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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8-12-1 11:23 PM

御井烹香 -【豪門重生手記】《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doki520 於 2019-2-4 12:20 PM 編輯

【書名】:豪門重生手記

【作者】:御井烹香

【內容簡介】:

  人不死一次,很難知道自己賤在哪

  豪門中的豪門,貴女中的貴女,焦清蕙這一輩子沒嘗過第二的滋味,到死她都是第一

  不過,人都死了,第一又有什麼用?這輩子她也就輸這一次,連死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既然不想死,那就得好好活,活得好。許多事從前不計較,算她犯賤,再來一次,這些事,就和從前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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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8-12-1 11:24 PM

卷一:玉葉逢江草,淩波橫塘路

1 重生

  痛。

  焦灼。

  伴著她跌落在地的,還有價值千金萬金的焦尾古琴,一聲轟然,琴碎了、弦斷了,上好的蠶絲細線抽在她臉上,立刻就將比豆腐還嫩的肌膚,刮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可她又哪裡還顧得上這個。

  實在很痛,她想,她要叫,可她哪裡還叫得出來,她恨不得抱住自己的腳,止住這幾乎要抖碎脊柱的抖,可她的手指抬不起來,一點也動不了。溫熱的液體湧出來,灑在身上,很快又作了涼。

  是誰害她?她想,她的思緒到底清晰了起來,在一片漂浮的、驚惶的叫聲中,她用盡全身力氣在想,究竟是誰,膽敢毒我。祖父、母親、三姨娘——

  她想不了了,焦清蕙又狼狽地抽搐了起來,她好痛,這輩子她也沒這麼痛過。她什麼都想不了了,餘下的只有痛、痛、痛痛痛痛。

  漸漸的,痛變得輕了,一片白光飄了來,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就要死了。

  但她還未想死——她當然還不想死。焦清蕙又再一次掙扎起來,她還有那樣多的事情要做,她還有、還有……她揮舞著手腳,彷彿這樣就能掙開那一片濃稠緻密的包裹,她不要死,她也許還能活過來,她怎麼能就這麼——

  痛!

  她驟然跌落在地,被溫熱的石板硌痛了手肘,連繡被都被帶了下來,狼狽地勾纏了她的手腳,令她一時還掙不開這綿密的包裹。四周寂然無聲,只有自鳴鐘單調的擺動。

  噠、噠、噠。

  焦清蕙茫然四顧,過了好一會兒,她的眼神漸漸清明。

  「都過去了。」她輕聲對自己說。「你已又重活了,你不記得?」

  她還記得,可夢卻不記得。明知明天還有應酬,可重又上床,輾轉反側了許久之後,睡意依舊遲遲未至,她索性赤足行到窗邊,輕輕拉開了厚重的窗簾。

  窗外雪花飛舞,世界慢慢變作了冰雪琉璃,可這逼人的寒意,卻被一室勝春的暖意給妥妥當當地擋在了外頭,焦尾古琴就橫在窗邊琴案上,她駐足半晌,不禁又將視線調向了這價值連城的稀世珍寶。

  自鳴鐘在敲響,時間一點點地流逝,噠、噠、噠。

  過了許久,這靜謐而華貴的屋子裡,才響起了一聲淡而輕的歎息,焦清蕙伸出手來,輕輕地撥動了一根琴弦。

  完好無缺的琴弦應指而動,發出了沉悶的仙翁聲。

  #

  楊太太罕見地犯了難。

  楊閣老大壽在即,閣老府裡千頭萬緒,來回事的婆子從屋門口排出去,能排出一個院子還要有多,幾個姨娘前前後後忙得腳不沾地,閣老太太卻一應不理,在暖閣裡翻著請柬和管事媽媽發牢騷。

  「悉心招待,這還要怎麼悉心招待?一等席面,一等的位置,恨不得能請到主人席上坐,還要特別傳話進來,令我悉心招待,他焦家人就是矜貴到了十二萬分,難道還比得過天家?天使都沒有這麼排場,才一賞臉傳話,太太帶著兩個閨女過來——倒連老頭子都驚動了,真是年紀越大,就越是瑣碎,這樣的事,還要特地進來傳個話。難道不傳話,我就不好好招待了?都說閣老日理萬機,心機全用在這上頭了。」

  也是該抱怨,都到了內閣大學士這一步了,就是招待藩王,楊閣老都犯不著這樣和太太打招呼。焦家身份雖然尊貴——大秦首輔,楊閣老的頂頭上司——可要驚動楊閣老親自傳話,要不是楊家謹慎小心,過分低聲下氣,就是老爺子到底還是不放心太太辦事。

  她是閣老太太,抱怨句把,底下人還能說些什麼?可閣老威嚴,一般人也不敢輕易冒犯,閣老太太自己說了兩句,無人附和,她也只好收拾起態度,歎了口氣,打發管事媽媽。「去把少奶奶請來吧。」

  少奶奶權氏很快就捧著肚子進了裡屋,也不知從哪裡聽來了婆婆的話風,她很是歉然,「聽說爹傳話進來,本來就想過來的,誰想到肚子裡的小冤家折騰得厲害……」

  到底是少奶奶,幾句話就說得楊太太雨後天霽,「知道你是雙身子,不是焦家的事,也不請你過來。這一次焦家很給面子,雖說老太爺估計還是請不動的,但四太太不但應了過來,還說會帶上兩位千金。帖子一送到,老爺那裡就送了口信過來,千叮萬囑,要我一定要好生招待,萬不能令三位貴客受了委屈。」

  她一撇嘴,沒往下說:楊老爺還特地交待,這些年楊家一直外任,不比少奶奶京中出身,更能切中焦家人的脈門。楊太太要是心裡沒數,那就別擺婆婆架子吧,問問少奶奶吧。

  「焦家的名氣,是大得很。」聽語氣,這沒說出口的話,少奶奶也是已經從別處聽到了——她居然一點都不覺得公爹小題大做,「您上京不幾年,對焦家的名聲,怕是只模糊聽說了一點,還沒見識過她們的做派吧?」

  說起來,楊家也算是紅得發紫——一百多年的西北望族,如今家裡出了一個巡撫,一個閣老,子弟們也是爭氣的多,不爭氣的少,有知府、有翰林,有進士,有舉人。滿朝文武,能和楊家比較的人家並不多見。就是四少奶奶權氏,出身也是一等國公府,更是金尊玉貴的嫡女出身,可這個閣老府的當家少奶奶——國公嫡女,提起當朝首輔、內閣大學士、太子少保焦閣老焦家來,語氣卻不知不覺,居然帶了幾分酸。

  這酸味,楊太太自然也聽了出來,她一揚眉,果然就來了興致。「快給我仔細說說?」

  「他們家那是有名的火燒富貴,我們這幾戶人家,平時吃用也算是精緻了,和焦家一比,一個個倒都成了燎眉臊眼的野丫頭了。京城人有一句話,『錢會咬手燒得慌,糊味兒能熏了天』,這說的就是焦家。兩個姑娘實在是養得嬌,平時吃的用的賽得過宮裡的娘娘……」少奶奶歎了口氣,「品味可不就養刁了?這要是給她們挑出不是來,雖不說顏面掃地,可被人說嘴個一年半載的,那也是免不得的事。」

  楊閣老進京不久,不過五年時間,頭一年還趕上國喪,沒怎麼在外應酬。後幾年焦家又有喪事,一家人閉門守孝,到今年秋天方才滿了孝,漸漸地出來走動。楊太太對焦家女眷的名聲,一向是有所耳聞,卻不知所以然,乍然聽說,不禁聽住了。「大家小姐吃酒席,挑三揀四那是常有的事,怎麼一兩句不是,這就能被傳開了去?她焦家女兒再嬌貴,又不是皇后娘娘,一兩句話,還被當作金科玉律了不成?」

  「您頭十年是不在京裡。」少奶奶不禁又歎了口氣,「焦家那個女公子,也實在是了不得。從小就得貴人的喜歡,當年皇上險些就要說她進門,先議定了是魯王嬪,後來——先帝原話,嫌魯王『年紀大了,委屈了蕙娘』,竟要親自安排為太子嬪。如不是焦家人丁稀少,焦閣老實在捨不得,恐怕如今她也是個娘娘了,以先帝恩寵來看,少說也是個貴妃……那一年,她才十歲呢。」

  一樣都是名門世族家的小姐,少奶奶就沒有這個榮幸,到底是女兒家,她的語氣裡的酸味又重了幾分。「一手古琴彈得是極好的,皇后娘娘都愛聽,從前時常入宮獻藝。生得又實在沒得說,東西六宮十三苑,就算上咱們家寧妃,按先帝的說法,『都實在是比不上焦家的蕙娘』。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全是天下所有物事裡精心挑選,尖子裡的尖子……這樣的人品,這樣的家世,四九城裡還有誰能駁回她的話?她說好,那就真是好,她眉頭要是一皺麼——」

  平日再疏懶,自家的壽酒,那也是自家的臉面,楊家進京幾年,也排過幾次宴席,在京城人口中也是有褒有貶,這一次楊太太是無論如何也不想又給誰添了話柄,她眉峰微聚,倒是犯了難,「本來還把她同她妹妹文娘,排在庶出姑娘們那一桌呢,聽你這一說,倒是把她往上提一提為好?」

  京中規矩森嚴,嫡庶壁壘分明。不論家中勢力大小,女眷宴客,心照不宣的規矩:嫡女們排做一桌,庶女們排做一桌,幾乎已成慣例。少奶奶自然是看過這位次表的,她如此大費唇舌,等的就是婆婆這一句話,「這自然是要提的,她們雖是庶女,卻記在嫡母名下。尤其蕙娘,同焦太太親生的也沒什麼兩樣。過分薄待,焦太太也是要生氣的——」

  一邊說,一邊叫過管事媽媽來,「這次席面,是春華樓承辦的吧?倒是正好,派人同大師傅打個招呼,就說焦家女公子當天是必到的,坐的就是西花廳那桌,他們自然知道如何行事。」

  管事媽媽們平日裡是受慣少奶奶拿捏的,沒等太太吩咐,就已經恭聲應下,退出了屋子。楊太太看在眼裡,嘴上不說,心底難免有點不痛快,對焦家就有些雞蛋裡挑骨頭。「焦家也是的,女兒雖要嬌養,也沒有嬌養到這份上的。日後出嫁了,怎麼應付三親六戚?做人媳婦,誰不受委屈,她這個性子,難道誰給她一點氣受了,她就尋死覓活的,回娘家告狀不成?」

  「就是沒打算往外嫁……」少奶奶歎了口氣,「焦家的事,您也不是沒有聽說。老太爺看中她招婿承嗣、延續香火,連先帝要人都沒捨得給。要不是忽然有了個弟弟,這一次,想必焦太太是不會帶她出來的。」

  一般不是到了年紀的女兒,誰家的太太也不會輕易把兒女帶上大場面,京中這些太太奶奶,誰的眼神不賽過刀子利,關在家裡仔細調。教規矩都來不及呢,尋常無事,誰帶心頭肉出來受人的褒貶?也就是到了婚配的年紀,要『冰泮而婚成』,開始物色佳媳佳婿了,這才把孩子帶出門見識見識。這一次焦家把兩個女兒都帶出來,一家人來了一大半,看似單單只是為了給楊家面子,可有心人讀來,卻有些別的意思,那是半藏半露,瞞不了人的。

  「這兩個姑娘,年紀也都不小了吧。」楊太太緩緩搖了搖頭,「聽你這麼一說,妹妹還好,姐姐的婚事卻難辦了,年紀大了不說,這樣萬里挑一的媳婦,誰家能娶?一般人家,怕也是自慚形穢,絕不敢上前攀附。能配得上他們焦家的年輕才俊,不是多半早說定了親事,就是不願受這份『齊大非偶』的氣。——再說,再嬌養,那也是庶女出身……皇帝家的女兒愁嫁,我看著宰相家的女兒,也不例外嘛。」

  內閣首相,可不就是從前的宰相了?一樣是閣老,焦家兩個女兒都愁嫁,楊家的女兒們卻都嫁得好,嫡女二姑奶奶是侯夫人,就是庶女,一位是平國公許家的世子夫人,一位乾脆就是宮中新近得寵晉位的寧妃。閣老太太說起這話,不免是悠然自得、顧盼自豪,少奶奶看在眼裡,也不禁抿嘴一笑。

  「這都是別人家的事了。」她輕聲細語,「想要攀龍附鳳的人家,也決不在少數的。媳婦現在想的,倒還是壽酒當天的事,您安排兩位姑娘坐西花廳首桌,別的倒不打緊,就是撞上了吳姑娘,當天席間恐怕是有熱鬧瞧呢……」

  楊太太神色一動,先驚後悟,「你是說——」

  她思忖片刻,也不由苦笑。「就這麼幾個人,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怎麼安排都不是,也只能如此安排了……我看,乾脆把你安排在那桌陪客,這可夠份量了吧?在你這個正牌主人眼皮底下,也鬧不出多大的風浪來。你看如何?」

  少奶奶嫣然一笑,低眉順眼,「婆婆見識,不知高出媳婦多少,自然是您怎麼說,就怎麼辦了。」

  #

  有了少奶奶這一番話,到了大壽當天,縱使楊家是千重錦繡、滿園珠翠,賀壽道喜之聲幾乎把楊太太灌出耳油來,也著實令她打從心眼裡累得發慌興致全無,可焦四太太一行人進屋來時,楊太太亦不免格外打點精神,親自起身迎上焦四太太,又運足目力,看似不經意地瞥了焦太太身後一眼。

  只見兩名少女隨在焦太太身後,一眼也未能分出高下來,她口中笑道,「四太太,咱們是近二十年沒見啦,當年在蘇州曾有一面之緣,您貴人事忙,怕是早把我給忘了。」

  焦閣老入閣二十多年,哪管宦海風雲起伏,他是左右逢源,佇立不倒,二十年來,在閣老位置上熬死了兩個皇帝,如今的皇上已經是他侍奉的第三位天子。如此人家,自然不是新近入閣的楊家可以傲慢的,楊太太雖然客氣,以焦四太太身份,卻也能來個坦然受之。不過,焦太太也很給面子,「哪能忘記呢?當時路過蘇州,承蒙您的招待……」

  都是內閣閣臣,不管在朝中鬥得如何險惡,兩派人馬幾乎是殺紅了眼,恨不得生啖其肉。女眷們在內宅,卻要把表面功夫做好,楊太太和焦太太攜手一笑,楊太太便望向焦太太身後,笑道,「這就是兩位千金了吧?」

  一邊說,兩人一邊分頭落座,焦太太抿唇一笑,滿不在意,「蕙娘、文娘,還不給世嬸行禮?」

  焦太太身後這兩位千金便同時福下身去,鶯聲燕語,「侄女見過世嬸,世嬸萬福萬壽。」

  這聲音一入耳,楊太太心底有數了:只這一聽,就聽得出誰是姐姐,誰是妹妹。

  兩人本是姐妹,音質相似,殊為平常,文娘聲線嬌嫩,聽著還帶了幾分天真,就像是隨手吹出的一段笛音,雖也嬌貴,但終是鄉野小調。蕙娘一開腔,卻像是古琴弦為人一碰,仙翁聲中自然而然,便帶了禮器的雅訓,清貴之意,已經不言而喻。真是就一句話,兩個人的性子就全帶了出來。

  她的眼神針一樣地在蕙娘身上一繞,又望文娘一眼,便笑向焦太太誇獎,「真是春蘭秋菊,各擅勝場。左邊這位,就是清蕙了吧?」

  這兩姐妹本來一直望著自己的腳尖,此時清蕙聽楊太太說話,方才慢慢把臉往上抬起。楊太太定睛一瞧——即使她膝下自己就有七位如花似玉的女兒,其中一位寧妃,更是六宮中數得上的美人,此時見了蕙娘,呼吸亦不禁為之一頓,過了一會,方才由衷歎道,「果然好容貌。」

  打扮她是細看過的,除了衣料特別新奇雅致之外,似乎並無出奇,此時由清蕙這張臉一襯,才覺出錦衣雖花色素雅,可厚重衣料,難得裁得這樣跟身又不起皺,且在重重衣衫中,還現出腰身盈盈一握,這裁衣人的手藝首先就好得出奇,再一細看,那錦衣上連綿的纏枝蓮花,花色竟從未見過,錦緞裡難得有這樣葡萄青的底,也就是蕙娘膚色潔白勝雪,才壓得住這樣嬌嫩的淡紫色。再合以銀紅色緞裙——連銀紅都紅得別緻,在日頭底下,一動就隱隱有細密銀光,這兩樣料子,楊太太幾年來竟從未見過。

  衣裁如此,就別說人了。焦清蕙面含微笑,誰都看出來只是客套,卻又不能怪她什麼,因她就只是站在那裡,便顯得清貴矜持,似乎同人間隔了一層——一個人若生得同她一樣美,一雙眼同她的眼一樣亮、一樣冷,看起來自然而然,也總是會有幾分出塵的。

  怪道先帝如此看重,甚至想許以太子嬪之位。一時間,楊太太竟有些後怕:現在焦家有了承重孫,蕙娘是可以進宮的了,若她入宮,楊家所出的寧妃日後能否再繼續得意下去,恐怕就不好說了……

  「世嬸謬讚,清蕙哪敢當呢。」焦清蕙卻似乎未曾看出楊太太眼中的驚艷,她微微一笑,客客氣氣地說,「只三年未見各位伯母、嬸嬸,我同文娘自然加意打扮,這才唬過了世嬸呢。」

  楊太太本已經看住了,被她一語點醒,這才回過神來,笑著沖文娘道,「這就是令文了吧?同姐姐一樣,也都是個美人。」

  焦令文生得的確也並不差,她要比清蕙活潑一些,笑裡還帶了三分嬌憨,聞聽楊太太此言,唇邊含著笑花,一瞅姐姐,表現得也落落大方、惹人好感,「姐姐說的是,這全是打扮出來的,其實都是虛的,無非我們愛折騰罷了。」

  「也要天生麗質,才打扮得出來,」屋內便有吏部秦尚書太太——楊太太的親嫂嫂笑道,「三年沒見,焦太太,兩個如花似玉的花骨朵兒,都到了開花的時候嘍。」

  只看秦太太、焦太太的說話,任誰也想不出兩家素有積怨,秦家老太爺秦帝師一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被焦閣老死死壓住,未能入閣。焦太太抿唇一笑,「當著一屋子的美人,您這樣誇她們,她們怎麼承擔得起呢?」

  「我看就承擔得起。」雲貴何總督太太也笑了,「蕙娘,今日穿的又是哪家繡房的襖裙?這花色瞧著時新,可又都沒見過。」

  楊太太這才知道,怕是一屋子的人都沒見過蕙娘、文娘姐妹穿著,她巡視屋內一圈,見眾位太太、小姐的耳朵似乎都尖了三分,連自己兒媳婦也不例外,縱使她別有心事,也不禁暗自一笑。

  正要說話時,卻瞥見戶部吳尚書太太面上神色淡淡的,她心中一動:吳家、焦家的恩怨還要追溯到上一代了,如今吳尚書的父親吳閣老,同焦閣老之間也有一段故事的。看來,自己同兒媳婦擔心得不錯,這兩家要在一處,必定要生出口舌是非來。

  才這樣想,便聽見吳太太身邊緊緊帶著的吳姑娘笑道,「是奪天工新得的料子吧,也曾送到我們那裡看過的——因我不大喜歡,就沒留,現在倒記不真了,我瞧著像,娘您瞧瞧,可是不是?」

  奪天工是北地規模最大、本錢最雄厚的繡房,同南邊的思巧裳各執牛耳,成對鼎之勢,『北奪天工,南思巧裳』,全大秦就沒有不知道這句話的女兒家。

  一屋子玩味的目光頓時就聚到了吳姑娘同焦姑娘身上:都是新花色,這個看不上,那個卻當了寶,特地做了衣裙,穿到了這樣大的場面上來……

  楊太太也看著蕙娘,蕙娘若無其事,倒是望向了母親,焦太太笑瞇瞇地,輕輕點了點頭,她這才微笑道,「想是嘉妹妹記錯了,這是今年南邊礦山裡新出的一批星砂,染出來的料子同從前所有都不一樣,思巧裳也不過染得了這幾匹可用的,正巧家裡有人上京,捎帶來的,才不到半個月前的事,怕縱染出了新的,也沒這麼快送上京吧。」

  吳嘉娘也是個出眾的美人,打扮得自然也無可挑剔,聽了蕙娘這話,她微微一笑,輕聲細語,「哦?那是我記錯了。」

  蕙娘也望著她頷首一笑,「記得記不得,什麼要緊呢?左不過一條裙子的事。」

  楊太太心緒就是再差,此時都忍不住要笑,正好她親家——良國公府權夫人到了,她忙藉著起身遮掩過去,耳邊還聽見何太太問蕙娘,「這腰身這樣貼,也是思巧裳的手藝?他們遠在南邊,倒是不知道居然做的衣服也精巧。」

  這話倒是焦太太答的,「您也不是不知道,孩子們從不穿外人的手藝,外人也做不得這樣跟身。是蕙娘院子裡丫頭自己裁的,瞎糊弄罷了——」

  就是楊太太聽見,心裡都有些驚異:楊家也算是富貴得慣了,一個姑娘家身邊,也不會放著這麼一個手藝奇絕的繡娘,就專為她一個人做衣服。更別說還是做丫頭使喚了,這樣的手藝,在外頭隨隨便便都是總教席,一年二三千銀子不說,還不是奴藉,名氣大一點,繡件能貢呈御覽,一輩子都吃穿不愁了……焦家條件要不是比外頭更好,她能甘心在焦家做個奴才?

  也就是這時候,她才品出了兒媳婦說法裡的韻味:就是在這麼一圈大秦頂尖的豪門貴族裡,焦家的富貴,也是火燒火燎,糊味兒能熏了天的那一種,別說是數得著,他們家數不著,不用數——焦家那是當仁不讓,認了第二,沒人敢認第一,能把天潑金的超一品富貴。

  再回頭一看蕙娘,心底又不禁生出了幾分可惜——就只是隨隨便便坐在那裡,腰板一挺,由不得全場人的眼神就聚到她身上,羨也好妒也好,都繞著是她焦清蕙。可惜這樣人才,命卻薄些,親事上注定是磕磕絆絆,很難找到如意郎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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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8-12-1 11:25 PM

2 炫富

  閣老壽筵,自然是香煙繚繞、細樂聲喧,處處火樹銀花、雪浪繽紛,男客們由閣老本人並族中子弟、一應女婿外戚相陪,女眷們就交給閣老太太、少奶奶並姑奶奶們作陪,楊家人口不多,可夫家顯赫的姑奶奶卻不少,這個陪一桌,那個陪一處,是處處歡聲笑語,都很給姑奶奶的面子,上一道菜,誇一個好字。連遠處戲檯子上演出的那些個吉祥大戲,似乎都翻出了新意,看得眾人眉開眼笑、讚不絕口。

  有少奶奶親自作陪,西花廳內的氣氛也不差,焦文娘一落筷子,眼睛就彎了起來,「這蟹凍,是鐘師傅親手做的吧。」

  春華樓也算是京中名館了,架子也足,一般酒席,是請不動大師傅鍾氏掌勺的。這一點滿桌子人心裡都有數,卻也不是人人都能吃出就中不同。雲貴總督家的何蓮娘便笑道,「文妹妹,你嘴巴刁呀,我嘗著,同上回在許家吃的那一盤,似乎也沒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楊家也是春華樓的常客,時常叫了整桌酒席回來待客的,楊四少奶奶當然品嚐過春華樓的招牌菜,可她也吃不到焦文娘這麼精。一時也好奇問,「這怎麼吃出來的?」

  「鐘師傅手藝細,一樣是蟹肉剁泥混肉做的凍兒,他的幾個大徒弟,滴過薑醋汁去腥也就罷了。」文娘便笑道,「可鐘師傅自己做的呢——」

  「文娘。」蕙娘本來沒開腔,此時忽然笑著擺了擺手。「鐘師傅獨門絕技,你隨口胡說出來,要被他知道了,以後他還應咱們家的單子嗎?」

  她不說話還好,一說話,就彷彿是一錘定音,透了不容違逆的淡然,幾乎一樣的音色,文娘聲調俏皮,聽著也甜美,可到蕙娘開腔,靜、貴二字簡直呼之欲出。

  文娘頓時就不吭聲了,蕙娘反而轉向楊少奶奶,微笑道,「瑞雲姐姐,幾年沒見,你都已經有身孕啦——還記得我六七年前上你們家吃酒,一樣也吃了這水晶蟹凍,也是這隆冬臘月的,難為你們哪裡尋來這樣鮮肥的蟹。我可簡直是吃個沒夠,回去一問春華樓,卻說是府上自己預備了一批……沒想到幾年後又在冬日得此美味,卻是在閣老府上了。」

  會說話就是會說話,少奶奶心底亦不禁歎了口氣:都是京城貴女,自然自小相識。可從前焦清蕙對她們這群人,雖不說愛搭不理,可不忮不求、不卑不亢,從來也不和誰套近乎。自己當時年紀小,還想不明白,是母親一語點醒:她要繼承家業,怎會在後院打轉,你們就不是一路上的人。

  可現在身份一變化,她的態度就轉圜得這麼自然,才幾句話,拉了交情,捧了自己的夫家、娘家,四少奶奶也知道她是在客套,可她焦清蕙就硬是識貨,誇得硬是地方,她也不由得面上有光,大為得意,「其實說穿了也沒什麼,無非是大缸儲著,每日裡澆蛋白催肥,不要說養兩個月,就是養三個月四個月到年邊正月,都一樣是肥碩鮮嫩的。只黃就不那樣滿了,是以我們也不蒸著炒著,只以之做些蟹肉點心。」

  「這是娘家帶來的絕活吧。」大理少卿家的石翠娘——浙江布政使侄女便笑著接了口,「現在冬日裡能吃著新鮮螃蟹的,京城裡就不獨良國公一家了。」

  幾句話就帶起氣氛,姑娘們你一言我一語,說起這家的招牌菜,那傢俬家的絕技,哪個班子又排了新戲,上回在誰家看著的。何蓮娘還問四少奶奶,「這鐘師傅年紀大了,今日府上席開何止百桌?他肯定應承不過來,難道就專應這一道點心不成?」

  蕙娘給她搭台,四少奶奶也有心給蕙娘做面子——也是有意思考校考校蕙娘,她便望著蕙娘,笑道,「蕙妹妹是行家,倒要考考你,吃著怎麼樣?」

  「這一桌都是鐘師傅的拿手菜,肯定是他的手藝了。」蕙娘放下筷子,輕輕地拿帕子按了按唇角,「也有一兩年沒叫過春華樓的菜了……」

  一桌人不禁都看向蕙娘,彷彿她一句話,就能將春華樓這幾年來的變化定個好壞調子——蕙娘卻似乎早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矚目,她根本不以為意,嫣然一笑,輕輕地點了點頭,「幾道菜都做得不錯,鐘師傅的手藝,也是越來越好了。」

  眾位姑娘都笑了,「得你這句話,不枉他們今日的用心了。」

  四少奶奶還想逗著蕙娘多說幾句的,但見吳家的嘉娘一張俏臉雖然也帶了笑,可從開席到現在,一句話也未曾說過,知道她還是介意剛才人前落了沒趣。便不再給蕙娘抬轎子,轉而逗吳嘉娘說話,「聽說嘉妹妹外祖家裡又有了喜事,是要往上再動一動了?」

  吳嘉娘的笑,頓時熱情了幾分,口氣卻自然還是淡淡的、懶懶的。「是有這麼一說,不過舅舅一家都風雅,我們在他們跟前,也不提這些俗事。」

  石翠娘不像是何蓮娘,只貼著蕙娘、文娘,她同焦家兩個姑娘也說得上話,和吳嘉娘也親熱,嘉娘一邊說,一邊舉筷子,才一動她就笑了。「哎呀,又戴了新鐲子出來,也不給我們開開眼,偏就只是藏著掖著,不肯露個好。」

  富貴人家的嬌客,成日裡除了打扮自己,也沒有別的消遣了,十二三個小姑娘鶯聲燕語,都笑道,「快擼了她的袖子起來,讓大家瞧瞧!次次見面,她鐲子是從不重樣的,這一次又是從哪裡得了好東西?」

  吳嘉娘生得也實在好看,一雙大眼睛好似寒星,偶然一轉便是冷氣逼人,只這冷和蕙娘又不大一樣,蕙娘的冷,冷得淡、冷得客套,冷得令人挑不出大毛病,可吳嘉娘就冷得傲,尤其焦家兩姐妹在座,她雖是笑著,笑裡卻始終寫了三分輕蔑。此時得了眾人起哄,彷彿眾星捧月一般,成了場上焦點,這輕蔑才慢慢地淡了去,卻仍是擺手,「什麼好東西,就是舅母給了一對紅寶石……」

  一邊說,一邊半推半就,已經被何蓮娘擄起袖子來,果然一雙欺霜賽雪的手腕上穿了一對金鑲玉的鐲子,金自然是十足成色,玉面也是潔白無瑕,上等和田美玉,最難得卻還是玉中兩點驚心動魄的鴿血紅,晶瑩剔透不說,大小形狀也都極為相似。一望即知,這是把大的那塊硬生生琢成了這小的形狀。此等手筆,亦由不得人不驚歎了。

  「這是硬紅吧!」吏部尚書家的秦英娘一直未曾開口,此時倒是一句話就道破深淺,「這樣大小的硬紅,比軟紅不知難得多少,是從西邊過來的?」

  四少奶奶亦不禁托著嘉娘的手,細看了良久,方才笑道,「真是稀世奇珍,最難得在你這樣的手上,就更顯得好看了。」

  嘉娘莞爾一笑,將袖子徐徐地放了下來,「瑞雲姐姐誇人,來來去去也就是這兩句話。」

  這話說得有意思,少奶奶有些納悶,細細一想,這才明白過來:剛才在婆婆身邊侍奉。雲貴總督何太太誇蕙娘,「好衣服也要天生麗質才穿的好看」時候,自己隨聲附和了幾句。沒想到嘉娘居然記在心裡,自己再說這話,她不軟不硬,就給了個釘子碰。

  一樣是名門貴女出身,少奶奶在家做嬌客的時候,做派未必比吳家小姐差,她心裡不禁有幾分惱怒,可嘉娘打了個巴掌,又給塊糖,自己噗嗤一聲,倒笑起來,「可就來來去去這兩句話啊,偏偏就那麼中聽!」

  她比少奶奶小了五歲,算是兩代人了,少奶奶一個是主人,一個也不好和小輩計較,便跟著笑起來。蕙娘恰好又於此時說,「剛才那首《賞花時》,唱得好,崔子秀的聲音還是那麼亮——他也算是能唱的了。」

  幾句話就又把話題岔開了,此時酒席將完,蕙娘話也不多,先贊春華樓的鐘師傅,再贊麒麟班的崔子秀,其實都是在給主人家做面子。少奶奶幾年沒見她,從前也不熟悉,本來心裡是沒有好惡的,反而和吳嘉娘還更熟悉一些兒,此時倒是對蕙娘更有好感。

