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三戒大師 -【官居一品】《全文完》
頁: [1] 2 3 4 5 6 7 8 9 10

kikia1234 發表於 2010-1-12 02:12 PM

三戒大師 -【官居一品】《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7-8-19 11:27 PM 編輯

【小說書名】:官居一品
【小說作者】:三戒大師
【作者簡介】:無
【其他作品】:權柄
【內容簡介】:權柄結束三天後,新書開始了,寫的是明朝嘉靖到萬歷年間的事情。那段歷史很好玩,也讓人特別
                     遺憾,很多年前就有寫一下的沖動。實際上三月份開始,我便開始準備這本書,為什麼用這麼
                     長時間?因為對歷史的敬畏,許許多多東西需要落實和思考。

                     然而落筆成文時,還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輕松快樂,因為經過三百多萬字的《權柄》的征程,我深切
                     明白一個簡單的道理,大家平時生活都不易,沒必要讓讀者在看書的時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須在歷史的厚重與故事的輕松之間,尋覓一個平衡點,這很難,好在《權柄》給我積累了
                     不少經驗,在編輯的指導和讀者幫助下,和尚幾易其稿,最終敲定了這樣一個故事……

                     讓我們隨著主人公,從雲詭波譎的嘉靖後期開始,走一段激動人心的人生路,也讓我們用最合理的
                     方式,去改變歷史的走向……



【小說封面】:...<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kikia1234 發表於 2010-1-12 02:17 PM

本帖最後由 kikia1234 於 2010-1-12 02:20 PM 編輯

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一章 一夢五百年

涼風習習,夜色迷離,輕紗般的薄霧繚繞著安靜的縣城。

    朦朧月光映照著清清的小河,河水從拱橋下緩緩流淌,岸邊是鱗次櫛比的兩三層黑瓦小樓。水漬斑駁的牆面上,盡是青綠色的苔蘚痕跡,還有些爬滿了常青藤蔓,只出開在臨河一面的一溜窗戶。

    此時已是三更半夜,除了河中的蛙聲,巷尾的犬吠,再也聽不到半分聲音,只有東頭一個窄小的窗洞里,透出昏黃的燈光,還有說話聲隱隱傳來……

    從敞開的窗戶往里看,僅見一桌一凳一床,桌上點一盞黑乎乎的油燈,勉強照亮著三尺之間。長凳上擱一個缺個口的粗瓷碗,碗里盛著**個羅漢豆子。一個身著長衫,須發散亂,望之四十來歲的男人蹲在邊上,一邊照料著身前的小泥爐,一邊與對面床上躺著的十幾歲少年說話。

    他說一口帶著吳儂腔調的官話,聲音嘶啞道︰“潮生啊,你且堅持一些,待為父煎好藥,你服過便可痊愈了也。”

    床上那少年心中輕嘆一聲,暗道︰‘這該是第三十遍念叨了吧?’但知道是為自己著急,也就不苛責他了。微微側過頭去,少年看到那張陌生而親切的臉上,滿是汗水和急切,心中頓感溫暖。知道一時半會他也忙不完,便緩緩閉上眼楮,回想著近日來發生的不可思議。

    他本是一名年輕的副處長,正處在人生得意的階段,卻在一覺醒來,附身在這個奄奄一息的少年身上。並在少年神魂微弱之際,莫名其妙的與之融合,獲得了這少年的意識和記憶,成為了這個五百年前的少年。

    是莊周還是蝴蝶?是原來的我還是現在的沈默?他已經完全糊塗了,似乎即是又是,似乎既不是也不是,或者說已經是一個全新的沈默了吧。

    事情就是這樣荒誕,然而卻確實發生,讓他好幾天無法面對,但後來轉念一想,反正自己是個未婚的孤兒,無牽無掛,在哪里不是討生活?再說用原先的副處級,換了這年青十好幾歲的身體,似乎還是賺到了。

    只是突然生出許多屬于那少年的情感,這讓他有些不適應。

    適者生存。所以一定要適應。沈默這樣對自己說道。

    一旦放開心懷。接受了新身份。一些屬于那少年地記憶便潮水般湧來。他知道自己叫沈默。乳名喚作潮生。十三歲。是大明朝紹興府會稽縣永昌坊沈賀地獨子。

    要說這沈賀。出身紹興大族沈家……地旁支。家境尚算小康。自幼在族學中開蒙。學問那是很好地。十八歲便接連考中縣試、府試、院試。成為一名每月領取廩米地廩生……廩生就是秀才。但秀才卻不一定是廩生。因為只有考取一等地寥寥數人能得到國家奉養。

    能靠上這吃皇糧地秀才。沈賀很是給爹娘掙了臉面。

    然而時運倒轉、造化弄人。沈相公從十九歲第一次參加秋闈開始。接連四次落第。這是很正常地事情。因為江浙一帶乃是人文薈萃之地。紹興府又拔盡江南文脈。余姚、會稽、山陰等幾個縣幾乎家家小兒讀書。可謂是藏龍臥虎。每年都有大批極優秀地讀書人應舉。

    名額有限、競爭殘酷。像沈相公這樣的,在別處早就中舉了,可在紹興這地方,卻只能年復一年成為別人的陪襯。後來父母相繼過世,他又連著守孝五年,等重新出來考試的時候,已經三十好幾,應試最好的年紀也就過去了……

    可沈秀才這輩子就讀書去了,不考試又能作甚?他不甘心失敗,便又考了兩屆,結果不言而喻……空把的大好光陰都不說,還把頗為殷實的家底敗了個干干淨淨,日子過的極為艱難,經年吃糠咽菜,見不到一點葷腥。

    去年夏天,沈秀才的媳婦中了暑氣,積弱的身子骨竟一下子垮了。為了給媳婦看病,他連原來住的三進深的宅子都典賣了。結果人家欺他用急,將個價值百兩的宅子,硬生生壓到四十兩,沈秀才書生氣重,不齒于周借親朋,竟真的咬牙賣掉了房產,在偏遠巷里賃一棟廉價小樓,將老婆孩子安頓住下,給媳婦延醫問藥。

    結果銀錢流水般的花出去,沈默***病卻越來越重,到秋里臥床不起,至年前終于闔然而逝。沈賀用剩下的錢葬了妻子,卻發現連最便宜的小樓都租不起了,爺倆只好‘結廬而居’。

    當然這是沈相公的斯文說法,實際上就是以竹木為屋架,以草苫覆蓋遮攔,搭了個一間到底的草舍。雖然狹窄潮濕,但總算有個窩了不是?

    這時一家人唯一的收入來源,便是縣學發的廩米,每月六斗。按說省著點,勉強也能湊合,但‘半大小子,餓死老子’,沈默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食量比他爹還大,這點粳米哪能足夠?沈秀才只得去糧鋪換成最差的秈米,這樣可以得到九斗。沈默再去鄉間挖些野菜、捉些泥鰍回來,這才能剛剛對付兩人的膳食。

    俗話說禍不單行,一點也不假,幾天前沈默去山上挖野菜,竟然被條受驚的毒蛇給咬了小腿,被同去的哥兒幾個送回來時,已經是滿臉黑氣,眼看就要不行了。

    後來發生的事情,沈默就不知道了。當他悠悠醒來,便發現自己已經置身于一間閣樓之中。雖然檁柱屋頂間掛滿了蜘蛛落,空氣中還彌散著一股腐朽酸臭的味道,卻比那透風漏雨、陰暗潮濕的草棚子要強很多。

    正望著一只努力吐絲的蜘蛛出神,沈默聽……父親道︰“好了好了,潮生吃藥了。”便被扶了起來。他上身靠在枕頭上,端量著今後稱之為父的男人,只見他須發蓬亂,臉色青白,眼角已經有了皺紋,嘴角似乎有些青淤,顴骨上亦有些新鮮的傷痕。身上的長衫也是又髒又破,仿佛跟人釁過架,還不出意料輸了的樣子。

    見沈默睜眼看自己,沈賀的雙目中滿是興奮和喜悅,激動道︰“得好生謝謝殷家小姐,若沒得她出手相救,咱爺倆就得陰陽永隔了……”說著便眼圈一紅,啪嗒啪嗒掉下淚來。

    看到他哭,沈默的鼻頭也有些發酸,想要開口安慰一下,喉嚨卻仿佛加了塞子一般,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注意到他表情的變化,沈賀趕緊擦擦淚道︰“怎麼了,你哪里不舒服嗎?”見沈默看向藥碗,沈賀不好意思道︰“險些忘記了。”便端起碗來,舀一勺褐色的湯藥,先在嘴邊吹幾下,再小心的擱到他嘴邊。

    沈默皺著眉頭輕啜一口,卻沒有想象中那麼苦澀,反倒有些苦中帶甜。見他眉頭舒緩下來,沈賀高興道︰“你從小不愛吃藥,我買了些杏花蜜摻進去,大夫說有助于你復原的。”便伺候著他將一碗藥喝下去。

    用毛巾給沈默擦擦嘴,再把他重新放躺,沈賀很有成就感的長舒口氣,仿佛做完一件大事一般。這才直起身,將空藥碗和破碗擱到桌上,一**坐在凳子上,疲憊的彎下腰,重重喘一口粗氣。

    沈默見他盛滿一碗開水,從破碗中捻起三粒青黃色的蠶豆,稍一猶豫,又將手一抖,將其中兩粒落回碗中,僅余下一顆捏在手中。

    端詳那一粒豆子許久,沈賀閉上眼,將其緩緩送入口中,慢慢咀嚼起來,動作極是輕柔,仿佛在回味無窮,久久不能自拔。

    良久,沈賀才緩緩睜開眼,微微搖頭賦詩道︰“曹娥運來芽青豆,謙裕同興好醬油;東關請來好煮手,吃到嘴里糯柔柔。”

    沈默汗顏,他從來不知道,原來吃一個豆也會引起這麼大的幸福感。

    見他流出不以為然的神情,沈賀輕抿一口開水道︰“潮生,你是沒有嘗到啊,這

    豆肉熟而不腐、軟而不爛,咀嚼起來滿口生津,五香馥郁,又鹹而透鮮,回味微甘……若能以黃酒佐之,怕是土地公公都要來嘗一嘗的。”

    ‘土地公就沒吃過點好東西?’沈默翻翻白眼,卻被沈賀以為在抱怨他吃獨食,連忙解釋道︰“不是為父不與你分享,而是大夫囑咐過,你不能食用冷熱酸硬的東西,還是等痊愈了再說吧。”

    沈默無力的點點頭,見沈賀又用同樣的速度吃掉兩顆,便將手指在抹布上揩了楷,把一碗水都喝下去,一臉滿足道︰“晚飯用過,咱爺倆該睡覺了。”

    沈默的眼楮瞪得溜圓,沈賀一本正經道︰“聖人雲︰‘事不過三’,這第一次吃叫品嘗,第二次叫享受,第三次叫充饑,再多吃就是饕餮浪費了。”說著朝他擠眼笑笑道︰“睡吧。”便吹熄油燈,趴在桌子上睡了。

    因為這屋里只有一張單人床……

沈默不能入眠,他借著幽暗的天光,端詳著趴在桌子上的…父親,心中久久無法平靜。

    他不是為眼前的衣食發愁,雖然這看起來是個大問題,但有這位…父親在,應該不會讓自己活活餓死……吧。

    他更不是為將來的命運發愁,他相信只要自己恢復健康,命運就一定在自己手中。不管身處何時何地,他相信自己一定行。

    他睡不著覺的原因,說出來要笑掉一些人的大牙——他為能有一個關愛自己的父親而興奮不已。也許是性格的融合,也許是心底的渴望,他對這個一看就是人生失敗者的父親,除了稱呼起來難以為情之外,竟然一點都不排斥。

    前世的孤獨和無助深刻的告訴他,努力奮斗可以換來成功和地位,金錢和美女,卻惟獨換不來父母親情。那是世上最無私、最純粹、最寶貴的東西啊,可他偏生就從來不曾擁有。

    現在上天給他一個擁有的機會,這對于一個自幼便是孤兒,從未享受過天倫之樂的人來說,簡直是最珍貴的禮物!

    所以沈默決定放開心懷,努力的去接受他,去享受這份感情……

    一夜在胡思亂想中度過,不知不覺天就亮了,小鳥在窗台上嘰嘰喳喳的覓食,也把趴在桌上的沈賀叫醒了。他揉揉眼楮,便往床上看去,只見沈默正在微笑的望著自己。

    沈賀的眼淚一下子就奪眶而出,起身往床邊跑去,卻被椅腿絆一下,踉蹌幾步,險些一頭磕在床沿上。他卻不管這些,一把抓住沈默的手,帶著哭腔道︰“天可憐見,佛祖菩薩城隍爺保佑,終于把我兒還我了……”

    沈默用盡全身力氣,反握一下他的手,嘶聲道︰“…莫哭……”雖然已經接受了,但‘爹爹’二字豈是那麼容易脫口?

    沈賀沉浸在狂喜之中。怎會注意這些枝節末梢。抱著他哭一陣笑一陣。把個大病未愈地潮生兒弄得渾身難受。他卻一味忍著。任由沈賀發洩心情。

    過一會兒。沈賀可能覺著有些丟臉。便擦著淚紅著眼道︰“都是爹爹不好。往日里沉迷科場。不能自拔。結果把個好好地家業敗了精光。還把你娘拖累死了……”一想到亡妻。他地淚水又盈滿眼眶。哽咽道︰“你娘臨去地時候。千叮嚀。萬囑咐。讓我一定把你拉扯**。可她前腳走。我就險些把你給沒了……我。我沈賀空讀聖賢之書。卻上不孝于父母。中有愧于發妻。下無顏于獨子。我還有何面孔能立于世啊……”

    沈默前世成精。揣測人心地能力。並沒有隨著身份地轉換而消失。他能感到沈賀正處在‘自我懷疑自我反省’地痛苦階段。要麼破而後立。要麼就此沉淪了。

    他本想開導幾句。給老頭講一講‘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只有笨死地狗熊。沒有憋死地活人’之類地人生道理。但轉念一想。自己個當兒子地。說這些話顯然不合適。便無奈住了嘴。

    不過沈默覺著有自己在。老頭應該會重回新振作起來。便緊緊握著他地手。無聲地給他力量。

    好半晌。沈賀地情緒才穩定下來。他擦干臉上地淚水。自嘲地笑笑道︰“這輩子還沒哭這麼痛快呢。”輕拍一下沈默地肩膀。他面色極為復雜道︰“苦讀詩書數十載。方知世上無用是書生。從今天開始。我要找份營生。好好養活你!”

    沈默感激的笑笑,想了想,還是開口道︰“您不必勉強自己,等孩兒身體好些,自有計較,咱們無需為生計發愁。”說著呲牙笑笑道︰“說不定下次就能高中呢。”

    沈賀仿佛從不認識一般,上下打量著沈默,寵溺的揉揉他的腦袋,開心笑道︰“天可憐見,潮生這次因禍得福,長大懂事了。”

    沈默微微側頭,躲開沈賀的手,舔一下干裂的嘴唇道︰“奮斗了半輩子的事情,放棄了豈不可惜?”

    沈賀又是吃了一驚……這倒不怪他愛吃驚。一個以前還木訥難言的少年,突然說出這樣深沉的話來,擱你身上你也吃。但沈相公畢竟是秀才出身,很快便聯系到‘否極泰來’這樣的玄學觀點上,起身在屋里走幾圈,興奮的搓手道︰“看來祖宗有靈,讓我兒的靈竅早開,果真是冥冥中自有定數啊!”

    沈默雖然不敢苟同,但對無需自我辯解很是滿意,便緊抿著嘴,笑而不言。

    沈賀又在屋里腳步沉重的轉幾圈,突然定住身形,十分嚴肅的望著沈默,仿佛做出了最重大的決斷,沉聲道︰“潮生,為父決定了,就此不再讀書了。”

    沈默翻翻白眼,心道︰‘感情我白說了。’便要開口勸道,卻被沈賀揮手阻止道︰“你好生將養身體,萬事都不要操心,一切有爹爹呢。”

    沈默隱約猜到他的決定,面不忍道︰“您……”話說到一般,卻又被重重的敲門聲打斷。

    爺倆回頭望時,那門已經被推開,一個怒氣沖沖的婆娘出現在兩人眼前。只見她穿一身花花綠綠、皺皺巴巴的長裙,身材肥短、面目可憎。伸著根蘿卜似的指頭,指著他倆便開了罵︰“儂個促老頭和個小娘生,大清早上就在個堂里走來走去,著急起去報頭胎啊!”

    沈默對她的安昌土音很不適應……反正橫豎是罵人的話,也沒必要聽下去。想將那臭婆娘攆出去,身上卻沒有半分力氣,壓根坐不起來;想要跟那女人拌嘴,又幾乎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只好悶悶的斜著眼,讓老頭對付她。

    但沈賀顯然不是這潑婦的對手,漲紅了臉也說不出話來。被罵得狠了,才憋出一句道︰“還不讓人在自個屋里走道了麼?”

    “啥西?自個屋里頭?”潑婦激動的唾沫橫飛道︰“這是儂家麼?昨夜頭還是我家閣樓好不好?”後面又是一陣語速極快的漫罵,沈默是一句也沒聽明白。

    沈賀卻聽得明明白白,這讓他表情十分難看。幾次想要趁她換氣時反駁,卻不曾想到,她的肺活量極為驚人,竟一直保持著喋喋不休的狀態,沒有絲毫停頓。

    沈賀無奈,只好悶不作聲,沉著臉隨她罵去。

    那潑婦足足罵了一刻多鐘,直到漢子喊她回家吃飯,這才意猶未盡的啐一口濃痰道︰“一天不死出去,就罵儂一天!”說完便搖著肥碩的**,吃力的下樓去了。

    望著她蹣跚離去的背影,沈賀生了半天悶氣。突然聽到肚子咕咕直叫,便憤憤道︰“野蠻粗魯,簡直是不可救藥!”這才沖淡了心中的郁悶,朝沈默勉強笑笑道︰“潮生,餓壞了吧?”

    沈默搖搖頭,輕聲道︰“那婆娘為何發飆?我看是故意找茬。”

    “找茬?確實是。”沈賀苦笑道︰“這間閣樓原是她的庫房,現在被咱爺倆佔了,她當然不高興了。”

    “我們住的是她家麼?”沈默難以置信道,在他的印象中,老頭是個死要面子的書呆子,寧肯搭草棚也不願寄人籬下那種,怎麼突然就轉了性呢?

    “不是,”沈賀神色一黯,不迭搖頭道︰“這里是沈家大院,我們本家太爺安排咱們住下的……至于那潑婦,跟我們一樣,都是投奔本家的,只不過先來欺負後到罷了。”越說表情越黯淡,沈賀不想在兒子面前再說這些,便強打精神道︰“莫理她,就當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吧。”

    說著從門後提起個米袋,小心翼翼地倒一些進砂鍋里,便默不作聲的添水生火,坐在小泥爐邊發起了呆,口中似乎還念念有詞。

    沈默能隱約聽出,他念的是‘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便知道老爹心里一定很難受。想說點什麼,卻不知該如何措辭,只好低聲安慰道︰“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沈賀身子一僵,使勁點點頭,卻不再說話。待米粥煮好,他盛大一碗端到沈默面前,輕聲問道︰“能自己吃嗎?”

    沈默活動下手腕,點點頭道︰“沒問題,手上有些氣力了。”

    沈賀便將碗擱在床沿上,低聲道︰“慢慢吃,吃完了繼續睡。大夫說,睡覺最養人了。”

    沈默又點點頭,見老頭端起砂鍋,轉過身去,背對著自己坐下,似乎在吃飯,似乎在抽泣。

草草吃過早飯,沈賀先將家什一收拾,再把個瓦盆端到床下,囑咐道︰“想解手就往這里面,爹爹出去轉轉。.***”便急匆匆掩門下樓,逃也似的去了。

    他一走,小小的閣樓內便安靜下來,外面的喧鬧聲卻漸漸傳了進來。

    透過虛掩的窗戶,沈默看到藍瑩瑩的天空上飄著潔白的雲,顏色是那麼的純粹。這個見慣了灰蒙蒙天空的小子不由癡了,好長時間才回過神來,支起耳朵聽窗外的動靜……他聽見有船兒過水的轆轆聲,有吳儂軟語的調笑聲,還有些孩童戲耍的歡笑聲。

    躺了一會,還是睡不著。沈默使勁撐起胳膊,想要坐住身子往外看看,無奈身體仿若灌了鉛,重又摔回在硬床板上,痛得他嘶嘶直抽冷氣。

    他偏生是個 種,越是起不來越是反復嘗試。不一會兒,便折騰得滿身虛汗,直挺挺躺在床上,呼哧呼哧的喘著粗氣。

    這時房門被粗暴的推開,起先那胖女人又出現在沈默面前,還有個身材干瘦的漢子,背著個大箱子,低頭跟在她後面。

    那女人早就看到沈賀離開,大模大樣的走進來,一**坐在長凳上,看也不看沈默一眼,對那漢子指指點點道︰“擱到角上去,再把那些個籮筐也拿上來。”

    那漢子看看滿頭大汗的沈默,于心不忍道︰“這小哥病著呢,我們還是莫打擾了。”

    “讓個小娘養的死去。”胖女人輕蔑的看沈默一眼,怒沖沖道︰“我們家都插不下腳了,不擱這里擱哪處?”

