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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22-12-16 09:31 AM

時鏡 -【坤寧】《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2-12-25 04:03 PM 編輯

【書名】:坤寧

【作者】:時鏡

【內容簡介】:

  姜雪寧不是個好人,為了當皇后,用盡手段心機,也踐踏了無數真心。

  但在臨死前,她竟願用自己的性命,為另一個人求情。

  刑部侍郎,張遮。

  謝危記得,這個人又寡言,又冷淡,也不識趣,但立身極正,也不摻和黨政,向來備受姜雪寧刁難,作弄。

  她怎麼會為他求情呢?

  謝居安不明白,但這並不妨礙他厭惡此人。

  姜雪寧原是有心的。

  只是,這顆心從來沒給過旁人。

  一句話簡介:如何同大佬們提分手?重生心好累

  立意:天生萬物,人人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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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22-12-16 09:43 AM

契子 重生 第一章 晴陽覆雪

  「很小的時候,婉娘告訴我,這天下最尊貴的女人是皇后,皇后居住的宮殿就叫做『坤寧宮』。我就問婉娘,坤寧宮是什麼樣。」

  「婉娘說,她也不知道。

  「我坐在鄉間漏雨的屋簷下,便想,如果能變作那天上飛過的鴻雁,能飛去繁華的京師,飛到那紫禁城裡,看一看坤寧宮是什麼樣,該有多好?」

  宮門幽閉,僅左側一扇窗虛開。

  天空陰沉,光線昏暗。

  往日熱鬧的坤寧宮裡,此刻一個宮人也看不見了。

  只剩下姜雪寧長身跪坐於案前,用白皙纖細的手指執了香箸,在案上那端端擺著的錯金博山爐裡輕輕撥弄,絲縷般的煙氣自孔隙中悠悠上浮,她織金鏽鳳的衣袂長長地鋪展在身後,繁複的雲紋在幽暗中隱約游動著點點光輝。

  「後來,我果然到了京師。老天爺跟我開了個大玩笑,給了我一顆不該有的妄心,卻讓我在鄉野田間長大,沒養出那一身京中名媛、世家淑女的氣度,還偏把我放到這繁華地、爭鬥場,僅施捨予我一副好皮囊……」

  姜雪寧的容貌是極明豔的,灼若芙蕖。

  蛾眉婉轉,眼尾微挑,檀唇點朱,自是一股渾然天成的嫵媚,又因著這些年來執掌鳳印、身在高位,養出了三分難得的雍容端莊。

  低眉斂目間,便能叫人怦然心動。

  尤芳吟在她側後方靜立良久,聽著她那渺似塵煙的聲音,想起她在世人眼中機關算盡、爭名逐利的一生,忽然便有些恍惚起來。

  竟有一種悲哀從心頭生起。

  她們都知道,她已經逃不過了。

  姜雪寧忽然就笑了一下:「芳吟,這段時間,我總是在想,我果真錯了嗎?」

  小時候,她被婉娘養大,不知自己身世,在莊子外的田園山水裡撒野,是一隻誰也管不住的鳥兒,只有婉娘的胭脂水粉能讓她回家。

  婉娘出身瘦馬,是女人中的女人。

  她說,天下是男人的天下,只有男人能征服;而女人,只需征服男人,便也征服了天下。

  輾轉回京後,她認識了勇毅侯府的小侯爺燕臨,他帶她女扮男裝,在京城裡肆意玩鬧,連她爹娘也不敢管教太多,頗有幾分竹馬青梅之意。

  後來勇毅侯府牽連進平南王謀反案。

  燕臨一家被流放千里。

  那尚未及冠的少年在夜裡,翻了姜府的高牆來找她,沙啞著嗓音,用力地攥著她的手:「寧寧,等我,我一定會回來娶你。」

  姜雪寧卻對他說:「我要嫁給沈玠,我想當皇后。」

  猶記得,那少年時的燕臨,用一種錐心的目光望著她,像是一頭掙扎的困獸,紅了眼眶,咬緊了牙關。

  那一晚少年褪去了所有的青澀,放開了她的手,轉身遁入黑暗。

  五年後,她已是沈玠的皇后。

  登上后位的路並沒有那麼順利,所以在她短暫的生命裡,像燕臨這樣的人還有不少。

  比如吏部侍郎蕭定非。

  比如錦衣衛都指揮使周寅之。

  甚至,是後來殞身夷狄的樂陽長公主沈芷衣……

  只是,誰也沒想到,昔日少年會有捲土重來的一日。在邊關立下戰功後,燕臨投了謝危,打著「清君側」的旗號,披甲歸來,率軍圍了京城,控制了整座紫禁城,也將她軟禁。

  沈玠被人下了毒,纏綿病榻,不理朝政。

  他便堂而皇之地出入她宮廷,每每來時屏退宮人。

  朝堂內外,無人敢言。

  人人都知道,他是謝危的左膀右臂。

  謝危屠了半座皇宮的時候,是他帶兵守住了各處宮門,防止有人逃走;謝危抄斬蕭氏九族的時候,是他率人撞開了緊閉的府門,把男女老幼抓出……

  如今,他便與那一位昔日的帝師謝危,站在她宮門外。

  沈玠已經駕崩,留下詔書命她垂簾聽政。

  然而從宗室過繼來的儲君,尚未扶立登基,便在趕來京師的途中,被起義的天教亂黨割下頭顱,懸在城門。

  現在,輪到她了。

  姜雪寧輕輕眨了眨眼,濃長捲翹的眼睫在眼瞼下投落一片淡淡的陰影,讓她此刻的神情帶上了幾分世事變幻難測的蒼涼。

  尤芳吟有些悵然地望著她。

  她卻已擱下了香箸,蓋上香爐,取過了案上那四四方方的大錦盒,打開來。裡面端端地放著傳國玉璽,和一封她一個時辰前寫好也蓋了印的懿旨。

  懿旨裡寫,她自願為先帝殉葬,請太子太師謝危匡扶社稷,輔佐朝政,擢選賢君繼位。

  姜雪寧忽然抬首向窗外看了一眼。

  不知什麼時候,下了一夜的雪已經停了。

  耀眼的陽光從陰沉的雲縫裡透出來,照進這陰慘宮廷的窗內,投下一束明亮的光線。

  她呢喃了一聲:「若早知是今日結局,何苦一番汲汲營營?還不如去行萬里路,看那萬里河山,當我自由自在的鳥兒去。這輩子,終不過是誤入宮牆,繁華作繭……」

  尤芳吟默然無言。

  姜雪寧便問:「芳吟,若給你一個選擇的機會,你還會來嗎?」

  尤芳吟是姜雪寧認識過的所有人裡,最奇怪的那一個。

  她本是個伯府庶女,笨拙可憐,一朝跌進水裡竟然大變了性情,從此拋頭露面、經商致富,開票號、立商會,短短幾年間便成了江寧府首屈一指的大商人。

  叫她「尤半城」也不為過。

  只是她運氣不好,在這一場宮廷朝堂的爭鬥中,先站錯了隊,後來雖也投誠了謝危,可這些日子以來也被防著,軟禁在這宮中。

  兩人慘到一塊兒,倒成了無話不說的知己。

  姜雪寧聽她講她白手起家的經歷,好多都是新奇的話兒,還聽抱怨她經商時去過的海外夷國,連蒸汽機都沒出現。

  蒸汽機是什麼,姜雪寧不知道。

  但尤芳吟總說自己並不是這兒的人,而是來自一個很遠的、已經回不去的地方。

  她還說,前朝有一個巨大的秘密,如果知道了它,但凡有點腦子的人都不會在這一場爭鬥中行差踏錯。

  只是可惜,她知道得晚了。

  尤芳吟幽幽地嘆了口氣,苦澀地一笑:「這鳥不拉屎還淨受氣的時代,誰愛穿誰穿去!」

  姜雪寧好久沒聽過這麼粗鄙的話了,恍惚了一下,卻想起時辰來,只忽然揚聲喊道:「謝大人!」

  朱紅的宮牆上,覆蓋著皚皚的白雪。

  宮門外黑壓壓一片人。

  燕臨按劍在側。

  為首之人長身而立,聞言卻並不回答。

  姜雪寧知道他能聽到。

  這是整個大干朝心機最深重的人。

  聖人皮囊,魔鬼心腸。

  兩朝帝師,太子太師,多少人敬他、重他、仰慕他?卻不知,這一副疏風朗月似的高潔外表下,藏著的是一顆戾氣橫生、覆滿殺戮的心:天子所賜的尚方劍下,沾滿了皇族的鮮血,殺得護城河水飄了紅;撫琴執筆的一雙手裡,緊扣著蕭氏滿門的性命,受牽連者的屍體堆疊如山。

  這是唯一一個她窮盡渾身解數也無法討好的人。

  「您殺皇族,誅蕭氏,滅天教,是手握權柄、也手握我性命之人,按理說,我沒有資格與您講條件。」姜雪寧眼底,突地墜下一滴淚來,烙在她手背上,「我這一生,利用過很多人,可仔細算來,我負燕臨,燕臨亦報復了我;我用蕭定非、周寅之,他們亦借我上位;我算計沈玠,如今也要為他殉葬,共赴黃泉。我不欠他們……」

  一生飄搖跌宕的命跡,便這般劃過。

  匕首便在她袖中。

  她輕輕將其拔出,寒光閃爍的刃面,倒映著她的眼和鬢邊那一支華美的金步搖。

  姜雪寧的身體顫抖起來,聲音也顫抖起來,眼底蓄滿了淚,可她也沒資格去哭,只一字一句,泣血般道:「可唯獨有一人,一生清正,本嚴明治律,是我脅之迫之,害他誤入歧途,污他半世清譽。他是個好官,誠望謝大人顧念在當年上京途中,雪寧對您餵血之恩,以我一命,換他一命,放他一條生路……」

  誰能料得到,薄情冷情彷彿沒有心的皇后娘娘,如今會有一日,以己之命,換區區一刑部侍郎?

  究竟是她沒心,還是旁人沒能將這一顆心焐熱呢?

  宮門外那人久立未動。

  過了好久,才聽得平淡的一字:「可。」

  真是好聽的聲音。

  還像很久以前。

  姜雪寧釋然一笑,決絕抬手——

  「噗嗤。」

  鋒銳的匕首,劃破纖細脖頸上的血脈時,竟是裂紙一般的聲音,伴隨而起的,似乎還有宮門外誰人長劍墜地的噹啷聲響。

  她也倒下去了。

  精緻的金步搖砸在地上,上頭鑲嵌著的深紅寶石碎了又飛濺出去。溫熱的鮮血,順著台階,在冰冷的地面上慢慢浸開,像極了她年幼時常光腳踩著玩的那條淺淺的溪水。

  誤入宮牆,繁華作繭。

  這坤寧宮,終成了吞她骨、葬她命的墳墓。

  窗外晴陽出來,照在雪上,一點一點,到底慢慢化了……

  *

  好長的一夢,夢裡一世因果全都混沌,唯有刃鋒過頸時的感覺,清晰至極。

  真疼。

  姜雪寧想,早知道,該選個不疼的方式去死。

  「咳。」

  夢裡好像有什麼壓著她胸口,讓她喘不過氣來,於是她咳嗽了一聲,終於費力地睜開了眼。

  然而這一看卻嚇著了。

  她躺在一張淩亂的榻上,更確切地說,是躺在兩個男人中間。近在咫尺處,是一張雋秀儒雅的青年的臉,幾乎與她氣息相交,甚至還抬了一隻手來大大咧咧地攬住了她。

  姜雪寧簡直頭皮一炸。

  這場景,不得不讓她想到當初燕臨返朝後,將她軟禁,總是悄無聲息踏入她宮中,讓她連覺都睡不安穩……

  她一下把這人的手甩開,翻身從榻上站了起來。

  那青年醉夢中掀開眼簾,倒奇怪她這般舉動,只半坐起身來,還要伸手去拉她:「唔,姜兄我們繼續睡——」

  「放肆!」

  好歹是當過皇后甚至號令過百官的人,姜雪寧聽他出言不遜,還見他舉止放浪,完全下意識地一巴掌朝他臉上甩去!

  「啪!」

  這一聲響亮得很,終於驚動了軟榻另一頭枕著劍酣睡的玄袍少年。

  他睜開眼,是長眉挺鼻薄唇,自有一身銳氣。一看這場景,有一剎的茫然,可緊接著就瞥見了華服青年那淩亂的衣袍和右側臉頰上五道微紅的手指印,以及姜雪寧那一張又驚又怒的臉。

  「錚」地一聲,少年反應過來,瞬間跨步擋在姜雪寧身前,拔劍出鞘,劍尖壓在了青年脖頸!

  尚存一分青澀的面容上覆滿冰霜。

  他寒聲質問:「你對她做了什麼?!」

  青年一則驚訝於他竟這般衝動敢拔劍向自己,二則又委屈又無辜,不由摀住了自己的臉頰:「能做什麼?本王又不斷袖!」

  少年眉峰皺起,看他的眼神十分懷疑。

  本王……

  姜雪寧忽然愣住了。

  直到這時候,她才後知後覺地聞見自己一身酒氣,發現自己穿的是銀線繡竹紋的青袍,作少年打扮,剛才打人的手掌上也傳來火辣辣的疼。

  女扮男裝。

  不是在夢中。

  而那被劍指著的青年的臉,和這擋在她身前的少年的身影,終於漸漸從她記憶中浮了上來:一個是後來當了皇帝的臨淄王沈玠,一個是後來當了亂臣的小侯爺燕臨!

  這就是尤芳吟常念叨的「重生」嗎?

  她前世小心謹慎,哄得男人們團團轉,這一世剛開始就甩了未來皇帝一巴掌……

  現在跪下來謝罪,來得及嗎?...<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2-16 09:54 AM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二章 燕臨

  重生了。

  十八歲半。

  但既不在一切剛剛開始之時,也不在一切完全發生之後。

  十四歲回京,開始女扮男裝,假稱是京中姜侍郎府上的遠房表少爺,跟著燕臨在京中瘋玩;十八歲那年的九月,被宣召進宮為樂陽長公主伴讀;同年十一月,勇毅侯府出事。

  姜雪寧恍惚想起,她真正的年少時期,都有燕臨在。

  有燕臨她就什麼都不怕。

  少年出身將門,曾在邊塞待過一段時間,有著京城裡大部門男兒都沒有的意氣風發,鮮衣怒馬,仗劍而行,總在她身邊,疼著她,護著她。

  若沒什麼意外,便該娶她回家。

  只是在這一年,她跟著燕臨時,竟偶遇了來找燕臨的臨淄王沈玠。

  彼時她還不知沈玠身份。

  但燕臨見了這溫文儒雅的華服青年時,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是:「您怎麼出來了?」

  燕臨是什麼身份?

  堪與蕭氏一族比肩的勇毅侯府裡,早早由聖上欽點下來的世子,很得宮中喜愛,走到哪裡,別人都要恭恭敬敬叫一聲「小侯爺」的尊貴。

  能讓他用一個「您」字的人實在不多。

  上一世總想要去當皇后的姜雪寧,於是暗暗上了心,留意打聽後,果然發現沈玠乃是臨淄王,且京中風傳聖上無子,想立沈玠為皇太弟。

  於是原本無意的接觸,變成了有意的接近。

  後來勇毅侯府出事,她則如願以償地嫁給了沈玠。

  沒兩年聖上因病駕崩,傳位給沈玠,她也成了皇后。

  只是沈玠雖自幼在宮廷中長大,卻不同於他其他兄弟,心地良善太過以至於優柔,性情溫和太過以至於懦弱,雖有手腕卻不忍心對人施展,以至於連朝野上下文武百官都彈壓不住,總要新封的太子太師謝危替他處理、周旋。

  末了更是為人毒殺。

  姜雪寧那時已被燕臨軟禁,竟連他最後一面都沒能見著。

  太過善良的人,是當不了帝王的。

  這是姜雪寧上一世從沈玠的悲劇中所能獲得的唯一啟示。

  如今,她恰好重生在了剛認識沈玠不久的時候,萬幸牽扯不深。

  這一世可不要再入宮了。

  坤寧宮是她的墳墓。

  佈置得簡單的房間,尚算雅緻。

  初秋微涼的空氣裡,還浮蕩已經變得淡了一些的昨夜酒氣。

  緊閉的窗戶外面,隱隱傳來遠處集市上嘈雜的聲音。

  燕臨手裡還舉著劍,雖是少年人的身量,卻已能看見清晰的腰背曲線了,抿直嘴角,臉上不帶笑時,已有幾分攝人。

  他暫沒理會沈玠。

  只回過頭來,低眉間也褪不去眼角眉梢的寒氣,只冷聲問:「他哪隻手碰了你?」

  姜雪寧終於從乍然意識到自己重生的恍惚中回過神來,少年那燦若晨星的眉眼近在她咫尺,尚未浸滿燕氏一族遭難時的苦痛,亦未被那宮廷重重爭鬥的黑暗侵蝕。

  乾淨,明亮,又耀眼。

  像是天上懸掛著的灼灼的驕陽烈日。

  只是這問題……

  大有她回答了,他就要把沈玠爪子給剁下來的架勢。

  姜雪寧額上冒冷汗,忙搭住他手臂:「不不,沒有的事!一場誤會。方才怪我做了個噩夢,魘著了。剛一睜眼又沒看明白狀況,還當沈公子是壞人,驚慌之下才打了他。你快把劍放下,仔細傷著人!」

  燕臨皺眉:「真的?」

  沈玠聽了姜雪寧這般說辭,心裡暗道一聲自己倒霉。

  可畢竟姜小少爺是燕臨朋友,雖身份地位與他懸殊,可他難道能因這一巴掌就與人計較?

  實在有失君子風度。

  只是燕臨這不大相信的模樣,實在讓他哭笑不得:「我的人品你還信不過嗎?別說是我本無冒犯之心,便是真冒犯了,你難道還能真斬了我手不成?」

  他可是臨淄王。

  天潢貴胄。

  但沒想到,燕臨靜靜地看了他片刻,俐落地收劍回鞘,卻截然而篤定地道:「我會。」

  沈玠眼皮一跳,頓時抬眸看他。

  燕臨卻已轉身看向姜雪寧,先才冷寒的聲音放得輕了些,像是積年的冰雪忽然化了:「你還好吧?昨晚趁我沒注意,喝了那許多。我送你回府吧?」

  姜雪寧聽他那「我會」二字時,便無法克制地想起上一世:燕臨還朝之後便投了謝危,與謝危一道架空了沈玠。不久後,沈玠被毒殺。

  前世她覺著多半是謝危搞的。

  可現在覺著,未必不是燕臨幹的。

  年少時,她對這般的心意視若尋常,如今重生回來,才發現有多難能可貴。

  少年人的一腔赤誠,尚且不大懂得遮掩,喜歡便要護在身邊,在意便要全表現出來,恨不得時時刻刻都捧在手心裡。

  可惜她配不上這樣的喜歡。

  姜雪寧怔怔地看著他,一時忘了說話。

  沈玠則覺出了幾分微妙,忽然道:「今日謝先生要在文華殿開日講,我們也要去的。這時辰了,燕臨你不該同我一道進宮嗎?」

  姜雪寧這時才反應過來。

  她自然是要回府的。

  可驟然重生回來,腦子裡面亂糟糟一片,尚待梳理,卻是不願被燕臨送回府去,便道:「宮裡的事情自然耽誤不得,燕臨,我今日也想自己回去。」

  當年的她,性情是出了名的嬌縱

  一半是因為她父親姜侍郎心中有愧,不大敢管她這接回京的女兒;另一半都是燕臨慣的。

  所以她要自己回去,其實本不需要理由。

  果然,燕臨也真的沒問為什麼,像是早已經習慣了她的任性與嬌縱,反正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寧寧,所以只道:「那我叫青鋒遠遠跟著你。」

  青鋒是他兩名貼身隨從之一。

  姜雪寧知道,雖有拒絕之心,可看了看他神情,暫時還是把這想法壓了下去,乖乖點了點頭。

  沈玠越看越就覺著這倆人不對勁。

  他是個天生好脾氣的人,不易動怒。

  平心而論,一副樣貌也是極好。

  尤其笑時兩眼微微彎一點,儒雅溫潤得像是一塊美玉。

  姜雪寧當年嫁給他後,從未爭吵過一次。

  原因很簡單,一則沈玠脾氣太好,二則他真正喜歡的不是她,三則她也不喜歡他,她只是喜歡那位置,所以旁的事都不能牽動她心。

  在不知情的人看來,大約算得上「舉案齊眉,帝后和睦」吧?

