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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鳳清 發表於 2019-10-27 11:25 PM

七月新番 -【漢闕】《連載中》

【書名】:漢闕

【作者】:七月新番

【內容簡介】:

  驀然回首千年,漢家宮闕依舊!  
 
  時值漢昭帝元鳳三年,朝中權臣當道,外有匈奴未滅,絲路不絕如縷……   

  衛霍雖沒,但漢家兒郎的開拓精神,卻永不止息,新的英雄,正呼之欲出!   

  敦煌戈壁,名為懸泉置的驛站裡,微末小吏任弘投筆怒喝曰:   

  “大丈夫無它志略,猶當效張騫、傅介子立功異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筆硯間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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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鳳清 發表於 2019-10-27 11:30 PM

第1章 懸泉置

    元鳳三年(公元前78年)秋七月的一天,“蚤食”剛過。

    西北的黎明幹燥寒冷,祁連山的輪廓線清晰起來,通向西域的絲路若隱若現,遠處屯戍部隊傳來陣陣狗吠……

    這便是懸泉置的清晨。

    懸泉置是漢帝國邊陲的一座驛站,位于敦煌郡效谷縣境內,周遭不是戈壁荒地,便是沙窩山巒,方圓數十裏內,獨有這一處歇腳的地方。

    不論是東去的胡商,還是西來的漢使,都得在此休憩,讓馬匹飲飽淡水,自己也弄些吃食充饑,若能在傳舍的臥榻上舒舒服服睡上一覺,更是賽過活神仙。

    只是苦了懸泉置裏的官吏徒卒,必須夙興夜寐,小心伺候。

    一大早,任弘便被人喚醒,出來招待來客。

    “身為懸泉置佐,鬥食小吏,俸祿不高,卻什麼都要管啊。”

    任弘抑制著打哈欠的欲望,跪坐在案幾後,鋪開筆墨,眯眼觀察呈送到面前的兩份傳符——也就是漢代的介紹信和通行證。

    漢朝律令規定,每一個置所,都要將所有往來人員的身份、人數、食宿費用記錄在案,這是懸泉置建成以來,二十年不變的規矩。

    任弘心中默默念叨:“所以兩千年後,才會在懸泉置遺址發現那麼多漢簡,足足有一萬多枚……”

    在莫名其妙來到這個世界前,他曾特地開車到戈壁灘上尋訪過“懸泉置遺址”,但做夢都沒想到,自己命運,會和這座兩千年前的驛站緊緊聯系到一起。

    都怪那場奇異的沙暴,竟讓一個前程大好的21世紀曆史系學子,一睜眼一閉眼,就變成了名為“任弘”的漢朝青年……

    確認不是惡作劇和綜藝後,他只能以“任弘”這個身份開始自己的漢代生活。

    半年過去了,任弘適應得不錯,從一介白身,混上了懸泉置佐,領著一份工資,吃穿不愁,並開始思考未來出路:

    要如何合法地離開這個偏僻小驛,走向更廣闊的的天地?

    “也真是,我穿哪不好,竟來到了冷門的昭宣中興……”

    漢武帝已死去多時,“穿越者”王莽應該還沒出生。今年是元鳳三年,漢昭帝劉弗陵在位的第九年。

    當然,這位年紀比任弘還小的皇帝還活著,尚無謚號,也沒人敢直呼其名。

    每每提及,都要朝東邊一拱手,稱之為“今上”。

    或者按照漢人不成文的規矩,以“縣官”代稱。

    任弘對這個冷門時代的了解僅有皮毛,只能拼命抓住記憶中每一條信息:

    那些史冊上閃爍的名字:霍光、蘇武、劉病已,暫時都指望不上。

    那些在西域揚大漢國威的英雄們,傅介子、常惠、解憂公主,應該都曾路過懸泉置,可具體是什麼時間呢?

    所以每每有行客路過,任弘常借職務之便,打聽情報,吸取有用的信息。

    而眼前的兩份傳符,便吸引了任弘的注意!

    “敦煌中部都尉步廣候官屯長蘇延年……”

    “敦煌中部都尉尉史張彭祖……”

    從來沒聽說過,和這任弘一樣,都是史冊無名的小人物。

    任弘目光瞥向前方,傳符的所有者,此刻正坐在傳舍內,喝著剛端上來的清涼米酒。

    蘇延年,便是那個坐在左側,身披甲胄,留著濃髯的軍吏,粗嗓門,說話聲音很大,每個字都清楚傳到任弘耳中。

    至于張彭祖,則是他對面那個穿著官布袍,容貌醜陋的文士,留著三叉胡,總喜歡搖頭,好似對每句話都不以為然。

    讓任弘關注的,是這一文一武談話裏,多次出現的那個名字:

    “傅介子!”

    任弘有些激動,但還是垂下頭,假裝認真登記,耳朵卻豎了起來,仔細聆聽行客的每一句話。

    他能看見,自己穿了件泛黃的麻布單襦,袖口上沾著一點墨跡,手腕發白,掌心沒有老繭,這意味著他是不事生産的。在兔毫毛筆的揮動下,淡黃色的胡楊木簡牘上,一個個古樸的漢隸正在成形……

    只片刻後,事情基本聽明白了,蘇、張二人是奉敦煌中部都尉之命,去西邊的玉門關辦公差,迎接朝廷使者傅介子歸來,雞鳴便起,趕了好幾個時辰的路。眼下他們正在爭論,是喝口酒水就走,還是吃完飯再走……

    “功夫不負有心人,終于來了……”

    任弘的手停頓下來,捏著筆杆空舉半響,竟是長出一口氣:

    “班超老哥,對不住!”

    于是,當二人開始談到傅介子在龜茲的英雄事跡時,任弘竟猛地擡起手,將毛筆重重拍在案幾上!

    “啪嗒!”

    如同一記驚雷!

    蘇、張二人愕然回首,正好看到一個年輕小吏赫然起身,投筆怒喝曰:

    “大丈夫無它志略,猶當效張騫、傅介子立功異域,安能久事筆硯間乎!?”

    ……

    “方才聽二位說起,傅介子在龜茲斬殺匈奴使節之事,一時壯其膽氣,故出此言,打攪上吏了。”

    任弘假惺惺地起身朝二人拱手致歉,他方才,已是將班超一百年後的名言,搶了。

    酒水沾滿濃髯的軍吏蘇延年性子直爽,不以為忤,還拊掌哈哈大笑道:

    “無妨無妨,小後生,你方才一席話,亦有壯士志哉!當浮一大白!不如過來一同飲酒。”

    張彭祖則斜著眼打量任弘,卻見這後生年方十八九歲,身高八尺,頭上戴著皂色的幘,無須,面色不黑。

    如此年輕,竟口出狂言,再加上張彭祖也是“事筆硯間”的文吏,頓時老大不快,便譏笑任弘道:

    “立功異域?小小孺子,嘴上無毛,卻大言不慚,汝豈知西域的凶險?”

    “就說玉門以西,有白龍堆、三壟沙,流沙千裏,極其險惡,進去的人,能活著走出來的不過十二!你去過麼?”

    “不曾。”任弘心裏卻想:“當然去過,那邊還有雅丹魔鬼城呢,門票80塊一人……”

    曾幾何時,或是作為學生,跟著導師調研,或是自己旅遊,他幾乎踏遍了西域的各處名勝山河。

    這當然不能說,任弘只好回應道:“不過,戈壁沙漠敦煌也有,只是沒那麼大。我生長于斯,已習慣了這氣候,還會騎橐(tuó)駝,知曉要如何尋覓水源,如何躲避風沙。”

    “更何況,我聽說博望侯張騫是漢中郡人,傅介子是北地郡人,氣候與西域決然不同。他們都能去得流沙大漠,身為邊塞子弟,若真輪到我為國先驅,任弘豈敢後于他人?”

    張彭祖一皺眉:“就算過了白龍堆,還有西域三十六國,各自言語都與中原不同,一般人去了,便是張口結舌,連頓吃食都要不到!你怎麼辦?”

    任弘卻笑道:“其實,我會說一點西域胡語。”

    這下輪到張彭祖吃驚了:“那麼拗口的胡語,非得是典屬國的譯者才會,你竟也會?”

    任弘解釋道:“夏天時,有位西域胡商因故在懸泉置滯留兩月,我便請他教會我樓蘭話,雖不甚精通,但與之日常往來,足夠用了……”

    這半年光陰,他可沒有虛度。

    張彭祖其實也只對西域道聽途說,眼看沒能難倒任弘,一時有些尷尬,只好向蘇延年求助:

    “蘇兄,你當年去過輪台屯戍,你來說說看!”

    “要我說……”

    蘇延年喝了口酒,補充道:“其實眼下西域最麻煩的,還不是風沙,也不是三十六國。”

    他將酒盞重重一放,咬牙道:

    “而是匈奴!”

    ……

    “自從孝武皇帝罷輪台屯田,已過去十一年了!”

    漢武帝時,漢軍經常在西域用兵,自敦煌西至羅布泊,往往起亭,而輪台、渠犁皆有田卒數百人。

    蘇延年便是曾在輪台屯過田的老兵,說起這段往事來,感慨良多。

    任弘知道,漢武帝晚年,關東民怨沸騰,但老皇帝就是我行我素,一心想著在有生之年,滅亡匈奴。

    匈奴作為百蠻大國,東西萬裏,不是一兩場戰爭就能消滅的,更何況漢武帝用錯了將,對匈奴的戰爭屢戰屢敗,喪師十數萬,差點將衛、霍早年的勝利全輸回去。

    戰爭不順,漢武帝的性情也越來越暴戾,總懷疑有人要下蠱詛咒他,一連殺了三個丞相,兩個親女兒也下獄處死,天下人人自危。

    直到釀成巫蠱之禍後,這位漢武大帝才清醒了點,在其晚年下了輪台詔,與民休憩,暫停域外擴張……

    本來已要沸騰的大鼎,總算冷卻了些。

    但漢朝從窮兵黷武走向另一個極端,漢朝在西域的駐軍田卒統統撤回,放棄經營西域,給了匈奴人重返那裏的機會。

    “這十一年來,漢兵再也沒有西出玉門。”

    身為軍人,蘇延年對此憤憤不平:

    “反倒是匈奴人,馳騁于西域。吾等時常去玉門關,聽那的候官說,從樓蘭到大宛,單于使者威風無比,每至一國,城邦君王無不卑躬屈膝,他們甚至還指使諸國劫殺漢使,讓大漢蒙羞!”

    “就我所知,三年內,就有三起!”

    張彭祖接過話,形容起遭西域城邦截殺漢使的頻繁來。

    “若非如此,傅公在樓蘭怒斥其王,在龜茲斬殺匈奴使節一事,也不會如此提氣,眼下從玉門到敦煌,都在傳頌傅公此舉!”

    “持節的使者尚且如此多難,更何況普通的行人商賈?更不安全。”

    言罷,張彭祖瞪著任弘道:“孺子,這下你還敢說去異域取功名的話麼?”

    任弘這次沒有反駁,他默默起身,將兩份符節交給蘇、張二人。

    “兩位上吏的傳符,已登記完畢。”

    “咦,你方才不是一直與吾等閑聊麼?手頭的活竟未拉下。”

    張彭祖踱步到案幾前一看,卻見胡楊木削的簡上,的確已將他們的傳符謄抄完畢,且那隸書字跡漂亮,這一心兩用的功夫倒是少見。

    任弘道:“我雖喜歡和過往商賈旅人談話,正事卻不會耽擱。”

    他不再管張彭祖出言譏諷,起身收拾筆硯,卻聽蘇延年用拳頭敲打案幾,恨恨道:

    “唉,若是長平侯、冠軍侯尚在,豈能叫胡虜猖狂!”

    長平侯是衛青,冠軍侯則是霍去病,漢武帝時代響當當的名將,都已逝去多年。

    任弘已行至門口,聞言後回頭道:

    “我竊以為,衛、霍雖沒,但漢家兒郎的開拓鑿空之舉,卻絕不會就此停下,每一代人,都會有新的衛、霍、張騫出現!”

    “二君且待之,小子膽敢妄言,離漢軍重返西域,驅逐匈奴的那一天,不遠了!”

    蘇、張二人有些驚訝,但還來不及細細品味這兩句話,任弘卻道:“對了,懸泉置的飯菜是敦煌九座置所裏最好的,蘇君、張君不妨吃了再走。”

    言罷告辭而出。

    張彭祖反應過來,自己還是沒有嚇到任弘,遂追到門邊大喊:“漢軍很快就要重回西域?若真如你所言,我白送你一匹好馬!”

    但任弘卻沒有再回來。

    至于蘇延年,仍坐在案前,反複念叨著任弘的話,他已記住了這個懸泉小吏……

    他的豪言壯語,以及大漢很快就會重返西域的預言。

    蘇延年暗道:“等吾等到了玉門關,再見到傅公,可得告訴他今日之事!”

    二人不知道的是,任弘才走出傳舍,便露出了得計的笑:

    “有些話,由自己當面說出來好些。”

    “但有些話,通過別人之口轉告,效果更佳!”...<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朱鳳清 發表於 2019-10-27 11:31 PM

第2章 絲路

    “只望那蘇延年、陳彭祖能幫幫忙,將今日一席話,傳到傅介子耳中,不然就得等傅介子到懸泉置時,故意讓置嗇夫或夏翁提一嘴了。”

    任弘心裏如此盤算,他正是聽聞蘇、陳二人要去玉門關迎接傅介子,才故意投筆出言的。

    不過,雖然陳彭祖有意嚇唬,但所言非虛,西域確實是中原人談之色變的凶險之地。

    可風險越大,機遇也越大!

    不,對他這種身份的人來說,若想青雲直上,這簡直是唯一的機會!

    這就不得不說說這“任弘”的身世了。

    任家祖上也是闊過的,漢武帝時,任弘的祖父是朝中大員,曾做到過比二千石的高官。

    只可惜任氏被那場著名的運動“巫蠱之禍”牽連,任弘的祖父被處死。幸好沒誅三族,任氏一家被遠徙敦煌,建設祖國邊疆。

    任弘那時候才三四歲,由父母帶著,在寒冬臘月裏往大西北走,遭逢大禍,宗族仆役盡散,唯獨一個名叫“夏丁卯”的庖廚沒有離開,車前馬後,照看落難的主人。

    中原人初至河西,水土不服,任弘的父母才到半路,便雙雙去世,只有夏丁卯盡忠職守,將任弘帶到敦煌,主仆相依為命……

    十多年過去了,不斷有移民抵達,朝廷在疏勒河邊設置了效谷縣,夏丁卯被招到懸泉置的廚房裏做事。而任弘也長大了,夏丁卯傾盡財帛,供他去縣裏拜儒者為師。

    不過在記憶裏,效谷縣的那位鄭先生,肚子裏沒多少墨水,既不通詩,也不會春秋,這任弘學了兩年,也就學會司馬相如寫的識字課本《凡將篇》,搖頭晃腦背一背“白斂白芷菖蒲,芒消莞椒茱萸”,字能認全而已。

    好在任弘身強體壯,還會些角抵手搏耍劍的功夫,放在普遍文盲的時代,也能吹一句“能文能武”。

    但禍不單行,元鳳三年春,任弘從縣城回到家,遭遇了一場罕見的大風沙,在沙暴中暈厥過去,許久才被人救回懸泉置,求醫拜巫,終于醒來。

    不過醒來的任弘,已是煥然一新……

    任弘自然不甘心一輩子呆在懸泉置,也曾試圖有所表現。

    上個月,敦煌的西部督郵路過懸泉置時,欣賞任弘的談吐,一度有擢拔之意。

    可此事再無下文,大概是督郵回到郡中,查了任弘的身世……

    “罪吏子弟,禁錮三代!”

    念叨著這魔咒,任弘走出傳舍,來到懸泉置的院子裏。

    懸泉置是標准的正方形塢院,50米×50米,牆高兩丈,由黃土夾芨芨草夯築起來,更顯得頂上的天空很藍。

    作為官方驛站,懸泉置麻雀雖小,卻五髒俱全,集哨所、郵驛、傳舍、庖廚為一體,為過往的商吏使者,提供食住行一切服務。

    任弘看到,傳舍小吏正攤開有些味兒的被褥,拍打灰塵,在塢壁上任由太陽暴曬。

    至于傳舍對面,則是炊煙裊裊的廚房。

    漢代的廚房,不管是私家還是公家的,一般都設置在東邊,故有歌雲:

    “東廚具肴膳,椎牛烹豬羊。”

    懸泉置也不例外,廚房靠著塢院東牆,單獨一個小院,用一丈矮牆圍著,裏面有糧倉、竈房、柴房等區域。婦人們開始淘米煮飯,庖廚已在磨刀赫赫,隱隱能聞見陶鼎裏飄出的肉香。

    至于管著東廚的官兒,養育任弘長大的任氏老仆夏丁卯,此刻正站在東廚門口,訓斥一個置卒……

    “說過多少次,東廚的火塘要看好,萬萬不能滅了,你方才怎麼蹲在那睡著了!“

    也是難為那置卒了,因為夏丁卯的口音,是地道的蜀郡方言,說得快了,簡直是一個字聽不懂……

    夏丁卯須發花白,頭上纏著白色的綃(xiāo)頭,襯得日曬雨淋的皮膚更黑了,只著一件短打,臂膀有力,這打扮像極了後世陝北老農。

    “夏翁!”

