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寫離聲 -【替身竟是本王自己】《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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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21-8-11 02:10 PM

第四十五章 救援

  隨隨只是點了點頭:「好。」

  阮月微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桓煊,哭腫的眼睛裡又漫出眼淚,只有一匹馬,他盡快送自己回行宮是理所當然的事,為什麼他好似虧欠了那外宅婦一般。

  她在林子裡一刻也待不下去:「三弟,我們上馬吧。」

  她說著便去拽小黑臉的轡勒,小黑臉猛地打了個響鼻,將頭一扭,撅起蹄子,嚇得阮月微趕緊鬆開手,連連後退了幾步,委屈地看向桓煊:「三弟,這馬好烈……」

  桓煊這才想起黑馬只認鹿隨隨一個主人,平日連他都碰不得的——自然他也不稀罕騎就是了,他轉頭道:「鹿隨隨。」

  隨隨只得站起身走到馬前,摸著它的腦袋,輕聲安撫:「小黑臉乖,知道你特意在這裡等我,世上真是沒有比你更乖的馬兒了……」大黑臉自然也很乖,但大黑臉是老大,只能讓著些老么。

  這黑馬也邪門,竟似聽得懂人話,被她好言一哄,立即平靜下來。

  隨隨向桓煊點點頭。

  桓煊便對阮月微道:「上馬吧。」

  阮月微方才叫這馬嚇了一回,眼下還有點發怵,走到馬前試探地拉了一下韁繩。

  小黑臉扭過頭,見這陌生人又來,頓時躁動起來,隨隨忙摸它的耳朵:「委屈你先送他們回去,回頭我給你刷毛搓澡好不好?」

  小黑臉愛乾淨,隨隨時不時會替他刷毛搓澡,她手法好,馬兒特別喜歡,她也就這麼哄著。

  然而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阮月微只覺受了奇恥大辱,用力咬著嘴唇,差點沒忍住說不坐了。可想想若是不騎這馬,還要在黑黢黢的密林裡待著,到天亮也不知會不會有人找到這裡,她又把到了嘴邊的話嚥了下去,咬著牙接過韁繩。

  可上馬時又遇上了困難,以她的臂力,平日都無法靠自己上馬,黑馬又比她的馬高大許多,加上此時飢寒交迫疲憊不堪,就更不用指望了,但林地裡沒有踏馬石給她踩,她便盈盈地望向桓煊,桓煊對隨隨道:「扶太子妃上馬。」

  隨隨將阮月微托舉起來,阮月微右腿跨上馬背,左腿在隨隨右臂上踩了一下借力,這才坐到馬上。

  隨隨冷不防被她一腳踩在傷口上,疼得臉一白,冷汗頓時滾落下來。

  桓煊看在眼裡,蹙了蹙眉,翻身上馬,將箭箙解下橫在兩人中間。

  不過兩人共乘難免有肢體接觸,中間隔個箭箙也只是聊勝於無,他對阮月微道:「請太子妃見諒。」

  阮月微從脖頸到臉頰到耳朵都燙得要冒煙,心跳到了嗓子眼,低聲道:「事急從權,三弟不必介懷。」

  桓煊看了眼隨隨,正想說「等我」,卻見鹿隨隨摸了摸馬頭,和小黑臉貼了貼臉:「乖馬兒,走夜路小心些,我等你回來。」

  桓煊嘴唇微微一動,到底什麼也沒說。

  齊王和太子妃走後,隨隨和侍衛們往前走了一段,在林中尋了片空地,撿了些樹枝枯葉生了堆火。

  侍衛們或多或少都受了傷,但方才急著離開是非地,到此時才緩過一口氣。

  東宮和公主府的侍衛死傷慘重,來時四十來人,活下來的只有五個,公主府的一個侍衛傷得尤其重,已經發起了高熱。

  想起方才的慘烈,他們仍舊不寒而慄。

  齊王府的侍衛要好些,除了關六郎腿上中了一箭,其餘人傷勢都不算重。

  侍衛們隨身帶有傷藥,也都有處理外傷的經驗,此時都圍著火堆處理傷口。

  隨隨被狼爪抓傷後沒及時處理,傷口和袖子黏在了一起,她拔出匕首在火上烤了烤,然後耐心地割開和傷口黏連的布帛。

  多虧她閃避及時,傷口不算深,血已凝結了,只是皮肉翻捲,整條胳膊都被鮮血染紅了,顯得有些猙獰。

  馬忠順探頭一看,嚇了一跳:「鹿……兄,你胳膊傷這麼重,怎麼不和殿下說啊……」

  宋九一巴掌拍在他後腦勺上:「就你長嘴!」

  隨隨輕輕一笑:「一點小傷罷了。」

  她取出傷藥,用嘴拔開瓶塞子,將藥粉撒在傷口上,然後撕下一片衣擺,三下五除二地把傷口包紮起來。

  剩下傷藥還有多,她便給了東宮的侍衛,他們傷得重,帶的那點傷藥怕是不夠用。

  馬忠順也回過味來,只有一匹馬,殿下肯定是要先緊著太子妃的,說了又如何?不過是徒增傷心,就是斷條腿,血流一地,恐怕也只能在這裡等著。

  但他忍不住佩服這個鹿娘子,這樣的傷換了一般女兒家不疼暈也嚇暈了,她自己割傷口自己傷藥自己包紮,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可惜這麼一個人只能給人當替身。

  馬忠順暗暗嘆息,變戲法似地從懷裡摸出兩個油紙包,現寶似地攤在隨隨面前,打開一看竟然是肉脯和蜜餞。

  「鹿兄餓了吧?吃點墊墊飢。」

  又從腰間解下皮酒囊:「這壺酒還沒動過,乾淨的,鹿兄請。」

  宋九踹了他一腳:「好小子,叫你牽馬把馬牽丟了,吃的喝倒藏得好!」

  隨隨忍不住笑了,接過酒囊:「我不餓,肉脯你們吃吧。」

  說著單手拔下塞子,仰頭懸空倒了一大口,然後遞還給馬忠順,用手背抹抹嘴:「多謝。」

  這時候能喝上一口酒,簡直好像續了半條命。

  馬忠順道:「鹿兄真是爽快人。」說著把酒囊繼續往下傳。

  東宮和公主府的侍衛們也喝了口酒,馬忠順見他們哆哆嗦嗦的挺可憐,又分了些吃的給他們。

  本來兩撥人馬涇渭分明地分坐兩邊,因為馬忠順的酒肉,漸漸熟稔起來。」

  「你們怎麼招惹狼群的?」宋九好奇道,「看地上的狼屍,這裡面得有兩群吧?」

  一般來說野獸是不會無端攻擊人的,而且狼又是一種敏銳又謹慎的野獸,對上三四十個有火把有武器的人,應該不會輕舉妄動。

  那幾個侍衛面面相覷,按說他們是臣僕,不該非議太子妃,但僕人也是人,看著熟悉的同伴一個個倒下,誰心裡沒有怨氣?

  一個公主府的侍衛忍不住開口,將來龍去脈說了一遍,雖說得隱晦,但眾人都聽明白了,是太子妃尖叫又轉身奔跑,激起了狼群捕獵的天性。

  關六郎原本靠在樹幹上閉目養神,聞言睜開眼睛,問那兩個東宮侍衛:「你們這隊是誰帶的?」

  一個侍衛黯然道:「是齊副帥。」

  「齊冬榮,」關六郎面色凝重地點點頭,「是個漢子。」

  那兩個東宮侍衛終於忍不住痛苦起來,兩個大男人泣不成聲,不住用袖子抹眼淚。

  長公主府的侍衛也哭起來。眾人心下惻然,都默默放下了手裡的肉脯。

  待哭聲漸低,關六郎把皮囊中的殘酒灑在地上:「我們先活著出去,等天亮帶人來把他們抬回去。」

  頓了頓道:「今晚大家撐一撐,兩人一番守著火堆。」

  傷勢較輕的有七人,他將人分作四番,自己兼了兩番。

  本來他沒把鹿隨隨算進去,她卻主動道:「我輪第二番。」

  這時候差不多是子時,一個時辰一番,第二番正是人最睏頓疲乏的時候。

  關六郎遲疑地看著她。

  「我的傷勢輕,」隨隨道,「讓他們休息吧。」

  關六郎沉默半晌方道:「好,我和你一起。」

  一場鏖戰流失大量體力,隨隨靠在樹上,抓緊時間閉目養神,不過一闔眼的功夫,她上番的時間到了。

  她揉揉眼睛坐起身,關六郎也醒了,兩人往火堆裡添了點枯枝。

  比起活潑跳脫的宋九和馬忠順,隨隨和沉穩持重的關六郎一直不太熟。

  兩人此番也算是一同出生入死,依舊沒什麼話聊。

  隨隨用樹枝把火焰挑高,然後放下樹枝抱膝坐著。

  「你的騎射很不錯。」關六郎忽然道。

  隨隨抬起頭,只見他堅毅而有棱角的臉被火光映得發紅。

  隨隨笑了笑。

  「殿下……」關六郎皺著眉,一臉苦相,彷彿說出下面幾句話比生孩子還難,「你別難過……」

  他撓了撓後腦勺,艱難道:「殿下心裡還是有娘子的……」

  隨隨本來沒什麼,叫他這副樣子逗樂了:「多謝關統領,我不難過。」

  關六郎詫異地看了她一眼,立即移開視線。

  雖然尊卑有別,可齊王殿下和太子妃的關係非同一般,做了人家替身,遇上事還被拋下,人心都是肉長的,怎麼會不難過呢。

  隨隨只是撿起樹枝又撥了撥火,默默望著火堆出神。

  她確實不難過,也沒什麼值得難過的,好比拿著十文錢去買胡餅,總不能指望別人給你一塊玉璧吧。

  不過她還是笑了笑:「謝謝。」

  ……

  黑馬迅疾如風,桓煊心裡又焦急,不斷地催馬向前疾馳,阮月微被顛得骨頭都快散架了。

  她嬌弱無力地向後倚去,只可惜身後的箭箙礙事。

  沒等她靠上男子的胸膛,後背上忽然被什麼硬物一頂,卻是桓煊用刀鞘將她身子扶了一下。

  「再堅持一下。」男人冷冷道。

  阮月微畢竟是大家閨秀,被拒絕了一次,不敢再往他胸膛上靠,但被他兩條胳膊圈在懷中已叫人心猿意馬了。

  桓煊身上滿是腥甜的血氣,沖淡了他身上原本的氣味,但意外的並不難聞,反倒更顯出了男子氣概,只叫人感到安全和安心。

  他終於還是來了,一聽說她出事,立即捨命來救,有人待她如此,她還有什麼所求?

  阮月微頓時覺得這一晚的可怕經歷都是值得的,若非身陷險境,又怎能換來此刻的單獨相處呢?

  她望著前方蜿蜒的山道,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呢喃道:「真希望這條路永遠都走不到盡頭……」

  桓煊默不作聲,阮月微知道他聽見了,垂下眼簾,嘴角微彎,夢囈似地道:「三郎,還記得小時候我們一起在宮裡騎馬麼?」

  桓煊此刻哪有心情與她回憶往昔,他只想著快點把人送到行宮,趕緊回去找鹿隨隨。

  她那點拳腳刀劍還是臨時抱佛腳學出來的,真遇上危險恐怕凶多吉少,侍衛們也都帶了傷,恐怕不能護她周全。

  阮月微半晌沒得到回應,轉過頭望他:「三郎?你不記得了?」

  桓煊皺了皺眉道:「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

  阮月微一怔,眼中頓時泛起淚光:「可是……你連自己的性命都不顧,就趕來救我……」

  桓煊抿了抿唇道:「你與我一起在太后宮中長大,情同手足,何況你既是太子妃又是我二嫂,救你是分所應當,不必掛懷。」

  頓了頓道:「換作任何一個親人遇險,我都會竭力營救的。」

  這番「情同手足」的言論,不正是她當初在灞橋邊拒絕他時說的話麼?如今他卻原樣還給她。

  阮月微捂著嘴痛哭起來:「你還怨我是不是?我那時候不知道……若早知道……」

  桓煊冷冷道:「那些事我早已不記得了,也請二嫂忘了吧。」

  阮月微待要說什麼,忽聽遠處依稀傳來馬蹄聲,聽著像是大隊人馬。

  「可能是禁衛到了。」桓煊如釋重負。

  阮月微臉色一變,她本來以為他們還可以同行很長一段路,哪知禁衛來得這麼快。

  她心裡還有許多話沒來得及說,以後恐怕再也找不到這樣的機會了。

  桓煊勒住韁繩向山崖下望去,只見下方山道上有星星點點的火光,正向著山上移動,看著少說有幾十人,待他們稍走近些,桓煊便認出了羽林衛的旗幟。

  他便即下馬,取出鳴鏑往空中射去。

  禁衛發現動靜,快馬加鞭向他們飛馳而來。

  到得近前,桓煊才發現來的是兩隊人馬,一隊是羽林衛,另一隊卻是武安宮府的護衛,武安公世子趙清暉竟親自帶著此番隨侍的所有護衛一起來找太子妃。

  趙清暉遠遠望見馬上的阮月微,重重一踢馬腹,急急趕上前來:「表姊,你沒事吧?」

  阮月微見了他亦是大吃了一驚:「你怎麼來了?」

  頓了頓,看了一眼桓煊:「我沒事,多虧齊王及時相救。」

  趙清暉臉色一沉,向桓煊行了個禮:「有勞殿下。」

  齊王救自己二嫂,按理說和他沒什麼關係,但桓煊此時壓根沒聽進耳朵裡,看見趙清暉的剎那,他只覺得驚喜,本來將阮月微交給羽林軍不太穩妥,有武安公世子在就不必擔心了。

  他們有表姊弟這層關係,即便事急從權共乘一馬也說得過去,且以趙清暉對阮月微的深情,他無論如何都會將她安全送回行宮。

  桓煊向他一揖道:「有勞世子將太子妃送回行宮。」

  他這樣大度,反倒輪到趙清暉詫異了:「齊王殿下要去哪裡?」

  桓煊道:「孤的侍衛受了傷,還在山林中。」

  他懶得同他多說,對羽林衛首領道:「分一半人馬出來,隨孤去救人。」

  ……

  隨隨與關六郎守著火,深夜的林地裡寒氣侵人,她又失了不少血,坐在火堆旁還是覺得冷,只能把手腳輪流放在火上烤烤。

  眼看著一個時辰將要過去,她忽然聽見了遙遠的馬蹄聲。

  她看向關六,不等她開口,關六先道:「鹿娘子聽見馬蹄聲了麼?」

  隨隨點點頭,兩人立即用準備好的沙土滅了火,將眾人叫醒,所有人都警覺地握緊刀柄。

  馬蹄聲越來越近,聽聲音有二三十人,顯然是沖著他們這邊來的,若是禁衛還好,若再遭遇敵襲,恐怕連她也沒法逃出生天。

  就在這時,忽聽不遠處傳來一聲馬嘶。

  「是小黑臉!」隨隨心下頓時一鬆,這才發現握刀的手心裡已沁出了冷汗。

  伴隨著一陣樹葉沙沙聲和歡快的馬蹄聲,小黑臉從樹叢間衝了出來。

  桓煊勒住韁繩,從馬背上跳下來,一把將隨隨抱在懷裡,心臟在胸腔裡狂跳。

  他一路上都在擔心,滿腦子都是她出了事怎麼辦,直到看見她全鬚全尾一顆心才落回肚子裡。

  隨隨被男人緊緊箍在懷中,感覺他胸膛熾熱,聽到他心跳快得嚇人。

  「沒事了,」桓煊連她一身血污和汗水都顧不上嫌棄,吻著她的頭髮,拍著她的背,「沒事了,我回來了。」

  隨隨並沒有撲進他懷裡害怕地痛哭,也沒怨他把她留下,她只是點點頭:「我沒事,太子妃安全了?」

  桓煊這才鬆開手,點點頭道:「羽林衛就在後面,你先上馬,先回行宮再說。」

  兩人一前一後向小黑臉走去。

  桓煊低頭看看她纏著布條的胳膊,皺著眉道:「你受傷了?」

  「一點輕傷,不礙事。」隨隨輕描淡寫道。

  桓煊想起方才阮月微上馬時在她胳膊上踩了一腳,心臟收縮了一下。

  「你和我騎一匹馬。」桓煊道。

  隨隨點點頭:「讓小黑臉也休息下。」

  桓煊查看了一下侍衛們的情況,向羽林衛要了幾匹馬,安排傷者上馬。

  隨隨正要上馬,冷不丁聽見嘈雜的人喧馬嘶中夾雜著一聲輕細的,難以察覺的弓弦聲。

  她心頭一凜,來不及思索,幾乎下意識地撲向不遠處的桓煊,想將他推開,可惜她疲累已極,反應也不比平時,終究慢了一剎那。

  只聽羽箭破空,「哧」一聲沒入皮肉,左胸傳來一陣劇痛,她的冷汗涔涔而下,週遭的一切都扭曲恍惚起來。

  耳邊的聲音變得忽遠忽近,好像有人在喊她的名字,那聲音無比熟悉,像是從她夢裡傳來的,她勉力睜開眼睛,想要把眼前的面容看清,可那張臉就像在水裡,一直晃動著變幻著,怎麼也看不清楚。

  她抬起手,想揉揉眼睛,可立即就無力地垂了下去。

  她終於看清了他的臉。

  「殿下……」她笑了笑,眼中竟是滿足,彷彿達成了一個夙願,「這回……我終於……」

  話沒說完,她便沉入了無邊的黑暗中。...<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1-8-11 02:17 PM

第四十六章 療傷

  隨隨中箭後,眾人才發現暗中下手的竟是先前受了重傷、發著高熱的公主府侍衛。

  他先前一直被同伴照看著,沒能在齊王帶太子妃離去前下手,後來便一直蟄伏著,趁著眾人忙亂之時放暗箭。

  身為死士,一擊失敗後斷然沒有生理,在宋九和馬忠順撲向他之前,他便用刀割斷了自己的喉管。

  馬忠順咒罵了一句,氣憤道:「這狗奴還喝了我的酒、吃了我的脯臘!」

  這話有些好笑,可沒人發笑,所有人都不安地看著齊王和他懷裡的鹿隨隨。

  箭鏃沒入鹿隨隨身體中的剎那,桓煊只覺無比憤怒,他恨不得把這傻子狠狠地罵一頓,誰要她自作主張替他擋箭,誰要她多管閒事救他,她以為自己有幾條命?

  緊接著,恐懼襲來。

  他看著冷汗不斷從她額頭上沁出來,看著她的眼神漸漸渙散,聽她喃喃地叫著「殿下」,沒頂的恐懼將他吞沒。

  他可能會失去鹿隨隨,這個念頭一起,立即瘋狂在他心裡脹大,撐得他心臟快要裂開。

  他彷彿分成了兩半,一半沉著鎮定地指揮侍衛們拿下凶手,檢查鹿隨隨背上的傷口,估計那一箭的力道,是否傷及腑臟,及時截斷箭柄,在傷口周圍敷上傷藥,另一半的他卻在一旁叫囂著,你要失去她了,你要失去世上唯一一個全心全意對你好的人,如今因為你的緣故,她也要死了……

  「鹿隨隨,隨隨……」桓煊只能不停地喚著她的名字。

  她的長睫輕輕顫了顫,他的心臟彷彿停止了跳動。

  她的目光慢慢凝聚到他臉上,然後嘴角露出滿足的微笑:「殿下……這回……我終於……」

  「別說話,」桓煊用手背抹她額頭上的汗,「你不會有事的,我會帶你回去。」

  他一連說了幾遍,自己終於有些信了,他把她抱到小黑臉背上,讓她面向他坐著,靠在他懷裡。

  林子裡沒有淨水,沒有大夫,連傷藥也有限,他不敢貿貿然替她挖出箭頭,只能先帶她回行宮。

  他一手控著馬韁,一手輕扶著她的肩頭,將她輕輕圈在懷裡。

  「隨隨,別睡著,」他親了親她的髮頂,用幾不可聞的聲音道,「求求你,別睡著。」

  ……

  阮月微與趙清暉共乘一馬,心境卻與方才大相徑庭,方才因為欣喜而拋諸腦後的恐懼、疲憊,再一次襲來。她感到腹中冰涼,隱隱作痛,就像墜了塊石頭,趙清暉身上的九和香混了藥味和汗味,甜膩中透著腥苦,讓她頭腦發脹。

  她只盼著能盡快到行宮,洗掉一身泥土血污,用點羹湯,舒舒服服地睡一覺。

  趙清暉不知表姊心中所想,只盼著這段路越長越好,他控著韁繩,讓馬緩緩前行,一邊關切道:「表姊怎會走失?出了什麼事?」

  阮月微將他們山中失路,遇上群狼圍攻的事說了一遍,黯然嘆息道:「可惜了那些侍衛,為護我折在那裡。」

  「表姊總是那麼善良,」趙清暉柔聲安慰道,「忠心護主是侍衛職責所在,他們能護你周全,便是死得其所,他們泉下有知只會覺得欣慰榮幸,表姊若是過意不去,厚葬了他們再多賜家人一些財帛便是。」

  「多謝表弟開解我,」阮月微心頭一暖,「待回到城中,我便請護國寺的高僧替他們做一場法會。」

  趙清暉道:「表姊遭遇了這麼可怕的事還在替下人著想,實在是他們修來的福分。」

  頓了頓道:「表姊想必很累了,我讓馬行得穩一些。」

  說著將身子向前挪了挪,卻不敢貼在心上人的背上,以免唐突了佳人。

  在他心裡,阮月微是雲端的花,只可遠觀,不能采擷,生出齷齪的念頭都是玷污了她。

  哪怕心上人此刻就在懷中,他也不敢生出一親芳澤的念頭。

  向前行了一段,趙清暉忽然問道:「齊王方才為何急著趕回去?」

  阮月微一聽他提起桓煊,委屈化作眼淚湧了出來,她勉強道:「有幾個侍衛受了傷留在原地……」

  「侍衛?」趙清暉覷了覷眼睛,「不過幾個侍衛,便是死了又如何。」

  阮月微聽他說得冷漠絕情,心頭跳了跳:「也不能這麼說……」

  趙清暉道:「我只是不信齊王會為了幾個侍衛冒險折返。」

  頓了頓:「表姊有什麼事都可以同我說的,我定然放在心裡,絕不說出去。表姊難道還信不過我?」

  阮月微雖不太喜歡這個表弟,但她被桓煊半路拋下,正是傷心委屈之時,有一個人這般溫言款語地安慰她,難免對他有了幾分親近之意,立即道:「我怎麼會信不過你。」

  咬了咬唇,低聲道:「上回你說過的那個外宅婦,也在那群侍衛中……齊王便是為了她回去的……」

  趙清暉一聽這話,難以置信道:「他竟然為了個賤婦將你拋下?」

  阮月微最不願被拿來同那外宅婦作比,表弟這句話不啻於打了她一個耳光,兩行眼淚登時順著臉頰滾落,只低低啜泣著,算是默認了。

  趙清暉越發義憤填膺:「他當初作出那般深情款款、矢志不渝的模樣,如今竟見色忘義,為這麼個玩意辜負你一片真心……」

  阮月微心裡一驚:「表弟慎言!」忙瞥了眼身後的羽林衛,生怕這番話叫他們聽了去。

  趙清暉低聲道:「表姊別擔心,我會替你守口如瓶的。」

  阮月微只覺脊背上發涼,無力道:「你別胡言亂語,我與他……」

  「我知道,」趙清暉道,「表姊說什麼便是什麼。」

  阮月微不敢再與他說話,兩人一馬行出數里,遙遙望去依稀可見行宮的燈火,她終於鬆了一口氣。

  「表姊,」趙清暉忽然道,「我上回說過,你若是不想再見到那賤婦,我可以略效微勞……」

  阮月微想開口阻止,驀然想起方才桓煊帶她離開時看向那外宅婦的眼神,又將到了嘴邊的話嚥了下去,低聲道:「齊王待她非同一般,你會招惹是非的……」

  趙清暉見她遲疑不決,淡淡笑道:「不過一個外宅姬妾,只因生得與表姊有幾分相似才入了他的眼,現在是在興頭上,只要離了眼前,誰還會當回事呢。」

  「可那女子也是可憐人,並未做錯什麼……」阮月微垂著頭囁嚅道。

  趙清暉輕嗤了一聲:「我自然知道表姊心軟又純善,你放心,我又不害她性命,只是將她送出長安,叫她不能礙著表姊罷了。」

  頓了頓道:「只是遠遠地送走,大不了替她尋個人家,做個姬妾或小戶人家的繼室,不比做個外宅好?她但凡不是個貪得無厭的蠢物,自己想必也會願意的。」

  阮月微蹙著眉思量許久,心道桓煊眼看著要成婚了,她六妹妹也不是個能容人的,那外宅婦便是進了王府也沒有好下場,與其到時候被主母磋磨,現在將她送走,倒是做了一件善事。

  「你當真不會害她性命?當真會替她尋個好去處?」她遲疑道。

  趙清暉嘆了口氣道:「表姊還是不信我……無論如何她生得與你有些許相似,我又怎麼忍心害她。」

  阮月微點點頭:「切記小心行事,千萬別讓齊王知道是你所為……」

  這表弟是什麼樣的為人,她心裡隱隱約約明白,可當一個人想做一件事的時候,替自己找藉口、自欺欺人總是很容易的。

  「表姊放心,」趙清暉小心翼翼地湊近阮月微的後頸,嗅了嗅她身上的味道,「無論如何我都不會牽連你,你只當不知道這件事。」

  ……

  蜿蜒的山路彷彿沒有盡頭,桓煊擁著隨隨,騎著馬,一手小心翼翼地扶著她,一手控著韁繩。

  他先前在於死士搏鬥時左脅下被劃了一刀,送阮月微回去前草草包紮了一下,此時又滲出血來,他無暇處理,也感覺不到疼,只是攏著隨隨,不斷地在她耳邊喚她的名字,時刻去探她鼻息,每次手指傳來她微弱但溫暖微濕的呼吸,便好像有一隻手將他從冰窟裡提了出來。

  如此惴惴不安地行了一路,行宮終於近在眼前。

  他立即遣人去請隨駕的醫官,騎馬長驅直入,把隨隨帶回星辰殿中。

  他把她輕輕抱起,小心放在床上,彷彿她一碰就會碎。

  隨隨被挪動時發出一聲微弱的呻吟,豆大的汗珠滾落下來,她的臉上已沒有一絲血色,被燈燭一照,白得像宣紙。

  桓煊用匕首小心割開她的衣裳,露出後背的傷口,用潔淨柔軟的絲綿蘸溫水替她擦去傷口周圍的血跡。

  星辰殿裡有的是宮人,可他不願別人做這些事。

  他的左脅還在往外滲血,但他渾然不覺。

  不一會兒,醫官到了。

  內侍請來的是尚藥局的鄭奉御,這位奉御極擅治療外傷,故此秋獮隨駕來驪山,正是為了以防萬一。

  一個「侍衛」當然請不動御醫,因此桓煊著人去請時,是以自己脅上刀傷為名。

  鄭奉御以為自己是來給齊王治傷,卻不料齊王坐在床邊,床上躺著的傷者身著侍衛衣裳,從露出的後背骨骼看,卻分明是個女子。

  在宮闈和高門間行走,鄭奉御知道凡事不可多問,也不可多管,只要埋頭醫治病人即可。

  他檢查了一下隨隨後背上的箭傷,點點頭道:「幸而這一箭力道不算猛,又是斜著入體,應當沒有傷及腑臟,及時敷了傷藥,看外面的狀況尚可,只是箭鏃在體內留的時間有些長了,老夫替這位……侍衛將箭鏃挖出來,割去腐肉,若是這幾日傷口不潰爛,將養上數月便能無礙。」