  怎麼算也是她無禮在先,姜雪寧又懷了幾分歉意的看著他:「方才是我冒犯,竟還出手傷了沈公子,望沈公子莫怪,異日必擺酒,向您賠罪。」

  平白挨人一巴掌,要說心裡沒氣那是假的。

  且燕臨還很霸道。

  可姜雪寧說這話時,聲音軟綿綿的,望著他的一雙眸子像是泉水裡浸過,纖弱少年,面如傅粉,唇紅齒白,許是年紀未到,臉部輪廓還很柔和,更襯得五官精緻,是一種雌雄莫辨的美。

  沈玠也不知為何,一下竟生不起氣來。

  他向來不愛與人為難,當下便笑了一笑,道:「你手本也不重。不過既然這般說,那我便不客氣,等姜小少爺改日請酒了。」

  燕臨忽然想把這廝打一頓。

  他冷了臉,只交代了青鋒幾句,才收拾了一番,先與沈玠從客店離開。

  *

  回宮途中,沈玠回想起先前客店中種種細節,總覺得不那麼對勁,尤其是燕臨維護著那姜家表少爺拔劍來壓在他脖子上的時候。

  再一想,那少年纖弱,樣貌出眾……

  沈玠眉頭微蹙,覺得自己痴長燕臨幾歲,有些話還是該提點著他,便撩了車簾道:「咳,燕臨啊,雖然目下京中有些文人頗好男風,那姜家表少爺也的確好看,可你乃勇毅侯府世子,將來婚娶……」

  沈玠坐的是馬車。

  燕臨卻是騎了一匹馬,同馬車並行。

  馬俊,人更俊。

  可聽見他這一番話,他臉都黑了半截兒:「殿下,我不愛男人。」

  這回輪到沈玠用懷疑的目光看著他了:「那你對那位姜家表少爺?」

  「她不是姜家什麼表少爺。」

  燕臨也想起剛才的事情來,尤其方才姜雪寧看著沈玠的目光,讓他心裡不那麼舒服。

  烏沉的眸底,便閃過了幾分思量。

  懷著心事的少年,忽然便朝著旁邊沈玠道:「她是姜家的二姑娘。」

  「噗!咳,咳咳……」

  才在馬車內端起一杯茶水來喝的沈玠一下嗆住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你,你竟然——」

  燕臨卻不覺得有什麼。

  他人在馬上,一身玄袍襯得身量越發挺拔。

  此刻只道:「她愛繁華,愛自在,我便帶她出來玩。殿下待我如兄如友,我今日把她身份告知,是想殿下知道她是個女兒家。往日殿下不知時,自然不怪;今後殿下知道了,也好注意些分寸,也好避免今晨驚嚇之擾。」

  沈玠下意識點了點頭。

  只是才點完頭,他便覺出不對:「更該注意分寸的不是你嗎?若事情傳出去,讓人姑娘家怎好嫁人?」

  少年那銳氣的眉眼,鋒芒微露,只一笑道:「我寵出來,自有我來娶。」...<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2-16 10:22 AM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三章 回府

  真是好大口氣。

  只是沈玠算算他年紀,待過兩個月,行過加冠禮,也的確是該談婚娶了。

  他笑道:「你這般想法,侯爺可知道?」

  「知道。」

  燕臨劍在腰間,轉著手腕,隨手甩了甩馬鞭,姿態瀟灑。

  九重宮禁就在前方。

  他先將自己佩劍解下了,才道:「父親說,姜府詩書傳家,且姜大人如今為戶部侍郎,掌的是實職,早年聖上登基,是他密送謝先生進京,也算從龍有功,又與先生是朋友。她是姜家嫡女,與我勉強算得上是門當戶對。待十一月行過冠禮,便請人上門提親。」

  「你小子平時既不搭理京中那些紈袴,名媛淑女向你獻媚,你也半分不睬。本王還當你年少不知兒女事,是以清心寡慾,誰想到你這背後早有成算,看不出來啊!」

  沈玠細一琢磨,慢慢回過點味兒來。

  「且我昨夜醉後,行止還並不孟浪,只不過是今晨醒來時無意搭了搭她肩膀,你便趕著來告訴我她女兒家的身份,還說自己將來要娶他。燕臨,這可護得太過了點吧?」

  正所謂是「朋友妻不可欺」,燕臨先前那番話,除了提醒沈玠姜雪寧是姑娘家,往後該與她保持些距離之外,也是明明白白地將姜雪寧圈進了他的屬地,蓋上了他的印,好在旁人生出什麼想法之前,絕了旁人的覬覦之心。

  少年這點小小的心思被人道破,難得俊顏微紅,聲音卻比先前還要大一些,像是這樣就能掩蓋掉什麼東西似的:「護著怎麼了,我願意!」

  就這麼霸道。

  沈玠聽得不由笑起來。

  二人在午門前停下。

  燕臨交了佩劍,與沈玠一道,往右過會極門去文華殿。

  當今聖上,也就是沈玠的皇兄沈琅,是在四年前登基的。

  任何一朝,帝位更替之年,都是凶險萬分。

  沈琅登基的那一年也不例外。

  先皇病糊塗了,將沈琅禁足於宮內,還不知怎的發了昏要送他去封地,一時門下之臣都亂了陣腳。幸而有謝危入京,當真算得上橫空出世,先穩住了沈琅在京中的勢力,又請了名醫將先皇的病治好,這才有先皇立下遺詔,傳位於三皇子沈琅。

  謝危,字居安,出身於金陵望族謝氏,也就是詩裡「舊時王謝堂前燕」的那個「謝」。

  只是到得本朝時,謝氏已近沒落。

  他二十歲就中過了進士,也進過了翰林院。只是不久後金陵就傳來喪報,說謝母病逝於家中。謝危於是丁憂,回金陵為母守孝三年。

  三年後他二十三歲,秘密回京,正逢其事。

  一朝之間挽狂瀾於既倒,助沈琅順利登基,便與圓機和尚一道,成為了新帝最信任的人。

  無實職在身,卻封為太子少師。

  宮中久無皇子也不必跟皇子講課,反而跟皇帝講課,可以說是「雖無帝師之名,卻有帝師之實」了。

  最近秋意轉涼,沈琅漸感龍體不適,曾幾次密召內閣三大輔臣入宮。

  具體談了什麼無人知曉。

  但從上個月開始,沈琅便發旨選召了一些宗室子弟入宮與他一道聽經筵日講,這裡面還包括他幾位兄弟,也包括沈玠。

  燕臨與沈玠到文華殿前的時候,日講已經開始有一會兒了。

  門口守著的太監總管黃德,一見他倆來便連忙湊過來彎腰,低聲急道:「殿下和小侯爺今日怎麼這麼晚才來,都講了兩刻了,您二位這時候進去必要被少師大人看見的!」

  昨夜喝酒時開心,哪兒還記得今日要聽日講?

  沈玠和燕臨對望了一眼,覺得頭疼。

  這位先生謝危,向來是寬嚴並濟,人道「有古聖人之遺風」,但眼底裡也不大揉沙子。

  上回頗得聖上喜愛的延平王不過遲了半刻,也沒敢聲張,只悄悄從殿門旁溜進來,誰想被謝危看了個正著,竟當堂將他點了出來,要他把昨日講過的《朋黨論》背上一背。

  延平王年少貪玩,哪裡背得出來?

  站在那兒支支吾吾半天鬧了個大紅臉。

  謝危也不生氣,反溫聲請他回去坐下,說昨日可能是他講太複雜記不住正常,將過責攬到了自己身上。

  延平王坐下後真是羞愧萬分。

  當天回了自己府中,便挑燈夜讀,次日再到文華殿沒遲半分,不僅順順當當把《朋黨論》背了,還背了《諫太宗十思疏》,叫人刮目相看。

  從此就奮發向上了。

  延平王再丟臉也不過十四歲,還能辯解說自己是個小孩兒不懂事。

  可燕臨和沈玠年紀都不小了,要臉的。

  這會兒看著文華殿殿門,聽著裡面隱隱傳來的講學聲,一時都覺得頭皮發麻,有點怵。

  還是黃德機靈,琢磨了一下,給出了個主意:「少師大人一向是有事當場就發作了,一旦時間過了便不追究,也從不跟誰翻舊賬。尚儀局今日送上來一張古琴,聖上送了少師大人,一會兒兩講茶歇,必要試琴。少師大人愛琴,不如殿下和小侯爺再候上一候,待少師撫琴再進,想必能敷衍過去。」

  沈玠燕臨頓覺得救,忙向他一揖:「多謝公公!」

  說完自悄悄去偏殿等待不提。

  *

  姜雪寧也不知燕臨和沈玠這時辰去宮裡聽經筵日講,會是什麼個光景。

  他二人走後,她也很快踏上了回府之路。

  京中大大小小的街巷,她年少時,差不多都走遍了。剛從客店出來,還覺得有些陌生,不大對得上方向。好在沒兩步,舊日的記憶便漸漸復甦,很快便找到了回姜府的路。

  街上人來人往。

  小販們掛起笑臉高聲叫賣。

  有年幼的孩童舉著麵人兒追逐打鬧……

  一切一切凡塵煙火氣撲面而來,沾染在姜雪寧眉梢,她原本緊繃著的身體慢慢放鬆下來,這才終於覺得重生這件事真實了起來,不再是先前面對著沈玠、燕臨時那種混混沌沌幻夢一般。

  現在她不是皇后。

  也不用總住在那四面高牆圈著的坤寧宮裡。

  姜雪寧走在這街上,就像是魚兒回了水裡,連腳步都輕快起來。

  姜府就在槐樹胡同,也不需走太遠,沒一會兒便瞧見了那朱紅色的大門。

  坦白說,她對姜府並沒有十分深的感情。

  畢竟她十四歲才回到京城,之前都在通州的田莊上長大,由父親姜伯游的小妾婉娘養著。

  拿她親娘的話講,是被養廢了。

  姜雪寧的身世,有點說道。

  她本是父親嫡妻孟氏所出,可當年孟氏懷著她時,正與婉娘鬧得不快。

  婉娘是揚州瘦馬,被人送給父親,後來抬了做妾,頗受父親偏愛,也正大著肚子。

  據婉娘說,是孟氏捏了個錯處,要把她攆去莊子上。

  婉娘也不是什麼好相與之輩。

  眼見自己被攆去通州田莊的下場已定,乾脆一不做二不休,趁與孟氏同夜生產兵荒馬亂之際,把她生的女兒同孟氏生的女兒換掉。

  婉娘的女兒從此搖身一變,成了姜府嫡小姐,錦衣玉食,學禮知義,喚作姜雪蕙;

  孟氏的女兒則隨婉娘去了田莊,縱性天野間,大家閨秀的規矩她是半點不知。

  這倒霉的孟氏的女兒,自然就是姜雪寧。

  還好婉娘對她很不錯,也教她讀書識字,也教她妝容玩香,並沒有任何苛待。

  姜雪寧現在想想,婉娘的算計是極深的。

  因為四年前婉娘病重,竟直接修書一封進京,吐露當年狸貓換太子的實情。

  這一下,姜府整個炸了。

  查實之後,京中就來了人。

  但婉娘也懶得同他們廢話,撂下一句「悔之晚矣」便撒手人寰,留下個爛攤子。

  孟氏恨極了婉娘,可婉娘到底也沒苛待了她女兒,還留下「悔之晚矣」一句話,證明她有悔改之心。

  她沒辦法再跟一個死了的人計較。

  更無法遷怒到姜雪蕙身上。

  姜府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出了這樣的醜事,不好大張旗鼓;大姑娘雖是婉娘所出,可自小養在孟氏膝下,端莊賢淑,與孟氏已有了母女之情,又與當年的事情無關,若恢復庶女身份恐惹人恥笑,婚事怕也艱難。

  所以府裡上下合計,選了個折中的辦法。

  那就是假稱姜雪寧年幼時被大師批命,十四歲之前有禍,必要遠避繁華才能渡過,便將她送至莊上當做尋常人家孩子養著。

  如今十四已過,自然接回府中。

  姜府如此便有了兩位嫡小姐。

  姜雪寧剛回姜府時,尚算拘謹,孟氏讓學什麼就學什麼,努力做個大家小姐。可姜侍郎慈父心腸,格外憐惜這命苦的女兒,更有幾分愧疚之心,便多少有些溺愛。

  時日一長,姜雪寧性情就嬌縱起來。

  連姜雪蕙她也欺負。

  後來認識了燕臨,更是誰也管不得。

  女扮男裝的事情頭回敗露時,孟氏氣得罵她果然是婉娘那個小賤人養出來的。

  姜伯游也終於覺得有些出格。

  可架不住她由燕臨帶著出去玩,少年燕臨往姜府拜會過一趟,同姜伯遊說過一頓話後,府裡便默許了這種行為。

  若姜雪寧女扮男裝,那都叫她「表少爺」,上上下下一起打掩護,權當姜府裡真有這麼一號人。

  所以現在她回來,門房也就是驚得眼皮子一掀,連忙把頭埋了下去,畏畏縮縮地叫一聲「表少爺回來了」。

  京城地價金貴,姜伯游佔的雖然是戶部侍郎這樣的實缺,可畢竟只是個三品官,家中殷實也不敢太張揚,四進的宅院做得小而精緻。

  姜雪寧還記得自己這時候住的應該是西廂房。

  隔壁就是姜雪蕙。

  上一世剛回來時,她見著姜雪蕙,是既自卑又嫉妒,性情嬌縱後便總藉著她本是妾生的身份拿捏她,默許下人作賤她。

  她搶了姜雪蕙入宮伴讀的機會。

  她甚至搶了姜雪蕙的婚事——

  沈玠原本中意的那個人,其實是姜雪蕙,只是他僅有一方手帕作為信物,並不知到底是姜家哪個小姐,由此被姜雪寧找到了機會。

  姜雪蕙後來嫁了一科的進士,隨他出京了。

  也就年節內外命婦入宮朝拜的時候,姜雪寧有再見過她,可也都遠遠的。

  只聽說她過得還不錯。

  現在又要面對這位似乎奪走了本該屬於她人生的「姐姐」,姜雪寧多少有些複雜,想回自己房裡之後就思考一下以後要用什麼態度對待姜雪蕙。

  可她才走到廡廊下,就聽見一把掐著的嗓音。

  明顯是個婆子。

  「大姑娘這話說得真是可笑,我們屋裡人多,你屋裡人少,這份例我們多拿點怎麼了?」

  「您是什麼身份自己還不知道嗎?」

  「甭說是你,就是二姑娘來了我也不怵!我啊,是當年去接過二姑娘回府的,她對我言聽計從,我叫她往東她都不敢往西!」

  「你!」

  廡廊下立著一位穿天青繡纏枝蓮紋褙子的女子,鵝蛋臉,柳葉眉,五官雖沒有姜雪寧那般嫵媚驚豔,可眉眼間自有一股端莊之氣。

  此刻卻浮上來一點怒氣。

  這是姜雪蕙。

  她身後跟著一名穿比甲的小丫頭,面前三步遠的婆子,則是個穿金戴銀的婦人,唇下一顆黑痣顯出幾分刻薄,嘴角勾起來一側,看姜雪蕙的眼神是滿不在乎的嘲諷。

  姜雪寧走過來時,正好站她背後,她沒瞧見。

  聽見她那一句「言聽計從」,她眉梢便忽地挑了一下——

  她怎麼不知自己對誰言聽計從?

  那婦人是姜雪寧房裡伺候的王興家的,原在孟氏身邊伺候,當初的確是去莊子上接了回來,一路上對她還算照顧。

  後來姜雪寧便向孟氏要了這個人。

  從此以後王興家的對著她跟對著再生父母似的,恨不能跪下來舔。

  背地裡怎麼這德性?

  王興家的看不到姜雪寧,正對著她的姜雪蕙卻看了個一清二楚。

  這一瞬間,真是心都涼了半截。

  府裡這妹妹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正爭執這節骨眼兒上來,只怕又要不分青紅皂白,鬧出好一番難堪來。

  她身後立著的丫頭腿都在發軟,哆哆嗦嗦,朝著姜雪寧喊了一聲:「二、二姑娘好……」

  王興家的身子頓時一僵,但轉過身來時,先前的跋扈和諷刺,已經消失了個乾乾淨淨,滿面的笑容,熱情又諂媚,驚喜極了:「哎喲我的二姑娘您可回來了!老奴在家裡燉了烏雞湯,還準備了您最愛的鳳梨酥!」

  她說話的時候,還慇勤地向姜雪寧伸出手來,似乎想要扶她。

  那手腕上戴著一隻青玉鐲子。

  玉質剔透,色澤瑩潤。

  一看就是上好的和田青玉。

  姜雪寧低了眸一看,瞳孔忽然就縮了一縮……

  這鐲子……

  前世婉娘臨去前拉著她的手,她當時雖知婉娘不是自己親娘,反是將自己抱走的惡人,可畢竟相處了這麼多年,也不知道其中利害,並未對婉娘生恨。

  所以她以為婉娘是有話要同她說。

  誰想到,婉娘將這鐲子塞到她手中,竟是哀哀地對她道:「寧寧,姨娘求你件事,你若回府,看到大姑娘,幫我把這個交給她吧……」

  姜雪寧當時只覺得一盆涼水,當頭澆下。

  也許她對姜雪蕙的嫉妒便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等婉娘去了,她回了姜府,這鐲子她卻棄於匣中,寧願爛著都不給姜雪蕙。

  等後來她遇到許多事,想起婉娘,想起舊日種種,再要尋這鐲子的時候,卻是再也尋不著了。

  沒想到,竟在王興家的這裡。

  姜雪寧靜靜地看著王興家的,面上的神情忽然有些變幻莫測。

  王興家的還在笑:「看您這一身,一定玩累了吧,老奴伺候您回屋……」

  然而她一抬眸,觸到姜雪寧眼神,不知怎的,背脊上一股寒意頓時竄了出來。

  姜雪寧也不看旁邊的姜雪蕙,只輕輕一扯唇角,瞅著王興家的:「以前怎麼不知道,你本事這般大,連變臉的絕活兒都會呢?」...<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2-16 10:33 AM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四章 姑娘沒毛病

  此言一出,王興家的愣住了。

  一旁立著的姜雪蕙和她貼身丫鬟更是一臉見了鬼似的表情,彷彿不相信這話能從姜雪寧的嘴裡說出來:不摻上來縱性攪和一番也就罷了,話裡竟然還諷刺了她往日格外寵信的僕婦?!

  王興家的眼皮開始直跳。

  她原來在孟氏身邊伺候,但並不是最得孟氏信任的幾個僕婦之一,四年前奉命去通州接姜雪寧回府,便看出這是個好拿捏的主兒:年紀小,見識淺,身份高,偏她在田莊上長大,府裡一個人也不認識,到了京城後一定會惶惶不安。

  所以在路途中便對姜雪寧百般討好。

  果然,回府之後,她略略向姜雪寧透露兩回口風,姜雪寧便將她從孟氏那裡要了過去。

  從此,姜雪寧房裡,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歸她管。

  且隨著她和燕小侯爺玩到一起,府裡人人見了她都要害怕,她這個管事媽媽自然也越來越有頭臉。

  可她萬萬沒想到,今日姜雪寧竟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二、二姑娘說笑了,老奴又不是蜀地來的,且連戲班子都見過幾次,哪兒學得會什麼變臉呢?」王興家的強壓下心頭的疑惑,擺了擺手,厚著臉皮拿出以前討好姜雪寧的那股勁兒來,「您忽然說這個,一定是想看戲了吧?老奴前兒在太太那邊聽說,京中最近新來了兩個戲班,要不給您請進府裡來演一齣?」

  這種奉承討好的話,若是以前的姜雪寧聽了,即便不喜笑顏開,也不至於就翻臉生氣。

  可現在的姜雪寧麼……

  她隨意地一理那繡銀線竹葉紋的青色錦緞袍的下襬,慢條斯理地坐在了廊下的美人靠上,作少年打扮的她即便畫粗了眉毛也是擋不住的唇紅齒白,一張臉上既有青山隱霧的朦朧,又帶花瓣含露的嬌態。

  唯獨唇邊那抹笑,有些發冷。

  姜雪寧將目光移到了王興家的手腕上,一副假假的好奇模樣:「媽媽腕上這鐲子真是好看,只是瞧著有些眼熟,倒跟我前兒尋不著的那個有點像。」

  王興家的心裡登時「咯噔」一下。

  戴在手腕上的漂亮鐲子,被姜雪寧那目光注視著,竟跟被火烤著似的,變得滾燙,讓她手也跟著抖起來。

  但她這德性能在後宅裡混這麼多年,揣度人心思的本事還是有的。

  這一句話的功夫,前後不過是幾個念頭的時間,她便隱隱摸著了幾分關竅——

  鐲子。

  二姑娘這平白的態度變化,一定跟她腕上這鐲子有關。

  管著姜雪寧房內大小事情這麼多年,作威作福慣了,姜雪寧對自己的東西又沒個數兒,王興家的哪兒能忍得住?

  手腳不乾淨才是正常。

  平日裡東拿西拿,哪兒曉得今日就觸了霉頭?

  她心電急轉間,立刻演起戲來:「像嗎?老奴這鐲子可不敢跟姑娘的好東西比,這還是上回在街口貨郎那邊買的,說是裂了條小縫兒,壓價賤賣給老奴的,老奴買回來之後還廢了二錢銀子給鑲了鑲呢,您看,就在這兒。」

  說著她就滿面笑容地把鐲子擼了下來,要把那條縫兒指給姜雪寧看。

  只是才一指,就「哎呀」了一聲。

  王興家的睜大了眼睛,一臉逼真的驚訝:「這、這怎麼就沒縫兒了?」

  姜雪寧看著她演。

  王興家的想了想,很快又露出一臉恍然的神情來,訕笑:「瞧老奴這記性,昨兒幫二姑娘收拾妝奩,怕磕壞了老奴那剛鑲的鐲子,就摘下來給擱在了旁邊,估摸著是不小心給二姑娘那好鐲子弄混了,收拾完之後拿岔了,戴錯了。老奴便說這鐲子戴著怎麼潤了這麼多,感覺人一戴上精氣神兒都不一樣了,原來是姑娘的好物,沾了您通身兒的仙氣呢!」

  聽聽,怕是馬屁成了精也說不到這麼好聽!

  再比比她對姜雪蕙的態度,對自己的態度,姜雪寧便能理解上一世的自己為什麼要把她從孟氏那邊要過來,還由著她作威作福了。

  她微微笑起來:「原來真是我的鐲子麼?」

  「都怪老奴年紀大了眼神兒也不好了,這也能拿錯,還是二姑娘火眼金睛發現得早,不然回頭老奴回頭落個私拿您東西的罪名,可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她一副感恩戴德模樣。

  因姜雪寧歪坐在美人靠上,她便蹲身下來,作勢要給姜雪寧戴上。

  但伸到一半又想起什麼來。

  「哎呦不行,老奴這一身俗氣,沾在鐲子上,怕不玷污了您的仙氣兒?您等老奴擦擦。」

  王興家的把腰側掛的帕子扯下來仔仔細細地把那鐲子給擦了一遍,才堆著滿臉的訕笑,輕輕抬了姜雪寧的左手,把鐲子給她戴上。

  少女的手指纖長白皙。

  那鐲子的玉色是天青青欲雨,更襯得那一截皓腕似雪。

  王興家的一堆屁話,別的沒說對,有一句卻是沒說錯:這鐲子給她戴就是個俗物,戴在姜雪寧腕上才是上上仙品。

  「看,您戴著真好看!」

  王興家的戴完就讚歎起來,同時也在悄悄拿眼打量姜雪寧。

  若按著姜雪寧在宮裡那兩年的做派,王興家的這般,只怕早就被她命人拉下去打死,留不到明天了。

  只是現在畢竟在姜府。

  姜雪寧剛重生回來,往後又不準備進宮,自覺該低調行事,沒那麼高身份,自也該將脾性收斂一些,所以只隨意地轉了轉腕子,像是在欣賞這鐲子。

  兩世了,這卻是她第一次戴這鐲子。

  婉娘當傳家寶留下的東西,自是不差。

  可惜……

  並不是留給她的。

  平靜的眼神裡沒有半分的欣喜,反是一片毫無波動的漠然,姜雪寧回眸看向王興家的,笑著伸出手來,搭了搭她肩膀,隨手為她拂去面上並不存在的灰塵,一臉和善:「媽媽待我真好。」

  王興家的連忙笑起來要表忠心。

  然而她下一句便淡淡道:「往後,媽媽叫我往東,我必不往西,定對媽媽言聽計從的。」

  王興家的那臉上笑才放擠出來,一下全被這句話砸了進去!

  一時是五顏六色,精彩紛呈。

  姜雪寧卻不管那麼多,方才如何慢條斯理地坐下,此刻便如何慢條斯理地站起。

  這時才看了一直站在旁邊的姜雪蕙一眼。

  在她上一世的記憶裡,這位姐姐的容顏幾乎已經模糊了,即便是午夜噩夢時浮現,也只一個淡淡的輪廓。如今再看,眉清目秀,好像也並沒有她以前總覺著的那般面目可憎。

  但她並沒有同她說一句話。

  她和姜雪蕙之間隔著一個孟氏,隔著一個婉娘,隔著身世命運的作弄,且性情迥異,完全不是一路人。

  退一萬步講,就算是姜雪蕙對她毫無芥蒂,她心裡也始終打著個結。

  沒有必要說話。

  她也懶得搭理。

  姜雪寧轉身順著迴廊去了。

  姜雪蕙不由隨之轉過目光來,望著她遠去的身影,只覺那脊背挺拔,腕上青玉鐲輕晃,給人的感覺竟和往常很不一樣。

  人才一走,王興家的腿一軟,整個人都垮了下去。

  一張拍滿了粉的臉慘白,才覺背心全是汗。

  剛剛姜雪寧說出那句話時的神情和語氣,表面上平平淡淡,可越是平平淡淡,越讓人覺得瘮得慌!

  說完了也不發作,就這麼走了,嚇都要嚇死人!