    任弘只叫了一聲,夏翁立刻就從訓斥下屬的凶神惡煞,變成了慈眉善目。

    他幾步走過來,就要朝任弘行禮,全然忘了自己是“比百石”的廚嗇夫,要論秩祿,較任弘還要高點。

    “君子是不是餓了?東廚有熱好的羹……”

    多少年了,盡管時過境遷,但夏丁卯一直記住任氏對他的好,待任弘如少主。

    任弘卻不讓他行禮,兩人名為主仆,但對任弘而言,夏翁,就如同他的親叔叔!

    “夏翁,是好消息。”

    任弘對他低聲道:

    “我等的那個人,傅介子,終于要來了!”

    ……

    少頃,一老一小朝懸泉置的大門走去。

    任弘在前,他背著個紅柳編的籮筐,回頭看向夏丁卯道:

    “眼下已經快到食時了,夏翁離開廚房,當真不打緊?”

    漢代的平民一天只吃兩頓飯,早飯時間便是食時,約合後世的9點-10點30,往常這個點,夏丁卯得在廚房燒菜了。

    “就是快到食時,東廚裏的沙蔥卻不夠,那些徒卒靠不住,所以老朽才親自出來找尋啊。”

    夏丁卯一邊說,一邊擦著頭上冒出的汗:“一早就這麼熱,今日可要難熬嘍。”

    任弘知道夏丁卯非要出去的原因:懸泉置這麼小一點地方,卻住著吏、卒、徒、禦共37人,加上往來官吏行人,簡直密密麻麻,實在不適合說悄悄話。

    出了懸泉置,天地才豁然開朗,沒有沙塵的時候,便能看清楚周圍,是與中原截然不同的風景。

    天空是震撼人心的深藍,沒有一片雲彩,與土黃色的大地相映襯。

    懸泉置的北邊是一片戈壁,間或有胡楊林和怪柳從生長,更多的是黑色小石子和零星的小草堆。

    那是西沙窩、鹽堿灘,隔著它們,隱約可見北方三十裏外的烽燧,一個連一個,如同堅毅的哨兵,屹立不動,從東到西,綿延數百裏,構成了敦煌北部的長城防線。

    有這些烽燧護衛著敦煌,匈奴人便不敢過來牧馬劫掠。

    懸泉置的南邊則是由遠及近,從高到低的三條線:

    最遠的白線,是雪山,或有百余裏遠,那便是橫跨整個河西走廊的祁連雪山。

    中間的是黑線,此為三危山,顔色黑褐,據說上古時代,舜帝將桀驁不馴的三苗放逐至此。

    最近的是紅線,三危支脈火焰山,山上寸草不生,呈現出詭異的褐紅,猶如烈火,由此得名。

    火焰山山腳下倒有一片綠意,那是由名為“懸泉”的小溪滋潤的綠洲,猶如戈壁中的一塊翡翠,哪怕沙暴再大,也無法將其掩蓋。

    沿著泉水流淌,綠洲彌漫開來,一直延續到連通中原與西域的大道。

    任弘已為這條路取好了名兒。

    “絲綢之路!”

    走在道上,左右無人,夏丁卯才說出了自己的疑惑:

    “老仆愚鈍,還是不太明白,君子為何對傅介子如此上心。”

    任弘卻賣了了關子:“夏翁對傅介子,知道多少?”

    夏丁卯哈哈一笑:“老仆只是個庖廚,對此人的了解,自然是從他的吃食上。”

    “一年前,傅介子持節前往西域,路過懸泉置,那時老仆是廚佐,只記得,此人飯量很大,尤其喜愛吃雞!光傅介子一人,就足足吃了兩只!”

    雖然這年頭的雞比較瘦,但一人幹掉兩只,也是大胃王了。

    任弘忍俊不禁:“這些我知道,都記在那卷《駿馬監過懸泉置費用簿》上,可惜我來懸泉置晚,沒能親眼看到這一幕。”

    于是任弘對傅介子的了解,就只有向往來官吏商賈打聽了。

    好在,這年頭晚上沒啥娛樂,懸泉置也不提供特殊服務,于是聊天侃大山,就成了漫漫長夜裏旅客們打發時間的唯一方式。

    大家躺在傳舍的臥榻上,聊聊各自家鄉風光,說說西域、長安的新聞,不同郡國的口音在此交彙,雖然大多是無用的廢話,但日子久了,任弘也收集到不少信息。

    任弘說道:“我聽過往的官吏說,傅介子是北地良家子,孝武皇帝時以從軍為官,隨貳師將軍李廣利遠征大宛,但功名不顯,如今二十年過去了,也不過是個六百石的駿馬監……”

    駿馬監隸屬于九卿之一太仆之下,秩祿與縣令同。

    “別看秩祿不高,但傅介子主管天子之騎馬,常行走于宮苑,頗受大將軍霍光賞識。此次出使西域,途經樓蘭、龜茲,他倒是做了不少事啊。”

    “去時怒斥樓蘭王,回來時,又在龜茲斬殺匈奴使,但都不是重點,他的主要目的,是前往大宛國!”

    大宛,已在蔥嶺以西,後世的吉爾吉斯、烏茲別克一帶。

    說到這,任弘問夏丁卯道:“夏翁可知,大宛國什麼最有名。”

    這個夏丁卯倒是清楚:“自然是汗血馬!”

    任弘拊掌:“沒錯,就是天馬!”

    這時候,他們已繞到了懸泉置的西南邊。

    坐擁15乘車,40多匹牛馬的懸泉置廄,每天都會産生大量牲畜糞便,味道感人,熏到來往使節官吏可不妥。

    所以馬廄設在塢院南牆之外,一來是靠近放牧的綠洲,二來是讓呼嘯的風,將氣味帶走些。

    此時,一個風塵仆仆的驛卒剛從西邊抵達懸泉置,廄吏將他迎入置所,其他人則負責為馬餵水食豆,若是那驛卒趕得急,還要為其更換一匹新馬。

    任弘踮起腳就能看見,廄中的馬匹,肩高一般是七尺,放在中原,這已經是出類拔萃的“河西馬”了。

    但大宛天馬的高度,可是能在八尺以上的!

    《相馬經》上說:六尺以上為馬,七尺以上為騋(lái),至于八尺以上?

    “為龍!”

    半個世紀前,為了這中原少見的馬種,漢朝甚至兩度征討大宛!

    盡管全國人民勒緊褲腰帶,被這場遠征弄得疲倦不堪。

    盡管漢朝最終僅得慘勝,活著回到敦煌的人,只剩十分二三。

    但這場戰爭,收獲的可不止是幾千匹大宛馬,更讓整個西域見識到了漢朝的強大,綠洲城邦無不威服。

    漢武帝也十分高興,在天馬入朝時,親自提筆作了一首《西極天馬歌》,為了這大大的祥瑞,特地改元為“天漢”!

    所以天馬對漢朝而言,是有特殊政治意義的。

    這些往事,是夏丁卯在長安做任氏仆役時親眼所見,但接下來的事,卻需要敏銳的洞察力。

    任弘道:“按照當年的城下之盟,大宛每年要輸送兩匹汗血寶馬作為貢品。”

    “但這份朝貢關系,已中斷許久。”

    這便是先前蘇延年和陳彭祖對任弘說的事,漢兵十余年來不曾西出玉門,讓西域諸國對漢朝有些怠慢。

    加上匈奴挑撥,連續三年,每年都有漢使被截殺,漢朝在西域的影響力,似乎又退回到大宛之戰前……

    經過十一年休養,已恢複國力的漢帝國,自不會容忍這種狀況太久。

    “前年,大將軍霍光才扳倒了政敵桑弘羊、上官桀、鄂邑長公主、燕王等人……”

    任弘念完後,才驚覺這個名單好長,更覺得霍光真是可怕。

    “去年,便立即讓傅介子持節前往大宛,力圖恢複武帝時的天馬之貢,這意味著什麼?”

    夏丁卯還是沒太聽明白,胡亂猜測道:”是大將軍,或者陛下想騎天馬?”

    任弘哭笑不得,騎個鬼啊,且不說汗血馬凶得很,小皇帝不用人幫忙爬不爬得上去。就說霍光這種完全為政治而活的生物,決策做事,肯定有明確的政治目的。

    他指向西方,在烈日炎炎下向西綿延萬裏的絲路,道出了自己的猜測:

    “不,這意味著,朝廷有意重開西域!”...<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朱鳳清 發表於 2019-10-27 11:33 PM

第3章 任少卿

    任弘知道,在漢武帝晚年,幾次遠征漠北討不到好後,漢匈兩個帝國間的對抗,已經從直接交鋒,轉變為對西域的爭奪。

    漢朝勢必將當年“斷匈奴右臂”的戰略貫徹到底,河西這條手臂,會向西繼續延伸,將西域牢牢攢在掌心裏,奪匈奴之府藏。

    而傅介子的這趟出使,也驗證了他的猜測:

    “傅介子的出使只是開始,未來十年,大漢和匈奴,勢必在西域分個勝負。對邊郡子弟而言,立功異域的好時機,又來了!”

    風口已現,但以任弘現在低微的身份,根本湊不過去,他還需要一點小小的幫助。

    任弘對夏丁卯道:“昔有張騫鑿空西域,遂為博望侯。夏翁,我相信,這傅介子,便是今之博望!”

    “我希望能借機得到傅介子賞識,隨之出使城郭諸國,以博功名!”

    之所以這麼篤定,是因為任弘知道,傅介子很快就會在西域立下奇功,名垂史冊,他將被後人與張騫相提並論,是異域封侯的典範。

    這便是任弘對這時代,最鮮明,也是最迫近的一個記憶點。

    這趟功勞,不蹭白不蹭。

    “太冒險了。”

    這是夏丁卯聽完任弘打算後的第一反應,他緘默半響後,花白的頭,搖成了撥浪鼓。

    “西域遼遠,去十個人,回來的往往不到五個。君子可是任氏最後的骨血,上次遇到沙暴,便幾乎喪命,西域凶險,更勝敦煌,萬一……”

    那次真是意外,任弘有些無奈,而他們這時候,已走到了懸泉置南邊的胡楊林裏,這是敦煌一帶最常見的樹木,漢代人稱之為胡桐。

    也只有這樣堅強的樹種,才能在惡劣的環境裏茁壯成長。

    一如流放敦煌的移民們,都不是什麼善男信女,孝子賢孫……

    任弘想著要如何說服夏丁卯,畢竟自己還需他協助,遂拍著堅硬如同石頭的胡楊樹道:

    “我是罪吏的孫子,按律,應禁錮三代!”

    “只可為少吏,不可為長吏!更不得舉孝廉。”

    懸泉置嗇夫,秩祿百石,百石及以下皆為少吏。

    雖然任弘很喜歡懸泉置,半年下來,已將這當成了家,但一輩子能看到頭的生活,是很可怕的。

    夏丁卯卻不這麼想,天氣太熱了,他在一棵枯死的胡楊樹幹上就坐,取下白色的綃頭擦汗,露出額頭上深如溝壑的皺紋,喃喃道:

    “少吏也沒什麼不好的,這半年來,君子為東廚添置了新炊具,又教了老仆多少新穎的吃法。要老仆說,長安的兩千石,吃的花樣,也不一定有吾等多,與其回去勾心鬥角,擔驚受怕,還真不如在邊地逍遙自在。”

    “我想出人頭地,可不是為了高官厚祿的享受。”

    任弘朝他作重重揖:“若我此生只是個區區少吏,該如何為先祖父,為任氏,沈冤昭雪呢?”

    夏丁卯一愣,旋即有些動容:“原來君子一直記著這事!”

    “九世之仇,春秋大之,大父冤死,距今不過十余年,小子豈敢忘懷?”

    看著遠處在熱浪下有些虛影懸泉置,任弘道:

    “夏翁,再與我說說,我大父任少卿的事罷……”

    ……

    “家主原籍河南郡滎陽縣,他十五歲便在外奔波謀生,為人仆役,駕車去了一趟關中,覺得那才是豪傑丈夫應該待的地方,便留在了右扶風。”

    說起往事,夏丁卯難得露出了笑:

    “但家主初來乍到,沒有為吏的門路,只能在武功縣替人服役。”

    漢朝每個成年男子都有服役的義務,但也可以雇人代替,甚至由此滋生出一個行業來……

    “家主便從區區求盜、亭父做起,破了幾個案子,成了亭長,那是最微末的小吏。”

    任弘頷首,心裏卻暗暗嘀咕道:

    “亭長可不小……”

    秦漢的亭長雖然只是地方基層單位,相當于鄉鎮片警,卻能掌握武備,結交豪俠,秦末亂世中,不少人以此起家。

    比如那黑……

    黑心腸的高祖劉邦!

    那位任少卿自然比不了高皇帝,但放在天下太平的環境裏,經曆卻也十分勵志。

    據夏丁卯說,任少卿為人機敏,將亭部的惡少年治得服服帖帖,為鄉人部署打獵的地點,分配麋鹿雞兔公平無缺,受到贊譽。

    這一幹就是十年,升為縣中三老,又十年後,以親近民衆被提拔為三百石的武功縣長。

    只不過,後來漢武帝出遊至武功,任少卿因為武功縣貧窮,不忍苛責百姓,沒有准備足帷帳,而被免官。

    這真是飛來橫禍啊,漢武帝和秦始皇帝一樣,就喜歡滿世界亂跑,次數多了,真攪得官民雞犬不甯。

    任弘曾聽幾個來自河東,去往敦煌的治渠卒醉後提及,當年有位河東郡守,因為漢武帝巡狩時未能籌備好迎接事宜,絕望之下上吊自殺了。

    任少卿只是丟了官,算運氣好了。

    只聽夏丁卯繼續道:“家主免官後,乃為衛將軍舍人。”

    衛將軍,便是衛青,做他和霍去病的舍人,這恐怕是那時最快的晉身之階了。

    和倒黴悲催的李廣不同,在這兩位麾下混,是個人就能分許多軍功。

    但問題是,進過衛家的門,就好比刷了層漆,這輩子都抹不掉,這大概就是任少卿悲劇的開始吧。

    後來,任少卿還真得到了皇帝青睞,官運亨通起來。

    他做過益州刺史,懲治了不少豪強惡吏,在蜀郡的一起案件裏,還救下了淪為礦奴的夏丁卯一家。

    從那以後,夏丁卯就跟定了任少卿,成為其私從仆役。

    又過了幾年,任少卿被任命為北軍護軍都尉,秩比二千石。

    然後,就趕上讓長安人頭滾滾的巫蠱之禍了……

    作為親曆者,夏丁卯回憶起那時候的情形,仍有些心悸:“當時衛太子已殺江充,發兵徒為亂,而左丞相劉屈氂則奉孝武皇帝之命,以官軍圍攻,雙方大戰于街巷,長安大亂,死者數萬……”

    任弘明白原委了:“這時候,大父監護的北軍,就成了勝負的關鍵?”

    北軍是漢朝常備軍的精銳,共有屯騎、步兵、越騎、長水、胡騎、射聲、虎賁等八校,任少卿作為護軍都尉,則負責監護八校。

    一百多年前,太尉周勃便是依靠奪北軍之符,方才剿滅諸呂。

    所以衛太子想要孤注一擲,首先要爭取的,就是出身衛氏舍人,手握北軍兵權的任少卿!

    夏丁卯搔頭道:“這些老仆不太懂,但當時,衛太子確實乘車到北軍南門外,召見家主,交給他符節,令其發兵。我隨家主出營,家主向衛太子下拜,接受了符節,但回到軍營後,卻閉門不出……”

    看起來,任少卿在這起事件中,保持中立態度,沒有幫助太子,也沒有幫助官軍。

    這場老子和兒子幹架,他不想摻和。

    “家主這是詐受節不發兵,不傅會太子,孝武皇帝也未曾追究。”

    但等衛太子敗亡後,情況卻變了。

    “家主早時曾經因過錯鞭打過北軍糧官,那糧官懷恨在心,便乘機上書誣陷家主,說他接受太子的符節,許諾發兵,還索要事後的九卿職位,只是見衛太子不利才作罷。”

    夏丁卯切齒道:“孝武皇帝聽聞後,竟信以為真,認為家主乃是老于世故的官吏,見太子起兵,想坐觀成敗,誰勝就支持誰,有二心。于是將家主下獄審問,月余後誅死!”

    這便是任少卿的一生。

    任弘過去雖也聽夏丁卯提及其事跡,但這卻是最詳細的一次。

    “這皇帝老兒……”任弘暗暗吐槽,漢武帝性情暴戾多變還不是胡說的。

    就比方巫蠱之禍裏,協助衛太子的人,基本統統誅滅。

    兩不相幫的任少卿等人,有二心啊,殺了!

    而事後清算,曾攻擊衛太子最勤勉的那批人,左丞相劉屈氂也慘遭腰斬滅族……

    得嘞,只要攤上這位陛下,卷進這趟渾水裏,不論如何選擇,就別想全身而退。

    哪怕漢武帝死了,有衛氏外戚背景的大將軍霍光上台,巫蠱卻仍未翻案!