  桓煊緊繃的心弦一鬆,四肢的骨頭像是瞬間被人抽走,直到此時,他才後知後覺地顫慄起來。

  「有勞鄭奉御,」他聲音也輕輕打顫,「請鄭奉御務必盡全力。」

  「自然自然,」鄭奉御道,「殿下臉色也不好,是不是也有傷在身?」

  桓煊道:「一點小傷,奉御先替她治。」

  鄭奉御暗暗吃驚,不敢多言,便打開醫匱,取出刀具,拿出布包給隨隨咬在口中,開始替隨隨挖箭鏃。

  雖然隨隨能忍痛,但這種鑽心刺骨的疼還是讓她冷汗直冒,整個人抽搐起來。

  桓煊將胳膊伸過去給她,隨隨下意識地緊緊抓住,指甲深深嵌進他皮肉裡,他只是任由她抓著。

  良久,只聽「叮」一聲響,箭鏃落在銀盤上,隨隨的手驀地一鬆,無力地垂下。

  桓煊輕撫著她顫抖的肩膀,幫她放鬆:「好了,沒事了。」

  醫官替她敷上上好的傷藥,包紮好傷口,又餵了她一些安神止疼的湯藥,這才揩了揩額頭上的汗:「老夫替殿下看一看身上的傷。」

  畢竟他是來替齊王治傷的,回頭陛下問起來也好交代。

  桓煊明白他的意思,正要脫下衣裳讓他療傷,便聽殿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一個內侍匆匆走進來,卻是太子身邊的中官。

  他向桓煊一禮:「拜見齊王殿下,殿下無礙?」

  桓煊點點頭:「何事?」

  那內侍道:「奴奉命來請鄭奉御去一趟少陽院。」

  桓煊眉心微微一動:「出什麼事了?」

  內侍道:「不瞞殿下,太子殿下在山中尋找太子妃,不慎遇伏,受了刀傷。」...<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1-8-11 02:36 PM

第四十七章 低估

  桓煊目光一凝,隨即面露焦急之色,問那中官道:「傷在何處?」

  中官道:「傷在後背上。」

  桓煊對醫官道:「鄭奉御去少陽院吧。」

  鄭奉御道:「殿下的傷……飛霜殿還有兩名侍御醫,老夫叫人請他們來給殿下醫治……」

  桓煊道無礙,看了眼給他打下手的年輕醫官:「這位司醫留下便是。」

  又對那中官道;「你們先去少陽院,孤稍後便到。」

  太子受傷,他這個胞弟但凡沒有下不來床,總是要去露個臉的。

  醫官替他檢查左脅的傷口,他傷得不算重,但因為一直在奔走,傷口幾度崩裂,又沒及時敷藥,傷口便有些紅腫。

  醫官替他清洗了傷口,敷上傷藥,重新包紮,末了叮囑道:「殿下這幾日請小心靜養,以利癒合。」

  桓煊命內侍賞了他財帛,將他送出殿外。

  醫官走後,桓煊簡單擦拭了一下身體,換了身衣裳,在隨隨床邊坐下。

  她背上有傷,只能側躺著,顯然睡得不太安穩,雙眉緊蹙,睫毛不時輕輕顫動,額頭上不斷有冷汗沁出來。

  桓煊叫人換了熱水來,絞帕子替她擦拭額頭上的汗,將她鬢髮掠到耳後,用手指撫她眉頭,可剛展平,立即又皺了起來。

  高邁在一旁等了半晌,終於走上前來,欲言又止道:「殿下,少陽院那邊……」

  桓煊頷首:「孤知道。」

  他握了握隨隨的手:「我要離開片刻。」

  隨隨在睡夢中回握了他一下,喃喃地喚了一聲「殿下」。

  桓煊心尖一顫:「很快就回來陪你。」

  到得少陽院,皇帝、大公主和一干皇子都在。

  皇帝見了他道:「三郎也受傷了,傷勢如何?」

  桓煊道:「只是些許皮肉傷,已無大礙。二哥傷勢如何?」

  皇帝朝琉璃屏風內望了眼:「沒有性命之危,鄭奉御正替他上藥,我們進去看看。」

  桓煊隨父親繞過屏風走到榻前,只見太子趴在榻上,鄭奉御正替他清理傷口,阮月微坐在榻前握著太子的手,見到桓煊,不自覺地鬆開夫君的手,隨即才回過神來,起身向皇帝斂衽行禮,又對桓煊道:「三弟來了……」

  桓煊微一頷首:「二哥怎麼樣?」

  阮月微哽咽道:「殿下為尋我遭賊人伏擊,叫賊人砍傷後背,失了許多血……」

  桓煊看了看太子背上的傷口。

  他的傷勢比預料中更嚴重,一條斜斜的刀傷橫過後背,深處幾乎見骨,中衣後背已被全血浸透了。

  他故意受傷以避嫌疑,也算是下了血本。

  桓煊向他行禮:「二哥,弟弟來遲了。」

  太子緩緩睜開眼睛,氣若游絲道:「是三郎來了……」

  沖他勾了勾嘴角:「你也有傷,不躺著靜養,來這裡做什麼?」

  桓煊道:「只是些許小傷,二哥受了這麼重的傷,理當來探望。二哥眼下怎麼樣?」

  太子道:「皮肉傷罷了,不值得大驚小怪。」

  頓了頓,目光動了動:「多謝你把阿阮平安帶回來,只是連累你也受了傷……」

  他這麼一說,那些死士的目標便成了他自己,而桓煊只是因為越俎代庖去救太子妃,這才落入埋伏受牽連——畢竟阮月微是太子妃,用她作餌理所當然是為了謀害太子,誰也說不出個不是。

  可即便猜到他心思,桓煊也不可能對阮月微坐視不理,太子便是算準了這一點。

  桓煊道:「二哥不必見外,這是弟弟分所應當之事。」

  頓了頓道:「二哥是在哪裡遇伏的?」

  太子道:「在行宮西北三十多里,出了圍場地界……」

  「刺客有多少人?」桓煊問道。

  「黑夜裡看不清,總有好幾十人吧……」太子想了想道,「我帶去百來個隨從和羽林衛,折了一大半在那裡。待天明叫侍衛去清點屍體。」

  頓了頓道:「幸而捉到兩個活口。」

  桓煊目光微動:「可問出刺客來歷?」

  太子道:「已將人交給沈將軍去審問了。」

  右千牛衛大將軍沈南山是皇帝親信,太子既然敢把人交給他去審,自然是準備了萬全之策。

  話音甫落,便有內侍在屏風外稟道:「啟稟陛下,沈將軍求見。」

  皇帝道:「請他在殿外稍待片刻。」

  等鄭奉御幫太子包紮完傷口,皇帝這才屏退了醫官、內侍和宮人,又和顏悅色地向阮月微道;「阿阮也累了,先去內殿歇息吧。」

  阮月微知道這是要支開自己,便即斂衽一禮,退至內殿。

  桓煊也行禮道:「兒子告退。」

  皇帝看了一眼太子道:「三郎不是外人,留在這裡一起商議。」

  桓煊道是。

  皇帝便向中官道:「請沈將軍進來。」

  沈南山走進殿中,行過禮,對皇帝道:「啟稟陛下,那兩個刺客已經招供了。」

  皇帝道:「是受了何人指使?」

  沈南山道:「他們招認是受淮西節度使指使,來刺殺太子殿下。」

  此言一出,連桓煊都有些訝異,他以為太子可能會順勢賊喊捉賊,他卻比他料想的更老謀深算,將皇帝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

  淮西藩鎮雖然只有三州之地,卻地處大雍的腹心,扼南北漕運之咽喉,如今的節度使郭仲宣貪得無厭,朝廷每年都要花費大量稅錢安撫,是皇帝一直以來的心腹大患,比河朔更危險。

  皇帝一直有征淮西的念頭,只是朝臣中有不少反對的聲音,遂舉棋不定至今。將行刺一事推到淮西節度使身上,無異於給皇帝遞了刀柄。

  而眾所周知太子是主戰的一派,淮西節度使想要除掉他也說得過去。

  即便皇帝心知肚明其中有太子的手筆,也會趁此機會堵上朝臣的嘴,發兵征討郭仲宣。

  且皇帝讓太子與三子互相制衡,若是廢除太子,齊王順利成章立為太子,到時候即便卸了他的兵權,他在神翼軍中的威信卻是一時半會兒不能消除的,對皇帝來說難免是種威脅。何況朝廷缺少將才,征討淮西他是最適合的將領。

  桓煊不由對這二兄刮目相看,若是栽贓嫁禍給他,皇帝不可能相信,定要命人追查,再周密的部署也經不起細查,而他這一招禍水東引,卻正合皇帝的心意。

  卻是他低估了太子。

  果然,皇帝勃然作色:「郭賊好大膽子,竟敢謀害儲君,傷我二子,是朕這些年對淮西太過姑息了。」

  他走到太子榻前,俯身溫言道:「二郎放心,阿耶定然給你個交代。」

  又對桓煊道:「三郎這段時日便留在行宮中將養,此處離兵營也近,待你養好傷便加緊練兵,早日替朕將那郭賊碎屍萬段!」

  桓煊知道父親對淮西志在必得,他雖不主張用兵,但也只能道:「兒子遵命。」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歇息吧。」

  桓煊向父兄行罷禮,出了太子的寢殿,正要登輦,忽聽有人叫:「三郎留步。」

  他轉頭一看,卻是長姊提著裙子追出來。

  桓煊道:「阿姊何事?」

  大公主歉然道:「聽說我府上的侍衛裡混入了細作,傷了你那個……都怪我選人的時候粗心大意……」

  那侍衛容貌出眾,身世也清白,是以入府雖只有半年,她在挑人隨行時一眼便挑中了他。

  桓煊雖不至於遷怒她,也沒什麼好臉色:「阿姊往後謹慎些便是。」

  說著便要上步輦。

  大公主拉住他道:「那小娘子傷得重麼?」

  桓煊臉色一沉:「托長姊之福,萬幸沒死。」

  大公主吃了一驚,她這三弟性子冷,自小與她不親近,但在她面前一向都是客氣疏離的,這還是她第一次見他發脾氣,可見他待這侍妾很不一般。

  可這麼喜歡,為什麼不給個正經名分接進府裡呢?雖說娶妃前府裡有個貴妾說出去不好聽,可養著外宅也不是什麼好名聲。

  她想了想道:「害她受傷我也過意不去,總得想個法子補償才能心安。她跟著你,財帛肯定是不缺的,你替我想想……」

  桓煊正想說不必,忽有一個念頭閃過,改口道:「阿姊有心,既如此,弟弟便不同你見外了。」

  他的態度一下子拐了個大彎:「不如就勞煩阿姊向阿耶陳情,替她請一個封號吧。」

  大公主吃驚地張了張嘴,這小子還真是不同她見外:「這……」

  桓煊道:「若非她奮不顧身替我擋了一箭,眼下性命垂危的就是我了。我這條命,怎麼說也值個鄉君封號吧?」

  頓了頓,冷了臉色:「阿姊若覺為難便罷了。」

  大公主一想,如果沒有這女子擋下這一箭,受傷的便是桓煊,若再有個好歹,便是她的疏忽害死了自己親弟弟。

  且不說父母會怎麼追究,她這輩子怕是都不能心安了。

  這麼一想,鹿氏簡直是她的恩人。

  她忙道:「不為難不為難,一個鄉君罷了,我去同阿耶說,你放心。」

  桓煊這才緩頰,向她一揖:「那便多謝阿姊了。」

  大公主雖有些粗枝大葉,人卻不傻,知道他替那女子請封,自然不只是為了給她一個出身。

  那女子出身雖貧苦,至少是良籍,進王府做個孺人已夠了。他替她討封號,這是要納她作側妃?

  這倒是令她始料未及。

  他尚未娶妃,府裡有一兩個貴妾沒什麼大礙,可側妃先於王妃進門可就是大事了。

  這些事本該由母親過問的,奈何皇后對三子不聞不問,連婚事都不管,只能她這做長姊的多操心了。

  大公主欲言又止道:「三郎,這鹿娘子替你擋箭,你看重她些無可厚非,但恩寵太過於她未必是好事……」

  桓煊頷首:「我知道。」卻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

  大公主暗暗嘆了口氣:「阿姊就不和你拐彎抹角了,阿耶替你相中了阮家六娘子,你究竟意下如何?」

  桓煊一聽她提起這事便不自覺地皺了皺眉:「上汜那日我便同阿耶說過無意娶妃,遑論阮氏女。」

  大公主一時也有些鬧不明白了,他因為放不下阮月微才找了個肖似她的替身,那阮六娘分明是她堂姊的翻版,他卻偏偏不要。

  「可你總是要娶王妃的,到時候新婦進門,你叫鹿氏怎麼自處?」

  「不娶就是了。」桓煊毫不猶豫道。

  大公主一噎:「你……難道就一輩子守著個妾室過了?」

  桓煊敷衍道:「以後的事以後再說,有勞阿姊先替她請封吧。」

  「我省得,」大公主道,「可你婚事總是拖著,阿耶那邊也交代不過去。」

  桓煊道:「阿姊放心,這一年半載阿耶不會催我。」

  大公主詫異道:「出了什麼事?」

  皇帝信賴長女,朝政之事也常叫上她一起討論,桓煊也不瞞她,直言道:「阿耶打算對淮西用兵,不出意外是我領兵。沒幾日就該定下來了。」

  至多四五個月,待糧草調集,他便要出征淮西,皇帝自然不會在這種時候催他娶妃。若能打下淮西,將三州重新納入朝廷治下,到時候他提什麼要求父親都不好拒絕,娶平民女子為妃雖然驚世駭俗,但他執掌重兵,皇帝私心裡並不希望他娶個高門世家的女子為妃,到時候他多求幾次,父親多半就半推半就地允了。

  桓煊自然不會把這些打算告訴長姊。

  大公主就是做夢也想不到他打的是這主意,只是詫異道:「怎麼突然就要發兵……」

  她知道朝廷上下為了淮西問題爭了兩三年,一直沒吵出個結果,她家駙馬便是御史,為此不知打了多少嘴仗了。

  突然就決定下來,必定有什麼緣故。

  她立即想到今晚之事:「莫非……」

  桓煊點點頭。

  「難怪……」大公主撫著下頜若有所思。

  桓煊道:「弟弟先告辭了,阿姊別忘了請封的事。」

  大公主嗤笑一聲,睨了弟弟一眼:「知道了,我答應了你自會辦到的,你阿姊還沒老,不必一直念一直念。」

  ……

  眾人都離去後,阮月微沐浴更衣出來,回到太子床前,見夫君昏昏欲睡,便跪坐在榻邊,將臉貼在他手臂上,輕輕道:「郎君疼得厲害麼?」

  太子驀地抽出胳膊,牽動背上傷口,頓時疼地直抽冷氣。

  阮月微唬了一跳,忙道:「郎君怎麼了?」

  一邊從袖中取出帕子替他掖額頭的冷汗。

  太子咬了咬牙道:「無事……」

  重重地喘了幾口氣,方才抬起手撫了撫她臉頰:「你也受了驚嚇,早點就寢吧,不必在這裡陪我。」

  阮月微雖未受什麼傷,但臉上身上難免被樹枝草木蹭到,她皮膚細嫩,便留下了一道道紅痕,又哭腫了眼睛,顯得越發楚楚可憐。

  「妾不累,只想陪著郎君。」阮月微道。

  恰在這時,宮人端了藥進來,阮月微接過藥碗道:「妾侍奉郎君服藥。」

  太子道:「這些事讓宮人做便是。」

  阮月微道:「妾想伺候郎君。」

  太子冷冷道:「孤說了,讓宮人伺候。」

  阮月微正用玉匙調著藥湯,手一顫,將藥湯潑在了地上,紅著眼眶道:「郎君,妾可是做錯了什麼事?」

  太子不理會她,向侍立在一旁的宮人道:「太子妃累了,扶她回房歇息。」

  話音未落,阮月微的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滾落下來。

  太子卻懶得再看她一眼,只是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宮人扶起阮月微:「娘娘請吧。」

  翌日晌午,太子方醒,便有內侍來稟,道右衛率求見。

  右衛率孟誠是東宮侍衛統領,亦是太子的心腹。

  太子立即道:「叫他進來。」

  孟誠走進殿中,卻是一臉憂心忡忡。

  太子臉色微變,立即屏退了宮人內侍。

  孟誠「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屬下無能,請殿下責罰。」

  太子臉色一白,低聲道:「出什麼事了?你先起來再說。」

  孟誠膝行上前,附在太子耳邊道:「屬下奉殿下之命清剿餘孽,清點屍首,卻發現少了兩人……」

  「只是少了兩個人罷了,」太子鬆了一口氣,「或許數漏了,山林這麼大,遺漏一兩個也是常事,不必大驚小怪。」

  孟誠的聲音幾不可聞:「可是失蹤這兩人卻都是與屬下打過照面的……」

  他們這回部署在山中的死士有三百人,知道內情,與孟誠接洽過的,卻只有寥寥數人,偏偏少的兩個都在其中,實在不像是巧合。

  太子一聽這話,冷汗頓時涔涔而下:「你確定?」

  孟誠道:「屬下各處都派人搜遍了,仍是少了這兩人,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太子皺著眉道;「羽林衛那邊打探過嗎?」

  孟誠道:「屬下打探過,暫且沒什麼消息。」

  若是人真的落到了禁衛手裡,也就是到了皇帝手裡。

  他心裡明白,這次的事父親未必不會起疑,只不過因為淮西之事合了他的心意,因而睜隻眼閉隻眼,但若是有切實的人證落到他手裡,他會如何處置就難說了。

  更壞的結果是那兩人落在了桓煊手裡。

  無論如何,這兩個人一日找不到,便是遺患無窮。

  孟誠猜到太子心中所想,安慰道:「這些人都是訓練有素的死士,要活捉他們沒那麼容易,齊王隨駕的侍衛不多,應當不至於落到他手裡。」

  可這樣的事最怕的就是百密一疏,太子道:「再去找,就是把驪山翻過來也要將那兩人找出來。」

  孟誠忙道:「遵命。」

  太子道:「退下吧。」

  他的臉色陰沉得快要滴下水來,這回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布了那麼久的局,折了他上百個侍衛進去,那小子竟然死裡逃生,連那賤婦也是毫髮無傷。

  正思忖著,便聽帷幄外傳來阮月微的聲音:「郎君醒了麼?」

  太子眼中閃過陰鷙之色:「誰叫你進來的?」

  阮月微如遭雷擊,她在東宮中一向可以隨意行走,便是到太子的書房中都無需通稟,前些時日太子待她簡直如春風細雨一般,怎麼一夜之間就天翻地覆了?

  她忙跪倒在地,啜泣道:「妾做錯了什麼,請殿下明示。」

  太子定了定神,想到他那岳丈雖無用,寧遠侯府到底有些根基,多少算是他的助力。

  況且他先前對阮月微百般體貼,態度突然轉變,難免叫人看出端倪,便強忍著放緩了聲氣:「是孤的不是,受了傷身上難受,脾氣急躁起來。你過來,讓孤瞧瞧。」

  阮月微心裡的石頭這才落地,走過去伏在太子榻邊低泣起來:「妾還以為郎君厭棄了妾……」

  太子抬手撫了撫她後腦勺,然後緩緩往下移,握住她的後頸輕而緩慢地摩挲,柔聲道:「說什麼傻話,孤怎麼會厭棄你,孤疼你還來不及。你胳膊上是不是也受傷了?給孤看看。」

  阮月微抬起頭,破涕為笑,撩起袖子,指著上面樹枝劃出的紅痕道:「可疼了,皮都破了呢,不知道會不會留疤,若是留下疤痕,郎君真要厭棄妾了。」

  太子笑著刮了刮她鼻子:「孩子話,無論如何孤都不會厭棄你。不過這麼漂亮的肌膚留了疤甚是可惜,孤叫人去尚藥局取藥膏,你記得吩咐宮人替你塗。」

  阮月微眼中滿是柔情,拉起他的手,輕輕貼在自己臉頰上:「郎君也要快點養好傷。」

  太子輕笑道:「怎麼,急著要給孤生個小皇孫?」

  阮月微紅了臉道:「郎君又拿妾說笑。」

  太子道:「你不急孤急,孤的第一個兒子只能你來生。」

  ……

  隨隨整整昏睡了三日方才清醒過來。

  她睜開眼睛看著帳頂上晃動的日影,一時以為自己還在魏博家中,半晌才想起這是驪山溫泉宮,受傷那一晚的記憶漸漸清晰,後背和胳膊上的傷也疼起來。

  她深吸了一口氣,清晨寒冷的空氣進入她的肺腑,雀鳥在窗外啁啾,微風輕拂秋葉,發出簌簌的聲響。

  她像是做了一場漫長的夢,那個光風霽月的身影,那些美好的期冀,那些多年放不下的執念,似乎隨著這一場傷病慢慢消逝,猶如一場漫長的幻夢。

  一隻溫暖乾燥的手掌輕輕落在她額頭上,隨隨看向床邊的男人,他看著有些憔悴,眼窩凹陷,雙眼中佈滿血絲。

  「醒了?」他的聲音也有些嘶啞。

  隨隨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眼神漸漸清明。

  她點點頭:「醒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1-8-11 02:50 PM

第四十八章 緣由

  因著隨隨身上的傷,桓煊索性在溫泉宮住了下來,這裡地處京畿,也方便他去營中練兵。

  大公主仍是有些過意不去,叫人送了一大堆藥材補品、綾羅綢緞來,連隨隨都覺得有些太過,桓煊卻是來者不拒、照單全收:「怕什麼,你不收她還不心安。」

  桓明珪也在行宮,去少陽院探望了太子,便繞了個彎來星辰殿看望齊王。

  桓煊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對隨隨始終不曾死心,哪裡肯讓他見,收了他的禮三言兩語便將人打發了。

  桓明珪無法,只能悻悻地回自己院子泡熱湯。

  隨隨的傷情略穩定一些,桓煊便將高嬤嬤和春條、小桐等人叫來溫泉行宮陪她。高嬤嬤等人聽說隨隨在驪山受傷,個個心急如焚,高嬤嬤只怪自己佛經唸得不夠多,這不,兩件裘衣招來了血光之災。

  到得溫泉宮,高嬤嬤得知隨隨受傷是為著替他們家殿下擋箭,心中更是五味雜陳,揩著眼淚,索性同桓煊把話挑明:「老奴只求殿下一件事,他日若是王妃進府容不下鹿娘子,老奴便求殿下恩典,放老奴出去與鹿娘子做一分人家,求殿下念她今日的節義,來日善待她幾分。」

  桓煊無可奈何:「嬤嬤眼裡孤是這種人?」

  高嬤嬤努了努嘴:「殿下自然不是這種人。」他是她帶大的孩子,她當然不情願說他不是,但她還記著上元節後鹿隨隨受的冷落,在男女之事上,她對齊王還真沒什麼信心。

  桓煊道:「長姊替她向陛下請封鄉君,過陣子封誥就該下來了。」

  高嬤嬤聽了非但沒有驚喜,反而大驚失色,臉色煞白,喃喃道:「阿彌陀佛,老奴得去念經了。」這得念幾遍才算夠啊?嘴皮子都得磨破了。

  春條趴在隨隨床邊如喪考妣地哭了一場,隨隨差點以為自己已經死了,只能不住地安慰她:「沒事了,一點小傷罷了。」

  春條哭得更凶:「娘子可不能丟下奴婢……」

  說者無心,隨隨心裡卻是一動,她本來打算養好傷找個時機離開長安,自是沒準備帶任何人,不過春條與她算是相依為命過來的,若是留在王府,將來在王妃手下討生活,也不知會不會受氣,倒不如想個辦法帶她一起走。

  她暗暗打定了主意,便笑著安慰她道:「放心,丟下誰也不會丟下春條姊姊。」

  ……

  太子與齊王秋獮遇襲一事在朝野上下掀起了軒然大波,朝堂上反對出兵的聲音小了許多,恰在這時,淮西傳來消息,郭仲宣因不滿朝廷削減節錢,起兵叛亂,劫掠周圍州縣,征討淮西遂成定局,統兵之責毫無疑問落在齊王身上。

  隨隨躺在溫泉宮裡養傷,心思卻沒閒著,淮西叛亂這樣的大事自然會傳到她耳朵裡。這時機不可謂不巧,淮西叛亂更坐實了郭仲宣狼子野心、膽大包天,刺殺儲君確有其事。

  隨隨不相信世上有這麼巧的事,太子一定暗中與淮西節度使府中的某人達成了協議,這才能對淮西局勢瞭如指掌,設局時因勢利導。不得不說太子這場戲演得好,不在於演得像,而是演到了皇帝的心裡,這倒是出乎隨隨的預料。

  太子之前下過幾次昏著,還因此丟了監國之權,這回卻將皇帝的心意揣摩得分毫不差。或許是前幾回的教訓讓他明白,皇帝怕的不是兒子們爭權奪利,而是一家獨大,威脅到他的御座。

  隨隨一向以為太子志大才疏,目光短淺,雖然懷疑他謀害了桓燁,卻從未將之視為對手,這回才發現他並不如她料想的那麼好對付。

  不過她也沒指望靠著一次刺殺便將太子扳倒,皇帝並非不知道兩個兒子兄弟鬩牆,卻一直睜隻眼閉隻眼,提防著太子,卻沒有廢儲另立的意思,比起手握兵權、桀驁不馴的三子,或許唯唯諾諾、仰人鼻息的二子更合他的意。

  她這次只需取得太子設局的證據,將把柄捏在手裡,在形勢有利的時候發難,一擊必中,叫他再不能翻身,只有在奪回河朔的兵權之後,她才有足夠的籌碼。

  隨隨在溫泉宮休養,不能出星辰殿,由於太子和齊王遇刺一事,溫泉行宮加強了守備,星辰殿外也有披甲執銳的羽林衛守著,她的屬下不能冒險往這裡遞消息,她也只能耐心等待。

  有桓煊陪著,日子倒也過得很快。他不去兵營的時候,便在床邊陪著她,教她認字,打棋譜給她看,跟她說說長安城裡近來發生的趣聞軼事,他不善言辭,能把趣聞軼事講得味同嚼蠟,還一本正經地納悶,盯著隨隨:「你為什麼不笑?孤講得不好笑?」

  隨隨總是因他的神情忍俊不禁,笑得差點把傷口崩裂。

  桓煊還包攬了餵藥一職,耐心地用小湯匙一勺一勺地餵她藥湯,隨隨忍了幾次,終於苦得受不了,搶過碗一飲而盡。

  齊王殿下沒了用武之地,老大不高興,便開始給她餵粥餵羹,每天捏她臉和腰,檢查餵下去的粥羹有沒有變成肉。也不知道這事有什麼樂趣可言,他卻樂此不疲,不去兵營的時候,一天得餵她五六頓。

  在驪山養傷,隨隨豐潤了不少,桓煊因著行宮、兵營、朝堂三處奔波,倒是瘦了些。

  三個月後,隨隨的傷口已沒什麼大礙,她的封誥也下來了。

  雖是大公主出面,但隨隨知道定是出自桓煊的授意,不由大為驚愕。她替桓煊擋了那一箭,她知道一定會有賞賜,卻不想他會替她要個封誥——雖說不是實封,但以她如今的身份已是相當出格了。

  桓煊只當她是受寵若驚,輕描淡寫道:「少見多怪,一個鄉君罷了,有了出身,將來可以入府做個側室,免得你成天胡思亂想。」

  他有心娶她之事卻放在心裡沒說,畢竟如今只是他的打算,待拿下淮西,與父親將事情定下,有了十成的把握再告訴她不遲。

  隨隨受了封誥,自要入宮謝恩,皇后不理事,如今是德妃掌著後宮大小事務,德妃見了她的容貌暗自詫異了一回,倒是絲毫沒對她的身份起疑,賞了她一支金釵並一些宮錦,便即打發她出去了。

  從宮裡出來,桓煊便將她送回了山池院,他自己卻馬不停蹄地回了兵營——糧草快整備完畢,一個月後大軍便要開拔,他已沒有時間再回山池院陪伴她了。

  回到山池院,傳遞消息便容易多了,隨隨回去不出三日便接到了部下送進來的密信,他們扣下了兩個知道內情的刺客,暫且關押在靈花寺佛塔下的地牢裡,只等著派用場時提出來便是。

  此外還有兩個消息,一是朝廷派往河朔的中官監軍果然引起將士極大不滿,蕭同安雖然終於換得盼望已久的朝廷敕封,成為名正言順的三鎮節度使,但在軍中的威信越發岌岌可危,以至於到了出行都要數百親兵護衛的地步。

  隨隨估計要不了半年,薛郅就會按捺不住向蕭同安下手。朝廷本來就不把蕭同安這個傀儡放在心上,又發重兵征討淮西,哪裡顧得上河朔,蕭同安在同意朝廷派中官監軍的那一刻,便給自己掘好了墳墓。

  河朔的形勢在她意料之中,可另一個消息卻叫她怔了怔。

  他們在江南找到了一個曾經在皇后宮中當差的內侍,或許知道些先太子暴薨的內情,因為這些私隱與她有關,部下不好審問,便將人送到了靈花寺中,等她親自審問。

  聽說她剛回來又要去城外寺廟裡禮佛,高嬤嬤自是竭力阻攔——她還記得上回鹿隨隨去青龍寺染上風寒差點丟命的事,哪裡敢再放她出去。

  隨隨好說歹說,最後只能扯出齊王這面大旗:「殿下就要出征了,我只想去求佛祖保佑他打了勝仗平安歸來。」

  高嬤嬤這才踟躕起來:「娘子身子還未將養好,老奴代娘子去便是。」

  隨隨道:「求佛怎麼能叫人代求,萬一佛祖覺著我心不誠怎麼辦?」

  頓了頓道:「我中了一箭能死裡逃生,全賴佛祖保佑,也該自己去道個謝。」

  高嬤嬤聽她說得入情入理,不由動搖起來:「娘子千萬早去早回。」

  隨隨滿口的答應:「我省得的,嬤嬤放心。」

  老嬤嬤嘮嘮叨叨地叮嚀了半天,又囑咐春條照顧好娘子,這才不情不願地去安排車馬。

  出山池院不久,隨隨便感覺到他們被人跟蹤了。

  什麼人會跟蹤齊王的一個外宅?莫非是因她得了個封誥,有人以為她在齊王心裡有份量,想從她這裡下手?

