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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Larger than life】【完】
有人說，悲劇是會遺傳的因子。他說，那是真理，尤其若身在皇族。
他不是嫡子。
也不是長子。
父王愛他聰明。
母後愛他俊俏。
姊妹愛他好性子。
眾臣愛他識大體。
所以兄弟們恨他。
叔叔伯伯們恨他。
宮裡的後妃們恨他。
恨他奪走父母稀薄的愛和關注。
恨他總能明察秋毫。
恨他清廉明淨。
恨他必將成為儲君。
少主是人中龍鳳，皇朝交給他至少能有十年的德政，占卦婆婆這麼說，然後嘆了口氣，可惜阿可惜。
可惜什麼？
可惜他臉如金紙，說話音量如衰敗的稻草？
可惜他遺傳娘家，身骨一年弱似一年，各個活不過三十歲？
可惜他身邊盡是些如郎似虎的傢伙？
那又如何。
人出生就是要通往死亡，真正要在意的，不過是在生與死之間，究竟做了什麼。
他沒有一心為民。
他沒有什麼春風化雨的能力。
不過是不喜歡看見別人不快樂的模樣罷了。
十八歲那年宮裡人都去了避暑，就他一人因為不適奔波，留了下來。
他給近侍們放個假。
也給努力讓所有人開心的自己，放個假。
他假扮近臣，溜出宮。
站在橋上看流水，手上的艾草團子香香甜甜，咬一口就能夠讓人開懷。
他罩著新買的天狗面具，嚼著艾草團子，品嘗得來不易的小小幸福。
那人與他擦肩而過，掀掉了他英明威武的面具。
一時反應不及，他依舊一臉咪咪的笑。
面具落在手上，他聽見那人一口鄉俚，腔調很奇怪。「女孩子家就該有女孩的樣子。」
第一次動怒，那個任著兄弟冷嘲熱諷，任著叔伯挑三撿四，任著眾臣囉哩叭嗦的山下明，一瞬間氣紅了臉。「你才是女人呢！」
那人挑挑眉。「小兄弟很有意思啊！」
然後看了看他手上的艾草團子。「是男人就該吃像樣的食物！」
原來自己是這麼的討厭認輸，遇上他以前，他從來都不知道。
杏花旗，酒香四溢。
他們吃燒肉，不加佐料。
他們喝清酒，不必溫熱。
其實他最喜歡大口喝酒，大塊吃肉的，只不過怕讓人擔心。
「喂！我叫籐田亮，你呢？」醉紅的眸子朝他逼視，不知道為什麼，那麼清明，像父王說的指北星。
「…真夏明。」
「噗！你叫真夏明？跟那個嫩豆腐做的儲君同名？小兄弟你別開玩笑了！小心會被殺頭的。」
「別叫我小兄弟！我跟你同年！」又被激怒，然後看見那雙明顯比自己世故許多的眼瞳張來不置可否的一瞥。
喝了個爛醉。
他們窩在一起睡在酒館深處，等著第二天幫人洗碗盤。
──他沒帶多少銀兩出門，那個籐田亮則根本兩手空空。
而那傢伙竟還哼著什麼有酒不喝對不起自己之類不成調的歌，對他露出笑，那笑容該怎麼形容？
不是父母寵溺的笑。
不是姊妹崇拜的笑。
不是眾臣客氣斯文的笑。
不是近侍們有禮的笑。
更不是兄弟叔伯們別有所圖的奸滑笑容。
誠懇真摯的，那麼露骨。
好像把一切都拋給了他，又好像把他的一切都收下了一樣。
洗碗，他從沒做過，很有趣。
可惜宮裡很快就找了上來。
「原來你真是那個嫩豆腐做的儲君。」他撇著嘴笑，第一次沒叫上小兄弟。
他心裡有點失落。
侍衛長氣得要砍他頭，但他腦子裡一直浮現他真摯的眼神。
他要留他，在身邊。
他知道自己短命，所以從不奢求什麼，從不多留什麼。
如果可以任性，一次也好，他要他，留在身邊。
然後他才知道，籐田亮，道上頂頂有名的劍客，後起之秀。
浪跡天涯的旅人。
他真是犯傻了，竟沒瞧見他身後黑幽幽的雙面刃。
「你跟著我，我讓你做將軍，否則，今天他們便會要你人頭落地。」
那些個威脅利誘的手段，他只是不願做而已，並不代表他不會。
使手段，他也是很在行的。
「哼！」他別開臉，全身散發著少威脅我的氛圍，卻說，好。
他說，好。
於是，籐田亮，十八歲，成了上五品中最年輕的。
也成了他山下明無所不談的好朋友。
他叫他真夏，從不改正，也不加敬語。
他叫他小亮，儘管被他嚴正抗議。
二十歲，他登基。
言語辛辣犀利，固執又厭惡風花雪月的亮在朝裡人緣極差，日日有人上本參劾。
他總要極力保他。
「小亮，那些什麼聚會的，你偶爾也去吧！別讓我為難。」倚著門，吞下一聲輕咳。
「哼！那些個爛骨頭老不死，每次都要幫我介紹女人，煩死了！」他不耐煩耙梳頭髮，隨手從身上扒下長外衣扔給他。
「你也該娶啦！山口國守的女兒聽說是真的很不錯，這樣你說錯話也好有個靠山，到時大家總要看著國守面子。」他笑笑披上。
他胡亂揮劍的身姿忽然頓住，轉過怒氣衝天的臉。「老子這輩子就是不想娶！只要我戰無不克，那些人奈何的了我啊？去他的！」甩頭走人。
