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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式多樣化 發表於 2009-2-22 10:05 PM

穹風 -【花的姿態】《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4-17 11:19 PM 編輯

【書名】:花的姿態

【作者】:穹風

【內容簡介】:

  不知道為了什麼難以言說的理由,

  總有些人、有些感情,是我們忘了開口挽留。

  於是我們不願遺忘,更不願被遺忘;

  獨自帶著所有美好記憶,付出只有自己才懂的執著,

  任憑時光流轉,將期待寄託在茫茫的未來;

  也許,會有那麼一天,曾經就要失去的夢,都還來得及實現。

  在那閃耀著光芒的青春年少裡,我一直都明白,自己從來都是別人耀眼的身影旁一個模糊的配角。而當時,我卻遇見一個男孩,用他率真的表情問我:「妳什麼時候才要自己當主角?」

  他說,就算當一棵芹菜也沒什麼不好,別以為它是貌不驚人的雜草,當細細小小的芹菜花綻開,一叢叢搖曳著,也很精緻好看的。

  可惜,我還來不及弄懂芹菜花綻放時有多美,就因為家庭的破碎,被遠遠帶離那塊令人傷心的土地,來到陌生的異鄉。離開前,我連再見都來不及對他說,只能夠倉促地在他刻寫名字的車站木牆上,草草地留下字句。

  異鄉的生活不算太壞,我卻沒有一刻淡忘過那些記憶:家門前的小斜坡、鎮上的車站、待我如姊妹般的摯友,還有那個眼神清澈的男孩。

  就這樣過了好多好多年,我依然盼望著,記憶中的一切都一如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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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式多樣化 發表於 2009-2-22 10:06 PM

本帖最後由 招式多樣化 於 2009-2-24 09:18 PM 編輯

四月初春的那個上午,太陽才剛露點臉,忽然雲就籠了過來,跟著掩罩住半邊天空。升旗典禮時我不時抬眼上看,想像著那雲層深淺不一的灰白色可以幻化成什麼圖形。才不到中午,忽然便已低落兩滴雨水,午餐時,我在訓導處裡著裝,準備糾察隊的執勤已經滂沱大雨。
「爛天氣。」羽華在簽到板上簽了名,望著窗外,問我早上是怎麼回事。
「還不就那回事?」嘆口氣,我說。
這村子很小,小得不能再小,平常時候誰家裡一點聲響,都能輕易傳到鄰居那邊去,更何況是天才剛濛濛亮起,非常靜謐的清晨六點多?我爸帶著一身酒氣回家,還來不及閃身上樓,恰巧碰上了從廚房裡走出來的我媽。
「妳爸到底去哪裡鬼混?」羽華又問。
「我哪知道呀?」我苦笑:「我要是知道的話,我媽就一定也會知道;我媽要是知道的話,那我爸大概就死定了。」

很倉皇地離開家,不想看見那樣的紛爭。不管幫著誰都不對,而且也沒有我開口說話的餘地,所以拉著妹妹,三步併做兩步地出門,匆忙間,我連要當午餐的便當都忘了帶。剛剛吃飯時,羽華問我桌上怎麼空著,我說不餓,但她還是把自己飯盒裡的雞腿給了我,她媽媽永遠都是這樣,把雞腿滷得又油又膩,讓非常重視身材保養的羽華食不下嚥,所以每次都是我幫忙吃。
「妳有本錢,就拜託了。」把雞腿挾給我時,她說。
哭笑不得,她是養尊處優的大小姐,如何保養身材與樣貌是她的生活重心,人如其名,羽華、羽華,就應該是華麗而美好的模樣。吃完雞腿,我到廁所去洗手時,對著鏡子裡的自己端詳許久,果然我的名字取得不好,叫做采芹,再怎麼精采動人,也不過就是一根長得很好看的芹菜而已。

學校不大,才兩棟主要建築而已。巡視評分的工作很簡單,不過十來分鐘就完成。我跟羽華走在前面,後面是兩位二年級的學姊。晃完一圈,填寫秩序與整潔分數後,學姊帶我們走向學校後面的圍牆,這是訓導主任最近才新增進來,要糾察隊巡視的區域。因為那片原本就不怎麼高的紅磚牆,現在又破了個缺口,經常有學生趁午休時間,從這兒偷溜出去,到鎮上的電玩店去流連忘返。
「怎麼可能跳得出去?」羽華低聲說,語氣中充滿了懷疑。

老實說我也不太相信,畢竟圍牆雖然破了個大洞,但也不過就是牆頂少了幾塊磚頭,它仍然有將近我們的胸口高,而且這片圍牆外還有一條瀰漫惡臭的小水溝,要真有人想翻出去的話,得先攀上圍牆,跳過水溝,然後才從一片雜草叢中走出去才行。
距離學生午睡的教室有點距離,我們的步伐慢了下來,也開始小聲談話。學姊說這條路線的增加是有必要的,因為上個禮拜另外一班的糾察隊才看見幾個學生翻牆出去而已。
「就算看見了又怎樣呢?難道我們要跟著跳出去?」羽華問。
「叫妳走就走嘛,多走幾步路又不會死。」我輕輕碰了她手肘一下:「不會這樣就變蘿蔔腿的,安啦。」

雨勢雖然緩和不少,但天空依舊飄著細細雨絲,小心翼翼地踩著青綠色的草坪,每踏出一步,就感覺到有水從草縫間滲出來。我怕沾溼也弄髒鞋子,每步都踏得很輕。
學校在較高的台地上,因為下雨的緣故,放眼看出去,到處都是霧濛濛的一片,小鎮四周都是山巒起伏,可以隱約看得見遠處的山,雖然因為觀光的緣故,已經大幅開發,但很多地方比起來,跟我小時候其實也沒太大差別。

腳步放輕,走得就慢了些,羽華還在碎碎唸個不停,我只是微笑。因為她的緣故,我才會加入糾察隊。羽華有個大她五歲的姊姊,也是這裡畢業的,國一入學時,她大姊就帶著這個寶貝妹妹到學校來跟師長們認識,連她父親也一起來。說起來徐家也算有頭有臉的人物,雖然住在距離小鎮市區有點距離的村子,但她父親是這國中的家長會長。甫一入學,羽華立刻就被徵召加入管樂隊跟糾察隊,據說下學期要徵選學校司儀時,她也會是熱門人選之一。

至於我,什麼也不是,我爸是個坐過牢,在建築工地出賣勞力的酒鬼,我娘是個鎮日埋怨丈夫的平凡婦人,而我則是一根芹菜。不過沒關係,我還是加入了糾察隊,手臂上帶著令人敬畏的糾察臂章,理由無他,只因為我家住在巷頭,而羽華家住在巷尾,我們在車珵國小時就是好姐妹,現在一起搭車通勤。每天我起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去徐家,把徐媽媽叫起來,然後徐媽媽再把她這個寶貝小女兒從床上挖起來,好讓我陪她一起趕電車上學。蒙她之故,所以我莫名奇妙地也跟著羽華一起加入糾察隊。

「如果真的看到學生正在爬牆,妳說我們怎麼辦才好?」羽華忽然問我。
「我也不知道。」搖頭,我說。
真的有人可以翻牆出去嗎?他們難道不怕沒踩好腳步,會跌進那條臭水溝裡嗎?我感到非常納悶。以前國小的時候,我們學校的圍牆似有若無,誰都可以大方地走出去,繞過小車站,在短短一個下課時間裡就跑回家裡去。現在看到國中圍牆,還真讓人不習慣。圍牆邊一片安靜,絲毫不見人影,我們四周望了一下,確定沒有異狀後,學姊便下令收隊,準備待會各自返回教室上課。
「等等!」羽華忽然一聲低呼,手指著靠圍牆邊的整排榕樹:「那邊!」

大家都愣了一下,轉頭過去看時,果然看見依稀有人影晃動,兩個男生居然從樹上跳了下來,跟著立刻攀上圍牆,作勢要往牆外跳出去。我們拔腿往牆邊快步跑過去,再顧不得腳步濺起的泥濘會弄髒衣服。奔到牆邊時,那兩個人已經縱身躍了出去,其中一個很順利地越過臭水溝,跳進草叢中,至於另外一個則倒楣了點,他剛好落在水溝邊,又剛好今天下雨,泥地濕滑,一個立腳不穩,就這麼掉進了惡臭的水溝裡。
「楊博翰!」羽華大叫一聲,指著那個已經滿身黑泥的倒楣鬼。
我也認出來了,楊博翰跟我們同一屆,都是國一,就住同一個村子的坡底,在火車站旁邊,他家開雜貨店,我們國小就已經同班六年了。
「另外一個呢?」學姊引頸張望,不見另一個安全降落的傢伙,趕緊問。
「不必找了,我知道他是誰。」羽華說:「楊博翰的拜把兄弟嘛,另外一個肯定是劉建一。」
那瞬間我心中一顫,當聽見羽華嘴裡說出「劉建一」這三個字的時候。
-待續-
故事就從這道圍牆邊開始,但卻沒有結束的那一天。



很久很久以前,差不多是國小二年級時,曾有過那麼一次,印象雖然有些模糊,但我卻記得概略的印象。那陣子,班上的男生們常在教室外頭的走廊上玩瘋了頭,他們在玩踢罐子的遊戲。當鬼的那一個要像捉迷藏的鬼一樣,遮住眼睛。其他玩家一腳把罐子踢飛,這個當鬼的去把罐子撿回來時,玩家們必須已經躲藏好,然後趁著這隻倒楣鬼離開罐子,到處找人時,趕緊偷溜回來,再把罐子踢飛。如果又要去踢罐子前,不幸被那隻鬼抓到的話,那麼就換這玩家當鬼。

老實說我覺得這遊戲還挺愚蠢的,一個罐子踢來踢去到底哪裡好玩,我一點都看不出來。那天中午,剛吃過飯不久,男生們又玩起這遊戲,趁著倒楣鬼在四處找人時,我看見其他人偷偷摸摸地從角落裡鑽出來,蜂湧而上要去踢罐子,哪知道倒楣鬼剛好回來,大叫一聲,一群人你推我擠,結果通通摔倒在教室的門邊,不曉得誰非常不幸地撞到了門上的玻璃,一大塊碎片掉了下來,非常精準無誤地,就插在其中一個男生的手臂上,那個倒楣到家的倒楣鬼,就是劉建一。

當他血流如注時,座位就在門邊的我,順手拿了手帕給他止血,班長叫我送他去保健室包紮,自己卻跑去報告老師。
保健室的護士阿姨把手帕拿開,非常迅速地完成包紮止血,然後問我是不是班長。
「不是。」我搖頭。
「那是衛生股長嗎?」
「也不是。」我又搖頭,跟護士阿姨說,我只是劉建一班上的同學。
「嗯,那不錯喔。」護士阿姨笑著對劉建一說:「她對你那麼好,妳以後要不要娶她當新娘子?」

我只記得阿姨的那句話讓我面紅過耳,當場害羞得不知該說什麼才好。護士阿姨還拿起透氣膠布,撕下一截來,圈圈圈地圈成一個環,叫劉建一送給我當戒指,她說:「以後記得買個真的送給妹妹喔,知道嗎?」。在保健室一群阿姨們的笑聲中,他也是一整個臉紅,而我早就說不出話來了。不過卻是因此之後,我比以前更常注意到劉建一。

而後不知過了多久,忘了是為什麼,有一次我媽帶我到三元宮去拜拜,說要還一個什麼願。天很晴朗,有點炎熱。整個村子地勢最低的是那時我還在念六年級的車珵國小,旁邊是車站,然後才是一片沿著山坡往上建的房舍,而山坡最高處,就是供奉三官大帝的三元宮。
幫忙提著供品,還沒走到廟門口,就聽到一個阿婆的叱喝聲,她正在責罵一個不肯聽話的孫子。沒有理會,母子倆把供品擺好,我點著幾柱香,讓媽媽拿到大香爐邊先拜天公,然後才對三官大帝祝禱。等我媽時,聽著那個阿嬤罵人的內容,似乎她希望這個孫子去做一件什麼事,而那男孩非常不樂意。然後我也看見了身上穿著三元宮寺廟衣服的一個中年男人,幫著阿嬤正在勸說那孩子。其實我知道他是誰,他就是劉建一。

對於跟我前後幾屆的人,劉建一這三個字並不陌生,因為學校經常廣播到他的名字,也有過幾次,在升旗典禮上,劉建一被叫上台去領獎,他是我們全校最會寫書法的學生,一幅龍飛鳳舞的蘇東坡「赤壁賦」就表框懸掛在教務處外面的牆壁上,雖然我們全校的學生總數也沒破百人。
「他們在吵什麼?」拜完,收拾好東西,順著階梯慢慢往下走時,我問媽媽。
「他阿嬤要把他送去給神明當小孩,可是那個小孩不肯。」媽媽說。
「送去給神明當小孩?」我一頭霧水。
媽媽微笑一下,沒有繼續解釋,卻對我說:「如果妳不乖乖唸書,我就把妳也送出去,給別人當小孩。」

那時候的我,不太明白為什麼人類可以把自己家的小孩,送去給神明當子女,更不明白這樣的意義在哪裡。那一天,我留下滿肚子的問號,跟著媽媽回家,但腦海裡卻全都是那個畫面:一個大約六十開外的老婦人,滿臉憤怒與不耐,拉著孫子不斷叨念,而旁邊廟方人員壓抑著性子不斷勸說,但臉上也已經煩惡到極點的表情,只有那個倔強的男生,他一直低著頭,我看不清楚他的臉,可是卻不停搖頭,堅持著要回家的態度。那很不像我認識的劉建一。

後來楊博翰跟劉建一在訓導處外面罰站了兩節課,而且楊博翰身上還有刺鼻難聞的水溝臭味,每個人經過時都掩鼻快步,沒有人願意多停留一秒鐘。
這兩個人從我們國小時就很有名氣了,但聞名的方面卻不太相同,劉建一除了書法,國語文的造詣也不差,經常得到學校舉辦的作文比賽獎項;楊博翰之所以會讓大家都認識,是因為他家開的是我們村子裡唯一一家雜貨店,就在車站旁邊,當然誰都知道他,而且這個人非常樂善好施,經常把家裡的糖果或飲料拿到學校來佈施給同學,搏得了「敗家子」的美名,我們以前常聽到楊媽媽追打兒子時的叫罵聲,就是那三個字:敗家子。

「其實我覺得楊博翰也挺帥的,只要他不那麼蠢的話。」在訓導處裡,把今天登記的各班整潔與秩序分數一一填寫到牆邊的大白板上時,羽華小聲對我說。
「可是他的蠢不是一天兩天了,應該好不了了。」我搖頭,然後跟她一起笑了出來。
從窗邊偷看出去,楊博翰的嘴裡似乎一直念念有詞,不知道在嘮叨什麼,而劉建一則一臉無所謂的樣子,好像被罰站的人根本不是他。
「劉建一變了很多,跟以前很不一樣。」羽華又說。
「妳怎麼知道?」
「妳看他以前的成績,跟現在差多少?」羽華說:「他國小的時候那麼厲害,得過那麼多獎。可是現在呢?已經國一下了,上學期學校辦過好幾次才藝比賽,他什麼獎也沒得過。」
「也許他沒參加?」我試著幫他找理由。
「他怎麼可能沒參加?他自己不參加,導師難道不會叫他去?」羽華搖頭說。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因為劉建一現在默默無名是事實,經常進出訓導處也是事實,今天是因為爬圍牆被逮,上禮拜我沒執勤,所以不知道,但上上禮拜他也在這裡被主任斥喝一頓,因為跟楊博翰在廁所偷抽菸被抓到。
「葉老師,妳看要不要通知家長?」忽然,背後傳來訓導主任沙啞的聲音:「這兩個小鬼不是第一次出狀況了,這樣下去不行。」我跟羽華同時停下手裡的動作,一起屏氣凝神偷聽他們的對話。
「楊博翰他家長我可以通知一下,但是劉建一呀,這個大概很難了。」葉老師是個大約四十來歲的中年女人,說話非常和緩輕細,我很喜歡她教的英文課。她說:「前兩個禮拜我打電話去他家,是他外婆接的。我原本想問一下,看他國小畢業到現在,家裡的環境到底怎麼樣,結果說了半天,他外婆根本聽不懂我在說什麼。」
「他父母呢?」主任問。
「都不在了呀。」葉老師嘆口氣:「問半天也問不出個所以然。總之,這小孩很悶,外表看起來稀鬆平常,但骨子裡恐怕很叛逆。」
「真是可惜了……」我聽見訓導主任也嘆了口氣。偷瞄一眼,他用非常惋惜的眼神,正看著窗外還在罰站的劉建一。

走出訓導處,跟羽華一起去福利社。沒有零用錢的我,毫無進去的欲望,倒是她出來時,手上拿著兩瓶黑松沙士,遞了一瓶給我。
「不要請我喝東西,感覺很奇怪。」我皺眉,嘴裡這樣說,但還是接了過來,因為要是不拿的話,羽華會跟我囉唆很久。
「妳不知道一個人喝飲料很無聊嗎?」果然,她說。
我笑著沒再多說,只是心裡一直想著訓導處裡,主任跟葉老師的對話。劉建一他家發生了什麼事嗎?小村子裡沒有所謂的秘密,誰家一點小事都會很快地傳得人盡皆知,怎麼我卻沒聽到半點風聲?甚至連一向消息最多的羽華都不知情?

放學後,在水里車站還看見劉建一跟楊博翰,但上了車就不見人影,不曉得他們在哪節車廂,到達車埕站時也沒看見。我們沿著坡往上走,這幾年來車埕車站靠著觀光業,有些人家的生活品質都有了不錯的改善,就像羽華她家,原本已經富裕的家境,因為經營民宿與餐廳,所以更加賺錢,而我們這種原本就一無所有的,則只覺得遇到禮拜天就一堆陌生觀光客跑來不知道幹嘛而已。

「喂!」還沒走到我們兩家居住的巷口,忽然有好長一聲吆喝,從山坡最上面傳來,抬頭看,赫然是楊博翰。「妳們兩個來一下!」他就攀在山坡頂處,三元宮廟前戲台的欄桿上,對著我們招手。
「幹什麼?」走上去,羽華帶點戒心的口吻。
山坡頂上是個平台,三元宮是蓋在平台上的兩層樓建築,廟在二樓,一樓則是活動中心。我們站在下面往上看,旁邊兩隻剛剛睡醒,非常慵懶的野狗晃了過去。生性怕狗的我讓了讓腳步,再抬頭時,發現劉建一就站在楊博翰身邊。
「大家好歹住在同一個村子裡,不要這樣好不好?」楊博翰嘻皮笑臉地說。
「怎樣?」羽華的聲音聽起來就是只有表面的冷硬,兩個字都說得氣虛。
「我們丟臉,妳們也沒面子呀,對不對?」楊博翰還是一臉地笑:「我們是沒差啦,反正在學校大家都覺得我們很爛了,可是妳們不一樣呀,妳是徐家的千金大小姐耶,要是被人家知道原來妳跟我們兩個就住在同一個村子裡,以前國小還是同班同學,那不是很沒面子?」
「那你就不要犯錯呀!當個壞學生有什麼好?」羽華提高了音量。
「男人不壞的話,女人就不愛了呀。」
「你算什麼男人?」

我只覺得非常荒謬,聽著他們兩個鬥口,走也不是,幫腔也不是,只好傻傻地看著劉建一,就這樣看了半晌。他們已經嚷得面紅耳赤,我猜再不用多久,村子裡就會有大人過來觀看。而就在這時候,一直專注地在欣賞這場鬧劇的劉建一,忽然把目光移到我身上,那瞬間,我感覺自己臉上一熱,正想低頭撇開視線時,卻突然發現,劉建一的身上的顏色不太對,他已經換下了學校制服,改穿著一件上面一樣印著「三元宮」三個字的黃色上衣。

他真的去當了神明的孩子嗎?這是我心裡閃過的第一個問題。當神明的孩子需要做些什麼跟別人不一樣的事嗎?然後我有第二個問題。不過這些疑問都沒有答案,我的思緒瞬間暫停下來,因為我看見劉建一完全不像我以為的溫文儒雅樣子,他居然一臉輕蔑地,對我比出了中指。
-待續-
告訴我,那不是你,好嗎?



難得一個下午回家時媽媽不在,桌上留有便條紙,她帶了妹妹去外婆家。外婆住得不遠,就在附近的村子。其實那邊也沒剩下什麼人了,幾個舅舅跟阿姨各自婚娶後都在外地,只有年紀最小的我媽住得算近,因此自從外公過世後,媽媽就常回去娘家照看,幫老邁年高的外婆做些簡單的打掃工作。我曾不只一次聽到媽媽跟爸商量,希望把外婆接過來一起生活,然而我爸卻很反對。想想也是,這個男人一天到晚在外面鬼混,家裡要是有個長輩盯著他,大概不出三天他就瘋掉了。

坐在二樓書桌前,狹小的窗外看得見週遭遠山,一片青黛,能見度很好,光線也不錯。然而我卻沒有讀書的心情,想著的,始終都是劉建一對我比出中指的樣子。為什麼?難道他也在怪罪我跟羽華?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解釋才好,畢竟那時候還有學姐在,根本無法視而不見地放他們一馬,而且羽華大聲叫出他們的名字時,也只是本能反應,這其實不是她的錯。不過話又說回來,我就算這麼想,但又能怎麼跑去跟他們解釋?或者說,我有什麼必要去解釋?劉建一跟楊博翰是我什麼人?我需要對他們解釋?

輕微的風正在山谷間吹著,我常覺得這兒就像宮崎駿卡通裡的山城,非常樸素而簡單的生活,住在這裡的人都很快樂且自在。但現在卻忽然有點不是這樣了,望著懸掛在窗上,正隨風輕輕飄動的小風鈴,我感到一陣悶,但是連自己在悶什麼都不清楚。
「妳在思春嗎?」突然而來的聲音把我嚇了一跳。才念小學六年級的采薇從我沒關的門邊探頭出來,人小鬼大地居然問我是不是在思春。
「最好是妳知道什麼叫做『思春』!再亂講話我就跟爸說,叫他揍妳!」啐了一口,我問她外婆最近好不好。
「外婆很好,可是媽媽不好。」她說:「他們現在還在吵架。」
「吵架?」我愣了一下。

采薇告訴我,今天傍晚媽媽騎著機車,才跟采薇到達外婆家不久,我爸居然就跑過去鬧事了。為了錢的問題,夫妻倆在我外婆面前吵起來,我爸還摑了我媽一巴掌,他們到現在還爭戰不休,所以采薇是自己搭公車回來的。
「所以等一下妳要煮飯給我吃了。」她似乎不覺得自己的爸媽這樣打起來有什麼關係,關心的只有晚餐著落。

「妳覺得爸媽如果離婚的話,會不會比較好?」那天晚上睡前,併躺在老舊搖晃得一翻身就吱吱作響的木床上,采薇問我。
「離婚?」我開始覺得這個妹妹一定哪裡有問題了,她老是在問奇怪的東西。
「對呀,他們每天都在吵架,有時候還會打起來,看得我好煩喔。」采薇說。
「有每天嗎?」房間裡沒開燈,就著窗外透進來微微的光,我目光凝不住焦點,只能看著天花板。
「差不多了呀,不過媽都會在妳回來之前吵完架,不然就是不理爸。」
我沒接話,卻長長而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一家四口,媽媽跟我比較親密,我想她大概是顧慮到我感受,所以盡量不讓我看見他們爭執。但我看不見,不代表問題就不存在吧?
「妳還沒回答我呀,妳覺得他們離婚會不會比較好?」童言童語地,采薇用手肘碰我一下,繼續這個問題。
「如果他們離婚,妳選擇跟誰在一起?」沒回答,我反問她。
「當然是爸爸,因為他會給我零用錢。」她回得很快,跟我想的一樣的答案。

其實沒什麼好吵的,我這樣覺得。在這個貧窮的村子裡,每個家庭都有一樣的問題,只是情節輕重罷了。傍晚打掃時間即將結束,我翻著從圖書館借出來一本破破爛爛的唐詩三百首,翻到元稹寫的「遣悲懷」三首詩,正在細細品嚐那句「貧賤夫妻百事哀」時,羽華忽然走過來,從她手上那包魷魚絲的袋子裡抓了一把遞過來,問我幹嘛這麼認真。
「這麼嚴重?」聽我說完昨天的事,她皺眉。
「妳不覺得人家元稹就很深情嗎?窮也沒窮到打老婆。」我把詩唸了一次,唸得字正腔圓,抑揚頓挫,以免不愛讀詩的羽華聽不下去。
「妳知道元稹後來娶了幾個老婆嗎?」結果她卻反問我:「文字是會騙人的,阿呆。」
「妳怎麼知道?」我很納悶。
「讀書我不會,背書我也不會,不過探聽八卦倒是很在行,不管活人或死人,現代人或古代人都一樣。」她露出非常驕傲的表情,抓起一整把魷魚絲就往嘴裡送。

啼笑皆非。我知道羽華並無法體會我的感受,從小到大,她都活在幸福快樂的環境裡,那個環境為她提供了最好的庇護,我想徐爸爸應該從來沒有嚴詞苛責過徐媽媽一句話,徐媽媽也應該從來不需要向老公抱怨家裡斷炊乏糧。然後我低頭吃了一根魷魚絲,看看自己身上這件制服,這是二阿姨她女兒穿過的,畢業後一袋舊衣服拿來我家,我媽把上面原本的學號拆掉,改繡我的。
就快放學,羽華問我等一下要不要去街上晃晃,她想買衣服。
「快月考了,妳不打算唸書嗎?」
「下學期開始,放學後搞不好還得留下來上輔導課耶,不趁現在出去玩怎麼行?」羽華說:「而且又不是每天都玩,只有今天而已。」
「那萬一逛太晚,來不及坐車怎麼辦?」其實我也很想一口答應,不過我顧慮的比較多。
「真的不行就叫我爸來接呀,沒關係啦。」她說得理所當然。
找不到什麼反對的理由,事實上我也好久沒在水里街上閒晃了,雖然這兒並沒什麼好逛的。見我點頭答應,羽華開心地把整包魷魚絲都給了我。
「吃太多會飽,回家吃不下飯我會被罵。」正想把零食推回去給她,結果教室外面有人叫了我名字,回頭發現居然是楊博翰時,我們都愣住了。

他對我招招手,要我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下走過去,然後把一封信交給我。我正在狐疑不定,為什麼這封信會要交到我手上時,結果楊博翰說了一句讓我安心的話,他說:「妳幫我拿給徐羽華好不好?」
我差點哈哈大笑出來,沒想到一向囂張的楊博翰也有這種扭扭捏捏的時候,連封情書都要別人代傳。看我強抑笑容,他居然還說:「拜託一下,幫我拿過去,妳以後來我家買東西,我給妳八折。」
「八折就免了,你不要再爬圍牆被我們抓到就好。」我不忘要調侃他一句。要走前,楊博翰又對我說:「還有,妳叫她現在看信,跟她說我們有機車,等一下放學後會在車站那邊等,不見不散。」
「不見不散?」除了訝異於他們怎會有機車之外,我很想問問他,這種老掉牙的台詞哪裡來的。楊博翰不願多做說明,只叫我依樣傳話就好,他轉身時,我才發現原來劉建一就站在不遠處,一臉無聊地在發呆,看來他是被扯來壯膽的。

怎麼回事呢?把信拿回來,讓大家注目的焦點從我身上轉移到羽華那邊,等她看完後,我決定好好盤問一下。
「哈!大功告成!」很突兀地,羽華快速瀏覽完那封字跡潦草的情書,然後居然給我一個好緊好緊的擁抱,還在我臉上親了一下。
「好噁心!」我趕緊擦掉她留在我臉頰上的護唇膏。
「昨天晚上我去買魷魚絲,遇見楊博翰在顧店,他一邊顧店,一邊看電視,還一邊偷吃餅乾被我看到。」羽華說。
「所以呢?」
「我威脅他,說要去告密,這敗家子又在監守自盜。他怕我真的這樣做,所以答應了我的要求。」
我聽得膽顫心驚,沒想到羽華居然這麼厲害,同時我也很好奇,她能對楊博翰要求什麼。
「其實也沒什麼,我只是跟他說,姑奶奶今天下午放學後想去逛逛街,缺兩個司機。」她自滿地說。
「兩個?妳坐轎子去嗎?要一前一後抬轎?」
「當然要幫妳也找一個車夫呀,對吧?」她臉上充滿得意,卻讓我有種臉綠掉的感覺,活像昨晚陪采薇看電視時,櫻桃小丸子她爺爺的表情。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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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式多樣化 發表於 2009-2-22 10:08 PM

本帖最後由 招式多樣化 於 2009-2-24 09:19 PM 編輯

「你很無聊嗎?楊博翰呢?」簡直是百無聊賴。這個鎮上像樣的服飾店不會超過三家,大部份賣的都是三十五歲以上的婦人衣飾,難得有很少數會讓羽華想走進去的店。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她很開心地去試衣,而我則不知道幹什麼好。走到外面,只有劉建一站在對面路邊抽菸,那路旁是一條大水溝,他就對著水溝發呆。
「去買冰棒了。」他說。
有點小小的尷尬,坐在他機車後座時,我們半句話也沒講。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我腦海裡的畫面倒是一直停留在那天他比中指的時候。
「妳怎麼沒有買衣服?」換他問我,但問的卻是個讓我難以啟齒的問題。
「我不缺。」所以只好這樣回答。

傍晚下課時,我跟羽華還戴著臂章、拿著記點板,跟老師一起令人望而生畏地站在校門口督導放學情形,那時楊博翰跟劉建一走出去,踏出校門時,還不忘鬼鬼祟祟,充滿深意地朝我們笑了笑,看了就讓人想扁他。
等學生都走得差不多,糾察隊才收工下班,我跟羽華到車站,電車剛剛開走,而那兩個男生已經換了便服,一人一部機車,比較特別的是劉建一,他騎的是一部野狼機車,上面有一張黃色貼紙,寫著「三元宮」,顯然是公器私用。
「我可以問一下嗎?」很努力地,我想找個話題開口,過了良久,這才勉強問了個很無聊的問題:「你為什麼不寫書法了?」他像是懷疑自己有沒有聽錯似的,轉過頭來看看我,然後開始認真想答案。
「如果你不方便講的話也沒關係。」我連忙補一句。
「沒有不方便,只是很難說得清楚為什麼,理由太多了。」
「有很多理由嗎?」
「跟青蛙下一次的蛋一樣多喔。」看我皺眉,他很詭異的笑。這是什麼怪回答?
「也不是完全不寫了,過年時我還幫鄰居寫過春聯的。」他說:「問題是,寫那麼多好像沒用,妳不覺得嗎?」
「覺得什麼?」我不知道我要覺得什麼。
「就是說……」有點比手畫腳,他說:「我從小開始寫,一直寫到國小畢業,可是那又怎麼樣?我又不會變成王羲之,也不會變成褚遂良,所有的好字都被他們寫完了,我只是一直在模仿別人而已。」
「可是以前你得過很多獎。」
「那表示我以前真的模仿得很像。」他搖頭:「但是再像也沒用,實際上一點意義也沒有。」
「真的沒有嗎?」我很想跟他說,怎麼會一點意義都沒有?就因為他以前寫書法時得過很多獎,才讓大家都認識他,也肯定他。這總好過現在每個人都因為他經常被罰站而知道他是誰來得好。
「反正我感覺不到。」他說。