  跟在姜雪蕙身邊那丫鬟喚作玫兒,從頭到尾看了個真真切切,這一時竟沒忍住搓了搓自己胳膊上冒出來的雞皮疙瘩:「二、二姑娘今天,今天怎生……」

  怎生這樣嚇人!

  玫兒湊自家姑娘身邊嘀咕:「她這一夜沒回,簡直變了個人。姑娘,二姑娘別是在外頭遇著什麼事兒了吧?」

  「胡說,有燕小侯爺在,怎會出事?」

  只是細細回想起這件事來,姜雪蕙也覺不可思議,眉心一蹙,也生出幾分憂慮來,瞥了癱坐在旁邊地上的王興家的一眼。

  這會兒哪裡還有方才耀武揚威的氣焰?

  她招手便叫玫兒跟自己一起走,只道:「許是這王興家的犯了她什麼忌諱。總之她的脾性,咱們招惹不起,不打上門來都當沒看見。」

  玫兒深以為然:「是。」

  *

  初秋時節,外頭有早開的淡淡桂子香。

  姜雪寧一路轉過迴廊,便到了自己西廂房。

  跨進門去,就瞧見一個梳了雙丫髻的丫頭伏在外間的桌上好睡,面前不遠處還放了個針線簍子,裡頭裝著還沒做完的針線活兒。

  這是她在府裡的兩個大丫鬟之一,蓮兒。

  姜雪寧也不叫她,逕自從外間走進裡間。

  件件物什都是熟悉中透著陌生。

  衣箱裡的衣裳一半是女裝,一半是男裝;臨窗的方几上擺著一爐上好的沉水香;妝奩前面卻擺滿了各式的珠花簪釵和胭脂水粉……

  婉娘做女人,最厲害的便是一個「妝」字。

  自來揚州瘦馬分三等。

  一等瘦馬吟詩作畫,彈琴吹簫,練習體態,更學妝容,賣的是風流顏色;

  二等瘦馬識字彈曲其次,打得算盤算得好賬是第一,賣的是本事;

  三等瘦馬則不識字,只學些女紅、廚藝,好操持家務。

  婉娘本是二等瘦馬,天生五分顏色,卻學來了一等瘦馬都未必有的妝容本事,能把這五分顏色妝出八分,又兼之心思靈巧,能揣度男人心思,所以在遇到孟氏之前都混得如魚得水。

  哪個女兒家不愛美?

  姜雪寧被她養大,自也愛這些能將自己打扮得更好的東西。

  她學了不少。

  況她乃是孟氏之女,生得顏色本就有十分,如今十八歲的年紀,雖還未完全長開,可稍稍妝點一下便能輕易叫人移不開目光,為之神迷。

  不得不說,她上輩子之所以能成事,這張臉也是大大的功臣。

  須知——

  這天下最不講道理的,便是美貌。

  姜雪寧靜靜地立在那妝鏡前,望著鏡中那一張姣好的臉:此時還沒有當皇后時的那三分端莊,可越是如此,眼角眉梢那天然的嫵媚與嬌豔,便越是明顯。

  是男人最喜歡女人最痛恨的臉。

  她忽地輕輕一嗤,把妝鏡給壓下了,先前被王興家的套在腕上的鐲子也扯了下來,「噹啷」一聲扔在奩上。

  上輩子她嫉妒姜雪蕙,搶了她伴讀,進宮卻遇到樂陽長公主,遭了百般刁難;

  上輩子她記恨姜雪蕙,搶了她婚事,當個皇后卻進了修羅場,跟一群人精演戲,誰也鬥不過,還賠上了性命。

  由此可見,世間因果相繫。

  老天爺不糊塗。

  她扔了鐲子便坐了下來。

  但外間睡著的蓮兒卻被驚醒,聽見聲響,連忙站起來,一掀開裡間的簾子就看見姜雪寧坐在那兒,頓時嚇得一哆嗦,小臉兒都白了一半,來到她面前:「蓮兒不知二姑娘回來……」

  姜雪寧回眸看她一眼。

  這小丫頭是姜府裡孟氏挑的,上輩子跟了她六年,心腸不壞,她嫁給沈玠後這丫頭也許了人家,沒在她身邊伺候了。

  估摸她昨夜沒回,屋裡伺候的都緊張呢。

  姜雪寧無意怪罪,見她眼睛下面一圈青黑,聲音便不由溫和了許多,道:「我無事,你且回房去睡吧。」

  她這話一出,原本還站著的蓮兒「咚」一聲就給她跪下了。

  臉上的表情比先前還驚恐。

  「姑、姑娘,蓮兒保證以後再也不在您回來之前睡覺了,也不敢再趴在桌上睡覺了,您千萬別叫婆子發賣了奴婢,奴婢上有父母下有弟妹……」

  姜雪寧知她是誤解了自己的意思,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伸手便要拽她起來:「地上涼,別跪著。我又沒說要罰你……」

  「……」

  蓮兒被她拽起來了,可臉上的神情更不對勁了。

  她定定地看了姜雪寧一會兒,忽然拔腿就往外面跑,一面跑還一面喊:「棠兒,棠兒你快來!二姑娘一晚上沒回怕是得了什麼毛病,人都不對了!」

  那棠兒便是姜雪寧另個貼身丫鬟了。

  蓮兒拽著她進來看,急出了哭腔:「她方才竟叫我去睡覺,還說地上涼不讓我跪著。你說二姑娘是不是出去在哪兒磕了碰了不好了?這要真出什麼毛病我們可怎麼辦呀!」

  「……」

  姜雪寧聽著這番話總算是明白她方才看自己的眼神為什麼不對了,一時無言,聽她抽抽搭搭喊個沒完,嘴角連著眼角微微地一抽,舊時那一點壞脾氣便又翻上來。

  她眉一蹙,神情便冷了下來。

  「你再哭一聲試試!」

  「嗝!」

  蓮兒正哭得驚慌,聽見她這句嚇得打了個嗝,一下就停住了。

  這分明是句訓斥,但她聽後,竟忽然轉悲為喜,破涕為笑:「好了,好了!這是原來那樣了!棠兒,二姑娘沒毛病,二姑娘沒毛病!」

  姜雪寧:「……」

  不知為什麼,忽然想起以前沈玠給她講過的那個叫「沒毛病」的冷笑話。

  看來她不是當好主子的料。

  這丫頭,她琢磨著,還是找個機會發賣了算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2-16 10:56 AM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五章 謝危

  棠兒要比蓮兒大上兩歲,性情也穩重許多,穿著件淺青色的比甲,被蓮兒拽進來時,手裡還拿著封帖子,這會兒一眼就瞧出姜雪寧神情不對。

  她連忙掐了蓮兒一把。

  蓮兒頓時收聲。

  她這才走過去,先把那封帖子壓在了旁邊的几案上,然後到姜雪寧身邊來,給她解那一身沾了酒氣的袍子:「蓮兒是見您一晚上沒回來,嚇糊塗了。奴婢猜著小侯爺還要進宮聽日講,您最遲上午會回來,所以讓人先備了熱水,您先沐浴,然後歇歇覺吧。奴婢看著您昨晚像是沒睡好。」

  這倒是個能用的。

  姜雪寧打量了棠兒一眼。

  這丫頭也是孟氏放到她身邊來的,本事雖然有,可架不住她這個上頭主子脾性太壞,對那些個逢迎奉承的下人太縱容,縱然有十分本事,能使出來三分都了不得了。

  「那便先沐浴吧。」

  她這會兒也不想說太多話,見蓮兒沒再哭哭啼啼的,便暫時把那個發賣了她的念頭給壓了下去。

  一應沐浴的物事都準備好,姜雪寧寬了衣袍,進了浴桶,慢慢坐下來,讓那暖熱的水緩緩沒過她光滑的肩,修長的頸。

  這種時候,最容易將腦袋放得空空的。

  她卻格外喜歡在這種時候想事。

  剛才問過了棠兒,如今是九月初七:她還沒有女扮男裝跟著燕臨去逛重陽燈會,也還沒有遇到跟沈玠出宮玩的樂陽長公主,也就是說,這一世樂陽長公主陰差陽錯喜歡上她這件事,還能避免;看先前客店中的情形,她也還沒有開始故意接近沈玠,那麼只要她不去爭,被宣召進宮伴讀這件事也就落不到自己身上;燕臨還在京中仗劍走馬,勇毅侯府也還未牽連進平南王謀逆餘黨一案,她這一世還未對那身處於最黑暗時的少年,說出那句傷人的話……

  但事情也不全然樂觀。

  光是一個燕臨就夠頭疼了。

  眼見著就要加冠的少年,幾乎完全將自己青澀而熱烈的感情交付給了一個不值得的她,帶她出去玩,又護著她,還為著她出格的任性和大膽幫她擺平了姜府。

  上一世時她沒想清楚。

  可這一世她已經歷過不少了,哪裡還會看不出來?

  姜伯游對著她這命途多舛的女兒,固然會有幾分愧疚憐惜,可大戶人家多少要規矩,再溺愛也不至於由著她女扮男裝在外頭跑。

  可姜府偏這樣默許了。

  這只能有一個解釋——

  那就是她的婚事,早已經被暗中定下。與其說縱容她,是因為她是姜府二姑娘,還不如說因為她是未來的勇毅侯世子夫人。

  但注定是不會有結果的。

  勇毅侯府再過兩個月就要遭難,上一世的燕臨根本沒有等到那個能帶著人來上門提親的日子,就在行加冠禮的前一天,被抄了家。

  姜雪寧靜靜地靠在木桶邊緣,眨了眨眼,想起少年燕臨那意氣風發的面龐,熱忱熾烈的眼眸,又想起青年燕臨攜功還朝時那堅毅深邃的輪廓,森然莫測的目光,一時竟覺有幾分心亂如麻。

  勇毅侯府和平南王一黨餘孽有聯繫是真的。

  只是這中間似有內情。

  不然上一世燕臨還朝後,重兵在握,不至於就投了謝危還跟他一道謀反。

  可內情具體是什麼,姜雪寧到死都沒能弄明白。

  還是且行且看吧。

  不管接下來的事情如何發展,她反正是不打算留在京城了。只是這一世她已然招惹了燕臨,必得要想個穩妥的法子,跟他好聚好散,也免得他因愛生恨,一朝回了宮便軟禁她,報復她。

  前世那段日子簡直是噩夢。

  若能躲去外頭,是再好不過。

  畢竟前世京城裡一窩人精鬥狠,但範圍控制得極好,宮廷裡再多的變亂,也就在皇城那一畝三分地兒,整個天下還是黎民富庶、百姓安康。

  不如等他們鬥完了,自己再回京過日子。

  滿打滿算前後也不過就七年。

  她若離了京城,還能去找走遍天下做生意的尤芳吟,何樂而不為?

  姜雪寧自認頂多有點玩弄人心的小聰明,安邦定國的大智慧她是不敢說有,更別說朝中還有個披著聖人皮的帝師謝危。

  跟這位共事,哪天一個不小心,怎麼被弄死都不知道。

  這一局棋,她摻和不起。

  趨吉避凶,人之常情。

  姜雪寧想得差不多了,便叫來蓮兒、棠兒為自己擦身穿衣,換上了一身雪青色的繡裙,裙襬上細細地壓著深白的流雲暗紋,腰帶一束,便是不盈一握的婀娜。

  只是棠兒為她疊袖的時候又瞧見她左腕內側那道兩寸許的疤痕。

  一時便輕嘆道:「月前拿回來的舒痕膏已用得差不多了,您這一道看著像是淺了些,奴婢過兩日再為您買些回來吧。」

  姜雪寧便翻過腕來一看。

  是四年前的舊疤痕了。

  自手腕內側中間向手掌方向斜拉出去一道,下頭深上頭淺,一看就知道是自己拿匕首劃的,用來短時間放血,大約能放上半碗。

  她重又把手腕翻了回去,一雙眼底卻劃過幾分晦暗難明的光華:真不知該說老天厚待她,還是厚待謝危。固然給了她重生的機會,可卻偏重生在回京以後。

  若是重生在回京路上……

  她還沒劃下這一刀,這一世或許就輕鬆很多了。

  只是發生的已經發生了,多想無益。

  姜雪寧既已經有了離京避禍的打算,錢財就成了需要考慮的頭等大事,自然得要先弄清楚。

  所以她吩咐道:「去把屋裡的東西都搬來,我要點上一點。」

  兩個丫頭都愣了一下。

  自家姑娘的東西向來都是沒數的,且又是個喜新厭舊的,有時候領了份例,分了東西,或者小侯爺送來一些東西,她都是帶了一回二回就扔一旁去了,也不計較它們的去向。

  所以屋裡有幾個豬油蒙心的,以王興家的為首,常拿姑娘東西。

  她們再不滿也沒用,因為姑娘睜隻眼閉隻眼,根本不說她們。

  現在忽然要點東西……

  棠兒和蓮兒對望了一眼。

  棠兒還好,沉得住氣。

  蓮兒卻是壓不住,振奮地握住了小拳頭,連忙道:「是,奴婢們這就去!」

  姜雪寧印象裡,這四年她得著的東西不少。

  可待兩個丫頭收拾了搬上來一看,就剩下兩個匣子。

  明珠美玉,金銀頭面。

  隨手一翻成色雖還不錯,可數量上著實有些寒酸了。

  她拿起了一條剔透的碧璽珠串,笑一聲,又扔回了匣子裡,只道:「把人都給我叫進來吧,裡裡外外一個也別少。」

  兩丫頭下去叫人。

  可花了好半天,七八個人才陸陸續續地到齊,且站沒個站樣,輕慢而懶散。

  丫鬟婆子都竊竊私語,猜她想幹什麼。

  姜雪寧就坐在臨窗的炕上,半靠著秋香色的錦緞引枕,端了几上的茶盞喝了口茶,只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些人。

  又一會兒,連王興家的也到了。

  她上午在廊下被姜雪寧嚇了個半死,剛才方一聽說姜雪寧叫人,便急急趕來了,賠著笑:「許多事兒都還等著大家做呢,姑娘忽然把大家叫來,是有什麼事要交代嗎?」

  姜雪寧懶得同她們廢話,只拿手一指擱在她們前方桌上的那兩隻匣子,淡淡道:「也沒什麼緊要事,就是看著我這匣子空了點。你們往日拿了多少,都給我放回來吧。」

  王興家的臉色頓時一變。

  其他人也是猝然一驚。

  屋裡一下沒了聲音,安靜極了,人人目光閃爍,可誰也不說話。

  姜雪寧看笑了:「都沒拿是吧?」

  王興家的拿得最多,更知道這屋裡就沒幾個人乾淨,大家相互包庇還來不及,只覺得出不了大事,站出來便一臉大驚小怪地道:「姑娘說的這是什麼話!可真真是折煞老奴們了。大家都是在這府裡伺候您的,大大小小,樁樁件件,都是以您為先,誰人敢拿您東西?」

  姜雪寧不聽她的,只轉眸看其他人:「你們也這般想嗎?」

  其他人面面相覷。

  但這種事誰敢站出來承認?

  且二姑娘對自己的東西沒數他們都是知道的,就算是查出東西少了又有什麼用,也不能平白無故就斷定是她們誰拿了。

  誰站出來認,那都是傻。

  這點簡單的道理她們還是想得明白的,也覺得姜雪寧可能就是見東西少太多才發作,但以她外強中乾的性子,也攪不出什麼事來。

  所以她問完話後,遲遲沒人回答。

  裡頭還有個瓜子臉的小丫頭出來附和王興家的:「姑娘可真是想一齣是一齣,沒得張口就來冤枉我們這些辛辛苦苦伺候您的下人,平白叫人寒心!」

  姜雪寧也不生氣,只道一聲:「行。」

  說完她就踩著炕邊的腳踏站了起來,隨意地拍了拍手,也不管旁人,就往屋外面走。

  所有人都一頭霧水。

  王興家的迷惑極了,還以為她要理論幾番,沒想竟然走了。

  她懸起來的心本該落下了,可無端又生出幾分隱隱的不安:「姑娘幹什麼去?」

  這時姜雪寧已走出去了。

  王興家的站在她背後,仔細地分辨了一下方向,忽然之間面色大變——

  這方向分明是去老爺書房的!

  *

  方才那場面,姜雪寧已看分明了。

  這幫丫鬟婆子一時是無法使喚動的。

  她固然有的是辦法跟這幫人折騰,可內宅中這些小事,實在不值得她花費太大功夫,還要跟人鬥得跟烏眼雞似的。

  有麻煩找爹就是了。

  能盡快解決就別拖著。

  孟氏跟她這個妾養大且行止出格的嫡女不親厚,但姜伯游對她卻還不錯,可能因為燕臨的原因,甚至稱得上縱容。

  懲治丫鬟婆子這種事,要他句話足夠。

  頂多是費些口舌解釋因由。

  可這是姜雪寧拿手的,自也不怵。

  姜伯游的書房在前院東角,掩映在幾棵老槐樹的綠蔭裡。

  姜雪寧剛走進去是外間。

  門旁立了個青衣小廝,是在姜伯游身邊伺候的常卓;裡面靠牆排了一溜兒四把椅子,其中最末的那把椅子上竟坐了一名男子,穿的是玄青的錦衣衛常服,腰上掛了塊令牌,看著高大沉穩,五官雖然生得普通,可一雙眼開闔間卻有鷹隼般的利光,透出一種深沉的算計。

  姜雪寧瞧見他時,他也瞧見了姜雪寧。

  當下,人便從座中起身,沉著地向她拱手為禮:「二姑娘好。」

  周寅之。

  上一世做到過錦衣衛都指揮使,是掌本衛堂上印的主官。

  但這人是朝中出了名的「三姓家奴」。

  最開始不過是姜府一個下人的兒子,受婉娘之事牽連,隨同他家人一道被發往田莊。長大後也幫著幹點莊子上的力氣活兒,還跟學堂裡的先生學了幾個字,自己讀了幾本書。

  姜雪寧那時要回京,無人可依。

  便請他與京中來人一道回來,送自己上京。

  周寅之便提出一個要求:到京之後,請姜雪寧跟姜伯遊說上幾句,讓他跟在大人身邊做事。

  姜雪寧允了。

  到了京城後,周寅之便為姜伯游辦事。

  姜伯游看他處事妥當,有些成算,兩年前將他舉薦到了錦衣衛,為他謀了個校令的職。他也爭氣,到今天已是正六品的錦衣衛百戶。

  姜雪寧沒記錯的話,上一世,在一個月後,她便會托周寅之為她查清楚沈玠的身份。

  而周寅之提出的條件是,將他引薦給小侯爺燕臨。

  正所謂是「君子同道,小人同利」。

  她和周寅之之間便是「因利而合」,一個有所求,一個有所需,自然應允了下來。

  在勇毅侯府出事之前,他就抓住機會往上爬,成了從五品的「副千戶」。

  後來姜雪寧嫁了沈玠,周寅之便自然而然地跟了沈玠。

  等沈玠登了基,對他也頗為信任。

  最終他官至都指揮使,與宦官把持的東廠分庭抗禮,做了很多的事,有該做的也有不該做的,算得朝中一股不小的勢力。

  只可惜,下場極慘。

  謝危從幕後走到台前,把持住朝政,控制住宮廷之後,第一件事便是命人將他亂箭射死,頭顱用三根長鐵釘釘在宮門上,讓進出的文武百官都能看到。

  姜雪寧沒親眼看到過,可光是聽著宮人的傳聞,都覺得心底發寒。

  說起來……

  勇毅侯府牽連進平南王逆黨餘孽一案,正是錦衣衛辦的。

  一個念頭忽然就劃過去了,姜雪寧看了周寅之一眼,並不還禮,只平平地點了一下頭,然後便轉身對常卓道:「父親可在裡面?」

  常卓道:「在裡面,不過有客。」

  姜雪寧蹙了眉,回想了一下自己年少時的嬌縱德性,於是道:「我不管。我屋裡那幫丫鬟婆子反了天了,偷拿我東西,攛掇著一起來欺負我。你進去跟父親說一聲,我只拿句話,就去收拾她們!」

  常卓不禁有些汗顏,但也知道這位二姑娘的脾性,硬著著頭皮應了,還真掀了裡間的簾子進去稟報。

  姜雪寧就在外間的椅子上坐下來。

  周寅之卻不再坐了,只立在一旁,偶爾看她一眼。

  卻說常卓進去稟報時,姜伯游正親自給客人沏茶。

  他生得一副儒雅面相,年將不惑,還留了一把美髯,倒有幾分氣度。

  聽了常卓附耳說是姜雪寧找,他便一皺眉:「胡鬧!」

  常卓抬眼一看坐在姜伯游對面那位,多少也覺得有些尷尬,越發壓低了聲音,又說道:「二姑娘說是屋裡丫鬟婆子手腳不乾淨……」

  一番絮說。

  姜伯游一聽忽然面露驚喜,眼前一亮:「她當真這麼說?」

  常卓點了點頭。

  姜伯游立時撫掌而笑:「這丫頭居然也有開竅的時候,怕不是一時怒極沖昏了頭吧?她屋裡這一起子人暗地裡不大守規矩,夫人說了好幾回,我老早就想收拾了,正愁找不著機會!你立刻去,把那一屋給我叫來!千萬別等寧丫頭回過神來,她要氣過了,再收拾就不成了!」

  常卓看著自家老爺這興奮勁兒,不由越發汗顏。

  姜伯游自己卻還不知,轉頭便對坐在桌對面的客人道:「居安,怕要慢待你一會兒了,我這府裡有點腌臢事,料理一下就來。」

  那客人微微一笑,只道:「無妨。」...<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2-16 11:06 AM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六章 少年心意

  姜雪寧坐在外面,心裡正琢磨上一世燕臨、周寅之等人的事情,倒也沒怎麼去在意內間的聲音。

  只聽得簾子一響,抬起頭來看時,姜伯游已經出來。

  她立刻就站了起來,先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道一聲「見過父親」,然後才道:「為這些許小事攪擾父親,實在是女兒無能愧怍……」

  姜伯游這會兒心裡別提多舒坦了,擺手道:「你那院子裡下人沒有下人樣,主人沒有主人樣,老早就該收……」

  「咳咳!」

  他話還沒說完,常卓立刻在旁邊咳嗽了兩聲。

  姜伯遊目光向他一遞,看見他微微向他搖了搖頭,一時便醒悟過來。

  雪寧這丫頭回府也有四年了,長成什麼樣,他們這些做大人的看在眼底。

  屋裡的丫鬟婆子手腳不乾淨她難道不知道?

