和善固然好出嫁,但潑辣兇悍也不如後世那般被人喊打喊殺。

    ……

    仿佛是為了印證適才俞采玲的病情不假,馬車行到半途她又發起低燒來,顛顛簸簸之際,將吃了不久的午膳都吐了,吐到最後連膽汁都出來了。李管婦心中害怕,愈發叫駕夫快些趕車,於是好容易到了家府中,俞采玲的低燒成了高燒,頭痛欲裂,昏昏沉沉,壓根沒看清府邸長什麼模樣,只覺得馬車一路駛入宅院。

    李管婦急於擺脫這個包袱,眼見到了庭院門口,也不擺譜讓僕婦扶了,自行一躍而下,急急扶著扯著俞采玲下車往大屋而去,虧得女孩身量尚未長成,便是背負著走也不費勁。

    俞采玲燒得臉頰燙紅,心中冷笑:在鄉野時每回出門,苧必要等日上三竿晨寒消除才肯點頭,出門時更要將她裹得嚴嚴實實才肯甘休。可這幫人,就這樣將僅著一身曲裾深衣的病孩子從暖暖的車廂裡扯出來,急著交差罷了。再要說這所謂叔母有多疼愛這幅身子的主人,她是絕不信的;等以後有機會,非得給這些混蛋每人吃一頓打出出氣才是!

    好容易半拖半負到大屋門口,只見十幾個打扮金貴的婦人站在臺階之上,俞采玲眼前有些模糊,看不大清,想那簇擁在當中穿紫色錦緞裹著皮裘塗著一張大白臉的便是她那好叔母了。一見了這‘好叔母’俞采玲就想笑,倘若李管婦瘦得像根筷子,這‘好叔母’就是另一根筷子,主僕倆站一塊兒都能夾菜了。

    葛氏見此光景忙問如何了。李管婦慌忙道:“夫人,這下可麻煩了,四娘子病得不輕,我這一路上是又累又急,只怕耽誤了您的囑託!”

    葛氏看了眼這些日子由苧補養得白胖臉蛋紅紅的俞采玲,猶自擺架子,慢吞吞的不通道:“別是裝的罷,小孩子哪那麼多病。”庭院中眾人俱心想:女君這話好奇怪,愈是小孩子愈容易發病罷。

    此時一隻有繭的手忽撫上俞采玲的額頭,只聽一個蒼老的聲音道:“不妙,燒得厲害。夫人,這要闖禍的。”然後提高聲音,道:“來人,快去請醫工!……請城南那位張姓的!”

    “傅母。”葛氏對那老媼似有不滿,然後自己也伸手去摸摸俞采玲的額頭,觸手燙熱,頓時嚇道,“哎呀,這麼燙,快快,快去請人!”

    俞采玲使出最後的力氣抬眼看了看,只見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媼站在葛氏身旁,然後就眼前一黑,不省人事了。

    接下來便是熟悉的灌湯灌藥過程,俞采玲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糊裡糊塗的吃了不知多少藥,只覺得這回的待遇極好。身下睡的被褥比小院裡更柔軟馨香,屋子的暖和程度也更均勻通氣,便是給自己寬衣擦身的手也有好多隻,可惜動作都不如阿苧那麼溫柔。

    稍有些力氣,又被抬起來吃藥,俞采玲直是厭惡極了這個苦澀噁心的味道,想到原本自己都快好了,都是這幫子不知所謂的神經病害自己又病倒,又得吃藥,要把罪重新受一遍,不由得惡從心頭起,揮起一胳膊便打翻了一旁的碗碗盞盞,叮了哐啷,褐色的藥湯流了一地。惹得葛氏跳腳大怒,又想生氣叱駡俞采玲,又知道此時得她儘快好轉才是,直得強忍怒火。

    誰知醫工來來去去,吃了好幾日的藥,燒也不曾壓下去,眼見女孩臉上身上那點腴肉迅速消失,怒火頓時轉成了憂心,葛氏便打發左右走開,時不時呆坐在俞采玲榻前,憂心女孩如若真有個萬一,該如何尋推脫的藉口。恰好這一日俞采玲吃了藥,正半夢半醒間,正聽見那日見到的老媼與“好叔母”在說話。

    “……夫人你又何必折騰這麼一個小小孩童呢。你只是瞧不慣蕭夫人罷了。”那老媼道。

    葛氏恨恨道:“我就是看不慣她!破落戶,二嫁婦,還敢在我跟前擺架子!我葛家比她富貴,來歷比她乾淨,憑什麼要忍讓她!”

    老媼似是歎了口氣:“蕭家原也風光的,誰曉得碰上天下大亂,不是流民就是盜賊,她家才破落的。那會兒在咱們鄉里,她也是數得上的女君,程家那時可遠遠不如。說到底,你何必非與大夫人鬥法呢,無冤無仇的。”

    俞采玲本要睡著了,聞聽頓時精神一振,阿米豆腐,她就知道天下人總不會都精明如苧那樣守口如瓶,總有大嘴巴會給她講從前的故事;便愈發裝睡,豎起耳朵細細聽著,連發燒都似乎好了幾分。

    “無冤無仇?!”葛氏不自覺提高了聲音,隨即聽到噓的一聲,想是那老媼示意葛氏放低聲音。葛氏果然放低了聲音,道:“原本該是我嫁給婿伯的!我為誥命,我領封君!”

    “這話說岔了。老身是瞧你大的,你何時看上過程家了。倒是蕭夫人,頭回嫁人那次,家主就唱著歌跟了一路,鄉里誰人不知。後來大亂,沒過幾年蕭夫人和前面的夫家鬧翻了,還沒絕婚呢,家主就前前後後的幫忙。說句不中聽的,便是咱們葛家真去跟家主提親,家主也不肯應的。”

    葛氏更怒了:“都怪阿父阿母,非將我嫁到程家!”

    俞采玲迅速推理:嗯,這家人姓程,兄弟人數≧2,老大家就是這身子的親爹娘,沒有掛,而且貌似混得很好。

    只聽僕僕的聲響,似乎是那老媼在拍葛氏的肩背,道:“你又說胡話了。那蕭家是怎麼敗的,才隔了一個縣的事,誰不知道。不就是大夫人的父兄一股腦兒都死在強人手裡嗎。當初她蕭家不但富有,蕭太公還是鄉里的三老呢,為了抵抗流匪劫掠鄉里,帶領家丁出陣傷了好多賊人,誰知叫那賊頭記恨上了,假作敗退,待大家鬆了提防,趁夜潛入將蕭家一門老小殺得乾乾淨淨,幸虧賊人不知咱們那處的大戶人家慣打地窖的,這才藏下幾個婦孺。可惜成年男丁和財物,俱是沒了。”

    那老媼似是喝了口水,繼續道:“那陣亂的呀,是個莽夫招幾個賊人就能稱王稱霸了,看誰家富庶就殺人搶錢,婦人們更是遭罪。咱們葛家這麼大一塊肥肉,多險呀。程家雖貧,可家主在鄉里有人望呀,自己有本領不說,還領了一群能打能殺的幫眾。那時咱們老太公就說了,他不敢學昔日呂太公相赤帝子,只求不做第二個蕭家罷了。那會兒家主剛求娶了大夫人,程家老三還小,你不嫁給郎婿,還能嫁給誰。”

    “你說這說那,不過要勸我給她低頭!”葛氏似是怒了,“你不想想,我與她前後腳嫁進來,不論人才錢財我處處勝她,可我過的是什麼日子!我拿嫁妝的錢補貼程家,她拿程家的錢補貼娘家!還日日趾高氣揚的,我怎麼氣的過!”

    “那我問夫人,這些年來夫人的嫁妝還是原樣嗎?”老媼輕聲道。

    葛氏語塞。

    老媼乘勢道:“剛成親那會兒,夫人的確拿嫁妝補貼過程家,可沒幾年將軍就起勢了呀。每打過一仗,就一箱一箱的錢財布帛往家裡送,咱家的嫁妝早補足了,怕還多呢。那些錢蕭夫人拿些去補貼娘家,也沒什麼。”

    葛氏冷笑道:“父母在,不置私產。還沒分家呢,兄長的錢合該由君舅君姑來管,三個兄弟三房人都有份!”

    老媼再歎氣:“道理沒錯。可錢是程大人上陣搏來的,蕭夫人一直跟在身旁,錢總是先過她手的。外頭亂糟糟,到處打仗,誰還管這些規矩。就是現在,走出咱們皇帝管得住的這些個州郡,外頭且還亂著呢。”

    這時屋裡一陣安靜,想是兩人都無話了。俞采玲一邊耐心等著,心想原來這會兒外面還在打仗,也不知形勢如何,一邊心中催著,接著八卦呀,別停呀。

    “如此,夫人就要取了四娘子的小命,是跟蕭夫人置氣麼?”那老媼道。

    葛氏冷笑道:“我原是想留下那賤婦的,誰知她那般心狠,寧肯留下孩兒也要跟著婿伯走!婿伯自是幫她,她手段了得,請了厲害的巫士來說讖緯,楞是把兒子們都帶去了,只留下這麼個女兒。沒錯,我是想教壞了四娘子,叫她臉上無光,可我沒想要她命!”

    聽到這裡,俞采玲心中也是冷笑。看來她就是沒有父母的緣分,上輩子是父母離異,這輩子父母沒離異,也還是把她給扔了。

    俞母年輕時是插隊的女文青,當初想娶她的當地青年不少,不乏拳頭更硬勢頭更旺的,但俞母獨看中了俞父,她很清楚過生活裡子比面子重要,那些人整日領一幫兄弟吆五喝六,可家裡沒幾斤存糧有個毛線用。俞父不同了,精明滑頭,老母又和善。

    俞母不滿足只在小鎮上當個會計,恢復高考後立刻開始複習,硬撐數年考上大學,還在大城市裡分配到了一個前程光明的職位,更‘偶遇’了早年門當戶對並‘剛巧’離婚的青梅竹馬——接下來的事,就順理成章了。唯一的失算,大約就是生下了她。

    這邊廂俞采玲思緒有些遠了,那邊廂葛氏越想越冤,恨聲道:“……除了怠慢教養,我也做不得甚麼呀。傅母難道不知,我們一聽有動靜,隔壁那萬媼就使奴婢來看,我是能責打四娘子,還是能罰她不吃飯吶。”

    那老媼似是歎了口氣:“夫人聽我一句,如今的程家早不是當初的程家了,咱們葛家卻還是當初那個葛家呀,時候不同啦,您別擰著來了。這回我本是趁正旦前來看看你,過幾日我要隨兒孫們去青州了,陛下打下那兒後,這幾年總算肅清了流寇,可以種的荒田可多了,正貼告示召人去呢,賦稅又輕,只消耕種幾年那地就是自家的了……”

    葛氏一驚,道:“這麼早?這才過了冬至呀,為何不過了正旦再走?”雖然早知道傅母一家在打點往青州置辦產業的事,但她事到臨頭卻依舊不舍。

    老媼笑道:“你保兄這幾年做小本營生攢了幾個錢,興頭得很,早尋了個巫士卜卦,說甚麼遷徙至遠地置業,要將祖先一道請了去,才好保佑全家,是以咱們打算到青州去過正旦,到時全家人好好祭祀一番,保佑將來家人興旺繁衍。”

    葛氏默默一刻,輕泣道:“傅母,你這兩年雖已多住在外頭,可我想見你時總能見到,如今要是去了青州,我可怎麼辦?我不是說要給你兒子尋個前程麼。”

    老媼笑道:“去青州挺好的,老身幾個侄兒也要闔家去的,一大家子去的人多勢眾也不怕受欺負。何況……”她頓了頓,道,“夫人想想,這些年咱們葛家的子弟可有謀到過前程,連太學都沒能進去呢。何況老身。”

    葛氏恨聲道:“都是那蕭氏賤人,婿伯還不是看她的眼色行事。”

    老媼笑笑,不再說話了。

    俞采玲雖燒得頭昏腦漲,可腦袋沒壞掉,不用那老媼說她心裡也能替她補足——這腦殘叔母,只知把腦筋動在歪地方,你整天和人家蕭夫人別苗頭,還想人家老公給你娘家幫忙?!

    俞采玲自覺十歲的自己就比她腦子靈光了。打了人家左臉,還想要別人舔你手指不成,那蕭夫人又不是抖M。你實在應該喝兩瓶潔廁靈冷靜一下,現在你身邊唯一腦子清醒的都要跑路了,大約是對你的智商絕望了。

    “夫人如今預備如何?看四娘子的病,大約這幾日是養不好的。”老媼道。

    葛氏央道:“傅母與我想個說辭罷。四娘子是不好,可惜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錯。與別家女公子鬥嘴罵架,還在遊園會上打人……若是四娘子犯個大錯便好了。是我大意了,以前年紀小也闖不出什麼大禍來,如今大了卻沒佈置好,以為有幾個月慢慢來呢。那奸猾的蕭氏說要幾個月才回,卻這幾日就要來了!”

    那老媼又歎氣,道:“老身想想。嗯,有了。那就往小了說。前日二娘子不是又回來哭她君姑不好麼,你就道小女公子們如今都一個個大了,眼看就能相看夫婿了,總要端莊賢淑些才好,誰知四娘子還是這般不懂事,於是您就狠下心來要好好罰罰她,誰知下僕疏忽管教,對了,李追手底下那個貪婪的老嫗,要緊的話就拿她頂出去……”

    葛氏喜道:“傅母說的好,就這樣辦。要是那蕭氏跟我囉嗦,我就把這些年來四娘子在外做的荒唐事都講一講,看她覺得不覺得孩兒該教導。”喜完又氣惱,“有甚好怕,她還能吃了我不成!”

    話音未落,只聽外頭一陣呼喊,一個年輕侍婢的聲音尖叫的進來:“女君,不好了,家主他們回來了!車駕已在大門口了!足有十幾輛大車呢,老夫人叫咱們快去。”隨即外頭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外加上一連串此起彼伏的呼喚聲。

    葛氏聞言,驚道:“怎麼這麼快?”頓了頓,“不對呀,隔壁萬將軍家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我一直使人看著的!兄長不是一直隨著萬將軍麼。”又提高聲音呼喊道,“來人,快去尋夫主來!”

    那老媼一把攙起葛氏,急道:“女君糊塗了,郎婿這會兒如何在家,別管這些了,先出去迎人,不可失了禮數……不不,還是先去你君姑那兒,跟她一塊兒去!”

    葛氏重重跺腳,怒道:“看看阿父給我尋的好親事,郎婿成日讀那些什麼經學的,季叔小他許多歲,如今都有好幾百石的官秩了,只他讀幾年也不見讀出個名目來!君姑則裝傻充愣,只顧自己舒服……”

    說話聲漸漸離去,俞采玲艱難得撐胳膊換了個睡姿,摸摸自己滾燙的腦門,身上酸軟濡熱,一陣陣發虛汗,她一時也沒什麼想頭,唯有睡死過去方是良策,否則簡直對不起這些日子吃的敵敵畏!

    這姓葛的死老娘們,沒本事跟冤家對頭正面杠,卻來尋小孩子的晦氣,活該老公窩囊沒出息。看她尖嘴猴腮身無三兩肉,臉色綠得好像花椰菜,肯定晚上陰陽不調白天肝火旺盛,有氣沒地撒,就不會自己找個姘頭順順氣嗎;包上三個小白臉,一個喂葡萄,一個捏腳趾,還有一個跳哇哈哈彭擦擦,日子不知有多開心。尋妯娌和侄女的麻煩能讓你內分泌順暢容光煥發嗎?!真是個十八代祖宗不積德的十三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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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8-10-27 08:29 PM

第四章

    假戲真做,這一昏睡,俞采玲就做起夢來,夢見同鎮上的鄰家哥哥,就像祖母院中那棵梧桐樹一樣俊秀高挑,小小的自己站在他身旁仰望,滿心傾慕。

    她自小就有一個執念,為什麼同樣是土著男和插隊女知青的結合,人家夫妻就能恩恩愛愛,哪怕改開後也發了財,人家的顯擺的風格是跟著妻子多讀書,給鎮上捐個公共圖書館或給小學設個獎學金啥的,而不是像自家老爹去繁榮風俗業。

    年幼時俞采玲常常趴著牆頭看這美滿的一家三口,又羨又妒,待大了些就開始對人家兒子發花癡,結果只等來他領著女朋友回家,指著自己笑說“……這是我鄰居家的妹妹”——嗚呼,比發好人卡更悲慘的,就是被發了哥哥卡或妹妹卡。

    話說當年在戲劇社中,鹹魚社長暗戳戳對自己有意思,若非一直惦記童年的他,俞采玲也不至於到死都沒有好好戀愛過一場,真是虧大了。

    沉湎往事不知多久,半昏半醒的俞采玲手足酸軟無法動彈,只感到被人扶著坐起來,喂入一口口清涼辛辣的湯汁,沒吃得幾口俞采玲就覺得腦袋有些清醒了,試圖睜開眼睛;仿佛一個緊緊閉合的箱子被硬生生撬開一道縫隙一般,幾乎能聽見箱子銷軸艱難的咯吱作響。

    “醒了,醒了!”

    俞采玲聽出這是‘好叔母’葛氏欣喜又鬆口氣的聲音。

    “宮裡的侍醫果然了得,幾服藥下去就見效了,賀喜君姑,賀喜婿伯,賀喜姒婦……”

    還不待葛氏熱切的說下去,只聽一個陰陽怪氣的老婦聲音道,“別一頭熱了,旁人還以為咱們把他們女兒怎樣了呢。十年不管不顧,咱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沒功勞也有苦勞,小娃娃哪有不病的,不過燒了幾日就雞飛狗跳哭哭搡搡的。這麼不放心,不如自己養去。”

    俞采玲好容易睜開眼,只見屋裡拉拉雜雜跪坐了十幾個僕婦奴婢打扮的人,她循適才的聲音看去,只見一個肥壯高大的老婦被一眾奴婢圍著端坐在一張刷漆得油亮的檀木胡床上,身著一件暗紫色直領長袍,隱隱綽綽繡了好些金線花紋在上頭,腰上寬寬鬆松用一條四五指寬的玉帶繫著,頭上只一個後腦的圓髻並一支長長的髮笄,細細看去,那長笄居然通體黃金,粗若燒柴棍,又看她耳垂上卻串了好大一枚赤金璫,幾乎把耳朵墜下去了,在夜晚的燭火下,看著尤為亮閃閃的。

    俞采玲看得火大,心道你丫開金鋪的麼,怎麼不往鼻孔裡插兩支金筷子充充大象鑲金牙?!

    這老婦面龐拉得老長,眼神不屑,仿佛時時不滿似的。身旁跽坐著葛氏及三五個奴婢,或端漆盤,或掌手爐,排場甚大。只有一邊的葛氏雙手空空,不安的看著俞采玲這邊。

    俞采玲這才發現自己床榻旁正坐著一對中年男女。那男子高大魁梧,因臉上蓄了一把大鬍子看不清面目,裡著赤色絮袍,外披暗紫色大袍,袒右臂,雙腕皆扣了一副暗金沉鐵的護腕,一副武將打扮。

    這男子明明已卸了甲胄,卻無形流露著一股子血海裡搏殺出來的雄渾氣息。他正著緊得望著俞采玲,眼中卻流露出一股關切之色。那女子卻一直低頭不言,不知長得如何,只覺得身形婀娜高挑,前凸後翹。

    聽了那老婦的話,一直低頭跪坐在輕泣女子身旁攙扶的婦人忽得直起身子,只見她身著青色深衣,生的眉清目秀,雖人至中年,聲音倒十分清脆:“老夫人說的真乃笑話,仿佛四娘子是我家女君不願養才留在家中的。妾不敢僭越,但也知道當初留下四娘子是為了給老夫人您盡孝,若非那巫士的卦象,我家女君難道願意拋下三歲的孩子。”

    俞采玲立刻明白這老太婆和那女子是誰了,一邊趕緊四下張望一番,發覺這已不是原先‘好叔母’安置自己的屋子了。屋宇有些小,裝飾也簡略的很,照舊是油光閃亮的木漆地板,不過鋪了厚重的雜色毛皮地毯,暖爐將裡頭烘得暖洋洋的,眾人皆著厚襪。

    地上放置了幾個矮矮的小方枰,有些像《棋魂》裡面那種有腳的棋盤,上面鋪了絨皮墊子,有人跪坐在上面,大約是凳子的用途;不過更多人直接跪坐在光亮的地板上。

    “阿青,休得胡言。”輕泣的蕭夫人抬起頭,趕忙斥責,又對程母道,“君姑見諒,阿青就是這麼幅脾氣,她這是心疼四娘子。”

    程母卻不肯甘休,大怒道:“賤婢,安敢造次!來人啊,掌杖……”

    話還未說完,誰知那武將卻冷冷打斷道:“造次什麼,難道阿青說的有錯。當初留下嫋嫋就是為了盡孝,如今卻說的仿佛我們夫婦不肯養育,反是不孝煩勞了阿母。為阿母盡孝應當,但話也該直了說。”

    “始兒,你……!”程母最聽不得“我們夫婦”這四個字,她又驚又怒,心道這長子雖素來聽妻子的勝過老娘,但這般當面頂嘴卻是不多。

    俞采玲一陣頭暈目眩,她只關注到一個重點,她叫“鳥鳥”?!明明是個女孩兒卻叫“鳥鳥”,莫非是缺什麼補什麼?

    阿青轉過頭,看見俞采玲目光呆滯,神情萎靡,柔聲道:“四娘子精神可好些了,這許多年不曾見阿父阿母,好歹先行個禮罷。”一邊說著,一邊示意俞采玲身旁的兩個侍女。

    俞采玲曾見過符登給苧和符乙行禮,但不知這裡是否有異,便虛弱著抬起雙臂,作歪歪斜斜的樣子。兩個侍女十分機靈,立刻上前輕巧的托住俞采玲的臂膀和身子半跪在榻上,將她右手壓在左手上,籠下袖子遮臂,舉手加額,鞠倒在榻上,一個侍女在俞采玲耳邊輕聲道“女公子問阿父阿母安好”,俞采玲依言行事,然後被扶起身,再把手提起來至齊眉,最後放下手臂,方算禮成。

    那蕭夫人正眼看著女兒,神色有些複雜,只道:“好。”

    俞采玲這才看清蕭夫人的面貌,不由得暗叫一聲好,來這年代這許久了,就沒見過幾個齊整的婦人,不是齙牙就是突目,不是虎背熊腰就是瘦竹竿,沒想到蕭夫人生的這般白皙秀麗,比俞父身邊那幫小狐狸精都俊——她頓時對自己的長相期待起來。

    可能因起身有些快,俞采玲又是一陣頭暈目眩,歪在侍女肩上半昏迷的樣子,這幅模樣一半是真,一半是做出來的。

    程始見女兒瘦小,適才說話聲音稚弱可憐,臉畔還有睡時留下的淚痕,靠在侍女身上更小小一團如紙娃娃般單薄,臉蛋只有自己巴掌一半大,想十三歲的小娘子在尋常農家都要嫁人了,可自家女兒卻這幅可憐孱弱的模樣,頓時心疼,遂大聲道:“吾在外頭鎮守殺敵,那般艱難的光景,吾婦都能照看部曲養育孩兒,前頭三子並後來生養的麼兒都好端端的,只有嫋嫋在這都城的樂宅中,居然能養成這樣!難道我們問一句都不成了嗎。”

    這話說下,作為養孩子實際負責人的葛氏臉色白了。程始顯然實在責備她。

    實則程始真是冤枉她了,除了這回急病的確是自己怠慢所致,其餘日子都是好湯好飯的供著,畢竟萬家老夫人就在隔壁,時不時過來陰陽怪氣一番“可憐這沒父母在身邊的孩子,你若養不好不如送回程校尉身邊去”——程母老邁懶散,只要留住四娘子旁的一概不管,自己要出氣也不敢找過分陰損的法子。

    只可氣這女孩生來一副纖小伶仃的模樣,吃多少雞鴨魚肉都白搭,兼之生的臉幼骨小,五歲看著像三歲,十歲看著像七歲,十三歲了還一副沒吃飽飯的饑荒模樣,旁人見了都只道是叔母刻薄,可這十年來自己除了刻意縱容嬌慣,時不時拿捏責駡,實也整治不出花樣來。

    那邊廂程母被兒子搶白一頓,頓時怒了,當即捶胸大聲哭號道:“……果然人老了,招人嫌棄了,這許多年不回來,一回來就只記掛著小的,自家親娘是好是歹也不問一句,這些日子我也是病得不輕……”一邊說一邊趕緊乾咳幾聲以示真實性,接著哭道,“當年你阿父過世時你們怎麼說的來著?要孝順我,如今不氣死我算是好了!”

    一邊哭一邊捶打胡床猶自不夠,她一下直起身子,雙眼通紅,野豬似的嚎叫起來:“你若是還不足,不如我死了給四娘子陪了命罷!”

    程母本就鄉野農婦出身,兼之身形高大,這一發作起來頓時整個屋子都震動了般,一旁的李追見機,忙暗推了葛氏一把,葛氏趕緊上前道:“君姑莫傷心,婿伯是做大官的人,當今陛下不是最講孝道的麼,婿伯哪能不孝呢!”

    程始不能對老娘發脾氣,便轉頭對葛氏道:“數年前阿母身子好了,我曾使人來接嫋嫋,那時娣婦是怎麼在信簡上說的?說嫋嫋在家極好,處處都好,怕去了外面反倒不妥!”

    俞采玲心中大樂,好極好極,這程老爹完全沒有紳士風度,懟女人毫無壓力。

    葛氏被這洪鐘般響亮的呵斥嚇住了,忙縮到一旁。程母見狀,尖聲道:“你不用拐彎來罵我,是我不讓四娘子過去的!巫士說了,那時我雖好了,可誰知四娘子一走我會否有個好歹。”葛氏的話也給她提了個醒,她忙又道,“外頭孝順的大官,為了父母病好割血割肉的都有,一個女孩兒病了,你倒著急上火!”

    看著一旁低頭恭敬跪著的蕭夫人,又狠狠一笑:“不然,這回你們出去,把少宮給我留下,反正他們是龍鳳雙生,留下哪個都一樣。如若不然……哼哼,你是我兒子,我捨不得,可你這好新婦,我非去告她個不孝不可!”