    “可以放在底樓嘛。”漢子小心翼翼道。

    “放個**啊。”胖女人怒道︰“苦霪雨,水漉漉,我的家什長蘑菇怎辦?你個窮鬼再給我買新的啊?”說著矛頭又轉移到漢子身上,指著鼻子罵他窮光光、沒出息,跟了他算倒八輩子大霉,不去偷漢子就是他祖上冒青煙之類。

    沈默在邊上默默聽著。暗道︰‘倘若真有人和你偷情。那才是你祖墳上冒青煙了呢。’

    那漢子被婆娘罵得窘迫不已。趕緊將箱子往地上一擱。丟下一句︰“俺再下去取。”便落荒而逃了。

    那胖女人朝著他地背影狠啐一聲。又覺著意猶未盡。準備再尋沈默地晦氣耍耍。

    沈默卻劇烈地咳嗽起來。臉蛋憋得一陣白一陣紅。再配上那滿頭地大汗。一看就是重病在身地樣子。

    見他不停咳嗽。那女人試探問道︰“儂素啥西病?”

    沈默喘息道︰“老……”便又接著咳嗽起來。

    “啥西?癆……癆病?”胖女人面色頓時煞白,如坐了釘子一般,一蹦三尺高。尖叫一聲,便連滾帶爬的奪門而出。出門時沒留神,被門檻一絆,一下子摔了出去,正好撞在一手拎個包袱往上上的漢子懷里,兩人便如皮球一般,骨碌碌的滾了下來。

    沈默只聽到一陣稀里轟隆的聲響,緊接著便是那女人殺豬般的嚎叫聲︰“你不會接住我啊……”

    “俺接不住啊……”漢子委屈巴巴的聲音從樓下傳來。

    過一會兒,摔得鼻青臉腫的短衣漢子重又上來,也不敢看沈默,抱起他的箱子便匆匆出去。

    沈默在背後叫他道︰“其實,咳咳,我想說的是老……”

    那漢子卻加緊了腳步,轉眼便消失的無影無蹤,仿佛在這屋里多待一瞬,都會有生命危險。

    “老子沒有病,”沈默翻翻白眼道︰“為什麼都不等我把話說完?”對付這些愚夫愚婦,實在是太沒有難度了。

    暗自臭屁一陣,沈默感到一陣的困倦,便合上眼楮,呼呼大睡過去。

    稀里糊塗睡了半晌,沈默才被上樓聲吵醒,他也不睜眼,郁悶的咳嗽道︰“我得的真是癆病,這下放心了吧?”

    卻聽到一串銀鈴般的悅耳笑聲,讓人精神為之一震。沈默睜開左眼,便見個皮膚白皙,眉眼帶笑的小女子,一手拎個食盒一手掩口嬌笑,俏生生的立在門口。

    這女孩身材嬌小,望之不過十三四歲。頭上梳著雙丫髻,身上穿著淡綠長裙,上罩對襟七彩水田比甲,雖不算太靚麗,卻勝在青春可愛,使沈默眼前一亮。

    但也只是亮了一下,兩眼便恢復了正常,閱人無數的沈默同志,知道這種小丫頭最難纏,還是不惹為妙。

    果然,那女孩見他毫不避諱的打量自己,杏眼一瞪,剛要張嘴挖苦……卻見沈默一下子恢復了正常。一串話憋在那里,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竟然憋得小臉通紅,好半天才回過勁來。

    狠狠剜他一眼,女孩移步進屋,將食盒擱在桌上,帶著怒氣道︰“喂……”

    “我不叫喂。”沈默存心逗弄她道。

    “你!”打量著這個年紀相仿的男孩,發現他長得還挺好看的,小丫頭決定不與他置氣,瞪眼道︰“你是沈相公的兒子吧?”

    “是的。”沈默點點頭道︰“你是哪位?”

    “我是……”小丫頭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嘻嘻笑道︰“我不告訴你。”

    “好吧,”沈默也笑道︰“那我就不問了。”

    小丫頭頓感氣餒,撇撇嘴道︰“其實你再問一下,我就告訴你了。”

    “好吧,”沈默還是微笑道︰“敢問高姓大名?”

    “記住啊,人家姓殷,叫畫屏。”小丫頭很認真道。

    ‘銀花瓶?這名字好。’沈默心中好笑。又轉念一想,頓時明了,肅容道︰“敢問這位姑娘,與殷家小姐有何關系?”

    “那是我家小姐。”畫屏小丫頭驕傲的昂著頭道︰“人家是小姐的貼身丫頭,很有地位那種。”

    “失敬失敬。”沈默強撐著想要起身,但身上實在不著力,只得苦笑道︰“我實在起不來,實在是失禮了。”

    見他態度大轉彎,畫屏奇怪道︰“你變臉好快啊?”

    沈默正色道︰“家父已經說了,若沒有殷家小姐出手相助,在下這條小命就要歸閻王爺管了。”說著一拱手道︰“救命之恩不敢言謝,畫屏姑娘既然是代表殷小姐來的,在下自然要表示尊敬了。”

    幾句冠冕堂皇的說辭,頓時把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哄開心了,進門時的不快煙消雲散不說,畫屏還覺著他真是個有良心、懂禮貌的好青年。

    在沈默不著痕跡的引導下,閣樓里的氛圍和諧下來,畫屏將食盒打開,從中端出個陶罐。掀開蓋子,一股誘人的香氣便伴著騰騰熱氣四溢出來,讓某人饑腸轆轆的肚子咕咕叫起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ikia1234 發表於 2010-1-12 02:18 PM

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二章 秀才謀生

“這是我家小姐特意吩咐廚房炖的雞湯,”畫屏一邊將湯盛到個精致的青花瓷碗里,一邊獻寶似的炫耀道︰“放了人參、當歸、黃 ,還有十幾樣藥材,滋補的很。”又拿出兩串油紙裹的藥包,放在一邊道︰“這兩個一份補氣血,一份是跌打藥……一個你用,一個沈相公用,別搞混了。”

    沈默微微一笑,輕聲道︰“畫屏姑娘,我能問個問題嗎?”

    他那疲憊的一笑,仿佛脆弱的青花瓷,讓畫屏姑娘心弦一顫,面頰頓時羞紅了,輕輕擱下碗,蚊子哼哼道︰“你問吧,太私密的可不能告訴你。”

    “在下不會那麼唐突。”沈默苦笑一聲道︰“我要問的是昨天……被蛇咬了後,我就昏過去了,至于父親怎樣遇上你家小姐,又是怎樣來的這里,全都不知道。”誠懇的望向她道︰“你能給我講講嗎?”

    “這樣啊,”畫屏微微失望道︰“好吧……”便將一方羅帕擱在長凳上,與沈默對面坐下,輕聲回憶道︰“昨天過午時分,人家陪著小姐在我家濟仁堂查賬,聽到前廳有嘈雜吵鬧聲,小姐便讓我去前面查看。我去前面一問,才知道沈相公抱著你沖進我家濟仁堂,求坐堂大夫救你。但濟仁堂的規矩是,病患進來先收五十文的問診費,然後大夫才會醫治……”

    說著,畫屏擔心的看沈默一眼,果然見他面色不善,小聲辯解道︰“小姐上月才接手的濟仁堂,起先並不知道有這麼條規矩,現在已經叫他們廢除了。”

    沈默點點頭,低聲道︰“殷小姐仁厚。”

    “那是,我家小姐最好了。”畫屏得意的笑笑,接著道︰“沈相公拿不出錢來,大夫便不給你醫治,雙方爭執急了,便有些推搡吵鬧,這才驚動了小姐。”

    沈默知道事情沒有畫屏說得那麼簡單,畢竟鋪子是人家家里的,胳膊肘子不能往外拐不是?有理沒理的,肯定是要幫著自己人說話。但他幾乎可以斷定,父親臉上的擦傷與淤青,八成是那勞什子‘濟仁堂’的伙計毆打所致……

    不是他心理陰暗,妄自揣測,而是他太了解人心了……若是雙方萍水相逢,那殷小姐免了他的診費、再給他免費抓些藥,也就仁至義盡了。實在沒必要次日還派貼身丫鬟前來探視。又熬雞湯又送藥的……還是跌打藥,不是心里有愧是怎地?

    一想到老頭為自己低聲下氣,還要看些小人個的嘴臉,甚至被人打傷,他便覺著熱血往頭上湧,雙手緊緊攥了起來。

    好在他心智成熟。喜怒不形于色。再加上這小娘皮和她那小姐對自己有恩無過。確實不該遷怒人家。長舒一口氣。沈默朝一臉忐忑地畫屏笑道︰“繼續往下講吧。”

    “你不怪我們吧?”畫屏畢竟年紀還小。下一句便了餡。

    “哪能呢?”沈默溫和笑笑道︰“姑娘和小姐都是在下地救命恩人。我感激還來不及。怎會不分好歹呢?”

    “那就好。那就好。”畫屏雙手捧在胸前。不好意思道︰“我家小姐說了。不管怎麼說。人是我們家地。這事兒就得負責到底。”若沈默是懵懵懂懂之人。必然聽不懂這話地意思。

    沈默不想再談論此事。微微皺眉道︰“我不是被蛇咬了麼?怎麼開了這麼多滋補地藥?”

    “大夫說你常年營養不良,嚴重的氣血兩虛,”畫屏板起面孔望著他,一本正經道︰“被蛇毒入體之後,便引發出極重的陽虛之癥,若不及時調養治療,後果不堪設想。”

    “沒那麼嚴重。”沈默自己也懂些醫道,微微搖頭道︰“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火力旺,氣血足,只要注意營養,加強鍛煉,忌寒忌冷,很快便會復原的。”

    “昨晚我家太老爺也是這樣說的,還讓昨天坐堂的庸醫立刻卷鋪蓋卷。”畫屏滿面欽佩道︰“你可真厲害啊!”

    沈默失笑道︰“謝謝誇獎,不過你方才干嘛要嚇唬我?”

    “方才說話太嚴肅了。”畫屏擺擺小手,笑眯眯雙眼如新月道︰“放松一下心情嘛。”

    “好吧。”沈默被她的模樣逗笑了,頷首道︰“繼續講吧。”

    “嗯。”畫屏點點頭,接著道︰“給你瞧完病,你父親便要背你離開,我家小姐讓馬車送你們一程,還讓人家跟著照應。”

    沈默輕聲道︰“殷小姐是個厚道人。”心中還補充一句︰‘確實是做大生意的料。’

    “那是,”畫屏癟癟嘴,小聲道︰“可你父親堅決不同意,執意要自己回去。”沈默知道父親是個極要臉面之人,定然不願被人看到自己住在草棚中。

    “小姐只好答應,但讓車夫載著我,在後面暗暗跟著,好記下你們的住處。”畫屏面不忍道︰“結果看你父親在一條胡同里幾經徘徊,最後還是掉頭回來。我們趕緊躲開,好在他行色匆匆,沒有發現。”

    “便見他原路返回,又回到永昌坊,在沈家台門前停下,猶豫了好一會,才上前叫門。”

    畫屏的講述雖然不甚詳盡,沈默卻見微知著,能清晰感到在那一刻,父親心中的糾結與痛苦……大夫說絕對不能受潮了,他便不願背自己回到河邊的小草屋;但天下之大,屋舍如雲,身無分文的父子倆卻再沒有立錐之地。

    無奈之下,沈賀只好硬著頭皮到本家求助。他確實是無計可施了……以沈賀的書生氣,但凡有一線希望,這個‘求’字是萬萬說不出口的。沈默可以想象得出,在叩響沈家大門前的那一刻,老頭心里是多麼羞恥。然而最終為了救他,老頭什麼顏面都放棄了。

    寄人籬下,忍受白眼,都是為了他啊!

    沈默的心里亂極了,連畫屏小丫頭什麼時候走的,走前說了什麼都不記得了。那碗香噴噴的雞湯擱在床頭,早就沒了熱氣,結一層清亮的浮油在碗上……

    天漸漸黑下來,緩慢的步履聲響起。不一會兒,門推開了,沈賀拎著兩條巴掌大小的鯽魚,笑眯眯的出現在他的面前。

“潮生,你有口福了。”沈賀一進門便呵呵笑道︰“回來路上踫上長子,便見他拎著兩條魚東張西望。”長子與沈默的年紀相仿,姓姚,因為身材高大,大家便叫他‘長子’,久而久之,便把原先的名號給頂替了。

    姚長子為人忠厚義氣,與沈默最是相善,常常在一起玩耍。那天沈默被蛇咬了,還多虧了長子將他背回去,否則他的小命一準被閻王爺收了去。

    “他說在家里等你不見,便到街上尋找。”沈賀將魚擱在盆里,一邊熟練的去鱗去鰓,開膛破肚,清洗干淨,一邊笑道︰“見到我時,他已經轉悠大半天了,我跟他說了你的情況,他這才放了心,還把這魚給我,說讓你補補身子呢。”這些活都是這一年里,媳婦病倒後才學會的。放在一年前,沈賀連生火都不會,更別說整治魚了。

    “他怎麼沒來?”歇了一天,沈默已經能坐起身子,斜倚著窗台問道。

    “這里是沈家大院,規矩多多,不是咱們那來去自由的草棚子。”沈賀壓低聲音道︰“族里人多嘴雜,還指不定說什麼呢。”

    沈默安靜片刻,輕聲道︰“要不……咱們明天搬回去吧。”

    “回去?”沈賀將頭搖得跟波浪鼓似的,故作輕松道︰“我可住夠了那草棚子,一天也不想回去了。”他說話時是背對著沈默的,通紅的眼眶也就無人看到。

    卻不知坐在床上的沈默,也是兩眼通紅,鼻頭酸澀,如鯁在喉……

    爺倆就這樣沉默著,小小的閣樓上,只有柴火 里啪啦的響聲,那是沈賀將處理好的鯽魚下了砂鍋。

    魚下了鍋,活計告一段落,沈賀疲憊的坐在凳子上,捻個羅漢豆到口中咀嚼,咽下去喝口水,才察覺到氣氛的凝重。他知道心思突然細密的兒子,一定察覺到什麼了,便故作輕松的說笑道︰“等老爹我有了錢,一口吃十個茴香豆。”

    “別噎著。”沈默失聲笑道。

    沈賀呲牙一笑。關切問道︰“樓下那女人沒再上來吵你吧?”

    “沒有。”沈默搖搖頭。撒謊不眨眼道。

    沈賀點點頭。終于看到桌上地陶罐和藥包。奇怪道︰“誰來探望了?”

    “殷小姐……地丫鬟。”沈默實話實說道︰“說是讓咱爺倆補補身子。”

    沈賀頓感不安道︰“這怎麼使得。你怎麼能要人家東西呢?”

    “我連地都下不了,想不要也沒法跟人家爭啊。”沈默一指床頭道︰“喏,一口都沒動,就等您老人家回來處置了。”

    “這個……”沈賀坐臥不寧道︰“昨日蒙人家免除藥費,已經是非分了,現在再要人家的東西,這個人情怎麼還啊?還不上的。”

    “慢慢還就是了。”沈默呲牙笑笑道︰“你還不上我還,我換不上你孫子還。”

    沈賀直翻白眼道︰“那倒不至于吧……”便也接受了這份饋贈。

    這時候鯽魚湯炖好了,沈賀便將砂鍋直接端到床頭,燙得他直往手指上呵氣。又將被褥擱在沈默背後,幫他坐直身子,給他準備好碗筷,這才笑道︰“快趁熱吃,小小鯽魚卻是大補的。”

    沈默輕聲道︰“爹也拿副碗筷,一起吃吧。”

    “不用不用,”沈賀搖頭笑道︰“爹在外面吃過了,肚子脹著呢,待會喝點湯就行。”

    沈默也不戳破,指一指罐里的雞湯道︰“天熱,隔夜就壞了。”此時天氣悶熱潮濕,這些鮮嫩食物過夜變質,只有扔掉的份兒。

    “不要急,慢慢吃。”沈賀慈愛的笑道︰“多吃才能好得快。”說完又將那碗雞湯倒回罐里,放在爐子上熱起來。

    沈默便不再出聲,吃了一條魚,喝了一碗湯,一拍肚子道︰“吃漲了。”

    “再多吃些。”沈賀又給他盛一碗雞湯道︰“快快好起來,別讓爹牽腸掛肚了。”

    沈默明顯聽到老頭腹中的咕嚕聲,暗嘆一聲,接過那碗道︰“若是再吃,就真的難受了。”其實早上他便發現,給自己盛一碗稠糊糊的粥之後,那砂鍋里僅剩下點清湯寡水。一直挨到現在,老頭肯定餓極了。

    “也對,過猶不及嘛。”沈賀這才點點頭,轉而又可惜道︰“有雞又有魚,實在太奢侈了。”沈默苦笑一聲道︰“明天還不一定有沒有飯轍呢,今朝有酒今朝吧。”

    “暮氣。”沈賀終于不客氣,舀一碗雞湯小口品嘗道︰“爹已經想好做什麼了,明天再給你買只雞回來。”

    “做什麼呢?”沈默興致勃勃的問道。

    “寫字。”沈賀邊喝湯邊道︰“我今天注意看了,在城隍廟前面有給人代寫家書、撰寫對聯、謄寫銘文的,一天下來怎麼也有個百十文的進項,這樣一個月最少能賺二兩銀子,再加上每月六斗的廩米,咱爺倆吃喝夠用,緊一緊還能攢下兩個供你念書。”

    “為什麼不去教書?”沈默奇怪道︰“那個收入應該穩定些。”

    “哎,你當我不想啊?”沈賀嘆口氣道︰“我一個秀才出身,縣學府學教不了,蒙學里又才給一月一兩的銀錢,不劃算的很。”按規矩,他一旦開始從事別業,其廩生資格便自動取消,每月六斗的廩米自然也就停發了。

    在江浙富庶地區,一兩銀子可以買到兩石米,但沈秀才不勞動也可以得到六斗。即是說,他若是當塾師的話,每月才多進賬大米一石四,或者是七錢銀子。若是出去練攤寫字的話,情況就大為改觀了……因為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諸如賣字、算命這種流動性很強的營生,或者從事體力勞動的活計,都被視為解燃眉之急的權宜之策,不會取消廩米。

    道理很簡單,因為世人以勞心者為貴,以勞力者為賤,而走街串巷算命;擺攤掛牌賣字之類的營生,雖然也不算體力勞動,但終歸是有辱斯文之舉。但凡有希望,不會有讀書人長久操此賤業的。

    其實還有一項營生,收入高,也算體面,那就是去外地給達官貴人當師爺。

    要知道紹興師爺‘飽讀詩書、苛細精干、善治案牘’的名聲可是海內皆知。尤其沈賀這樣有著正經功名的紹興人,到哪都搶手的很,一年掙個百八十兩銀子,都是混得差的。

    但為了沈默的學業,沈賀只能放棄這最佳的選擇,毅然決定上街賣字!

說干就干,第二天沈賀便回河邊的草棚,取出筆墨紙硯,扛上一副破桌椅,興沖沖的去城隍廟練攤了。.COM

    他畢竟是堂堂秀才出身,一手瘦金體挺瘦秀潤,不論識字與否,都能看出他的字要比那些混口飯吃的寫字先生漂亮許多,這也屬于錯位優勢了。再加上他並不貪財,百文也寫,十文也書,實在沒錢給點糧食臘肉也行,人們都願意照顧他的買賣。

    除了第一天才開張之外,從次日起每日進項就超過百文,沒幾天功夫,便把周邊的買賣搶了個空。

    貧窮乍富的感覺,讓沈賀有些頭腦發熱,竟然果真一天一只大肥雞,買回來給沈默補身子。

    吃著香噴噴的雞湯,沈默卻高興不起來,他不無憂慮的問道︰“父親那幾個同行的生意如何?”