  顯然是有察覺的。

  可這些下人不管背地裡有多過分,當著她的面兒都是二姑娘長二姑娘短的叫,眾星拱月似的把她圍在中間,捧在手心裡,好像她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存在。

  她便也就縱著這些人了。

  歸根到底,這孩子是田莊上接回府來的,婉娘沒了,她與孟氏又不親厚,剛來時在京中更無一個認識的人,外表看著嬌縱,可內裡卻是脆弱且敏感。

  裡頭越弱,越需要外在的東西來撐著。

  姜伯游畢竟是能在朝廷上做到三品的人,更不用說掌的還是戶部這種至關重要的實職,很多事很多人他是能看明白的,這個女兒當然也不例外。

  所以過往那些時日裡,即便眼見著她縱容那一屋的奴婢,他也都勸孟氏先別出手去治,只恐一個料理不好傷了雪寧的心,讓她覺得府裡都針對她。

  今日也不知什麼事情觸怒,讓她起念要動一動,找到他這裡來。

  可越是如此,他越不能表現出對這件事的熱衷。

  若人是她自己料理的還好,若是別人忙慌慌來插手,罵她屋子裡的人,說不準她要多想,別人都幫她罵了,怒氣散了這事兒也就不成了。

  姜伯游一想,不如以退為進,便忽改口道:「不過你平日裡對她們也頗為維護,想來是伺候得不錯。府裡下人們手腳不乾淨也是常有的事情,你卻要來找爹幫你主持公道,又要料理屋裡人。其實在屋裡處置也就是了,怎生要這樣大張旗鼓、大動干戈?」

  真是平滑自然的一個大轉彎。

  姜雪寧聽著,靜靜地看了姜伯游片刻,已看出端倪來,只一轉身:「父親說得也有道理,是女兒考慮不周,那這便回屋,女兒自己料理?」

  「哎哎!別!」

  她反應怎麼跟自己想的不一樣呢?

  聽見有人為這些丫鬟婆子說話,難道不該更憤怒、更想要狠狠懲罰這些人嗎?

  姜伯游被她這一句殺了個猝不及防,見她一副轉身要走的架勢,都沒來得及多想,一伸手就連忙把人給拉住了,露出安撫的微笑:「你說說你,來都來了,爹怎麼能讓你又自己回去料理?須知我在朝廷掌管的就是戶部,最見不得這些手腳不乾淨的!家不齊,何以治國?爹斷不能讓你受委屈!」

  早這麼說不就好了嗎,偏要玩以退為進!

  她這爹真是……

  姜雪寧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勾,可難得覺得好玩之餘,又忽然生出幾分不可為人道的悵惘來。

  做姑娘時在府裡,縱然下頭丫鬟婆子不好,也惹不出什麼大事,有什麼麻煩向燕臨一說,基本都能處置下來。可嫁給沈玠之後,沈玠固然不薄待她,可卻不會像燕臨一般什麼事都為她料理妥當。彼時又是在宮廷這種凶險之地,任是她再不擅長,也被環境逼著一步步往前走。

  慢慢才磨礪出沉穩心性和與人周旋的手腕。

  可那時的她再與年少時的她相比,儼然已判若兩人了。

  姜伯游看著她,也覺得她眉目間好似有些微妙的變化,一時好奇便問:「往日你對她們都很『寬厚』,我和你母親都還挺擔心,今日怎麼就忽然改了想法?」

  姜雪寧想想,自己的變化的確很大。

  最好還是有個過得去的解釋。

  抬眸轉念間,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道:「燕臨教的。」

  哦。

  那個總翻他們府牆的臭小子啊……

  姜伯游聞言拈鬚,心裡哼了一聲,露出一臉若有所思。

  不一會兒,姜雪寧屋裡那一幫丫鬟婆子都帶到了。

  個個抖如篩糠,面如土色。

  姜伯游念著內間還有客人在,怕太吵著他,便命人搬了兩把椅子放在了書房外的屋簷下,只叫那一幫丫鬟婆子都跪在院子裡。

  鬧這麼大動靜,府裡不少下人都知道了,悄悄在牆根下、廡廊邊探出腦袋來看。

  以王興家的為首,姜雪寧屋裡伺候的所有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在這短短不到半個時辰的時間裡經歷了什麼:先是原來被她們哄得團團轉的二姑娘忽然把他們叫到了屋裡,接著毫無預兆地讓她們把以前拿的東西都交出來,她們不過才否認了一輪,還以為二姑娘就算要懲治也會跟她們講講道理,結果二話不說轉身就告到老爺面前,把她們全拉出來跪在了這裡?

  王興家的還要更慘一點。

  她在姜雪寧剛回來要那鐲子時就受過了一陣驚嚇,只覺這位以前的確對她「言聽計從」的二姑娘,忽然之間全不按常理出牌,完全搞不明白她在想什麼,又為什麼忽然變了。

  姜雪寧現在有姜伯游撐腰了,只抬手點了蓮兒一下:「去,拿兩隻大匣子來。」

  蓮兒去拿來,按著姜雪寧指示擱在了地上。

  姜雪寧便端了旁邊常卓奉上來的茶,輕輕一吹,飲了一口,放下才道:「話我剛才在屋裡的時候已經說過了,有拿我東西的,最好早早地去尋了放回來,我可以既往不咎。」

  眾目睽睽,還有老爺在看著,下頭完全鴉雀無聲。

  王興家的都不敢出來說話。

  後面有個小丫頭推了她一把,她心裡恨極,也忍了不作聲,只想著等度過眼前難關再回頭收拾這小娘皮。

  姜雪寧見她們還是不肯開口,便笑了。

  但她也不多說話。

  人跪著她坐著,有熱茶喝,有糕點吃,著什麼急?

  院子中間鋪著的都是堅硬的青石板,府裡這些個丫鬟婆子雖然說不上是嬌生慣養,可也大多細皮嫩肉,沒怎麼受過苦。

  剛跪一會兒還行,時間長了漸漸就有人受不住。

  人跪在地上,膝蓋開始挪動,身子也開始搖晃,額頭上和後背上都浸了汗。

  終於還是有丫鬟忍不住了,又急又氣,往地上磕了個頭裝委屈:「二姑娘實在是冤枉奴婢等了,往日伺候您時誰不盡心盡心哄得您高高興興的,又都知道您是什麼脾氣,誰還敢在您面前作妖那不是自己不要命了嗎?只是奴婢們想,奴婢們對主子好,主子也必疼惜奴婢。誰想二姑娘想一齣是一齣,連這種偷拿主子東西的帽子都往奴婢們頭上扣!您若要拿個賬本出來與奴婢們一一對質,奴婢們或許還心服口服。可屋裡上下伺候的誰不知道您對自個兒的東西都沒數,全由奴婢們來收拾。今日說匣子裡東西少了就是少了,多了就是多了,都憑您一張嘴。奴婢們個個出身寒微,哪兒來的錢替您堵上這個缺?」

  好一張顛倒黑白的嘴。

  一看,正是先前在屋裡反駁她的那個。

  要不是惦記自己這一雙手多少還有金貴嬌嫩,姜雪寧這會兒早兩嘴巴子給她抽上去了。

  這是料定她拿不出證據來。

  尤其是她對自己東西沒數這件事,她們都清楚,咬死了這一條說,還能倒打姜雪寧一耙:須知,她嬌縱成性,若再來個眾口鑠金,可不是洗不清了嗎?

  「要證據是吧?」姜雪寧那兩彎細細的眉一低,唇畔已掛了一抹笑,聲音閒閒的,「往日縱著你們是覺著你們好歹還知道屋裡誰是主子,沒想到你們現在還敢頂撞我了。真當我心裡是沒數嗎?」

  所有人頓時一愣。

  連唯二沒有被牽連立在一旁伺候的蓮兒和棠兒都沒反應過來。

  姜雪寧看了這倆丫頭一眼,目光從蓮兒的身上移到了棠兒的身上,微微一閃,便吩咐道:「棠兒,取賬本。」

  蓮兒這時迷惑極了:姑娘有賬本,她怎麼不知道?

  就連穩重些的棠兒都有些茫然。

  但姜雪寧並沒有讓她茫然太久:「我那書架上從上數下來第三層左起第六本就是,你去拿。」

  這話一出,旁邊姜伯游頓時就用一種奇異的目光看著她。

  姜雪寧兀自喝茶等待。

  下頭跪著的那些丫鬟婆子一聽「賬本」兩個字,心裡狠狠一顫,有承受力不好的,差點就撲倒在了地上,一時只覺得心內熬煎,又不敢相信。

  二姑娘怎麼會有賬本呢?

  自己再貴重的東西都隨手亂扔的人,私底下居然還記帳?

  簡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她們真希望是自己聽錯了,一面心慌意亂地跪著,一面看著垂花門的方向,只盼著棠兒一會兒空手回來。

  可惜,天不從人願!

  棠兒回來了。

  她自垂花門這頭走來,兩手裡捧了本頗厚的藍色封皮的書冊,上來就奉給姜雪寧:「二、二姑娘,賬冊按您的吩咐取來了。」

  隔得有些遠,下面跪著的其他人根本看不到——

  看似鎮定的棠兒,一雙手都在發抖!

  姜伯游離得近,下意識朝棠兒手中一看,差點沒驚得把剛喝進去的茶給噴出來!

  那哪兒是什麼賬本?

  封皮上明明白白的寫著四個大字,「幼學瓊林」!

  天知道那書架上根本就沒有什麼破賬本,棠兒按著姜雪寧的吩咐在第三層第六本看見的就是這本給孩子開蒙用的書!

  可也沒辦法,硬著頭皮拿了過來。

  眼下這麼大場面,棠兒簡直不敢想自家姑娘要怎麼收場!

  可姜雪寧卻是面不改色,沉著鎮定地從她手中接過了「賬冊」,還翻了起來:「今年三月,我十八歲生辰的時候,母親添了一枚紅玉如意佩,點翠頭面一副;父親給了松煙墨,澄心堂紙;燕世子送了一對汝窯白瓷的花觚,一枚大食國來的夜明珠,還有整塊羊脂白玉雕成的九連環,還有……」

  一隻雪白的小兔子。

  是燕臨外出打獵時抓到的,說覺得那小兔子跟她很像,紅著眼可憐又可愛,捨不得殺,乾脆抓了來送給她養。

  只可惜她對這兔子不上心,交給了下人看顧,沒兩個月就被養死了。

  姜雪寧自然是不可能有賬本的。

  她年少時根本不記這些。

  可燕臨都記得。

  在被軟禁宮中的那段時間,他每每踏著夜色來時,側躺在她臥榻,因習武而磨出了粗繭的手指從她面頰撫過,便會跟她說起少年時候的那些心意。

  她想忘記都難。

  姜雪寧眼簾低低地搭著,念了好一段後,才抬眸,看向跪在下面的那幫人。

  這時哪裡還跪得住?

  有一個算一個差不多全癱在了地上。

  王興家的是見機最快的,只聽得她這賬本上一樣一樣都記得十分清楚,且有些物件極為特殊,若府裡有心要查,即便是當出去都能找回來,到時可就是板上釘釘的罪,被扭送官府那就完了。

  關鍵時刻她豁得出去。

  王興家的「咚」一聲就往地上磕了個響頭,真心實意地哭了起來:「姑娘英明,都是老婆子我豬油蒙了心。原先不敢承認,是小看了姑娘的本事。老奴家中困難,眼見著其他人拿姑娘東西,姑娘也不管,才想著先借姑娘的東西去周轉周轉,待我家裡人渡過難關,便悄悄給姑娘還回來。誰想姑娘心裡竟跟明鏡似的,把我們這些腌臢貨看得清清楚楚。老奴伺候姑娘這麼多年,當初看著姑娘回到府中,這些日子以來因做了對不起姑娘的事,欺瞞著姑娘,晚上連覺都睡不好。今日被姑娘發現,心裡反倒鬆了口氣。還請姑娘稍待,老奴這就把您的東西如數奉還,誠請姑娘看在往日的情面上,讓老奴將功折過,要打要罰都隨您,只要還能留在您身邊伺候,老奴便滿足了!」

  「……」

  跪在她身後的所有小丫頭差點沒把眼珠子給瞪出來。

  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

  論臉皮厚度,她們對王興家的,簡直拍馬不及。

  姜雪寧聽她這一番話,既給自己拿東西找了理由,又恭維了她,重點是還認錯表了忠心。若誰一個不留心聽了,只怕還以為這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忠僕」呢!

  她覺得好笑。

  當下便道:「那便滾下去拿東西吧。」

  王興家的如蒙大赦,又哐哐往地上磕了三個頭,才爬起來,對姜雪寧露出諂媚的笑容後,退下去,回自己屋裡收拾東西去了。

  其他人見狀哪裡還敢負隅頑抗?

  先前在屋裡不認是以為事情不嚴重,剛才被叫來跪下之後就已經嚇得要死,眼見著王興家的都慫了,一時自然是人人跪地求饒,紛紛告罪回自己屋裡把東西都拿了出來,一一投入先前姜雪寧命人放在地上的匣中。

  不一會兒珠翠頭面、花瓶畫軸,就已經堆得滿滿,還冒了尖。

  不治不知道,一治這幫人,姜雪寧才發現,敢情自己還是個小富婆。

  連旁邊姜伯游見了都不由咋舌。

  乖乖,勇毅侯府到底是當朝兩大高門之一。人還沒嫁過去呢,燕臨就貼了這麼多,莫不是把自個兒家底都掏給她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2-16 11:18 AM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七章 與謝危的交集

  眼見著最後一個丫鬟也把自己私藏的一根金簪子放進了匣子裡,姜雪寧總算是滿意地點了點頭。

  姜伯游瞥了一眼她拿在手裡的《幼學瓊林》,咳嗽了一聲,試探著問道:「她們拿的東西都吐乾淨了嗎,要不要點點?」

  點?

  拿這本開蒙書點嗎?

  姜雪寧先前能說出燕臨在她十八歲生辰時送過的一些東西唬人,已經是極限了,再多又哪裡知道?

  所以她只道:「東西她們必定是沒有還完的,想來已有不少人拿了東西出去換出去當了,可要她們再拿出點什麼來也太難為人。這兩匣子我也不點,敲打敲打她們叫她們以後不敢放肆也就罷了。父親意下如何?」

  這未免有點重重拿起輕輕放下。

  姜伯游蹙了眉:「不罰嗎?」

  姜雪寧考慮片刻,看了看院子裡重新跪得規規矩矩的這些丫鬟婆子,道:「她們原也是府裡教調過才分到我房裡的,原本有規矩,當著女兒的面時也無不奉承逢迎,單論伺候人的功夫也不差。且叫她們出來跪著,除了少數某些個也不敢出來頂嘴。世上多的是這般欺軟怕硬之人,皆屬『庸人』。歸根到底是女兒太好說話,也太縱著,又想太多,容不下旁人說上我這一屋人哪怕一句。所以女兒想,不若給她們個機會。這一次便下去各領五個板子,罰兩個月的月錢,以後盡心伺候不再犯也就罷了。若有再犯,便拎出來新賬舊賬一起算,直接處置。」

  這番話聽著平淡,落入姜伯游耳中卻生出一片百感交集。

  寧丫頭真是長大了……

  原以為她大動干戈,怕要打打殺殺,沒想到除了尋別人的錯處之外,竟還會反思自己的過錯,且這樣直言不諱,倒是忽然多了幾分坦蕩磊落的大家風範。

  重要的是還不失仁厚宅心。

  這手段雖不能說是雷厲風行,可女兒家要那麼厲害的手腕幹什麼?

  姜伯游看著這女兒,不知覺間已不知比原來順眼了多少,忍不住微微點了點頭,道:「好,就按你說的辦。」

  姜雪寧心底卻平靜不起波瀾。

  她當然不是什麼完全的純善心腸,只不過是經歷了上一世,深深懂得了「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的道理。

  就像當年對燕臨。

  她固然是死活非要當那皇后,就算勇毅侯府不失勢,最終也會選擇嫁給沈玠,可何必把話說那麼絕,又何必要選在那節骨眼上說?

  話說死了,人做絕了。

  她要是燕臨都得恨自己,燕臨得勢還朝要欺負她,完全在情理之中。

  這世上有兩件事最好不要做,一是欺負少年窮,二是逼瘋狗跳牆。

  處理這些丫鬟婆子理同後者。

  一則是庸人都一樣,換一撥新的還不如留著這些已經知道自己錯處更會謹言慎行的;二則發落太重,難免讓自己留下心狠手辣的惡名,且她們還要把仇恨算到自己身上,都在她身邊伺候了這麼久,錯處又不至能將她們治死,一個人一張嘴出去說,誰知道說出什麼來?

  更何況有時候不處置未必比處置了差。

  很多人剛才拿東西還回來的時候,必定還藏了點私,有點人拿出來多一點,有的人拿出來少一點。

  姜雪寧是不知道她們各自都拿了多少,也懶得花功夫再細查。

  可她們相互之間未必不猜忌。

  你覺得她藏多了,她覺得我拿太少,等散了之後回頭自己掐起來,該有罪受的自然有罪受。

  屆時再出什麼事,也恨不到她身上。

  如此,便可落個乾乾淨淨,還博個善名,更討姜伯游喜歡,她何樂而不為?

  須知將來要想出府,還得姜伯游首肯。

  姜雪寧想想,請常卓命人端了個火盆來,然後站起身面向所有人:「剛才我說的話,你們都聽清楚了吧?」

  下頭所有人戰戰兢兢:「聽清楚了。」

  姜雪寧便不緊不慢道:「我是什麼脾性,你們伺候久了,向來知道。這一番我自領三分過責,並不是真覺得自己有什麼錯處在身,不過念你們大多上有老人要照顧,不忍叫你們因此被發賣攆出府去,壞了名聲要尋個好人家都難。我用慣了你們,以前怎麼伺候,往後更緊著點心就成。但若是誰要再錯第二次,可就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王興家的伏在前面地上,狠狠地打了個寒戰。

  院落裡一片安靜。

  周圍角落有不少悄悄來圍觀的下人僕婦,聞言也都是心頭一凜:這位二姑娘,好像變得不一樣了,以後誰若不盡心伺候著,說不準就要跟現下跪在地上的那些一樣,吃不了兜著走了。

  姜雪寧抬手把那本「賬冊」拿了起來,踱步到那火盆前。

  浮上來的熱氣氤氳了容顏。

  她直接將書扔進了火盆,明黃夾著豔紅的火舌一下舔上來書頁吞沒,很快燒燬。

  下頭跪著的所有人都看著,暗地裡鬆了一口氣。

  姜雪寧只道:「這一回的事情便到此為止,不再往下牽連,也不再往下追究。你們都下去領罰吧。」

  王興家的立刻又往地上磕了個頭拍起馬屁:「二姑娘真是菩薩心腸,宅心仁厚,老奴並著這些丫頭們能遇到您這樣的主子真是祖墳上冒青煙,燒了三輩子的高香!這就領罰,這就領罰……」

  其他人也是千恩萬謝。

  不一會兒全下去領罰了。

  蓮兒、棠兒兩個都是識字的,知道自家姑娘剛才那本「賬冊」上寫的什麼字,看了這發展簡直目瞪口呆。就連旁邊伺候的常卓,都忍不住用一種「就服你拿本開蒙書胡說八道瞎嚇唬人」的眼神看著姜雪寧。

  姜雪寧的目光卻是在那些丫鬟停留片刻。

  她轉眸,輕聲問棠兒:「方才跪在下頭還頂嘴的那個是誰?」

  棠兒一怔,回想了一下。

  方才那種情形下還頂嘴的,攏共就那麼一個。

  她回答道:「也是能進屋伺候的,叫甜香。」

  姜雪寧便點了點頭。

  這一齣好戲結束後,她也不忙著立刻告辭離開,而是跟隨著姜伯游起身,又走回了書房外間。

  姜伯游看出來了:「你想處置那個丫頭?」

  姜雪寧兩道細眉輕蹙,微微點頭,卻又將螓首垂下,道:「旁的人還好,沒什麼本事,頂多也就是欺軟怕硬。可這個甜香伶牙俐齒,一張嘴很能說道。女兒方才都差點被她說得啞口無言,要不是女兒真沒做下那些事,聽了她說話怕也要以為是自己的錯處了。只是一則應允了不再追究,二則女兒以前也沒有處理過類似的事情,實在不知該如何發落她。」

  剛才的場面姜伯游也是看在眼中的。

  那個頂嘴的丫鬟是個逼急了會咬人的,且旁人對姜雪寧都還有幾分畏懼,唯獨這丫鬟氣焰囂張好像渾不將主子放在眼底。

  留下多半是個禍端。

  他心念轉動間已有了打算,只直接給常卓打了個手勢,但也不明說什麼。

  姜府在這京城雖然算不上十分的大戶人家,可宅院裡有些手段都是知道的。

  常卓心下瞭然。

  他應了一聲:「小的記下了。」

  姜伯游則用手撫了撫姜雪寧的背,對她道:「此事到此便告一段落,這丫頭自有人去料理,你便不用擔心了。不過說起來,今日這一番言語作為,也是小侯爺教的嗎?」

  那自然不是。

  只是姜雪寧當然不會跟人說自己是重生的,先前已經拉燕臨當過了擋箭牌,也不多這一次,便點了點頭:「也是燕臨教的。」

  姜伯游於是嘆了一聲:「勇毅侯府後繼有人啊。」

  姜雪寧垂眸不言。

  姜伯游便道:「你也累了,回去歇下吧,昨兒一夜沒回,今兒又鬧出這麼大動靜,晚上記得去跟你母親請安,也好叫她放心。」

  姜雪寧應下:「是。」

  算不上特別親厚的父女兩個這便算敘完了話。

  她躬身告退。

  姜伯游則重掀了簾子你書房內間去,開口便笑一聲:「居安,可等久了吧?」

  這一瞬間,才往後退了一步的姜雪寧,整個人都愣住了。

  一股惡寒從腳爬到頭!

  分明只是簡簡單單的兩個字而已,可撞進她耳朵裡時,卻尖銳地囂叫著,轟出來一片令人震悚的徹骨!

  她轉過眼眸,正好瞥見那門簾掀開時露出的書房一角:雕琢精細雅緻的茶桌上,攤放著一卷書,一隻修長的、骨相極好的手伸了出來,輕輕翻過一頁,無名指的指腹習慣性地順著書頁邊沿輕輕一劃,十分自然,然後虛虛地壓在了書頁那一角上。

  這動作姜雪寧可真是太熟悉了!

  不管是上一世她入宮伴讀聽他講學時,還是後來當了皇后偶然踏足內閣看他與沈玠處理朝政時,又或者是沈玠被毒殺後,她又驚又懼走過御花園卻發現他正坐在亭中讀奏摺時……

  這人舉手投足天然一段風雅。

  便是殺人不眨眼時,也霎是好看。

  謝危,字居安!

  在這短暫的一剎那,姜雪寧腦海裡所有與這人有關的記憶,全部以恐懼的姿態,翻騰上湧!

  想起尤芳吟說:「前朝有一個巨大的秘密,但凡有點頭腦的人知道,都不至於行差踏錯。只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

  想起自己前世的結局。

  想起了她手腕上那一道至今不能消磨掉痕跡的舊疤!

  姜伯游已經走了進去。

  門簾重新垂下來。

  但姜雪寧的世界安靜極了,能聽見裡面傳來的交談聲。

  姜伯游嘆氣:「唉,剛才是寧丫頭的事。她也算是讓我操心久了,沒想到這回倒拎得清。你沒做父親,肯定不知這感覺。說起來,當年你秘密上京,還是同她一塊兒呢。一眨眼,竟都四年啦!」

  他對面那人似乎沉默了片刻。

  接著才淡淡開口,嗓音有若幽泉擊石,低沉而有磁性:「寧二姑娘麼……」

  這一時,後頭的常卓也端香進去。

  簾子再次掀起來一角。

  姜雪寧於是清楚地看見了那一片覆了天青色縐紗的袍角,輕輕一動,是坐在茶桌一旁的那人向著門簾的方向側轉了身。

  即便看不見他臉,也觸不到他目光,可這一刻,她能清清楚楚地感知到,他是向著還站在書房外間的她望了過來!