    任少卿,依然蒙受著“逆臣”的罪名。

    而任弘這位罪吏子弟,則被放逐敦煌,遭體制禁錮,升遷飽受限制。

    夏丁卯年紀大了,提及老主人,一時間心傷不已,老淚打濕了腳底的沙土。

    往事就是這樣,讓人一會哭,一會笑。

    任弘寬慰了夏丁卯一番後,又追問道:

    “夏翁可知,那個誣告大父的北軍糧官,如今在何處?”...<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朱鳳清 發表於 2019-10-27 11:35 PM

第4章 人固有一死

        那個糧官,可以說是任氏不共戴天的仇人。

    提及此人,夏丁卯擡起頭,原本悲戚的臉,滿是憤怒!

    他咬牙切齒道:“我來到懸泉置後,曾向長安來的人打聽過,聽說那豎子善于鑽營,靠著誣告家主的‘功勞’,一路高升,如今已是兩千石的郡守大吏!這世道,真是忠良被戮,奸邪當權!”

    “兩千石……”

    相當于後世高官了。

    任弘站起身來,踱步後回頭問道:“他大概是早已忘了我這任氏遺孤了罷?”

    “或是以為,我熬不過敦煌的苦寒,或是因為,被流放禁錮的罪官子弟,再怎麼折騰也很難重新起勢……”

    區區懸泉置佐,對上封疆大吏,簡直是蚍蜉撼樹!

    想到這點,夏丁卯忽然有些害怕。

    不是怕自己怎樣,而是怕任弘年輕氣盛,反而招致災禍,他繼續勸道: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為老家主翻案洗冤固然重要,但還是為任氏留下骨血更要緊。這件事,不急罷……”

    任弘卻不作答,良久後才道:

    “夏翁。”

    “我大父字少卿,而他的名諱……是‘安’罷?”

    任安,這就是任弘祖父的名字。

    “我曾聽夏翁說起,大父生前與太史公司馬遷,是好友?”

    “沒錯。”

    夏丁卯回憶道:

    “家主與司馬子長,乃莫逆之交!”

    “太初年間,兩家便時常往來,司馬子長曾遊曆全國,喜歡嘗試不同地方的口味,為了迎接他,家主專程讓我做過蜀郡的食物。”

    “後來,司馬子長因李陵之事被下獄時,家主還替他說過話。”

    “之後二人往來不多,家主還做益州刺史時,曾派我給太史公送信,責以古賢臣之義,但司馬子長始終沒有回信。“

    “直到家主下獄待誅時,司馬子長才去探望……”

    夏丁卯指著任弘:“對了,當時老仆在外,倒是君子,與家主同在牢獄之中!”

    “我在?”任弘仔細想了想,但在記憶裏,絲毫沒有這場景。

    所以司馬遷和任安訣別的場景,他們究竟說了什麼?任弘全然不得而知。

    倒是夏丁卯有些感激地說道:“司馬子長當時已為中書令,重新得孝武皇帝信任,尊寵任職。老仆事後才聽說,任氏未被誅滅三族,君子得以存活,多虧了他周旋,太史公,是任氏的大恩人啊!”

    竟然還有這麼一層關系,任弘頷首:“我牢記于心。”

    他心裏想的卻是:“可惜太史公已經故去多年,不然我還能去長安投奔……”

    但也就想想,因為普通人想要從敦煌去長安,光是向官府申請傳符的過程,就艱難到讓你懷疑人生,若是私逃,一路上更有無數置所關隘的盤查在等待。

    想到這,任弘卻又對夏丁卯神秘地說道:“其實太史公,是給過大父回信的。”

    夏丁卯看向任弘:“君子何以知曉?”

    任弘道:“半年前,遭遇沙暴後,我不是沈睡數日麼?期間做了一個夢。”

    “我夢到了許多事情,也包括太史公與大父的獄中訣別,還有,太史公寫給大父的回信,曆曆在目,我清清楚楚看到了上面的一句話……”

    此事頗為神異,夏丁卯有些詫異,睜大了眼睛:“是什麼話?”

    眼前,有一片胡楊的葉子輕飄落下。

    遠處,有萬年不變的祁連雪山傲然聳立。

    任弘輕聲道:

    “他說,人固有一死。”

    “或輕于鴻毛……”

    “或重于泰山!”

    ……

    夏丁卯品味著這句話,良久才道:“我尤記得司馬子長的談吐,如此言語,像是他的話,這莫非是君子少時在獄中所聞所見?”

    “或許是吧。”

    任弘是鬼扯,這句話,他明明是從後世選進語文課本的《報任安書》裏看來的。

    那句經常掛在教室牆壁上的名言,誰能想到,這封司馬遷最終未能寄出的絕筆書信背後,竟有這般曲折的故事……

    他心中感慨萬千,嘴上卻繼續跑火車:“我以為,時隔多年,這句話能入我夢,必有深意!”

    任弘認真地說道:“夏翁,大父蒙受冤屈,喋血京師,你我牽連遠徙,遭了多少罪過屈辱!”

    “那仇家如今是將吾等忘了,可若有一天,他忽然想起來呢?我若滿足在懸泉置裏做小吏,日後豈不是要如小螞蟻般,被輕易碾死?”

    “我更不願這一生,一直被不白之冤禁錮住,最終死得輕如鴻毛。”

    “那個誣告大父的仇家,他縱為二千石又如何?樹大根深又如何?”

    任弘指著地上道:

    “我如今雖只是敦煌戈壁灘上一顆小石子。”

    “但往後,定要成為一座高千丈,重萬鈞的祁連山,將仇家活活壓死!”

    這只是說服夏丁卯的借口,哪怕沒有那任氏的仇人,沒有這不白之冤,自己既然能來到這個時代,亦當在時間長流中留下痕跡,而不是了無聲息。

    夏丁卯仰頭看著少主,還記得從關中來敦煌時,一路艱辛,風雪中,自己將任弘背在身上,是那般幼小輕飄。

    不知不覺,他已變得如此高大。

    “不愧是任少卿的子孫!”

    夏丁卯壯其志,翹起大拇指:“君子這股強氣,真像極了老家主。”

    說到這,夏丁卯一下子想明白了一件事,有些激動地說道:

    “君子自從遭了那場沙暴後,就好似變了個人,為懸泉置出謀劃策,還教了老仆許多新穎菜式。老仆最初還以為是效谷縣的鄭先生有大本事,讓君子有如此大的變化,可後來打聽又並非如此,如今看來,莫非也和那場夢有關系?果真是老家主庇佑啊!”

    “咳,必是大父有靈,讓我開了竅。”

    任弘連忙轉移話題:“如今我禁錮在身,像大父那樣,從亭長慢慢積功到縣令,寄希望于從一介小吏裏脫穎而出,這條路已走不通。”

    至于漢朝選拔地方人才的途徑,察舉的四科取士,也與他無緣。

    用後世的話說,連政審那關都過不了啊……

    所以眼下,只剩下了一條道!

    “趕上大漢重開西域的風口,以奇功奇節,突破這層禁錮!再設法回長安去。”

    禁錮之法,對軍功並不適用。

    再往後怎麼走,任弘是有長遠計劃的,只要保證在三四年內去到長安,他就能趕上下一個千載難逢的風口。

    因為任弘知道,大將軍霍光,未來還要玩一出大的……

    “君子請放手去做!老仆拼盡這區區性命,也會幫你到底!”

    但夏丁卯也有些發愁:“前段時間,那西部督郵得知君子身份後,便打消了提拔的念頭,君子要如何讓傅介子激賞于你?往後能帶你出使西域?”

    任弘卻胸有成竹:“我自有辦法,只是需要數日時間籌備,此事還要夏翁相幫!”

    事關少主的未來,夏丁卯難免有些緊張:“那傅介子,還有多長時間便會歸來?”

    任弘道:“傅介子在龜茲殺匈奴使者的事跡,已被絲路上的胡商,提前傳了回來,至于他本人,恐怕也快到玉門關了。所以敦煌中部都尉,才讓蘇延年、陳彭祖二人去迎接。”

    “敦煌郡東西數百裏,有九座置所,從玉門關到此地,依次有龍勒置、敦煌置、遮要置,這之後才是懸泉置,按照車馬速度,一去一回……”

    “十天。”

    任弘有了答案:“最遲十天……傅介子就會抵達懸泉置!”

    還不等任弘與夏丁卯細細商議計劃,卻有一個矮個的黑臉漢子,從懸泉置裏匆匆走出,朝他們大聲喚道:

    “任君,原來你在這。”

    卻是置卒呂多黍,他穿著一身粗麻短打,小跑過來,一把拉住任弘就走:

    “速速隨我回去,置嗇夫正四處找你,說是有要緊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朱鳳清 發表於 2019-10-27 11:37 PM

第5章 四時月令

    “屁的要緊事!”

    一刻後,任弘已站在懸泉置塢院內側靠北的牆垣下,臉上笑嘻嘻,心裏卻罵開了。

    原來置嗇夫火急火燎地將任弘叫回來,是要找他幹活:將一份朝廷詔書,抄在牆壁上……

    沒辦法,誰讓懸泉置,只有3個人識字呢……

    另外兩個,分別是懸泉置的行政長官,置嗇夫徐奉德,以及郡裏派來監督驛站運行的置丞。

    置丞還負責與敦煌郡、效谷縣的溝通,一天到晚經常不見人影。至于置嗇夫徐奉德,又是個懶散的老頭,說什麼自己只管大事不管小事,所以文書抄錄的活,就統統由任弘來幹。

    比如眼下任弘手裏這份《使者所督察詔書四時月令五十條》,足有數百字,抄寫完畢,恐怕得半個時辰。

    任弘輕輕念著上面的字:“詔曰,往者陰陽不調,風雨不時,是以數被菑害,百姓不安。惟皇帝明王,靡不躬天之曆數,欽順陰陽,敬授民時,以豐年成。”

    “元鳳三年六月甲子……”

    任弘算了算,六月初三時,這道詔令從長安發出,到了七月十八,敦煌郡就收到了傳信,連夜向下層各機構傳達。

    到了今日,七月十九,便送到了懸泉置……

    “一騎過一騎,驛騎如星流。平明發鹹陽,暮及隴山頭……”任弘眼前浮現出這樣的畫面。

    從長安到敦煌,將近2000公裏,驛騎45天跑完,平均一天50公裏,以漢代的路況,還算湊合吧。

    不過,這還不是郵驛的極限速度,遇上緊急軍情,驛騎一晝夜疾馳數百裏,半個月便能送達長安!

    這就是漢帝國政令,從中央到基層的速度。

    多虧了像懸泉置這樣的驛站,遍布全國,隨時餵飽了驛騎,把急切的軍令和溫暖的家書,由內地傳向邊疆,或者由邊疆傳回內地。

    至于詔書的內容,其實很淺顯明白:

    “禁止伐木,謂大小之木皆不得伐也,盡八月。草木零落,乃得伐其當伐者。”

    “毋夭蜚(fēi)鳥。謂夭蜚鳥不得使長大也,盡十二月常禁。”

    任弘讀完後樂了:“這不就是環境保護法麼!”

    詔書裏規定了四季的不同禁忌,如春季禁止伐木、禁止獵殺幼小的動物、禁止捕射鳥類、禁止大興土木,夏季則禁止焚燒山林等……

    漢武帝時已尊儒術,設五經博士,朝廷頒布的詔令,很講究對于《周禮》的繼承。

    這五十條,便是從禮記月令裏摘選出來的。再加上為政者對“天人感應”較為迷信,認為在不同季節做合適的事,才能確保風調雨順,若是違反了規律,比如在春夏處死犯人,就會招致不好的災異。

    不過在任弘看來,這些條令,對敦煌郡來說,確實有積極意義。

    眼下正值溫暖期,敦煌的植被遠勝後世,但仍是綠洲森林少,沙漠戈壁多。隨著移民湧入,農田開墾,敦煌人口激增,已有3萬余人,若是像南方那般,無所顧慮地燒荒伐木,導致的後果是很可怕的。

    你可別笑,在大西北,可持續發展真的得從古代就開始做起。

    “不管有沒有人看得懂,看了會不會嚴格遵守,我還是好好抄了,讓置中吏卒,以及過往行人知曉罷……”

    任弘便讓人幫忙,在牆壁上畫了個墨線繪成的欄框,又手持粗毫,用“墨蹟題記”的方式將正文謄寫上去。

    任弘前世是學過書法的,來到這時代後又勤學苦練,他的字跡平實穩重,寬博大方,旁邊手持墨硯協助他的置卒呂多黍也不免贊道:

    “任君的字寫得真好!”

    任弘退後兩步,欣賞自己的成果,聞言笑道:“你怎知好不好?”

    “我雖不識字,但瞧著方方正正,就是好看!”

    呂多黍壓低聲道:“比置嗇夫寫的都好……”

    任弘朝廳堂看了一眼,笑道:“可別叫他聽到。”

    置嗇夫徐奉德是個糟老頭子,人不壞,就是心眼小了些。

    好話說完後,呂多黍又有些躊躇地說道:“任君,若是得空,可否幫小人寫一封信?”

    任弘雖然手腕有些發酸,但還是一口答應。

    一般這種請求,任弘是不會拒絕的,漢朝人口四千多萬,99%的人是文盲,識字的士子受人敬重,但有時太把自己當回事,也會遭人排擠。

    任弘可不是自視甚高的酸文人,他更樂意利用這點不值一提的優勢,廣交朋友,作為交換,也能向他們學些東西。

    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哪怕擁有千年見識,任弘也有不擅長的事:比如拉弓射箭,騎馬駕車,通過足跡蹄印判斷人數,辨識野外的植物,甚至是最簡單的取火。

    這年頭取火方式只有兩種:明燧和石燧,分別要用到銅鑒和火石,都很需要技巧。

    沒有打火機和火柴的日子,真南啊!

    而這呂多黍,雖然是置嗇夫身邊使嘴的小置卒,但也算全能,不但會駕牛馬車,還經常奉置嗇夫之命,去效谷縣采買貨物,偶爾也能幫上自己。

    回到傳舍裏就坐後,任弘問呂多黍要給誰寫信?

    呂多黍自己准備好了木牘:“吾弟呂廣粟,他在吞胡候官破虜燧服役。”

    敦煌郡是帝國邊地,共有四個部都尉:玉門都尉、陽關都尉、中部都尉、宜禾都尉。

    而四都尉之下,又有候官,各自管轄百裏邊關烽燧,比如中部都尉,便有平望、破胡、步廣、吞胡、萬歲五個候官。

    候官之下,則是部,部有候長。

    候長之下,才是守著各個烽燧的燧長,一燧十人。

    這便是敦煌郡的候望系統,正是他們守望著帝國的邊疆,任何風吹草動都通過烽煙傳遞給屯戍部隊。

    一般來說,屯戍兵是由內地的戍卒擔任,但候望兵,則多是敦煌本地籍貫。

    呂多黍的信不長,無非是天氣轉涼,要托人給他弟弟寄兩件冬衣,另外告訴弟弟,家裏一切安好,自己每逢休沐就會去看一看母親,讓弟弟好好服役,不要擔心。

    任弘三下五除二寫好,擡頭看呂多黍:“汝弟識字?”

    “燧長會給他念。”

    呂多黍自己都有些不確定:“應該會吧?”

    ……

    事情完了,呂多黍千恩萬謝離去,任弘的手腕也酸痛不已。

    登記傳符,抄寫詔令,將過客的費用薄冊歸類,為置所內的徒卒寫信……這就是任弘的日常工作,看似瑣碎尋常的小事,卻也是漢帝國行政的縮影。

    他和懸泉置內其余36人一樣,都是帝國龐大軀體上的一顆小螺絲釘。

    恰在此時,傳舍裏吃完飯的蘇延年、陳彭祖正好在置嗇夫徐奉德的陪同下,走了出來。

    任弘起身拱手:

    “徐嗇夫,二位上吏,飯食可還合口?”

    “尋常而已。”陳彭祖還是一臉別人欠他錢的樣子。

    蘇延年卻拆穿了他:“陳尉史,說話要憑良心,方才那盤沙蔥雞子,幾乎全是你吃了,還贊不絕口,我只搶到一著!“

    他指著陳彭祖唇上,大笑道:“瞧,你嘴上還沾著膏油呢!”

    陳彭祖頓覺尷尬,顧不得體面,連忙用衣袖擦了擦嘴上的油花。

    雞子就是雞蛋,市價3錢一個,可不便宜。沙蔥則是敦煌砂地上一種常見的野菜。

    眼下一般沙蔥的做法,是用鹽漬了做涼菜,下幹飯而已,但懸泉置卻與衆不同。

    蘇延年對置嗇夫徐奉德道:“過往官吏商賈都在傳,說懸泉置的吃食,全敦煌第一,我看此言非虛。”

    “上吏過獎了,不過是粗飯陋食。”

    徐奉德年過五旬,走路一瘸一拐,他過去是個屯戍邊塞的燧長,在抵禦匈奴擾邊時受傷,這才被安排到懸泉置任嗇夫,一幹就是十多年。

    眼下被人誇獎,他嘴裏謙遜,臉上卻是紅光滿面,有些小得意。

    任弘知道,徐老頭就是愛面子。

    原本他們懸泉置在敦煌郡九個置所裏,經常墊底,因為招待貴客不周,馬匹多死亡,常受督郵批評,每次去郡裏上計,都是徐奉德最丟人的時候。

    直到半年前,任弘從效谷縣求學回來後,給他提了不少新奇的建議。

    例如去縣城找鐵匠鑄了口“鐵鍋”,任弘又教夏丁卯炒制食物的法子,味道別具一格,比如這沙蔥炒蛋,便是一絕:加點熱油膏,雞蛋就沙蔥,大火炒熟,香氣撲鼻。

    炒菜提前千年面世,整個大漢朝,獨此一家!不過因為膏油貴,只有官吏就食時,鐵鍋才會響一響。但也足以讓往來官吏使節連連叫好,連帶徐奉德也多受褒獎,去郡裏開會也不再害怕了。

    他一高興,便將夏丁卯提拔做了廚嗇夫,任弘則為置佐吏。

    蘇延年對方才那頓飯意猶未盡,摸了摸胡須:“可惜要走了,否則我還真想多吃幾頓。”

    徐奉德道:“等二君迎了傅公歸來,懸泉置自當備好宴饗,到時候可不止有雞子,還有雞、彘、羊,准保是在其他地方沒吃過。”

    蘇延年拍著被甲衣包裹微挺的腹部:“善,我定要空著肚子來!”