    “我哪知道?”沈賀夾著根雞翅膀,不太斯文的撕咬著,口中含混道︰“不過這些天,找我寫字的人越來越多,寧肯等我第二天才寫好,也不找別人。”說著掩不住的得意道︰“潮生你是沒看見那幾個同行的表情,嘖嘖……估計吃了我的心都有了。”

    沈默的眉頭皺得更緊了,輕聲道︰“凡是還需留些分寸,父親初來乍到,便把人家的飯碗奪了,搞不好會遭人記恨的。”

    “暮氣。”沈賀伸出油吱吱的右手,端起酒盅,吱溜一聲飲下一盅黃酒道︰“你爹我一沒偷二沒搶,憑自己的本事吃飯,有什麼好小心的?至于沒人找他們,是他們本事不佳,回去好好把那手字練一下才是正辦,哪能怨到我頭上呢?”

    “父親是坦蕩君子,”沈默緩緩搖頭道︰“可這世上最難防、最該小心應付的便是小人了。”

    “小心應付?笑話。”沈賀又飲一盅道︰“還指著他們幫什麼忙嗎?”

    “當然幫不上什麼忙。”沈默輕聲道︰“只是防備他們壞事罷了。”

    沈賀正在得意勁兒上。怎能聽進沈默地逆耳忠言去呢?他擺擺手。終止談話道︰“這些事兒你就別操心了。你爹我三四十歲地人。還用你個十三四歲地娃娃教。”沈默只好住了嘴。

    往後幾日。沈默便在家安心養病。沈賀每日將雞鴨魚肉往家里買。那殷小姐地貼身丫鬟畫屏也時不時過來。送些滋補藥品。每次都跟他說笑半晌才走。臨走還央沈默再將講過地笑話、猜過地謎語說一遍。說是要回去顯擺顯擺。

    那樓下地婆娘也一時沒了動靜。好吃好喝沒了打擾。沈默地身體復原很快。只是六七日便能扶著牆下地行走。看起來再過個十天半個月。就能重新活蹦亂跳了。

    能下地行走之後。沈默做地第一件事。便是走到門口。望一望自己住了七八天地院子。到底是什麼模樣。

    他住地是最北面地閣樓。也是這大宅院地最高處。倚在門口。放眼望去。整個院子便一覽無余……只見這宅院坐北面南。佔地極廣。數一數黑瓦屋頂。竟然足有五進深。

    遠遠望去,正門口處豎著兩面五丈高的大旗。兩旗之間是整個宅院的中軸線,大院里的建築從南至北完全對稱,正堂壓在中軸線上,左邊有耳房廂房,右邊也有同樣的耳房廂房,房房相連,間間相對。

    看上去布局與他熟悉的四合院並無不同,只是布置更加緊湊,天井空地也小得多,雖然建築精巧細致,卻稍有逼仄之感,不如北方的軒敞舒適。沈默覺著,可能是因為江南人多地少,為了節省空間吧。

    盡管在平面上不如北方四合院,但在高度上卻要勝過不少。他看到除了二進的正廳廂房之外,後面院內皆是兩三層的樓房。每一進的左右都有對稱的四間房,正面為上房,東西為廂房,南面為倒廳,四面相對,形如口字,中央有庭院天井,組成一個個小型的四合院。

    從第三進到沈默所在的第五進,以回環的廊道分隔出六個形似獨立,而又有相互聯系的庭院。房舍分布錯落有致,庭院毗連,門戶相對,回廊串接,四通八達。又有假山流水,紅花綠柳點綴與粉牆黛瓦之間,看得人神清氣爽,頓感夏日不那麼難熬了。

    正沉浸在對美的欣賞之中,沈默突然聽到樓下一陣熟悉的罵聲響起︰“儂個小娘養的,不是得了癆病嗎?咋西還不報胎呢?”

    沈默低頭一看,果然是那胖女人重出江湖了,只見她一如既往的肥碩,穿著緊繃繃的衣裙,抱著半邊西瓜,臉上還沾著幾粒黑籽,正仰脖瞪著自己。

    沈默翻翻白眼,居高臨下道︰“老潑婦,小爺說的是‘老子沒病’,誰讓你跟你漢子都不聽全?”

    “啥西?本事見漲啊?”胖女人沒想到他竟然這般利齒,登時戰意高漲道︰“儂個小娘生,整日里與個小娘皮勾勾搭搭,愈發不要臉皮了。”

    沈默卻不理她這茬,轉身進了屋,只留給她一個完美的後腦勺。遇上這種蠻不講理的潑婦,倘若與其對罵,便正遂了她的意。輸贏且不說,先將你扯成潑婦賤男隊伍里的一員,那本身就是莫大的侮辱。

    那女人見沈默揮舞,以為‘小娘生的’怕了自己,越發得意洋洋,扭著肥碩的**往上爬,要將前些天失去的場面找回來。

    好容易爬上閣樓,胖女人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站穩腳一推虛掩的門,便要往里進。

    只聽嘩啦一聲,帶著濃重氣味的液體從天而降,兜頭淋了她一身,緊接著一個瓦盆落下,砸到胖女人的肩膀,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胖女人被嚇呆了。吧唧一聲,西瓜落地,胖手卻仍然半舉著,愣愣的站在那里,好長時間搞不清狀況。

    卻聽沈默捏著鼻子道︰“啊,你把我傳家的瓦盆打碎了,快賠我!快賠我!”

    胖女人這才回過神來,便聞到一股濃重的騷味,登時臉就綠了,惱羞成怒道︰“小子,你給我等著!”逃也似的轉身下樓……雖然極想扒了‘小娘生’的皮,卻禁不住身上的腌,先行刷洗去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ikia1234 發表於 2010-1-12 02:21 PM

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三章 沈家大院

過了半晌,沈默聽到樓下隱隱有吵鬧聲傳來,似乎是那婆子叫她漢子上樓報仇,那漢子不願意,婆子便臭罵他一頓窩囊廢,拎一根 面杖,自己氣勢洶洶的上樓來了。

    女人看到房門仍然虛掩著,便從縫隙中往上瞄,果然見一個籃子坐在門頂,不由冷笑連連道︰“老娘才不會再上當呢?”她仰著頭,踮起腳尖,雙手握著面杖,使勁往上一杵,果然將那籃子頂落下來。

    “哈哈,技窮了吧,儂個小娘拉泥子。”胖婦人一把推開門,昂首挺胸,得意洋洋的邁過門檻進了屋。

    然而意外無處不在,右腳甫一落下,她便感覺似乎踏在鏡面上一般。低頭一看,原來踩在了一大塊西瓜皮上……只聽‘哧溜’一聲,胖婦人便仰面朝天向後倒去。有道是禍不單行,她的小腿肚又絆在門檻上……力上加力,她的下墜之勢猛增,頓時如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轟然摔了出去。

    伴著一陣殺豬似的哀嚎,胖婦人如個大皮球一般,從狹窄的樓梯上翻滾下去……這感覺是那樣的熟悉。不過她家漢子這次學乖了,看到一個龐然大物滾下來,想也不想,便閃到一邊,眼睜睜看著婦人摔了個七葷八素,四仰八叉。

    沈默在上面聽著,心說︰‘這下摔得夠狠,連罵人的勁兒都沒了。’他知道這事兒沒完,卻沒有絲毫放在心上。

    他靜靜依在窗邊,看窗外的小橋流水,看那些光滑溜溜的青石街面,看那些往來如織的烏篷船,看那些身穿長褂短衫的男男女女,他們在勞作著,說笑著,間或也有人抬頭看一眼這憑窗而望的小哥,發出一陣善意的哄笑。

    一切都是那麼鮮活,一切都是那麼似曾相識,沒有半分疏離的感覺,仿佛自始至終他都屬于這里一般。

    ‘這就是我的生活了。’沈默如是對自己說,揮揮手,告別了夢中的那個世界……

    他沒猜錯,天還不黑,麻煩就來了。

    沈默當時正在出神。聽到天井里傳來嘈雜地人聲。緊接著便有‘咚咚’地上樓聲。

    沈默剛剛坐直身子。便聽轟隆一聲。大門被人踹開。一個肥頭大耳地龐大漢子出現在沈默眼前。

    大漢並不急著進屋。而是上下左右地四下巡視。待確認安全後。才大步進來。閃身讓出了門口……還不忘一腳踢開地上地西瓜皮。

    一個頭上戴著纓子帽。身上穿著綠羅褶;手里搖著灑金扇地輕浮子弟出現在門口。他不過十六七地年紀。卻倨傲無比。用兩個鼻孔對著沈默道︰“是你打傷了七姑娘?”

    沈默一臉不解道︰“勞駕問一句。七姑娘是哪一位?”

    那錦服青年哼一聲。顯得鼻孔更大了。對邊上那大漢道︰“告訴他。七姑娘是誰。”

    “嗯,你聽好了,”大漢甕聲道︰“七姑娘就是我們公子的堂佷女,也就是住你樓下那位。”

    沈默差點沒噎死,心說那胖婦人的老公,當初必定是聽了名字沒見人,這才誤入狼窩的。面上卻淡淡道︰“她不是我打傷得。”是她自個摔傷的。

    “休想狡辯。”那青年冷笑道︰“須知我們沈家家規森嚴,嚴禁宗親斗毆!”說著一拍折扇道︰“還不將他綁了,送去大老爺那里,領受家法去!”

    那大漢便走上前,要將沈默拉起來,沈默咳嗽一聲,冷笑道︰“你敢踫我?看不出我病怏怏的,跟紙糊似的?把我踫出個三長兩短,算你的還是算你家公子的?”這純屬睜著眼說瞎話了,他最近伙食太好,小臉紅撲撲的,咋看都不像夭壽的樣子。

    大漢卻被他唬住,歪頭望向錦衣青年,青年不耐煩道︰“讓他自己走。”他這才想起,這小子因為被蛇咬了才住進來的,雖然看著跟個沒事人似的,誰知道去沒去根,會不會猝死呢?

    沈默扶著欄桿,顫巍巍的下了樓,那錦衣青年趾高氣昂的走在追前面,彪形大漢垂首走在最後頭,一前一後將他夾在中間,仿佛押送犯人一般。

    一到天井里,沈默便見那鼻青臉腫,手腳打著夾板的‘七姑娘’,坐在一輛板車上,正眯著眼朝自己笑……那應該是一種冷笑或者得意的笑,只是臉腫的跟個大茄子似的,讓人咋看咋可樂。

    待他三人出了小院,七姑娘讓她男人推著大車跟在後面,五個人便在回廊上排成一溜往前走。沈默前後看看,突然想起小時候唱過的兒歌,竟是那麼的應景,便扯開嗓子唱起來……

    “唐僧披著綠袈裟,後面跟著個孫悟空;孫悟空,跑得快,後面跟著個豬八戒;豬八戒,長得胖,後面跟著個沙和尚;沙和尚,推著車,車上坐著個老妖婆,老妖婆真正壞,騙過唐僧和八戒;唐僧八戒真糊塗,是人是妖分不出;分不出,上了當,多虧孫悟空眼楮亮;眼楮亮,冒金光,高高舉起金箍棒;金箍棒,有力量,妖魔鬼怪全掃光……”

    這個年代,唐僧西游的故事已經家喻戶曉,再加上他嗓音極好,唱腔滑稽頑皮,引得各院里的男女出來觀望,還有些小孩子跟在後面,嘻嘻哈哈的聽他唱。

    待他唱完了,那公子竟然回頭笑道︰“你這個歌有點意思,是誰教你的?”

    沈默直翻白眼,不知這位公子是大智若愚還是大愚弱智。

    當時那幫孩子們聽明白了,圍著大車上胖胖的七姑娘,嘰嘰喳喳扮鬼臉道︰“老妖婆,老妖婆……”

    七姑娘自然也明白了,氣急敗壞道︰“四公子,他罵你是唐三藏呢!”

    “我有那麼俊嗎?”想不到四公子不怒反喜,摸著臉問沈默道︰“我真有唐僧那麼俊嗎?”

    沈默望著他那張歪瓜裂棗的臉,胡說八道道︰“公子玉樹臨風,貌賽潘安,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啊!”

    “好小子,眼力不錯嘛。”大鼻孔的四公子歡喜笑道︰“很少有人能發現我的內涵的。”

    “哎,這世上不缺少美,就缺少發現美的眼楮。”沈默一本正經道。

過了半晌,沈默聽到樓下隱隱有吵鬧聲傳來,似乎是那婆子叫她漢子上樓報仇,那漢子不願意,婆子便臭罵他一頓窩囊廢,拎一根 面杖,自己氣勢洶洶的上樓來了。

    女人看到房門仍然虛掩著,便從縫隙中往上瞄,果然見一個籃子坐在門頂,不由冷笑連連道︰“老娘才不會再上當呢?”她仰著頭,踮起腳尖,雙手握著面杖,使勁往上一杵,果然將那籃子頂落下來。

    “哈哈,技窮了吧,儂個小娘拉泥子。”胖婦人一把推開門,昂首挺胸,得意洋洋的邁過門檻進了屋。

    然而意外無處不在,右腳甫一落下,她便感覺似乎踏在鏡面上一般。低頭一看,原來踩在了一大塊西瓜皮上……只聽‘哧溜’一聲,胖婦人便仰面朝天向後倒去。有道是禍不單行,她的小腿肚又絆在門檻上……力上加力,她的下墜之勢猛增,頓時如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轟然摔了出去。

    伴著一陣殺豬似的哀嚎,胖婦人如個大皮球一般,從狹窄的樓梯上翻滾下去……這感覺是那樣的熟悉。不過她家漢子這次學乖了,看到一個龐然大物滾下來,想也不想,便閃到一邊,眼睜睜看著婦人摔了個七葷八素,四仰八叉。

    沈默在上面聽著,心說︰‘這下摔得夠狠,連罵人的勁兒都沒了。’他知道這事兒沒完,卻沒有絲毫放在心上。

    他靜靜依在窗邊,看窗外的小橋流水,看那些光滑溜溜的青石街面,看那些往來如織的烏篷船,看那些身穿長褂短衫的男男女女,他們在勞作著,說笑著,間或也有人抬頭看一眼這憑窗而望的小哥,發出一陣善意的哄笑。

    一切都是那麼鮮活,一切都是那麼似曾相識,沒有半分疏離的感覺,仿佛自始至終他都屬于這里一般。

    ‘這就是我的生活了。’沈默如是對自己說,揮揮手,告別了夢中的那個世界……

    他沒猜錯,天還不黑,麻煩就來了。

    沈默當時正在出神。聽到天井里傳來嘈雜地人聲。緊接著便有‘咚咚’地上樓聲。

    沈默剛剛坐直身子。便聽轟隆一聲。大門被人踹開。一個肥頭大耳地龐大漢子出現在沈默眼前。

    大漢並不急著進屋。而是上下左右地四下巡視。待確認安全後。才大步進來。閃身讓出了門口……還不忘一腳踢開地上地西瓜皮。

    一個頭上戴著纓子帽。身上穿著綠羅褶;手里搖著灑金扇地輕浮子弟出現在門口。他不過十六七地年紀。卻倨傲無比。用兩個鼻孔對著沈默道︰“是你打傷了七姑娘?”

    沈默一臉不解道︰“勞駕問一句。七姑娘是哪一位?”

    那錦服青年哼一聲。顯得鼻孔更大了。對邊上那大漢道︰“告訴他。七姑娘是誰。”

    “嗯,你聽好了,”大漢甕聲道︰“七姑娘就是我們公子的堂佷女,也就是住你樓下那位。”

    沈默差點沒噎死,心說那胖婦人的老公,當初必定是聽了名字沒見人,這才誤入狼窩的。面上卻淡淡道︰“她不是我打傷得。”是她自個摔傷的。

    “休想狡辯。”那青年冷笑道︰“須知我們沈家家規森嚴,嚴禁宗親斗毆!”說著一拍折扇道︰“還不將他綁了,送去大老爺那里,領受家法去!”

    那大漢便走上前,要將沈默拉起來,沈默咳嗽一聲,冷笑道︰“你敢踫我?看不出我病怏怏的,跟紙糊似的?把我踫出個三長兩短,算你的還是算你家公子的?”這純屬睜著眼說瞎話了,他最近伙食太好,小臉紅撲撲的,咋看都不像夭壽的樣子。

    大漢卻被他唬住,歪頭望向錦衣青年,青年不耐煩道︰“讓他自己走。”他這才想起,這小子因為被蛇咬了才住進來的,雖然看著跟個沒事人似的,誰知道去沒去根,會不會猝死呢?

    沈默扶著欄桿,顫巍巍的下了樓,那錦衣青年趾高氣昂的走在追前面,彪形大漢垂首走在最後頭,一前一後將他夾在中間,仿佛押送犯人一般。

    一到天井里,沈默便見那鼻青臉腫,手腳打著夾板的‘七姑娘’,坐在一輛板車上,正眯著眼朝自己笑……那應該是一種冷笑或者得意的笑,只是臉腫的跟個大茄子似的,讓人咋看咋可樂。

    待他三人出了小院,七姑娘讓她男人推著大車跟在後面,五個人便在回廊上排成一溜往前走。沈默前後看看,突然想起小時候唱過的兒歌,竟是那麼的應景,便扯開嗓子唱起來……

    “唐僧披著綠袈裟,後面跟著個孫悟空;孫悟空,跑得快,後面跟著個豬八戒;豬八戒,長得胖,後面跟著個沙和尚;沙和尚,推著車,車上坐著個老妖婆,老妖婆真正壞,騙過唐僧和八戒;唐僧八戒真糊塗,是人是妖分不出;分不出,上了當,多虧孫悟空眼楮亮;眼楮亮,冒金光,高高舉起金箍棒;金箍棒,有力量,妖魔鬼怪全掃光……”

    這個年代,唐僧西游的故事已經家喻戶曉,再加上他嗓音極好,唱腔滑稽頑皮,引得各院里的男女出來觀望,還有些小孩子跟在後面,嘻嘻哈哈的聽他唱。

    待他唱完了,那公子竟然回頭笑道︰“你這個歌有點意思,是誰教你的?”

    沈默直翻白眼,不知這位公子是大智若愚還是大愚弱智。

    當時那幫孩子們聽明白了,圍著大車上胖胖的七姑娘,嘰嘰喳喳扮鬼臉道︰“老妖婆,老妖婆……”

    七姑娘自然也明白了,氣急敗壞道︰“四公子,他罵你是唐三藏呢!”

    “我有那麼俊嗎?”想不到四公子不怒反喜,摸著臉問沈默道︰“我真有唐僧那麼俊嗎?”

    沈默望著他那張歪瓜裂棗的臉,胡說八道道︰“公子玉樹臨風,貌賽潘安,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啊!”

    “好小子,眼力不錯嘛。”大鼻孔的四公子歡喜笑道︰“很少有人能發現我的內涵的。”

    “哎,這世上不缺少美,就缺少發現美的眼楮。”沈默一本正經道。

盡管對沈默心存好感,但畢竟家規大于天。.

    皺皺眉頭,沈老爺沉聲對那立在一旁的四少爺道︰“老四,人是你帶來的,把來龍去脈向為父講一下?”

    “遵命,父親大人。”四少爺乖得跟小貓似的,低眉順目道︰“今兒後晌孩兒正在房中用功,七姑娘家的突然過來告狀,說這小哥打傷了他媳婦。”說著看一眼老爹,見他臉色不變,才繼續小心道︰“父親要孩兒們留心照看族人,孩兒便秉承著這個意思,去聞濤院中看看,便見到了受傷的七姑娘,和這位住在樓上的小哥。”

    “說重點。”沈老爺黑著臉道︰“不要老是自誇。”

    “哦,知道了。”四少爺縮縮脖子,言簡意賅道︰“孩兒發現七姑娘確實受了傷,但這位小哥染疾在床,至今沒有出過屋門。孩兒便搞不明白,他是如何打傷七姑娘的?不敢擅自做主,便帶來請父親明斷。”

    “算你懂點規矩。”沈老爺這才面色稍霽,淡淡贊許一聲。轉頭問沈默道︰“是你動手打傷七姑娘的嗎?”

    “學生敢起誓,”沈默斷然否認道︰“若是我動手打傷了七姑娘,就讓我這輩子都中不了舉人。”這對讀書人來說,絕對是極重的賭咒了,但確實不是他動的手,怎麼起誓都沒關系。

    沈老爺果然信了,奇怪道︰“若不是你動的手,那七姑娘的骨頭是怎麼折的?”