    程始急道:“這與她有什麼干係!阿母你何必總尋她不是!”

    蕭夫人始終低垂著頭,可俞采玲眼尖,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正看見她嘴角露出一個譏諷的笑容,可待她抬起頭來時又是一派傷懷恭敬的模樣。

    只見她向著程母長長作揖,納頭拜倒,哀聲道:“君姑莫氣惱了,知子莫若母,大人是何等性子難道君姑不知道嗎。這些年在外頭,大人總懊惱不能親自侍奉您膝下,可他心中想的好,未必嘴上能說出來。”

    程母譏誚的看著她,道:“我哪有你本事,適才始兒不是說了,你如何如何能幹,部曲孩兒都照看的好好的,我卻連一個小小孩童都顧不住。早些年程家什麼事始兒都與我商量著辦,可自從你進門後,不論大的小的裡裡外外,但凡你張嘴,始兒便是‘對對對,是是是’,始兒還把我這阿母放在眼裡麼?!”

    聽了這番酸溜溜的怨言,俞采玲脖子不敢動,心中卻大搖其頭。人家老娘自覺年富力強想延退,你們做兒子兒媳的卻不讓人家繼續發光發熱,活該被懟。

    程始頭痛道:“聖人曰,有弟子服其勞。新婦也是為著孝順阿母才將家事管起來,好叫阿母享享清福……”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程母更怒:“聖人個屁!再享清福我就該入土了!外頭那些貴胄夫人們只交口誇你賢慧,卻看不上我這老媼,尋常連結交都不得。萬將軍的阿母就住在隔壁,可這些年來跟我話都說不上三句,但凡見了面不是誇你新婦在前頭相夫教子不容易,就是詢問四娘子可好,仿佛我和她叔母要吃了她!這次你們在外頭又得多少賞賜,俘獲多少,你們不說,也沒人來透風,我就是個瞽媼!”

    這麼長長的一番話,俞采玲只同意第一句,以及最後兩字她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蕭夫人連連拜伏倒,賠罪道:“叫君姑不快,是我的不是;天色不早了,您趕緊回去歇息才是。”

    程母不去理兒媳婦,只看著兒子程始冷笑道:“我歇息到棺槨裡去,你們才是如意了。我不管,這次你回來,非得給你舅氏進上幾百石官秩不可,他也辛辛苦苦了這許多年。還有,另尋出兩萬錢來給你舅母,董家要娶新婦了。”

    程始忍無可忍:“我已知道了,那不是娶新婦,是納妾蓄婢!內兄弟比我還小幾歲,這都多少個了,又不是沒子嗣,還要這許多錢……”

    程母看了看跪倒在地上的蕭夫人,抬頭對著兒子,再次陰陽怪氣道:“這些年你給蕭鳳讀書娶婦使了多少錢,眼都不眨一下。你新婦的兄弟是兄弟,你阿母的兄弟就是外人啦!何況,多尋婢妾來伺候郎婿和君舅君姑是安兒新婦賢慧,不像旁人……哼,你若真孝順,也多納幾個來服侍我才是。”

    程始深覺母親無理蠻纏,氣極道:“讀書娶婦是正理,可納婢妾……”

    蕭夫人忽的轉身,輕輕打斷丈夫道:“大人莫說了,照君姑說的辦就是了。”她背對著程母和葛氏及一眾奴婢,朝著丈夫眼神微閃,似有示意,而身後的程母等人均不得見她臉上神情,俞采玲倒看了個真切。

    程始閉了閉眼睛,無奈的拱手道:“阿母說的是,天色不早了,阿母該安置了。”

    看兒子兒媳都屈服了,程母心滿意足的起身離去,後頭尾隨了七八個奴婢,搖頭擺尾,活像東海龍宮的龜丞相,葛氏連忙跟上,心中暗喜總算過了四娘子生病這一關,看來蕭夫人依舊忌憚君姑,不敢多過問,自己前幾日是白驚慌失措了,連備用的藉口都沒用上。出門前還得意的看了心腹李追一眼,仿佛在說:看吧,平安無事。

    李追自是湊趣,趕忙上前攙扶,可心中卻奇怪,十年前這種婆媳大戰頻頻發生,大多以蕭夫人低頭賠罪告終,鬧的厲害了程始便跟自家老娘互斥一番,不快散場。

    可今日蕭夫人雖也連連賠罪,態度卻並不甚著急,甚至有幾分敷衍的意思;而程始更奇怪了,以往這般情形非多鬧幾句才對,今日竟這麼輕易了結了,甚至都沒急著將地上跪拜的蕭夫人扶起來。想歸想,李追卻不敢多言,她深知程母未必多喜歡自家女君,不過是太討厭蕭夫人了,拿葛氏做筏子對付她罷了。

    看著程母和葛氏兩撥人如流水般退出屋子,蕭夫人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轉頭過來,靜靜的看著程始。不發一言。程始歎息的坐到適才程母坐的胡床上,轉頭看看靠在侍女身上已再度昏睡過去的女兒,又歎了口氣。

    阿青起身,叫那兩個侍女服侍俞采玲躺下,細心的摸了摸她的額頭,再親自放下床欄上重重的錦緞垂帳,然後默不作聲的以手勢指揮其餘侍女一一退出,關上房門。

    在這麼一個隔絕的空間內,俞采玲面朝裡側身躺著,努力調勻呼吸繼續裝睡,握拳閉眼,掌心生汗,不知這對夫妻私底下會說什麼——她現在對這身子的父母好奇極了。

    其實蕭夫人生性謹慎,若非葛氏不及準備,倉促間只騰挪出了幾個屋子給程始一干人等,蕭夫人又不肯再把女兒放回葛氏處,她絕不會留在女兒屋裡的說話。

    過不多久,阿青從里間一扇門進來,領進來一個婦人,那婦人行禮稱呼,俞采玲立刻就聽出來了,來人竟是阿苧!

    “阿苧,起來吧。”蕭夫人親上前去扶,“這些年,可苦了你,只能和阿乙零星團聚。”

    阿苧含淚望著蕭夫人,泣道:“女君一點未變,大人倒是威武更勝往昔。”

    程始自進門至今才展開笑容,摸摸自己的大鬍子,轉頭對妻子道:“阿苧還是老樣子,不說話則已,一說話,盡說大實話。”

    這話一說,從裝睡的俞采玲到冷靜的蕭夫人全都抽搐了嘴角,阿青掩袖輕笑。

    寒暄數語後,蕭夫人正容而坐,道:“你說說看吧。”

    阿苧肅穆揖手,道:“當年我奉女君的意思待在咱家莊園中,數年未有動靜,只依稀聽說女公子頑劣名聲。月前,聽聞女公子在賞梅宴上與人爭執,也不知真假,便被葛氏罰到園中思過了。聽命照管女公子的是李追的堂房從母,最是好酒顢頇的一個老媼,那樣滴水成冰的日子,就把小女公子孤零零丟在荒廢許久的陰寒磚房中,熱湯熱飯也沒有,沒幾日女公子就病了。待我趕著買通李追去服侍時,女公子已經燒了許多日了……”

    程始大怒,一掌拍在胡床的扶欄上,只聽那雕欄應聲而裂,道:“這婦人甚是可惡,正該叫二弟休了她!”

    阿苧忙拜道:“都是婢子的不是。”

    蕭夫人淡淡的擺手:“不與你相干,待命在那個莊園的不是你,你能及時趕去,很好。”

    “阿月……”阿苧才開了個口,蕭夫人乾脆道:“不必說了,我有數。”

    俞采玲暗暗咋舌,聽著蕭夫人此時果斷幹練的口氣,簡直不敢相信是剛才那個低頭跪拜軟語賠罪的婦人,果然是扮豬吃老虎。

    阿青看著男君女君的臉色,眼色一轉,對著阿苧玩笑道:“那是你頭一回見女公子吧。聽說女公子脾氣不好,她可曾責打你。”

    阿苧輕聲泣道:“責打甚?我趕去時,女公子都奄奄一息了。可憐那麼小個,渾身燒得滾燙,躺在那麼又濕又冷的地鋪上,人都燒糊塗了,藥也咽不下去。當時婢子好生驚懼,生怕女公子有個好歹,辜負了女君的囑託!”

    程始又望向帷幔低垂的床榻,想起剛看見女兒那麼荏弱稚小的樣子,又想留在身邊的四個兒子各個壯得跟牛犢子似的,更是痛惜。

    “至於女公子的脾氣,苧不敢多言。只請大人和女君待女公子病癒後自己查看。”阿苧忿忿道,“到底是不是有人刻意傳言,一切俱知。”

    符乙夫婦隨程始十幾年,他深知其性子,阿苧敢這樣說,自家女兒必不是外頭傳言那樣。

    阿青細細觀察程始臉色,轉頭又笑道:“還是夫人有計較,早在莊園上留了人,不然呀,可要壞事了。誰想到,仲夫人這般狠心。”

    程始又陰了臉色,蕭夫人瞥他了眼,卻對著阿青緩緩道:“沒法子,誰叫我遇上的是蠢人呢。遇上聰明人不怕,你好歹曉得人家不會做蠢事,可是遇上蠢人可不好了。”

    說到此處,她又輕蔑的笑了聲,好似閒聊般的慢悠悠道:“那年鄉里的東閭家娶的那個繼妻你可還記得?原配家裡又不是沒力的,郎婿也不是個瞎子,誰知她一生下兒子,轉頭就趁男人們外出巡視盜賊,將原配所出的一兒一女給賣了,還說什麼走失了。把眾人嚇的,直驚道怎會有如此蠢婦。可世上就有這般蠢貨,總覺得自己為非作歹後還能安然無恙。”

    阿青接上道:“後來將那婦人揪出來審問時,她還一徑嚷嚷如今薄家只有她的孩兒不能打殺生母呢。不過後來東閭氏族長做主,還是叫她自盡了。唉,只可惜她那親生孩兒,沒幾日就夭亡了。未幾,東閭家又迎了新婦進門,再度生兒育女,誰還記得她呢。”

    蕭夫人道:“我可惜的卻是那原配生的兒女,便是殺了元兇,兩家人再心痛又能如何,好好的金童玉女一般,再也沒能尋回來,也不知在外頭怎麼受人糟踐呢。”話音一轉,“更何況咱家還不如東閭家呢,倘若嫋嫋真病故了,大人還能為了一個小輩打殺了她叔母不成?再說上頭還有君姑呢。”

    話說到這裡,蕭夫人目光就注在程始臉上,程始看著妻子,不言語。

    阿青看著家主夫妻目光來回,輕聲道:“妾愚鈍,想來在府裡再受責駡到底不會出大事,可若出了大門,可就保不准了。”想的再陰暗些,小姑娘到了在莊園沒有奴婢看管保護,若碰上無賴閑漢被欺辱了都未可知,到時這悶虧不吃下也得吃下。

    蕭夫人看著丈夫陰沉不悅的臉色,譏笑道:“虧得咱們家是鄉野出身,家底不豐,這些年統共置了兩座小小的莊園,倘如袁家樓家那樣,累世清貴,家產不知繁幾,莊園綿延兩三個縣,我便是防也防不過來。”

    程始閉了閉眼,沉聲道:“你不用說了,這些我都明白。阿青,你去叫程順到前院等我。”

    阿青面露喜色,忙應聲而去;阿苧見狀,也恭身告退。

    四下無人,蕭夫人緩緩站起,走到丈夫身邊,雙手撫著程始渾厚的肩膀,柔聲道:“書上不是說了麼,阿意曲從也是不孝。這些年來,君姑實是……”

    程始一手蓋住妻子在自己肩上的手,道:“我懂得。以前家貧時,阿母不是這樣的,但有些餘糧,她也願意周濟鄰家貧人,雖嘴巴壞些,心眼卻實在。反倒這些年富貴了,阿母愈發跋扈,動輒給舅氏要官要錢,還被挑唆著侵吞人家的田地。更別說舅氏了,我在前頭拼命,他在後頭收錢,仗的不過是阿母罷了。”

    這時阿青回來了,道:“大人,程順已經到了。”程始起身,對妻子道:“這一路你也累了,早些安歇。過幾日,孩兒們跟著萬將軍一行要到了,你別累著。”說完,便推門出去。

    阿青跟著後頭,趕緊把門關上,轉身笑道:“女君,看來大人已下定決心了。”

    蕭夫人不說話,眼光轉向床榻,阿青會意,立刻過去輕手輕腳的拉開垂簾看去,只見小小女孩深深沉睡,探得鼻息溽熱,才放下垂簾,轉頭道:“看來燒還沒全退,睡的可沉了。”

    蕭夫人扶著腰坐到胡床,道:“病去如抽絲,侍醫看過了,說再吃幾服藥就好了。”

    俞采玲裝睡裝得爐火純青,心中好生興奮,她這輩子的媽比上輩子的還精彩,人格轉換毫無壓力,奧斯卡欠你一座獎!

    阿青走過去,給女君輕輕的揉著腰,道:“大人應是定了心意的。”蕭夫人道:“大人早想動手了,礙著君姑而已。”阿青歎道:“太公過世的早,老夫人寡居也是不易。”

    蕭夫人忽笑道:“便是君舅活著,難道君姑就易了。”

    阿青不由得莞爾。

    蕭夫人嗤笑道:“愛唱賦作曲的落拓公子家道破落,那會兒戾帝亂政,人人都沒飯吃了,誰還聽曲唱歌。娶不到人癡財巨的卓文君,便成不了司馬相如,眼看饑餒加身了,只得討個殷實的農家婦人。君舅活著時,連話都不耐煩跟君姑說,大人才置下新宅,就急急占了間大屋自顧自風雅,還說什麼每日多見老妻幾面,飯都吃不下了。”

    想起程太公生前嫌棄程母的神氣,阿青笑了:“太公對女君倒好,生前一直護著你。”

    “自然,他寫的那些音律,全家上下只我看得懂。做了幾十年夫妻,兒女成群,君姑還以為君舅是在學巫士畫符,曾想叫他擺攤占卦,添補些家用呢。”

    阿青終忍不住,噗嗤出來。

    誰知蕭夫人卻沒笑,歎道:“後來世道愈發亂了,程家又不富庶,也全虧了君姑操持,還能糊口。自小眼看阿母勞苦,阿父又那般冷落,大人做長子的,能不心疼麼。”

    聽到這裡,俞采玲不懷好意的暗笑,她現在明白程母的怨氣為何那麼大了。

    阿青幽幽歎了口氣:“若太公還在世就好了,必不會叫老夫人欺負您;您也不會和女公子分別十年。”

    誰知蕭夫人卻歎了口氣,半晌才道:“若二位老人只能有一位長壽享福的,實應是君姑。”

    阿青被嚇了一跳,道:“女君您糊塗啦。”

    誰知蕭夫人道:“君姑不喜我是一回事,可我心中卻敬重她。上山采蔬,下田耕種,回家要紡布漿洗灑掃,還有郎婿孩兒要吃飯,天要塌下來時,她便是腰累垮了還得直起來頂住天,不是那個操弄絲竹的君舅。如今就該她享兒孫的福!”

    聽這話,俞采玲對蕭夫人略生了幾分敬意,覺得雖然這婦人很會算計,但還算是非分明。

    停了一會兒,蕭夫人又道,“況且君姑這般,比我阿母強多了。”

    阿青怎敢議論主家生母,只得岔開話題道:“女君您看見了沒,小女公子生的像她外大母呢。”

    蕭夫人冷淡的面容再一次浮起複雜的神情:“別性子也像就好了,一點用處也無,還不如似她大母呢。”

    “可別。”阿青忙笑道,“性子不論,樣貌還是像您阿母的好。”

    想起程母那副肉山似的尊榮,蕭夫人輕笑了聲。

    覦著蕭夫人的臉色,阿青又道,“其實我覺的老夫人勞苦啥呀,大人十歲上就撐起家計了,老夫人也沒勞苦許久。”隨即又擔憂道:“那,大人能狠下心對付老夫人?”

    “大人若是那種婦人之仁,早死不知幾回了。”蕭夫人自通道。

    她抬頭,看向高高的屋樑,自言自語道,“天下呀,哪有鬥不過君姑的新婦,不過是郎婿不肯幫手罷了。”

    俞采玲被這番高論震精了,忽發現她這輩子的老母不但是個出色的演員和宅鬥家,居然還是個具有唯物主義辯證思維的哲學家!

    不過話說,為什麼她總是遇上這麼厲害的媽,前人這樣出彩,後人很難突破欸。她覺得自己應該先設定一個小目標,例如,重新投個胎?...<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8-10-27 08:31 PM

第五章

    人類的恐懼大多源於無知,之前俞采玲患得患失鬱鬱寡歡一半以上是因為對未知前途的擔憂,但經過這幾日的偷聽,她已基本定了心。父母精明能幹,家境富裕,自己有兄弟若干,其中包括自身的龍鳳胎兄弟,這樣的基本盤在手,再怎樣她也不會委屈到什麼地步。

    一旦心定下來,這一覺睡得格外香甜,且貌似這回便宜爹娘帶來的湯藥很有勁頭,一覺睡到天亮,睜眼時就覺得心肺通暢,手腳虛浮都少了幾分。

    喜孜孜的轉頭,只見阿苧已跽坐榻邊張羅碗碟杯盞,俞采玲又驚又喜忙問情形,這才知道原來蕭夫人的授意下阿苧已做了自己的傅母,阿苧身後跪坐的兩個婢女貌似也是蕭夫人指派過來服侍自己的。

    俞采玲本想叫好,然後接著問阿梅阿亮,忽覺不對,忙道:“我阿父阿母都回來了麼,這回可不走了罷。那我原先的傅母和奴婢呢?”感謝鹹魚社長送她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她總算沒忘記一個演員的自我修養——好孩子怎能不惦記爹娘而先問玩伴呢。

    阿苧臉上肅了肅:“女公子大了,該知事了,主父主母回來後,您萬事都有他們做主,以前叔夫人為你指的那些人一概都不要了。”

    這話說的很內涵。俞采玲一面掩飾心中所想,一面假作不快,嘟嘴道:“阿母既知道叔母待我不好,為何不早些使人到我身旁服侍?叫我吃了這許多苦。”不懂事的小女孩嘛,她扮起來毫無壓力。

    阿苧微笑道:“早些年外頭亂得很,書信都不能好好送達,再說內宅的瑣碎事務,主母就是知道了些什麼,也不能及時管束,家裡由叔夫人做主,主母便是指派了人又有何用。”其實蕭夫人的原話是:忠僕難得,如今正是用人的時候,別折在內宅婦人的勾當中去。

    俞采玲自小嘴巴伶俐刻薄,本還想再刺這‘賢明萬能’的蕭夫人兩句,看見阿苧疲憊的面容心中生出不忍。

    自來到這地方,她最親的莫過於面前這寡言忠厚的婦人,想當時阿苧為著行事謹慎不敢多尋奴婢來幫手,一概事務全都自己親力親為。俞采玲咽不下東西時阿苧拿藥汁一點點喂;為了給自己退燒,那樣寒冬白雪的天氣下,阿苧也一日數回燒水給自己擦身換衣,結果井水凍住了只能舀積雪來化,阿苧原先保養得還算不錯的手指直生出凍瘡來;為著自己嫌棄肉湯油膩,她親自到山間翻雪挖土尋來那點點菌菇菜蔬來入湯——想阿苧這些日子應該都沒好好歇息,還是給她省些事罷。

    俞采玲低下頭道:“我聽傅母的。”若叫以前朝夕相處的人過來,自己難保不露餡;倒不是怕有人說她不是本身,就怕這幫迷信的傢伙來灌她符水說她鬼上身什麼的。

    阿苧很滿意,服侍俞采玲漱口進粥食。

    實則如果原先的傅母和奴婢們在這裡的話,不免驚異自家女公子怎麼變得這麼好說話,不過阿苧照料俞采玲這麼多日子,始終覺得她是個本性淳善的好孩子,所以也不以為異。

    酒紅色的漆木小方盤裡放了三個同色漆器小碗,碗壁上以玄色描繪了一些奇怪小獸;當中那個略大漆木碗的盛著濃香撲鼻的米粥,俞采玲一聞即知是自己喜歡的牛骨菌菇粥,一旁略小的碗裡是用海鹽和醯醃漬的醬菜,鹹酸可口,正是阿苧的拿手本事,最後一個圓角方邊的漆木小碗居然盛著兩小塊奶香四溢的甜乳糕,也不知裡頭放了多少糖。俞采玲知道此時糖漬並不易得,在鄉間有兩片飴糖已能引得眾孩童饞涎了。

    都是自己愛吃的東西,俞采玲吃來分外開胃,阿苧在一旁笑盈盈的望著她,仿佛女孩吃進嘴裡的東西是進了自己肚子一般的滿足。

    進食間俞采玲問起阿梅姐弟,阿苧笑道:“承蒙主母不棄,阿梅以後也來服侍娘子,阿亮也不知能跟哪位公子,不過他們在鄉間野慣了,如今青蓯夫人正尋人教他們姐弟規矩呢。”然後又將身後兩個婢女引見。

    那個圓臉婢女略小,大約才十三四歲,名喚巧菓,另一個鵝蛋臉的略年長,大約十五六歲,名喚蓮房。按照阿苧的說法,‘賢明萬能’的蕭夫人自數年前就留意給女兒尋找可靠忠誠的心腹婢女,這兩個顯然是千挑萬選的結果。

    俞采玲抽了抽嘴角,心腹這種生物難道不應該是自己培養才靠譜嗎。

    “那青蓯夫人是誰呀。”俞采玲啃著小甜糕道。

    阿苧笑道:“是夫人的結拜姊妹,這些年夫人多虧有她幫襯,你以後可要恭敬對待。”

    俞采玲點點頭,原來是小姨媽。

    用完膳,巧菓端著食盤下去,蓮房趕緊將暖在棉巢裡的半尺高的漆木圓筒拿出來,兌了熱水在一個銅盆裡給俞采玲洗漱。其實俞采玲還沒吃飽,阿苧卻只給她七分足,只道“待會兒還飲湯藥呢。”洗漱好,阿苧把本想賴回被窩接著睡的俞采玲活活拉出來,繞著小小的屋內走動起來,“外頭冷,女公子體弱,還是屋裡走走罷。”

    俞采玲心裡不願意,可現實是,昔日跳舞能劈叉打架能劈磚的俞女俠不過走了兩圈就氣喘吁吁,明明之前已經能繞著鄉野遠足了,結果一夜回到解放前,又得從頭吃藥養病。俞采玲一肚子火氣,走一走歇一歇,歇一歇罵一句,咒那對姓葛的主僕出門摔一跤,拐彎扭著腰,回頭時再碰上一個騙錢騙感情的拆白黨才好!

    氣喘吁吁的在屋裡走到第八圈時,圓臉巧菓端著熱騰騰的湯藥進來了,一掀起絨布夾棉的厚簾子,迎面便是一股辛辣苦澀的氣味。

    阿苧扶俞采玲坐到榻上,緊巴巴的將藥碗湊上來,俞采玲才啜了一口,只覺得從舌尖到腦門都苦麻了,苦中帶酸,酸中帶辣,辣中還帶著腥味,種種精彩沖得俞采玲立刻就冒出淚花來了。阿苧見狀,忙道:“這是宮中的侍醫開的藥,苦是苦了些,可好生靈驗。昨日女公子一劑藥下去,立時就退燒了呢。”

    廢話,若不是貪圖快些病好,鬼才吃這十八代祖宗不積德的發黴東西。俞采玲邊腹誹邊含淚再次湊到碗邊去,正在此時,只聽門外蓮房的聲音道:“主父主母至。”

    隨即,門簾掀起間帶入一股微微寒氣,程始和蕭夫人只帶了青蓯進屋而來。剛才還在絮叨這藥裡添了多少稀罕材料的阿苧忙將俞采玲手中的藥碗拿開,扶著她伏到光亮的地板上,雙臂作揖行禮,口中稱喏道:“向阿父阿母見禮,問阿父阿母安好。”

    抬頭看,只見程始今日退去一身戎裝,只著一件寬敞的深色繡金絲襜褕長袍,束玄色縷銀大帶,腰間一應金玉飾物全無;蕭夫人則是一身紫色大花的曲裾深衣,衣下露著兩掌寬的淺紫色襦裙下邊,領口還圍著一圈雪白狐狸毛,正梳半高髻簪金鳳白玉笄,耳畔白玉玎璫,更映襯得容色秀美飛揚,氣度不凡。

    程始看見女兒比昨日精神好多了,心中高興,卻不知從何說起,只能笑呵呵的坐到榻上,青蓯扶蕭夫人坐到一旁,作為子女的俞采玲只好繼續低著腦袋跪坐在下方的蒲團上。

    不單程始不知從何說起,饒蕭夫人機變多謀,此時也不知從何說起,只能輕咳一聲道:“吾兒可安好了。”俞采玲略略抬頭,小聲回道:“好許多了。”她不是有意的,只是對著便宜爹娘心頭發虛,自然聲音就弱了。

    不抬頭還好,這一抬頭,程始就看見女兒淚汪汪的,急道:“我兒怎落淚了?”

    正想說老子都回來了哪個王八羔子還敢欺負我閨女看老子去尋場子回來,卻聽女兒弱弱道:“是……藥太苦了。”

    俞采玲不知道現下自己的樣子有多可憐。骨架羸弱,雙肩如削,大病初愈之下皮膚白得幾乎半透明了,纖細的脖頸艱難得撐著腦袋,光是跪坐在那裡都搖搖欲墜得仿佛要歪到地板上去了,一開口更是聲音細弱。程始覺得自己一蒲扇抓過去都可以把女兒跟幼鳥般捏死了,這下不但心軟了,連聲音都軟了:“不如往藥湯裡添些飴糖?”