  她偶然打量蕙娘一眼,見她一手擱在扶手上,輕輕打著拍子,唇邊似乎蘊了一絲笑意,背挺得筆直,姿態又寫意又端正。襖裙雖很跟身,可穿了這半天,都沒一絲褶皺,少奶奶平日裡雖然打扮得一絲不苟的,可看看蕙娘,再看看自己,不期然就覺得自己這衣裳實在有些見不得人,畢竟是坐下站起的,腰間已經有了一點折痕……

  再看一桌子人,打量蕙娘的人絕非一個兩個,少奶奶也是過來人,深知就裡:思巧裳在京城沒有分號,如有,恐怕今日席一散,管家們就要盈門了。照著焦清蕙這一身花色樣式,稍微一改搭配,不到半個月,準有十幾套這樣的衣服出來。再過上一個月,宮裡都要穿上這樣的裙子了……只要那南邊的星砂不斷貨,往後一兩年內,思巧裳是管染管賣,絕沒有賣不掉的擔憂。

  其實,照少奶奶來看,衣服也無非就是那樣,最要緊還是蕙娘穿得好看——說穿了,還不是她人生得好?可沒辦法,從前就是這個樣子,名門嫡女,沒幾個看得起焦清蕙的,背地裡議論,都撇著嘴,「上輩子撞了大運,這輩子托生在焦家,一個庶女,倒比宮裡的金枝玉葉都要風光了……」可見了焦清蕙,見了她穿的用的,嘗了她吃的喝的,由不得就興出歎息來,就興出想望來:難為她怎麼能這樣費心,有如此巧思。這樣的好東西,「我也要有!」

  久而久之,倒都懸為定例了,京城流行看高門,高門流行看宮中,宮中流行——卻要看宮妃們的親眷,這些一等豪門的風尚,而一等豪門的風尚,卻要看焦家的蕙娘。這三年來,她閉門守孝從不出門應酬,這一風潮才漸漸地褪了,滿以為此事也就再不提起,沒想到重出江湖第一頓飯,還和從前一樣,明裡暗裡,眾人都看著蕙娘,又想學她,又不知該怎麼學。

  到底還是有人忍不住,何蓮娘開口了,「蕙姐姐,你今日穿這樣厚,怎麼不熱麼——唉,這樣厚的料子,看著也不特別緊身,怎麼你這坐下站起來的半天了,身上還沒一絲褶,尤其腰這一塊,平展展的,又不是漿出來那硬挺挺的樣子,真是好看。」

  蕙娘笑道,「這幾天身子弱,怕著涼了要喝藥,出門總要穿得厚實一些。」

  說著,就指給蓮娘看,居然是一點架子都沒有,也不藏私。「是我們家丫頭在這裡捏了個褶子,就顯得腰身細些,並且褶子繃著,身前身後就不容易起皺了。」

  眾人的眼神唰地一聲,都聚向蕙娘似乎不盈一握的小蠻腰。文娘恰於此時抱住雙臂,輕輕地打了個寒顫,「姐姐這一說,我也有些冷了。」

  便命丫頭,「煩你出去傳個話,令我丫頭把小披風送來,再取枚橄欖來我含。」

  少奶奶忙道,「橄欖這裡也有。」

  說著,早有丫頭取過橄欖來,文娘插了一塊送入口中,過了一會,覷人不見,又輕輕地吐了——卻不巧被少奶奶看見。

  少奶奶心中一動,掃了焦家兩姐妹跟前的骨碟一眼,見非但碟上,連碗裡筷頭都是乾乾淨淨的,不比別人跟前,總有些魚刺、菜渣。她心裡明鏡一樣:兩姐妹面上客氣,誇了鐘師傅的手藝,其實還是沒看得上外頭的飯菜,不過是虛應故事,勉強吃上幾口而已……自己和婆婆雖然用了心,奈何這兩朵花兒實在是太金貴了,到底還是沒能把人招待得舒舒坦坦的。

  正這樣想時,焦家丫鬟已經低眉順眼,進了西花廳,手中還抱了一個小小的包袱,文娘動也沒動,只安坐著和何姑娘說笑,那丫頭在文娘身邊輕輕一抖,便抖開了極輕極軟的漳絨小披風——一望即知,是為了這種室內場合特別預備的。又半跪下來,伸手到文娘胸前,為她繫上帶子。

  少奶奶先還沒在意——她還是忍不住偷看了幾眼戲台上的熱鬧,只聽得石家翠娘忽然半是笑,半是驚歎地說了一句,「哎喲!這真是……」,桌上便一下靜了下來,這才猛地回過神來。左右一看,只見吳嘉娘臉上連笑影子都沒有了,滿面寒霜,端端正正地望著戲台,看個戲,都看出了一臉的殺氣。滿桌人,卻只有她一個看向了別處,其餘人等,都正望著——

  少奶奶順著眾人的視線看去,不禁也輕輕地倒吸了一口冷氣。文娘卻仿若未覺,她倒是和吳家的嘉娘一樣,都專心致志地看著戲台上的熱鬧,只令丫頭在她胸前忙活,只她坐得直,丫頭又半跪著,必然要探出身子,伸出手來做事。這一伸手,袖子便落了下來。

  無巧不巧,這丫頭手上,也籠了一對金鑲玉嵌紅寶石的鐲子,那對紅寶石,論大小和吳嘉娘手上那對竟不相上下,唯獨光澤比前一對更亮得多,被冬日暖陽一照,明晃晃的,竟似乎能刺痛雙眼。

  少奶奶望著焦家文娘,沒話說了:吳家、焦家素來不卯,兩家姑娘爭奇斗富,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本以為今日有自己親自照看,縱有暗流洶湧,也不至於鬧到檯面上來。沒想到文娘一句怪話也沒說,居然就已經是給了吳家嘉娘一記響亮的耳光。

  焦家富貴,的確是名不虛傳……只是再富貴,這般行事,是不是也有點過了?

  不知為何,少奶奶忽然很想知道蕙娘此時的心情,她閃了蕙娘一眼,卻失望了:蕙娘的鵝蛋臉上還是那抹淡淡的笑意,她竟似乎根本沒明白場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本來這熱鬧就已經夠瞧的了,沒想到石家翠娘,看熱鬧不嫌事大,待那丫頭給文娘繫了披風——又奉上一個小玉盒,啟開了高舉齊眉端給主子,文娘拿起銀簽取了一小塊橄欖含了——她便忽然眼珠子一轉,笑嘻嘻地道,「文妹妹,你今日戴了什麼鐲子,快讓我瞧瞧?」

  這個石翠娘!少奶奶啼笑皆非,卻不禁也有些好奇。可文娘欣然提起袖子,眾人伸長了脖子看去時,卻見得不過是個金絲鐲,均都大為吃驚:金絲鐲這種東西,一般富貴人家的女眷都不會上手,更別說她們這樣的層次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無人誇獎,連吳嘉娘的臉色都好看了些。少奶奶細品文娘神色,知道這鐲子必定有玄機在,她身為主人,本該細問,可又怕村了吳嘉娘:再掃她一次面子,吳嘉娘真是好去跳北海了,便有意要囫圇帶過,「做工確實是細緻的——」

  「這也就強個做工了。」蕙娘開口了,一桌人自然靜下來,聽她古琴一樣的聲音在桌上響。「一般鐲子,實在是沉,家常也不戴。這鐲子拿金絲編的,取個輕巧,也就是『渾圓如意,毫無接頭』能拿出來說說嘴,再有裡頭藏了兩枚東珠,聽個響兒罷了。」

  說著,便隨手擼起自己的袖子,把一隻玉一樣的手腕放到日頭底下,眾人這才看出,這金絲之細,竟是前所未有,雖然鏤織成了鐲型,但金絲如雲似霧的,望著就像是一片輕紗,裡頭兩枚東珠滾來滾去,圓轉如意絲毫都不滯澀,被陽光一激,珠光大盛,兩團小小光暈同金色交相輝映,燦爛輝煌到了極點。可蕙娘手一移開,在尋常光源底下,卻又如一般的金絲鐲一樣樸素簡單、含蓄內斂了。

  眾人至此,俱都心服口服,再說不出話來,西花廳內竟是落針可聞。好半日,何姑娘才咋舌道,「好大的珍珠呢,這樣撞來撞去的,如撞裂了,可怎生是好?」

  蕙娘、文娘姐妹對視一眼,俱都笑而不語,眾人心下也都是穎悟:焦家又哪裡還會在乎這個呢?若撞裂了,那就再換一對,怕也是易如反掌吧……

  有了這段小小的插曲,眾千金也都不再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攀比了,反而一個個安生看戲,再不說別的,廳內氣氛漸漸地又熱鬧了起來。過了一會,蕙娘起身出去,臨起身前,她輕輕地掐了文娘手背一下,動作不大,即使少奶奶一直在留心她姐妹倆,也幾乎都要錯過了。又過片刻,文娘也起身出去了,少奶奶心中大奇,卻恨不能跟著出去,只好勉強按捺著看戲,又過片刻,正廳來人:她母親良國公夫人命她過去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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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8-12-1 11:26 PM

3逗斗

  自從少奶奶有了身孕,便一心在婆家安胎,很少回娘家去,權夫人難得到楊家赴宴,自然要和女兒說幾句私話。楊太太這一點還是能夠體諒的,甚至幾個大姑子都有心成全,楊少爺的雙胞姐姐楊七娘忙裡偷閒,還命人在小花園的暖房裡佈置了兩張交椅,她握著少奶奶的手,「你大肚子的人,也不好久站,在這裡多歇一會兒,暖暖和和的——西花廳裡有我呢!」

  權夫人冷眼旁觀,等大姑子走了,才慢吞吞同少奶奶說,「雖說也有這樣、那樣的苦處,可為人媳婦,那是在所難免。你算是有福氣了,幾個大姑子都待你不錯。」

  少奶奶也沒什麼好抱怨的,「家裡人都好?這回爹也過來,只是我身子沉重,又不得相見了。」

  兩人幾個月沒見,雖然權家時時派人送這送那的,但到底是親娘,見了面還是有話要問,「姑爺待你如何?肚子總還太平吧?婆婆這幾個月,沒乘機往你房裡塞人?」

  待少奶奶一一答了,「都還好的,姑爺一心讀書,得了閒就回屋裡,從不出門廝混。婆婆最近,別有心事——您也知道許家的喜事……前幾天二哥還來給我把了脈,說是脈象很穩,沒什麼不妥的地方,只怕胎兒還是大了一點。」

  說到許家喜事,權夫人會意地露出一絲笑意,可一聽女兒這麼說,她的眉峰又聚攏了。「你二哥怎麼沒和我提!」

  少奶奶二哥權仲白,乃是大秦有名的再世華佗。他少年學醫,不但得到權家家傳針灸秘法,還師從江南名醫歐陽氏。雖說身份尊貴,太醫院供不下這尊大佛,他沒領朝廷任命,但事實上已經是皇朝幾大巨頭的御用神手。江南江北,將他的醫術傳得神乎其技,幾乎是可以生死人肉白骨,這當然有誇大成分在,但應付少奶奶這麼一個孕婦,那自然是綽綽有餘的。少奶奶忙笑道,「也不是什麼大事,有二哥照看著,還能出什麼差錯不成?您就只管把心放在肚子裡吧。」

  她說得也有道理,權夫人皺眉思忖了半日,這才意平,到底還是歎了口氣,「這個仲白呀!」

  權仲白什麼都好,從人品到長相,幾乎全沒得挑,可卻也不是沒有毛病。少奶奶聞絃歌而知雅意,一聽母親口氣,便會意了:「您這是又起了給哥哥說親的念頭?」

  「三十歲的人了,都到了而立之年……」權夫人一提起來就是愁眉不展。「膝下空虛不說,房裡也是空蕩蕩冷冰冰的,連個知疼知熱的人都沒有。這樣下去,我將來也沒有面目見地下的姐姐。可你也知道,一提親事,他恨不得掩耳疾走。這一次我是下了狠心,一定要給他說門親事了。他倒好!問皇上討了差事,怕是等你生產完了,開春就要下江南去!這一去山高水遠的,親事一耽擱,可不就又是一年?」

  少奶奶也不禁陪母親歎息起來,又忙獻寶表忠心,「我回回見了二哥,也一樣催他。還有姑爺也是,得了我的吩咐,見一次勸一次……」

  權夫人倒被她逗笑了,拍了拍女兒的手,「還是閨女貼心,你那幾個哥哥弟弟,沒一個是省油的燈,要不是你和瑞雨都還懂事,娘真要被搓摩死了。」

  她便和女兒商量,「你哥就先不管了,只說如今幾個姑娘,今日你公公壽筵,人到得齊。我冷眼看著,秦家英娘——那是剛說了親了,就沒說親,那長相也配不上仲白。左看右看,還是吳家的興嘉,人生得好,除了傲些,別的也是極好的,最難得是我自小看大——」

  剛說到這裡,權夫人無意間往窗外一看,話就斷成了半截兒,她瞇起眼睛,透過玻璃窗戶仔仔細細地打量著正在院子裡徘徊的兩位姑娘。雙眼奇光閃爍,竟似乎是看得癡了。

  少奶奶跟著她眼神看去,也是眉峰一挑:「您來得晚,她們往花廳去了,那是焦家兩位明珠,我一說,您就認出來了吧。」

  蕙娘、文娘的出身,權夫人自然瞭如指掌。還是老問題——雖然樣樣都好,卻到底還是庶女出身,再說,焦家雖然富貴驕人,但也不是沒有軟肋……權夫人剛挺起來的脊背,頓時又是一鬆,她失望地靠回椅背,倒是又有些好奇,「天寒地凍的,不在裡頭吃酒,她們走出來做什麼?」

  少奶奶倒是猜到了一點,她也是大為好奇蕙娘的反應,便沖母親狡黠地一笑,招手叫了個人過來。

  #

  「天寒地凍的,不在裡頭吃酒,您拉我出來做什麼。」

  文娘也正這麼問著姐姐,她伸出手給姐姐看,果然,才從屋子裡出來沒有一會兒,這青蔥一樣的十指,已經凍得泛了白。

  蕙娘倒似乎一點兒沒覺出寒意,她攜著文娘的手,在一株蒼虯癭結的老梅樹前止了步,微微抬頭,竟是悠然自在,「她們府上的梅花,倒的確是開得漂亮,這宅子這樣新,梅花卻是老的,也不知費了多少工夫,才從別處移來呢。」

  做姐姐的要裝傻,文娘還能如何?她想掙開蕙娘掌握,但姐姐捏得緊,她力氣確實不如蕙娘大,除非掙扎,否則怎掙得開——在別人的地盤,她又好意思拉拉扯扯的?索性一咬牙,也露出笑來,「我看,倒不如潭柘寺的梅花漂亮,就是再好,孤零零這一株,也沒什麼趣味。」

  文娘這孩子,從小就是倔。

  蕙娘嗯了一聲,漫不經心地望著一樹凍紅,似乎早都已經走了神兒,竟站住不動,不再走了。

  她穿得厚,一身錦緞扛得住,文娘卻只在緞襖外披了一件薄薄的漳絨披風,原來走動著還不覺得,眼下一停步,北風再一吹,這嬌嫩的皮肉,如何捱得住沁骨的寒意。咬著牙死死地頂了一會,到底還是受不了苦,連聲音都發了顫。「姐!」

  「火氣凍下去了?」蕙娘這才重又邁開了步子,她連看都不看妹妹一眼,聲音也還是那樣雅正平和,甚至連臉上的笑意都還沒退。

  文娘一是凍、一是氣,牙關雖咬得死緊,貝齒卻還是打了顫,「你、你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當著那許多長輩的面,你還長篇大套地給她沒臉,我還連一句話沒說呢,你憑什麼管我!」

  兩姐妹年紀相近,可從小到大,大人們眼裡幾乎只看得到蕙娘,在家是這樣,出了門還是這樣,就連進了宮都是這樣。文娘心中不服,也是人之常情,兩姐妹當了人的面自然是親親熱熱的,誰也不給誰下絆子,可在背地裡,文娘就常犯倔性。蕙娘偏偏也不是個讓人的性子,鬧個彆扭,那是常有的事,文娘眼裡,可從沒有姐妹之分,她是半點都不覺得自己聽了祖父的話,聽了嫡母的話,聽了慈母的話,還要再聽個姐姐的話。

  不過,現在畢竟是在別人家裡,要調。教妹妹,多得是機會,蕙娘壓根就不搭理文娘的話茬,她又停住了腳步。「看來,火氣還沒凍下去呀?」

  她這一迴避,文娘倒來勁了,也不顧凍,頭一揚,「凍就凍,凍病了反正不算我的。誰有理誰沒理,誰心裡清楚。」

  小姐脾氣使第一回,蕙娘還不大當回事,現在一色一樣再來一記,文娘終於取得可喜成就——蕙娘臉上的笑意淡去了,她沉下臉來,冷冷地望著妹妹,也不說話,也不出聲,可文娘在她的眼神裡竟就慢慢地軟了下去,她有些侷促了,不再那樣自信了——

  過了一會,蕙娘移開眼,唇瓣又揚了起來。「火氣凍下去了?」

  文娘氣得要跺腳,可腳一抬起,蕙娘立刻又放下臉,她這腳居然跺不下去,僵了半天,到底還是慢慢地放了下來。心頭縱有百般不甘,囁嚅了半晌,還是點了點頭,「沒火氣了……姐,咱們進去吧。」

  兩姐妹便又親親熱熱,你一言我一語地攜手進了花廳。蕙娘甚至還為妹妹繫好了披風,透著那樣體貼親切,文娘笑道,「今年去不成潭柘寺,我們也命人去討幾枝梅花來就好了……」

  暖房裡,權夫人和少奶奶也都覺得很有趣,少奶奶揮退了底下人,「都說蕙娘厲害,真是名不虛傳。文娘也算是個角色了,在她姐姐跟前,倒成了個糯米糰子,由蕙娘揉圓搓扁,自己是一點都使不上力。」

  權夫人來得晚,又在東花廳坐,兩場熱鬧都沒趕上,問知前情,不禁失笑出聲,「興嘉一向眼高於頂,今天連受兩記耳光,實在是委屈這孩子了。」

  少奶奶對吳嘉娘,始終是喜歡不起來,「她也是自討沒趣,焦家什麼身價,還容她如此賣弄?文娘這記耳光,打得不虧心。」

  「不虧心是不虧心,可手段也是過分了一點。這樣的事,在興嘉心裡肯定是奇恥大辱,能記上一輩子……和姐妹口角又不一樣,焦文娘手腕也差了些,要不是她姐姐,她險些還坍了台。」

  炫富擺譜,那也是要講究技巧的,沒人來接話茬,文娘炫耀失敗,當場也免不得下不來台。蕙娘撐住場子,私底下再教訓妹妹,倒是處理得乾淨利索。權夫人越想越有意思,唇瓣慢慢上翹,「聽你這麼一說,興嘉在這個焦蕙娘跟前,便又有些黯然失色了。」

  「她是太好了點。」少奶奶細品著母親的態度,「焦家怎麼教她的,您當年不是也聽說過?強成這樣,世上男子,能壓得住她的人,卻也不多呢。」

  「哪怕一隻手能數得過來呢。」權夫人不置可否,「你二哥也能佔上一份。不過,這還要細看她的為人了。」

  兩母女便不提此事,反而低聲商議起了別的,「宮裡……朝中……焦閣老,你公爹……」

  #

  焦家兩姐妹才剛重出江湖,就演了這麼一齣好戲,眾人都看得津津有味,才一入座,翠娘就搶著問,「文妹妹,你同蕙姐姐連去——都要一處,姐妹兩個就這麼粘?」

  「是姐姐看那梅花好,」文娘進了屋就笑嘻嘻的,不甘心一點都沒露出來,「剛才轉角看到,禁不住就拉著我出去瞧了瞧。我們都覺得像是潭柘寺的梅花,花期像,色澤像,香味也像。」

  少奶奶正好也隨著進來,聞言忙笑道,「正是潭柘寺移來的,移了幾株,就活了這一株,也是兩年沒開花,到今年才蓄了一樹的花苞。」

  眾人都笑道,「確實是香,坐在這兒都能聞得到。」

  翠娘更問嘉娘,「興嘉,你們家梅花可都開了沒有?去年同娘過去時,好幾十株都開得盛,真是十里傳香!」

  要說梅花,因為蕙娘愛梅,城裡誰不知道焦家在承德有個梅花莊,年年焦家都有喝不完的梅花酒,吃不完的梅花糕。據說蕙娘連香粉用的都是梅花味,翠娘不問蕙娘,專問嘉娘這個,倒是熱鬧沒看夠的意思。別人不明白,吳嘉娘剛剛得了沒趣,焉能不明白?她臉上還是笑微微的,話比針還利,「今年也都開了呀,我前兒還請了幾位姐妹來家賞梅,怎麼沒叫上你嗎——想是忘了。」

  即使翠娘脾氣好,也被這一句話噎得面紅耳赤,文娘眼珠子一轉,話都到了喉頭了,蕙娘看她一眼,她又笑瞇瞇地嚥下了不說。少奶奶看在眼裡,只做不知,因笑道,「啊呀,崔子秀要上場啦。」

  若說麒麟班是京城最好的戲班子,崔子秀就是麒麟班最亮的招牌,只這一句話,滿桌的千金小姐都靜了下來,俱都全神貫注,望向戲台。

  乘著這麼一個空當,吳嘉娘便掃了焦蕙娘一眼,恰好焦蕙娘也正望向她,兩個小姑娘眼神一碰,吳嘉娘的眼神又冷又熱,利得像一把刀,冷得像一層冰,熱得好像能迸出火星子——蕙娘卻好像在看個窮親戚,衝她滿是憐憫地一彎唇角,算是盡了禮數,便失去應酬興趣,低頭用起了香茶。

  嘉娘握茶杯的手指,可是用力得都泛了白……少奶奶看在眼裡,不禁也暗暗歎了口氣。

  人比人,比死人,從前看著吳興嘉,真是送進宮當娘娘都夠格了,放在焦清蕙跟前,卻還是處處落了下風……

  不知不覺,她也開始半真半假地考慮了起來:若能把蕙娘說回權家,做個二少奶奶,對二哥、對權家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這一天應酬下來,大家都累,送走了客人,從楊老爺起,一家人終於團圓,圍坐著吃夜宵用點心,在一邊陸續為一天工作收尾。少奶奶是雙身子的人,用湯團用得香甜,吃完一碗,忽然想起春華樓的鐘師傅,見婆婆精神恍惚,猜她多半沒做特別安排,便急令管家,「多送五十兩銀子給春華樓的夥計,今日勞動他們家鐘師傅,可不能沒個表示。」

  下人領命而去,不久回來,「春華樓說,非但這賞封不敢領,就連幾天來的酒席全都不必算了。還要多謝今日得少奶奶恩典,在席間點了春華樓一句,得到焦家女公子誇獎,就中得利,不要說三日酒席,就是三十日,都抵得過的。還問少爺何時有閒,掌櫃的要過來磕頭謝恩呢。」

  眾人不禁面面相覷,連楊太太都回過神來,聽得住了。少奶奶並不如何吃驚,只是感慨萬千,不禁歎了口氣:「三年前就是這樣,沒想到三年後,她這塊金字招牌,還是這麼好使……」

  楊太太也不由得有點不平衡了,「一樣都是公侯人家,怎麼她焦清蕙過得就是神仙般的日子?我就不信了,難道她們家連淨房都是香的?都值得一般人跟風一學?」

  少奶奶不禁苦笑,「您這還真說著了,她們家啊,還真是連淨房都顯出了富貴來呢。」

  #

  焦家的淨房,還真是香氣撲鼻,沒有一點異味,甚至連恭桶都沒見著。淨房角落裡一個小隔間,端端正正地安了個青瓷抽水桶,隨時一拉,穢物便隨水而下,從地下管子裡流出屋外,哪有絲毫痕跡?當時清蕙屋裡這一個淨房,都惹得諸多千金小姐背地裡跺著腳羨妒,只這事卻沒那麼好學了。焦家自己在地下是挖出了無數管道,所有污水全匯到一起,一路順著管道排到高梁河裡去。這份工程,還不是有錢有人力就能做成的,沒有焦閣老的身份,能一路打牆動土,把管子鋪過小半個京城?連焦閣老自己有時候都感慨,「我們家最值錢不是古玩,不是字畫,其實還是屋裡這一個個青瓷馬桶。」

  焦清蕙從淨房裡出來時,她的幾個大丫環已經在屋裡等著她了——都是練就了的套路,即使蕙娘三年守孝難得出門,此時做來也是熟極而流毫無滯澀。瑪瑙上前為清蕙解衣,孔雀給她卸了首飾,石英拿了胭脂盒候在一旁,給她抹油膏,雄黃給她拆了頭打起辮子。專管她飲食的石墨已經奉上一杯溫涼可口的桐山茶——在焦清蕙的自雨堂裡,四季一向如春,縱使三九天氣,家常穿著一件裌衣也儘夠了,更不必預備熱茶。文娘說楊家西花廳冷,還要特意預備一件漳絨披風,倒也實在不是她故作嬌弱。

  以焦家豪富,單單清蕙一人,用著的丫鬟就何止幾十,可能夠登堂入室的也不過這麼十幾人罷了。可以時常近身服侍蕙娘的人,那更是五個指頭數得過來,雖是奴籍,但能脫穎而出,沒一個是省油的燈。見清蕙精神似乎還好,你一言我一語,不是問楊家的酒,就是問楊家的客,鶯聲燕語,倒把屋子裝點得分外熱鬧,清蕙半合著眼似聽非聽,唇邊漸漸蓄上微微的笑,直到聽見綠松輕輕一咳,方才睜開眼來。

  屋裡幾個丫鬟,誰不是爭著服侍清蕙?唯獨綠鬆動也不動,只垂著手站在桌邊,可她這麼一咳,眾丫鬟一下全都散開,給她讓出了一條道兒來。倒顯得這個細條身材的矮個子分外霸道,她迎著主子的眼神,輕輕踱到清蕙身邊,第一句話就一鳴驚人。

  「那對和田玉硬紅鐲子的事,奴婢已經問過雲母了。」

  從蕙娘的轎子進門到這會,滿打滿算也就是小半個時辰,消息不靈通一點的人,恐怕根本都還沒聽說硬紅鐲子究竟是什麼事呢。畢竟文娘巴不得藏著掖著,也不會主動去說,蕙娘又才從淨房裡洗浴出來,根本沒和綠松打過照面。她就已經把這件事去問過文娘身邊的大丫環了……

  「太太對這事怎麼看?」蕙娘用了一口茶,擺擺手,吩咐雄黃,「別打辮子了,梳個小髻吧。」

  主僕默契,無需多言,以蕙娘腦筋,不必細問,也能猜到肯定是焦太太在席間已經收到消息,聽說了這麼一出熱鬧。既然不是文娘放出的消息,那綠松肯定是從太太身邊人那裡,收到了口風。

  「太太只說了一句話,說十四小姐做得有點過了。」綠松恭恭敬敬地道,「不過,聽綠柱的口氣,老太爺今晚得閒,想必不多久,這事也該傳到他的耳朵裡了。」

  綠柱是焦太太身邊最得力的大丫環,人以群分,她和綠松、雲母,一直都是很投緣的。

  蕙娘點了點頭,並不說話,綠松頓了頓,又道,「雲母知道消息,慌得很,立刻就回去告訴了十四小姐,十四小姐自然命我來向您求求情——」

  「你該不會應了吧。」蕙娘打斷了綠松的話,她的笑意一下濃重了起來。

  「沒得姑娘示下,我哪敢順便說話呢。」綠松眼裡也出現了一點笑的影子。「看十四小姐的樣子,她是又和您鬧彆扭了。」

  「我都懶得提她,」蕙娘笑著擺了擺手,「就說我的話,『你不是問我憑什麼管你嗎?現在我也問你,我憑什麼管你。你要能答得上來,我就管,答不上來,這件事就別來找我』。」

  一屋子人都笑開了,「姑娘就是愛逗文娘。」

  「不是我愛逗她,是她愛鬥我。」清蕙慢吞吞地和丫頭們抬槓,「這一點要分清楚,若不然,我難道閒著沒事,還拿捏親生妹妹取樂,我不成壞人了?」

  屋內頓時又是笑聲洋溢,大丫頭們一個兩個,各忙各的去了,蕙娘往椅背上一靠,她唇邊的笑意慢慢地斂去,最終,連那一點客套的笑影子都不見了,只留下一對寒光四射的雙眸,射向屋樑。

  「會是她嗎?」她自言自語,「難道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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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8-12-1 11:27 PM

4離間

  冬日天亮得遲,天邊才露出一線曙光,蕙娘就已經翻身起床,掀開了一泓格外柔軟輕薄,水一樣柔和的床帳子,趿了雙大紅色軟便鞋,這就懶洋洋地進了淨房。待得從淨房出來,頭臉也都稍微揩拭過了,才拿起案邊銀錘,敲了一記金磬。

  一般大戶人家姑娘,身邊十二個時辰都是不離人的。拔步床本來就安排了給丫鬟睡的小床,如若不然,冬天屋裡燒炕,暖閣上哪裡不能睡人?但蕙娘從小主意正,她愛安靜,東裡間晚上就是不設人守夜的。只每日早上聽罄聲一響,丫鬟們方才開門魚貫而入。幾個人默不做聲有條不紊,捧水的捧水、擦面的擦面,梳頭的梳頭,全是做慣了的套路。不消一炷香時分,已是給蕙娘套上一身胡裝,換了厚底皮靴,又簇擁著她從裡間出去,披了一件極輕極暖的貂腦大氅,送她出了屋子,一頂暖轎,已經在廊下備著了。

  蕙娘身份特殊,焦家人口少,從前沒有弟弟的時候,她是做承嗣女養起來的。女兒家慣學的《女誡》、《女經》,她從小連翻都沒有翻過,反而從五六歲記事起,家裡便從滄州物色了女供奉來,又翻修了一間習拳廳,不論三九三伏,早起早飯前,她是一定要打一套拳的。練了這十幾年,拳腳上也算有小成了,傷敵未必有這個本事,但強身自保,倒是綽綽有餘。文娘在楊家掙不開她的掌握,實屬常事。

  她點兒掐得准,多少年了,自鳴鐘一過六響,人就站在拳廳裡,等王供奉背著手悠悠哉哉地進來了,便躬身抱拳請安,「師父。」

  王供奉是習武之人,雖然也有五十多歲了,望之竟青春如三十許,慈眉善目的,一點都看不出一身的工夫,她笑瞇瞇地點了點頭,「今兒同你練練推手吧。」

  這一套拳練下來,筋骨活動開了,也出了一身的汗,蕙娘一回屋又梳洗了一遍,這一次才是真正梳妝,幾個專管她梳妝的丫頭端著大盤子,蕙娘一回頭,就把蓋子揭開了給她看:象牙管裝的口脂、五彩玻璃瓶裝的西洋香水,海外買方子回來自己磨的螺黛,和田玉盒裡盛的胭脂……哪一樣沒有四五種花色,給她挑剔揀選?