    “這個……您可以問問七姑娘。”沈默冷笑道︰“只要她也起個誓,保證說的是真話。”

    沈老爺點點頭,對七姑娘道︰“你起個誓吧。”

    七姑娘只好賭咒,若有半句虛言,就讓自己穿腸爛肚,這才委屈巴巴道︰“孫女今天第一次上樓去,一推門便被個尿盆砸了頭;第二次上樓,又踩上西瓜皮,從樓上摔里下來。”

    在邊上旁聽地四少爺。沒想到這事兒竟如此有趣。不由噗嗤一下。笑出聲來。

    沈老爺也有些忍俊不禁。強忍著笑意道︰“沈默。你為什麼要擱個……尿盆在門頂上?”

    “防盜。”沈默一本正經道︰“有道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說著一攤手道︰“學生正在病中。手無縛雞之力。且時常昏昏沉沉。在門頂上隔個瓦盆。一來可以示警。二來可以打不速之客個措手不及。”

    “你說地也有些道理。”沈老爺似笑非笑道︰“可要是誤傷了好人怎辦?”

    “只要不是心懷叵測。就會敲門而入。學生便會提醒他了。”沈默不慌不忙道。

    “敲門了嗎?”沈老爺問七姑娘道。

    “沒有。”七姑娘低頭道︰“直接推門進去的。”

    “為什麼不敲門?”沈老爺沉聲道︰“不請而入是為非禮,這你不知道嗎?”

    沈默心說,好麼,原來我被非禮了。

    “好吧,第一次算你防備。”沈老爺盯著沈默,沉聲道︰“那第二次呢?再往地上放西瓜皮,是不是有些……”‘心地不善’四個字輕易不能吐,那會結怨的。

    “那不是我放的。”沈默搖頭道︰“是七姑娘第一次上來時扔的。”

    “什麼?”沈老爺忍不住笑道︰“七姑娘,果真是你扔了瓜皮,摔自己的跤嗎?”

    “好像是這麼回事……”七姑娘兩手食指對在一起道。

    “好了,事實清楚了。”沈老爺沉聲道︰“這次的事情,是沈默自己太小心,七姑娘自己不小心,陰差陽錯造成的。”就在沈默以為他要用和稀泥的方式,將事情結束時,沈老爺又道︰“但今日之果,必有昨日之因。鄰里之間本該和睦相處,鬧到現在這地步,到底是為哪般?七姑娘,你說。”

    “這小子罵我。”七姑娘囁喏道︰“說孫女是潑婦。”

    “他為什麼說你是潑婦?”沈老爺問道。

    “因為,因為……”七姑娘低下頭道︰“因為我先罵他了。”

    “你為什麼要罵他呢?”

    “因為他騙我,”七姑娘委屈道︰“他說他肺癆了……”

    “你有這麼說過嗎?”沈老爺問沈默道。

    “沒有。”沈默兩手一攤道︰“學生當初跟她說︰‘勞駕,出去時把門關上。’結果她只聽了個‘勞’字,就張皇失措而逃,也許是誤會了。”

    沈老爺尋思一會,已經將事情的緣由猜了個八成,他猜測應該是七姑娘主動生事,為的就是自己收留了沈賀和沈默,並讓他們住進了原本屬于她的閣樓。對七姑娘的品性,他還是有所耳聞的,估計在幾番騷擾漫罵,引來了這聰慧少年的反擊……

    他這種雅人,最愛沈默這種聰穎伶俐的少年郎,而對七姑娘這種庸俗粗魯,肥胖蠢笨的女人,那是深以為恥的。想明白事情關節後,他便有意幫沈賀父子佔下那座樓,把七姑娘一家攆出沈家去。

    在沈家大院里,沈老爺就是天,就是王法,就是決定所有人命運的神魔。

    “你們聽著,”打定主意後,沈老爺音容嚴肅道︰“我沈家最重和睦友愛,若有那心胸狹隘,自私自利,容不下他人之人,也必不見容于我沈氏一門!”

    這疾言厲色雖然沒有指名道姓,卻實實在在戳在七姑娘的腦門子上,她就是個傻子,也能聽出大老爺這話中的問罪之意。

    ‘逐!出!家!門!’四個斗大的大字在她腦海中盤旋,把她駭得冷汗直流,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只聽沈老爺又溫聲對沈默道︰“沈默啊,你說說你們的爭端為何而起吧?”

    沈默瞥一眼跪在地上的七姑娘,見她的左眼腫成一條縫,一個眼大,一個眼小,雙目滿是乞求、淚珠滾滾的望著自己。

    他知道沈老爺這是存心拉偏架了,只要自己實話實說,七姑娘九成會被攆出家門去。自己離了沈家,還有個草棚可以住,估計這兩公母就只能無家可歸了。

    ‘罷了,都是苦命人,總算是人民內部矛盾,何苦要自相為難呢?’一轉念的功夫,沈默便拿定了注意,不好意思的笑笑道︰“之前也沒有什麼大矛盾,不過是日常過日子的小摩擦罷了。上下牙還有打架的時候呢,沒有大老爺您想的那麼嚴重。”...<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ikia1234 發表於 2010-1-12 02:25 PM

本帖最後由 kikia1234 於 2010-1-12 02:35 PM 編輯

第四章 萬般皆下品

一語既出,滿室皆驚。

    跪在地上的七姑娘滿臉的驚喜感激,掛著鼻涕咧著嘴笑;坐在上首的沈老爺也是一臉吃驚的望著沈默,他覺著自己得重新認識下這少年。至于那四少爺,也在沈默身後暗暗點頭,嘴唇一張一翕,仿佛在說‘好小子,夠義氣’之類的。

    沈默坦然承受眾人的目光,他心里十分清楚……就算把七姑娘一家攆出大院,父子倆獨佔一棟樓,也改變不了寄人籬下的處境。不管住多大的房子,只要是寄人籬下,就免不了像今天這樣,被人居高臨下的責問,隨心所欲的掌控,這簡直是太糟糕了。

    是的,方才沈老爺無意中流露出的高高在上,深深刺痛了沈默的自尊,如果讓他選擇的話,那是寧肯回到河邊草棚,也不願再在這大宅院里住了。

    只是他心智成熟,知道什麼應該表現出來,什麼不應該表現出來,這才不會當場發作。

    ‘損人利己不是王八蛋,損人不利己才是王八蛋!’這是沈默的座右銘。

    心里存了如此想法,他又怎會背負‘心胸狹隘、不能容人’的罵名,做下損人那等王八蛋事呢?

    片刻錯愕之後,還是沈老爺最先恢復過來,似笑非笑的望著沈默道︰“如果按你所說,便是兩家都有錯,都要受罰的。”

    沈默淡然道︰“大老爺公允仁慈,無論什麼懲罰,沈默都情願接受。”

    “呵呵……”沈老爺被沈默逗樂了,別看這小子年紀不大,說起話來卻十分老辣。一頂‘公允仁慈’的大帽子扣在頭上,讓沈老爺既舒坦又哭笑不得,只好板起臉來道︰“鄰里宗親之間,應該相互友愛,相互扶持,這次姑且念你們是初犯,就不動用家法了。”便對七姑娘道︰“你回去給人家把房間打掃干淨,以後別再那麼小肚雞腸,”說著一瞪眼道︰“沒有下次,知道了麼?”

    七姑娘早就服氣了。哪里還有什麼不敢。雞啄米似地連連點頭道︰“孫女知道了。知道了。”

    “下去吧。”沈老爺一甩寬大地衣袖。平淡道︰“好自為之吧。”

    七姑娘先給沈老爺磕頭。再感激地看沈默一眼。這才慌不迭地逃離了這令她倍感壓抑地大廳。

    ~~~~~~~~~~~~~~~~~~~~~~~~~~~~~~~~~~~~~~

    待那七姑娘走了。中和堂里便剩下沈默。沈老爺和那四少爺了。

    沈老爺地表情也柔和不少。對沈默笑道︰“七姑娘是粗人。只能用體力活罰她。但你是讀書人。咱們就得來點文地了。”

    沈默這汗刷得就下來了,心說︰‘你讓我把沈家大院都收拾一遍也行,可別讓我吟詩作對,背書寫字啥的。’但這種時候哪能露怯?硬著頭皮也要上啊!

    “大老爺悉聽尊便。”沈默神色平靜,腿肚子轉筋道,他已經做好‘尿遁’的準備了。

    “我考你個問題。”沈老爺呵呵笑道︰“若是答對了、答好了,不但不罰你,還有獎勵。若是答錯了,便罰你將整個沈家台門打掃一遍。”

    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啊,沈默差點就喊出‘我直接認罰還不行?’好在他對沈老爺心里有氣,不願意服這個軟……還因為他內心中迸發出一種自信,似乎並不懼怕這種游戲一般。

    于是,他大義凜然道︰“好吧,大老爺請講。”

    “好的。”沈老爺頷首道︰“你既然應過縣試,想必已經讀過四書了吧?”

    “讀過。”沈默鬼使神差道。

    “很好。”沈老爺一指頭上的匾額道︰“為老夫解釋一下,這四個字的出處。”

    “中和位育……”‘靠,什麼意思啊?’沈默暗罵一聲,腦海中便閃現出一連串字句,不由脫口而出道︰“這句話是出自《中庸》第一篇第五句,‘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不錯,那是什麼意思呢?”沈老爺點頭笑道。

    “這四個字乃是《中庸》全篇之精髓所在。《中庸分章》上解釋道︰‘以中和,明體用之一貫;以位育,明仁誠之極功。’”沈默索性不再驚訝,拉開話匣滔滔不絕道︰“即是說,‘中和’是目的,待人接物,立言行事都要不偏不倚,諧調適度;如何讓做到這一點呢?‘位育’便是方法。”

    “如何‘位育’呢?”沈老爺一臉鄭重的問道,仿佛在與一個同輩人討教學問一般。

    “朱子曰︰‘位者,安其所也。育者,遂其生也。’按照朱子的解釋,‘位育’便是‘安所遂生’。我讀書人應該恪守己身,遵循天道,便可‘位育’便可‘中和’。”

    說完後,沈默便安靜的立在堂中,靜靜地回味方才所言,似乎心有所悟。

    沈老爺也雙目微閉,不言不語,仿佛亦有所感悟。

    只有那沈四少什麼都聽不懂,自然覺著百無聊賴,卻又不敢擅自離開,站在那抓耳撓腮,渾身難受。

    好在兩人的神游狀態沒有持續多久,只聽沈老爺撫掌歡笑道︰“好一個恪守己身,遵循天道,已經深通朱子三味了。”

    沈默趕緊謙虛道︰“學生不過是照本宣科,稍加體悟罷了,大老爺過獎了。”

    “沒有過獎。”沈老爺捻須笑道︰“你今年多大?”

    “十三。”沈默輕聲道。

    “十三歲便能達到如此程度,可見你天分之高,用功之深。難得,難得啊!”沈老爺感嘆道︰“若是老四有你一半的聰慧,也不至于現在這樣……”說著瞥一眼沈四少,面色重新冷硬道︰“文不成,武不就,游手好閑,廢物一個!”

    沈四少心說︰‘就知道你不讓我走就準沒好事。’

    沈默也心道︰‘來正題了。’果然,便聽那沈老爺轉過頭來,笑眯眯道︰“沈默啊,我方才說答對有獎,你想要什麼樣的獎勵啊?”

    沈默心中翻翻白眼,暗道︰‘這還有的選嗎?’便一臉真誠的笑道︰“長者賜不敢辭,亦不敢挑。”

“哈哈哈哈……”沈老爺爆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他突然覺著眼前這個少年,也許有著遠大的前程……他也曾進過學,做過官,自然知道想在這個世道出頭,讀書和做人的本事都得厲害才行。讀書的本事是先決條件,做人的本事卻是決定成就高下的最終因素。

    眼前這少年,不卑不亢,不急不躁,溫文爾雅,外方內圓,確實不是一般書呆子可比……不知怎地,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恩師少湖公。

    一念至此,沈老爺不禁搖了搖頭,暗自好笑道︰‘我怎麼會想到恩師呢?難道他年輕時也是這樣子?’但他終究還是改變了初衷,不讓沈默給小兒子當伴讀,而是讓他們結伴讀書︰“沈默,我沈氏族學乃是紹興城拔尖的私塾,你可願意在縣試之前,在里面用功啊……當然,也幫我管教一下這個逆子,讓他跟你好好學一下。”這後一句卻是對昏昏欲睡的四少爺說的。

    饒是沈默心智沉穩,也難掩面上的吃驚之色……他本以為自己難逃伴讀書童的恥辱命運,但聽沈老爺的意思,竟是讓自己與那四少爺結伴讀書,平起平坐,這真是……太好了。

    伴讀和結伴,只有一字之差,含義卻有天壤之別,前者類似于主僕關系,後者卻是同窗之誼。他卻不知,若沈老爺沒有當過官,見過世面,是萬萬不會做出此等決定來的。

    沈默暈暈乎乎答應下來,沈老爺很滿意他的反應……雖然這小子這次沒笑,但看著卻實在多了。

    沈老爺決定趁熱打鐵,伸手往袖子里摸了摸,卻只摸到兩袖清風。稍顯尷尬的給兒子一個好臉色道︰“朋友有通財之誼。你們以後就是同窗了,你手頭寬裕些,沈濰呢一時手緊些,你說該怎麼辦?”

    沈四倒是個機靈人,趕緊快步上前,從懷里掏出個綢布錢袋。放在手里試一試,足有四五兩沉,心里滴血遞給沈默道︰“朋友,拿去花吧。”

    沈默心說︰‘我要是拿了這錢,你還不恨死我?’便朝沈老爺作揖道︰“承蒙大老爺關愛,給沈默一個讀書的機會,已經是大大的恩典了,”說著朝沈四笑笑道︰“但這錢……我是絕對不能收的。”

    “哎,上學嗎,總是要買些筆墨紙硯的。”沈老爺溫和笑道。

    沈默真誠笑道︰“紙筆書本都是現成地。不用再買了。”向兩人歉意地笑笑道︰“學生家教甚嚴。實在不敢接受。請大老爺和四公子見諒。”

    沈老爺這才作罷。笑眯眯道︰“你不願意要也罷。只是日後有什麼困難。只管跟我說。當然跟沈京說也是一樣地。”說著指了指那沈四。原來他叫沈京。

    沈默再次致謝。這才躬身告退。離開了中和堂。

    望著他離去地背影。沈京松口氣。小聲道︰“還有不喜歡前地。真是地。”

    “哼。你以為都像你那麼沒出息?”沈老爺地臉色不出意外由晴轉陰。嘆口氣道︰“這事兒是我孟浪了。明知道這孩子心智成熟。卻還要用幾個阿堵物去撩撥他。實在是落了下乘了。”

    “爹。孩兒承認這小子挺厲害。”沈京小聲問道︰“可您也用不著這麼看重他吧?好像他將來能當閣老似地。”

    “那也未可知。”沈老爺淡淡道︰“不管怎樣,這小子都是個人物,你要是還沒蠢到家,就多和他親近親近,說不定將來就是你的出路。”

    沈京呆住了,對于他老子的眼光,他還是很服氣的。在他的記憶中,這還是老頭第一次說他有出路呢……

    沈默出來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了。他不知道自己正在被那爺倆研究著,就算知道也顧不上了。因為滿心的狂喜讓他失去了平時的穩重,他趁著夜色在回廊上奔跑,一邊跑一邊無聲的吶喊道︰‘謝謝啊,謝謝啊……’

    一直跑出十幾丈遠,他那大病初愈的身體終于抗議了,開始呼哧呼哧的喘起粗氣。

    正看見左邊有座假山,便翻出長廊,繞道山後一屁股坐下,一邊歇息一邊暗自竊喜不已。

    當然不是為了能念族學而高興,他還沒那麼淺薄。他是為了心頭一大痼疾得到解決,才如此得意忘形的……這事兒還得從三天前的那個晚上說起,話說當時,父子倆吃飽喝足了,泡一壺花茶,開始擺起了龍門陣……

    聊著聊著,便很自然的說到了沈默將來的出路問題。

    眾所周知,沈默是個自信到自負的臭屁家伙,那天他就對他老子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我沈潮生干什麼都是好樣的!都能光宗耀祖!”

    對這個說法,沈賀的評價很簡單,就一個字‘屁!’然後才帶著酒意指點江山道︰“雖然天下有三百六十行,可在大明朝想要不被人欺負,想出人頭地,想做一番事業,就只有一條出路,那就是當官,還得是文官,還得是進士出身的文官。”

    沈默豈是容易服氣之人,當時便 嘴道︰“我去當兵,現在朝廷南北都不太平,說不定我就立了大功,當了總兵,封了公侯,還不算出人頭地嗎?”

    “當兵?哼,且不說你不是軍戶身份,能不能當上兵。”沈賀哧笑道︰“就算你當上兵,立了功,封了侯,又能怎樣?一個小小的御史就把你管的死死的。你要是三品以上的武官還好說,犯了錯頂多挨頓訓斥,若是三品以下的,直接按在地上打板子。人都說‘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你說當兵還有什麼前途可言?”

    “江南富甲天下,商貿發達,我經商,成為天下第一富翁。”沈默純粹為抬槓而抬槓道。

    “你能富過沈萬三?”沈賀哂笑道︰“咱們這位本家,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結果呢,還不是因為錢多招來太祖爺記恨,落了個籍沒家產,發配雲南?”

“照父親這樣說,便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了?”沈默笑道。

    “不錯,正是如此。”沈賀用美好遠景激勵沈默道︰“只要你用功讀書,考取生員資格,便可免賦免稅,見官不跪,考得好了還有國家供養!”說著呵呵一笑道︰“而且在鄉里之間,那是一等一的體面風光啊!”

    “啊?”沈默難以置信道︰“不是還有舉人進士嗎?”怎麼也輪不到個秀才佔一等啊。

    “傻孩子,進士都去做官,舉人居鄉者也不多哉,鄉間常見有功名之人,就是你爹這種秀才,別人對我們的稱呼,非‘先生’即‘相公’,尊敬的不得了。”沈賀一臉緬懷道︰“有許多事情,必須要請我們秀才幫忙的。譬如說結婚迎親時,稍有資財之家,便必須請兩個秀才做伴郎。而女家所請陪伴新郎之人,也必須是秀才。再如喪事之贊禮,也必須用秀才。尤其是知縣有公事下鄉,雖有紳士,但陪知縣起坐之人,也必須用秀才。”

    末了,沈賀有些不長出息道︰“還有一層,就是以上這種種都是有上好的席面吃,這是老百姓第一羨慕的事兒,所以才有俗諺道︰‘秀才吃得真是美,大米白面偎著嘴。’”

    “呵呵……”沈默干笑幾聲,敷衍道︰“吃的美呀吃的美。”茴香豆都舍不得兩個兩個的吃,還大米白面偎著嘴呢。

    沈賀老臉一紅,嘆口氣道︰“世問萬物俱增價,老去文章不值錢。世人慣是愛少賤老,不肯一視同仁。我二十歲時成廩生,人都說我後生俊彥,無不抬愛,門前賓客如雲,往來應酬如織。但數次應舉不第,黑發熬成白首,年華漸漸老去。人們見我發達的希望渺茫,便視之為朽物,謂之為不可雕也……”

    “倘若我能考上個舉人,就算終生再無寸進,熬到現在也能混上個一官半職,至不濟也是縣丞、教諭之類,誰還敢笑話?所以呀,孩子,你必須要中舉啊!”說完這番話,沈賀醉倒了,但‘必須中舉’四個字,卻在沈默的腦海中扎了根,也成為了困擾他的難題所在……

    他覺著自己從沒讀過那些四書五經,連毛筆字也寫不好,怎麼跟那些讀了一輩子書的書生相比?

    他不是個畏懼用功的人,他畏懼的是徒勞無功。沈默知道人在六到十二歲時,是一生中接受知識最快的時候,這階段被稱為啟蒙時期,一生知識的基礎在這一刻打下,之後所學的一切,都建築在這個基礎上。

    而他已經十三歲了……錯。心理年齡應該快三十了!讓他再從《百家姓》《千字文》學起。雖然駑馬十駕。功在不舍。但他地目標不是掃盲。而是參加萬馬千軍爭過獨木橋地科舉考試。跟那些為了科舉‘頭懸梁、錐刺股、夏集螢。冬映雪’。不成功便成仁。以讀書為終身事業地瘋子們去競爭。其結果是真正地萬里挑一!