  她佯裝不覺,到青龍寺拜了佛,添了香油錢,給桓煊和山池院的眾人求了平安符,便即去了靈花寺。

  靈花寺附近人煙稀少,寺裡香客寥寥無幾,那鬼鬼祟祟跟著他們的人沒法子藏形匿跡,只能在山門外找了個地方停下,佯裝歇馬。

  隨隨到得寺中,與春條用了點素齋便稱疲累,去禪房中歇下,春條本來強打精神忍著不睡,見主人睡熟,百無聊賴下合衣躺在榻上,想著只是眯會兒眼,卻不知不覺酣睡過去。

  她一睡著,隨隨便悄無聲息地起了床,跟著知客僧繞到一處僻靜的僧房中。

  「人就在裡面。」知客僧小聲道。

  隨隨點點頭推開禪院的木門,只見空落落的禪房裡坐著個中年人,剃了渡,滿面風霜,穿著件破舊僧衣,禪杖倚在牆上,儼然就是個駐錫的外來僧侶。

  隨隨不以為怪,要把一個大活人千里迢迢從江南送往京城,經過那麼多道關卡,要瞞過那麼多守衛的眼睛不容易,以遊方僧人的身份行走,最不易令人起疑。

  那僧人見到隨隨,眼中閃過愕然,接著他便扶著牆站起身,向她合十一禮;「檀越有禮。」

  隨隨注意到他臉色灰敗,雙腿打顫,整個人瘦骨嶙峋,顯然身有重疾。

  她向他點了點頭,開門見山道:「我有些事想問問阿師。」

  那人道:「檀越請問,貧僧知無不言。」

  隨隨道:「聽說阿師曾在皇后宮中侍奉?」

  那人微微蹙眉,臉上現出痛苦之色:「是。」

  隨隨道:「緣何出宮?」

  那人臉上痛苦之色更甚,握嘴咳嗽了幾聲道:「因貧僧聽了不該聽的話,見了不該見的事,那日在殿中伺候的宮人內侍全被主人賜服毒藥,一條草蓆裹著扔出了宮外。」

  他回憶著,眼中沁出淚來:「不知貧僧命大還是藥服得不夠多,竟在亂葬崗中醒轉過來。因身上蓋的土薄,貧僧扒開覆土,便爬了出來,手腳並用地爬了一整日,爬到山道旁,幸得一個過路僧人救治,撿回了一條賤命,貧僧便認他做了師父,侍奉著他游歷到江南,只不過餘毒大約是清不乾淨,便成了這副半殘的模樣。」

  隨隨這才知道他這身僧衣並非偽裝。

  「你聽了什麼不該聽的,見了什麼不該見的?」她問道。

  那人皺了皺眉,回憶道:「那是先太子殿下剛從西北回來時的事。殿下來找皇后娘娘,說有事相商,娘娘便將貧僧等人屏退至殿外。他們在裡頭說話,起初聲音低,外頭聽不見,但漸漸的娘娘的聲音便高起來,貧僧依稀聽見幾句,大意是殿下要娶什麼女子,皇后娘娘不同意,兩人爭執起來。」

  隨隨頷首:「就這些?」

  桓燁要讓出儲君之位來西北找他,可想而知帝后肯定會反對,這算不得什麼私隱,皇后便是再心狠手辣也不至於為著這幾句話滅口。

  那人搖搖頭:「皇后娘娘馭下雖嚴,也不苛待人,不至於為這兩句話毒殺那麼多奴僕。是後來的事。」

  隨隨靜靜聽著。

  那人接著道:「那日太子殿下與皇后娘娘鬧得不歡而散,太子離開後,皇后娘娘便以淚洗面,口中直道自己生了個逆子。娘娘發怒,下人們連高聲喘氣都不敢,那陣子眾人都縮著脖子小心翼翼地侍奉著。後來太子又來了幾回,每回都要鬧一場,貧僧也漸漸聽明白了,原來是殿下為了娶河朔節度使府上的蕭娘子,竟連太子都不要做了,要把儲位讓給二皇子。」

  頓了頓道:「太子殿下這麼胡鬧,莫說皇后娘娘,陛下自然也不能應允。這樣僵持了約莫兩三個月,太子殿下不知怎麼說動了陛下,皇后娘娘得知消息將殿裡能砸的東西全都砸了個遍,太子殿下又來懇求,在階下跪了兩個時辰。皇后娘娘便道,『你想清楚了,若是執意要去西北,便當沒有我這阿娘』。」

  隨隨聽著一個陌生人說起關於桓燁的往事,彷彿有隻手攥著她的心臟,一點點地揪緊。

  「請阿師繼續說。」她平靜道。

  「太子殿下聽了這句話,便向皇后娘娘重重地磕了九個頭,然後起身離去了,」僧人繼續道,「殿下走後,皇后娘娘又痛哭了一場,沒用晚膳便早早地就寢了。就是那天夜裡出了事。」

  那人嘴唇開始打顫,眼中淚光閃動:「那天是小葉他們在殿中值夜……」

  他哽咽得說不下去。

  隨隨知道他對那個叫做「小葉」的宮人定有很深的感情。

  她默默地遞了塊帕子給他。

  那僧人合十一禮,接過帕子揩了揩淚,這才接著道:「在榻邊值夜的供宮人聽見『撲落』一聲響,像是有什麼東西從帳子裡掉出來,落在了床前的地衣上。他們用燈一照,卻是把匕首,刃上還沾著血。」

  他頓了頓道:「他們嚇得半死,趕緊去撩床帷,就見皇后娘娘閉眼躺在床上,手腕子用刀割了幾道,血已淌了半床。所有人都嚇壞了,趕緊給她止住血,分頭去請醫官、稟告陛下和太子殿下。」

  隨隨目光動了動:「除了皇帝、先太子和醫官,沒有其他人知道此事?」

  那人道:「這樣的事自不能傳出去,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那日當值的下人除了皇后娘娘兩個從娘家帶來的親信侍婢,沒能見著第二天的太陽,當夜就被賜了砒霜。」

  隨隨道:「後來呢?」

  「好在醫官來得及時,娘娘雖失了不少血,到底沒有性命之虞,陛下來了之後發了一通火,太子殿下從東宮趕過來,到得最晚,那時皇后娘娘已經醒了,他跪在娘娘床前請罪,皇后娘娘半天不理他,許久才開口,問他還要不要去西北,說若是他執意要娶那蕭氏女,便等三年孝期滿了再娶吧。」

  僧人看了眼面前的女子,只見她臉上血色褪盡,漂亮的眼睛裡像是起了寒霧,透著說不出的茫然和悲哀。

  隨隨嘴唇動了動,想問什麼,卻覺問什麼都已沒了必要。

  親生母親以死相逼,桓燁不可能真為了娶她讓母親去死。他從來不忍心傷害任何人,何況是生他養他的母親。

  她也終於明白桓熔為什麼一定要置桓燁於死地——或許本來他不曾期待過儲君之位,得知長兄要讓位於他,這才生出了貪念,巨大的期望瞬間落空,以他這樣偏狹的性子當然不會甘心。

  那僧人不知道她已得到了長久以來想要的答案,接著說道:「太子殿下對那蕭娘子再怎麼痴心一片,也不能眼睜睜看著母親去死,他哭著應承了皇后娘娘,往後絕口不提與蕭娘子的婚事,只求親自前往河朔,向蕭娘子說明此事……」

  隨隨木然地點點頭,打斷他道:「我知道了,多謝阿師。」

  頓了頓道:「今日這番話,還請阿師莫要說出去。」

  那僧人看著她,眼中有慈悲之意:「請檀越放心,貧僧遁入空門,便已斷絕了一切塵緣,這些便如前生之事,只是給檀越一個交代罷了。貧僧只求念經誦佛,安安靜靜了卻餘生。」

  隨隨道:「阿師便安心駐錫此地,飲食醫藥自有人供奉。」

  僧人合十一禮:「多謝檀越成全。」

  隨隨點了點頭,默默走出禪院,回頭望了望,只見冬日的斜陽照在屋脊上,連陽光也透著股慘淡蕭索,黃昏尚未來臨,暮鴉已開始叫了。

  她慢慢往回走,到得春條所在的小院門前,忽然想起件事,頓住腳步,轉頭對那知客僧道:「今日一出常安坊便有人跟著我的馬車,一直跟到了山門外,你們查查那人的來歷。」

  知客僧道:「屬下即刻命人去查,盡快給大將軍答復。」

  隨隨點點頭:「有勞。另外你去脂粉鋪傳個話,我打算待神翼軍開拔後便離京,叫他們預備一下。」

  回到山池院已是夜晚。

  馬車行至棠梨院外,她便察覺有些不對勁,一想,原是院子裡的燈點得格外比平日多,比平日亮。

  她猜到是桓煊來了。

  下了馬車,穿過樹葉已落光的楓林小徑,推開院門,小桐沖她眨眨眼:「娘子終於回來啦。」

  隨隨用下巴點點春條手裡的竹籃:「從山寺裡帶了柿餅回來,你們分著吃。」

  說著褰簾進了房中。

  「什麼柿餅那麼好吃?值當你大老遠地跑到城外去?」男人著寢衣靠在她的床榻上,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殿下要不要嘗一個?」隨隨道。

  桓煊挑了挑下巴,嫌棄道:「孤不吃。」

  隨隨笑道:「真不吃?殿下不是愛吃甜的麼?這柿餅霜多,格外甜。」

  她洗淨手,拈了一塊給他。

  桓煊也就就坡下驢地接過,咬了一口,冷哼了一聲:「不過爾爾。」

  隨隨知道他別扭,也不理會,只是問道:「殿下不是在兵營麼?怎麼突然回來了?」

  桓煊垂著眼眸佯裝看書:「得空回來瞧瞧你,誰知道你在家裡一日也待不住。」

  說著撩起眼皮睨她一眼:「東西呢?」

  「什麼?」隨隨愣愣地道。

  桓煊沒好氣道:「沒有算了。」

  隨隨想了想,半晌才想到他說的大概是平安符,遂從袖中掏出個青灰色的錦囊:「這是民女去青龍寺求的平安符。」

  桓煊道:「灰撲撲的,真醜。」

  隨隨抿唇微笑:「配不上殿下,民女收起來。」

  桓煊一把奪過來;「孤又沒說不要,將就著佩一佩吧,你替孤繫上。」

  隨隨將錦囊繫在他腰帶上,拿起他的玉帶一看,卻發現那隻繡海棠的舊香囊不見了蹤影,她似乎有段時日沒見到那隻香囊了,卻回想不起來是什麼時候不見的。

  桓煊放下書,拍拍床榻:「仗著傷略好些就亂跑,我看你是不要命了,躺下來。」

  隨隨道:「民女還未沐浴呢。」

  桓煊挑挑眉:「孤何嘗嫌你臭了?」

  隨隨只得脫了外裳,在他身邊躺下。

  桓煊將她撈在懷裡,卻小心翼翼地不觸及她的傷口,只是把臉埋在她頸間輕嗅著。

  隨隨見他半晌沒有動靜,轉過頭一看,卻見他已經睡著了。

  她伸出手指撥弄了一下他的長睫毛,沉沉地嘆了口氣。...<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1-8-11 03:02 PM

第四十九章 道別

  翌日清晨隨隨醒來時,枕邊的人已經不在了,桓煊一早要趕回兵營,定然是睡到夤夜便要動身的。

  隨隨恍惚記得半夢半醒之間有人在她耳邊咕咕噥噥地說了不少話,但她一句也沒聽清,哼了兩聲便算作回答。

  再見到桓煊已是半個月後大軍開拔前三日,他特地趕回山池院來同她道別。

  他快馬加鞭從京畿趕來,到山池院時已是黃昏,隨隨下廚做了兩樣他平日愛吃的菜餚,又叫他數落了一頓:「身上帶著傷就揉麵,孤非要趕著今日吃你這爐古樓子嗎?」

  隨隨只是笑了笑,將一縷垂落的髮絲別到耳後:「傷口已經不疼了,也要活動活動筋骨。」

  桓煊拿起一塊古樓子咬了一口,仍舊和往日一樣,是肥而不膩、鮮香酥脆的滋味,可他今日卻無端覺得有些難以下嚥。不過他還是將她切給他的兩塊都吃淨了。

  隨隨養著傷不能吃太肥膩的東西,只陪著他吃了些糕點和雞茸粥,問他道:「殿下要不要飲酒?民女初到長安時釀的酒,在地下埋了一年多,這時候喝正好。」

  桓煊驀然想起他帶她回長安是深秋,他們竟已相伴一年多了,不知不覺她的雅言已經說得很好,只仔細分辨才能發現一絲隴右口音。

  他目光動了動:「你有傷在身不能飲酒,等我平定淮西回來再開你這壇酒慶功。」

  隨隨微垂眼簾,給他舀了一碗七寶羹放到面前,淡淡道:「殿下回來時這酒早酸了,窖中有這麼多美酒,慶功該用好酒才是。」

  桓煊道:「孤就喜歡酸酒,酸了你和我一起喝。」即便是酸酒,兩個人對飲也是有意思的。

  隨隨抿唇一笑,未再多說什麼。

  桓煊又道:「缺什麼便去同高邁和高嬤嬤說,別什麼都將就,不用給孤省錢。」

  隨隨道好。

  桓煊道:「待我從淮西回來,我們便回王府住吧,這裡終究是別館,你想念時可來小住幾日。」

  隨隨含糊地「嗯」了一聲,垂下眼望著九枝銅燈投在地上的影子。

  「你會寫多少字了?」桓煊忽然問。

  隨隨想了想道:「約有百來個。」

  桓煊蹙了蹙眉:「這麼少。」那是沒辦法給他寫信的了。

  「就不能多學點?」他有些不豫。

  隨隨道:「民女笨。」

  桓煊看她下棋就知道她壓根不笨,只是不上心罷了。

  他睨了她一眼:「只會那麼幾個字,你怎麼給孤寫信?」

  隨隨自然沒打算給他寫信,聽他這麼一問,倒不好作答。

  桓煊卻自顧自道:「罷了,孤也不難為你,高邁每旬寫信報告府裡的情況,你隨他的信附點東西便是。」

  隨隨道:「什麼東西?」

  桓煊額角一跳:「自己想。」這都要他教,這村姑真是不開竅。

  用罷晚膳,兩人對坐著用了一碗茶解膩,隨隨便道:「殿下天不亮就要走,民女伺候殿下早些沐浴就寢吧。」

  桓煊挑了挑眉,心下略感詫異,鹿隨隨跟了他這麼久,其實一直沒什麼侍妾的自覺——他雖從未有過別的侍妾,但有時去別人家赴宴,席上也見過姬妾怎麼小意溫柔地奉承夫主,鹿隨隨雖也低眉順眼,但她的低眉順眼卻不叫人覺得她低人一等,倒有股子漫不經心,彷彿是俯就別人,就像一頭豹子即便趴在地上你也不會將她當作貓。

  她也從來沒什麼奉承他的意思,下廚給他做各種吃食,也沒什麼討好的意思,他不來時她也時常做,整個山池院從福伯、高嬤嬤到雜役都吃過她做的吃食。

  平日盥洗、沐浴、更衣這些瑣事,她從不主動上前伺候,他也不是叫她來當奴婢的,便一概自己動手。

  今天她卻一反常態要伺候他沐浴,實在透著些古怪。

  大約是臨別在即捨不得他吧。

  他心下受用,卻仍是道:「浴堂裡水汽蒸騰,對你的傷不好。」

  隨隨也就不再堅持,去櫥子裡取了寢衣和巾櫛送到浴堂裡。

  桓煊跟著她進了浴堂,故意道:「今日怎麼待我特別好?」

  隨隨半撩著眼皮,用眼梢看他,反問道:「民女平日待殿下不好?」

  桓煊從未見過她這種神情,只覺說不出的撩人,呼吸不由一窒:「差強人意吧。」

  隨隨無聲地挑了挑嘴角,轉身走出浴堂。

  直到她的背影融化在水汽裡,桓煊還有些發怔,他覺得今日的鹿隨隨有些不一樣,似乎比平日要飛揚一些,耀眼一些,讓他想起那日在校場上她馴服烈馬時的模樣。

  他揉了揉額角,寬衣解帶,走進浴池裡泡了會兒,又打了桶冷水澆在身上,這才換上寢衣回到臥房。

  夜裡桓煊躺在床上,聽著身邊人均勻平緩的呼吸,怎麼也睡不著。

  他轉過身,用胳膊支著頭,借著月光端詳她,她的睫毛靠近眼角處上翹,靠近眼尾處卻微垂,只要略一低眼就掩了眸光,此時他覺得這些睫毛就像一排小鉤子,勾得他心癢癢。

  她的睫毛輕輕一顫,眼睛忽然睜開,眼裡沒有半點睡意,卻盛滿了月光。

  桓煊的目光像是被她的眼睛吸住了,怎麼也挪不開。

  她突然轉過身,抓住他的衣襟,毫無預兆地把他拉向自己。

  兩人的鼻尖幾乎相觸,呼吸糾纏在一起,她微垂著眼眸,看不清眼神。

  桓煊呼吸一窒,心跳到了嗓子眼,喉結動了動,從乾澀的嗓子眼裡擠出兩個字:「別鬧。」

  隨隨抬眼看他:「不想?」

  桓煊輕輕按住她的肩頭:「你有傷,等我回來。」

  隨隨不理會他,偏了偏頭,望著他的眼睛,淡淡道:「我想。」

  說罷,她毫無預兆地吻住了他。

  桓煊要回兵營不能久留,相擁著闔了一會兒眼,窗紙已經微明,到了該離去的時候。

  桓煊低頭看了看懷中人,她因為受傷虧了身子,這回雖然節制,但還是累壞了,此時雙目緊闔,呼吸有些沉。

  他沒有叫醒她,輕輕把她環在自己腰上的胳膊拿起來放到一邊,坐起身,復又躺下去,在她眼皮和嘴唇上輕輕啄吻了幾下。

  他挑起她的一綹頭髮,忽然想剪下一小段來收在那隻裝著平安符的錦囊裡,臨到頭又覺丟人,他幾時變得這麼黏黏糊糊了。

  他鬆開手中的髮絲,起身去淨房洗漱,然後回到床邊更衣。

  卻不知身後的人早已醒來,睜開眼睛望著他的背影。

  為了怕吵醒她,他沒點燈,屋子裡一片昏暗,只能分辨出他背影的輪廓,他的肩背挺拔,隨意地站在那裡便如青松翠柏。

  隨隨就這麼靜靜地看著他穿上外衫,繫上玉帶——上面還墜著她上回從青龍寺順便求來的錦囊。

  他轉身的剎那,隨隨立即閉上眼睛。

  桓煊俯下身輕觸了一下她的嘴唇,抬手撫了撫她臉頰:「等我回來。」

  隨隨仍是睡熟了一般一動不動。

  「我很快就回來,」桓煊又道,「你別搭理桓明珪,他是個巧言令色的登徒子,專會騙你這種老實巴交的女子。」

  隨隨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彎了彎。

  好在屋子裡昏暗,桓煊沒發現她神情有變,轉身向外走去,走進淺淡的晨曦裡。

  ……

  神翼軍開拔後又過了一旬,隨隨去了趟脂粉鋪。

  剛出常安坊,果然又有一人一馬悄悄墜在他們身後。

  到得市坊,她和春條下了車閒逛,又有個挎著竹籃穿著青布衣裳的婦人遠遠地跟在後頭。

  隨隨只作不知,逛了好幾家鋪子方才對春條道:「口脂快用完了,我們去常家脂粉鋪看看。」

  那青衣婦人果然也慢悠悠地跟了上來。

  到得脂粉鋪中,隨隨讓春條在樓下等,自己跟著店夥上了樓——如今她有誥命在身,手頭寬綽又時常光顧,由店主人親自在樓上接待說得過去,春條半點不起疑,一進鋪子便被琳瑯滿目的胭脂水粉香膏吸引了目光。

  隨隨上了樓,進了內室,店主人已在裡頭等候著,行禮畢,便道:「啟稟大將軍,上回跟蹤大將軍到靈花寺那人的底細屬下已經查出來了,是武安公府的人。」

  「武安公府?」隨隨皺了皺眉,她不記得桓煊與武安公府有什麼過節,再說即便真有過節,在朝堂上使絆子便是,盯著一個外宅婦做什麼。

  莫非是與她有過節?這就更是無稽之談了,她與武安公府的人連照面都不曾打過,怎麼會得罪他家的人?

  隨隨百思不得其解:「可曾查清楚是武安公府哪一房哪個主人指使?」

  店主人道:「回稟大將軍,若是沒查錯,當是武安公世子趙清暉。」

  隨隨越發莫名其妙,她與那個病秧子並無瓜葛,更別提有什麼舊怨,她小時候來長安,趙世子怕還在襁褓中呢。

  莫非是新仇?她想起有一日也是在市坊,武安宮世子的車駕差點撞上她和春條,還害得他們灑了一身酒,可該記仇的也是他們,何況誰會為這點小事費勁盯梢?

  「知不知道他為何找人盯著我?」隨隨道。

  店主人有些欲言又止:「趙世子與太子妃是姑表親,屬下揣測或許是這裡邊的緣故……」

  隨隨這才想起有這層關係——京城世家勳貴之間關係盤根錯節,誰和誰都沾親帶故,隨隨從小不在京城長大,連自己有多少親戚都數不清楚,別說阮月微和趙清暉的關係了。

  店主人又道:「屬下還查到,這趙世子從小對太子妃有些……」

  他擰著眉頭想了半晌,方才找到個合適些的詞:「有些執念。」

  「哦。」隨隨恍然大悟,又是為了她這張臉。

  可她還是不明白趙世子的用意,她和阮月微確實生得有幾分相似,但也僅限於容貌,身世、作派、性情,全都大相徑庭,桓煊之所以把她當替身,也是因為恰巧在山中救了她,為了自欺欺人還得讓高嬤嬤費勁地打扮她、教這教那。

  以武安公府的財勢,要找個和阮月微容貌有幾分相似的女子應當不是什麼難事,他為什麼要冒著得罪齊王的危險來招惹她?