  分明隔著門簾,卻彷彿能透簾而出。

  姜雪寧只覺自己一顆心忽被一隻巨大的手掌攫住,連氣都差點喘不上來!

  方今天下,所有人都知道四年前太子少師謝危孤身一人秘密入京,輔佐當時的三皇子沈琅登上皇位;所有人也都知道戶部侍郎姜伯游從龍有功,在四年前掩人耳目,暗中助謝危入京,不大不小也算得功臣一位。

  可少有人知道——

  當年姜伯游假稱他是姜府遠方親戚,使他與自己流落在通州的嫡女一同上京,而後來運籌帷幄、力挽狂瀾的帝師謝危,彼時就藏於姜雪寧車中!

  別人都叫「姜二姑娘」,獨他謝危與人不同,要喚一聲「寧二姑娘」……

  姜雪寧千算萬算,又怎算得到今日姜伯游書房裡的「貴客」就是謝危?

  她早該有所警覺的。

  朝野上下有幾個人敢一句話不說,直接把個錦衣衛百戶周寅之丟在外面,讓他一聲不吭毫無怨言地等著?

  姜雪寧不知自己是怎麼從書房裡退出來的。

  她只知道她的腳步前所未有地平穩、鎮定。

  一直到出了書房,上了迴廊,眼見著就要回到自己屋裡了,她腳下才忽地一軟,毫無預兆地絆了一下,扶了旁邊廊柱一把,慘白著一張臉,癱坐在了廊下。

  錯了。

  剛一重生回來就犯了個致命的大錯!

  她永遠記得當年第一次見謝危時的情景。

  風寒尚未痊癒的男子,面有病容,穿著一身毫無贅飾的白布衣,抱了一張琴,神情間有些懨懨,但唇邊卻含著笑,走到馬車旁,向她略略頷首。

  那時她並不知道,這個人將成為後來權傾朝野的帝師,更不知道這個人將屠戮整個皇族……

  如果知道,在那一段路途中,她或許會選擇收斂自己惡劣的脾性,對這個人好一些。

  不……

  如果知道,她絕不會在荒山野嶺危難之時,為他放那半碗血作藥引!

  上一世,他的刀劍對準蕭氏、對準皇族之初,她曾質問謝危怎敢做出這樣傷天害理、草菅人命之事。

  謝危用朱紅的御筆在那份名冊上輕輕地勾了一道,然後回道:「你不是天,又怎知我是傷天害理,而不是替天行道?」

  姜雪寧全然怔住。

  他便又擱下筆,靜靜地望著她:「至於娘娘,能活到今日,已是謝某最大的仁慈。當年我病中糊塗,曾對娘娘吐露過一些大逆不道之言。幸而娘娘那時記性不好,又心無成算,入京後我命人三番試探,娘娘都全無印象。我方才放了心,饒娘娘多活了兩年。不然,謝某封少師的那一日,娘娘已身首異處了。」

  那時他笑了一笑,伸出手來在自己的脖頸上輕輕一劃。

  姜雪寧便覺自己渾身都被浸在冰水裡。

  而他含笑的神情卻比當時的夜色還叫人發寒。

  換言之,謝危入京後沒殺她,是因為她不記得且不聰明!

  如今這番話再一次迴蕩在耳邊,再回想起那一句意味深長的「寧二姑娘」,姜雪寧抬起了自己的手,覆在自己脖頸上時,才發現手指尖已失去了溫度,在戰慄!

  謝危不是善類。

  在上一世最後那兩年裡,他的名字,就像是一片巨大而濃重的陰影,籠罩在整座朝堂、整座皇城,讓人連走路都要害怕得低下頭。

  棠兒、蓮兒見她這般嚇得慌了神:「姑娘、姑娘您怎麼了!」

  姜雪寧現在也不記得那些大逆不道之言是什麼,但她重生回來反而知道得更多,且這一點也不妨礙她判斷自己很快可能陷入的處境。

  謝危會動殺機。

  幾乎沒了知覺的手指慢慢放下。

  她眨了眨眼,聲音有些恍惚:「棠兒,你回去看一看,周寅之還在不在……」...<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2-16 11:29 AM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八章 木芙蓉

  這一世,姜雪寧原本沒打算再與周寅之有接觸。

  可現在忽然撞見謝危……

  她須自保。

  周寅之雖是個小人,可與小人相交的好處便在於只要有利可圖,便可同道而行,各取所需。

  今日她來找姜伯游,拿著一本《幼學瓊林》充當賬冊,給屋裡下人立威這檔子事兒,只怕已被謝危收入眼底。即便算不上老謀深算,可怎麼也跟「不聰明」三個字不沾邊了。

  上一世她是真的心無城府。

  對京城與朝堂一無所知。

  十四歲不到十五的年紀,正為自己的遭遇和命運徬徨,也不知京中等著她的陌生的父親和母親,將會是什麼模樣,還遇上天教作亂,與謝危受困於荒野,一顆心是全然的恐懼與惶然,哪裡有心思去揣度一個人病中言語背後的深意?

  她都聽過,但真的忘了。

  後來絞盡腦汁回想,也不過勉強記起「沈琅品性不堪大任」「黎民百姓是人,九五之尊也是人」這樣的話。

  就算如此,謝危也還對她三番試探才肯罷休;這一世雖已經過去了四年,可他在見了她今日行事之後,未必不會回頭思量,懷疑她其實記得他說過的話,只是慣會裝傻,矇混過關!

  午後的庭院,幽靜極了。

  花架上垂下來細細的枝條。

  西斜的日影如赤紗一般覆在了廡廊上,台階前。

  姜雪寧吩咐了棠兒去找周寅之,自己卻在廊下坐了良久,終於慢慢地冷靜了下來。

  眼下的處境,有三種方法應對:

  第一,繼續硬著頭皮裝傻。

  畢竟她先才表現歸表現,立威歸立威,可鍋都甩給了燕臨,對姜伯游也說都是燕臨教她的。燕臨那邊她更不擔心露餡兒,只怕她殺了人回頭說是燕臨幹的,燕臨都會認下來。

  且如果勇毅侯府不出事,燕臨也能庇護她。

  問題是,謝危會不會信?

  第二,學一回尤芳吟,投靠謝危。

  這位披著聖人皮的魔鬼可是她上一世的大贏家,且除了蕭氏一族、皇族和天教起義的亂黨之外,他並不嗜殺。

  但問題也有。

  燕臨有勇毅侯府,兵權在握;尤芳吟商行天下,富甲一方。

  她呢?

  她有什麼本事和籌碼,能讓謝危看中,接受她的投誠?

  第三,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和謝危對著幹。

  她知道他身上最大的秘密,甚至知道他最終的圖謀,甚至知道朝堂上的一些動向,擁有著重生賦予先知先覺的優勢,在往後很多事情上可以佔得先機。

  可問題是——

  現在謝危已是一朝帝師,她還只是個閨閣姑娘,地位與權勢懸殊,只怕還沒開始跟人家作對就被弄死了。且謝危的智謀是活的,她所知的前世之事卻是死的,又怎知一定能鬥得過?

  尤芳吟常說「條條大路通京城」,可現在姜雪寧前看後看,條條路都是窄小的死路!

  當然,其實還有第四個辦法。

  謝危再厲害也是一個男人,她上一世能用女人的手段哄得男人們團團轉,這一世自然也可以嘗試著去哄一哄這位智計卓絕的帝師。

  若謝危能成為她裙下之臣……

  只是這想法才剛一冒出來,她就不由得打了個寒噤,立刻將其按了下去,對自己道:「不,萬不能有這般可怕的想法……」

  謝危跟沈玠,跟燕臨,跟周寅之,甚至跟張遮……

  是不一樣的。

  姜雪寧不會忘記,她上一世覺著自己走投無路時,就動過這樣的念頭:夜裡換上了一身鵝黃的宮裝,妝得明麗動人,端了御膳房一盅熬好的湯去到西暖閣。然而謝危抬眸注視她,見著她衣著與妝容,眸光深暗,眉尾幾不可察地一揚,便已將她看穿,淡淡對她一笑:「娘娘自重。」

  那晚她又羞又愧,簡直落荒而逃。

  現如今只要一想起當時的場面,姜雪寧都還有一種挖個坑把自己給埋掉的衝動,怎可能還要作死去經歷第二次?

  在謝危這等人面前,那是自取其辱!

  所以,以她眼下的情況看,最好最可行的方法是第一種和第二種。至於第三種,姜雪寧已直接把它跟死路劃在了一起,不被逼到魚死網破的絕境,她絕不想與謝危作對!

  想明白這一切之後,見周寅之就變得很重要了。

  不管是很快就要發生的勇毅侯府牽連進平南王舊案一事,還是單純地出於讓自己變得有利用價值、有籌碼的目的。

  只是姜雪寧並沒有等來周寅之。

  棠兒還沒回來,前面不遠處就走來個婆子,一見到她坐在廊下,面上便堆了幾分笑,上來跟她行了個禮,道:「老奴正準備去找二姑娘呢,沒想到二姑娘坐在這裡。夫人聽說老爺把您屋裡的人叫過去打打殺殺的,也不知是個什麼情況,叫老奴來請二姑娘過去見見,問上一問。」

  這是孟氏身邊伺候的。

  姜雪寧對這婆子沒什麼印象,但聽她的話也能猜出來。

  只是她方才驟然撞見謝危心下煩亂,此刻又想見一見周寅之,平白來個人叫她去見孟氏,心內著實不大爽快,連著臉色都不算很好,只冷淡地應了一聲:「知道,這就去。」

  *

  孟氏正在自己屋裡同姜雪蕙說話。

  前頭姜雪寧找姜伯游料理屋裡丫鬟僕婦的事情傳過來時,兩人都有些驚訝。

  孟氏知道昨夜姜雪寧沒回,便正好叫姜雪寧來,一來問問前面情況,看看自己這被妾養大的女兒又在想什麼,二來再沒規矩也該有個限度,未出閣的姑娘一夜不回算個什麼事?

  沒多一會兒,姜雪寧來了。

  她對生母孟氏本不親厚,孟氏也不喜她規矩不嚴、生性放縱,所以對孟氏態度本就生疏,又瞧見有姜雪蕙在場,行禮時的聲音便越發寡淡,例行公事一般:「女兒給母親請安。」

  旁邊的姜雪蕙直接被她無視。

  孟氏一聽知她對蕙姐兒心存芥蒂,描得細細的兩道柳葉眉便蹙了一蹙,但也不好說她,只道:「起來吧,今日是怎麼回事,忽然跟丫鬟婆子大動干戈?」

  姜雪寧便答:「她們在屋裡不規矩久了,今日來越發猖狂。昨日與燕臨出去時提起,燕臨教了女兒一個法子來治她們,所以回來才有今日之事。若不慎驚擾了母親,是女兒的罪過。」

  旁人提起燕臨都要叫一聲「小侯爺」,或者「燕世子」,就連姜伯游和孟氏也不例外,畢竟勇毅侯府勢大,且執掌兵權,甚得聖心,並不是誰人都輕慢得起的。

  可姜雪寧倒好。

  開口閉口直呼其名,足可見燕臨對她有多縱容。

  孟氏聽著,眉頭皺得更深了一些。

  雖然燕臨的出身在整個京城裡都算得上是數一數二,除了誠國公府蕭氏一族的子弟,無人能出其右,可這也是個行事孟浪膽大的。

  寧姐兒剛接回來那陣還算聽話。

  可自打認識了燕臨,成日裡女扮男裝頂著「姜府表少爺」的名頭出去廝混,還要閤府上下為她遮掩!

  孟氏覺著,有必要說上一說了:「往日你與燕世子出去,我雖覺著過分,可畢竟這件事老爺已經默許,我自不好置喙。然而寬容並非縱容,寧姐兒,你自己心裡得有個數。大姑娘家在外頭一夜不歸,成日鬼混,事情若傳出去,你畢竟有世子為你兜著,且你既然做了,想來也是不把那些流言蜚語放在眼底。但你姐姐有如今也是待嫁閨中,你自己的名聲壞了不要緊,外人提起來說的總是姜家姑娘,如此又把你姐姐置於何地?」

  孟氏這話佔情佔理。

  她的所作所為若傳出去的確會牽累到姜雪蕙。

  理智告訴姜雪寧,她不該覺著這話有什麼不對,可心底裡卻偏有一股戾氣浮了上來,讓她悄然握緊了垂在身側的手掌,只斂眸道:「母親說的是,女兒往後會更謹慎些。」

  孟氏聽她答得敷衍,人站在這裡又是這般臉色,一時也有些火光起來。

  「啪」地一下,她把手裡茶盞壓下就要訓她。

  旁邊的姜雪蕙看見著場面簡直眼皮一跳,心裡面長嘆一聲,只覺母親雖是為了她好,可這般的言語和苛責無疑是將妹妹往她們對面推,且這賬回頭說不定又要算在她身上,哪裡還敢坐視孟氏發作?

  姜雪蕙忙握住了孟氏的手,及時截住了她的話頭:「要知道妹妹往日連燕世子的話都未必聽的,如今也肯聽得旁人話來料理自己屋裡的事情,可見心性是成熟穩重了。燕世子既能讓妹妹變得更好,母親又何必擔心什麼流言蜚語?妹妹將來的婚事體面,對府裡來說也是好事一件,我的婚事未來也未必不沾妹妹的光,還請母親放寬了心。今日我遇著那王興家的刁難,還是妹妹出面為我解了圍呢。」

  姜雪寧心道那不過是見王興家的背地裡猖狂胡言且拿她東西,可跟姜雪蕙沒太大關係。

  此刻便冷眼看她拿瞎話安撫孟氏。

  孟氏聽聞後,一想也的確是這個道理。

  只是她先前說出來的話要收回去也難,一抬眼又見著姜雪寧死氣沉沉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裡,五官雖有些像她,可眼角眉梢那一股韻致,無不讓她想起婉娘那個賤人。

  她一下就沒了心情,擺手道:「罷了,反正你的事有你父親做主。回去吧,晚上也不用來請安了。」

  「是,女兒告退。」

  孟氏不願多看她一眼,姜雪寧還懶得多留呢。

  她乾淨俐落地行禮退出。

  這時天色將晚,晚霞璀璨。

  西廂後面的牆下,種著一片木芙蓉,粉色的花朵或深或淺,被霞光一照,看著豔豔的一片。

  她帶著蓮兒從下頭經過,一朵木芙蓉忽然就砸到了她頭上。

  那盛開的木芙蓉滾落下來,姜雪寧下意識伸手接住,然後抬起頭來一看,竟瞧見燕臨一身玄黑長袍,革帶束腰,大喇喇坐在那開滿了木芙蓉的牆頭,一腿屈起,一手扶劍,向她笑:「今日日講結束得倒是早,可被聖上拉著說了半天的話,這會兒才出宮來。後天是重陽,京裡有燈會,我想帶你去看。」

  晚霞落在花上,也落在他臉頰。

  姜雪寧忽然被晃了眼,恍惚了一下。

  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他說了什麼:重陽燈會。那就是上一世跟著沈玠出宮的樂陽長公主沈芷衣,遇到女扮男裝的她,喜歡上她的時候……...<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2-16 11:38 AM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九章 尤府請帖

  姜雪寧雖是重生回來,可唯二的好處就是這比身體要成熟了不少的腦子和對以後發生的一些事情的先知先覺,真要論起處境來,實要比前世還要糟糕。

  她認真地考慮了一下。

  其實這一世如果能勾搭上樂陽長公主,無疑是又在燕臨之外,為她的安全加了一層保障。

  只是她又的確不是男子,若女扮男裝先讓沈芷衣對她生情,後又被她知道真相,只怕結局跟上一世差不多。

  天知道她上一世花了多大的力氣才搶了姜雪蕙入宮伴讀的機會——

  結果入宮第一天就撞見沈芷衣。

  那時她才知道,重陽燈會上遇到的那個沈玠帶來的姑娘,實是當今聖上沈琅的妹妹,樂陽長公主沈芷衣。

  而這一次入宮的伴讀,實都是為她挑選。

  於是姜雪寧倒了大黴。

  沈芷衣發現她是女兒身之後,當即便黑了臉,大約是竟然覺得自己一腔痴心錯付,不能接受,面子上也掛不住,接下來便對她處處刁難。

  燕臨從小與沈芷衣算一塊兒玩到大,因此與沈芷衣吵了好幾回。

  沈芷衣便又記恨上她,覺著她言語挑唆,讓燕臨與自己生了齟齬,越發變本加厲地為難她。

  雖然這位長公主其實不會什麼真正磋磨人的手段,可在當時的姜雪寧看來都是很難接受的,以至於現在回想起那段日子來都覺得色調晦暗。

  豔粉的木芙蓉被她兩手捧在掌心,前世與沈芷衣有關的記憶都從腦海中劃過,姜雪寧抬頭凝視著燕臨,忽然覺得他的少年心性,真已在言語裡體現得淋漓盡致。

  他是霸道的,不懂遮掩的。

  才一來,就對她說,「我想帶你去看」,而不是「要不要一起去看」。

  姜雪寧微微笑了一下,忽然生出幾分戲弄的心思來,問他:「重陽燈會是九月初九,可今日才九月初七,你就來找我?」

  燕臨原還十分瀟灑地坐在牆上。

  她這話一出,他目光卻頓時變得有些躲閃起來,連扶著劍的手指都緊了些,只是一轉念又覺得自己實在沒有心虛的必要,於是立刻又變得理直氣壯起來:「要你管,我願意!我就是想來看你,怎麼了?」

  侍立在姜雪寧身邊的蓮兒目瞪口呆,連忙把頭埋了下去,不敢抬起來多看一眼。

  姜雪寧未料他言語如此大膽而直白,想到前世那些事,又不由有些沉默下來。

  燕臨不滿:「去不去呀?」

  姜雪寧勾出一抹稍顯歉意的笑容:「這回我不去。但若是你下一次要看什麼燈會,便來尋我,我再與你一道去。」

  她其實也可以穿女裝出門。

  這樣便可避免被樂陽長公主看上。

  但女裝出門難免招人注意,很不方便,倒不如不去,且她本也對什麼燈會沒有興致。

  燕臨皺了眉:「你這話說得奇怪,怎生是『這回』不去?這回與下回又有什麼分別?不過是每一回的燈不同罷了。還是你重陽那日有別的事,去不了?」

  姜雪寧想了想,乾脆給自己找了個藉口:「今早回來有些頭暈,想在家裡歇兩日。」

  燕臨便打量打量她臉色。

  的確不算好。

  他的寧寧比別人白一大截兒,站在光下時,那肌膚像極了剔透的玉質,叫人忍不住想伸出手去輕撫。回了府之後又換了一身衣裙,不再是往日他常見著男裝打扮。過了十八歲的少女身段已然玲瓏有致,此刻站在花樹下,兩手捧著他方才砸下去的木芙蓉,削蔥根似的手指搭在那披著紅霞的豔豔粉瓣上,一張巴掌大的臉抬起來,微微仰著看他,目光溫和而澄澈,是一派動人的明麗與繾綣。

  剛來時不曾注意,這一打量卻撩動了少年的心事。

  只盼著加冠之日早些來。

  好把這樣好看的她娶回家來寵著。

  燕臨對上她目光,又咳嗽了一聲,稍稍避開些許,才道:「都怪我昨夜不知輕重,也沒看顧好你,叫你偷偷喝了好幾杯,醉成隻懶貓。罷了,那這幾日你好好在家歇著,我打聽打聽下一次燈會是多久,回頭給你補上。」

  姜雪寧正想回他。

  不料遠處另一頭忽然傳來一聲喊:「好啊,又叫我逮住你來爬牆!信不信我回頭告到侯爺面前,叫他來評評理!有你這樣做世子的嗎?」

  竟是姜伯游經過時恰好看見了這邊的情況。

  燕臨頓覺頭疼。

  姜伯游二話不說甩著袖子就往這邊來,恨不能找根長竹竿把燕臨戳下來:「小侯爺,你這般做也太過分了些吧?我府裡可不止寧丫頭一個姑娘!」

  燕臨不懂:「可我只看她一個啊。」

  姜伯游氣得鬍子都吹了起來:「反正不許你再爬這牆了,您堂堂一侯府世子,有事走前門或叫手底下下人傳個話,老夫都不說你。像這樣,成什麼體統!」

  燕臨跟姜伯游早就熟了,手腕一轉,便將那柄長劍一翻,半點不怵地開了個玩笑:「姜大人不必動怒,這牆修來不就是讓人爬的嗎?您要覺著不高興,回頭就把這院牆修得高高的,正好借晚輩練練本事。」

  姜伯游一時氣結,說不出話來。

  燕臨卻看天色已經不早了,心裡雖還想多看姜雪寧一會兒,可的確也要回府給爹娘請安,所以回眸看她道:「今天我先走了,改日再來看你。」

  姜雪寧點了點頭。

  燕臨便手一撐,自那開滿了木芙蓉的牆頭縱身一躍,眨眼便到牆那邊去了,沒了蹤影。

  原地只留下姜伯游瞪眼生氣。

  姜雪寧見狀一笑,也不知為什麼竟覺得心情舒暢不少,只跟姜伯遊行了一禮,便轉身回房。

  只聽得姜伯游在她後面嘀咕:「這叫個什麼事兒!」

  *

  姜雪寧回到屋裡的時候,棠兒早已經等候有一會兒了,見著她便道:「方才依著姑娘的吩咐去找了周大人,周大人一聽說是您要找,便在外頭等著。只是您被太太叫去,一會子不見回,周大人那頭又有事來找,等不著便去了。但留了句話給您,說姑娘有事,府裡又不方便的話,若不嫌紆尊降貴,也可去斜街胡同尋他,必不敢怠慢姑娘。」

  回來都這天色了,姜雪寧也沒指望能見著周寅之。

  但總歸對方還留了句話。

  若對著前世發生的事情來看,這段時間的周寅之正是千方百計想要搭上燕臨的時候,只怕也是十分想要見她一面。

  她只道一聲「知道了」,打算尋個方便出門又不引人注意的時候,便去找周寅之談上一談,然後便落座在了臨窗的炕上。

  一伸手要端茶時,忽瞧見几上竟有一張帖。

  姜雪寧微一揚眉,拿了起來:「這是什麼?」

  早些時候,棠兒被蓮兒一驚一乍拉進屋裡來的時候,手裡其實就捏著這張帖,但接下來伺候姜雪寧沐浴、用茶等事,險些給忘了,這時見狀便想起來,連忙道:「是清遠伯府幾位小姐送來的帖子,請姑娘重陽那日去他們府上賞菊。帖子今晨才遞到府上,奴婢早先想跟你說來著,後來耽擱著竟差點給忘了。」

  「清遠伯府?」

  姜雪寧眼皮忽地一跳。

  「可是清遠伯尤府?」

  棠兒瞧她這反應,覺著有些意外,可又不知她為什麼這般反應,便道:「是尤府。清遠伯府在京中算不得什麼名門,襲爵到如今已是一代不如一代。府中兩位小姐雖善弄花草,可這一封請帖倒與誠國公府邀人賞菊的時間撞了,京中能收著誠國公府請帖的只怕都不會去清遠伯府。剛才來人說誠國公府的請帖也下到了太太那邊,想來是要帶著您與大姑娘一塊兒去。這伯府的請帖,姑娘實不必在意的。」

  不必在意?

  怎能不在意!