    這話引來蕭夫人的一記白眼,鄭重道:“大人渾說了,醫士開的藥能亂添東西麼。良藥苦口,只能吃了藥再含糖罷。”

    程始忙道:“夫人說的是。”又轉頭對女兒道,“要聽你阿母的,待病好了,阿父帶你去騎馬,看正旦後的燈會。”

    認下這對便宜爹娘到現在,只有這話最入耳,俞采玲高興得朝程始笑了笑,蒼白的肌膚暈出幾絲孩子氣的淡紅,可愛得宛如一尊玉娃娃。

    程始心中大樂,真覺自家女兒委實是天底下一等一美貌的小娘子,萬將軍生的那一窩小女娘全湊起來攥成一把喇叭花都比不上;下回飲酒時必要誇口兩句得意一番才是。蕭夫人見了俞采玲這幅模樣,依舊神情複雜。

    程始自管自的暢想猶覺不足,轉頭對妻子笑道:“咱們嫋嫋生得好看呢。”然後又添了一句,“都是夫人的功勞。”

    青蓯無語望天,她一直知道自家大人是個睜眼瞎,小女公子分明與爹娘生得都不像。照她看來,女公子這皮相雖還不錯,卻可憐兮兮不甚大氣,如何與蕭夫人那般神采飛揚相比。

    時人審美本就偏好高挑豐健的女子,也不知將來好好養著,小女公子能否多長高些胖些,當初的蕭老夫人柔弱歸柔弱,身段卻不差什麼……青蓯正想著,不經意轉目間,看見小小女孩兒正頗有興味得望著程始和蕭夫人,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神氣宛然,生機勃勃,仿若林間初生的幼獸一般靈動野性,她頓時怔了。

    俞采玲此刻正在打量旁人,她跪坐的位置平目而去,剛好是蕭夫人的胸部以下,她心中暗樂:按照阿苧說的,連同夭折的孩子在內這蕭夫人生了有七八個,可身材還這麼辣,有前有後的,程老爹真有福氣。

    蕭夫人不知心腹和女兒都在胡思亂想些什麼,板臉對丈夫道:“……大人可別出去胡說,女孩家整日誇口美貌有甚用,多些才學德行才要緊。”知夫莫若妻,她一眼就看穿丈夫想幹嘛。程始只好訕訕。

    蕭夫人看他這樣,想起自打女兒落地丈夫有多心熱,為著老母和妻子的堅持不得已分別十年,這會兒正喜歡得不知如何是好,她頓時心軟,歎氣柔聲道:“大家都是生眼睛的,待詠兒兄弟幾個隨萬將軍的家眷車伍一道回來了,咱們就帶嫋嫋去外頭赴宴遊園,哪個看不見了,咱們不說別人也知道。”

    一家人正說閒話,還不待俞采玲有機會發言,只聽遠處傳來一陣既尖利又粗獷的老年女子大叫,前聲帶些淒慘後調帶些哀婉主旋律是憤慨,尤其是後面“啊啊啊啊啊啊~~~~”的尾聲足足延續了七八秒之久,竟未停頓。

    俞采玲心中生出奇葩的仰慕,能在洪亮悠長的叫聲之餘兼顧情緒的投入,這把好嗓子簡直媽媽桑版帕瓦羅蒂兼居委會李雙江啊。接著又想,再怎麼洪亮的叫聲能這麼清楚的傳過來,這程家宅院看來不大嘛,那這程老爹到底混得如何呀。

    想完這些有的沒的,看見一旁的青蓯面上毫無波動,上頭的程始夫婦默契的互看對方,她才意識過來——好戲開場了。

    程母的叫聲很快轉為聲聲呼喊‘大郎我的兒……我的兒呀……’,聲音由遠及近很快就到了,俞采玲愈發覺得這座宅邸不是很大。

    夫妻倆打完眉眼官司,程始清咳了一聲,站起身來要去迎程母,蕭夫人卻不慌不忙的幫丈夫理了下衣帶,還不忘記朝俞采玲吩咐一句:“別愣著,趕緊飲下藥湯。”

    夫妻倆正要出門,卻低估了程母的行動力,走在前頭的青蓯還不及掀開門簾便被一股大力猛衝了回來,只見程母猶如一頭中了箭的野豬一頭拱了進來,險些將門簾都扯下來。

    這次她身後沒有擺那一長串僕婦的排場,只領著葛氏及另兩個俞采玲不認識的婦人,當頭一個與程母歲數相當,相貌的粗糙程度也相當,鼻涕眼淚糊成一團;另一個卻生得俏麗精明,看著三十多歲,就是粉塗得略厚了些,也在啼哭。

    程母形狀十分狼狽,華麗的衣裳扯得襟口都散了,粗如燒火棍的大金簪也不帶了,風火輪般的大金耳墜子只剩了一個,眼淚鼻涕掛在臉上,嘴裡還不停:“……你可要救救你舅父呀……這要人命啦……”

    她一見了程始撲上去就是一頓撕心裂肺的呼號,眾人只能眼睜睜的看著程母兩隻酒缽大的拳頭擂在自己雄壯豐滿的胸膛上,發出令人驚懼的沉聲,同時還不忘抽出手來捶捶兒子,發出咚咚悶聲,饒程始身板健壯也被捶得踉蹌數步。

    蕭夫人看得嘴角直抽,心道可惜君姑投錯了胎,若生成個男兒身定是員勇將;一邊小心避開些,免得飛來橫拳錯傷良民。誰知一扭頭,正看見自家女兒與自己一模一樣動作挪著避到角落,還扭頭與阿苧說了句什麼,混亂間只聽見‘……大母該去當將軍……’數語,話沒說完,小女孩就被阿苧硬塞到身後躲藏起來了。

    蕭夫人一愣。

    阿苧瞧情形混亂,本想把俞采玲扯出屋子,可俞采玲此刻如何肯走,正興奮的不要不要。

    阿苧一扯不動,見女孩緊緊捧著藥碗的縮在角落,小小身子還有些顫,就理解成小女孩被嚇壞了發抖,想著如今眼看病癒可不好出去吹風,何況夫人也沒發話,何況況丟人的是程母,阿苧也是不痛不癢。

    阿苧還在轉思路之時,俞采玲已經從程母的嚎叫中聽出了端倪,順便結合適才阿苧說的散碎過往,將前因後果捋清楚了。

    ──程老夫人娘家姓董,當年天下大亂之時董家也跑的跑死的死,只有程母幼弟一家熬到了程始發跡。至此董家便依附程家過活。

    可惜蕭夫人指縫嚴實,落到程老夫人手中的尚且不豐何況漏給董家的,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為著讓董家多多沾光,‘機智’的老夫人就叫程始給董舅父謀差事,可惜董舅父既不會讀書商賈又嫌農事繁累收益慢,在外頭屢屢碰壁。

    最後於兩三年前,老夫人聽聞前方戰事漸緩和,便逼著程始給董舅父在軍中謀得職務,想著有自家外甥照看,總不會再受人欺侮,蕭夫人也再無藉口了。

    果然這兩年董舅父腰也直了背也挺了掙錢日多,還能時不時將程始夫婦受賞虜獲的消息傳給自家阿姊,程老夫人愈發得意,動輒向兒子索要錢財田地——姐弟倆過得不知多愜意。

    這幾日程老夫人原本正等著弟弟回來彙報兒子最近的發達情形,誰知未等到人來,卻等來了一個噩耗,原來董舅父私盜軍械軍糧在外賣錢,已是事發被告了。

    這等罪名,就是打個折,也要罰沒家產家人充為官婢不說,首犯還要腰斬棄市。

    一聽聞消息,董舅母就領著兒媳來求救,程母聽了險些沒暈死過去,於是大雄就來尋已經討了老婆而且不太聽話的多啦A夢了。

    程始拿出勇冠三軍的力氣奮力剝開老母的大掌,回頭飛快看了妻子一眼,見蕭夫人眼神微閃,這不過一秒鐘的動作卻被俞采玲看個正著,心道:戲肉來了。

    程始深吸一口氣,甩開皺著的袍袖,長身作揖,然後直挺挺給程母跪下了,虎目含淚(俞采玲暗暗叫好,瞧這演技),哀戚的長歎一口氣:“阿母!這事我今早已聽下屬說了,本想來告知阿母,可……可實在不知從何說起呀……”

    青蓯再度無語望蒼天,她就知道自家大人能裝傻成真傻,明明一大清早先來看望女兒,因為低估了董舅母婆媳的行動速度才被堵在這裡的,你說謊也說得周全一些好不好,真是白瞎了夫人辛辛苦苦教了一夜。

    扶著程母的葛氏見縫插針,嬌聲道:“到底是舅氏,阿兄再如何為難,也要救一救呀!”一邊說,還一邊打量高大挺拔的程始。

    俞采玲直泛噁心,心道:又是一個缺好鏡子的,你和蕭女士的身材相貌氣質見識至少差了十八個潘金蓮,你還是省省吧。

    蕭夫人立刻上前一步,對葛氏森然道:“大人跪拜的是阿母,弟婦還不閃開,是也要受這跪拜麼?”

    不等葛氏說話,程母已是反手一個耳光過來,怒駡道:“你還不滾開,趕著來這裡看老身娘家的笑話麼?!”自己娘家醜事,她本就不想太多人知道,偏這葛氏一聽到消息就上趕著要跟來,程母哪裡不知道葛氏的肚腸,不過原先懶得管而已。

    這一巴掌打得又響又重,葛氏頰上立刻浮起大片紅腫,她羞憤難當,再不看旁人,捂臉哭跑出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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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8-10-27 08:33 PM

第六章

    蕭夫人一句話逼退妯娌,便靜靜站到一旁,不再言語。倒是一直扶著哭哭啼啼的董舅母的新婦董呂氏飛快抬頭看了蕭夫人一眼;誰知蕭夫人仿佛側頰生了眼睛,一轉頭正對上她的眼睛,深深看了她一眼,似有深意。

    董呂氏心中大駭,忙低下頭去。

    那邊廂,程始還跪著對著程母解釋:“……我之前就在信中與阿母說了,舅父手腳不乾淨不是一次兩次了,虧得我就在跟前,能補上的補上,能瞞過的瞞過。可半年前的宜陽之戰,萬將軍在後頭養傷,我被調去了韓大將軍麾下領兵,我總不能領著舅父到韓大將軍麾下去管軍械罷。走前我好說歹說,誰知舅父連這幾月都忍不過,叫人逮住了!阿母叫我怎辦?!難道叫我放過這般大好機緣,不去搏富貴功名,只為著看牢舅父一人?!”

    程母一時語塞,她早知幼弟盜竊,不過仗著兒子遮掩一直睜眼閉眼,如今被問及,哽了好半天才道:“那如今你舅父怎辦?難道叫他去死?被抄家?”一聽見‘抄家’二字,董舅母哭得更大聲了,鼻管下拖出兩道濃黃,俞采玲噁心不已。

    程始很官腔的表示為難:“非是不願,實是不能。”

    一聽這話,程母頓時撒起潑來,拿出當年上山下田的健壯臂力和雄渾體魄,一腳踢開地板上原本放俞采玲湯碗點心碟子的小案几,把屋內陳設砸得一片狼藉。又將鐵鉗般揪住程始的前襟,伴著口沫橫飛的又哭又罵:“你這黑了心肝的豎子!你就這麼眼睜睜看著你舅氏去死呀……我,我這就去告你忤逆……”

    兒女不孝可以去官衙告忤逆,輕則罰錢挨杖,重則罷官免職——這個餿主意還是葛氏貢獻的,這些年程母常用來拿捏兒子兒媳,效果甚佳。

    程始努力扯著自己的領襟,惱怒道:“阿母去告好了,國事家事孰重孰輕,舅舅盜竊之罪已經上告,我因為不肯聽阿母之命去打點脫罪,這等‘不孝行徑’就是告到皇上那兒去也是不怕的。”

    程母一個鄉村婦人如何知道這許多,只知道‘不聽話’就是‘不孝’,‘不孝’就可以告,還一告一個准;現在聽來比‘孝順’更大的還有國家。她沒了辦法,只能嚎啕大哭,同時倒在榻上,如野豬肉般亂滾一氣。

    俞采玲看得津津有味,摸著碗中湯藥快涼了,趕緊一口仰盡,有戲看,竟不覺得藥苦難吃了——誰知卻叫蕭夫人冷眼看個正著,青蓯一直注意著蕭夫人,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正好也看見了俞采玲這般作為,一時不知心中該如何感慨。

    蕭夫人沉聲道:“阿苧,給嫋嫋裹嚴實些,領到我屋裡歇息。”祖母和父親打架的戲文總不好讓小輩一直看下去。

    俞采玲大失所望,卻也不敢反抗,阿苧手腳麻利的給她穿外袍裹大氅,一旁的蓮房巧菓也七手八腳拎起隱囊靠墊另幾匣子零食,三人擁著俞采玲飛快的出了這間屋子,繞過十來步長的遊廊,閃身進了另一間屋子。

    這件屋子顯然也是臨時收拾的,屋內佈置之簡略猶勝自己那間,俞采玲一邊啃著蜜餞,一邊伸長了耳朵聽那邊隱隱傳來的哭罵聲,想像那邊戰況如何。可惜,她再未遇上今日這般現場直播。

    之後數日,俞采玲照舊是吃飯飲藥睡覺繞著屋子轉三圈,程始和蕭夫人似是十分忙碌,一天之中有大半日不在家,也不知在做甚,只有青蓯夫人日日來俞采玲屋裡小坐說話,詢問身體養複得如何了。

    青蓯夫人相貌只是尋常,勝在眉眼乾淨柔和,兩邊嘴角自帶笑紋,不笑時看著也像在笑,叫人望之親近。俞采玲原本以為她是來給自己做規矩的,誰知青蓯夫人只是言笑晏晏的拉家常,有時帶些俞采玲不曾見過的美味小點心,有時是幾枚小巧的玉笄金簪或耳璫,幾日下來俞采玲便漸漸收了防備。

    “夫人和大人給小女公子帶了好些物什,都困在後頭大車裡了,連拆都不曾,這些日子瑣事繁多,待回頭安頓好了才好開箱籠。”青蓯夫人微笑道,雙手交疊擺在膝前,恭身正坐。

    俞采玲點點頭:“嗯,快要過正旦了,阿父和阿母必是忙的。”

    青蓯夫人眼中閃了一下,不可置否。

    因這日日聊天,俞采玲才知道自己大名原來叫‘程少商’,還有一個孿生哥哥,名喚‘程少宮’,據說原本祖父程太公早已沉屙數月不起,眼看氣若遊絲了,一聽蕭夫人誕下了龍鳳雙生,大喜過望,頓時咳出一口濃痰,居然又多活了大半年。雖說後來還是掛了,但這大半年對於彼時正處於戰陣角力要緊關頭的程始卻是大幸。

    世人皆道這胎是祥瑞,音樂家程太公一高興,就拽了一段文,曰:“吾不意還能見到這倆孩兒。神農之琴,上有五弦,文王增二弦,是為少宮,少商,以此為名罷。”

    毫無意外,除去彼時讀書在外的程三叔,全家只有蕭夫人知道程太公在說什麼;也因此,原本預備給新生女孩的名字‘程嫋’就成了乳名。

    “兄長們何時回家呢?”程少商笑眯眯的接受了新名字,毫不可惜的棄了俞父起的名字。

    “小女公子勿急,實則後頭還有好些車馬部曲另一些雜物,要幾位公子照看,夫人和大人趕著先回來的。”青蓯夫人道。

    程少商聽見‘雜物’兩字笑了下,心領神會;同時又有些奇怪,為何程始這一房的人都愛叫自己‘小女公子’,明明自己是這一房的獨女,但若要將程家三房都加起來,那三叔母還生有更小的女孩呢。

    ……

    程少商的身體漸漸好了,就是日子無趣的快淡出鳥來了,她不免帶著希冀的口氣日日問一句“董家之事如何了”。

    阿苧倒也不瞞著少商,可她實在沒有八卦的天分,回答只有“大人不肯”以及“大人還是不肯”二選其一,偶爾超水準發揮一下,也不過是“大人無論如何都不肯”。

    與忠厚寡言的阿苧不同,在旁服侍的蓮房頗有計較,她是程始部曲之女,自小照料家中一大堆弟妹,看小女公子兩眼放光卻心不甘願的被困在屋中,心中便有了計較。此後數日,蓮房時不時與程少商講些外頭聽來看來的‘好戲’。

    巧菓看了不解,私下問道:“青蓯夫人當初教導咱們要少說多聽多做,阿姊你總把外頭的事說來給娘子聽,怎麼成呀?”

    蓮房笑道:“娘子與主母尚且十年未見,如何會親近咱們;我們二人將來一定是要跟著娘子的,娘子如若不信重咱們不親近咱們,豈不枉費了青蓯夫人的一番教導。何況,我說的這些事原本就是闔府盡知的,教娘子解解悶罷了,有何要緊。”

    巧菓聽了,忙謝蓮房指點。

    未幾日阿苧便發覺了蓮房傳嘴,原想呵斥一番,誰知蓮房卻笑眯眯的辯解:“搬弄口舌是將無影的事兒編造出來,歪曲以邀得主家歡心,可奴說的並無半點虛假。”

    看阿苧神色依舊不滿,她接著道:“青蓯夫人常誇咱們女君明理能幹不輸男子,說女君六七歲起就幫著掌管家事,難道咱們要將小女公子一輩子捂在被籠裡,不叫她知道外頭風雨?倘若我說不對,您打罵我就是了。不論好壞都叫女公子知道些,方能學著分辨不是?”

    阿苧看了蓮房半晌,心道:這話雖不錯,不過這婢女未免不夠穩重。

    但又想著叫小女公子知道些長輩恩怨也好,免得她惦記十年養育之情而疏遠了親爹娘;此後她便不再言語,只暗中注意。

    蓮房的口才與阿苧天差地別,講起傳聞來聲情並茂,程少商這才覺得日子有了些滋味。

    原來那日程家母子不歡而散後,程母罵罵咧咧說要自己掏錢給董舅父去打點,可惜錢箱子空了一半,沒盼見效用,倒盼見坐著囚車的董舅父被押送到了,姐弟倆抱頭痛哭。據跟著一道去的僕婦們說,董舅爺憔悴狼狽的不行。

    程母又找兒子鬧了幾場,依舊無用後便祭出‘絕食’這一終極絕招,據說前朝幾位太后就常用這招數來對付皇帝兒子。可惜程母當初過苦日子時早就餓怕了,這些年來無肉不歡,這才餓了兩頓就抵受不住。據庖廚上的僕婦們說,程母復食後的頭一頓就吃了一隻熏雞半隻燒鵝兩隻醬漬蹄髈三大碗麥飯,為著消食還找了一回醫工開藥。

    程母這邊折騰著,而董家情勢卻更加不妙了,董外弟也被拘了,董家在外頭的田莊和鋪子已然被封查起來。倒是董呂氏表現上佳,為了表示不能叫程母‘孤身奮戰’,她一氣賣掉了董外弟屋裡二十來個婢妾,湊了好大一筆錢給程母‘周轉’,程母頓時覺得這真是百世修來的好侄婦。

    最近的消息是,這些日子董舅母日日都要來哭上一陣,這日程母飯後飲了兩盞酒,酒壯人膽,直接操了把裁布小刀再次去威逼兒子,言道如若兒子不肯相救,自己就死給他看,然後再去告忤逆——程少商深覺這個順序有問題。

    程始不堪甚擾,隨口道:也不是沒法子救董舅父,就是兒自去頂了這罪名,就說董舅父盜竊都是奉了兒的命。然後兒去殺頭換回董舅父,咱家被抄家換回董家,阿母你看如何?

    程母當即就啞了,她雖然疼弟弟,但也絕沒想過拿兒子卻換弟弟;誰知一旁的董舅母倒得了啟發,脫口而出‘外甥是大官,便是犯了罪過也不會如何的,頂多罰錢了事,不如叫外甥去認了這罪?!’話一說出,程家母子全都氣得臉色煞白。

    旁人更會想,幸虧董家無能,連獄司都進不去,見不著董舅父,不然串通一番,怕是董舅父真會攀誣程家也說不定。

    程始當即大發雷霆,也不管有沒有人聽見,衝著立在廳堂中的程母大喊:“成!百善孝為先,只要阿母吩咐一聲,我這就北軍獄出首自告!以後阿母就隨著二弟三弟過活罷!”

    這一頓裡裡外外不少人都聽到了,僕婦管事紛紛道自家老夫人直是瘋魔了。只蕭夫人躲在屋內微微而笑,罵無好言,一旦爭執開頭了,多好的情分也會傷的。

    這時,程母酒也嚇醒了,奮力扇了董舅母一個響亮的大耳刮子,就自己萎在屋內不出來了。哪怕之後聽聞程始吩咐家奴再不許董舅母踏進程家半步,哪個放人進來就打斷哪個的腿,程母也不敢置喙。事情就這麼僵住了,直到董呂氏第三日上門來賠罪。

    按照青蓯夫人的說法(蓮房傳),董家父子,老的愛財,小的愛色,董舅母又是個昏貨,董呂氏是董家唯一一個明白人;不過,這份明白也是拿許多苦頭換來的。

    董呂兩家原本都是家境殷實的農家,兩家父親早早為孫輩定了婚約,誰知董太公早亡,兼之天下大亂,隨即家業一日不如一日,而呂家卻尚能維持。呂太公為著守信,還是將小孫女嫁入連飯也吃不飽的董家。初初幾年,董舅父舅母對這新婦還算不錯,誰知程始同志太過給力,沒幾年就起了勢,再看程家幾兄弟娶的新婦非富即貴,董家老兩口就覺得兒媳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若非董呂氏已生下若干兒女,又善於奉承,怕是早被休了。

    也不知董呂氏與程母說了什麼,從天光亮一直說到午晌,說的程母脾氣全消,到了晚上就期期艾艾的使人去喚程始和蕭夫人過去,表示服軟。

    聽到程母傳喚之時,程始與蕭夫人正叫了程少商一同用膳,順便聯絡親子感情;看見跪在門畔的那個婢子不安的樣子,青蓯夫人笑了笑,道:“倒比夫人預料的早了些,看來這呂氏口才了得。”

    蕭夫人笑而不語,起身就要出門,程始臨出門則還不忘囑咐女兒,道:“嫋嫋,你自己先用飯,多用些肉!”

    程少商原本起身抬臂的姿勢頓了頓,才道:“喏。恭送阿父阿母,阿父阿母早些回來。”

    女孩聲音軟軟的,好像揉著個粉麵團,程始心中喜歡,笑眯眯的點頭出門。

    程少商繼而跪坐些,低頭悶悶用飯,一旁的阿苧有些奇怪,青蓯夫人看了,笑道:“女公子勿要不快,夫人和大人以後會常來陪你一道用飯的,今日實是有事。”

    程少商低聲應了。

    可惜,縱然是七竅玲瓏的青蓯夫人也猜錯了,程少商不是在想這個——她不喜歡別人叫她‘嫋嫋’,因為她自己是有乳名的,叫‘玲囡’,雖然叫它的人已經故去了。

    ……

    每次走進程母的居室,蕭夫人都覺得眼花,程母對屋子的要求很簡單,富貴,富貴,再富貴,從地板桌几床具坐具但凡能嵌金的地方統統嵌了金絲金帛。

    一開始程母說話還有些不好意思,話匣子打開了就越說越順了。她拉著程始的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道:“…你外弟婦說的好,老了老了還能依靠誰,還不是靠兒子,你這些年血裡火裡討功勞,我才能過上吃肉飲酒的好日子,我怎會把你的死活瞧的比旁人重…”

    程始與蕭夫人互看一眼,俱不說話。

    程母繼續哭道:“你外大父臨終前叫我多照看家裡,可我沒看住,你其他舅父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這麼一個。我覺得對不住過世的父母,這才想著多貼補董家,以後你不樂意,我絕不多事還不成嗎……”

    蕭夫人心中對呂氏刮目相看,這才大半日就把程母徹底說轉了。她看了丈夫一眼,程始會意,道:“阿母,呂家弟婦還說了什麼。”

    程母牢牢記著董呂氏的話,示弱,一定要示弱,便戚戚道:“她說,只要你升官立功,董家自然沾光,叫你舅父去軍中當差是挖你的牆角,拖你的後腿。”說到此處,她語氣一變,咬牙切齒道,“原來這些年來,董家也沒存下多少錢,不是叫你外弟拿去尋婦人嬉鬧了,就是被你那歹毒沒心肝的舅母拿去接濟她的娘家了!”

    程母雖然自己很愛貼娘家,但是討厭別人貼娘家,為著蕭夫人當初貼娘家她罵了有好幾年,如今知道自己貼補弟弟的錢不少都給弟婦搬回了娘家,自是怒不可遏;心下算計著哪日有功夫了,殺上門去揪著董舅母的頭髮好好打上一頓出氣。

    “兒啊,”程母一下一下的拍打程始的胳膊,“你就救一回你舅父罷,他們田地也有了,屋舍也有了,餓不著凍不著,以後我絕不再來尋你的麻煩了!”又轉頭向蕭夫人,道,“以後家裡的事也全都由你做主,我老了,享享清福就是了。”

    蕭夫人的目光猶如一泓深潭,波紋不動,進屋這麼久,方才開口道:“看來君姑是想明白了,其實舅父也不是不可救……”

    本來程母一邊抹淚一邊偷偷轉著眼珠子,蕭夫人這話未說完,她就一跳三丈高,暴聲道:“好哇,你舅父果然是你們兩個沒心肝的陷害的,就是為了來拿捏我,我是你阿母,是你阿母,你居然敢這樣,我要,我要……”

    “君姑要把我怎樣?”蕭夫人冷冷的打斷道,“君姑能把我怎樣?”

    程母一時語塞,程始紋絲不動,屋內一片寂靜。

    蕭夫人緩緩起身,將門簾掩實些,轉身道:“不過休了我罷了。想君姑也聽到些風聲,這些年在城池之中,在戰陣之餘,我也略有些微薄功勞,且不說你能不能逼著大人休了我,便是休了又如何?我還活著——”

    她微微一笑,嘴角帶起一種奇特的譏嘲弧度,一字一句道:“我還活著,旁人可就不一定了。”

    程母猶如被潑了一盆冰水,呆住不動。

    蕭夫人靜靜的看了她一會兒,道:“呂氏說了那麼多,難道沒說這個?”