  隨隨越發覺得難以索解:「知道他們打算做什麼嗎?」

  店主人道:「屬下查到趙清暉的親隨與市井間的一夥閒子打過交道。」

  他頓了頓道:「這伙人的頭領叫朱紅錦,家中行二,又稱朱二郎。這伙人白日裡聚賭,夜裡便無惡不作,打家劫舍、欺男霸女,拐賣婦孺……長安城裡這些案子總有一半是他們所為,那朱二郎聽說是背後有人,連京兆和金吾衛都拿他們沒法子。」

  隨隨點點頭,高門大族裡有很多骯髒事,不便自己人出馬的,便要由這些兇徒去辦,所以這樣的人通常有靠山,只要不捅大簍子,掌握著分寸,是不會被連根拔出的。

  這樣的人往往還和城外的匪類有所勾結,方便將拐騙來的婦孺和偷盜的贓物轉移出去。

  趙清暉和這些人搭上線,其用意或許比她料想的更為歹毒。

  「大將軍,我們要不要先下手為強?」店主人問道。

  隨隨沉吟片刻道:「不必,先弄清楚趙清暉究竟想做什麼。」

  頓了頓道:「我本來就要離開長安,若是能借他們的手也好。」

  她本來是打算找機會悄悄離開,不告而別,但那樣的話齊王府的侍衛定會四處尋找,脫身反而不易,若是能借此機會離京,倒省了他們不少麻煩。

  「派人盯著他們,別打草驚蛇。」隨隨道。

  店主人道:「屬下明白。」

  隨隨本來計劃等桓煊出征便離京,不過既然打算借趙世子的手離開,她也就不急了,河朔那邊一時半會兒還沒有結果,她即便離開京城也是先找個地方調養身體和習武,這些事在山池院也能做。

  趙清暉要伺機向她下手,她便在暗中助他一臂之力。

  趙世子卻是個很沉得住氣的人,只是叫人緊緊盯著她,隨隨每次出門都感到有人跟隨,卻始終不見他有什麼動作。

  如此跟了三四個月,山池院裡的蓮荷開了又落,到了新藕入盤的時節,脂粉鋪終於傳來消息,趙清暉那個親隨又和朱二那夥人見了一回,大約就要在這段時日下手。

  ……

  武安公府中,趙清暉獨坐在書齋中,面前放了張畫案,雪白的絹帛鋪在面前,他拈起筆管在白絹上細細勾勒,一個女子的輪廓在筆端慢慢顯現,他像是有無窮無盡的耐心,將女子的每一縷髮絲、每一處衣褶都細細描摹,最後只差一對眼珠未點,他的手腕開始顫抖起來,他用左手抓住右手手腕,凝神屏息,小心翼翼地將筆尖點上去。

  清雋溫婉的女子躍然紙上,赫然是太子妃的模樣。

  趙清暉撂下筆,向書僮看了一眼,書僮戰戰兢兢地拿起畫卷。

  趙清暉站起身,退後幾步,仔細端詳剛完成的畫作,眼中慢慢浮現出痴迷陶醉的笑意,嘴角微微勾起。

  那書僮偷覷著主人臉色,正要暗暗鬆一口氣,便看到他的臉色突然一沉,笑意當然無存,變作陰鷙狠戾,他忽然拿起案邊帶著鐵刺的笞杖,沖著畫卷重重抽打下去:「不像,一點也不像!」

  書僮嚇得瑟瑟發抖,臉上血色盡失,卻不敢躲避,只是縮頭縮腦地站在原地。

  卷帛很快被杖上的倒刺劃爛,那書僮的手上也挨了幾下,血將衣袖都浸濕了,他卻不敢躲,因為那只會換來更可怕的結果。

  趙清暉仍似不解恨,劈頭蓋臉地向書僮身上抽去,書僮跪倒在地,他便抽打他的背脊,鮮血很快就將那青衣小僮的後背染成了褐色。

  趙世子又抽打了幾下,感到有些氣急,胳膊也軟了,這才將笞杖一扔:「爬出去。」

  那小僮如蒙大赦,膝蓋著地手腳並用,倒著爬出了書房。

  趙清暉的親隨正守在門外等著稟事,見那渾身是血的小僮從旁爬過,踹了他一腳:「別髒了世子的院子。」

  那親隨又在門外等了許久——趙世子發怒時,貼上去就是上趕著尋晦氣。

  世子近來火氣特別大,動輒拿下人出氣,半夜捲了草蓆從後門抬出去的就有三四個,打傷打殘送去莊子上的更多,連夫人都忍不住來開解了兒子兩回,叫下人熬了疏調肝氣的藥湯給他服,卻仍然收效甚微。

  那親隨卻是知道底細的,世子想對齊王的外宅動手,籌謀了半年有餘,越臨近實施,他便越急不可耐。

  趙清暉坐在案前緩了緩,目光在房中游弋,四周的牆壁、屏風上貼滿了同一個女子的畫像,或行或坐,或臥或立,或顰眉或淺笑,個個惟妙惟肖,這些都是他百裡選一的得意之作。

  心中的躁鬱稍緩,他方才向簾外道:「進來。」

  親隨低垂著頭走進書房——這書房裡到處都是阮三娘的畫像,進去的下人不得亂看,若是叫趙世子發現,是要剜去眼珠的。

  「怎麼樣?」趙清暉道,「什麼時候收拾那賤婦?」

  親隨小心翼翼道:「回稟世子,奴已和朱二談妥了,那賤婦每月望日都會去城外青龍寺禮佛,之後去靈花寺用素齋,再原路回城,在城外下手最方便。」

  趙清暉道:「那還等什麼?」

  親隨道:「只是她出城總要帶三五個侍衛,齊王府的侍衛不好對付。」

  趙清暉臉色一冷:「你拖了幾個月,就來告訴我辦不到?」

  親隨背上冷汗直冒,忙陪笑道:「奴辦事不利,不過奴已和朱二商量好了,在路上下手怕是不容易,但那賤婦主僕用完齋飯,總要在禪院裡歇息一個多時辰,侍衛們在左近的禪院中用飯歇息,我們便可以趁此機會下手。」

  他頓了頓道:「這種事非得交由知根知底的人做不可,奴一直苦於找不到機會在那寺中安插人手,直到一個月前,寺裡找廚子,奴便安排了人進去,到時候在那賤婦主僕和侍衛們的飯食中下藥,將他們迷暈後綁起來裝進麻袋裡,他們寺裡每隔幾日往外運寺田裡產出的菜蔬,這個月望日正好有車往寺外去,將他們混在其中運出去,中途朱二的人會接手,不必我們擔心。」

  趙清暉覷了覷眼道:「我叫你給她找個好『人家』,你找好了?」

  親隨眼珠子轉了轉道:「奴與朱二已談妥了,他們那夥人在山中有個隱蔽的藏身處,他們會將那賤婦先帶到那處,待他們享用個幾日,便將那賤婦挑斷了手筋、腳筋,毒啞了賣到嶺南去,叫她在韓江的畫舫裡做個船娘千人騎萬人跨,齊王怎麼也想不到他的愛妾會被賣去那種地方。」

  趙清暉聽罷面色稍霽,勾了勾唇道:「若是出差錯,我便將你剁碎了餵狗。」

  旁人說這話或許只是威脅,趙世子卻是絕對做得出來的。

  親隨打了個激靈,忙道:「世子放心,此計必定萬無一失,待那賤婦上路,奴便將朱二的賊窩一把火燒了,即便齊王回來追查到朱二,也查不到我們身上。」

  趙清暉冷笑了一聲:「他查到又待如何?我武安公府也不是他隨隨便便能動得的,他會為了個解悶的玩意和我阿耶作對?」

  他正是算準了這一點才會有恃無恐。

  親隨忙奉承道:「世子英明。」

  ……

  趙世子這邊才定下計策不久,隨隨便得到了詳細的計劃,在她的刻意引導之下,他們果然打算在靈花寺向她下手。

  當看到趙清暉打算將她挑斷手筋腳筋賣到嶺南的花船上,她不由冷冷地挑了挑嘴角,若她真是獵戶女鹿隨隨,這便是她的下場了——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即便她不去靈花寺,他靜候著時機,總能找到下手的機會。

  桓煊出征在外,待他回來,她早已到了嶺南,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即便最後能被人找到,這一輩子也毀了。

  她早知人心險惡,卻想不到這樣一個養尊處優的少年會歹毒至此。

  若非她要離開長安,不能留下形跡橫生枝節,否則非要將趙清暉收拾一番不可。她不知道自己「死」後桓煊多久會得到消息,他在戰場,他們也許會將消息壓下來,待他從淮西回來,最快也是一年半載之後的事了。

  但他若是有心追查,以他的本事不難查到趙清暉身上,他會為了一個外宅不顧武安公府的顏面,為難趙清暉麼?隨隨不知道,她能察覺桓煊對她有幾分感情,哪怕是貓兒狗兒馬兒養上一年,也不可能毫無感情,但得罪武安公府就是另一回事了。

  隨隨一邊思忖著,將密信投入爐膛中。

  十六當日,她清早起來去園子裡練了會兒刀,然後去馬廄裡給小黑臉餵飽草料,將它從頭到腳刷洗乾淨,遺憾地摸著它的耳朵小聲道:「我要走了,可惜不能帶著你一起走。」

  小黑臉當然聽不懂人言,卻似被她的惆悵所感染,「噅噅」地嘶鳴,用蹄子使勁刨土,直到隨隨走出很遠還能依稀聽見馬嘶聲。

  她能和馬道別,卻不能在人前露出端倪,只是如往常一般和高嬤嬤、小桐等人道了別,便帶著春條和侍衛出了門。...<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1-8-11 03:13 PM

第五十章 脫身

  去青龍寺拜了佛,添了香油,隨隨照例帶著春條去靈花寺用素齋。

  到得寺中,隨隨讓侍衛們在外院用飯歇息,和春條進了內院——自從齊王出征淮西,隨隨每個月望日都要出城禮佛,索性在靈花寺裡賃了個兩進的小禪院,換上了自己的席簟床褥和屏帷,歇息起來也更舒服了。

  知客僧不一會兒便將齋飯送了來,一揭開食盒蓋子,最上面便是一盤菊花酥,麵點用油炸酥,一絲絲地綻開猶如菊花,上面還撒了金黃橙紅的菊花瓣,先不說味道,色香已有了,春條便詫異道:「咦,今天這糕點倒是精巧漂亮,你們莫不是換了廚子吧?」

  那知客僧笑道:「檀越好眼力,敝寺新來了一個飯頭僧,兩位請嘗嘗看。」

  一邊說一邊將糕點菜餚湯羹擺到案上。

  春條拿起竹箸先給隨隨布菜,隨隨道:「我想吃什麼自己來就是,春條姊姊自己吃吧,在外頭沒那麼大規矩。」

  他們主僕相處本就隨意,春條也就不同她客氣,夾了個菊花酥嘗了口:「好吃是好吃,只是這酥點油多,娘子還在養傷,少吃些為好。」

  隨隨道:「那我吃別的吧,你多吃點。」

  說著將咬了一半的菊花酥放回碟子裡,把剩下的半碟菊花酥放到春條面前。

  春條道:「奴婢就不同娘子客氣了。」

  他們用飯時,知客僧就在廊下用小風爐煮茶,待他們用完齋飯,茶湯也煮好了。

  隨隨和春條一人一碗喝了,茶碗還沒放下,春條的眼皮已經開始耷拉,她咕噥道:「真是怪了……」

  揉揉眼睛向那知客僧道:「你們寺裡這安神茶,效果是越來越好了……」

  隨隨笑道:「大約是起早了,昨夜你又沒睡好。」

  春條打著呵欠點頭:「是了,奴婢半夜聽見雨聲,爬起來關了窗,後半夜怎麼也睡不著了。」

  隨隨道:「我也犯睏,天色還早,去房中睡會兒再走吧。」

  轉頭對那知客僧道:「阿師去忙吧。」

  知客僧行個合十禮道:「小僧不打擾兩位了。」

  房中有兩張床榻,隨隨脫了外衫,和春條一人一榻躺下,閉上雙眼,佯裝熟睡。

  約莫過了兩刻鐘,忽聽外頭傳來門軸轉動輕輕的「吱嘎」聲,接著便是腳步聲漸行漸進,隨隨側耳傾聽,依稀可以分辨出有三四個人。

  腳步聲很快到了近前,竹簾「唰唰」一陣輕響,那些人進了屋子。

  隨隨只聽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低低道:「藥下足了?確定他們睡死了?」

  另一個尖細些的聲音道:「二哥放一百個心,看外面那些護院都睡死了,打雷都驚不醒,何況這兩個小娘們。」

  這「二哥」大約就是惡徒之首朱二郎朱紅錦了,隨隨思忖著,這也在她意料之中,武安公府世子交代的大買賣,他為了穩妥必定親自出馬的。

  第一個聲音道:「綁起來,小心點,別弄傷弄破。」

  話音甫落,便有人走到床前,隨隨本來面朝裡側躺著,一雙大手把她翻了過來,那人嚥了嚥口水:「怪道能做富賈的妾室,這顏色,真跟天宮娘娘似的。」

  隨隨一聽這話便明白,這些惡徒並不知道她是齊王的外宅,還以為綁的只是個商賈的侍妾。

  也難怪,齊王威名在外,若知道綁的是他的人,這些人難免要發怵,說不定就撂挑子了。

  不過朱二郎是否知曉就不得而知了。

  另一人啐了一口,笑罵道:「你見過天宮娘娘?趕緊的,別趁著幹活動手動腳,便是二哥不發話,我也剁了你的蹄子。」

  動手那人忙道:「不用你說,我王八郎難道這點眼色都無?二哥還沒嘗過,我怎麼敢碰。」

  第一人笑道:「弟兄們把差事辦好,人人有份。」

  隨隨聽得直犯噁心,不過仍舊一動不動。

  這情形換個普通人怕是要忍不住顫慄驚叫起來,然而隨隨只是放鬆了全身,軟綿綿的真像被迷暈了一樣,任由他們將她手足用麻繩縛住,嘴裡堵上帕子,裝進麻袋裡扛在肩上——好在他們就地取材,用的是她自己的帕子,否則還得噁心一回。

  不省人事的春條也被縛住手腳裝進了麻袋,隨隨生怕她醒得早受驚嚇,特地讓知客僧多放了些藥,那藥確實有安神助眠之效,卻對身體沒什麼害處,侍衛們也是被加了藥的茶水迷暈的,下了藥的糕點早就被他們替換掉了,那些人用的不知是什麼來路不明的藥,即便不能致死,說不定會有別的害處,隨隨是不會讓這些東西入春條和侍衛們的口的。

  朱二郎那夥人卻不知道,只是沾沾自喜,自以為得計。

  他們將春條和隨隨塞進運菜蔬的板車裡,車子也是他們特地準備的,下面用木條做了個透氣的暗箱,周圍堆滿菜蔬,只要不搬開細瞧,誰也發現不了端倪。

  隨隨感到身體顛動,耳邊傳來轆轆的車輪聲,便知道他們已經上路了。

  她的人已經將朱二郎那夥人的底細摸得一清二楚,知道他們在昭應山中有個隱蔽的藏身處,在長安闖了大禍時便躲在那裡避風頭,眼下他們便是要將她和春條帶到那處。

  板車出靈花寺不遠,便有人趕著馬車來接應,隨隨和春條被搬到馬車上,那運菜蔬的板車向著長安城去,他們則徑直向賊窟駛去。

  昭應距靈花寺有三十里路,到了昭應還有二十里曲折蜿蜒的山道,馬車最終停下時,外面已經響起夜梟的叫聲。

  「總算到了。」惡徒們也著實鬆了一口氣,雖然這種綁架婦孺的事他們時常做,但聽說這個女子的夫主是個巨賈,在京中權貴跟前有幾分面子,綁他的愛妾不比隨隨便便拐賣個婦人。

  隨隨聽辨著周圍亂糟糟的馬蹄聲、腳步聲和說話聲,估摸著這匪窩裡少說也有三四十個壯漢。

  正思忖著,她又被人扛到肩上,約莫走了一刻鐘,只聽外頭「吱嘎」一聲響,她終於被放了下來,身下卻軟軟的,似是床褥。

  那人將麻袋從她身上扒下來,隨隨閉著眼睛,感覺週遭一亮,想是點了燈燭。

  那人將她翻過身,檢查她被麻繩縛住的手腳,「嘖」了一聲:「王八郎,你這繩子怎麼綁的,把那娘們雪白的手腕子都勒紅磨破了。」

  有人笑著咒罵:「田四,你倒會憐香惜玉,不怕你那相好的小翠袖呷醋?」

  喚作田四的男人道:「那娼婦管得著我?」

  先頭那人道:「那個是娼婦,這個也要賣到南邊做娼婦。」

  田四「嘿嘿」一笑:「娼婦和娼婦也不一樣,只求二哥吃了肉,給咱們留兩口湯喝。」

  眾人一聽這話便來勁,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這兒不是還有個圓臉小婢子麼?顏色雖比這個差點,倒也水靈靈嫩生生的。」

  「那也得等二哥嘗了鮮才輪到你。」

  「不愧是二哥,勞累了一整天,夜裡還有精神連馭兩女。」

  「二哥呢?」

  「去後頭沐浴了。」

  「二哥真講究,同咱們這些粗人可不一樣。」

  「要有這麼兩個香噴噴的小娘們陪我,我也講究。」

  「這藥倒厲害,兩個小娘們還沒醒,別不是藥傻了吧?」

  「傻了更好,省得一會兒哭天搶地的敗興。」

  「哭也就哭兩嗓子,任她什麼貞節烈婦,遇上咱們二哥的手段,還不是被收拾得服服貼貼、心甘情願的……」

  正說著,旁邊忽然響起一聲尖利的喊叫。

  眾賊子循聲看去,一人獰笑道:「小婢子醒了,誰塞的嘴,結鬆開了。」

  隨隨心道一聲不好,她吩咐屬下估算好藥量,至少該撐到他們把這裡的賊匪收拾乾淨,誰知春條早醒了一個多時辰,想來應當是那藥服過多次,對她的效果大不如前。

  如此一來,春條難免要受一場驚嚇了。

  她也顧不得這許多,也裝作悠悠地醒轉過來,皺了皺眉,睜開眼睛。

  「這個也醒了!」一直盯著她的匪徒嚷嚷道。

  隨隨四下裡掃了一眼,這裡與她想像的匪窩有些不同,倒像個富貴人家的臥房,案几屏帷無不精潔,稱得上雅緻,榻前屏風上繪著竹林七賢,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手,榻邊一對高燒的紅燭有胳膊粗,照得紅紗帳裡一片通明。

  她在床上,春條躺在榻邊的絲毯上,周圍圍了七八個壯漢。

  或許那些匪徒以為春條這做婢子的身強體壯,故此將她捆得更緊些,麻繩都勒進肉裡去了,隨隨看著都心疼。

  春條淚水漣漣:「娘子,娘子,你沒事吧?」

  隨隨道:「別怕,我沒事。」

  匪徒們笑道:「這美人兒倒有些意思,不哭不鬧的,還挺鎮定。」

  隨隨道:「這是哪裡?」

  春條哭得更凶:「是誰綁我們來的?不長眼的賊子,知道我們家娘子是什麼人麼?」

  眾匪笑道:「喲,這小婢子好大的口氣,一個商賈的小星,充什麼大尾巴狼。」

  春條一愣;「什麼商賈?」

  話音甫落,便聽門口有人道:「二哥來了,大傢伙趕緊退開吧。」

  房中頓時鴉雀無聲,只聽竹簾響動,靴聲橐橐,一人走進房中,眾匪齊齊躬身行禮道「恭喜二哥」。

  隨隨在床上看不見來人的模樣,那聲音卻正是靈花寺中聽見過的:「弟兄們累了,先去前頭喝碗酒,吃點肉。」

  眾人都道「遵命」,紛紛退出門外,有人將房門掩上。

  春條待要哭叫,隨隨輕聲道;「別怕,有我在呢。」

  春條不知道到了這般田地,有她能頂什麼用,但她的聲音堅定又溫和,沒有半點怯意,她便莫名感到安慰,彷彿有她在真的可以逢凶化吉。

  她正納悶自己為什麼會有有這樣的錯覺,便聽那年輕男子一哂:「不愧是齊王看上的女人,倒是有幾分膽色。」

  朱二郎一邊說,一邊走到床前,撩開紅紗帳。

  隨隨這才看清他的臉,這匪首約莫二十五歲上下,竟然生得頗為俊秀風流,雖然和桓煊、桓明珪之流比還差些,但也是千百裡挑一的美男子了。

  不過他年紀輕輕能在長安城的市井惡徒中混得如魚得水,靠的肯定不是一張臉。

  春條看到他的臉,一時忘了哭,微微張著嘴,倒不是被美色迷惑,只是這人和她想像中的賊匪差得太遠,若不知道他的身份,說他是個讀書郎她也信。

  朱二郎見隨隨面上現出沉吟之色,自得地勾了勾嘴角:「怎麼,想不到我是這副形容?」

  隨隨道:「你知道我們是誰?」

  朱二郎在床邊坐下,撫了撫她被麻繩磨破的手腕:「那些話只能騙騙那些蠢物,你這樣的絕色,哪是一個商賈消受得起的?」

  隨隨聽了這話心下瞭然,趙清暉一邊用著這伙賊匪,一邊提防著他們,隱瞞了她的真實身份,不過這朱二郎也算心細警醒,沒輕信趙清暉的話。

  「你明知我是什麼人還敢動手?」隨隨道。

  朱二郎一哂:「富貴險中求。」

  隨隨道:「是誰叫你把我們綁來的?」

  「這你就不必操心了,」朱二郎道,「誰叫你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呢。」

  隨隨沉默片刻道:「你要把我們怎麼樣?」

  朱二郎伸出食指,用指背輕輕撫過隨隨的臉頰:「你說呢?」

  頓了頓,收回手:「我的主顧吩咐我把你們賣去南邊做娼妓……」

  春條驚呼了一聲,涕淚滂沱:「不行,求求你放過我們……」

  朱二郎將食指比在唇上,對著春條「噓」了一聲,臉色忽然一冷:「我不喜歡吵鬧多話的女人,讓我即刻殺了你也可以。」

  隨隨給了春條一個撫慰的眼神。

  春條只能咬著嘴唇,強忍住不吭聲。

  「真乖。」朱二郎滿意道。

  隨隨道:「你的主顧吩咐什麼你都照做嗎?」

  朱二郎饒有興味地看著她:「本來收了別人錢財,合該守信的,不過我現在改主意了,你今夜要是把我伺候舒爽了,我可以留下你。」

  隨隨偏了偏頭:「當真?你莫不是騙我的吧?」

  朱二郎道:「我怎麼會騙你,你這樣的美人世上少有,賣到勾欄裡豈不是暴殄天物。」

  隨隨佯裝思索:「但是你不怕那位主顧追究?」

  朱二郎道:「這不是你操心的事。」

  「那齊王呢?他要是找過來,可不會放過我們。」隨隨道。

  朱二郎道:「我當然會帶著你遠走高飛,讓他找不到。」

  隨隨思忖半晌,終於點點頭:「好,我跟著你。」

  春條吃驚地瞪大眼:「娘子!」

  隨隨沖她一笑:「跟著齊王只能做個外宅婦,日後王妃進了府還不知要受怎樣的磋磨,倒不如和這位英雄雙宿雙飛,我知你對我忠心,我落著了好去處也不會忘了你的。」

  朱二郎拊掌:「好通透伶俐的女子,你這麼想就對了。從今往後你便是我朱二的正頭夫人,今夜就是你我洞房花燭。你跟著齊王只能做個侍妾,怕是連洞房花燭都沒有吧?」

  隨隨道:「自是比不上你。」

  春條難以置信地看著她,眼淚汩汩地從眼眶裡冒出來。

  朱二郎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不用理會這小丫頭,且讓她看看我們如何銷魂,保管她眼熱。」

  說著便將自己身上的錦衣脫了下來,春條「啊呀」一聲驚呼,只見他繞身刺著一條碗口粗的青蛇,猙獰可怖。

  朱二郎得意地轉過身給隨隨展示了一下:「夫人可喜歡?」

  隨隨眯了眯眼:「挺好看的。」

  朱二郎大笑,從靴筒中拔出把匕首,割開隨隨腳上的麻繩,不過他頗為警覺,手腕上的繩子仍舊留著。

  「讓我看看夫人的本事。」

  他一邊說一邊向隨隨傾身,相距約一尺時,忽聽「呲」一聲,朱二郎感覺喉頭一陣劇痛,動作不覺一頓,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女人半張被血染紅的笑臉,猶如看見一個惡鬼。

  明明前一刻她的手腕還被麻繩縛得緊緊的,不知怎麼忽然鬆脫了。

  朱二郎後知後覺地抬起手,顫抖著摸向咽喉,瞳孔瞬間擴張,呼哧呼哧喘著氣,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隨隨笑著向他亮了亮手指間的東西,朱二郎這才看清割開他咽喉的東西。那只是一片寸許長的薄鐵片,磨得和刀刃一般鋒利,可要用這麼個東西割開一個男子的咽喉,需要極快的出手,精準的力道,尋常人怎麼可能做得到。

  他捂著脖子,用力從牙縫中擠出三個字:「你是誰?」

  隨隨抬腳往他下腹上踹了一腳,將他踹翻到地上,站起身,揩了揩臉上的血。

  春條片刻之前還在傷心自家娘子見異思遷,高高興興地去給匪首當夫人,誰知猝不及防峰迴路轉,她什麼都沒來得及看清,就見那匪首滾到了地上,一手捂著脖子,鮮血不停地從指縫裡淌出來,而她的娘子半張臉上都是血,竟然還在笑!

  她兩眼一翻,嚇暈了過去。

  隨隨看了眼春條,拿起他擱在榻邊的長刀,拔刀出鞘,毫不猶豫地往朱二郎小腹上補了一刀,笑道:「你這身皮子挺好看,可惜了。」

  朱二郎在地上抽搐,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眼眶,不一會兒便躺在地上不動彈了。

  隨隨把春條扶到床上,不慎在床邊磕了一下,春條悠悠醒轉過來:「娘……娘子……」

  隨隨道:「噓,等會兒再說,有人來了。」

  說著將朱二郎的屍首拖到屏風後。

  話音未落,便有一人在門外道:「二哥,你們在裡頭沒事吧?」

  朱二郎像死狗一樣躺在地上,自然不能回答。

  那人咕噥道:「剛才聽見動靜不太對,別是出了什麼事吧……」

  另一人道:「能有什麼事,二哥對付兩個娘們還對付不得了?」

  第一人道:「終日打雁的也難保不會叫雁啄了眼……萬一呢?咱們還是進去瞧瞧吧……」

  那人邊說邊叩了叩門:「二哥?」

  自然還是無人應聲,那人按捺不住道:「我進去瞧瞧……」

  說著小心翼翼地撥開門閂,推門進屋,走進屋裡的剎那,燈燭忽然滅了。

  鼻端飄來一股血腥氣,他頓時察覺不對,便要喊叫,還沒來得及喊出聲,喉間彷彿有一陣疾風吹過,耳邊裂帛般一聲響,人便軟倒下來。

  隨隨扶住那人的屍身,將他靠在牆邊。

  門外之人聽著同伴半天不吭聲,屋子裡的燭火又突然滅了,也察覺不對,拔出腰間長刀,將刀鋒從門縫裡先探進去,往兩旁劃了劃,接著才探身進屋。

  誰知就在這時,他的手腕忽然被人一捏,那寸勁拿捏得極好,正捏在他麻筋上,他胳膊不由一軟,手不覺鬆開,刀柄頓時脫手。

  長刀沒落到地上,被人靈巧地接住,隨隨反手一刀,深深捅進了那賊匪的下腹,她往下一劃,把刀拔出,那人捧著肚子倒在了地上。

  接連兩個人有來無回,院中的賊匪們察覺不對勁,十來個人一起圍攏上來。

  隨隨轉頭對春條道:「你在這裡等著,別出來。」

  說罷便推門走了出去。

  春條躺在床上鵪鶉似地瑟瑟發抖,她知道自家娘子跟著殿下學過些刀劍拳腳,可她剛才眼睛都不眨就連殺三人,也太古怪了些。

  莫非是在做夢?春條人還被五花大綁著,不能掐醒自己,便狠狠心照著腮幫子上的軟肉用力咬下去,頓時疼得淚花直冒,抽著冷氣喊親娘,可是咬這麼重還是沒醒,可見不是做夢了。

  春條只聽外面刀刃相擊鏗鏘作響,不時有人發出淒厲的慘叫,聽得人寒毛倒豎。

  她不敢聽,生怕聽到自家娘子的聲音,可又忍不住忐忑不安地伸長耳朵,好在那些慘叫都是男人的聲音。

  混亂中又聽遠處有人大叫。

  「走水了!走水了!」

  「有人放火!」

  「不好有人殺進來了!」

  ……

  春條心驚肉跳,不知如何是好,外面的打鬥聲漸漸稀落,門扇「砰」一聲被人從外面大力推開,春條心尖一顫。

  黑暗中有人向她走來,看身形是女子,看身量似是鹿隨隨,她鬆了一口氣,癱軟在床上,哭都哭不出來:「娘……娘子……」

  那人抽刀割斷春條身上的繩子,嘻嘻笑道:「我不是你家娘子。」

  果然不是鹿隨隨的聲音,春條身子一僵,往床裡側縮:「你是誰?我家娘子呢?」

  那人用火摺子點燃床邊的蠟燭,燭光映出一張秀美的臉龐,眉宇間卻帶著一絲英氣:「春條姊姊莫怕,你家娘子忙著殺人呢,我是她親衛。」

  春條愣愣地道:「什麼親衛?」

  殿下有親衛,她家娘子哪來的親衛呢?何況這親衛還是個女子。

  那女子笑道:「你還不知道呀……」

  話音未落,一個人提著刀走進來,渾身的血腥氣。

  這回卻是鹿隨隨。

  「娘子!娘子!」春條喊起來,「你沒受傷吧?」

  那女子道:「幾個賊人哪裡傷得了你家娘子,你家娘子可是全大雍最厲害的匪首,你要乖乖的,否則她殺你滅口……」

  隨隨在她背上拍了一下:「別嚇壞了孩子。」

  她拉起春條:「對不住,讓春條姊姊擔驚受怕了。我不姓鹿,姓蕭,真名叫蕭泠。」...<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1-8-11 03:23 PM

第五十一章 收尾

  春條只覺「蕭泠」這名字有些耳熟,默念道:「蕭……」

  她猛然瞪大雙眼,張口結舌,半晌方道:「蕭……是那個蕭……」

  那個自稱親衛的女子笑道:「沒錯,就是那個蕭大將軍。」

  春條晃了晃腦袋,像是要把裡面的水晃出來,一邊喃喃道:「怎麼會……等等,蕭大將軍不是已經……」

  不是都說蕭大將軍已經死在戰場上了嗎?怎麼會變成個獵戶女,還成了齊王的外宅婦……

  隨隨道:「說來話長,等上了路再告訴你。」

  話音未落,有人從門外探身進來,向隨隨一揖:「大將軍,馬車已經備好了。」

  春條覺著那聲音說不出的耳熟,借著燭火打眼一瞧,來人不是常家脂粉鋪那個店夥嗎?