  再往左一看,孔雀已經捧來了一小匣首飾——她首飾多,孔雀平時除了空閒時候也在她跟前爭爭寵,其餘時間在自雨堂,那是橫針不動豎線不拈,專管給蕙娘首飾登記造冊,每天早上把金釵插上蕙娘發裡,晚上把首飾鎖回匣子裡,她一天的活計就算是完了。

  就這樣的丫鬟,自雨堂裡養了有二十多個,專管蕙娘梳頭的,管著她的脂粉香水的,管著她家常衣裳的,管著她的熏香的,甚至還有一個專管飼養貓狗的,大丫鬟下頭還有小丫鬟……僅僅一個自雨堂,裡裡外外的丫頭婆子,都快上百了。

  「昨兒寶慶銀又送了首飾來,太太吩咐先給姑娘送來看看,您要是喜歡,就留下玩吧,如不喜歡,我們再退回去。」孔雀見蕙娘看來,就捻起一對耳環給她看,「我挑了一挑,就覺得這一套最好,南邊來的海珠,不比合浦珠光澤好,但勝在帶了彩,您瞧,這一眼看著,倒像是閃了藍光。」

  到焦家這樣身份地步,金銀財寶,自然是應有盡有,凡事只取「舉世難尋、工藝奇巧」兩點,蕙娘本來無可無不可,聽孔雀這一說,倒來了興致,自己拿在手中瞧了,也笑道,「嗯,是泛著藍,大小也不差。不過這樣的珠子,我記得我們也有的?」

  她自己首飾何止成百,簡直上千。有些壓箱底的成套首飾,孔雀自己都記不清楚了,蕙娘心底卻是門兒清,連樣子都還能記得起來。她聽主子這麼一說,一時還真沒想起來,面上遲疑之色才露,蕙娘便道,「你不記得了?金玉梅花鳳頭的那一套。那年正月進宮我戴過一次的。」

  孔雀恍然大悟,「那套珍珠也好,比這個又大又有文采,您要是不喜歡這個,我就把那一套給您取來,還更好呢。這套像是聽說十四姑娘誇了好的,就給她也無妨。」

  要給清蕙先挑的首飾,文娘如何能看到?可孔雀能說出這番話來,那文娘肯定也是看過的。只不知怎麼,被她知道了而已。蕙娘身邊的大丫環,真是各有各的本事。

  「那套太沉了,也就是出門戴戴。」蕙娘隨手便把耳環戴上了,又瞥一眼其餘簪環,「這耳環也不錯,簪子就差一點了,珍珠還是小……且留著吧。」

  忽然想起來,便又笑道,「瑪瑙呢?讓她過來,昨兒穿新衣服出去,又得了幾句好話。她可要小心些了,就是這幾日,文娘不打發人過來才怪。」

  「只是十四姑娘打發人來,那還好了。」幾個丫頭異口同聲,「就怕她爹不過幾天,又要被逼上門來,背地裡求她把模子帶出去呢。」

  蕙娘穿一身衣服,這身衣服在京城就賣得出去。沒門路的裁縫自己仿,有門路的多半都要求到焦家自己的布莊打模子,一家一戶都是達官貴人,掌櫃的也不敢回絕,就只好一趟趟地往閣老府跑,來求蕙娘身邊專管為她做衣服的瑪瑙。這要不是親父女,只怕瑪瑙還不肯應承他。現在一頭是主子,一頭是老父,送模子出去,這身衣服蕙娘幾乎就不再穿了,她還要挖空心思裁新衣,如不送,自己能清閒幾日,掌櫃的在布莊裡就吃力了。

  蕙娘也笑了,「這三年沒怎麼出門,閒得她,做了起碼上百個模子在那裡。我抻著穿,她抻著給,就沒那麼為難上火了。」

  大家說說笑笑,伺候著蕙娘再次出門,這一回,她是往謝羅居去,給焦太太請安,陪母親用早飯的。

  #

  焦四太太有年紀的人了,起得沒年輕人那樣早,蕙娘辰初一刻過來,剛好趕上她洗漱過了,披上一件薄棉衫出來用早飯。見到女兒,焦太太笑了,「我還當今天文娘要同你一起過來呢。」

  蕙娘、文娘雖是庶女,但焦家上下熙和,姨娘們老實,焦太太也是個慈和人,清蕙從小到大都是她貼身在帶,兩人同親母女也差不了多少。蕙娘在焦太太跟前,口氣都嬌起來。「我一早也等她呢,挑耳環都挑了半天,誰知她脾氣倔,昨兒我說她幾句,她就不過來了。」

  「那她也該到了。」焦太太和女兒一道坐了,半開玩笑,「難道怕我數落她,她就不來了?」

  昨天文娘在楊家發威,因是在外做客,也不是什麼大事,不論是焦太太還是蕙娘都沒說什麼,回了家天色已晚,四太太也不至於就著急上火地把她叫過來數落。可今兒早上,一頓說教那是免不了的,文娘向蕙娘求助,被她噎回來了,今天早上竟還不過自雨堂向姐姐服軟,已經有些出奇,現在眼看就到焦太太吃早飯的時辰了,卻還沒見她的人影,這就太不合常理了。

  焦太太沖丫頭一擺手,也不再揪著這話不放,「三年沒出門了,外頭的天是什麼顏色的都快鬧不清啦,你昨兒在姑娘堆裡瞧著,這幾年間,人情世故,可和從前還一樣不一樣?」

  這種事,文娘根本就不會留意,家裡人也不會指望她。蕙娘才開了個頭,「覺得吳家和秦家,不像是從前那樣親密了——」

  屋外忽然就傳來了一陣孩童的笑聲。

  緊跟著,一位高大健壯的北方婦人抱進了一個粉雕玉琢的男娃娃,「十少爺給太太請安來了。」

  焦太太立刻放下手中的天水碧鈞窯杯,笑得更溫和了,「子喬來了?來,到娘這邊來坐。」

  焦子喬在養娘懷裡掙扎著下了地,笑意早沒了,小臉繃得緊緊的,圓滾滾的手握在一起,胖嘟嘟的小身子往前一撲,算是作揖過了,這才甩掉一臉肅穆,重又露出笑來,甜甜地道,「娘好。」

  說著,又給蕙娘作揖,「十三姐好。」

  蕙娘笑著摸了摸焦子喬的頭,「喬哥也好。」

  喬哥嘴巴一嘟,笑意又沒了,偎到焦太太懷裡告狀,「娘,十三姐摸我!」

  焦太太今年望四十的人了,一般大戶人家女眷,在她這個年紀,孫子孫女都有焦子喬的歲數了。有個二三歲的小囡囡在身邊偎著,她心裡自然舒坦,拂著喬哥的肩頭,「你十三姐、十四姐,不是一見你就摸你的腦門兒嗎?怎麼你今兒告狀,從前就不告狀了呢。」

  焦子喬氣鼓鼓地瞪了清蕙一眼,理直氣壯,還真生姐姐的氣了,「養娘說……摸多了腦門兒,我就長不高了!」

  童言童語,逗得焦太太前仰後合,「你這孩子,養娘逗你玩呢。」

  喬哥得不到母親支持,眼圈兒立刻就紅了,他倔強地咬著下唇,只不做聲,焦太太看著倒心疼起來,她息事寧人,忙吩咐蕙娘,「以後就別摸你弟弟腦門了,喬哥不喜歡,咱們就不摸,啊?」

  今年才二歲多,根本就還是個孩子,話才能說個囫圇,當然是養娘說什麼,他就是什麼了。

  蕙娘瞅了低眉順眼垂手而立的養娘一眼,微微一笑,「好,喬哥不喜歡,咱們就不摸。」

  喬哥頓時破涕為笑,也不要焦太太抱,自己爬到椅子上坐了,小大人的樣子,還關心文娘,「十四姐怎麼沒來。」

  焦太太也道,「是啊,她怎麼沒來呢?咱們不等她,先吃吧。」

  果然,粥飯才端上桌,文娘的花月山房就來人報信了:昨兒十四姑娘在楊家受了風,今早微微有些發熱,就不來請安了。

  這個焦令文,還真和自己槓上了,蕙娘好氣又好笑,主動向母親解釋,「她和吳姑娘鬥得和烏眼雞似的,我看再鬧下去也不像話,屋裡也找不到說話的地方,索性就把她提溜出去訓了幾句。沒想到令文身體弱,那麼一小會兒也給凍病了,是女兒沒想周全。」

  焦太太哪裡還有不明白的道理?可架不住心好,略帶病容的清瘦臉龐上,頓時就有些不忍,「既是這樣,就讓她好好歇著,你祖父那要問起來,也有個回話。」

  除了清蕙時常被老太爺帶在身邊,由老太爺親自過問她的教養之外,令文和子喬的脾氣,十分裡有九分都是被焦太太慣出來的。蕙娘眉頭一皺,「娘,這要真凍病了,也是耽誤不得的,還是請個太醫來切切脈,有事沒事的,也開個方子吃吃為好。」

  焦家人有個頭疼腦熱,多半是請焦老太爺身邊隨時跟從的兩名太醫出面切脈,人家那是吃皇糧當皇差的人,服侍老太爺是領了皇上鈞旨,對焦家內眷是一點面子都不必給。文娘要是裝病,被蕙娘這一安排就有點難堪了。焦太太性子軟,聽蕙娘這麼一說,又不忍心,又也怕文娘是真病了,索性歎一口氣,遷怒吳興嘉。「吳家那個嘉娘也是,從小愛和你比,自己的事兒還煩不完呢,有閒心挑你的刺。」

  「您是聽——」畢竟也算是『宿敵』了,清蕙眼神一閃。

  「還是想著送她進宮。」焦太太啜了一口杏仁茶,「你何伯母同我說的……先吃飯吧,吃完了再同你說。」

  別看焦家富貴,越是富貴的人家,起居飲食就越有一定的規矩。蕙娘一天起居,准到連一刻都錯不了,早起練完拳,辰初一定要吃早飯。被文娘這小插曲一耽擱,早飯晚了一會,她也是有點犯餓了。喝了一碗粥,用了半個饅首,竟還不免多吃了一塊蜜橘糕,焦太太見了就想起來,「今早黃巖送來幾簍蜜橘,你回去就能吃上了,吃著好就給宜春票號傳話,讓他們再送。」

  焦家豪富,豪富得坦坦蕩蕩,焦閣老沒中舉之前,焦家已經是當地有名的富戶,已去世的老太太嫁妝也豐厚,兩人又善於經營,三十幾年前,宜春票號還只在京城一帶經營時,焦家就有入股,現如今,有大秦人的地方就有宜春票號。焦家又焉能不富?非但富,並且借助票號各地掌櫃同京城的往來,天下所有上等物事,都能方便地匯入焦家人手中。比如黃巖蜜橘,就是宮中享用的貢品,從浙江運到宮中,也都早熟過頭了,就拿生石灰捂著,也總有股怪味。哪裡比得上焦家,現在年底,宜春票號每天都有人來京送消息,這筐橘子從黃巖山上下來,到擺上焦家餐桌,其中時間,不會超過五天。

  有焦子喬在,很多話也不方便說,蕙娘提不起興致,連文娘都懶得拿捏,陪四太太吃了飯就回自雨堂。想一想,又吩咐綠松,「去把蜜橘挑一挑,選一盤你們吃的小個子放在桌上。」

  蕙娘做事,從來不習慣解釋用意,底下人也從來都不敢問,綠松一個眼色,不久,桌上那盤拳頭大小的蜜橘就變得小了。

  還沒過辰時,自雨堂就來了客人,文娘派黃玉來問蕙娘,「我們姑娘問,十三姑娘這裡還有西洋膏藥嗎,她起來就鬧著頭疼。」

  就為了和她賭氣,文娘看來是要把病給裝下去了,蕙娘讓綠鬆去找,自己問黃玉,「吃蜜橘麼,拿一個?」

  文娘身邊幾個得意的大丫頭,就數黃玉最會看人臉色,這丫頭一雙眼精靈得很,沒等蕙娘發話,一雙眼早就轉到了金盤上。聽了這個話縫,巴不得一句話,就走到桌前挑了一個橘子,笑道,「我偏了姑娘了。」

  蕙娘只是笑,等綠松尋出膏藥來,打發走了黃玉,她便拉綠松和她下棋,「這幾年閒了,不找些事做也不好。」

  綠松一邊排棋盤,一邊軟軟地勸蕙娘,「得了閒,也該做些女紅……」

  像蕙娘這個年紀,一般的女兒家,再嬌貴也能做一兩個荷包了。那都是七八年一針一線練出來的工夫,可蕙娘從前根本不學這個,自從子喬落地,家裡才給安排了繡娘。縱使那也曾是奪天工的供奉,可蕙娘態度疏懶,焦太太脾氣好得一天世界,哪裡捨得說她,老爺子也不發話,到如今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連早上的刺繡課,她都多半懶得去上了。

  她身邊人,也就是綠松,三不五時還勸勸蕙娘,「女紅可不能落下。」這份心意,蕙娘是領情的,她一撇嘴,難得發嬌嗔,「就你愛管我,囉嗦。」

  綠松也就這麼一說,她排出棋盤來,在蕙娘跟前坐了,兩人便不再說話,一時屋內只有零星落子聲,同屋角銅爐內,那香灰落地的簌簌聲。

  「十四姑娘都病了,您還這麼鬧她……」過了一會,綠鬆開口了。「要我說,這件事老太爺不發話,太太看著也沒打算認真數落她,您就別摻和了唄。現在,可比不得從前了……」

  一屋子十多個丫鬟,能把話說得這麼直的,那也就只有綠鬆了。蕙娘有意逗她,「比不得從前?什麼比不得,哪裡比不得?」

  「姑娘!」綠松鳳眼一瞇,多少帶了些嗔怪,她輕輕地又摁下了一枚棋子。——到底還是順著蕙娘的意,把話挑明了。「從前您是守灶大閨女,管教妹妹,那是份所應當,也沒人說您什麼。現在有了弟弟了,家裡的事,咱們就管不著那麼多了……」

  一邊說,她一邊不禁也歎了口氣,撩了蕙娘一眼,又垂下了頭去。

  從姑娘臉上,那是看不出什麼端倪來的,從小跟在首輔身邊,城府工夫,早就學了個十成十。可朝夕相處,姑娘心裡怎麼樣,最清楚的還是她這個把總大丫環。從前焦家沒有男丁,定了焦清蕙承產招夫,焦家萬貫家財、如雲僕從,誰不把她當作未來的太子女,打起十二萬分精神服侍?她一句話,比四太太說話都還好使,不論是管教文娘也好,盤點家中生意也罷,家裡誰也都沒個不字。可自從焦四爺喪期內,遺腹子焦子喬出生,這兩年來,姑娘是一天比一天更空閒,自雨堂儘管奢華依舊,可甜苦自知,有些事,底下人能感覺得出來,上頭的十三姑娘,難道就感覺不出來?

  可身份變了,心情一時難變,蕙娘對文娘還是那樣居高臨下理所當然,以前文娘還不好多說什麼——出嫁了,得指著姐姐給撐腰呢。現在就不一樣了,要不然,她早就過來認錯了,還能裝神弄鬼借題發揮,想反過來把蕙娘扳倒?

  還是那句話,這些事,綠松能想明白,蕙娘肯定也能想得明白,只是姑娘性子倔得很,自己要不勸,她一口氣頂上去了——

  「你的擔心,我心裡也明白。」蕙娘也落了一子,她輕輕地歎了口氣,「你就只管放心吧,你姑娘心底有數呢。」

  「可您這一個月,心事眼看就重了。」綠松禁不住輕聲嘀咕,又和蕙娘頂嘴。「就從出孝擺酒那天起,我就覺得您變了個人似的。說不出哪不一樣,可又覺得哪都不一樣了……」

  焦清蕙眼神一凝,一瞬間週身氣勢竟有些沉重,過了一會,她才漸漸放鬆下來,數著棋子兒低聲說,「我不是為了太和塢的事煩心,煩的那是別的事兒,說了你也不明白。」

  太和塢是焦子喬的住處。

  綠松咬住嘴唇,不和清蕙爭辯了,她仔細地審視著棋局,過了一會,便小心地在邊路落了一子。「今早,十少爺那番話,現在怕也傳到花月山房了。」

  這十年來,自雨堂從來都是焦家最核心的院落,自雨堂裡的大丫頭,哪個人面不廣,能耐不大?四太太的謝羅居裡,大事小情只怕都還瞞不過綠松,要往花月山房送句把話,自然也是易如反掌。

  蕙娘不禁失笑,「你還勸我別逗文娘?那你往她院子送什麼話?真是只許你綠松放火,不許我這個主子點燈了。」

  「那不一樣。」綠松罕見地執拗,「事有輕重緩急,這件事,當然應該令十四姑娘也知道知道。」

  主僕倆不約而同,都抬起了眼來,眼神在棋盤上空一碰,兩人都不禁微笑。綠松若無其事地拍下一子,「姑娘留意,邊路我要打劫了。」

  她語帶玄機,「您棋力雖好,可一旦分心,也有照顧不到的地方。」

  蕙娘御下甚嚴,唯獨對這個自己親自從民間簡拔上來,從小一起長大的大丫環沒有半點辦法,她根本不去搭理綠松的話茬,免得又惹來連番勸諫,只是自己托著腮,想想都好笑,「這幾個消息送回去,我看她這病,也病不了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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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8-12-1 11:27 PM

5想死

  文娘果然沒能忍得多久,當天下午,她就氣勢洶洶地從花月山房,進了蕙娘的自雨堂。把那枚小嬰兒拳頭一般大小的蜜橘拍到了蕙娘跟前。

  「你欺負我就沒個完!」她額角還頂了蕙娘給的一塊藥膏,倒顯得分外俏皮。現在在自雨堂裡,不比出門在外還要顧忌形象,小姑娘的腳就跺得震天響,「撮弄了太醫到我屋裡不說,還這樣戲弄我!」

  蕙娘才午睡起來,人還有幾分慵懶,歪在榻上,手裡拿著一本書在看,懷裡抱了一隻貓在拍,聽文娘這樣一說,她打了個呵欠,慢慢地伸了個懶腰。文娘看在眼裡,心裡就更不舒服了。

  一樣是家常穿的姑絨布衣裳,淺紅色在焦清蕙身上就顯得這樣好看、這樣襯身,連一根金簪在她頭上都是好的。雖只薄薄地上了一層粉,可這欠伸之間,眼波流轉,就是落在自己這個妹妹眼裡,都覺得美姿驚人……

  但凡是女孩子,就沒有不愛比美的,文娘又添了三分委屈,她氣鼓鼓地往桌邊一坐,命綠松,「把你們屋裡的蜜橘端出來!」

  「這可不能怪我。」蕙娘終於被妹妹給逗樂了,「歸根到底,還是你不會使人。黃玉機靈是機靈,可有眼無珠……只懂得看,卻不懂得瞧。」

  看誰不會?瞧眼色,瞧場面、瞧態度,這就要一點工夫了。文娘從小事事愛和姐姐比較,尤其是家裡分東西,一雙眼總是盯著蕙娘,蕙娘掐了尖兒,她就要把第二段掐走。什麼東西越是從外地千辛萬苦運過來,費了工夫的,她就越是看重。焦太太一說蜜橘,蕙娘心領神會,立刻就想到了文娘。

  可文娘派來的黃玉,卻絕不算什麼機靈人。看著了就是看著了,拿到了就是拿到了,也不多加思索,就這麼回去覆命。文娘把這橘子拿到手上一瞧,哪裡還不明白自己又被姐姐戲弄了:她屋裡的蜜橘都要比這個大了一倍,蕙娘就只享用這個?

  「我想使人,那也要有人給我使啊。」她酸溜溜地掃了綠松一眼,「家裡的能人就這麼幾個,全都削尖了腦袋往你屋裡鑽,我還不就只能挑你撿剩的了?」

  「你倒還真抱怨起來了。」蕙娘把茶杯一擱,也看了綠松一眼,綠松站起身來,默默地就出了屋子,餘下幾個丫鬟,自然都跟了出去。

  老式房屋,屋樑極高,隔間再多,上頭也是相通的。要說私話就很不方便,還得前瞻後顧,派心腹在左近把守。蕙娘哪裡耐得住這番折騰?自雨堂別的地方還好,在東裡間說話,是絕不必擔心傳到外頭去的。這一點,文娘自然也清楚,門一關,她就迫不及待,站起來東翻翻西找找,「到底被你收到哪兒去了!」

  話音剛落,綠松又推門進來,將大銀盤放到桌上,笑道,「我們屋裡新得的橘子,姑娘嘗嘗。」

  對比蕙娘和綠松的淡然,文娘自己都覺得自己有些浮躁,她紅了臉,卻還是不肯收斂,在這一大盤橘子裡挑挑揀揀,選了個最大最無暇的出來,又從自己袖子裡再掏了個蜜橘,把兩個橘子往蕙娘跟前一放,「你不是挺會瞧的嗎,那你自己瞧。」

  「我瞧都不用瞧。」蕙娘淡淡地說。「還能猜不出來嗎?這肯定是太和塢裡的那一份了。」

  文娘把兩個橘子排在一塊,瞅了姐姐一眼,她忽然有幾分沮喪:這個家裡到底還有沒有姐姐不知道、猜不出的事?「就是我不來,你怕也吃出來了吧……往年在你這裡看到的黃巖蜜橘,那可都有海碗口一樣大小。」

  今年,蕙娘這裡的蜜橘,最大的,也不過就是她自己日常用的楚窯黑瓷碗口一樣大。最是大而無暇的那一份,當然也就歸了太和塢。

  「年年送蜜橘,年年有花頭。」文娘一邊打量蕙娘的臉色,一邊試探著說。「去年是怎麼一回事,你該還沒忘吧?」

  去年臘月前送來的蜜橘,最好最精的那一份,自雨堂得了一半,太和塢得了一半,兩邊都挑得出極大極好的。文娘意思,昭然若揭:自雨堂在焦家的地位,那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了。

  連文娘都瞧出來了,蕙娘這個自雨堂主人,心裡哪會沒數?她掃了文娘一眼,不緊不慢地教訓。「和你說了多少次了,我們一家就這麼幾個人,這是頭等,那也是頭等。你非要在頭等裡分出三六九等來,那是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從前我拿最上尖一份時,我這麼說,現在我也還是這麼說。倒是你,從前我說,你聽不進去,現在我說,你還是聽不進去……」

  「娘是從來都不管這些事的。」姐姐這一通官腔,文娘理都不理,她繼續往下說。「這肯定是林媽媽安排著分的,我記得林媽媽和你養娘不是最要好的嗎,兩家就恨不得互認干親了。怎麼,現在連她也倒戈到太和塢那邊去了?人還沒走呢,茶就涼啦?」

  文娘的性子,蕙娘還不清楚?今天不把話攤開來說,妹妹是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的。她吐了口氣,點撥文娘,「去年那時候,祖父不是還說嗎,家裡人口少,喬哥年紀更小,家裡留個守灶女,起碼能照顧弟弟……」

  可這話過了去年,漸漸地也就無人提起了。今年出了孝,焦太太就帶著蕙娘出外應酬,底下人心裡自然都有一本賬的,只一枚橘子,真是都能看出無限文章,文娘自己也悵然了。「唉,也未必是林媽媽,說不定就是挑橘子的人自己的主意……」

  她又一下憤憤起來,「可他們太和塢也不能那樣欺負人啊!養娘什麼東西,不過就是個下人,還敢挑唆著子喬疏遠我們!姐,別的事你不說話,這件事,你不能不管了吧!」

  其實,按從前本心來說,蕙娘還真不想管。不幾個月,她就要說親出嫁了。子喬年紀那樣小,等他長到能給自己撐腰的年紀,她孩子都不知生了幾個了。指望娘家,實在是無從指望,既然如此,親近不親近,又何必多在乎?這些勢利嘴臉,還掀不起她的逆鱗。

  只是……從前是從前,本心是本心,從前的路再走一次,很多時候,態度也許就不一樣了。從前想著以和為貴,很多小事,放過去也就放過去了,可重來一次,蕙娘就想要和太和塢鬥一鬥,起碼也要激起一點波瀾,也好撥雲見日,探探五姨娘的底子。

  「這件事我倒是想管。」和文娘說話,不能太彎彎繞繞,這孩子從小被寵到大,不是沒有心計,是沒有這份沉靜。「可打狗看主人,別說是喬哥的養娘,就是一般的下人,那也不是我能隨便插手的。」

  「那你從前還不是見天發作藍銅、黃玉?」文娘更不服氣了,「也沒見你給我留面子啊!」

  「你也知道那是從前。」蕙娘白了文娘一眼,「今時不同往日,這話不還是你說的。」

  從前焦清蕙是承嗣女,將來坐產招夫,整個家都是她的。未來女主人,管教哪個下人不是份所應當,黃玉性子輕狂,老挑唆文娘和姐姐攀比,蕙娘就沒少敲打她。如今姐姐這麼一說,文娘才恍然大悟:一年多了,姐姐雖然還是看不慣黃玉,但從子喬過了週歲生日之後,她再也沒派人到花月山房去數落自己的丫頭……

  她本該幸災樂禍,可又的確有些心酸,不知怎麼,一時眼圈都紅了,「姐!難道咱們就該著被她一個奴才欺負?這還是焦家的主子呢,受了氣都只能往肚裡演……難道就他焦子喬姓焦,我們不姓焦麼?」

  「你將來還真不姓焦——」蕙娘淡淡地說。「再說,你真以為這是他養娘教的?」

  文娘眉眼一凝,「你是說……」

  「沒有主子點頭,她一個下人,敢挑著喬哥和姐姐們生分?」蕙娘垂下頭,輕輕地撥弄著懷裡那隻大貓的耳朵——就是這只雪裡拖搶的簡州貓,當時從四川送到焦家,還惹得文娘一陣眼熱,要和她搶呢。「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怎麼就不知道想事兒呢。記住我一句話,你回頭仔細想想:五姨娘當面雖然從來不說,可私底下,那是巴不得把喬哥密密實實地藏在太和塢裡,別讓我們兩個瞧見了,那才是最好呢。」

  文娘一驚、一怔、想了半天,又是一瞪眼,拍桌子就要站起來,蕙娘掃她一眼,眉尖微蹙,「行了你,慌慌張張的,半點都不知道含蓄。」

  她這才不甘心地又一屁股坐了下來,「還當我們立心要害喬哥一樣——什麼東西!」

  她對蕙娘倒是很信任的,「您要弄她,早不能下手?非得要等喬哥生出來了再說?呸!就喬哥發高燒那次,太太、老太爺都不在家,要不是你派人去權家死活請了權神醫過來,她現在還不知在哪兒哭呢。麻雀成了精,還真當自己成鳳凰了!」

  說著立刻就攛掇蕙娘,「這事您必須和老太爺告一狀!太太脾性好,什麼事都不管,您可不能讓咱們這麼被欺負了!」

  「這沒憑沒據只是誅心的狀,你倒是去告一個試試。」蕙娘捏了捏貓咪的爪子,換來了一聲咪嗚,見文娘氣得滿面通紅抓耳撓腮,她不禁真心一笑。「行了,這事你別管,要下太和塢的臉面,有的是辦法。」

  這還真不是大話,她焦清蕙好歹也當了十年的承嗣女,在府裡的能耐,當然遠比五姨娘母子要大得多。只是蕙娘自重身份,平時從來不和太和塢一係爭風吃醋,倒是時常拿捏花月山房的人,文娘心裡早就不服氣了,這一次她親自過來,終於得了蕙娘一個准話,一時只覺得身輕如燕,險些歡呼起來,「姐,你終於肯出手了!」

  「瞎嚷嚷什麼。」蕙娘就是看不上文娘這輕狂勁兒,她不輕不重,戳文娘一下,「晚上去給娘請安時候,態度軟一點,自己認個錯——不就是和吳興嘉沖了一記嗎,什麼大事,有膽做沒膽認,還裝病——德性!」

  文娘一下又扁了下去,藉著氣氛,她扭扭捏捏的,就賴到了蕙娘身上,「您也不幫我說幾句好話——」

  「不是你的話嗎,我憑什麼管你?」蕙娘合上眼,被文娘揉搓得晃來晃去的,「我也不知道我憑什麼管你,你告訴我呀?」

  文娘對著蕙娘,真是如個麵團子,心裡再不服氣,蕙娘稍施手段,她就軟得提不起來了。她咬著牙服了軟,「就憑您是我姐……我錯了還不行嗎,以後您說話,我一定聽,比聖旨還當真……」

  見蕙娘神色漸霽,唇邊似乎含了笑,她心下一寬,越發大膽了,撲在蕙娘腿上,就軟綿綿地說。「姐——祖父要是問起這事,你可得給我說句好話。」

  「那也得你知道錯了再說。」蕙娘不置可否。「知道自己錯在哪嗎?」

  文娘心不甘情不願,「那鐲子,我戴著沒什麼,不過是小姐妹鬥氣。給丫頭戴,那就是當面打人耳光,下的不但是她的面子,還、還是吳家的面子……」

  「這也就算了。」蕙娘說。「吳興嘉那對鐲子,寶慶銀才買的,那天肯定是第一次亮相,你怎麼知道的?還不是寶慶銀的人跟我們家管事嚼舌根,管事媳婦回頭就給你吹風。他們是知道你討厭吳興嘉,討你的好兒呢。可你想過沒有,就為了和吳興嘉鬥氣,你費這麼大工夫,不知道的人,真以為我們家就這麼奢華,丫頭戴的都是那麼好的鐲子——這也就算了。知道的人怎麼看你?你這簡直就是無聊,祖父再不會為得罪吳家罰你的,可這後一層肯定招致老人家不快……看我怎麼說吧。就為了你愛攀比,生出這麼些事來,要是吳興嘉想明白了,遷怒於寶慶銀,咱們家還得花功夫再安撫一番。你瞧你做的好事。」

  見文娘頭低成那樣,下巴都快戳進心口了。她歎了口氣,「老大不小的人了,你這個樣子,怎麼放心你出嫁?何芝生是個深沉人,你要是還這麼咋咋呼呼的,肯定不得他的喜歡——」

  「我也看不上他!」文娘猛地一抬頭。「十九歲的人,三十九歲的做派,不喜歡,不喜歡!再說,親事還沒定呢,誰知道能不能成?」

  她眼珠子一轉,又有些酸溜溜的。「從前提這事的時候,你身份還沒變。現在麼,在情在理,你都是姐姐,何家也許就改提你了呢!我看何太太也更中意你些。你別拿他來說我,倒是先想想你過門了怎麼辦吧。」

  蕙娘微微一怔:從前這個時候,因為沒打算和太和塢爭風吃醋,養娘挑唆喬哥的事,她根本沒暗示綠松往文娘那送消息,文娘自然也就沒來找她,還是挺著裝了幾天病的,也就沒這番對話了。

  文娘不喜歡何芝生,她倒是看出來了,只沒想到她連何太太更中意誰都心裡有數,這孩子說聰明也聰明,說得都在點子上。何家在這時候,的確是已經改談起了自己,就是她自己,也以為可能何家終於能達成心願,和焦家結親。只沒想到後來又橫著殺出了別人家罷了,文娘不能前知,和她說這話,是有點不大妥當。