    沈默雖然看上去成熟智慧。但那是沾了前世閱歷豐富地光。對自己地智商他還是很清醒地——能算是百里挑一就不錯了。放進千人萬人里。就不算出類拔萃了。

    先天優勢小。後天劣勢大。你讓他這駑馬該駛向何方?都說‘梅花香自苦寒來。寶劍鋒從磨礪出!’但也得現有梅花和寶劍才行。

    然而天可憐見。方才在‘中和堂’地一番應對。才讓他發現。原來自己融合地那個記憶。竟有著扎實地詩書功底……從那沈老爺地反應來看。應該還是相當優秀地。

    這真是想睡覺就有人送枕頭啊!這真是天字第一號好消息啊!讓沈默怎能不喜形于色?現在能跟別地書生站在同一起跑線上。他便有信心克服所有困難。脫穎而出!

    揣著興奮的心情,沈默一蹦三跳的回到住處……許是性格融合的緣故,他的舉止行為,介乎于三十到十三的中點,大概二十歲左右的樣子。

    有道是‘人歡無好事’,此話絕對真理。沈默蹬蹬蹬跑上三樓,還沒站穩。角落里突然站起個黑影,嚇得他‘哇呀’一聲,兩腿一軟,便咕嚕嚕從樓梯上滾了下去。

    雖然這里的樓梯不甚陡峭,又是全木質的,仍然把他摔了個七葷八素,滿眼金星。

    樓上那人慌里慌張跑下來,口中驚惶道︰“沈小相公,您沒摔著吧。”

    沈默一聽,原來是七姑娘的老公,登時沒好氣道︰“怎麼著,給你老婆報仇來了?”

    那漢子本就口舌笨拙,一著急更是說不出話來。只好一邊抽自己嘴巴子,一邊去攙扶沈默。

    這時候,兩人眼前一亮,二樓的門開了,卻是那怒氣沖沖的七姑娘,舉著那根熟悉的 面杖沖出來,口中還大喊著︰‘我打死你!’配上鼻青臉腫的尊容,看上去分外猙獰。

    沈默暗叫一聲‘苦也……’他摔得渾身麻木,想躲也多不了,只能兩眼一閉,任由那女人施暴。

    砰砰的聲音隨即響起,他卻沒感到痛……沈默睜開眼楮,這才發現七姑娘打得是她老公,心說︰‘這位不會患有夜盲癥吧?’正納悶間,便見七姑娘住了手,惡狠狠地對她老公道︰“過會兒再收拾你,還不快把恩公扶進屋來。”

    那漢子如蒙大赦,連拉帶抱的將沈默扶起來,夫妻兩個將他攙進屋,恭敬的擺在椅子上。一個倒水給他擦臉,一個望他身上摸索,看看有沒有傷著。那七姑娘的口中還不住的‘謝謝’‘抱歉’‘我們真該死’之類的說著。

    沈默被這突如其來的熱情弄得哭笑不得,擺擺手,不著痕跡的阻止兩人觸踫自己的身體,苦笑道︰“虧著這樓梯短,沒摔著哪里。”說著打量二人道︰“我說你們二位,先把我驚下來,再把我供起來,倒是唱的是哪一出?消遣我不是?”

    “恩公冤枉。”七姑娘沒口子叫起了撞天屈。...<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kikia1234 發表於 2010-1-12 02:37 PM

第五章 城隍廟

檢查一下身上的部件,萬幸沒什麼損傷,沈默的火也就消了,揉揉脖子道︰“真不是算計我?”

    “我們就是狼心狗肺,也不會算計恩公啊。”七姑娘五官擠成一團,揪著她漢子的耳朵,讓他跪下道︰“你說去給恩公打掃屋子,怎麼又把恩公給嚇著了?”

    “恩公家里沒人,俺不敢進去。”那漢子滿臉歉意的望著沈默道︰“就蹲在門口等恩公回來,後來恩公一回來,俺就站起來,然後恩公便‘嗖’地一聲飛出去了……”

    一想確實也是自己孟浪了,沈默咂咂嘴道︰“罷了罷了,算我倒霉。還有……別恩公恩公的了,我又沒做什麼好事,聽著臊得慌。”

    “您怎麼沒做好事?”七姑娘滿臉羞愧道︰“若是您在大老爺面前實話實說,我們沒法住這,就只有無家可歸,流落街頭了。”

    “哦,”沈默微微一笑道︰“這事兒我也有不對的地方,咱們算扯平,就此不要再提,以後和睦相處怎麼樣?”

    “那感情好,恩公……哦不,小相公真是好人啊。”七姑娘和她老公點頭作揖,道謝不迭。又請沈默留下用飯,沈默以老爹還沒回來為由,這才推脫掉。

    “行了,時候不早了,你們歇著吧。”沈默走到門口,笑道︰“我上去了。”七姑娘又是千恩萬謝,和她老公將沈默送上了樓。

    “回見吧。”能化干戈為玉帛,沈默還是很高興,對兩人也有了好臉色。

    沈默回到屋里,尋著淡淡的紅點,摸索著尋到火折子……那是一種用很粗糙的草紙卷成的緊密紙卷。在漆黑的環境下,能看到這玩意的頂端有紅色亮點在隱隱的燃燒,但是沒有火苗,就像灰燼中的余火。

    這東西點燃後再把它吹滅。能保持很長時間不熄。需要點火時只要一吹就能使它復燃。比火鐮火石要方便得多。不過想要吹著它。是很需要技巧地。得突然、短促、有力、悠長。沈默用了七八天。才能做到一次成功地。

    點著了桌上地油燈。房間內漸漸明亮起來。沈默吃驚地發現。床上躺著一個人。再定楮一看。原來是老爹。

    只見沈賀弓著身子。面朝里躺著。似乎是睡著了。

    沈默眼尖。一眼便看到他連鞋都沒脫就上了床。不由微微皺眉。心說這是怎麼了?

    他輕輕端起燈。躡手躡腳走到床邊。低頭去看沈賀地臉。卻發現他瞪著雙眼。怔怔地望著窗台。

    “這是怎麼了?”沈默終于問了出來。

    沈賀沒有答話,反而閉上眼楮,身子也蜷得更厲害了。

    沈默又問了兩遍,見他還是沒反應,只好退回桌邊,在長凳上躺下道︰“那你憋著好了。”便合上了眼楮。他也不是真想睡,只是準備假寐片刻。誰知今天這一番折騰下來,早讓他體力透支了,不一會兒便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一覺就到了天亮,當沈默醒來,發現床上空空如也,老頭已經走人了。

    活動一下酸麻的後背,沈默心里感到絲絲不安,便胡亂洗把臉,準備出去看看。

    剛推開門,就看見七姑娘端著碗熱騰騰的荷包面往上走。她一瞧見沈默便滿臉堆笑道︰“小相公,還沒吃飯吧,這里有荷包面。”

    沈默看那一碗飄著肉絲香菜的荷包雞蛋面,知道對于七姑娘家來說,已經是誠意之作了。

    沈默推辭兩次,但那七姑娘已經橫下心,身子一正,將個樓梯堵得滿滿當當,擺明了不吃不讓下樓。

    再推辭就是不識抬舉了,沈默便呵呵一笑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七姑娘連連點頭道︰“小相公快趁熱吃吧。”

    沈默接過大海碗,也不回屋,便坐在樓梯上,狼吞虎咽的吃起來。這一吃不要緊,險些讓他滴下淚來。

    見他神情有異,七姑娘緊張道︰“可是不對胃口?”

    沈默深吸口氣,搖頭笑笑道︰“不是,實在是太好吃了。”

    “小公子太會說話了,”七姑娘登時喜不自勝道︰“其實比起館子里的差遠了,是我瞎做的。”

    沈默又搖頭道︰“確實是好吃。”

    其實那就是一碗普通的雞蛋肉絲面,但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上,都一直是沈賀給他做飯,他能把生的做成熟的就不錯了,做飯不是鹹了就是淡了,可把沈默的味蕾給糟蹋壞了。此刻終于吃到正常的味道,也難怪他反應這麼大。

    ‘我吃的不是面,我吃的是為了忘卻的紀念。’沈默暗暗道。

    將面湯都喝得一干二淨,沈默拍拍肚子,笑道︰“吃的真舒服啊。”

    七姑娘一邊接過碗筷,一邊笑道︰“一家就兩個爺們也沒個女人,就算有雞鴨魚肉也也做不出味道來。”說著︰“要是小相公不嫌棄,等著跟沈相公說說,你們爺倆一塊下來吃吧。”

    沈默吃驚的望著變了個人似的七姑娘,呵呵笑道︰“七姐,你……”

    七姑娘不好意思笑道︰“七姐就是那麼臭脾氣,上來一陣恨不得把天下人都得罪光了。可是我分得清好賴人,小相公是好人,好人我就得好好待著。”

    沈默哈哈一笑道︰“好啊,七姐這朋友我交定了。”說著指了指樓下道︰“我要出去趟。”

    七姑娘興高采烈的讓開去路,帶沈默離開,她才歡天喜地的朝屋里喊道︰“聽見沒有,人家讀書人願意跟咱們交朋友呢!”在她看來,實在是件榮耀的事情。

    離開小院,沈默便加快了腳步,往後門走去。到門口時,正好踫見沈四少沒精打采的從另一條道也往外走。

    一看到他,沈京便來了精神,大叫道︰“沈默,兄弟,你要去哪啊?”

    沈默一見是他,只好按下性子拱手道︰“原來是四少爺,在下要出去趟。”

    哪知沈京卻不跟他生分,走過來笑嘻嘻道︰“正好我也要出去,你要去哪?看看咱們順路不?”

    沈默隨口胡說道︰“河邊遛遛。”

    “太好了,我正好也要去遛遛。”沈京大喜過望,親熱的攬住他的肩膀往外走道︰“讓咱們兄弟把臂同游,寫一曲斷袖分桃的龍陽佳話吧。”

    沈默這個汗啊……刷得就下來了。

“這個說法是誰教你的?”沈默不著痕跡的甩開他的手,面色怪異道。

    “他們呀,族學里的那些兄弟們。”四少爺合上描金扇,奇怪問道︰“有什麼不妥嗎?”

    “當然不妥。”沈默翻翻白眼道︰“斷袖、分桃、龍陽,三個典故說了一件事。”

    “什麼事?”四少爺忽閃著一對小眼楮,憨實的問道。

    “男男之愛。”沈默壓低聲音道。

    沈京呆了一會,才爆發出一陣紹興土話的咒罵聲,沈默沒大聽懂,但估計是‘找他們算賬’之類的。

    他本以為沈四該回頭找場子去了,誰知過一會兒沈京便不罵了,氣呼呼道︰“走,去河邊散心去。”

    沈默不由笑道︰“怎麼不去找他們算賬?”

    “算了,不由人啊。”沈四含糊一句,顯然不想多說。

    沈默也沒有探人隱私的癖好,便點點頭,當先走去。沈京悶頭跟在後面,顯然還在生氣。

    兩人一前一後剛出門。沈默便聽到有人叫自己道︰“潮生。潮生……”

    他循聲望去。便見一個身材高大地少年。站在道邊地樹蔭下。正驚喜地朝自己揮手。

    “長子?!”沈默一下子有了笑臉。三步並作兩步走過去。與那大個子見面。

    這人就是沈賀口中地‘長子’。個子確實夠高地。才十四五歲地年紀。身高便超過了六尺。沈默僅到他地鼻子而已……而沈默地身量。與大他個三四歲地沈京一樣高。在南方人里已經算高地了。

    兩人見面先一個熊抱。然後使勁互相拍著肩膀道︰“想死我了。”看他倆這般熱乎。在一邊地沈京酸酸道︰“這算是斷袖了吧?”他還活學活用上了。

    沈默翻翻白眼道︰“沒有人會想歪地。”便不理他。對長子道︰“我今天第一次出門。正想去給你報聲平安呢。”

    長子是典型的南人北相,一張國字臉,厚厚的嘴唇,眼楮大而明亮,一看就是個實在人。他撓撓頭,不好意思笑道︰“是我不好,前幾天忙著幫家里收莊稼,今天才得空來看你。”說著從身後拿起魚簍道︰“抓了幾尾活魚,給你補補身子。”

    “不用了,我已經活蹦亂跳了。”沈默笑道︰“拿回去給大叔大媽吃吧。”

    “他們會打我的。”長子憨憨道︰“你就收下吧。”

    邊上的沈四看不慣他們磨嘰,不耐煩道︰“不就是兩條魚嗎?給你就留下吧,最多明天再割兩斤肉送他家不就得了?”

    沈默有些意外的望著沈京,心說這家伙也不是一無是處,至少心眼轉得就挺快。

    “這誰呀?”長子奇怪道︰“你家親戚嗎?”

    “哦,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沈默望著沈四,一時有些混亂道︰“怎麼稱呼?”他實在搞不清大家族那錯綜復雜的脈絡關系。

    “我也不太清楚。”沈四不負責任道︰“興許是堂兄吧。”

    “應該是這樣的。”沈默點頭道。他算是看出來了,沈四這小子純粹是在跟自己套近乎,也就不再跟他客氣。

    “潮生,你們要出去啊?”長子卻是個識趣的人。

    “對,我們要出去。”沈四點頭道︰“你有事兒就先去忙吧。”

    沈默瞪他一眼,拉住長子道︰“你不是說今兒沒事嗎?咱們逛街去。”

    長子點頭道︰“地里活都干完了,一時沒事情。”把個四少爺氣得直翻白眼。

    見他倆並肩往西去,那傻大個手里還拎著個魚簍,沈四在背後沒好氣道︰“不嫌沉啊?”一把奪過那魚簍,讓門子送去沈默住的聞濤院,氣呼呼的走在沈默另一邊。

    三人一個錦袍,一個布衣,一個短衫,代表著富家公子,平民書生和貧寒農民,按說這三人是萬萬不該走到一起的。可他們卻偏偏並肩而行,不分前後的招搖過市,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對于沈四來說,只要能吸引別人眼球就是好事;長子則默默的跟著,別人不問話,他絕不說一個字。

    至于沈默,他已經出神了……這實際上是他第一次踏上這個時代的街道。寬而光滑的石板路上行人密集。道左邊是鱗次櫛比、白牆黑瓦的兩三層小樓,右邊是清澈的河水。小樓的一層開著各式店面,門面上掛著五花八門的招牌旗子,有的很文雅,比如用篆體刻就的‘聚香居’、用草書寫出來的‘酒旗風’之類。也有的很直白,直接在旗子上畫出售賣的東西,比如剪刀、鐵鍋之類。

    河水伴著道看不到盡頭,河上往來著窄而長的烏篷船,每隔十幾丈遠的地方,便有一座拱形小石橋供行人過往,水上路上各行其道,誰也不礙誰的事。

    跟著沈默悶頭走了半晌,沈京終于忍不住道︰“我說兄弟,你到底要去哪?難道真是沿著河邊散步嗎?”

    “城隍廟。”沈默說出目的地道。

    “哪個城隍廟?”這次沈京和姚長子異口同聲道。

    “哦……”沈默閉目回想一下,輕聲道︰“永昌坊的那個。”

    不怪他倆問,因為紹興城里有三個城隍廟。按說‘城內城隍廟,城外土地廟’一個城里有一個也就夠了,為什麼會有三個呢?這得先從城隍神說起,這位以守護城池、保障治安為主要職司的神仙,在國朝以前,還是個跟土地公一樣的小神仙,換算成國朝的官職,最多也就是個從九品,甚至不入流。

    但國朝開國以來,深知信仰可怕的太祖高皇帝,下令仿照各級官府衙門的規模來建造城隍廟,並命各級官員赴任時,在城隍廟里宣誓就職。大大抬高了城隍廟的地位,使之成為縣城以上必備的建築。

    而紹興城之獨特就在于一城分兩半,被一條界河分成了兩個縣。東邊是會稽,西邊是山陰。既然是兩個縣,自然就得有兩座土地廟了。

    那第三座又是怎麼來的呢?不好意思,因為這地方太好了,所以紹興府的府衙也坐落在城中,你縣長都有的東西,我們市長不可能沒有吧?

    不僅要有,還得更大更好更氣派!這就是所謂的紹興‘一府兩縣三城隍’!

會稽縣的城隍廟坐落在河邊碼頭前,廟前是一片寬闊的廣場,平日里便有許多商販匯聚于此,販賣東西,糊口營生。今日又恰逢大集,市場上更是比肩接踵,揮汗如雨,叫賣聲、吆喝聲、說話聲、笑罵聲,嘈嘈切切,嗡嗡不絕于耳。

    站在集市外,沈默犯了難,這人山人海的,去哪找老爹呢?一邊的沈四卻滿臉興奮,嘿嘿笑道︰“滿集的大姑娘小媳婦,還不進去更待何時?”

    沈默翻翻白眼,對長子道︰“我們進去,你留神寫字的攤子。”長子點點頭道︰“我看著呢。”

    三人便擠進人群中,不一會兒便分不清東西南北。長子緊緊拉著沈默,沈四也緊緊拉著沈默,兩人唯恐走散了……這下可把個沈小相公折騰慘了,一會兒被長子拉著往東,一會兒被沈四拉著往西,時不時還不由自主的被來往的行人撞上,衣衫被扯破了不說,還被踩掉了一只鞋。

    沈默覺著兩只胳膊已經不是自己的了,但人擠人、人挨人的,也只能隨他們去了。‘就當自己是一截木頭吧……’沈默如是安慰自己。

    也不知擠了多久,左邊的姚長子突然停下了。沈默收腳不及,一下子撞到他背上。後面跟著的沈四,又撞在沈默背上,把沈默撞了個前心貼後背,痛得他哇哇直叫。

    沈默十分郁悶,心說︰‘我還沒叫呢,你叫個啥勁兒?’不過長子似乎找到沈賀了,他也沒心情跟沈四廢話,攀住長子的脖子,大聲道︰“看見什麼了。”

    “我看見你爹被打了!”長子突然大叫一聲,兩臂推門似的往左右一撐,把面前的行人推到一邊,然後雙手護在胸前,低頭就往前沖,把路人撞得東倒西歪。

    沈默身子靈巧,沿著長子開闢出來的道路便往前跑,路人還沒反應過來,便讓他越了過去。

    沈四跟在最後,周遭環境又亂,等他反應過來,要跟著跑過去,卻被怒氣沖沖的人群攔住,揪住他的衣服,紛紛指責道︰“儂跑這麼快,趕著去報頭胎啊?還是前面有只金元寶等你拿?”還有那脾氣壞的,揚著巴掌便要揍他,駭得沈四滿臉發白。

    眼看就要被憤怒的人群淹了,沈四終于急中生智,扯開嗓子大喊一聲道︰“河上飄來一具裸體女屍!”話音一落,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往東看,一時沒人顧得上他,沈四這才趁機逃離了人群。

    這小子雖然不學無術。卻很有心眼兒。他這短短一句話。包含著懸疑、驚恐、偵探、色情、倫理、鬼怪。總能讓人找到感興趣地方面。是以男女老少。無不中招。他還說是‘河上’。把人地目光往東引。自己則朝北跑。實在是狡猾狡猾地。

    國人有看熱鬧地愛好。每有婚喪嫁娶、打架斗毆。甚至是母驢下仔。都會興致勃勃地圍而觀之。上千年來癡心不改。且在悠久地圍觀歷史中。形成了一套看熱鬧地規矩……自覺為被圍觀者騰地方。便是其中最醒目地一條。

    今天集市上突然發生了斗毆。那條奇怪地規律便立刻顯現出來。原本熙熙攘攘地人群給他們讓出直徑一丈地地方。再將其三圈外三圈。圍得密不透風。大家伙興奮不已地相互打聽著。事情地來龍去脈很快便在人群中傳誦……似乎是一個賣字地攤子突然被人砸了。鬧事地將桌子凳子掀翻。把筆墨紙硯都撒到地上。那寫字地書生憤怒地與他們理論。卻被打翻在地。劈頭蓋臉地拳打腳踢。

    也有看不下去地。躲在人群中勸道︰“得饒人處且饒人。別打了。再打就要吃官司了。”

    場中一條黑凜凜地大漢回過頭來。一扯身上短褂。露出肩頭紋著地猙獰虎頭。惡狠狠道︰“少管閑事。連你一起開銷!”人們一看。原來是道上地兄弟。更加無人敢言了。

    那大漢正在耀武揚威間,人群中突然踉踉蹌蹌沖出個大個子,正是那充當開路先鋒的姚長子。

    只見長子一邊掄拳往前沖,一邊大吼一聲道︰“給我住手……哦……”卻是不知被誰絆了一下,身子直挺挺的飛了出去。

    大漢聽到身後有動靜,冷笑一聲道︰“敢偷襲?”便使一招‘回頭望月’,扭腰轉身掄著斗大的拳頭,呼得一聲回頭便砸。

    說時遲那時快,低空飛過來的長子一頭撞在他的腰眼上,大漢‘哦’地一聲,半邊身子便失去了直覺,那一拳自然也落了空。

    眾人只見那大漢被橫沖出來的大個子撞倒在地,又重重壓上,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兒,又見一個身材瘦削的少年沖了出來。

    那少年正是沈默,他一看到場中被打的正是自己老爹,不由目眥欲裂,熱血上頭,隨手拎起一根扁擔,朝著三個行凶的暴徒沒頭沒腦的打去。

    但他已經喪失了突然性,那三個圍毆沈賀的流氓,馬上回過頭來,幾下便招架住沈默的扁擔,還抽冷子給他窩心一腳,將他直挺挺的踢倒在地。

    那邊長子急了,趕緊起身去救沈默,卻被倒在地上的大漢抱住兩腳,摔了個狗啃屎!他只好回頭再與那黑大漢拼命親熱。

    三個流氓嘿嘿笑著圍住倒地的沈默,準備像對付那賣字書生一般,如法炮制了他。卻不曾想沈默雖然身小力虧,卻極是悍勇,抱住一條大腿,便狠狠咬下去。

    那被咬的惡人頓時哀嚎起來,使勁甩腿想把他甩下去,卻只換來沈默更用力的噬咬,任憑另兩個流氓對他拳打腳踢,也絕不松口,場面一片混亂。

    “休要傷我兄弟!”就在此時,一聲暴喝在人群中響起……這次圍觀群眾很麻利的讓開一條通道,便見沈四拎著兩把明晃晃的菜刀沖了過來,怪不得啊……

    見一個青年舉著菜刀,面目猙獰的沖過來,那群暴徒相互使個眼色。他們只不過是拿人錢財,替人出氣的混混,很沈默他們並沒有什麼深仇大恨,現在看對方的人越來越多,一個比一個不要命,自然萌生了退意。

    一轉念功夫,沈四便沖到了眼前,看著那鋒利的菜刀,毫不含糊的劈過來,兩個流氓拔腿就跑。

    至于被死死咬住的那位,死道友不死貧道,兄弟自求多福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ikia1234 發表於 2010-1-12 02:41 PM

第六章 濟仁堂

四個歹徒跑了倆,剩下的一個被沈默咬住,一個最終被長子按住。

    沈京也不去追趕,回身便把菜刀架在沈默對頭的脖子上,冷聲道︰“放開他!”