  她仔細打量他的臉,果然是那個左眉有道疤的店夥,可他眼下一身黑衣,勁裝結束,腰間插著刀,手裡提著個包袱,哪裡還有半點店夥的樣子。

  隨隨從他手裡接過包袱,對春條道:「你進去將身上裡裡外外的衣裳鞋襪飾物都換下來,別有遺漏。」

  春條不明白她的用意,卻不敢多問,捧了包袱繞到屏風後。

  換好衣裳出來,隨隨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點點頭,對那店夥道:「你先帶春條姊姊上馬車。」

  店夥道了聲遵命,便向春條眨眨眼:「姊姊請吧。」那和氣生財的微笑讓春條有些恍惚。

  春條茫然地看了一眼隨隨。

  隨隨道:「你先上車,我們還要收個尾。」

  春條這才跟著那店夥往外走。

  那店夥道:「院子裡有些雜亂,姊姊怕的話閉上眼睛,抓著我的刀鞘。」

  院子裡黑燈瞎火,夜風將濃鬱的血腥氣往人鼻端送。春條偷偷瞄了一眼,只見遍地橫七豎八的黑影,便知是方才那群賊匪的屍首,心頭突突跳著,胳膊上起了好幾層雞皮疙瘩。

  她趕緊握住那店夥遞過來的刀鞘,緊緊閉上眼睛,戰戰兢兢地跟著他穿過院子。

  那店夥還興致勃勃地同她聊起脂粉鋪最近到的一批新貨:「這次的粉研得特別細,帶了曬乾茉莉花苞和真珠碎一起研的,輕薄通透顯氣色……時常有客人問起,敝店還訂了些面靨、花鈿,都是南邊來的新巧花色,買兩盒粉便可得一套……」

  春條忍不住又晃了晃腦袋。

  那店夥講得眉飛色舞,直到帶著她穿過三重院門,方才意猶未盡地住了嘴,對她道:「姊姊可以睜眼了。」

  春條一顆心落回肚子裡,睜開眼睛一瞧,只見自己已經在大門外了,回頭一看,才發現自己方才是在一處山坳別墅裡,四周是黑黢黢的山影,耳邊有潺潺的水聲,只不知是哪裡的山。

  門外停著兩輛馬車,十幾匹健馬牽在樹上,悠然地踱著步。

  店夥送她到馬車前:「姊姊先坐車上等吧,大將軍他們還有一會兒。」

  春條道:「不知小郎怎麼稱呼?」

  店夥道:「姊姊客氣了,叫我小順就是,我也在大將軍麾下。」

  春條木木地點了點頭:「勞駕你。」

  她上了馬車,靠在車廂軟墊上,又開始疑心自己是不是在做什麼怪夢,腮幫子上的軟肉還在隱隱作痛,她又用力掐了把大腿,沒醒,是真的。

  她打了個激靈,她一直伺候的「外宅婦」就是那個據說長得五大三粗、凶神惡煞、面若金剛,能止小兒夜啼,也能讓突厥人和吐蕃人聞風喪膽的女修羅蕭泠。

  所以當初她勸蕭大將軍去向齊王邀寵,後來又勸蕭大將軍出去找個本分人嫁了,她還吃了不知多少蕭大將軍親自做的古樓子、胡餅、炙鵝烤羊、魚湯蟹羹……

  春條恨不能挖個坑把自己埋了,嚶嚀一聲把臉埋在雙手中。

  ……

  春條坐在車中,很想閉上眼睛睡一覺,假裝這些事都沒發生,奈何先前睡得太多,這會兒想睡也睡不著,只能忐忑不安地坐在車上等。

  等著等著,她聞到有煙氣往車廂裡鑽,掀起車簾往外一瞧,卻見方才那院落裡火光沖天,煙氣直竄雲霄,不時傳來「劈劈啪啪」的木頭爆裂聲。

  火勢一下子這麼大,斷斷不可能是自然蔓延的,春條估摸著是他們澆了油。

  約莫過了大半個時辰,隨隨等人方才從門裡出來,上了春條的馬車。

  她臉上的血污已洗去了,換了身潔淨的衣裳,仍是女子裝束,但頭上髮簪和腰間玉珮全換了。

  春條望著這熟悉又陌生的女子,小心翼翼地往車廂內側讓了讓。

  隨隨的態度卻和原來沒什麼不同,向她笑了笑:「方才嚇壞了吧?」

  春條搖了搖頭,又小心翼翼地點點頭:「娘……大將軍……」

  隨隨笑道:「還是像原來那樣稱呼吧。」

  春條這才道:「娘子,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啊……」

  隨隨簡單將來龍去脈講了一遍:「我事先知道賊匪要綁了我賣到南邊,便索性將計就計。原以為你服了藥能一覺睡到天亮,誰知份量拿捏錯了。」

  春條還沒想明白何謂將計就計,忽然「啊呀」一聲驚呼:「糟了,咱們大半夜的還沒回去,高嬤嬤他們要急死了!」

  隨隨想起那嘴硬心軟的老嬤嬤和山池院的眾人,心中有些悶悶的,得到她的「死訊」,他們想必會難過內疚一陣,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如果她是真的鹿隨隨,趙清暉已經得計,她一樣會被弄殘了賣到嶺南去。

  春條又道:「高嬤嬤一定會罵死我的……」

  隨隨拍了拍春條的背道:「我們不回山池院了。」

  正說著話,車輪滾動起來。

  春條張了張嘴,沒明白過來:「不回山池院,那去哪兒啊?」

  隨隨還沒來得及回答,方才那親衛在車外道:「去幽州。」

  春條大愕:「就這麼不告而別嗎?他們一定會到處找我們的,還有齊……齊王殿下……」

  齊王殿下近來待她家娘子如何是有目共睹的,他眼下在淮西打仗,要是回來發現娘子跑了,還不得氣死?

  隨隨道:「不會,他們會在火場中找到兩具燒焦的女屍,當我們已死了。」

  春條目瞪口呆,隨即明白過來他們方才讓她換衣裳的用意。

  「那……那兩具屍體是哪裡來的?」春條道,她沒想到連她的都已經準備好了。

  隨隨還沒來得及回答,有人隔著車簾道:「我們來時的路上隨便找了兩個身形相仿的。」卻是方才那親衛的聲音。

  春條一張臉煞白:「這……」

  隨隨無可奈何,撩開車簾瞪了車外人一眼:「田月容,你又嚇唬她。」

  說著對春條道:「別聽她胡說。」

  那名喚田月容的親衛這才笑道:「屬下知錯,實在是春條姊姊太愛人,忍不住想逗逗她。」

  春條也覺得自己傻,竟然連這樣的玩笑話都信,臉不由一紅。

  田月容對春條道:「大將軍治軍嚴得很,我們哪敢胡亂殺人。」

  春條知道他們這些人神通廣大,找兩具合適的屍首不在話下,便沒有再問。

  隨隨道:「人都齊了?」

  田月容答道:「回稟大將軍,留了兩人看著火勢免得燒到山林裡去,其餘人都上馬了。」

  隨隨點點頭:「好,這今日辛苦一下,盡快出潼關。」

  田月容道「遵命」,隨隨便放下車簾,看向春條:「事先也沒問過你便帶了你出來,你若是想回故鄉的話我可以叫人送你回去。」

  春條連忙搖頭:「奴婢在老家早已沒有親人了,在長安也是舉目無親,娘子去哪裡奴婢就去哪裡。」

  隨隨點點頭:「好。」

  事情已成定局,春條反倒鬆了一口氣,問隨隨道:「娘子我們為何要去幽州啊?」

  她依稀記得河朔節度使府似乎是設在魏博的。

  隨隨道:「眼下還不能回魏博,幽州軍統帥是我的人,我們先在幽州落腳,待時機到了就回魏博。」

  她頓了頓道:「你的奴籍在齊王府,經過這一遭,原先的身份不能用了,我替你準備了一個,你不必再自稱奴婢。」

  春條張了張嘴,一時高興得手足無措,她自小被親耶娘賣給人伢子,入了奴籍,以為一輩子要做奴婢,誰知道有一天竟然可以脫籍做良民。

  過了會兒,她冷靜下來:「娘子不要奴婢伺候了嗎?」

  隨隨道:「我本來也沒人伺候的,你若是想繼續同我作伴也行,若是想自食其力,做買賣或是在軍中謀個差事都行,幽州軍統帥葉將軍是女子,軍中有一支都是女子。」

  春條唬了一跳:「奴婢不會打仗,連騎馬射箭也不會……」

  隨隨忍不住一笑:「軍中也有文職,什麼都可以從頭學起。不急著定下來,到了幽州再說。」

  春條茫然地點點頭,乍然有了自由身,她卻不知道該做什麼了,回想遇見鹿隨隨後這兩年經歷的事,簡直像做夢一樣。

  ……

  跟著隨隨出城的侍衛們服了迷藥,一直昏睡到黃昏,還是被靈花寺的知客僧推醒的。

  侍衛們一看晚霞漫天,立即察覺不對,負責帶隊的馬忠順徑直衝向內院,站在臥房外道:「鹿娘子醒了嗎?」

  房中無人應答,馬忠順也顧不得避嫌,推門進了屋子:「鹿娘子,春條,你們在裡面嗎?」

  仍是沒人回答,裡面靜悄悄的,只有風掀動帳幔,帳鉤敲打床柱發出的叮噹聲。

  馬忠順又上前一步,只見餘暉滿室,床榻上被縟凌亂,卻空無一人。

  他出了臥房,順著廊廡繞到院後,只見一直鎖著的小門半開著,鎖已叫人撬開了。

  他心頭一突,立即轉身跑回外院,問那知客僧道:「你可曾見到我們家娘子和她的婢女?」

  知客僧一驚:「怎的,兩位檀越不在房中麼?」

  他摸了摸後腦勺:「小僧不曾看見有人出去,小僧還納悶怎麼檀越們一點動靜也沒有,這才進來看看,順便問問檀越們要不要準備晚膳……」

  馬忠順哪裡還有心思聽他嘮叨,打斷他道:「今日寺中可有車馬出入?」

  知客僧翻著眼睛努力回憶:「敝寺今日只有幾個香客,有四五個騎馬來的,還有兩個騎驢來的,也藏不了人……」

  他忽然「啊呀」一聲:「對了,今日還有大車運菜蔬到城裡去賣……」

  馬忠順道:「那車是你們寺裡的?」

  知客僧搖搖頭:「是從城裡車馬行雇的,原先一直雇的那家主人一個多月前家中有喪事,關了店門回鄉了,另找了一家……」

  馬忠順道:「你給我們吃的齋菜裡有什麼東西?」

  知客僧嚇得直搖手:「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小僧什麼事都不知道,還是原先那些齋飯茶湯……不對,上個月來了個新的飯頭僧……」

  馬忠順的臉色由煞白轉向鐵青,他一聽便明白這是個局,恐怕早就有人盯上了鹿娘子,精心籌劃了許多時日,直到今日才動手。

  他立即叫一人回常安坊報信,其餘人分頭去找。

  高邁和高嬤嬤得到消息,頓時嚇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趕緊加派人手徹夜去尋找。

  出動了上百個王府侍衛,加上金吾衛尋找了一日一夜,他們方才找到了昭應山中那處賊窟。

  別墅已經被大火燒成了一片焦土,侍衛們在廢墟中找到了兩具女屍,屍身已經被火燒得面目全非,衣裳自也化了灰,不過從身量和未燒毀的簪釵等物看,是鹿隨隨與春條無誤。

  此外一同化作焦炭的還有三十來個賊匪。

  這場火因何而起,三十多個匪徒為何一夕之間全都死在賊窟裡,卻是不得而知。

  ……

  高邁、高嬤嬤和山池院的一眾下人焦急地等待著消息,誰知等來的卻是兩副棺木。

  高嬤嬤幾乎昏厥,雙腿一軟便坐在了車前:「出門時還好好的,怎的說沒了就沒了,一定是弄錯了……」

  小桐忙將她扶起,想安慰兩句,自己也已泣不成聲。

  高嬤嬤失神地扶著棺木:「讓老奴看一眼……」

  高邁忙攔住她:「早已辨不出面目了,嬤嬤年紀大見不得這些……」

  連連向小桐等人使眼色:「快扶嬤嬤進去歇息,若嬤嬤有個好歹,怎麼向殿下交代?」

  高嬤嬤這才想起殿下人在淮西,他們還得向他交代,悲慟之外又添了焦急:「殿下把娘子交給老奴,老奴沒看顧好,老奴有何顏面再見殿下……」

  心口一痛,彷彿心肝都要裂開,揪著衣襟痛哭:「娘子說她命薄,老奴一直將信將疑,定是佛祖怪老奴心不誠……」

  小桐等人好勸歹勸,總算將她勸回院中。

  高邁命人將兩口棺木抬進棠梨院中停靈,吩咐下人去置辦喪具。

  待眾人領了命去忙活,他一人站在兩口棺木前哭了一回,用袖子揩了揩紅腫的眼睛,開始犯起難來。

  事已至此,該如何向齊王殿下稟報?

  他們這些近身伺候的人都知道,鹿隨隨雖然沒有名分,但在齊王心裡的地位非同一般,按說出了這麼大的事,應當立即向殿下稟報,然而這回的情形卻有些特殊。一來齊王在淮西打仗,得知愛妾身故,定然心神大亂;二來鹿隨隨是死於非命,那樁案子也透著些蹊蹺,齊王定然不甘心,可淮西這場仗少說還要打一年半載,他不能脫身,一直懸著心,也是種煎熬。

  可若是擅作主張將死訊瞞著齊王,他過了一年半載得知此事,還不知會怎麼樣。

  高邁左思右想,無論怎麼選,自己一個下人都擔不起其中的干係,只有找幾個能主事的人來定奪。

  正思忖著,便有內侍來稟:「高總管,豫章王來了。」

  高邁彷彿抓住了救命稻草,趕緊迎了出去。

  桓明珪穿了一襲素白衣裳,不復平日的風流蘊藉、意氣風發,眉宇間透著些憂傷和疲憊,顯然也是徹夜未眠:「怎的突然出了這種事……」

  好好的一個人,怎麼就香消玉殞了。

  高邁將他帶到停靈處,棺蓋已經封上了。

  桓明珪一早收到消息,知道屍身已經燒成焦炭,根本辨不清面目,也就不要他啟棺查看,只是哀傷地撫了撫棺蓋,喃喃道:「她本非塵世中人,想是回天上去了……」

  說著眼中便湧出淚來。

  他用絹帕拭了拭淚道,轉頭問高邁:「這消息往淮西送了麼?」

  高邁正想找他商量此事,行個禮道:「該當立即向殿下稟報的,但殿下在外征戰,老奴不知該如何處置,還請大王賜教。」

  桓明珪想了想,點點頭道:「這事關係太大,難怪你不敢作主,我也作不了這個主。」

  他頓了頓道:「我修書一封,你帶著去清河公主府,找大公主商議。」

  高邁聞言猶如醍醐灌頂,的確沒有比大公主更適合作主的人了,自從皇后對三子避而不見之後,大公主這長姊便擔起了一部分母親的職責,對這三弟也關心起來,她又是個爽利敢擔事的性子,不至於怕擔責任而推諉,再者當初正是她給鹿隨隨請封鄉君誥命,他們有這層關係在,不算越俎代庖。

  高邁連連點頭:「大王想得周全。」

  桓明珪道:「也別修書了,事不宜遲,我陪你去公主府跑一趟吧。」

  高邁立即命人備馬,向下面人交代了幾句,便和豫章王一起去了清河公主府。

  大公主也得知了鹿隨隨遭賊人綁走,又葬身火海的消息,惋惜慨嘆之情溢於言表,聽桓明珪和高邁道明來意,沉吟道:「這事本來不該瞞著三郎,但他帶兵出征,十多萬將士都仰賴主將,若是他因此亂了心神,干係的是千千萬萬將士的性命,不止是他一個人的事。」

  她頓了頓,看向高邁,目光堅決:「此事暫且壓下,待淮西戰事結束再告訴他。你放心,這算我的主意,等他班師回朝,我親自向他解釋,不會讓你擔干係。三郎是個明事理的人,知道這事你們下面人做不了主,不會遷怒於你的。」

  高邁躬身一禮道:「老奴拜謝貴主體恤,老奴不怕殿下懲罰,只是生怕一個不慎,鑄成大錯。」

  大公主道:「我知道你忠心,這些年兢兢業業給三郎操持著府中事務,辛苦你。」

  高邁眼眶一紅:「此事是老奴失職……」

  「你也別自責了,誰能想到這樣的事,防都沒法防,」大公主道,「這伙匪徒綁人蹊蹺,死得更蹊蹺,定是叫背後指使之人滅口了,京兆府怎麼說?」

  高邁皺了皺眉道:「府尹已著人去查,不過……」

  他話只說了一半,大公主已明白了,敢對齊王愛妾下手,又偏偏是在他出征之時,任誰都會猜測是為了算計齊王,京兆府恐怕不敢深查,要是等桓煊一年半載後從戰場上回來,許多證據恐怕已經湮滅,不一定還能查出什麼。

  她沉吟片刻道:「好好一個人,不能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不說三郎回來會怎麼樣,我也不能就這麼算了。」

  她向高邁道:「這樣吧,我從府中調派些人手,和你們王府的侍衛一同往下查,有什麼線索便來向我稟報。」

  大公主肯將這事攬下來,桓明珪也鬆了一口氣:「若有堂弟幫得上忙的,阿姊盡管開口。」

  他一個富貴閒人在這種事上幫不上多大忙,大公主就不一樣的,她在帝后跟前得臉,由她出面,就算太子也不敢輕舉妄動,何況她還有個當御史的駙馬,打起嘴仗來以一當百。

  長公主道:「六堂弟有心,有事我不會同你客氣的。」

  她想了想道:「當務之急是防著有居心叵測之人往淮西遞消息。」

  鹿隨隨的事雖然沒有大肆宣揚,卻也瞞不住有心人,尤其是設局之人。

  長公主雖然心寬,但兩個弟弟之間的齟齬卻也知曉,只是猜不到他們兩人的矛盾已到了劍拔弩張的地步。鹿隨隨這事一出,她第一個懷疑的便是太子。

  她若有所思道:「明日我去趟東宮。」

  桓明珪聞絃歌而知雅意,她去東宮自然是去敲打太子的——兩個都是她同胞弟弟,她夾在中間,總是盡可能兩不偏幫,可淮西之戰事關江山社稷和千萬將士的性命,由不得任何人胡來。

  長公主又向高邁道:「鹿娘子有正經誥命在身,這事也不能藏著掖著,你叫個人去宮裡稟報一聲,報個病故便是。」

  她條理分明地將諸般事宜安排妥當,高邁一一記住。

  雖已入秋,長安的氣候仍舊炎熱,棺柩不能在靈堂裡停太久。三日後,兩人的靈柩便被送往郊外的墓地下葬。

  而隨隨一行人出了潼關,扮作行商,一路向北行,於十月抵達幽州。...<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1-8-11 03:32 PM

第五十二章 幽州

  隨隨一行人扮作南邊來的客商,十月抵達幽州城。

  他們在肅慎坊西頭賃了個三進的小宅院安頓下,又在市坊的新貨行賃了爿上下兩層,門臉適中的鋪子,將從京城、江南和蜀中等各地運來的胭脂水粉歸置好,掛起了「白氏胭脂水粉」的招牌,便開始開門做起買賣。

  隨隨和她的親衛田月容隱去了真名真姓扮作一對夫妻,田月容扮的妻子姓鹿,頂門立戶,內外操持,是個能幹的精明人,而隨隨扮演的夫郎姓白,是個病懨懨的小白臉,靠娘子開鋪子趁錢供他讀書,妄想有朝一日能高中進士。其餘侍衛們則扮作店夥或家丁。

  春條不明白為何田月容的假名偏偏是鹿姓,照理說他們隱姓埋名,和鹿隨隨撇清干係才好,可她家娘子只是道:「是為了以防萬一。」

  春條如今對她家娘子佩服得五體投地,明白她行事總有自己的道理和用意,聽她這麼一說,便不再多問了。

  她剛到陌生地界,拿不定主意該做什麼,她自忖從軍是不敢的,軍中的文職又一竅不通,思來想去開鋪子做買賣倒或許還能試試,便充了小姑子一角,照顧她的「病秧子兄長」,一邊跟著小順學些記賬、理貨的門道。

  隨隨足不出戶,卻時不時有人上門來與她議事。

  他們所住的肅慎坊是黑水靺鞨人的聚居處,幽州內遷的胡人眾多,雖然胡漢雜處,終究有隔閡,坊內的胡人基本不同漢人打交道,便省卻了應付鄰里的麻煩。

  因是商戶人家,門前車馬多些也沒人懷疑。

  剛安家落戶雜事多,一忙起來光陰也過得快,轉眼之間已到了歲除。

  幽州城在北方,冬季比長安來得早,也更長,晴和了兩日,到除夕傍晚又颳起風來,這裡的風像刀子一樣,捲著屋脊上的雪粒子往人臉上撲。

  天寒地凍的時節,白家的小院子裡卻是張燈結彩、其樂融融。

  十幾個人聚在堂屋中,也不分什麼尊卑高下和男女,中間擺了張寬闊的大案,菜餚堆了滿案,盤子疊著盤子,眾人圍案盤腿而坐。

  用罷五辛盤,從幼至長飲過椒柏酒,吃了膠牙餳,小順便猴子似地竄起來,奔向廚房,片刻後,變戲法似地捧出一隻熱氣騰騰地烤全羊,又有兩個侍衛抱了兩大壇酒來,拍去封泥,一股芳烈醉人的氣息便彌漫在堂屋裡。

  隨隨站起身,親自給眾人片羊肉,春條看著她手中刀刃翻飛,寒光閃閃,不由感慨,那時候在山池院看她片肉片魚膾,她還時常驚訝於她的刀工,如今才後知後覺,一個普普通通的獵戶女哪裡來這樣的刀法。

  隨隨分了羊肉,揩乾淨匕首,從田月容手裡接過酒杯,向眾人祝了酒,飲了一口笑道:「這乾和蒲萄甚好,比起齊王府中喝過的貢品也不差多少。」

  眾人都是一怔,堂中頓時鴉雀無聲。

  他們知道她和齊王的關係,這些時日在她面前總是對齊王絕口不提,哪怕偶爾議論起淮西戰事,也都用一個「主將」模糊過去。

  隨隨若無其事地招呼大家飲酒吃肉。

  眾人見她態度自然,似乎早已不將此事放在心上,也暗暗鬆了一口氣,齊王是淮西主將,淮西這場戰事與他們河朔的局勢也息息相關,總是難免要談論的。

  隨隨在養傷那段時間習慣了清淡的飲食,用了兩口炙羊肉便覺有些膩了,放下銀箸和酒杯,舀了一碗甘露羹慢慢吃著。

  酒過數巡,難免就說起淮西的戰局來。

  田月容感嘆道:「本以為這場仗少說也要拖個一兩年,沒想到朝廷的軍隊勢如破竹,不到半載,已將淮西軍逼退至蔡州,這齊王真是年少有為,不容小覷啊。」

  說著頗有深意地瞟了隨隨一眼。

  隨隨面不改色,頷首道:「桓煊的確是個很好的將領,淮西一役後,定成一代名將。」

  田月容饒有興味道:「看他兵鋒凌厲,與大將軍倒是一個路數,只可惜你們倆沒機會打一場。」

  隨隨睨她一眼:「若是打起來你是不是還要開個盤口賭勝負?」

  田月容立即表忠心:「那屬下肯定把全部家財連帶脂粉鋪子一起押大將軍贏。」

  隨隨道:「那脂粉鋪子本就姓白,是我白家的產業。」

  田月容裝模作樣地福了一福:「妾知錯了,求郎君念著妾一年到頭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別休棄妾才好。」

  眾人都笑起來,春條早知道蕭將軍沒架子,也叫他們這沒大沒小的樣子驚了,嘴裡一個糯米丸子不小心囫圇吞進了嗓子眼裡,噎得直打嗝。

  田月容倒了杯溫茶給她,彎著眉眼道:「春條姊姊別見怪,別看我們私下裡玩玩鬧鬧,真上了戰場,大將軍就是母羅剎活閻王,咱們這些小鬼大氣也不敢出一口的。」

  隨隨笑道:「為夫的名聲就是叫你這刁婦敗壞的。」

  轉頭對春條道:「過了這個新春,阿兄便給你物色個新嫂嫂。」

  眾人又笑了一回,田月容收了笑道:「齊王也是個人物,他才從軍幾年吶?」

  另一個侍衛覷了眼隨隨,見她臉色如常,也忍不住道:「淮西那場仗不好打,十幾萬兵力中神翼軍佔不到一半,將領們又各懷心思,單是協調這些人就夠難的了。」

  隨隨點點頭,這次朝廷征淮西,有一大半兵力是從各州縣和藩鎮抽調借用的,不比指揮自己的軍隊,桓煊能在短短半年內將叛軍逼回淮西三州境內,連她都沒料到。

  田月容看向隨隨:「大將軍,你估計齊王什麼時候能把淮西拿下來?」

  隨隨思忖片刻道:「三月前應當能攻下蔡州,淮西軍也不是鐵板一塊,節節敗退之下人心思變,六月前想必可以班師回朝了。」

  田月容抬了抬眉毛:「這麼快?」

  隨隨抿了一口酒:「這是我保守估計,也許會更快。」

  田月容道:「難怪薛郅那死老魅也快按捺不住了,可憐蕭同安還躺在朝廷的敕封上做美夢,不知道刀已經抵到了脖頸上。」

  隨隨道:「不出正月,他就該忍不住動手了。」

  小順向一頭霧水的春條解釋道:「河朔三鎮中,幽州軍統帥葉將軍是蕭大將軍親信,魏博軍本是她的親軍,如今叫她叔父蕭同安霸佔著,而成德軍統帥薛郅一直有異心,以前我們大將軍在時他就想從河朔分出去自立門戶,大將軍一走,他野心更大了,想把三鎮都吞下來,如今是想趁著朝廷征淮西顧不上他的時候作亂呢。」

  春條的注意力卻不在河朔三鎮的大局上,皺了皺眉道:「娘子的叔父?」

  小順點點頭道:「蕭同安,娘子在戰場上受傷便是他使了陰招,娘子受了傷便將計就計逃了出去,後來的事春條姊姊便清楚了。」

  春條先前只知道隨隨受傷是被奸人所害,卻沒想到那人竟是她親叔父,她不由有些心疼,蕭泠雖貴為一方節度,論起親緣,比孤女鹿隨隨只壞不好。

  眾人一邊飲酒一邊閒聊,不知不覺已過了亥時,屋外又開始飄起雪片。

  隨隨站起身,向席間眾人敬了一杯酒道:「我先失陪了,諸位務必盡興。」

  春條便要跟上去,田月容一把拽住她:「春條姊姊酒還沒喝完,別想跑。」

  春條知道這是找藉口留下她,待隨隨走後,方才小聲問田月容:「月容姊姊為什麼拉著我,娘子是去哪裡?」

  田月容呷了一口酒,輕輕嘆了口氣:「你家娘子去廚下煮麵。」

  春條困惑道:「這麼多菜餚和糕點,怎麼還要煮麵?」

  田月容拍了拍她肩膀道:「你家娘子每逢元旦都要做這碗長壽麵的,是她多年來的習慣了。」

  春條這才想起去歲在山池院,她家娘子也是早早準備了雞湯,半夜去廚下做麵,高嬤嬤道她是為齊王殿下做的,眼下聽來竟然不是?