過了好一會兒,羽華還沒換好衣服,楊博翰也還沒回來,安靜了一下子,我又開口:「可是至少你其實是會寫的,總好過我什麼都不會,只能當羽華的跟屁蟲。」
「沒關係,因為有時候我也是楊博翰的跟屁蟲。」他忽然笑出來:「我爸如果還活著,一定會很想打死我,他給我取這個名字,就是希望我什麼都成為第一名,結果我是人家的頭號跟屁蟲。」
愣了一下,我從來都不知道劉建一的父親已經過世,那天在訓導處,葉老師說劉建一的父母都不在了,我還一頭霧水,現在才曉得原來他已經父親不在了,那媽媽呢?不知道他媽媽在哪裡。我想這個最好別亂問,於是只好跟著陪笑:「所以我比你幸運一點點,因為我的名字叫做采芹,像雜草一樣,注定了不能成為主菜,只能當羽華的配角。而好處是因為沒有背負誰的期待,就沒有失望的可能。」
「妳們有在分誰是主角的嗎?」
「嗯,」點頭,我說:「羽華的家境好,所以在物質上她照顧我很多,而且她真的是個很有大姐風範的女生,會保護身邊的人。」
「那妳什麼時候才要自己當主角?」
一愣,我從沒想過這問題,什麼時候我才要當主角?
「如果妳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當人家配角的話,那就也應該順便想想看呀,看自己什麼時候要當主角嘛,難道妳要一輩子活在別人的保護傘下?」他又說。
「難道你很知道自己在當跟屁蟲嗎?」不甘示弱,我帶點反唇相稽的意味。
「某些時候啦,我們其實是互助合作的。」他攀在水溝邊的欄桿上,很噁心地擠出了一口口水,那坨口水隨著重力加速度滴進河裡。劉建一似乎很滿意自己這個愚蠢的舉動,看了半天後才說:「當我很想吃巧克力的時候,我就幫他跑跑腿,或者陪他到你們班上去偷看徐羽華。但是當他被鬼壓,嚇得快要尿床的時候,他就會需要我替他料理料理。」

這是那門子的互助合作?我差點沒笑出來。不過也在想,他說的也沒錯,就算非常荒謬怪誕,但確實他跟楊博翰真的有依存關係在,一個是家裡零食吃不完,一個是神明的孩子。那我呢?我好像沒有可以讓羽華依靠的地方,從認識以來,就一直是羽華在照顧跟支持我。
「我記得妳還有個妹妹,對吧?」
「你怎麼知道?」我很訝異。
「從車埕村來的能有多少人?不用探聽也知道。」他笑一下,說:「妳一直在讓別人罩著,那妳妹妹怎麼辦?難道妳不罩她嗎?或者等她再大一點,也把她帶進來,跟妳一起當人家的嘍囉?」
我整個無言以對,不知道該接什麼話,沒想到劉建一對我的認識還不少,更沒想到第一次這樣單獨聊天,他居然就如此直言不諱,讓我完全無法招架。

「別永遠當一顆小芹菜花,想想看,怎麼當自己的主角吧?」他說。
「當一棵芹菜其實也沒什麼不好的啦,妳看過芹菜花嗎?我阿嬤有種芹菜,這種花開起來細細小小,但是很精緻很漂亮,別以為貌不驚人的它就只能當一棵雜草,當它開花時,一叢叢搖曳的樣子也是很好看的。」
我愕然無言,眼裡只看到劉建一的眼神,很清澈透明,很純真誠懇,他原來沒有任何譏諷的意思,有的只是勸我獨立自主的好意而已。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只好呆在當下。
「幹嘛離間我們姐妹的感情呀?」冷不防地,羽華已經走了過來,一把擠進了我跟劉建一中間,她不寬厚的後肩對著我,面向劉建一,用很兇的口氣說:「我徐羽華的朋友裡面,沒有半個是沒骨氣的軟腳蝦,你不要把人給瞧扁了。」說著,她側轉過身來,一手搭住我的肩膀,說:「我們的小芹菜只是還沒開花而已,等她盛開那天,搞不好亮得讓你睜不開眼。」
-待續-
會有那一天嗎?我想看見。
一片芹菜花盛開的樣子。



後來我一直在想劉建一的那些話,忽然發現,他比我想像的要複雜很多。當然不是性格上的複雜,而是他不像我以為的那麼單純,對於很多人生方面的問題,居然都會去想,那跟我班上其他的男生同學有極大差別。

不過雖然如此,我們畢竟只有短短兩個多小時的聚會,大部分時間裡,羽華跟楊博翰鬥嘴的畫面總是佔據了大家的焦點,而我也始終提不起勇氣來問劉建一,究竟他家現在是怎樣的狀況,而到底他為什麼會去當神明的小孩,還有抓鬼的本事,可以治得了楊博翰的鬼壓床?

可惜那天我沒機會問他,而之後我們碰頭的次數雖然不少,但也沒能像那回一樣,再好好地說話。楊博翰來我們教室來得相當頻繁,連瞎子都看得出來意圖,他總是鬼鬼祟祟地出現,在後門探頭探腦,或乾脆叫劉建一出馬叫人、傳信,劉建一大概是因為事不關己,所以顯得很大方,但也可以說是沒腦袋,他總是隨便抓住我們班上不管哪個人,就叫人去找羽華。羽華當然不肯單獨跟楊博翰站在一起,於是我得跟著去,出去時,就只好對著劉建一大眼瞪小眼。我想問他些什麼,但短短的下課時間是不夠的,就算可以講幾句話,打打招呼,然而在那小小的走廊上,身邊來去那麼多人,其實我也覺得不方便。

「所以你們在談戀愛嗎?」回家的電車上,我問羽華。
「妳說的是楊博翰嗎?」她瞪眼,尖聲說:「怎麼可能?」
「可是妳以前說過他很帥。」
「那是在他不動不講話的時候。」羽華哭笑不得地說:「但基本上那是不可能的。」
我有點不太懂,如果她沒有意願,那又何必每次楊博翰來時,她都起身離座?這樣做豈不是非常奇怪?
「這叫做禮貌。」羽華說:「而且妳有沒有想過,要是我不肯出去會怎樣?萬一他在教室外面鬼叫鬼叫的,或者出去亂說話,那我以後還要不要做人?」
「可是我覺得他很喜歡妳。」
「可是我不喜歡他呀!」她都快哭出來了。

那算禮貌嗎?望著車窗外日復一日都一樣的風景,我茫然不解。最近常有這種感覺,這世上怎麼不懂的事這麼多?回到車埕,我跟羽華說等一下再回家,不知怎地,今天並不急著走,也不那麼想回家。
「反正我爸媽應該都不在,急著回去也沒事。」我說我想在車站這邊坐一下。
「那妳妹怎麼辦?而且妳在這裡要幹嘛?蚊子很多耶。」
「我妹餓不死的啦,她知道屋子裡哪兒有東西吃。」我說:「我只是想發發呆。」
用不解的眼神看著我,羽華問我是不是有心事。
「其實沒有。」我微笑:「只是偶而想換個地方發呆呀。」
端詳了我一會兒,從我眼神中確定沒有什麼異狀,羽華點點頭,只叫我早點回去。

看著她離開,我坐在車站外面的木椅上,這兒每遇假日就很多遊客,那種時候我們絕對不會出門,沒有人想成為風景的一部份任人觀賞。那種假日,大概只有楊博翰他媽媽是最開心的,每個走累了的遊客都會需要他家擺滿各種飲料的電冰箱。反之,平常時候,村子就安靜過了頭,像今天,電車到了終點的車埕站,下車的人不到十個,其中還包含我跟羽華。

很多年輕人都離開了,無論求學或就業,沒人想留在這個沒發展性的地方。那我呢?以後我要去哪裡?台中嗎?那個城市我沒去過幾次,聽說台中市的市花是木棉花,這時節應該是盛開的時候,但木棉花長什麼樣?我卻怎麼想也想不起來。
「妳不會是在等我吧?」大老遠就聽見機車聲,楊博翰騎著他家的車,連制服都不換,囂張地飛馳而來,劈頭就是一句不要臉的話。
「作夢。」我啐他:「做人不要這麼囂張,下禮拜換我跟羽華值週,要是再看到你騎車,一定跟主任說。」
「囂張不犯法。」他得意洋洋地說。
「但是無照駕駛就犯法。」
「錯!不是犯法,只是不合法。」他還在狡辯,而且絲毫不給我再說話的機會,居然連催幾下油門,揚長而去。

我差點氣炸,沒想到這個人居然如此無賴,難怪羽華說什麼也不肯跟他交往。我整個思緒都被他給打亂了,只好無聊地東看西看,眼見得天色漸晚,確實我也擔心采薇晚餐沒得吃,最近爸媽吵得兇,為了老爸把工地的工作給辭掉的事,我媽搞不好還得去找兼差才能養家。
「妳在等我呀?」物以類聚是吧?十分鐘前有個白癡騎車過來問我是不是在等他,十分鐘後又出現另外一個。
「看起來像嗎?」我發現我對他的語氣比較好一點。
「其實不像。」
「那就對了。」我指著他身上「三元宮」的黃色上衣,問:「你為什麼常穿那件衣服?」
「為了賺錢呀。」他說著,坐到我旁邊來。「今天去練陣頭啦。」
「練陣頭?」又多了一個我聽不懂的專有名詞。
「因為最近廟裡要到埔里去進香,需要兩個陣頭,人手不太夠,所以我也要參加呀。」他說:「妳不知道我在跳官將首嗎?」
「官將首?」我很懷疑我們是不是住在同一個星球上。
「八家將妳總聽過吧?」見我點頭,他說:「跟那個類似,只是人少一點。」
「為什麼要跳官將首?」
「妳是問為什麼廟會為需要,還是問我為什麼要去跳?」點了根菸,煙味讓我不自覺地往旁邊讓了一讓。「如果是廟會為什麼要跳官將首,那我會跟妳說我不知道,因為這規矩不是我定的,反正人家出錢請我們去跳,那我就去了。」
「我當然不是問這個。」我瞪他一眼。
「我記得我阿嬤帶我去三元宮那天,妳跟妳媽也在那裡拜拜,還記得吧?」見我又點頭,他說起一年多前的那一天:「我從小身體就很差,抵抗力弱,常感冒生病,我阿嬤說這樣的小孩很難養,最好是不要自己養。」
「不然要給誰養?」
「神明呀。」他說著往背後遠處山坡上的三元宮一指:「給三官大帝養的話,這樣比較不會養死。」

我笑了出來,這個積放在我心裡一年多的謎終於解開,原來所謂的「去當神明的小孩」就是這麼一回事。劉建一繼續說:「既然是神明的小孩,理所當然宮裡的事就要幫著做,三官大帝要去埔里找朋友玩,我們就得跟著一起去。」
點點頭,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而且跳官將首還有錢賺,雖然練習很辛苦,規矩又很多,不過在那裡可以認識不少朋友。」
「你是因為這樣才不寫書法的嗎?」不曉得為什麼,我腦海裡轉的都是書法的問題。
「妳那麼喜歡看我寫的字嗎?」他忍不住笑了出來。
「看習慣了。」我也笑了,手往前面的車埕國小一比:「掛在教務處外面那幅字,我看了六年耶。」
「那好。」說著,他打開書包,把已經皺了的制服上衣拿出來,再從裡面抽出一本筆記本,撕下一張,又拿出筆袋,隨便挑支黑色墨水的筆。「沒有毛筆,這個也可以將就吧?」說著,他在紙上,由上至下,寫了很秀麗但卻滿蘊力道的四個字:「晴耕雨讀」。
「給妳。」寫完,他把那張紙交給我,說:「今天我去練陣頭,我們師傅拿了一瓶日本清酒來請大家喝,上面標籤寫了這四個字,老實說,我覺得就算很久沒寫了,我還是寫得比它好。」
笑著接過,我仔細端詳那四個字。

「妳仔細品味一下,這四個字很有意境,如果可以的話,希望以後我可以過這樣的日子。」說著,他的聲音低了下去,語氣中透出滿滿的嚮往,但又不小心洩露出一絲極不容易察覺的失望。
-待續-
如果你要去過那樣的日子,跟我說一聲。
我……想跟你一起去。



真不知道是福是禍,回家後被罵到臭頭,因為在外面待太晚,采薇也找不到東西吃,一通電話不是打到外婆家找媽媽,她居然撥到老爸的行動電話,爸爸回來後著實唸了一頓。而說也好笑,他回來時也沒帶食物,采薇的晚餐,居然是羽華覺得不放心,過來我家看看時,順手帶來的兩碗碗糕。
那天很晚了,等采薇入睡後,我把那個紙片折好,裁去了因隨手撕下而產生的碎邊,用一些小材料重新裝飾,做成吊卡,理所當然地取代了窗前那個小風鈴。

那天遇到劉建一的事,我沒告訴任何人,甚至連羽華都沒說。其實我們什麼都沒做,也什麼都沒說,他不過就是給我一張親手寫的四個字而已,而且寫的內容還跟我沒多大的關係。但我就是不希望別人知道,只想把那短短不到半小時的偶遇,當成自己偷偷收藏的秘密。只是羽華後來似乎察覺出了什麼,當楊博翰帶著他一起來我們班時,我跟劉建一比較不像以前的疏遠,偶而也可以聊上幾句,甚至有說有笑。

「聊久了總會認識吧?」我說:「你看楊博翰還不是愈來愈明目張膽?」
「可是我卻愈來愈苦惱。」第一次,大小姐跟我說她原來也是有苦惱的。
難得一個周末下午,爸媽又都不在家,我把采薇也拎出來,跟羽華一起搭火車到台中來玩,她還是不改大姐本性,又是冰淇淋又是飲料地直往采薇手裡塞,我想擋都擋不了。
「妳知道那小子問我什麼嗎?他問我願不願意當他的女朋友。」羽華用受不了的口氣說:「我們才出去過幾次耶!」
「幾次?」
「兩次呀。」她說:「一次是我們四個去逛街,另外一次是我家有客人來,我媽叫我去水里買冰棒,我懶得自己去,所以打電話叫他騎機車載我。就這樣,過沒幾天他就問我願不願意。」她攤手:「如果這樣我就要變成他女朋友,那再出去個幾次,是不是我就要乾脆嫁給他了?」
我笑了出來,這種告白確實有點妙。
「不過他對妳算是不錯的,隨傳隨到的司機耶。」我說:「雖然是有點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啦,但是至少他長得不錯,而且也很體貼。」
「妳覺得他不錯?」
「不錯呀。」我存著幸災樂禍的心態,笑著說。
「那好,我免費奉送給妳,拜託妳替我處理掉他。」
「免了免了,哈!」我大笑著趕緊搖手。

這個城市對我而言什麼都是新鮮的,對采薇當然更是。羽華有不少親戚在台中,逛街又是拿手強項,所以她很清楚哪裡的服飾店比較適合她的風格,也很能挑選自己想要的東西。反正口袋裡沒多少閒錢,我只是走馬看花,陪著一路聊、一路逛。可是采薇就麻煩了,她看到可愛的小飾品就會心動,還會嚷著要買。
「就買給她有什麼關係?一個頭飾也才不過幾十塊錢。」在女生用品的小店裡,羽華問我。
「那個頭飾買了之後,就少了一頓飯了耶。」
「有人叫妳花錢吃飯嗎?」結果她反瞪我一眼,拿了那個頭飾跟一堆自己要的襪子就去結帳。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眼看她把帳付了,然後把東西交到采薇手上。
「會把她寵壞的。」我說。
「那只是個頭飾呀,小姐。」她笑笑,拉著我們就往隔壁賣咖哩飯的餐廳跑,也不管我們姐妹倆身上到底有多少錢,居然就大喇喇地開始介紹,問過口味後,也很乾脆地點了餐。

「妳是打算今天請客請到底就對了。」我搖頭嘆氣。
「我不花,我爸還會覺得很奇怪。」喝了口水,在氣氛靜謐典雅,鋼琴樂聲流淌滿室的餐廳裡,羽華說:「妳不知道吧?我爸離過婚,我是她現在的老婆生的。」
「是嗎?」很錯愕,因為這從沒聽她說過。
「他跟第一任老婆的婚姻關係很短,聽說很漂亮,他們生了個跟我真的不太熟,一年見不到三次面的姊姊。不過可惜我這個前媽媽紅顏薄命,結婚沒兩年就癌症過世了,後來又過很久才再娶了我媽,然後生我。不過我媽生我的時候也很辛苦,差點難產。出生後,我媽帶我去算命,算命先生說這小孩難養,可能很難帶。」

不知怎地,我直覺地聯想到劉建一,他是因為身體差,所以也很難養,結果才變成神明的小孩。
「所以能給我的,我爸都不會吝嗇,可能是因為他覺得我大概隨時會死掉。」說著,忍不住笑出來:「也許妳會覺得我很奢侈,可是在我家就是這樣,有時候會讓我覺得,好像除了錢多之外,我自己簡直一無是處。」
「但至少妳有人人稱羨的生活呀。」我說。
「那又怎樣?很多東西是錢可以買到的沒錯,但是有更多,是再多錢也買不到的,那些東西上面根本沒有條碼,妳拿到櫃檯也刷不出個價錢來,就跟愛情一樣。」羽華搖頭,說:「就算要談戀愛,我也會找像個像劉建一那樣的,至少我可以感覺到被需要,也可以感覺到自己是真的有存在的價值,而不只是一個幫家裡花錢的機器。」

我不曉得該怎麼安慰她才好,當餐點送上來時,羽華用湯匙攪拌了一下咖哩,又說:「現在妳知道我為什麼要拒絕楊博翰了吧?因為我覺得他跟我差不多,雖然可能他不比我家有錢,但一樣要什麼有什麼,唯有愛情他是買不到的,跟我一樣可悲。」
我點頭,沒有說話,心裡把我所認識的楊博翰拿出來度量一番,確實如此。

「可是我比較想過徐姊姊的生活。」突然,一直安靜著吃飯的采薇忽然說話,嚇了我們一跳。
「為什麼?」羽華臉上原本複雜的表情突然緩和下來,變成很單純而且和藹的樣貌,親切地問采薇。那樣子活像是個老婆婆在對小女生說話的口氣,但天曉得其實她們只差一歲。
「至少不用連買個頭飾都得擔心下一頓飯會沒得吃。」說著,她橫我一眼,顯然還在記恨。不過身為姊姊,我也不遑多讓地瞪了回去。
「那妳要怎麼做,以後才能過跟我一樣的日子呢?」
簡直是諄諄善誘了,我可以猜想得到接下來羽華一定會說什麼要用功唸書,長大後努力賺錢的話,但結果沒有,采薇回答得非常快,而且是不假思索地直接回答,只是答案讓我手裡的湯匙差點沒掉下來,她說:「等我爸媽離婚,等我爸娶個有錢的新媽媽應該會比較快一點。」
「死小孩妳說什麼?」聲音雖低,但我聽見自己嚴厲至極的口氣。
「采芹……」羽華趕緊要制止我,不過她也來不及說出話,因為采薇嘟起了嘴,立刻接口:「昨天晚上爸跟我說的,說他以後要娶一個有錢的老婆,讓我們一起過好日子的。」

我懷疑自己有沒有聽錯,但一臉認真的采薇,用她的表情告訴我這絕對不是她捏造出來的蠢話,那瞬間,我氣得想一巴掌朝她臉上打過去,但沒有,我只是忽然有股壓抑不住的情緒,把眼淚從眼角裡逼了出來而已。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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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式多樣化 發表於 2009-2-22 10:09 PM

本帖最後由 招式多樣化 於 2009-2-24 09:21 PM 編輯

回家的車上,其實我心情很悶,絲毫沒有說話的興致,但我知道不能這樣,至少有必要把事情弄清楚。但當列車行駛中,看著窗外漸漸陷入暮色裡的風景,我才發現,原來我跟采薇之間有著很深的距離,彼此似乎從來沒有深談過。從前老認為她不過就是個小孩,雖然不過小我一歲,但總在爸媽的疼愛中長大,人如其名,像朵溫室裡盛開的薔薇花。而現在當她眼睛盯著窗外,拒絕跟我溝通時,我才感覺到,其實她也很有自己的想法,而且絕對跟我想的不一樣。

「算了吧,這樣問她也沒用的。」前後排的位置,采薇獨自坐在前面,我跟羽華在後。她小聲地勸我。「與其在這裡問她。不如回去問妳媽,說不定會快一點。」她說。
嘆口氣,我很無奈。采薇的個性比較任性,畢竟是妹妹,大家一向都寵著她,可是這種緊要關頭,她卻還耍起脾氣來不說話,讓我完全束手無策。

家裡難道真的出了什麼我所不知道的事嗎?每天早上出門上學,傍晚下課回去,我一直覺得家裡一如往常,即使爸媽總是有吵不完的架,但大家不也習以為常了嗎?自從辭去建築工地的職務後,我爸就到處打零工,幫幾個做泥水匠的朋友做事,要說收入其實也還是有,只是他喜歡到處跑,又老愛在朋友面前裝闊綽,常常入不敷出,這不是大家早就知道的嗎?而媽媽雖然沒有工作,但她也沒真的把外婆接來住,沒有增加多餘的負擔開銷呀,只是比以前更常回娘家而已,我搞不懂這樣的關係為什麼會很難維持,更不懂為什麼爸爸會跟采薇說到離婚之後的事。

滿腹疑竇地下了電車,天色還沒全黑,也還有滯留在車站附近的遊客。我們三個人都沒出聲,一步步往小坡上走。采薇走得很快,我不知道她現在是因為我兇了她、或因為談到家裡的事而不開心,眼看著她愈走愈快,我們也只好愈跟愈快,一直到了巷口,羽華拍拍我肩膀,要我別太擔心,然後這才分手道別。

很想把話說清楚,但恐怕是沒辦法了,無奈地走到巷尾,我忽然覺得有點異狀。這時間通常媽媽已經在家了,但今天門口的小燈卻沒點亮,裡頭也沒透出日光燈來。采薇腳步比我快,她走到家門口時,既沒有一如往常地用腳踢開紗門進去,也沒有大聲嚷嚷著說她回來了,反而站在門邊,像是看什麼看得錯愕。

有股不詳的預感,我趕緊快步跟上去,走到門邊一看,跟著也傻了眼。裡頭沒有平常的空盪,兩條長藤椅上居然坐滿了人,另外一旁舊桌子邊的椅子上也坐著人,沒開大燈,但我看見大家臉上都有沉重嚴肅的神色。除了幾個陌生人外,這些十之八九都是親戚,而且幾乎都是外婆那邊的家屬,有些住很遠的居然也回來了。

「怎麼了?」那氣氛沉重得讓我透不過氣來,更不敢隨便開口說話,只好快步走到媽媽旁邊,低聲問她。但媽媽沒有回答,我聽見她刻意壓抑時所發出來極低微的哽咽。
「采芹,妳們過來。」廚房邊大舅媽小聲地對我們招手。我抬頭看了媽媽一眼,她沒跟我對上視線,卻輕拍了一下我肩膀,示意要我照做。我想跟采薇招招手,但她卻退了一步,坐到竹藤椅那兒去,我看見爸爸身旁也有他那邊的親戚在。
大舅媽盛了碗飯給我,桌上的飯菜根本沒人動過。連筷子都沒拿,現在我只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客廳裡這些人為什麼都坐在一起。

「到底怎麼回事?」外面人雖然多,但卻靜得連根針掉地上都聽得出聲音,我極力壓低音量地問大舅媽。
「怎麼說呢?」面帶為難,她看了一眼外面,然後對我說:「有些事就算講了,可能現在的妳也很難明白……」
「沒關係,妳說。」猜得到,想必又是我爸在外面闖了什麼禍之類的,這個我已經做了心理準備,只是沒想到大舅媽說出來的內容,比我想像得還要誇張怪誕很多。
「妳爸在外面有女人,妳知道嗎?是他們建築公司認識的,但人家已經有老公了。他還跑去貸款,想買房子跟那個女人一起住,就是因為貸款利息繳不出來,銀行追債,事情才曝了光。」大舅媽皺著眉頭,很小聲地說:「其實事情在他們工地早就曝光了,所以他才會丟了工作,回來還說得很好聽,騙妳媽說是因為工錢太少。也難怪他一直不肯拿錢養家,因為都花在外頭了。」

不知道該做何反應才好,只能感覺自己臉部肌肉愈來愈垮,雙肩慢慢垂下,連好好坐在椅子上的力
氣都快沒了。
「外面那邊有幾個,就是那個女人的老公家的人,現在那個女人家裡也鬧離婚,我看妳爸媽大概也差不多了……」

有種天旋地轉的感覺,以前只覺得我爸是個做事沒耐性的人,我該怎麼說服自己,去相信這當下耳裡聽到的?更難想像的是,原來這一切早有跡可循,甚至我爸都已經跟采薇提到離婚這兩個字了。
「所以妳媽才會打電話叫大家都過來,不管要怎麼處理,她都會需要兄弟姐妹的幫忙。」大舅媽嘆了口氣,把筷子遞給我,要我先吃飽再說,還說這是大人們的事,小孩子別管別問,甚至最好連想都別想。

能不去想嗎?連采薇都會去想著以後了,我又怎麼可能置之不理?廚房的日光燈管多久沒換過了?今晚顯得特別黯淡,慘白的牆壁上有污黃的油漬,像在嘲笑這一家人的荒謬與悲哀似的,正隱隱透出難看的光澤,而我不斷聽到客廳裡陸續傳來人們小聲交談的聲音,有人咒罵著,有人嘆息著,也有人哭泣著。
我沒有舉起飯碗的力氣,也沒有拿起筷子的心情,視線定在那一碗八分滿的白米飯上,毫無食慾,倒是看見了自己的眼淚開始往飯米粒上滴。
-待續-
當最不可能失去的也失去了時,我還要信仰什麼?



雨很大,灰濛濛地,看不見什麼鮮豔的顏色,獨自坐在車站外面的椅子上看雨。其實我有帶傘,而且回家的路也不算太遠,但就是不想移動身體。這天中午的天氣雖然差,但卻一點噪音也沒有,只有雨聲非常純粹地,就這麼嘩啦嘩啦地下著。

看看掛在車站候車室裡的鐘,十一點半,我一點想法也沒有地就這樣坐著,身上還穿著學校制服。會不會有人找我呢?當早自習時間到,班長點名時,應該就會發現我不見了。然後呢?我猜第一個慌張的一定是羽華。今天我刻意比平常晚了十分鐘出門,還放慢腳步,故意錯過趕得上早自習的最後一班車,那時候,大老遠地,我就看見羽華站在沒有任何柵欄阻隔的月台邊不斷張望。她大概很擔心吧?平常總是打電話叫她起床、陪她一起走下坡去搭車的我,今天卻毫無預警地消失了。

雨下了一早上,我也在這裡看了一早上。肚子不覺得餓,也不口渴,甚至我對走過身邊的人也一點感覺都沒有。他們是不是用好奇的眼光看著我?這些人當中,應該有些人認識我吧?但他們沒有叫我,只有默默地經過而已。我們家在這村子裡可是聲名大噪了,但可惜不是因為什麼好事情。

「我以為我看錯了。」誰知道過了多久,看雨看得累了,當我終於慢慢有了疲倦感,在椅子上開始打瞌睡時,卻有人跟我講話。
「妳生病了嗎?」劉建一沒穿制服,也沒穿著三元宮那件黃色上衣,簡直就是非常休閒的樣子,腳上甚至只有拖鞋,一臉疑惑地站在我面前。「生病了就去看醫生,看完回家休息呀,妳在這裡幹什麼?」
「那你呢?你怎麼在這裡?」
「我要去水里找朋友。」他看看車站裡面。
「所以你跟學校請假了?」
「幹嘛請?就不要去就好了呀。」他聳肩,說得理所當然。

也許是還不到他要上車的時間,劉建一在我旁邊坐下,問我到底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如果是的話,他可以打電話給宮裡的師傅,請他們開車來送我去看醫生。
「我沒事,只是跟你一樣,今天忽然很不想去學校而已。」
「為什麼?」他用三個字,問了一個我得花上好多時間來回答的問題。

兩個禮拜前的那天傍晚,是我這幾年來極少數的一次機會,看見那麼多家族裡的親戚齊聚一堂,不過那也是最後一次。因為他們來我家,討論的是我爸媽的離婚問題。

協議簽字的速度很快,快得讓我難以想像,更難以接受。忽然那麼一天,我爸把自己的東西整理好,然後跟朋友借了一輛車,將行李裝上,我只記得他在離開前,跟我說了這麼一句話:「爸爸先帶妹妹走,妳不要擔心,等日子安定好,我就再回來接妳。」
怎樣算是日子安定好?是搬到一個漂亮的大房子去住?還是家裡多了兩個僕人?或者每天穿新衣服,再也不用撿親戚的小孩們穿過的舊制服?這就算是日子好嗎?或者還得像羽華家一樣,有花不完的零用錢?我不明白,為什麼住在車埕村裡這個破舊的二樓矮房子就不能算是安定的日子?我們小時候經常在傍晚時搬張凳子到門口乘涼,甚至跟鄰居一起在門口併桌吃飯,吃飽後,家裡的男人們在一旁高談闊論、玩玩撲克牌;幾個媽媽們則討論起教養小孩的問題,我們沒事可幹,就聚在一起玩扮家家酒,或者跳跳繩,難道那樣的日子不好?