  「沒影子的事。」她歎了口氣,「這婚事不是你我可以做主的,多談也沒用處。現在有了喬哥,什麼事都得為喬哥考慮,我們說話,沒以前那麼管用了。」

  文娘悵然歎了一口長氣,她伏在姐姐膝上,輕輕地撫著臉側的貓兒,又去捏它的爪子,神思似乎已經飄到了遠處,半天都沒有做聲。

  蕙娘也出了神,她望著妹妹秀美的側臉,忽然有一股衝動,令她輕輕地問,「從前被我壓著,現在被喬哥壓著,一樣是被人壓制,你更恨我,還是更恨喬哥?」

  上等人說話,一般不把潛台詞說明,這社交圈裡的習慣,不知不覺也就都帶到了家裡。清蕙私底下和妹妹說話,已經算是很直接了,可像現在這樣赤。裸。裸的發問,那也還是頭一次。文娘反倒答不上來,沉吟了半日,她賭氣地道,「恨你!恨你,恨死你了!」

  「那……」蕙娘輕輕地說。「你有沒有想過要我死呀?」

  這一問是如此突然,突然得文娘只能愕然以對,她直起身子望著蕙娘,卻發覺姐姐也正望著她。

  和從前不一樣,這雙且亮且冷,寒冰一樣的眼睛,竟忽然突出了鋒銳,好像一把出鞘的刀,要直直地刺進她心底去,挖出文娘心中最不堪的秘密來。

  #

  綠松來敲門的時候,正好就趕上文娘氣沖沖地往外走——十四姑娘臉上的怒火還沒收呢,見到綠松,彼此都是一怔。文娘壓根就沒理她,門一摔憤然而去,出了門,臉上才又恢復了一片寧靜,丫頭們的攙扶下,上了候在庭中的暖轎。

  綠松站在清蕙身邊,隔著玻璃窗子,同清蕙一道目送文娘放下了轎簾子,這才問蕙娘,「怎麼又和妹妹拌嘴了呢?還把姑娘氣成那個樣子……」

  從小到大,清蕙不知有多少次關起門來數落文娘,焦令文在自雨堂裡,哭也哭過,罵也罵過,出了門臉上就是雲淡風輕,叫人看不出一點端倪。這一次,她是直到踏出大門才又戴上了這張面具,可見是動了情緒的。

  蕙娘命人往花月山房送消息,是為了讓妹妹過來,統一立場針對太和塢的,怎麼兩姐妹不和和氣氣地說話,反而文娘又氣成這個樣子……綠松小心地望了姑娘一眼,她輕輕地歎了口氣。

  「您最近,看著是真和從前大不一樣了。行事手段,連我都捉摸不透……」

  見蕙娘沒有搭理她的意思,她便又換了話題。「老太爺剛傳話過來,令您去小書房陪他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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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8-12-1 11:28 PM

6雲泥

  焦家人口少、地方大,幾個主子都住得很開。尤其是焦老太爺,在焦家都是狡兔三窟,二門裡有他平時靜心修道打坐的玉虛觀,二門外單是書房就有幾個,有他日常和幕僚商議軍國大事的正書房,日常接待一般門生的外書房,還有焦閣老平時真正時常起居的小書房。滿朝的『焦系』門人誰不知道,哪個門生能進這小書房和老太爺說話,那恭喜您,距離老爺子接班人的身份,就又近了一步啦。

  即使以清蕙的身份,在書房院外也下了暖轎,連一個丫頭不帶,她輕輕巧巧地跟著閣老府大管家焦鶴進了小書房院子,一路穿花拂柳——老太爺小書房外頭,到了冬日就是個暖房,任何奇珍異種,但凡只要閣老說過一個好字,不分四季,焦家的能工巧匠都能給調。教得常開不敗,令老人家一抬頭就能歇歇眼,什麼時候想聞花香,想在日頭底下走走了,也不用費上腳步。

  這是間口袋房,入口在迴廊左側,順著牆根站了好幾個管事等著回事,見到清蕙進來,均都露出笑來給清蕙請安。「十三小姐。」

  能進小書房,就如同能進自雨堂一般,在焦家下人中,地位自然不同一般。清蕙對他們也算得上客氣,她露出笑來,一一點了點頭,眼神又落到了領頭的二管家焦梅身上,「祖父還在吩咐家務呢?」

  「是阿勳在裡頭回事。」焦梅話一向不多,說完這句話便閉嘴不言。清蕙哦了一聲,竟絲毫不以為忤,態度比起和吳家嘉娘說話時,軟了不知多少。「梅叔家裡人都還好?」

  這句話問出來,幾個管事都有些納罕,焦梅頓時成了焦點,幾個人明裡暗裡都遞了眼色過來:宰相門人七品官,焦家下人不少,能耐人多得是,這個二管家,焦梅要幹不了了,多的是人想幹。除了老管家焦鶴是跟著老太爺風裡雨裡一路走上來的,老太爺親自給他張羅著養老,早已經跳出這個圈子之外,焦家幾個管事,再沒有不喜歡看同僚出醜的。蕙娘一句話,似乎是閒談,可這幾個有心人,倒巴不得她是要找焦梅的麻煩。

  焦梅卻很鎮定,他甚至還微微一笑,「是石英托姑娘問的?謝姑娘關心——家裡人都好。」

  他女兒石英在自雨堂裡,一直也挺有臉面的,算是綠松之下的第二人了。蕙娘幫她帶句話也不算出奇,她嗯了一聲,若有所思,「她還問她叔叔嬸嬸好呢。」

  也巧也不巧,子喬身邊的胡養娘,就是焦梅的弟媳婦。焦梅眼神一閃,恭恭敬敬地說,「石英不懂事,勞煩姑娘傳話——」

  謝羅居裡的事,畢竟不可能在幾天內就傳遍府內,這些男管事們怕還都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連焦梅看似都被蒙在鼓裡,恐怕回去是少不得琢磨蕙娘的意思了。他一句話還沒說話,便被屋內動靜打斷,一位青年管事推門而出,見到蕙娘,他竟沒有行禮,只是點了點頭,「十三姑娘。」

  以他年紀,按說只該在外院打雜,這位眉清目秀氣質溫和的青年人卻能和閣老在別室密談,可見能耐之大,蕙娘見到他,心情也很複雜,她輕輕點了點頭,幾乎是微不可聞地稱呼,「阿勳哥。」

  只瞧見焦勳眼神一沉,她也就沒有再看下去,而是推門而入,自己進了焦老太爺的小書房。

  小書房外間空著,內間也空著,清蕙絲毫不曾訝異,她推門進了三進口袋房最後一進,焦老太爺人就在裡頭,正對著一桌子牌位點香。

  焦家原本人丁興旺,焦老太爺和髮妻一輩子感情甚篤,雖然後來也有兩個妾,但頭四個兒子都是嫡出,到了年紀娶妻生子,興發了一大家子幾十個人,老太爺的官路也是越走越順,昭明十一年,老太爺母親的八十大壽,滿族人聚在一塊,光是老太爺一系就佔了五十九人之多,連上四太太肚子裡那一個,恰好合了老太爺的歲數,又合了當年的干支,正是甲子年、甲子壽。在當時還蔚為美談。老太爺又是孝子,母親在老家辦壽,除了他自己在京城不能回去,餘下人等,都憑著他一聲令下,全匯聚到了老家,一家子大大小小專為老壽星賀壽。

  恰好就是大壽當天,黃河改道,老家一座鎮子全被沖沒了,焦家全族數百人,連著專程過去致賀的各路大小官員,全化作了魚肚食,水鄉澤國中,連一具屍體都沒能找到,留給焦家人的只有數百座牌位,要不是四爺焦奇帶著太太出門辦事,緊趕慢趕趕回來,還是晚了半步,沒能及時回去,反而恰好避過此劫,焦家險些就全被沖沒了,只留閣老一個活口。

  焦老太爺一聽到消息就吐了血,四爺四太太硬生生被洪水攔在山上,眼見著一整座鎮子就這樣慢慢化作一池黃湯,掩在了黃河底下——長輩不論、親眷不論,四太太一對嫡親兒女就還放在老家……四太太悲痛得差一點也跟著去了,雖然到底是被救回來了,但肚子裡的孩子就沒保住。從此四老爺的身體也不好,連年累月地睡不著覺,一閉眼就是大水漫過來,漸漸地就生出百病,縱有名醫把脈開方,三年前到底還是撒手人寰。這十幾年間,掙命一樣地,也就是生了清蕙、令文並子喬這一兒兩女,焦子喬還是遺腹子。四老爺到死都很歉疚,握著父親的手,斷斷續續地說,「到底還是沒能給您留個孫子……」

  滿朝文武,誰不是兒女滿堂?就是子嗣上再艱難,也沒有焦家人這樣孤單的。焦家一族幾乎全都聚居附近,就是有住得遠的,誰不湊閣老家的趣呢?竟是幾乎全都聚在了村內,那一場大水,沖走的是整一族人,就是想過繼個族人來,都無處過繼去……沒了家族,真正是只有一家人相依為命。家業再豪富、官位再顯赫又如何?還不是比不過黃河,比不過天意?

  自那以後,焦老太爺倒是看開了,當時四老爺臨終榻前,清蕙親耳聽見他安慰四老爺,「有個蕙娘也是一樣,從小教到大,她哪裡比孫子差?等過了孝期,尋個女婿……」

  後頭的話,她當時已經沒心思聽了。只記得父親當時把她叫到身邊,握住她的肩頭,斷斷續續地交待了好一番話,清蕙全都一一應下。又過了幾天,父親也化作了這案頭的一面牌位。自己摔盆帶孝,一路跪一路磕,把父親送到京郊去了,就是當晚回來,五姨娘摸出了身孕……

  「你也來給你祖母上一炷香。」老太爺頭也不回,彎下腰把幾柱線香插入爐內,淡淡地開了口。清蕙立刻收斂思緒,輕聲應了,「哎。」

  她拎起裙擺,藉著老太爺的香火,也燃起了一把香。從曾祖、曾祖母開始,祖母、大伯、二伯、三伯、父親……一併大伯母、二伯母、三伯母,再往下,堂哥堂姐、親哥親姐……這麼一輪香插下來,起起落落的,可不是什麼輕省活計,清蕙卻從頭到尾,每一根香都插得很認真。

  老太爺望著孫女,見她身形在夕陽下彷彿鑲了一層金邊,臉背著光藏在陰影裡,倒更顯得輪廓秀麗無倫,直是一身貴氣——這是自己到了年紀,又是親孫女,如換作一般少年見了,豈不是又不敢逼視,又捨不得不看?

  畢竟是到了年紀,焦家蕙娘,也漸漸地綻成一朵嬌艷的花了。

  他輕輕地歎了口氣,同清蕙一道出了這小小的祠堂,又拿起金錘輕輕一敲小磬,自然有人捧了水來,給祖孫兩個洗去了一手的香屑。

  清蕙自小被祖父、父親帶在身邊,耳濡目染,她的很多習慣,都脫胎自老人家的一言一行。

  「文娘這次,可闖禍了。」老人家日理萬機,和孫女說話,也就不費那個精神微言大義了。「今早吳尚書過來內閣辦事,態度異樣冷淡,和我說話,夾槍帶棒。他素來疼愛那個小女兒,看來這一次,是動了真怒。」

  吳家和焦家本來就算不上友好,清蕙並不大當一回事,她輕聲細語,「那樣疼女兒,還想著送到宮裡去?是疼女兒,還是自己面子下不去呀?」

  老太爺今年已經近八十高壽了,因修行了二十多年養生術,年近耄耋卻仍是耳聰目明,鬚髮皆白,望之卻並無半點衰敗之氣,更不像是個位高權重的帝國首輔,他身穿青布道袍,看上去竟像是個精於世故的老道士,笑裡像是永遠帶了三分狡黠。聽孫女兒這麼一針見血,他呵呵一笑,笑裡終究也透出了傲慢:吳尚書這幾年再紅,戶部尚書再位高權重,和這個入閣二三十年的三朝老臣,始終也不是一個層次上的對手。

  「罷了,不提別人家的事。」他沖蕙娘擠了擠眼睛,像是在暗示她,自己對兩個小姑娘間的恩恩怨怨,心中是有數的。「就說咱們家自己的事吧,聽說你娘也是一個意思,文娘這一次,做得是有些過分了。」

  蕙娘自己拿捏文娘,是把她當作一塊抹布,恨不得把水全擰出來。當著爺爺的面,卻很維護妹妹,「我已經說過她了,這事也賴我,沒能早一步發覺端倪……你也知道,她最要面子,要被你叫來當面數落,羞都能羞死……」

  老人家一邊聽孫女兒說話,一邊就拈起了一個淡黃色的大蜜橘,自己掰開嘗了一片,也就撂在一邊了,「——洞子貨始終是少了那份味兒……那你的意思,就這麼算啦?」

  焦子喬再金貴,那也比不過焦閣老,這份蜜橘,最好的一份,估計太和塢能得了四成,剩下六成,都送進了小書房裡。老太爺不動嘴,那就是爛了,也得爛在小書房裡。可就是這麼好的蜜橘,在老太爺嘴巴裡,也不過就是一句「洞子貨始終是少了那份味兒」……

  「那對硬紅鐲子,既然她給了丫頭,那就是她賞過去的了。」蕙娘自己也拿了一個蜜橘,漫不經心地端詳了一陣,這才掰開來,一片接一片地吃了。「賞給人的東西,就不能再要回來啦。」

  老太爺唔了一聲,「我記得那是閩越王從南邊托老麒麟的人帶過來的?」

  寶慶銀的生意在南邊做得大,在北邊,卻要和老麒麟分庭抗禮。閩越王和焦家,在老麒麟都是有股份的。

  老爺子年紀雖然大了,但腦子還是好得驚人,每天要處理那麼多軍國大事,和全天下的官員鬥心眼子,可連這麼一點兒家中小事都還記得清清楚楚的,蕙娘笑著說。「嗯,那對硬紅顏色好,在國內可不是那麼好見到的。」

  事實上,這金鑲玉硬紅寶石鐲子,不止吳姑娘當寶,在文娘那裡,也算是有數的好東西了。

  「嘶——你可真夠狠的,你妹妹知道是你的主意,怕不要找你拚命?」焦閣老一縮肩膀,又露出了頑童般的笑來。「也好,不狠狠剜一剜她的肉,她也不知道厲害。」

  蕙娘又摸起了一個蜜橘,「不過,主子賞賜下這樣貴重的東西,又令她帶在手上出去做客,她就是不問准娘身邊的綠柱,也該來問問我的綠松……這丫頭行事,也實在是有幾分粗疏,鬧出這樣大的事,不發作個人也不大好。」

  她咬了一片橘子,徵詢地望了祖父一眼。「我看,以後就別讓她在文娘身邊服侍了吧?」

  一兩個丫頭的去留,老人家哪裡會放在心上?他更看重的還是蕙娘的能力,不過在這一方面,蕙娘總是很少讓他失望的。這一番舉措,狠狠地敲打了文娘,又給被攆出去的丫頭留了一對名貴的鐲子,也算是有所補償,卻又和風細雨的,不至於喊打喊殺——要說親、快出門子的女兒,面子金貴著呢,能少下一點,還是少下一點……蕙娘從小經過她爹和老太爺的精心調。教,這一年多來,她行事是越發妥當了。

  老太爺不禁笑了,「我一和你說話呀,就覺得老骨頭老腿都鬆快了。你要是個男孩,祖父現在就可以告老還鄉,哪裡還用得著在宦海裡苦苦掙扎,受這份罪呢?」

  蕙娘神色一動,「江南那邊,又寫信來了?」

  老爺子雖然是文臣之首,地位崇高,但也不是沒有自己的煩惱。如今朝廷雖然看似只有焦黨、楊黨兩黨,但其實二十多年來,什麼時候少過紛爭?沒有一個強有力的集團支持,怎麼能在首輔位置上長久安坐下去,但這麼一個強勢的團隊,有時候對首腦也有一種無形的壓力。逼得人是只能朝前,不能後退,蕙娘長期跟在祖父身邊服侍,對焦家幾處煩惱,心裡也不是沒數。

  「這事你不必操心了。」老太爺卻沒說太多,他別有深意地望了蕙娘一眼,剛說了一句,「何家又提起親事了——」

  卻忽然間注意到,蕙娘手底下已經散了三張橘皮。

  老人家嘴碎,免不得就嘮叨了一句,「何必吃那麼多!小心晚上你又吃不下飯了。」

  孫女兒這也就住了嘴,她像是也沒想到自己吃了這麼多,一掃手底下,倒尷尬地笑了。「蜜橘還是大個兒好吃,皮薄肉多,吃起來就沒夠……您剛才說,何家又提起親事了?」

  老人家是何等人也?一看蕙娘臉色,心頭一動,縱有多年養氣功夫,也免不得有些淡淡的不快。

  人還沒出門子呢,底下人竟勢利直此!

  焦子喬的確是焦家的承重孫,可伴著老太爺、四老爺,作為繼承人長大的,卻是焦清蕙。作為昭明十一年甲子慘案後,家裡第一個降生的第三代,她在老太爺心裡的份量有多重,除了老人家,別人心裡誰都沒數。要把蕙娘嫁出門,他難道就捨得了?可女子承嗣,在他們這樣的人家,畢竟驚世駭俗,從前那是沒有辦法,但凡有一點辦法,老人家也捨不得孫女兒走這條路……卻沒想到,人心勢利起來,真是再沒盡頭,清蕙懂事從不曾開口,這兩年間,私底下還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他們的意思,芝生、雲生兄弟隨你挑。」他又把思緒拉了回來,「你也知道,何冬熊瞅準了你爺爺屁股底下這塊位置,已經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了。」

  雲貴總督何冬熊也的確是焦老太爺這些門生中比較最出息的一個了,雖然比不上如今的楊閣老,但四十才出頭,就已經是地方重臣,想要接過老太爺的擔子,也是人之常情。而要接收焦家在官場上的種種人脈資源,最好的辦法,當然莫過於和焦家結一門親事了。從前子喬沒出生的時候,何家想提的就是文娘,為了這事,何太太和少爺小姐都沒到任上去。幾年來不斷和焦家走動,就是想用誠意打動老太爺。子喬出生之後,自從出孝,已經提起了兩三次,姐妹有序,想要改提清蕙——當然,若是老太爺捨得,姐妹配兄弟,那就更是一段佳話了。

  曾經從前那時,蕙娘也是考慮過這門婚事的,何芝生、何雲生兩兄弟從小經常到焦家走動,就是長大了,因為清蕙身份特殊,將來必定要時常拋頭露面,家裡對她的限制沒那樣嚴格,跟在祖父、父親身邊,她也能經常見到這兩兄弟。何芝生劍眉星目、儀表堂堂,雖然年紀不大,但沉穩矜持,已有威嚴在身。文娘嫌他少年老成,談吐乏味,按蕙娘的口味來說……

  她暗歎了口氣:就算現在吐口答應,也根本都沒有用處。祖父固然疼她,但也要為焦家偌大的產業考慮。何家現在看是個不錯的選擇,但不久之後,便會在另一家巨鱷跟前黯然失色。這裡面的交易,並不是她的意願能夠左右的,甚至——也與另外一位當事人的心思沒有半點關係。

  就只是不知道,那戶人家究竟是怎麼看上了她……

  「何總督想要從雲貴回來入閣,怎麼也要做出一點成績,只從聯姻上下工夫,那肯定是不成的。」她迴避了祖父的詢問,「尤其現在,朝中爭得這麼利害,您太抬舉他了,倒寒了別人的心。」

  老太爺唇角一動,一個微笑很快又消失在了唇邊,他也沒逼著孫女現在就給答覆,只同蕙娘談天說地,祖孫兩個消遣了小半日辰光,又留清蕙陪他一道用過了晚飯——卻是清茶淡飯,只吃了個半飽——這也是焦閣老的養生之道,便到了老太爺做晚課的時間。

  清蕙從屋子裡掀簾子出來的時候,庭下已有管事等著帶她出去了,她一抬眼,焦勳就和她解釋,「養父年紀大了,天黑路滑腿腳不便,我送姑娘出院子。」

  焦府大管家焦鶴,就是焦勳的養父。他跟隨老太爺已有四十多年,自己一家也死於甲子水災,如今也是七十往上的年紀了,雖然跟隨老太爺修行,身子骨也還矍鑠,但老太爺還是怕他無人養老送終,十年前便做主給他挑了好些養子,焦勳就是其中最有出息的一個。

  十年前,也是一個很耐人琢磨的時間點。

  蕙娘看了焦勳一眼,她忽然想到了從前此時……在昏暗的暖房裡,什麼都發生得那樣快。第一次有男人攥住了她的手,焦勳低低啞啞,潤得像玉的聲音,「佩蘭……」

  其實,在不知情的人眼裡,焦勳看來也和個公子少爺沒有什麼兩樣了。不論是學識、見識,還是氣質、打扮,他都沒有一點下人的樣子,在焦府管事們那華服遮掩不去的奴才氣裡,他一直是有些格格不入的。

  可出身到底是雲泥之別,現在蕙娘身份轉換,有些事就更是不能去想了,那一次,他也就只說了那麼兩個字,就像是想起了自己的身份,蕙娘還什麼沒做呢,他就和被雷劈中了一樣,一下又把手鬆開了……

  再往後,不要說見到他,連他的消息,她都再也沒有聽到了。

  蕙娘輕輕地歎了口氣,她擺了擺手,「我有些頭暈,你讓他們把轎子抬到廊下來吧。」

  焦勳微微一怔,便已經回復了正常,他彎身施了一禮,一言不發地退出了院子。蕙娘站在廊下,目送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花木之中,她的神色,就像是被籠在了雲裡的月亮,就是想看,也看不分明。

  又過了幾天,老太爺親自過問,府裡的人事有了小小的變動。花月山房有一個丫頭被放出去成親了,謝羅居裡,也有兩個婆子被攆回了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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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8-12-1 11:31 PM

7相看

  進了臘月,各府都忙著預備年事,今年是焦家出孝後第一個新年,往常在年節裡,雖然也有官員上門給老太爺拜年,但焦家女眷都要守孝,按例是不見客的。

  彷彿是為了彌補從前的遺憾,今年焦家就很熱鬧,即使是臘月裡也沒斷了客人。蕙娘、文娘都不得閒——哪家的太太、奶奶過來了,也都心心唸唸,非得同這一對如花似玉的寶貝疙瘩說過話了,誇獎一番了,才肯告辭離去。過了臘月初八,家裡才安寧下來沒有幾天,何蓮娘又來找蕙娘、文娘說話。

  因文娘連日應酬,這幾天身上不好,就沒出來招呼何蓮娘。小姑娘也不在乎,進了自雨堂,先衝到淨房裡見識過了焦家的富貴,又跑出來上看下看,一臉的納悶,「也沒見燒炕啊,和宮裡的暖又不一樣,沒那股煙熏火燎被火烤著的味道,從前年紀小,好像還沒覺得,蕙姐姐,你們這到底是怎麼弄的!我一進門,竟都不想出去了!回頭我和我娘說去,我們也這麼辦!」

  蓮娘小,三年前才十歲,還是剛懂得人事的年紀,雖然享用著富貴,卻並不知道賞鑒富貴,對於自雨堂的難得,她確實也很難體會出來。

  「這個還不大好學,」蕙娘笑著說,「就是借了我們家自己鋪陳這些管道的便利,你也知道,在夏天,屋頂有溝回走水,滴滴答答的,彷彿永遠都在下雨,比較清涼。到了冬天就從地下走水,這些熱水從地下上來,正好給丫頭們洗這洗那的,也免得她們大冬天的受罪。其實就是一開始鋪管道最麻煩了,現在這樣,也不比別家燒炕要昂貴多少。」

  話雖如此,可這一套巧妙工程,那也不是有錢就能造出來的。沒有人給畫圖紙,真是有錢有勢都無用。蓮娘並不妒忌,卻很羨慕,她歎了口氣,「可惜,你們家喬哥那樣小,不然,我就和我娘說,以後我誰也不嫁,只嫁焦家的喬哥!」

  這個小姑娘,真是什麼話都敢說。十三歲也到快說親的年紀了,哪個女兒家不是諱莫如深,一提起親事就燒紅了臉。蓮娘卻是大大方方的,還拿親事來開玩笑……

  蕙娘也不禁絕倒,她笑了,「你要想嫁,現在嫁來做個童養媳也不錯,把你打發在小屋子裡住,成天洗喬哥的髒衣服。」

  兩人相視一笑,蓮娘藉著這個話口就往下講,「現在你出了孝,來提親的媒婆,都要把門檻給踏破了吧?」

  一家有女百家求,焦閣老的門生,哪個不知道他最疼愛的還是蕙娘,再說,蕙娘本身條件也過硬,想要娶到她的人家絕不止何家一戶。不過,不論是從年紀,還是男方本身的條件來說,何家兩兄弟,在可能的求娶者中,也算是上上之選了。

  就知道這小丫頭鬼靈鬼精,這一次過來,多半還是為了探自己的口風——不過,她很會看人眼色,從前那一次,因為自己和文娘沒提起何芝生的事,文娘就沒鬧彆扭,也一樣出來招待蓮娘,蓮娘根本就沒提親事……

  重活一次,很多事和從前發展已經不大一樣,可有這麼前後一映襯,看人倒能看得更透一些。蓮娘看似嬌憨無知,其實玲瓏剔透心機內蘊,年紀雖小,卻也不是簡單角色。

  蕙娘只是笑,「這事你不該問我,問我娘都比我更清楚一些。」

  蓮娘又哪會被蕙娘幾句話敷衍過去?她纏著蕙娘撒嬌,「你好歹透個口氣嘛,蕙姐姐。要不然,我回了家也不好交代。」

  這話大有玄機,蕙娘心底,不禁輕輕一動:是何太太要蕙娘來問的,還是家裡另有其人,想要知道這個消息?

  她免不得含糊其辭,「這種事,我們女孩子說了也不算數的……」

  蓮娘很懂得看人臉色,她壓低了聲音,「那你知不知道,我娘可喜歡你了,大哥、二哥是隨你來挑……可不像原來那樣,其實還是想把令文姐姐說給二哥。」

  這個蕙娘倒不大清楚,因文娘畢竟還是妹妹,姐姐沒成親,也不好很具體地談起她的親事。她一直以為何家說的是何芝生,這樣看,多半還是嫌文娘家裡人丁單薄,又終究是庶出。害怕她這個宗婦,壓不住底下的妯娌。

  她不言不語的,臉上神色似乎是默認。蓮娘看在眼裡,又把聲音壓低了一點,「別的話,我也不說了。我就說一句,要是看中了我們家,你可別挑二哥。你以前要坐產招夫的,有些事大哥就沒開口,現在才稍微露出來一點兒……」

  露出來什麼,蕙娘就不用問了,這種事也不能說得太明顯,她想到長大以後幾次見面,何芝生都是規規矩矩的,連眼珠子都不肯亂動一下。倒有幾分吃驚的:沒想到他居然還能看明白自己的長相,她還以為他根本就沒敢正眼瞧自己呢。心事藏得這麼深,外頭真是一點都看不出端倪。

  不論是焦勳也好,何芝生也罷,都說得上是自己階層裡的佼佼者了。何芝生今年才十九歲,已經是舉人身份,如能考中進士,以他家世來說,一輩子榮華富貴那是打底,再往上走,能走到哪一步,那都是不好說的事。可在蕙娘看來,這些都是虛的,她更看重的還是何芝生的這份沉穩,能把心事藏住了不露出來,又私底下這麼爭取,就手法來說,是要比焦勳好一些的。

  有那麼一瞬,她幾乎有幾分心動,想要給蓮娘一點口風、一點暗示。可蕙娘畢竟是蕙娘,她笑著擺了擺手,把話題給帶開了。「你上回不是說,想要一對簡州貓嗎?知道你要過來,特地給你挑了一對烏雲蓋雪,還是一公一母。以後下了小貓,你也能送人了。」

  簡州貓遠在四川,從宋代一路紅到如今,真正血統純正的一對公母,價值何止千金,蓮娘熟知清蕙有一個院子養的都是各種馴熟了的貓狗鳥兒,供她無聊時取樂的,裡頭全是真正名種的貓狗。她也是愛貓之人,只拉不下臉來討要,現在蕙娘主動給預備了一對,哪有不歡喜的道理。也就不再同清蕙說這尷尷尬尬的婚事,轉而笑道,「好姐姐,我真沒白和你好!石家的翠姐姐,有了一頭鞭打繡球,就寶貝得什麼似的——我也不說,下回她到我家來,我再給她看看我的那一對貓兒。」

  又壓低了聲音,同蕙娘說起別家的事情。「聽說某家有對雪白的臨清獅子貓,本來家裡人都愛得不行的,忽然有一天一對全死了。又過一兩天,家裡一個姨娘也嚥了氣。都說這貓兒去世是不祥之兆,就應在了這事上。其實是怎麼樣,誰心底清楚呢。」

  蕙娘心底不禁一動,幾種想法同時飛快地掠過心頭,她眉頭一皺,「你是說韓家吧,他們家那對貓也的確好看,一般連臨清當地都很難找到那麼好的種了……」

  雖三年沒出門,蕙娘對外頭的局勢卻是一點都不生疏,蓮娘點了點頭,「雖然家下人沒說,但既然全家人都愛得不行,那姨娘據說又是老太爺的抱貓丫頭出身……」

  有的貓狗寵得厲害,主人常把自己的飲食賞給它們吃了,那也是有的,蕙娘若有所思。「還真不知道,原來對人有用的藥,對貓狗也都是有用的。」

  大戶人家,除非和焦家這樣人口簡單,爭無可爭的,不然,門戶裡的骯髒事那還能少了嗎?當主母的作踐小妾,當小妾的作踐下人。死一兩個人,連蓮娘都不當回事,她主要還是惋惜那兩頭貓。「真是漂亮極了,也沒配種,要不然,我都想討幾頭。」

  送走了抱著兩頭貓兒,心滿意足的蓮娘,蕙娘歪在榻上想了半天心事,連文娘過來都沒起身。

  「都和你說什麼了。」文娘也有些好奇,「瞧您這神思不屬的樣子,難道是和你提起親事了?」

  蕙娘掃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你不是身上不好嗎?怎麼人家一走,你就又活蹦亂跳的了?」

  「我那是同蓮娘要好,故意給她空了這麼一間屋子出來。」文娘一撇嘴,有些沒好氣。「何家為了和我們家結親,這些年來費了多少心思。現在眼看娘和祖父還不給准話,肯定著急。都知道祖父聽你的話……豈不就是給你灌迷藥來了?」