  田月容向廚房的方向張望了一眼,又嘆了口氣:「先太子是元日生的,你家娘子曾和先太子訂過親,你知道吧?先太子當年去西北平叛,領兵的正是我們大將軍,他們一起在西北待了兩年……」

  蕭將軍和先太子訂過親的事她自然是聽說過的,只不知還有這一段,她忽然想起聽人說過,齊王殿下相貌肖似長兄……

  春條瞪大眼睛,「啊呀」一聲輕呼,隨即摀住嘴,她好像明白了點什麼。

  ……

  西平城外神翼軍兵營中,將士們生起了一堆堆篝火,圍著火堆飲酒吃肉,載歌載舞。

  雖然出征在外,離鄉背井,但歲除佳節,總要熱鬧一番的,何況他們前不久才打了場打勝仗,接連打下叛軍攻佔的兩座城池,將淮西軍逼退至三州界內。

  桓煊在大帳中宴請麾下將領和監軍御史,陪著他們飲了幾杯酒,便即稱不勝酒力,回了自己的帥帳中。

  今日有長安來的書信送到,他還沒來得及看便被部下們拖到了宴席上,此時一回帳中,便迫不及待地取出信函放到案上。

  他察覺到自己的急不可耐,雖然侍衛們都叫他遣了出去,帳中只他一個人,但他仍覺這般猴急有失風度,便將那木函在案頭晾了片刻,這才用刀尖剔去封蠟,打開盒蓋。

  函中照例裝著一疊信箋和一些雞零狗碎的小物件。

  他拿出來一瞧,是一塊半舊的帕子和一條繫玉珮用的五彩絲絡子,那絡子精工細作的,綴著金片碎玉,一看就是街市上買來的東西,他不由「嘖」了一聲,這村姑對他真是越來越敷衍了。前半年還送些自己寫的大字,縫的狐皮手筒、做的毛氈足衣,醃制的筍乾、脯臘、蜜餞等物,最近盡拿一些舊東西和市坊裡買來的玩意糊弄他。

  雖是這麼想,他還是拿起那方舊帕子放在枕下,將那條買來的絡子收在枕邊的檀木大匣子裡——裡面都是他這一年來收到的東西,除了吃食不能久存被他吃了,其餘物件都一樣不落地收在裡面,連那對縫得歪歪斜斜的足衣都沒捨得穿。

  將東西收好,他方才展開信箋,一看信箋上全是高邁的字跡,忍不住又是一陣失望,他離開前那樣旁敲側擊,這村姑愣是一個字也沒給他寫過,都過了一年了,都不夠她學幾個字的?

  他掃了一眼高邁的書信,前面都是朝中、宮中、王府的近況,還有長安城裡高門大族的婚喪嫁娶,他瀏覽了一下,見朝中沒什麼大事,便先跳到了最後——關於鹿隨隨的報告總是附在最後。

  鹿隨隨敷衍,高邁也跟著敷衍起來,最近幾個月的報告一次比一次簡略,以前還說說鹿娘子這日研究了什麼新菜式,那日在林中獵得一隻山雞,現在只剩下寥寥數行,不過轉念一想,鹿隨隨除了每個月去郊外拜個佛,一直足不出戶地待在山池院中,也只有打打棋譜、寫寫大字消磨時間,近來沒有研究出什麼新菜式,大約也是因為想他想得沒了興致。

  如此一想,他的氣順了些,不免又開始可憐起那村姑來,今日歲除,又是他生辰,她的思念想必比平日更甚,她獨自守歲,不知會不會難過得落淚。

  正想著,有內侍在門外道:「殿下,雞湯麵煮好了。」

  桓煊道:「端進來吧。」

  內侍撩開門帷,提了食盒到帳中,擺好食案和碗碟銀箸,將熱氣騰騰的雞湯麵端出來。

  桓煊拿起銀箸嘗了一口,又拿起湯匙舀了一口湯喝,便放下了食具。

  內侍忐忑道:「可是麵做得不好,不合殿下脾胃?」

  桓煊搖了搖頭道:「不是麵不好。」

  只是不是那個味道罷了。

  他捏了捏眉心,讓內侍將麵撤下,賞了庖人一個十兩的銀錠子,便即盥洗更衣,上床就寢。

  躺在床上,他卻沒有絲毫睡意,輾轉反側了一會兒,從枕下取出那方舊帕子,遲疑了一下,終是放到鼻端嗅了嗅。

  半年前用過洗淨的舊帕子,又一路從長安到淮西,自然沒什麼特別的味道。

  可桓煊只要閉上眼睛,便能想起鹿隨隨身上那股暖香,這舊帕子上也似縈繞著那股若有似無的香氣。

  他們分別已有大半年,其實從去歲秋獮之後他們便是聚少離多,那幾個月她在養傷,他朝堂兵營兩頭跑,幾乎沒什麼時間陪她。

  歲除之後便是上元節,桓煊想到他們倆第一次一起過上元節的情形,明明那麼開心,最後卻鬧得不歡而散,去歲上元節她在養傷,今年的上元節眼看著又將錯過。

  不過幸好他們還有很多個歲除,很多個上元節,很多很多個春秋冬夏。

  桓煊不知不覺攥緊手中的絹帕。...<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1-8-11 03:40 PM

第五十三章 凱旋

  隨隨料得沒錯,正月沒過完,魏博軍中便傳來消息,薛郅帶著成德軍叛出河朔,派死士刺殺了蕭同安和朝廷派來監軍的中官,將兩鎮納入麾下。

  藩將之間爭權奪位、互相殘殺不是什麼稀罕事,但斬殺朝廷監軍,便是挑釁皇帝的權威了。

  消息傳到長安,天子震怒,朝野上下一片嘩然。

  神翼軍一半兵力在淮西,朝廷還以重金向各個藩鎮抽借兵力,若是薛郅此時大舉反旗,朝廷根本沒有兵力和財力在河北再開一片戰場。

  隨隨在幽州,事發後立即得到了消息。

  聽聞蕭同安真的死了,她並沒有多高興,只是怔了怔——自父親去世後,他們叔侄這些年明爭暗鬥,恨不得置彼此於死地,但他們並不是從一開始便是如此。

  她年幼時父親總是忙著南征北戰,她有幾年是由叔父照顧的,那幾年說他們親如父女也不為過,甚至連她的第一匹小馬駒也是蕭同安送的。

  不管怎麼你死我亡,蕭同安都是她世間僅剩的一個親人了。

  田月容知道她心裡不會太好受,扯開話題道:「幸好幽州有葉將軍坐鎮,薛老魅不敢輕舉妄動,聽說他在調集兵力,說是要去淮西『支援』朝廷軍……」

  隨隨當然知道他打的什麼主意,名為「支援」,其實是去騷擾朝廷軍隊,暗中支援淮西。

  「我們要不要動手?」田月容道。

  隨隨沉吟片刻,搖搖頭:「不必,讓他作妖去,對我們有百利而無一弊。」

  田月容一想,也明白過來,朝廷打下淮西之後,說不定轉頭就要來河朔咬一口,薛郅怕的正是這個,因此不惜殺中官,先下手為強。

  有他頂在前頭和朝廷作對,他們可以借朝廷之手削弱薛郅的兵力,待時機成熟再以平叛之名將他一網打盡——成德一直是三軍之中的隱患,尤其是薛郅的親軍,借此機會清洗一遍,倒是省了他們的力氣。

  事情進展得頗為順利,齊王一邊攻打淮西,一邊還分出兵力來應付薛郅的騷擾,兵鋒仍舊銳不可當,於二月初攻下蔡州城,淮西節度使郭仲宣死於副統帥、親兄弟郭季寬的刀下。

  這位副將斬殺了自家親兄長,立即向朝廷投誠,淮西之戰提前結束,齊王轉頭便與成德的「援軍」打了一場,將薛郅麾下數千精銳殺得幾乎片甲不留。

  薛郅見勢不妙,退守成德,向天子上表請罪,斬了一個副將,把殺害監軍的罪名推到他頭上。

  朝廷剛打完一場勞民傷財的大仗,也不想再戰,雙方便各退一步。

  因為薛郅之事,桓煊在外又耽擱了數月,直至五月方才接到班師回朝的命令。

  齊王打了大勝仗即將凱旋的消息傳遍京城,卻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最不高興的當然是太子,偏偏身為儲君,他還不能流露出半點,還得日日上朝,笑盈盈地聽著皇帝和朝臣們對齊王讚不絕口。

  同為武將的武安公趙峻也高興不起來,齊王越是戰功赫赫、用兵如神,便越是反襯出別人的無能,這次攻打淮西他雖因有傷在身並未親自上場,但還是不免被人暗暗拿來與桓煊比較。

  他的兒子趙清暉又是另一種心情。

  昭應山中那場大火著實意外,雖然朱二郎那夥人沒留下活口,但整件事卻並未按著他的計劃走——他打算將朱二郎那夥人滅口,但還沒來得及動手,他們就先燒死了,當然是有人暗中先下了手。

  趙清暉怎麼也想不通背後的到底是誰,那人究竟是想助他一臂之力,還是別有目的。他只好殺了自己那個知情的親隨滅口了事。

  思來想去,應當沒有別的證據留下,可得知齊王回京,不免有些許不安,他倒是不怕桓煊找他麻煩——他剛建了大功,別說太子不願看他得勢,皇帝也要防著他功高蓋主,他即便查出真相也不敢對付他們武安公府,他只是擔心被他查出來,會讓表姊不高興。

  按理說齊王府眾人是最該高興的,高邁和高嬤嬤等人卻是一邊高興,一邊發愁,愁的自然是如何向齊王殿下交代鹿隨隨的死訊。

  高邁算了算日子,大軍剛開拔,回到長安少說也得八月了,還剩下三個月時間讓他苟延殘喘。

  誰知桓煊根本等不及慢慢行軍,帶著二三十個侍衛,輕裝簡行,七月初便已到了洛陽。

  到洛陽城是午後,桓煊讓侍衛們先去驛館,自己卻去了趟市坊——他匆匆趕回來,一路上快馬加鞭,到了半道上才想起來,自己這一年收了鹿隨隨不少東西,卻什麼也沒帶回來,空手去見她有些不像話。

  洛陽的繁華僅次於長安,因為地處南北漕運的終點,有許多南邊和西域來的新鮮貨物,都是先到這裡再到長安,是以他特地留了半日去市坊上買東西。

  他騎著馬在女子喜歡光顧的絹行、彩帛行、脂粉行、金銀行、新貨行中逛來逛去,看見順眼的,拿手一指,便有侍衛上前會帳,將貨物裝進口袋,放在大車上。

  桓煊一邊逛一邊指,不一會兒,一輛大車幾乎已被各種女子的衣料、首飾、脂粉堆滿了,他知道鹿隨隨愛吃,又買了半車脯臘蜜餞乾果。

  可買了這許多東西,他仍舊覺得缺了些什麼,讓侍衛們先將大車拉回去,自己又逛回了金玉行。

  方才他只是逛那些門臉顯眼、裝飾豪華的大鋪子,這回卻逛得細,將那些不起眼的小鋪子也逛了個遍,終於在街尾的一家小古董店裡發現了一件順眼的東西。

  那是一塊古意盎然的玉珮,花紋不是常見的龍鳳、仙鶴、牡丹之類的紋樣,卻是一雙鹿,一頭鹿在前面走,另一頭緊隨其後,那兩頭鹿刻畫得拙樸而栩栩如生,四周還點綴著連珠紋。

  桓煊摩挲了一下玉珮上的母鹿,不由想起鹿隨隨,忍不住揚起嘴角。

  他向侍衛點點頭,侍衛便問店主人道:「老丈,這玉珮怎麼賣?」

  雞皮鶴髮的店主人伸出個指頭:「一萬金。」

  侍衛唬了一跳:「老人家,你莫不是糊塗了吧?一塊玉而已,質地也不見得如何,怎的要萬金?」

  店主人道:「那是老朽的傳家寶,少一文錢都不賣。」

  侍衛待要說什麼,桓煊道:「我們是西京人,出門在外,沒有隨身攜帶這麼多財帛,能不能留下信物,先將玉珮帶走?」

  店主人搖了搖頭,便要拿回玉珮:「貴人遲些帶足了錢來買吧。」

  侍衛也道:「公子,不可能有別人出一萬金來買他這塊玉珮的,待回了長安,叫人帶著錢來買便是。」

  桓煊卻握著那塊玉不願鬆手,不知怎麼的,他覺得這塊玉珮正是他一直在尋找的東西,他一定要把這塊玉帶回長安送給鹿隨隨。

  他想了想道:「可否用東西換?」

  那老頭打量了他一眼,眯了眯眼道:「貴人想用什麼換?」

  桓煊將腰間一塊羊脂玉的螭龍佩摘下來放在他面前。

  老人看了一眼,仍舊搖搖頭。

  桓煊從腰間摘下佩刀。

  侍衛吃了一驚,這把刀從齊王第一次上戰場便跟著他,不知飲過多少敵將的血,不說價值,單是對他的意義便非比尋常。

  他竟然隨隨便便就拿來換一塊破玉珮!

  桓煊卻是眉頭也不動一下:「這樣夠了吧?」

  老頭拔刀出鞘,刀光如雪,映得昏暗的鋪子頓時亮了幾分。

  老頭這才點點頭:「是把好刀。此刀足矣,貴人把玉珮收回去吧。」

  桓煊還沒說什麼,侍衛立即將那塊螭龍佩拿了回去。

  覓得合適的禮物,桓煊心滿意足,接下去幾日便不再耽擱,一路順著官道往長安趕去,八百里的路程只用數日便走完了。

  回到長安時正逢中元節,桓煊提前進京自然要向宮中稟報,他到城外長樂驛,便派人先去向皇帝傳信。但是入宮覲見,免不得要耽擱一日半日,他存了私心,要在進宮前先去山池院看一眼鹿隨隨。

  他打定了主意要給那村姑一個驚喜,特地沒派侍衛先去通傳,繞到城西,從延平門進城,直奔常安坊。

  直到桓煊一行到得山池院門口,高邁才得到消息,頓時嚇得滿身冷汗——這會兒去搬大公主來救命已經來不及了。

  他只能硬著頭皮,領著奴僕們迎到門上,行禮道:「拜見殿下,恭賀殿下凱旋。」

  桓煊下了馬,攥了攥手中的對鹿玉珮,向人群中掃了一眼,不見鹿隨隨和她那如影隨形的婢女,遂問道:「鹿隨隨呢?」

  眾人都將頭埋得低低的,高邁臉色煞白,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來。

  桓煊見他臉色不對,忽然想起今日中元,各大寺廟中都有盂蘭盆會,鹿隨隨大約是跑出去玩了。

  他有些不高興,但也明白他突然回京她並不知情,怎麼也不能怪她。

  「可是出去玩了?」桓煊道。

  高邁苦著臉,「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請殿下責罰,老奴沒看顧好鹿娘子,她……她已不在了……」

  桓煊怔了怔:「什麼意思?她走了?」

  高邁伏在地上慟哭起來。

  桓煊不理會他,翻身上馬,重重一夾馬腹,徑直向棠梨院疾奔而去。

  到得楓林小徑前一望,只見棠梨院的木門虛掩著,隱約可見庭中有白煙冉冉升起。

  他只覺心臟在胸腔裡狂跳,三步並作兩步穿過小徑,推開院門,只見庭中生著個火堆,高嬤嬤和棠梨院的婢女們圍在火堆旁,正在化紙錢,見了他驚愕地抬起頭來,個個眼皮紅腫,臉上掛著兩行淚。

  桓煊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手一鬆,對鹿佩掉下來,磕在青石板上,清越的一聲響,價值萬金的寶玉裂成了兩半。

  桓煊卻連看都沒看一眼,只是盯著高嬤嬤哭紅的雙眼:「鹿隨隨在哪裡?」

  不等高嬤嬤作答,他已快步穿過庭院走上台階,「砰」一聲推開房門:「鹿隨隨,給我出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1-8-11 03:53 PM

第五十四章 不信

  門扇「砰」一聲撞開,門軸「吱嘎」作響,像是哀慟的呻吟。

  屋子裡帷幔低垂,寂然無聲,雖是炎夏,腳下的金磚卻滲出絲絲的涼意。

  午後的陽光穿過直櫺窗照在床前,塵埃在光柱裡漂浮。

  這裡的一切和他記憶中並無二致,還和一年多年他離開的那個清晨一樣。

  「鹿隨隨。」他對著重重帷幔喚了一聲,喑啞的嗓音裡帶著些許不易察覺的顫抖。

  沒人回答。

  他撩開一重又一重帷幔,天青色的,薄櫻色的,海天霞色的,纏枝海棠紋的,海棠團花紋的……像跨過一重重的山水,他的身邊是海棠花紋的几案,海棠花紋的櫥櫃,海棠花紋的妝台、銅鏡、奩盒、花瓶……他終於走到繪著海棠花樹的屏風前,院子裡的海棠早謝了,床前的海棠花永遠不會凋謝,無論炎夏還是寒冬,只要她睜開眼就會看見。

  她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對著這一屋子、一院子的海棠花?又是以什麼樣的心情穿戴上另一個女人喜歡的衣裳首飾,裝扮成另一個女人的模樣,當成別人的影子?

  他心底一直都是知道的,只是因為她逆來順受,從無怨言,所以他便心安理得地將她當作贋品和替身,甚至覺得那些東西對她來說足夠好了。

  桓煊的心臟驟然一縮,他猛地將海棠屏風推倒在地,紫檀木框崩裂,琉璃破碎,他踏著滿地的碎琉璃走到床前。

  他拉開珊瑚色海棠紋織錦帳幔,撩開泥銀海棠紋的輕容紗帳。

  海棠紋的象牙席上放著一床海棠蜀綾的被縟,枕邊還有個金銀平脫海棠花黑檀木盒子。

  連榻邊的棋枰、棋笥上都嵌著海棠花形的螺鈿。

  「隨隨,鹿隨隨……」桓煊轉過身,在一屋子的海棠中間搜尋著,他打開所有櫥櫃和箱籠,將輕紅淺粉淡藍薄紫的海棠紋衣裳都翻出來,彷彿那些地方都可能是鹿隨隨的藏身之處。

  他找遍了臥房,又去浴堂、廂房尋找,到處都沒有他的鹿隨隨,只有鋪天蓋地的海棠花和海棠紋,每一朵都像嘲諷的笑眼,密密麻麻地聯綴成網,將他緊緊纏在其中,纏得他幾乎窒息。

  高邁追了進來,踉踉蹌蹌地跟在他身後,看著他失魂落魄地尋找,抹著眼淚勸道:「殿下節哀順變,鹿娘子是去歲八月裡走的,已經快一年了……」

  桓煊恍若未聞,他的頭腦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個念頭——他的隨隨不見了,他要把她找回來。

  庭樹的枝椏間蟬鳴聲聲,他忽然想起此時還是炎熱的初秋。

  那一年的炎夏和初秋,他們搬到後園的涼台水榭裡,所以她不在棲霞館也是理所當然。

  她或許早惱了那一院子的海棠花,所以搬去園子裡住了,一定是這樣。

  桓煊向著後園奔去,胸中忽然生出股巨大的希望,幾乎將他的胸腔撐破。

  園中已是初秋的景象,平靜的池面上只剩下幾莖殘荷,偶有池魚游過,帶起一圈漣漪,風亭水榭裡空無一人,涼台上覆了層落葉。

  他們曾在這裡對弈,並排躺著仰望星河,遊湖的畫舫擱淺在案邊,上面的漆畫都有些剝落了,可還是能分辨出海棠的圖案,桓煊的雙眼像是被灼了一下。

  他找遍了整個園子,竹林,校場,山坡,哪裡都沒有鹿隨隨的影子。

  走回棠梨院門前,陽光已經西斜,落日餘暉從屋脊上潑灑下來,照亮了簷口瓦當上一朵朵精巧的海棠花。

  桓煊抬頭看了一眼門上的烏底金漆匾額,他親筆書寫的「棠梨院」三個字在夕陽中躍動,彷彿在向他擠眉弄眼,他想起這個小院子原本叫做棲霞館,掩映於雲蒸霞蔚的霜林深處,住著一個霞光一樣明豔動人的女子。

  他將匾額摘下來重重地砸在地上。

  高嬤嬤拖著沉重的腳步緩緩走上前來,哽咽道:「殿下,鹿娘子真的走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抖抖索索地從袖子裡摸出一物,卻是一支白玉簪子,燒裂成了兩截。

  「娘子被歹人綁走,葬身在火場裡了,這是她身上唯一一件沒燒毀的東西……」

  桓煊低下頭,看著那支簪子,燒裂的簪頭上赫然是一朵海棠花,那朵花也像一隻笑眼,譏誚地看著他。

  他也覺出了自己的好笑,忍不住跟著笑了一下。

  這笑容卻比痛哭流涕更叫人難受,高嬤嬤的心肝都似被摧斷了,她顫聲道:「殿下,難過你就哭出來,痛痛快快哭一場吧……」

  桓煊抬起眼,眼梢微紅:「不管她去了哪裡,孤都要把她找回來。」

  高嬤嬤一怔,看出他神色不對,不由心急如焚,捂著嘴哽咽了一聲,無助地看向高邁。

  高邁上前一步道:「殿下,鹿娘子真的沒了……」

  他頓了頓,一口氣說道:「老奴死罪,一直瞞著殿下,這一年來往淮西寄去的書信上,關於鹿娘子的那些事,都是老奴編造的……隨信附的物件,都是娘子留下的舊物……」

  他深知長痛不如短痛,這種時候要把話說絕,才能讓他盡快接受事實。

  桓煊沉默半晌,從牙縫中擠出三個字:「我不信。」

  高邁與高嬤嬤對視了一眼,無可奈何道:「殿下,是真的,一年前老奴親自看著她的棺柩入土……」

  桓煊黯淡無神的雙眼中忽然好似燃起了兩團火:「在哪裡?」

  高邁一愣。

  「棺柩在哪裡?」桓煊道。

  高邁道:「鹿娘子的靈柩安葬在西山北麓……」

  「帶我去。」桓煊道。

  高邁一驚:「殿下剛回京,宮裡陛下想必知道消息了,宮裡怕是很快便要來人了……」

  齊王回京該先入宮覲見的,他先到山池院來已是不合規矩,拖延了這麼久不進宮,即便皇帝不降罪,心裡也會不豫。何況他剛打了場大勝仗,說不得就要被御史參一本恃功矜寵,看不慣他的朝臣和中官不知要就此作出多少文章來。

  桓煊卻似聽不見他的話,只是面無表情地重復了一遍:「帶我去。」

  話音未落,便有內侍快步走來,一禮道:「啟稟殿下,宮裡有中官來傳諭……」

  高邁額角青筋一跳,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急忙勸道:「殿下……」

  桓煊徑直朝外走去。

  那中官等候在門口,看見齊王出來,臉上每一道褶子裡都是笑意:「奴恭賀齊王殿下凱旋。」

  頓了頓道:「陛下聽說殿下提前回京,特地在安福殿設宴,為殿下接風洗塵……」

  桓煊打斷他道:「有勞啟稟陛下,孤家中出了事,恕難赴宴,來日孤自去宮中向陛下請罪。」

  中官吃了一驚,定了定神,堆笑道:「殿下離京許久,好不容易回來,什麼比得上一家人團聚……」

  桓煊仍是不鬆口。

  中官也看出不對來,為難道:「還求殿下去宮中露個臉,否則奴也不好向陛下交代……」

  桓煊從腰間解下一物遞給他:「有了此物,想必可以交代了。」

  中官接過來一瞧,頓時嚇得差點靈魂出竅,齊王給他的竟是神翼軍的虎符。

  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殿下這不是難為奴麼……」

  桓煊卻不再理會他,對嚇得面如土色的高邁道:「備馬,帶我去見她。」

  說罷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高邁不敢多言,只得向身旁一個年輕內侍低低耳語幾句,向那中官躬身一禮,道聲「失陪」,快步跟上自家殿下。

  那內侍向宮裡來的中官作了個揖,低聲解釋:「陛下那邊還請中貴人幫忙斡旋斡旋,殿下連日趕路,未歇息好,有些神思不屬……」

  一邊說一邊往那中官手中塞金餅子。

  那中官推卻道:「奴自當竭力,只是奴人微言輕,怕是沒什麼用。你還是勸勸你家殿下,盡快入宮向陛下稟明情由吧。」

  內侍將他恭送出門,立即叫人牽了匹馬來,急急忙忙地向大公主府去報信。

  ……

  桓煊一行人騎馬出城,直奔西山北麓。

  鹿隨隨在齊王心裡的地位不一般,但她畢竟沒有名分,連個妾室都算不上,自不能入王府的陵墓,高邁不知道該將她葬在何處,又不能請示桓煊,思來想去,自作主張地將她葬在西山。

  西山有齊王一處莊園,此地山光明秀,流水潺潺,後山上栽著萬本海棠,高邁知道齊王殿下鐘愛海棠,連鹿娘子所居的棲霞館也改作棠梨院,如今她沒了,葬在海棠林中也是理所當然。

  到得山中時夜幕已降臨,明月懸在半空,歸巢的鳥雀在枝葉間偶爾發出一兩聲啁啾。

  桓煊環顧四周,目力所及全是高高低低的海棠樹,那些都是他為了阮月微從南北各地尋覓來的海棠珍品。夜風吹得枝葉簌簌作響,彷彿竊竊的嘲笑。

  他走到小小的墳塋前,石碑上刻著「秦州鹿氏之墓」,這便是他們關於這個孤女所知的一切了。

  桓煊盯著那行字看了許久,每個字他都認識,可連在一起卻毫無意義。

  良久,他終於放棄了,不再試著去讀懂這行字的意思,他的薄唇動了動,喉間發出的聲音乾澀又陌生:「把棺柩挖出來。」

  高邁大驚失色,跪下道:「殿下,鹿娘子已經入土為安……」

  侍衛們也齊齊跪倒在地。

  桓煊下意識地去解佩刀,卻摸了個空,這才想起自己的刀已換了玉珮,他向身後的侍衛統領關六郎道:「把你的刀給我。」

  關六郎哽咽道;「殿下,就讓鹿娘子安歇吧……」

  桓煊只是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月光映著他毫無血色的臉龐,他的臉也和碑石一樣成了死氣沉沉的僵白。

  「把刀給孤。」桓煊道。

  關六郎只得解下佩刀雙手呈上。

  桓煊拔刀出鞘,將墳塋前的一株西府海棠攔腰砍成了兩段。

  齊王一意孤行,高邁和侍衛們毫無辦法,只得將墳塋掘開,將鹿隨隨和春條的棺木從墓室中抬了出來。

  明月已經升至中天,連夜梟都停止了鳴叫,山中萬籟俱寂。

  桓煊用刀將棺蓋上的銅釘一顆顆撬起。

  最後一顆釘子被撬起,他想推動棺蓋,卻好似忽然被人抽乾了力氣。

  他對著那雕著海棠紋的棺木看了半晌,終於道:「打開。」聲音喑啞得不成樣子,像是從肺腑中硬擠出來的一般。

  關六和宋九合力將棺蓋推開。

  桓煊從侍衛手中接過火把,慢慢走到棺木旁。

  火把照亮了棺柩中的人,那已不能稱作人,只是一堆骸骨,掩藏在海棠紋的織錦中。

  桓煊靜靜地端詳著眼前的屍骸,高邁和侍衛們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只有松枝火把燃燒發出輕輕的「劈啪」聲。

  「不是她。」桓煊道,這不是她的鹿隨隨。

  即便親眼見到,他還是會繼續自欺欺人,高邁料到他會如此,愴然道:「殿下,仵作都已驗過了,連兩處箭傷都對得上……」

  桓煊打斷他:「不是她。」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篤定,他只是知道這棺木中的一堆焦枯的骸骨,絕不是他的隨隨,他的隨隨一定還在某個地方等著他去找她。

  「我去找她。」他竟然不再理會那打開的棺木,轉身便快步往林子外走去。

  她還在等他,他一定要盡快把她找回來。

  走到林子邊緣,他看到有點點火光沿著山間的小徑向他移動。

  可他渾不在意,甚至懶得去管來的是什麼人。

  來人到了他面前,卻是他的長姊清河公主,她從馬背上跳下來,焦急地跺了跺腳:「三郎,你瘋了嗎?」

  桓煊卻似沒看見她,徑直從她身邊走過。

  大公主追上去,橫臂攔在他身前:「跟我回宮。」

  桓煊這才抬起頭看她,他的眼神熾熱又空洞,彷彿裡面除了一片火海什麼都沒有。

  「我沒瘋,」他靜靜道,「我要去找她,別攔著我。」

  「她已經死了,就躺在棺木裡,」大公主冷聲道,「你想必已經看見了。」

  「那不是她。」桓煊斬釘截鐵道,執拗得像個孩子。

  大公主忍不住揚起鞭子。

  桓煊卻不閃不避,仍舊直直地站著,神色平靜。

  大公主鞭子已經抽出,再要收回已來不及了,鞭子帶著呼呼的勁風抽在桓煊臉上,大公主聽著聲音便知那一鞭子抽得實,心臟一陣揪痛。

  桓煊左臉上頓時浮起一道長長的血痕,瞬間腫了起來。

  可他神色依舊木然,彷彿那一鞭子不是抽在他身上。

  大公主看著行屍走肉一般的弟弟,恨不得再抽幾鞭子將他抽醒,可胳膊卻似有千鈞重,怎麼也抬不起來。

  她揚鞭梢往他身旁一株海棠樹狠狠抽了幾下,抽得枝葉紛飛。

  「你難道也要陪她去死?」大公主將馬鞭摔在地上,從袖中掏出虎符,照著弟弟胸前摔去,「把你的東西拿回去!」

  她頓了頓,咬牙切齒道:「你難道不想替她報仇?」

  桓煊的眼神終於動了動,猶如古井微瀾,他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是誰?」...<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1-8-11 03:57 PM

第五十五章 仇人

  大公主見他終於有了點活氣,一顆七上八下的心總算放回肚子裡,突然遭逢這種變故,有個仇人可以恨著總好過無處宣洩。

  她想了想道:「你回來後還粒米未進吧?先跟我回府,換身衣裳,用兩塊糕餅,然後去宮裡向阿耶請罪。阿耶因為虎符的事很不高興,你可不能再惹他了……」

  桓煊只是直勾勾地盯著她:「是誰做的?」

  大公主道:「從宮裡出來我再同你仔細分說。」

  桓煊收回目光:「阿姊不願說就算了,我自己去查。」

  說罷又要走。

  大公主急忙拉住他衣袖:「阿姊可以告訴你,但你答應我,切不可輕舉妄動。」

  桓煊雖然麻木得如同行屍走肉,頭腦卻出奇冷靜清明,見他長姊神色凝重,便知背後之人不好對付,他點了點頭:「我知道。」

  大公主觀他神色不似作偽,這才蹙了蹙眉道:「是武安公世子趙清暉。」

  頓了頓道:「不過並不能十分確定,我部下查到,曾有人看到他的親隨和朱二郎見過面,事發後不久,那個親隨就暴斃而亡。你和武安公府似乎沒什麼過節吧……」

  莫非是同為武將的武安公忌憚他?可即便如此,為什麼要對一個外室下手?