    因為腿腳不便,徐奉德便讓任弘代自己送蘇、陳去馬廄。

    路上,任弘還裝作不經意地詢問道:“敢問蘇君、張君,不知傅公何日能到懸泉?”

    陳彭祖道:“傅公具體行程,吾等也不知,汝等就等著郡裏發傳書罷!“

    一般來說,重要人物途徑驛站,經常前呼後擁,郡裏得提前一到兩天,派人沿著各置所,依次傳達,讓他們做好接待准備。

    他不說任弘也猜到了,最多十天。

    二人上了馬,蘇延年臨行前,還不忘回首對任弘道:

    “小後生,傅公最欣賞年輕敢為的勇者,待他抵達懸泉置,見了你,定會歡喜!“

    ……

    PS:懸泉置可考的第一任置嗇夫名為“奉德”,漢宣帝本始元年(公元前73年)在任。

    四時月令為懸泉置北牆所書,是王莽時期的留存,圖片見書友圈。

    漢朝中央到基層的傳信速度,參考懸泉置發現的永光五年《失亡傳信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朱鳳清 發表於 2019-10-27 11:38 PM

第6章 最

    “傅介子欣賞勇士,倒是與我事先猜測的差不多……”

    任弘早就想明白了:“先前那西部督郵不用我,因為他是郡吏,凡事求穩,知道我是受禁錮的罪吏子弟,便不敢冒險。”

    “但在絕域裏奔波的將軍、使節,他們缺的,正是奇節勇士!”

    說句不好聽的,正兒八經的官宦子弟,良家百姓,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誰願意到西域冒險?

    張騫兩次出使,隊伍裏也多是郡國惡少年,亦有來自屬國的羌胡,頭上頂著各式罪名的馳刑士。

    他們有一個共同點:窮凶極惡,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只有這樣的人,才能賣命,才能發狠,才能豁出去。

    正是這群人,以無畏的勇氣,向著未知世界進發,硬生生鑿空了西域!

    這是屬于華夏的地理大發現。

    但光有勇氣,還不夠啊,想要出類拔萃,任弘還得展現一些其他東西……

    于是任弘立刻折回懸泉置,卻見徐奉德還站在門口,他頭戴劉氏冠,在懸泉置一衆幘巾裏,鶴立雞群。

    方才在蘇、張二人面前,徐奉德可是滿面春風,眼下卻冷了下來,見了任弘,便沒好氣地說道:

    “詔書抄完了?”

    任弘指著北牆處:“都抄到牆上了。”

    徐奉德吹胡子瞪眼:“這次沒砸筆?”

    任弘笑道:“嗇夫聽到了?”

    徐奉德冷笑道:“懸泉置巴掌大的地方,你喊那麼大聲,置所裏的衆人,燒火的、站崗的、餵馬的,誰沒聽到?”

    “置所裏的筆可不多,若是損壞了,你可是要賠的!”

    徐老頭一激動,腳下還打了個踉蹌。

    “嗇夫勿急,我力道不大,筆沒壞,沒壞。”

    任弘過來攙扶徐奉德,徐奉德卻攬過任弘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

    “大丈夫,安能久事筆硯間……確實是壯士之言,任弘啊,看來是我懸泉置地方小,裝不下你了……”

    徐奉德其實是很欣賞任弘的,在他看來,此子聰明伶俐,未來倒是可以將懸泉置放心交給他,甚至還一度想為自家女兒牽線搭橋,讓她嫁給任弘。

    可近來他才看明白,這任弘,不是能在小地方呆一輩子的人啊!

    窮困偏僻的戈壁灘,裝不下年輕人的心,他們的眼睛,總是望著外頭,或憧憬神秘的西域,或渴望富麗堂皇的長安……

    任弘笑道:“我聽聞傅介子事跡,一時妄言,嗇夫可別放在心上!”

    “不過,那傅介子出使歸來,再有八九日就到懸泉置了,抵達當日,懸泉置要如何招待,才能讓傅公滿意?”

    徐奉德不以為然:“他比那挑嘴的督郵還難伺候?夏丁卯做的菜,西部督郵不也贊不絕口麼。”

    任弘卻道:“督郵不過是區區郡吏,豈能和持節的朝廷使者相比?”

    “更何況,上個月,嗇夫還對衆人說,希望今年上計時,懸泉置能拿下全郡之最!”

    “那是酒後之言,當不得真……”徐奉德老臉有些發紅,他喝了酒後,總喜歡說大話。

    “可我記在心裏了,置所裏的二三子,也都記下了。”

    任弘認真地說道:“嗇夫,懸泉置今年的表現,當得起全郡第一!這可是事關懸泉置名聲,還有置所內衆人的賞賜啊……”

    敦煌郡在十月份上計時,都會讓功曹和督郵主持,對境內九座置所,進行一次大比,得“最”,也就是第一的加以褒獎,末位的進行懲罰。

    得最的賞賜是兩頭大肥彘,雖然這年頭沒閹過的豬,肉味道沒後世好,但置所裏的窮卒複作們,哪還能挑三揀四?懸泉置三天兩頭殺羊殺雞,但真正能進他們嘴的時候,可不多,天天吃老肥肉,是每個人的夢想。

    哪怕不殺賣了,分攤到每個人頭上,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任弘很了解徐奉德,這個刀子嘴豆腐心的老人,涉及到自身的前途時,漠不關心,一副鹹魚樣。

    可一旦關系到懸泉置的名聲,以及置所內衆人利益時,就會特別在意!

    果然,徐奉德入套了,他沈思道:“西部督郵雖然口頭上贊譽了懸泉置,可他素來與敦煌置嗇夫有故,往年的最,也總是頒給敦煌置。懸泉置若想壓過敦煌置,可不容易啊。”

    省城的招待所,當然比荒郊野外的招待所條件好,想要勝過,只能彎道超車……

    任弘道:“機會還是有的,傅介子在異域立威揚名,載譽而歸,懸泉置若能接待好他,定是一項讓郡裏不能忽略的政績!”

    徐奉德也了解任弘,擡起頭看向他,露出了笑:“你這小孺子,又有什麼鬼主意?”

    半年來,徐奉德對任弘隔三差五的新想法,早已習以為常了,這些點子看似匪夷所思,但最終總能給懸泉置帶來好處。

    “我有一策,能讓傅介子對懸泉置贊譽有加,甚至會替吾等,向朝廷請功!”

    任弘朝他長拜道:“只望嗇夫,能讓我全權籌辦此事!”

    ……

    “昨日徐嗇夫都囑咐我了,從今日起,東廚上下,都要聽任置佐的,任君但有所需,盡管吩咐。”

    七月二十日午後,忙完日常公務後,任弘站在糧倉外,等待與他秩祿平級的廚佐羅小狗打開倉門。

    廚佐名小狗,這可不是罵人,而是親爹親媽給取的。狗是六畜之一,忠誠,乖順,遂成為漢代人鍾愛的賤名,比如漢武帝的詞臣司馬相如,過去就叫“犬子”,後因傾慕藺相如為人才改名。

    要是不改,曆史上就會留下一個“司馬犬子琴挑卓文君”的美談了……

    羅小狗實則長得一點也不小,人高馬大,矮小的糧倉門廊他得彎腰才能進去。

    懸泉置的糧倉離水井近,因為這是遇火最要命的地方,但它又怕水,潮濕的環境裏谷物難以保存。

    所以糧倉頂上的瓦,是整個懸泉置最好最密的,而且四面出檐,為的就是防止雨水。

    因為敦煌幹燥,底部沒必要做成南方糧倉的幹欄式,但仍以夯土為台基,以防萬一。厚厚牆壁上開著天窗道,這是為了讓新收的糧食通氣,完成後熟,但也用紅柳編的篾罩著窗,雖然敦煌鳥雀不多,可若飛進去一只,便能吃個肚滾圓了。

    待倉門打開後,撲面而來的,是在陽光下迎風起舞的灰塵,卻見裏面是一個個並排擺放的大瓦缸,蓋著厚重的木蓋。

    任弘進去轉了一圈,忽然蹲下身,捏著一粒黑色幹硬物體,卻是粒老鼠屎。

    他擡起頭,看著趴在糧倉天窗台檐上那只懶洋洋的狸花貓,無奈地說道:

    “小七,你又偷懶了,最近莫不是將你餵得太飽?”...<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朱鳳清 發表於 2019-10-27 11:39 PM

第7章 看我找到了什麼

    小七是只渾身黑灰色花斑的狸奴,也就是中國狸花貓,它的祖先,是土生土長的喵星人,早在春秋戰國便開始為人捕鼠了。

    這貓主子和兩千年後的一樣高傲,竟沒有搭理任弘,只是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站起身來,踩著小碎步走到邊緣,輕盈一躍,又不知跳到哪個縫隙裏去了。

    任弘笑罵道:“遲早將這不好好捕鼠的狸奴扔出去。”

    羅小狗也咬牙切齒:“我早就想將它燉了,只是貓肉不好吃!”

    說是這樣說,可平日裏偷偷將吃食帶來給狸奴的,不就是羅小狗這廝麼?別看他長得五大三粗,滿臉絡腮胡,餵貓的時候笑得可開心了。

    這對貓狗組合,著實有趣。

    任弘也沒揭穿,繼續往前走,一路揭開瓦缸的木蓋,裏面是未脫殼的粟、黍、麥、菽等糧食,裝得滿滿當當。

    漢代五谷中,除了主要為南方産的稻外,懸泉置都齊了,加起來有100多石,折合下來三千公斤,足夠一支上百人的使團吃一個月。

    任弘最關心其中一種的儲量:“我記得上次谷物入倉登記時,徠麥還有不少?”

    羅小狗道:“尚有三十石,多得是。”

    徠麥便是小麥,雖也是五谷之一,但素來不受中原人待見。

    因為麥子表面包覆有一層麩皮,蒸煮粒食的話,十分堅硬粗糙,還容易脹肚子,甚至因為小麥受潮發芽而食物中毒,遠不及用粟、稻安全可口。

    所以從很早開始,麥子就是窮人的口糧,一些貴族官員,甚至以服喪時吃麥飯為簡樸孝順……

    不過到了漢武帝時,情況有所轉變。

    因為宿麥,也就是冬小麥的種植已經成熟,秋天種下,來年夏天收獲,可以讓青黃不接的窮苦農民緩一口氣,不至于鬧荒餓死,被認為是救急的好作物。

    幾十年前,大儒董仲舒還寫了一篇《乞上使關中民種麥章》,隨後漢武帝讓大司農牽頭,在關中狠狠普及了小麥的種植。

    再加上小麥耐寒的特性,在一位名叫“趙過”的搜粟都尉主持下,新開拓的河西走廊也廣泛種植,面積僅次于粟。

    即便如此,小麥作為“粗糧”,仍未擺脫五谷最末的地位,在價格上,比其他糧食要低一個檔次,比它更便宜的,僅有牲畜也常吃的豆子。

    但任弘卻偏就喜歡這量大管飽,物美價廉的麥子,拍著裝麥的大瓦缸道:

    “還請羅廚佐取取5石小麥出來,統統磨了!”

    ……

    緊挨著糧倉的,則是加工谷物的區域:一排杵臼,木頭杵,石頭臼,用來給谷子脫殼去秕。

    另有幾個用腳踩的踏碓,謝天謝地,這東西既已在漢代出現,就不必任弘來發明了。

    舂米是枯燥累人的活,一般讓刑徒、複作來幹。人分三六九等,米也一樣,根據舂搗精粗的不同分為四個級別,最好的米叫禦米,其余依次為稗(bài)米、粲(càn)米、糲米,提供給不同級別的行客。

    此外還有兩個大石磨,這東西據說是魯班發明的,由來已久,最初雖也用來磨麥,但流傳不廣。

    直到漢武帝時關中大規模種麥,老百姓對著堆滿糧倉,卻難嚼的麥飯實在沒辦法,石磨這才走進家家戶戶。

    以麥面做的食物,被漢人稱之為“餅”:用水在釜中煮稱為“湯餅”,用甑(zèng)蒸熟稱為“蒸餅”,敦煌坊市中時常有賣。

    還有煎熟後和水搓團往嘴裏塞,類似後世藏族的糌粑(zānba),稱之為“糒”(bèi),常作為軍糧儲備。

    種類是挺多,但眼下,因為面粉粗糙,做法也單調,味道讓人不敢恭維,還要面對根深蒂固的華夏粒食傳統。

    所以,面食仍只是案幾上的小妾,完全撼動不了各類飯粒的正室席位。

    不過懸泉置的石磨,是被任弘改造過的:原本古樸的凹坑狀磨齒,被他調整為後世北方石磨常見的八區斜線紋磨齒。因為疏密得當、排列有序,磨面的效率和質量大大提升,産出的麥面,較其他地方的要細膩許多。

    眼下,羅小狗招呼著幾個人趕驢磨面,任弘自然等不了他們,東廚院落的另一頭,廚嗇夫夏丁卯早已用現成的麥面,開始和水揉面了……

    水用的是兩公裏外的懸泉泉水,打來後在水缸裏保存,清澈冰涼,和入不算精細的黃面裏,再打一個雞蛋進去。

    夏丁卯過去做飯前從不洗手,近來聽了任弘的話,改了這老毛病。

    只見黃色的面團在他有力的雙手下揉捏、變形,最後拍成一個扁圓形的大面團,放置在陶盆裏。

    見任弘過來,夏翁問道:

    “君子,要死面還是發面?”

    “稍發即可。”

    夏丁卯有些好奇:“君子究竟想讓老仆,做什麼吃食。”

    任弘笑而不答,夏丁卯便一個個開始猜:

    “驢肉黃面?”

    “胡羊燜餅子?”

    “也不對啊,莫非是搓魚子?”

    夏丁卯點到的,都是兩千年後的敦煌小吃,在任弘的指點下,基本都在懸泉置廚房裏做出來了,靠著一口炒鍋和這花樣百出的吃食,懸泉置才能在半年內廣為郡內所知。

    相比于這年頭的大醬下糙米飯,的確是太過好吃,搞得一向與世無爭的置嗇夫徐奉德,都有勇氣爭一爭全郡第一置所的名頭了。

    任弘笑道:“是之前沒做過的,至于是什麼,夏翁稍後便可知曉,不過,我還差一樣能給它添彩的東西……”

    正說話間,懸泉置門口傳來一聲叫喚。

    “任君!你要的物什,我從縣市買回來了!”

    任弘出了門,正好看到呂多黍趕著一輛老馬拉的方廂車,停靠在懸泉置外。

    呂多黍昨天傍晚告假去了趟效谷縣城,回家看望老母,將要給弟弟的信和衣物寄出,順便幫任弘買點東西。

    他下了車後,雙手將車廂裏幾個小包捧起,小心翼翼地交給了任弘。

    “此物走遍了縣市都未見,果然如任君所言,要在賣藥材的地方才能尋到。”

    這幾個小包顔色黃褐,至于它們的材質,細密而有韌性,像是麻布,卻又不是麻布。

    沒錯了,這竟是理論上,要到一百多年後的東漢,才會被蔡倫發明的……

    紙!

    幾個用來裝物品的紙包,就這樣赫然出現在任弘面前,不僅如此,上面還用毛筆歪歪斜斜,寫著兩個字:

    不是吃人。

    而是“胡麻”!

    ……

    對于紙張出現在這個時代,任弘絲毫不驚訝。

    都坐下,都坐下,這有什麼稀奇的,別看他們懸泉置只是個邊塞小驛,兩千年後,卻是中國最早紙質文書的發現地好不好!

    置所裏專門存放簡牘的屋子裏,任弘整理文件時,就曾翻出過好幾張麻紙來,上面還寫了不少字。

    鐵證如山,這說明,蔡倫只是改進了造紙術,在此之前,至少從文景時代開始,粗糙的麻紙便在關中出現,後世稱之為灞橋紙,漢人則喚其為“赫蹏(tí)”。

    敦煌郡紙張也不少,任弘也打聽過其來源,發現多是來自官府紡織絲麻的織室,那兒每天都會産生大量針頭線腦、碎布邊角。為了不浪費,某位不知名的工匠便將它們切碎、蒸煮、舂搗,做出了第一張紙……

    紙張由此發明,但那位工匠,卻無人記得他的名字。

    因為質地粗糙,這些古紙不太適合書寫,更多是用來裹細碎的物品,東廚裏就有許多,上面寫了附子、細辛等,顯然是用來包藥材的。

    手裏這幾包也不例外,任弘真正需要的東西,是裹在紙團裏的胡麻。

    任弘輕輕打開紙包,裏邊裝滿了扁而細小的黑色顆粒。

    沒錯了,確實是上好的黑芝麻。

    這東西是典型的外來物種,據說是由張騫出使西域時,從大宛帶回來的。

    夏丁卯也出來了,見到胡麻有些驚奇:“君子要煎藥?”