「我一點都不覺得那種生活不好,反倒是現在,我們家可出名了,全世界都知道我爸媽離婚,都知道我爸在外面養女人,都知道他把我跟我媽扔在這裡。」不知不覺中,我說得很快,甚至感覺到自己有點激動。
「老實說……」結果劉建一沒有隨著我的情緒起伏,他反而一臉平靜,甚至有點癡憨地抓抓頭,很不好意思地跟我說:「妳說大家都知道妳爸媽離婚,但其實並沒有,因為我就是現在聽妳講了才曉得。」
「怎麼可能?楊博翰沒跟你說?」我很訝異,羽華難道沒說?
「他大概也不知道吧。」劉建一說。

我點點頭,班上同學當中,也只有羽華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雖然總有一天大家都會知道,但至少沒必要急著去告訴每個人。我想羽華也是這樣想,所以體貼地閉口不宣。
「可是妳爸既然帶了妳妹離開,為什麼不順便連妳接走?」
「說是因為我妹國小快畢業了,正好讓她換環境唸書。而我才國一,畢業後又要面對大考,最好不要轉學。」我嘆口氣:「但誰知道以後會怎樣呢?我媽也不想留在這裡承受大家異樣的目光,搞不好會帶我搬家。」
「搬去哪裡?」
「不知道。」我搖頭。這幾天我媽經常在家裡講電話,一講就是好半天。她是個很堅強的女人,儘管還在失婚的創傷期間,但大多數的時候,總是強忍著眼淚,努力地掩飾住。我曾經好幾次,聽到她在講電話時哽咽,但每次想過去安慰她,或者遞張面紙時,她卻又故意強顏地笑幾聲。我知道她不好受,但這樣卻讓我也很難過。
「總不可能這學期沒唸完就馬上走吧?」劉建一的問題沒有把我離散的思緒拉回來,卻反而讓我更認真回想媽媽最近的幾通電話。她是外婆最小的女兒,上面還有三個姊姊,其中小阿姨住得最遠,她在日本東京,跟小姨丈在淺草經營一家中華料理,也經營台灣人的民宿。近來最常跟媽通電話的就是她,隱約中,我聽到媽媽曾跟她討論過這件事,還說了一句「要走,就走得遠遠的。」
「淺草?那是什麼地方?」他問。
「我怎麼知道?大概就是長了很多草的地方吧。」隨口瞎說,我看著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小刀來,居然就在椅子後面的木牆上開始亂刻字,寫了「劉建一天下無敵」七個奇蠢無比的小字,而我再仔細一看,其實旁邊他已經刻過不少類似的字樣,有什麼「劉建一到此一遊」、「四年一班劉建一」、「五年一班劉建一」、「六年一班劉建一」、「一年五班劉建一」的字樣,簡直是從小四之後每年都來刻一次,一直刻到現在。這張木椅我也算是很常坐了,但卻從沒發現後面的牆上有他的刻字。

「如果我跟你說,搞不好學期末之前就轉學,而且可能會出國,那你會怎麼樣?會不會哪天哪想到我的時候,在這裡也刻一個我的名字?」心念一動,我忽然問劉建一。
愣了一下,他停下手裡的動作,轉頭問我:「為什麼要離開?」
「因為不想待在這裡了呀。」我說,眼睛看著劉建一。
「為什麼問我?你應該去問徐羽華吧?她好像才是需要回答妳這問題的人。」
「羽華那邊你別管,我現在問的是你。」盯著他的眼睛看。但腦海裡忽然浮現出他以前對我比出中指的樣子。
「不知道。」但他搖頭,很簡單地只說了三個字,又繼續把字刻完。
我點點頭,沒有繼續再說。或許這樣的回答已經夠了,因為連我自己都還沒弄懂的事,又怎麼能夠去問他的感覺?劉建一望著雨,點了一根菸,這次我沒阻止他,要抽就讓他去抽吧,反正連我都翹課了,還有什麼資格叫他不要抽菸?
於是我們陷入尷尬,過了半晌,劉建一忽然跟我說:「對了,以後我可能也不會去學校了。」
「不去學校?」
「嗯。」點個頭,他說:「之前還會去,是因為楊博翰要去你們班,現在他敢自己去了,那就不需要別人幫他壯膽了。」
「你去學校的目的難道只是為了別人家追女生嗎?」我聽得啼笑皆非。
「我爸死了,我媽跑了,剩下我外婆而已,她又不會管我這個。」劉建一說:「我想工作,多賺點錢也好。」
「然後呢?」
「然後,」他想了想,說:「跟妳一樣,離開這個大家都像看怪物一樣看我的地方,把一切的一切都忘掉。」
-待續-
其實我們都不是怪物,所以其實我們都不需要離開。
只是當時我們不懂而已。



花的姿態   第二章

花兒才要盛開的時候,正是我啟程遠行的季節。
你說要把這一切都忘了,但請至少記得我。
在櫻花盛開的國度裡,在簷前滴落雪水的嚴冬裡,我都記得,我都記得。

總有回來的那天,無論天涯海角。
別忘了我曾是一年六班的采芹。



那一切的變故都來得好快,從小到大,我不曾有過如此劇烈的生活轉變,彷彿一眨眼,就從一個世界,跳換到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裡。

坐在代代木競技館外的小公園裡,有完全不怕人的鴿子輕鬆自在地飛到腳邊,啄食我們丟下的麵包屑。佳雀姊說這裡每年都會舉辦很多大型比賽跟演唱會,像剛剛才落幕的春季高中排球聯賽就是。
「先住一段時間,適應環境,我媽會幫妳安排學校的事,別急。」她說:「因為妳在台灣的國中沒唸完,而且又完全不懂日文,所以會先需要念語文學校當作過度。」

點點頭,我完全在狀況外。看著很藍的艷陽天,吹著很舒服的涼風,我只覺得像在作夢一樣。每天睜開眼睛,聞到的總是味噌湯的香味,沒有彈簧床,只有睡起來很怪的塌塌米;走出門來,要很小心到處亂竄的腳踏車,要很小心這裡跟台灣相反的駕駛方向,我唯一學會的兩句日文,只有「謝謝」跟「對不起」而已。生活很優閒,可是心裡卻很鬱悶,即使每天等佳雀姊下課,讓她帶著我出來走走,但我想的,還是台灣的那些人、那些事。

那天下午,劉建一最後也沒去找他師傅,我們上了火車,一路坐到水里,他居然帶我去國中後面的雜貨店裡,告訴我,翻牆被我跟羽華逮到的那次,他們就是要來這裡打電動。劉建一玩格鬥遊戲的技術非常高明,一關挑戰過了又是一關。

「這是楊博翰的死穴,他每次打到這裡就死了,都要由我接手。」雙手操作得飛快,劉建一說:「妳知不知道他跟徐羽華告白的事?」
點頭,但一點頭我就發現自己錯了,因為他根本沒在看我,所以我回答說知道,順便問他認為的成功機率有多高。
「很高。」他笑了一下:「大概跟一隻烏龜能跳起來的高度一樣高。」
我大笑出來,這是什麼比喻?忽然發現,這時候的劉建一有著很不一樣的神采,在他絕招盡出,打得對方口吐鮮血,倒飛好幾丈遠的時候,連話都多了起來。「我覺得徐羽華根本不喜歡他,他們走在一起的時候,楊博翰連手都牽不到,想買東西給人家,人家也不要。」
「他們還有常出去?」
「一兩次吧,來看我練陣頭,或者出陣的時候,楊博翰會帶她來。」
「我也想看。」我說。
「如果有機會的話囉。」他笑著說:「練陣頭的機會比較多,出陣比較少。不過妳來的話,我不一定有時間陪妳喔,因為通常都很忙。但是沒關係,我可以介紹別人給妳認識,那裡的人都很好,也有一些女生在那邊。」
「怎樣的很好?」
「有事情大家都會互相挺呀,遇到問題的時候,也會互相幫忙。」他說。
「可是你要跳官將首跳一輩子嗎?」
「怎麼可能?」他說這大概只能跳幾年吧,他另外還有打算,想去當修車學徒,不然就是教人家跳官將,或者留在廟裡工作。
「那你會在學跳官將首的地方交女朋友嗎?」我忽然覺得自己很白癡,開始亂問問題。
「不會吧,」他還是很專注在遊戲裡,一點也沒有發現我已經臉紅過耳,還逕自說著:「這要怎麼說呢……在那裡大家比較像一家人啦,又有朋友又可以賺錢,沒有什麼不好的。」

眼看著遊戲裡的對手已經接連被他撂倒,劉建一趁這暇隙點了一根菸,叼在嘴上,雙手很乾脆地拍了一下遊戲機台上的按鈕,接著進入下一關,開始打鬥的同時,他聲音很輕地說了一句話,但卻深深地鑽進了我耳裡:「我很久以前,就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呀。」

那是我最後一次單獨跟他見面、說話,之後就再也沒機會了。當天傍晚回家時,媽媽就坐在客廳裡等我。學校那邊因為我無故缺席,打了電話來,媽媽急了一整天,非常生氣,當然我沒說去了哪裡,只跟她說因為心情很不好,所以翹課躲在車站附近,連村子都沒離開,她氣消了之後,卻忽然緊緊地抱住我,哭了出來。當她溫暖的眼淚滴在我臉上時,我知道她是愛我,而且害怕我離開的,我知道,真的知道。羽華也不知道我跟劉建一去了哪裡,傍晚一放學,立刻殺奔我家來,面對她的生氣與憂急,我只能「對不起」、「對不起」地說個沒完。

然後,就那天的隔天,我按照慣例出門,在學校有很多人問我昨天為什麼沒來,我支吾著說是身體不舒服。下課時楊博翰自己一個人跑來,說劉建一今天又翹課了,時間匆促,我沒機會繼續追問下去,看劉建一喜歡的那個人到底是誰,等當天放學回家,我媽就跟我說了,要我準備跟大家說再見,因為她已經請小阿姨辦了手續,我們要在最短的時間裡離開這村子,離開這個島,到一個很遠的北方去,重新開始。

我還記得羽華的眼淚,她留下了所有可以聯絡到她的方式,寫了滿滿一張紙,連她幾個常跑的親戚家的電話都抄給我,叫我有空要回來,沒事要多寫信,最好趕快學著用電腦,還可以發電子郵件給她。
我想託她替我問問劉建一那個問題,但最後這句話我說不出口,那實在太丟臉也太莫名奇妙了。不到三個禮拜時間,護照之類的東西已經辦好,我不知道家裡剩下的那些東西怎麼處理,房間裡屬於采薇的東西已經都拿走了,我的也不多,把「晴耕雨讀」四個字的小紙卡珍而重之地收好,到了日本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窗邊再掛起來。

我沒有機會跟他說再見,沒有機會把我那時青澀未開的情感對他表白,甚至連跟他說聲謝謝的機會都沒有,是因為他的緣故,讓我在離開台灣前,最倉皇紛亂的短短時間裡,有一個可以偷偷依賴的目標。


「妳在笑什麼?」忽然,佳雀姊把我拉回現實裡,我看見幾隻鴿子就在腳邊踱步,附近開始有帶著倦容的上班族,踩著疲憊的腳步走過去,這裡是日本,一個我完全陌生的國家,完全陌生的城市。
「沒有。」微笑著,我說。目光看得很遠,我笑,是因為想起那一幕:在媽媽收拾好細軟,站在巷口等大舅舅來幫我們載運行李,準備離開車埕村時,我忽然發了瘋地往山坡上面跑,跑到三元宮外面,還差點踩到廟門邊趴著熟睡的野狗。在那裡,我用從來沒有過的虔誠,向三官大帝祈求,請祂保佑所有每一個在這裡我認識的人,特別是那個弱不禁風,很常生病,還得過繼給神明當孩子的人。然後我又往下跑,跑過我家那條巷子,在我媽一頭霧水的眼光中飛奔過去,一路跑到車站外面,就在那個木椅子邊,我用放在包包裡的極細字水性筆的筆尖,用力地在木牆上刻鑿出十六個字:「要記得我,要等我,我是一年六班的采芹。」
-待續-
你要記得我,要等我。
因為我會記得你,會等你。...<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招式多樣化 發表於 2009-2-22 10:10 PM

本帖最後由 招式多樣化 於 2009-2-24 09:23 PM 編輯

一部日劇也沒看過,從來沒跟外國人講過話,忽然來到這地方,我覺得什麼都很新鮮,但那種新鮮感的維持時間卻很短。淺草原來不是個長了很多草的地方,這裡大部分都是住宅區。小阿姨的老公不是日本人,卻因為跑單幫的緣故而對日本開始熟悉,後來索性結束台灣的生意,跑到這兒來開店賺錢,他說這樣還實際且簡單點。

中華料理賣的食物一點也不中華,跟我在台灣吃的東西很不一樣,我才知道,原來那是適合日本人口味的中華料理。姨丈承租了整棟四樓高的建築物,一樓做為店面,從中午賣到晚上,二、三樓則是民宿。我跟媽媽搬來後,就和小阿姨一家人住在一起,在這棟樓的四樓。第一天早上我覺得在味噌湯的味道中醒來是很不錯的事,第二天我覺得飯糰真是可口的早餐,但第三天之後,我就覺得日復一日的無糖麥茶真叫人頭痛。到東京的第一天,問過地址後,我立刻打電話回台灣給羽華,跟她說了國際信件的寄件方式。

從台北來的李靖康是我在東京中華學校認識的第一個朋友,他說這裡什麼都好,就是東西太貴,日本人講話太快。
「其實不在這裡浪費時間也可以,但是這樣就去念日本人的國中的話,肯定會累死。」幫我搬了桌椅,也領了課本講義,坐在窗邊。因為不是在正規學期裡來報考,所以我的進度落後不少,幸虧這邊學的東西還算輕鬆。李靖康是我們的班長,雖然他自謙說日文不好,但其實已經說得又快又好聽了。

「妳為什麼會來這裡唸書?」放學後,陪我去搭丸之內線的電車,到了新宿,差點沒被洶湧的人潮給嚇傻,他說這裡每天都一樣,抬頭望去,黑壓壓全是人頭。我像個鄉巴佬,讓他帶著一路往南走,沿著無數光鮮亮麗的建築物,他跟我介紹了幾個可以逛的地方,不過那些我都沒在聽,因為一來我不是觀光客,二來我也沒錢,媽媽在中華料理店裡幫忙,每個月賺的錢非常有限。
「因為我媽想換個環境呀。」
「台灣那邊有什麼不好的事情嗎?」他的心思很敏銳,馬上猜測得到。只是我不願講太多,點個頭也就是了。而李靖康也很識相,不做多餘的過問。
我在想,其實自己並不是那麼沉默的人。在車埕,我可以跟羽華有說有笑,遇到楊博翰,調侃他時也不會辭窮。可是來到日本,或許是因為初來乍到的陌生,也可能打從心底我就不想來,所以在這兒的一切都無法讓我動心,當然也失去了講話的意願。

從新宿走到原宿的距離不算短,傍晚時候,華燈初上,多的是逛街人潮和快步走過的上班族。佳雀姊在這附近唸書,比我晚下課時,我就得想辦法自己回家,或者過來這邊等她。
「放開心點,在這裡妳會需要朋友的。」到了跟姊姊約定的麥當勞,原宿最熱鬧一條街,李靖康叫我最好別一個人亂跑,想逛街的話等姊姊來再一起去。
「我知道,這條路我姊已經帶我走過一次,沒有問題的。」
「還是小心點好。」他笑著說:「如果有事就打電話給我,有個可以說日文的人幫忙,妳會比較輕鬆一點。」說完,他跟我揮手道別。我點頭,看著他離開。

竹下通,來去都是年輕人,有很多賣飾品的店家,飾品哪!我想起采薇,她一定會開心地大聲尖叫,然後一頭就栽進那些東西裡。她現在好嗎?不知道爸爸是否已經找到新工作了,如果他真的再娶,新媽媽會對她好嗎?總覺得她比我還要讓人擔心。我沒有爸爸的聯絡方式,也不知道搬出車埕後,他們要到什麼地方去。

按照媽媽的規劃,我要在中華學校待上一段時間,先把國中的同等學歷拿到,然後才報考日本的高中學校,那再之後呢?喝著很貴,但並不特別好喝的可樂,我連想都不敢想。

佳雀姊已經是大學生,上下課時間不一定。等她來,再走一小段路到涉谷,然後就可以搭乘銀座線電車回淺草。
「這是日本最早開通的地下電車線。」在搖搖晃晃的車上,佳雀姊說:「以後妳會常用到這條線的電車的。」
我點點頭,看著窗外的漆黑,只覺得它很醜,跟水里到車埕那短短的一段風景完全不能相比。眼前全都是陌生的日本人,也不像以前在那段路上,滿車都可能遇到熟人或鄰居。然後我想到他。有多少次我曾在電車上遇到他過?記憶中似乎不多,我沒有太多羽華跟楊博翰在電車上鬥嘴的記憶,而一定有楊博翰,才會也出現劉建一。只有那麼幾次吧?我們四個人分佔兩端的車門邊,這邊始終是羽華在說話,那邊一直都是楊博翰開口。那時的我沒有過去跟他交談的機會,更沒有那個勇氣。而今,當我有滿肚子的感觸時,車上只剩下色彩鮮豔的日文廣告,跟一堆永遠不會懂我在說什麼的日本人。

「來到這裡,就別再想太多以前的事了,對妳沒有太多好處的。」像是察覺到了我的心思,佳雀姊說:「以前我剛來的時候也一樣,整天都在想台灣的事。拿食物來比、拿交通方式來比、拿生活習慣來比,也會拿遇到的人來比。」
「結果呢?」
「結果就是當妳身邊的新朋友想接近妳,想帶妳進入這個新環境時,妳不知不覺地卻把門給關了起來,變成一個自閉的人。」她說:「惡性循環,因為妳沒有朋友,所以只能更想念故鄉,但偏偏就是回不去,於是就更孤僻了。」
我聽得默然,那就是我現在正在做的事。
「所以,妳要試著慢慢融入這裡,把這裡當成妳第二個家。」震動頻率規律得引人入睡的電車上,她說:「真的,妳沒得選擇,非得這樣不可。」

在田原町站下車,附近只剩下居酒屋之類的店家還在營業,整條寬廣的道路都靜悄悄地。我不斷想著佳雀姊的話,想著想著,居然發現掉了一滴眼淚。這是一條沒得選擇的路,我已經在東京。幾個月前,我不可能丟下媽媽,選擇和爸爸一起走;當媽媽決定要來日本時,我沒有發表自己的意見,事到如今,當然無可埋怨。但其實我不想來呀!真的一點都不想。
「今天還好嗎?」回到店裡,還有幾個客人在喝酒,姨丈跟小阿姨都穿著廚師的衣服正忙碌著,而媽媽則在廚房裡,滿頭大汗的她問我。
「都還好。」是遺傳嗎?我們都不喜歡在自己最親近的人面前,表現出軟弱的樣子,所以我微笑。
「慢慢來就會習慣了。」她很忙,沒有時間多聊,又開始舀湯盛料,而我也只好轉過身來,準備從旁邊的小樓梯上樓。
「對了,這是妳的。」忽然,媽媽又叫住我,她在圍裙上揩去滿手油膩,從上衣口袋裡拿出一張明信片,遞到我手中。

『都好嗎?台灣變得好熱,畫了妝,換了衣服後,更熱。
聽說日本女學生的裙子都很短,妳也是嗎?很難想像妳穿那種裙子的樣子,我可能會認不出來。
大家都很好,不過要告訴妳一聲,現在我沒有再去學校了。家裡需要錢,除了出陣,我老闆還介紹我們做一些其他的工作賺錢。
妳以後會回來嗎?我們都想妳。』
署名有三個人,分別是羽華跟楊博翰,還有寫這張明信片的劉建一。坐在窗邊,對著外面已經黯淡的街景,反覆反覆地讀了又讀,我把明信片牢牢抓在手心裡,對著那張懸吊窗邊的小紙卡,盯著「晴耕雨讀」四個字,直到視線模糊,不知不覺間終於被淚水遮蓋了一切為止。
-待續-
總有那一天的,我保證,我會堅強而勇敢地站在你們面前。



『愛情,沒有開始的理由,所以沒有開始。就像上封信裡說的那個李靖康,他真的是個好人,但很遺憾地,我們只是好朋友而已。離開中華學校後,大家還常有連絡,一群老同學約著出去,上個月的假期才搭新幹線到大阪去,見識一下文化古城。那種歷史風味大概就等於台灣的台南市,雖然其實我也沒去過台南市。現在念的高中裡,同學都很喜歡問我關於台灣的事,不過我一點也答不上來,能說的,永遠都是車埕國小跟水里國中。

上次妳問我這裡的生活,老實說,實在乏善可陳。雖然總算稍稍懂了他們在說什麼,也交了不少新朋友,但那種文化上的隔閡一直都在。那種禮貌到不行的習慣,是我感覺最怪的,隨時都有人跟你點頭打招呼,客氣得讓人毛骨悚然。我小姨丈常說,日本人就是這樣,骨子裡想什麼你不知道,但表面上絕對讓你舒服得沒話說。不過我比較喜歡以前我們粗魯的野孩子風格。
兩年了,我還沒有勇氣問我媽,到底什麼時候要回去。一月底時東京下了好大的雪,拍了一些照片寄給妳。其實下雪天反而不冷,真正冷的是融雪的時候。很想到外面去堆雪人,不過當然只是想想而已,因為在這裡我沒有玩伴,佳雀姊只會報怨下雪天讓她出門不方便,她已經過了堆雪人的年紀。

四月份,剛開學,沒想到我比妳先上高中,這種開學時間真奇怪。我很期待能夠多認識一些朋友。剛來時,佳雀姊跟我說過,李靖康也跟我說過,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生活,不能光靠別人來幫妳,在別人伸出援手之前,得先打開自己的心門,讓別人可以瞭解妳。這些話我一直謹記在心,也期望自己可以做得到、做得好。

再過幾個月妳就畢業了,還會留在中部嗎?還是打算到其他地方去?大家都還好吧?班上的同學們呢?聽到妳說他們還記得我,讓人很開心。楊博翰跟劉建一呢?幫我問問楊博翰,他有沒有打算在國中畢業前,累積滿十次被妳「退貨」的紀錄。幫我跟大家問候吧。
采芹』


花了不少時間把信寫完,多虧一本破破爛爛的小字典,有很多字我才能夠順利寫出來。媽媽很鼓勵我寫信回去給台灣的老同學,因為這是讓我練習中文的好方法。兩年來,講日文的機會愈來愈多,而能說中文的對象卻愈來愈少,小姨丈那家中華料理的生意不錯,在隔兩條街遠的地方開了第二家分店,引進很多台式菜色,請媽媽在這邊掌廚,也頗受附近上班族的青睞,但缺點就是為了配合日本人的口味,沙拉油用得極少,吃起來還是怪怪的。

羽華一陣子就會寫封信來,跟我說些她的事,有時也會附上照片。她一直抱怨我不學電腦,如果會用電子信箱,就可以省下很多寫信寄信的時間,甚至連照片都可以用數位相機拍攝,不必另外又去沖洗。其實我何嘗不知?唸了兩年書,學校裡也有教,但問題是我沒有電腦,佳雀姊的電腦放在她房間裡,雖然不是借不到,但是從小養成的習慣,我不喜歡跟別人開口借東西。

再沒有劉建一的消息。我曾經每天都盼望收到他歪斜的筆跡,盼著,直到後來的淡化,終至不再期待。但我知道,那不是情感上的消退,而是我知道不管多麼期待,只要人還在這裡,那就什麼也不可能。穿上高中制服,走進兩旁種著櫻花樹的校門口時,我看著學校的建築,跟自己下了一個承諾,這三年,就三年,我念完就要走。


『怎麼忽然就交男朋友了?未免太快了吧?才高一耶!好歹應該先多熟悉學校裡的生活,然後再好好選擇對象呀。聽到這件事,真讓我嚇了一跳,想當初楊博翰追妳追了三年都追不到,結果妳一離開南投,到台中就交了男朋友,他知道這消息嗎?應該會嘔死吧?
這裡的高中跟我想像中的差很多,除了穿著制服以外,班上的女生們看起來根本不像女學生,我們學校沒有髮禁,每個人頭上都五顏六色,裙子一個比一個短,看得連我都不好意思,真佩服她們的勇氣。上課就更別提了,認真唸書的人當然有,但是也有玩撲克牌、講手機,還有乾脆翹課不來的,才高一就這樣,長大了怎麼辦呢。
新學期的開始,一切都還算順利,這裡跟中華學校不一樣,遇到的全都是日本人,不過沒關係,只要敞開心胸,朋友自然不會少。跟妳說個也很意想不到的,我加入了學校的啦啦隊,很意外吧?
原本只是陪同學去的,但是幾次後,我發覺其實也挺好玩的。台灣那邊的高中有啦啦隊社團嗎?那種幾十個女生一起大聲呼口號的感覺非常過癮,如果心裡有什麼委屈或不愉快,在那一致的動作跟口號裡,很快就會跟著煙消雲散,只剩下練習後痛快的汗水而已。
有兩個棒球隊的學長跟我告白,不過我對理著大平頭的男生一點興趣也沒有,而且好笑的,是他們寫給我的情書,上面錯字比我當初開始學日文時還要多,真不曉得這麼進步的國家,怎麼教育上會有這樣詭異的問題。
跟妳男朋友還好嗎?很想看看他的樣子,居然有辦法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就擄獲了我們徐大小姐的芳心。
祝 順利 采芹』

學校距離住處有點遠,在月島一帶。小阿姨嫌淺草附近的高中不夠好,但我真的覺得月島那邊的也沒什麼差別。不過反正都在東京的東半邊,換電車不會很麻煩。
「今天放學後有事嗎?」早上出門前,媽媽叫住我:「如果可以的話,不介意幫我到市場去一趟吧?」她說的是築地市場,那兒有長期供應漁貨的店家。
「要拿東西嗎?」
「要是拿得到就好了。妳去那邊,當面跟建太叔說一聲,明天要是再不送貨來,我就找其他人買了。叫他想辦法,明天早上絕對要把魚給我生出來!」媽媽說:「這人不曉得是怎麼回事,電話不接、行動電話也不接……」她很忙,一邊嘮叨,一邊就往廚房裡去了。
我笑著,換上皮鞋。徹底換個環境是對的,這兩年來,媽媽變得快樂很多。印象所及,嫁給我爸後,她從沒有正式工作過,剛到日本的前半年,她經常累得腰酸背痛,但現在好多了,我喜歡看她每天早上充滿朝氣開始切菜的樣子。

而我在想,或許這就是我遲遲不敢跟她說出自己打算的緣故,如果高中畢業後我走了,那她一個人在這裡怎麼辦?

這天上課上得很不專心,腦海裡不時想起早上泛過心頭的這件事。其實這兒的生活很順利,家裡經濟也比以前好,但我打從心底就是無法認同這塊土地,很難像佳雀姊以前說的,把它當成第二個故鄉。
所以傍晚的啦啦隊練習我缺席了,找我一起去參加的,是班上一個叫做玉子的女孩,日文裡「玉子」的漢字其實是雞蛋的意思,所以大家都叫她小蛋。我跟小蛋說今天媽媽交代了,要幫忙跑腿辦事。知道我家的狀況,小蛋也沒多說什麼,答應替我請假,不過她也警告我,這禮拜已經請過兩次假,這樣對團體練習不太好。
能怎麼辦呢?我只能彎腰鞠躬,再三道歉,然後請她轉告學姊,希望大家多多包涵。這個禮節非常重要,儘管我懷疑每個人這樣做的誠懇度,但不知不覺間,就習慣了也跟著這樣。

走出校門,午後的陽光耀眼。從這裡過去,穿過長長的月島商店街,再走過橫越隅田川的勝鬨橋,不用多遠就是築地市場。
我很喜歡走路,緩慢的步伐裡,可以讓人放鬆心情,想些事情,尤其在不趕的時候,我尤其喜歡走著走著就坐在路邊發呆。當然現在不會像以前那樣,還記得國一時的那個雨天,簡直是下意識的翹課,那次媽媽很擔心。現在我只想當個乖小孩,而且,就算我在這裡翹課,也再遇不見那個美好的意外了。
「差點就錯過了!」很突然地,腳踏車的鈴鐺在我背後響起,接著是刺耳的煞車聲。很難得地在家裡以外的地方聽見中文。李靖康穿著高中男生制服,也理了小平頭,喘著氣,對我說:「一群穿著制服的學生走出來,不過就妳的背影最好辨認。」
「我?」我很疑惑。
「因為妳跟大多數的台灣人一樣喜歡駝背。」他笑著說:「你知道我騎了多遠的腳踏車嗎?上來,我載妳回去。」
-待續-
他說:我好想吃台灣菜,所以我想到妳。




『佳雀姊說她觀察了這麼久,很確定是別有居心,不過我不認為,畢竟我媽做的菜是真的很好吃,雖然距離遠了點,但他偶而來吃吃飯,而且還有付錢,這也說得過去呀,不是嗎?李靖康這人呀,認識他很久了,算是體貼的,也很外向,但同時也是非常謹慎的,如果我沒給他機會,那麼大概到我回台灣之前,我想他都不會敢跟我告白的。

很久沒聽到妳提到台灣的老朋友,還跟楊博翰他們有聯絡嗎?有時我會害怕,怕自己就忘了台灣的一切。其實離開並不是真的那麼久,但待在一個溝通不方便的地方,難免會去思考一些跟自己有關的事。我有時真的會想不起來老家的東西,到底三元宮的招牌是由左寫到右呢?還是由右寫到左?車埕到水里的車票以前是多少錢?一天有幾班車?我發現這些小細節居然慢慢從記憶中被淡忘,那種感覺真的很可怕。

上個月考試成績還不錯,佳雀姊建議我可以開始挑選心目中理想的大學,但我說出來的答案卻讓大家錯愕,我說我想回台灣了。

沒想過會有勇氣,敢把「回台灣」三個字說出口,脫口而出的那當下,心裡真的非常痛快,雖然嚇壞了所有人。我說我們畢竟還是台灣人吧?沒有放棄我們的國籍吧?雖然很遠,雖然曾有過一些不開心的往事,雖然以前週遭的人可能都已經離開了,但我就是想回去。那裡總還有一些割捨不開的才對,當我連外婆都搬出來時,我媽的眼眶就紅了。所以我也問她,願不願意等我高中畢業,跟我一起回去看看外婆。坦白說,我覺得這個提議的成功機率還挺高的。
妳開始準備考大學了嗎?在台北念書的壓力應該會很大吧?希望真能夠有那一天,等我回去後,我們再一起在台灣的大學裡當同班同學。
平安順心,采芹』


把信寄出去,然後從學校附近輾轉搭車,跑到海邊來。這是我來日本的第五年,但卻是第一次來台場。高中生活除了啦啦隊,其他的乏善可陳,我居然大部分班上的活動都沒參加過,唯一一次出遠門,還是跟中華學校裡的同學們去大阪。忍著腿痠,從電車站出來,晃到海濱公園,看著雄偉的彩虹橋,在沙灘旁的花圃邊坐下,我給自己一瓶熱咖啡,這就算是奢侈的賞賜了。

天色還早,所以看不到橋上的七彩燈光。昨天的全國高中春季排球大賽,我們學校難得打進第三回合戰,啦啦隊跟管樂隊全都到場,表演得比球員還賣力。為了這次,大家練習了很長一段時間,喊得喉嚨都啞了,雖然最後終於我們還是不敵種子隊,慘遭敗北,不過總是令人激賞。而這麼激烈的練習與演出的結果,就是現在我走路舉步維艱,連坐下時都覺得屁股一陣痛。

「哪裡不好約,約在這麼偏僻的地方。」我的咖啡還沒喝完,已經聽到李靖康的聲音。他從千代田那邊搭乘反方向的電車過來,我們約好在這裡碰頭。
「都要走了,要是連台場都沒來看過,回台灣我怎麼跟朋友炫耀,對吧?」笑著,我跟他說。星期天中午,全體啦啦隊員聚餐,吃飽飯後,我特地帶著早上跟佳雀姊借的相機,就是想來這裡拍幾張照片。當然,跟玩有關的,就不能不找李靖康。
「真的要走?」
「怎麼,你捨不得我?」笑著,我說。
「對呀,我原本打算等妳高中畢業典禮那天,捧著花去向妳告白的。」他幽默地說。
「你可以更浪漫一點,等我要上飛機前,在準備過海關的時候再來,這樣我會牢牢記得你一輩子。」我說。
「然後妳就會留下來嗎?」
「很抱歉,不會耶!」我終於忍不住,捧腹笑了出來。

對旁邊的百貨商場沒興趣,我們在白色沙灘上閒走,走著走著,我忽然在想,如果當初,我能夠有李靖康這樣開朗的笑容跟大方示愛的勇氣,那麼會不會就可以早一點讓劉建一知道我對他的感覺?至少不必等到我要走的那一天,才在沒有任何轉圜餘地下,只能在那道牆上刻下幾句曖昧不明,而他也不知何年何月才會發現的字?