    程母身上漸漸顫了起來,兒子用弟弟拿捏自己,自己不是沒想過用新婦拿捏兒子,可董呂氏說的話歷歷在耳——

    我在外頭聽說,蕭嫂嫂在陣前救治傷病,安撫戰亂中的百姓,上上下下好些人誇呢,朝廷都下了表彰,便是您硬逼著將軍休了她,那又如何,她還能餓死凍死羞死不成,不過是叫人家都說您糊塗惡毒呢。將軍一肚子火還不是發到董家頭上,您弟侄二人還能有命麼!待您百年之後將軍再迎回她,她照樣兒孫滿堂的享福,可董家呢……

    看著蕭夫人靜如寒冰的面龐,程母聲音被堵在了喉嚨裡,顫著手指,轉頭對程始道:“我的兒,你就看著她這樣欺負我?”

    程始沉聲道:“我知道阿母總覺得我向著元漪,可阿母想想,難道我是一成親便如此的麼。這十幾年來,元漪的所作所為,阿母您的所作所為,兒都一一瞧在眼裡,”他扭頭看了妻子一眼,回頭對程母道,“──元漪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董家不可繼續姑息,阿母,你也該歇歇了,不該您管的,您以後就不要管了。”

    程母頓坐地上,渾身無力,說也說不出,罵也罵不出。程始心中生憐,抬頭瞧了蕭夫人一眼,只見蕭夫人微微點頭,程始便道:“你先回屋,叫人把門關嚴實了。”

    蕭夫人看著程始微微一笑,道:“喏。”...<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8-10-27 08:39 PM

第七章

    程母呆呆的抬起頭,看著兒媳出門而去,還帶嚴實了門窗。屋內只剩程家母子二人,當中那個雞首蛇身盤旋的鎏金銅盆中的火炭發出輕裂聲。

    程始鬆開繃緊的雙臂,恭身扶起程母坐到胡床上,一改適才冷硬,柔聲道:“阿母,您十年未見兒子了,您看看孩兒,可變了模樣。”

    這句打頭詞的柔和語氣蕭夫人足足教了七八遍,他自覺已經十分到位。

    程母一聽這話,頓時淚如雨下,顫著手掌去撫摸兒子粗糙風霜的面龐,又是心痛又是恨:“你……你……個沒良心的!”

    看兒子鬢邊已染了霜色,走時還是二十多歲的爽朗青年,回來已是威嚴陌生的中年將軍了;便滿聲問起這些日子可好,可有受什麼傷痛,一時間母子倆說了好些體己話,可沒撫慰幾句,程母又忍不住埋怨起來。

    “你是阿母的頭生兒子,是阿母身上掉下來的肉,阿母怎麼不惦記你了!偏你的心肝都全都給了你婆娘,再無一分留給我這老媼!”程母越想越傷心,“這十年來你統共有過幾片竹簡回來,不是記掛四娘子,就是雲裡霧裡說些聽不懂的,你……你可知我是怎麼過的…”

    程始咧嘴一笑:“我倒是想給阿母寫幾句,可阿母也不識字呀。”說到這裡,臉色一沉,“我不樂意叫葛氏拆讀我給阿母的話。”

    程母邊擦淚邊道:“你就這麼看不上眼她?不就是……那麼個名字麼?”

    程始沉聲道:“娖兒不到兩歲就沒了,她倒好,才生下二娘子就起名婥,早早晚晚‘婥兒、婥兒’的叫,安的什麼心。”

    這事程母知道,娖婥同音,葛氏愚蠢,以為男兒必重兒子(其實程母本也這麼認為),原只是為了戳蕭夫人的心,誰知其實最傷心的卻是程始。

    那小小女孩生的粉妝玉琢,既似蕭夫人秀麗明眸,又像程始濃眉廣額,彼時程始初為人父,真是心愛得不知如何才好,蕭夫人產後體弱,家中又無多餘僕婦,程始一得空便將繈褓綁縛在自己懷中到處走動。可當時正值程家最艱難之時,日常只夠溫飽,何況各種補養的東西,許多事情都顧不上,唉——

    程母性子粗,事隔許多年才漸漸看出兒子的心中隱痛,不過再想想,蕭夫人這麼聰明的人居然什麼都沒說,故意叫葛氏惹下大禍尚不得知,可見這女子有多麼厲害能忍。

    “我和你娣婦說了,可她說那名字是葛太公的意思,不好違了長輩。”程母忍不住替葛氏說了句話,雖也不喜這兒媳,但這樁婚事是她做主的。

    程始冷哼一聲:“她也只會拿老父來擋了,若非葛太公忠厚誠實,當年與我多有相助,我早教二弟休了她!”

    “哼,這種婦人,平日無事生非,挑唆饒舌,恨不能闔家不得安寧,她便心裡痛快了,好端端一個家,就教這種人攪壞了!”程始越想越氣,“前幾日我去瞧二弟,直是滿身暮氣,凡事不管,仿佛老朽一般……”

    程母插嘴道:“二郎本就不愛說話,他幼時……”

    程始打斷道:“不愛說話又不是死氣沉沉!他幼時雖寡言,爬樹射鳥也是來的,我起事之時他也跟著四處交結,哪裡比旁人遜色了?!”所謂長兄如父,幾個弟妹便如程始的兒女一般,自己可以罵,但哪容人家看輕。

    “討了個喪氣長舌的婆娘,天天指著鼻子數落他這也不成那也不成,二弟還能成什麼事?!”程始一掌拍在胡床邊一個小案几上,那小案几發出咯吱輕聲,“當初實不該貪圖葛家富有,害了二弟!”

    程母看著那微微搖晃的玄色鶴紋漆木小案几,這是她照著隔壁萬老夫人屋裡的那個叫匠人打了個一模一樣的。萬老夫人每每一拍案几,萬將軍那般魁偉的漢子也縮成一團跪拜在地,不住磕頭哀懇老母。她曾見過數次萬老夫人發脾氣,好生羨慕,想著自己也能這樣拿捏兒子就好。可惜,她一次都沒這機會用上的案几,如今兒子倒用上了。

    “說起來都是阿母的不是,當初我還在猶豫,說要看看葛家娘子的品行,阿母就忙不迭的應了!”程始想起來就一肚子氣,當時他正因為娶了蕭夫人惹老母不快,於是也不敢在葛家的親事上過分堅持。

    程母心虛,且暗暗歎氣——長子少年老成,小小年紀就背負家計,隱隱便如一家之主般,但有疑難之事自己倒要去問他拿主意,這叫她如何拍案几耍威風。

    “我知道,阿母是為著貼補舅父,看上了娣婦的陪嫁!娣婦還以為是元漪吃用了,哼,我程始頂天立地,再不濟也不會拿娣婦的陪嫁來養新婦!”程始數落起來一樁接著一樁,“為著董家的臉面,我不曾說破,舅父他還得了意了!”

    一提到弟弟,程母也拔高了聲音:“難道就看著你舅父一家餓死不成?!”

    母子倆一個脾氣長相,吼起來也是一個賽一個雄壯。

    程始當下就不客氣的回道:“一樣的田地,人家能收十斗穀子,舅父只三四斗,自來農事靠勤快才有好收成。舅父自己拈輕怕重,還頓頓都要精食,吃過一餐野菜粗糧就來尋阿母哭,還有臉怪旁人!”

    程母艱難的辯解:“你舅父自小不曾勞作,又體弱,如何……”

    “天下大亂,外頭的州郡都易子相食了,舅父還金貴呢!我們兄妹幾歲就幹活了?”程始冷冷道,“阿續上山挖野菜時才四五歲大,有一回險些叫野狼給叼走了,十個指頭裂開的沒一個好,晚上還得學著拿針,痛得睡都睡不著,倒不見阿母心疼!”

    自來家境艱難,最受苦的必然是長子長女,程母辯無可辯,忙中抓住一樁:“那蕭鳳呢!他也光吃不幹活,你還不一路養大,還給他讀書娶婦呢!”

    程始嗓子也扯高了:“蕭家出事時阿鳳才幾歲,比老三還小呢,那會兒咱家至少餓不著了,我連老三都捨不得使喚,還會叫阿鳳幹活?!可舅父幾歲了,阿永外弟幾歲了,好吃懶做,怕連秧苗都不識罷!”

    程母恨恨咽下一口氣,道:“好,這都罷了,那你還幫著重立蕭家呢!蕭家都破落成什麼樣了,大宅早教賊子一把火燒了,你還要重建起來……”

    “阿母不必說了!”程始俐落的打斷道,“定又是葛氏與你說的,這長舌婦!”

    程母回過頭,不去看兒子的眼睛。程始不屑道:“我不怕與阿母說,我不但幫阿鳳重建了蕭家大宅,還買回了不少當年蕭家抵賣出去的田地,但凡能尋到的蕭家老僕也都贖回了!”

    程母氣急敗壞,指著兒子:“你,你……”

    程始得意道:“當初元漪就說,她要嫁個能幫她振興蕭家的男人,做牛做馬都成,我若不能,她另尋別人去嫁!我一口應了。”想起妻子當年的艱難,程始面露不忍,聲音都軟了:“元漪可憐吶,堂堂蕭家女公子,卻叫逼迫到那份上了。”

    程母恨鐵不成鋼,舉起拳頭用力捶了一下兒子的肩頭:“你這不成器的,那麼個二嫁婦,家破人亡,財物都抵賣光了,你還這麼稀罕!她不嫁你這傻子,還能嫁誰?”

    “兒就稀罕!”程始捂著隱隱發痛的肩頭,毫不在意道,“兒小時在蕭家大宅頭回瞧見她時,兒就稀罕上了,除了她,兒誰都不想娶,虧得天下大亂,不然兒哪有這份運氣!”

    話鋒一轉,他又道,“阿母也別說這便宜話,蕭家雖破落了,當初想娶元漪的也不是沒有。你當她是阿息麼,一次兩次倒貼那麼多陪嫁才許的出去。”

    提到麼女,程母氣也餒了,只有歎息的份。

    程始接著道:“元漪乃女中豪傑,說話算話,這些年來她跟著兒風裡雨裡,刀山火海,多少次兒命懸一線,多虧有元漪才撐的過來!”

    “是是是,天好地好,只有你新婦一人最最好!”程母賭氣道,哪怕知道是事實,她也不肯認這個慫。

    “元漪自是好的!”程始大聲道,“阿母抬頭出去看看,如今建功立業的那些個將軍、侯爵,十個裡頭七個都是原先鄉里的豪強大戶,不是行商有錢的,就是世家出身的,剩下那三個雖出身貧寒,卻是早投了陛下,立下從龍大功的。可咱家呢?”

    程母心知這話不假,隔壁萬家原就是當地州郡的大豪族之一,萬將軍的亡父留下了大筆財帛田地另好些部曲,這就是萬將軍發家的本錢。

    “起事靠什麼,要人要錢,就算兒能振臂一呼召集些兒郎,可軍餉呢,糧草呢,將士們傷了殘了要撫恤歸置吧,難道看著他們的孤兒寡母活活餓死,豈不冷了旁人的心?咱家原先不過一略有些餘糧的農戶,哪裡拿得出來!”程始想起當初的艱難,聲音都梗塞了,“打下城寨雖有俘獲和富戶貢獻,可也不能窮盡搜刮呀,一旦壞了名聲,與土匪強盜何異?!”

    “偏偏咱們鄉沒龍氣,陛下也好,當世幾位馳騁天下的英雄也好,竟沒一個在鄰近的。”關於家鄉的地理位置程始也很鬱悶,他不是有野心的人,當初不過想趕緊找一個靠譜老大投了,以後好好效力,謀一份前程就是。明明家鄉也山靈水秀,怎麼就是不出帶頭大哥呢。

    “從戾帝篡位天下群雄反正算起,到兒結交了萬將軍,短短十來年,多少扯旗起事的人馬被滅的無聲無息,昨日還在喝酒吃肉,美貌婦人環繞,今日就頭顱掛在城門之下或旗杆之上。妻兒老小不是戰亂中丟棄了,就是死於非命。元漪對兒說了,咱不能學那盜匪行徑,只圖一時痛快,大有大的鬧法,小的小的保全之術。”

    程始起身,在屋內來回踱步,嗓門愈發大了:“那會兒得來的一分一毫都要小心計算著花用,要修葺兵械城牆,要休養傷病,還要四處招攬有能之士!咱家也沒什麼大名望,人家英雄豪傑憑什麼來投,不就是憑一個仁義惜民愛兵如子的好名聲麼?!元漪自己捨不得吃捨不得穿,連繳來的絲帛錦緞都要拿去換糧草。若非如此,娖兒……娖兒也不會……”

    一想起長女,程始不禁梗塞:“就這樣,一邊抵禦盜匪和外來擄掠的殘兵散將,一邊安撫鄉里,方圓幾個郡縣的豪族和百姓也肯認兒這個名頭,兒才漸漸立住了根基,不至與那盜匪一個下場。阿母總覺得兒有錢,不肯拿出來給阿母花用,卻不知兒難吶!”

    程母實則也並非愛財,不過是蕭夫人進門之後眼見兒子把什麼都交給蕭夫人管理,心生妒意而已。這些說辭她之前也聽過,可總覺得兒子是在推託,把錢給新婦那般爽快,給老娘卻推三阻四,是以越來越氣。這回見兒子眼泛淚光,聽來卻是信了九分。程母囁嚅道:“後來不也有幾個有名望的將軍來招攬你麼?”

    “招攬?!哼,替死鬼罷了!”程始冷聲道,“遇上萬將軍之前,兒吃了多少次虧。那些聽起來好大名頭的甚麼大將軍,知道兒出身寒微,都不把兒放在眼裡。好聲氣的,還會拿金銀珠寶來說是‘邀君共商大事’,托大些的,只滿嘴空話,一石糧草也無就叫兒過去聽他們命令列事!”

    程始瞪著程母道:“虧得元漪機警,一直防備著。她對兒說‘衝鋒陷陣易,良臣擇主難’,一定不能輕易託付家小。是以才將阿母你們始終藏在鄉里之中,倘若不妥,兒和元漪當即可以輕騎脫身而走。就這樣,阿母還整日埋怨兒‘只帶元漪在身邊享福,卻叫父母兄弟在鄉間吃苦’!後來結交上萬將軍,兒不是快馬加鞭把你們從鄉間接來了麼!”

    程母偌厚的臉皮終於也泛上些羞紅,訕訕道:“難怪這些年大郎怎麼總把咱們一家安頓在萬家邊上呢。”

    “元漪有眼光,前頭幾個甚麼‘討賊大將軍’,她沒看幾天就說不成,不是眼大心空沒本事,就是心狠手辣不把麾下當人看的。只有萬將軍,雖才具未必當世一等,但慷慨豪邁,仁厚大度,兒好好幫襯,兩股力氣攢一塊,總能在這亂世上活出一條路。若非這般,哪裡能等到投誠陛下的一日。”

    說起妻子的好處,程始真是氣也壯了理也足了:“萬家是隋縣第一豪族,不算萬將軍的部曲,萬老夫人自己就有家將衛士百餘眾,尋常匪徒盜賊近不了身,護衛女眷足矣。元漪勸兒,既與萬將軍結了兄弟之盟,不妨將家小託付,既能保平安,又顯誠意,兩全其美。”

    說到這裡,程始頓了頓,定定看著程母,道:“程家能有今日,元漪居大功,當日我在軍帳中發下重誓,今生如有負元漪,不得好死!”

    他自覺自己已經表態清楚了,誰知程母耐著性子聽兒子誇了新婦半天,早已忍不住了,她自來是個蚌殼性子,最恨有人用大道理來壓她,哪怕心中心中已服氣了,嘴上也不肯服軟。

    程母這會兒醋意上湧,連董舅父也忘了,恨恨道:“你張口元漪閉口元漪,那阿母呢,你可有想過阿母日子過得可好?!”

    “吃好穿好,富貴榮華,阿母有甚不好?”可惜程始這輩子所有的柔情細思都用在蕭元漪一人身上,完全不理解母親到底在不滿些什麼。

    程母眼中幾乎滴下淚來:“五個孩兒中,我最疼愛三郎和你,可你們一個兩個成親後就只顧念新婦,有什麼話都只與新婦說,再不理阿母,阿母膝下空空,心頭也空空,如何好過?!”

    她是農婦出身,並不懼怕吃苦受累,只是兒子自打起事後無論作甚自己都蒙在鼓裡,相反蕭夫人卻時時相伴身邊,沒她不知道的,顯得自己倒成了個外人。

    程始覺得程母的抱怨匪夷所思:“男兒成家立室,本就如此呀。便是百年之後,阿母是與阿父合葬,兒子們也是與新婦同室而葬。”

    說著一頓,程始看了程母幽怨的神色,‘很聰明’的理解到其他地方去了:“自阿父過世後,阿母多有寂寥,兒也知道。不知阿母是否有可心之人,若有,何妨改嫁?”他心想只要母親喜歡,哪怕多貼補些嫁資也無妨,總該叫母親晚年快樂才是。

    程母原本濕潤成南美雨林的眼睛立刻乾成撒哈拉,怒目如火地看著兒子。

    程始還自覺自己很大度,道:“阿母不必羞赧,阿母為程家勞心勞力,孩兒們都看在眼裡,阿母若要改嫁,兒子和兩位弟弟絕無二話。何況程家人口單薄,若神靈護佑,將來阿母生下新的弟妹來,也是好事,兒子必待以同父手足!”

    程母終於忍無可忍,提起那黑漆木小案几重重朝程始砸去:“你這豎子,給老身滾出去!將來你若先走了,老身一定給你新婦尋個好人改嫁,再生它一群新孩兒!”

    ──這就是這對十年未見的母子談心的最後一句話。

    ……

    那邊廂,青蓯正為蕭夫人輕輕捏肩,聽見不遠處傳來陣陣含糊的喊叫,微笑道:“大人和老夫人都是大嗓門,也不知說的如何了,只盼老夫人回心轉意,一家人總要和和氣氣才好。”

    蕭夫人微微彎起嘴角,道:“左不過一些陳穀子爛芝麻,先頭硬過了,如今就該來軟的了。我叫大人多誇誇君姑當年的辛勞,多說說母子如何相依為命過日子的,少提我和蕭家,親母子倆有什麼過不去的。”

    青蓯眉開眼笑:“夫人睿智,大人這回一定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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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8-10-27 08:41 PM

第八章

    蕭夫人並未愉悅多久,待程始回房,她看見丈夫額角上一個包問清楚原委後,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拿起一個漆木酒卮在他另一邊額角也砸出一個包來,給程大將軍恰好湊成一對。

    當夜,程始等到程母的氣勁消了,額頂一對勻稱的包再去了程母屋裡,終於把白日裡不曾發揮的演技外加真感情好好展現了一番,母子總算和好了。

    接下來就是鞏固戰況。

    先是程始將一名面目勞苦頭髮花白的老媼領出來,程母一見頓時淚如雨下。當年董家豐足之時,董太公曾雇過一些佃農,這位老婦人就是當初在董家幫農之女,程母與其一同在鄉野玩耍長大,頗有姊妹之誼。後來家計日益艱難,董太公不得已遣散幫農。

    蕭夫人頗有心計,在隨夫四處征討之時,一直留意尋找當年四散逃難的同鄉同族,本想尋幾位董家的遠方族親為助力,結果找來找去沒有音信,顯見董家族人的確死散的差不多了。

    結果還是程始一路征戰,名聲日盛,這胡姓老婦人自行尋上門來。說來也巧,當初這胡媼隨新嫁的夫婿離鄉之時,程母才誕下程始不久,剛起了大名,倘若換做程家其他兒郎,胡媼就未必敢上前相認。

    蕭夫人頓覺奇貨可居,趕緊安置好胡媼傷重的兒子和病重的孫子,一路帶回都城。原本一回來程始就要將胡媼領出來,卻被蕭夫人勸阻,定下計策步驟一二三四。

    “君姑是自家長輩,不是大人征討的敵軍,一錘子下去死傷不計,戰勝即可。”蕭夫人微笑道,“要慢慢來,先叫君姑把這十年的火氣給出了,大人母子之間消了芥蒂,再來一個老姊妹相認,方能水到渠成,事半功倍。”

    程母果然喜出望外,摟著胡媼又哭又笑,又拍打程始又笑駡為何不早將胡媼請出。程始趕緊托出腹稿,道:“彼時阿母正氣頭上,我將人領出來顯得我別有所圖似的,現下阿母不氣兒了,好叫阿母知道,我只是為了叫阿母高興罷了。”程母聽了,果然更加感動,又知道程始將胡家兒孫歸入部曲,並留胡媼在她身邊陪伴管事,只覺得兒子待自己真是用心了。

    胡媼在外吃了幾十年苦,諳於世故,能哄會勸,琢磨程母心思的本事更遠勝董舅母之流,那是她打小練出來的。她已見識過蕭夫人厲害,自然知道自己該如何說話行事。

    更妙的是,整個過程,蕭夫人十分乖覺的呈全面隱身狀態,自顧自忙碌家務安撫傷亡部曲的遺族,留這對母子敘述離別之情,一會兒鼻涕眼淚的說戰事艱難,一會兒唾沫橫飛的講外頭風光,外加胡媼在旁幫腔抹淚。一時間,母子倆簡直情比金堅。

    程母又聽了胡媼說前方戰事如何慘烈,多少將軍都缺胳膊斷腿少了眼睛耳朵,她摸著兒子身上的陳年舊傷,簡直心都要碎了,想到兒子這樣不容易,董舅父還要在後頭挖牆腳撈錢,恨不能立刻割下弟弟肉來給兒子燉補。

    葛氏有數次想要去程母處給蕭夫人上些眼藥,不是碰上程始正在講故事,被不想要第三者插足的母子一齊白眼出來,就是撞上程母和胡媼沉浸往日情懷,被沒好氣的罵出來。

    程少商自是不知道具體過程,只知每日程家老爹似乎比前一日更高興些,直到程始告訴她家中多了一個胡媼;略略知道一些前因後果後,程少商不由得感歎,之前蕭夫人是忙於和丈夫打拼家業,大事為重,沒工夫和程母葛氏計較,一旦騰出手來要收拾家事了,簡直分分鐘搞定這幫無知婦女,實力碾壓。

    這日早起,阿苧眉目含笑的對程少商說‘今日午膳全家人一道用’,她頓時聞到了一股打掃戰場的味道。

    飲完藥在屋內轉三圈的當口,青蓯夫人捧來了一件簇新的深衣和一口漆木匣子,米白色錦緞上織就茜紅梅花枝的錦衣,領口袖口鑲四指寬朱紅光緞,中衣是全新的雪白色細棉布。深衣寬大,須蓮房和阿苧一起動手給程少商穿上,精美的織錦一圈一圈束起,再配上一條同四指寬的暗紅色綴玉飾的腰帶,即使沒有全身鏡,程少商也能感覺到衣飾的華美。

    然後青蓯夫人親自動手給程少商梳頭,對著模糊的銅鏡,程少商隱約看見她給自己梳了一對俏皮可愛的雙鬟,後面多餘的頭髮則簡單束起,這時蓮房打開那個小小的漆木匣子,青蔥夫人拿出一對耀眼生輝的明珠,一邊一個扣在程少商的雙鬟上。

    阿苧看了,略略皺眉道:“青君,這——”

    青蓯夫人笑道:“不怕。”又低頭對程少商道,“這些好東西夫人給四娘子攢許久了,總算可以用上了。”

    因為程少商年紀還小,耳上只穿了一對輕巧的金絲丁香花,腕上一對金絲穿鮮紅珊瑚珠的細鐲,阿苧和蓮房巧菓在一旁觀賞再三,一齊誇讚。

    走在遊廊上,程少商裹著一襲花灰皮毛斗篷,不著痕跡的四下打量——真是不大的庭院呀,一眼就能望見前方的二門。她心中愈發疑惑,看自己這一身衣飾這樣華貴,為何府邸卻這麼小,難道這裡的房價也是天價?

    走不到五六十步,就到了程母的居處,蓮房服侍程少商除履上階,又卸下身上重重的毛皮斗篷,雪白的絨布襪子踏在暗紅色的漆木地板上,愈發顯得腳丫子嬌小玲瓏。時人用膳都是分餐式,一人一個案几,分排於廳堂兩列,程少商抬頭一看,只見旁人俱已到了,自己是最後一個,她立刻暗叫不妙。

    果然,坐在左首第三個位置的‘好叔母’葛氏按捺不住了,只聽她尖聲道:“哦喲,長輩都到了,四娘子只等你一個呢。叔母往日是怎麼教你的,要孝悌懂禮,今日……”

    還未說完,坐在最上首中間的程母已經不耐煩了,粗聲道:“你少說兩句,這兒除了小的,人人都比你大,我們都沒張嘴,有你什麼事!”