    自張騫歸來後,漢人喜提芝麻,但幾十年過去了,這東西仍然沒被當成食物,而是先作為藥材:可憐任弘剛來到漢代時,就被醫者灌了不少芝麻湯,據說能補五內,益氣力,長肌肉,填髓腦。

    南方黑芝麻糊任弘很喜歡,可芝麻湯的味道,真的不敢恭維。

    任弘解釋道:“不是作為藥,而是要撒到待會要做的吃食上,會更香!”

    夏丁卯腦子還是沒轉過彎來:“君子究竟要做什麼,竟要加藥為引!”

    任弘只好揭開了謎底:

    “馕。”

    “烤馕!”...<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朱鳳清 發表於 2019-10-27 11:40 PM

第8章 好燙

    置嗇夫徐奉德背著手走出懸泉置時,外面正熱鬧。

    懸泉置外的空地上,多了個四尺高的方形土竈,以青磚砌成,肚大口小,形似倒扣的水缸,外面則抹上和了羊毛的粘土,底部留有通氣口。

    這是昨日任弘得到徐奉德准許後,帶著懸泉置裏的徒卒們築起來的,時值初秋,敦煌天氣酷熱,才一晝夜,土竈裏外就徹底幹透,可以使用了。

    眼下這竈坑裏,火燒得正旺,不斷有柴木被投進去,一直燒得坑壁滾燙,待明火消失後,夏丁卯才將早已擀好的二十幾個面胚放進去。

    徐奉德湊過去一瞧,卻見扁圓的黃色面胚上,表面撒了些黑色胡麻,且已按照任弘的要求,捏好了馕邊,紮了透氣孔。

    面胚被緊緊貼在圓形坑壁上,待到貼完了,便用一張熟牛皮,將坑頂一蒙。

    然後任弘等人,就什麼都不管,只在一旁吹牛打屁了。

    “這就完事了?”

    徐奉德有些發怔,以往任弘提出的那些新穎吃法,無不是要在鐵鍋前努力翻炒,各種加料,吃是好吃,就是費時費力,做出的菜肴價值不菲,只有招待官吏貴客才能上案,今天怎麼如此簡單?

    “等上一刻即可。”任弘信心十足,烤馕是最地道的西域省美食,他前世在西域省跑時,幾乎天天吃,做法也親眼見過無數次,今日只做最簡單的,既不刷油,也不二次烤制。

    徐奉德仍有疑慮:“這胡麻是藥啊,能和餅放一起?”

    任弘道:“幾個月前,嗇夫不也說胡蒜是藥,辛辣難吃,拒絕食用麼,現在如何?”

    胡蒜就是大蒜,也是張騫老哥從西域帶回來的外來物種,眼下也只是作為藥材。

    中原的醫者們認為,此物能通五髒,達諸竅,去寒濕,辟邪惡,而往來絲路的郵差信使,常隨身帶一包胡蒜,一旦中暑,就將大蒜和水嚼上一顆……

    那滋味,別提多酸爽了,頭一次吃的人,估計辣得滿臉是淚吧。

    有沒有效果任弘沒試過,他只知道,一旦某人和你說話時滿口蒜味,那多半是經常出遠門的郵傳驛卒。

    起碼在敦煌郡,任弘是將胡蒜入菜的第一人,蒜瓣拍碎了加入滾油裏就鍋一炒,不管炒菜還是炒肉,味道都變得更加美味。

    吃面食就更少不了蒜了。

    “世上沒有任何兩種食物,像蒜和面這樣般配。”

    任弘忘了這是哪位名人說過的話,反正不是魯迅。

    對大蒜,徐奉德一開始是拒絕的,直到他拗不過夏丁卯的力薦,嘗試了一次……

    從此便一發不可收拾了,如今徐奉德每逢吃飯前,已經能嫻熟地剝上幾頭大蒜,邊剝邊等面出鍋了。

    果然,大西北的人吃蒜,只有0次和無數次的區別。

    而細細數下來,芝麻、大蒜、蠶豆、香菜、黃瓜、石榴、核桃、葡萄,都是鑿空西域後陸續傳入的……所以說,博望侯張騫,真真是大吃貨國的千古功臣,民族英雄啊!

    任弘用胡蒜做了比方後,徐奉德便沒話說了,搖了搖頭,回到懸泉置的門口陰影下,讓人鋪了個蒲席,坐等任弘的傑作。

    “我倒要看看,你能做出甚麼來。”

    不過在任弘看來,老家夥就是饞了,想一出爐就嘗嘗。

    幹等也是等,任弘便捧著一包胡麻過去,給徐奉德又提了個建議。

    “多種胡麻?”徐奉德眯起眼來:“為何?我懸泉置又不開藥鋪。”

    “我前段時日,問過在效谷縣屯田的人了。”

    任弘耐心地解釋道:“他們說,但凡是頭一年種過胡麻的地,來年必然病害少,地力肥,産量高。”

    “這說明,此物有增加地肥,艾殺蟲豸之效,嗇夫不是打算在懸泉溪水邊,再多開百余畝新地麼?不妨先種胡麻試試。”

    懸泉置原本只有百多畝地,不種糧食,只作為菜畦,種些蔥、韭、葵等,盡量保證蔬菜自足,近來隨著往來河西的行客數量增加,已有些不夠了。

    “若真如你所言,倒是可以一試。”

    見徐奉德有所松動,任弘很是高興,胡麻價錢不菲,若是能每年種上幾十畝,懸泉置烤馕需要的芝麻就不用發愁了。

    芝麻還有其他大用,比如榨油,這年頭的油主要來自動物肥肉煉制,但哪怕是家養的動物也很羸瘦,沒啥油水。

    至于植物油,花生還在遠美洲,後世開遍青海湖畔的油菜花也是外來物種,任弘至今尚未見到,也不知傳入中原沒有?

    所以眼下能找到的油料作物,只有芝麻。若是能以懸泉置為起點,廣種芝麻,讓白色的芝麻花開遍河西。

    這樣的話,再過些年,任弘或許就能喝上芝麻油,甚至可以用芝麻醬蘸涮羊肉了……

    如此一想,他竟有些饑腸轆轆,擡頭看看日頭,吃下午飯的餔時(15點到16點30)已到。

    這時候,徐奉德鼻子卻動了動。

    “好香!”

    任弘也聞見了,這是麥面熟透的焦香,以及芝麻烘烤後散發的濃香。

    他望向馕坑,拊掌笑道:

    “馕熟了!”

    ……

    哪怕到了出爐時,馕坑的溫度依然是炙熱的,夏丁卯忍住滿頭大汗,手持火鉗,將馕一個個拎出來,廚佐羅小狗手持籮筐在旁接著。

    卻見那烤制好的馕經過烤制,水分全去,糖分發生降解,為馕染上了焦黃色,濃郁麥香撲鼻而來。

    羅小狗饞得口水都快流下來了,一時沒忍住,伸手想去拿,才觸到卻叫了起來:

    “好燙,好燙!”

    夏丁卯轉頭罵他道:“小狗,新食出爐,要由長者來嘗,你忘了?燙到活該!”

    “我不是要給徐嗇夫試試溫麼。”羅小狗這才將裝了十幾個馕的紅柳筐端到徐奉德面前,笑道:“徐嗇夫,嘗嘗?”

    “這麼大怎麼下嘴。”徐奉德很是嫌棄,竟學起孔子,割不正不食起來。

    還是任弘抽出隨身攜帶的刀削,將碩大一塊的馕切成小份,呈送給徐奉德。

    徐奉德看著盤中金黃的烤馕,喉頭動了動,拿起一塊放入口中。

    入口是濃郁的麥香味,酥脆的表皮,嚼到烤得熟透的胡麻,竟是如此濃香過癮。

    因為面裏加了點鹽,還帶著淡淡的鹹味,咽下去後,有種飽腹的滿足感。

    “如何?”

    衆人都看著徐奉德,卻見他吧唧吧唧連吃了好幾塊,喝了口水後,才淡淡地說道:

    “可口是可口,就是太幹,對老朽的牙不太好。”

    這糟老頭子!

    其他人也開動了,早已等待多時的羅小狗直接抱著一個馕啃,吃相難看,鼓著腮幫子直呼好吃。

    任弘這邊則是馕的正確的吃法,慢慢用手掰著吃,與夏丁卯一同分享。

    大廚夏丁卯也認為此物口感絕佳:“更勝于湯餅、蒸餅,能與君子教的燜餅、搓魚相媲美了。”

    畢竟這年頭的湯餅,還不是面條,只是死面餅掰了煮,類似後世的泡饃,若沒有濃郁的羊肉湯就著,確實很難下咽。

    任弘笑道:“今日只是最簡單的,其實還有更多做法,比如馕胚上可以抹點油、撒一把蔥花,烤出來的馕更脆更香。甚至能刷牛羊奶、加蒲陶,加肉餡。”

    蒲陶就是葡萄,在後世的西域,不止有葡萄馕哦,簡直是萬物皆可入馕!

    馕其實不是任弘的發明,它的直系祖先叫“胡餅”,早已出現,是眼下西域綠洲城邦的主食。

    任弘曾軟磨硬泡,讓那個滯留懸泉置的胡商,教自己做原始胡餅的法子,竟然還處于最簡單的火堆旁埋餅階段,面粉也很粗糙,在口味上,被他們剛剛做出的馕完爆。

    等衆人風卷殘雲,吃完三個馕後,徐奉德招呼任弘過去,說道:

    “任弘,你且說說,此物吃倒是好吃,但這和招待傅介子,讓懸泉置取得今年全郡置所之最,有何關系?”

    “敢告于嗇夫。”

    任弘將最後一口馕咽下肚,笑道:“此物若是不加雞子和面,不加胡麻,其實十分便宜,且烤法簡便。”

    “但哪怕是最簡略的做法,烤馕也比作為漢兵軍糧的糗(qiǔ)和糒(bèi)美味,且更易攜帶吧?”

    ……

    忙活一天後,等任弘回到住所中時,已是“夜食”(21點到22點30)時分了,西北日頭落的晚,這會天才剛黑。

    雖然這年頭普通人一日兩餐而已,但也有例外,值夜戍衛的邊防將士,連夜趕路的驛夫走卒,有加餐一頓的權力,遂成定制。

    塢牆上自有值夜的人守著,他們正在吃下午剩的烤馕,這東西能放很長時間,十天半月都沒問題。

    懸泉置裏裏外外,一共二十七間屋子,其中十五間是給行客住宿吃飯的傳舍,再刨除廚房、辦公室、存放文件的倉庫,剩下的幾間,要平分給三十多人,顯然不可能。

    所以懸泉置內,唯獨置嗇夫徐奉德擁有單獨一間屋子,一般的徒、卒,需要擠在大通鋪睡,任弘他們這些小吏,則兩兩混住。

    任弘和夏丁卯住在一個屋,屋子矮小狹窄,連家具都沒放置多少,僅有左右各一個臥榻,中間有張案幾,上面放著小巧的銅燈盞,這年頭膏油金貴,燈燭輕易不能點,四周一片昏暗。

    夏翁今天揉了一天的面,又在大熱天裏烤馕,沒有叫一句苦,實則卻已累壞了,回來以後便酣然入睡。

    任弘卻睡不著,臥榻上鋪了兩層麥稈,又加了一層蒲席,仍是有些硬,他翻來覆去,想著白天的事。

    今天,置嗇夫徐奉德聽到任弘將烤馕和漢兵常吃的軍糧做對比後,便明白了他的打算。

    “你是想將此物,向那傅介子獻上?”

    但還不等任弘詳細解釋自己的計劃,徐奉德卻打了個哈欠,對他道:“不必與我細說,這些話,你留著在那位傅公面前好好表現罷。”

    言罷轉身離去,招呼懸泉置的衆人,將這二十幾個烤馕分了吃,還給任弘丟下一句話:

    “既然讓你全權籌辦此事,老朽啊,就什麼都不管了!”

    這放權倒也放得徹底,讓任弘有些發怔,還是夏丁卯對他說道:

    “徐嗇夫就是說話難聽,心裏卻一直念著將懸泉置經營好,對置所裏的衆人,也一直關切,君子也不例外,畢竟徐嗇夫,也是看著君子長大的啊。”

    “雖然過去,徐嗇夫有意讓君子留在懸泉置,可既然君子去意已決,他也希望你能遂願。”

    夏丁卯又感慨道:“十多年前,老朽帶著君子來到敦煌,在懸泉置落腳,多虧了徐嗇夫收留。本以為這邊塞苦寒之地,皆是窮凶極惡之徒,可沒想到,遇到的,多是善人啊。”

    任弘心裏默默記下了這些話,也暗自發誓:“哪怕我離開了此地,也絕不會忘了懸泉置,更不會忘了這裏的人!”

    按任弘推測,傅介子還有七八天才到,他的准備,還來得及……

    夜色漸深,任弘的眼皮也開始打架,在臥榻上沈沈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大概是雞已叫過兩遍,他才被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驚醒!

    懸泉置門口旋即傳來大聲呼喊:

    “速速開門!有郡府傳書送到!”...<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朱鳳清 發表於 2019-10-27 11:41 PM

第9章 快遞小哥

    “擱在兩千年後,送快遞的也不會來這麼早啊。”

    任弘一邊吐槽,一邊披上件袍子,匆匆出門,河西地區晝夜溫差大,白天的敦煌戈壁酷熱無比,淩晨時卻有些寒冷。

    外面敲門的驛使,已被值夜的人迎了進來,松木火把的光亮下,映出一張被太陽曬得黝黑的面孔,汗水將沙子和鹽粒凝固在了臉上。

    這就是漢朝的快遞小哥了,頭戴皂巾,身穿右襟寬袖衣,足登長靴,背著的褡褳則是紅白相間,你別說,和京東的包裹還有點像。

    驛使嘴唇龜裂,眼睛裏滿是血絲,與任弘見禮後,從身上掛著的褡褳裏,取出一個紅漆木盒:

    “郡府傳書,需得親自交給置嗇夫過目!此外,還望能為我備一匹新馬,我稍後還需趕往下一處!”

    “請隨我來。”

    任弘曾多次接待過夜行的驛使,業務輕車熟路,一邊喊東廚倒水准備吃食,同時讓廄佐備好馬匹。

    去往置嗇夫辦公廳堂的路上,任弘詢問驛使來處,卻得知,他昨日一早才從敦煌出發,一天趕了百三十裏路抵達懸泉置。

    “如此疾速,應是急事!”

    等他們走到平日辦公、宴會用的廳堂時,徐奉德也已經一瘸一拐,從樓上下來了,他身上的官布袍未穿正,頭上的劉氏冠有點歪。

    徐奉德整了整衣冠,雙手接過紅漆木盒,恭恭敬敬擺在案幾上,並當著郵人的面打開。

    此時,青銅燈架上的燈盞悉數點燃,廳堂已是光影閃爍。

    卻見漆盒裏邊,是兩塊緊緊貼在一起的簡牘,長一尺五寸,並加蓋印泥封文——兩端,中間各一封。

    “三封乘傳!”

    任弘在一旁看得真切,不由眼皮一跳。

    漢家自有完善的傳書制度,從一封到五封,分別代表不同的接待規格:一封乘馬、二封軺傳、三封乘傳、四封馳傳、五封置傳。

    具體講起來有些繁雜,不如套用任弘的總結:

    “一封雞毛蒜皮,兩封雞飛狗跳,三封殺豬宰羊……”

    分別對應了懸泉置應付不同規格傳書的忙碌程度。

    總之,接到三封乘傳後,懸泉置要准備“四馬下足”的公家軺車一輛,豚羊雞酒若幹。

    這架勢,來的肯定不是小人物,按照任弘的經驗,要麼是玉門、陽關都尉這種比二千石級別的官員上任,亦或是隸屬于九卿的朝廷使者過路……

    不等他往深處想,徐奉德已喝令道:

    “任弘,對封印。”

    “諾!”

    任弘輕車熟路地打開壁櫃,取出每個置所都要備份的印泥板,與傳書上的封印對照,確認一模一樣……

    他擡起頭:“嗇夫,確是禦史大夫之印!”

    徐奉德自己又檢查了一遍,問道:“現在是什麼時辰?”

    任弘方才已經問過值夜的人,就算是起最晚的雞,也已經叫完許久,而天空仍是一片黑暗,遂稟報道:“七月已卯,幾旦!”