走到沙灘盡頭,李靖康問我如果有一天真的要離開,會不會有什麼是捨不得的。
「你應該問我的是,會不會有什麼是我容易捨棄的,這樣比較容易回答些。」我說。
「是嗎?那什麼是妳容易捨棄不要的?」
「沒有。」結果我是這麼說的。「對我而言,什麼都太重要了。」
家境也很富裕的他,可能無法了解這句話背後的意義,更不知道這句話對我而言,有著什麼樣的背景。老實說,我真的捨不得所有的一切,無論是當年在台灣那微薄的記憶,或者這幾年來在日本的點點滴滴。

「在中華學校的操場鏟雪,一群台灣來的小朋友玩得很開心,你記得嗎?」我問他:「這個我記得;第一次你陪我從新宿走到原宿去,在麥當勞外面,你叫我別亂跑,還把手機號碼抄給我,你記得嗎?這個我也記得;後來我們上日本高中,我第一次陪同學去啦啦隊的社團參觀時,學姊問我要不要加入,我同學用渴望的眼光徵詢我,希望有人可以陪她一起跳,那個眼神我也記得;高一上學期,有一次你忽然騎腳踏車跑來學校找我,還載我到築地去,又送我回家,這個我都沒忘,甚至我還記得那天你在我家吃到炒高麗菜時,連眼淚都差點感動到流出來的樣子。」
停下腳步,望著一片薄薄霧中,很朦朧的跨海大橋,我說:「你說,這麼多美好的回憶,該怎樣才能捨棄得掉呢?」
-待續-
太美好的忘不掉,太難堪的也忘不掉。
所以我只好背著記憶,努力往前走。...<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招式多樣化 發表於 2009-2-22 10:11 PM

本帖最後由 招式多樣化 於 2009-2-24 09:25 PM 編輯

從沒看過東京的夜景,想不到竟如此璀璨。摩天輪行進得非常緩慢,高度一再攀升,我看著外頭看得出神,但李靖康的視線卻一直停留在我身上。
「我知道我很漂亮,你可以不用這樣一直看。」餘光瞄到他在看這邊,我說。
「變了很多了,妳跟以前。」他忽然說。
「喔?」這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妳剛到中華學校的時候,跟現在比起來,真的差很多。」
「五年呀。」
他嘴角有感傷的微笑,望向窗外,說:「是呀,五年呢。說來好笑,似乎我們從來沒有真的好好聊過天,對不對?」

想了一下,我點頭。上高中後,啦啦隊佔據了大部分時間,從李靖康來學校找我那次,一直到現在,幾乎每次他都直接騎腳踏車到我媽店裡吃飯,那時雖然我也會在,但總是到處在幫忙。而幾次在店裡以外的地方碰頭,我們也是閒扯居多,真的要聊什麼,好像確實沒有過。
「我不太知道這種感覺要怎麼表達。」他感嘆地說:「這樣似乎不太像朋友,對不對?」
不曉得這該怎麼說,我微笑了一下。平常時我所想的其實不外乎是台灣的往事,還有這邊啦啦隊的練習,真要聊什麼,我也沒有話題好說。
「采芹呀,」他忽然問我:「妳從來沒有想過要交男朋友嗎?」
「男朋友?」愣了愣,我說:「為什麼非得有男朋友不可?」

這句話讓他反而回答不了。其實不是沒有過,當我跟小蛋她們在一起時,大家的行動電話總是響個不停,多的是男朋友打來查勤。一起去逛街時,女孩們總會想買點什麼送給男生,再不就是為了自己喜歡的對象,努力裝扮自己。可是我呢?沒有人打電話給我,甚至我連手機都沒有,到了今天,都快要回台灣了,我才終於有了第一支行動電話,而且還是佳雀姊汰舊換新後才送給我的。

看著燈火燦爛的東京,我說:「我不是不交男朋友,真的。我只是覺得,自己處在一個隨時有可能遠行的狀態下,這樣的我給不起任何人安定的感覺,不是嗎?」我想著,從什麼時候開始懂愛情的?其實我根本沒懂過。但我卻很明白地知道,自己第一次感覺到愛情的存在,是在離開台灣的那一天,當我在車埕站的木板牆上刻字時。可是我能給人什麼愛情?當我註定了只能不斷來去,隨時都要身不由己地漂流時,我能談什麼戀愛?

陷入了長長的沉默中。李靖康對我有好感,連佳雀姊都看得出來了,我又怎麼會不知道?可是那又如何?除了感謝他給過我的溫暖與照顧,我真的不知道應該怎麼做才好,甚至連戀愛怎麼談都不知道。
「還會回來嗎?」他了又想,忽然問我:「我是說,再回日本。」
「當然呀。」笑著,我說:「我媽還在這裡,怎麼可能不回來呢?」
「那就夠了。」點點頭,他有很淡,但情感卻很滿的微笑。

『這種感覺很難說明。當有一天,妳認為是好朋友的人,忽然對妳透露出超過朋友的情感時。那時候妳會怎麼樣呢?我有點手足無措,從沒想過會有那一天。儘管早有感覺他對我的感覺,但卻無法接受,只能任由彼此都無言而已。那天,他其實沒有告白什麼,但我卻是真實地感受到了。

上星期是我在啦啦隊的最後一次表演,學校的劍擊部參加全國性比賽,一向不被看好的他們,居然拿下了團體戰的冠軍。每一隊共有五人,分成前鋒、次鋒、中堅、副將、大將,每一位選手只要打敗了對方,就要繼續跟下一個位置的人再打,我們原本是落後的,對方的前鋒連續打敗了我們學校的三位選手,可是最後撐到大將對大將,當比賽結束的那瞬間,我們的大將守住最後一道關卡,拿下最後一分,裁判的旗子舉起來時,全場觀眾都尖叫了。以往不管什麼賽事,啦啦隊雖然賣力演出,但我們從來沒有那麼認真看過比賽,畢竟光是要記熟動作,做到一致就很難了,但這次不同,啦啦隊一邊吶喊跟跳舞的同時,我們也被竹刀揮舞的影子所吸引,所以當獲勝的哨聲響起,我們全都抱在一起歡呼,有的人還流下了眼淚。

那套藍白相間的啦啦隊制服現在就放在我背後的床上,鋪得很平。高三了,交棒給學妹後,忽然覺得生活頓時空虛了不少,不知道妳會不會有這種感覺?當肩膀上的擔子忽然卸下時,雖然輕鬆,但卻很不習慣。我停下筆,嘆口氣,有種感慨的感覺,覺得自己總算沒有白白浪費三年,儘管課業成績沒有很好,但記憶卻滿滿地,沒有空白。

我跟我媽又提過幾次,決定還是先回台灣,是否定居還不知道,可能一陣子後還得再回日本。我媽很希望我在這裡唸書,將來可以接手這家店。不過當然我自己還是比較嚮往台灣,這個就再看看了。
妳又搬家了,怎麼會常搬來搬去呢?上次聽妳信中提到跟男朋友吵架,現在沒問題了吧?有事好好談呀,不要把自己氣壞了。有遇見其他老朋友的話,幫我問候一聲。
平安,采芹』


寄出最後一封信的那天,是畢業典禮的日子。所有畢業生齊聚一堂,聽著師長的訓勉。站在隊伍中,看著講台上的校長,我的心思飄得很遠,想起剛入學那天,佳雀姊帶我來到校門口,帶我找到教室,用很流利的日文幫我跟同學們打招呼。之後玉子走過來跟我寒喧,還記得當她把自己的名字用漢字寫出來時,我愣了一下,然後她也笑了,跟我說這是她認識新朋友最簡單的方法,而從此我都叫她小蛋。

後來我們一起去參加啦啦隊,當學長開始約她時,每次都要我陪著,她才敢赴約出去玩,有時候家裡不允許,也是我幫忙掩護。直到高中畢業,小蛋她媽媽都不知道自己女兒原來已經交了男朋友。不要去想時間的問題,時間就會過得非常快。站在這兒,就在小蛋旁邊,當校長訓勉結束,畢業生們齊唱校歌時,我看見她臉上有壓抑不住的淚水。

「妳真的還會回來吧?」候機室裡,李靖康又問我一次。
「我看起來很像不回來的樣子嗎?」我反問他。
不想讓媽媽來送行,我知道倘若她來了,即使是笑著送我上飛機,也會是流著眼淚哭回去,所以我讓李靖康來就好,而他還好沒真的帶一大束花,否則我會決定這輩子永遠留在台灣。
「最後一次問妳,」在我過海關前,李靖康想了想,問我:「在日本這五年,有沒有什麼遺憾?以一個朋友的身分,至少讓我安心點。」
「沒有,真的。」我笑著說。

怎麼會有遺憾呢?從完全陌生到現在,真的一點遺憾也沒有。我要感謝的人太多了,是他們的支持與鼓勵,陪著膽怯沉默的我,讓我逐漸轉變,才走到今天。而這也多虧了那個人,是當年他無心地問了我一句話:什麼時候要當自己的主角。所以我才努力走進這個陌生的人群中,放開心胸,有勇氣在東京的這些人的陪伴下,開拓視野。我猜劉建一在說那句話時,一定沒想到幾年後我還會如此清晰地記得,且奉行不輟的吧?如果能夠再見面,他會不會發現我有了些轉變?如果能夠再見面,是否我有機會讓他知道,這些轉變都是因為他?如果能夠再見面……

過了海關,沒在免稅商店逗留,我只有簡單一個回頭,面對這個讓我從青澀的年代,曾經憂愁鬱悶,而慢慢開朗起來的世界,我在心裡說了一句謝謝,也說了一句再見。然後,成田機場離我愈來愈遠,而讓我又想念又緊張的台灣則愈來愈近。
-待續-
無論哪個國家,
以最美的姿態綻放著,我都說過我會回來的。



花的姿態 第三章

迷濛的白霧中隱約就出現了光,惑使葉瓣逐次綻放,
哪怕是如此卑微的花朵。
最美的天堂,不在沒有愛情的地方。

只是誰能告訴我,當歲月侵蝕了記憶,當塵煙風化了從前,
當你握的不是我的手時,再思念,又如何?



這五年來,除了寫信給羽華,偶而我也會寫給采薇,不過她的回覆並不多,通常也都很簡短,只是報告一些近況而已,一向都是媽媽跟她聯絡比較多。爸爸離婚後,結果沒有再娶,他帶著采薇到台北,在一個朋友的建築公司上班,雖然是領班,但還是在工地裡打轉。
沒有任何人來接機,事實上也不需要。在一個到處都是中文的世界裡,我很輕易地完成通關手續,走出機場後,直接搭車到台北。

「很不習慣吧?看妳滿頭大汗。」見面的第一句話,采薇是這麼說的。
點頭,真的很熱。似乎有點陌生的感覺,那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她還沒長大,我就跟她分隔兩地,而且一轉眼就是五年。
「爸呢?他還好吧?」
「老樣子吧,比以前更有女人緣就是了。」她聳肩。采薇比小時候漂亮許多,頭上跟以前一樣有好多髮飾,非常俏麗。從她的模樣看來,生活應該不錯。

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有非常急著想去看爸爸,知道他過得不錯就夠了。是不是帶著一點埋怨呢?當初他很多事並不告訴我,卻告訴了采薇;離婚時,他選擇的也不是我,而是妹妹。會不會是因為這些緣故,所以彼此存在了一點隔閡,以至於我們五年來幾乎沒有任何聯絡,這我不敢肯定。

「暫時住這裡好了,反正妳現在一點打算都沒有,對吧?」采薇也沒跟爸爸住,她獨自賃居在景美捷運站附近,離學校不遠。我對台灣的學校不太了解,不過這個女中我是聽過的,學風相當好,看來采薇在課業上的成績並不差。
「暫時是沒有,我還在考慮之後的方向。」把行李放在地上,我環顧著這不到五坪的小房間,心想最好還是別太長期住這兒,怕會影響她唸書。

一起出門,到捷運站旁,託采薇幫我留意是否附近有便宜的房子或打工機會,她點點頭,跟我揮手道別。我原本以為她會是嬌生慣養的,沒想到原來很獨立,除了唸書,還在住處附近的咖啡店打工。

其實我也不知道要去哪裡,台灣雖然是故鄉,不過那只限於車埕跟水里,我對台中都不熟了,更何況是台北。這種一切又重來的感覺很特別,像極了當初剛到日本時。不過至少這裡沒有語言障礙,我很輕易地買到了手機,辦了號碼,也買了兩本書,準備無聊時候閱讀。

該何去何從呢?回到台灣的第一天,我已經開始思考這問題。如果留下來,就要準備考大學,最有希望的當然是跟日文有關的科系,不過這幾年學校那麼多,該怎麼挑選也是個問題。如果我要長期居留,那麼對媽媽要如何交代?雖然沒有明確約定回日本的時間,但也該給她一個概略的時間點。而且收入呢?在捷運上,我不斷想著。該怎麼賺錢?無論在台灣要待多久,我身上的錢都是不夠的,這絕對是當務之急。

從景美搭捷運出來,看著車門上的路線與站名,過了台北車站後,繼續往淡水前進。我口袋裡有一封信,那是好多年前,劉建一寄給我的,寄件人的地址就在這條線上的劍潭站。


『妳好嗎?
最近很忙,很亂,很多事壓得喘不過氣。我常常想到妳,尤其是很忙很累的時候。妳曾經問過我,為什麼不寫書法了,我說那個沒前途。但現在想想,其實自己正在做的這些事,也看不到前途在哪裡。

這些字很醜吧?不要說毛筆了,我連原子筆寫出來的字都歪歪的,太久沒有碰,結果就是這樣。
我有點搞不清楚自己在幹什麼,一切都超過想像。離開車埕,來台北,這邊比較多跳官將首的,我加入了公司,不過我們老闆做的事很多,除了練陣頭跟出陣,有時他也會叫我們做其他事,就因為這樣,所以我弄傷了手。有人欠他錢,我們去幫忙收。

最近我都在這裡,不知道會待多久,有兩個人因為吃藥的關係被抓了,警察在查我們公司。我阿嬤一直叫我回去,我也這樣想。回去可能會平靜一點,不然在台中也可以,可是回去又不知道自己能幹嘛。

本來不想寫這個的,怕妳看了會擔心,但結果卻還是寫了。』


信很短,字跡很潦草,但筆劃間看得出來力道。把信收得很好,這幾年來,有時我會翻出來看看,也會想像他在台北是怎樣的生活。後來我們就斷了聯絡,他再沒寫過信給我,而我也沒寫給他。為什麼自己沒寫,隱約知道原因,只是我想都不敢想。

這封信對我而言有極其特別的意義,這是所有劉建一寫給我的信件裡面,文字最多的一篇,其他的不過寥寥幾張名信片而已,還是跟大家一起寫的。而我每次翻閱這封信時,心裡都會有複雜的感覺:他在台灣怎麼了嗎?過的是否並不如意?相對比於後來我在東京的生活,他在台北似乎狀況並不好。難道他忘記了以前我們曾說過的話?那時不是說了嗎?我們要努力做自己的主角,要好好地往前走?所以這封信我很少讀完過,每次看到一半,心裡就會隱隱泛起一層憂慮,而這封信之後,他也再沒給過我任何消息,竟是從此失去了聯絡,只留下我幾年來累積又累積的問號。
而這問號,我想在回台灣的第一天就解開它。

劍潭捷運站附近很熱鬧,走一小段路,在便利店裡跟店員問路徑,我找到那封信上的地址。老舊的公寓,沒有門禁管理。隨手推開門,走到三樓門前,然後我駐足。鐵條門已經鏽蝕不堪,裡面那道木門沒有關上,可以看見屋內的空無,只有兩張舊桌子,還有滿地灰塵。他早已不在這裡了。
我本來就知道,能在這兒遇見他的機會非常小,但當終於確定這是一處空屋時,心裡畢竟難掩失落。下樓時有陽光刺眼,曬得人睜不開眼。

回來的消息還沒通知羽華,我想給她一個驚喜。在麥當勞吃著比日本便宜的漢堡,我把包包裡羽華寫過的信全都拿出來,數了一下,一共三十二封。這上面的地址也換了不少次,不過全都是在台中。
是不是該下一趟台中呢?或許從羽華那裡,可以得到楊博翰的消息,間接地就可以找到劉建一。最後一封信的地址是在台中市。反正時間還很早,我打了電話給采薇,問她車子怎麼搭,然後找到國道客運站。

「晴耕雨讀」的小紙卡就夾在我筆記本裡。當開上高速公路,車上開始播放無聊的影片時,我把紙卡拿出來,視線牢牢盯著它的筆劃,耳裡聽著的是在日本時,李靖康給我的台灣歌曲,梁靜茹在唱「燕尾蝶」。
如果破蛹而出的代價是又傷又痛,那麼我也願意。如果走了一圈又一圈,追尋的只是一個當年不懂得應該要去完成,也沒有完成的夢想,那麼我也願意。闔上筆記本,彷彿找到了一些答案,閉上眼睛,歌曲反覆播放著,我腦海中逐漸浮現出一些關於當年的片段,那些曾經模糊的景象,開始又慢慢回來,一切都從那道圍牆邊開始。
-待續-
我找到了一個方向,那個方向叫做你的名字。



原以為會一路晴天的,沒想到才過新竹,天空就一片陰霾,過了三義後甚至開始下雨。以手支頤,望著窗外,我默默回想當年。已經記不得跟羽華認識的最初了,彷彿有記憶以來,羽華就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國小那六年裡,我們幾乎形影不離,放學後她常帶著點心跑來我家,采薇就是這樣才非常喜歡羽華,因為她總有可口的蛋糕或餅乾,在那個貧乏的村子裡,我第一次吃到肯德基蛋塔也是因為徐媽媽的母愛,還有羽華的友情分享。

上了國中後,羽華逐漸有了明顯的改變,她開始重視身材跟臉蛋,書包裡總有幾瓶保養品之類的。但那絲毫無損於我們的交情,甚至她也很樂意與我分享那些美容保養的經驗,會把東西塗抹在我臉上。

那麼現在呢?一別五年,她上了高中,又即將從高中畢業,會不會有什麼改變?我知道她租屋在外,知道她交了男朋友,也知道她常跟男朋友爭執。但詳細的細節她很少提及,我知道這有她的難處,因為不只一次,信中她向我抱怨,要我改用電子郵件聯絡,理由是寫字太累了。想著想著,笑了出來,輕拍我的包包,裡頭那卅二封信可真是難為她了。

在台中車站下車,發現它跟當年似乎沒有多大差別。以前羽華帶著我跟采薇曾來這附近逛過幾回,而最後一次……記憶忽然帶到那個很讓人悲傷的傍晚,那是我生命中最不願意回想到的一幕,因為就從那天傍晚,我原以為的人生完全改觀,甚至因此遠走他鄉,一轉眼過去了五年多。
羽華住的地方距離車站有點距離,每個問過的路人都不建議我走路,雖然也覺得會是好長一段路,但沒有閒錢搭計程車的我,最後選擇在微微細雨中漫步前往。

經過老舊的市場、經過偌大的公園、經過熱鬧的商圈,花了一段時間才走到中國醫藥大學附近。是不是該打電話了呢?忽然有種惡作劇的趣味,如果我就這樣去按了門鈴,然後她打開門,那會是什麼表情?
拿著她寫給我的信件,請人指點路徑,天都完全黑了,才找到一條巷子裡來。又是公寓,又是沒有門禁管理的舊大樓。心裡嘀咕著,怎麼台灣跟日本差這麼多。東京到處有出租公寓,但都比台灣整潔也明亮許多。我在想,以羽華的金枝玉葉,她怎麼可能忍受這樣的環境?

樓梯間的空氣不怎麼好,燈光有些昏暗。上了二樓,每個門口都有號碼牌,信封上的二零八在走廊最深處。我放輕腳步,慢慢走到門前,在緊閉的門外,深深吸了一口氣,忍住那股雀躍的興奮,然後按了一下門鈴。
「如果你每次都要忘記的話,那到底我給你鑰匙有什麼屁用……」嘟嚷著,門打開,燈光透了出來的同時,我看見一張錯愕的臉。
「妳沒給我鑰匙呀。」壓抑不住的笑,我說。
門沒有完全打開,就歪探出一張臉來,她愣了至少三十秒,眼睛出神地直盯著我。
「看夠了就把門打開呀。」我笑著說:「就算裡面藏了男人,也應該讓我鑑定一下吧?」
然後我聽到的是她的尖叫聲。

「還不錯嘛,這裡。」坐在小坐墊上,靠著小木桌,熱騰騰的咖啡有裊裊香煙瀰漫。環顧著不太大的房間,我說。
羽華沒有說話,剛剛她尖叫一聲後,忽然把門關起來,叫我等她兩分鐘。是要收拾一屋子的混亂嗎?很想跟她說還是算了吧。比起這房間會有多亂,我更在意的是趕快坐下來,我想多看看這個闊別多年的老朋友。
「怎麼了?」看著她怔怔然說不出話的樣子,我微笑問她。當那扇房門重新開啟後,我看到的是還算整齊的房間,羽華臉上的表情很複雜,她讓我進來坐下,沖了兩杯咖啡,端上桌後,我們距離很近地對坐在一起。
「妳……什麼時候回來的?」
「不到廿四個小時前,」我說:「先到景美去看我妹,然後馬上就下台中來找妳。」
然後她沒再說話,卻有眼淚流下來。
「怎麼了妳……」靠過去,我輕輕拍她肩膀,想給她一點安慰,結果羽華卻忽然一把把我抱住,然後我聽見她壓抑不住的哭泣。淚水滴在我的肩上,很溫暖,像極了我們無論距離多遠都始終不變的友情。

過了好久,當她的哭聲終於漸漸低歇了,我這才鬆開擁抱的手,在桌上的面紙盒裡抽了幾張給她。
「為什麼回來前不先說一聲?」
「想給妳驚喜呀。」我微笑。
「還驚什麼喜,妳回來我應該要去接機的呀。」她擦了滿臉的眼淚鼻涕,總算也有了笑容:「該不會是混不下去了才溜回來的吧?」
「要真是那樣就沒臉回來見妳了,台灣跟日本的學校,開學跟放假時間不一樣,我可是順利拿到畢業證書才回來的。」我說。
點點頭,我問她幹嘛剛剛不讓我進來,還要浪費時間去收拾什麼,羽華說這裡雖然是她一個人住的地方,不過她男朋友偶而會來,所以東西經常丟得到處都是。

「所以你們等於是同居了嗎?」我問她是怎麼交到這個男朋友的。
「同居個頭,我高中還沒畢業耶!要是被我爸知道了還得了?」她笑著說:「他只是偶而來,會拿衣服在我這兒洗,或者在這兒吃飯而已。」
「所以其實妳是洗衣婆兼做菜的。」我調侃她:「真是太可惜了,從第一次妳跟我說交男朋友開始,我就一直期待著有一天可以親眼目睹一下的。」
在回台灣前、在來台中的路上,我都努力想著可以跟羽華聊什麼,要怎樣才能把情感完整表達出來,但現在這麼近地面對面時,我卻忽然發現其實很多話題都可以省略掉,只需要一個眼神的交會,她大概就知道我想問什麼,也知道我會說什麼。
「所以之後的問題妳還沒有打算?」
「想打算都不知道從何打算起。我希望能夠留下來久一點。畢竟這裡才是我熟悉的地方,也才是我原本應該長久居住的地方。再跟我媽溝通看看,我想留在台灣念大學,反正大學寒暑假時間很長,還是可以常回日本呀。」說著,我站起身來,端詳著牆邊小書架上的書籍,全都是歷史、地理課本之類的,羽華唸的是高中社會組,這些都是她的書。此外還有少數的閒書,比如彩妝雜誌,但我也看到幾本跟宗教有關的書籍。

「妳看這些幹嘛呀?」我很好奇,這不太像是她會想看的東西。
「嗯?」她呆了一下,跟我說那是最近才開始有興趣,所以跟同學借來的。
房裡沒有太多多餘的裝飾,一切都很素淨而簡單,稍微看了一下,我走回小木桌邊來。羽華一直坐在原地沒有動過,眼睛還是直盯著我。
「我知道我比以前漂亮很多,謝謝。」我笑著說,逗得她也笑了。
「說真的,妳跟以前差很多了。」她說:「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形容,但是……妳知道那種感覺嗎?」
點點頭,我自己也清楚。讓我改變的原因有很多,除了劉建一,異鄉的生活、家庭因素的使然,也都讓我不得不有些改變。而這也多虧了在日本幫助過我的那些人,沒有佳雀姊、李靖康跟小蛋他們,我也無法走到這裡。很想把這種複雜的感覺告訴羽華,但話到嘴邊又有點為難,尤其當我想提到劉建一時,這才覺得好笑,原來我的改變其實只有外在,一遇到愛情,我就又變成了一隻縮頭烏龜。

「妳也變了很多了呀。」嘲笑自己,我也忍不住要笑她:「想當初不知道誰一臉驕傲,完全不把楊博翰看在眼裡,說什麼不交男朋友,結果現在呢?」
她笑了一下,告訴我,原來楊博翰國中一畢業就走了,他被丟到高雄去,在那邊念明星學校。
「還有再聯絡嗎?」
「不常,但也不是說完全沒有……」遲疑一下,她說。然後反問我有沒有男朋友,她倒是對李靖康非常好奇。
「沒感覺就是沒感覺。」嘆口氣,我說:「雖然很感動也很感激於他的關心,但是朋友跟情人是不一樣的,對吧?今天上飛機前,還是他送我去機場的,我說過我會回去,總有一天,但我想就算哪天回去了,我們也只能像朋友一樣的聊天,永遠做不了情人的。」
「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走向窗邊,這句話我背對著羽華講。其實我是知道原因的,但卻很難說得出口。當年那份對劉建一的感覺我沒告訴過任何人,因為太過模糊矇懂,連我自己都分辨不清楚,因此錯過了向羽華提及的時機,而現在這麼多年過去了,誰知道劉建一的下落如何?就算說了也無濟於事吧?