  她眼珠子一轉,「她同何雲生更好,是幫著何雲生說好話來的吧?」

  聽文娘的意思,從前蓮娘也沒少在她耳邊說何雲生的好話。——兩姐妹也都是見過他的,他人要比哥哥開朗多了,愛笑得很,就是長相不那麼俊俏,頂多只是中人之姿。

  「和我說誰都沒用。」蕙娘不置可否,「這事真輪不到我來做主,還要看祖父心裡怎麼想的。」

  「這可是你的一輩子。」文娘很不理解。「祖父又那麼疼你,難道你就不為自己爭一爭?」

  她似乎真的對何家兄弟都缺乏興趣,因此攛掇蕙娘是很努力的,「照我看,你自己要是立心要嫁了。祖父也沒什麼好拖著不答應的,何家也算良配了。我要是你,我就不矜持了,這種事夜長夢多,拖一天沒準就生出變化來了呢?」

  她說得其實也很在理,但蕙娘卻深知之後事態將有的變化,除非現在就過了三媒六證,不然,對何家表現出越多好感,只會令將來母親和祖父更難收場。她輕輕搖了搖頭,笑而不語,文娘看了更是不高興,她氣鼓鼓地坐在一旁,過了一會,自己也歎了口氣。「要找到比何家更好的,那倒也難了。只是……」

  只是縱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文娘嫌何芝生太老氣,又嫌何雲生太輕佻,說來說起,就是因為這兩兄弟,哪一個她都不喜歡。

  「將來的事,自有緣分。」蕙娘把一個金絲蜜柚放到文娘跟前,「吃不吃?」

  這個柚子,論大小,論色澤,才是蕙娘一向享用的那一份:精中選精,最好中的最好。

  文娘把大柚子捧在手裡,聞了聞香味,又不滿起來。「讓你給太和塢一點顏色看,祖父卻只發作了謝羅居的人……你倒是好,就一心想著自己吃喝玩樂,將來的事,一點都不放在心上。」

  的確,她和姐姐不同,沒有清蕙的自信和手腕,出嫁後,肯定還是要多靠娘家一點,對太和塢的舉動,自然也就更不舒服。

  「急什麼。」蕙娘慢慢地說,「太和塢的正主兒,都還沒有回來呢。」

  #

  這天下午,兩姐妹一道去謝羅居請安,才一進屋,就見到三個姨娘站在四太太身邊,四太太正笑著和她們嘮家常。

  焦四爺雖然身體孱弱,但身邊一直沒有斷了通房丫頭,這些年來放出去的放出去,嫁人的嫁人,餘下一些,在焦四爺過世後,多半也都被打發走了。唯獨留下了三位姨娘,這三年來跟隨焦家主子們一道守孝,也頗吃了苦頭,前陣子出了孝,四太太要應酬,分不得身,她體貼姨娘們也悶了兩年多了,便打發她們去城郊別業小住了一段時間,眼下到了年邊,這才派人接回來過年。——原本以為還要幾天才回來,沒想到這麼快就到了。

  「三姨娘、四姨娘、五姨娘。」文娘生母難產去世,四姨娘是她的慈母,從小帶大,和親生的也差不了多少,她給四太太行了禮,便拉著四姨娘的手,一長一短地同她說家常。蕙娘卻沒她那麼放縱,她和幾個姨娘都打過了招呼,便在四太太身邊坐下,還是四太太笑著說。「你和你生母也有一個月沒見了,還不同她說幾句話?」

  蕙娘還沒開口,三姨娘就搶著說,「姐姐跟前,哪有我們說話的地方呢。」

  她和四太太關係親密,從三姨娘還不是三姨娘時起,就一直是姐妹相稱。

  又問四太太,「一個月沒見,您的咳嗽好些了?今年冬天冷……」

  四太太笑得就更舒心了,令三姨娘在她跟前的小几子上坐了,和她一來一往說得很歡,蕙娘就空出來,她遊目四顧,正好和五姨娘對了一眼。

  五姨娘也算是有福之人了,焦家規矩,沒生育的通房一般不抬姨娘,焦四爺過世後全被打發出去。她是小戶人家的良家閨女,因為出了名長相宜男,算命先生也算了她是個生子的福相——她一家男丁也的確不少,上頭有七八個哥哥。家裡心大,知道焦家的情況,就送進來做了通房丫頭。雖然沒幾個月焦四爺就去世了,但就去世前幾夜溫存,居然還給她留了種,使得她在四爺去世之後,還得了個姨娘的名分。

  她生了一張圓臉,一笑就是兩個深深的酒窩,雖然說不上有多好看,但的確是挺有福氣的。見蕙娘望過來,五姨娘臉上的酒窩頓時又深了,她笑瞇瞇地和蕙娘嘮嗑,「這個月同太太出門去,怕是招來了不少說親的媒婆吧!」

  的確,就是這大半個月間,焦家比什麼時候都要熱鬧,各色太太、奶奶,凡是能和焦家扯上一點關係的,差不多都來看過了她。按京裡行事的節奏來說,恐怕真正提親的高峰,還要在年後了。這個時間段,有意提親的人,多半還在給老太爺寫信探口風呢。

  清蕙也笑了。「沒有的事,雖然來客多些,可都是來看母親的。」

  正說著,四太太見三姨娘露出聆聽之色,便也笑著說。「那倒是的,有好些國公夫人、侯夫人,兒子大了,孫子又小。偏系子孫量來也不敢說親,無非是幾年沒有來往了,現在我們出孝,多走動走動而已,估計還不是為了親事來的。」

  這是為了安三姨娘的心:清蕙這個情況,出色是夠出色了,棘手卻也很棘手。太多人家上門相看卻沒有下文,三姨娘心裡只會更焦急。

  不過,有句話四太太沒說出口:焦家門第,不是一般的高,身份也不是一般的敏感。在兩黨黨爭風頭火勢的時候,有很多人不敢貿然站隊,就是太太也約束了不叫她隨意上門。又或者有些人家行事一向就謹慎,上門的這些貴婦人,也很有可能是受人所托,過來相看清蕙的。

  #

  權夫人就正是個謹慎人。

  快到年邊,各家事情都多,阜陽侯夫人雖然和權夫人一向友好,但也沒有久坐。頭天去過焦家,這天又到權家盤桓了一個來時辰,便直接去大報國寺進香了。權夫人親自將她送上了轎子,目送暖轎順著甬道走遠了,這才捶著腰回了裡屋,又思忖了片刻,便吩咐底下人。「去問問國公爺在忙什麼。」

  良國公年輕時頗為忙過幾年,現如今年紀到了,雖然已有多年不再過問俗務,但不論是他本人也好,還是權家也罷,在老牌勳戚間的威望都還是如日中天。要不是年邊大家都忙,他一般也是不得閒的,總有些老兄弟同他來往,也總有些從前的門生要來拜訪。權夫人想要在白日裡見到丈夫,還沒那麼容易。

  「怎麼,阜陽侯家那位這麼快就回去了?」良國公有點吃驚,「她一向是個話簍子,還以為這一次又能叨咕上幾個時辰了。」

  「她倒也想。」權夫人笑著親手給丈夫上了茶,上了炕,在良國公對面盤膝坐下,「可家裡還有事兒呢。」

  良國公端起清茶啜了一口,望了權夫人一眼——夫妻二十年,很多事情,已經無須言語。

  「也是滿口誇好。」權夫人不禁歎了口氣,「也和前頭幾個老親老友一樣,一開始以為是給叔墨、季青說親。話裡話外,都是一個意思:我們家門第雖然是夠高了,但恐怕兒子自己不夠爭氣,壓不住她。」

  其實說壓不住,還是等於是配不上。焦清蕙那個身份、那個長相、那個才情,那份必然是豪奢得令人驚歎的嫁妝,對她未來的夫婿無形間都是個挑戰。要不是別有所求,誰家的公婆也不樂見自己的兒子被媳婦壓制得死死的,尤其阜陽侯和良國公兩家是幾輩子的交情,阜陽侯夫人又是權仲白的親姨母,話說得更直接,「她和焦家往來得也多的,據她說,蕙娘在外人跟前表現嫻靜少言,實際上從小主意正、性子強。家裡的大事小情,很少有她不曾過問的,就在焦四爺去世之前,她才十四歲,全家人都被管得服服帖帖的。焦家那些管事,在外架子大,到了十三姑娘跟前,連個屁都不敢放……你還記得原來有個焦福,在他們家也算是得意的了?就因為在外過分顯擺架子,被她知道了,一句話就給攆出去了。就這樣還一句怨言都不敢有……手段厲害得很!她覺得,伯紅媳婦,怕是壓不住她的。」

  對於一般的大家族來說,如此強勢的女兒家,如果不是長子嫡媳,那最好是成親後兄弟們就長期分居兩地。免得妯娌失和,一家人鬧得過不了日子。尤其是清蕙的籌碼實在太沉,不說給長子,只怕親事一定,長媳心裡就要犯嘀咕了。而要說給豪門世族為長媳世婦,一個她家族人丁單薄,現在顯赫,可將來焦閣老一去,頓時是人走茶涼,還有一個,她畢竟不是嫡出……

  「要不是因為這些緣由,阜陽侯夫人自己都恨不得要搶回去。」權夫人一邊說,一邊看丈夫的臉色。「她自己為人處事,的確是滴水不漏,再沒什麼能嫌棄的地方。」

  良國公微微一哼。「那也要人家看得上他才行,阜陽侯家現在還沒成婚的,也就是幼子了吧?成天就知道吃喝玩樂,票戲會文,焦家看得上才怪。」

  他徵詢地望了妻子一眼,見權夫人神色溫和,口角含笑,便道。「還好,這幾個顧慮,在我們家也都不算顧慮。她再好,仲白壓她那也是穩穩的——她要能把仲白那死小子給壓住了,我們也是求之不得……現在還沒幾戶人家上焦府提親的吧?」

  「快過年了,有想法的人家是不少,先後請動的幾個老姐妹回來都說了,現在焦太太一天要見幾撥客人。恐怕都是等著過了年,看看今年宮中對她有沒有什麼表示,如沒有,就要請人上門了。」權夫人什麼都給打聽好了,她輕輕地捏緊了拳頭,「這可是個寶貝呢,老爺,咱們要是看中了,那可就得趕緊了。這要是被人橫插一槓子去,我怕是要噎得吃都吃不下,睡也睡不著了。這樣好的人才,錯過這一個,可就再難找了。」

  「你這句話算是說對了。」良國公唇角一動。「既然看上了,那就別改啦。我回頭和娘打聲招呼,你進宮探探娘娘的口風,明年不辦選秀,一切好說,即使是要辦選秀,你也得打好招呼,這塊寶,我們權家要了。」

  到底是名門世族,一開口語氣都不一樣。想提親的人多了去了,焦家也未必就選權家,從來提親低一頭,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可看良國公的意思,竟是信心十足,絲毫都沒有考慮過被回絕的可能性。就連權夫人,也都是安之若素,不以這過分的信心為異,她更擔心的還是另一點。「仲白那裡……」

  「怎麼,他還真想一輩子獨善其身、斷子絕孫不成?」良國公一瞪眼,鬍子都要翹起來。「你先說,你要說了不聽,那就是動了家法,這一次我也得把他給打服了!」

  權夫人雖然是繼室,可權仲白襁褓間就被抱到她屋裡養,是她帶的第一個孩子,說起疼寵,甚至比她親生的叔墨、季青還甚些,一聽權老爺這樣口氣,她忙搶著就白了丈夫一眼,「動不動就喊打喊殺的!從前線下來都多少年了,還是這改不掉的性子!」

  想一想,也覺出了丈夫的無奈,自己歎了口氣,便加強了語氣強調,「你就放心吧,這一次,我可一定把他給按服了,讓他把這根斷了的弦,重再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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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8-12-1 11:32 PM

本帖最後由 doki520 於 2018-12-1 11:33 PM 編輯

8逆鱗

  生母回來,總是要擇時過去請安問好的,在謝羅居吃過晚飯,蕙娘就沒回自雨堂,而是讓轎娘們把她抬到了南巖軒裡:除了五姨娘陪著子喬在太和塢住之外,三姨娘、四姨娘都在這裡居住,兩個人彼此做伴,也就不那麼寂寞了。

  姨娘們不用伺候太太晚飯,現在已經都吃過飯了。四姨娘那一側裡隱隱也能聽到文娘說話的聲氣——吃過飯,蕙娘還陪母親說了幾句閒話,文娘要比她早到一步。三姨娘也沒做晚課,而是歪在炕上等蕙娘進來說話。

  在嫡母跟前,三姨娘不過是個下人,這個面容秀麗性子溫和的婦人,一輩子堅持『主僕有別』,蕙娘身為主子,也不便和她多說多笑的,免得四太太看見了,又勾動情腸。這一點,兩人心底都是有數的,三姨娘私底下再三和蕙娘強調,「你母親命苦,這輩子兒女是她的傷心事。連喬哥都不放在身邊帶,你就知道她心裡苦了。非但你自己在謝羅居裡不要多搭理我,就連文娘你也要約束好了,別令她和四姨娘過於親近。」

  誰肚子裡爬出來的,天然就和誰親近。即使所有子女的嫡母都是正太太,但私底下,多的是庶子、庶女管自己的生母叫娘的。只有三姨娘,十幾年來,就是私底下和清蕙說話,也自稱為姨娘。對四太太更是死心塌地,從來沒有一個不字,就是前些年清蕙身份最高的時候,她在四太太跟前也從沒有擺過架子——也許就因為這份尊重,四太太對她也很特別,三姨娘屋裡的陳設富貴就不說了,從前每逢節慶,她還能穿著主母賞下來的正紅裙子……五姨娘就沒這個福分了,子喬落地的時候,她已經是半個未亡人。現在焦家的太太、姨娘,都只能穿些灰青、茶褐衣服。

  「聽說這幾天,十四姑娘又闖禍了。」三姨娘和清蕙說話,一般總是開門見山的。「你沒有胡亂插手,說些不該說的話吧。」

  「倒還好,教她幾句,也是難免的,卻並沒有管得太過分。」蕙娘一語帶過,又問三姨娘,「在承德住得還安心嗎?那裡幾年沒有住人了,恐怕不如家裡舒服呢。」

  三姨娘也是一語帶過,「反正就是那樣,換個地方過日子而已。出去玩了幾次,看了看風景,天色一冷,我們也就縮起來了。唯一比城裡強的,就是不必在太太跟前立規矩。」

  她歎了口氣,有些惆悵。「只是太太自己,最該歇著的,卻沒能一塊過去,真是苦了她了。你隨常在她身邊服侍,也要多說些笑話兒,逗得太太多笑一笑,那就是你盡到孝心了。」

  私底下提到四太太,還是沒有一句不好,只有無盡的體貼和感激。蕙娘聽了十七年,真是耳油都要聽出來了,她幾乎是機械地應著,「那是肯定的。」

  三姨娘又哪裡看不出來她的敷衍?她老調重提,「要不是太太,現在你還不知道在哪呢。她的深恩,我是還不完了,只有著落在你身上……這麼大一個家,太太思慮有限,肯定管不過來,你也要多為她出出主意,免得她太勞累了。」

  有幾個主子在前頭插手,三姨娘沒能管著多少清蕙的教育,從小到大,她只強調了一件事,那就是知恩圖報。

  當年甲子水患,一縣的人活下來的不上百個。三姨娘那時候才十三歲,家業一夜間被沖沒了,只留下她一個人坐在腳盆裡,一路劃出了鎮子,卻也是又累又餓又渴,划到岸邊時,伏在盆裡,連爬出來的力氣都沒有,眼看就要嚥氣時。是四太太眼尖,在樓上一指就把她給認出來了:那是焦家鄰居的女兒,街頭巷尾中,曾和四太太撞過幾面。

  四爺當時立刻找人,把她從河裡給勾上了岸,細問之下,當時災女迷迷糊糊的,哪顧得了那麼多,立刻就說了實話:焦家當時正是開席時候,全家人都在場院裡,地勢低窪,大水捲進鎮子裡時衝垮了焦家牌坊,堵住了唯一的出口,連著去吃喜酒的左鄰右舍一個都沒有跑掉……

  四老爺、四太太當時不眠不休趕到下游不斷救人,本來還指望能救上一兩個族人,卻等來了這麼一句話,四太太當時一聽就暈過去了,醒來的時候,肚子裡的孩子就沒保住……當時缺醫少藥的,鬧了一場大病,等回京了找御醫一扶脈:這一輩子,要生育是難了。

  可話雖如此,焦家卻沒有誰怪罪災女。知道她全家毀於水患,孤苦無依,還將她帶進京中安置,教她讀書寫字。甚至在焦家為四爺物色通房的時候,四太太立刻就想到了她:沒親沒眷,就算焦家肯出陪嫁,將來出嫁了也容易為人欺負。再說,天下又有哪戶人家能比得上焦家的富貴呢?這麼一戶人家的姨娘,可要比殺豬戶、跑堂夥計家的主婦享福得多了……小孤女也到了懂人事的年紀,知道這是太太憐惜她命苦,磕頭謝過太太,便開了臉,被抬做了焦家的姨娘,享用起了數之不盡的榮華富貴。

  也因為這一番經歷,說不上是感激還是愧疚,三姨娘一輩子,對太太還比對蕙娘更上心。再加上四姨娘也是太太身邊僅剩的陪嫁丫頭——當時陪著四太太一道出門辦事——自己又沒有兒女,焦家的妻妾關係,一直都是非常和諧的。三姨娘同女兒講知恩圖報,四姨娘更務實一點,同女兒講投資回報。蕙娘和文娘都把嫡母擺在姨娘前面,四太太總算有所寬慰。

  不過,很多事情,也還是只有親母女之間,才說得出口。

  「身份變了,態度也要跟著變。」清蕙就從來不會這麼直接地和四太太抬槓。「這不是您教給我的嗎?現在又要我多為太太分憂……就現在這樣,太和塢還嫌我礙眼呢,我要敢重新管起家裡的事,她還睡得著覺嗎。」

  三姨娘神色一動,「怎麼,她不是和我們一道去承德了嗎?難道還給了你氣受?」

  ——竟是只聽清蕙的語氣,便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蕙娘的城府,即使有七分是教的,沒有三姨娘生給她的這三分底子,也始終難成氣候。

  「她人是不在,可胡養娘還在嘛。」清蕙稍微說了些府裡的事情,「還有文娘、蓮娘……」

  三姨娘聽得大皺其眉。「你就不該提這個橘子的事,你自己說文娘一套一套的,怎麼到自己頭上就看不明白了?都是尖子,非要分三六九等,爭個閒氣,只能壞了一家人的和氣。」

  這是正理,清蕙明白,她自己曾幾何時也是這樣想的。要出嫁的人了,和娘家無謂計較那樣多。有些事情能忍就忍了,忍一時風平浪靜——

  但她能忍別人,並不意味著別人能夠忍她,自從重活一次,焦清蕙無時無刻不用血淋淋的事實提醒自己:你不步步主動,佔盡先機,就永遠都鬥不過藏在暗處的小人。潑天的富貴也好,傲人的容貌也罷,過人的手腕、牢固的寵愛,有時候,還比不上一貼不明不白的毒藥。有人想對付你的時候,她根本都不會在意你能忍不能忍。

  當然,這也不是就說做這件事的人就一定是五姨娘。但不管怎麼說,眼下看,還是她的嫌疑最大。

  就不知道她為什麼會挑在那時候下手,那時候親事早定,自己展眼就要出嫁,按理來說,是不會再礙她的眼了……

  「人都有賤骨。」她淡淡地說。「不懲一儆百,將來自雨堂的處境只有更艱難。與其到時候再來大開殺戒,不如現在輕輕巧巧,就把人給發落了。大家心裡存個畏懼,行事沒那麼難看,倒都能保存體面。」

  這也是正理,三姨娘沒吭聲。她也知道自己不能約束蕙娘:正經約束、管教蕙娘,那是老太爺、四太太的事,輪不到一個姨娘來多嘴多舌。「蓮娘怎麼和你說的,你細細地和我說一說!眼下,你還是要多關心你的婚事,如何能說個妥妥當當的好人家,那才是最要緊的事。」

  蕙娘只好把蓮娘的幾句話給複述出來,三姨娘聽得很入神,又問她,「你是見過何芝生的吧?這個小郎君,人怎麼樣。」

  蕙娘默然片刻,艱辛地憋出了兩個字,「還成。」也就不說什麼了。

  即使是這樣,三姨娘也很滿意,「能讓你這麼說,這個人想必是極好的。」

  她看了女兒一眼,不覺歎了口氣,便壓低了聲音,「太太性子軟,太和塢的那位也算是有些本事。乘著老太爺身體還好,親事能辦就早辦了,你不至於受太多委屈……」

  以三姨娘的性子,這已經是她對五姨娘能說出的最重的話了。清蕙心中一暖,她輕輕地點了點頭。「我知道的,姨娘,我心裡有數呢,您不必為我擔心。」

  既然說到了親事,她不覺就又想到了焦勳。

  從前那一世,在書房前的事她沒有和任何人說,當時四周似乎也沒有誰能看到。可焦勳之後立刻就從府中消失,清蕙思前想後,只能猜測是祖父透過窗戶恰好望見。這一次,她沒犯那樣的錯誤,但如何安置焦勳,始終也是麻煩事。

  兩個人自小經常見面,也不是沒有情誼。從前她對焦勳也還算得上是滿意的……一個贅婿,用不著他太有雄心、太有能耐,能把家業守住,安心開枝散葉,就已經相當不錯了。可現在身份變化,再反過來看,就覺得作為一個管事來講,焦勳實在是太有能耐了一點。自己出嫁後,恐怕宅子裡很少有人能鎮得住他。

  「還有件事,想和您說呢。」思前想後,清蕙還是開了口。「阿勳哥——」

  這三個字才出口,三姨娘頓時坐直了身子,一臉的警覺,好像清蕙要說什麼大逆不道的事兒一樣。蕙娘看在眼底,不禁有幾分好笑。「阿勳哥今年也二十多歲了,您也知道他的情況,是沒有賣身進來的,仍算是個良籍,不過是鶴先生的養子罷了。現在還在府裡幫忙,好像也不大像話……我想,他反正知書達禮的,倒不如令他回原籍去,用回原來的姓試著考一考,能考上,也算是有了出身,不能考上,給他買個出身來,將來在官場要能進步,對子喬,甚至是文娘,都是有幫助的。」

  這思慮正大光明,考慮入微,三姨娘還有什麼可說的?她歎了口氣,「也好,再讓他呆在京城,對誰都不好……這件事,你不方便說的,還是我對太太開口好些。」

  兩人說話,真是絲絲合縫,不必多費精神。因時日晚了,也快到蕙娘休息時辰,再說了幾句話,蕙娘便起身告辭,三姨娘送她到門口,一路殷殷叮囑,「還是以你的婚事為重……這件事,你千萬不要小看,也不要放鬆。」

  千叮嚀萬囑咐,終於是忍不住歎了口氣,「我就是擔心你這個性子,太要強了,誰能令你服氣?你要抱著這個心思去看人,自然是這也不好,那也不好……」

  蕙娘現在擔心的還真不是這個,這個她擔心了也沒用,她一邊敷衍著生母,一邊就披衣出了迴廊。

  上轎時偶然回望,卻見三姨娘一手撩著簾子,就站在門檻裡望著她,同清蕙極為相似的臉盤上掛了一絲微笑——兩人雖然在一塊住,但清蕙回自雨堂,三姨娘竟似乎還有些不捨。

  不知為何,這一笑就像是一把刀子,狠狠地戳進了蕙娘的心窩,她用了好大的力氣,才止住了心頭翻湧的情緒,只是對三姨娘微微一笑,便鑽進轎內。由得經過精心培育的女轎娘們,將轎子穩穩當當地抬了起來。

  而清蕙呢,她望著窗外移動著的景色,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這一回,你要是再死了,對得起誰,你也都對不起她。」

  回到自雨堂裡,她罕見地沒有立刻洗漱,而是站在窗前默默地出了一回神,將心頭幾大疑問都理清了頭緒,這才敲一聲罄,喚來綠松。「你親自去南巖軒,找符山說幾句話。」

  符山是三姨娘身邊的大丫頭,對自雨堂,她從來都恨不得把一顆心掏出來,比起一向與世無爭、與人為善的三姨娘,她更聽蕙娘的話。

  綠松不動聲色,「這麼晚了,也不好漫無邊際的瞎聊吧?」

  「誰讓你瞎聊了?」蕙娘白了她一眼,「你問問她,五姨娘在承德住的時候……有沒有什麼異樣的舉動——問得小心一點,別讓人捉住了話柄。」

  會這麼問,似乎是要打算對付五姨娘了。綠松有些不以為然,但看蕙娘神色,也不好多說什麼,她默默地退出了屋子。

  窗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下起了點點滴滴的細雪,比起溫暖如春的自雨堂,外頭似乎是另一個世界。這潔白的雪花落在泥地上,很快就化得一乾二淨,蕙娘隔著窗子,出神地凝視著這一幕,她的臉透過晶瑩的玻璃窗來看,就像是一張畫,美得竟有些非人的凜冽與淒清。

  綠松沒有多久,就踏著新雪回了自雨堂。

  「我一問,符山就竹筒倒豆子。」她眉頭微蹙,顯然也有點不快。「她竟猜姑娘是從三姨娘臉上看出了端倪——據說,五姨娘在承德,性子比較大。有一天晚上,和三姨娘閒聊的時候,也不知說了什麼,三姨娘回到屋子裡,還掉了一夜的眼淚。那丫頭心底正不服氣呢……」

  從前想著要忍,也就沒多過問太和塢的事,自然不會派綠鬆去和符山說話。三姨娘受了這麼大的委屈,居然瞞得滴水不漏,自己是一點都沒有察覺……

  清蕙久久都沒有說話,可她身周氣氛,竟似乎比屋外還冷,綠松望著她的背影,多少有幾分心驚膽戰,過了一會,她囁嚅著說,「姑娘——」

  「五姨娘這個人,」蕙娘卻開了口,她慢慢地轉過身來,唇邊竟似乎掛上了笑,聲調還是那樣輕盈矜貴。「真、有、意、思。」

  沒等綠松回話,她就走向桌邊,「把她們都打發出去吧,你把文房四寶取來,我有一些話要對你說。」

  又掃綠松一眼。「只能你一個人聽。」

  綠松心頭一緊——看來這一次,太和塢是真正觸動了十三姑娘的逆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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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8-12-1 11:34 PM

9交底

  已經快到清蕙休息的時候,因今晚綠松要親自在西裡間上夜,眾位丫頭便都退出了主屋。綠松很快就從小櫃子裡取出了文房四寶,又親自拉下了蜀錦做的簾子,密密實實地擋掉了室內往外的所有光線。她合上門,小心地撥亮了油燈,便將頭頂的玻璃宮燈給罩滅了,令室內一下昏暗下來,散發出了些許詭秘的氣息。

  蕙娘倒被她逗笑了,「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倒鬧出這深夜密議的樣子來,你也是小心過分了。」

  綠松哪裡會被這輕飄飄的一句話騙到——她服侍蕙娘,也不是一年兩年了。

  「姑娘等閒從不錯亂作息,今天寧可熬夜也要這樣,必定是有要事吩咐。」她低眉順眼地說。「再小心,也都不過分的。」

  就是因為她從來如此謹慎,才能力壓石英,穩穩地坐在這首席大丫環的位置上。蕙娘望著綠松,眼底也不禁閃過一絲欣賞,她點了點頭,慢慢地說。「你跟著我多久了?」

  「十二年了。」綠松毫不考慮地回答,「打從姑娘在路邊把我買下帶進府中,已經過了十二年了。」

  綠松的經歷,和三姨娘是有相似之處的。當時蕙娘陪著父親去京郊散心,車遇大雨,停在廟前,見她在廊下啼哭,身邊還擺了兩具由草蓆草草一裹的屍體。她年紀小,不懂就中文章,便問父親,「怎麼義莊不曾出面收納這兩個路死者。」

  焦四爺是何等人物?眼睛一掃,就指點給女兒看,「義莊人做事,一向是最謹小慎微的,這女孩容貌秀麗,是個美人胚子。恐怕附近的青樓楚館,已經是有人看上她了。」

  青樓楚館裡,少不了的是地痞無賴,義莊人就是想管又怎麼管?清蕙當時還小,說話也直。「真可憐,同姨娘當年一樣,都是孤苦伶仃,舉目無親了。」

  被這麼一說,焦四爺倒笑了,「遇上你,也是她的緣分。」

  只清蕙一句話,綠松一生命運都發生改變,她進了府中當差,三姨娘最憐惜她,將她收在身邊教養,沒有幾年,就進了自雨堂做小丫頭。憑著三姨娘這一份同病相憐的飄渺好感,和她自己逐漸養成的謹慎作風,清蕙十歲的時候,她已經是自雨堂裡的大丫頭。當時清蕙已經有了城府,從此刻意提拔綠松,令她做了自己身邊的大丫環。從此主僕兩人相伴至今,已有七年了。

  「在我身邊這些千伶百俐的小妮子裡,我一向特別抬舉你。」蕙娘淡淡地說。「除了你本身資質好,還有一點緣由,想必你也是清楚的。」

  這些事,平時大家心照,蕙娘從來不曾說穿,如今特別提出來,當然是有用意的。綠松直言,「姑娘身邊的丫頭們,一個個都是有來頭的。唯獨我沒親沒戚、孑然一身,有什麼事,我心底想的只是姑娘和三姨娘,再沒有別的顧慮。」

  蕙娘身邊這些大丫頭,石英是二管事焦梅之女,瑪瑙是布莊掌櫃之女,孔雀是蕙娘養娘女兒,雄黃是賬房女兒,石墨就更別說了,在府裡她哪裡沒有關係?姜家算是府裡最大的一個使喚人家族了,她和文娘手下的黃玉,太和塢裡的堇青,說起來都是很近的親戚。——就算人才再好,沒有主子的特別關注,又或者是很硬的後台,想進自雨堂打雜,那都是難的。

  「嗯。」蕙娘點了點頭,「就因為你沒有別的親戚,一輩子都著落在我身上,我對你,自然也要比別人都放心一些……」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竟親自拈起墨條,在硯池中添了些清水,自己磨起墨來。

  「你說我最近有心事,也足證你觀察入微。」綠松又等了一會,終於等到了主子的下文,「我是有心事……出孝擺酒那天,我收到消息,有人欲不利於我的性命。」

  蕙娘口吻雖淡,但以綠松的沉穩,亦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她怔怔地道,「姑娘——這可不是可以開玩笑的事……」

  「我也沒有和你玩笑的意思。」蕙娘淡淡地說。「如今你是明白了吧?知道了這消息,沒有心事,也要變得有心事了。」

  難怪,難怪姑娘作風大改。一改從前息事寧人、能忍則忍的態度,太和塢那邊稍有表示,她就立刻殺雞給猴看,狠狠地打了幾個下人的臉……綠松這下是真的恍然大悟了:在這個家裡,想要姑娘命的人,恐怕除了太和塢,也沒有誰了吧?