    和後世以為,古代不管哪個朝代都是十二個時辰不同,至少在河西走廊,大家過的是“十六時制”,一天有十六個時稱。

    從0點開始,分別是:夜半、雞鳴、晨時、平旦、日出、蚤食、食時、日未中、日中、日失、餔時、下餔、日入、昏時、夜食、人定。

    而在懸泉置這樣的驛站,更是將時間細分成了三十二個!比如將晨時(3至4點半)分成了雞後鳴、幾旦兩個點。

    因為他們必須確認,每一封傳書抵達、離開的具體時間,若是不夠精確,往後出了事,追究責任就要扯皮了。

    所以任弘覺得吧,懸泉置還缺少一個對“懸泉三十二時稱”大聲敲鑼報時的崗位。

    在確認封印無誤,記好時間後,徐奉德才輕輕打開了傳書。

    他掃視上面的字,眼睛睜得老大,然後便狠狠瞪了任弘一眼!

    傳書被遞給任弘:“速速記錄在案!”

    任弘應諾,跪坐在蒲席上准備書寫,可一瞧那傳書,卻是一愣。

    “元鳳二年八月癸亥,大司馬臣光、禦史大夫臣欣,承制詔侍禦史曰:

    駿馬監傅介子奉詔使西北國。

    禦史大夫欣下右扶風、隴西、安定、武威、張掖、酒泉、敦煌諸郡置、廄,承書以次為駕,當舍傳舍,為駕三封乘傳,如律令!”

    這是漢朝傳書的標准格式,一年前由大將軍霍光命禦史府下達,意思是沿途點到的各郡置所客舍,都要按照規格接待去往西域的朝廷使者傅介子,勿論去來。

    不會錯的,類似的傳書記錄,懸泉置已有一份,任弘曾反複翻閱過。

    那次是前往西域的記錄,而如今再見這傳書,則意味著傅介子,已經回來了!

    驛使的話,更是應證了這點:“傅馬監已至郡府,他急著趕回長安,只在敦煌城裏休憩一夜,一早便要東行。”

    “郡守和督郵令我趕在他們之前,通知沿途各置所,依次做好接待准備。”

    任弘連忙向驛使詢問:“傅馬監何時會到懸泉置?吾等殺羊宰彘可還來得及。”

    “明日,不對……”

    驛使往嘴裏灌了一口水,搖了搖頭:

    “是七月已卯,今日傍晚!”

    ……

    驛使匆忙吃喝一番,用冷水激了激臉,顧不上休息,便跨上新換的驛馬離開。他肩上背著裝有傳書的紅白兩色挎囊,一只手高高舉著通關符節,緊抿著嘴,駕馭紅鬃馬,如一支箭般,向東絕塵而去!

    他還得趕往下一站,換馬不換人,要一直跑到東邊的酒泉郡,才算完成使命。

    此時,天邊已經露出了魚肚白,徐奉德看著驛使遠去,卻猛地回頭,想踢任弘一腳,被他靈活避開。

    徐奉德氣得罵道:

    “你個小孺子,不是說傅介子還有八九天才到麼?”

    任弘解釋道:“按理說是該如此,都怪那蘇延年與陳彭祖去得太晚,害得我算錯了時間。”

    這年頭又沒電報,兩邊就算約定具體時間,碰頭錯開幾天,也是常有的事。

    畢竟,連熟悉胡地,可以自動尋路的博望侯張騫,都能在打匈奴時失期晚到丟了爵。

    但話說回來,傅介子前日才至玉門,昨日抵達敦煌城,今天就要跑到懸泉置,這也太趕了吧!

    敦煌郡東西數百裏,有九座置所,從玉門關到此地,依次有龍勒置、敦煌置、遮要置,這之後才是懸泉置,差不多六十裏一置,一天走一站。

    可傅介子,卻是以一天兩站的速度狂奔啊!

    “這傅介子,急著回京趕考麼?”

    任弘暗暗嘟囔,正要與徐奉德商量對策,誰料這糟老頭子也是心大,竟打著哈欠說道:

    “老夫不管,此事你已一口攬下,不論傅介子是今日到還是明日到,都給給我籌備妥當了!”

    他甚至拍了拍任弘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任弘啊任弘,你若是這點小變故都應付不了,就安分守己,好好呆在懸泉置接老夫的位子,也別想著做什麼大丈夫,去異域立功了!”

    言罷竟伸著懶腰,回去補覺去了。

    眼看徐奉德做了甩手掌櫃,只剩下自己一人扛下擔子,任弘不由得深吸一口氣,最後卻露出了笑:

    “有點緊張的感覺了!”

    他知道,今天,七月已卯,這將會是懸泉置,極其忙碌的一天!

    ……

    PS:漢書顔師古注:“律,諸當乘傳及發駕置傳者,皆持尺五寸木傳信,封以禦史大夫印章。其乘傳參封之。參,三也。有期會累封兩端,端各兩封,凡四封也。乘置馳傳五封也,兩端各二,中央一也。軺傳兩馬再封之,一馬一封也。”

    與懸泉漢簡出土的諸多《傳信簡》完全符合。...<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朱鳳清 發表於 2019-10-27 11:42 PM

第10章 七月己卯

    七月二十一,從日出到日失,大半天時間,懸泉置里外三十多個人都在忙碌,進進出出,每個人手頭都有任弘安排的活。

    任弘才檢查完傳舍出來,東廚庭院那邊,已經快剝好羊了。

    懸泉置剝羊,一貫是羅小狗來做,卻見他用刀子在羊后腿上割開個口子,再用木棍插進去,捅出一個氣道,一手扯著割開的羊皮,一手把著羊腿,便用嘴往里吹氣。

    聽起來簡單,要做好卻難,一般人忙活半天,羊皮卻一點動靜沒有,既需要强壯的体魄,更需要恰當的技巧。

    這羅小狗肺活量極大,只見他腮幫子鼓起老高,吹几口氣就敲打几下羊皮,一會儿便把羊吹得全身鼓了起來,好似一個皮囊,四腿朝天,蹬的直直的!

    而后才能開始剝,在羊腹和羊腿上開縫,沿著胸腹部挑開皮層,拉開被挑開的皮邊,開始拉扯,因為羅小狗力氣大,一會便把羊皮扯了下來。

    整個過程不過半刻,可謂一氣呵成。

    接下來,就是夏丁卯表演的時間了。

    羊被懸掛到院子里那株胡楊木上,將剝好的羊頭朝下倒掛,夏丁卯用刀子先剖開腹腔,把羊肚、羊腸子等拽出,而后卸下羊頭,羊頭通過喉管和羊肝、羊肺連在一起。

    至于羊身,被放在木頭大案上,夏丁卯動刀的速度很快,力道也足,且對羊的各個部位、骨骼爛熟于心,或沿著骨縫划過,使骨頭分離,或揮動小斧猛地劈下,如此三下五除二,一頭羊便剖解完畢。

    夏丁卯又招呼眾人收拾下水,羊肚、羊腸雖然污穢,卻是平民百姓最常吃的肉食,可不能浪費了。

    任弘在旁鼓掌道:“昔有庖丁解牛,今有夏翁解羊。”

    夏丁卯滿手血污,讓旁邊的人幫他擦汗,笑道:

    “按照君子給的菜譜,要殺三頭羊才夠啊,這已是最后一頭了!”

    傅介子的使團人數多達二三十人,還可能有同行的西域使節,米面懸泉置不缺,但肉蔬可得備足嘍。

    西域使節倒是無所謂,任弘想的是,對奔波歲余的使節團,可得好好招待。身處絕域,面對種種艱難險阻,飢寒無時,可不是容易的事,是值得好好犒勞他們。

    任弘從正在院子里清洗韭葉、葵菜的置卒旁路過,對夏丁卯道:

    “傅馬監和官吏們自然要好酒好肉,使團里的普通兵卒,也得讓他們吃飽吃好。”

    “要讓他們覺得,回到懸泉置,就像是回到家,這就叫賓至如歸。”

    如此說著,任弘走進了廚房,常年煙熏火燎,這儿的牆壁永遠是黑乎乎的,屋頂的橫梁上,還掛有肉禽之類,几只被灶火熏得黝黑的風干腊雞……

    廚房里最重要的位置,便是長方形的高台土灶,跟后世北方農村的灶沒啥兩樣。

    並非每次做飯前,都要用火石或銅鑒取一次火,在懸泉置,廚房的兩個火塘必須時刻著著。看火人不斷往里添加細小的枝葉枯草,維持它的燃燒,做飯前,庖廚只需要用火鉗夾個火炭往灶台處一放,便可重燃烈火。

    火塘的熱量也不能浪費,往往放置著腿長襠深的三足陶壺、四足陶鼎,陶壺燒著熱水,燒好一壺再加滿一壺,陶鼎里正煮著豬肉。

    畢竟是大吃貨國,從夏朝起,吃飯的家伙們便是禮器,鼎是煮肉的,簋說白了,就是造型別致的飯桶。至于天子諸侯的九鼎八簋、諸侯的七鼎六簋,無非是有資格吃几桶飯的區別……

    作為禮器之王,鼎在朝堂上,尚有一席之地,偶爾從河里挖出個古鼎,就是大大的祥瑞,漢武帝當年甚至為此改元“元鼎”,任弘琢磨著,這要擱到后世,年號就得是“元鍋”了。

    但在民間,鼎卻日漸式微,淪落到只能呆在火塘邊,竟上不了灶台了!

    反而是釜大行其道,那高灶台上的四個灶眼上,除了一個正蒸飯的甑(zèng),另外兩個則是圓底而無足的釜,熬煮著羊肉,已經爛熟。

    釜的模樣,和后世煮湯的鍋已很相似,比起三足的鼎,它能更有效使用火力,節省時間和燃料,這一點頗受平民和軍隊喜愛,秦末時,項羽就使出了必殺技“破釜沉舟”,打贏了巨鹿之戰。

    人類身体不再有大的改變,但工具卻一直在改進,從鼎到釜,但這還不是炊具進化的終點。釜只能用來煮和燜,雖然熟透,味覺上卻少了刺激,于是任弘來到懸泉置后,又在這小小廚房里,添了一樣炊具。

    那就是炒鍋。

    碩大一口鐵鍋,敞口、球面的底、安有木把,占據了最大的灶眼,底部已被灶火熏得漆黑。

    別看鍋只有一口,卻是几個月前,任弘花了大價錢,在效谷縣城請鐵匠專門鑄的。邊塞鐵貴,他為了說服小器的徐奉德,可花了不少功夫。

    雖然質量沒法跟后世的比,但也湊合著用吧。

    巡視完廚房,任弘放了心,對夏丁卯道:

    “粟、黍、醬、醋、豉(chǐ)皆已完備,但這些尋常食物,其他置所也有,唯有各類面食,還有這鍋炒出來的菜肴,才能顯出懸泉置的獨一無二來,對了夏翁,雞殺了几只?”

    懸泉置自有雞塒(shí),養著几十只雞,一般時候只吃雞蛋,但遇上貴客到來,任弘就得在那本專門的《雞出入簿》上,添上几筆了。

    夏丁卯道:“老仆記得,傅介子上次在懸泉置停留時,最愛吃雞,便讓人一口氣殺了六只,都已收拾妥當,敢問君子,這些雞,該如何烹飪?”

    任弘只點了一道菜:“夏翁按照拿手的來,但有一樣,卻万万不能少,那就是……”

    還不等他將話說完,卻聽到懸泉置角樓上,有人大聲喊道:

    “西邊來了一隊車馬!”

    ……

    懸泉置不僅是過往吏卒胡商的驛站,也是戈壁灘上的哨所。

    總有几位持弩的材官,不論晝夜,謹慎地站在塢院東北、西南的兩座角樓上,凝神戒備。

    敦煌郡羌胡雜處,周邊除了羌人,還有保于南山的小月氏部落,而匈奴人的馬隊,也經常在境外游弋,懸泉置得安排人放哨,監視過往行人,觀察烽燧示警。

    每當有車隊路過,他們也會向置所稟報。

    待任弘匆匆登上了角樓時,順著材官指向遠方的手,正好看到,筆直向西的絲綢之路上,揚起了一陣煙塵,看來隊伍不小……

    等到那車隊走近了,任弘才看清,足足有三十余人,隊伍里不僅有牛馬車,更有几頭駱駝,身上滿載貨物,每走一步,都響起悠悠駝鈴。

    而位于隊伍最前方的,則是一輛駟馬軺車,車輿中,有位高冠士人正襟危坐,手持一根八尺長杆,杆上末端以染成紅色的犛牛尾裝飾,為其毦(ěr),一共三重……

    犛牛尾迎著干燥的西北風,輕輕飄揚。

    見到此物,不論是角樓上的材官,還是走到懸泉置外迎接的徐奉德,都變得肅穆起來!

    方才還在到處忙活的置卒們,手里的雜亂東西趕緊放下,擋在道路上的,則默默讓到一邊,垂首肅立。

    不是因為來者是六百石的官儿。

    也不是因為,他們是傳書要求高規格招待的貴客。

    而是因為,所有人都知道,軺車上的東西代表著什麼……

    連任弘,也在塢壁上站直了身子,目光久久停留在鮮艷的犛牛尾毦上。

    “那是出使西域歸來的使者。”

    “是大漢的旌節!”...<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朱鳳清 發表於 2019-10-27 11:43 PM

第11章 使節

    旌節乃是大漢天子親自授予,代表了國家的尊嚴,承載著沈重的使命,身為使者,哪怕拼了性命,也要保護漢節周全!

    任弘身在懸泉,從東來西往的官吏商賈處,聽說過許多這樣的故事。

    大名鼎鼎的博望侯張騫,在他第一次出使西域時,河西還是匈奴人的地盤,張騫不幸為匈奴所擒,隨從盡數被殺,自己被拘禁在單于庭。

    這一留就是13年,匈奴人予其胡妻,有子,張騫看上去好像順服了,然暗地裏,他卻藏著漢節,不曾有失。

    曆盡難中難,心如鐵石堅,夜在胡地時聽笳聲,入耳痛心酸。張騫終于找到了機會,帶著仆從堂邑父逃出匈奴,最終抵達西域,找到了大月氏!

    又過了幾年,當他曆經險阻,回到長安時,身材高大的張騫竟持節跪地,對著巍峨漢闕稽首再三,痛哭流涕,舉國為之震驚!

    還有四年前,始元六年春(公元前81年),長安城除了召開鹽鐵會議外,還出了一個大新聞:漢武帝時出使匈奴,被胡人扣留多年的蘇武,終于複歸漢庭!

    任弘聽關中來客說,當蘇武回到長安北闕時,哪怕是再熟悉的故人,也認不出他的樣貌:

    去時發髻烏黑的壯年使節,歸來已是白發蒼蒼的老者,在人跡罕至的北海,渴飲雪,饑吞氈的日子太苦了,熬白了少年頭,卻磨不盡忠臣心。

    和去時一樣,蘇武枯槁的手中,仍緊緊握著孝武皇帝授予的漢節,不論是起臥還是牧羊,哪怕節旄盡落,也不曾有失……

    看著那光禿禿的節杖,從大將軍霍光到長安普通裏閭百姓,皆為之動容。

    這一類的事跡聽多了,哪怕是邊鄙子民,大字不識,更不懂禮儀尊卑,但只要看到漢節,也會站直了身子,不敢絲毫怠慢!

    這一幕,像極了兩千年後的中國人,不管男女老幼,見到了鮮豔的國旗,不論何時何地,都得肅然起敬!

    任弘也默默地站到徐奉德身邊,感受著這似曾相識的場景,暗道:

    “這就是兩千年後,我們依然自稱漢人的緣故吧……”

    那八尺漢節,三重犛尾,承載了某種能跨越朝代的精神正氣!

    懸泉置衆人就這樣斂著手,如同行注目禮般,看著那漢節,以及持節使者的軺車漸行漸近。

    軺車是漢朝官方車駕的標准式樣,比戰車、方廂車更輕便,車輿上方還有一個傘蓋。

    和後世一樣,車是一個人身份的象征,比如駕車馬匹的數量,就好比汽車的排量,八缸還是四缸,區別明顯。

    而車的構件質地,車蓋大小用料,車輿的顔色,也是區分高低貴賤的好辦法。

    卻見那輛駟馬軺車頂上的車蓋是皂色,兩側的用來擋泥的車轓(fān)塗成朱紅色。

    漢初時,因為是一群泥腿子大老粗打下的江山,禮制十分疏陋,直到漢景帝時,才完善了漢家的車馬輿服制度。規定中二千石、二千石的車駕皆朱兩轓,千石、六百石則只將左轓塗成紅色。

    雖然傅介子才是六百石的駿馬監,但因為身負朝廷節杖使命,故車馬形制與二千石同。

    除了軺車外,隨行人員也有不同規格,車前舉著旗子開路的“伍佰”二人,左右騎吏兩人,後面還跟著幾輛副車,雖比不上郡守行春的規模,但也比縣令出門排場大。

    直到軺車在懸泉置正門前停下,任弘這才看清了傅介子的模樣。

    這位讓任弘苦等多時的漢使年過四旬,身材壯大,赤面短須,那須顯然是他自己修過的,顯得十分幹練。頭上戴著一頂鹖冠,彰顯英武,盡管連夜趕路,一對虎目中卻看不到疲倦。

    他身穿赤色絲袍,黑色下裳,腹部微微挺起,一柄長劍掛在腰帶上,左手按劍,右手持節,哪怕下車時,漢節也沒有絲毫放松。

    徐奉德帶著懸泉置衆人行禮,不止是拜見上吏,也拜旌節:

    “懸泉置諸吏卒,見過傅公!”