才二樓,這裡應該看不見什麼夜景,不過一想到這些往事,我就覺得胸口一陣悶,很想透透氣。隨手拉開窗簾,外面原來是個陽台。
「陽台外面很多灰塵,出去的話要穿拖鞋……」羽華對我說。
「好……」我應了一聲,推開玻璃門,低頭正想找拖鞋時,視線卻忽然被擺在陽台邊的一桿曬衣架所吸引,那上頭掛了五顏六色好多件衣服,大部分都是羽華的,但其中也有一兩件比較寬大,顯然是男生的上衣,而其中一件我印象很深刻,那是已經洗舊褪色的黃色衣服,上面有已經淡去,但卻依舊清楚的印刷字樣,寫著「三元宮」。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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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式多樣化 發表於 2009-2-22 10:11 PM

本帖最後由 招式多樣化 於 2009-2-24 09:26 PM 編輯

匆匆告別,我幾乎不敢多看羽華的雙眼。她問我接下來是否還要拜訪誰,但我搖頭,說要回台北。
「台北?為什麼不住下來?」很訝異,她眼睛瞪得很大。
「今天剛回台灣,就這樣直接跑到台中來,連我妹都不知道,不回去的話,她會擔心的。」編了理由跟藉口,我說:「明天也還要去看看我爸。」
她不能再多挽留,我只說最近會再找時間南下,之後還有工作跟升學的問題也要問她意見,羽華這才點頭。那杯咖啡我一口也沒喝,拿了包包就準備下樓,太匆忙的結果,包包裡一大疊羽華以前寫給我的信全都灑了出來,掉得滿地。
「這些信……妳都還留著……」說著,她的眼眶又紅了。

我很想再給她一個很緊很緊的擁抱,但卻沒辦法,雙手幾乎完全無法施力,甚至連說話的能力都沒有。我把信一一撿了回來,通通收好。
「記得,有什麼事就隨時打電話給我。」送我到門口,她說得很真誠:「雖然有點距離,但總好過台灣跟日本的遙遠。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妳絕對絕對不要客氣,好不好?」
點點頭,我明白她對我的照顧之意,只是此刻我又怎麼承受得起?告別了羽華,強忍著心裡的激動,走到樓下,推開大門,在雨已經停了的夜裡,空氣特別清新,我大口大口地吸著,像是要把胸腔裡的滯悶全都沖淡似的,但一邊吸氣的同時,卻仍感覺到有股強烈的反胃,走起路來腳步也虛浮。

那件衣服我太熟悉了,即使相隔多年也不可能看錯的。劉建一是羽華的男朋友嗎?我該怎麼看待這件事?別說看待了,連想像都無法想像。不管怎麼說,最有可能跟羽華在一起的都應該是楊博翰吧?怎麼會是劉建一呢?
腦海中泛起的全是當年我們四個人的往事,在任何一次的記憶裡,幾乎都找不到羽華跟劉建一對話的畫面。但偏偏羽華宿舍的陽台上,晾著的卻是我在劉建一身上看過不只一次的衣服,而她說她男朋友有時會拿衣服來洗。
在附近的便利店前,靠牆喘息了很久,當我終於覺得呼吸順暢點時,卻發現臉上早已經流滿淚水。

這個驚喜,真的還能算是驚喜嗎?走進店裡,買了一瓶水,大口灌著,我盲目地順著來路往回走,這條安靜的巷子變得好長,像走不完似的。
然後我開始想,羽華知不知道我曾經喜歡過劉建一?如果知道,她怎麼會還跟他在一起?而他們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劉建一從台北寫信給我已經是兩年多前的事,那時我們剛上高一,算算也是羽華剛來台中的時候。是劉建一離開台北後才發生的吧?否則他信裡也可能會提到,站在路燈下,我打開包包,在那一堆信件中,找到羽華提及此事的那一封,確實是高一上學期剛開學不久時寫給我的。仔細回想,在所有的來信裡,羽華對於她這個「男朋友」的身分竟然從頭到尾隻字未提,於是我瞬間明白了,她是知道的,她是知道的,正因為她知道我喜歡過劉建一,所以她才不好明說出來,而也因此才讓我心生好奇,今天還想來一探她男朋友的廬山真面目。

天旋地轉,幾乎站不住腳,又是好大一陣暈眩。手扶著路燈,倉促地將信件塞回包包裡,我的腳步蹣跚,努力往前走了幾步,就再也支持不住,只好蹲在路邊休息。
為什麼呢?為什麼呢?我真的不懂。這五年來,在我不在的時候,到底他們三個人之間發生了什麼事?路邊有機車經過,兩個男生減速朝我看了幾眼,然後騎走。也好,我不希望任何人來打擾我,儘管其實我很需要誰來攙我一把,但不要,真的不要,我只想蹲在這裡,把所有往事好好想一回,也把羽華寫給我的那些信件內容好好想一回,然後我才能知道,自己這一趟冒冒失失地往台中跑究竟對不對。很害怕,深怕這個舉動會不會造成什麼影響。

剛按門鈴時,羽華急忙要收拾的,應該也就是劉建一的東西吧?可是她沒想到我會去打開陽台的門,看見了晾在那兒的衣服。如果她知道我已經發現了那件衣服,那會怎麼樣?會不會影響她跟劉建一?想到這裡,我無力地掏出口袋裡的手機,裡面沒有未接來電,趁著它響起前,我趕緊關了電話。
能不能就當作我今天沒來過?每個人依舊過著原來的生活,地球照樣轉動,然後我會乖乖回日本,把一切都放在心裡,放在一個最隱密的角落裡,讓一切趨歸於平靜就好?好複雜的感覺,還在哭著,但卻不曉得自己在為何或為誰而哭。掙扎著站起來,往前又走幾步,已經接近路口,我想到那邊攔部計程車,直接搭到台中車站。

「妳沒事吧?」結果後面的機車騎過來,忽然有個男生叫了我的名字:「余采芹!」
那瞬間像電流灌竄全身,我整個人嚇傻,連頭都不敢回,正慌亂沒有地方可以閃躲時,很靠近地,那輛機車已經到我旁邊,他也不敢直接搭我肩膀,側著頭,問我:「妳是余采芹,沒錯吧?」
我不敢看他,深怕一點頭,會讓事情更複雜,結果他忽然笑了,很熟悉的賊笑:「是我呀,妳不認得啦?我是楊博翰啦!」
-待續-
該遇見的,不該遇見的,都遇見了。
那麼,該過去的,不該過去的,是否也都過去了?



「剛剛經過妳旁邊,我就覺得很眼熟,沒想到再騎回來看,果然是妳。我的眼力還算不錯吧?」笑著,他說。楊博翰蓄了一頭長髮,很有日本型男的味道,而且他長得好高,以前大家身高都差不多,現在我卻矮他足足一個頭。
「什麼時候回來的?妳剛剛是到羽華家吧?」載我到附近的咖啡店,但我只點了一杯熱花茶,坐在角落,燈光亮黃,大帷幕玻璃窗外的夜景更襯得我心裡的荒涼。故人相逢,原本應該要很有話聊的,但現在我卻完全沒有心情了。看看眼前的大男孩,再想想剛剛看到的羽華,它們都變了好多,跟以前大不相同。而我呢?縮在椅子上,我發現自己在飛機上還自以為的成長與成熟都不見了,現在我只看見自己的懦弱與徬徨,跟以前一點差別也沒有。

「我剛剛就跟建一說,說這個蹲在路邊的女生側臉看起來很像余采芹,他還死不相信。」哈哈一笑,他說:「這下他可嘔了,我跟羽華都見到妳了,就他沒這緣分。」
緣分?算了吧,這時候最怕聽到的,就是劉建一這三個字。楊博翰問我身體是不是不舒服,如果有需要,他可以送我去醫院。
「沒事的,可能剛回來有點不適應,加上又沒睡好。」我搖頭。

休息了好半晌,終於比較平復一點。楊博翰像是很久沒說話了似的,嘴裡不斷敘述著自己的故事。國中畢業後,他媽媽就帶著他到高雄的娘家去,讓他在那邊念高中,一直到畢業。
「不過我還是喜歡台中,好朋友在這裡,距離車埕也近一點。」他瞞著楊媽媽,偷偷去報考了中部的大學,推薦甄試就順利考上醫學院,現在在等入學,已經是準大學生了
「那你現在平常在幹嘛?」
「比別人長的暑假嘛,」他聳肩:「當然是閒得發慌,所以才會找劉建一去打球。」
我點點頭,他問我回台灣之後的打算。這已經是今天第三次有人問這個,而我每次回答的內容都不太一樣:「先找個工作,然後念點書,準備明年考台灣的大學吧。」
「在台中?」
「台北吧。」我聽見自己語調裡的黯然,第一天回來,在台中就遇到這麼大的事,我怎麼有繼續承受它的勇氣?
「幹嘛在台北?東西貴、空氣爛,交通又擠,而且人生地不熟,簡直不是人住的地方。」他連珠炮似地說:「留在台中啦!這裡多好!又有人情味!」
「可是在台北我妹可以幫我。」
「在台中有我可以幫妳呀!」他很熱心地說:「一個醫學院的學生,跟一個才念高二的死丫頭,妳覺得誰可以幫妳比較多?」
我笑了出來,楊博翰跟以前倒是沒有太大改變,還是那副自我為是的樣子,不過說話是比以前有料多了。

本來要載我到車站的,不過我婉拒了,麻煩他也不好意思,但他居然說既然要散步,那他很樂意陪我一起走。
「看不出來你人這麼好。」
「也不是每個女生都有這榮幸的。」他嘿嘿一笑,說:「至少得是廿三歲以下,廿三腰以下的美女才有。」
「那我還是自己走好了。」終於被他逗得真心笑了出來,我大笑:「本人什麼沒有,就是肚子上的肉很多。」

「所以你現在也是一個人住嗎?」走到車站附近,我問他。
「基本上算是。」有點為難,還有點羞赧,很不該出現在楊博翰臉上的表情,他說:「老實講,聽到妳今天晚上要回台北,我是很想留妳的。我就住附近,房子很大,我媽為了我,居然買了一個小套房,所以要收留妳一晚上也沒關係,不過……」
「不過什麼?」雖然沒有要去住,但我很好奇他的理由。
「我這個人私德不修。實不相瞞,我屋子裡現在有個女的在等我,要是又帶妳回去,那會變得很尷尬。」
我臉上一紅,沒想到是這種緣故。跟著又想到,他一定知道劉建一跟羽華的事吧?當初他那麼喜歡羽華,那現在呢?看我臉上欲言又止,他說:「我知道妳想問我什麼。」
「嗯?」
「其實那沒什麼了,真的。」坐在車站外廣場邊的石頭上,楊博翰點了一根菸,說:「當初我也很不能接受,畢竟一個是我喜歡很久的女生,而另一個是我最要好的兄弟。夾在中間,我都不知道應該怎麼調適才好。」

「他們是怎麼在一起的?」我告訴楊博翰,說我只知道大概的時間,但細節不清楚。
「因為剛好他們都在台中吧。」他說:「那時候我在高雄,老實說也沒想過自己還有回來的一天。雖然一直都有聯絡,不過對那時候的我們而言,台中跟高雄真的很遠。國二上學期開始沒多久,建一就中輟了,他說三元宮那邊出陣的機會不夠多,賺不了錢,所以跟著別人跑到台北去。」
點頭,我說這個我知道。
「嗯,不過後來他在那邊出了一點狀況。」
「什麼狀況?」
略顯為難,他說:「這個他不喜歡讓別人知道,不過我想妳是老朋友了,知道了也不會怎樣。」頓了一下,他說:「大概是我們上高中前吧,他那時候在台北混得不錯,偶而回車埕總是大包小包東西送人。我當時不知道,還想說跳官將首怎麼會這麼賺,但後來才曉得,原來他待的那公司平常雖然練練陣頭,也會出陣,但大多數時候,它根本是個討債公司,平常就養些小弟到處收債。」
我低著頭,想起劉建一曾寫過的信裡,約略有提到一點點,今天中午我才去了以前他台北住過的地方。

「說起來建一也很可憐,他根本沒得選擇,別人叫他做什麼,他就真的去做,後來公司被警察查到,他也進了警察局。」說到這裡,他忽然問我:「妳還記得葉老師嗎?以前我們五班的導師,教英文的那一個。」
「有印象。」我點頭。
「那次是葉老師幫的忙。」他說:「我們上國二那年,葉老師因為身體的問題,提早辦退休,離開學校,搬到台中市了。警察逮到建一後,追究他中輟的原因,找到我們國中來,學校又聯絡已經退休的葉老師,是她跑了幾趟台北,把建一帶回來的。後來法院判了保護管束,也給他設立法定觀護人。」
「後來呢?」
「那之後他就回台中了呀,葉老師她家在台中有租給學生的宿舍,撥了一間給建一,因為他喜歡那種宗教性的工作,也算是一種專長,所以還幫他介紹到比較正派的廟宇去,讓他在那邊練陣、出陣。」說著,他忽然笑了一下:「推甄考上後我就搬來台中,看過幾次他出陣,妳不知道他那張臉化了妝有多好笑,大概是因為我認識他太久了,別人裝神弄鬼的就很有樣子,他在那邊魁星踢斗的時候,我就只想過去搓花他的臉。」
我跟著笑了出來,腦海中開始嚮往,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親眼看一次他化妝、出陣的樣子。

「大約就是那時候吧,我們國中畢業,羽華來台中,近水樓臺先得月嘛,所以他們就在一起了。」
「你不怪他?」
「建一嗎?」他搖頭:「一點也不。我認識他那麼久,知道他這個人是什麼個性。」
「什麼個性?」
「他很老實呀,超老實的一個人,搓他圓他就圓,捏他扁他就扁,有時候我都很懷疑他到底長了腦袋沒有。妳不知道那幾年他比較富裕的時候,隨便誰跟他借錢他都借,從來不會追債,弄到自己快沒飯吃了也在借。這個人經常把自己搞得這麼糟,剛好羽華也來台中,那徐羽華這個人妳也清楚的,她就是專門做慈善事業的那種人,看到建一那麼慘,她一定會幫忙,結果幫著幫著,兩個人就在一起了。」故事說完,他攤手。

於是我逐漸弄懂了,而同時楊博翰的話也給了我很多觸發。我自己有沒有存著羽華「搶走」劉建一的心態呢?或許有。而楊博翰說的故事讓我明白,這世上很多事情是沒有絕對,也沒有辦法埋怨的。就像他說的距離問題,台中跟高雄,對當時的我們已經像是永遠無法企及的距離了,更何況是台灣跟日本?
「可是就算你不怪劉建一,但你自己呢?對於你自己,你怎麼想?」我想多問一點,楊博翰早已收起了他的玩世不恭,說的每句話都讓我很有思考價值。
不過我錯了,原以為他會說出放棄之類的字句,但沒有,他只是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看著慢慢變深的夜,什麼都沒說,但卻比什麼都說了還要清楚明白地長長嘆了一口氣而已。
-待續-
成全,是愛情裡最難做到的。



老爸的身體比以前差了些,拼得了家境,就失去了健康,走起路來總有點搖搖晃晃。不過看來他很享受現在的單身生活,滿屋子裡到處都是釣魚用具。他顯得很開心,大概已經忘了當初跟我說過的話,我記得那時他說等他多賺點錢,就要來接我去過好日子。算了吧,我跟自己說,那麼多年都過去了,記得這些又有什麼意義?

「妳媽呢?她還好吧?」吃著采薇買回來的生魚片跟拉麵,老爸問我這跟媽媽在日本賣的料理比起來哪個好吃。
「她賣的是中華料理,不是生魚片啦。」采薇橫他一眼。這幾年我從沒跟老爸聯絡,倒是媽媽卻常打電話給采薇。說起來我們是很奇怪的一家人,彼此都在親密中帶著一點疏離,好像很少有因為思念而主動聯繫的時候。

吃飯中,爸爸問起我的打算。第四個,我心裡算著。跟他說我打算工作跟唸書,他很贊成,直說台灣人還是應該留在台灣,然後開始滔滔不絕的談起政治,還說他打算下次里長競選時要參選,工地裡那些同事他都說好了,大家都要來輔選。
「他大概忘了,他要選的只是里長而已,而那些同事沒有一個住在這一里的。」采薇用很受不了的語氣說,讓我差點沒把壽司給噴出來。



沒事就好。我這樣想。當年的風風雨雨隨著每個人都離開那個小村莊,也就跟著慢慢淡化。而每個離開村子的人,在不一樣的城市裡,都還繼續上演著自己的故事,有些人還有互相關聯與交錯,有些則已經分道揚鑣。
趁著采薇去學校時,我用她的電腦上線,寄封信給李靖康,告訴他我在這裡很好,請他不用擔心,同時也提醒他,不要因為我不在了,就不再光顧我媽的餐館。然後我做了些查詢,發現原來在日本拿到的高中學歷一樣通用於台灣,所以我只要按照台灣的升學制度去報考大學即可。不過現在這時間有點晚了,肯定來不及準備,所以看來得念一年書,等明年再跟采薇一起考試了。

坐在書桌前,咬著手指甲,我在想,如果還有一年,那麼我可以做什麼?要唸書的話,跟采薇住一起是最好的,可以互相勉勵。但這裡空間太小,我也怕影響到她的作息。可是除此之外,我還能去哪裡?台中?事隔幾天了,羽華有來電,不過我沒接,儘管已經下了決心要成全,但那不是嘴上說沒事就沒事的。我還能像之前那樣的熱切地再見她嗎?老實說,真的一點把握都沒有了。

閒暇的時間變得很多,有點悶得發慌。我很想去看看淡水,也很想去木柵動物園,不過都只是想想而已,身上的錢有限,那天跟采薇去看爸爸,他給了幾千元,叫我不夠了就跟他拿。那算是五年來的補償嗎?當采薇嘟起嘴來直呼不公平,說她都沒有零用錢時,我接錢的手伸得好無力。所以後來我最常去的地方,就是景美捷運站附近,那倒閉的百貨公司旁邊一個小公園。

坐在公園的椅子上,旁邊是大賣場跟國中,熙來攘往都是行人,只有我如此悠閒。台北確實不如東京,溽熱而且有點髒亂。不過那都無所謂,徜徉在午後的陽光下,我閉著眼睛。就在快要睡著時,電話忽然響起,是羽華打來的,第一通我沒接,但她立刻又撥過來,於是我按了通話鍵。她問我最近是否要下台中。
「有個工作機會,要不要試試看?」她興奮地說:「跟日文有關的,我想妳應該會有興趣。」她也在找暑期打工,找到一家英日文補習班去,那兒日文班現在正缺工讀生,但希望可以找到會一點日文的工作人員。
「我是沒希望了,還要另外再找,不過妳倒是可以試試看。」她說。
當然很心動,因為我沒有一技之長,唯一比別人多的,就是一點點日文能力而已。但那當下我沒有立刻答應,羽華說如果有需要,住的地方她也可以幫我張羅。
「好是好,但我還要跟我爸商量一下,前幾天去找他,他才說要我多陪他而已。」說得有點心虛,事實上我爸雖然希望我留在台北,但再怎樣也不可能成為羈絆我的理由。
掛上電話,感嘆著。那天晚上我看見了劉建一的衣服,這件事羽華應該還不知道吧?否則她就不會依舊這麼熱心打給我了。

很猶豫,我該答應嗎?想著想著,看看手上的行動電話,通訊錄裡沒有幾個號碼,按著按著,我就撥給了楊博翰。問他對於到台中工作的看法,結果那個傢伙說得跟之前一樣,他很開心地說:「當然好,最好就住在我隔壁,我可以每天接送妳上下班。」
「可是我沒有廿三腰。」我有點後悔打給他。
「那麼多天了,飲食習慣都不相同,這樣妳都還沒能瘦下來嗎?」電話中他頓了一下,然後說:「那算了。」
哭笑不得,其實他也算是不錯了,可惜的就是那張嘴。我想起以前羽華拒絕他的理由,再想想後來她喜歡上劉建一的理由,不禁感嘆不已。

離開公園,順著羅斯福路往新店方向盲目地走,走到沒有人行道的橋邊,我還是晃了過去,一直走到大坪林捷運站前,才開始覺得腿痠,再看手機上顯示的時間,發現竟然有兩個未接來電,是我沒存過的號碼,於是我回撥了過去。
「聽說羽華想找妳來台中。」電話接通,也沒招呼,那個人劈頭就問。
「嗯。」我回了一聲,原本的疑惑在喉嚨發聲的瞬間霎時解開,跟著心頭「砰」地一震,呼吸也跟著停頓下來。
「那妳覺得怎麼樣?」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這個人的聲音跟以前沒有太大改變,只是低沉了點,但依舊沒有什麼語調起伏。那平靜的聲音,卻讓我心裡掀起好大一陣波瀾。
那邊他也沉默了一下,說:「那天很可惜,沒有看到妳。」
「所……所以呢?」我發現自己居然口吃了。
「所以……想說如果妳來台中的話,那大家以後就比較有機會常見面了呀。」他說。
又是一陣天旋地轉,我努力呼了幾口氣,讓自己鎮定下來,但依舊掩不住講話時聲音些微的顫抖。
「所以……所以你會希望我搬去台中嗎?」
「當然呀。」而他這樣回答。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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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式多樣化 發表於 2009-2-22 10:12 PM

本帖最後由 招式多樣化 於 2009-2-24 09:28 PM 編輯

「早知道就這麼點東西,幹嘛大費周章搞那麼大陣仗?開我自己的車來就可以了。」一邊開車,楊博翰一邊嘮叨。
一輛九人座的箱型車,副駕駛座上是我,後面是羽華跟劉建一,最後面那一排座位上,沒有什麼行李,只有個出國用的旅行箱,跟一個我的包包而已。
「搬家嘛。」羽華踹了楊博翰的椅背,說:「重點是誠意,你懂嗎?」
「懂個屁。」而他回。

我被逗得笑了出來,但笑的同時,也不免感到匪夷所思,沒想到居然會有這樣的畫面,我們四個人在同一輛車上。原本我說不用的,但羽華很堅持說要幫忙,還叫楊博翰去租了一部箱型車。能搬什麼呢?扣掉這兩件行李,我就孑然一身了,而這兩件行李我都能從日本帶回到台灣,再從機場到台北了,難道還帶不下台中?

車上四個人,在喧鬧的音樂聲中,洋溢著羽華嘻嘻哈哈的笑聲,但我笑的很少,也不怎麼敢回頭看。劉建一沒有太多表情,就像從前那樣。從他們開車到景美來,一直到現在車子都快到台中了,我沒看他幾眼。不敢明目張膽地看,更怕他跟我對上視線時,我會不知如何是好。劉建一跟楊博翰大約一般高,頭髮沒那麼長,臉型跟小時候也沒太大差別,雙頰瘦了點,他的左手臂上有條很長的疤,我猜大概是當時在台北所受的傷。

楊博翰跟我都是有心事的人,他雖然會跟後座的羽華抬槓,也會說幾句笑話,但從側面我可以瞄到他目視前方時緊鎖的眉。那天晚上他皺眉長嘆的樣子,是否意味著即使過了很多年,嘴上說無所謂,但心裡依舊存在著對羽華的情感?如果是,那麼他得花上多大的精神力量,才夠說服自己坐在這裡開車跟談笑?

我很怕變成那樣子,也不確定自己是否做得到,但已經沒有選擇了,當劉建一說了那句話時,就算我很清楚,我問他是否希望我搬來台中,跟他那句當然,其實我們的出發點並不一樣,但沒關係,掛上電話的瞬間,我就決定了,即使只能遠遠看著,即使只能默默陪伴,至少在這一年裡,我想要,我要,我確定要。哪怕,他可能永遠都不懂。


天氣晴朗,跟上次來時大不相同。羽華幫我介紹的工作,距離他們住處也不算太遠,就在上次我經過的商圈那一帶。因此他們幫我物色的住處也在附近,格局我沒看過,但房子是羽華找的,我很相信她的眼光。房租是老爸先代墊的,無視於他說不用,我堅持這幾個月拿到薪水就會立刻還他。

「待會不急著放行李,我們可以先去把妳需要的日用品買齊。」車子進入市區,羽華對我說:「因為妳沒有交通工具,所以比較不方便。但沒關係,反正上班的地方很近,一中街那裡又多的是賣吃的,什麼都很容易。只是如果要去大賣場就麻煩點。所以待會我們先去逛。」
「我這車是租來的耶,快到還車時間了……」楊博翰插嘴。
「有人開口邀請你去嗎?」羽華瞪他:「河已經過了,橋可以拆了,不好意思嘿!」
「王八蛋,這種話妳都說得出口!」他大叫。
「肯跟你說就算給你面子了,本來我打算等一下搬完東西就叫你滾的……」

他們又開始鬥口,而我也跟著又開始笑,羽華已經快擠到前座來了,又叫又嚷的。回頭看她時,我卻瞄到劉建一的眼光,他正看著我。那瞬間我心中一凜,趕緊把頭撇回來,假裝什麼事都沒有。


他終究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知道,是吧?在大賣場裡逛著時,我這樣想。日本也有這種大賣場,但我卻少有機會逛,第一次這樣巨細靡遺地瀏覽架上商品,看到很多在日本的商店裡也有販賣的東西時,我心裡充滿驚喜感。楊博翰最後還是被羽華拉來陪著逛,她跟劉建一走在前面,對著羅列的東西指指點點,而我走在後面,楊博翰則負責推車子。逛不到一半,推車裡已經放滿東西,羽華還不停往裡頭塞。

「小姐,我還要生活耶。什麼缺的東西都買到了,但結果我一個星期後就餓死了。」我看著推車裡,那當中大概有一半以上不是我的生活必需品。
「哎呀,我幫妳出啦,算是給妳接風的。」她說著,把一大袋衛生紙丟在車上,眼看著它已經滿了,羽華拉著劉建一,說要去推另外一輛車來,叫我們就在這兒等著。

「她永遠都是這樣。」看著羽華的背影,楊博翰忽然說了一句話:「不管她說什麼或做什麼,總是讓人很難拒絕。」
點點頭,我知道這種感覺。
「妳還記不記得,第一次我們四個人出去?在水里街上到處亂逛,她說要買衣服那次?」楊博翰說:「後來我覺得我上當了,妳知道為什麼嗎?那天的前一晚,她來我家買東西,結果發現我在偷吃我家的零食。」
「我知道,她威脅你。」點點頭,往事就這麼驀然湧上來。
笑一下,楊博翰說:「但是後來我覺得上當了,她看到我在偷吃零食又怎樣?我又不是第一次偷吃東西,難道我媽會為了一包餅乾打死我?我幹嘛要答應她的勒索?」看著楊博翰充滿回憶的臉,聽他繼續說:「後來我們又出去過幾次,她永遠都有不同的理由可以要脅我,而奇怪的是每一次我居然都乖乖答應。」
「那是因為當時你喜歡她。」
「也許是,但現在呢?」苦笑一下,他卻反問我,而讓我瞬間無言。

終於買好了東西,回家路上,楊博翰又開始嘮叨抱怨,完全恢復成原來的樣子,還說這幾天在哪家夜店裡,看上了人家的工讀生,預計多久之內要追到手。
「沒有女人你會死是不是?」羽華啐他:「不長進。」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呀。」他說。
「屁話。」羽華大笑。

我很想問問楊博翰,他是怎麼收住自己的情感的?如何才能隱藏得這麼好?不管是人前人後,要怎麼說服自己不去想,要如何能夠克制,避免情感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來?我發現不管歷經了多少異鄉掙扎的日子,多開拓了多少眼界,那些原來都沒用,因為在那個陌生的世界裡沒有劉建一,沒有這麼複雜的情感拉扯。
「現在我可以走了吧?」車子停在宿舍樓下。我東西全都卸下,楊博翰問羽華。
「想怎麼走?」羽華斜眼看他。
「開車呀。」
「坐輪椅吧,好不好?」結果羽華一個眼神,立刻讓楊博翰投降。


家當瞬間暴增,我們把東西一一往樓上搬,不過當然重物都交給兩個男生。我還是不太敢跟劉建一說話,連看都不太敢看他。
房間不大,跟羽華那邊比起來差不多,只可惜沒有陽台,所以衣服得晾掛在頂樓的曬衣間。
「洗衣機也在頂樓,不過那個鐵門應該還是舊的,很難開,小心不要刮到手。」忽然,劉建一對我說。
點頭,我還以為是他跟羽華幫我找房子時所觀察到的,沒想到下一句他卻說:「這房子雖然有點久了,但是每個房客住進來前都會重新粉刷,以前我就住在妳這一間的隔壁,還算安靜的地方。」
愣了一下,我還沒醒悟過來,羽華接著說:「而且這裡的房東很好說話,大家算算也認識很多年了,連妳都認識。」
「我?」
「嗯,」點頭,她笑開來:「葉老師呀,還記得嗎?」
那當下是感動的,沒想到事隔許久後,我居然也會住在這裡。重新再環顧一次,雖然是個陌生的環境,但卻有種很溫暖的情感打從心底滋蔓而生,讓我久久不能自己。

趁著男生們在組裝櫃子時,羽華拿了零錢下樓,去幫大家買飲料。本來我也想要一起去,但她叫我留下來,先趕快把東西整理好,說晚上大家一起吃飯。
「女王呀。」低著頭,正在把螺絲一根根賣力鎖上的楊博翰說了一句,我們都笑出來。那就是魅力,任誰也無法抵擋得住。
「行李箱要現在開來整理嗎?」劉建一忽然問我。
「先不要好了,暫時擺床上就好。」我想了一下,回答他。那裡面沒有多少東西,不急著整理,而且當中有些我的貼身衣物,在兩個大男生面前拿出來也很尷尬。

點點頭,劉建一彎腰下去,把行李箱提起來往床上放。而就在這瞬間,我那個從媽媽那邊借來的行李箱居然因為年久失修,箱子碰到床緣,震動一下,開關鎖忽然斷開,裡面東西灑得滿地。
「啊!」我一聲低呼,趕緊要彎身去收拾,劉建一也很不好意思,急忙蹲下來幫我收拾幾本落在角落的書,本來我想叫他讓一讓,這些我自己整理就好的,但他的動作卻忽然停了下來。因為其中一本書裡,原本夾著的書卡也掉散出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他用黑色原子筆,在筆記本上隨手寫給我的四個字,被我製作成書卡,陪著我在車埕、陪著我在東京,現在又陪著我回到台灣。晴耕雨讀。
-待續-
我藏不住心裡的秘密,
因為秘密早已昭然若揭。



花的姿態  第四章

有個最深的秘密,藏在最初的那地方。
預言了故事的起始,也預言了故事的終點。
悲或喜原來一如四季輪迴無從由人選擇,除了接受。

但或者我該欣慰,終於你看見了我的綻放,在凋零前。
就說一次就好,一次就好,說你愛我,或愛過我。




黎主任是香港人,香港人跑到台灣來開英、日文補習班,整個就很不搭調。上班的第一天,當所有人用詫異的眼光,看著我跟日籍老師用日文聊天,談起東京生活時,感覺非常不自在。他們不就是為了這個理由才錄取我的嗎?
「妳以為台灣有多少女孩子是年紀不到二十歲,就中、日文都講得頂呱呱的?」楊博翰自以為很瀟灑,但其實姿勢非常不雅,他半躺在椅子上,嘴裡叼著香菸。在民俗公園附近的茶店。露天的座位,因為他要抽菸。當我告訴楊博翰,日本幾乎所有的店家都開放抽菸,或者有特設的吸煙區時,他聽得心嚮往之。不過我沒跟他說的是,當我在一群台灣人面前用日文聊天時,心裡總有股非常複雜的滋味,台灣的一切都象徵著我舊有的回憶,而日文是在另一個新世界裡才使用的語言,這兩者之間的拔河,拉得我有點矛盾,有點錯亂,也有點難以承受。

「對了,早上接電話的是誰?你女朋友?」躲在陽傘下喝著冰涼的飲料,轉個話題,我問。
「那個不算啦。」他手一揮,說:「認識沒多久,談不上交往。而且年紀比我大很多。」
斜睨著他,可是我看不出他有什麼心虛。中午休息時打電話過去,接起來的是個女子,而且一聽就知道還沒睡醒。跟著是楊博翰拿過電話,我還聽到他跟那個女的說了一句:「別亂接我電話。」

「你這樣不行吧?」
「怎樣不行?」
想了想,我盡量小心翼翼,避免說錯話:「如果有你喜歡的人,或者喜歡你的人,看到你的生活是這樣的,那人家怎麼敢把心交給你?」
「妳這是在暗示我嗎?」結果他說得很直接。
「這個嘛……」被識破了,我只好點頭。但沒想到他嘻皮笑臉的下句話讓我差點吐血:「好吧,看在妳對我也算一往情深的份上,我以後克制一點,這樣好不好?」
「你去死吧。」我嘆氣。
哈哈大笑了一陣,他問我:「至少在他們面前,我都演得很成功吧?」
「是呀是呀。」我鄙夷地附和。

「那妳呢?」而他忽然坐直了身,往桌邊一靠,非常認真的表情,問我:「那妳呢?」
「我?」一愣,我呆住了。
「至少可以愛的時候,我很努力地,很勇敢地告白,就算被拒絕得再慘也不放棄;當不能愛的時候,我就誠心誠意地祝福,就算只能站在旁邊看,以一個朋友的身分去接近他們,我也甘願。可是妳呢?」
我不懂我要怎樣,只能傻傻地看著他。
「那張卡片上的字,是劉建一寫的,對不對?」
我臉上一紅,不知該如何回答,楊博翰又說:「妳知道嗎?其實妳一直小看我了,我是心思聰明、見微知著,非常有聯想力的楊博翰。」
「所以呢?」硬著頭皮,我打算否認到底。
「劉建一穿幾號內褲我都知道,他的字我會認不出來?」
「那是當初我要去日本之前,他隨手寫給我的而已,也不代表什麼呀。」我逞強說。
「如果只是隨手寫的,妳又何必珍而重之地收藏起來,還費心地做成小吊卡?他能寫字,這個我知道,但他沒那個才藝做卡片,這個我也知道。」他搖頭說:「就算這只是個偶發性的意外好了,那車埕車站外面那面牆上刻的字又是怎麼回事?」

至此,我終於無可抵賴,只好垂下頭來。楊博翰又恢復成半躺的姿勢,把一口煙高高地吐向半空中。
「我只是要告訴妳,讓妳知道,其實有些事我看得出來而已。」他說:「而既然我看得出來,當然劉建一自己也看得出來。」
「為什麼……」原本低著的頭,因為這句話而急忙抬起,我驚訝地看著他。
「就說了,我連他穿幾號內褲都知道,這點小事我會看不出來?」

然後我無言了。心裡立刻開始想的是,要不要現在就辭職,房子退租,立刻搬回台北去,或者乾脆逃回日本算了。
「如果妳心裡沒有鬼,那怎麼可能只約我一個人出來喝茶?對不對?」他說:「小妞,不管妳想做什麼,當那件事必須要掩人耳目地進行時,記得一定要做到滴水不漏,不能昭然若揭,否則反而就欲蓋彌彰了,懂嗎?」說完,他還自得地稱讚自己:「我用了四個成語耶,真了不起。」
默然,沒有因為他的笑話而笑,我只是垂首沉思。沒想到楊博翰居然光從一張紙卡,就可以猜得到這麼多。

那天,劉建一臉上也是一陣尷尬,猶豫著要不要撿那張紙卡,還是我靠過去,把他手上的書接過來,再把紙卡夾進書頁裡。我們什麼都沒說,他也沒問。晚上去吃飯,羽華請客,吃了一頓燒烤,那過程中我跟劉建一半句話也沒講,從頭到尾依舊是羽華跟楊博翰鬥口。再之後就過了一個星期,到今天我約楊博翰為止。中間羽華找過我幾次,詢問生活狀況,我都說還好,也說最近比較忙,所以沒時間出來見面。這樣做得還不夠嗎?為什麼沒見面、沒聊天了,楊博翰還可以猜得到?