    程母農家出身,講話直來直往,早年給蕭夫人沒臉時也是這樣當面讓人下不來台,彼時葛氏極喜歡聽程母罵人,如今落到自己頭上就不大舒服了。

    阿苧忙扶著程少商伏倒,一一給長輩行禮,先是首席正中的程母,然後是略偏於其席位一旁的董舅父,接著是分別位於右首和左首第一個位置的程始夫婦,然後是分別右首第二個位置的董外弟,程少商須稱外叔父,繼而是左首第二個位置坐的是董呂氏,還不待程少商行禮完,董呂氏就笑著站起離座,笑著拉起程少商,道:“嫋嫋生的真好看,平日還覺不出,這幾日叫長嫂一收拾一打扮,竟是變了一個人呢。”

    程少商行禮得頭暈眼花,沒反應過來,旁人卻都知道董呂氏的意思,葛氏直起身子,不滿道:“你這是什麼意思,說我平日裡待四娘子不好麼。”

    董呂氏略瞥了一眼蕭夫人,回頭笑道:“次嫂想多了,我是說四娘子與父母久別重逢,這人一高興呀,精神就來了,氣色就好了。”

    葛氏憤憤坐下,誰知董呂氏回座位時,用旁人都能聽見的‘輕聲’道:“可憐的孩子,明明是自己阿父在外頭拿命博來的好衣裳好東西,每回我來,看見她卻只能得旁人挑揀剩下的來穿戴。”

    這話一出,葛氏以及端坐在末席上的一個女孩都漲紅了臉,程少商揉著額頭立刻想到‘葛氏這貨一定汙下程老爹給自己的東西了’,還不待她接著想,阿苧又按下她給二叔程承和葛氏依次行禮,葛氏已被氣得發抖說不出話來。

    末席設了三個座位,程少商位於正中,右側是還在紅臉的那個女孩,左側是一個白胖男孩,堪堪能好好用箸的歲數,二人俱是穿金戴銀的富貴打扮,那女孩的皮膚淺蜜色,濃眉大眼,就是一股子無精打采的樣兒,瑟瑟縮縮,好像日子過的比程少商還慘。

    這時,僕婦魚貫入屋,一一給各座上菜,家常小筵,一道焦香四溢的炙烤豚肉,一道冬筍蒸肥雞,一道鹿肉湯,另兩個醃漬的菜蔬,大人案上還有酒漿,程少商等三個就只有一壺新打的米漿,熱騰騰香噴噴。

    董舅父舉起一個漆木制的雙耳碗盞,朝程始道:“這第一卮酒我先敬外甥,這回能平安回來,都靠了外甥,我、我……”

    程少商偷眼看去,只見董舅父與程母生的頗像,都是高大肥碩的架子,不過仿佛他最近進行了一段過於急迫的減肥,兩頰皮肉鬆弛垂了下來;他十分懼怕程始,目光都不大敢跟程始正面對上,說話結結巴巴的。

    葛氏閃了閃眼睛,輕笑道:“舅父怎地好像受了驚嚇?自家親戚,這麼怕作甚。”

    蕭夫人看了她一眼,緩緩道:“北軍獄裡也太不講究了,雖受了大人的請托暫緩處置,卻當著舅父的面,將另外同罪的幾個活活杖斃,舅父大約是嚇著了。”

    這話一出,董舅父連酒卮都拿不住了,其實程始領他出來時還特意請他一路經過各個刑室,裡頭鬼哭狼嚎,各種刮骨剔肉鞭打之酷刑一一入目,董舅父腿都軟了,險些走不出來。

    葛氏也不知如何接這話,董呂氏忙道:“還是多虧了將軍,不然君舅還不知受多少罪呢。”一邊說著,一邊瞪了對面的自家夫婿一眼,董外弟連忙也舉卮朝程始致謝。

    董外弟有一個戲文裡很著名的名字,董永,也生了一副戲文裡常見的小白臉模樣,眼神閃爍不定,面皮鬆弛,顯是酒色過度;一邊道謝,一邊還偷偷瞧了蕭夫人兩眼。

    程少商頓時樂了,心道董永同學難道以為別人都是瞎子,沒看見程始老爹的眼珠子突成比目魚了嗎——為了這兩眼,第二日董永同學就在路上被不明人士痛打一頓,臥床數月,此後再沒進過程府。

    瞪完董永,程始也舉起酒盞,一飲而盡,道:“舅父該享清福了,以後好好管置家中田地商鋪,安閒度日就是了。”

    董舅父急了,趕緊道:“這怎麼成,所謂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外甥這話就見外了,你在外頭辛苦搏命,我怎好享清福,怎麼也該幫襯……”

    程始不耐煩聽他廢話,直接去看程母,顯然這幾日母子溝通的非常順利,程母一拍餐案,重重道:“快閉嘴罷!我兒當初剛起事時怎麼不見你打虎親兄弟?我兒掙命時怎麼不見你上陣父子兵?你少幫襯兩把,我兒還容易些呢!”

    董舅父驚異的看著自家老姐,道:“阿姊,你、你……”

    他看了程始夫婦一眼,很想說‘阿姊你若無我的幫忙怎麼鬥得過你新婦’,可當著人家的面怎好直說,他眼珠一轉,笑眯眯道:“阿姊你是體貼弟弟,不過外甥和外甥新婦終日忙碌,姐姐您日常想聽些趣事,誰來跟你講。”

    程母面無表情道:“以後我閑了,叫侄媳進來說話就是,你們父子到底是男丁,這一府的女眷,進進出出也不方便,以後沒事少來。”看了看在旁服侍箸匙的胡媼,又補充道,“家裡有事也叫呂氏來說,總之你們別來了。始兒這官秩要升上去,家裡也得講些規矩,總不能跟在鄉野時一樣,隨便什麼事小舅父大兄弟就往家裡亂逛。”

    董舅父張口結舌,瞪了兒媳呂氏一眼,面目猙獰的罵道:“你這賤婦,你跟阿姊說了什麼!”董永也一下立起,擼起袖子要去掌摑呂氏,坐在一旁的程始身形未動,伸一臂拽下董永,也不知怎麼一轉一按,將董永反臂壓在地上,然後另一隻手微動,只聽啪的一聲脆響,董永臉上立刻腫如豬頭一般。

    程始冷冷道:“這是程家,輪不到你耀武揚威。”森森的看了一眼董舅父。

    程少商心道這可真是親母子,一個兩個說罵就罵說打就打,一點也不婉轉。

    席上眾人神情各異:程母轉過頭,裝作沒看見不在意,程二叔低頭不知在想什麼,是真沒看見也真不在意,董舅父被程始看得渾身發抖,董呂氏以袖掩面,嘴角卻微微翹起,蕭夫人若無其事,只有葛氏和末席的兩個孩子看得目瞪口呆。

    蕭夫人抿了一口酒,優雅的放下,道:“舅父和外弟好大的威風,不知道的還以為程家都由你們做主了呢。”轉頭對呂氏溫和道,“君姑平日寂寥,你多來走動,陪著說說話。”

    董舅父知道了程始夫婦的打算,立刻伏地大哭道:“阿姊你不管弟弟了,難道阿姊你忘了阿父過世前你答應過什麼了嗎?你對得住阿父嗎。”

    區區小計,如何能逃過蕭夫人的謀劃,程母早就被胡媼教過了,她反嘴道:“我哪裡不管你了,如今你穿的是織錦細棉,吃的是雞鴨魚肉,進出都有奴婢使喚,阿父在時哪有那麼好的日子,可比以前舒服多了。我哪裡對不住阿父了?”

    董舅父結結巴巴道:“可阿姊你們綾羅綢緞,過的更……”

    “更什麼更?!”程母打斷道,“程家如今的好日子是我兒血裡火裡搏殺出來的,跟你有什麼干係,當初你若肯出力一二,現在也能過這樣的日子。”

    董舅父眼淚都出來了,憤憤然:“阿姊你自己穿金戴銀,弟弟就只能過得比農家略強些的日子麼?”程少商已在聽的後面大樂,心道只怪你們董家起點太低,進步的空間太大。

    程母一拍木箸,瞪眼道:“那不如我將程家的庫房搬一半給你?”她吃軟不吃硬,倘若弟弟溫言好求,沒准事情還有轉機,可惜董舅父用錯了法子。程母大罵道,“這些年來,你吃程家的用程家的,如今還想和程家擺威風不成?!你弄弄清楚,你是董家子,我是程家婦,雖是手足,可祖宗已經不一樣了。我總不能把程家都拿去補貼了你罷。”程母說起來直白粗暴,效果卻很好,董舅父有些懵了。

    程始對自家老母的表現十分滿意,頂著一臉大鬍子朝程母乖巧一笑,程少商不禁哆嗦了下,程母卻受用極了,愈發高興。

    董舅父懵過勁頭,趕緊組織語言,低聲下氣道:“阿姊這話說,我哪敢在外甥跟前擺威風。不過如今外甥愈加出息,我、我……”,說著泣道,“我不過想沾些光,誰叫弟弟我沒出息呢,文不成武不就,將來真是沒臉去見阿父了……”說到這裡,直接淌下眼淚來。

    一看弟弟服軟,程母又有些不忍,蕭夫人輕輕哂笑一聲,略側身對董呂氏溫言道:“回頭把孩兒們帶來我瞧瞧,十年不見了,也不知什麼樣了。”程始趕緊幫腔:“沒錯,到時候該讀書的讀書,該謀職的謀職,別學的跟他們父祖一般,只知好逸惡勞,偷奸耍滑!”

    董呂氏精神一震,她有丈夫還不如沒丈夫的好,如今一腔心血都注在幾個兒女身上,有程始夫婦的這句話,她何有不從。

    程母受了提醒,立刻對弟弟道,“你也別哭了,都知天命的年紀了,大半輩子都不成器,難不成老了還能忽然變樣?永侄也是,真有心氣也不會等到今天了。既然沒出息,就過沒出息的老實日子,別整日想著佔便宜沒個夠,仗著你外甥的名頭欺壓別人,回頭給程家惹出禍事來。趕緊教導孩兒們要緊,這才叫對得起阿父呢!”

    董舅父好此時也也不知該說什麼了。

    看弟弟嘴唇一動一動,仿佛還不服氣,程母趕緊道:“你也別鎮日花言巧語欺我了。前朝那個……什麼什麼太后……不就是老想著貼補娘家麼,結果貼來貼去,把夫家整個江山都貼給娘家侄子了,這才天下大亂,鬧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末了才知道悔恨,晚啦,我看她有什麼臉面下地去!”

    程少商詫異:噶,還有這種奇葩太后,我怎麼沒聽說?才想起自己是純得不能再純的理工科生,歷史課什麼的,好像已經幾輩子沒上了。

    歷史上著名的太后她只知道慈禧和武則天,外加半個孝莊。孝莊是想給也給不了,因為她孫子是康熙呀;慈禧要是把江山給娘家了,列強們可怎麼辦;難道他們說的是武則天?程少商疑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胸口,那為什麼衣領這麼高,胸脯一點都沒露出來,唐代的衣服這麼保守?就算自己是平胸,那蕭夫人可波濤洶湧呀,怎麼也不露一點。

    與這倒楣催的太后相比,程母覺得自己簡直太有分寸了,十分得意道:“還有那東閭家三房的婆娘,也是整日貼補娘家,那時寄居在東閭家的王先生說要去跟嚴神仙讀書,只能帶一個弟子,她居然偷著讓娘家侄去了,哼,難道偌大的東閭家找不出一個機靈的孩童。她自己的兩個兒子就挺能讀書,後來可好了,她娘家是讀書做官了,東閭家反要去巴結。哼哼,真該全天下的婦人都知道知道!”

    說著,程母還故意看了一眼蕭夫人,誰知蕭夫人神情自若,程始尷尬道:“阿母你說什麼呢。”前一個故事是蕭夫人叫他說給程母聽的,後一個是程母自行發揮的,“倘若外侄們真有出息,我自是要幫的。何況,東閭家難道現在差了?”

    程母一瞪眼,道:“那是他們豁出兒孫的性命,投到你麾下搏殺出來的官秩!哪及得上坐在書廬中舒舒服服做官的!”

    程少商聽的津津有味,若非怕挨駡,她真想問一句‘那個吃裡扒外的媳婦後來怎樣了’。

    程母越說底氣越足,衝著董舅父道:“你也別再想東想西了,這回你盜竊軍輜,給你外甥惹的禍可不小,怎麼,你還想接著連累他呀。發財享福你來,受罪搏命我兒去,哪有這般好事!你是程家祖宗呀,非得供著你不可!”

    話說到這份上,董家父子已經什麼都不用說了,整個屋子一片寂靜,只有董永捂著臉輕輕嗚著。程始十分滿意,扭頭對董家父子狠狠道:“倘若叫我知道呂氏有個損傷,我原樣給你們爺倆造上!”

    程始拼殺血海多年,這一發狠氣勢非同小可,董家父子本就是軟腳蝦,聞言只能諾諾。程少商心中喊“bravo”,這點子太天才了,處處兼顧,毫無破綻;家裡家外都沒話說了。

    程始瞪著董家父子,沉聲道:“都聽明白了?”董永離得近生怕再挨打,忙不迭點頭,董舅父慢了一拍也趕緊點頭。

    “那就用膳!”程始一聲喝,董家父子趕緊回到席位上提起木箸,竄得比兔子還快。

    眾人也都提箸用起餐來,全席上只有葛氏焦躁不安。從前幾日董舅母被逐出去之後,她隱隱覺著一切都不對勁了,程母仿佛與蕭夫人達成了諒解,這幾日碰頭時婆媳間也不置氣了,無論自己怎麼挑撥,都只找了個沒趣,無人搭理。

    她看看對面的丈夫,又看看上首的程母,適才暴風驟雨般的一頓爭吵,她插嘴都插不進,何況事涉董家,前幾日那個耳光還隱隱作痛呢。

    忍了又忍,眼看氣氛緩和下來,葛氏還是忍不住,強笑道:“君姑……”

    程少商開心像隻快樂的小老鼠:來了來了,欠揍的來了。

    誰知不等她說下去,程始便道:“今日宴飲,一則替舅父壓驚,二則吾有一喜事要說。”

    打斷了程少商看好戲,她沒好氣的心想,什麼喜事,難道你要討小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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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8-10-27 08:43 PM

第九章

    不等程始說下去,程母便道:“老身知道,吾兒這回又立功了,皇帝要加你的官秩呢!”董呂氏插嘴笑道:“加官秩是自然的,大人勞苦功勞,還要大大的獎賞金銀田地呢。”

    程始笑道:“皇上仁厚,從不叫有功之臣落空,這有何可說的。我要說的是另一回事。”他看了眾人一圈,目光落到程少商身上,滿臉慈愛道,“加上嫋嫋,我與元漪有四兒一女,好在四子隨護萬將軍的家眷慢慢走,沒與我們一起回來,不然家宅狹小,都無處可住了……”

    葛氏趕緊插嘴道:“兄長,這可不能怨我,你們信上說要過半個月才來,誰知說來就來,須臾之間,我哪有功夫理出屋子給你們……”

    程母喝道:“住嘴。當時來不及,現下他們都回來好幾日了,你難道就理出屋子來了?老大才是這一家之主,你倒好,占住了最大的屋子,動都不肯動。”

    葛氏辯解道:“當初我搬過去,君姑您也是答應的,是巫士說那處居舍有利子息,您看,沒多久我就生了謳兒……”

    “什麼沒多久,這都幾年了,而且也才一個謳兒。”程母一指那個低頭猛吃的白胖男孩。她自己能生會養,自然對兒媳也有同樣要求。

    葛氏氣的半死。程始夫婦赴任之後,程承埋怨她在其中作梗,夫妻感情不好,之後要麼不肯配合,要麼出工不出力,她怎麼子嗣繁茂?!

    想到這裡,她眼珠一轉,對著蕭夫人泣道:“我是個沒本事的,不如姒婦有福氣,可千不看萬不念,也要念在您二弟的面上,可憐他年過而立膝下只有一子,將軍已然子息旺盛,那讖言寧可信其有,說不定天可憐見……”

    程母不同意了:“旺盛什麼,老大也才四個兒子,聽說那虞侯都有十三個兒子了,那才是家大業大的世代豪族氣派呢!若那屋子真的風水好,更該叫老大兩口子住了,反正你住著也無甚效用……”

    葛氏不服氣:“虞侯有一屋子的姬妾美人,十三子可不是虞侯夫人一個生出來的!”

    程少商囧:親,你們歪樓了。

    “──好了!”程始大喝一聲:“東拉西扯的胡說什麼!這喜事你們還聽不聽了!”他真是煩死這幫破娘們了,好端端說房子,被扯到哪裡去了。他又去看蕭夫人,生怕她不悅,誰知蕭夫人好像完全沒聽見,連耳畔的玉墜都沒晃一下。

    “姬妾與子息有什麼干係,外弟的姬妾少了?可生兒育女的還不是呂氏一個。”程始道。

    董永趕緊縮了脖子,董呂氏驕傲的挺起胸膛。

    “姬妾這事,愛納就納,不愛納的就不納,我是不愛納的,兒女也不少了…”程始扭頭瞥了一眼低頭喝酒的程承,“…二弟嘛,倒是不妨納上幾個,三弟成婚晚,都有一女二子了,看來葛氏是不行的了……”

    程少商又囧:親,你也歪樓了。而且,什麼叫不行了——她隱隱有一種感覺,這位將軍老爹在飛黃騰達之前,應該是一枚嘴欠又八卦的歡樂漢紙。

    葛氏尖利的聲音響起:“婿伯這話什麼意思?怎能如此非議……”

    “──大人。”蕭夫人終於忍不住打斷了,她閉了閉眼,道:“說正事罷。”對於這家的吵架風氣她十幾年了都不曾習慣。

    程始捋了捋鬍子,清清嗓子,道:“阿母,日前三弟來信說要回都城述職,今年能在家過正旦了,難得這回咱們三兄弟能齊齊整整的團聚在阿母膝下,定要好好熱鬧一番。兒覺得家裡兒孫繁息,這個宅子委實不夠住的……”

    程母喜極而泣:“老三也要回來了,這可是老天保佑,總算你們兄弟三個能團聚了,這些年你們倆一個東一個西,我日日擔心你們有個不測,這下可好了。宅子小就小些,自家人住的擠些也無妨,人回來就好。”

    程少商注意到,說到三房要回來時,一貫半死不活的程承也直起了身子,面露喜悅之色。

    程始笑道:“現在擠些是無妨,可將來若二弟和三弟兒女越來越多呢?就算女孩兒們能嫁出去,可詠兒幾個也大了,將來娶妻生子了,一群小的咿咿呀呀,阿母你摟都摟不過來,屋子裡擠都擠不下……”

    這些話正是程母最愛聽的,想到將來一屋子滾來滾去的小小孩兒擠在自己身邊熱鬧,她簡直喜悅得要飛出去了,連連點頭道:“對對。”

    “是以,年前兒就想要給家裡換個大些的宅子。”程始道,“可惜,兒尋來尋去,大些的空宅子大多離中樞遠,離中樞近呢,好宅子都教別人家住去了。可將來兒上朝還是孩兒們去太學讀書,都是越近越好……”以前是家境拮據,一個錢要分兩個用,十年征伐後錢財倒是富富有餘了,可卻無處可買合意的宅邸了;那些從龍的大將軍眾列侯皇親國戚們,大多是意氣風發年富力強,哪個肯將好宅邸售出。

    程始說到太學時,葛氏神色動了動,沒敢插嘴。

    只聽程母歎息:“誰說不是。早來早占,誰叫咱們來的晚呢。”

    程始笑道:“誰知不用兒找了,宅子自己來了。阿母,前街那個布家你知道嗎?就是年初謀反的那家!”程少商嘴角抽動:程老爹你說起造反這麼高興你家皇帝知道嗎。

    程母尚有些迷茫,董呂氏卻機靈道:“知道知道,不就是趁著陛下前方鏖戰正苦時,帶著兄弟妻兒逃出都城的那個布家麼?我聽說他們逃至海上了,一路糾結之前的部下呢。”

    蕭夫人頗讚賞的看了一眼董呂氏,道:“正是這家。還是看了三弟的信簡,得知琅琊太守追擊其殘部,已將他們全部誅殺了。”

    董呂氏歎道:“咱們陛下多好呀,待臣下又仁厚,這家真是,那麼高的爵位,跑什麼,白白送了全族性命。”

    程少商心道,再高的爵位也沒當皇帝爽呀。

    程承忽道:“布文公本是海內梟雄,敗於陛下之手,迫於無奈才降了,自是不肯甘心。”

    程始見二弟終於肯開口,高興道:“獻上自家盟友首級才降了陛下的,算什麼英雄,二弟你在都城,還聽說了些什麼。”

    程承道:“不止布文公,還數家心有不甘的,或蠢蠢欲動,或暗通外賊的,前陣子陛下詔令下獄了好幾位封侯之臣。陛下不容易呀……”

    這是一幕很熟悉的戲碼:天下大亂,群雄並起,今天這個自立為王,明日那個被推稱帝,宛如蠱王競逐,很殘酷也很科學,廝殺到最後的那隻蠱蟲,不是最強壯,就是最好運的,或者是既強壯又好運的。

    程老爹投靠的這個皇帝當初只是天下眾多小頭目之一,立國之初四面環敵,可蕭夫人眼光一流,挑老公和挑老闆一樣了得,經過這些年打拼已漸露出統一宇內之勢;但經不住還有心存僥倖之徒想要再搏一搏。

    “可……這與宅子有什麼干係?”程母一臉茫然。程少商心贊:正樓的好。

    程始笑道:“萬將軍這回立功受傷,陛下著意撫恤,已將布家的那座大宅子賜給萬將軍了。萬將軍知道兒正到處置換大屋,便將隔壁的大宅相讓了。”

    “讓?”程母聲音發抖,“吾兒的意思是,他們把宅子送給咱們了?”不用花錢?!

    董舅父也大吃一驚。萬宅和程宅合起來俯視看,猶如一個頭小身大的葫蘆,萬宅大了程宅約四五倍,兩家只隔著一堵牆。當初皇帝不過群雄之一,勢力尚弱小,雖定都此處,不少豪族巨富卻不看好,憂慮此處將有兵亂,是以紛紛賣宅回鄉避禍。

    萬家豪富,甫來都城就一氣買下這兩座毗鄰的宅院,並將一旁小宅半賣半送的給了程家,兩家好有個照應。董舅父也曾巴結過萬將軍,結果人家連眼皮子都不搭他一下。

    “正是。”程始笑道,“頭日回來我去拜見萬老夫人時,老夫人就說了,索性正旦之前就搬過去,在新宅祭祀天地鬼神和祖先;還叫兒也早些搬,這樣開年才旺盛!”

    程母喜得不知說什麼才好,連連點頭。

    葛氏趕緊道:“萬老夫人這般厚義,咱們怎可不幫忙,婿伯,到時可要叫上你二弟呀。”

    蕭夫人眸子一閃,道:“不用了。萬將軍身上有傷,不好搬來搬去。實則,萬老夫人自十幾日前就開始陸續搬運家輜,咱們也沒幫上什麼,這幾日已搬的差不多了。待萬將軍回城就可直接回新宅休養,咱們到時上門吃賀喬遷酒就是了。”

    程母已經喜的只會說‘好好’了。

    葛氏驚異道:“十幾日前就開始搬了,我怎麼一點不曾聽說?”她一直叫奴僕看著萬家的動靜呀。

    蕭夫人別有深意的看著她,道:“萬老夫人乃當世豪傑,禦家如禦軍,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令出如山,明明家裡搬動迅速,明面上看去卻如一潭深池,竟無甚大動靜。”

    葛氏心頭發涼,趕緊低下頭去;心中暗罵萬媼真是死老婆子。

    程始笑道:“阿母,兒都想好了,直接打通那堵牆,將兩座宅子連起來,到時阿母就住到萬老夫人如今的居處,兒和元漪就住原先萬將軍那兒。二弟不是喜歡清靜的讀書嗎,這下地方可大了,哪處隨他挑!”

    程母激動的渾身直哆嗦。她後半輩子最豔羨的就是萬老夫人了,又威風又肅穆,說一不二,萬將軍是個孝子,將宅中風景最好最舒適的一處給母親住了,以後自己也能過上萬老夫人那樣的日子麼?

    她不由得老淚縱橫,心中軟成一片,覺得雖說吵了十年的架,可兒子心裡還是惦記自己這個老娘的,頓覺天好地好都沒有親兒子好,什麼弟弟侄子都先靠邊站,自己以前真是糊塗了,再不能為董家父子傷兒子的心了。

    董呂氏很乖覺,趕緊大聲道:“恭喜姑母,賀喜姑母,以後可是享不盡的福氣了。”

    席上眾人一起直身相賀。董永尚且懵懵懂懂,董舅父卻知道大勢已去,外甥是下定決心要把阿姊和自己隔開來,不叫自己再佔便宜了。

    葛氏也笑道:“每回去隔壁,我心中都好生喜歡,真沒想到有一日咱們可以住進去。”

    程始翻著白眼,沒好氣道:“娣婦就不用去了,你不是說你如今住的那屋利你嘛,你就好好住著,誰也不會來礙你的子息。”

    程少商肚子裡笑的不行,你叫人家老公去萬宅任意選地方,卻叫人家老婆別搬了,那葛家婆娘怎麼旺子息呀!

    葛氏面孔醬紫,一時被噎住了,想說夫妻不同房怎麼生孩子,卻羞於啟齒,只能‘你你你’的結巴。她其實早想過,等蕭夫人回來大約會跟她要回管家之權和主屋,前者自己雖不能拒絕,但也可以為難一二,至於主屋她是堅決不讓的,逼急了她就哭鬧。

    誰知蕭夫人自回來至今不曾半句提過要權換屋,原來是在這裡等著呢,自己好不容易養熟了這老宅裡的奴僕,蕭夫人乾脆一個不用,連問都不問,直接用自己的心腹填滿新宅,到時候哪有自己說話的份。

    葛氏腦子忽然前所未來的清楚:妯娌數年相處,當初她也領教過蕭夫人的手段,若她猜的不錯,萬媼已快搬完了,說不定此時把守新宅門戶的就是蕭夫人帶回來的家將,那些人她哪使喚的動,自己若搬去新宅,蕭夫人頂多叫她帶幾個僕婦,那她這十年來花的功夫還有什麼用?

    沒等葛氏想出答話,董永面露羨慕,笑道:“姑母,萬家那宅邸我還沒去過呢,阿父和阿母倒跟著你去看過的,我能不能……”

    “能什麼能?不能。”程母一口回絕,“剛說了不許你再來程家,你以為老身白說的。以後除了程家有大事辦宴席,否則你就別上門了。”

    蕭夫人眼露鄙夷之色,董舅父雖貪婪,但到底是聰明人,會看臉色會鑽營,這董永就是全無一點長處,一把年紀了還以為可以在姑母跟前撒嬌耍賴呢,只仗著臉皮厚扮牛皮膏;回頭她就找人好好撕撕這塊牛皮,叫他知道知道天高地厚。

    葛氏病急亂投醫,趕緊笑道:“我是婦道人家,外頭的事我不懂,不過咱們都是自家人,舅父和外兄犯了過錯,君姑做阿姊的責罰就是了,怎可斷了來往。”董舅父可是她懟蕭夫人的好幫手,來了她才有贏面。

    蕭夫人笑了,看了看丈夫,程始沉著臉,胡媼笑吟吟的去看程母,那眼色的意思便是‘您看如何,叫我說中了罷,她果然會這麼說’。

    程母當下拍案几吼道:“我們董家的事有你什麼干係,我和老大都說定的事你還敢囉嗦,這家裡你算老幾?你這麼捨不得董家,索性滾到董家去好了!老身不攔著你快活!”