    那流氓高高舉起雙手,痛呼道︰“我投降我投降,你讓他放開我吧。”

    沈默這才松開口,呸呸幾聲,突出幾口血沫。他揉一揉嗡嗡作響的腦袋,顧不上滿身的疼痛,勉強起身,踉蹌著跑到沈賀邊上。伸手試了試他的鼻息,還好只是昏厥了過去……這才松了口氣,咳嗽幾聲,紅著眼對四周的百姓道︰“誰幫個忙,去叫官差和大夫來,我重重有謝!”那個謝字咬得極重。

    邊上有人看不過去,應聲道︰“我去。”卻被個老人叫住道︰“單單叫大夫就行,可別叫官差來生事。”那人顯然明白老人的意思,點頭道︰“曉得曉得。”便往最近的醫館去了。

    沈默給老爹順了幾下氣,雙目通紅的問那說話的老者道︰“為何不能報官?”

    “小哥,這是為你們好啊。”老者趕緊解釋道︰“且不說一旦扯進官府來,就平白生出許多打點破費;單說這些人,可都是混幫派的,身後不知有多少兄弟呢。”

    “哼,小子!”這時那被按在地上的黑大漢也開口道︰“識相的就快把爺爺放開,今天這事兒就這麼算了,否則教你吃不了兜著走。”

    “呸!”沈默用一口血痰回答了他的恐嚇,面色猙獰道︰“要是我爹有個三長兩短,我殺你全家!”

    “小子口氣不小……”任誰都能看出,這個兩眼通紅的少年,絕對不是在開玩笑,那黑大漢也有些慌了,色厲內荏道︰“你知道我哥是誰嗎?”

    “你知道你打的是什麼人嗎?”沈默不回答,冷冷反問道。

    “一個賣字地窮酸而已。”黑大漢突然意識到。自己怎能被個窮小子嚇住呢。登時氣勢洶洶道︰“不就是你爹嗎?告訴你。天王老子也打得!”

    “我爹雖然不是天王老子。”沈默冷笑道︰“但他是堂堂正正地廩生身份。你還真敢下得去手啊!”說著對那老者近乎嘶吼道︰“叫官差。聽到了嗎!”

    此言一出。場中一片嘩然。圍觀地老百姓怎麼也想不到。那蓬頭垢面、破衣爛衫地窮書生。竟然是位相公。

    那老人也不再多言。轉身一溜煙跑去找捕快……竟然有人膽敢傷害秀才先生。這真是太令人驚奇和氣憤了。人們頓時憤怒起來。不少人摩拳擦掌。就要上前揍這兩個暴徒……也不知道早干嘛去了。

    一聽說自己打得是位相公。那黑大漢登時沒了氣焰。使勁抬頭對人群中大喊道︰“那個誰。你不是說是個落魄書生嗎?怎麼是秀才老爺呢!”

    “誰?”沈默沉聲逼問道。

    “就是那個誰”黑大漢這才想起,根本不知道人家叫什麼,卜楞著腦袋道︰“剛才還在邊上看來著。”

    幾個男人找來麻繩,將兩個歹人五花大綁。雖然一時沒有抓到主使,但沈默並不著急,除了那幾個賣字先生外,他想不起還有什麼人會跟父親結怨。

    這時東邊響起一陣呵斥聲,人群忙不迭的閃開。幾個頭戴圓頂巾,內穿青衣、外罩紅布馬甲,腰系一條青絲帶的公人來到了現場。

    當先一個不穿紅馬甲,腰系紅絲帶,似乎是個小頭目的,打量一下場內,聲音還算尊敬的問道︰“是哪位先生掛彩了?”

    “這位捕爺,”沈四一指沈賀道︰“受傷的人是本縣廩生沈相公。”他怕跟個火藥罐似的沈默炸了,因而搶先說道。

    那班頭看一眼躺在地上的沈賀,但見他頭發花白,衣衫殘破,登時便起了輕視之心,表情也僵硬許多道︰“怎麼回事啊?”

    沈京便將事情經過講與他知道,那班頭聽完後,突然神色嚴肅起來。細細端詳著黑大漢,好一會兒才沉聲道︰“朋友,哪條道上的?面生的很啊!”

    “反正不是混你們這條道上的。”黑大漢使勁低下頭,明顯是心虛了。

    “你不說我也知道。”班頭上前一步,一把扯開那漢子的衣衫,露出膀子上的虎頭,冷笑道︰“果然是山陰虎頭會的,兄弟,你們撈過界了吧!”

    “什麼?山陰人!”人群頓時炸了鍋,爆發出比方才嘈雜百倍的噪音,似乎人人都變得怒不可遏,他們大聲嚷嚷道︰“竟敢欺負我們會稽人,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事情一下子便變了味。

    那漢子頓時額頭見汗,狡辯道︰“我們是來趕集的,踫巧打了一架罷了,不算撈過界……”

    這時候,人群又是一陣騷動,起先去的那人,終于將大夫請來了。

    那大夫原本一副不耐煩的樣子,但一見沈默爺倆便愣了下,接著換上一副認真的面孔,上前為沈賀查看傷勢。

    “大夫,我爹怎樣?沒危險吧?”沈默關心則亂,已經完全沒了往日的穩重風度。

    “這個麼……公子請放心,令尊沒受什麼內傷,但是關節似乎有些錯位,還是速速回堂上,請正骨大夫正一下,以免落下後患。”那大夫很認真道。

    沈默點點頭,見長子不知從哪推來一輛大車,便對沈四道︰“搭把手,幫我抬抬。”

    沈京過來,與他小心的將沈賀移動到車上,又轉身拍一下那班頭的手道︰“捕爺,救人要緊,您看是不是讓我們先走?”

    班頭感覺手頭一沉,似乎足有七八錢的份量,便快而不露痕跡將其抄進袖里,面上多一絲笑容道︰“去吧,人命關天嘛,不過還請幾位回頭去衙門報個案,咱們走一下過場。”

    “一定一定。”沈京笑著拱拱手,這才回頭去追沈默和長子,那倆人已經推著大車,走出老遠了。

    等官差找齊了一干人證,壓著兩個道上人物離開,人群便漸漸散去,大集很快恢復了喧鬧,再看不見一點這件事的影子。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這事兒不可能這樣算完了,只要牽扯到兩縣之間,就絕不會這樣算了。

    大家拭目以待……

三人推著沈賀,跟著那大夫一路急行,沒用多會兒,便到了醫館門前。沈默一看門上那塊‘濟仁堂’的匾額,這才知道那大夫為何見了自己會發呆。

    這次的伙計沒有再趕人,而是手腳利索的抬一塊門板來,將傷號小心抬進店里,請大夫醫治。

    看著老爹被抬進里屋治傷,沈默終于松口氣,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這一停下來不要緊,他終于感覺臉上身上,好幾處傳來鑽心的疼痛,不由嘶嘶得倒吸著冷氣。

    長子和沈京立馬湊過來,關切道︰“怎麼了?”

    沈默抬頭呲牙笑道︰“你們受了傷嗎?”

    兩人一同搖頭,長子很認真道︰“胳膊破了點皮,別處都沒受傷。”

    “好吧,我受傷了。”沈默點點頭道。

    沈京趕緊叫大夫過來瞧瞧。大夫一撩他那破破爛爛的衣衫,露出後背的幾片烏青,用手戳了戳,痛的沈默呲牙咧嘴,那大夫才笑道︰“也不妨事,都是皮肉傷,開瓶紅花油回去,一天搓上三次,七天就好了。”

    沈京兩個這才松口氣,他一屁股坐在沈默旁邊,端起機上的茶碗,也不管是誰的,仰頭咕嘟嘟灌下去,這才舒服的長吁口氣,胡亂抹抹嘴道︰“今天真他媽刺激。”

    沈默轉過頭來,認真端詳他半晌才沉聲道︰“謝謝。”

    沈京愣一下,撓撓頭,故作矜持的笑道︰“自家兄弟嘛,客氣什麼……”說完便不可抑制的大笑起來,震得房梁上直往下飄灰,引得四周人紛紛側目。素來以害蟲自居的四少爺實在太高興了……終于有人跟他真心說謝謝了。

    沈默和長子真想挖個洞鑽進去。裝作不認識這人地。

    沈四這邊持續猛烈地大笑著。通往後堂地門簾被挑開了。一個氣呼呼地丫鬟從里面出來。小嘴巴巴道︰“前面怎麼了?不能讓病人安靜點。不知道小姐在查賬嗎?”

    沈四地笑聲戛然而止。沈默和長子忍俊不禁嘿嘿之笑。心說這小娘們嘴太毒了。

    沈四循聲一看。便見個青春活力地小丫鬟。正杏眼圓睜地瞪著自己。不由老臉一紅道︰“看個索西?”他一著急。把紹興土話給說出來了。就是看個什麼地意思。

    誰知那小丫頭地視線很快越過他。落在左邊地沈默身上。一看到那張清秀地面龐。小丫頭地小心肝就是一陣亂顫。心中哀叫道︰‘菩薩啊。他第一次來看我。就看到我最暴力地一面。我怎麼這麼倒霉?’又想道︰‘他會不會以為我是潑婦。就此跟我絕交啊?’

    不用猜,她便是沈默認識的唯一少女,據說是殷大小姐的高級貼身大丫環,畫屏姑娘是也。今天她又是陪著自家小姐來查賬了。

    按說殷家產業都是一個月查一次賬的。只是這濟仁堂重新整頓,自然要緊盯著點,僅僅過了十天,殷小姐便又一次過來了。她剛剛坐下,提起筆蘸飽墨,正要將這幾日的賬目算清楚,便聽到外面突然一陣鬼叫,嚇得她登時一哆嗦,筆頭便重重戳在賬冊上,落下一大團墨跡。

    身為小姐的貼身丫鬟,畫屏自然不會眼睜睜見小姐吃虧,登時火冒三丈,擼著袖子便跑出去,要找那打斷小姐算賬的人算賬。

    誰知一出來便看到那……那人,什麼丑樣子都被他看到了。哎呦羞死了,畫屏姑娘嚶嚀一聲,捂著紅彤彤的臉蛋,扭頭跑回後堂去。

    望著這洶洶而來,落荒而去的小丫鬟,沈默和沈京面面相覷。

    “這是誰呀,不會有病嗎?”沈京一臉好奇的問道,當然不排除報復的可能。

    “殷小姐的貼身侍女。”沈默呲牙笑笑道︰“可能是今天吃了什麼不消化,往常不這樣的。”

    “什麼什麼?殷小姐的……侍女”沈京兩個眼楮瞪得有牛糞蛋子大,嘴巴可以塞進一個西瓜道︰“是這濟仁堂的主家嗎?”

    “應該是吧。”沈默很奇怪他的反應,小聲問道︰“怎麼了?”

    “怎麼了?怎麼了?”沈京滿臉激動,壓低聲音道︰“你知道會稽縣里誰家最有錢嗎?”

    “不知道。”沈默實話實說道。

    “就是殷家。”沈京給出了毫不意外的答案︰“她們家有店鋪十余個,工場好幾處,雇工近千人,家財何止萬貫?本縣無出其右!”又繼續問道︰“你知道全會稽,哦不,全紹興公認的第一美女是誰嗎?”

    “不知道。”沈默很配合道。

    “殷家大小姐是也。”沈京唾沫橫飛道︰“這也不是我評的,而是文徵明文先生,在前年見過殷小姐的芳容後,親口做出的評價。”說著一臉唏噓道︰“徵明先生作為色國前輩、我等之偶像,赫赫有名的江南四大才子之一。雖然年事已高,但眼力愈發老辣,他說第一那就一定是第一的。”

    是男人就對這種話題感興趣,沈默果然忍不住問道︰“那你見過嗎?”

    “我見過……”沈京大喘氣道︰“半面。”見沈默興頭頓失,他激動的手舞足蹈道︰“能見到殷小姐半面,已經是極為幸運了。人家是大家閨秀,不可能拋頭露面的,若不是那年趁著她在城隍廟里上香的機會,連半面也是瞧不著的。”

    “漂亮嗎?”就連老實忠厚的姚長子也笑聲問道。

    “就跟你說一件事兒,”沈京滿臉陶醉道︰“見了殷小姐半面之後,我回去足足有半個月茶飯不思,看著哪個女的都覺著庸脂俗粉,俗不可耐。”

    看他那沒出息的樣,沈默搖頭笑道︰“看一眼就半個月吃不下飯,這樣的女子誰敢娶,娶回去還不得餓死啊?”

    “你不娶,盼著娶她的人能從會稽排到山陰去。”沈京小聲道。

    “這麼神?”沈默不信道。

    “我還是就說一句話。”沈四湊在他耳邊道︰“殷小姐他爹沒有兒子,膝下就殷小姐這一個女兒。”

這時那門簾掀開,紅著臉的畫屏姑娘,重新出現在眾人面前。

    沈四一直瞄著那兒呢。一見畫屏出來,趕緊住嘴、正襟危坐,裝起了謙謙君子。

    但他這番功夫注定要白費,因為畫屏姑娘蓮步款款、目不斜視,也裝起了淑女。

    沈四只見她從眼前走過,到了沈默面前道︰“原來是沈小相公啊。”

    沈默起身還禮道︰“原來是畫屏姑娘,真巧啊。”

    “是呀,真巧。”畫屏點點頭,輕聲道︰“您怎麼又來這兒?”

    “家父受了點傷。”沈默沉聲道︰“不得不再來勞煩大夫。”

    “受傷……”畫屏驚訝的抬起頭來,小嘴微張道︰“怎麼又受傷了?”

    “無妨,只是摔著一下。”沈默低聲道。

    “啊,你的臉,還有身上是怎麼了?”畫屏這才看到沈默衣衫破爛,臉上也有塊烏青,嘴角還有血跡,八成是剛打過架的。畫屏姑娘一著急,淑女風範頓時拋到九霄雲外,向他靠近兩步,緊張道︰“你受傷了,傷得重嗎?要不要緊?”伸手想摸摸他的烏青,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又趕緊退一步,一時有些手足無措。

    沈默不忍看她受窘,活動下手腳道︰“好好的呢,多謝姑娘關心。”

    “說不定有內傷呢。”畫屏輕咬下唇尋思片刻。終是轉過頭去。提高聲調道︰“胡三。幫忙請馬大夫過來給沈小相公瞧下病?”

    伙計胡三正在櫃台後面忙活。聞言陪笑道︰“方才已經瞧過了。無甚大礙地。”

    “不行。再仔細檢查檢查!”畫屏姑娘柳眉一豎道︰“快請馬大夫去。”

    她是當家大小姐地身邊人。哪個不開眼地敢得罪?胡三一縮脖子道︰“這就去請。”便去偏廳重新請了馬大夫。過來給沈默望聞問切一番。

    “馬叔。”老大夫問診完畢。畫屏便朝沈默幾個告個罪。扶著老大夫回到偏房。一進屋便急切問道︰“他……沒事兒吧?”

    那老馬無奈地搖搖頭道︰“沒有病就是沒有病。還能沒病找病?”

    “馬叔……”聽出老馬語氣中的促狹,畫屏不依的牽著他的袖子道︰“真的全身都妥帖?他前些天還被毒蛇咬過呢。”

    “哦。”馬大夫終于明白了,一邊坐下一邊笑道︰“小哥的身子確實有點虛,應該是上次還沒好利索,老朽再給開點滋補品?”

    畫屏這才笑逐顏開道︰“您老說的一準沒錯。”又是端茶又是遞筆,哄著那大夫開了老長一串的藥單。

    沈京看著屋里嘀嘀咕咕的倆人,湊在沈默耳邊道︰“我說兄弟,這小娘皮是不是跟你有仇啊?”

    “沒有啊。”沈默奇怪道︰“何出此言?”

    “不就是開個方子嗎,干嘛還要避開咱們?”沈京滿肚子心眼道︰“我看她們八成想開些人參鹿茸、冬蟲夏草,狠狠黑咱們一筆。”

    “不會吧……”沈默的臉都綠了,他想不到現在的大夫就已經亂開高價藥了。這年代也沒個社保啥的,除了自己負擔,還能上哪報銷去?他越想越驚心,看到畫屏拿著張紙箋從偏廳出來,起身剛想開口說話。

    卻見她朝自己丟個眼色,沈默甚是識趣,將那句‘開副狗皮膏藥就行了。’硬生生咽回肚里,又一屁股坐下了。心說橫豎欠她的人情,這次被宰了我也認了,就當給她家小姐出出氣吧。

    想那殷小姐給他爺倆看了病,不僅沒收錢,還得賠禮道歉,還得時不時上門送溫暖。雖然換作是他,為了挽回商譽也會那樣做,但以己之心度人之腹,沈默覺著殷小姐一定很憋屈。

    “照方抓藥吧。”畫屏將方子擱在櫃台上,胡三拿起算盤撥拉幾下,咋舌道︰“這得二兩七的銀子。”

    “只管抓就行了。”畫屏瞪他一眼,小聲道︰“這是小姐吩咐免賬的舊病。”

    胡三心說,這不胳膊肘子往外拐嗎?但鋪子又不是他家的,既然有下賬的地方,他也樂得順水人情,巴結下小姐的紅人畫屏姐。

    這邊抓藥的功夫,那邊里間的大夫出來了,對沈默幾個道︰“行了,骨頭都正起來了,回去靜養個把月便無妨了。”

    沈默道謝問道︰“先生診金是多少?”

    大夫咂下嘴道︰“你去櫃上結吧,這點規矩都不知道?”