回家的路上,我心裡充滿疑惑。在公車上想著想著,我竟然錯過了站,只好在下一站下車,慢慢走回來。
從茶店離開,楊博翰告訴我,他就住在這旁邊的大樓裡,又是不方便送我回去,因為他樓上還有人在。也好,我需要點思考的空間。走在路邊,都是逛街人潮,好幾次因為閃神而差點被撞到。
我擔心自己的出現,會讓原本就複雜但卻還算平靜的三角關係變得更糾葛,更不希望因為自己的關係,造成誰的困擾或傷害。可是我能怎麼做呢?在茶店裡,楊博翰察覺到我臉上的猶豫,他對我說的一些話,還清晰地在我腦海裡反覆。

「我不會選擇逃避,因為這是我甘之如飴的。而且重點是,我很清楚羽華的想法跟個性,她愛的既然不是我,那麼無論我怎麼喜歡她,她都不會看在眼裡;我也知道建一的個性,就算他熟到我內褲穿幾號,也不會猜到其實我還放不下一些當年的感情。所以基本上我的存在並無害。」抽完菸,他又對我說:「但是妳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妳的出現一定會引起一些改變,這是我的預感。因為建一跟羽華之間也本來就有問題,也遲早會發生狀況,但那狀況不是我能夠造成的,一定會是妳。」
「為什麼?」我發現楊博翰很喜歡賣關子,而偏偏他賣的關子都讓我非常急著想知道答案。
「找一天,回車埕老家去看看,妳就會知道了。」最後,他這樣說。
-待續-
最初的那地方,有最深的秘密。




很想回車埕看看,也應該去看看外婆,但可惜的是我根本沒時間。補習班的工作比想像的繁重,羽華說這叫能者多勞,誰叫日文班的三個工讀生裡,只有我是真的能用日文對話。所以除了一般的工讀,我還得兼任小老師,幫那些學生做練習。錢是賺得多一點,但相對也比較累,一周一天假日,不要說車埕了,我連下樓去覓食都很懶,只想狠狠睡一天而已。

禮拜一是休息日,一直睡到下午五點半,陽光懶散而無力地灑進來,我躺在床上,完全不想下床。很早就醒了,肚子也有點餓,但我只覺得閉上眼睛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很舒服,一天不吃不喝也無所謂,從早上到中午,真的睡不著時,就翻開擱在床邊的書來讀幾頁,看到睡著為止。下午陸續又醒來幾次,不想看書了就打開電視,不過我不想看台灣的節目,頻道固定在緯來日本台,反正聽也聽得懂,就這樣繼續睡睡醒醒,直到五點半,居然有人敲我房門,我的腳底板才總算踩到了地面上。
會是誰呢?住在這裡一個月了,還是頭一遭有人來訪。睡了一天,頭昏腦脹,茫茫然中,我套上衣服,踩著拖鞋,晃過去打開門鎖,結果差點被嚇了一跳,門才剛開了一條小縫,就聽見羽華大叫一聲,興高采烈地擠進來,手上還大包小包。
「都幾點了妳還在睡!」把一個大袋子打開,我眼珠子差點沒掉出來,裡面全都是食物,有些是可以現吃的,有些需要烹煮,另外一個大袋子裡頭,居然是一台很迷你的瓦斯爐跟一個小鍋子,還有好幾瓶啤酒。

「妳該不會想在這裡開伙吧?」揉著眼睛,我問她。
「難得一天妳假日呀,我就在想,妳一定不會乖乖起來吃飯。」一邊擺東西,她一邊說:「而且這附近又沒多少好吃的,就算有,到處都是學生,也一定擠滿人,所以乾脆我們來自己煮,多好!」她催促我先去刷牙洗臉,自己則開始胸有成竹地佈陣。

她真的會做菜嗎?有點將信將疑,一邊刷牙,我還不時轉頭回看看,深怕她一把火把我屋子給燒了。
「做菜其實不難,只要有心,人人都可以是食神。」她自言自語。
「食神?」完全不懂她在說什麼。羽華哈哈一笑,不再多說,卻問我在日本會不會自己下廚。
「妳覺得我媽會看得起我的手藝嗎?」一起在小桌前坐下,沒有幫得上忙的地方,我能做的只有洗盤子、洗菜,幫忙整理她拆封後的袋子或收拾垃圾而已。
「其實我也不是很會做菜,不過有時候外面的東西吃膩了,就會想要自己動手弄一點。」她問我在日本看不看偶像劇,說:「我很嚮往能夠住住電視裡面東京的小套房,那種上班族的生活。」
「為什麼?」
「很獨立自主呀,過的是自己想過的日子耶,白天就精神奕奕、充滿自信地去上班,晚上就自己在家做飯吃。」

是嗎?其實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在東京看到的女性上班族,每個都匆匆忙忙,似乎也沒有幾個是很開心的。
「說真的,看到妳回來,感覺很好。」開了大冷氣在吃火鍋,羽華打開啤酒,敬我一口。「這幾年有時我會覺得很孤單難過,因為再也沒有像小時候那樣的好朋友。那種日子多單純,多美好。」
「現在不好嗎?」
「也不是不好,但是比以前累很多。」嘆口氣,她說:「至少以前不用想未來的問題,對吧?」
放下筷子,我問她未來有什麼問題。
「該去哪裡,能做什麼,這都是問題呀。」她說:「我連自己大學會在哪裡都不知道,甚至……能不能考得到一個像樣的學校也是未知數。這還不算問題嗎?」

默然,這問題我也有,回頭,書桌上擺滿講義跟課本,但又有幾本是我真的開始翻開來看的?雖然采薇跟羽華都借我不少書,但自己一個人,遇到疑惑也沒有人可以詢問,而且每天上班的壓力很大,根本沒有心思去鑽研那些課業上的東西。

「所以妳的未來怎麼打算?」我問羽華。
「打算呀……」喝口啤酒,又想了想,她說:「來台中以前,我有過很多目標跟理想。念一個教會管理的女校,我要有很棒的社團生活,考試成績絕對會保持在前十名,然後考上一個很理想的大學,當然是適合淑女的社會組,等到大學二年級以後,再開始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
「結果呢?」
「如妳所見呀,」她笑了笑:「計劃趕不上變化,變化趕不上某個人的一句話。」

然後我無言了,那個某人是誰,我已經很清楚。羽華嘆口氣,說:「他剛回到台中時,簡直狼狽到極點,沒有任何一個陣頭要收留他,口袋也沒有半毛錢。逼不得已了,只好打電話給我,問我能不能借他幾百塊。我拿著錢去火車站找他,看到他時差點認不出來。一頭亂髮,臉色蒼白,瘦得跟街邊的流浪狗沒有差別。」

我在腦海中想像著,那時的劉建一是什麼模樣。耳裡聽到羽華繼續說:「所以我把身上的錢都給他,帶他去吃飯,買幾件像樣的衣服,讓他稍微有一點人的樣子。之後多虧葉老師幫忙,讓他有個可以待的地方,也有一點收入。不過妳知道的,劉建一就是那樣子,沒有人照顧他的話,他要嘛錢被騙光,然後活活餓死,不然就是把自己搞成流浪漢,連他外婆看了都會認不出他來。」
我笑了出來,問她:「所以你們是這樣在一起的?」
「很好笑吧?當我問他,以後讓我來照顧他,問他好不好的時候,妳知道他怎麼回答嗎?他居然跟我說,那以後可不可以拿衣服來我家洗。」羽華沒好氣地說:「我猜他大概是因為書念太少,所以連『浪漫』兩個字怎麼寫都不會。」

我一口啤酒險些噴了出來,笑到肚子都痛了。不過一邊大笑的同時,卻也一邊難過著,他曾經經歷過那樣一無所有的貧乏歲月,而我卻不能是那個在他身邊陪伴他的人。笑聲中,我忽然感慨:經過這些年,四個人都有了一些變化,從前我們誰會猜想得到?誰知道自己以後會走到哪裡?又會遇到什麼困難,或踩進多深的泥沼中?楊博翰變了,但他有他深藏於心中不能說出口的遺憾,唯一能表達的只有祝福;劉建一也變了,他走了一條艱辛的路,最後變成羽華的男朋友,而現在的羽華,臉上則有著幸福的笑,那我呢?坐在這裡笑著,我很想知道他們眼裡的我是怎樣的,因為我已經有點看不清楚自己的模樣了。

「所以呢?他現在的工作到底是什麼?」努力回復心神,我問。
「一樣呀,練陣頭,有活動就賺一點,沒活動就做一些廟裡的工作,也有收入。前幾天拿衣服來我家洗,他說最近自己也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想在當兵之前學點一技之長。但到底要怎麼樣,這個我不清楚,因為我曾經跟他說過,不會干涉他的工作或其他方面。」
「為什麼?」
「因為我怕他離開我。」羽華把啤酒一口喝乾:「妳知道嗎?愈到後來,我愈清楚一件事情。」
「什麼事?」
「別去綁住妳的男人,這才是綁住他的最好辦法。尤其當這個男人是劉建一時。他不是那種可以被要求的人,除非他自己願意。而我不要限制他的一切,我只要他在我身邊就好。」羽華說:「因為我從小到大,什麼都有,什麼都不缺,但正因為這樣,所以我才害怕失去,怕失去那個我唯一靠自己本事去爭取來的男人。」
-待續-
愛情裡,我們都是害怕失去的人。...<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招式多樣化 發表於 2009-2-22 10:13 PM

本帖最後由 招式多樣化 於 2009-2-24 09:30 PM 編輯

楊博翰說這件事有蹊蹺,羽華沒有理由莫名其妙跑來告訴我,說她有多愛劉建一。這中間肯定有什麼緣故。
「不可能吧?」我皺眉。
「怎麼會不可能?」他說:「有些事如果連我都看得出來,難道徐羽華會感覺不到?」
我很好奇,是能感覺什麼,但楊博翰也說不清楚,他只堅持一件事:「總之,妳的戲演得不夠好,就是這樣。」

我問他,如果不見面不講話也不行,那到底我還能怎麼辦。
「交個男朋友給她看看呀。」他說:「她一定巴不得接到一通這樣的電話,聽到妳交男朋友的消息。」
「我要去哪裡交一個……」沒好氣地,我正要把話說完,但看見楊博翰的手已經指向自己的臉,於是我止住了下面的話,瞪了一眼:「餿主意你就省省吧。」
非常難得地遇到連續假期,又剛好有廟會,劉建一告訴楊博翰,楊博翰則告訴我,問說要不要一起去看看。我從沒參加過這種活動,當下立即答應。不過答應後,馬上被我爸念了一頓,說難得有假期也不回台北看他。

坐在車上,楊博翰問我,到底那天羽華還講了些什麼,我搖頭說沒有,那天吃火鍋,聊的全都是往事,其他的真的沒有。
「這麼說來,她的目的大概是想暗示妳吧,叫妳最好早點死心。」他自言自語地說:「愛情嘛,搞得這麼辛苦幹嘛?是妳的就是妳的,該放手的時候就乖乖放手,這樣做有什麼意義呢?」
「我沒想過要跟她爭。」望著車窗外不斷閃過的黃色燈光,車子在隧道裡前進,我說:「沒有什麼好爭的,如果他們是彼此真心相愛的。」
「怕就怕不是真心相愛呀。」他忽然冷冷地,但也充滿無奈地笑了一下。

楊博翰一早就來接我,開著他老媽買給他的小轎車,載我往埔里走。今天劉建一他們廟會的陣頭要出陣,所以昨天半夜裡就已經提早跟羽華出發了,而我們則是現在才啟程。
「去看看那小子裝神弄鬼的樣子,包準妳會笑死。」昨晚打來約我時,楊博翰說。

到埔里的時間尚早,不過沿途已經可見很多進香的車隊。楊博翰說,這個盆地小鎮,四周全都是赫赫有名的靈山寶剎,不過今天我們要去的地方不在山上,而是在市區。道路很狹窄,擠得水洩不通。車停得很遠,慢慢走向城隍廟。路上楊博翰提醒我:「如果可以的話,就當作什麼事都沒有,好嗎?這種關係的維持很難得,也很困難,不要破壞它。」
「我一點也沒有打算要去破壞什麼,而且本來就一點事也沒有呀,根本都是你在說的。」我瞪他一眼。他伸伸舌頭,沒多辯駁。

找到劉建一他們班子,一群已經換裝的年輕人正在上臉譜,有些人對著鏡子自己畫,有的則互相幫忙。角落裡,劉建一換好衣服,畫了青面,然後在幫另一個看來很稚嫩的小夥子上紅色臉譜。
「原來官將首就是八家將呀?」我小聲地問楊博翰。
「當然不是。」他搖頭,對我說:「樣子看起來很像,但事實上是有差別的。官將首原本指的是青面的增將軍跟紅面的損將軍,他們本來都是妖魔鬼怪之類,後來被地藏王菩薩收伏。這種陣頭本來最初只有兩個人,後來變成三個,更後來變成現在的五個,甚至更多。」
看我點頭,他又說:「等一下妳會看到劉建一站在中間,手上拿三叉戟,他跳的是增將軍的位置。」
「那我可以過去跟他講話嗎?」
「當然不行呀,這玩意兒規矩很多,畫了臉譜以後,他們名義上就是神職,不再是一般凡夫俗子,所以你不可以過去找他哈啦,他們自己也不能隨便開口聊天。」楊博翰告訴我,每次要出陣前,劉建一都會齋戒很多天,非常遵守這方面的規定。

我點點頭,這些民俗技藝的陣頭雖然小時候看過,但從沒如此接近過。楊博翰跟我解釋了很多,我這才知道,原來他們是神明的護法之類,當神明要起駕前,他們要擔任開路工作,踩著三進三退的步伐,手上拿著武器或刑具,負責驅趕路上的小鬼,如果途中遇到廟宇,也有行禮的規矩跟步驟,種種繁文縟節,非常仔細。
「這些你怎麼都知道?」我有點好奇,問楊博翰。
「妳知道我小時候常常被鬼壓嗎?」
我噗地笑出來,點點頭。
「那時候我媽就常帶我到很多廟裡去拜,看得算多了。後來劉建一自己在跳這個,耳濡目染久了,當然就了解了。」

看了半天,不見羽華。後來才看見披頭散髮,一臉憔悴的她手上提了一大袋飲料回來,交給了陣頭裡的人。然後快步走向我們。
「什麼時候到的?」她問。
「剛到。我正在給她上基本入門課程,讓她知道官將首到底是什麼。」楊博翰的手往我這邊一指,然後又問羽華:「妳看起來很忙呀,怎麼回事?」
「還能有怎麼回事?」羽華無奈地說:「那個笨蛋呀,一早起來我才知道他什麼東西都還沒張羅好,所以我只好兼著打雜呀。」

聽羽華解釋,原來劉建一在這方面已經算是老鳥了,有很多事都著落在他頭上,要去負責整理跟準備。不過當然這些細瑣的事是他無法勝任的,所以結果就是羽華要犧牲睡眠幫他。
聊著聊著,鑼鼓嗩吶跟鞭炮的聲音已經喧囂響起,很多寺廟都有類似的陣仗,大老遠就聽見聲響,眼前過來的是一隊隊我陌生的表演陣頭,吸引了許多圍觀人潮。我們走到路邊,看著那些隊伍,看了許久,當我開始有點受不了炎熱的氣溫與擁擠人群的汗臭味時,楊博翰拍拍我肩膀,要我往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

那邊過來一組都穿紅色系衣服的五人隊伍,各自踩著不同腳步,面對不同方位。每個人臉上都有看起來類似,但又略略不同的妝扮,我認得四個方位的那些人手中的東西,有手銬、火籤、虎牌之類的刑具,用來捉拿在路上不肯讓開的小鬼,至於正中那一個,臉上擦了青色的粉妝,花花綠綠地我看不出來他的表情,但那雙眼睛卻再清楚不過,他幾乎沒有跟路邊任何人對焦,手中的三叉戟配合腳步踩踏,揮舞得很好看。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他。從那年他去當神明的小孩開始,到後來那一天,他說他也很想像我一樣,逃得遠遠地,逃出那個每個人都拿他當怪物的小村子,去尋找一片自己的天空。這中間經過多少我沒看見的轉折跟困頓?直到現在,旁邊有四個夥伴一起陪他威風凜凜地走在一起。其實當年並沒有人拿他當怪物,他就是劉建一而已。而今天如此諷刺地,是他終於找到自己了,可是他降妖除魔時,卻也不是以一個「人」的姿態。

有種很感動的感覺,眼淚忽然想要流下來的衝動趕緊壓抑住,我的目光直盯著他,看著這隊伍慢慢經過我們面前。
「畫了妝,換了衣服,拿了武器,他是妖魔鬼怪都害怕的天兵天將,但是脫卻了一身神靈賜予的武裝後,他卻是個不知道自己應該何去何從,連自己究竟愛的是誰都搞不清楚的平凡人哪。」突然,我聽見楊博翰輕聲的嘆息。
-待續-
總有些事情,是連神明都搞不定的,比如愛情。




看完了廟會活動,我們又走回來。那邊劉建一的工作雖然完成,也洗淨了臉上的妝,但一時還抽不開身,當然羽華也得東奔西走地幫忙。我們打過招呼後,先行告退離開。埔里街上到處都是人,車子塞到連接省道的橋頭,楊博翰跟我說,往右是我們先前來的路,可以直接回台中,但往左會到日月潭,而中途還有條小路可以通往車埕,問我想不想去日月潭走走。
「都好,這輩子還沒去過日月潭,如果方便的話,去看看也好。不過看完之後,可不可以再順便載我去車埕?」心念一動,我問他。
「妳想去看那個車站,對吧?」他看我一眼,而我點頭。

所以其實我沒有心思翫賞日月潭的風光,湖光山色自有其優雅之處,但站在碼頭邊發著呆,其實心根本不在這裡。離開時剛過午後不久,楊博翰的車速飛快,他在一個小路口轉彎,捨棄了三線寬的省道,帶我轉入另外一條小路。那條路起先我很陌生,四周都是山跟農田,只有偶而會經過一些人家。不過我一點也不擔心,因為開車的是楊博翰,他除了嘴皮子,其他的不敢對我亂來。經過大觀發電廠時,我就知道他沒有走錯路,因為這裡已經是我熟悉的地方。打開車窗,我甚至呼吸到了從前的氣味。那是車埕小村特有的,屬於農家的氣息。車子從山頂邊開下來,我要他在三元宮前停車。

「在這裡停?」
點頭,我說從這裡開始,我想用走的,而且他可以先回去沒關係,我自己搭火車就好。
「雖然我早就猜得到妳會這樣子,也已經做好心理準備,要自己一個人開車回台中,但是我還是忍不住要跟妳說:妳跟徐羽華愈來愈像了,專幹這種過河拆橋的事。」他瞪我。
「誰叫我們是一起長大的好姊妹。」我揚起下巴,看著一臉埋怨的他。
「對對對,真夠像的,」他也不惶多讓,給我必殺的一擊:「妳們對我都很殘忍,然後還愛上同一個男人。」
真是敗給他了。楊博翰叫我自己小心點,說如果太晚了沒車回去,乾脆去他老家睡也可以,反正他媽媽自從寶貝兒子考取醫學院後,就又回到小村子來,繼續管理雜貨店。
「你不回家跟你媽打招呼嗎?」
「免了吧!他要是知道我大老遠地回來,卻只有路過而已,肯定又要罵我敗家子。」說著,他關上車門,叫我回家小心,然後很瀟灑地踩動油門,揚長而去。

夏天,太陽落山得晚,時間也還早,雖然遊客已經散去不少,但從三元宮看下去,還是有不少人逗留。老實說,從小到大我都不懂到底這些人跑來這裡幹嘛。鄉下人家的生活不就是這樣子?究竟有什麼好看的?
沒急著下坡,我先踏上三元宮的階梯,走到二樓的正殿前,端詳著被圍欄圍住,不能輕易靠近的三官大帝神像,舉手合十而拜。神像依舊肅穆,這裡跟當年也沒太大改變,階梯前照樣有酣睡的野狗,讓我必須小心翼翼地讓開。

不知道三官大帝最近好不好?站在圍欄前,我祝禱得不像祝禱,反而像是久未謀面的老朋友在寒喧。我請祂幫忙照看這村子,希望有更多遊客來的同時,可以改善大家的生活環境,但拜託別再改變這裡的樣貌。然後我想拜託祂幫我一個忙,不過這願望在心裡始終無法凝聚成型,以至於合十站了半天,我卻許不了願望。

從山坡往下走,經過舊家的巷子,我不敢踏進去,只在巷口張望。這裡曾經陪伴我十多年,每個角落都有我童年時的印象,不過這並非我來此的目的。將童年往事暫時放下,我繼續往下走,經過楊博翰他家的雜貨店,楊媽媽正在招呼客人。沒打招呼,快步走過,我往車站的方向過去。
那年在這車站邊,我留下最後一個印記,將當時初萌乍開的情愫,用筆尖牢牢刻下,但同時也堅固封鎖,直到今天,我才終於再回到這兒。只是能否重新將它開啟?我不知道,也有點害怕知道。

木椅上坐著等車的遊客,我沒有馬上過去,先在旁邊走了幾圈,到處看了看,等電車抵達,大家紛紛上車後,我才走到椅子邊坐下。牆上的字跡已經斑駁,但還依稀可辨,劉建一刻字刻到我出國後的第二年為止,寫著「二年五班劉建一」,之後沒了,那是他中輟前最後一次在這裡留字吧?看著那些新舊參雜的筆劃,旁邊還多了很多遊客的簽名塗鴉,我看得出神。

有些人在牆上畫圖,或者寫下自己跟心儀對象的名字,密密麻麻到處都是,這些塗鴉把劉建一的文字掩蓋掉了許多,以致於我竟無法在牆上完整看到他每一年的刻字,不過找著找著,我倒是發現自己臨走前寫的那幾句話。「要記得我,要等我,我是一年六班的采芹。」臉上一紅,感到非常不好意思,怎麼當年會有膽子寫這種話呢?

那時候是抱著怎樣的心情來刻字的呢?我沒有細細深究當年的每一個片段,倒是為了自己曾有過如此青澀的少女情愫而羞赧不已。倘若換做是今天,我很懷疑自己有沒有那股勇氣跟傻勁,敢再刻一次這樣的字。
蹲下來一點,我想看清楚自己的字跡,不過也就在我剛坐上椅子的同時,卻赫然發現,在我那句話的下面,還有由舊到新的幾排蠅頭小字。
「第一年,妳沒回來。但我記得妳。」其中幾個字已經模糊,我看了好久才辨認出來。
「第二年,我走了,跟妳一樣。」字很潦草,也不好辨認。
「第三年,芹菜花開了沒?我等了好久。」
「第四年,後悔,沒有留住妳。」
「第五年,」空白,第五年居然沒有字?我愣了一下,第五年是今年,我已經回來了。劉建一是何時來這裡刻字的?羽華應該不知道吧?盯著字跡看,愈發覺得有異,前面四年的字跡都有點傷損,但「第五年」這三個字未免新得出奇,簡直像是剛刻上去的。
看了很久,當我意識到時間不早時,心裡有點擔憂,深怕自己會錯過最後一班電車回台中。回頭,還有一些遊客在附近留連,我走進車站裡,想去看看裡面的時刻表,不曉得這些年來,班車時間是否有所變動,但一走進去時,卻忽然全身一震,眼睛瞪得老大,半晌不能回神。

候車室裡有遊客,他們有些在聊天,有些在發呆。一旁的售票口掛了個牌子,告示群眾說本站已經不賣票,請大家上車後再購票。那個售票口裡有幾個人坐在一起聊天,我認得兩個,其一是車站的老職員,他已經五十多歲,以前上學時每天都會笑著跟我們打招呼,而另一個……
-待續-
你要讓我懂,第五年你在想什麼。
是否像我想你一樣想我。




「我可以問一下嗎?你剛剛在裡面幹嘛?」搭上電車,我問劉建一。
「在被罵。」他皺眉。
「被罵?」我很訝異,剛剛他們明明就有說有笑的。
「李伯伯說這麼多年來,他終於找到兇手了,就是我。」他臉上的表情很懊惱,但我看來卻很好笑:「因為有人在牆壁上面刻字,一刻就刻了很多年。」
「所以你剛剛是在刻字?」
「剛好刻到重點,結果就被他發現了。」
雖然不雅,但我忍不住在車上大笑出來,這麼多年來,他也有栽了的一天。

「不過其實也還好,我認識他很久了。」劉建一告訴我,那位李伯伯也是三元宮的理幹事,所以他們老早以前就見過了。只是李伯伯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而已。
點點頭,我想告訴他,我已經看到他這幾年來刻的,更想問問看,到底第五年,這關鍵的最後一句,到底他想說什麼。不過當然我沒這勇氣,而且我也答應過楊博翰,不要破壞現在的平衡關係。但我能夠視而不見嗎?在搖晃的電車上,我不斷問我自己。如果從來不曾再回來過,那麼或許還可以假裝一切沒有發生過,但我人已經在這裡,我已經看到了。

「你今天不是應該很忙嗎?為什麼會跑回來這裡刻字?」忽然,我覺得有點不對勁。
「忙完了呀。」他聳肩。對我說:「都快累死了,羽華還跟一群那邊的女生約了要去唱歌,我沒興趣,也沒那力氣,所以叫人載我去搭客運,回來看看也好。」
點個頭。從車埕離開的車班現在變多了,大概是拜觀光發達所賜。劉建一忽然問我,知不知道這個小村子的歷史。
「我怎麼可能會知道。」
「這地方從日據時代就開始發展了喔。」他說:「日本人要蓋發電廠,所以才興建鐵路,把建材運過來。車埕那時候非常熱鬧,而且這地方的地名,就是因為這裡是終點站,有很多列車停在這裡,所以才命名的。」

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在此時此地開始上歷史課,不過他倒是說得很認真:「發電廠蓋好後,這裡跟著就沒落了。過不久後,台灣光復,這裡因為木材產業,所以又發達起來,也興盛了好幾年。後來台灣的政策改變,伐木變成夕陽工業,所以車埕才又凋零。直到這幾年,靠著觀光,它被包含在日月潭風景區裡面,也可以跟水里、集集這些地方結合,所以人又變多了。」
「你怎麼知道這些的?」我很好奇,國二就中輟的他,是如何知道這些連羽華或楊博翰都不見得知曉的歷史背景。
「如果妳愛一個地方,就會想多了解它。」
「那如果你愛的是一個人呢?你也會花很多時間去了解嗎?」完全是直覺,我非常順口就跟著問,但劉建一忽然臉上一紅,低下了頭沒有回答。「人跟土地不同。」過一下子後他才說。
「哪裡不同?都是可以被了解的,不是嗎?」
「不知道。」他說。但我知道那不是他想說的。

維持了一段時間的沉默,車到台中後,天色已經完全暗了。走出日光燈明晃耀眼的車站,外頭氣氛為之丕變,都是橙黃色的造型燈光。劉建一問我是否急著回去,我搖頭,結果他帶我到對面的三商巧福去吃了晚餐。
「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踏進來這裡吃飯。」挾起牛肉麵時,我跟劉建一說。
「這是我第二次。頭一次來已經是三年前。」他看著碗裡的飯,說:「那次來的時候,我身上連一毛錢都沒有,是羽華帶我來的。」
「她對你很好。」
「嗯,」點頭,他說:「這輩子到現在,除了她之外,我沒有欠過誰什麼。但唯一一個欠的,卻是一輩子也還不起的。」
「恩情跟愛情不同吧?」我說:「愛情裡面沒有誰欠誰的問題,做什麼都是心甘情願的才對。我相信羽華不會在乎她為你付出過多少,她只會在乎你愛不愛他。」
又點點頭,然後他沒再說話,只是埋頭吃飯。