    要說還是莊稼人實誠,罵起人來直接朝下三路出手,程少商簡直聽的兩眼放光。

    此話一出,葛氏臉漲如豬肝色,她雖是鄉野長大,但到底是葛太公的掌上明珠,自小僕婦服侍,哪裡受過這樣粗俗的辱駡,只聽哀嚎一聲,她一把推開案几,以袖捂臉跑出屋去。

    程少商看熱鬧不嫌事大,趕緊去窺視程二叔,誰知程二叔面色一點未變,依舊只自斟自飲;屋內眾人居然無人有反應,如董舅父程始之流是早知程母的戰鬥力,如蕭夫人董呂氏則是早知道今日的戲碼。

    一輪算下來,只有坐在程少商席位旁的大眼睛女孩滿面通紅,雙拳緊握,臉上露出又尷尬又羞恥的神情,而那個胖男孩一直在胡吃海塞,大約都沒聽懂發生了什麼事。

    噴完兒媳,程母意氣風發,胡媼給她滿上酒漿,笑道:“說了半日,趕緊潤潤喉。”又用食匕給程母切下雞腿肉,“這是我今日下庖廚蒸的,您嘗嘗是不是咱們小時候的味道?”

    程母大口一嘗,又驚又贊:“就是這個味道!又香又糯。”對胡媼笑道,“你從小就愛弄吃的,多少年都沒吃到你的手藝了。”又轉頭看呆若木雞的董永,道:“看什麼看,用膳!”

    胡媼笑道:“董公和公子生來就是富貴命,大約看不上這些鄉野菜肴。”

    程少商暗拍大腿,這老太婆說話好本事。

    程母聽言,見程始吃肉正香,好像許久沒吃似的,想來前方戰事哪有好吃好喝,心疼之下,大聲道:“阿父在時有阿父看著,阿父過世後有我看著,他們父子倆哪裡吃過苦,苦都叫我的孩兒們吃了!”

    一旁的董舅父真是下筷子也不是提筷子也不是,只能賠笑。...<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8-10-27 08:44 PM

第十章

    照程少商的說法,這是一頓團結的家宴,一頓河蟹的家宴,一頓勝利的家宴。

    宴罷,眾人該幹嘛幹嘛,程母多喝了幾杯酒,又唱又笑就差跳一段了,胡媼趕緊扶著她回內室歇息。二叔程承起身就走,程少商這才發現他一足略跛,程始一把挽住不讓他掙脫,說要兄弟間‘促膝長談’,程二叔被不情願的拖拉走了。

    白白胖胖的程謳小朋友打著哈欠被傅母領去,大眼睛的程姎小姑娘低著頭在弟弟後頭跟著,少商從適才吃飯就盯上她了,本想跟上去‘交個朋友’,誰曉得被青蓯夫人拉到蕭夫人跟前,說要‘送客’。

    董家父子走的垂頭喪氣,董呂氏走的興高采烈,蕭夫人素來出手不凡,直接派給她兩個護院,若是董家父子要責打她,立刻就能出手;等過上幾年,她把董家裡裡外外拿在手裡,也就不再懼怕什麼了。

    蕭夫人心思縝密,走前還囑咐了董呂氏兩句話:“至此,除了一事,董家父子再無可轄制你的了。倘若董外弟有一日喪心病狂,要去府衙父告子,以兒女要脅於你,你當如何?”

    “你不妨告訴他們,若無兒女,你就絕婚再嫁,而盜賣軍輜和侵佔民田的事可沒了結,他們不肯老實度日的,隨時可以發告,看他們有無性命鬧下去。”

    站在蕭夫人一左一右的青蓯夫人和少商面面相覷,青蓯夫人倒不是奇怪蕭夫人說的話,而是驚異這種話怎麼能讓小女公子聽見,少商心想的卻是父告子很嚴重嗎。

    蕭夫人轉過頭來,微笑道:“吾兒,你覺得母親適才的話怎麼樣?”

    少商猝不及防,有些傻眼,扭頭看看青蓯夫人,再看看身邊的僕婦俱低頭跪坐在廊下七八步之遠處,好像完全沒聽見這些話,而原本葛氏的僕婦全然不允許靠近她們一丈之地。少商再抬頭看看高了自己一個半頭的蕭夫人,只見她耳畔的翠玉微微晃動,隔著遠處枝頭的雪色,透著一股沁人心寒的光華,映著她白皙的面龐愈發細膩無瑕。

    “自是……自是……”少商晃了晃神,“阿母所言甚是。”

    “哦。何句話甚是?”

    蕭夫人的目光清冷而睿智,少商最初對上總不免心虛,不過她若是知道‘怕’字怎生得寫,當年也不會去混小太妹了。

    “阿母的話句句都對,對董家好,對程家也好……”少商含糊道。

    蕭夫人優美的嘴角微揚,頗帶幾分譏笑之意,定定看著少商,良久方道:“先回你屋。”青蓯夫人推了呆立的少商一下,再抬手間,周圍恭敬跪坐的僕婦齊齊起身跟隨。

    大冬天,少商居然背心生出一陣薄汗,趕緊跟著回到那間狹小的居室,蓮房和巧菓早已將屋內熏得暖洋洋,見蕭夫人一行人至,趕緊拜倒稱喏。

    蕭夫人徑直走到屋內正中的床上坐下,一揮手間青蓯夫人已摒退眾僕婦,少商趕緊跟上,蓮房忙不迭將適才備好的漱口果漿端給青蓯夫人,自己連忙拉著巧菓退出。

    青蓯夫人將果漿倒入兩個小耳杯中,先奉給蕭夫人,再給少商。

    “你我母女十年未見,有些生疏是自然的。”蕭夫人抿了一口果漿,緩緩道,“我不知你叔母教了你些什麼,我對你只有一句囑託,有話直說。說假話虛話,有什麼意思。”

    青蓯夫人緊張道:“女君……”

    蕭夫人抬手制止她說下去,直視少商,道:“這些日子吾亦是太忙了,無暇與你好好說話,可你阿父卻是日日來看你,也日日說你聰慧,吾兒又何必裝傻呢。”

    少商慢慢放下耳杯,抬起頭,坦然道:“不裝傻,如何在叔母跟前過下去。兒越傻,叔母就越得意。兒若自小聰慧,叔母不得尋出別的法子來收拾我。”

    蕭夫人微微一笑,道:“是以,你就連字都不認了?”

    少商也算臉皮老老之人,聞言不禁臉紅。

    她原本以為這裡用的是繁體字,曾很自信的向青蓯夫人要些書來看,順便可以瞭解一下現在到底在哪裡。可當青蓯夫人用託盤捧出幾卷重重的竹簡時,她就暗覺不妙,果不其然,裡面的字她全不認識。這些字要說起來也有幾分眼熟,仿佛在某些電視劇或招牌上看見過,各種歪來扭去,很奇妙的端麗古樸,很眼熟可愣是不認識。

    青蓯夫人察言觀色,又捧來幾卷看來較新的竹簡,謝天謝地,這次她十個字中能認出三四個了,她感動的險些流下淚來。

    這下她的文化底細青蓯夫人就摸清了,青蓯夫人知道了,程始夫婦自然也就知道了。蕭夫人還好,對這個在葛氏處養了十年的女兒早有更糟糕的心理準備,程始卻是氣得不輕,又嚷嚷了好幾遍‘休了那葛氏’。

    少商囁嚅道:“兒也識得幾個……”

    蕭夫人直接上譏諷:“那幾個字也算認識?何況你所認識那些字本是小吏所創,雖簡明易懂,時人也多用……”她皺眉,“可先秦典籍上的字卻不是這些寫就。”她就知道葛氏那種貨色沒幾滴墨水,別說沒想教,就是想教也教不出什麼好來。

    少商感覺回到了小學初中時代,天天被老師指摘學業,悶悶不樂道:“我對叔母說我不愛讀書,叔母別提多高興了。”

    葛氏也是倒楣,程始得知女兒是個睜眼瞎後第二日,領著女兒去看程母,恰碰上也來程母處問安(上眼藥)的葛氏,當即斥責起來,葛氏趕緊說是少商自己嫌累貪玩不肯學習。饒是如此,還是被程始好一頓罵。

    “仲夫人真是……”青蓯夫人恨恨道,“女君這般學識,她居然讓您的女公子成了、成了個……”文盲!程少商暗暗替她補足。她可以想像,每每看到程少商不學無術的樣子,葛氏心裡有多痛快了。

    “無妨,”青蓯夫人,強笑著道,“來日方長,女公子以後都補回來就是了。您不知道,當年女君的學識別說是鄉里,就是整個郡縣,那也是有名的……”

    少商隱隱覺得不妙,趕緊笑道:“其實叔母也沒全說錯,我的確不愛讀書,大概是隨了阿父……”那日為了安慰不識字的小女兒,程始一直說自己其實也很文盲來著。

    青蓯夫人呆了呆,生平第一次有種‘坐著也踉蹌’的感覺,無措的去看蕭夫人。

    見多識廣的蕭夫人心中一笑,心道:外頭對這女孩的傳言全然不對;不過也好,她已經受夠了葛氏那種蠢貨;遇到蠢貨你怎麼說都不明白,非要撕破臉皮見了血才知道懼怕,聰明好,比蠢笨強。

    “那就慢慢學。”蕭夫人道,“你阿父自小忙於農務,之後又征戰不停,自而立之年才開始習文,如今朝政奏章各地巡報他已能暢閱無礙。”

    少商心中叫苦,只得稱喏。

    蕭夫人又道:“這幾日的家事你也都看在眼裡,是否覺得我與你阿父太過咄咄逼人?”

    “兒怎會這般想?”既說開了,少商也敢答了,“董家仗著大母袒護,便如一隻吸血螞蟥一般附在阿父身上,幫扶一二是小事,我聽阿父說,他們還在外欺侮民人,將來闖出大禍怎辦?”她努力學著這幾日聽到的古人說話口氣,自覺可以糊弄一下。

    換作其他大家主母,就算要教導女兒,也是不會這樣直白將長輩的醜態公之於眾,坦誠陰私之事,不過蕭夫人少年遭逢大難,生平最恨將孩兒養的不知人間險惡。而程少商上輩子幾乎可算是沒有過母親,這輩子又是個西貝貨,自也不知道母女相處之道怎樣才算妥當,便坦坦然討論起來。實則,此時的正確回答應該是‘長輩之事,做小輩的怎好妄言’。

    不過蕭夫人顯然已把賬全算到葛氏的‘不教妄縱’上去了。

    “不過……”少商略有猶豫,看了蕭夫人一眼。她其實一直覺得蕭夫人早看穿了自己的秉性,裝傻充愣只會惹其厭煩,更覺得自己品格不良;還不如有一說一。

    蕭夫人道:“直說無妨。”

    少商道:“既然他們犯了錯叫阿父拿住,為何不直接叫官衙處置了,到底是自家骨肉,殺頭是不成的,可我聽阿父說可以判流放。為何不送到外地去,豈不更清淨?”

    蕭夫人皺眉道:“你小小孩兒知道什麼是流放,就他們父子倆那吃喝玩樂的身子,流放還能有活路?實在有違人和。不過……”她忽然譏誚一笑,“這法子我倒也想過,你知道為何我不用?”

    “為……何?”不是因為有違人和嗎,你自己都說了還問我。

    蕭夫人低下身子,朝跪坐在地上的少商輕聲道:“你自己好好想想。”

    說完這句,蕭夫人就起身離去了,留少商一人慢慢思索。

    蓮房和巧菓趕緊進來,服侍少商換下簇新的深衣,擦臉淨手漱口然後塞進燙熱的被窩,拉上厚厚的簾幕輕聲細語‘請’她午睡。

    少商很想笑,她都被擺成這種姿勢了,不午睡還能幹嘛。躺在床榻上,她忽想起上輩子鎮上一對婆媳,那婆婆罵兒媳是個賊,貼補娘家那麼多年,現在連孫子的學區房錢都偷給娘家不知第幾個弟妹辦婚房了,非要兒子離婚不可。最後離沒離她不知道,不過那家男人憤而出門打工,再不肯交錢給老婆了,兒子也跟著奶奶不肯理媽媽,於是換成兒媳整天在街上叫駡男人沒良心了。

    本質上,程家老太婆並不是個徹底純粹的扶弟魔,不像那個兒媳寧可自己和老公孩子吃糠咽菜也要讓娘家過上小康生活的那種,否則……嗯,那蕭夫人估計也只能傷人和了。其實董家爺倆應該謝謝程老太婆,否則蕭夫人不知會用何等手段收拾他們。

    ……

    很幸運沒有傷人和的蕭夫人回到自己臨時的居室,只見程始已經半躺在床榻之上,滿身酒氣,沒被大鬍子覆蓋的臉龐紅的很。

    蕭夫人一點不見怪,慢條斯理的卸下笄簪環佩,然後讓青蓯給自己縛起襻膊,十分熟練的鬆開程始的領襟,露出滿是汗漬熱氣的胸膛,等僕婦打來一大盆熱水,親自給丈夫擦拭敷燙。程始悠悠醒來,接過醒酒湯一飲而盡,衝著妻子吃吃發笑:“元漪。”

    青蓯和幾個慣常服侍的僕婦都在一旁掩面偷笑,蕭夫人瞪了程始一眼,解下襻膊,摒退眾人,坐到丈夫身邊,“叫你與二弟好好說說,你倒好,喝成這樣!”

    程始一邊拿熱布巾拭面,一邊道:“二弟寡言這麼多年,我都不知該如何跟他張口了。這幾日我與他說搬府宅之事,他總是一聲不響;說急了,他就說自己不必搬,就留在這裡讀書好了。氣得我,咳……不就腿有些不便麼;不趁這回二弟已有些醉了趕緊再灌他幾杯,如何叫他說心裡話?”

    蕭夫人湊近寫,問道:“那,這回他肯說了?”

    程始把熱布巾搭在自己臉上,悶悶道:“他只反反復複對我言道,‘兄長,你沒有對不住我,是我沒出息’,我衣袖上都是他淌的淚。”

    蕭夫人也怔住了,想起往事,歎道:“咱們家,最委屈的就是二弟了。”

    程始扯下布巾,低聲道:“幼時家貧,無錢讓他去讀書;後來戰亂,咱們倒是結識了幾位儒生,有人引薦著到白鹿山去隨桑老先生讀書,可……”他雙目含淚,“我們在外拼殺,總得有人照看家小,他自請留下,就讓老三去了。”

    蕭夫人垂淚道:“後來三弟讀書有成,得陛下嘉獎授官出任,二弟比誰都高興。只……只可惜了他自己……”

    程始一抹眼淚,道:“他與三弟不一樣,他讀書,不為任官發財,就是因為喜愛研讀經學典籍,這回,我一定要如他的願!”

    蕭夫人喜道:“二弟答應了?”

    “總算是點頭了!”程始鬆了口氣,想了想,又促狹道,“當年叫三弟去白鹿山讀書也好,這豎子生得最似阿父,討得了桑公之掌上明珠。如今咱家也算一隻腳踏進門檻了,有人引薦,去哪位大儒的館舍都成。”

    蕭夫人果斷的一拍床榻,道:“好,過了正旦就送二弟出門。正好我要晾晾那賤人!”

    提起葛氏,程始也是一肚子火:“晾什麼晾,直接休了便是,有這麼個婆娘日日在身邊指摘沒出息窩囊廢,二弟才這般消沉!這賤人,倘若只在內宅中搬弄搬弄是非也就罷了,居然還趁我們不在,自作主張要賣了阿鼎的家小!若非前方戰事要緊,我立時就想回來抽她一頓鞭子!咳,葛太公何其疼愛於她,她既看不上二弟,早些改嫁多好,葛家也不會不肯!何必這般相看生厭。”

    蕭夫人譏諷道:“你以為她沒動過改嫁的主意?”十幾年前就動過了!

    “那她怎不改嫁?”程始好生遺憾。

    蕭夫人白了他一眼:“這事你別管了。”一邊說著,一邊整理衣衫要出門的模樣。

    程始奇道:“你往何處去?”

    蕭夫人回頭,冷冷道:“那賤人剛在席上受了我們一頓排揎,適才你在二弟處,她不好過去,如今你回來了,她還不去跟二弟哭鬧?我們都回來了,難道還看著二弟受那賤人欺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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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8-10-27 08:46 PM

第十一章

    宅院不大,從程始夫婦暫居的客房到程承夫婦的主居處不過兩道廊三個轉,蕭夫人領青蓯夫人以及一眾武婢幾步就到了,果不其然聽見從裡屋傳來葛氏尖利的哭罵聲。

    “……你也算男人,看著妻子受此大辱,竟一句都不說,不如我將裙袍予你,你穿出去給別人看看罷!讀書不成,做官不能,還是個跛子,你說,你還能作甚?!我好生命苦呀,跟了你這樣懦性的……”

    此處本是程承的書廬,門口守著的幾個僕婦,一見蕭夫人就要上前阻擋,當前一個便是葛氏心腹李追,她見這回蕭夫人帶的不是尋常僕婦,而是持劍負弓的勁裝武婢,已有些心慌。

    她趕忙上前躬身行禮,賠笑道:“女君您……”不等她說下去,裡頭又傳來程承的聲音。

    “夠了!你若忿忿不平,可以回葛家去,兄長會多予你金銀……”

    “休想!我嫁之時你們程家困厄交加,如今你家兄弟飛黃騰達了,你們倒想棄了我,休想!你要是之前叫我回去,我還敬你還有幾分膽略,怎麼,你兄長回來了,你這軟骨頭長了膽啦,知道跟我頂嘴了,你一輩子就是窩囊無能的廢物,只靠你兄長……”

    蕭夫人忍無可忍,幾個武婢上前三兩下就將葛氏的僕婦拗臂縛起,青蓯夫人則直接一把擰過李追的胳膊,順手就丟給後面人,院中發出此起彼伏的‘哎喲哎喲’之聲,不等李追等人發出高喊出來,只聽‘哐’的一聲,主居處的門扉竟叫蕭夫人一腳踢開。

    被扭住胳膊的李追被嚇一大跳──隨葛氏在程家十幾年,素來斯文柔致的蕭夫人上來就是一腳踹門,可是從未見過,都忘了掙扎。

    蕭夫人徑直走入屋子,只見程承半靠在床榻一邊,酒氣未散,已被氣的渾身發抖;葛氏則站在他對面,正跳腳大罵。見到蕭夫人進來,程承抬起頭,滿面難堪之色,又有幾分委屈,目中含淚,道:“……姒婦……”

    蕭夫人心頭一痛,她自嫁入程家,便將程始的弟妹都看作自己的一般,程續和程息出嫁,程止又遠走讀書;日常理家,實則只有程承對她多有輔助。如今見他滿目枯槁之氣,明明才比程始小幾歲,卻仿若垂老之人,直叫她恨得不行。

    蕭夫人也不多說話,示意青蓯夫人將程承扶走,葛氏要上來糾纏,蕭夫人上前一步,袖中籠拳,一記重重打在葛氏肚上,再反手一個響亮的耳光,用力之大,直接將之摜倒,當即將葛氏打傻了,呆坐在地。這時,青蓯夫人已領人迅速退避關門而出。

    “你、你……!”葛氏肚皮劇痛,一手捂臉頰,一手捂腹,不敢置信道,“你敢打我!”

    蕭夫人和程母不一樣,是真正書香貴門教養出來的,這麼多年妯娌,蕭夫人連高聲叫駡都不曾有過,如今竟然如此。

    蕭夫人目若寒冰,冷聲道:“我不但要打你,還要休了你!”

    葛氏忍著疼痛,豁的一下爬起,罵道:“我不走,當初程家窮的……”

    “適才的話我都聽見了。”蕭夫人平靜道,“那又如何?如今程家勢大,葛家勢弱,我想打你就能打你,想休你就休你,你能如何?”

    她緩緩踏前一步,葛氏不由自主的後退數步,懼她再來打自己,道:“你敢?!我父對程家有恩!”

    “什麼恩?資助糧草麼,鄉里縣裡哪家大戶不曾獻過?”蕭夫人冷笑道,“大人護衛鄉里周全,使眾鄉親不致淪入刀槍戰火之中,保全了多少人闔家性命,出些糧草財帛也算是恩德了?怕是葛太公自己都不敢這麼說對程家有恩罷。”

    葛氏驚疑不定的看著蕭夫人,道:“你怎麼……怎麼……全變了。”印象中那個溫順和氣,說話端莊細緻,凡事不與她計較的蕭夫人哪裡去了;神情變了,說話變了,連舉止都變了。

    蕭夫人冷冷看著她,並不說話。

    葛氏有些明白了,咬牙道:“那些年你做出低聲下氣的好模樣來,君姑拿你沒辦法,君舅到死都在誇你溫良賢淑,是程家之福,臨終前還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呵斥君姑不許為難你,你、你好會做戲……!”

    蕭夫人輕輕一笑,忽又不急了,緩緩道:“你以為我是你這種蠢貨?彼時我勢弱,娘家嗷嗷待哺,我如何有底氣跟君姑頂嘴,我忍著,忍上十餘年又如何,忍到今日,再來和你好好算帳。”

    葛氏又驚又俱,複又鼓氣道:“你待如何?不過是休了我。”

    “不如何。”蕭夫人緩緩走到葛氏身邊,道,“其實,許多年前你就想過改嫁了罷。”

    葛氏一驚。

    蕭夫人自顧自的說下去:“第一回是你新嫁沒兩個月,你挑撥二弟自己另起爐灶,另扯大旗,以你的嫁妝為軍資也做出一番事業,是不是?可二弟一口回絕了,你氣憤的回娘家住了十餘日,要家裡給你擇婿另嫁,是也不是?”

    葛氏嚇的不輕,脫口而出:“你怎麼知……”隨即趕緊閉嘴。

    蕭夫人笑道:“你總說我命好,嫁得英雄漢。有本事你自己也去嫁一個呀,你要真找到好的,葛太公也不會攔著你,可看看你自己挑中的都是什麼貨色。什麼‘鎮山大王’,什麼‘寶澤勝天大帝’,你不是偷偷叫僕從去打聽過麼。哼,什麼東西,俱不過數月就叫人砍了腦袋,烏合之眾鳥獸散去,可憐他們的姬妾和姊妹家小都教人分了,貌美些的還好,總有人要,容貌尋常的,也不知是充了糧草還是營妓;還有那個什麼陳縣宰……”

    “你不必說了!”葛氏大聲,滿面通紅,羞憤難當。許多年前的陰私連自己都快忘了,今日忽叫人說破,就如被扒光了一般。

    蕭夫人卻不放過她,繼續道:“這回後,你老實了一陣,總算知道征伐搏殺是天下大事,不是鬧著玩的。可生下二娘子不久,你的心思又活了。嗯,我想想……之前你那般老實,大約是怕自己不能生養罷……”

    葛氏怒上心頭,卻不敢還嘴。她嫁入程家數年未孕,當時程母臉色已經不很好看了,加上蕭夫人在旁邊一個接一個的生,除了早夭的大娘子,後頭兩個都是健壯滾圓的男丁,外頭誰人不誇蕭夫人是興家之婦,映襯的她更加抬不起頭來,彼時她只恐自己身子有缺憾,就是改嫁了也不會得了好,當然偃旗息鼓。

    蕭夫人興致盎然的說下去:“生下二娘子不久,你說要調養身子,就又回了葛家,這回你倒學乖了,自己不指東指西了,只纏著父兄給你擇好女婿來改嫁。其實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不過是想壓我一頭,可後來呢,如願否?”

    當然沒如願,不然葛氏此刻怎會站在這裡。

    葛氏心中恨極。生下二娘子後,天下豪傑已差不多形成氣候,不是之前那些占山為王,小打小鬧就能起頭的了;鄉野之間,哪裡去尋了得的英雄好漢來嫁。高門豪族倒是有,可卻是做妾,葛氏自然不肯,這點志氣還是有的;可若嫁給尋常人,那還不如程承呢,至少程始眼看要出頭了。葛氏在娘家消磨了半年未果,還是心不甘情不願的回了程家。

    蕭夫人看著葛氏,豪不遮掩自己的鄙夷之情,道:“你這樣三心二意愚蠢不堪的婦人,也是二弟仁厚才容你至此,你還以為自己本事了得,將二弟馴服了不成?!……我們三日後就遷宅,你就別動了,留在此處,等葛家來人罷。”

    葛氏一驚,嘴唇顫抖道:“來、來人……?你已經去找我家了……”

    想著蕭夫人多年前就在窺伺自己,將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暗暗記下,她心頭陣陣泛著寒意,此時聽到這話,驚懼之意無限,知道這回程始夫婦是真要動自己了。

    現在該怎麼辦?該說什麼?自己到底要不要和程承絕婚?離異歸家後自己又該怎辦──葛氏慌亂之極,不知如何說好。

    蕭夫人不管葛氏在想什麼,只輕輕譏笑數聲,緩緩向門外走去,走到一半,忽爾駐足,回頭道:“你數次想改嫁都嫁不成;我這裡跟你下個擔保,哪天二弟與你絕婚,我第二個月就能給他娶一個賢淑貌美的好妻室,絕不叫他再受一點委屈。”說完繼續往外走。

    葛氏已經真正害怕起來,昏頭昏腦之際,忽大喊一聲道:“我沒有苛待四娘子!”聲音震得門扉都微微抖動。

    蕭夫人再次回頭,冷下面孔,漠然的看著她。葛氏被她的目光看的一個勁退縮。

    良久,蕭夫人才微微一笑:“今日天寒,青州又路途遙遠,不知你傅母已啟程否?”

    這話沒頭沒腦的,葛氏一時沒想明白,抬頭看見蕭夫人嘴角的諷刺之意,心頭一個激靈,破天荒聰明起來,道:“難道傅母已和你串通……”

    蕭夫人笑道:“你保兄很有志氣,不甘碌碌一生,年少時就想著殺敵建功,可惜幼時受病不能上馬,之後便想著要經商墾地來興旺家業。都是一家人,我總要幫把手。”

    葛氏渾身發抖,也不知是氣的還是怕的,想起這些年來的種種,心道‘難怪’。

    蕭夫人面上微露自負之色,道:“不然萬老夫人為何總能‘恰時’的來程家。”

    葛氏癱坐在地上,不敢置信自己的傅母竟會這樣背叛自己,周身刺骨寒意──怪不得每當自己打定主意要做些什麼時,萬老夫人總要過來敲打一陣。

    蕭夫人又道:“她替我盯了你十年,辦事很是老成。可惜,就在我回來前一個月,她忙著收拾家計準備闔家遷徙,就這麼一點疏忽,你就將嫋嫋害到重病,幾乎不治!”說到最後四個字,聲音中露出森然之意。

    葛氏害怕的跳起來:“不不,我沒有,我沒想……我真不知道四娘子會病那麼重,我我、我不是有意…”

    “有意也好,無意也罷。”蕭夫人一擺袖袍,淡然道,“倘若嫋嫋真有個萬一,你以為你還能好好站在這裡?!”