  清遠伯尤府啊。

  她前世所識的尤芳吟便是伯府的庶小姐,在外人口中是「一朝落水性情大變」,最後經商,成為了大干最富庶之地江寧城裡最富有的那個人。

  可這一朝落水,恰恰就發生在清遠伯府重陽賞菊的那一日!

  也就是說,後世商行天下、富甲一方的尤芳吟,現在還沒有落水,也還沒有真正地來到這個世上!

  現在清遠伯府的尤芳吟,與她上一世曾經結識的和這一世想要重新結識的尤芳吟,並不是同一個人。

  尤芳吟曾說,她是「穿越」來的。

  姜雪寧當時聽不懂這話,只聽懂她說她從一個遙遠的、已經回不去的地方來,本不是他們這裡的人。

  可在她重生之後,竟隱隱能理解尤芳吟的意思了。

  尤芳吟終究是孤獨的,旁人只知她行事與週遭不同,當她是離經叛道、膽大妄為,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與周圍人並不一樣。

  或許都不是一個「世界」。

  在姜雪寧的瞭解中,「世界」這個詞是佛教喜歡講的,但尤芳吟好像總喜歡用它來代替「天下」二字。

  此時此刻,望著手中這一張描了花樣已極盡雅緻的請帖,姜雪寧先前臉上還掛著的細微笑意,一點一點地隱沒了。

  又一個選擇擺在了她的面前。

  若尤芳吟這一世如上一世般來到此界,她或許是少數幾個能理解她的人之一,畢竟上一世在被軟禁的那些天裡就成為無話不談的知己,證明她的確與尤芳吟契合。憑藉尤芳吟的本事,再憑藉她重生回來的先知優勢,兩相合作,只要前期小心謹慎,好生經營,未必不能與謝危鬥上一鬥。

  用尤芳吟的話講——

  她會成為姜雪寧的「金大腿」。

  可偏偏,姜雪寧還知道:尤芳吟骨子裡是厭惡這個世界的。

  這一天晚上,躺在那輕紗垂下的床幔裡,她輾轉反側,久久難以入眠。

  前世記憶在腦海中翻湧。

  一閉上眼,夢裡恍惚朦朧間,竟又回到當初被困在坤寧宮中,與尤芳吟下棋、喝酒、玩葉子牌、說真心話的那些日子。

  一時是她穿著一身布衣,把滿架的經史子集都往火盆裡扔時候的酣暢淋漓;

  一時是她赤腳走在地上,於夜涼如水時哼唱那些她從未聽過的歌謠時的隨性瀟灑;

  一時又是她喝醉了,拎著酒壺,坐在那窗沿上,悵然望著宮牆外那一輪滿月時落寞寂寥……

  尤芳吟歪在榻上說:「娘娘,我從遠方來,那是一個比此間好得多的時代。我在局外,你在局中。我從不覺得女子有點野心有什麼錯,想當皇后便想當皇后吧,又沒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錯的不是你,是此間世界!」

  尤芳吟舉著酒盞輕嗤:「可憐,可笑!」

  尤芳吟也指著天邊那圓月說:「旁人看我富甲一方,天下沒有我用錢買不到的。可我看自己,卻是個可憐蟲。一顆自由心,卻困於囹圄之間,苦厄不得出。娘娘,你可知,在那方世界,也有朋友想念我,也有父母待我孝順……」

  那一字一句,在姜雪寧的夢裡漸漸變得哽咽,竟是浸滿了淚。

  一夜過去,不能成眠。

  姜雪寧第二天一早起身時,一雙眼裡都爬上了淡淡的血絲,更覺出了一種連她都難以捕捉的徬徨。

  她實在太需要尤芳吟了。

  可同時,重生又賦予了她改變這位知己命運的機會。

  棠兒看見她模樣擔心極了。

  姜雪寧卻只問:「清遠伯府的請帖還在嗎?」

  棠兒小心翼翼地道:「還在,您要去嗎?」

  姜雪寧眨了眨眼,過了好久,才道:「去。」

  總是要去的。

  可去了之後,要怎麼辦呢?

  她不知道。...<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2-16 12:09 PM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十章 尤芳吟

  清遠伯府賞菊之宴明日便開,得了姜雪寧這一個「去」字以後,棠兒便擬了一封回帖,著人送往清遠伯府。畢竟發了請帖也只是邀請,並不是每個收到請帖的人都會去,若給主人家回個帖,待宴會那一日也好提前安排。

  只是這事輾轉便被燕臨知道了。

  這日日講結束他和沈玠出了宮,在沈玠府邸煮茶,一張俊臉黑沉沉的,發了脾氣:「我問她九月九看不看燈會,她不去;人請她重陽節賞菊,她倒巴巴去了。清遠伯府這等破落戶,她是成心要氣我嗎!」

  小兒女的事,沈玠不好插話,只瞧著他。

  燕臨想不過,心裡還吃味。

  茶盞剛端起來,喝不下,又給放了回去。

  他皺起眉來便喚:「青鋒!你回府去看看,清遠伯府的請帖我們府裡有沒有,有的話去回個帖,到時我也去。沒有的話,沒有也得有!只管帶我名帖遞了去,還敢攔我在門外不成?」

  青鋒猶豫了一下,小心提醒:「可是世子,誠國公府的也送了帖來,若您屆時去了清遠伯府……」

  誠國公府蕭氏一族,是京中唯一能與燕氏並肩的大族。

  二十多年前兩家還有過姻親。

  可現在麼……

  燕臨一聲冷笑:「誠國公府是大人們一起宴飲,小輩們不過作陪,且我們勇毅侯府與誠國公府早就老死不相往來,我不去有什麼稀奇?你廢什麼話,趕緊去。」

  青鋒不敢多言,只問:「那要告訴二姑娘嗎?」

  燕臨悶悶道:「不告訴。我倒要看看,屆時她見了我,能找出什麼鬼話敷衍!」

  沈玠笑他:「你這脾氣啊。」

  可說完了,細一琢磨,竟然道:「既如此,我也陪你去清遠伯府湊個熱鬧好了。」

  燕臨挑眉看他。

  沈玠卻慢條斯理地飲了茶,解釋道:「你也知道宮中近來的傳聞,都說皇兄想要立我為皇太弟。今日從文華殿出來時,謝先生點了我,說朝中人言可畏,縱我問心無愧,近來也最好與蕭氏疏遠一些。」

  誠國公府也就是蕭氏,是當今太后的母族,也是當今聖上的外家。

  沈玠與沈琅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聖上的外家自然也是他的外家。

  只是如今時機的確特殊。

  皇兄畢竟是皇帝了,蕭氏又勢大,雖風傳皇兄要立他為皇太弟,可他與蕭氏走得近了,也難免不引起皇兄的猜忌與懷疑。

  燕臨垂眸沉思片刻:「謝先生倒肯指點你。」

  沈玠倒不在意,只道:「先生君子氣宇,聖人遺風,對誰都好的。」

  *

  誠國公府與清遠伯府同發帖請重陽賞菊宴的事情,在京中高門大戶之間早已經悄悄傳遍了,許多同時收到兩府請帖的人,大多都準備去誠國公府。

  無他,蕭氏一族太顯赫了。

  門第不怎麼高的,上趕著攀附;

  門第本身就夠高的,瞧不上清遠伯府破落戶。

  所以雖覺得這件事很駁尤府的面子,可很多人也不得不找了個藉口,甚至連藉口都懶得找,就推掉了清遠伯府這邊。

  大家都猜這回該沒幾個人會去伯府。

  可誰也沒想到,下午時候忽然傳出消息,說勇毅侯府小侯爺與臨淄王殿下回了帖,明日竟要一同赴清遠伯府的宴!

  一時間人人驚掉了下巴。

  連伯府裡都是一片茫然,人人面面相覷:我們和勇毅侯府有交情嗎?誰認識小侯爺?哪個搭上了臨淄王殿下?有說過幾句話嗎?平白無故人怎麼來了?

  但緊接著就是狂喜。

  原本和誠國公府撞了辦宴的日子,他們是既誠惶誠恐,又尷尬不已,這些日子以來收到的回帖稀稀拉拉沒幾封也就不說了,打開來看還有一半是婉拒的。

  尤府這裡都能預感到明日開宴時的淒涼景了。

  可忽然之間說臨淄王殿下和小侯爺要來,這可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大喜訊,要知道這兩位爺的身份在整個京城都是首屈一指的!

  閤府上下頓時振奮了起來。

  到得晚間,大約是燕臨和沈玠明日要來的消息已經傳開,各種回帖和拜帖,便雪片似的朝清遠伯府飛來。

  原本他們預備下了桌席,只以為是多了。

  可沒想到拿著算盤扒拉一下,竟還不夠!

  於是連夜張羅起來,一晚上府裡庭院都是燈火通明,生怕沒準備好,明日慢待了貴客。

  尤府兩位嫡小姐,大小姐叫尤霜,二小姐叫尤月。

  姐妹二人姿色都算中上。

  聽下人說臨淄王和小侯爺要來時,兩人都睜大了眼睛,驚得以手掩唇。

  下人滿面都是喜色,只對她二人道:「伯爺交代了,這一次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大小姐和二小姐可要準備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這句話說得含蓄。

  可尤霜尤月二人都聽懂了,面上微微一紅,口中卻道:「父親可真多事,這等重要的宴,我們姐妹自然不會丟了伯府的體面。」

  下人連聲道「是」。

  尤霜轉念一想卻覺得事不尋常。

  她面容要清冷些,只凝眉思索:「真是奇怪,我們伯府何時攀上了勇毅侯府?也從沒聽說哥哥們與小侯爺和臨淄王殿下有什麼交情,今日怎麼說來就來?」

  而且回帖的時辰也太晚了些。

  倒像是臨時決定來的。

  尤月則喜形於色。

  她長相要濃豔些,年紀也小,一身鵝黃色的長裙看著十分嬌豔。

  聽姐姐這番話,她不甚在意:「姐姐就是多心,還不興人家臨時興起想來嗎?都說蕭氏與燕氏不和,燕世子說不準是故意下誠國公府面子,所以才來的。」

  倒不是沒這個可能。

  可是……

  「便是要下誠國公府的面子,不去也就是了,如何輪得到反來給我們伯府做面子?」尤霜是做姐姐的,也跟著母親學過許多事了,總要想得深些,便問那下人,「我問你,燕世子和臨淄王殿下的回帖來之前,還有誰說過要來?」

  那下人掰著手指頭數:「世子和殿下之前,回帖說要來的人不多,攏共也就商山伯府,御史台周府,哦,上午時候還有戶部姜侍郎府上的二姑娘!」

  尤霜不由皺了眉:「姜二姑娘……」

  天知道,伯府給姜侍郎府上的帖子是出於禮節送的,她們與姜雪寧並不熟悉。

  要說姜雪蕙來還正常。

  可姜雪寧來,便跟燕世子和臨淄王來一樣透著些奇怪,而且她還在這兩位爺之前……

  尤月卻懶得想那麼多,一聽見「姜二姑娘」四個字,立時嗤了一聲,露出嫌惡之色:「燕世子要來本來是件大好事,沒想到這鄉下野丫頭也要來,平添得一股晦氣!」

  尤霜覺得事情蹊蹺,沒接話。

  尤月說到姜雪寧,便又想起另一個讓自己討厭的人來,抬了下頜吩咐下人:「對了,明日既有貴客,千萬把那蹄子給我看好了,關在柴房裡,別叫衝撞了貴人。」

  *

  姜雪寧在府中,倒還不知道因為她臨時起意決定去赴清遠伯府的宴,引出來多長一串連環的反應,也還不知道燕臨和沈玠要去。

  她想尤芳吟的事想得頭疼。

  昨夜又沒睡好,一整個白天都渾渾噩噩,沒什麼精神。

  孟氏聽說她要去清遠伯府,而不去誠國公府,竟也沒有多過問。

  姜雪寧暗想她可能是鬆了口氣。

  畢竟她要去赴誠國公府的宴,帶姜雪蕙去端莊賢淑識大體,帶她去,性情嬌縱頑劣,就不知會惹出什麼事來了。

  第二天一早,姜雪寧便起來用過了粥飯,梳妝打扮,然後登上府裡準備好的馬車,繞過半座皇城,去往清遠伯府。

  清遠伯府坐落在城東。

  那一片都是勳貴之家。

  與誠國公府那高到嚇人的門楣相比,清遠伯府也就門口兩座石獅子還有點氣勢,但門庭之間已顯出了幾分沒落。

  好在今日來赴宴的人竟然不少。

  舊日清冷的門前此刻也稱得上是車水馬龍,不斷有人帶著滿面的笑容相互招呼著,往門裡進,倒讓人想伯府是不是又要得勢了。

  姜雪寧上一世聽尤芳吟講過,是很清楚清遠伯府現在的狀況的,剛下車時瞧見週遭這熱鬧景象,險些以為是自己來錯了地方,抬起頭來再三看那匾額才確信確是伯府。

  她心裡奇怪,可也不好多問。

  把帖子一遞,下人便引著她們進府。

  一行人從抄手遊廊下走過,沿路只聞桂子飄香,菊盞錯落,佈置得倒是有幾分風雅精緻。

  只是才要進圓門去後園時,斜刺裡竟然衝過來一道清瘦的身影。

  一襲綠裙有些髒破。

  是個梳了垂鬟分梢髻卻有些蓬亂的少女,臉上恓惶,眼睛紅紅的。

  姜雪寧一時覺得眼熟,心底已是震了一下。見著她忙慌慌跑過來,尚未來得及分辨,也未來得及躲避,便被她撞了一下肩膀。

  繫在腰上的繡錦香囊掉在地上。

  姜雪寧站著沒動,只看著她。

  尤芳吟才從柴房裡逃出來,只想去見一見病重將去的姨娘,就怕連最後一面都見不著,可眼下卻偏偏撞了人,急得眼底直掉淚。

  她連忙彎腰去撿那香囊。

  可眼淚掉下來卻打濕了香囊上那針腳密密的白牡丹。

  再用手去擦,已是污了一塊。

  這時尤芳吟便恨極了自己的笨手笨腳,也不敢再用自己沾有污跡的手去擦,又愧又怕地用雙手捧了香囊遞還給姜雪寧:「芳吟蠢笨,衝撞了姑娘還壞了您的香囊,改日必為姑娘繡一隻作賠,還求姑娘饒恕!」

  她伸出手時,衣袖滑落幾分。

  露出來的一截手腕上竟無一塊好皮,青黑淤紫的一片,甚至有幾道鞭痕。

  引路的下人看見她都驚呆了。

  姜雪寧的目光從她面上,移到她腕上,面上卻越發恍惚。

  還是棠兒反應極快,看出情況不對,連忙上來先將香囊接了:「給我便好。」

  另一頭的廊上,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還有幾個婆子的厲聲呼喝:「一個人都看不好!關起來還能叫她跑了!又是這樣重要的日子,出了事你們吃不了兜著走!快,快去找!」

  尤芳吟一聽哪裡還敢多留?

  她忙給姜雪寧欠身行了個禮,便提起了裙角,朝著另一頭奔去,道中那蔓出的花枝劃破了她的袖子和手背,也不敢停留。

  後頭的婆子們很快發現她蹤跡,追了過去。

  鬧嚷嚷一陣。

  那下人是知道府裡最近因為姨娘的事情不太平的,也不敢叫客人知道,只連忙向姜雪寧賠笑:「讓姑娘見笑了,府裡剛買來的丫鬟沒規矩,媽媽們正教訓呢,您沒驚著吧?」

  姜雪寧只從棠兒手中拿過了那枚香囊,本來雍容的牡丹用了白線來繡,所以反有一種高華的清雅,此刻卻沾了一抹淚痕,淚痕上又有一抹污跡。

  她眨了眨眼,垂眸看著。

  濃長的眼睫覆下,是一片晦暗的陰影。

  她能聽見自己心底那個冷酷的聲音:別管,別管。世上每天那麼多人要死,多她一個算什麼?別去管,再過幾個時辰,你就能見到真正的「尤芳吟」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2-16 12:45 PM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十一章 逆鱗

  「什麼,跑了?」

  正在花廳裡待客的二小姐尤月被自己身邊的丫鬟,拉到了廊上說話,一聽說尤芳吟竟在這時候從柴房裡跑了出去,一張俊俏的小臉便黑沉下來。

  「不是叫粗使婆子守著了嗎?都是幹什麼吃的!」

  丫鬟見她發怒,瑟瑟不敢說話。

  尤月冷哼一聲,道:「不過她左不過是要去看她那命賤的姨娘一面,今日家裡來了客,不好聲張,你吩咐下去叫他們現在都不必管,免得叫人看見傳出些不該有的風言風語。等過上一會兒,我與姐姐帶著客人去園裡賞花,你們再直接去那賤人房裡把她給我拿住,好好治她。」

  丫鬟低聲應是,自下去傳話。

  這當口,來赴宴的客人陸陸續續都到了。

  大家都聚在花廳裡說話。

  有許多勳貴之家的小姐原本是沒打算來的,可一聽說清遠伯府這邊有燕臨和沈玠,哪裡還能坐得住?

  京中誰人不知燕小侯爺一表人才?

  習武學文俱是上佳,世子之位早早定了不說,再過兩個月便要行冠禮。

  按理冠禮之後便要談婚娶。

  就算不慕勇毅侯府高門,光憑一個燕臨已足以讓人趨之若鶩,更不用說竟然還有個尚未娶正妃的臨淄王沈玠。

  姜雪寧從花廳外面走進來時,掃眼一看,只見得滿廳紅巾翠袖,粉面朱唇,不管門第高低,每個人臉上都掛著因過於得體和禮貌而顯得場面的笑意。

  唯有兩個人的笑容顯得真切些。

  一個是尤府大小姐尤霜,另一個是尤府二小姐尤月。

  這也難怪。

  在她印象中已經衰落的清遠伯府設宴,還跟誠國公府撞了日子,竟也能有這許多人來赴宴,若姜雪寧是她們,怕也掩不住面上的喜色。

  引她進來的下人剛到門廳就朝裡面笑著通傳了一聲:「姜侍郎府二姑娘到了。」

  原先正湊在廳中說話的名媛淑女們,聽見這一聲,本來沒有太在意,只是習慣性地抬起頭來向門廳處望了一眼。

  可誰知就是這一眼,竟閃了眼。

  姜雪寧從門外走進廳裡的那一刻,也不知是誰先安靜了下來,傳染開去,整個廳裡忽然一下就沒了聲音。

  姜雪寧自回京之後,其實甚少摻和這類宴會。

  京裡這些姑娘,大多都是大家閨秀,個個養得和姜雪蕙一身的氣度。而她剛回京的那兩年都在學規矩,孟氏沒辦法把她帶出去;後來認識了燕臨,乾脆不耐煩學那些繁瑣的規矩和大家閨秀們都喜歡的調香、撫琴,自然就更不愛湊這些與她脾性不和的熱鬧。

  更不用說這類場合基本少不了姜雪蕙。

  有這麼一個厲害姐姐在,縱然姜雪蕙其實沒有硬要壓她一頭的意思,可在外人眼底姜雪寧這個二姑娘就是處處不如,她懶得為自己找氣受。

  是以,此刻廳中許多人雖然都聽過有她這麼一號人存在,卻大多沒有親眼見過她模樣與行止。

  乍見之下,個個心底泛酸。

  老天爺捏她這麼個人時,未免也太偏心了些——

  即便不是盛裝而來,妝容也過於素淨,可越如此越使人覺得她天生麗質。眉不畫而黛,唇不點而朱,雪白的膚色仿若天上頂上的雪,使人有種觸不可及之感。偏那一雙明眸似點漆,目光輕輕流轉時,又將她拉下凡塵,帶出一段天然的嫵媚與靈動。

  甚至有點豔色。

  既拒人於千里之外,又偏在盡頭勾人遐思。

  一頭蓬鬆的烏髮,綰成了朝雲近香髻。

  少女的身段雖還未完全長成,可已有了百般的玲瓏妙態,纖細的腰肢在行走間輕擺,讓人想起春風裡搖動的柳枝,清新而柔嫩。

  短暫的靜寂中,也不知是誰哼了一聲:「她怎麼來了?」

  這一下隔得稍遠些的小姐們才反應了過來。

  有以前見過她的竊竊私語,也有往日從沒見過的去向別人打聽。

  那些聲音雖然細碎,可姜雪寧隨意一掃這些所謂的「名媛淑女」們的神情就知道,只怕這些人對自己的印象並不十分好,隱隱然之間還透出一股忌憚的敵意。

  但很快這種敵意就變成了瞭然的輕蔑。

  畢竟,一個前面十四年都在田莊上長大的鄉下野丫頭,縱然回了京城,可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怎能與她們這些從小嬌養的貴小姐相比?

  上一世,她尤其介意這些目光。

  可這一世,她看她們卻從容了很多:都當過皇后了,就算鬥不過前朝那些人精,她也是實打實披荊斬棘登上了皇后寶座的贏家,看這些「手下敗將」跟看跳樑小丑沒區別。

  花廳裡的氣氛有一點奇怪的尷尬。

  好在此次宴會的兩位主人都在。

  聽見下人通稟時,尤霜便連忙迎了上來,見著她時目光一閃,微微一笑,同姜雪寧見禮:「往日好像只在張尚書家的宴上同姜二姑娘打過照面,未料今日二姑娘竟然來了,裡面請。」

  尤月卻是下死眼把姜雪寧釘了兩眼。

  今日她是主人家,可稱得上是盛裝打扮,出門前攬鏡自照時都覺得鏡中之人算得上姿色過人,又兼之尤府許久沒有遇到過這樣有面子的好事,是以眼角眉梢都沾染上幾許熱烈,就像是那枝頭開著的豔豔的紅花,即便不能豔壓群芳,也絕對光彩照人,能讓人在人堆裡一眼就看出她來,是一顆耀眼的明珠。

  可姜雪寧一來,全將她比了下去。

  如同一輪皓月升上夜空,使明珠暗淡。

  尤月心眼本就不大,一則覺得她過於好看以至於礙著人眼,一則又瞧不起她幼時長於山野,當下便假假地笑了一聲,竟故意道:「今日怎的只見二姑娘一個,沒見著你姐姐呢?」

  周圍不少人偷眼打量。

  姜府這兩位嫡小姐的情況大家大都聽過姜府的說辭。

  好端端的偏要在妹妹面前提姐姐,尤月這有意要姜雪寧不快的心,可算是十分明顯了。

  她們都存了幾分看笑話的心,先看姜雪寧怎麼應對。

  可誰想,她竟十分沉得住氣,既不窘迫,也未著惱,只含笑回視尤月,淡淡地道:「姐姐與母親當然是去誠國公府了,還特著我向尤府這邊道聲歉呢。」

  尤月臉色驟然一變。

  其他人也都是暗暗吸了一口涼氣:這姜二姑娘看著不動聲色,說話卻是夠狠!

  誰不知道今日清遠伯府與誠國公府撞了日子?

  有聰明又人多的人家,都是一部分人去這邊,一部分人去那邊。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不會說出來。而姜雪寧這回答明擺著是說姜府裡身份更高的姜太太帶著大姑娘去了誠國公府,清遠伯府就她一個來,這跟當著打了尤月的臉有什麼區別?