我又說錯了什麼嗎?每當劉建一無法回答我的話時,他總是一陣沉默。吃飽飯,還沒有想回家的念頭。我知道這樣不太好,畢竟他是羽華的男朋友了,但忍不住,那麼微薄地,我希望多留下幾分鐘也好。只是這幾分鐘過後,又是一次幾分鐘,然後又幾分鐘,就這樣,我們兩個人在車站對面的馬路邊,靠在地下道的護欄邊,坐了快半小時。
「你不累嗎?」
「還好,反正回去也沒事。」說著,他問我對未來的打算。
「先考個大學吧。雖然還不知道自己可以走什麼路,反正還早,慢慢打算就好。」然後換我問劉建一對於未來的打算,他說目前暫時沒有,但可能的話,希望可以離開官將首的圈圈,他想學美髮業。
「美髮?」看看他頭上實在不怎麼樣的亂髮,我有點懷疑。
「我知道妳要講什麼,但是那個可以學呀。」他說:「我問過了,先從學徒做起,就是所謂的助理,先學洗頭,還有打雜,雖然錢很少,但是認真學的話,大概兩年,就可以當準師了。」
「準師?」
「就是比設計師還低一階的。再練練剪頭髮,快的話再一年就當設計師。」

似乎是個不錯的方向。劉建一說:「我沒有好的學歷,也找不到很好的工作,當助理雖然會很累,可是再累也比不上當工人累,對吧?以前在台北,我當過大卡車跟大貨車的隨車小弟,也當過一陣子捆工,那真的會累死。」
沉吟著,我想了想,問他:「那更之後呢?剪頭髮剪一輩子嗎?」結果他沒回答了。

我們的話題總是斷斷續續,沒一個是有結論的,而每一個都以他的沉默告終。到了晚上將近十點,已經是我的睡眠時間,明天還要上班。我跟劉建一說是該回家的時間,他點點頭,一起站起來,走回火車站外面去等公車。我們住的地方雖然相隔不遠,然而搭乘的卻是不一樣路線的公車。
「我覺得妳變了很多。」過馬路時,他忽然說:「妳比以前還會想,而且想得深。」
「有嗎?」我自己並不覺得。
「有。因為不管聊什麼,我都會不曉得應該怎麼回答才好。」他說得很認真。
笑了一下,走過馬路。我知道自己沒有他想像中的聰明跟遠見,我只是如他所說,因為在乎跟關心,所以想了解得更多再更多而已。

「不過我也有一個問題想問妳,」支吾半晌,他才勉強問出口:「那四個字,妳為什麼還留著?」
好問題,真是一針見血。這下換我答不出來,而且想了又想,我也找不到一個合理的答案,最後只能微笑帶過。見我不答,他也不再多問。結果是劉建一要搭乘的統聯公車先到,原本他要等我先上車的,不過我搖頭了。
「那妳路上小心。」很簡單地告別,我看著他上車。

『我很想再問你一個問題:第五年,後面你想寫什麼。告訴我,我就告訴你,晴耕雨讀為什麼我這輩子都不會丟掉的理由。』等公車開走,站在原地,我已經完全無法支撐自己偽裝出來的鎮定。不該這樣做的吧?用非常猶豫的心情,用極度顫抖的手指,我打了一封簡訊,在確定他搭乘的公車已經開動,走了一段距離後,這才充滿複雜心緒地,按下了傳送鍵。
-待續-
關於未來,其實,我只求無怨無悔地愛這一次。...<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招式多樣化 發表於 2009-2-22 10:15 PM

本帖最後由 招式多樣化 於 2009-2-24 09:32 PM 編輯

「出事了,對不對?」楊博翰用非常受不了的表情對我說:「從在羽華家外面看到妳的那天起,我就覺得這是遲早的事。不過問題發生得比我想像中的晚一點,妳還算是有良心了。」
晚上十點半才下班,黎主任說樓下有人等我,沒想到居然是楊博翰。載我到他經常去的小酒館,點了兩杯調酒,楊博翰說:「那天晚上我打電話給劉建一,本來想找他出來喝酒,但是這小子吞吞吐吐地,後來才告訴我,說他跑回車埕去,還遇見了妳。」

「羽華知道嗎?」我比較在乎的是羽華的反應。
「當然不知道。」他搖頭:「劉建一是在我的逼問下才招供的,他怎麼可能把這件事告訴羽華。」
「可是……」
「可是什麼?可是了又怎樣?」他聳肩:「難道羽華知道了,妳就會乖乖放棄?乖乖地把劉建一交出來,還給徐羽華?」
「我沒有要搶,好嗎?」我有點生氣了,楊博翰根本不讓我把話說完。

這件事我知道當然是我的錯,說好了要把它藏在心裡,絕不洩漏出來的,但相隔幾個月不到,我終究還是傳了那封訊息。那天晚上我到底在想什麼呢?怎麼會這麼蠢?一封訊息會影響多少人的平靜生活?當時根本沒有仔細想清楚。
「妳不用搶,妳只需要勾勾手指頭,那小子就自己過來了。」嘆口氣,他說:「劉建一嘛,他的腦袋能讓他做什麼反應,這個我搞不好比他自己還清楚。」
無言以對,我只好乖乖地喝著飲料,靜候楊博翰的發落。
「幹嘛不說話?」喝完調酒,他跟服務生要了一大杯生啤酒。
「我在等你說呀。」充滿無辜的表情,我說。
「我叫妳回日本,難道妳會乖乖回去嗎?不會吧?既然這樣,那我還能說什麼呢?」他嘆口氣,點了香菸:「其實我也不知道還能說什麼,現在四個人的關係變得很複雜,簡直是各懷鬼胎。」他忽然笑起來,問我:「妳記得當年從車埕國小畢業時,我們班上有幾個人嗎?」
「好像沒幾個。二十個左右吧?」
「正確數字是二十二。」他說:「不知道剩下十八個人現在在幹嘛,是不是也像我們這四個一樣攪和個沒完。」
我忍不住也笑了一下。那當年哪!好久以前的事了。不曉得現在大家好不好,也不知道其他人是否跟我們這幾個一樣糾葛複雜。
「人跟人的情感與關係是沒有絕對的,這個我知道,老實說也怪不得妳。」放鬆了口氣,他說:「我們都沒想過妳還會回台灣,連羽華都覺得妳可能不回來了,她說妳在日本過得還算不錯,也有個喜歡妳的男生。」
我想起李靖康,於是點點頭,不過立刻又搖頭:「但我沒說我不回來呀,我在信裡寫過不只一次,說我會回來的。」
「誰知道那會是什麼時候?誰知道是不是說要回來,就真的回得來?而且我說的是我們的感覺嘛。或許建一跟羽華也是這樣想的,只不過後來事實證明我們都想錯了。」嘆口氣,他說:「就算妳一再強調了妳會回來,但那又怎麼樣?我們在台灣的這些人還是要活下去,還是需要談戀愛的,對吧?」

除了無奈跟憂慮,楊博翰並沒有太責怪我,他只是充滿擔憂。起初他還天天打電話給我,詢問後來的發展,但事實上根本沒有發展的空間,我每天早上十一點起床,看點書後就準備出門吃午餐。從下午一點上班,直到晚上十點才能休息,連續兩個禮拜的假日,采薇都打電話來叫我回台北,所以根本沒有發生任何事情的機會。
「妳那邊工作很累嗎?臉上看起來非常差。」跟爸爸吃飯,也把之前跟他借的錢還他,吃過飯,我請采薇陪著一起出來逛街,聽我說要買幾件上班的衣服,她居然帶我來五分埔。
「我以為妳會帶我去西門町的。」
「西門町的衣服不是給老女人穿的。」她說:「妳看妳那個氣色,活像被老闆折磨得半死的可憐上班族。」
這是什麼話?我今年才十九歲耶!站在鏡子前試衣時,端詳了自己好一會兒,真的愈看愈不像自己的臉。楊博翰說過,說我變了很多;劉建一也說過,說我變了很多。但我真的改變了什麼嗎?左看右看都看不出來。或許有吧,只是變了什麼,沒有人說得上來。而我自己清楚,倘若真有些許跟以前不同的地方,那都是因為劉建一。他讓我變得勇敢,卻也讓我變得懦弱。

那年,劉建一問我,什麼時候要當自己的主角。於是之後的日子裡,每當我在日本,覺得陌生的世界讓我沮喪跟恐懼,而想要封閉自己時,那些人們告訴我的、勸勉我的,總讓我很隱微地,間接想起劉建一說過的話。所以我會鼓勵自己,要自己更勇敢一點,去面對每一個挑戰。
只是那又如何呢?再看看鏡子裡這張臉,我問自己:那又如何呢?已經過去了五年,就算我真的跟以前所不同,但那又怎樣?看著自己的眼睛,我看到了無比的懊喪,原來無論我改變得再大,也改變不了現在所遭遇到的現實。後來我被采薇的叫喚聲給拉回現實,她在外面已經等得不耐煩。逛了一下午,我買了幾套衣服,也幫采薇結過幾次帳。以前我們連個頭飾都買不起,現在我只想要加倍補償她。

從五分埔離開,我心裡還拋不下那些天馬行空的思緒,連一頓貴得要命的日本料理都吃得心不在焉。
「妳又在思春了對不對?」突然,她說了一個很當年的關鍵字。
「思個屁!」我啐她,不過也不免心虛了一下。
哈哈一笑,采薇問我在日本有沒有交男朋友,還說她其實非常羨慕我,有時候跟同學說起有個在日本唸書的姊姊,大家也會投以欣羨的眼光。
「日本再好也不會比台灣好,能羨慕什麼?」我說。
「台灣哪裡好?」她若有深意地喝了一口溫熱的日本清酒,說:「我看對妳來說,大概只有劉建一好。」
「什麼!」嚇了一大跳,手裡的筷子失驚落下,我腦子裡天旋地轉,整個人完全傻住。
「不要告訴我,車埕村那麼小的地方,會有另外一個叫做采芹的人喔。」她瞄了我一眼:「妳以為車站外面那幾個字別人都看不見嗎?」

於是我把所有的故事都說了,這是頭一次,我放下身為姊姊的身段,把心裡的感覺如此坦承地說出來。當我說到那封訊息的事情後,忽然坦蕩蕩而無比輕鬆,沒想到所謂的放下心上一塊大石頭,就是這種感覺。
「老實說,我只是在車站上完廁所,出來外面等車時,不小心看到的。」聽完我的故事,采薇說:「本來我也想在上面寫字的,可是上面寫了一堆劉建一的名字。很難想像他是那種人,那種會在牆壁上亂刻字的人。」
「人不可貌相嘛。」我也這樣覺得。誰能想像,這個國小時因為書法跟國語文比賽而聞名的風雲人物,居然是個會在車站牆上亂塗鴉的人。
「不過更難想像的,是妳會對他有意思。」又瞄我一眼,采薇說。
「有意思又怎樣?現在說什麼都太遲了。」嘆氣,我說。
「妳會不會覺得那都是命?如果當初去日本的是我,留在台灣的換成妳,說不定事情就不一樣了。」
「現在說這個還有什麼用呢?」
「沒用嗎?」采薇說:「愛情是自私的,妳不做,怎麼知道沒有用?」
搖搖頭,除了愧疚,我覺得現在我什麼也做不了,甚至連台中都不想回去了。把小壺裡的清酒一飲而盡,我覺得口感奇佳,揮揮手,請服務生過來,我跟他又要了一壺。
「請問一下,你們那是什麼酒?」采薇問他。
那個服務生告訴我們,這是一種用芋頭釀成的清酒,算是非常特別的種類。等一下他可以拿瓶子來給我們看看。

看著那服務生的背影,采薇問我是否覺得他很有木村拓哉的性格外貌。我呆了一下,正在腦海裡仔細思索,到底木村拓哉長什麼樣子時,那男生又回來了,他手上有個酒瓶。把瓶子放到桌上,服務生開始介紹這瓶酒的特色,不過我卻根本沒在聽,因為看著瓶上的標籤,我已經完全失了神。
「晴耕雨讀」,淺褐色酒瓶上,有這四個字的標籤。確實,劉建一寫的比較好看。
-待續-
當妳只想著一個人時,這世上的什麼就都跟他有關。



還沒從那四個字裡回過神來,我就接到一通很要命的電話。那是楊博翰打的,叫我最好快點回台中,不管多晚,他都會醒著等我。
心神不寧,懷著不安,在采薇的抱怨中上了客運,急忙忙趕回台中。本來她還打算帶我到東區的夜店去喝酒,但現在所有計劃都泡湯了。再三道歉,我答應下次好好補償她。買了票,上了車,我先撥一通電話給楊博翰。
「快回來,帶我去看醫生。」他電話裡是這樣說的:「我現在滿頭都是血。」
楊博翰滿頭都是血?我很難想像那樣的畫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問他要不要先找劉建一比較快,等我回到台中,他可能已經死於失血過多。
「找他?找他幹什麼?」頓了一下,他說:「那小子人在我旁邊,正在抽菸,而且現在馬上就要回去了。我告訴妳,這一頭的血,就是他幹的好事。」
兩個從小一起玩到大的死黨居然可以打起來?我聽得匪夷所思,不過在釐清緣由之前,我問了一個讓楊博翰大叫的問題:「他呢?他有沒有受傷?需不需要去醫院?」
「我都快死了妳還在管他要不要去醫院?」他叫著:「他媽的他連皮都沒掉啦!」

沒說原因,但我隱約可以猜想得到。上車前我還問采薇,搭什麼車最快,她說統聯客運。不過我看也沒快到哪裡去。焦急著到台中,換搭計程車,飆到民俗公園,楊博翰就住這附近。
「怎麼會搞成這樣?」剛到民俗公園外面,就看見楊博翰摀頭坐在路邊,看來血已經止住了,只是也染紅了手裡的整條毛巾。我幫他拿開毛巾,撩開一頭長髮,略看一下,傷口不深,但裂開的縫可不小。
「酒瓶砸頭,跟拍電影一樣呀。」他似乎也沒那麼痛了,背靠在圍牆邊,他說。
「劉建一拿酒瓶砸你頭?」我懷疑自己有沒有聽錯。
「是呀。」他點了一根菸,很瀟灑地靠著牆,跟我說:「今天晚上那小子不曉得在哪裡喝醉了,還帶著酒來找我。喝著喝著,忽然開始抱怨起來,說自己是個沒用的東西。」
「沒用的東西?」
「是很沒用呀。我問他喝了多少,他說喝掉兩瓶啤酒。兩瓶哪!兩瓶啤酒就醉了,果然沒用透頂。」他笑著說。
「少跟我扯淡,到底是怎麼回事?」瞪著他,我問。
「他說大家都在進步,我半年前就考上醫學院,羽華一定也會有不錯的大學可以念,未來應該會到台北去。而妳也不差,妳會日文,又在補習班工作,以後可能還會回日本去。只剩下他一個人在這裡,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麼。」楊博翰說:「我就問他呀,問他自己有沒有什麼期許,他說他想去學美髮,這個妳知道吧?做頭髮的。」
看我點頭,楊博翰說:「我說這個也不錯,但他一口又一口的喝酒,一邊喝一邊說,說什麼他現在連筆都拿不好,字也寫得亂七八糟,以後怎麼拿剪刀剪人家頭髮。」
「說重點好不好?」我指指他的頭。
「重點來了,重點就是我跟他酒喝完,一起跑下樓來,到便利店去買酒,還順便買了幾支自來水毛筆,我想看看他現在的字到底有多醜。結果妳知道他寫什麼嗎?」
「晴耕雨讀。」毫不思索,我說。
抬頭,怔怔地看著我,看了半晌,楊博翰嘆口氣:「這就是我們打起來的原因。」

還好醫院就在附近,醫生把他傷口裡的玻璃碎屑挑出來,然後縫了五針。走出急診室,坐在外頭的椅子上,街上還有來往的車輛,霓虹依舊閃爍。就從那四個字開始,楊博翰繼續跟我說故事:「我就問他呀,看到別人都在進步,那麼他有什麼想法。妳知道他怎麼回答我嗎?那個渾球非常老實地跟我說,說現在一點打算都沒有,因為他滿腦子都在想,到底愛情跟恩情有什麼差別。」
「愛情跟恩情?」我一愣,但隨即皺眉,這五個字似乎是我無意間先跟劉建一說出口的,看來在他心裡引起了很大的波濤。
「他說,這些年來,羽華對他有莫大的恩情,一輩子都還不了。那小子完全不管我已經綠掉的臉,還跟我說他覺得自己這幾年來,腦袋都沒這麼清醒過。」楊博翰恨恨地說:「我看他腦袋最不清醒的,大概就是現在。」
我忍著笑,雖然事情的發展讓我非常關注,但楊博翰描述起來,就是讓人覺得好笑。
「所以我替羽華揍了他兩拳,這個連恩情跟愛情都搞不清楚的渾球,讓一個那麼好的女人,為他浪費了三年光陰。」
「他沒事吧?」我急忙問。
瞪我一眼,楊博翰說:「他會有什麼事?打兩拳死不了的!」
「嗯。」點點頭,有點不好意思,我只好閉嘴聽他繼續說:「兩拳打完,我還要繼續扁,他居然跟我說,這輩子不管在哪裡,不管跟誰打架,從來他都只讓人三拳。妳聽聽看這是什麼屁話?我馬上在他臉上又捶了一拳,打得他流鼻血。」
「流鼻血!?」我終於還是叫了一聲。
「這一拳是重了點啦,但是第四下我打得很輕呀,只有輕輕踹一腳而已。結果妳看到了,這渾球居然馬上站起來,完全不顧我們十幾年老交情,手裡的酒瓶就往我頭上砸。」

至此,我已經完全無言,這種打架的理由還是第一次聽到,而箇中緣故,又讓我說什麼都不對。
「所以,」他攤手:「或許外表看不出來,但是妳確實已經讓他完全亂了腳步,就跟當年一樣。」
「當年?」
「那年妳離開時,一個字也沒跟他說,老實說,他還沮喪了一陣子。」楊博翰忽然笑起來,說:「妳知道的,劉建一嘛,臉上永遠沒有什麼表情變化,嘴裡也逞強得要死,但誰都看得出來他很失望。」
低著頭,無法回答,我只能默默回想當年。那時候,我並沒有明白地感覺到什麼,甚至還覺得只是自己在對劉建一一廂情願。他亂了什麼腳步?我卻一點都不懂。
「妳知道他看到牆上那幾個字的時候,高興成什麼樣子嗎?可是一邊高興,他又一邊難過,因為妳已經去了日本,再想跟妳說什麼都太遲了。老實說,我很少看到他那種表情,這個人很直線條,認識那麼多年,他很少有那種複雜的心境的。」他說:「而更後來的事妳都知道了,情況愈來愈糟,他根本沒臉跟妳聯絡,連信都不敢寫。就那樣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地活著,直到他被警察逮了,弄到保護管束,讓葉老師帶回台中,然後遇到羽華為止。」
「但是羽華對他很好。」
「可是不管羽華對他再好,如果心裡沒有真正的愛,那麼再好也沒有用。無論付出多少,全都只是恩情。倘若妳不回來,或許他會把這份恩情當作愛情,用自己的一輩子時間來回報給羽華。」
接下來的話不用再說,我也已經明白。所以我問楊博翰,現在怎麼辦。
「誰知道?」他又抽完了一根香菸,嘆氣,他說:「等天塌下來好了,反正遲早都會塌的。」

有點疲憊的腳步,慢慢地走路回家。不想搭車,我需要一點安靜的時間,讓自己好好沉澱一下,也試著在腦海中,拼湊出一個看似熟悉,但卻又陌生的形象。那形象中的男孩,非常沉默,非常內向,永遠不讓人真的明白他在想什麼。他的壓力很大,他的遭遇很艱辛,以至於他從來不敢向這世界多要一點什麼。但他也有情感,也有渴望,只是造化弄人,弄得有點過了頭……
絲毫不覺得腳酸,今天的鞋子是有跟的,一直走到住處附近的巷口,我都還覺得這趟路太短,不夠讓我想清楚。站在樓下,忽然沒了上去的心情,我甚至有點害怕,當一個人獨處在房間裡,看著空盪盪的屋子時,會忍不住就想他想一整晚。矛盾哪!從沒這樣強烈地思念,卻又害怕思念將我吞噬。

於是我卻步了,掉頭,轉身,我拎著小包包,走往巷子尾端,那兒有家便利商店,或許我也應該去買瓶酒,把自己灌醉,好狠狠地睡一覺,但願明天中午醒來時,會發現一切不過是場夢,而我人還在日本,還要去練習啦啦隊。
巷子不長,街燈昏暗,走不了幾步,我看見轉角那家便利商店紅白兩色鮮豔顯眼的招牌。喝什麼酒好呢?我正盤算著,走過街角,一轉身,心裡所有想過的酒的種類忽然全都拋到了九霄雲外。劉建一蹲在便利店外面的階梯邊,手上連條毛巾都沒有,也無法擦去鼻子跟嘴邊已經乾掉的血漬,看到我忽然出現時,已經酒醒的他,狼狽地丟了手上的菸,像條受到驚嚇的流浪狗,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待續-
若這是五年前,我會像她一樣瘋狂地愛上你。




花的姿態 第五章

崩毀的城樓邊還飄來八月晚花香,漫著當年走過時依稀存在的思念。
那時的我們如此膽怯,然而純真。
那天,你緊緊擁抱著我,而我吻你。
倘若那是需得割捨一切的代價才能換來的吻,我願意。

一個小時的時差之外,有好遠好遠的思念;
用好遠好遠的思念灌溉出來,是我只為你呈現的,很卑微卻完全盛開時的,花的姿態。



媽媽一直問我,為什麼不太跟人說話,老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再不然就是一天到晚往外跑。「搞什麼,回台灣一趟才多久,就把自己搞得不成人形了。」沒理會她的嘮叨,我逕自走上樓梯,回到我的房間。丟下包包,往床上一躺,什麼也不做地,只想睡著就好。
下午四點半,外頭天氣很好,也聽得到樓下還傳來人聲,有陽光從窗口照耀進來。我閉著眼睛,但卻完全無法入睡。這是回日本後的第五天。

第五天了,無所是事地逛來逛去,像是想把前五年封閉的自我一次釋放出來似的,每天我都往外跑,有時甚至趕著最後一班地鐵才回來。去了新宿御苑,在沒有櫻花盛開的櫻花樹下發呆大半天;去自由之丘,在充滿歐式風格的建築與巷道間穿梭來去;去了歌舞伎町,在燈紅酒綠的霓虹錦繡中感受自己的茫然,甚至還去了就在我家附近的淺草寺,站在「雷門」大燈籠下,跟一群觀光客混在一起,還被兜攬載客的觀光人力車小販搭訕。

到底我在做什麼呢?每天投零錢進售票機裡,買一張隨便往哪裡的車票,然後像傻瓜一樣到處來去。剛回來的那幾天,我一直都很想逃,逃得遠遠的,逃出那個原本以為會是久逢故人、舊夢重溫般美好,但後來卻風雲四起、豬羊變色的窘境。可是當我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零用錢,當我在地鐵路線圖上,再也找不到什麼沒去過的風景名勝時,這才發現:原來我根本沒有逃出來過,真正的囚籠是無形的,它困住的不是我的人,而是心。
於是我起身,坐回書桌前,當這世界注定了我們誰都無處可逃時,或許硬著頭皮去面對,會是最好的辦法?看著又掛回窗口,那一張紙卡上的四個字,我望得出神。

第一次,我被親人以外的人如此用力擁抱著,也吻著。在那個不過幾坪大的房間裡,劉建一的身體很溫暖,他鼻子裡呼出來的氣息噴到我臉上,讓我連用力喘氣都無法恢復鎮定。
沒開燈,只有窗外透進來的路燈微光中,我們緊緊擁抱。本來有很多話想對他說的,我想跟他說,這些年來我始終都惦記著台灣,惦記著台灣的這些人,更惦記著台灣的這些人當中,我曾偷偷喜歡了好多年的他。在那個人數極少的班級裡,我是保健室那位護士阿姨欽點給他的新娘子、國一上學期那個雨後的午休時間,他翻牆前的匆匆一瞥、三元宮二樓欄桿邊他對我比過一次中指,而後楊博翰拉著他來壯膽,而後我們一起去逛水里,而後我們在車埕車站旁閒聊,而後是我離開前寫下了一句話要留給他……我想說的東西太多了,但最後卻什麼也說不出來,所有的秘密都已經在一張保存多年的「晴耕雨讀」裡昭然若揭。於是我放棄了,任由他抱著我,躺在床上,我們什麼也沒做,只是安靜躺著,抱在一起。

「我幾乎已經等不下去了,妳知道嗎?我以為,妳就這樣永遠都不回來了。」很輕地,我聽見他說話的聲音。「那天只有我沒見到妳,楊博翰一直跟我炫耀,說他跟妳去喝茶,陪妳散步回家,一直說妳變了,變得很漂亮,變得很大方,很不像以前的樣子……」
「我回來了,我沒變,好嗎?」輕輕地說話,我拍著他的背。
「我不知道現在怎麼辦,該為了別人,或者為了自己?」思緒轉得很快,話題也轉得很快。像在自言自語似的,或許就只有在這漆黑而安靜的夜裡,在已經喝了夠多酒的時候,他才能好好地把心裡的話說出口:「可是妳讓我覺得好遠,這些年來,我一點長進都沒有……我一直在想,這些年來我到底做了些什麼?我以為我做得很多了,可是當我再見到妳,我才知道,其實我什麼都沒做好過……」
「你正在做你想做的,不是嗎?」我試圖安慰他。
但劉建一搖頭了,他的聲音含糊不清,甚至讓我懷疑是否是在對我說話:「我連我自己能做什麼都不知道,就算知道,知道又怎麼樣?只怕什麼都太晚了。」
安靜地,不再接話,我忽然明白,他跟我是一樣的人。我們都有太多心裡想說,但卻說不出口,或者沒有對象可以表述出來的話。而我也明白,這或許是我唯一一次機會,可以這麼近地貼近他,這樣聽他說他自己,讓我認識真正的劉建一。
「慢慢來,還不急的。」我安慰他。
「我做過很多事,有些連我自己都不好意思講。可是到頭來,我真的覺得自己做錯了,選了一些沒有盡頭,也看不到明天的路。有老師找我去教課,去教那些小孩子跳官將,可是我自己很清楚,再過十年二十年,不管跳得再好,也沒有多大前途。我終究去不了自己想去的地方,做不了自己想做的事,甚至,愛不了自己想愛的人。」
停了停,他嘆口氣:「本來我以為學著當設計師也不錯,可是妳問了我那個問題,讓我又懷疑了。」
「那不是不好,只是要你考慮更長遠一點。」
「以前我還會想,想想自己應該怎麼做,才能讓身邊的每個人都過得更開心一點,但現在我不敢想了,在經過這麼長的時間,而我只會原地踏步,甚至愈活愈回去之後。我不敢再亂想太多,現在,我只想找一條,讓自己配得上妳的路……」聲音很輕,幾不可聞,我聽見他說:「可是我不知道如果這樣做,那羽華怎麼辦……」
「我沒有你想像中那麼了不起的。」回答不了羽華那部分的問題,我只能避重就輕。
「對我而言,妳像一隻蝴蝶,一隻從蛹裡蛻化出來,正在張開鮮豔翅膀的蝴蝶,飛得很高,還正要往更高的地方去。也像羽華以前說過的,像一朵到了盛開時候的花朵,亮得讓人睜不開眼。」
「開得再漂亮,也不過是芹菜花而已。」微笑一下,我貼著他胸膛說話。
「芹菜花很漂亮,小時候我阿嬤家有種,我看過的……」喃喃著,他說:「好遠好遠哪,我好懷念那個時候,那個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必想的小時候……」


那天晚上到底怎麼睡著的?我一點感覺都沒有。隔天早上醒來時,劉建一還在睡。躺在床邊,端詳他的臉。睡著中的他,臉上表情看起來很甜,再沒了生活中那些繁瑣困頓,也暫時拋脫了這些錯綜難釐的感情糾纏,像個孩子似的。
我無法逼自己移開視線,昨晚說的言猶在耳,我知道他很努力,努力地想要趕上每個人,希望自己成為一個有用的人,只是他還找不到方向,找不到一條真正適合自己的路。看著他,我在想,其實自己又何嘗不是?對於未來,懵懵懂懂的不只是他而已,我也還在摸索。

但那有什麼關係呢?反正我們沒有誰真的知道未來的方向,其實我從來不曾真正在意劉建一這方面的問題,他有多大成就又如何?一年賺多少錢又如何?那些都比不上他是否是個善良而誠實的人來得重要。我想羽華也是這個意思,所以從來不去勉強他。
一想到羽華,我的心忽然冷了。以後的問題紛至沓來,昨晚稍早時,楊博翰才埋怨過,說我把四個人之間的平衡關係都搞砸,那現在呢?瞧,現在成了什麼樣子?我不但讓劉建一進了我房間,甚至還跟他擁抱、接吻,而且還讓他在我床上睡了一夜,直到現在都還沒醒。

亂了,都亂了。看著劉建一睡夢中的表情,我知道到此為止,一切都已經不可能再回到過去了。原以為故人重逢,大家可以一起敘舊話當年的夢想已經完全破滅。我們都變了,變得再複雜不過,彼此都有了無法告訴任何人的心事,都有自己無法掙脫的枷鎖,都把自己,也把別人推進了一個再也無法逃離的黑洞裡。
「你說,我們怎麼辦才好?」輕輕地,我問問正在酣睡的他,然後,俯身下去,這次換我吻上了他的唇。
-待續-
這輩子我第一次對自己誠實。所以我吻你。...<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招式多樣化 發表於 2009-2-22 10:16 PM