    沈默身上一文錢都沒有,只好求助的看向沈京。

    沈京嘿嘿一笑道︰“我去結賬。”便拍拍屁股起身上了前台。

    沈默和長子則進去里間,將昏昏睡去的沈賀抬出來,安置在門外的板車上。

    兩人在外面等一會兒,還不見沈京出來,沈默便讓長子把老爹推到陰涼處,他則回去看個究竟。

    卻與提著大包小包往外走的沈四迎面踫上,沈默頓時不好意思道︰“幫我結賬就夠仗義了,還買這麼多東西,實在是太破費了。”

    “出去說。”沈京擠擠眼,便當先出了藥鋪。

    沈默稀里糊塗的跟著出來,兩人到了馬路對面的樹蔭下。

    “這是那小娘皮開給你的。”沈四從懷里掏出張紙箋遞給沈默,嘿嘿笑道︰“還真讓我說著了,人參、鹿茸、冬蟲夏草,一共七八樣藥材,沒一樣便宜的。”

    “很貴吧?”沈默雖然不了解行情,但光看藥名就覺著價值不菲。

    “少說也得二兩銀子啊。”沈四咋舌道︰“紹興城里最高檔的酒席可以包一桌了。”

    “還是退了吧。”沈默低聲道︰“我暫時沒那麼多錢,還不起你。”

    “嗨。”沈四笑道︰“怪我沒說清楚,這是那姑娘白送的,說是讓你和伯父補補身子。”說著一拍沈默的肩膀,色迷迷道︰“讀書人就是吃香啊,兄弟你才十幾啊,就有人打注意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ikia1234 發表於 2010-1-12 02:43 PM

本帖最後由 kikia1234 於 2010-1-12 02:44 PM 編輯

第七章 大條了

三人推著沈賀往回走,一路上沈默的臉色都不好看。

    這世上最難還的是什麼?人情。這玩意兒沒有三斤二兩,卻仿佛一塊石塊,老壓在你心頭上,沉甸甸的讓你難受。

    但看一眼躺在大車上的父親,沈默哪能說出‘謝絕’兩個字?沉吟半晌,苦笑一聲道︰“人窮志短馬瘦毛長,還是走一步說一步吧。”

    沈四拎著藥包走在左邊,聞言調侃道︰“單聽這話,你得有三十多了。”

    “這沒啥稀奇的。你是大少爺,不會理解為什麼說,窮人孩子早當家。”沈默笑笑道︰“不信你問長子,他為什麼沉默寡言?就是讓心事兒壓的。”

    “真的嗎?”沈四抬頭看著長子道︰“你可得說實話啊。”

    哪知長子憨厚的搖搖頭,翁聲道︰“那倒不是,主要是我腦子慢,跟不上你們說話。”

    沈四聞言極為開心,嘎嘎怪笑著對沈默道︰“叫你再裝大尾巴狼,這下露餡了吧?”

    沈默苦著臉道︰“我說長子,你到底是哪一面的?”

    長子想了一會兒,才認真道︰“確實沒啥煩心事兒……”惹得沈四爆笑道︰“長子好兄弟啊……”

    說話間回到了沈家後門。沈默要和長子將老爹抬進去。沈京卻搖頭道︰“先等會兒。”便拔腿跑了進去。

    等了一會兒功夫。沈京帶著昨日那壯漢出來。壯漢還和另一個青衣僕役抬著張木床。

    幾個人七手八腳將沈賀抬上床。送進聞濤院里地閣樓上。沈四對沈默道︰“我就記著你這兒只有一張小床。正好這張就擱這兒吧。”

    沈默點頭道︰“行啊。虱子多了不咬。債多了不愁。我記著就是。”

    沈四嘿嘿笑道︰“咱倆就不用來這套了。往後打交道地日子多著呢。還指不定誰靠誰呢?”

    沈默點點頭。想給他和長子倒碗水喝。卻連個茶碗都沒有。只能用飯碗給長子倒一碗白水。再對沈四道︰“我這就這條件。你喝不喝?不喝就先忍忍。不用顧忌我。”

    沈四呲牙笑道︰“我是那麼講究的人嗎?”便拿起桌上的飯碗,摸一把發現挺干淨,便自個從壺里倒水,咕嘟咕嘟飲下去,看來是真渴了。

    喝飽了水,沈四喘口氣,對那青衣僕役道︰“看看屋里還缺什麼,找福大叔去領回來,特別是米面油鹽啥的,這里有病人,讓他多開給魚肉。”那人恭聲應下,便下樓辦事去了。

    見這邊沒什麼事兒了,長子便起身道︰“天不早了,再不回去我娘就要急了。”

    沈默和沈四將他送到門口,沈默沉聲叮囑道︰“這幾天小心點,沒事兒別出來了。”

    沈四也應聲道︰“是啊長子,今天咱們打得可是道上的,這些人弄性尚氣,最他媽不是東西了,你可得留神為妙。”

    長子點頭道︰“我曉得了,這幾天不出門就是。”深深看一眼他們倆,便大步離開了沈家大院。

    一直看著他消失在街口,兩人才慢慢轉回,一直跟在邊上的壯漢終于忍不住道︰“少爺,您又曠課了。”

    沈四緊張道︰“怪罪了麼?”

    “先生倒沒說什麼。”壯漢小聲道︰“但是三少爺一下學就跑到老爺那告狀去了。”

    “無所謂啦。”沈京明顯神情一松,撇撇嘴道︰“讓他告去吧。”

    走到聞濤院門口,沈京笑道︰“我就不進去了,還得去老頭子那領罰呢。”

    沈默微微笑道︰“看你不怎麼擔心。”

    沈京搖搖頭,岔開話題道︰“今天我就跟老頭子說說,趕明給你換個地方,住那閣樓子太憋屈了。”

    沈默堅決拒絕道︰“你要是拿我當朋友,就別跟沈老爺提這茬,我們爺倆住那里就足夠了。”

    沈京見他不容商量,便揮揮手道︰“你隨便了,等什麼時候想換再跟我說吧。”

    沈默點點頭,看著他走出幾步,突然沉聲道︰“有句話想跟你說。”

    沈京回頭笑道︰“啥事兒?說吧。”

    沈默看著他的雙眼,一字一句道︰“今天……謝謝你。”

    “不客氣。”沈京眉開眼笑道︰“再誇我一句行不?”

    沈默心說我這也不是誇你呀。想半天才憋出一句道︰“你手拿菜刀的姿勢真的很有型……”

    “有型?”沈京有些糊塗道︰“這是文言吧?什麼意思啊?”

    “玉樹臨風。”沈默胡謅道。

    “我真的很有型嗎?”沈京得意非凡的笑道︰“我發現你是這世上最有眼光的一個。”說完便一步三搖沒個正形的走了。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沈默嘴角浮起一絲微笑,他不知道這家伙為什麼要接近自己,但從今天的接觸來看,這應該是個值得交的朋友。至少在他在危險時拔刀相助,這就比大多數的人強多了。

    回到樓上,他便看見七姑娘和她老公站在屋門口,男人還拎著一籃子雞蛋。

    “怎麼不進去?”沈默感覺渾身乏力,仿佛每爬一階樓梯,都要用盡全部力氣一般。

    “沈相公在睡覺,我們不進去了。”一看見沈默,七姑娘便低聲問道︰“看見沈相公病了,我們給送點雞蛋。”她男人也點頭不迭。

    沈默勉強笑道︰“謝謝七哥七姐了,不過真不用了,我們自己的還吃不了呢。”

    “那不一樣的。”七姑娘很認真道︰“你們有是你們的,但這是我們的心意。”

    “你們過的什麼日子我也知道。”沈默搖搖頭,輕聲道︰“心意我收下了,但東西還是拿回去吧。”

    “小相公要是不收,便是您瞧不起我們。”七姑娘十分堅持,她男人也幫腔道︰“一定要收下的。”

    沈默想一想,突然豁然開朗,心說欠點人情怕什麼,人活著不就是個人情往來嗎?以後慢慢還就是了,便哈哈一笑道︰“是我矯情了,那就謝謝七哥七姐了。”

    恩,不要太怕欠人情,欠點人情更有情。

沈默輕輕關上房門,將那籃雞蛋擱下,看看老爹仍在昏睡,但氣息比先前順暢了許多。他這才放下心,便感覺一陣陣疲倦頓時如潮襲來,再也撐不住,一頭栽倒在床上,呼呼大睡過去……

    今天他實在是太累了,他仿佛回到了前世的二十四以前。除了理想與未來之外,什麼都沒有的日子……生存要靠自己來解決,尊嚴要靠自己去維護,地位要靠自己來贏得,未來要靠自己去打拼……但再次從零開始,卻要比前次從容許多,不只是因為久經磨礪後,他已經十分成熟,,還因為現在他有了親人、有了家,有了心靈的港灣……

    迷迷糊糊中,沈默又想了那首最愛的歌︰

    ‘從前已經走遠,未來卻在眼前,

    哪怕一無所有也要再站起來,

    用汗水爭取明天,再苦再累也無怨。

    世界不為誰改變,時間不為誰停歇。

    偶爾也感到疲倦,但明天還要上演,

    從零點開始到永恆的起點!’

    第二天醒來的,是個放下包袱、神采奕奕、渾身輕松的沈默。他翻身下床,第一件事便是查看老爹的狀況。

    卻見沈賀早就醒了。正兩眼無神地望著房梁發呆。沈默叫他也不答應。可肚子卻骨碌碌地抗議起來。

    沈默聞聲笑道︰“餓了吧。想吃點什麼?包子還是油條?不說話我就給你買油條去了。”這家伙蔫壞蔫壞地。知道病人見不得油膩。便用油條來惡心老頭。

    沈賀果然中招。一聽‘油’字便陣陣反胃。只好吐出一個字道︰“面。”

    沈默無聲地壞笑一下。又問道︰“是陽春面還是清湯面?”

    陽春面就是清湯面。沈賀知道他在逗自己說話。為表示抗議。拒不回答這個問題。

    “看來都不愛吃。”沈默撓著下巴道︰“那就換油潑面吧。這面太好吃了。下好了面條撒好了料。最後一道工序是關鍵。”說著舉起一個大碗道︰“大師傅在滾沸地油鍋里舀出滿滿一碗豬大油。猛地澆在面條上。”

    他口才極好,繪聲繪色的讓沈賀身臨其境︰“只聽得‘刺啦’一聲,一團煙霧升起,隨之油香撲鼻,再看那面條經油潑燙,表皮焦黃,咬一口吱吱冒油啊……”

    “別說了,嘔……”沈賀忍不住一陣干嘔,沈默趕緊上來給他順氣,沈賀舉手打了他兩下,喘著粗氣罵道︰“臭小子,有你這樣作弄老子的嗎?”

    沈默任由老頭隨意出氣,嘿嘿笑道︰“不這樣您就沒法通氣,就老不理我。”

    沈賀擦擦憋出來的眼淚,笑罵道︰“我看你是嫌我死得早了。”話雖如此,心中塊壘卻實實在在松動不少。

    沈默定定望著他,輕聲道︰“我就您一個親人了,您可得好好活著,長命百歲啊……”

    “哎……”沈賀的眼淚一下流出來,趕緊伸手去擦,雙眼通紅道︰“百無一用是書生,爹爹干什麼都不行,活著也是拖累你。”

    若是別人,八成會勸他要想開,說些‘沒有你我怎麼辦’之類的。但沈默不然,只見他搖頭笑笑道︰“世上哪有白用的功?讀了書的就是比文盲強,您之所以一時遭到挫折,不是您能力的問題,而是沒有選對行當。”

    “你說我選錯行了?”沈賀低聲道。

    “對!”沈默自信道︰“回頭孩兒幫您選個行當,只要您聽我的,飛黃騰達不敢說,至少能在這紹興城里拔尖。”

    “什麼行當?”沈賀十分好奇道。

    “這個我還沒想好。”沈默兩手一攤道︰“不過不著急,大夫說您得靜養一個月,這個月里我會幫您想好的。”雙手又一搓道︰“現在最重要的是吃飯,我去做飯了。”說完便開始忙活起來。

    望著他忙碌的背影,沈賀突然欣慰的笑了,我雖然不行,但有個很行的兒子,也就夠本了。

    沈默的手藝不是蓋的,那是多年獨立生活練就出來的。只見他不一會兒便和好面,再將面團 成又大又圓的一張面皮,用刀切成細細的長條,撒上澱粉擱在案板上晾著。

    備好面條之後,剩下的工序也就簡單多了。沈默從籃子里取個雞蛋,磕入碗內,用筷子細細打勻。再炒鍋置于火上,將雞蛋攤成蛋皮,取出切成細絲。待面條出鍋之前,撒上鹽和雞蛋絲,一碗香噴噴的陽春面便大功告成了。

    沈賀接過來嘗了一口,連連點頭道︰“清淡爽口,不錯不錯。”說完又有些唏噓道︰“你娘在的時候,每次下面都放蔥。”

    “知道了。”沈默一邊大口扒著面條子,一邊含糊應下來。

    剛吃過早飯,就到聽一陣敲門聲。

    沈默擦擦手,將刷好的飯碗碼放整齊,開門一看,是昨天那個青衣家丁。

    只見他抱著兩床嶄新的被褥,身後還跟著兩個同樣裝束的下人,一個抱著兩把椅子,還有蚊帳、茶碗之類的雜物;另一個則提著兩個簍子,左邊的裝著柴米油鹽醬醋茶,右邊的盛著蔬菜禽肉,各種吃食。

    “公子,這是公中撥下來的。”那家丁朝沈默笑道︰“老爺吩咐了,日後您家的日常用度,都由公中包了。”

    沈默趕緊將三人讓進屋,表示感謝之後,又給他們倒水請坐,三人推辭道︰“還有事情要做,不能多留。”便快步離開了小樓。

    他們一走,沈賀便埋怨道︰“潮生,我們怎能要人家東西呢?你不該收的。”

    “這是上面的決定,跟他們說有什麼用?”沈默搖頭道︰“您先把病養好了,然後咱爺倆合計著謀一條生路,早早搬出去才是正辦。”看來他是真想開了。

    “那這人情?”沈賀卻沒法轉變的那麼快。

    “反正一個虱子也是抓,兩個虱子也是撓,”沈默翻翻白眼道︰“慢慢還就是了。”

中午時分,沈默正準備做飯,又聽到有人敲門。

    開門一看,是樓下七姑娘,她端著個托盤,上面擱一碗熱騰騰的魚湯,一罐白米飯,對沈賀笑道︰“中午多做了些飯菜,想著沈相公身子不方便,便端上了,粗茶淡飯的別嫌棄。”

    沈賀的嘴巴能吞進個鴨蛋去,他心說怎麼自己暈一場,世界完全變了樣?苛刻冷淡的沈家突然大方起來了,如仇如寇的七姑娘也成了好鄰居?這臭小子為何有這麼大魔力?

    沈默不知道老爹心里的感慨,高興的對七姑娘道︰“可省了我做飯了,正為這發愁呢。”

    七姑娘擱下托盤,咯咯笑道︰“小相公不嫌棄就好。”

    沈默搖搖頭,見七姑娘轉身要走,趕緊喊住她道︰“這里有些米面菜蔬,七姐拿回一半去吧。”

    其實七姑娘一進來就看見門口那筐鮮靈靈的蔬菜,還有那兩板豬牛肉了。聞言頗為意動,但實在不好意思,連忙搖頭道︰“這是沈相公和小相公的口糧,使不得使不得。”說著便奪門而出了,唯恐再待一會便忍不住答應下來。

    見她離開,沈默對他爹笑道︰“這麼多東西,咱爺倆也吃不了,不如送些下去,給七姑娘一起吃。”這確實是實話,那些家丁送來的東西足夠爺倆吃半個月的。米面倒還好說,但那些新鮮肉菜可萬萬留不了多長時間的。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玖。”沈賀頷首笑道︰“甚好甚好。”

    沈默心中笑道︰‘甚酸甚酸……’但見老頭恢復了心情,他還是很高興的。

    將那些食材收拾出半簍,沈默拎下去送給七姑娘,假假的退讓了幾次,她便興高采烈的收下了,口中卻道︰“把生的擱著,到了飯點我就給你們端上熟的去。”

    沈默笑道︰“不必費事了。家里那些也是吃不了地。”

    剛從她家出來。沈默便看見畫屏出現在院子里。手里還提著個小包袱。

    這可是他地債主。沈默趕緊拱手道︰“畫屏姑娘。”

    見他給自己行禮。畫屏頓時紅臉道︰“使不得使不得。”說著小聲道︰“我是來看看沈相公地。”

    “那快樓上請。”沈默伸手延請道。

    “還是不要打擾沈相公休息了吧。”畫屏聲如蚊鳴道︰“我們找個地方說話就成了。”

    沈默心說︰‘這也叫來探視我爹的?’便下樓道︰“我們去花亭子說。”便帶著她三拐兩拐,到了個爬滿紫藤蘿的涼亭中。現在正是它們的花期,只見一片高貴的淡紫色,像一道輝煌的瀑布,從亭上垂下,不見其發端,也不見其終極。越往下顏色便越深,好像那紫色真的順著瀑布流下來,便沉澱在底部一般。

    當畫屏姑娘沉浸其中中,癡癡說出這番感受時。沈默大壞情趣的解釋道︰“因為每一穗花都是上面盛開、下面待放的。”頓時將美好的氣氛破壞一空。

    “壞死了。”畫屏姑娘郁悶的撅撅嘴,把那包袱丟到沈默懷里道︰“試試吧。”

    沈默打開包袱一看,是一身月白長衫,以及腰帶新履,一應俱全。不由笑道︰“這是哪兒買的?看上去很上品啊。”

    “買的?能買著就怪了。”畫屏氣鼓鼓道︰“你試試合不合身再說?”

    沈默呵呵笑道︰“沒洗澡,怕髒了衣裳。”

    “讓你試,你就試!”畫屏杏眼圓瞪道︰“不試就給我,我回去把它鉸了當抹布。”

    “別呀別啊,天熱消消火。”沈默趕緊投降道︰“我試還不行嗎?”說著便大大方方的解開衣帶,脫下破破爛爛的外衫。

    畫屏嚶嚀一聲,轉過身去,雙手捂著滾燙的面頰,聲音發顫道︰“不害臊……”讀書人的皮膚可真白啊,畫屏胡思亂想道。

    沈默無奈道︰“我還穿著短褲短褂呢。”他覺著這是很正常的事情,也不太在意。三兩下穿好新衣裳,不由驚喜道︰“真是合身啊。”

    畫屏這才回過頭來,想看看自己的杰作,卻一下呆住了……只見除下破衣爛衫的沈默,全身上下煥然一新。那剪裁得體的白色長衫,更襯托的他膚色白皙,五官清秀。清秀中帶著一抹俊俏,帥氣中又帶著一絲溫柔!尤其是那雙燦若星辰的眸子,讓人不敢逼視,仿佛看一眼就要陷進去一般。

    真是個人間俊俏少年郎,濁世翩翩佳公子!

    畫屏不由癡了。看到僅僅換了身衣裳,他就變得如此拔萃,姑娘心里五味雜陳,有高興,有興奮,但感受最深的還是沮喪。

    沈默看她發呆半晌,只好出聲道︰“可以脫下來了吧?”

    “哦……”畫屏回過神來,面色一陣復雜的變化後,點頭道︰“脫下來吧。”

    沈默便麻利的除下衣衫,將其整齊的疊好,原樣裝回包袱里。按照他假撇清的習慣,將其遞給畫屏。心說你推讓一下,我就留下了。人配衣裳馬配鞍,這家伙也極是中意這身衣衫。

    誰知畫屏魂不守舍的接過那包袱,不敢看他道︰“我走了。”說完便匆匆離去了。

    兩手空空的沈小相公目瞪口呆,心中哀鳴道︰‘這唱的是哪一出啊?真的只是試衣服啊?’

    但衣裳是人家的,不給又有什麼辦法?

    沈默只好怏怏地拾起地上的破衣衫,重新穿在身上,苦笑連連道︰“女人心海底針,這話一點錯也沒有。”準備回去找七姑娘,請她幫著把這破衣裳縫補一下,不然就要露屁股蛋子……

    剛回到聞濤院,他便看見一臉焦急的沈京在那里打轉。

    一見到他回到,沈京便躥過來,緊緊抓著他的胳膊道︰“你可回來了,方才官府來信說,長子被人抓走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ikia1234 發表於 2010-1-12 02:58 PM

第八章 把事鬧大

長子被抓了?!

    沈默驚呆了,半晌才回神問道︰“什麼時候?”

    “昨天也里。”沈京兩手緊攥道︰“紹興城這麼大,他們找個人怎麼這樣容易?”

    “哎,都怨我……”沈默一拳搗在石門洞上,長吁口氣道︰“我們太大意了,不該讓長子回去的。”

    “你是說……”沈京面色一緊道︰“長子一出後門就被盯上了?”

    “應該更早。”沈默沉聲道︰“當時不是跑了兩個嗎?八成一個回去報信,一個跟在我們後面盯梢了。”他們倆住在深宅大院里,那些人不敢輕舉妄動,卻不會放過住在河邊草舍里的姚長子。“官府怎麼說的?”

    “那幫王八犢子,現在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沈京憤憤罵道︰“說人是被山陰的黑幫抓去的,我們得去山陰縣報官。”

    “昨天不是還很氣憤嗎?”沈默怒道︰“說什麼山陰的幫派撈過界了,輕饒不了他們嗎?”