  尤月往前走了一步,就想發作。

  站她旁邊的尤霜眼皮一跳,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搶先接過了姜雪寧的話:「這又何妨?總歸大家都久居京城,往後賞花賞月之類的還少不了,總有能聚的時候。咱們還是坐下來再說話吧,請。」

  這下才請姜雪寧坐下了。

  有往些日同姜雪寧有過接觸的世家小姐,見了她這從容鎮定的姿態,倒有些懷疑起自己以前對她的印象來:姜家這二姑娘除了一張臉,一向上不得檯面,怎麼今日這氣度,看上去比她們都要尊貴幾分?

  姜雪寧知道不少人暗暗在打量自己,可也不在意。

  本來她就不是為了宴會才來。

  且厭惡了京中這些虛偽的應酬,坐下來之後便基本不說話了,只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旁人閒聊,滿心裡記掛的不過一個尤芳吟。

  上一世她所識的尤芳吟的面容,和她這一世遇到的尤芳吟的身影,不斷在她腦海裡交錯閃爍,重疊又分離,攪得她心煩意亂。

  那尤月自己生氣了一陣,可看姜雪寧坐下之後便沒說話了,旁的姑娘小姐們又因為這一回尤府請來了燕臨和沈玠,話裡話外都捧著她恭維,便漸漸把先前的齟齬給忘了。

  這會兒便和人聊起京中近來的事。

  她一拍手想起來一件:「哎,有一樁有趣的,你們聽說了嗎?就那個什麼刑科給事中和錦衣衛叫板的事兒。」

  姜雪寧剛心不在焉地拿了席面上一小塊桂花糕,聽見「刑科給事中」五個字,心頭一顫,手上一頓,忽然就抬起了眼來,看向尤月。

  尤月一臉輕慢的譏諷,向其他人笑道:「誰不知道前朝先帝設立錦衣衛之後,便十分倚重,很多刑獄之事都交了下去。前兒錦衣衛的周千戶帶人去抓兩個瞎寫書編排朝廷的酸儒,誰不知道那是聖上的意思?人都抓了下了獄了,可你們猜怎麼著?第二天有人給聖上上了道摺子,說錦衣衛拿人沒經過他們刑科同意,要彈劾周千戶呢!一看,叫張遮,就一小小的七品刑科給事中,膽子倒很大,嫌命長了!」

  周千戶跟清遠伯府有些關係。

  為著朝上這件事,清遠伯在自己書房裡已氣得大罵過了好幾回,尤月自然覺得這姓張的很多事,言語間也頗不客氣。

  其他人也都附和:「這芝麻大的小官竟敢跟錦衣衛抬槓,也太不識好歹了吧!」

  姜雪寧手指頭輕輕一鬆,那塊拿起來的桂花糕便被她丟回了碟裡,破天荒地插了句話,只一聲笑:「這都叫『不識好歹』,那依列位高見,什麼才叫『識得好歹』?」

  眾人都愣了一下。

  她們坐在這裡說話久了,也不聽姜雪寧接半句,漸漸都要忘了旁邊還有這麼個存在,忽然聽她說話,都有一瞬間的茫然。

  再一看這姜家二姑娘的神情,不覺微驚——

  便是先才尤月拿話刺她,姜雪寧面上也都是淡淡的,顯得不很在意。

  可此時此刻,唇邊雖然掛笑,卻有些冷。

  一雙漂亮的眼眸抬起,靜靜地看著人,無端透出幾分攝人之感,襯著唇角那一抹冷笑,竟有一種諷刺般的尖銳。

  尤霜怔然。

  尤月則是一下被她這句話點著了,徹底把一張臉拉下來:「你這話聽著倒像是要為這姓張的抱不平,可我怎麼沒聽說姜侍郎本事大,連個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七品官都要提攜了?」

  這話裡竟暗指張遮背後是姜伯游了。

  姜雪寧上一世便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主兒,更何況尤月這一番言語接連犯她忌諱!

  於是,面上最後一絲笑意都隱沒乾淨。

  她接過一旁棠兒遞過來的錦帕擦了手,一字一句道:「朝廷律例,錦衣衛除了要有駕帖外,還必要有刑科給事中的批簽才能拿人。這位周千戶膽大妄為,竟連朝廷律例都敢不放在眼中,被張大人參上一本實屬咎由自取!怎的倒輪著尤小姐為他喊冤抱屈,莫不是要枉顧本朝律例,顛倒一回黑白?」

  週遭其他人齊齊變了臉色。

  錦衣衛雖日漸張狂,朝野中人也慢慢習慣了他們的行事,今日這等場合還是頭一回有人把律例拿出來說事兒,實在叫人不大敢插話。

  就連尤月反應過來都覺悚然。

  只是她原本就看不慣姜雪寧,又平白被她駁了一回面子,這會兒若退讓閉口不言,實在臉上無光,便咬著牙又頂了一句:「你且拿律例說事,只等著看這位『張大人』回頭下場如何吧。」

  姜雪寧慢條斯理地一笑:「我也等著看周千戶的下場呢。」

  她笑時,目光渾無笑意,只瞅著尤月,眸底竟是戾氣橫生!

  上一世她雖沒有主動去害過誰,可也是經歷過一朝殺伐的人了,骨子裡有些東西已養得與這些閨閣小姐不同。

  這眼神藏了幾分血氣。

  尤月哪裡見過?

  一時之間竟被這眼神看得發抖,張了張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她哪裡知道,「張遮」這個名字對姜雪寧來說,意味著什麼:這個人,是她上一世唯一愧對之人人。她貪生怕死,卻在生命的最後,為他交付了自己畢生的勇氣。

  又怎容得旁人玷辱他半句?

  別說今日坐在這裡是小小一個尤月,便這裡坐的是謝危,她也敢照斥不諱!...<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2-16 01:53 PM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十二章 抉擇

  花廳內的氣氛徹底僵硬下來。

  朝中之事大家都不怎麼敢深論,又眼見得姜雪寧這架勢駭人,乾脆連和事佬都不敢出來做了。

  只心裡納罕:一個前面十四年都養在田莊半點見識都沒有的姑娘,在京中待了四年而已,怎生這般叫人害怕?

  好在正當此時,外頭下人忽然面帶喜色,急急來報:「稟小姐,臨淄王殿下和燕世子已經在外頭了。」

  先前尤月與姜雪寧這一番爭執,立刻就被眾人拋之於腦後。

  甚至連尤月自己都一下不在意了。

  花廳裡這些妙齡女子們,一下交頭接耳的談論起來,各有或憧憬或羞赧的嬌態,有一些膽子大的更是直接湊到了門旁窗邊去看。

  唯有姜雪寧聞言微微怔然:燕臨怎麼也來了?

  但隨即便感到了頭疼。

  難怪她今日來清遠伯府,見著來赴宴的人這麼多,原來不是伯府重新得勢,而是因為燕臨與沈玠要來!

  這下可好——

  那日她婉拒燕臨時信口敷衍說要在家歇兩日,結果正到了九月九重陽節的時候又來別人家赴宴,只怕一會兒醋罈子要翻了。

  清遠伯府賞菊都在園子裡,男客女客雖然分開,可一邊在花廳,一邊在水榭,相距其實並不遙遠,且兩邊進來時都要經過園中一條長廊。

  在花廳裡,在水榭裡,遠遠就能看見。

  那下人來報時,燕臨與沈玠已經從外頭進來,不多時便走上了長廊。

  沈玠天潢貴胄,溫文爾雅氣質自不必說。

  今日的燕臨則難得沒帶佩劍,作貴公子打扮。

  一身收腰的錦緞天水藍長袍,革帶上簡單地懸了一塊白玉,少年英姿挺拔,面如冠玉,目若晨星,遙遙從長廊那頭走上來,彷彿一灼灼驕陽,使人目眩。

  花廳裡這些閨中少女,早已過了不知事的年紀,一時望見這般出色的公子哥兒,心底都萌生出些許的春情來。

  尤月更是看呆了眼,臉頰緋紅。

  她今年也是十八妙齡,自忖容色高於姐姐,又與燕臨年紀相仿,昨日聽聞燕世子與臨淄王要來時,便暗中揣度燕臨為何而來,險些一夜沒睡好覺,如今見得燕臨來,心便怦怦直跳。

  「哎呀!」

  一位倚在門邊看的小姐,忽然叫了一聲,驚訝地以手掩唇。

  「燕世子怎的向這邊來了?」

  眾人頓時跟著驚訝起來,原本還能在座中假裝鎮定的都不由站了起來,向外望去。

  果然,只見燕臨立在廊上,同旁邊的沈玠說了兩句話,便帶著他身邊那名青衣僕從,往花廳的方向來。

  廳中眾人立刻猜測起來。

  「燕世子這是要幹什麼?」

  「來找誰嗎?」

  「呀,莫不是來找咱們尤家小姐吧?」

  尤月、姜雪寧她們這一桌正好在窗邊,乃是整個花廳中視野最佳的位置,能清楚地看見外面。

  相應的,外頭也能略窺其一二。

  尤月聽得其他人打趣,心裡歡喜,面上卻是又羞又惱,作勢要打那幾個嘴碎的,只道:「你們可別胡說,我們府裡可沒發帖請燕世子,昨日接到他回帖,說今日要來,府裡上下還納悶呢。誰知道世子為什麼來?」

  她不這般說還好,一說越發引人猜測:「那這可是巴巴尋來的,還是清遠伯府面子大呀。」

  姜雪寧坐在窗邊一角,朝外望著不說話,臉上半點看不見旁人那般暗暗的激動和羞怯。

  別人的注意力也都不在她身上。

  唯有尤霜若有所思地向她看了一眼。

  不多時,燕臨已經走近,竟正正好來到那窗前。

  今日是清遠伯府的宴,燕世子若只在男客那邊倒也罷了,眼下往女客這邊走,難免就要使人多想:既在伯府,又來女客這邊,且今日還給面子來赴宴,按尋常道理來推論,自然是來找尤府小姐的。

  一時週遭目光都落在了尤月身上。

  也不知是疑多,羨多,還是嫉妒居多。

  尤月身處於旁人目光之中,只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緊張,差點一個失手打翻了茶盞,但很快這種緊張就變成了一種得意與虛榮。

  畢竟算主人家,要待客。

  她輕吸一口氣,壓住那一顆幾乎就快要跳出喉嚨的心,窮盡了自己比畢生的鎮定,端出了一副得體優雅的姿態,款款起身,便揚起了微笑:「燕世子——」

  燕臨長在高門,從小不知有多少女人在他面前獻媚,見多了這樣矯揉造作的姿態,都懶得睬她一眼,全當沒聽到,反將目光落到了窗內角落裡那名少女的身上。

  姜雪寧猶自端坐。

  一雙明澈的眼從裡面看出來,自然且安靜,只是神情間似乎藏了幾分苦惱,倒像是覺得他是個麻煩似的,叫人看了心頭火起。

  燕臨本就不滿她敷衍自己又跑來這勞什子的清遠伯府折騰,當下便微微抿唇,拉下了臉來,道:「沒想到今日我也來吧?」

  週遭所有目光「刷」地一下轉了向。

  尤月面色一白,剛在面上掛好的得體微笑險些扭曲,幾乎用一種不可置信的目光豁然回轉頭來看著姜雪寧!

  姜雪寧心底嘆了口氣,不答話。

  燕臨便道:「你出來。」

  周圍又是一陣倒吸涼氣的聲音。

  姜雪寧知他脾性,猜他心底著惱,倒不敢當著眾人的面觸怒了他,只恐他脾氣上來叫大家都下不來台,便依言起身,出了花廳。

  她前腳才邁出去,花廳裡後腳就炸開了。

  先才還對燕世子懷有憧憬的大家閨秀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連帶著看尤月的目光都古怪了幾分。

  尤月作為主人家巴巴站起來,才剛說了半句話就要招呼客人,誰料想這位尊貴的客人竟然半分也不搭理她,反而跟她們以為上不了檯面的那姜二姑娘說話,言語之間更好似熟識,實在叫人驚得跌落一地下巴!

  這何異於當面打臉?

  原本她們以為燕世子與臨淄王殿下來赴宴,該是清遠伯府有什麼不為人知的本事,可看燕世子方才言行,似乎完全不是她們想像的那般。

  尤月站在原地,望著外頭那兩道遠去的身影,臉上忽然變得五顏六色,表情十分「精彩」。

  *

  燕臨走在前面。

  姜雪寧落後半步。

  青鋒與棠兒則在更後面,只遠遠跟著。

  等走到這園子角落的幽僻處了,燕臨才停下腳步,似笑非笑地看她:「自己說要在家歇兩日,今日又出現在人家賞菊宴上,你成心要氣我是吧?」

  姜雪寧自打聽見他來了,就知道醋罈子要倒。

  如今果然倒了。

  她抬眸望他,眼底仿若一泓清泉,只含笑道:「我也是回了屋才看見有尤府的請帖,臨時決定的。何況你現在不也來了嗎?」

  這話裡意思,竟像是說她知道燕臨也會來一樣。

  燕臨頓時生不起氣來,還沒來由的感覺到了一絲甜意。

  他先前抿起來的唇角便壓不住了,浮上來一抹真笑,道:「正經本事沒學多少,哄我的功夫倒練了個爐火純青!」

  姜雪寧心裡道:你不就吃我這套麼?

  嘴上卻是道:「可世子膽子也太大了些,方才廳中還有其他府裡的小姐在呢,你也敢過來。今日情形叫人瞧見,怕不知回頭要傳出怎樣的流言蜚語呢。」

  「那便叫他們傳好了。」

  燕臨眉目間竟透出幾分霸道來,渾然不將那些放在眼底。

  「往日是我尚有兩年才加冠,不好叫旁人知道,怕中間生了什麼變故,讓你為流言所困;可如今就剩下兩個月,我巴不得叫全天下都知道。」

  姜雪寧一時無言。

  這時她想起來的,是上一世燕臨那血腥的冠禮,抄家滅族,流放千里,偌大的燕氏一族一朝覆滅,只像是烈日墜於山谷,暗得透不出一絲光來。

  再看眼前少年對真正成年的憧憬與嚮往,不由深覺殘酷。

  燕臨瞧著她神情不對,以為她是生氣了,一時倒生出幾分侷促,思量片刻便改口道:「但你若不高興,往後這樣的事情我再也不做。」

  姜雪寧心底越發荒涼。

  燕臨卻走上來一步,拉了她的手:「殿下那邊還在等我,你今日既出來了,就不急著回去。待得下午宴席散了,你在層霄樓等我,我晚些時候出來,帶你去看燈會。」

  少年的手是執劍的手,指腹磨出些細繭,拉著她手掌時,傳遞出一股透入肌理的熱度。

  姜雪寧看他笑望著自己,實在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畢竟先拒了他又來了清遠伯府,要再拒他一回,只怕當場翻臉給她看,只好應下了,道:「好。」

  燕臨在此也不好多留,且誤以為她不高興他高調行事,是以跟她說了兩句話,又交代她一會兒萬莫貪杯喝成隻醉貓,這才帶著青鋒返回水榭。

  姜雪寧則順著原路,信步要回花廳。

  可才經過幾叢花樹,忽然便聽見幾聲咒駡從花樹的另一邊響起,透過交覆的枝葉傳了出來,

  「小賤蹄子讓你跑!」

  「你是誰的種都還不知道,府裡養你這許多年,你倒還敢反了天了!」

  「塞住她嘴,摁她下去清醒清醒!」

  中間彷彿夾雜著女子絕望的嗚咽聲,但模糊極了。

  姜雪寧的腳步在這條幽靜少人的道路上停住,電光石火間,已然意識到花樹的另一邊正在發生什麼,理智催促著她趕快離開。

  可腳卻半分不聽使喚。

  她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瘋了,竟輕輕抬手拉開了一根枝條,透過縫隙向裡望去。

  那邊是一片不大的蓮池。

  只是深秋時節,夏日裡的蓮花荷葉早已敗了,留下滿池的衰色,尚未來得及清理。

  此刻正有三個粗使婆子在池邊上。

  其中一個黑著臉抽了帕子擦著自己被咬出血的手腕,另兩個婆子一個絞住了尤芳吟的手,一個摁住了尤芳吟的頭,竟將人朝著水裡按!

  姜雪寧只聽聞說上一世的尤芳吟是落水之後才大變了性情,卻不知是這般的「落水」法!

  棠兒站在她身後已是看得駭然。

  姜雪寧卻覺得渾身都在發冷。先前在她心底叫囂過的聲音再一次浮了出來,比上一次還要尖銳,還要刺耳——

  別去。

  別去。

  各人有各人的命數,原本的尤芳吟膽小怯懦且蠢笨,只會被人欺負。你救她也不過只能救得一時,難道還能救得了她一世?

  且你真不想見另一個尤芳吟嗎?

  別去,別去。

  殺人的不是你,你不過袖手旁觀而已!

  那幾個粗使婆子因尤芳吟從柴房中逃跑而受了兩位小姐責駡,恨她一個賤妾所生且身份不明的庶女不識抬舉,成了心地要折磨她,好叫她長長記性,日後不敢再犯。

  這一來下手便極重。

  把人腦袋按進水裡,任由她撲騰掙扎,也不讓她起來。

  尤芳吟被關在柴房中幾天,都沒吃下多少東西,又挨了打,哪裡還剩下多少力氣?

  只不過掙扎了幾下就再也掙扎不動。

  這池裡的水冰涼,灌進她口鼻,已難以呼吸,先前還算激烈的反抗便漸漸無力起來,一段纖弱的脖頸慢慢地向著池水裡沉去……

  那是何等一種絕望的姿態?

  姜雪寧忽然便被紮了眼。

  死亡的恐懼,沒人比她更懂,因為她已切切實實地經歷過一次。

  這一時見著尤芳吟不再掙扎,腦袋裡已是轟然一聲:當真能見著這樣一個無辜的姑娘在她面前被人謀害,又當真覺得等她要等的那個「尤芳吟」來,她能與上一世般問心無愧地與她成為摯交嗎?

  那一刻,姜雪寧的理智終究沒能控制住,一聲「住手」喊出時,她便知道,她這幾日來對自己的告誡,全然白費!

  她是個自私的人。

  可壞得不夠徹底。

  那池邊三名婆子聽見這聲音嚇了一跳,轉頭一看是個不認識的貴家小姐從花樹間走了出來,便連忙鬆了手。只是尤芳吟早已沒了力氣,她們手才一鬆,她整個人便從池邊跌了下去。

  只聽「噗通」一聲響,人竟往池底沉去。

  先才動手那兩名婆子見狀頓時面色一白。

  姜雪寧一張臉上沒有表情,連聲音都異常冰冷平靜,只道:「把人撈上來。」

  兩名粗使婆子原只不過是想要懲戒尤芳吟一下,哪裡料到她這樣不禁折騰?

  再卑賤那也是府裡的庶女。

  若真鬧出人命來,她們吃不了兜著走!

  被姜雪寧這麼一吩咐,當即便回過神來,手忙腳亂地把人往上撈,再拖到岸上時已是濕淋淋一身,臉色發青,兩眼緊閉。

  先才指使人動手的那婆子也慌了神,忙道:「快,拍兩下!」

  姜雪寧便立在一旁,冷眼看著她們施救,也看著這一張自己本來熟悉的臉,可心裡面卻是前所未有的恍惚,一時甚至無法分辨自己此刻到底是更期待,還是更恐懼。

  她想,自己是虛偽的。

  明明可以早一些出面呵責,可她偏要等到人奄奄一息了,才出來阻止。

  也許,這樣便能安慰自己:不是見死不救,也不是故意要尤芳吟來到這個令她厭惡的世界;她盡力了,只是沒能阻止這件事罷了。

  「咳!」

  那粗使婆子拍了兩下都不見有反應,慌神之下用了大力氣在人背後一拍,又掐了人中,人才猛地咳嗽了一聲,把嗆進去的水都咳了出來。

  一雙眼疲憊而緩慢地睜開。

  這一瞬間,姜雪寧沒站穩,身子一晃,往後退了兩步。

  那一雙眼,不聰慧,不通透。

  半點沒有她所熟悉的那種身在局外淡看人世的清醒與淡漠。

  只有一片倉皇的恐懼,笨拙的木訥。

  不是她。

  姜雪寧心中,有什麼東西轟然墜地,彷彿得到了救贖。可隨即,便有一種曠世的孤獨,翻湧上來,將她浸沒。...<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2-16 02:00 PM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十三章 指點

  那兩名婆子見著人醒轉過來了,都不由鬆了一口氣,這才感覺到自己竟在這涼快的天氣裡出了一頭的汗,不由舉起袖子來擦了擦額頭。

  可誰也沒想到,剛醒來的尤芳吟,眼底忽迸出一絲狠色。

  她奮力地掙脫了二人,竟振著嗓子大喊了一聲:「救命,救命——」

  婆子們嚇了一跳,連忙伸手去捂她的嘴:「你瞎叫什麼?!」

  但已經是晚了。

  尤芳吟現在雖然虛弱,可這兩聲卻好似用了全身的力氣來喊,在這算得上空曠安靜的地方迴蕩開去。

  周圍雖然幽靜,可也有抄近路的丫鬟經過。

  聽見這聲音湊過來一看,是尤芳吟濕淋淋癱在地上,一時誤會了,也沒等那幾個婆子出言阻攔便大聲地驚叫起來:「不好了,不好了,有人落水了!」

  那幾個婆子差點沒把臉給氣綠。

  這會兒外頭園子裡早就開始賞菊了,距離這裡本也不遠,沒一會兒就烏泱泱來了一大幫人,既有府裡的丫鬟,也有今日來赴宴的客人。

  燕臨本在同沈玠說話,一聽見有人落水原還沒在意。

  可在一打聽,說是個姑娘落在了蓮池裡,再一回憶姜雪寧走的方向,嚇了一跳,慌亂之下都沒來得及問清楚,便與其他人一道來看。

  還好,他來時與眾人都在蓮池這頭,只瞧見姜雪寧人雖在蓮池邊,卻是好端端地立著,這才鬆了一口氣。

  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關心則亂。

  但下一刻又疑惑起來。

  先才那一聲喊,幾乎已經用盡了尤芳吟所有的力氣,往前竄了沒兩步便撲在地上。

  因先前掉進水裡,衣裙全都濕透,這會兒全都貼在了身上。

  對面亭中廊下不少人都朝這邊看著,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姜雪寧的神思飛走了好一陣,回過神來時,卻能看懂尤芳吟這番作為的因由——

  若不將事情鬧大,焉知以後還會遇到什麼?

  便是白白被人暗地裡弄死都不知道。

  人都已經救了。

  再後悔也來不及了。

  她今日一身月白的衣裙外還罩了一件滿繡遍地金的褙子,便褪下來,輕輕給尤芳吟搭在了身上,而後冷了一張面無表情的臉,向池對面那圍觀的熙攘人群道:「都圍著幹什麼,沒見過婆子懲治姑娘,奴才欺負主子嗎?」

  嘩!