本帖最後由 招式多樣化 於 2009-2-24 09:34 PM 編輯

「才幾個月呀!妳就把一個平靜的世界全給毀了。」今年東京的雪下得晚,跨年夜都過去了,半點沒有要下雪的跡象。吃過拉麵,微微細雨中,不撐傘地走到鐵塔下面,亮澄澄橘色燈光如此燦爛。站在鐵塔下,抬頭仰望它的雄偉,我卻忽然說不上去了,拉著李靖康,坐在外面的階梯上一起淋雨。
「就是因為把台灣那邊的世界都給毀了,所以我才逃回來呀。」嘆氣,我說。
「這麼說來我還應該感謝妳的搗蛋囉?要不然想見妳一面,說不定我還得飛回台灣去才行。」他說。故事聽了一半,李靖康先去買來兩瓶熱咖啡,跟我對分,讓我繼續說下去。

那天讓劉建一繼續睡著,中午我出門上班,再回來時,他已經離開了,桌上留下一張紙條,寫著:「我找不到一條自己的路,就沒資格愛一個我愛的人。謝謝妳這些年來從沒變過,謝謝妳讓我知道,原來我還可以做更多。等我,好嗎?下次再見面時,希望可以看見依舊綻開的花朵。我會快樂點,會更努力點,因為我知道,妳值得我這麼做。」
寫得非常沒頭沒腦,一副交代遺言的樣子。晚上十點多,我看著那張紙條失神許久,後來是楊博翰的電話把我喚回神,他人就在我家樓下,就在巷尾那家便利店前。
「我可以再等妳十分鐘,妳先想好一個非常漂亮的故事,然後慢慢說給我聽。」電話中,他頓了一下,說:「不對,是非常簡單扼要地說給我聽才對。火燒屁股了,我恐怕沒有聽一個長篇故事的耐性。」

劉建一打了兩通電話給楊博翰,偏偏那時候楊博翰正在跟一個夜店裡釣到的美女激情纏綿,所以任由電話響著也不接,結果等他完事後,收聽語音留言時才知道,那居然是劉建一留給他的告別訊息。
趕緊下樓,楊博翰把電話遞過來,叫我自己再聽一次。劉建一的語調一如往常沒有起伏,他先向楊博翰道歉,並詢問頭上的傷是否無礙,然後說:「我慢慢弄懂了一些事,那是很多年來想都沒想過的,原來感激一個人,跟愛上一個人是不一樣的,對吧?以前我覺得都無所謂,沒有關係,也以為這輩子大概就這樣了。可是,現在我知道了,如果再不做點什麼,那不管過了多久,我都永遠只能是個被人同情跟照顧的可憐蟲、跟屁蟲而已。
我做了一個決定,一個你聽了一定會想再揍我一拳的決定。但是你沒接電話,所以這一拳可能要先欠著,過幾年才能還了。我會自己去跟羽華說,這些年來,每次到了嘴邊又嚥回去的話,原來總有必須說出來的時候。別責怪采芹,因為這不全然關她的事,她只是讓我懂了一些事情而已。再見。」

「聽完沒有?聽完的話,拜託說明一下,到底這是怎麼回事?我連褲子都來不及穿好,馬上回電話過去,但是他已經關機;開車到他的狗窩去,那裡已經完全空了,只剩下桌上放了一張紙條跟一千塊錢,說是補給房東的水電費。」
我的心一層一層往下沉。楊博翰問我到底跟他說了些什麼,而我搖頭。事實上劉建一真的沒有說太多,我把那些枝枝節節的片段拼湊起來,跟楊博翰講了個大概,他坐在商店前的階梯上,五官皺在一起,非常苦惱的表情。
「你知道他還有些什麼朋友嗎?」我問。
「一個人不會憑空消失,他另外還有哪些朋友,這個我也知道。不過既然他連房子都搬空了,那表示他是真的想走了。這個人如果打定主意去做一件事,我看大概誰也拿他沒辦法了。」他恨恨地說:「這王八蛋每次都這樣。我還以為他已經長大成熟了,但結果這傢伙根本就活在過去跟現實攪成一團的混亂世界裡,從頭到尾都沒有走出來過。」

站在一旁,充滿了惶恐跟愧疚,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說了什麼,才讓劉建一做出這樣莫名其妙的決定。楊博翰說:「那一年,課上得好好的,前一天還約好要一起去日月潭釣魚,結果隔天他就沒來學校了。下課後我跑去他家,屋子裡只有他那個耳聾的阿嬤,比手畫腳半天,我才知道那小子大半夜裡就跑掉了,而且是去了台北,混了半年才回來找我。」他把香菸用力地往地上一丟:「多少年都過去了,王八蛋還是王八蛋,個性一點也沒改!遇到事情都不商量的。」
「或者他其實跟你商量過?」我指指他的頭,然後換楊博翰愣住了。
-待續-
我會懂,我會等,但你要回來。




29

「今天不用上班嗎?」第一句話,羽華問我。
「請假了。」我說。
兩天後,終於鼓起勇氣,我走了大約四十分鐘,走到羽華家,又是那個小公寓,一樣的鐵門邊。只是這次的心情,跟第一次來是天壤之別。按了電鈴,應門的羽華非常憔悴,頭髮沒梳,臉上有很深的黑眼圈,身上是非常簡便的家居服,一件淺藍色上衣,鼠灰色運動長褲,連拖鞋都沒穿。
小木桌前,一杯她給我的溫茶。羽華蹲坐在牆角,點了一根香菸。但她沒怎麼抽,只是任隨煙霧將她包圍得朦朧。
「他走了。」良久後,她才說。
「我知道。」我點頭。雖然我不曉得劉建一是怎麼跟羽華解釋或說明的,但跟那點細節相比,我更在乎的是羽華的心情。
「我該怎麼面對這件事呢?」那是一種強自壓抑的鎮定,羽華望著窗外,說:「這兩天,我一直在等妳,不過我沒有要問妳什麼,我在等妳,是因為我要等妳來聽我說一個藏在故事背後的故事,這個故事,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因為,我根本沒有聽眾,唯一一個可以跟我分享的,是我自己。」

無言,我靜靜地,讓她說下去:「從在一起的第一年,我就知道了,他不可能永遠屬於我。或者說,他從來就不曾真正屬於我,因為不管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無論我多麼精心安排,設計得多麼巧妙、多麼浪漫,他卻從來不曾跟我說過一句我愛妳。那時候我就知道了,他愛的不是我。」
「羽華……」我輕輕地叫了她,但她卻沒有理會,繼續說著:「妳知道嗎?每當我在他面前得不到身為一個女人,最渴望最渴望的愛情時,我總是想到妳。」看我一眼,她說:「我很想跟妳說說我的感覺,說說我的感受,像我們以前一樣。」
無法安慰些什麼,我的視線與她對望,羽華的表情很黯淡:「可是我該怎麼跟妳說呢?我知道他喜歡的人是妳,從很久、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為什麼?」我是真的想知道為什麼,因為劉建一表現出來的,對我而言始終很模糊,羽華又怎麼可以確定呢?
「采芹哪,我們認識多久了?」她不答,卻反而問我這個,我想了一下,說:「從小學到現在,至少超過十年了。」
「那不就對了嗎?」微笑一下,她說:「這十多年來,妳一直是我唯一的朋友,如果連妳的事我都看不清楚,那不是太差勁了嗎?從楊博翰拉著建一來教室找我們的時候,慢慢地,我就感覺到了。」
慚愧,我這樣想著,如果從那點些微而片段的往事裡,她就能夠觀察與感覺到的話,那為什麼我卻做不到?

「所以妳知道那時候我心裡有多麼複雜嗎?當我寫信給妳,說我交了男朋友時。」她說:「我想跟妳說,我終於找到一個跟我不一樣的人,這個人會很需要我,需要我的陪伴跟照顧,更需要我給他溫暖,我相信自己可以這樣付出,一輩子都不會覺得累。可是我能跟妳說他是誰嗎?卻又不行。就算我曾經一度以為,可能妳永遠不會再回來了,但還是不行,我有一種感覺,深怕一旦讓妳知道後,我們之間的感情就會變質。」
嘆口氣,她說:「我多麼盼望妳回來,又多麼害怕妳回來。每次看到信上寫著,說妳多麼想回台灣時,我都一陣矛盾,不曉得應該支持或反對。而後當妳終於還是出現了,按了我門鈴,開門見到妳的瞬間,我又高興又提心吊膽。可是能怎麼辦呢?難道還能找妳商量嗎?明明妳人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了,但我們的心卻愈隔愈遠。
妳知道嗎?我好想去找妳,找妳陪著我去任何地方,這幾年來我的生命跟黑白影片沒有差別,別人去玩,我去打工;別人在開開心心談戀愛,我在小心翼翼保護我的愛情,很多事情,在妳回來後,我都想要拉著妳一起去做,可是能嗎?」她搖頭:「所以我不能常常找妳,當我慢慢又感覺到那股威脅感時,我就膽怯了,只好繼續把自己關在這裡,儘可能地不要與妳接觸,更不讓劉建一跟妳接觸。」
說著,我聽見她哽咽的聲音:「但是這一切都沒用的,到頭來,除了嘲笑自己枉做小人之外,其他的只能束手無策而已,因為最後他終於還是飛出去了,頭也不回地飛了出去,飛出這個他住了三年的小籠子。而那個讓他飛走的人,果然是妳。」
安靜聆聽羽華不絕的說話,忽然才明白,這些年來,人在異鄉的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孤單的,總覺得沒有可以真心說話的人,可是其實我錯了,佳雀姊、李靖康,甚至小蛋他們,不管是日本人或台灣人,無論年紀比我大或小,他們始終都對我很友善,樂意傾聽我的感受與想法,並且陪伴我在那個陌生的國度裡不斷前進。但是羽華不同,雖然一直留在這個熟悉的國家與城市裡,然而,她卻始終被關在一個角落裡,拼了命地想往前走,卻走不出迷宮。我有那麼多人陪著,劉建一最不濟時還可以找楊博翰商量或打一架,而最孤獨的人,其實是羽華,她唯一能夠說話的對象只有我,唯有我可以深入她的心裡,去感受她的感受,去體會她在愛情與人生裡的徬徨與困難,我們都一樣,渴望與懷念著過去的美好,但卻也因為太過惦記著以前的情感,而讓這當下的自己陷入泥沼中,無可自拔。
但現在我不行了,是我辜負了她,原本最應該支持與陪伴她的人,現在反過來,竟然是摧毀她原本平靜而幸福的人。坐在桌邊,握著自己的雙手,我緊緊咬住了牙,但不管怎麼忍,卻也忍不住不斷滴下的眼淚。
「對不起……」非常低微,但也很含糊地,我在自己的哭泣聲中,說了對不起。
「怪不了妳的,算了。」她仰起臉,頭靠在窗櫺邊,有兩行眼淚從清秀的臉上滑落:「這不是妳的錯,要道歉的話也是我應該先道歉。」嚥了一口,她再無法多看我一眼,只有淚水不斷落下,在我也已經掩住了臉,眼淚潰堤的同時,她說:「這些年來都一樣,是我先自欺欺人,自以為可以取代妳,把他強留在我身邊。對不起。」
-待續-
愛情裡沒有對錯,那首歌裡這麼說:
他是很好的,所以我們的選擇不是巧合。




坐在浴缸裡 蓮蓬頭
代替我哭泣 像下雨
其實我不知道 眼淚有沒有流
就像這故事中 你有沒有愛過我

虛弱的窗簾 留不住
房裡的黑夜 也要走
清晨喚醒了我 照亮昨夜的夢
一直到這時候 才開始有一點懂

你的愛就像彩虹 雨後的天空
絢爛卻叫人迷惑 藍綠黃紅 你的輪廓
你的愛就像彩虹 我張開了手
卻只能抱住風

吻我離開我 你就像
出太陽下雨 難捉摸
越是努力揣摩 越是搞不懂
只好慢慢承認 這故事叫做錯

在飛機上,聽著梁靜茹的這首歌時,眼淚不知不覺又往下滴。空姐過來,用清脆悅耳的日文問我是否身體不舒服,我說沒關係。臨走前,在機場的書店買了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開頭是男主角搭機前往德國,在飛機上因為想起了往事而難過,一樣是親切的空姐向他詢問。我沒有那麼好的文采,可以具體描寫感受,只是聽著歌時,想起了羽華,然後忍呀忍地,怎麼也忍不住感傷而已。
那天之後,又拖了兩個星期,終於處理完所有瑣事。我把工作辭了,房間辦了退租,再請遠在日本的媽媽替我處理機票的事,然後,依舊是簡單的行李,我搭上日亞航的飛機,目的地是成田機場,東京。

「妳們是活在梁靜茹的世界裡嗎?」在台北,跟爸爸吃完飯,也跟他們說了要回日本的打算,老爸沒有贊成或反對,倒是叫我回去後幫他找找看有沒有漂亮的魚竿。他的生活很愉快,再不會為了當年的風風雨雨而難過,我很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可以做到這樣,只是我想還需要一點時間,或者,還要更多一點距離。因為時間已經過了五年,可是我們誰也沒有走出來過,而距離已經隔了一個小時的時差,我們四個人的心卻也還彼此強烈影響著。回景美的路上,走到捷運站外面的公園邊,采薇聽完我的故事後,回去就從她電腦裡翻了一堆梁靜茹的歌給我。
「所以現在沒事了吧?」她問。
「至少暫時是沒事了。」我說。
采薇問我,到底後來劉建一去了哪裡,我說我也不知道,這兩個星期來,半點音訊也沒有。楊博翰聯絡了所有可能知道他下落的人,但卻毫無所蹤,於是我們都知道了,除非等他哪天自己出現,否則就只能像當年一樣,某天的某個時候,他覺得是回來的時候時,就會回來。
「那羽華姊還好嗎?」
「算是還好吧。」嘆口氣,我說。

結束了台中的生活,我帶著行李到台北,再過沒兩天就要回日本了,下午跟羽華碰了一次面,她的氣色已經好了點,只是依然很沒精神。一起去吃飯,逛了逛街,漫無目的,我們什麼也沒買。腳酸了就在街邊的咖啡店裡休息。
「東京下不下雪?」望著陰鬱的灰色天空,羽華問我。
「當然,而且很冷。」我說。
「過年的時候去找妳,好不好?」她帶著憧憬的口氣說:「我很想看看東京下雪的樣子,日劇看太多,有好多地方我都想去親眼看看。」
「沒有妳想像中那麼漂亮的,」微笑一下,我說:「每天光是烏鴉叫,妳就被煩死了。」
笑著,她輕啜一口焦糖拿鐵,問我回日本之後的計劃。
「唸書吧,找個專門學校或短期大學。其他的等畢業再說。」我說。
點點頭,她看著窗外來往的人車,良久後,問我:「如果有一天,我是說,如果有一天,他回來了,去找妳的話,妳會不會接受他?」
靜默了一下,我說我不知道。
「接受他吧。」嘆口氣,她說:「這些日子以來,我想了很多很多,從以前開始想,一直想到現在。妳知道我想到了什麼結論嗎?我想,他現在之所以會離開,是因為覺得自己配不上妳,對吧?這次的離開,跟他國中中輟不一樣,以前他是為了生活而沒得選擇。以後如果他再回來,那一定是改變很多的時候了,而且我們都知道,那改變不是為了別人,而是只為了妳。那時候,他也一定不會再是我想要的那樣子了,所以妳真的不要因為我而顧慮了,好不好?」

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當一切終於塵埃落定,大家的悲傷情緒都緩和了點後,我忽然想起一個遺落在記憶角落裡的片段:在很久很久以前,國一離開前我曾翹過一次課,那次劉建一帶我去水里國中附近打電動,他曾跟我說過,已經有喜歡的對象。我在想,如果那時候我更勇敢一點,去問個明白的話,是不是後來我們兩個人不用多繞這麼一圈?最後還繞丟了方向?而我又在想,當年離開台灣前,我很想託羽華幫我去問問劉建一這問題,倘若那時我讓羽華很確實地知道這個秘密,知道我是喜歡劉建一的,而不是這樣瞎猜瞎感覺的話,那麼之後不管怎樣,她都不會再愛上他,我們也就不會鬧到今天這樣子,讓每個人都受傷的地步。

我嘆了一口氣,但羽華也不需要等我說什麼,她早已非常清楚劉建一的個性:「他那個人很不服輸,自尊心很強。以前就算我想再幫他多一點,他也不要。所以我可以猜想得到,為什麼他要這樣避開眾人,自己一個人走。我也可以想像得到,他絕對不會低潮太久,等他鬱悶過了,一定會更努力朝自己的方向前進。」
「羽華……」看著她幾乎已經出神的雙眼,我知道她正想像著人在遠方的劉建一,深怕這麼想著想著,就會有眼淚從她臉上流下,我輕輕地叫了她的名字。
「沒事的,不用擔心我。」回過神來,對我笑了一下:「這麼多年來,只有我擔心妳,沒有妳擔心我的,對吧?」
「對。」也微笑,我點頭,事實確實是這樣沒錯。
「所以,如果他去找妳了,請妳依循著自己的感覺,不要太以我為慮,好嗎?」看著我,看得非常仔細,羽華問我。
「好。」我答應了,但也不免還是放不下心,問她:「那…妳呢?」
「我不會有事,妳知道的。」她說:「看到他的時候,替我跟他說句謝謝,謝謝他陪我過了三年的幸福日子,讓我真的體會到愛情的滋味;但說完後,記得替我扁他幾下,因為這個狼心狗肺的傢伙,也辜負了我三年的付出,什麼是恩情,什麼是愛情都搞不清楚,也沒有勇氣去搞清楚,浪費了大家那麼多時間。」說完,她笑了出來,只是笑得很苦,非常苦。「該過去的就只好咬著牙,忍著痛讓它過去,否則新的未來永遠都不會來,對不對?不管愛得多深、傷得多重,該過去的,我會努力讓它過去。妳也是,知道嗎?」她的眼眶裡含著淚水,對我說,而我點頭。

後來我問她,以後會不會考慮楊博翰,雖然花名在外,但我知道楊博翰對羽華還是一往情深,可是羽華搖頭,她說:「不必替他說好話,這個人哪,算了吧。妳可以直接跟他說,要是那麼有心的話,不如這輩子多做一點好事,或者妳跟他說,說南投縣有個水里鄉,水里鄉有個車埕村,車埕村有個香火鼎盛,非常靈驗的三元宮,妳叫他去那裡拜拜,祈禱下輩子可以再遇到我,到時候也許我會考慮給他一個機會。」
哈哈大笑,像極了國中時候,我們私底下討論楊博翰時的感覺。羽華靠著我的肩膀,對我說:「老娘寧願小姑獨處,也不會浪費時間在一個敗家子身上的啦!」
-待續-
或許過程曲折,但只要誰都不變,我們就會回到最初的時光。




所以我收起了自己的鬱悶跟難過,結束了那幾天無頭蒼蠅般的盲目。李靖康聽我說完這個漫長的故事,雨早已停了,東京鐵塔的燈光依舊繽紛燦爛,跨年夜剛過不久,羽華已經寫信來,跟我約定了農曆年的時間,等大一上學期一結束,她立刻就會過來,而且還說要找采薇一起來。
「妳說……那個徐羽華很漂亮?」
「比我漂亮一百倍。」我說:「看名字就知道,她是擁有華麗貴氣的翅膀的天使,而我只是一棵開了也沒用的芹菜。」
「妳說她會來日本過寒假?」
「保證讓全東京的美女都為之失色。如果她來我家住的話,那麵店肯定生意大好,因為男人們都不想走了。」
「那麼……」李靖康臉上忽然一陣古怪,對我說:「麻煩請幫我跟令堂說,麵店靠近樓梯口的那個座位,請幫我保留一個寒假的時間,謝謝。」

我幸福嗎?我並不幸福。但我快樂嗎?我還算快樂。人生或許就是這樣,我們常常因為期待而萌生希望,然後仰賴著那份希望,才有能量繼續活著,而且可以活得很有力道。就像連續四年的寒假都來日本看雪,每次見面,羽華都說一樣的話:「就一朵芹菜花而言,妳也算是開得太精采了喔。」
然後她會再往旁看一眼,對著非常害羞,半句話也講不出來的李靖康說:「至於你,這幾年來倒是一點長進也沒有,我在台灣有個老朋友也差不多是這樣,你們應該去結拜一下才對。」

每年,羽華都會問問劉建一的下落,但我所能給的答案也都一樣。這個人就這樣離開了,一點消息都沒有。起初我還抱著期待的,以為頂多一兩年,他就會跟我聯絡,但是我失望了,沒有電話、沒有書信,甚至連一張名信片都沒有。
說不難過是騙人的,當我從兩年制的專門學校畢業,開始上班時,媽媽已經在問我考不考慮交個男朋友,而我搖頭,那種漫長的期待但卻落空的感覺,讓我無法敞開心門去接受別人,當深夜裡,躺在床上難以闔眼,就著窗外的光線,隱約朦朧地看著那張依然吊掛在窗口的字跡時,我也知道,其實我還沒真的死心,我還在等,等一個雖然不明確,雖然遙遠,但卻深刻烙印在我心裡的約定實現。就像去年李靖康終於回去了一趟台灣,再回來時他帶了一堆周星馳的電影,其中「齊天大聖東遊記」跟「齊天大聖西遊記」裡,朱茵飾演的女主角,在被強迫嫁給牛魔王,已經退無可退時,她還堅信不移的,她說總有一天,她心目中的那個人,會踩著七色祥雲、身穿黃金甲冑回來迎娶她。但我不求那麼多,不必什麼祥雲,不必甲冑,不娶我也沒關係,我只想知道他好好的,好好的,這樣就好。

只是,有太多個夜晚,我望著那四個字,心裡的期望卻從來沒有實現過,原本我已經幾乎死心,不再等待了,還跟自己說,沒有那份希望,沒有那份能量了,至少我還可以在這裡陪著媽媽生活就好的。或許緣分的安排就只有這樣了,命運逼得我們最後只好走出記憶,走出過去,重新開始新的生活。我這樣告訴自己,並勉勵自己能夠在新的環境裡找到生活目標,這種想法,一直到我上班的第二年,有一天,連公司主管都問我需不需要幫我介紹相親對象時。

那天,非常窩囊地回家,心情壞到極點。公司有忙不完的業務,我手上的訂單錯誤連連,主管早上才和顏悅色問我要不要相親,說有個不錯的人選可以介紹給我,下午我就因為這些疏失而被嘮叨了一頓,但那其實不是我的錯,客戶接連改了幾次訂單品項跟數量,我要再次核對時,他們那邊又沒人接電話,事後才來電抱怨,說產品數量不足。憋著一肚子委屈下班,在擁擠的電車上忍受難聞的氣味,一下車我就跌倒,連高跟鞋的鞋跟都斷了,就這樣一拐一拐地跛著回家。

媽媽在店裡忙進忙出,連我到家了都沒發覺。換過衣服,休息一下才下樓,她驚訝地問我什麼時候回來的。
「半小時前我就到家了。」懶洋洋地,我回答,還幫她把客人的麵端出去。
她點點頭,又忙了一陣子,等廚房裡的事都做得差不多了,這才忽然想到什麼似地跟我說:「對了,下午有人來找妳。」
「李靖康嗎?」
「不是,是另外一個男的。」
「另外一個男的?」愣了一下,我想不出來還會有誰來找我。
「年紀很輕,個子不算高,長得也不帥,我一看就覺得不怎麼樣。」她一邊洗菜,一邊說話:「我本來以為他是客人,結果他一開口,把我嚇了一大跳,他居然說中文耶!」
「中文?」我心頭一凜。
「然後我本來以為他是看到我們的招牌,想說賣中華料理的應該會講中文,所以想來問問路,但他居然問我是不是余媽媽。我要怎麼說?點頭搖頭都不對,我現在明明是陳小姐,不然也應該是陳女士才對。」
我實在沒有什麼想笑的心情,急忙問她:「到底是誰來找我?」
「說是妳的國中同學啦!」冷笑話被我打斷,媽媽有點失望,說:「起先我也不相信,他還說他是我們車埕村來的,連三元宮都說出來了,我才知道不是騙人的。」
「結果呢?」
「沒什麼結果呀,那時候我在忙,所以請他到樓上去坐,還叫美智子端茶上去給他,坐了大概十五分鐘吧,我本來要上去跟他聊一下,結果他就下來了,說因為是跟朋友們一起來的,大家在附近等他,所以不能待太久。」
「有沒有說他叫什麼名字?」我急忙著問。
「這個嘛……」結果我媽一愣,搔搔腦袋,把廚師帽都弄歪了,想好半天,居然說:「我忘記問了。」

那種喪氣跟懊惱的心情簡直無以復加,我差點沒有破口大罵,怎麼這麼基本的東西都沒問呢?正想頓足搥胸,結果我媽又說:「他說他是做頭髮的,整家店的設計師都來日本,說要去什麼研習會之類的,因為課程結束了,但是還有一點時間,所以才有機會繞過來看看。」
我趕緊問她,想知道這個人有沒有留下什麼聯絡方式,結果我媽搖頭,還說她問過了,原來那個人在日本停留的時間很短暫,只有短短幾天,課程一結束,今天傍晚的飛機就要回台灣。
我已經快哭出來了,那個人一定是劉建一,肯定不會錯。媽媽怎麼這麼糊塗呢?沒問到名字也就算了,連個電話或什麼的也不請人家留下。我非常沮喪地,正想掉頭上樓時,她卻忽然又想到什麼似地叫住我:「還有還有,他說他有東西要給妳。」
「什麼東西?」一線希望我都不想錯過,站在樓梯口立刻回頭。
「不知道,亂七八糟的,他說他放在車埕車站,叫妳下次回台灣可以去拿。」
-待續-
因為你回來了,所以我回來了。




雲山飄邈,霧氣籠罩。我花了好半天時間,才適應台灣的道路行車方向跟駕駛座位的不同。如果是楊博翰開車,大概可以省下一倍時間,而我花了快三個小時,才開車開到車埕村來。
借車時,楊博翰再三叮嚀,吩咐我看到警察時應該怎麼說怎麼做,但我根本沒在聽,只是低頭看他畫的地圖,想快點把他的車開走而已。不搭火車,因為我討厭等車,已經等了太多年,我不想再嚐到那種等待的滋味。一路從省道開過來,到水里街上時我就知道路了,順著縣道回車埕村,天氣不算差,很涼快,很舒服。

車埕車站的木牆沒有再粉刷,一切還維持當年的模樣。國中時如此,高中畢業回來時也如此,現在看,它還是差不多。把車停在車站外面,關車門時,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做足了心理準備,然後這才邁步。我想去看看,看他留下了什麼驚奇給我,就像那天他忽然跑到我家去,趁著沒人的時候,拿起客廳桌上的留言紙,又寫了一張「晴耕雨讀」一樣,讓我震撼不已,全身毛孔都張開,眼淚不知不覺間流得滿臉都是。
「第二年,我走了,跟妳一樣。」
「第三年,芹菜花開了沒?我等了好久。」
「第四年,後悔,沒有留住妳。」
都跟以前一樣,只是歲月風化了痕跡,變得更加模糊。「第五年」的後面依然空白,之後「第六年」、「第七年」、「第八年」也一樣,只有年份數字,卻沒有後續,一路看下來到「第九年」也如此,只有最後一行,「第十年」後面才接了一句話,上面刻著:「我回來了。如果妳也回來了,找老李吧。」

老李?起先我愣了一下,但隨即想起,老李指的就是車站裡的那位站務員。他還沒退休嗎?帶著懷疑,我依依不捨地挪開視線,往車站裡走進去。裡面早已不再是站務室,這裡現在是什麼風景文化發展協會的辦公室,不過其實根本是聊天的地方。走過去,在原本的售票口張望一下,我看見李伯伯正在裡面泡茶聊天,打個招呼,我說:「李伯伯你好,我姓余。」
「從日本回來的那一個余小姐吧?」李伯伯立刻知道我是誰。他微笑著叫我等一下,從事務桌的抽屜裡拿了一個小紙袋給我,裡頭裝著小紙盒,在我打開前,他問我:「等一等,妳身上有沒有五百元?」
點點頭,我不知道要五百元幹嘛,結果他說:「劉建一欠我的,很久很久以前,我就跟他說過,再在我牆壁上亂刻字,被我抓到的話要罰五百,他說好。結果呢,妳有沒有看見?」他往外牆一指:「上次拿這個紙袋來我這邊寄放,不知道什麼時候,居然偷偷摸摸又給我跑去刻字。我抓不到他,只好跟妳要錢,不好意思,這年頭油漆很貴。」

笑了出來,我非常樂意付這五百元,同時也拿出手機,在李伯伯真的去買一桶油漆來把那些刻痕刷去前,趕緊拍下一堆照片。然後跟他道謝、道歉,再拿著那個袋子,順著已經變成「老街」的巷子,一路走到三元宮,在可以觀覽整個車埕小村的欄桿邊,拆開那個紙袋,再打開的紙盒,看了裡面的東西,也看了一張藏在紙盒內的紙條。

「有一樣東西,從國小二年級到現在,我已經欠妳欠了很多年,現在終於可以還給妳了。這東西我帶去日本,沒遇到妳,只好再帶回來,就放在藏著最多秘密的老地方,而恭喜,妳拿到了。
很抱歉,第五年本來要寫什麼,我已經忘記了。不過重點是最後的結果,妳說是不是?這幾年來我沒有去太多地方,做的事情一直都很簡單,而目標與方向也始終都只有同一個。但我不確定妳是否還在乎或在意這些,所以請妳告訴我,這東西妳還要或不要,如果不要,請把它寄給我,地址在紙條背面。設計師的收入全仰賴客人的多寡,我手藝還不夠好,錢賺得很少,妳不想要的話,我還可以拿去賣掉。但如果要的話,麻煩請打電話給我,號碼也在紙條背後。打給我的時候,跟我說說看,新的『晴耕雨讀』四個字有沒有比以前的好看?我又練了四年,終於在妳家寫出自己這輩子最滿意的字。」
紙條在這裡寫完,署名非常簡單,只有一個「一」字,不仔細看,還以為是不小心劃到的一劃。

我把紙盒裡的東西捧在掌心裡,臉上有一滴溫暖的眼淚滴下來,這麼多年了,我們幾乎花去了大半的青春歲月,走了好長一圈,流了無數的淚,嚐過無數的苦,在時差來去的距離裡不斷思念跟期待,終於,好不容易才走到這一步。我把那個雕工很精緻而細膩的戒指套上右手無名指。這是他欠我的,但卻是我作夢也不敢奢求的,直到今天,這個放在心裡好多年,連夢都不敢夢到的童年夢想總算實現,而且如此真實。我想起他說過的,以後想去過著「晴耕雨讀」的生活,如果他需要一個伴的話。
「我願意。」在心裡偷偷說著,然後我打了一通電話給他。
-全文完-
我的存在早已為你存在。
花的姿態早已為你盛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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