  可仔細一想,卻又實在是不合情理。綠松乍著膽子望了蕙娘一眼,見蕙娘神色寧靜,似乎已經完全接受事實,並沒動情緒。她便疑問,「可都有人上門提親了,五姨娘她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她總不是擔心您的陪嫁吧——老太爺再疼您,也不可能把焦家家產全給您陪走了。」

  是啊,五姨娘又有什麼動機一定要她的命呢。焦家家財億萬,清蕙即使拿走了一半作為陪嫁,這剩下的一半,也足夠焦子喬和五姨娘花天酒地揮霍上十輩子了。再說,她能陪走家裡十分之一的錢財,對於一般富戶來說,這份嫁妝也已經是多得駭人聽聞了,要陪再多,只怕夫家人都不敢承受。為了錢,似乎有些牽強。

  至於為了勢,那就更沒什麼好說的了,出嫁女怎好管娘家事?有子喬在的一天,蕙娘頂多也就是多幫襯著娘家一點,難道她還能強行把子喬奪過來養育,順便把家產一併謀奪了不成?真要有這份心思,她也就不會令焦子喬活到現在了。五姨娘就算一開始有這樣的擔心,現在焦子喬都兩歲多了,自雨堂半點動靜沒有,她忙著恭送清蕙出嫁都來不及呢,又怎麼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多添是非。

  但若不是她,又還有誰呢?

  老太爺、四太太同三姨娘,這三個人是肯定不會要她的命,老太爺疼她都還來不及呢,四太太是個老好人,對庶子女也沒得說,一輩子都善心。三姨娘更別說了,那是自己親娘,蕙娘一去,她下半輩子還有什麼念想?剩下的主子,也就只有四姨娘和文娘了。

  這兩個人,又有什麼好害自己的呢?四姨娘本來就是個可憐人,害死了自己,她的處境也不會好上一分。至於文娘,兩姐妹的確有不合的時候,文娘心底就算對她有幾分恨意,蕙娘也不會吃驚,但先且不說她哪來這份城府和能耐,這都到姐妹分手的時候了,她至於嗎?

  要是文娘對何芝生情根深種,那倒還好說了。也許為了嫁給何芝生,她在不知道事態變化的時候,會鋌而走險,生出恨意,佈置出對付她的手段。可蕙娘自從出孝擺酒那天以來,處處留意,幾番試探。文娘是真的對何芝生、何雲生都半點不熱心,十四姑娘的眼界,要比這兩兄弟更高。

  再說,姐妹兩個從小一起長大,雖說知人知面不知心,可對文娘,她自認是摸透了妹妹的脾性……要不是實在找不到懷疑的對象了,她真是都不願去懷疑自己的親妹妹。

  焦家人口少,就這麼幾個主子和半主子,下人們也被管束得嚴格,再說,自己的死,對貼身下人來說,幾乎只有負面影響,再起不到什麼正面的作用……思來想去,除了五姨娘鬧鬼,那還有誰?

  要不是知道自己確確實實,即將在未來某日忽然毫無徵兆地中毒身亡,清蕙自己都很難相信這個說法。——說得俗氣點,焦家的錢就和海一樣多,這海裡不過游了五條魚,就這樣還能磕著碰著?

  可事實俱在,沒什麼好不承認的:在從前那段曾經發生過的歷史中,她就是棋差一著,連死了都沒鬧明白,自己究竟是怎麼死的。

  說人蠢,就常用這句話:被害死了都不知怎麼回事。焦清蕙自負一世聰明,她是怎麼也沒想到,自己不是輸給天意,輸給上意,輸給任何自己無法違逆的力量,而居然是輸給了……輸給了一個不知名的對手,一雙未露過任何行跡的透明手。

  她又怎麼能服氣呢?

  「這世上沒有誰會嫌錢多的。」她淡淡地說,「五姨娘和子喬是只有兩個人不錯。可她一家人生養都強,麻家一大家子,上百人總是有的。」

  要擺脫嫌疑,有時候難得『跳到黃河洗不清』,可要給人安上一點嫌疑,卻要簡單得多了。綠松眼神一閃,頓時有了些聯想,她雖然還有幾分懷疑,但語氣已經鬆動了不少。「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五姨娘想要提拔娘家也是人之常情,但卻未必要……」

  「太太好性子。」清蕙慢慢地說。「祖父去世後,能鎮住場面的,也就只有我了。不乘我還在家的時候出手,我一出門,她就真是鞭長莫及啦。」

  其實,這借口還是有不合理的地方。到時候五姨娘要真掌握了家中大權,給清蕙送東西的時候下點毒藥,也有很大成功幾率,不過,這畢竟已經是一個有力的猜測。綠松當即就信了八成,她呼吸都急促起來。「姑娘的意思,是暫時不打算把此事鬧大?」

  「沒憑沒據。」蕙娘不置可否。「就是鬧大了,難道還憑一句話就定罪?就連這一句話,也是上不得檯面的。你也不要問此人是誰了……她能說這一句話,已經很有勇氣。」

  見綠松眼神閃爍,蕙娘心底也是明白的:以這丫頭的性子,肯定還是要不斷去猜、去想……只是這一次,她的懷疑,卻永遠都不會有一個結果了。

  「既然如此,為今之計,還是我們這裡先從內部防起。」綠松卻沒把自己的心思表露出來,她不過沉吟片刻,就為蕙娘奉上了幾條思路。「姑娘吃的、用的,都要防得滴水不漏。私底下再在府中明察暗訪——」

  有個貼心人,辦事都舒服得多了。蕙娘唇邊現出一絲微笑,她衝著桌上的小書冊抬了抬下巴。

  「這件事,我也就只放心你做了。」她說。「從今天起,我平時哪怕是吃一口茶,你也要記下來。但凡我吃了什麼,你都留下一點……去挑一隻貓來,我吃什麼,它也吃什麼。我聽說貓狗這樣的小東西,對毒藥要比人更敏感得多,即使是慢性毒藥,它們的反應,也會比人來得更快。」

  這就是試毒了,只是以貓狗來試毒,畢竟沒有以人試毒那麼穩妥。綠松囁嚅了一下,到底還是沒對此做什麼評論,她手按書冊,輕輕點了點頭。「奴婢自然會辦得不著痕跡的。」

  「能者多勞。」清蕙歎了口氣,「悠閒了兩三年,現在你要忙起來了。除了這件事之外,你隨常在家,也要留意留意我們身邊這些丫頭。我看,就先從石墨開始查起吧,不論誰要下毒,沒個內應總是不行的。就算想要我命的人不是五姨娘……那人也得從石墨下手。」

  焦家幾個主子都有自己的小廚房,清蕙的廚房裡更是名廚雲集,她和老太爺事實上是共用一批廚師。這些大師傅,都是天下名館招攬來的,本身就有豐厚家業,毒害主子這樣的傻事,自然不會去做。她的吃食真要出什麼問題,這問題也就只能是出在石墨身上了——這丫頭一天別的事不管,就專管清蕙的三餐點心,負責在小廚房和自雨堂之間跑腿傳話,看著婆子把食盒送到自雨堂來。

  而偏偏石墨就出身於姜家,和太和塢,也不算是沒有關係。焦子喬身邊的大丫環堇青,就和她沾親帶故……

  知道有人要對蕙娘不利,綠松看世界的眼光都變了,只覺得四周簡直是鬼影幢幢,想起誰,都覺得她的面目上似乎籠罩了一層陰霾,她再也不為蕙娘的異樣表現而疑惑了,反而很欽佩姑娘的城府——雖然在談的是這樣事關生死的大事,但焦清蕙臉上,卻依然是雲淡風輕,彷彿這世上沒有什麼事,能夠令她變色。

  至少在人前,她始終都維持了這樣的一層體面。至於在人後麼……

  綠松忽然明白,為什麼姑娘這麼愛靜了,也許只有私下獨處時,姑娘才會讓一點心事流露出來,也許,她也會望著帳頂出神,也會隱隱有幾分恐懼吧——同一個想要害死你的人住在一塊,對誰來說,都是個沉重的負擔。

  但她又哪裡能完全摸透清蕙的心思呢?當她望著清蕙的時候,清蕙也正望著她。十三姑娘心裡始終還是有幾分不得勁:可以絕對信任的幾個長輩,對她的幫助都極為有限,不把自己的心事告訴綠松,這丫頭就不能完全幫上她的忙,有時候,更會無意間成為她的阻礙。畢竟,雖然身份有別,綠松只能聽從她的吩咐做事,但情願去做與不情願去做,結果可能截然不同。尤其綠松一直很有自己的主意,雖然出發點幾乎都是為了她好,但她有時也會自作主張,替自己做主。

  可,綠松真的值得自己的這份信任嗎?或者這個深受自己信重的大丫頭,也有一個不得不除去自己的理由呢?畢竟,知人知面不知心,這可是最難說的一件事……

  清蕙不禁蹙緊了眉頭,她又一次告訴自己:一來,你也沒有別的選擇了。二來,也不能因為死過一次,就看誰都是壞人了。害死她的人也許就那麼一個,她身邊所有人之中,也就只有那麼一個壞人,餘下所有人對她來說,都是她的助力、她的夥伴,她不能自己把自己整垮,把自己所有的助力,都往外推。

  話是這麼說,可一想到那一天的情景……

  蕙娘閉上眼,她忽然有幾分輕輕地戰慄,竟險些激起綠松的注意,但好在焦清蕙並非常人,她很快又控制住了自己,當綠松結束沉思,抬起頭時,她已經又擺出了一副無可挑剔的淡然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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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8-12-1 11:35 PM

10召見

  主僕兩個都是藏得住事的心思,這一席長談,不過給蕙娘留下了一雙淡淡的黑眼圈,心思不細,都很難發現得了。閤家上下,也就是教拳的王供奉問了清蕙一聲,「有心事?」

  王供奉平時笑瞇瞇的,似乎什麼都不在意,其實她練武的人,眼力又好,心思且細,真正是明察秋毫。蕙娘平時身體有一點異狀都瞞不過她,被這麼一問,只好敷衍著笑道,「昨晚貪吃一口冷茶,倒是起了幾次夜……」

  王供奉也就沒有追問,手底下拳勢不停,口中淡淡地,「你這個年紀的姑娘了,有點心事,也是人之常情。不過,你一向是很有打算的人,想來,也是很懂得為自己打算的。」

  要不是焦家權傾天下,恐怕也請不到王供奉坐鎮,她出身滄州武學名家,家境富裕,因少年守寡,一輩子潛心武學,在行外人中雖籍籍無名,但據行家推舉,即使在滄州當地,身手也是排得上號的。會到焦家坐館,其實還是為族裡將來前途著想而已。雖在焦家居住,平日裡待遇有如上賓,但王供奉平時惜言如金,除了武學上的事,其餘事情幾乎從不開口,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已經是對蕙娘的提點。

  清蕙心中一暖,低聲道,「多謝先生指點,我心裡有數的。」

  王供奉瞅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有數就好。女人這一輩子,還是看男人。要不然,縱使家財萬貫,活著又有什麼趣兒呢?」

  這話帶了武學人家特有的直率粗俗,可卻令人沒法反駁:王供奉本身就是這句話最好的註腳。清蕙想到自己將來那門親事,以及將來那位夫君,一時間倒對未來少了三分期望,她輕輕地出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卻沒接王供奉的話茬子:要是沒有焦子喬,自己還能挑肥揀瘦的,在親事上多幾句說話。現在這種情況,家裡人固然也不會給她說一門極差的親事,但要說『可心』兩字,那卻難了。

  從拳廳回來,她去了謝羅居。這一次,謝羅居裡就比較熱鬧了:按焦家的作息,三位姨娘也都已經吃過了早飯,到了謝羅居,給四太太請安。

  昨天才剛回來,五姨娘一時怕還不知道家裡的事兒。今天看到蕙娘,她的臉色就要淡了一分,連招呼都不那麼熱絡:清蕙雖然沒有直接為難太和塢,但底下人在處事上稍微有點偏向,就被老太爺老大耳刮子打得血流滿面。作為太和塢的話事人,五姨娘心裡肯定也不是滋味。

  小戶出身、少年得意……清蕙從來都懶得拿正眼看五姨娘,就是現在,她也不打算給她這個體面,五姨娘對她熱絡也好、冷淡也好,她總歸是還以一個客套的微笑。就同三姨娘,也不過是眼神打個招呼。

  三姨娘欲言又止,眼神裡內容豐富——昨日蕙娘派綠松盤問符山,這是瞞不過她的——蕙娘只做不知道,她在四太太下首坐了,笑著同四太太說了幾句家常話,四太太倒是沒注意到她的黑眼圈,逕自和女兒叨咕。「宮中召見,也不知為了何事。眼看都要進臘月二十了,還這麼著著忙忙的,令我明天務必進去。按說就是有事,正月覲見時稍微一留,什麼話不都說完了?」

  宮中召見為的何事,從前蕙娘不清楚,這一次,她心裡是比什麼都明白。只是連四太太都不明白呢,她有什麼明白的緣由?只好也跟著不明白,「想來也不是什麼要緊事兒,也許就是聽說咱們出孝了,想和您敘敘舊吧?」

  四太太忝為焦家唯一內眷,自然受到宮中眾位妃嬪的垂青——這也都是面子上的事,朝中重臣,有不少人家曾在宮中為妃,焦家雖然和宮中並不沾親帶故,但聯繫一向也還算得上緊密。尤其是清蕙剛長成的那幾年,先帝很喜愛她的琴藝,曾多次奉詔入宮面聖,現在焦家出了孝,宮中有所表示,也是很自然的事。

  「若只是敘舊,也不會這麼著急。」四太太看了蕙娘一眼,若有所思。卻也沒再說什麼,只是笑著同剛進來的文娘打了招呼,又問五姨娘,「今兒怎麼沒把子喬帶來?」

  「昨晚大半夜的,鬧著要吃橘子。」五姨娘歎了口氣,「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奴婢回來了,小祖宗鬧得厲害,後半夜才哄睡了,今早就沒給叫起來。」

  清蕙、令文兩姐妹,從小起居定時,家裡人養得嬌貴,什麼都撿好的給。但管得卻也嚴格,休說打滾放賴,就是稍微一挑食,焦四爺眉頭一挑,下一頓就是「姑娘最近胃口不好,清清淨淨地餓一頓,也算是休息脾胃了」。那時候四太太對孩子們的管教,也要更上心一點兒。哪裡和現在這樣,焦子喬就被放在太和塢裡,由五姨娘一個小戶出身的下人管著,倒是養得分外嬌貴。四太太就是一早一晚和他親近親近,彷彿逗狗一樣地逗一逗,就算完了。

  蕙娘見嫡母漫不經心的樣子,不禁在心底歎了口氣:父親的病拖了這些年,到去世前半年,每天都像是從地府手裡搶來一樣,說句老實話,大家對他的去世也都有了準備。連老太爺,雖然悲痛,卻也看得很開。唯獨母親,先失子女,到如今連丈夫都已經失去,即使已經過了兩年多了,卻似乎依然沒有從陰影裡走出來。別說整個焦家內院了,就是她自己的謝羅居,似乎都沒什麼心思去管。什麼事,都是兩邊和和稀泥,也就算是盡過心了。

  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四太太不大在意,「不就是蜜橘嗎,傳話下去,從浙江上來那也就是幾天的事。我這裡還有大半盤呢,先送過去給子喬嘗嘗。只別吃多了,那畢竟是生冷之物,由著他吃,他容易腹瀉。」

  焦子喬沒來請安,或者的確是因為昨天沒有睡好,但沒有睡好,是否因為纏著五姨娘要蜜橘吃,那就實實在在,的確是未解之謎了。四太太看來絲毫都不介意自己屋裡的下人被老太爺打發出去,五姨娘一擊不中,也就不再糾纏,「他小孩子一個,可別慣著他了。大過年,打牆動土的從浙江送,可是份人情,就為了他貪嘴,那可不值當……」

  文娘心底是不喜歡五姨娘,可當著她的面倒並不表現出來,她眼神裡的鄙夷只有蕙娘看得出來,「這說得也是,弟弟難得喜歡成這樣,橫豎我也不大愛吃蜜橘,回頭姨娘派人到花月山房去要。幾斤橘子,大年下無謂麻煩別人,弄個千里送荔枝的典故就不好了……我們姐妹從前也是這樣,底下人送來的東西,就是喜歡,輕易也都不再索要的。不過家裡還多著呢,也不必委屈了子喬。」

  這擺明了是在諷刺五姨娘拿了子喬當令箭,也不知五姨娘聽出來沒有,她略帶尷尬地笑了。焦太太擺擺手,「好啦,既然子喬不來,那咱們就先吃飯吧。」

  幾個姨娘頓時都不吭聲了,一個個全都站起身來,又給焦太太行了一禮,這才退出了屋子。

  #

  從謝羅居出來,文娘就跟著蕙娘回了自雨堂,「瞧她那樣,才回來就找場子——呸,也不照照鏡子,她是哪來的信心,還真以為自己是個主子了。」

  她又衝姐姐撒嬌,「姐,我今天說的那幾句話好不好?」

  「前頭都還好。」文娘難得求教,蕙娘也就教她,「最後那句話,意思露得太明顯,也沒有必要。咱們怎麼做的,太太看著咱們自然能想起來,她要想不起來,你這麼一提,她也還是想不起來。」

  文娘若有所思,垂下頭不說話了,蕙娘也不理她,令石英去專管她那些名琴保養的方解那裡搬了天風環珮來,自己在那裡細細地調弦,過了一會,文娘東摸摸西摸摸地,也尋了她屋裡小巧器皿來玩,一邊和蕙娘說些閒話。「我今天過來,怎麼沒見綠松?」

  「她前幾天咳嗽了幾聲,」蕙娘說。「這兩三個月她也累得慌,我令她在下處休息幾日,等大年下,又有好忙的了。非但她,連石墨、孔雀她們,都能輪著休息休息。今年大年,肯定那是最忙的了,人家年節不能跟著休息,年前休休,年後休休,心裡也就念主子的好了。」

  順便又教妹妹,「家裡怎麼管人,那是家裡的事。花月山房是你的一畝三分地,底下人最近風貌如何,對上頭有沒有怨言,你心底都要有數。你能把她們安頓好了,她們服侍你自然也就更精心。」

  文娘吃虧就在沒有親娘,四太太又是不在這些事上用心的。老太爺和焦四爺精力有限,只能管得了蕙娘一個,她雖也聰明,但這些事上只能依靠蕙娘得閒教她一點。平時家裡延請來的管教嬤嬤只教禮儀,哪裡會管這個?聽蕙娘這麼一說,她倒沒和從前一樣不服氣,大抵是也知道丫頭服侍得精心不精心,同自己的生活質量很有關係。一句句地聽了,又尋出別的話來和蕙娘說。「明日娘進宮去,也不知道為的是什麼事兒。」

  一邊說,一邊就偷看蕙娘。

  一切重來一次,很多事都和以前有所不同。就好比自己,如不多嘴說何芝生一句,文娘就不至於不肯見何蓮娘,她也就不會知道何芝生對自己有一定的好感。很多事都是這樣,差之毫釐謬以千里,就好比從前,自己沒下太和塢的臉面,五姨娘不說蜜橘的事,文娘也就不跟回自雨堂了。蕙娘嗯了一聲,往手上塗香膏,一邊敷衍妹妹,「我也不知道,你猜是為了什麼事?」

  正如她猜測,文娘被她一語提醒,現在恐怕是真的惦記上了姐姐的婚事。她既然不喜何家兄弟,當然希望姐姐能成其好事,自己就又能從容挑人了。小姑娘在姐姐跟前,從來不拿腔作勢,她立刻趴在桌上,一邊斜著眼打量蕙娘的眼色,一邊神神秘秘地道。「我看大家都費猜疑呢,我也就沒說話了。其實我看啊……這事也簡單,來年也許就要選秀,宮裡肯定也心急呢,這一次進宮,肯定是問你的婚事去的。」

  這個小丫頭,說她深沉,她有時候輕浮得讓人恨不得一巴掌刮過去。可說她淺薄,她眼神有時還真挺毒辣。蕙娘不置可否,哼了一聲,輕輕地撥了撥琴弦,「你聽不聽?若不聽,我也就不對牛彈琴了。」

  「我知道你不好意思自吹自擂,往自己臉上貼金。」文娘當沒聽到,自顧自地往下說。「其實也簡單得很,宮裡選秀,按理是在直隸京畿一帶甄選名門閨秀,充實後宮。要不然也就是往江南一帶找……三年一選,皇上登基後已經有一次沒選了,誰也拿不準這次選不選。要選,沒有不選你的道理。」

  她的語氣又有點酸了。「先帝誇了你那麼多次,要不是當時子喬沒有出生,現在你說不定連貴妃位份都有了……不是宮中還說,連皇上都覺得你琴彈得好?你要進宮,我看沒有兩年,別人的腳都沒地兒放了。宮裡那一位的性子你也清楚,提拔楊寧妃,那是因為那時候她爹還沒太起來。現在她爹入閣了,她又生了兒子,那位對她也是又拉又打的。咱們這樣的身份,她哪會放心讓你進宮呀。就是別人,也巴不得你快點說個人家算了,說不定,這一次進宮,就是為你說媒的呢。」

  皇上當年還是太子的時候,的確在簾子後頭,和先帝一起聽過一曲清蕙的琴曲。

  「那時候你還小,根本就不懂事。」清蕙歎了口氣,「先帝多番說我,也不是就為了我的人品,裡頭文章複雜得很……」

  「我不懂事。」文娘嘿然道,「宮裡那些娘娘們肯定也和我一樣不懂事,你瞧著好了,等明兒娘回來,你瞧我猜得對不對!」

  她又是酸溜溜,又有點幸災樂禍,還有一點淡淡的擔心,語氣倒狠起來。「要是硬要保媒,把你說給阜陽侯、永寧伯家裡那些紈褲子弟,出身夠了,為人也挑不出大毛病。娘耳根子又軟,要給了個准話,連祖父都不好插手……到時候,我看你怎麼辦!」

  蕙娘又好氣又好笑——這個文娘,恐怕是很擔心自己嫁不成何家,她就要同何芝生過一輩子,所以自己沒急,她倒是著急上火得很。「你以為人家是傻子呀,說這麼一門親,以後她們家和我們家還怎麼見面?大家都是場面上的人,她們自己也不是鐵板一塊。牛家剛和桂家鬧翻了,把桂統領家那個寶貝一樣的姑奶奶給得罪得透透的,她們敢再得罪我們焦家?」

  「可皇后又沒得罪桂家——」文娘有點不服氣,囁嚅著就說,話出了口,自己也就跟著明白過來。「哦,她現在就更不敢給太后留個話口子來對付她了……牛家可正少個幫手呢。」

  「再說,就你剛才說的那兩戶人家,平時和我們沒什麼往來,又是當紅的軍中勳戚,」蕙娘淡淡地說。「軍政貿然結親,不犯皇上的忌諱才怪,她們不會那麼傻的,要說親,也一定會說一戶極妥當、極合適的親事。」

  這其實已經是側面承認了文娘的猜測,文娘立刻就動起了腦筋。「又要身份高,又要——又要和你人才匹配,又要不介意咱們家人口少……這,我可想不出來了,還能有誰呀?」

  要在從前,蕙娘自己其實也沒想出來,祖父和她說起時,她還嚇了一大跳,現在她面上就能保持淡定了。只在心底狠狠地歎了口氣,才幾乎是咬牙切齒地道,「我也不知道,我還巴不得她們想不出來呢!」

  即使明知道這感慨一點作用都沒有,她還是在心底補了一句:要我自己說,我寧願嫁何芝生,都好過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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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8-12-1 11:36 PM

11提親

  蕙娘能想到的,四太太也許還想不到,可文娘能想到的,她要都想不到,那這個豪門主母,也的確就當得太失職了一些。進宮一路上她都在考慮:宮裡在臘月裡忽然來人,肯定是有用意的,沒準就是為了蕙娘的親事。

  究竟是哪家的面子這麼大,還能請動宮裡的娘娘出面保媒呢?

  自然,以焦家身份地位來說,後宮妃嬪見了她,從來都是客客氣氣的,但這卻並不代表一般官宦人家,也能令寧壽宮、坤寧宮同時傳話過來,將她請去相見。

  宮中地方寬敞,按例道邊又不允許植樹,從車裡一出來,四太太就覺得風直往骨頭縫裡鑽。兩宮客氣,派了暖轎來,要將她接到寧壽宮,四太太猶豫了一下,也沒有回絕。

  還在轎子裡,她就犯起了沉吟,待到進宮,一眼見到權夫人、孫夫人、牛太太等人笑吟吟地在眾位妃嬪下首陪坐,牛淑妃、楊寧妃都到了不說,連這幾年很少露面的太妃都被邀出來,即使四太太見慣場面,也不禁有幾分受寵若驚,更是又好氣,又好笑:就為了防備清蕙進宮,這些妃嬪們鬧出這麼大的陣仗,也實在是太給面子了吧。

  按焦閣老的輩分,四太太在皇后跟前還算得上是半個長輩,同太后那都是平輩相交。她作勢才要行禮,太后、太妃都笑道,「幾年沒進來,倒是都生分了!還是免了吧!」

  四太太堅持跪下來,把禮給行完了,這才笑道,「臣妾見了娘娘們,哪有連禮都不行的道理。」

  她又給皇后等人行禮,皇后卻並不謙讓,只微微側著身子受了,眾人倒有幾分詫異,餘下牛淑妃、楊寧妃,都不敢受四太太的禮,紛紛站起來笑道,「您不必這麼客氣!」

  就這麼客套了一陣,彼此這才安坐說話,也無非說些當年如何給焦四爺治病下葬的事,連太后都歎息,「四爺是極好的人才,他不出仕,先帝心裡是很遺憾的。只可惜被這病耽誤了,也是命薄。」

  即使明知道都是社交場上的客氣話,四太太還是紅了眼圈,「他沒福分也就算了,其實我們心裡最對不起的還是公爹。又讓他老人家,白髮人送黑髮人……」

  眾人都歎息了一番,皇后要說話,卻被她娘家嫂子——也是閣老楊家的二姑奶奶,以眼神止住。四太太看在眼裡,心底自然有幾分詫異:都說皇后這大半年來,思緒有幾分恍惚,平時說話做事,漸漸地沒那麼得體了。今天一眼看去,她人還是收拾得一絲不苟的,還當終究不過是謠言。不過,看孫夫人的表現,難道……

  「也還是有福分!究竟是留了個男丁。」太后卻顯得很精神,甚至有幾分興致勃勃,她今年也有五十歲了,可鬢邊頭髮,竟沒一絲斑白,看著說是四十歲的人,也一點都不過分。「叫什麼名字來著?今年也三歲多了吧。」

  「小名子喬,剛才兩歲多一兩個月。」四太太說。

  太后和太妃對視了一眼,太妃忽然歎了口氣,「可惜了,要是早生幾年,蕙娘就不至於耽擱到這個年紀了。翻過年也十七歲了吧?從小就得先帝的喜歡,還沒桌子高的時候,就時常進來了。小小年紀,就彈得一手好琴……怎麼樣,四太太,明年選秀,你可別捨不得蕙娘,該是咱們宮裡的,遲早是咱們宮裡的人,也該讓她進來,再耽擱不得嘍。」

  其實,按一般選秀的條件來說,蕙娘過年十七歲,已經算是有點超齡了。選秀稍微一限制年紀,不選她也是很自然的事。不過,該怎麼選,那就是宗人府的事了,現在宮中女眷不在宗人府那裡下功夫,恐怕還是因為皇上那邊,有不一樣的看法……

  這種種思慮,在四太太腦中一閃即逝,她卻也沒有往深裡想——自從夫君去世,已經很少有什麼事情能引起她的興趣了。她按公公的吩咐,笑著推拒了一句,「她那個性子,哪裡適合入宮。再說,家裡人口少,她祖父也就最寵著她了。要是進了宮,終究不便相見,老人家性子執拗,早就發了話,就算要選秀,他拼了多少年的老面子,也要和宗人府打聲招呼,放過蕙娘去呢。」

  楊寧妃和牛淑妃對視一眼,就連皇后,神色都微微放鬆:不管蕙娘進宮後會不會受寵,後宮的一畝三分地裡,已經有夠多大神了,再來一位,擠擠挨挨的,誰都不會太舒服……

  「既然這麼說。」太后也笑了,她看了權夫人一眼。「我就冒昧保個媒了。也是我老婆子多事,見到這落單的金童玉女,就忍不住想唱一出《定婚店》,把個月老來當。今早良國公夫人進來看我,正好大家都在,一說起來,也都覺得小兩口般配得很!媳婦,你說是不是?」

  皇后也笑得很真誠,「您說的,那還有假?我心裡也犯嘀咕呢,權神醫這都打了多久的光棍了,怎麼良國公夫人還不給物色媳婦,敢是太忙,又或者是太偏心,竟把這茬給忘了?被您這一提,我才明白了,原來天生的緣分,耽擱到了現在,是在等她呢!確確實實,不是權神醫,也配不上蕙娘這樣的人品,不是蕙娘這樣的人品呀,也配不上他權子殷!」

  即使早在太后那一眼時,心裡多少就已經猜出了端倪,但直到皇后這麼一開口,四太太才終於肯定了權家提的是次子權仲白,並且更是請動了這一宮的女眷來為她壯聲勢,太后親自做保山。——權家人還是這樣,不行事則已,一出手,就是震驚四座的大手筆……

  不過,權家也不是誰都有這個面子的,即使換作長子伯紅,能否請動這一宮人也不好說。四太太環視一圈,心裡早打起了算盤,面上卻顯得很吃驚、很謙虛。「不是我妄自菲薄,蕙娘條件是不錯,可要配國公府的寶貝仲白,恐怕還差了那麼一截吧——」

  這是謙虛,也不是謙虛,良國公是開國至今唯一的一品國公封爵,世襲罔替的鐵帽子,在二品國公、伯爵、侯爵等勳戚中,他們家一向是隱然有領袖架勢的。這一、二代雖然沒有女兒在宮中為妃,但也沒停過和天家結親的腳步。不論是皇后娘家孫家、太后娘家牛家又或者是太妃娘家許家,寧妃娘家楊家,在權家跟前,都還輸了三分底蘊,就更別說焦家這樣崛起不過三代,連五十年都沒過,人丁又很單薄的門戶了。從門第來說,即使焦閣老權傾天下,但焦家還是輸給權家一籌。

  從人品來說,蕙娘是夠出挑的了,容貌才情無一不是萬里挑一,可權家次子仲白也是一樣樣的人中龍鳳。他是良國公元配所生,外婆是義寧大長公主——四太太恍然大悟,這才明白為什麼阜陽侯夫人特地上門來看清蕙,那可是權仲白的姨母——也有皇家血脈,雖然不入文武之道,也沒在朝廷供職。可上到宮中妃嬪,下到文武百官,沒有誰不爭著和他結交,權家本來就高貴不錯,可這些年來卻是因為他變得更加吃香。

  就是皇上對他,也都是哄著拍著,他不進太醫院,好,從先帝開始,兩代皇帝特旨可以隨時入宮面聖,任何人不得阻攔,他不受一般金銀賞賜,好,香山腳底下給他劃了一個藥圃,說是藥圃,卻比一般公侯府邸都大。這種種超卓待遇,全憑的是他的本事,他的能耐——生死人、肉白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這病只要還能治,權神醫就能把他給治好。