    傅介子這趟出使經過的置所驛站,沒有一百也有八十,這一幕早已司空見慣,他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吃食和茭草可備好了?”

    徐奉德笑道:“都已備好,就等傅公到來。”

    傅介子頷首,往前走了兩步後,似乎想起什麼,掃視在道旁迎接的懸泉置諸吏,問道:

    “誰是任弘?”

    ……

    懸泉置諸吏齊刷刷看向站在徐奉德身邊的皂衣小吏,任弘遂出列,朝傅介子拱手:

    “下吏便是任弘。”

    方才,任弘看到傅介子的第一想法,竟不是等待多時的如釋重負,也不是激動莫名。

    而是琢磨道:“這傅介子果然身材壯大,比我還高一點,難怪一頓飯能吃兩只雞!”

    傅介子不知任弘想法,上下打量他,問道:

    “大丈夫無它志略,猶當效張騫、傅介子立功異域,安能久事筆硯間乎……這句話是你說的?”

    “是下吏聽聞傅公事跡,一時妄言。”任弘注意到,先前奉敦煌中部都尉之命,去迎接傅介子的蘇延年、陳彭祖二人也在傅介子身邊,定是他們說到自己了。

    傅介子撫著短須:“志氣倒是不錯,但你覺得,我能和博望侯相提並論?”

    任弘垂首:“博望侯使月氏、大宛、烏孫,鑿空西域,西北國始通于漢。而如今西域已絕十余載,傅公複通之,此謂二度鑿空。”

    任弘真是佩服自己,二度鑿空這種話也能想出來。

    “傅公還在龜茲斬匈奴使者,壯我天漢國威,這件事,哪怕是博望侯,也不曾做過。想來傅公日後功名,當不亞于博望。”

    “能說會道。”

    傅介子看向同行的幾位副使、官屬,指著任弘笑道:

    “汝等也能如任弘這般嘴甜,多誇誇我便好了。”

    副使、官屬皆大笑,徐奉德這時候卻道:“傅公若是喜歡這小吏,下次再去西域,便帶上他好了!”

    任弘是萬萬沒想到,徐奉德會這時候提出來,雖然聽上去是玩笑,但副使、從吏的笑聲卻停止了。

    那個站在傅介子身邊,頭戴長冠,留著長長胡須的副使搖頭道:

    “老嗇夫說笑了,傅公奉朝廷欽命出使,每個隨員都得上報朝廷,豈能任意加塞人手?”

    徐奉德賠禮:“老朽戲言,戲言。”

    他已經幫著任弘,試探了一輪,這件事果然沒那麼容易,不過,關鍵還在傅介子。

    傅介子卻不置可否,只是指著身後衆多車馬隨員道:

    “任弘,聽蘇延年說,你為吏十分幹練,我這些屬下吏士,你可得好好招待妥當了!”

    言罷,竟徑自向前走去。

    “諾!”

    任弘應了下來,卻有些搞不清傅介子什麼意思,還是徐奉德靠過來低聲提點了他一句:

    “這位駿馬監,開始考較你了!”

    ……

    “我想這傅介子,欣賞的是有條不紊之輩,可不會喜歡一個顧此失彼的人。”

    徐奉德低聲對任弘道:“傅公這次不是從大宛國帶回了天馬麼,汗血馬若是傷了病了死了,我懸泉置可擔待不起。你且先在外安排妥當,再進去拜見不遲。”

    他拍了拍任弘的肩:“勿要想太多,先做好本分事,我與老夏,在裏面為你暖場!”

    “多謝嗇夫!”

    任弘了然,便立刻引導使節團的車馬,往馬廄方向走去。

    懸泉置廄屋頂上沒瓦,只架櫞木,上面鋪一層密集的蘆葦,然而再鋪一層泥,反複幾次,便足以應付敦煌幹旱少雨的天氣。

    任弘早在上午,就已經來馬廄巡視過了,廄嗇夫和廄佐都是勤勉任職的本分人,早已為天馬准備了兩個最寬大的馬欄,打掃得幹幹淨淨,還備足了供牛馬食用的“茭”(jiāo)。

    茭是牛馬草料的統稱,有麥稈、粟杆,也有牧草。懸泉置每天要接待許多車馬,需要大量茭草,或來自于官府每年從田裏收上來的芻稿,或是征募百姓在野外收割後交上來。

    但驛馬光吃草料可不行,不但羸瘦,還容易得病。

    需得用鍘刀將草料鍘細後,和水拌上谷物和豆子。馬匹食量大,一頓能吃兩鬥糧食,遇上要晝夜急行數百裏的,廄吏還要忍著心疼,拌進去幾個自己都舍不得吃的雞蛋……

    考慮到大宛天馬初來乍到,不一定習慣中原的草料,任弘還讓廄吏為它們准備了苜蓿(mù xu)。

    苜蓿來自汗血馬的老家大宛,也是張騫老哥鑿空後傳入的外來物種,這玩意倒沒被當成藥材,而是作為飼料大規模種植,從關中到敦煌,隨處可見苑田裏開著苜蓿的紫色小花。

    可任弘在傅介子的使團車隊裏仔細瞧了一圈,看見了各色馬匹,甚至還有高大的雙峰駝,卻唯獨沒有見到傳說中的天馬!

    “怪哉……”廄嗇夫也發現了這點,和任弘對視一眼,覺得有些蹊蹺。

    但傅介子使團的衆人,似乎並不在意這點,他們多是頭戴赤巾,身披甲胄的斥候、兵卒,從萬裏之外歸來,風塵仆仆,但精神氣卻很足,其談吐與總是悶在一小地方的置所吏卒,有很大不同。

    都是去過蔥嶺以西的人啊。

    任弘看到蘇延年也過來拴馬,遂過去打了聲招呼:

    “蘇君,沒想到這麼快又見面了。”

    蘇延年連續趕了幾天路,有些疲倦,見了任弘笑道:“是啊,吾等也不曾想到,傅公來得如此疾速,幸好遇上了,不然恐怕要壞了差事。”

    他們本來要去玉門迎接,但才抵達敦煌,就遇上了傅介子,可見趕得很急……

    寒暄幾句後,任弘問蘇延年道:

    “對了,蘇君可曾見到,傅公從大宛迎回的天馬?”

    任弘想探探其他人反應,故意沒控制音量,聽聞此言,還在馬廄旁大聲聊天的使團隨員們忽然安靜下來。

    衆人都用古怪的眼神看著他,蘇延年連忙拉著任弘到一邊,低聲道:

    “切勿再提此事!這次大宛進貢的兩匹天馬,還在半道上,就死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朱鳳清 發表於 2019-10-27 11:44 PM

第12章 天馬死

    “天馬死了?怎麼死的!”

    聽聞此言,任弘有些驚訝。

    蘇延年歎息道:“據使團的人說是患了疾,母馬先死去,公馬也相繼亡故。”

    馬可比人矯情多了,離開了原産地,長途跋涉,水土不服,確實很容易物故。當年漢朝遠征匈奴,十多萬匹軍馬,基本都是當消耗品用的——戰死者少,疾病物故者多。

    所以對中原王朝來說,每打一次遠征漠北,就得歇上幾年甚至十年,等新的戰馬長成。

    任弘前世沒學過獸醫,也搞不懂汗血馬患上了哪種牲畜疫病。

    但他卻很清楚,大將軍霍光同意讓傅介子這個“弼馬溫”出使西域,主要目的就是與大宛恢複朝貢關系,迎天馬歸漢,以此作為漢朝重返西域的政治信號啊!

    如今天馬卻死了,那傅介子這次的使命,豈不是大打折扣?

    這事史書上可沒有提啊,總不會是自己引發的蝴蝶效應吧?傅介子未能完成使命,還能得到再次出使西域,建功立業的機會麼?

    就在這時,任弘腦海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連忙低聲問蘇延年道:“敢問蘇屯長,天馬是在何處死的?”

    “入玉門關前,還是入關後?”

    蘇延年道:“好像是入關前。”

    任弘頷首:“就是在西域死的,那麼,究竟是在抵達龜茲前,還是到龜茲之後?”

    這兩者之間,有天壤之別!

    “這我便不知了。”

    蘇延年搖頭,與任弘告辭,和陳彭祖一起進懸泉置去了,他們作為比二百石的官,有資格參加招待傅介子的宴饗。

    “看來,還得找當事人詢問細節。”

    任弘的目光,落在了傅介子使團的普通隨員身上……

    ……

    任弘接待過往使團多了,也了解到,漢朝的使節有不同規格。

    最高級別的是出使號稱“百蠻大國”的匈奴,因為從漢高祖白登之圍後,匈奴就與漢為“兄弟之國”,外交關系是對等的。

    盡管漢武帝窮其一生,終于橫掃漠北,使匈奴不敢南下,但匈奴人也夠硬氣,哪怕最艱難的時候,也始終未對漢屈服乞降,最多說兩句軟話,想要認漢朝做丈人,像過去那樣,恢複和親。

    但漢朝好不容易翻身,豈肯再認這便宜親戚?從馬邑之謀開始,漢匈戰爭就只能有一個結局:匈奴為漢之臣妾!

    兩邊就這麼杠著,匈奴至今仍是與漢相匹的敵國。

    所以出使匈奴的使節,得由兩千石級別的高官充當,比如中大夫為正,謁者令為副,有時候甚至會專門授予正使“中郎將”的職位,蘇武便是“以中郎將使持節送匈奴使留在漢者。”

    西域那邊嘛,就低一個檔次,六百石級別為正使。

    而方才那個站在傅介子身邊,說每個使團隨員都得上報朝廷,不能任意加塞人手的長須文吏,則是副使吳宗年,他屬于大鴻臚之下的主客令,專門負責西北胡國事務。

    除了正副使節,使團裏還有二三十個隨員,有騎吏、伍佰、譯者及斥候士、禦者等,可以統稱為“吏士”。

    百石以上的官都跟著傅介子先進去了,外面剩下二十多個吏士,任弘便熱情地上前招呼,和置卒呂多黍一起,引著他們往置所走。

    但走到一半,吏士中領頭的那個大漢卻停下了腳步。

    這大漢紮著椎髻,臉頰兩側有飛鬢,下巴上卻沒有胡須,他吸了吸鼻子,指著不遠處正往外冒白煙的馕坑道:

    “那裏邊莫非在炙肉,竟如此之香。”

    “然。”

    任弘笑道:“正是為二三子准備的炙羊肉,剛好快熟了。”

    飛鬢大漢咦了一聲,有些驚訝:“真是奇了,吾等普通吏士,竟也能在置所吃上肉?”

    和秦朝一樣,漢代置所接待過往官吏,提供的夥食有不同規格,一一寫在《傳食律》上。

    像招待正使、副使,一般要殺大羊一頭,羊羔一頭,雞若幹,飯要舂得最細的禦米。

    其余百石以上官屬,則以羊肉、雞蛋、豬羊下水為主,吃的飯是稗米。

    普通吏士,一般就著韭、葵等蔬菜熬制的菜羹,有下飯用的醬、豉,吃舂得較粗的粲米。

    最低級的馳刑士、奴仆,連菜都吃不到,只能就著醬、豉咽下極為粗糙,帶著許多糠殼的糲米。

    所以招待使團普通吏士們吃羊肉,是超出規格了。

    “當然能。”

    一旁的呂多黍解釋道:“懸泉置今日殺了三頭羊,兩頭招待傅公及副使、官屬,另外這頭,是任君自己花俸祿買的,給衆吏士,還有置所裏的同僚們食用!”

    私人出錢,就不算違規了。

    敦煌半農半牧,羊多,不算貴,一頭才250錢,相當于任弘半個月的俸祿,任弘一點都不心疼,不心疼……

    “任君,你與吾等素不相識,這是何意?”飛鬢大漢疑惑地看向他。

    任弘朝使團的衆人拱手道:“我雖是置所小吏,卻一直佩服在異域闖蕩的豪傑,風沙霜雪一整年,城郭山川九千裏,如今順利歸來,不墜國威,靠的可不止是傅公一人的智謀,還有諸位的勇武。”

    “這區區一頭羊,是任弘為表敬佩,一點心意罷了!”

    衆人面面相覷,那飛鬢大漢更是動容道:“自打出使以來,還從來沒人與吾等說過這樣的話,這份情誼,吾等記下了!

    他旋即一拍胸脯,聲音響亮:

    “吾乃傅公車前伍佰,隴西郡人,孫十萬!”

    這名字夠牛,不過跟後世東吳的孫十萬沒關系,而是他的父母,希望老孫這輩子能掙上十萬錢,成為大漢朝的中産階級……

    孫十萬是個爽快人,先前任弘那投筆之言,已讓他贊賞,如今親眼見了任弘的做派,頗有輕俠擲金之風,更是相見很晚,遂道:

    “任君說話做事,極對我胃口,你這個朋友,我老孫交定了!”

    任弘則謙遜道:“孫兄較我年長,一口一個君,我消受不起,叫我任弘即可。”

    可惜孫十萬出身低微,尚無字,任弘也還沒人幫他取字,不然相互稱呼字才是常態。

    末了,孫十萬卻又歎了口氣:

    “自從進入玉門關起,這沿途的各置所,對傅公的招待是沒得說,但對于吾等吏士嘛……”

    他搖了搖頭:“就只是按照律令辦事而已,那些置所官吏,見了傅公滿臉笑容,見了吾等,面色卻是冷的。”

    對在異域拋頭顱灑熱血的使團吏士來說,這種待遇,讓他們有些心寒。

    孫十萬擡起頭,看著這個小驛笑道:“相比之下,懸泉置著實不同,到了這,才感覺像回了漢地,多了些人情味。”

    “敦煌九置,懸泉當為第一!”

    呂多黍這時候開始吹牛了,唾沫星子飛濺:“不止有肉,懸泉置給普通士卒小吏吃的食物,花樣可多得是,待會啊,汝等恐怕要恨父母,給自己少生了一張嘴!”

    他話音剛末,使團吏卒中,卻響起了一個尖酸的聲音。

    “你這小卒,就使勁吹吧。吾等一年前路過懸泉置,又不是沒吃過這的飯食,能下咽而已。”

    “至于炙肉,又有什麼稀罕的?也就歸國後沿途置所不供應,要說在西域時,有傅公帶著吾等,威服城郭小邦,哪天不是大酒大肉?真比較起來,西域諸國的炙肉滋味,還更勝于中原!”

    “盧九舌!任弘好心招待吾等,你這說的是人話麼?”

    孫十萬頓時狂怒,將說話的人一把揪了出來,罵道:

    “不需要轉譯時,你這根長舌頭,最好收著些!”

    盧九舌是個瘦小的中年男子,被孫十萬揪著,好似老虎捏著只小雞仔。

    孫十萬將他一推,朝任弘致歉道:“此人是使團的譯者,通西域九座城邦的語言,吾等都叫他盧九舌。但不知是不是胡語說多了,越來越不似人子!”

    盧九舌卻仍嘟囔道:“我說的是實話……”

    “你再敢說一個字試試!”眼看孫十萬捏著拳頭要揍盧九舌了,任弘連忙拉住了他。

    “是好是壞,一吃便知,孫兄,正好這炙肉已熟,你我還是招呼二三子去嘗嘗。”

    孫十萬這才放過盧九舌,衆人走到冒著香氣的馕坑處,卻見羅小狗正手持火鉗,小心翼翼地將坑壁上掛著的一串串羊肉取出來,放在陶盤上。

    烤,這大概是人類學會的第一種烹飪方式,世界各地都有。

    不過懸泉置的烤法,有點與衆不同,利用了昨日大顯身手的馕坑,是為“馕坑烤肉”,兩千年後西域省獨有的吃法。

    上午殺的羊早已剖解完畢,將羊排用姜絲、鹽、面粉拌勻成糊腌制後,用紅柳木掛在馕坑內壁,烘烤兩刻即可食用。

    這剛出爐的馕坑烤羊排香氣撲鼻,羊油滋滋作響,不管是懸泉置的吏卒,還是使團的禦者斥候,都是下等人,也不講究什麼禮數,一人一根,直接上手就啃!

    一口下去,是滿口的肉香,因為裹了面粉,外脆裏嫩,味美可口。

    “這炙羊肉當真不錯。”

    孫十萬嘴裏撕著羊肉,贊不絕口,哪怕在行走西域諸國,見多識廣的他看來,這也是上等佳肴了。

    其他人也頷首不已,不少使團吏士吃完後,還唑著油乎乎的手指,眼睛盯著馕坑,意猶未盡。

    只可惜,一頭羊也就那麼大,在場二十多一人一串,馕坑裏烤的第一波就分完了……

    倒是那盧九舌,啃完一根羊排後,將骨頭一扔,又說話了:

    “雖是不錯,但還缺了一樣東西,所以算不得上品。”

    使團的衆人早就習慣這人的長舌,都繼續吮著骨頭,沒有理他。

    盧九舌有些難堪,遂提高了音量,大聲道:

    “這炙羊肉啊,少了一樣中原沒有的調料。”

    滿嘴油的呂多黍擡起頭看,看著盧九舌:“缺了何物?”

    盧九舌頓時神氣了起來,大聲說道:“少了安息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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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鳳清 發表於 2019-10-27 11:45 PM

第13章 安息與羅馬

    “安息芹?”