有點好笑，很久沒聽見小亮滿口的鄉俚了阿…
又有點不解，小亮做什麼生那麼大的氣…？
第二天亮自請外放，到東北去跟蝦夷作戰。
他嘆口氣，准了。
二十三歲生日那天他回來，提著夷人首領的首級。
久經征戰的臉龐有風霜的痕跡，益加黝黑。
而他，不耐霜寒的臉色又更加慘白了。
眾人說他福德齊天，合該統領全國國土。
他站在廊前凝視他，握緊的拳頭顫抖著。
他對他微笑。「小亮你回來啦！」
「哼！你個呆子，黑眼圈都快長到額頭上了。」
他苦笑，亮總是這麼聰明的。
刺客，趁著大軍壓陣北夷，悄悄潛入。
他夜夜無法成眠。
於是亮在朝堂上大鬧一場，說要把軍隊開進深宮。
真是胡鬧了，他也保不了他。
批准彈劾，將亮革至九品，連他的大軍遣送城外。
他知道刺客是不會放棄這樣的機會的。
他知道自己要步步為營。
夜裡刺客果然來了，一劍釘上床上那人肩頭。
棉被一翻，血流如注的人飛快回了一劍，劃破刺客胸口。
哪可能是那個落葉飛絮般的山下明。
是計！被騙了！
刺客立刻往外便逃。
劍還釘在身上，那人奮力一擲，黑幽幽的雙面刃貫穿了拼命奔逃的刺客。
「小亮…」眼裡滑下熱燙燙的液體，一滴一滴溶化在那人傷口上噴湧的血裡。
「呆子…這點傷…死不了的…」
他在床上昏迷了半年。
只要下朝，他就到他身邊坐著，半年。
然後醒來那夜，他帶著少少的親信，血洗忍者村。
又帶了一身傷回來。
和一抹缺月般的笑，嘴角還濺著血，看得他心也跟著陷了下去，細細一抹。
「以後你可以好好睡了。」
他這樣說。
倭亂。
他自請出征，他不准。
明知道朝裡只他一個大將，他還是不要他去。
他偷了他的印信，連夜出發。
二十六歲那年，他為他整肅了所有內亂。
他卻只能因盜竊印信將他入獄。
眾人說，聖上英明，正是順應天命。
他到牢裡去，放他走。
「小亮你走吧，跟著我只會有無窮無盡的災難啊！」
他正仰躺在乾草堆上數星子，聽見聲音慢慢起身，瞥了他一眼。
「我拒絕。」
他抓著牢門上冷硬的鐵欄桿落淚。
他輕輕拍撫他的頭髮。
一年後，南蠻上侵騷擾人民。
因為輿論的關係，他放他出來，去平亂。
他對著自己的諭令發怒。
他抓著那把黑幽幽的雙面刃，笑容依舊如初見那日，真摯得露骨。
「小亮，等你回來，我幫你討房好媳婦吧！」
他雙眼一瞪，表情立變。「老子不要！」
翻身跳過牆頭，走了。
他提著南人頭顱歸來時，他已經下不了床了。
他瞪著他，那顆雙眸怒張的首級落在地上，畫出美麗的紅色弧線。
他對他微笑。「小亮你回來啦！」
眾人說國運昌隆，吾皇萬歲。
他一把抓下他身上層層厚實的絲綢暖被，拉著他到那家店，喝酒。
「你不是最喜歡了嗎？」他說。
「走不動了我揹著你。」他說。
「小亮，我活不過多久了，我要死了，他們也不會放過你，我給你革職，你走吧！」
他瞟他一眼，醉眼通紅的。「我拒絕。」
他忍不住跳起身。「小亮你沒有夢想嗎？老呆在我身邊能幹什麼呢？」
當初想要他陪的人是自己，而如今，最想要他走的，竟也是自己。
「真夏。」他數著一顆顆星子，然後數到泛著幽微藍光的那顆，頓了下。「你想當牛若，那我就做你的弁慶。」
「小亮你真想要孤老一生嗎？」
「嗯。」他想了一下，又補了句。「弁慶是個和尚。」
「噗。」他笑出聲，然後一臉裝模作樣的嚴肅。「那我幫你剃度，阿彌陀佛。」
「喂你…」
他抓住他伸來的手。「小亮我有個願望，你可要幫我實現。」
「唔…」他看他一眼，不置可否。
「我想看遍這個國家，我守著它，我掌理它，卻沒辦法好好看看讓我牽念一生的，究竟是怎樣一個國度。」
他仰頭猛灌酒，很久很久以後，才悶悶應了聲。
「好。」
那夜之後他身體每況愈下。
他已經寫好了遺囑，傳位給最賢德的弟弟，雖然他知道會有什麼下場。
然後他把他革職。
第二天的清晨，他在床邊看見那把黑幽幽的雙面刃。
他是真的走了。
忍不住痛哭，抓起那把現在對他而言無比沉重的劍。
他走在人聲喧擾的街道。
小孩子圍在一起跳著唱著歡快的兒歌，女人揚著扇子微微笑，賣花那人笑咪咪送給他一朵鈴蘭。
距離天皇駕崩舉國服喪已過三年。
真夏，這就是你深愛的國度…
它那麼美好…
你看到了嗎？用我的眼…
先皇陵寢前那把雙刃劍不知何時被誰取走了，換上的是一大壺酒，一大盤燒肉，還有一朵鈴蘭。
（完）...<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好深刻的友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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