  偏偏就是這樣的人,夫妻緣上卻很坎坷,當年為給先帝治病,耽誤了自己元配的病情,只能匆匆過門沖喜,可據說成親時女方已經昏迷不醒,才成親三天,原配夫人就黯然去世。一般妻子去世,丈夫只用服一年斬衰喪,可權仲白硬生生服了三年,從出喪開始,說親的媒婆就沒斷過往國公府的腳步,沒成想,就是前兩年,焦家還在孝中的時候,權家給他物色的續絃,才定親不多久,又染了時疫,一病就那樣去了。權仲白人當時人還在外地,收到消息時自然已經來不及。這都三十歲的人了,膝下猶虛,說實話,要不是這樣,恐怕權家也不至於來說清蕙。蕙娘雖然樣樣好,但要做他權家媳婦,身世上的硬傷真是個問題。焦閣老望八十的人了,還能再活幾年?可良國公的爵位卻是一代傳一代世襲罔替。按權仲白的搶眼表現,還有些事,可很不好說呢。

  不過,這門親事也的確太有誘惑力了。不論是對蕙娘本人,還是對焦家來說,都要比原本的選擇好上幾倍。何家固然還算不錯,可和權家比,簡直就是黯然失色……

  畢竟是自己看大的,能把蕙娘嫁個好人家,四太太如何不做?忽然間,她有些慶幸:還好蕙娘本人還沒對何家親事吐口,不然,對何家就有點交代不過去了。她還是很熟悉老太爺的性子的,為了抓住權家這個盟友,別說何冬熊是他門生了,就是他的老師,恐怕老太爺都不會顧這個情面。

  權夫人自然是回了幾句客氣話,把蕙娘誇得和一朵花似的。事實上她能特地把這群人撮弄起來,已經證明了權家的誠意,四太太也就沒有再斟酌言辭,她也沒給准話,只是笑著推說,「蕙娘的事,還要她爺爺點頭,老人家太疼愛孫女了,連我都做不了她的主。」

  這種事情,也不可能當場給個答覆。看四太太神色,便知道她自己對權仲白肯定是滿意的。權夫人和她眼神一對,彼此一笑,其餘人等也都很滿意。太后掃了皇后一眼,便開口把話題給扯開了。

  「今年,吳家的嘉娘也有十六歲了吧?她這幾年倒是少進宮來,聽說也是生得國色天香的,可有這麼一回事嗎?」

  太妃笑著說,「我們幽居宮裡,自然說不出所以然來,還是請幾位誥命說說吧。應該都有見過她的?」

  次次選秀,自然都要挑選名門淑女。像蕙娘這樣,條件好得令所有人都感到危機的,終究只是少數。吳家的嘉娘生得相對沒那麼美,家世沒那麼顯赫,反倒得到長輩的喜歡。尤其是太后、太妃身邊,都有容貌出眾的妃嬪,再抬舉一個,也不覺得多麼過分。

  不過,對焦家來說,吳家出個娘娘可不是什麼好事,四太太笑而不語,便拿眼神望向了權夫人、孫夫人。

  權家究竟有沒有誠心結這門親,就要看權夫人的表現了。

  #

  每次從宮裡回來,權夫人都累得太陽穴突突地跳。這一回自然也不例外,在炕上歪了半天她都沒緩過來,甚至還覺得後腰有些酸楚,左翻右翻都不得勁,正好她女兒瑞雨過來請安,便主動跪在炕邊給她捶著,權夫人便打發丫頭小黃山,「去香山把二少爺請來,就說我的腰又犯疼了。」

  她猶豫了一下,還添了一句話,「貼了他給的藥膏,也都還不管用。」

  等小黃山出了屋子,權瑞雨便細聲細氣地沖母親抱怨,「二哥也是,一句腰痛,怕是請不來他,非得您添了後一句,他才當回事吧。就是這樣,從不從香山回來,我看也都還是沒準的事。」

  她是權夫人的老生女兒,一貫比較受寵,和權夫人咬耳朵告刁狀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這一次,權夫人卻沒慣著她的脾氣,她一擰眉。「你當你二哥在香山是成日裡遊山玩水嗎?他平時多忙你也不是不知道……成天沒事就會告哥哥們的狀,他又怎麼得罪你了?是上回回來沒來看你,還是又不肯給你買什麼金貴的小玩意了?」

  瑞雨嘴巴一嘟,「我想去探姐姐,剛好這不是二哥也要過去給姐姐扶脈嗎。讓他把我捎帶過去,完事了再送回來,能費他多少事?他就硬是不肯!」

  權夫人的大女兒權瑞雲,就是楊閣老的獨子媳婦。權家這一代,就這兩個女兒,姐妹倆的感情一直是很好的。

  「你也快到說親的年紀了,想見你姐,月子裡我自然會帶你過去。沒個長輩領著,就這麼登楊家的門。傳出去了難道很好聽嗎?」權夫人掃了權瑞雨一眼。

  小姑娘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又嘀咕著問,「這一回進宮,您事兒辦得如何?」

  「還成,」權夫人不禁挺直了身子,又囑咐了女兒一遍。「你哥這一陣子都沒過來,應該是還沒聽到風聲,一會兒等他進來……你該怎麼做,心裡可有數了?」

  權瑞雨咬著下唇,眼珠子咕嚕嚕地轉,過了一會,她才輕輕地道。「您就放心吧,我知道該怎麼做的……哎,就為了焦家那個姑娘,您這樣費力巴哈地,又是進宮請人情,又是這麼拉我唱雙簧的,值當嗎您——」

  話音剛落,院門一推,院子裡多了一抹青影,權夫人猛地掐了女兒一把,權瑞雨眼裡頓時蓄起了一泡淚,她拿手背一抹,眼圈兒這一塊的粉就有些糊了。權夫人剛把一塊手絹撂過去,權仲白就進了屋子,他關切地給權夫人行了禮。「聽說您腰眼又犯疼了?」

  「才要給你送信呢,」權夫人也不急著讓兒子問診了,「怎麼就回來了?是皇上又叫你?」

  權仲白平時雖然在香山住,但因為皇上身子骨不大好的關係,他在宮中留宿的日子也不少。

  「那倒不是,是定國侯老太太又不吃飯了。」權仲白捏一捏眉心,輕輕地歎了口氣。「水米不進,已經三天啦。」

  在他少年時期,京中就曾傳說他是『魏晉佳公子再世』,這一兩年來,這樣的說法倒是漸漸未聽人提起,卻並非因為他豐姿稍減,而是人人一聽權仲白三個字,心底自然而然便能想到魏晉風流。這三個字已經取代了許多形容,從前京裡誇人生得好,都說生得『俊朗溫潤、朗然照人』,現在麼,往往只誇一句話——『令郎生得好,有三分似權家的仲白神醫』。似乎只這一句話,便抵得過無數溢美。

  權夫人自己是時常能見到兒子的,從小帶大,再美的容貌也都能看厭了,可就是這輕輕一口氣歎出來,那被風吹皺了的一硯水一般,永遠在他週身動盪流轉的風流,竟似乎也隨之四濺而出,灑了一牆一地時。休說身邊丫鬟,就是她心底,也不由得有幾分感慨:可惜叔墨、季青,生得雖然也不錯,但卻沒有一個,能比得上哥哥!

  「那的確是得上門看看了。」權夫人也長出一口氣,「可憐孫夫人,自己家裡事情這樣多,還要進宮給皇后撐場面……她的失眠症,現在還沒好?」

  以權仲白的醫術,自然是後宮女眷們求醫問藥的不二人選,他對後宮密事,知道得也一向都比誰都要清楚。皇后自從年初就開始鬧失眠症,最嚴重的時候,幾天幾夜地睡不著,連人都是恍惚的,說出口的話又怎麼可能滴水不漏?現在雖然比從前好些了,但要和幾個寵妃、長輩短兵相接,一併接見幾個重量級誥命夫人,恐怕還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不能思慮得太周全。身為娘家嫂子,孫夫人是肯定要進宮給她撐場面的。

  權仲白未有答話,他似乎已經意識到了不對,一邊眉毛向上一挑——風流便儼然跟著這動作往上跑,「您才從宮中回來?」

  一家人,無謂玩心計弄城府,她從宮裡回來最愛犯腰疼,權仲白是知道的,現在臘月深處,無事不進宮,進宮必有文章,這也是瞞不過他的。權夫人也答得很坦然,「可不是?說起來,孫夫人還是我請進宮的呢,為了給你說個媳婦,可還真是費了不少心思。」

  只這一句話,屋內溫情的氣氛頓時不翼而飛,權神醫的反應很激烈,他猛地站起了身子。「你們怎麼又自作主張——」

  或許是意識到了這樣的語氣不大合適,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俊容上怒意漸斂,再開口時,已經是一片冰冷,甚至是端出了對外人的態度——雖然無一語鄙薄,但只是眉宇之間,就已經透出了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清高與尊貴。

  「我也不是個孩子了。」權仲白淡淡地說。「從一開始,您們就沒能在這件事上做了我的主,眼下自然也不能例外。不論說的是誰,我看,您還是算了吧。」

  只看他的神色,權夫人心底就能明白:這個桀驁不馴的二兒子,已經是動了真怒。這番經過極度克制後,不容分說的通牒,自然也在她意料之中,她看了權瑞雨一眼,也是分毫不讓。「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你耍性子的餘地。不說別的,只說你大哥,現在已經是三十往上了,膝下還沒有男丁。你到現在還不肯娶妻,誰來傳承你母親的血脈,到了地下,我怎麼和姐姐交待?」

  沒等權仲白回話,她又搶著加了一句,「更別說你沒有妻室,底下的弟妹們能夠說親嗎?你父親的意思,叔墨、季青的媳婦,決不能越過了你的媳婦去,說親得按序齒——」

  幾句話,就把氣氛給逼得間不容髮,權夫人看了女兒一眼,一時間語氣竟又軟了下來,她多少帶了些感傷。「瑞雨今年也是十四歲的人了……還能再陪你耗幾年……」

  瑞雨眼底本來就是紅了,不知何時,珠淚已是盈盈欲滴,越發顯得眼周脂粉狼藉,想必先前是在母親身邊哭了一遍的。見權仲白向她望來,她便垂下頭去,使勁地把眼淚往肚裡咽,又拿手絹抹臉。這點倔強,倒襯得她格外的可憐。

  權夫人看了兒子一眼,長長地歎了口氣,「你當我願意逼你嗎?你還不知道你爹的性子?叔墨、季青,耽誤幾年是幾年,我也都隨他去了。可瑞雨就不一樣了,女兒家一耽擱,那就不值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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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8-12-1 11:37 PM

12爭執

  才清靜了兩年,焦家的這個新年就又忙碌了起來。從初一到初十,焦四太太忙得是腳不沾地。焦老太爺就更別說了,來見他的各地官員,從初一起就把焦家二院坐得滿滿的,論資排輩地往下排,最後連門房裡都全是人候著——這幾年朝廷裡不太平,楊閣老府上也是一般的熱鬧。

  要在往年,蕙娘還能幫著母親招待客人,可現在她是沒出閣的姑娘,正是議親的時候,就不大方便拋頭露面了。即使如此,等應付完了來拜年的各色人等,到了要吃春酒的時候,四太太還是令蕙娘白日裡在謝羅居坐鎮。「我光是四處吃酒就忙不過來了,這段日子,底下人要有什麼事往上報,就讓她們給你回話吧。」

  曾經是要接過家業的人,對這個家是怎麼運轉的,蕙娘自然心裡有數,她從容答應下來,並不去看五姨娘的臉色:焦家行事,自然有一定的規矩,將來四太太就是忙不過來,把事情交給身邊的大丫頭綠柱,那也輪不到一個姨娘出頭管事。就是要管,三姨娘還在前頭呢……

  但四太太這樣想,五姨娘未必這樣想,她的臉色有些不好看,咬著下唇並不說話。四姨娘掃了她一眼,又和文娘對了個眼色,兩個人都偷偷地抿著嘴笑。

  四太太不是沒看見,是懶得管,她留蕙娘下來和她單獨說話。「這一次進宮,太后問起了吳家的興嘉,我和權夫人都沒說什麼好話。對她的選秀,那肯定是有妨礙的……正月裡要是有什麼場合和她碰面,你心裡可要有數。」

  吳興嘉過年十六歲,在京城也算是大閨女了。之所以遲遲沒有定親,就是因為有意選秀入宮,這一點,幾家都心知肚明。也就是因為這一點,她才特別討厭蕙娘,現在蕙娘自己不進宮,卻還要來阻她的青雲路,以她的性子,對焦家的恨意自然上了一層樓。蕙娘微微一笑,「她愛冷嘲熱諷,由得她去,娘就放心吧,我和文娘都不會搭理她的。」

  「你父親在世的時候,就很看不慣吳家人的做派,」四太太淡淡地說。「不搭理歸不搭理,可也不能弱了我們焦家的面子。」

  這就是在給清蕙定調子了,蕙娘不禁莞爾,「您一輩子也就是看不慣吳家了。」

  「我看著她們母女盛氣凌人的樣子就生氣。」四太太想到宮中場面,唇角不禁微微上翹。「就告訴你知道也無妨,吳家其實也是打了進退兩便的主意,若進宮不成,她們曾經和權家也是有一定的默契在的。現在卻怕要兩頭落空……看宮裡是怎麼傳這事的吧,要是保密功夫做得好,話傳得妙,只怕還有好戲看了。」

  四太太話風其實很緊,進宮回來有十多天了,因老太爺沒開口,她也一直都沒提起權家的事,要不是清蕙已經把這幾個月的大小事情都經歷了一遍,她也不知道實際上此時權家已經對焦家拋出繡球,到四太太露口風的時候,可能祖父心意都已經定了。

  蕙娘從前也沒追問,此時倒不禁低聲嘟囔了一句,「好像誰樂意搶她的意中人似的……」

  看來,十三娘蘭心蕙質,已經悟出了自己的意思。

  四太太眼神一閃,她笑瞇瞇地逗蕙娘,「怎麼,和他比起來,你難道還更中意何家大少爺?這可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好親事。你還挑得出什麼不是不成?」

  要挑不是,雞蛋裡都能挑出骨頭來,焦清蕙眼睛一閉,就能說出權仲白的千般不是:到底不是正經的文官武將,雖然現在風光,可卻不是什麼正路子,在良國公府,他有幾分話語權,那還是難說的事;雖說元配過門三天就去世了,說不定連房都沒圓,可自己過去就是繼室了,名分上始終差了一頭;權家財雄勢厚,在官場無所求,也就從來都無需對焦家服軟,比起嫁去何家,自己要更步步小心;還有,還有……

  還有她心底最介意的一點,就是在有些刻薄人口中,權仲白是有克妻命的:從閻王爺手裡搶了太多人命,閻王爺也要從他手裡搶條把命走。

  第一個達氏是一場大病落下病根,病情反覆未能控制住,病死的,他在宮裡沒能趕上,第二個是藩王親自養大的外孫女,定了親偶然淋了雨,染上了時疫,發高燒沒能止住燒燒死的,藩王封地在山東,等他收到消息,人都已經下葬了;自己更慘點,定了親,離成親就幾個月的時候被毒死了。從毒性發作到死過去,說不定就只是半天的事——當時她痛得神智不清了,對時間的把握,也沒那麼分明,但可以肯定的是,絕沒有拖過十二個時辰。那時候權仲白又在廣州,估計知道消息的時候自己也一樣是已經下葬了。雖說自己被毒死,畢竟是被害,也不關他的事,但不管怎麼說,意頭不好,這是肯定的事……

  從前不說什麼,那是因為權家沒開口,她不可能未卜先知,給母親、祖父打預防針。那豈不是自作多情得可笑了?即使再被動,也得等長輩們詢問自己意見時再說話,這一世,自己在楊家已經極力收斂鋒芒,都沒和權夫人照面,沒想到該來的還是來了——

  清蕙才要開口,望了母親一眼,卻又改了主意。

  她從小和四太太在一塊,難道還不明白嫡母的心思嗎?說得難聽點,四太太挪一挪屁股,她都能知道母親是要拉屎還是放屁。只看母親的表情,便能知道,她固然是疼惜自己,有更好的機會送到手邊,也會為她略事爭取。但要四太太為了她去大費唇舌地說服老太爺,再重又為她物色一門婚事,那也就實在是太為難她了。

  「我都有幾年沒和他打照面了,還能挑得出什麼不是嗎。」蕙娘不免有幾分悻悻然,極為難得地,這句話衝口而出,竟沒過腦子。

  四太太頓時被逗笑了,「你這個鬼靈精……行啦,娘知道你的意思!」

  清蕙一時不由大急——原本她和權仲白那次見面,可不大愉快,她幾乎被氣得七竅生煙。這一次要再被氣一氣,她可沒那份閒心!

  剛想說些什麼打消母親的念頭,稍一尋思,卻又還是算了。四太太拍了拍她的手,笑得很有含義,「今天這事,你還得先瞞著你姨娘一陣子。等我們這邊定下來了,我和你說,你再親自同你姨娘說去。雖說沒過媒證都不好宣揚,但我知道她的心事,早安心一天,也是一天。」

  四太太雖然一輩子命苦,但也的確一輩子都心善。蕙娘的心,一下又軟了幾分,她輕輕地點了點頭,「還是您疼她。」

  還是這麼會說話。四太太望著清蕙笑了笑,她忽然很想說:『母女天性,你和她更親近些,其實也沒有什麼。』可這話到了嘴邊,卻又被嚥了下去:也是孩子的一片孝心,就不必掃她的興了。

  她合上眼,往後一靠,「給我捏捏腿吧,這幾天周旋在賓客之間,連腿都走細了。何太太還一直要見你,費了我好些心思,才把她給打發出去了……」

  #

  從正月初十開始,四太太便帶著文娘四處出門去吃春酒,文娘天天換了最時新的花色衣裳,還問蕙娘借瑪瑙,「你攢了那麼多好衣服,就勻我一兩件穿麼!免得見了吳興嘉,我心底還發虛呢。」

  事實上,由於年後就是選秀,嘉娘應該也不像年前那樣頻繁出來走動了。蕙娘懶理妹妹,叫來瑪瑙吩咐了幾句話,把她打發到文娘那裡去,不到一天瑪瑙就又被打發回來了。文娘氣鼓鼓地來找蕙娘告狀,「這個死丫頭,還是這麼沒心眼!一到我那裡就說,『姑娘要穿姐姐的衣裳,先要餓幾天,把腰餓瘦了,才不顯得緊繃繃的……』她什麼意思!」

  不過,因為蕙娘不出去,嘉娘也不出去,餘下的小姐妹裡,論容貌打扮,應當是以她最強,她也就是稍微一發作,便又喜孜孜地去挑蕙娘的首飾,「這個給我,哎呀,那個也好看——」

  蕙娘讓她去找孔雀,「你知道我屋裡的規矩,孔雀說能借,就借給你,說能給,就給了你也行。」

  孔雀是蕙娘養娘之女,身份特別一些。要不是因為性子孤僻,一說話總是夾槍帶棒的,她肯定貼身在蕙娘身邊服侍,而不是同現在這樣,專管蕙娘屋裡的一切金銀首飾器皿。

  不過,正是因為她性子古怪,才最負責任。她這幾年休假的那幾天,連蕙娘頭上身上都是光光的,任何人想從她手裡摳走一件首飾,簡直都難於登天。也就是因為如此,蕙娘的那些愛物,才沒被文娘死纏爛打地全劃拉到自己屋裡去。

  她要對付個把文娘,簡直是手到擒來。文娘是氣鼓鼓地來的,也是氣鼓鼓地走的。一屋子丫頭都笑,「姑娘,您就別逗十四姑娘了,免得她回了花月山房,又偷著哭鼻子。」

  蕙娘也笑了,她令石英,「去和孔雀說,我新得的那對藍珍珠頭面,就給了妹妹吧。那套我終究覺得輕浮了,她戴著倒也能更俏皮一些。」

  石英輕輕巧巧地應了一聲,並無多餘言語,轉身就出了屋子。蕙娘望著她的背影,一時眼神微沉。

  她身邊兩個大丫頭,一個綠松,話要多些,一個石英,話要少得多了。

  綠松多話,多是在嘮叨她,要多吃、早睡,平日裡少生是非……蕙娘覺得煩,但也聽著暖。這丫頭一輩子只能著落在她身上了,肯定是比任何人都更著緊她。

  石英就不一樣了,這丫頭一向藏拙,就是自己,也都很難摸清她心裡的想法。年前發作焦梅那幾句話,他當時不懂,過幾天,內院的消息傳出去了,自然也就懂了。自己年前給石英放假,她是回了家的。到現在都寂然無聲、若無其事……鶴叔這些年來年紀大了,府裡的事,多半是焦梅在管。他這是不肯在太和塢和自雨堂中選邊站,還是已經站到了太和塢一邊呢?

  今日焦梅可以縱容弟媳婦跟五姨娘沆瀣一氣,令焦子喬疏遠兩個姐姐。可以默許甚至是暗示太和塢對所有的好東西都多拿多佔挑走了最好的那份去,來日,他會不會令女兒在自己的飲食裡動些手腳,把毒藥給擱進去呢?

  蕙娘撐著下巴,隨手就拿起了一個精緻的黑漆紫檀木小盒子。

  這是前朝僖宗做的木工活,僖宗皇帝做得不大好,木工卻是一絕,他手制的這些器皿,一個個工藝奇巧,暗格裡還有暗格,光是摸索著這裡開開那裡開開,就能消耗掉老半天的時間。

  這世上很多事情也都和這小盒子一樣,看來樸實無華,可內裡卻蘊含了無限心機,一格裡還有一格,沒有足夠的耐心和巧勁,是很難把每一個格子都拉出來檢查一遍的。

  但蕙娘的手一直就很巧,她也一直都很有耐心。

  #

  文娘難得從姐姐那裡得到好東西,這套藍珍珠頭面,又的確是她所鍾情之物。第二天一大早她就穿戴起來,去給四太太請安,順帶和她一道出去吃春酒。幾個姨娘見她春風滿面的,也都笑道,「十四娘今日的笑,真是從心裡笑到了臉上來。」

  文娘在自雨堂、花月山房外頭,一向是很矜持的,經長輩這麼一說,又得了蕙娘一眼,忙收斂笑意,「姐姐給了好東西,自然要笑得開心一些了。」

  蕙娘瞅她一眼,淡笑不語。

  送走了四太太母女,蕙娘也沒回自雨堂,而是在謝羅居後院坐了。她是管過家務的,不論男女管家都很熟悉,正月裡事情也不多,無非就是各地上門來拜年的官兒們送的新年禮。也就是各地特產一類,因不夠精細,主子們又都是不吃的。蕙娘稍微一過目,便即發落下去,底下一片寂然,無人敢回上第二句話。

  如是不過半個時辰,便暫時無事了。蕙娘在窗前拿一本書看,還沒清靜多久,石英就到謝羅居裡來尋她。

  「綠松妹妹令我過來傳個話。」石英其實要比綠松大了一歲,她生得比綠松平庸,皺起眉來也沒那麼好看。「說是太和塢剛才來了個丫頭,問姑娘最近怎麼沒戴那枚海棠如意長命鎖,要姑娘不喜歡了,想給十少爺要去戴戴。」

  蕙娘嗯了一聲,有些訝異,「這樣的事,等我回去再說還不行嗎,難道那邊是立等著就要?」

  石英掃了屋內丫頭一眼,眉頭蹙得更緊了,她壓低了聲音。「您也知道孔雀的性子……她立刻就和太和塢的人吵起來了,說了好些不中聽的話。綠松正好出去了,一時沒聽到,等我過去,話已經出口,透輝走的時候,看起來可不大高興。」

  透輝是五姨娘的貼身丫鬟,平時脾氣很好,幾乎很少生氣,會把不快露到面上,看來,是頗挨了幾句孔雀的硬話。

  不過,五姨娘畢竟是小戶出身,也實在是太眼淺了一點。才看到文娘從自雨堂裡撬出了愛物來,她也就巴巴地跟了上去……好像多少年沒吃食的魚一樣,才放個空鉤,她就一口吞到了肚子裡去。

  唉,這樣一個人,要不是生了子喬,不要說對付她了,簡直是眼尾都懶得往她那裡掃。

  清蕙不免歎了口氣,這才提醒自己:獅象搏兔,亦用全力。看不起五姨娘是一回事,自己也不能掉以輕心,免得又一次重演陰溝裡翻船的慘劇。「話出了口,也不能怎麼辦……不過,這事也不好讓娘跟著煩心,這個月她夠忙了。你讓孔雀等我午睡起來找我,帶上那枚長命鎖,我們往太和塢走一趟。」

  換作是綠松在,只怕又要反問蕙娘,『是否對太和塢太客氣了點』。可石英卻淡眉淡眼,似乎對蕙娘的處理沒有一點意見,她輕輕地行了個禮,退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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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8-12-1 11:37 PM

13筆記

  過了上午,家裡就不會有什麼大事了,蕙娘回自雨堂睡了午覺起來,見孔雀已經候在花廳裡,她稍微一整裝,便帶著一臉不情不願的大丫環往太和塢過去了。

  焦家人口少,一樣大小的花園子,別家是發愁不夠住,在焦家,是發愁住不完,也許是為了添點人氣,幾個主子住得都很開。從自雨堂往謝羅居過去還好,要往太和塢,簡直要跋山涉水——因為清蕙愛靜,自雨堂僻處府內東南角,兩面都環了水,儼然是自成一派。當時五姨娘有孕在身,挑院子給她住的時候,她又偏巧挑了西北角的太和塢。這兩年多來,清蕙居然還一次都沒踏進過太和塢的地兒。就連孔雀都很茫然:自雨堂丫鬟管得嚴,平時沒有差事,是不許出來亂跑的。她平時又管著金銀首飾,無事決不離開蕙娘專用來收藏珠寶的屋子一步,這一主一僕在花園裡走了幾步,居然大有迷路的意思。

  蕙娘有幾分啼笑皆非,她回頭望了一眼,便同孔雀商量,「謝羅居就在後頭呢,按理說來,從這裡過太和塢去,應該是打從這條甬道走更近些?要不然,咱們就只能繞到謝羅居從迴廊裡過去了,那路可遠了些。」

  要去太和塢賠禮道歉,孔雀清秀的面容上,老大的不樂意,她半真半假地埋怨蕙娘,「剛才我說帶個小丫頭,您又不聽我的話!」

  養娘的女兒,自小一起長大的奶姐妹,整個自雨堂裡,論起敢和蕙娘抬槓回嘴,綠松認了第一,孔雀就能認第二。不過,蕙娘對她,是要比對綠松更有辦法的。

  「終究是沒臉的事,難道還要前呼後擁,讓小丫鬟們看著你給太和塢賠罪?」她掃了孔雀一眼,「那起小蹄子們,心底還不知該怎麼稱願呢。」

  孔雀靠山硬、性子刁,嘴皮子還刻薄,自雨堂的小丫頭們,平時都是很怕她的。被蕙娘這麼一說,她也就收斂起脾氣,自己趕出幾步,隨意指了一個路過的執事婆子,同她說了幾句話,連同手裡捧著的小首飾盒都交到她手上,她自己空著手昂首闊步,隨在蕙娘身邊,同她一道進了太和塢,這才把首飾盒接過來拿著,將那婆子給打發走了。

  究竟是倨傲不改,蕙娘也懶得說她,她笑著同迎出來的透輝點了點頭。「姨娘午睡起來了沒有?」

  以清蕙身份,親自到訪太和塢,五姨娘是不敢拿捏什麼架子的。她很快就在堂屋裡給蕙娘上了茶,笑盈盈地同清蕙寒暄,「十三姑娘今日貴腳踏賤地。」

  卻未令子喬出來見過姐姐。

  聽著裡間傳出來的孩童笑聲,即使清蕙涵養功夫好,也不禁暗自皺眉:五姨娘的膽子,是越來越大了。姐姐親自過來,弟弟又沒有午睡,就是見一面又能怎麼,難道她還怕自己在一面之間,就能掐死子喬不成?

  「姨娘客氣了。」她端起茶來,淺淺用了一口,眉尖不禁微微一蹙,便不動聲色地放下了茶盞。「聽說今早,孔雀不大懂事,說了些不恰當的話,是我這個做主子的沒教好。我是來給姨娘賠罪的,順帶為孔雀求求情,畢竟從小一塊長大,請姨娘發句話,就不重罰她了。」

  焦清蕙在焦家,一向是金尊玉貴高高在上,什麼時候看過別人的臉色?五姨娘剛進府那一兩年,也是見識過她的做派的。那時候她還是個通房丫頭,不要說在蕙娘跟前有個坐地兒,見了她,還要跪下來磕頭呢……

  她自然免不得有幾分飄飄然,卻還沒有失了理智。「姑娘這實在是言重了!我一個奴才身份,和孔雀其實也差不了多少。按理呢,本也不該去姑娘那討要東西的,奈何子喬實在是喜歡……冒昧一開口,的確是沒了分寸,還要多謝孔雀姑娘一言把我給喝醒了呢。」

  亦算是有些城府,站起身,反而要向孔雀道謝,「多謝姑娘教我道理。」

  依著清蕙的脾氣,她還真想令孔雀就受了這一禮,帶著自己人就這麼回去了。不過,孔雀在清蕙跟前,話說得很硬,當了五姨娘的面卻不曾讓她為難。她撲通一聲就跪到地上,給五姨娘磕頭。「奴婢不懂事,冒犯了姨娘,請姨娘只管責罵,別再這樣說話,不然,奴婢無容身地了。」

  其實就是賠不是,也都賠得很硬,聲音裡的不情願,是誰都聽得出來的。

  她的脾氣,焦家上下誰不清楚,就連老太爺都有所耳聞。能得孔雀一個頭,比得綠松三個頭、四個頭,都更令五姨娘高興。她瞥了蕙娘擱在案邊的紫檀木首飾盒一眼,下顎更圓了,站起身親自把孔雀扶起來,親親熱熱地笑著說,「我就是開個玩笑!瞧你嚇的!其實一個鎖頭,值什麼呢。老太爺也賞了子喬好些,就是小孩子嬌慣,見過一次便惦記著索要……」

  一邊說一邊解釋,也算是把場面給圓過來了,又罵透輝,「怎麼辦事的,家常我自己喝的茶,也上了給姑娘喝?你難道不知道,姑娘只喝惠泉水潑的桐山茶?還不快換了重沏!」

  一個名工巧匠精製的金玉海棠如意鎖,一方前朝僖宗親手打造,機關重重的紫檀木盒,終於換了一壺新鮮的好茶,蕙娘雖然不大想吃喝太和塢裡的物事,但也不能不給五姨娘面子,她輕輕地含了一口茶水,品過並無一絲異味,這才慢慢地嚥了下去。「的確不值得什麼,子喬喜歡,給他就是了。以後這家裡的東西,還不都是他的?我們這幾個姐妹出嫁之後,還得指著他支撐娘家門戶呢。」

  這一番對話,句句幾乎都有機鋒。不論是五姨娘、清蕙,又或者孔雀其實都清楚,這個如意鎖做得又大又沉,花色也很女性化,與其說是給子喬佩的,倒不如說是五姨娘看了眼熱,自己想要。她閨名海棠,一向是很喜歡海棠紋飾的。

  可要說她是真的眼淺得就惦記著這一點東西,那又還是小看了五姨娘。子喬出世之後,太和塢的待遇當然有了極大轉變,但比起自雨堂,始終是差了那麼一線,未能完全蓋過清蕙的風頭。本來今年出孝以後,隨著上層透露出來的傾向,太和塢大有地位急升的勢頭,可被老太爺這麼一壓……就算有焦家承重孫在手又如何?老太爺的意思擺在這裡,這家裡說話算數的人,始終還是焦清蕙,而不是她麻海棠。

  雖說是小門小戶,可能成功邀得焦四爺的寵愛,五姨娘也不是沒有心機的。當年因為家裡多子多孫,本人看著又善生養,因此被接進府裡的女兒家,可不止她一個。她也很明白,自己能和清蕙鬥,能和令文鬥,卻決不能和老太爺鬥。想要反踩清蕙,只可能觸怒老太爺自討沒趣。不論是之前在謝羅居提起子喬要吃蜜橘,還是今日索要海棠鎖,為的都是給自己找回場子,找回一點面子。否則,東風壓倒西風,就算日後清蕙出嫁了,底下人對她的作風、她的份量心裡有數,恐怕清蕙在婆家一句話,份量還比五姨娘在太和塢裡的說話更足。

  本來麼,有令文在前頭,海棠鎖給了也就給了。沒想到孔雀仗勢欺人,五姨娘心裡正沒滋味呢,局勢一轉,蕙娘竟親自帶人上門道歉——還是走著來的,沒坐轎子!給了海棠鎖不說,還不言不語地送了這麼個稀罕的盒子,已經是給足了面子,這會再挑破了說一句,五姨娘也明白了就中的潛台詞。

  都是聰明人,都明白四太太前些時候進宮,是宮中貴人們提起了十三姑娘的親事。轉年就要出嫁的人了,和娘家人,自然是以和為貴、廣結善緣。蕙娘的確能屈能伸,變臉就和翻書一樣,從前看著自己,好似看著田間一個農婦,如今居然也要對著笑和自己說話……這才是真正看懂了局勢,明白了焦家的將來,究竟繫在誰身上,她該修好的又是誰。只怕從此之後,她對太和塢,也不會像從前那樣冷淡高傲了。

  她左思右想,卻始終還有三分猶豫:焦清蕙這個人,看著得體柔和,其實鼻子都快翹到天上去了。以她的傲氣,真會放下架子來和太和塢修好?她的決心,有那樣堅定嗎?