    聽到此名,任弘心中微微一動。

    他知道,安息就在伊朗一帶,地方數千裏,在西域最為大國,後世稱之為“帕提亞”,被視為波斯第二帝國。

    安息東接占據中亞的大月氏,西有條支,北有奄蔡,再往西,就是地中海,還有被稱之為“犁靬(qián)”的羅馬共和國了。

    任弘算了算時間,羅馬那邊,前三頭裏的克拉蘇、龐培、凱撒三人,如今正值壯年,即將嶄露頭角,迎來屬于他們的時代……

    在東方,漢朝這邊的使節,足跡也早已到達安息。

    漢武帝太始、延和年間,便派出使節訪問安息,安息王聽說漢朝富庶強大,派了兩萬騎在東界迎接漢使,又遣使節團來漢朝參觀,攜帶鴕鳥卵以及來自羅馬的雜技團、噴火術作為禮物,獻予漢武帝。

    這是中國、伊朗兩國友好關系的開端。

    可惜漢武帝罷輪台戍後,漢兵十一年沒有西出,在傅介子出發前,也再無漢使越過蔥嶺,倒是安息渴求漢朝才有的絲綢,常遣使者商賈入漢,重金購買……

    而芹,任弘也知道啊,水芹是中國原生物種,春秋戰國就有采食,還寫進了詩經裏,什麼“思樂泮水,薄采其芹”,所以魯地儒生又自稱“采芹人”。

    敦煌幹旱,水芹不多見,只有在靠近湖澤的田地,才偶有種植。

    但這兩個詞結合到一塊,任弘就搞不懂“安息芹”是什麼玩意了。

    而那邊,盧九舌已經誇誇其談起來了,大談他在大宛國時,那兒的庖廚炙肉會加一些“安息芹”的種子,有奇香異味,撒上之後,原本普通的肉,也會立刻變成上品,讓人腸胃大開。

    親手烤制了這些羊肉的廚佐羅小狗惱火了,不滿地問道:“口說無憑,若想要吾等信你,拿出來看看啊!”

    “我還真有。”

    盧九舌十分得意地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絲袋,笑道:“我從大宛,帶了一袋回來。”

    那絲袋裏,是一小包種子。

    任弘好似聞到了一種熟悉的味道,止住了正要發怒的羅小狗:“可否給我看看。”

    盧九舌牛都吹出去了,也不好拒絕,但又有些舍不得,躊躇半響,只從絲袋裏挑了十來顆,放在任弘手心,還不忘囑托道:

    “只能聞,不能嘗啊,這些安息芹的種子,都貴著呢!”

    任弘看到,手心的十來顆種子狹長,呈黃綠色,腹面中央有明顯的顔色較淺的縱棱。

    等他放在鼻子前一聞,一股微辛的異香直衝肺腑!

    任弘頓時瞪大了眼睛,心裏臥了個大槽!

    什麼安息芹啊。

    這熟悉的味道,不就是孜然麼!

    ……

    “交出來!”

    片刻後,孫十萬追著盧九舌滿地跑。

    “不給!”

    盧九舌縮著身子,將那一小袋種子抱在懷裏,倉皇躲避孫十萬的大手。

    方才,任弘還想要多要點“安息芹”,搗碎後確認下是不是孜然,但盧九舌卻斷然拒絕。

    “說好了只准聞,不許嘗的!”不但不給,盧九舌還想連任弘手裏那十來顆也想要回來。

    孫十萬好面子,覺得他有些丟使節團吏士的臉面,遂與之爭搶,一邊搶一邊罵道:

    “你這豎子,任弘舍得花俸祿買羊與吾等吃,你卻舍不得一點香料?拿來!”

    盧九舌大呼冤枉:“這頭羊也不過兩三百錢,還不如我一包香料貴呢!汝等可知,這安息芹在大宛也是貴如黃金,一小袋就能換一匹絲綢!”

    但縱是他東躲西藏,還是被孫十萬搶了。

    孫十萬得意地將絲袋交給任弘:“任弘,拿著!想用多少,便用多少!”

    只可憐那盧九舌蹲在地上,垂頭喪氣地撿著爭搶中掉落的幾粒種子,一邊還帶著哭腔罵道:

    “好你個孫十萬,你在西域時大手大腳,將傅公給的俸錢,都花在酒食和胡婦上了。我則省吃儉用,好不容易在大宛換了些安息芹來,想回來賣出去賺點錢,這趟出使也不算白跑。你倒好,輕易送人了!”

    他一抹眼淚道:“我,我要進去向傅公狀告你!”

    孫十萬也是匪勁上來了,摸著腰間的環刀道:“你敢去,就別想活著回酒泉!“

    任弘連忙攔下了他,笑道:“孫兄,我方才只是戲言,勿要當真,這些安息芹,還是還給盧九舌罷,從大宛千裏迢迢帶回來,實在是不易。”

    他走到盧九舌面前,將絲袋還給他,卻留下了掌心那十余枚種子:“不過這幾枚,我想買下來,敢問要多少錢?”

    盧九舌一喜,本來想賣它個一枚兩錢,但一擡頭,又看了看怒目而視的孫十萬,只好咬咬牙道:“送你了!”

    “就當是吾等吏士,給懸泉置破費招待的謝禮吧!”盧九舌心裏在流血。

    “哈哈哈哈!”

    此言一出,方才還凶神惡煞的孫十萬,立刻高興起來了,將盧九舌拽起來,一邊替他拍打身上的灰土,一邊大笑道:

    “這才像漢使吏士該說的話!似人言也!”

    他巴掌力氣大,明明是拍灰,卻像是揍人,打得盧九舌嗷嗷直叫,懸泉置的徒卒,和使團的吏士們都樂得大笑起來。

    任弘則默默看著掌心的十來枚安息芹,在嘗了一顆後,他確定,這就是後世的孜然。

    只要是在北方擼過串的人,都能明白。

    “沒放孜然的烤肉,是沒有靈魂的烤肉!”

    但很可惜,這點孜然,實在是太少了,而且真正的孜然粉,光有孜然還不夠,還得有八角、桂皮等混合到一起搗碎研磨,才算完整。

    盧九舌說得對,孜然作為安息特産,在大宛也十分名貴,至于其他香料,比如八角、桂皮,雖然原産中國南方,但價格也不便宜,一貫是王公貴族的專供,不是他這鬥食小吏用得起的。

    任弘現在能做的,只是將這些孜然種子,種在懸泉置旁的田地裏,希望它們能在中原生根發芽……

    哎,美味的孜然烤羊肉,哪年頭才吃得上哦?

    那邊,孫十萬折騰完盧九舌,還過來對任弘做了個承諾:“任弘,若我再有機會去大宛,定要給你帶上十袋八袋安息芹回來!”

    他是認真的,但盧九舌又嘴欠了,在旁嘟囔道:“你但凡有金帛就換酒肉吃了,平時身無分文,怎麼買?”

    孫十萬一橫眉,大聲道:“我老孫說到做到,就算是搶,也要搶回來!當年貳師將軍西征,不就搶了大宛國幾千匹馬麼!”

    “若有機會,我真想和孫兄,和傅公,以及使節團的吏士們,一起去西邊看看啊。”

    任弘收起自己那顆吃貨的心,用渴望的眼神,看著綿延向西的絲綢之路。

    “誰說西域荒蕪一片,那邊好東西,真是不少。”

    “已傳入中原的胡麻、胡蒜、蒲陶,安息芹,還有……”

    任弘笑道:“汗血馬!”

    ……

    “汗血馬……”

    當任弘提到這三個字時,一直話多的盧九舌,卻忽然像是啞巴了一樣,閉口不言。

    孫十萬也撓了撓頭,開始顧左右而言他,很顯然,他想回避什麼。

    至于其他使節團吏士,也都目光閃爍。

    那種奇怪的感覺,再次出現了。

    任弘心裏更加篤定:“一說到那死去的天馬就成了這樣,果然有問題啊,看來,我非得套套他們的話!”

    光是將希望寄托在傅介子的“欣賞”上,太過被動了,他必須掌握主動。

    只有弄明白使節團在西域遇到的事,傅介子所作的決策,搞清楚他們現在的處境,任弘才能開始下一步計劃。

    于是,任弘便拍了羅小狗一下:“羅廚佐,光有肉可不行,還得有酒,要讓從西域歸來的吏士們,喝個夠!”

    誰料孫十萬卻斷然拒絕:

    “不喝,不喝。”

    “我乃伍佰,在傅公車前開道,傅公不走時,我可以飲酒達旦,爛醉如泥,但傅公沒說要休息,那便滴酒不沾!”

    他又衝著其他人喊道:“汝等也不能喝,都得隨時候著待命,傅公可沒說要在懸泉置過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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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鳳清 發表於 2019-10-27 11:46 PM

第14章 富貴險中求

    “諾!”

    齊刷刷的應答聲,使團吏士們多是惡少年出身,看似散漫,可又有一股無形的紀律在約束他們。

    “傅介子不打算在懸泉置過夜?”

    任弘心裏一驚,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但他沒有著急,只道:“枕戈待旦,是該如此,不過,光吃肉還是太幹,缺點東西佐餐。”

    羅小狗聞言,將陶壺遞了過來:“水?”

    “太淡。”

    任弘看向孫十萬,笑道:“我倒是知道孫兄有一樣東西,比美酒更甘甜!”

    “我?”孫十萬茫然地看了看自己身上,找了一圈,啥也沒有啊,最後目光定格在下體。

    老天爺,這任弘說的,不會是尿吧?

    雖說他們出使西域,陷入沙漠中最缺水的時候,老孫還真喝過這玩意,好像不甜啊……

    任弘沒料到他會往下三路想,擊了幾下掌,讓幾個懸泉置的徒卒過來捧場,大聲說道:

    “那就是傅公在西域揚威,在龜茲斬匈奴使的英雄事跡,孫兄不妨細細說來,好讓吾等以此壯舉佐餐!”

    ……

    懸泉置內,傅介子更衣完畢,換下一身蒙塵的衣物後,發現年邁腿瘸的置嗇夫還在門口斂手等待。

    花白的頭發,敦厚的臉,似曾相識。

    “我記得你叫徐……奉德?”

    “傅公竟然還記得老朽!”

    徐奉德有些激動,這差不多就是中央領導,記得村支書的趕腳。

    傅介子道:“懸泉置對我而言,畢竟不太一樣,當年我在貳師將軍軍中為什長,回師時途經此地,中暑幾死,全靠一口懸泉水才活過來。”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當年西征軍中的小什長,如今已是獨當一面的漢使。

    “自那之後,我再途經此地,便稍加留意,對了,你是懸泉置的第幾任嗇夫?”別看傅介子外表粗獷,實則卻心細如發。

    徐奉德答道:“第三任。”

    他又問:“傅公可要懸泉置歇一夜?上舍的臥榻被褥,皆已備好。”

    “不歇,吃完夕食,餵飽馬匹,吾等要立刻出發,趕往下一站!”

    傅介子握著手中的旌節,望向東方,眼裏有一絲隱憂:“我還要趕著回長安,向陛下,還有大將軍複命!”

    ……

    懸泉置外的馕坑邊,衆人坐成了一圈,被圍在中間的是孫十萬。

    “去時,傅公已代天子責備樓蘭王及龜茲王,令其不得勾結匈奴,截殺西域諸國赴漢使者,若有單于使節過境,當稟報玉門都尉知曉。”

    只要不提汗血馬,一切都好說,在任弘的鼓動下,方才還顧左右而言他的孫十萬,已經在大吹使團在西域的英雄事跡了。

    那龜茲(qiū cí)的位置,便是後世西域省庫車縣,乃是西域北道上一顆璀璨的明珠,人口近8萬,也算一個大國,因與匈奴日逐王的駐地相鄰,所以對匈奴十分畏懼,始終在漢匈之間搖擺。

    孫十萬又道:“過了幾個月,當吾等從大宛折返,回到龜茲時,龜茲王禮遇依舊,但傅公卻覺察出了點異樣,便讓盧九舌詐問龜茲侍者……”

    譯者盧九舌立刻搶過話:“我裝作什麼都知道的樣子,質問那龜茲小臣,問他‘匈奴使來數日,如今安在?’那侍者惶恐,這才全盤招供,說匈奴使者從烏孫歸,正在龜茲!被龜茲王迎于館舍,禮在漢使之上!”

    “于是傅公便囚禁了那侍者,又召集吾等共飲,酒酣之際說:卿曹與我俱奉縣官之詔,使西域督責樓蘭、龜茲勾結匈奴,阻擾安息、大宛貢使之事。今匈奴使已在龜茲,恐又欲教龜茲王劫殺吾等,一旦龜茲王動搖,收系吾等送予匈奴,吏士數十人,骸骨將淪落荒野,為胡狼所食,不得歸漢,為之奈何?”

    孫十萬道:“吾等也明白,身在絕域危亡之地,死生自然全憑傅公!”

    “對,此身性命,皆交予傅公了!”使團吏士們紛紛出言,他們對傅介子有絕對的信任。

    “于是傅公便帶著吾等,夜襲匈奴使節所在館舍,外面的龜茲衛士不敢阻攔,吾等便破門而入。“

    “當時匈奴使在院中,那胡虜武藝不錯,竟能引弓射殺吏士兩人,可他終究不敵傅公,被傅公近身一刀透胸,當場就死了,其余幾個匈奴人也盡數斬之!”

    “只可惜那匈奴使帶的人太少,都被奚騎吏一弩一個殺了,我竟沒混到首級。”

    孫十萬滿是遺憾,若能斬上一兩級,便是響當當的功勞,雖然漢朝軍功爵制度早已崩潰,可但凡有軍功者,秩祿升遷便會順利很多。

    “龜茲王趕到時,見木已成舟,只能再度謝服,禮送吾等出境。”

    孫十萬得意地指著停在馬廄的一輛方廂車:“那些北虜的頭顱,都腌好了放在車上,准備帶回長安呢!”

    “真是精彩!這等英雄事跡,果然比美酒更醉人!”

    任弘拊掌贊歎,但他心裏卻暗暗嘀咕:“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難怪傅介子成了班超偶像,套路都一樣啊,果然是有淵源的。”

    懸泉置的衆人也聽得蠻興奮,你一言我一語,詢問細節,而呂多黍得了任弘叮囑,冷不防問了一句:

    “汝等都出門去擊殺匈奴使,誰留下照看天馬呢?”

    孫十萬不設防,下意識地說道:

    “嗨,兩匹天馬早在那之前就死……”

    盧九舌倒是反應快,立刻捂住了孫十萬的嘴巴:“副使都說了不要提此事!”

    場面一時有些尷尬,幸好不遠處,羅小狗喊了一聲:“肉熟了!”

    他將盛滿陶盤的馕坑羊肉端了上來,還有一大摞烤馕,對使團吏士道:“我教汝等一種吃法。”

    說著便做示範,捏了個烤馕,將串上的羊肉一擼,卷起來一起吃,吃完還喝了一口庖廚剛送來的羊雜湯,發出了滿足的長籲。

    這滋味,美滴很!

    “給我留一串!”

    衆人忘了方才的事,紛紛上前爭搶,沒人注意到,任弘卻悄然退出了人群,擡頭看向依然太陽高照的天空,呼了一口氣:

    “這下全明白了。”

    傅介子此次出使西域,雖然也肩負譴責樓蘭、龜茲兩國的任務,可他既然是駿馬監,主要的使命,還是迎回天馬。

    但兩匹天馬,至少在抵達龜茲國前,就相繼患病死去,返回千裏之外的大宛已不可能,這下,傅介子的使團陷入了窘境,進退兩難。

    眼看使命就要告吹,而匈奴人,卻在這時候將頭送了上來……

    生死抉擇就在眼前,不聲不響離開,或能安全返回漢朝,但天馬未能迎回,使團將遭到責罰。

    若冒險去殺匈奴人,雖然很可能會失敗,全部覆滅,但若是成功了……

    “便能將功補過!”

    這下,許多奇怪的事情便明白了:為何傅介子在龜茲行險時,毫不顧忌自己的主要使命。

    為何使團吏士對天馬閉口不談。

    搞清楚事情真相,絲毫不影響傅介子在任弘心中的形象,反而,他對這位漢使更加佩服。

    “好一個傅介子!”

    任弘露出了笑:“真是個富貴險中求的賭徒啊!”

    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在西域闖出一番事業!

    “不過,傅介子現在也不確定,自己能否功過相抵吧?”

    因未能完成使命遭到處罰的漢使多了去,比如漢武帝時的公孫弘,第一次被征召後,奉皇命出使匈奴,因為使命完成的不盡人意,便被遣退回鄉。

    若是沒有漢武帝第二次征召,若沒有菑川國的人依然頭鐵推薦了公孫弘,白衣丞相的仕途恐怕就到此為止了。

    而今,傅介子雖然斬了匈奴使,可畢竟沒帶回天馬,大將軍霍光究竟會如何處置他?猶未可知。

    這種未知和不確定的心境,倒是對任弘很有利。

    “如此一來,我便不是錦上添花。”

    “而是雪中送炭了!”

    任弘心中大定,與正就著馕吃烤羊肉,又喝著羊雜湯佐餐的孫十萬等人告辭,便朝懸泉置內走去。

    他知道,傳舍之中,招待傅介子等人的宴饗,就快開始了……

    任弘拍著自己的肚子:“開胃小菜已經吃飽。”

    “正餐,該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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