    葛氏嘴硬道:“你能把我怎樣,大不了我不做你們程家婦就是!”

    蕭夫人靜靜的看著她,看得葛氏渾身發毛,訕訕閉上嘴;心知蕭夫人和自己不同,她十幾年來隨著程始東征西討,舉凡平撫亂民,查探細作,手上是實實在在沾過人血的。

    蕭夫人目似寒冰,緩緩道:“沒這麼容易,你不是還有兒女嗎,你縱然不心疼孩兒,葛家不是還有滿當當的一家人嗎,這天底下總有你心疼心愛之人,我自會好好回報!”

    說完這句,再不回頭走出門去,不理葛氏在後面叫駡。

    午後的庭院被冬日陽光照得溫暖絢麗,原本院中的葛氏的僕婦不見蹤影,門廊各處恭立著兩排奴婢。蕭夫人站在廊下,對著迎上來的青蓯吩咐:“看好她。眼看要遷居了,大好的日子,別叫她壞了黃道正氣!”

    青蓯知其意下所指,笑道:“女君放心,不是妾看不起仲夫人,就是給她把刀子,她也捨不得自戕。”

    多年宿怨,今日一朝得報,青蓯深覺出了一口惡氣,蕭夫人瞥了她一眼,道:“家門不幸,也不是什麼好事,莫要喜形於色。”青蓯夫人趕緊忍笑,道:“女君說的是。”

    忍了半響,蕭夫人自己先笑了出來,笑過後,又歎道:“當初恨的心肝疼,可這十年來隨將軍東征西討,在外面見過那麼多人間慘事,這些也算不上什麼了。”想了會兒,搖搖頭,自覺好笑。

    繞著回廊走回屋子,只見程始已然酒醒了,正弓著魁梧的身子在屋裡翻箱倒櫃不知尋什麼,蕭夫人也不去問他,只管自己走到床邊坐下,青蓯忙幫她卸下身上的錦緞棉袍,然後出門去尋熱水給蕭夫人洗漱卸妝。

    程始攏了攏敞開的襜褕,抬頭訝異道:“這麼快就回來了?”

    蕭夫人瞪了他一眼,傲然道:“三言兩語的事,有什麼好耽擱的,又不是兩軍陣前談判。我已將她看管起來,過幾日二弟和孩兒們一道和我們遷走。把她關著,到時看看葛家人怎麼說。”過了片刻,她又歎道:“……方才我痛斥葛氏時試探了,她至今不知。”

    “葛家到今日還沒說?”程始又一驚。

    他也不翻找東西了,也坐到蕭夫人身旁,良久才道:“……葛太公可是好人哪。他那條腿可是為著救我才斷的……”他頓了頓,“應當是怕葛氏知道了,更加對二弟肆無忌憚,所以太公才特意不說的。”

    蕭夫人低頭看著光亮的木地,低聲道:“……都是我的不是。”

    程始歎道:“這也不能怪你,你這輩子只這一次看走了眼。也是那姓陳的匪賊太會做戲,咱們都信了他,險些被謀了性命。”

    蕭夫人心中難過,低聲道:“我們夫妻都是自私之人。為著這份恩情,明知葛氏不妥,還留著她,叫二弟受委屈了。”

    程始一錘床沿,恨聲道:“當初你我在時,葛氏哪有這般跋扈,也是我們不在家中,裡裡外外由她把持,加上阿母包庇,她才越發囂張了。”

    一邊說著,他又起身繼續翻找箱櫃,邊道:“報恩,也得用別的法子,總不能拿二弟一輩子去抵罷。葛太公又不獨此一女,那麼多兒孫,總有用得上我們的地方,到時絕不推辭就是了。你不必太往心裡去,二弟又不是垂髫孩童,大丈夫立於天地之間,受個婦人欺負也有他自己的不當,狠揍一頓就好了,偏他心慈手軟……嗯,就是因為腿上不好,他才這樣自卑自鄙。吃個虧也好,回頭我好好跟他說,再出去歷練歷練,見見大世面,叫他硬氣些就是了…咦,我明明留在身邊呀,哪兒去了……”

    “……我可不是只看走眼這一次。”

    蕭夫人不知想起什麼往事,程始扭回頭來看他,只見蕭夫人微微而笑,道:“初嫁那回,我自己挑了郎君,便是走了大眼。”

    程始咧嘴而笑,故意自誇道:“這事上,我的眼光可比你好多了,一下就娶對了人,真可謂目光如炬,洞察秋毫。”

    蕭夫人噗嗤笑了出來,拂袖輕撫微紅的側頰,更顯得人如美玉,只聽她輕聲道:“就在你箭匣的錦囊裡。”

    程始晃了晃神,奇道:“你怎知我在尋什麼?”

    “不是那枚你要留給嫋嫋的玉玨麼。”蕭夫人故意板起臉,“只惦記女兒,你倒不想想回頭見了葛太公如何說?”

    程始假作苦思片刻,道:“嗯,這樣罷。我就說,憑葛氏這些年在家中興風作浪,本該打斷她兩條腿再休了的,如今看在您老的份上,就只休了算了。”

    “莽夫!休得胡說!”蕭夫人又笑又氣,拿起一旁的隱囊朝他扔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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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8-10-27 08:54 PM

第十二章

    不需要旁人告知,程少商就知道葛氏大概被解決了。不但每天不時聞於耳邊的葛氏尖叫不見了,到搬家那天她也沒看見這位二叔母。

    搬家是件大事,本應全家齊上,不過蕭夫人也沒指望程母或程少商能幫上什麼,便自顧自的逐步安頓新宅,搬妥家什器具,整理林苑花草,將各屋的火牆火爐燒上幾日,再將程母用慣的那些鑲金帶銀的物件提前搬過去,也就差之不多了。

    到了遷宅那日,天未亮程少商就被叫醒了,迷迷糊糊的被阿苧捉起來穿暖吃飽,然後披上一層厚厚的皮毛大氅(熱心的程老爹新送來),就被擁上了一架四面圍簾的步攆。

    程少商四周一看,只見黃金愛好者程母、跛腿二叔程承、靦腆堂姐程姎人手一部步攆,,便是昏昏欲睡的小胖堂弟程謳被抱在傅母懷中也坐了上去,一長串人行魚貫往門口而去。

    其餘人還好,不是清瘦就是年幼身小,只程母肥壯高大,足抵過兩個半傅母,饒蕭夫人早有準備,特意找了幾個虎背熊腰的健卒而非尋常僕婦來抬步攆,依舊有些搖晃,好似風中百合,雨打芭蕉……呃,恭賀XX花農喜迎豐收。

    程少商忍著深冬的寒意,哪怕喘著白茫茫的鼻息也特意從後面的步攆上探出腦袋往前張望,看得心中大樂。隨行在步攆一旁的阿苧看了,道:“女公子,趕緊坐回去,不用憂心你大母,她穩著呢。”程少商:……

    此時天空仿佛蒙著一層藍灰色的薄紗,步攆兩邊的健僕每人手中或擎著火把或舉著燈籠,寒冷的晨氣襯著火光點點,此情此景,好像是夢裡的情形,程少商不覺惘然。

    其實原先的程家和原先的萬家只隔著一扇小門,直接從小門過去更近;不過遷宅大事自然不可以這樣,眾人鄭重其事的從原程宅那不大的門口走出,再更加鄭重其事的繞行至原萬家大宅的正門。

    程始夫婦已在洞開的大門處笑而恭迎,以雁翅狀堂皇的站立極長的兩排侍衛家將另提燈婢女,從門往裡望去,一群打扮得戴著猙獰面具身著五彩織羽的儺人已跪侍在裡頭。程始一見了眾人過來,連忙三兩步迎上前去,親自扶著程母下攆,後面程承及幾個孩子都由僕婦扶著下攆。程母心中高興,卻道:“這樣冷的天,可凍壞我兒了,早些開鑼又何妨?”程始笑道:“尊長不來,哪個敢開鑼。不敬不孝,天不容。”還舉手指天以表誠意。

    後面凍得哆哆嗦嗦的程少商翻了個白眼,心道:你現在說的好聽,好像幾天前你們母子幹的那場架沒人看見一樣。

    這時,只見程始一揮手,驅儺大戲便隨著古老的吟唱和銅鑼鐵鏘之聲開始了;程始扶著程母領頭往裡走去,儺人們始終在前不遠處唱跳,再有隨行在旁的祝巫一路高聲呼喊驅儺迎新的福語。雖然天還未亮,可周圍的火把照得猶如白晝一般。

    出身鄉野又不曾見過什麼世面的程母何曾見過這樣的排場,待到了池邊柳前,程始還特意使人將已結了厚冰的湖面砸開,再將一桶不知是睡著了還凍昏了的“活魚”送到程母手中,讓其放生,然後四周眾人很應景的一齊拍手叫好。一番裝模作樣,程母心中暢快之極,再不記得什麼董家葛家,只知道自己兒子還是孝順自己的──只要自己不去惹蕭氏即可。

    這也是程少商第一次看見這時代達官貴胄的宅邸,怎麼說呢,比不上北上廣的大公園的規模,但比比她老家鎮上的公園是沒問題的。至於建築風格,既不像她以前看見的江南園林的柔軟溫和,也不像北方富賈巨大院落的封閉高聳。

    這裡的屋宅建得高大壯闊,屋脊筆直,屋簷清朗,所有的建築都以十字軸線對齊,彼此間隔疏朗,哪怕就那麼平白空在那裡,無論主宅副苑,還有亭台樓榭,都有一種驚人的對稱感。方就正方,圓就正圓,直就筆直,闊就平闊,絕無一絲矯飾感。

    整座宅子不見得多麼恢弘威嚴,但充滿了一種質樸剛健的古典之美。

    待到了新宅主屋,又是一通宰殺牲畜,祭奠這個神那個仙外加程家祖先,一會兒跪一會兒起,一會兒還要跟著程始念奇怪的賦詞。程少商對此時的迷信體系毫無所知,只發現既沒有觀音菩薩,也沒有地藏如來,心中甚是奇怪;又兼病後體弱,就趁機倚在阿苧身邊輕輕喘氣,只比又在傅母懷中睡過去的小胖堂弟略強,引的蕭夫人不滿的回頭看了她一眼。

    這般忙碌了足有兩個時辰,直到日正當中才算完成全套儀式。程母依舊精神奕奕,輕鬆的從蒲團上一躍而起,一旁的胡媼都自歎不如。

    程母回頭一看,略皺起眉頭,這樣闊大的廳堂愈發顯得程家人丁稀少,於是秉性發作,又想噴兒媳幾句,可葛氏被關起來了,三兒媳桑氏更在遠方,大兒媳蕭氏嘛──倘若兒子牛性發作,說什麼“元漪生有四子阿母你才三子,你數落她還不如先數落數落自己,兒覺得程家列祖列宗一定對元漪很滿意的”,那大家臉上可不大好看了。

    程母努力按捺下舌頭,轉頭問胡媼:“怎麼不請幾位賓客,就咱們自家人多冷清呀。”

    胡媼笑著低聲道:“大人還沒受皇帝的犒賞呢,現下請賓客有什麼意思。等升了官秩,再大宴賓客,豈不光彩?到時禮錢也能多收幾個……這是我偷著打聽來的,將來您千萬別提禮錢什麼的,回頭我可要受大人罰的。”

    程母眉開眼笑,連連點頭。她身後的程少商挨在阿苧身旁,奄奄一息的想著(現在時真累了),倘若自己不病死的話,一定有資格排入程家智商TOP3。

    接下來幾日,程母都抑制不住興奮的滿宅亂走,滿心喜悅的欣賞這座她心儀已久的宅院。想到萬老夫人曾在這座亭子裡坐過,哪怕北風呼嘯她也恨不能坐上一整天;想到萬老夫人曾在這池邊觀過魚賞過柳,她就恨不能把魚兒穿上柳枝都烤了吃了;想到萬老夫人曾住在主屋裡如何氣派威嚴,她就抱著床榻不想起身了。程始夫婦都很滿意這種狀態,程家空前和諧。

    程二叔分到一方清淨優雅之處,邊上還有一棟兩層半的小閣樓,恰可以作為藏書樓之用──雖然現在只有樓沒有書。沒了葛氏在旁聒噪謾駡,不過幾日程二叔連臉龐都紅潤起來,集中用膳時居然也能閒聊幾句,接一接程大將軍的冷笑話。

    程少商也分到一座精美的庭院,前有花樹後有竹林,一側通著一條潔白圓石鋪就的小徑,甚是風情雋致,旁邊相鄰著一座空著的大屋,目前用不著,也許不久的將來可以用來堆放她的嫁妝──如果她嫁的出去的話。唯獨不好就是離程始夫婦的住所太近,倘若她想做點什麼,蕭夫人不用筋斗雲也片刻可至。

    日常無事,程少商常規養病,因身體虛弱,也輪不上學習文化知識,是以只能繼續當文盲,閒暇時看看竹簡猜字。不幾日,程老爹在午後的茶點席上興沖沖的告訴眾人,皇帝不但升賞他官秩千石,還加封他為曲陵侯。

    程少商撫掌而笑:“阿父一定是在曲陵那裡打了大勝仗,立了大功勞。”

    程始看女兒最近面色紅潤,心中歡喜,笑道:“那倒不是,曲陵那次不過小陣仗;真論起來,還是這回在宜陽,為父立下了些寸尺之功……哎呀,宜陽大戰,那才叫痛快!”他撫須長歎,側臉回想,“真快哉,快哉!”

    坐在上首胡床上的程母放下雙耳杯,疑惑道:“那為何封我兒為曲陵侯?作甚不封宜陽侯?”侍坐在一旁的程姎低頭不做聲,輕輕在她杯中倒滿酪漿,舉止柔順,一旁的蕭夫人看得暗暗點頭。

    程始促狹道:“嫋嫋,你猜猜看。”

    程少商歪頭一想,道:“上回阿父與我說,宜陽乃重鎮,城池深厚,戰況激烈,此戰算是鼎定一方太平,嗯……”她目光一亮,“宜陽侯這名頭皇帝陛下要留給旁人罷。”蕭夫人手中牙箸一停,皺眉望她。

    程始卻拍案大贊:“我們嫋嫋真聰明,如今的宜陽侯就是那位韓大將軍!”又轉頭對程母道,“雖說咱只是關內侯,不過也是意外之喜了,每年另有一份封賞。萬家兄長就升賞了列侯,食邑有一個縣呢。”程母喜不自勝,連連讚歎:“……那我兒現在是什麼官?”

    程始夫婦互看一眼,彼此心中有數。蕭夫人笑道:“哪那麼快,總得一層一層的封,萬將軍這才剛職入右將軍呢。唉,不過,這回他傷了腿,不知以後能不能再上陣……”

    程少商見了程始夫婦的眼色,慢慢將漆木匙放到自己跟前的案几之上,程母不悅蕭夫人搭話,白了她一眼,道:“這有什麼,萬家已經這麼多錢財這麼高爵位了,不上陣又如何,我倒盼著我兒也再不用上陣搏命呢。”說著舉起雙耳杯一飲而盡,身旁的程姎又給她倒了半杯,恭順道:“大母,過會兒就用晚膳了,飲多了酪漿,怕是晚膳用不好了。”

    程母想了想,放下雙耳杯不飲了,笑道:“姎姎甚是孝順。”一邊說一邊故意去看程少商。誰知程少商卻笑眯眯道:“是呀,堂姊不但孝順還很能幹呢,我聽說這幾日二叔父和謳弟的日常都由堂姊照料,沒人說不妥的。”

    程母還想說,誰知程始已變了臉色,冷聲打斷道:“看來葛氏當年將尚在繈褓中的姎姎送回娘家是送對了,葛太公家教更甚之前了。”

    程姎眼含淚水,只低低跪坐不敢回嘴,程少商頓生一種“哎呀,我好像一個挑撥離間的惡毒女配”的有趣感覺,蕭夫人瞧不下去,溫言道:“姎姎是好孩子,程家女孩兒都該像她才好。”說著橫了丈夫一眼,不許他再說下去了,程母也訕訕的閉了嘴。

    程少商低頭啜了一口溫熱的米漿,心中自嘲自己骨子裡果然還是那個預備役小太妹,一點也不善良。

    用完茶點,程始夫婦躬身告退,程姎繼續孝順,程少商則老實不客氣的跟著爹媽走出慈心居──當年萬將軍給老母居處起的名字。

    新宅巨大,從慈心居走回程始夫婦的居處就要穿過五六個回廊另一片白石鋪就的空地,走到一半,跟在後面的程少商忽道:“阿父,您又要出征了麼?”

    前頭的程始嚇一大跳,回頭道:“你說甚呢!”連忙去看蕭夫人,滿眼都是‘我可沒告訴她’。蕭夫人揮手摒退左右侍婢,冷靜的看著女兒,道:“你如何知道?”她也不瞞著了。

    “猜的。”少商心中一頓,皺起秀氣的眉頭,“爵位與財帛賞賜都下來了,想來阿父這回是立了真功勞的,可偏偏沒有官位,我觀阿父神色也不似遭了什麼排擠忌憚,那便是上面對阿父另有所用了……阿父,可有風險?如今家裡也不缺什麼,能推便推了罷。”這是真心話,在這個家裡,除了阿苧,她最喜歡的就是程老爹了。

    “我兒實是聰慧之極!”程始聽了小女兒稚聲稚氣的關心話,心中暖成一片,呵呵笑了起來;同時小心看了妻子一眼,趕緊道,“你放心,這回不全是征戰,正旦後次月才動身呢。好啦,你身上還沒好全呢,趕緊回自己屋去歇息,別又凍病了。”

    ……

    回到夫婦正居,程始一邊卸去錦緞厚袍,一邊埋怨道:“你要待嫋嫋好些,她受了十好幾年的委屈,別老是誇姎姎,她小孩兒家聽了不快。”

    “她迄今為止統共來這世上十三載又數月,三歲才與我們分離,哪來的十好幾年!”蕭夫人提高聲音,隨即又道:“難道姎姎不該誇!”

    她接過程始的袍子,道:“生母是那樣一個不成器的蠢貨,又丟了這樣大的人,可她不怨不懟,不卑不亢,每日做好自己身邊的事,如今二弟和謳兒的飲食起居都是她管呢。孝順父親,照拂幼弟。你不知道吧,謳兒這些日子都不胡鬧了,每日認的字怕比你閨女還多呢,二弟更不用說了,提起這女兒只有誇的。可再看看嫋嫋……”

    “嫋嫋怎麼了!”程始不悅道,“姎姎自小有人教,嫋嫋有人教麼。葛家老大的新婦那是我們鄉里遠近聞名的賢良人,葛太公眼光還是有的,當年親自相看長媳,費小半份家產的聘錢才討了來。姎姎待在她身旁能差了?我們嫋嫋多可憐哪,跟著那麼件貨色!”

    蕭夫人不說話了,良久,方道:“再可憐,也得教起來了,不然……”

    “不然什麼不然。”程始笑道,“她這麼聰明那是隨了你,猜什麼中什麼,一點就透。所以說,娶妻就要娶聰明的,對孩兒們好!”

    “光聰明有什麼用,品性正直才是首要……”

    “這不是有我嘛,我品性正直呀!嫋嫋聰明像你,品性正直像我呀!”程始拍著胸脯,哈哈大笑。

    蕭夫人被堵了話,白了丈夫一眼,低頭不知想些什麼,半晌,莫名歎了口氣。

    門外,青蓯夫人端著熱水站在當處,聽了這幾句話,也歎了口氣。

    ──當年蕭老夫人不可謂不聰明,舉凡拿人話柄,猜人深意,推託責任,那是無不靈光的。不過她只有小聰明,全無大智慧,還把那麼點小聰明都用到了自己身上,只關心與自己有關的人和事,只知道要生活安逸,任由自己秉性孱弱愛嬌,一朝大難臨頭,毫無擔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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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8-10-27 08:58 PM

第十三章

    離正旦還有十日左右時,萬將軍和程家四子一行另巨大輜重隊伍終於到了都城,兩家一分,程家領回了七八十輛大車的“行李”。少商恍然:難怪需要四個兒子帶部曲隨行押送。

    據大哥程詠說,萬大孝子一見了都城大門,就虎目含淚,大喊一聲“阿母我來也”,連招呼都沒跟大家打一聲,飛也似的驅趕車駕往新家奔去,作為負責任的程家長子不得不先將萬家輜重押送過去,然後才回家。

    “累的大母久候了。”程大哥形容沉穩,方面廣額,甚肖程始,芳齡將滿十八。

    “不累不累!一點也不累!”程母喜得語無倫次。

    按照二哥程頌的說法,他們已經是回都城述職的武將中最後一撥了;本有人瞧著不順眼想說兩句,萬將軍一聽到風聲就尋上門去,當著人家的面抱腿痛哭“哎呀我的腿呀腿呀腿呀腿,我苦命的腿呀腿……”,嗓音渾厚,直傳出三里營地去——程頌學得惟妙惟肖,逗得眾人哈哈大笑,便是蕭夫人也不禁莞爾,更別說笑出了兩排後槽牙的程母。

    “萬將軍的腿真傷那麼重麼?”二叔程承疑惑道。

    “腿筋傷了,行路、蹴鞠,或慢慢走馬都成,馬上疾馳是不能了。”陣仗之上高速騎馬需要兩腿加緊馬腹。

    程承抓住了重點:“可以蹴鞠,卻不能跑馬?”程始瞪了次子一眼,蕭夫人苦笑搖頭。

    程頌自知失言,趕緊一本正經的補救:“也就是湊個興,慢慢走動罷了。不過……”他忽壓低聲音,對著程始和蕭夫人道,“適才萬伯父一時心情激蕩,眼看就要上馬,城門口那麼多兵卒校官都看著呢,虧我趕緊大喊萬家的軺車過來。”

    程始‘嗯’了一聲,對蕭夫人道:“回頭咱們去跟老夫人說說。”蕭夫人緩緩頷首。

    那邊廂,學齡前後的程築小朋友將小手掌很有氣勢的拍在案几上,不滿的叫嚷道:“次兄真是,我還在那車上呢!一把就將我扯下車來往後拋去,要不是三兄接住了,我若掉在地上,牙齒都得磕掉幾顆,這會兒還能吃飯嗎?!”

    程頌指著他,笑道:“莫非我不拋你,你就不掉牙了?!你左側那兩顆牙可是我拋掉的?!”正處於換牙期的程小築一下捂住自己的嘴,憤怒的胖臉漲通紅,恨不能把手中的牙箸當做暗器丟過去,一氣戳他雙刀四個洞!

    眾人哄堂大笑,便是程二叔也抖倒在案几上。程母笑的丟了牙箸,一把將程築小朋友摟在懷裡。程始的眾孩兒中只有他是生在外頭,打落地程母就未見過,是以一見面就又親又抱心肝肉的叫著,吃飯也要他坐在身旁。

    實則程謳自小在她跟前,原應感情更好,可葛氏得子不易,護的幼子跟玻璃罩子似的,旁人喂一口吃食要大驚小怪,去外面略透些風更要哭天抹淚半天,養的程謳驕縱又小氣,程母實在不喜,哪如程築這麼虎頭虎腦,隨和活潑。

    於是程母心中又暗暗自辯:不與蕭夫人計較,不是怕了大兒子,而是看在這些孫兒面上,到底她養孩子的本事還是不錯的。

    ──這間寬闊的正房廳堂無論是萬家還是之前的程家都無用武之地,今日眾人笑聲酣暢,語笑言飛,方有幾分人丁興旺的氣派,廳壁上懸著尺餘長的獸脂粗燭,焰火高高燃起,席上三巡,除了早早去睡的程謳小仔,人人面前都置著比平日大上一圈的案几,比平日豐盛許多的酒菜。

    程少商低頭打量,玄色漆木案几直接以筆直翹頭線條打造,只在案沿以沉沉的朱紅色繪有誇張詭異的獸類圖案;忽察覺有視線在掃自己,她抬頭往右邊看去,只見一位白皙秀氣的少年正在偷偷打量自己。

    “少宮,你今日怎麼不說話。”蕭夫人笑盈盈的看過來。只見程少宮口氣熟稔道:“阿母,我在看阿妹呢。一胞雙生,少商怎麼和我一點也不像?”

    蕭夫人唇邊的笑容有些凝滯,程頌趕緊搶道:“適才剛見了嫋嫋,真嚇了一跳呢,比我們兄弟幾個加起來都好看。如今多年未見,做兄長的給你帶了許多好吃的好玩的……”

    程少商看出了蕭夫人的不自在,暗曬一聲,危襟正坐道:“近來阿母日日訓導少商多讀書習字,少嬉戲玩耍,兄長們帶來的少商怕是用不上了。”

    誰知程詠笑道:“別理你次兄,他只想著玩鬧。我給你帶了許多上好的字帖筆墨,其中有一塊松香墨……”程少宮忙打斷,笑道:“這塊墨可是好東西,是那年長兄拜師時受贈的,藏了許多年,平日連摸都捨不得給我摸一下呢。”程築趕緊拆牆腳:“三兄你那是摸嗎?要不是長兄看的牢,你就想順走了罷!”

    程二叔剛好喝了一口酒漿,險些噴出來,在眾人的哄堂大笑中,程少宮恨恨道:“黃口小兒,你良心何在!早知今日就不接住你了,叫你摔個狗啃泥!”又轉頭道,“……少商,你別聽阿築的,我要了來,也是給你留噠!”