  此言一出簡直讓所有人都驚呆了。

  那三個立在旁邊的粗使婆子更是睜大了眼睛見鬼一般看著姜雪寧。

  就連尤芳吟都怔住了。

  那猶帶著一分餘溫的外袍就搭在她的身上,而她面前的那位年輕的姑娘,在褪去了外頭這寬鬆的褙子後,只著一身月白的長裙,在腰間收束,挺拔而筆直地站立,眉目裡沾著些許的冷意。

  豔似雪中梅,凜若寒潭月。

  便是她聽的戲文裡用以描摹美人最好的詞,都無法描摹她萬一。

  這一剎間,她連鼻尖都酸澀起來,眼底大顆的淚接連滾落,卻笨嘴笨舌,說不出半個「謝」字,只知道望著,移不開目光。

  站在池對面的燕臨一聽就知道是什麼事兒了,目光從姜雪寧那單薄纖細的身影上劃過,又一看他身邊站著的那些世家公子們,只覺得他們看的不是那「落水」的姑娘,看的分明是自己的寧寧。

  眉頭不覺深深皺起。

  燕臨拉下了臉來,立刻道:「對啊,人一個姑娘家落水,一群大老爺們兒在這圍著看像什麼話?趕緊走,趕緊走。」

  無論如何,這畢竟是人清遠伯府內宅中的事情,且那落水的姑娘身份不明,也的確不好多留。

  眾人聽了燕臨的話心裡雖有些不滿,到底還是嘀咕著去了。

  唯有燕臨落後了幾步。

  沈玠看他。

  他卻是想了想,竟直接把自己的外袍脫了下來,遞給了身邊跟著的青鋒,一臉不耐道:「給她去,轉涼的天氣為個不知什麼來頭的丫頭,別給自己凍病了。」

  青鋒心說您這衣裳給了姜二姑娘只怕人也未必敢披,可到底是自家主子,又是知道他脾性的,實不敢在這種時候多嘴,便將他這一件繡工精緻的外袍接了,向蓮池對面去。

  到了便將那衣裳往外遞。

  棠兒卻轉眸看姜雪寧,也不知是該接還是不該接。

  青鋒心底便哀嘆了一聲,只低低道:「二姑娘若是不接,小的一會兒拿著回去,只怕不好交代……」

  姜雪寧回眸看他一眼,才對棠兒道:「接著。」

  青鋒頓時鬆了一口氣:「謝二姑娘憐惜。」

  棠兒把這一身天水碧的外袍收了掛在臂彎,青鋒便向著姜雪寧躬身一禮,退了下去。

  圍觀的客人們都散了。

  這附近只留下清遠伯府的下人。

  姜雪寧看尤芳吟渾身濕透,這外頭風又大,一吹人便瑟瑟發抖,整張臉上都沒個人色,便看了看那三個婆子,道:「雖則你們伯府的事情外人不好置喙,可下手這般重,若真害了人性命,也不怕虧了陰德麼?」

  那三個婆子先前聽得姜雪寧一介外人竟胡言亂語說什麼「婆子懲治姑娘,奴才欺負主子」,差點沒氣得七竅生煙,可轉眼便見著燕小侯爺身邊的人來給她送衣裳,又慶幸她們沒有一時衝動上去責斥姜雪寧,不然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回頭吃不了兜著走。

  此刻聽姜雪寧訓她們,個個埋了頭訕笑不敢回嘴。

  姜雪寧也不想過多插手清遠伯府的事,只道:「先把人送回房裡吧。」

  「是,是。」

  府裡其他主子怕還不知道這裡的消息,得過會兒才來,三個婆子先才的作為都被姜雪寧目睹,她們是既心虛又害怕,聞言連忙應聲,上前把尤芳吟扶了,往東北跨院的方向走。

  姜雪寧猶豫了一下,竟跟了上去。

  棠兒在後面看得一頭霧水。

  姜雪寧卻也很難形容自己這一刻到底是什麼想法: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不,她不是這樣良善的人。等待著有奇蹟發生?發生在她身上的奇蹟已經夠多了,重生便是一樁,老天爺不會對她那麼好的。

  也許,只是單純地想要看上一眼吧。

  看看以前的尤芳吟,住的是什麼地方。

  跨院是府裡沒地位又不受寵的小妾和庶女住的地方,清遠伯府的跨院實在不怎麼樣,看著十分簡單,姜府裡稍有些頭臉的下人住的地方都比這好。

  進門之後一應擺設十分樸素。

  床榻、木屏、桌椅,炕桌的針線簍子裡還放著沒有做完的針線活兒,週遭看上去倒是乾乾淨淨,整理得很是服貼。

  屋裡就一個剛留頭的小丫頭,還不知是不是伺候尤芳吟的,見了這許多人進來,嚇得連手腳都不知該怎麼放。

  還是為首的婆子呵斥了一聲,才曉得端茶遞水拿帕子。

  姜雪寧看了她一眼,也不說話,只忍不住去打量這間屋子。

  可畢竟尤芳吟沒有來過。

  這屋子裡既沒有各種玩閒的雜書,也沒有富貴的綾羅,既沒有時新的玩意兒,也沒有西洋的鐘錶……

  剛才救了人時的那種虛幻的感覺,終於漸漸地消散了,又沉落下來,變得實實在在,容不得她再有半分的希冀與幻想。

  也是第一次,她真真正正地轉過眼來打量這一世的尤芳吟。

  因有外客在,她不好下去換衣服,也或許是怕得慌了,只小心翼翼地揭了姜雪寧先前披在她身上的衣裳,又叫小丫頭抱了一床薄被來裹在她身上,青著一張臉望她。

  五官只能算清秀。

  柳眉杏眼櫻唇,本是好看,可眉眼之間卻少一股神氣,像是街面上那手藝不精的匠人雕刻的木頭人似的,呆滯而死板。

  左眼角下一顆淚痣。

  這是老人家們常常會講的福薄命苦之相。

  她妄圖從這張臉上尋出一絲一毫的另一個尤芳吟的影子,可打量完才發現:沒有了,真的沒有了。再沒有上一世那個尤芳吟了……

  尤芳吟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神。

  這位救了她的貴人,彷彿是要從她身上看出另一個人來。

  有那麼一點如泣如訴的哀婉,又像是接受了現實,卻打破了夢境。

  她不由得握緊了手指,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麼,可張了張嘴,又說不出半句。

  姜雪寧立了半晌,眨了眨眼,對那幾個不知所措的婆子道:「你們出去。」

  婆子們面面相覷。

  她們心中疑惑,卻不敢反駁;連帶著那小丫頭,雖搞不清楚狀況,卻也不敢多留,跟著一齊退了出去。

  屋裡便只剩下姜雪寧與尤芳吟二人。

  尤芳吟終於訥訥地開了口:「謝、謝貴人救命之恩……」

  姜雪寧卻是注視著她,抬了手指,輕輕撫過這一張她原該十分熟悉,眼下卻覺陌生的臉龐,將她頰邊一縷髮拂開了,夢囈般道:「是該謝的。為了救你,我竟放棄了此生最大的依憑呢……」

  尤芳吟怔住。

  姜雪寧這才自嘲般地笑了一聲,對她道:「我看你是個不想死的。如今都算是去往閻王殿走過了一遭,往後還有什麼好怕?便這樣熬下去,好歹活出個人樣來,才不辱沒了這一身皮囊。」

  明明這是她的身體,她不該說這般偏頗的話。

  可又怎能壓得住心底的失落?

  她自認是個普通人罷了。

  尤芳吟大約是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只知道睜著那一雙大眼望著她。

  姜雪寧越看越失落。

  差太遠了。

  她原本想說很多,卻忽然說不出口。心裡藏著千般萬般的事情,都不知該找傾訴,一時全倒回了肚子裡。

  「棠兒。」姜雪寧想了想,喚一聲,叫棠兒進來,「帶錢了嗎?給我。」

  棠兒便摸出個荷包來,裡面塞著些銀票,三張百兩,五張十兩,還有些銀錁子。

  這是備著姑娘回府路上買東西用的。

  她看一眼姜雪寧,遲疑片刻,還是遞了出去。

  姜雪寧打開看了一眼,便擱在了桌上,道:「你我也算有緣,這錢你拿著,回頭為你姨娘收拾一副好棺槨,好生安葬了。至於剩下的,自己留著,好生過活吧。」

  尤芳吟不知她怎麼知道姨娘的事,眼眶一霎便紅了,突然慟哭起來。

  只是這哭也無聲。

  像一條岸上的魚,張大了嘴,沒發出什麼聲音,卻越讓人覺著撕心裂肺。

  她終究不敢哭。

  左不過是府裡死了個姨娘罷了,還是自己吊死的……

  姜雪寧只覺得此間壓抑,與這一個尤芳吟實也沒半句話能說,坐了一會兒,便起身來,往外走去。

  只是才走到門口,又停下來。

  她一手扶著門框,回眸看她一眼,只淡淡道:「三日之後的上午,東市江浙會館外會有個叫許文益的商人賣一批生絲,你若手有餘錢,且不甘於現狀,可去談價買下一些來,半個月後能得價三倍。若省著些,也該夠你一段時間的用度了。」

  當年尤芳吟的第一桶金來得很不容易,便是連錢都是去外頭借的印子錢。只是她敢闖敢想敢做,愣是賺出來了。這尤芳吟卻像個榆木疙瘩,性情懦弱,見識淺薄,腦筋也不似能轉過彎來的。上一世尤芳吟的手段與眼界,連她都學不來,這個尤芳吟何能及萬一?

  姜雪寧這般指點,不過自己做到無愧罷了。

  她不認為她能做出什麼。

  言罷,便斂眉轉身,叫上棠兒,從這跨院離開。

  屋裡只餘尤芳吟一人,用模糊的淚眼望著她漸遠的背影,然後低下頭來,看著掌心那一隻荷包,慢慢地攥緊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2-16 02:10 PM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十四章 沈芷衣

  姜雪寧返回花廳時,在道中遇見了匆匆趕來處理此事的尤氏姐妹。顯然她們也已經聽說了姜雪寧這一個外來的客人竟插手她們府裡事的消息,一則有先前花廳中的「舊怨」,二則有眼下的「新仇」,尤月盯著她的那一雙眼睛,好似能噴出火來。

  就連尤霜面色都不算好,只淡淡跟她道了聲好。

  姜雪寧也敷衍地應過。

  跟清遠伯府這兩姐妹的樑子,肯定算是結下了。

  可她並不在意。

  天下有哪個人怕被一隻螞蟻恨上呢?

  返回花廳後,尤芳吟「落水」的消息都傳遍了,因不知道具體實情,所以傳言反倒比事實還離譜。

  有說是府裡丫鬟,不堪主家折辱才投水的;

  有說是正經姑娘,姨娘剛投了繯,一時想不開做了傻事;

  當然,傳得最廣的莫過於姜雪寧方才的那句話:這姑娘是尤府的庶出小姐,被惡僕欺辱,只怕「落水」的事情沒那麼簡單……

  因先前燕臨來找她說話,這花廳裡諸多世家小姐平日都循規蹈矩,倒還頭一回見到這種公然的「私會」,在姜雪寧走後便對她有頗多非議。

  且大家原本對燕臨都有點心思。

  誰想到半路殺出個姜二姑娘,竟讓她們覺著,燕世子在冠禮之前敢這般作為,該是婚事暗地裡都敲了個七七八八了。

  實在令人泛酸。

  可奈何緊接著就除了尤芳吟落水的事情。

  世家小姐們的日子乏味,哪兒能抗拒得了談資的誘惑?正好主人家料理事情去了,有些便趁機湊到了姜雪寧身邊來打聽。

  姜雪寧便說了自己看到的。

  既不添油加醋,也不少說半分。

  不一會兒,尤氏姐妹回來,只說是府裡一個庶女不慎失足落水,還好婆子們發現得早,救過來了,如今已經找了大夫來看,不妨事。

  眾人面上當然都一副「人沒事便好」的慶幸。

  可這些世家小姐先才已經聽過了姜雪寧一番話,且誰家裡沒點腌臢齟齬?有些事情一聽就明白,內裡根本懶得信尤氏姐妹這番鬼話,只不過她們是主人家,面子還是要給一點的。

  至於等宴會結束,回了自己家要怎麼傳,那就是她們的事了。

  接下來便是午宴,賞菊,作詩作畫。

  於姜雪寧而言著實無聊。

  若不是燕臨先才說下午結束後去層霄樓等他,晚上一起去看燈會,她怕在見完尤芳吟之後就走了。

  最後半個時辰,她只坐在邊上,看這些個世家小姐舞文弄墨,在那一張一張鋪好的宣紙上工筆描摹出一幅又一幅姿態各異的秋菊圖。

  一會兒等大家選個魁首出來,此宴便算結束。

  可誰也沒想到,在這雅宴將盡的時候,門口忽然一聲唱喏:「樂陽長公主到!」

  長公主?

  廳內所有人都吃了一驚,根本沒來得及抬頭多看,便都忙慌慌行禮:「恭迎長公主!」

  姜雪寧在聽見這一聲的時候,眼皮都跳了一下,心裡面已經給開始暗恨自己沒有提前離席了。

  但轉念一想,自己現在是女裝。

  於是又強迫著自己放鬆了那根忽然繃起來的神經,在角落裡隨同眾人一道行禮,下意識地把頭埋得低低的。

  廳前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還有貴族女子腰上所懸的珮環相撞的聲音。

  很快,眾人便聽得一道聲音從頭頂傳來:「不必多禮,本公主與阿姝不過聽得清遠伯府宴會未盡,順道來看看是什麼模樣罷了,平身吧。」

  一字一字,若珠玉落盤。

  竟有如仙樂,仿若天人。

  眾人聽得這聲音,便忍不住去想,能擁有這樣美妙嗓音的樂陽長公主,該是何等神仙妃子般的模樣。

  世家小姐身份雖貴,卻從未進出宮廷。

  大部分人從來沒有見過公主,是以平身之後,都抬了眼眸打量。

  然而,在看見這位公主樣貌的瞬間,所有人都愣了一愣,目光裡不由浮出幾分異樣,隨即便生上來一種憐憫,心裡面暗暗道一聲:「可惜了。」

  樂陽長公主沈芷衣乃是先帝寵妃賢皇貴妃所出,自小受盡寵愛,錦衣玉食,養得皮膚細嫩雪白,五官又繼承了皇貴妃的精緻,異常明麗照人,笑起來時更有甜甜的小酒窩,叫人看了便心生歡喜。

  然而那左眼下半吋靠近眼尾的地方,竟有一道疤痕。

  顏色雖已稍淺,也不太長,可在這般無瑕的臉容上,格外醒目,格外刺眼,讓人很難不去注意。原本一張臉上的美感,便被這一道疤拉得損失殆盡,使人不由惋嘆,「明珠有裂,美玉生隙」。

  這是一張破了相的臉。

  便是使了脂粉來遮,也能看清。

  有那般動聽的聲音,卻偏沒有與之相襯的樣貌。

  姜雪寧則知道,樂陽長公主臉上這一道疤痕,乃是二十年前平南王舉兵謀反進犯京城時留下的,那時她不過剛剛出生不久的一個奶娃娃,被叛軍從乳娘手中奪來,作為人質,用匕首在她臉上劃了一道,脅迫躲藏在皇城中的其他皇族現身。

  後來勤王之師趕到,平息叛亂。

  貴為公主的沈芷衣當然安然無恙,可臉上卻永久地留下了這樣一道疤,從她的幼年,伴隨到如今。

  如今雖二十年過去,可朝堂上、皇宮裡,所有歷經過那一場變亂的人,看了她臉上這道疤,都會不由回憶起那一場讓宮廷內浸滿了鮮血的變亂——

  樂陽長公主這道疤,是平南王逆黨在大干這一泱泱王朝臉上劃下的恥辱!

  也正因此,當今聖上對這位妹妹格外寵愛。

  但凡沈芷衣有任何的要求,只要不涉及國家社稷的存亡,他都予以滿足。便是她想要摘那天上的星星,沈琅也要叫人去試一試能不能摘,方肯罷休。

  沈芷衣在宮廷中長大,從小就見過了無數人注視她臉上這道疤時的目光,有的憐憫,有的疼惜,有的譏諷,甚至她偶爾還會從一些容貌昳麗的宮人臉上看到她們的心聲:縱然是高高在上的帝國公主又如何?有了這一道疤,破了好顏色,實在連她們這些低賤的宮人都不如。

  年幼時她尚且不知這些目光的含義。

  待得漸漸年長明白之後,卻是由怒而恨,由恨生悲。

  試問天下女子,又有誰能真正不在乎自己的容貌呢?

  沈芷衣掃眼看去,眾人打量她的目光都被她收入眼底,唯有角落裡一人埋著頭沒有抬起,一直把腦袋按得低低的。

  倒是稀奇。

  她在宮中時已習慣了別人這樣的注視,此刻雖覺得心底跟紮了根刺似的,卻也沒有發作,只冷淡道:「你們繼續作畫即可。」

  眾人都被她掃過來的眼神驚了一驚,連忙收回了目光。

  公主既已發話,她們自不敢反駁。

  於是個個都回到了自己原先的位置,作畫的繼續作畫,作詩的繼續作詩。

  姜雪寧也輕輕鬆了口氣,退回去就要繼續假裝自己根本不存在。

  可壓根兒還沒等她重新坐下,沈芷衣竟直接向著她來了,往她面前一站,便道:「你就是姜雪寧麼?抬起頭來。」

  「……」

  真不知道這位祖宗為什麼又注意到了自己!

  姜雪寧如今可不是皇后了,對比她帝國公主之尊,不過是個普通大臣家的的小姐,身份地位的差距擺在那裡,也不敢有所違逆,依言抬起了頭來。

  這一瞬間,沈芷衣眼底劃過了毫不掩飾的驚豔,過不一會兒,卻又變成了一點帶著哀婉的豔羨,輕輕嘆了一聲:「我今日便是為你為來的。」

  姜雪寧眼皮又開始狂跳。

  沈芷衣卻道:「難怪燕臨那個誰也降服不了的為你死心塌地,這般地好看,便是我見了都要心動,實在讓人羨慕……」

  她今日本在誠國公府赴宴,可到了才聽說她兄長沈玠去了清遠伯府,沈芷衣本來就黏著這個性情溫和又脾氣極好的哥哥,後來更得聞從小跟她一塊兒玩到大的燕臨也在那邊,便著人問了問。這才知道,沈玠是因為燕臨去的清遠伯府,而燕臨又是因為某個官家小姐去的。

  這一來她便好了奇。

  眼看著誠國公府宴會結束,便拉了與自己要好的誠國公府大小姐蕭姝殺來這裡看看,這傳說中的「姜二姑娘」到底是何方神聖。

  沈芷衣知道燕臨那德性,從來對女人不大感興趣。

  若能被他看中,那必然有過人之處。

  所以剛才掃眼一看,那個唯一低垂著頭的身影便被她注意到了,走近來叫她抬頭一看,果真是那個姜二姑娘,一張臉姝色無雙,似冷非冷,似豔還無,叫人一見難忘。

  姜雪寧心底裡卻是哀叫了一聲「這算什麼孽緣」,聽沈芷衣這意思好像是因為燕臨才來看她的,便算是不想遇到也遇到了。

  這位樂陽長公主將來的命運,她是清楚的。

  原本執掌兵權的勇毅侯府被平南王舊案牽連流放後,沒兩個月,北方韃靼便蠢蠢欲動,稱新王繼位,想向大干求娶公主作為王妃,皇帝又不想重新啟用勇毅侯府,便送了樂陽長公主去和親。

  四年之後,韃靼養精蓄銳結束,徹底舉兵進犯。

  滿朝文武只迎回了公主的棺槨。

  那時的皇帝已換了沈玠。

  他悲慟之下,這才推翻了沈琅璫年為勇毅侯府的定罪,為勇毅侯府平反,啟用已流放在外四年的燕臨。燕臨也終於得到了機會,以戴罪之身率兵平定邊亂,驅逐韃靼,殺到夷狄寸步不敢越過大干國土,封了將軍,掌了虎符,回了京城。

  之後,便是姜雪寧的「災難」了。

  她想起她們上一世初見時,她作男兒打扮,卻見沈芷衣對自己臉上那一道疤過於在意,於是拎了燈會上別人用來描花燈的細筆,蘸了一點櫻粉,在她左眼下為她描了那道疤。

  沈芷衣彼時誤以為她是男子,對她生了情愫。

  後來知道她是女子,自然心裡過不去。

  可在去往韃靼和親前,她特著人請了自己來,為她畫上她們第一次見面時那般的妝容,然後靜靜坐在妝鏡前,望著鏡中那張嬌豔的容顏,頰邊卻劃過兩行淚。

  在沈芷衣去後,姜雪寧也曾多次問過自己:如再有一次機會,你還會在初見時為她畫上那一筆嗎?

  當時沒有答案。

  她以為自己不會。

  可如今,真等到沈芷衣再一次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她真的有了這樣一個機會時,姜雪寧才發現,她的答案是:我會。

  「公主殿下本是天姿國色,是整個大干朝最耀眼的明珠,雪寧何能及萬一?」她抬眸望著她,微微地笑起來,「您本不必豔羨臣女的。」

  這番話聽上去實在像是閉著眼睛的恭維。

  沈芷衣在聽見的第一瞬間是厭惡的。

  可當她觸到她的眸光,卻發現她這一番話裡十分的認真和好不造偽的鄭重,一時怔然。

  姜雪寧便轉身,竟然拉了她到最角落那無人的畫桌旁,輕輕提起一管羊毫細筆,輕輕蘸了一點淺淺的櫻粉,道一聲「冒犯了」,而後便湊上前去,在沈芷衣左眼下那一道疤的痕跡上輕描幾筆。

  原本刺目扎眼的疤痕一時竟變作一抹月牙似的粉。

  像極了一片飄落的花瓣。

  待得她退開時,跟在沈芷衣身邊的宮人已是低低驚呼一聲,目露驚豔。

  姜雪寧只道:「有些傷痕,若殿下在人前過於在意,則人人知道這是殿下的柔軟處,皆可手執刀槍以傷殿下;可若殿下示之人前,不在乎,或裝作不在乎,人則不知殿下之所短,莫能傷之。您的傷疤,本是王朝的榮耀,何必以之為恥?」

  沈芷衣徹底愣住了。

  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這樣大膽的話,明明很是直白鋒銳,卻好似一泓清風如水,拂過心田,把某些傷痕撫平了。

  她注視著眼前這位初次見面的姜二姑娘,難以移開目光。

  姜雪寧畫完那一筆,便覺心頭舒坦,又轉念琢磨了一下:雖然又與樂陽長公主有了交集,可這一世還不知謝危要怎麼對付她,若能巴結好公主殿下,便是謝危要對她動手,說不準也得掂量掂量。

  這沒什麼不好。

  只是當她斂神回眸時,撞見沈芷衣此刻注視著她的眼神,忽地頭皮一麻!

  這眼神……

  怎地跟上一世一般無二?!

  她下意識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穿著:確是女子打扮。

  可為什麼這眼神……

  電光石火間,姜雪寧腦海裡忽然冒出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念頭,以至於讓她渾身一顫,禁不住激起一串雞皮疙瘩——

  誰說,上一世樂陽長公主一定是因為她女扮男裝,誤以為她是男子,才陰差陽錯對她生情?

  同一種情形,未必不能有另一種解釋——

  那就是,見她作男兒打扮,卻一身陰柔女氣,因而對她親近,只是長公主自己未必知曉!

  如果是這樣的話……

  姜雪寧還執著畫筆未來得及放下的手指,忽然就僵硬了。

  這一瞬間頂著沈芷衣那注視的目光,她整個人如被雷劈一般,木然的腦袋裡只冒出來三個字——

  完蛋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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