  就連她這做長姊的,都是到今日見到他這失魂落魄的模樣,才知道鹿隨隨的死對他有這麼大的影響。

  桓煊默不作聲,腦海中卻浮現出一張尖瘦蒼白,略帶病容的臉,趙清暉的臉。

  他的手暗暗攥緊,指甲深深嵌進掌心,血從指縫間流出來,滴落到地上。

  他的眼前浮現出一張海棠花般嬌豔又柔媚的臉。

  海棠樹在夜風中簌簌作響,那譏誚的笑聲更響了。

  趙清暉對阮月微的情愫他是知道的,他對鹿隨隨下手,自然也是因為阮月微。

  那病秧子本就是個瘋子,或許就因為那張有幾分相似的臉,恨上了鹿隨隨,趁著他出征淮西便對她下手。

  他將鹿隨隨當作阮月微的替身,便有人看不慣這個替身,要將她除之而後快。

  桓煊不由想起秋獮那日,他救下阮月微之後,送她回行宮的路上遇見趙清暉——有十幾里路,他們是共乘回行宮的。

  他們一路上說了什麼?趙清暉對隨隨下手,是不是因為阮月微說了些什麼?

  他要對隨隨下手,阮月微知情嗎?

  他從心底深處生出陰寒,像錐子一樣刺入骨縫,讓他渾身的骨頭都隱隱作痛起來。

  大公主看出他神色有異,忙道:「怎麼了?可是想到了什麼?」

  桓煊只覺那股徹骨的寒意在身體中亂竄,他連齒關都開始打顫:「是因為阮月微。」

  大公主愕然地張了張嘴,不解道:「與她有什麼關係?」

  她也依稀聽說過趙世子對他那有長安第一美人之稱的表姊頗有戀慕之情,但京都高門中愛慕阮月微的人多了去了,趙清暉在其中都排不上號,是以她只是盯著武安公府與齊王的恩怨,半點也沒往這上面想。

  她一個正常人也實在難以揣度瘋子的心思:「不過是生得有幾分相似,為何要置她於死地?」

  桓煊冷冷道:「瘋子做出什麼事都不奇怪。」

  大公主無法反駁,微微頷首:「也對。」

  她看著弟弟的臉龐,他的眼神已不復方才的空洞,像凌厲的刀鋒,彷彿要把世上的一切都割成碎片,包括他自己。

  大公主有些心驚:「你知道了是什麼人害她,打算怎麼辦?」

  桓煊沒說話,但他的眼神明白無誤地告訴了她答案。

  大公主心頭一跳,抓住他的胳膊:「武安公府不是沒根基的人家,趙清暉又是武安公夫婦獨子,你要拿他問罪,恐怕……」

  她頓了頓道:「我也很喜歡鹿娘子,何況她還救過你的性命,可是你也知道她的身份畢竟……別說京兆府和刑部敢不敢接這案子,就算是阿耶也會勸你退一步。」

  桓煊掀了掀眼皮:「我不要治他的罪,我只要他的命。」

  他臉色平靜,甚至有幾分氣定神閒,彷彿趙清暉的命已經捏在他手中了。

  大公主大駭:「三郎,你別做什麼傻事。」

  她不由懊惱:「早知如此,就不告訴你了。」

  桓煊道:「阿姊放心,我不會把自己搭上,等隨隨回來,我們還要好好過日子。」

  大公主一怔,帶了哭腔道:「三郎,你別說瘋話嚇阿姊……她真的已經沒了,不會再回來了……」

  他真的瘋了嗎?或許吧,但他已經不在意了。

  桓煊輕輕搖了搖頭:「她答應過等我回來的。那具屍首不是她。」

  頓了頓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是你們都沒懷疑過麼?那兩具屍首被發現時已被火燒得面目全非,為什麼那些人留下了證明她身份的簪釵,卻要燒毀她的面目讓人辨認不出來?只有一個原因,那屍身不是她。」

  他言之鑿鑿,條理分明,似乎連自己也被說服了,眼中閃動著希望的光芒。

  大公主不禁動容。

  這所謂的「疑點」她也曾考慮過,但有什麼人會找兩具屍體冒充鹿隨隨主僕倆,何況要將箭傷都偽造得一樣,連仵作都看不出端倪,這得是什麼人所為?這麼大費周章,又有什麼好處?他們若是要擄走鹿隨隨,大可以直接擄走,不留屍體。

  但她不忍心用冷言冷語澆熄他眼中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她抿了抿唇,終究沒有反駁他。

  桓煊方才的模樣嚇到了她,她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也沒有見過任何人這樣。

  她想了想道:「阿姊知道你想替她報仇,但趙清暉不是等閒可以動的,武安公夫婦就這一個兒子,你要對他下手,便是把武安公府得罪死了。你得勝歸來,正是容易招惹是非的時候……」

  桓煊一哂:「他們生養出這樣的東西,難道還想善終?」

  大公主心頭一凜,顫聲道:「三郎……」

  桓煊道:「我說過,瘋子做出什麼事都不奇怪。」

  他瞬間收了笑,眼神如刀:「阿姊若是想攔著我,不如現在就去宮裡請阿耶將我賜死,只要我活著一日,便要趙清暉家破人亡。」

  大公主越發懊惱不該在這時候把真相告訴他。

  桓煊接著道:「阿姊若肯袖手旁觀,弟弟感激不盡。」

  大公主嘆了口氣道:「若真是趙清暉所為,他是死有餘辜,我即便幫不上你,也不能攔著你報仇,你凡事小心些。」

  「我知道。」桓煊道,說著向前走去。

  大公主追上去:「你去哪裡?」

  桓煊面無表情道:「回去沐浴更衣,然後入宮向陛下請罪。」

  只要是害了她的人,一個都別想躲掉。...<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1-8-11 04:07 PM

第五十六章 入宮

  桓煊並未跟長姊回公主府,卻策馬回了王府,洗去一身塵污,換了身衣裳,便即向蓬萊宮中馳去。

  到得皇帝的寢殿溫室殿前,已是星河漸沒、東方既白的時辰。

  這一日休沐,沒有朝會,皇帝晨起比平日晚了半個多時辰,剛睜開眼,便有中官來稟,道齊王殿下天還未亮便策馬入宮,已在殿前階下跪了一個時辰。

  皇帝作色道:「讓他跪,跪到死算了。」

  中官道:「三殿下就是這性子,聖人莫與他置氣。」

  皇帝嘴上不說什麼,洗漱更衣卻比平日快了不少,收拾停當,往榻上一坐,對中官道:「傳早膳。」

  頓了頓又道:「叫那不肖子進來一同用膳。」

  不一會兒,桓煊入得殿中,行禮道:「兒子拜見阿耶,未能在阿耶跟前定省盡孝,請阿耶責罰。」

  皇帝昨日被那枚虎符氣得不輕,本想見了面好好發作他一通,但眼下看見兒子臉色蒼白,眼下青影濃重,左臉頰上還有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又有些不落忍,天家的親緣裡摻雜了太多東西,不比尋常人家,但皇帝畢竟也是人,舐犢之情也是有的。

  兒子連夜進宮請罪,又在階下跪了這麼久,他的氣已消了一大半,遂只是冷哼一聲道:「眼下知道錯了?為了個女子連虎符都扔出來,朕真是看錯你了!」

  桓煊道:「兒子知罪,請阿耶降罪。」

  皇帝揮揮手道:「罷了罷了,朕還不知道你這性子,同你置氣,早被你氣死不知多少回了,起來坐吧。」

  桓煊謝了恩,在皇帝對面的黑檀螺鈿坐榻上坐下。

  皇帝看了眼他臉頰上的傷:「這是怎麼弄的?」

  不等他回答,皇帝已明白過來:「可是你長姊打的?」

  桓煊道是。

  皇帝一哂:「打得該,你長姊這是幫你,這本來不是一鞭子可以勾銷的事,她打了你,朕倒不好再打了。」

  「兒子知道。」桓煊道。

  正說著,宮人捧了食案和盤碗魚貫而入。

  「昨夜一宿沒闔眼?」皇帝道,「今日左右無事,你陪朕用完早膳就在溫室殿裡休息,晚上一家人在安福殿聚一聚,把你兄嫂和子玉他們都叫上。」

  桓煊目光微微一動:「聽憑阿耶作主。」

  兩人用罷早膳,飲了杯茶,又對弈了兩局,皇帝便催兒子去偏殿歇息。

  桓煊沒有絲毫睡意,他這一個多月一直在趕路,昨夜更是一夜未眠,身體疲憊已極,可只要一闔眼,眼前便有無數紛亂的影子在晃動,他的心臟便似被隻尖利的爪子攫住,喘不過氣,也得不到片刻安寧。

  好不容易到了掌燈時分,有內侍來請,他起床洗漱一番,跟皇帝同乘一輦去了安福殿。

  御輦行至安福殿,恰好遇上太子夫婦從輦車上下來。

  太子看見桓煊與父親共乘一輦,眼中掠過一絲訝異,昨日皇帝在安福殿設宴替桓煊接風洗塵,三請四邀的不見人來,皇帝大發雷霆,他們這些在場的人可都看在眼裡,沒想到過了一夜,父子倆又一副親密無間的模樣。

  阮月微看見桓煊的剎那,便把週遭的一切都忘了,她的全副心神都被那道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牽了過去。

  上回見面還是他出征前宮中的餞別宴上,只是匆匆看到一眼,連四目相接的機會都沒有,算起來自秋獮以來,他們已有近兩年不曾好好說過一句話了。

  他似乎又長高些許,因初秋炎熱,他穿了一身藤蘿紫織銀薄錦圓領袍,露出雪白的中衣領子,襯著蒼白的皮膚,淺淡的薄唇,略顯憔悴的面容,在英挺秀拔中又添了些許脆弱,仿若美玉,叫人於愛慕中又生出一絲隱隱的憐惜。

  阮月微自然一眼就注意到了他左臉上紅腫凸出的鞭痕,只恨不能替他上藥,用指尖輕輕撫慰他的傷痛,只能送去溫柔疼惜的目光。

  她猜到這傷是為誰受的,心中又酸又澀,那女子雖然不幸葬身火海,但是死在最好的年華,讓桓煊念念不忘,甚至為她不惜忤逆天子,又何嘗不是一種幸運?

  太子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一年多未見,三郎清減了。淮西一役多虧了你,大雍有你這個戰神坐鎮,是社稷之幸,黔首之福。」

  桓煊一揖道:「二哥言重了。」

  又抬起眼皮,向阮月微道:「二嫂別來無恙?」

  四目相接之際,阮月微的心臟快跳到了嗓子眼,雙頰不由自主飛起紅暈,她忙垂下頭,福了一福道:「有勞三弟垂問。」

  太子若無其事道:「你阿嫂春月裡咳疾又犯了,調養了數月,如今才好些。」

  桓煊淡淡道:「二嫂保重。」

  阮月微低聲道:「多謝三弟,三弟也請保重身體。」

  當著皇帝和太子的面她不好多勸,只能點到即止。

  皇帝道:「都站在這裡做什麼,去殿中坐下再聊。」

  幾人拾級而上,到得安福殿正殿中,其餘公主皇子和宗室子弟都已到了,連桓明珪也一反常態早早到席。

  眾人依次入座,酒餚陸續呈上,樂工奏起笙簫。

  皇帝舉起酒觴,和顏悅色地對桓煊道:「三郎,阿耶以杯酒恭祝你凱旋。」

  桓煊起身避席拜謝道:「兒子不敢當。」

  皇帝又道:「今夜只是便宴,一家人先聚一聚,待王師回朝之日,朕再設宴,請百僚同慶。」

  桓煊再拜謝恩。

  皇帝笑道:「都是一家人,也不必拘束,今夜務必盡興。」

  眾人見皇帝的怒氣消失得無影無蹤,都願意湊趣,你一言我一語地奉承起來,席間一派其樂融融。

  齊王一向少言寡語,他冷著臉爭自顧自飲酒,只在有人來祝酒時酬答兩句,眾人也不以為怪,只道他從戰場上回來,越發老成持重,與親人也愈加疏遠了。

  大公主和桓明珪卻是知道底細的。

  大公主的坐席在他對面,連飲酒賞樂的心思都沒了,時時刻刻盯著三弟,生怕他出什麼事。

  桓明珪乾脆不管齒序,死皮賴臉地在桓煊身邊加了個坐榻。

  他們的擔心似乎是多餘的,桓煊神色如常,只是話比平日更少了些。

  兩人剛剛鬆了一口氣,太子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半開玩笑道:「三郎立下不世之功,府中只差一個主持中饋的賢婦了。」

  兩人的心頓時又提了起來。

  長公主恨不得堵上太子的嘴,忙舉起酒杯笑著道:「二郎你還說三郎,你成婚倒早,怎麼也不給我個小侄兒小侄女抱抱。」

  話一出口,她才察覺不妥,雖是情急之下的無心之言,卻似在諷刺阮月微兩三年無出。

  果然,太子妃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眼中淚霧濛濛,一副泫然欲泣之態。

  大公主連忙找補道:「唉,我也沒臉說你們,成婚比你們還早,也不見駙馬給我生個一兒半女。」

  眾人都笑起來,皇帝罵道:「成天只知道在背後編排你家駙馬,你敢當著他的面說一句不是?」

  大公主笑道:「這我可不敢,我吵不過他,都怪阿耶給我找了個牙尖嘴利的,眼下能怎麼辦?只好湊合著過日子。」

  「得了便宜還賣乖,」皇帝笑著罵道,「當初是誰哭著鬧著要朕的探花郎。」

  「是我,是我,」大公主告饒道,「阿耶饒了我吧。」

  一陣插科打諢,眾人都忘了先前的事,阮月微面色稍霽,悄悄抬起眼眸向對面座中望去,卻冷不丁對上桓煊的視線。

  他今日似乎一直在看她,她好幾次不經意地抬眼,都發現他在看她,那目光微冷,像山間的霜月,裡面藏著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但阮月微無暇分辨,他在看她,單只這一件事,便足以叫她沉醉了。

  她瞬間忘了大公主的冒犯,心間湧出絲絲縷縷的甜意。

  桓煊的確一直在看她,他從她臉上看到了嬌羞,看到了惱怒,看到了許多東西,唯獨沒有心虛愧疚。

  莫非是真的不知情?

  未必。桓煊想起秋獮時林子裡滿地侍衛的屍體,那些侍衛是為保護她而死的,狼群發起攻擊是因她哭叫逃跑,而那麼多人喪生後,也不見她有一絲一毫的愧疚,坐在馬上便迫不及待地訴起了衷腸。

  她又怎麼會把一個平民女子的死放在心上?

  但這只是他的猜測,他需要更確切的證據。

  太子不再提桓煊的婚事,皇帝數落完長女,卻想起了剛才的話頭,看向三子:「你阿兄說得對,本來你的婚事早該定下的,卻因為戰事又耽擱了近兩年,可不能再拖下去了。」

  聽皇帝發話,太子便笑道:「即便你不急,也不能將人家小娘子一直拖著。」

  座中之人都知道太子說的是太子妃的堂妹阮六娘,也知道皇帝對這位閨秀很滿意,雖然齊王始終不鬆口,阮家仍是等著,未將女兒另許他人。

  此時所有人都饒有興味地看著他的反應。

  大公主生怕三弟說出什麼驚世駭俗的話來,嚇得臉都白了,勉強笑道:「三郎才剛回京,讓他先緩一緩,總不見得今日就要將親事定下。」

  桓煊卻道:「承蒙阿耶和二兄關心,三郎已經心有所屬了。」

  此言一出,滿座嘩然。

  大公主心頭一凜,桓明珪悄悄拽了拽桓煊的衣袖。

  皇帝知道他昨日為了個枉死的姬妾將虎符都扔了,這會兒突然冒出個意中人,自然不信。

  不過當著那麼多人的面,他也不拆穿他,只是問道:「哦?不知三郎屬意哪家閨秀?告訴阿耶,阿耶請大媒替你去提親。」

  桓煊向皇帝一禮道:「多謝阿耶,她正與兒子置氣,待她回心轉意,兒子定然帶她來見阿耶。」

  皇帝點點頭:「這可是你說的,阿耶等著。」便即不再多言。

  阮月微聽了這話卻不免思量起來,她疑心這只是拒絕阮六娘的托辭,但看他方才神色,又像是確有其人。

  上回從西北返京,他帶了個獵戶女回來。這次去淮西打了場仗,莫非他又帶了個農戶女商戶女回來?

  阮月微只覺有細針在她心頭一下下刺著,對著滿案的珍饈只覺一口也嚥不下去。

  就在這時,忽聽皇帝道:「再有一月便是中秋,你們想想,中秋在哪裡聚一聚才好?」

  大公主道:「難得今年三郎也回來了,不如女兒做個東道,在終南別業裡設個持螯賞菊宴如何?」

  皇帝笑道:「你倒是窮大方。」

  大公主笑道:「千金散去還復來,到時候少不得要找阿耶打打抽風。」

  她瞥了一眼桓煊,接著道:「阿耶不如多賞女兒些財帛,多邀些親朋,好好熱鬧一場。」

  皇帝道:「都依你吧。」

  眾人便興致勃勃地聊起螃蟹宴來。

  酒闌席散,桓煊與大公主一前一後走出安福殿,到得宮牆轉角,大公主環顧四周,見四下裡無人,方才道:「你托我的事,我已替你辦了,過幾日便把帖子送到武安公府去,能不能把趙清暉請出來就看運氣了。」

  桓煊道:「多謝阿姊。」

  頓了頓道:「剩下的事阿姊不必擔心,我絕不會連累你。」

  大公主斜睨他一眼:「我是怕你連累?總之你萬事小心,好自為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1-8-11 04:22 PM

第五十七章 惡夢

  武安公府,世子所居的庭院裡槐蔭遍地,廊廡上細密交錯的紫藤花枝投下斑駁光影,彷彿精巧的織錦花紋。

  十來個下人手持黏桿,正在槐樹枝椏間黏蟬——趙世子喜歡清淨,最討厭秋蟬的鳴叫,若是不黏乾淨,免不得又有幾條脊背要皮開肉綻。

  趙世子本人正在書房中作畫,畫的自然還是意中人。

  一年多過去,牆壁上又多了幾幅精品。

  他近來心情不錯,大半個月來沒有草蓆捲著的屍首半夜從小門裡抬出去,這在武安公府已算得上稀罕事。

  齊王剛到京時他有些不安,但差不多一個月過去,也不見桓煊有什麼舉動,照常上朝退朝,偶爾去兵部和中書門下議事,一切都和他離京前沒什麼兩樣,他甚至都沒有去去事發之地看一眼,也沒找京兆府和刑部調案宗,無論怎麼看,那外宅婦的死似乎都對他沒什麼影響。

  若說有什麼可疑之處,也就是他不回王府,仍舊住在常安坊一事了。

  不過趙清暉覺得這只是他草木皆兵,王府附近喧鬧,桓煊這種孤僻的性子,喜歡離群索居也不足為怪。

  想起那外宅婦,趙清暉便有些遺憾,難為他還替她精心安排了那麼多戲碼,沒想到她就這麼輕輕鬆鬆地死了,真是便宜她。

  趙清暉正思忖著,忽聽簾外有下人道:「啟稟小郎君,有人送了封信函到門上……」

  趙清暉撂下筆,皺了皺眉:「進來。」

  「什麼人送來的?」趙清暉道。

  那親隨支支吾吾道:「回小郎君的話,是個臉生的青衣小僮,看裝束也不知是哪家的,只說世子看了便知,將信函撂下便跑了。」

  趙清暉臉色一沉:「來路不明的東西,你就敢往我書房裡送?」

  他說著便要去抓那根帶鐵棘刺的笞杖。

  那親隨嚇得面如金紙,忙不迭道:「小郎君饒命,奴見那木函貴重,生怕是什麼要緊事情,不敢不報……」

  一邊說一邊將黑檀木函舉過頭頂。

  趙清暉一眼看見木函一角嵌著枝海棠花,花瓣是螺鈿,花枝是銀絲鑲嵌,秀雅精緻非常,也難怪那些狗奴不敢直接扔了。

  「放下吧。」他道。

  親隨將木函小心翼翼地擱在案頭。

  趙清暉卻抄起笞杖,在他胳膊上重重地抽了兩下,這才厲聲道:「滾出去!」

  他最得力的那個親隨因為知道太多事不得不去死,剩下這些狗奴一個兩個都是廢物,趙清暉每每看他們不順眼,便要打一頓出氣。

  武安公府的下人動輒得咎,早已習以為常。

  那親隨眼中閃過一絲恨意,捂著淌血的胳膊道了聲「是」,便即低著頭退了出去。

  待人走後,趙清暉方才剔去封蠟,將信函打開,裡面只有一張薄薄的箋紙。

  他顫抖著手取出信箋,渾身的血液都似要沸騰,他的動作無比輕柔,神情近乎虔誠,彷彿那是一道天庭來的旨意。

  紙上只有寥寥數語:「八月十五巳時一刻,蓮花寺普通院,有要事相商。」

  紙尾沒有落款,只繪了一枝海棠花。

  趙清暉對阮月微的丹青和書跡無比熟悉——太子妃流出閨房的丹青、手書詩稿,幾乎全被趙世子搜羅了來。

  這海棠花,這字跡,無疑出自阮月微的手筆。

  趙清暉想起來,前陣子府上收到了大公主府發來的帖子,邀他母親與他去終南山的清河公主別業赴中秋宴。

  他本來不打算赴宴——這些宴會男女分席,男子在外院,女子在內院,多半是見不到阮月微的,而且筵席設在終南山,免不得有一番勞頓,他入秋後舊疾發作,這段時日正在喝藥調理。

  不過接到這封密信,他自然改了主意,那蓮花寺正是在京城到大公主南山別業的半道上,太子妃一行人半途中在那裡歇腳是順理成章地事。

  阮月微從未給他送過書信,更別說約他相見,但趙清暉卻絲毫沒有懷疑這封信的真假,一來他自信不會錯認表姊的筆跡,二來他們如今有了共同的秘密,表姊急著約他相見,多半是為了上回燒死那個賤婦的事。

  可即便如此,他也已經受寵若驚,本來表姊就像遙不可及的天邊月,雲端花,他做夢也不敢妄想表姊的垂青,然而他們有了一個共同的秘密,這秘密像一根紅線,將他們緊緊牽繫在一起,只要有這個秘密在,他們便永遠不會分開了。

  趙清暉小心翼翼地把信箋收回函中,從袖中抽出絹帕,將木函上那些狗奴的指印細細楷抹乾淨,然後將木函輕輕放在枕邊,一顆心像是泡在了蜜水中,只盼著八月十五快些來到。

  ……

  八月十四這日,桓煊下了朝,騎馬回到常安坊,如往常一樣將自己關在鹿隨隨曾經住過的小院中——匾額碎了,如今那院子沒了名字,可一院子的海棠花仍舊在那裡,冷冷地、譏誚地看著他,簡直要把他逼瘋。

  高嬤嬤親自提了食盒來,在門外小心翼翼地勸道:「殿下,多少用點飯食吧,若實在沒胃口,喝幾口湯羹也好。」

  桓煊隔著門道;「孤不餓,嬤嬤去歇著吧,把院門關上。」

  高嬤嬤在門外站了半晌,嘆了口氣,終是轉身離開了。

  桓煊執起案上的酒壺,注滿一杯,拿起來抿了一口,酒早已酸了,他腹中空空,酸酒灌下去就像有隻手在他腹中攪動,可他不覺得難受,甚至覺得心裡舒坦了些。

  這是鹿隨隨為他釀的慶功酒。

  一杯接著一杯,一壺酒很快就見了底,酸酒也能醉人,可他卻比任何時候都清醒。

  他合衣躺在榻上,抱緊鹿隨隨留下的青布大綿袍——他總是嫌這身衣裳醜,可這身醜袍子卻是唯一一件不屬於阮月微,只屬於鹿隨隨的東西。

  他怔怔地望著帳頂,帳頂上也織著海棠花紋,他的眼前有些恍惚,那些海棠花便晃動起來,沖他眨著眼睛,譏嘲之意更甚。

  他忽然忍無可忍地坐起身,大步走向門口,用力推開門。

  天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黑了,空中無星也無月,夜色那麼黑,那麼暗,像化不開的濃墨,彷彿永遠不會再亮起來。

  廊下的風燈搖晃著,投下昏黃慘淡的光,光暈裡是一棵名貴的海棠花。

  桓煊從心底竄出一股怒火,他從腰間拔出一把長刀,向著海棠樹劈砍下去,海棠樹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呼,攔腰斷成兩截,竟有黑色的血從斷處汩汩地流出來。

  桓煊心裡一驚,定睛一看,那淌出的不是血,卻是火油。

  火油淌了遍地,流到庭中,又順著台階漫上去,覆蓋了廊廡,然後灌進屋子裡。

  桓煊忽然明白過來他該怎麼做了,他欣喜若狂,摘下一盞風燈,用手砸碎了琉璃罩,取出蠟燭投入屋子裡。

  「呼」一聲響,火蛇竄起數丈高,很快順著門框、房樑、柱子蔓延,海棠花的平蔭,海棠花的帷幔,海棠花的几案、床榻、屏風全都燒了起來,整個院子成了一片火海。

  他站在庭中忍不住笑起來,那些折磨他的笑眼終於都在火海中化成了灰燼。

  就在這時,屋子裡忽然傳出一個熟悉的聲音,有些許沙啞,但無比動人,像絹紗在耳畔溫柔地摩挲,可那個聲音此時卻在哭喊:「殿下,殿下,你為什麼要燒死我,桓煊你好狠的心……」

  桓煊心中大駭,他站在火場中卻如墜冰窟,渾身上下沒有一絲暖意。

  他轉身衝進火海中,果然看見鹿隨隨正坐在床上哭。

  他忙向她奔去,眼看著只有咫尺之遙,卻聽轟然一聲,一根燃燒的橫樑砸下來,橫在兩人中間。

  「別怕,我救你出去。」桓煊往火中走去,火舌舔著他的雙腳,很快他的雙腿都燃燒起來,發出難聞的焦味。

  可他卻沒什麼知覺。

  「別害怕,我救你出去。」桓煊望著隨隨道。

  鹿隨隨的臉在火光裡扭曲起來,明明在哭,看起來卻像在笑。

  「殿下,你說過從此不會叫我落單的。」她輕聲道。

  桓煊心口悶悶一痛:「是我的錯,我們先逃出去。」

  「你自己去吧,我不跟你走了,」鹿隨隨道,「我要回秦州去找我阿耶阿娘。」

  「別說傻話,你阿耶阿娘早就過世了。」桓煊伸手去搆她。

  可分明近在咫尺,他卻抓了個空,她像影子一樣飄來飄去。

  「那我也要同他們在一起,」鹿隨隨輕笑了一聲,「殿下你走吧,火燒起來了。」

  桓煊道:「你跟我一起走。」

  隨隨搖搖頭:「殿下忘記了?我只是個贋品,只是阮月微的替身,你看我做得好不好?那些海棠花多好看呀,燒了多可惜。」

  她忽然收了笑,冷冷道:「桓煊,你以為一把火燒了,就可以忘了你做的那些事?你憑什麼忘記?我還記著呢,你親口說的,我這樣的人一輩子只配做個贋品……」

  桓煊心如刀割:「別說了,隨隨,跟我出去吧。」

  隨隨偏了偏頭,琥珀色的眸子裡滿是不解:「殿下不是喜歡叫民女阿棠麼?」

  她蹙起雙眉,臉色變得蒼白,額上沁出了冷汗:「民女好痛,殿下可是恨我?是因為我扮得不像麼?」

  桓煊心好像碎成了千萬片,走過去一把將她抱起:「隨隨,你就是隨隨,不是誰的替身。」

  她伸出手臂環住他的脖頸,輕輕地「嗯」了一聲。

  桓煊如釋重負,緊緊抱著她往外跑去,一口氣跑到庭中,只聽「轟隆」一聲巨響,半間屋子塌了下來。

  桓煊鬆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把懷中的女子放到地上:「沒事了,隨隨,沒事了。」

  女子發出一聲輕笑:「三郎,你叫錯了,我是阿棠啊。」

  桓煊心神巨震,定睛一看,眼前的不是阮月微是誰?