    雖然四兄弟心性各異,但他們望向自己的眼神卻都是期盼親近之意,程少商心中軟了,收起玩笑神色,歡歡喜喜的柔聲道謝,又頑皮道:“其實我自小愛玩耍的,只盼將來兄長們不要嫌我惹是生非就好了。”

    女孩子皮相甚美,兼之語氣真誠,眸子清澈,這話說出來便有加倍的功效,果然上至程始下至程築小朋友都滿心愉悅的笑了,覺得這個妹妹(阿姊)漂亮得像個白玉人偶,那麼小小個,說話的聲音都比旁人好聽(大誤解)。

    程築小朋友還很貼心的加了一句:“阿姊你放心,你再惹是生非,也比不過我的,不信你問阿父。”他身旁的程母很想說‘乖孫你可看錯那孽障了’,結果詠頌少宮三兄弟已經一齊點頭。程少宮還頗有幽怨,細聲細氣道:“阿父也是,每回責打阿築都要連坐咱們三個。一通打完,再囑咐我們要手足和睦!我們都恨不能捏死阿築,如何和睦?!”

    蕭夫人再忍不住,直接笑倒在險些噴酒的程始身上;程母笑出眼淚,摟著程築險些喘不過氣來,餘下數人俱是樂不可支,各自笑的仰倒俯臥。

    程少商正笑著,忽覺裙邊有動靜,低頭去看,只見一碟滿滿的蜜餞在地板上被輕輕挪到自己膝邊,側頭就看見自家的孿生哥哥正笑眯眯的望著自己。

    原來程少宮趁眾人大笑,從自己寬大的袖子下將那碟子推了過來。程少商回頭看見自己已然空空的蜜餞碟子,知道是程少宮見自己愛吃,特意留給自己的。她揀起一枚大大的蜜餞丟進口中,鼓著臉頰,衝程少宮笑的眉眼彎彎,瞳色晶亮。程少宮眼前生花,頓覺妹妹果然比弟弟強上百倍。

    這番動作旁人沒瞧見,坐在對面的程姎卻看的清楚,她不免心生豔羨,神思遊走間,想起葛家的表兄弟們,自小也是這樣對自己寵愛疼惜,而程少商卻至今日才嘗到這滋味,又對她生出憐惜之意……

    程詠心細,瞥見程姎出神的樣子,忙斂笑道:“險些忘了……姎姎,我們不知你已經回來了,是以未有準備。倒收了你手制的鞋襪與賀簡,愚兄幾個甚是慚愧,回頭預備上好東西,再給姎姎你送去。”

    程姎連忙回神,連連擺手,笨拙道:“不妨事的不妨事的,小小心意,兄長們不必記懷。”蕭夫人見此情形,心中滿意。

    又過了幾巡酒,酒量不佳的程二叔率先趴倒在案几上,蕭夫人便勸眾人罷席,“可不能今日就喝壞了,過幾日三弟來了,還要大開家宴呢。”聽到心愛的小兒子將至,程母這才戀戀不捨放下的酒卮,由胡媼扶著回屋歇息;程姎趕緊指揮侍婢連扛帶舉的領走了自家父親。

    隨後,蕭夫人扶起微熏的程始從側廊離席,程少商本該跟著一起走側廊的,忽摸到袖中某物,心中一動,扭頭目尋幾位兄長。只見程築因被程母喂了些許酒漿,正東搖西晃的站不穩,青蓯夫人摸著小男孩滾燙的臉頰,惱怒的叫人去將解酒湯端去各屋,程詠熟練的撈起幼弟抱在懷中,然後招呼兩個弟弟回各自的居所。

    “諸位兄長暫且留步。”

    程少商幾步趕上前去,從袖中摸出一串用麻線編成的蟲兒,上頭有小螞蚱,小螳螂,還有小蝙蝠……編法不很精緻,顯是初學的。少商將之塞進昏睡的程築懷中,裝出自從上輩子考上重點高中之後就再沒露出過的赧色,道:“我不識得幾個字,也不會女紅刺繡,就這還是在鄉野時剛學的,回頭等我學有小成,再給兄長們。”

    這話入耳,程頌和程少宮又心酸又心痛,一時忙不迭的道“不用不用”、“慢慢來不急”、“自家兄妹客氣什麼”以及“別太累了身體要緊”等等……

    程詠雖不說話,但看著比自己矮了近有兩個頭,身形還宛如女童的小妹妹,提早生出一股老父滋味;他默默騰出一隻手摸摸少商頭上圓圓的小鬟髻,便微笑著告別了。

    少商也躬身行禮告辭,面上甜甜的笑意一直維持到自己的居所都不曾消散,蓮房一邊為她卸下釵環,一邊笑道:“女公子今日好生高興呢。”

    少商笑道:“見到了幾位兄長,如何不高興。”側頭看了眼正拿著炭壺給自己暖床被的阿苧,又道,“傅母,兄長們都待我很好呢。”阿苧直起腰,微笑道:“喏。”

    笑的時間太長了,是以坐到床邊時少商覺得頰邊好生酸痛,她揉著自己的腮幫子,恨不能讓老看不上自己的演技的鮑魚副社長來看看,如何叫做笑中帶慘,如何叫三份柔弱化作五分無言的委屈——鮑魚副社長總覺得自己能當女主角是鹹魚社長鬼迷心竅了(其實當初她自己也這麼認為,還為自己才那麼幾分姿色居然也能走美色上位的路線而暗喜過一陣),如今看來,她只是潛力沒爆發而已。

    努力果然不是白費的,不等自己喝完解酒湯,幾位兄長允諾的禮物便連夜被扛來了,半人高的箱子足有三四口。打開一看,真是五光十色,各色各樣都有──光潤無暇的玉璧數對,七八盒子不成套但十分名貴的釵環璫釧(直男不懂配套首飾),十數匹精美柔軟的錦緞,裝在名貴檀木盒裡的筆墨字帖若干,另還有好些孩童的玩具,有陀螺,塞棋,彈棋,彈弓……居然還有各種蒲博的用具。

    隨來的小侍童還道:“還有大件的東西,都捆在大車那兒了,等拆了再送來。”

    阿苧聽了,難得露出笑容,領人過去整理裝盒。

    少商手上拎著一條金絲玉石墜細細看著,那玉石色呈半透明,在燭光下熠熠生輝,映著她半邊面頰神色不明,不知在想甚。

    蓮房跪坐在地板上給少商解下厚襪準備濯足,小心的抬頭窺了眼上方。

    每當小女公子露出這樣的神情,她總會生出一種敬懼之意。來這裡之前,不論是青蓯夫人還聽旁人傳話,言下之意都是程家四娘子懼強而淩弱,面上跋扈實則心無主見。

    可這些日子下來,蓮房覺得這些傳言真沒一句是真的——首先為什麼沒人提及小女公子這般玉雪美貌,都一股腦兒的傳她的壞脾氣了,適才抬眼間,蓮房覺得那玉墜的成色都沒小女公子的面頰好顏色。

    少商看了那玉石墜子半日,嘴角露出一抹奇特的笑意,又甜蜜可愛,又似乎在譏誚;蓮房小心翼翼的微笑道:“不知女公子笑甚。”

    少商笑的天真:“我投了個好胎呢。”孩子氣的把那玉墜金鏈高高拋起。

    “父母慈愛,兄長疼惜,家族和睦。”少商笑嘻嘻的兩手合攏,穩穩接住從空中落下的玉墜——難道她不知道蕭夫人對自己的看法嗎?雖不知個中緣由。

    她自小就知道,那些對自己早有成見的人,實在不用賣力討好,費力又少功。

    省下這份功夫,憋著一口氣,她考上了重點高中,考上了名牌大學,於是整個鎮上再沒人囉嗦斜眼,反倒要說什麼‘這孩子我早就看她不一樣’云云的廢話。不過能讓一度面目無光的大伯俞鎮長抬頭挺胸,同時讓其他父母整天叨叨‘她還沒爸沒媽呢,怎麼考的比你好’,成為那些冷眼過她的孩子們的噩夢,她還是蠻高興的。

    現在的問題是,這個世界女孩子該怎麼努力呢?又不能考學出頭,難道去經商,也不知涼薄老爹有沒有遺傳給她一點奸商天分;或者學秋家大娘子當個鄉野扛把子,打出一片天地?等有機會,她得好好考察考察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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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8-10-27 09:00 PM

第十四章

    三日後,程止一家終於到了。人還未至,少商就知道這位三叔父一定是程母最愛的兒子。

    在完成每日功課時(給程母問安),她驚喜的發現程母都沒工夫刁難自己了,準確的說,哪怕她不來問安程母也不會發現的。因為程母忙著對蕭夫人連環十八問:從程止愛飲的酪漿一直問到洗腳水,從程止愛吃饢餅的餡料一直問到枕頭芯子,聯想力之豐富,發散性之無邊無際,簡直是國際級別賽事解說員的水準!

    蕭夫人吃不消了,一個眼色過去,胡媼趕緊出馬,引著程母回憶‘我家阿止’的往事,從幼年尿濕床褥的圖形都與眾不同,一直到喉結剛露尖尖角就有村姑(或村姑的娘)來勾搭,直把胡媼累的口乾舌燥程母才算發揮了個八成功力。

    此情此景,少商又三俗了──這知道的是要見兒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要見分別多年的老姘頭呢。

    不過,待見到程三叔本人,少商立刻反省自己太狹隘了。

    程止是個令人見之忘俗的美男子,望之不過三十上下,頷下蓄了幾縷文士鬚,面色白淨,眉目俊秀,郎朗如青山蒼翠,一笑又如春風拂面,自少商來這地方,女子中相貌最美的固然是蕭夫人,但男子中尚無這等叫她眼前一亮的人物。

    少商在心中剛花癡了不到兩秒,只聽前面的程母已經‘哎呦’一聲嬌歎,一手撫住激烈起伏胸口,老目含淚,然後伴著一疊聲‘我的兒’就撲過去了,對著程止又是摸胸膛問‘是否瘦了’又摟胳膊笑駡‘你個小沒良心的這麼多年才回來’,胡媼攔都攔不住,渾然將站在程止身旁的妻子桑氏當不存在。

    少商一個趔趄,樂的差點打通了任督二脈——她的狹隘在於,一直把思路固定在古早婆媽劇模式上,這哪是老姘頭,簡直是老姐姐出錢出力捧在心尖尖上的歐巴呀。

    程少宮輕輕上前一步,湊到少商耳邊:“收著點,阿母看你呢。”少商眼睛一轉,果然蕭夫人正不悅的看著自己,連忙壓平彎起的嘴角,肅穆而立。好在桑氏過來將蕭夫人拉了過去,二人笑說些什麼,蕭夫人這才不再關注少商。

    趁眾人往正房大堂走去,程少宮又湊過來咬耳朵:“你臉色轉的也太生硬了。”少商愁眉苦臉道:“阿母怎麼老盯著我,我知道自己行止不謹,這不正慢慢改嘛。”程少宮小聲笑道:“阿母這是怕我們平常習慣了,將來出門在外時不經意叫人捉住了不當之處,當年她沒空盯著我們,還特意叫人來盯呢。”

    “是以,後來兄長們都練的人前人後一個樣啦。”少商滿眼懷疑。

    自打那日認親後,前面兩個兄長還好,忙著尋師訪友,交際應酬,這位孿生哥哥卻一天來找自己三回,不熟也熟了。

    “沒有,我們買通了來盯我們的人。”程少宮雙手籠袖,笑的很規矩,很有教養。

    少商:……

    她板起臉,拒絕再和這個初中生說話,名牌大學生的驕傲還是要保持的。

    雙胞胎跟在眾人後面,緩緩而行,程少宮側眼瞥少商──倘若自己這位孿生妹妹當真如傳言中那般愚蠢又跋扈,他未必會這樣熱心。不過,當初也想不到幼妹竟這樣有趣;那麼一副孩童模樣,偏不時的老氣橫秋,滿腹心事的模樣。言語時而懂事乖巧叫你窩心,時而尖酸刻薄叫你嘔血。

    至於何時乖巧何時刻薄呢,照她自己的說法‘要麼看心情,要麼看天氣’……程少宮當時就想將這矮了自己一個頭的稚童按住揍一頓。

    這幾日見面,她不住的問自己外面的情形,什麼‘哪些地方肅清了盜匪’,‘女子可否出門遊玩’,‘田畝收成多少石’,‘百姓可做哪些商戶營生’……零零總總,東一榔頭西一斧子,有時便是連最最尋常的事她也要問的,仿若幼兒一般,又似深山野人剛來這凡世,真正全然無知。

    這樣矛盾的奇特情形,想也知道葛氏之前是如何養育少商的──程少宮不禁黯然,是以至今未曾揍下手。

    ……

    盛宴之上,各色菜肴齊備,蕭夫人將預先料理了大半日的炙烤熊掌拿了出來,少商託福也分到了半個,覺得入口豐腴肥美,鮮甜細嫩,越嚼越有味道。

    生平第一次吃到這種稀罕東西,少商吃的聚精會神,再抬起頭來時只見程三叔已被拉到程母席旁,繼續被又摸又親昵的,程止終於瀟灑不下去了,連筷子都捏不住了,‘哎哎’了幾聲,不住朝兄長眼色求救,誰知程始只哈哈坐在席前,擺出一副欣慰的笑容,不過少商還是看出他眼中分明是幸災樂禍。

    蕭夫人似與桑氏十分交好,二人已經將食案合在一起,對酌而飲,言談甚歡。與程三叔的豐神俊朗相比,桑氏容貌實在平凡,撐死了算是中等偏上,不過眉宇文秀,舉止自然可親,便勝過七八分的美人了。

    程止夫妻二人育有二子一女,長女和程小築差不多大,剛換了犬齒,容貌像爹是個小美人坯子,二子則也是雙胞胎,和程小謳童鞋同齡,像桑氏一般文秀端莊,嗯,非常完美的符合遺傳學定律。三個孩子因旅途勞頓已被傅母抱到居處用膳歇息去了。

    程母的熱情,好像一把火,不過只燒著了程止一個,渾然不覺還有旁人,除了桑氏向她行禮時淡淡‘嗯’了一聲,之後便好像沒有這個新婦了。

    少商八卦之心上湧,含蓄的將案几朝側邊程少宮處挪了幾寸,低聲道:“大母也不喜愛三叔母麼?”

    程少宮四下一巡,見無人注意他們,將案几挪出一尺有餘,直接靠了上去,先裝模作樣的清咳兩聲,才低聲道:“四妹何以說‘也’字?”

    少商白了他一眼:“你若要說阿母和大母情意交融情意綿綿情比金堅,那適才那句話當我沒問!”又開始假模假式了!

    程少宮歎口氣,一邊將自己半個熊掌端到少商跟前,一邊道:“三叔母是三叔父自己求娶來的,可大母老覺得三叔父能娶個更好的。三叔父少年之時,美名冠絕鄉里呢。”

    少商喜孜孜看著眼前的熊掌,雙手拱了個雪白的圓圓小拳頭道了謝,低笑道:“三叔父這樣好看,和阿父二叔父全然不像呢,是不是像大父呀。”

    程少宮就喜歡小妹妹這幅嬌憨的模樣,當下什麼都說了。

    程太公自然是個美男子,前朝末年民生凋敝,程家被盤剝的家破人亡,他一介書生除了音律並無一技之長,總算心高氣傲不曾做那面首之類的齷齪營生,最終流落至鄉野,叫程母一眼看中,便將就著結成了婚姻。

    從此程太公有了個飽暖之處,亂世中不至於顛沛流離,饑寒交迫,閑來還可以摸摸絲竹,寫寫琴律;程母則得了個如花美男,雖然他說的話做的事她大多不懂,但每日看著美貌的丈夫飯都能多吃兩碗,夜裡睡在一處更如身處雲端花叢,喜不自勝。

    “真是一樁好姻緣呀!”少商不敢放高聲音,只能輕輕擊案。

    程少宮瞪著她,覺得不是她的理解有問題,就是自己剛才的解說有問題。這對夫妻到了晚年幾乎一日說不上三句話,怎麼看都是怨偶;他們兄弟自小是看父母恩愛長大的,自然不認同這種冰窖夫妻的模式。

    “什麼叫好姻緣,能各取所需就是好姻緣。”少商壓低聲音,循循教導初中生,“將來你長大成親了就知道了。”

    為什麼程二叔夫婦過不好,就是葛氏想要的程二叔給不了,這才成了個怨婦;而程始夫婦恰能從對方身上獲得自己想要的,自然和睦美滿。

    程少宮乜著她,正要反唇相譏‘倘若我要成親了,難道你就不用’,誰知上首程母忽提高聲音,怒衝衝的對桑氏道:“……我來問你,我將阿止交於你這些年,他怎麼瘦成這樣?!”

    雙胞胎趕緊停止話題看過去,原來是程止終於忍受不住‘母愛’,奮力掙脫程母坐回自己席上,程母見麼兒這樣對自己,不免將一番怒氣發到桑氏身上──雖然程止明顯面色紅潤,體態適宜,健康狀況十分良好。

    面對這種明顯是刁難的問題,桑氏不慌不忙的放下牙箸,笑道:“外面自然不如家中好,若不是要在外為官,我恨不能叫子顧日日承歡阿母膝下,養的白白胖胖才好。不如……”她眼睛朝丈夫一瞟,毫不猶豫的將球踢了出去,“這回阿母隨我們一道赴任如何?”

    這下程止慌了,心虛的呵呵兩聲,道:“我自然是求之不得,可哪有長子好端端的,老母卻要跟著麼兒在外吃苦,這不是打長兄的臉麼?”

    球被踢到了吃瓜群眾程始身上,他不動聲色,道:“無妨,阿母真放心不下子顧,就跟著去住一段也好,只是……”他故意拉長聲音,歎道,“外頭不比都城,阿母能捱得住就成。”

    這下程母軟了。

    她早年是吃苦吃怕了的,這些年在深宅大院雖說寂寞了些,但日子已是安逸慣了,她雖愛麼兒,但並不願再去吃苦──於是,這個話題就不了了之了。

    少商興味的望著桑氏,誰知桑氏也望過來,朝她微微而笑,少商反倒一怔。待眾人又酣酒暢談之時,她趕緊低頭去問桑氏來歷。

    程少宮道:“三叔母是白鹿山山主之女,那會兒阿父官階不高,三叔父又還在求學,名聲不顯,這親事算是咱家高攀了。不過,大母還覺得三叔母配不上三叔父。”

    少商嗤之以鼻:“算了吧,難道尋個天仙美人配給三叔父,大母就高興啦。何況……”她譏誚一笑,“大母自己難道就和大父配得很。”

    程少宮看著妹妹,恍然道:“少商,你似乎對大母並無敬意呀。”

    少商一手持匕,一手持箸,慢慢拆解那半隻熊掌:“你看看二叔。”

    程少宮不解,轉頭看去,只見程承沉默不語,始終低頭一盞接著一盞的飲酒,周身冷落孤僻;若非程始還時不時與他招呼說話,幾乎就算喝悶酒了。尾席的程姎也是一般低頭悶坐,偶爾輕聲勸父親少飲些酒漿──程少宮這才想起來,今日從程止回府起,程母幾乎就當沒看見到這個兒子一般,再沒一句話和程承說過。

    “我聽青姨母說了,二叔父的腿是為家裡跛的。”少商臉上笑眯眯的,眼神卻很冷漠,繼續分割熊掌,“他埋沒自己十餘年,也是為著家裡。阿父和三叔父在外,都城裡不能沒有人,哪怕做個耳目傳消息快些也是要的。可他為家中所做的一切,大母可有半分憐惜?”

    程少宮喉頭‘咕’了一聲,說不出話來。

    “都道世人勢利,誰知,做父母的對孩子們也勢利。大母倚重阿父,喜愛三叔父,這十年來卻對二叔父不聞不問,”

    小女孩的聲音很甜,話卻像手中那銀匕一樣利,“她明明知道二叔母在欺淩二叔父,以她的威勢,狠狠壓一下二叔母又有何難?可她不,她只顧著自己日子舒服,其他便全然不管了。二叔母能討她高興,能幫著她做這做那,是以二叔父的苦楚她就當看不見了。”

    少商放下匕箸,將分割好的熊掌分出一半又端回給程少宮:“人皆有長短,做父母的,對子女如果也要以勢取人,以貌取人,那做小輩的為何要敬重。”

    程少宮怔怔的捧著碟子,少商已經開始吃自己那四分之一的熊掌了,吃的津津有味,仿佛剛才那番語帶悲涼之話根本不是她說的。

    少商吃了一會兒,忽抬頭對他道:“這話你可別傳出去,回頭我又要挨阿母的訓斥了。”

    程少宮夢醒一般,連聲道:“咱們的話,我絕不說出去。要知道,咱們可是一道在母腹中待上九個月的。除了父母,便是手足中,也是咱倆最親的!”

    少商眉開眼笑,看在蜜餞和熊掌的份上,決定信任這濃眉大眼的初中生。不過嘛,許多年後,她恨不能自打幾個耳光……

    當日夜裡,程始夫婦居處中,左右立著兩盞半人高的連枝獸脂銅燈,照得漆木地板色如墨玉一般光亮。一臉心虛的程少宮跪坐在父母跟前,趕緊將白日裡幼妹的話挑要緊的複述了一遍,心道倘若少商在此,一定破口大駡自己!

    夫妻二人聽罷,神色迥異。

    程始撫須,歎道:“嫋嫋重情義哪,這些年她二叔父受的罪她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呢。”說著眼眶都濕潤了,“這家裡,還是有人惦記二弟吃的苦的!”

    蕭夫人卻皺眉道:“孺子無知,怎可非議長輩?!”

    說完這話,夫妻互相瞪視。

    程少宮不理父母的眉眼官司,以袖抹額道:“阿父阿母可千萬別把我賣了,不然以後我再也不告訴你們啦!阿母你也別去訓少商,不然她什麼都知道了!”

    不待蕭夫人張嘴,程始一揮手道:“你放心!嫋嫋不會知曉的。現在你回去罷。”

    程少宮躬身告退,一邊走一邊還連連回頭叮囑‘千萬別露了餡’,被蕭夫人不耐煩的訓斥了才趕緊走了。

    見兒子走了,蕭夫人才瞪著丈夫道:“她非議的是你阿母!”

    “那又如何?”程始滿不在乎道,“我也非議我阿母呀。”

    蕭夫人:……

    “何況……”程始拿過案几上的解酒湯一口飲盡,重重放下,“嫋嫋哪句話不對啦!阿母就是恨不得將阿止日日圈在身邊,娶什麼天仙都一樣。還有,阿母也的確勢利嘛!自小就不把二弟看在眼裡,動不動說他沒本事,使喚起來卻叫一個順手!”

    蕭夫人不忿,剛想張嘴,程始又搶過話頭:“你別又來‘長輩之非亦無非’那套!”

    “我就看不慣那幫儒生的調調!長輩也是人,又不是神仙,永生永世不會出錯。難道長輩錯了小輩任他們錯?這才叫孝順?”程始牢騷道,“照你的說法,難道阿母要欺負你,我也看著?咱們家能混至今日,就是我和阿止沒聽阿母的話,分頭出去尋生路,該幹嘛幹嘛,才有今天的好日子!”

    這例子太強大了,蕭夫人也不好反駁,良久,她才歎道:“道理是沒錯,可少商才多大的人,就這樣大剌剌的品評長輩,實在不合適。還有少宮,耳報神的毛病依舊沒改,看來他兩個兄長當初還是沒把他揍狠!這兩個,將來遲早壞在嘴上!”

    程始倒笑了:“到底是雙生子嘛,還是有相像之處的!”說著又歎,“你的意思我懂,可嫋嫋心思太重了,等閒心裡話不跟人說,本來我指望姎姎呢,小姊妹混熟了什麼都能說。誰知姎姎見了嫋嫋就跟貓兒避鼠似的。好在有少宮。少宮也是關懷嫋嫋嘛,這事沒做錯!”

    “行,你是慈父,我是嚴母──!”

    蕭夫人佯怒,想了想,她又道,“你也別怪姎姎。依我看來,她這樣才是懂理識禮所為。她心中能分是非,知道自己母親不對,可子不言母過,難道要她跟嫋嫋說‘對不住,我知道這十年來我母親心思歹毒,對外欺淩部曲家人壓榨莊戶,對內搬弄口舌挑撥離間,幾次三番攔住了不叫伯父伯母將你接到身邊,實是壞事做絕’?”

    程始瞪眼道:“為什麼不能說?!是就是,非就非,把道理捋清楚了一家人好接著過日子。阿母不是之處我非議少了?可我該孝順繼續孝順,難道母子之情就淡薄啦?你們呀,就是讀書太多,才這樣為難。”

    蕭夫人被氣了個仰倒,扭過頭去不肯說話了。

    誰知程始忽然話鋒一轉,悠悠然道:“照我說呀,你就該學學我,時不時‘非議’一下自家阿母,就心平氣和了,也不會肚裡的怨氣越積越深,然後動不動指摘嫋嫋了……”

    蕭夫人背過去的身子微微顫了下,良久無話,才道:“你看出來了。”

    “我又不是瞎子。”程始將高大的身子慢慢挪過去,輕聲道,“早些年我遠遠見過汝母,起先還沒想到,只覺得嫋嫋雖好看卻不像你我二人,後來才慢慢想起來的。”

    他搭上妻子的肩頭,寬大的手掌一下一下撫著,柔聲道:“當初葛氏沒少叫你吃虧,可你說起姎姎卻這樣寬容,知道‘母過不延其子女’。然而對嫋嫋卻諸多挑剔……”

    夫妻二人都沒說話,只靜靜的互相倚靠而坐,過了許久許久,蕭夫人才長長出了口氣,笑道:“你說的是,是我入心魔了,以後我得改了才是。”

    程始大悅,用力在妻子臉上親了一口:“吾妻豁達之人,自該如此!”

    蕭夫人一把推開毛手毛腳的丈夫,笑駡道:“你就把你那非議長輩的規矩傳下去吧,將來總有輪到你的一日!”

    程始一本正經道:“非也非也。三代才養成世家,我們如今剛脫了草澤,自然可以非議非議,可三代之後就不成啦。也就是說,咱們孫兒那輩就不好再言咱們的是非啦!他們要敢,夫人就把聖人那套大道理搬出來,什麼孝經孝典的砸過去,抄也抄死他們!”

    蕭夫人忍俊不禁,終於哈哈笑出聲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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