  索性又試探了一句,「子喬還小呢!怎麼就說到這兒了——透輝,你怎麼和個死人似的,也不把孔雀姑娘帶出去坐坐。就光把人晾在那兒!」

  語帶雙關,還是扣著孔雀……五姨娘心胸看來是不大寬廣,對孔雀幾句指桑罵槐的喪氣話,她是耿耿於懷。

  「就讓她站著!」蕙娘板起臉說。「年紀越大,行事倒是越來越沒譜了。我打算令她回家住一段日子再進來,也算是下下她的火氣。」

  孔雀委屈得咬住下唇,眼淚在眼眶裡亂轉,五姨娘看在眼裡,心底自然爽快:這死丫頭,額角生得高,眼睛只曉得往上看。要不是她娘是十三姑娘的養娘,她能當上如今這個體面的閒差?教會她知道些規矩,也好!

  她並未對孔雀的處罰多加置喙,不過還是堅持令透輝進來,把孔雀帶下去招待了,自己把蕙娘讓到裡間說話。「子喬在他屋裡鬧得厲害,姑娘連喝口茶都不得清靜了。」

  雖說也算是看得懂眼色,能比文娘強點,見自己一直不走,便明白是有話要說,但發作孔雀幾句,就能登堂入室和五姨娘私話。雖然也足證五姨娘心胸還是淺薄,可反過來說,也似乎能說明她心底沒鬼,所以才這樣容易親近、這樣就容易看穿她的心思底細。

  如果她真的想要害人,還會把自己讓進內室說話,又特地上了新茶來嗎?就是清蕙自己,揣想中若是易地而處,她要害一個人的話,那她肯定也會盡量迴避對方,免得招致懷疑。尤其像太和塢和自雨堂這樣的關係,忽然間來往密切,而後自雨堂主人立刻就遇害,太和塢不被懷疑才怪。

  五姨娘雖然不聰明,但也沒有笨到這個地步吧。

  但人都已經進了屋子了,繞了幾個圈子,她還是揭開了自己的來意。「您也知道,太太年前、年後都進了宮。三姨娘這一向都沒從她口中探聽到什麼消息,我也不好問……」

  五姨娘一下笑得更開心了。「這有什麼不好問的,大姑娘到了年紀,惦記親事,那是天經地義!」

  「就是問,那也未必能問出個結果。」蕙娘秀眉微蹙。「太太口風很緊,錯非祖父那邊給了准話,她是一句話都不會多說的。可最近我也很少到祖父跟前去,就是去了,也更不好多問……您也知道祖父的性子,什麼事,都講個謀定後動。他沒下決心,是不會把意思洩露出來給我知道的。」

  這話真真假假,說四太太是真,說老太爺是假。但五姨娘本人不可能太瞭解老太爺的性子,她也就囫圇聽進去了。「那姑娘的意思是——」

  「如今不比從前,我畢竟也要些臉面。」蕙娘歎了口氣。「由我這裡打探消息,在下人們口中傳來傳去的,還不知要傳得如何難聽呢。」

  這倒是實話,可五姨娘也納悶,「太太雖然性子好,可我們當著她也不敢撒瘋賣味兒,難道您是想令我求太太,那——」

  她露出了難色。

  焦四太太的口風一直也的確都是很緊,像權家這門親事,她就是撿沒人的時候和蕙娘提的,連三姨娘都沒讓告訴。自雨堂裡眾丫鬟,也沒誰收到一點風聲。

  「求太太是沒有用的,」蕙娘搖了搖頭。「求祖父也沒用……可我明白祖父的性子,他縝密,人家有來提親的,兒郎人品如何,家裡有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坊間有什麼風言風語……他肯定都會預先打聽一番。」

  她望了西裡間方向一眼,見五姨娘若有所悟,便壓低了聲音。「鶴叔這些年是不大管這些事了,多半都是梅叔在跑,石英雖然是梅叔的女兒,但我可實在沒臉讓她賣人情打聽這個。左思右想……也就只有您能幫這個忙了。」

  子喬的養娘胡媽媽,非但是小總管焦梅的弟媳婦,和五姨娘,那也是肝膽相照,投緣得不行。

  五姨娘一時沉吟未決,沒有回話。清蕙也沒催她,她垂下頭望著眼前的哥窯甜白瓷沉口杯,想到權家那位二公子,眉尖不禁就蹙了起來,雖說容色沉靜,可那隱隱的煩躁,卻也沒能瞞得滴水不漏。五姨娘一眼看見,倒有些好笑,也起了些憐意:再要強、再高傲,那也是個沒出嫁的黃花大閨女,以前坐產招夫的時候,她是何等爽朗自信?沒想到居然也有這樣著急上火、病急亂投醫的時候……

  「梅管事口風據說也緊!」她沒把話說死,「可姑娘也是第一次托到我頭上……我就為姑娘問一問吧!」

  蕙娘一身氣息,頓時化開了,眼波流動間,她不禁嫣然一笑,令五姨娘頭一回嘗到了『為十三姑娘正眼瞧著』的殊榮。「那就多謝姨娘了!今日過來,打擾您了……」

  五姨娘忙客氣,「哪裡的話,盼著姑娘多來坐坐呢!以後千萬常來!」

  說著,兩人互相又寒暄了幾句,五姨娘就親自把蕙娘、孔雀送出了太和塢。

  不過,就是到了氣氛已經很和睦的最後,她也終究沒把子喬叫出來見姐姐。

  #

  從太和塢出來,蕙娘和孔雀的回程就走得更沉默了,孔雀眼眶裡的淚水早已經干了,此時沉著一張臉,四處亂看,也不知在想些什麼。蕙娘看了她幾眼,她都只是出神,竟全沒了從前的一點靈氣。

  自雨堂的這些大丫頭,從來都是錦衣玉食,過著比一般人家更奢侈的生活,蕙娘管教雖然嚴格,但等閒也從不放下臉來說話。尤其是孔雀,何曾受過這樣的委屈?蕙娘看了她幾次,自己也是越來越過意不去,見已行到空曠處,四周俱沒有人蹤。她便壓低了聲音,「今兒個,委屈不委屈?」

  孔雀倔強地晃了晃腦袋,沒有說話。這丫頭生得其實不錯,俏麗處不下綠松,就只是眉眼間這幾乎能成形的執拗,壞了她清甜嬌美的氣質,使她多了幾分凶相。尤其現在虎著臉,看起來就更有幾分怕人了。

  蕙娘也就沒有逼問她,只是自己輕輕地歎了口氣。

  「回了家裡,好好休息,」她低聲說。「同養娘說,這一次是我對不起你——」

  「您就別說這話了。」孔雀竟一下截斷了蕙娘的話頭,她的臉還是繃得緊緊的,聲調也急得像是在炒豆子。「咱們之間,還用得著這麼客氣嗎?我雖不如綠松能幹——」

  她的語氣有些酸溜溜的,但一閃也就過去了。「可我也有我的好處,您讓我管首飾,我就給您管得妥妥帖帖的,您讓我……」

  孔雀左右一看,雖說無人,卻仍是把話頭給斷在了口中,硬生生地轉了調子。「我今兒罵得爽快,怎麼著我也不後悔。這些年來,我也攢了有十來天的假,就出去休息休息,我有什麼不樂意的!——可您,您別再逗我說話了,不然,我怕我繃不住!破了皮可再憋不起來了……」

  蕙娘望著她,禁不住深深一笑,她握住了孔雀的手。「一大家子人,也就只有你們幾個,會這樣掏心掏肺地幫我了……」

  回了自雨堂時,面上的笑意卻又全斂去了,連慣常的一點禮節性微笑都不留。一坐下來,就暴風驟雨一樣地吩咐了好幾件事。

  「孔雀這幾天身上不好,我答應她出去家裡休息幾天,好了再照舊接進來。」第一句話,就把奶姐妹給打發出去了。蕙娘眼神在屋內緩緩轉了一圈,見眾人都停下了手上的活計,便續道。「她的差事,石英暫時管著。把我這幾個月時常插戴的首飾另裝一箱,餘下的箱子全鎖了,鑰匙給綠松收著,我要用了,再現尋出來。免得賬亂!」

  石英不禁和綠松對視了一眼,兩個大丫環都站起來。孔雀面色煞白,咬著嘴唇只不做聲,她依舊倔強地將頭揚得高高的——蕙娘掃了她一眼,臉上怒色一閃即逝,她加重了語氣。「這兩年來,我管得鬆了,你們也都一個兩個全不像話了。以後沒有我的話,自雨堂哪怕是一隻貓都不許隨意出門。凡出去有事,必須和綠松打過招呼,兩兩成對地出入。得了閒也別勾搭小姐妹們回來說話……有不遵從的,一律攆出去!」

  十三姑娘也真的是很久都沒有放下臉來說話了,打從綠鬆開始,一群人全都矮了半截,慢慢地跪到了地上,只有孔雀依然背著手站在當地,冷眼望著昔日的姐妹們,神態間,竟似乎已經將自己給劃了出去。

  蕙娘說話算話,除了丫頭們,連婆子們都被叫來敲打過了一遍。自雨堂從當晚開始,就變得格外冷清。哪個下人也不敢隨意外出,免得觸了霉頭,成了殺雞給猴看的那隻雞。孔雀被送出了自雨堂的事,連最近的花月山房都一無所知,要在往常,文娘不到晚上就要派人過來打聽消息的,這一回有三四天,十四姑娘都一無所覺。四太太就更別提了,也就只有五姨娘似乎收到了一點消息,到了第五天早上,她派透輝來給自雨堂送山雞。「娘家兄弟打的,給您嘗嘗鮮——」

  也就帶來了焦梅的回話:「胡養娘說,焦梅最近的確是得了差事,正四處收集良國公權家的消息。」

  焦梅身為體面管事,這些年來隱隱有給焦鶴接班的意思。老太爺有很多事情,都要吩咐給他這個管家去做。他口風要不嚴,老太爺能放得下心?胡養娘這一問,和太和塢並無半點利害關係,只有回絕的理,沒有透口風的理。而焦梅居然肯說。

  送走了透輝,就是綠松也有點生氣了,她輕輕地唾了一口,「這也倒得太快了吧,石英還在您身邊服侍呢,他這就一心一意,去舔太和塢的腚了?」

  卻又還是心好,眉頭一皺,還是給焦梅找了個借口。「胡養娘和五姨娘要好,也許五姨娘沒瞞著她,就把您托她的那幾句話,和胡養娘說了——」

  蕙娘也不說話,只看著綠松,綠松自己沒聲了——「唉,您托五姨娘!這樣不合情理的事,說了他也不會信的。看來,多半還是沒說……」

  「沒說倒還是好的。」蕙娘喃喃自語。「最怕是什麼都說了,焦梅也覺出了不對,卻還是露了口風。」

  若果如此,那就是不管不顧,一心只站在太和塢這邊了。立場明顯到這個地步,太和塢將來要有些上不得檯面的事請他做,焦梅又會不會做呢?

  綠松一邊說,一邊已從腰間拿出鑰匙,開了蕙娘的一個錦盒,搬弄片刻,從抽屜底部再推出一扇門來,又一扭,盒蓋竟彈開了。她從暗格內取出一本小冊子來,沉吟片刻,便端端正正地寫下了一行字。

  管事焦梅,已不可信。是否可疑,尚需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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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8-12-1 11:38 PM

14打發

  這世上要拉近兩個人之間的關係,最好的辦法,還不是幫人的忙,而是讓人幫你一個忙。五姨娘自以為自己幫了自雨堂一個忙,她對蕙娘的態度就隨和多了,雖不至於熟不拘禮,但也不像從前那樣,話裡話外,彷彿硬要和蕙娘分出個高下來。

  四太太和文娘忙於吃春酒,對家裡的事就沒有從前那麼敏銳了。孔雀回嘴事件,因為太和塢也沒有告狀,自雨堂的下人管教得也好,文娘只是隱約聽說了一點風聲,和蕙娘夾纏一番,想要打聽時,蕙娘便提了藍珍珠頭面一句,只這一句話,就把文娘給打發了開去。

  民不告官不理,四太太就更樂得作不知道了。唯獨三姨娘,成日在家閒著無事,南巖軒離太和塢又近……清蕙兩三天總要去南巖軒打個轉的,三姨娘忍了幾次,見蕙娘幾次都沒有提起,她終於有點按捺不住了。

  「大年下的,你倒是把丫頭們都約束得那樣緊。」她多少帶了一絲嗔怪,「不見人出來也就罷了,符山去找孔雀說話,還被綠松給打發回來了。雖說你的丫頭們都被你管得沒脾氣了,但也不好這樣嚴厲,不是大家大族的氣象。」

  「要找孔雀,您得回廖媽媽家裡找去。」蕙娘輕描淡寫,見三姨娘張口就要說話,她忙添了一句,「廖媽媽本人沒有二話……孔雀平素裡也是有點輕狂了,這一次把她打發出去,也殺殺她的性子,日後回來,就更懂得做人了。」

  知女莫若母,這番話,四太太可能會信,老太爺也許還懶得追究。可聽在三姨娘耳朵裡,怎麼聽怎麼就覺得不對。蕙娘性子,外冷內熱,對自己人從來都是最護短的。自雨堂裡丫頭雖多,她會放在心上特別在乎的,也就是綠松和孔雀了。不要說孔雀頂了五姨娘幾句,就是真的觸怒了老太爺,恐怕蕙娘都要保她……

  「怎麼。」她不由蹙緊了眉頭,半開玩笑。「真因為要出門子,現在對太和塢,也沒那麼看不上了?」

  當著母親的面,蕙娘是不會過於做作的,提到太和塢,她笑意一收,便輕輕地撇了撇嘴。

  她並沒答話,也用不著答話——三姨娘禁不住就深深地歎了口氣。

  「還是以和為貴……」她多少有些無力地提了那麼一句,卻也明白,自己是動搖不了清蕙的念頭的。「廖媽媽對你不說什麼,但你不能寒了養娘的心,讓孔雀在家多住幾日也好,但過了正月,還是接回來吧。要不然,你的首飾可就沒人看著了。」

  正是要換個人看首飾,才把孔雀打發回去的。蕙娘不置可否。「您要怕媽媽家委屈了,就多打發人和她們通消息,把廖媽媽請進來坐一坐,那都隨您,自雨堂裡的事嘛……」

  自從定下了清蕙承嗣,在她初懂人事的那幾年,老太爺和四爺是變著法子地傾注了心血教她。尤其最怕她女兒家耳根子軟,日後聽了幾句軟話、硬話,就由人擺佈去了,竟是硬生生將蕙娘養出了如今這一言九鼎的性子。只要她定了主意,休說一句話,就是一百句、一千句,那也動搖不了她的心志。三姨娘再歎了一口氣,也就不提這一茬了。「我昨兒提早過去謝羅居,太太才剛起來,周圍人也不多。我就找了機會,和太太提起了阿勳的事。」

  蕙娘神色一動,卻看不出是喜是怒,有沒有一點不捨。三姨娘看在眼裡,即使是自己肚子裡爬出來的女兒,她也有些佩服她的城府。

  雖說也還謹守男女分野,但蕙娘從小是在老太爺身邊見慣了焦勳的。兩人從小一起長大,在焦鶴的那一群養子裡,焦勳非但容貌人品都很出眾,和蕙娘也最談得來。蕙娘主意正、性子強,說一就不二,焦勳呢,三姨娘見過幾次,四太太也提過幾次,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不論大事小事,又能讓著蕙娘,又能提著她別鑽了牛角尖……可惜,他命格不強,沒能托生在官太太肚子裡。這兩年,他在家裡的地位,漸漸地也有幾分尷尬,如非老太爺還看重他,早都不知被排擠到哪裡去了。現在還要被蕙娘親自從京城趕出去——這還不算,連焦姓都不肯給了。要知道,在地方上,焦家門人,那比一般的七品官還要有架子呢!

  雖說這要比藕斷絲連、餘情未了強,可蕙娘確實也心狠。就算有什麼情緒,她也藏得好,自己是一點都沒看出來……

  「太太本來沒覺得有什麼不對的。」三姨娘輕聲說。「被我這麼一提,也覺得以後讓他呆在京城,他自己也不舒服。姑爺要是偶然聽到什麼風聲,見到他,心裡可能也會有點疙瘩。我看,就是這幾天,應當會對老太爺提起了。」

  老太爺每年年節都是最忙的時候,只在去年正月裡罕見地閒了一段時間,今年,焦家要比往常都更熱鬧得多。他有限一點時間,不是和幕僚商議,就是同門生們說心事話,蕙娘也有小半個月沒和爺爺照面了。不過,熱鬧將完,不但春酒到了尾聲,從京畿一地趕來的官員們也都要上差了,焦家即將回歸正軌,有許多被擱置下來的事務,也該有個後文了。

  #

  綠松也就是在元宵節後,才同蕙娘說起石墨的。

  「我仔仔細細地看了她好一段日子。」她應了這事,就再沒聲音了,如今一開口,淡然篤定的,才透出私底下做的千般工夫。「這丫頭開始還沒心沒肺的,全然看不出什麼不對。您把她放回家的那段日子,我還藉故跟著回去一道住了兩天。冷眼看來,家裡人也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要說有什麼操心的,那也就是她的親事了。」

  蕙娘身邊的丫頭,大多都和她一般大小,石墨今年十六七歲,按焦家慣例,再過兩年,也可以放出來成親了。

  像這樣有臉面的大丫頭,婚事要不是主人做主,或者就是家人自聘,很少有管事拿主意的。蕙娘嗯了一聲,思索片刻,「我記得她不是有個什麼表哥——」

  這樣不大體面的事,石墨也不至於掛在嘴上,不過偶然一提,蕙娘居然還記得這麼清楚……綠松笑了。「這事說來也有意思,她表哥是在外頭做個小生意的,這您沒記錯。雖說也是憑運氣吃飯,但勝在是良籍。我聽她意思,她家裡原也遂意,想的是令她表哥也進府來做事,那就十全十美,沒什麼可以挑剔的了。」

  見蕙娘露出聆聽神色,她便續道。「偏偏呢,太和塢的胡養娘家裡也有個小子,勉強算是十少爺的奶兄弟吧,今年十四五歲,估計是早看上石墨了。家裡人這不就有了比較了?石墨本來還仗著她在您身邊服侍,到時候求您發句話,家裡人也不好說什麼。可您不是為了太和塢把孔雀都給攆回去了嗎——這幾天我看她成天病怏怏的,怕就是為這事犯愁呢。」

  蕙娘亦不禁啞然失笑。「倒是我嚇著她了!」

  綠松辦事,她沒什麼不能放心的。這丫頭鬼靈鬼精,就是蕙娘自己去辦,限於身份,還未必能有綠松辦得這麼妥當。起碼她就不能跟到石墨家裡去,綠松說石墨似乎沒有問題,那估計就是真沒什麼問題。畢竟,這丫頭能掌管蕙娘的吃食,本身在上任之前,就肯定是經過幾重主子的梳理和考核的。

  蕙娘不禁托著腮就沉思了起來,綠松看她臉色,頓了頓,又道。「不過這次跟她出去,倒是撞見堇青了。」

  堇青是焦子喬的大丫環,和石墨是近支堂親。蕙娘一挑眉,精神又聚攏起來。

  「從前不留意,也不知道五姨娘這麼有主意。」綠松猶豫了一下才說。「我悄悄聽見堇青和石墨爹娘提起來,五姨娘很想讓她娘家兄弟進府裡做事。石墨他爹不是在二門上當差嗎,同僚有一個前陣子摔斷了腿,堇青還打聽他的傷情呢。」

  大家女眷,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尤其孀居之輩,更要謹言慎行。焦家除了清蕙有資格經常去二門外的小書房陪祖父說話之外,打從四太太起,其餘所有女眷都被關在了二門後,園子裡所有和社會連通的渠道,也都被那兩扇華美的垂花門給鎖在了外頭。

  蕙娘和綠松對視了一眼,都看出了對方眼神中的一絲涼意:雖說五姨娘的確是家裡最有可能下手的那個人,但眼看她一步步行動起來,將嫌疑坐得更實,也依然令人心底滲寒。

  但即使如此,沒有真憑實據,只憑著「道聽途說」來的消息,不到五姨娘動手的那一天,也是很難捉住她的馬腳的。甚至於這些痕跡,對於另一個人來說可能毫無意義,就是從前的蕙娘,恐怕也就是輕輕一笑,根本不屑於同她計較。

  「石墨當年進院子裡做事。」蕙娘便忽然道,「是看在她大伯的面子上吧?我記得她爹娘,在府裡也都沒什麼體面。」

  「她大伯前些年已經去世了。」綠松細聲說,「她爹本來在大門上的,後來沒多久就被調到了二門裡。娘前幾年身子不好,也退下來。家裡境況也就是那樣,弟妹又多……這一次回家,給了家裡不少銀錢。」

  蕙娘便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問綠松。「最近,你那些千伶百俐的姐姐妹妹們,沒給你出難題吧?」

  從小一起長大,動輒就是多年的情分,本來也不可能太擺主子的架勢。蕙娘給了臉色,又打發了孔雀,固然是嚇住了她們一時,但這麼一段日子過去,綠松還管得那麼嚴,底下人有嘀咕,也是人之常情。

  綠松很明白蕙娘在問什麼,「是有些說法,不過孔雀在前頭做了筏子,誰也不敢認真抱怨什麼……石英倒是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說。」

  石英這丫頭就是這樣,深沉得都有些可怕了,綠松再怎麼有城府,一顆心是衝著蕙娘的,這誰都能體會得出來。可石英就不一樣了,事情交代下去,她辦得無可挑剔,可心裡想什麼連蕙娘都不清楚。尤其是這兩年,越發連爭寵的心思都淡了,要不是每日裡該她做的活還是做,蕙娘還真要以為自雨堂裡有人會咬她的腳後跟,她是巴不得都要跳出這個地方,去求更光明的前程了。

  「她要是會說話,那就好了。」她也不由得歎了口氣。「那個海棠簪子,就放在箱子裡呢,這都快十天了,她硬是沒端出來給我挑。」

  蕙娘的首飾,實在是金山銀海、數不勝數。寶慶銀、老麒麟……京裡凡是報得上名號的銀樓,沒有一個不喜歡和焦家打交道的,從來都不收手工錢,並且還加倍細作,只求蕙娘戴著出一次門,則財源滾滾,是可以想見的事。萬一湊巧撞上蕙娘特別喜歡的,還有豐厚的賞錢……五姨娘喜歡的海棠紋首飾,她隨隨便便就能尋出十多件來,沒有一件不是精品。甚至有些是從五姨娘進門時起,就沒有上過身的。那朵拿水晶琢成,花心鑲嵌了貓眼石的簪子,五姨娘就從未見過。以她的眼界,一見之下,沒準會再次討要也是說不定的事——蕙娘上回開了口子放低了身段,以後要再回絕太和塢的要求那就難了。再說,就不為了簪子,只為了自己心裡舒坦,為了炫耀自己的地位,五姨娘也大有可能開這個口。

  石英心裡是向著太和塢還是自雨堂,想著她從小服侍的主子,還是她外院二管事的親爹,只從這一個簪子,就已經可以看得分明了。

  「也沒準是的確沒和家裡人說上話,還不知道她爹在太和塢跟前,已經連骨頭都沒有了。」綠松就沉吟。「自從讓她管了首飾,她學孔雀,幾乎都很少出那間屋子……」

  「你看著安排吧。」蕙娘揮了揮手,「就看這丫頭的心性,比她爹如何了,這也是他們一家最後一個——」

  話才說到這裡,有人輕輕地敲了敲門,「姑娘,老太爺叫您說話。」

  #

  一個大年,倒是把焦老太爺忙得很憔悴,元宵節後,各衙門上值幾天了,他還告病在家沒有入閣辦事,好在年後各地事務也並不多。他老人家偷得浮生幾日閒,臉上才又有了些血色。見到孫女,他露出笑來。「大半個月沒來給我請安了,你沒有良心。」

  祖父要在她跟前做老頑童狀,清蕙還能如何?「我倒是想來,可也要您有空……就我進來這會,外頭暖房裡等著見您的管事——我數了數,十多個呢!」

  老太爺日理萬機,沒有這麼多管事,有些事的確是不方便安排。可聽到有這麼多事等他發話,他又一縮肩膀,牙疼一樣地吸了一口涼氣,「這麼多啊——」

  說著,就一扭身撥開了窗門,從縫隙裡往外一望,「喲,還真是,除了小鶴子又犯腿疼沒來,餘下人是一個都沒落下……」

  他就指點給蕙娘看,「你眼神好,那是不是焦勳?」

  蕙娘只好站在祖父身後充當他的眼睛,她一眼就見到了焦勳。

  今年春天冷,過了正月十五還下了一場春雪,鬧得滿地泥濘,一群管事站在暖房裡,雖然全都規規矩矩地筆直站著,可鞋幫子濺著泥點、腰間別著煙袋……只有焦勳一個人,一身黑衣纖塵不染,雙手交握擱在背後,越發顯得腰桿挺直、眼神明亮……

  或許是因為身份特殊的關係,他在這群管事裡頭,總是顯得鶴立雞群、格格不入,也總是有幾分落落寡歡。

  「是他。」蕙娘只看了一眼,便意識到祖父正不動聲色地打量著自己,她忙收斂了心中所有該有不該有的思緒,「您瞧,他生得比所有人都高,您該一眼就認出來的,卻只是騙我來看。」

  一語挑破,反而逗得閣老呵呵笑。「我騙你看他幹嘛?難道他臉上有花啊?」

  蕙娘白了祖父一眼,不說話了。老太爺也不覺得無趣,他興致勃勃地評論,「說起來,阿勳是生得不錯,現在官宦人家的子弟,也很少有人像他這樣清朗方正、溫潤柔和的了。就是長相,也自有一段風華。」

  他度了孫女兒一眼,問得很促狹。「把他送到江南去,你難道就不會有些捨不得?」

  清蕙正要回答,忽然心中一動,瞥了窗縫一眼,心底頓時雪亮:上一世自己和焦勳在暖房裡行走,他那一聲佩蘭,那一隻不該伸出來的手,想必是全落入了祖父眼中。從這個方位看出去,暖房風景,根本是盡收眼底……

  老人家在首輔高位上坐了這麼多年,為了保住這個位置,該做的不該做的,肯定也都有做過。人命在他眼中,恐怕也沒什麼份量。為了避免她三心二意,或許釀出醜事,焦勳上一世,只怕是凶多吉少,就算不死,一輩子也都不可能混到能和她再度照面的地步了。

  這一次,自己要是流露出太多的留戀——

  「一起長大,是有情誼在的。」蕙娘也沒有一味撇清。「但他很有些不知輕重,兩三年了,還沒明白身份上的變化。本來還沒在意,那天從您這裡出去,居然是他單人來帶路,我就覺得不能再留他了。」

  老太爺瞅了孫女一眼,雖然表情沒有變化,但蕙娘對他何等熟悉?仔細觀察之下,還是可以發現,老太爺的肩膀漸漸地也沒那麼緊繃了。「也就是你當時叫了暖轎,不然,恐怕就容不得他了……」

  這一句話,側面證實了焦勳上一世的命運。蕙娘當著祖父的面不敢後怕,只是作出遺憾的樣子,輕輕地歎了口氣,「本來就不是他能想的事,成了是他的運氣,不成是他的命數……這個人,人才是有的,只是往上攀登的心情,也太急切了一點。」

  把焦勳的遺憾,理解為名利雙空後的失落感,要比理解為別的原因更體面一點,也更取悅老太爺的心情。老人家一揮手,已無興致討論一個下人。「才具也是有的,就依你,把他送出去吧。若能做出一番事業,對子喬多多少少,也是小小助力。」

  他話鋒一轉,「你娘和你提過權家的親事了?」

  蕙娘前世已經歷過這番對話,對祖父的言辭已有所準備,她輕輕地點了點頭,「提了一句。」

  「這門親事,我已經應下來了。」老太爺開門見山,語氣毫無商量餘地。見蕙娘木無反應,還是一樣的沉靜,他倒有幾分詫異,更有幾分激賞——蕙娘的風度,倒是越來越見沉穩了。

  也正是因為這份沉穩,他往後一靠,沒按腹稿說話,反而考起了蕙娘。「你和祖父說說,為什麼我老頭子會點了頭,應了這門親事,而不是選何冬熊,選那個你挺中意的何芝生?」

  蕙娘不禁為之愕然,她這才知道,原來自己的一點心事,根本就未曾瞞得過祖父。

  論起明察秋毫、見微知著,她焦清蕙雖然也有一定造詣,但在老太爺跟前,的確是螢火之光,老人家年紀雖然大了,可焦家上上下下,恐怕還真沒多少事能夠瞞得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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