  「隨隨呢?」他問道,四下裡尋找。

  阮月微道:「三郎,從今往後有我陪著你,還要那個贋品做什麼?」

  「鹿隨隨呢?」桓煊幾乎發不出聲音。

  阮月微笑著往臥房的窗戶一指:「贋品在那兒呢。」

  桓煊順著她所指的方向看去,透過半開的窗戶看見了鹿隨隨。

  她穿著那身青布綿袍,站在窗前向他微笑:「殿下總算認得我了。」

  話音未落,火焰自下竄起。

  桓煊什麼也來不及做,只能怔怔地看著她被火焰吞沒。

  彷彿有一把錐子鑽透了他的心,他猛然驚醒,從床上坐起:「隨隨,鹿隨隨……」

  「殿下我在這裡,」旁邊響起個熟悉的聲音,「可是又做噩夢了?」

  桓煊轉過頭,見鹿隨隨好好地躺在他身邊,琥珀色的眼眸裡是他熟悉的溫柔。

  「是我錯了,」桓煊抱緊她,「我再也不會傷你,不會讓你落單,我會好好待你……」

  他頓了頓,將臉埋在她頸間,貪婪地嗅著那股令他魂牽夢縈的氣息。

  女子撫了撫他的背,在他懷中沉沉地嘆了口氣:「殿下,現在說這些都晚了……」

  話音未落,他的懷中忽然一空,再看時只剩下一件青布綿袍。

  桓煊感到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痛得他躬起身來。

  他疼醒過來,睜開眼睛,懷裡是一件洗得發白的青布綿袍。

  他躺在床上,黃昏的陽光透過窗櫺照在床前,又映到帳頂上,像水波一樣輕輕晃動,那些海棠花依舊在嘲笑他,可他卻不知道自己究竟醒著還是仍然陷在夢中。

  他坐起身,挽起衣袖,拿起榻邊的匕首,在手臂內側割了道口子。

  鮮血順著手臂蜿蜒下來,流過二十多道深深淺淺、新舊不一的傷口。

  他醒著。...<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1-8-11 04:31 PM

第五十八章 菊宴

  八月十五當日,趙清暉天未亮便起身,沐浴焚香,換上玉色麒麟宮綾衫,戴上紗帽,對著鏡子在眼下敷了些胡粉掩蓋病容,這才出門前往南郊的蓮花寺赴約。

  因為要私會太子妃,他生怕母親礙事,尋了個藉口與她分頭走,只帶了個親隨和四個護衛,乘坐的車馬特地隱去了武安公府的徽記。武安公夫人一向對這老來的獨子千依百順,這點小事自不會有二話。

  不到巳牌時分,趙清暉的車已到了蓮花寺門外,寺前沒有香客,也不見別的車馬。

  來迎人的卻不是知客僧,而是個面白無鬚、聲音尖細的男子,看著像是宦者之流。

  應當是表姊身邊親信的內官了,趙清暉思忖道。

  「公子等的人即刻便到,請公子隨奴去禪院中小憩片刻,」那內侍滿臉堆笑地對趙清暉道,「公子放心,寺中沒有閒雜人等,寺僧也都在佛堂中,不會打擾公子的清閒。」

  趙清暉微微頷首:「有勞。」

  態度仍然倨傲,但於他而言已屬不易,因對方是阮月微身邊的人,這才稍假辭色。

  那內侍臉上笑容不減,帶著一行人往寺中走,穿過好幾重院落,到了一處偏僻幽靜,綠樹掩映的禪院中。

  趙清暉讓護衛們在外院等,只帶了個親隨入內。

  那親隨正是當日將阮月微的信函送到書房之人,隨主家姓趙,名長白。

  主僕倆進了禪院中,不一會兒便有婢女奉上茶水糕點。

  趙清暉迫不及待想見心上人,沒心思慢慢飲茶,拿起杯盞飲了一口,便即不耐煩地用指尖敲擊著茶案,問那內侍道:「你家主人還未到?」

  內侍道:「請公子稍待片刻,奴去外頭張一張。」

  不多時,那內侍折返,躬腰小聲道:「回稟世子,娘子已到了,在寺後山上一里外的山亭裡,請公子隨奴來。」

  趙清暉一聽又要挪地方,臉上便現出不豫之色,但轉念一想,表姊如今是太子妃,私會外男非同小可,謹慎些也是應當的。

  他便陰沉著臉站起身:「帶路吧。」

  內侍欲言又止道:「娘子不欲太多人知道此事……」

  趙清暉看了一眼親隨趙長白,對那內侍冷冷道:「我把護衛留下,只帶個長隨,這樣總可以吧?」

  他雖然急著見表姊,卻也不是全無心眼,畢竟是在陌生地方,孤身一人總是不放心,他的親隨都是精挑細選,武藝高強,拳腳刀劍不輸宮中侍衛,只要帶著他,一般的意外都能應付。

  內侍道:「自然自然,這位小兄弟一同跟來無妨。」

  說著躬身一禮,便帶著趙清暉繞到禪院後的小園子裡,打開西北的角門:「世子請。」

  趙清暉主僕倆隨他出了角門,眼前便是一條曲折的羊腸小道,一直蜿蜒向山林中,隱約可見簷角從樹叢間探出來。

  兩人一前一後沿著小徑往山上走,不出半里路,趙清暉便有些頭暈目眩,他只當是近來臥病的緣故,對親隨道:「你背我走。」

  那親隨立即彎下腰,曲起腿,雙手觸地,像騾馬一樣讓他騎到背上。

  趙清暉「騎」著親隨到了亭子前一看,裡面卻是空無一人。

  親隨將主人放到地上,趙清暉扶著綠漆柱子,問那內侍道:「怎麼不見人來?」

  內侍狡黠地一笑,向對面山坡上一指:「這不是有人來了麼?」

  趙清暉循著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果見一個黑衣人正順著山道往下走。

  雖然腦袋犯暈,雙眼模糊,也能看出來人生得魁梧頎長,寬肩窄腰,看身形身量絕不可能是阮月微,卻是個男子。

  趙清暉心頭一突,看向那內侍:「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他心中其實已隱隱猜到了,只是不願相信,桓煊怎麼可能為了個外宅婦向他下手,和整個武安公府為敵?他難道瘋了嗎?

  「趙世子不是已經猜到了麼?」那內侍兜著手,臉上仍舊堆著和善的笑容。

  趙清暉尖聲對自己的親隨道:「趙長白,你還在等什麼?」

  他的親隨卻也和那內侍一樣兜著手,好整以暇地看著他笑。

  「你這吃裡扒外的狗奴殺才!」趙清暉明白過來,咒罵了一聲,轉身便跑,可跑出不到十步,只覺一陣天旋地轉,雙腿一軟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黑衣人到得近前,卻是桓煊的侍衛統領關六郎。

  關六向趙清暉身上不輕不重地踢了一腳,對那內侍道:「把他手腳捆在一起,裝進麻袋裡,嘴堵緊一點,搬到馬車上。」

  「遵命,關統領。」那「內侍」道。

  關六又看了一眼趙長白,神色有些復雜:「你跟我來吧,殿下還有別的吩咐。」

  趙長白道:「是,有勞關統領。」

  ……

  大公主的南山別業坐落於南山峽谷中,延袤數里,山水絕勝,亭館台閣星羅棋布,彼此以復道相連,比之皇帝的離宮也不差多少,清河公主的受寵可見一斑。

  此番她提出要辦中秋賞菊宴,皇帝從自己私庫中撥出許多金銀卷帛以資宴飲之費,又特地派人從南邊快馬運來數百簍膏蟹。

  大公主得了父親的鼎力支持,便廣邀京中的高門華族,幾乎將全長安數得上的人家都邀了過來。

  持螯賞菊宴午時開始,從早晨便陸陸續續有車馬到了。

  巳時三刻,有僕人入內向大公主稟道:「齊王殿下的車駕到了。」

  大公主整了整衣襟,親自出外相迎。

  齊王的車馬進了大門,繞過屏門,在外院前停下。

  桓煊降車,吩咐侍衛道:「將賀禮抬進去。」

  大公主朝裝滿箱籠的露車看了一眼,對弟弟道:「來阿姊家赴宴還帶這許多東西做什麼。」

  她的目光落在一隻大竹筐上,裡面有什麼東西在蠕動,不時發出悶哼聲。

  大公主猜到那是什麼,臉色微微一變。

  桓煊卻若無其事道:「我清晨入山,在林子裡獵得一頭野豬崽,這卻不是給阿姊的,我還有別的用處,先同阿姊借個僻靜的地方擱一擱。」

  大公主笑容微僵,吩咐下人道:「先一起抬到修篁館去吧。」

  說罷她將弟弟帶到正院的廂房中,叫內侍煮了茶送來,然後屏退下人,低聲道:「方才那個……」

  桓煊乾脆地承認:「是趙清暉。」

  大公主只覺太陽穴突突直跳:「你還真把人綁了,這事如何收場?」

  桓煊道:「阿姊不必擔心,我有成算。」

  大公主疑心他是瘋了,但觀他神色卻是出奇冷靜鎮定,的確是成竹在胸的樣子。

  她揉了揉額角,無可奈何道:「你半道上綁的人吧?怎麼又帶來這裡了?」

  桓煊道:「因為我還有一場戲要請他看,借阿姊的地方搭個戲台。」

  大公主無奈道:「總而言之你小心行事。」

  桓煊點了點頭:「好。」

  正說著,簾外有內侍稟道:「大公主,太子殿下與太子妃到了。」

  大公主站起身,對弟弟道:「我去迎他們,你也一起吧。」

  桓煊和長姊一起出門相迎,太子看見三弟,愣了愣道:「三郎今日來得倒早。」

  太子妃道:「三弟住在常安坊,離阿姊這裡近。」

  太子恍然大悟,眯了眯眼,對妻子笑道:「還是阿阮細心。」

  桓煊道:「阿姊這裡景緻好,左右無事,便早些來了。」

  太子微微頷首,又問大公主:「不知阿耶什麼時候到?」

  大公主道:「昨夜我叫人去宮中問了,阿耶這幾日頭風又有些加重,只來用晚膳,咱們先玩咱們的。」

  又向阮月微道:「阿阮還是第一次來,一會兒我叫人帶你各處都逛逛。」

  阮月微矜持地笑了笑;「多謝阿姊。」

  幾人說說笑笑地往堂中走去。

  這回客人多,便將男賓與女客分作內外兩席,男客在開闔堂,女客在紅藥館,兩處館閣分列園池南北兩岸,隔水相望。

  賓客們陸陸續續到來,依次入席,便到了開筵的時候,可武安公府的趙世子卻還沒露臉。

  武安公夫人心下焦急,幾次遣了人去開闔館問,可公主府的人都說不曾看見趙世子光降。

  她只得又遣了護衛們沿著來路去找。

  武安公夫人是阮月微的姑母,兩人算不得多親近,但在筵席上還是坐在了一起。

  趙清暉遲遲不來,她心裡也隱隱有些不安,勉強安慰姑母道:「表弟一向主意大,許是半途想起別的事,姑母別太擔心。」

  武安宮夫人卻哪裡放得下心:「叫太子妃見笑了,只是暉兒年紀小,身子骨又弱,我這做母親的難免要多操些心。」

  阮月微握了握姑母的手:「姑母放心,不會有事的。或許是在山中走岔了路,耽擱了一會兒。」

  話是這麼說,她的手心裡也微微沁出了冷汗,心中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

  紅藥館名為館,實則更像水榭,四面無牆,圍以朱漆闌干,張掛著重重紗幔,從這裡望向開闔堂,只能依稀看見簷角屋脊,壓根看不到裡面的人,可她還是忍不住頻頻向對岸望去。

  大公主寬慰了武安公夫人幾句,又派了府中的侍衛幫忙去山中搜尋,便照舊與女眷們飲酒賞樂。

  阮月微無心喝酒,但不斷有人向她祝酒,她也只得應酬了兩杯。她不勝酒力,心中又裝著事,兩杯酒下肚,便覺胸悶心慌,頭腦發熱,加上姑母在耳邊喋喋不休,她便有些坐不住,藉口更衣,帶著婢女疏竹和映蘭出了紅藥館。

  從淨房出來,剛走出兩步,她便發現地上躺著一封信箋,信封右下角押了朵金箔海棠,在陽光下閃著光。

  她方才經過這裡時還沒有這個信封,顯然是她在淨房中的片刻時間,有人將這信封放在了這裡,可疏竹和映蘭就守在院外,她在裡面也沒聽到有人來,怎麼會憑空出現一封信呢?

  她心頭一跳,四下裡環顧,卻是半個人影也無。

  阮月微裝作沒看見,不加理會,徑直往前走,可走出兩步,她又停下了腳步,那封信顯然就是給她的,若是她不撿,叫別人撿了去,裡面再有些什麼……

  想到這裡,她又轉過身,迅速地撿起信封,回到淨房中,取出信箋匆匆掃了一眼,臉色便是刷地一白。信箋上的字跡有些眼熟,她想了想,似乎是趙清暉的手筆——趙清暉書畫雙絕,一筆簪花小楷最為得意。

  那信上的內容叫她心驚:齊王似已發現你我之事,請表姊速來修篁館相商。

  阮月微嚇得手腳冰涼,後背上冷汗直冒,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疏竹和映蘭許久不見主人出來,在外頭問道:「娘子在裡頭可好?」

  阮月微的魂魄總算被這一聲叫了回來,她定了定神,將信箋疊好藏進懷中,匆匆走到外面,撫著額頭道:「無事,只是有些不舒服。」

  回到席間,眾人見她臉色不太對,關切道:「太子妃怎麼了?」

  大公主也道:「可是有哪裡不舒服?」

  阮月微輕輕扶了扶額頭,柳眉微蹙,似有痛苦之色:「阿阮不勝酒力,叫阿姊見笑了。」

  大公主忙道:「我叫人帶你去後面歇息一會兒吧。」

  阮月微眼神微微一動,佯裝不經意道:「不妨事,出去走走散散酒便好了。」

  她頓了頓道:「聽說阿姊這裡有座館舍建在竹林深處,甚有靜趣,宛然如畫,不知能否去看一看?」

  大公主道:「你說的想必是修篁館了,裡面雖有些簡陋,倒也還算乾淨,你就在那裡歇息吧。」

  說罷吩咐婢女帶太子妃去修篁館歇息。

  阮月微跟著婢女到了修篁館,對她道:「這裡有人伺候。」賞了個銀角子,打發人出去。

  她又對疏竹和映蘭道:「我要在房中歇息,你們守在門外,將門關緊。」

  疏竹和映蘭疑惑地對視一眼,沒敢多說什麼,退到了院外。

  兩個婢女剛退出去,便聽西廂的門簾「沙沙」一響,從門裡走出個褐衣男人,看裝束是貴家的奴僕。

  阮月微唬了一跳,連連後退幾步,卻不敢高聲:「你……你是何人……」

  那人「嘿嘿」笑了兩聲,作了個揖道:「太子妃娘娘不認識小的了?小的是趙世子的親隨趙長白。」

  阮月微這才想起來自己曾經見過這張臉,的確是跟隨趙清暉的人,心下稍安,可她隨即想起信上的內容,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你家主人何在?」

  趙長白笑道:「請太子妃娘娘恕罪,這封信並非趙世子所寫,乃是小的仿著他的書跡所寫,小的生怕太子妃娘娘不肯相見,不得已冒用趙世子之名。」

  阮月微大驚失色,勉強虛張聲勢道:「大膽刁奴,你可知這是死罪?門外便有侍衛,我叫一聲便能將你拿下……」

  趙長白冷笑道:「太子妃娘娘若是不怕你和趙清暉的勾當被太子和齊王知曉,盡可以叫人來拿小的。」

  阮月微幾欲暈厥:「我……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1-8-11 04:37 PM

第五十九章 看戲

  那親隨冷笑了一聲:「太子妃娘娘不是聽不懂,恐怕是貴人多忘事。」

  他頓了頓:「也對,都是一年前的事了。不過太子妃娘娘忘記也無妨,小的可以提醒貴人,昭應縣那場大火,你總該記得吧?」

  阮月微一張臉白得發灰,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淌,她甚至顧不上擦。

  趙長白不等她回答,環顧了一下四周道:「庭中不是說話的地方,為免隔牆有耳,還請娘娘移步廂房中。」

  換了平日,阮月微是不可能跟這樣一個奴僕共處一室的,但她心裡發虛,來不及多想,便跟著那奴僕進了廂房。

  房中帷幔低垂,光線昏暗,只能勉強分辨出對面人的輪廓。

  「太子妃娘娘請坐。」趙長白慇勤地拂了拂坐榻上的灰。

  阮月微哪有心思坐,站在原地道:「你到底要說什麼?」

  趙長白道:「方才說到哪裡了?對了,昭應大火……」

  阮月微立即打斷他:「我不知道什麼昭應,什麼大火,趙清暉人呢?」

  趙長白道:「咦,太子妃娘娘難道沒聽說過齊王有個侍妾死在昭應山中一場大火裡?」

  阮月微已亂了方寸,腦子裡亂成了一團,有氣無力地反駁道:「聽說過又如何?這件事許多人都聽說了,不止我一個……」

  「小的聽說那侍妾生得與太子妃娘娘有幾分相似,因此惹了娘娘不快,」他眯縫著眼道,「因此娘娘才找了我們家世子,要將她除掉,世子這才趁著齊王殿下出征,找了一群閒子,將那小娘子綁了去……」

  「休得胡言,」阮月微打斷他道,「我不曾叫趙清暉去害人,是他看不慣那女子,與我有何干係……」

  「我們世子可不是這麼說的,」趙長白道,「他說得明明白白,做這些都是為了太子妃娘娘,事先還請示過太子妃娘娘,就是秋獮那回,你們共乘一馬回行宮,你們不是一拍即合嗎?太子妃娘娘敢說半點也不知情?」

  阮月微未料趙清暉竟將這些事都告訴了一個下人,頓時如墜冰窟,捂著心口道:「我勸過他,是他一意孤行,我沒叫他害人,他說只是把人送出京城,他說會給她找個好人家,讓她做個富家繼室豪門貴妾,比給齊王做外宅強……」

  趙長白冷笑道:「這話太子妃娘娘信麼?娘娘與我們世子是親親的表姊弟,難道不知道他是什麼人?你就不知道那小娘子落到他手裡會有什麼下場?」

  阮月微囁嚅道:「我哪裡知道他陰狠歹毒,他怎麼說我便怎麼信,他究竟在何處?」

  趙長白道:「他打算殺我滅口,可惜叫我先知道了,反倒被我設計綁了去。」

  阮月微大駭:「你待如何?」

  趙長白道:「不管怎麼說主僕一場,就這麼殺了他總有些不落忍,若是太子妃娘娘肯仗義疏財,幫我逃到關外去,我便將他放了,反正他也不知道是我所為,只道是被朱二郎的同夥捉了勒索錢財。」

  阮月微垂著頭,遲疑半晌道:「若是我不幫你呢?」

  趙長白道:「他是娘娘的表弟,想必娘娘不會袖手旁觀的……」

  他頓了頓,眼中忽然閃過狡黠的光:「不過雖說是親眷,他手上到底握著娘娘的把柄,我們家世子的為人……娘娘想必也是略有所知,他待娘娘一片痴心真是天地可鑑,不過痴心過了,不免有些瘋魔,娘娘不知道,他滿屋子都是娘娘的畫像,日日對著畫像傾訴衷腸,聊慰相思之苦,可畫像終究不是真人,要是哪天他覺著不夠,手裡又恰好抓著娘娘的把柄,你猜他會不會……」

  阮月微順著他的話一想,不禁毛骨悚然,胳膊上起了層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嚥了口唾沫,輕聲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小的是說,」趙長白上前一步,「若是娘娘肯多賞賜些財帛,小的便替娘娘除去這後顧之憂。」

  阮月微明知他的意思,可當真聽他說出來,還是駭得整個人都戰慄起來,她摀住耳朵,搖著頭,眼淚如斷線的珠子滾滾而落:「不,不……那怎麼成……」

  趙長白冷笑道:「小的知道娘娘是個大善人,那這麼說吧,小的不殺他,替他找戶好人家,讓他給無兒無女的富家翁當個乾兒子如何?」

  阮月微自然聽得出他話裡的嘲諷之意,漲紅了臉,訥訥的說不出話來。

  趙長白道:「小的不便久留,太子妃娘娘盡快給個準話,是要放還是要除……」

  阮月微心膽俱裂,只知道搖著頭恍惚道:「我……我……我不知道……」

  趙長白道:「這麼說,太子妃娘娘是捨不得表弟,寧願自己多擔待些?那就是要放了,小的這就遵命……」

  阮月微心頭猛地一跳:「等等,我沒說……」

  她使勁咬著嘴唇,把下唇咬出了一條白痕,趙清暉這人自小便有些瘋病,心狠手辣,聽說對下人動輒打罵,還以折磨人為樂,打殺虐死的下人不在少數,這在高門之間算是盡人皆知的秘密。

  他拿捏著自己的把柄,若是有朝一日想對她起了別的心思……

  阮月微連想一想都覺心驚肉跳。

  眼下有個現成的機會……

  她心亂如麻,揉了揉額頭,想把思緒理清楚,可是越想心越亂,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擺脫他,擺脫他,只要他死了,這件事便一同埋進土裡。

  那奴僕綁了自家主人,斷然沒有放他活命的道理,他這麼說,無非也就是想多訛些財帛罷了。

  只要是求財,他便不會將她的秘密洩露出去。

  阮月微下定了決心,反倒不似方才那般慌亂了,抬起眼看向趙長白:「你能保證不會有別人知道?」

  趙長白道:「太子妃娘娘不用多慮,小的也惜命,將此事說出去有什麼好處呢?小的往關外一逃,這輩子都不會回長安,能礙著娘娘什麼事?」

  阮月微心下盤算了一番,就算有後患,要除掉一個奴僕也不是什麼難事。

  想起趙清暉終究是為她丟了性命,她眼中又湧出淚來:「早知會如此,我便該勸住他……」

  趙長白道:「娘娘心善。」

  阮月微道:「我多與你些錢,你給他買一副……」

  她哽咽了一聲。

  趙長白道:「娘娘放心,終究主僕一場,我給他買副好棺木,給他找塊好地方,好好收葬他。」

  頓了頓道:「奴是混在雜役裡悄悄進來的,此地不能久留,小的這便告退了,太子妃娘娘將眼淚揩揩吧,別叫人看出來。」

  說罷作個揖,便貓兒一樣溜了出去。

  待那長隨走後,阮月微在廂房中怔怔地坐了一會兒,又流了一回眼淚,用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乾淨淚痕,回到正房中,在床上躺了片刻,這才叫兩個婢女進來伺候。

  疏竹和映蘭見到她的模樣唬了一跳:「娘子怎麼了?」

  阮月微道:「無妨,飲了酒心裡有些難受,沒忍住。」

  她眼淚多,沒事也要傷春悲秋哭一場,兩個婢女倒也沒放在心上,開解安慰了兩句,又打了水來與她梳洗,替她重新梳了髮髻上了妝,扶著她出了修篁館。

  院門從外面「砰」一聲闔上。

  一陣風吹過,西廂門口的湘簾「唰唰」作響。

  一架王子喬登仙彩畫木屏風背後,桓煊坐在榻上,身邊站著關六,他們面前的地上,一人手腳被縛在一起,嘴裡用髒布堵著,發不出半點聲音,正是趙清暉。

  他那張尖刻的臉上已經被涕淚糊滿,連面目都辨不清了。

  桓煊面無表情地對關六道:「戲演完了,把趙世子請回去吧。」

  聲音又冷又空洞,像是冰冷的暗流淌過幽暗的山穴。

  關六郎道了聲是,用麻袋將趙清輝套起來,塞回竹籠裡。...<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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