    “肯定是山陰的王老虎做了手腳。”沈京冷聲道︰“錢能通神,能讓鬼推磨!”王老虎便是虎頭會的老大,在紹興城里也是鼎鼎有名,屬于治療小兒夜啼的良藥。

    “我們現在該怎麼辦?”沈京眉頭緊皺道︰“這事兒一頭牽著官府,一頭扯著道上,都不是我們能應付的。”他雖然是個少爺,但一沒有功名,二不是家長,除了手頭寬裕些、行頭光鮮些,其余的跟沈默這窮小子沒什麼區別。

    “讓我想想。”沈默閉上眼楮,慢慢靠在門洞上,大腦飛速的運轉起來,不一會兒便拿定了主意。

    沈京急得圍著他團團轉。一見沈默睜開眼。便急切問道︰“想出來了嗎?”

    “恩。想出來了。”沈默點頭道︰“我們弱勢。他們強勢。要想以弱勝強就得借勢。”

    “借勢?”沈京不知這是什麼意思。

    “就像星星之火之所以燎原。是因為借了風勢。”見沈京點頭。沈賀繼續道︰“昨天有件事你可記得?”

    “什麼事?”

    “起初我們打成那樣。圍觀地老百姓都不怎麼激動。可那班頭一喊破對方地身份。說他們是山陰人。頓時就變得群情激奮起來。”沈默微眯著眼回憶道。

    “那是當然。”沈京點頭道︰“自從太祖爺把咱們一城分兩縣,東會稽和西山陰就處處較勁,什麼事兒都不願落在對方後頭。這樣怎能不起摩擦?久而久之,積怨越來越深,以至于後來水火不相容,有一點涉及對方的事兒,就能掀起軒然大波。”

    “軒然大波?”沈默擊掌道︰“說的好!我們就要掀起軒然大波,把這事兒鬧大,讓全城人都知道!”

    沈京本不是個笨人,經沈默這麼一說,恍然頓悟道︰“對呀,只要讓全城沸沸揚揚,虎頭會就不敢輕易傷害姚長子,官府也不敢隨便放了那倆人。”說著摩拳擦掌道︰“想一想就熱血沸騰啊,我們怎麼干?”

    “錯!”沈默搖頭道︰“不是我們,是我。”

    “為什麼?”沈京急眼了︰“你瞧不起我?”

    “當然不是。”沈默語重心長道︰“這種事情有如火中取粟,一不小心就會引火上身,我爹是長子救的,我們爺倆自然責無旁貸。但你不一樣,你不能牽累了沈家。”

    “胡說八道!”沈京急了,跳腳道︰“我二叔說過,誰不仗義誰就不是沈家人!”說著又小聲道︰“而且你也不用擔心沈家,就憑咱們門前那兩根進士及第旗,紹興城就沒有敢找咱們麻煩的!”

    “哦,咱們沈家出過兩個進士?”沈默吃驚道。

    “錯,不是出過,而是現有。”沈京驕傲道︰“要是往早了說,中探花的也是有的。”

    “不能求求他們嗎?”不到萬不得已,沈默也不願干這種惹官府厭的事情︰“求他們幫著施施壓。”

    “不用找,沒用的。”沈京一下子沒了勁頭,小聲道︰“我爹是牽連進夏黨被開革回鄉、監視居住的,雖說幾年前就恢復了功名,但招惹上了當權,哪個父母官敢接近?至于我二叔,他現在就在族學里教書,他呀……哎,你見了就知道了。”

    “那個人是誰?”沈默一直為生計勞心費神,還沒顧得上關心一下國家大事呢。

    “嚴嵩嚴閣老唄。”能知道些沈默不知道的事情,沈京很開心的。

    “哦……”聽到這個名字,沈默也倒吸一口涼氣,輕聲道︰“了解了。”

    沈京無論如何都要加入,沈默只有加倍小心,無論如何都不能留下把柄,貽害了沈家。

    兩人回到閣樓上仔細商議,因為事情可能會牽扯到沈賀,所以沈默一五一十說與老爹。沈賀頷首道︰“你沒有枉讀聖賢書。”便同意了兩個小子的計劃。

    沈默不想被人認出筆跡,很自然的想到了活字印刷。但一問老爹,才知道這東西屬于官府備案的物件,全縣也只有數套,都被妥善保管著。若是打那玩意兒的注意,還不如直接下筆來的安全。

    正當兩人愁眉不展時,沈賀突然笑道︰“真是守著木匠找鋸子,忘了老爹我是干什麼的呀?”

    “賣字……”沈默不解道︰“爹爹有何妙計?”

    “嘿嘿,不同客人有不同的需求,你老爹每天在篆、隸、草、楷、行之間轉換,寫一種沒人認出來的字體,還不是易如反掌的?”

    這真是想睡覺就有人送枕頭,兩人大喜道︰“果真如此?”

    “那是當然。”沈賀得意笑笑道︰“不放心的話,我還有另一手絕活,可從沒當著外人展示過。”說著伸出左手作出提筆狀。

    “您能左手寫字?”兩人終于放心了。

第二日一早,會稽縣的主要街道上,都出現了一張大字報,引得百姓紛紛圍觀。紹興城里識字的人多,也不用特意去請,便總有為眾人大聲朗讀出來的……

    “紹興者自古稱會稽,百姓安居樂業,全城夜不閉戶。然無恥如山陰者,蠻橫無禮,竊我會稽半城而居。寡廉鮮恥,忘我鄉親收容之恩。三番輕辱,屢次挑釁,視我會稽如同仇寇。我會稽有容人雅量,每每忍耐,實望其幡然悔悟,改過自新……”

    “然則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其豺狼成性,焉能從善?彼山陰以我寬容為可欺,以我忍讓為可辱。終是變本加厲,無法無天!其暴匪數人,于前日潛入我會稽境內,在眾目睽睽之下,城隍大集之上,公然打傷本縣廩生沈賀,及其子弟數人。”

    “若非本縣義士姚長子挺身而出,力拒歹徒,若無本縣父老義憤填膺,拔拳相助。沈相公必已魂歸黃泉,與我等陰陽兩隔矣。然沈相公僥幸活命雖不假,重傷不起亦是真,其筋折骨斷,五內俱傷,奄奄一息于病榻之上,神魂徘徊于鬼門關外,是生死是尚未可知?令人觀之傷心,聞之落淚哉……”

    “廩生者何人也?太祖親令優容,鄉里無不敬慕,皆以為本縣之菁英也!然山陰賊子冒天下之大不韙,公然暴打于城隍廟前!其是侮辱沈相公乎?其真侮辱我會稽全縣數十萬父老焉!”

    “此乃我縣之大恥辱!若此仇不報,天理難容,若此辱不雪,我會稽父老有何顏面立于天地之間?”

    “另,于成文後聞之,山陰仇寇于昨日擄義士姚長子而去,長子下落至今不明,仇寇暴行昭然若揭!其猖狂令人神共憤、天地變色。余翻遍古今史籍,竟無出其右者!長子之命運,亦令人揪心不已。”

    “現今我會稽父老當團結一心,眾志成城,還擊山陰仇寇于忍無可忍之際!若其毫發無損,送還長子,則于萬死之地,尚有可恕之處;若其執迷不悟,徘徊歧路,坐昧先幾之兆,必貽後至之誅。請看今日之紹興,竟是誰家之天下!”

    此文一出,舉城嘩然。

    雖然官府反應極快,在兩刻鐘內,便將所有檄文收繳一空。然而那些鏗鏘有力的長短句,已經印進每一個看到聽到之人的心中,並飛快傳遍了全縣。

    ‘請看今日之紹興。竟是誰家之天下!’這充滿蠱惑力地宣言。很快便引起全縣地共鳴。往昔兩縣地不愉快也被一一翻出來。人們心中地怒火越來越熾烈。營救姚長子地呼聲也越來越高漲!

    很快地。一封封士紳地陳情表。一份份秀才地請願書。如雪片般飛到了縣太爺地大案上。把一應公務文書全都覆蓋住了。讓素來自詡‘無為而治’地縣太爺。十分惱火。

    這位縣太爺。姓李名鵬程。表字雲舉。祖籍福建三明。八歲入蒙。十六歲首次應童子試。又在弱冠之年考中生員。算是給進學生涯開了個好頭。之後又是一番寒窗苦讀。終在在而立之年得中桂榜。成了萬眾敬仰地舉人老爺。

    一旦考上舉人。下半輩子地生活就有著落了。可咱們李老爺志向高遠。不屑于那些旁門左道。一意搏個正途出身。但會試乃是全國尖子地大比拼。豈是輕易得中?次年地春榜果然名落孫山。什麼也別說。擦干淚回家繼續苦讀吧。

    幾番蹉跎之後。終于在四十出頭。第一個孫子降生地時候上了皇榜。但令人鬧心地是。名次相當地不理想。一甲二甲沒份兒。在三甲中名次也不靠前。當然無緣翰林院。僅賜同進士出身……若是由著他地性子。定要再考一次。至少把那惡心人地‘同’字給去掉……同。就是跟什麼什麼一樣地意思。同進士就是跟進士一樣。可也恰恰說明其實是不一樣地。

    考來考去。考了個殘次品。你說窩火不窩火?但進士乃是大明朝最高級地考試。一旦及第。榜下既用。絕無再考之理。新科同進士老爺。只好委委屈屈地去吏部報道。成為一名光榮地候補知縣。等待有縣令出缺。

    不過有了空缺也不是你想去就的,要等湊夠了一定數量的位置,吏部才把同樣多的候補知縣拉到個比較敞亮的地方,舉行摯簽儀式,由一位吏部高官按候選官的姓氏筆畫依次抽取,抽到哪里就去哪里。

    這法子看起來公平合理,童叟無欺,實際卻是吏部撈錢的慣用伎倆。那些看似一樣的簽子上,都刻著些芝麻大小的點點呢,摯簽官便以這點點的數量,來確定是哪里的簽子,暗箱操作,絕無失錯。

    具體怎麼分配呢?看誰送錢多。排在前面的,便發往山東廣東去享福;排在後面的,便派往陝西、山西、江西、廣西這些不太平的窮地方。再次點的,就得去雲南貴州跟那些土司老爺親近了,再度升遷的希望渺茫。

    但這還不是最差的,在這個年代,最差的地方有兩大片,一是北邊宣大一線,二是江浙閩沿海一帶。因為北邊俺答連年入寇,南面倭寇橫行肆虐。在別處最多不升官,但在這兩處地方當官,可是有掉腦袋的風險的。

    家境貧寒的李大人,便被分到了紹興會稽縣,這個充滿危險的魚米之鄉。

    三十多年的寒窗苦讀,早就耗盡了他的精力。最後名次又不如意,還被分到了抗倭前線來,更是將他最後一分熱情也消磨殆盡。

    自從來到紹興之後,心灰意懶的李縣令,整日留戀于花叢之中,醉臥于粉裙之下,悠游嬉戲,怠于政務。別人勸他振作起來,把會稽好好治理一下,他便說‘反正倭寇橫豎要來,到時候三千廣廈也要毀于一旦,何必還要費那個事呢?’令人瞠目結舌,無言以對。

    然而也許是天可憐見,自從他上任後,一直肆虐于沿海一帶的倭寇突然銷聲匿跡,至今也沒見過傳說中窮凶極惡的倭寇的影子。

    一旦沒了戰事,紹興便是天下一等一的肥差。他在慶幸不已之余,還將其歸功于自己的‘黃老之治’,更是理直氣壯的怠政。

    今年到了一任屆滿之時,雖然玩忽職守之名傳遍全省,但沾了倭寇匿跡的光,他在吏部仍得了個‘中等’的考評,只要不出什麼大岔子,就可以安安穩穩再干一任了。

    但眼下這事兒要是處理不好,他的安穩日子就到頭了。

孔聖人說︰‘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甭管這話的原意是什麼,反正自從被董仲舒大人搗鼓成國教之後,千百來的皇帝官員,都十分一致的將其解釋為,老百姓還是愚點好。

    為什麼?因為愚了好糊弄,愚了易滿足,愚了好支配。管著幫順民該有多舒心啊……

    可現在,有人大大的不順了!竟敢煽動闔縣百姓的情緒,讓他們沸反盈天,激動上書,大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之勢。他奶奶的,這不是把我們李縣尊架著往火爐上坐嗎?那句話說的真好‘試問今日之紹興,竟是誰家之天下?’

    憤怒的縣尊大人終于爆發了,他拍打著桌案道︰“來人吶,給本官更衣,我要升堂!”

    僕人趕緊翻箱倒櫃的尋找老爺的官服。拿出來一看,呵,已經長了好長的綠毛。原來最近梅雨天,縣尊大人又整月的不辦公,絲質官服擱久了,已經變成皮毛大氅,可以當冬裝了。

    縣尊大人只好穿著便服去升堂,氣鼓鼓的坐在大案後面,看誰都是不順眼,把手下從縣丞、主簿、典史到巡檢、班頭,挨個臭罵了一頓。

    罵完了還得分派任務,扔下根大紅的火簽,對那掌管治安緝捕的馬典史下令道︰“給我查,查出來甭管是誰,都給我枷回來!”典史不敢多言,便撿起火簽,領著巡檢班頭一干人等,下去查案抓人去了。

    這些粗人一走,‘明鏡高懸’的大堂中,便剩下縣丞主簿、六房書吏等一干文人了。縣太爺長期怠政,便是靠這幾位管著偌大一個上等縣,李縣令自然十分倚重他們。只見他愁眉苦臉道︰“諸位,這個事情處理不好,我們是要倒大霉的,咱們得從長計議啊。”

    眾人紛紛點頭,便把目光投向二把手縣丞大人,等他發表高論。那縣丞姓張,乃是舉人出身,學歷地位都僅次于縣令大人,且資歷還要老很多。只見他輕咳一聲,微微矜持道︰“堂尊大人,依屬下看來,此時就是將那肇事者擒來也于事無補了。”

    李縣令兩眼微眯道︰“何出此言?”

    “那案犯挑唆兩縣,不過是為了擴大聲勢,激起民憤,現在看來,他已經做到了。”縣丞不慌不忙道︰“我們現在將其抓獲,只會讓百姓更加激動,萬一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您在知府大人那里,可就不好交代了。”實際上論起處理事情的能力,他比不干正事的縣尊大人要強多了。

    李縣令一想。地確是這麼回事兒。不由氣道︰“既然如此。方才為何不阻止我?”

    “大人息怒。卑職覺著讓他們大張旗鼓也好。應該可以震懾一下那些刁民。壓一壓他們地氣焰。”張縣丞趕緊賠笑道︰“作勢而不成真。卑職就是這個意思。”

    “嗯……”李縣令緩緩點頭道︰“你這是老成之言。本官不得不聽。但是到底是誰在背後搗鼓。還是要查出來地。本官時候饒不了他!”

    “大人英明。”一眾屬官齊聲道。

    縣丞說完了。就該三把手陳主簿發言了。他先看看縣丞大人。再看看堂尊大人。最後愁眉苦臉道︰“大人。那王二虎還放不放了?”王二虎就是前日里逮回來地黑大漢。山陰虎頭會老大王老虎地親弟。

    為了能把那蠢弟弟贖回來,王二虎托人找到張縣丞,還送了二十兩銀子。二十兩銀子可是張縣丞一年的俸銀啊,他又覺著算不上什麼大事,便一口答應下來。先知會一聲兼管監獄的典史,讓那幫小子不要折磨王二虎,再向縣令去求情。

    李縣令整日里不問俗務,哪管那麼許多?沒問清楚就答應下來,誰知那虎頭會十分的猖狂,竟然又一次來本縣作惡,把那天救人的姚長子給抓走了。這才引出了後面的是非。

    “還放個屁!”向以文雅自居的縣太爺,竟然爆粗口道︰“給我好好關著,任何人不準探視。”

    縣丞大人無聲的嘆口氣,心中暗罵道︰‘王老虎啊王老虎,你咋這麼放肆呢?弟弟還沒放出去就敢再犯事,這不沒事找抽啊?’

    “那現在怎麼辦?”見兩位上官發火的發火,生氣的生氣,陳主簿只好硬著頭皮問道。

    李縣令也望向張縣丞,哼一聲道︰“你不是跟他們熟嗎?去把那什麼長子短子的,給要回來吧。”

    張縣丞只好怏怏領命而去。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再說那馬典史領了抓人的差事,第一個懷疑的就是沈賀一家。便帶著一干公人,氣勢洶洶到了河邊草棚,這才知道人家早不住這兒了。

    經過好一番打聽,他們找到沈家大院前,一見人家門前立著的兩根進士及第旗,頓時便矮了三分。

    馬典史暗叫一聲晦氣,只好讓手下在遠處等候,自個向門子遞了縣太爺出具的牌票,拱手道︰“縣尊大人有令,查辦造謠歹徒,請這位兄弟進去稟報一聲,請沈賀沈相公隨我們去縣衙對峙。”

    門子登時不願意了,指著門口的大旗嚷嚷道︰“我們沈家是書香門第,三代之內無犯法之男,無再嫁之女,憑什麼懷疑到我們頭上?”說著還恐嚇道︰“小心我們二位老爺上書都察院,參你們個尋釁滋擾!”

    馬典史本來就長了張馬面,聞言臉拉得更長了,嘴上服軟道︰“咱們咱們只是請沈相公出來,又沒有別的意思。”

    那門子正要乘勝追擊,卻聽背後一個嚴肅的聲音響起︰“什麼事情啊?”

    “二爺。”門子趕緊躬身行禮道。...<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ikia1234 發表於 2010-1-12 03:01 PM

本帖最後由 kikia1234 於 2010-1-12 03:13 PM 編輯

第九章 會稽縣衙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身穿長衫的中年人出現在門口。這人生一張國字臉,面色黝黑,目光犀利,眉頭緊促,表情十分嚴肅。

    他雖然不認識馬典史,但馬典史可認識他,此人正是沈家的二老爺,嘉靖十七年的進士,沈煉沈純甫。就是他們李縣令見了,也要乖乖行禮叫一聲‘學長’的。

    馬典史趕緊率眾磕頭行禮道︰“拜見青霞先生。”沈煉號青霞,旁人都尊稱青霞先生。

    沈煉皺眉揮手道︰“都起來吧,我現在不是官身,跪個囊球!”

    早知道青霞先生脾氣不好,馬典史依舊滿臉堆笑道︰“您老守制期滿,不日定有天使召回,到時候以您老的德望,最起碼也得放一任知府,到時候……”

    沈煉厭煩的別過頭去,問那門子道︰“他們為何在這里?”門子趕緊一五一十將事情講清楚,一個多余的字都不敢說,顯然十分怕這位二老爺。

    “你們有證據嗎?”沈煉回過頭來,瞪著馬典史道︰“還是想借機敲詐勒索?”他做過好幾個地方的知縣,自然深知這些人的惡劣。

    “我們不是來抓人的。”馬典史陪笑道︰“只是出了這麼大的事情,那沈相公乃是事主,于情于理都該去衙門講清楚吧。”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馬典史不過換了個說法,沈煉便沉吟起來,過一會便低聲吩咐道︰“帶他進去吧。”說著瞪一眼那馬典史道︰“若敢耍花樣,小心我一本參倒你們老爺。”

    “豈敢豈敢。”馬典史千恩萬謝,便在府中下人的帶領下進了沈府。

    穿過重重院落。馬典史到了聞濤院。一進院子便聞到一股藥味。跟著沈府家丁越往樓上爬。味道便越是濃重。

    沈府家丁敲開門。露出一張清秀地少年面龐。奇怪地問道︰“你們找誰?”

    家丁便閃到一邊。讓馬典史自己解決。

    馬典史一邊往里張望。一邊道明來意。那少年頓時滿臉不悅道︰“不行。我爹正病著呢。有什麼事等他好了再說吧。”說完便要關門。

    卻被那馬典史一把撐住。笑眯眯道︰“小哥莫怕。我們就是跟沈相公說說話。不會累著他地。”說完便強行推門。硬擠了進去。

    只見屋角地床上。睡著個面色枯黃、須發散亂地中年人。馬典史是刑獄出身。一雙招子毒辣透骨。上下打量這位沈相公。發現他渾身多處淤青。脊椎和骨盆也出了些問題。

    馬典史最後將目光定格在沈賀的右手上,發現他的手腕腫得跟個饅頭似的,似乎已經傷了二十來個時辰的樣子。

    ‘看來不是他。’推算一下時間,馬典史心中暗道︰‘至少不是他寫的。’

    聽到有動靜,沈賀緩緩睜開眼楮,眯眼嘶聲道︰“你是誰?”

    “沈相公相公有禮了。”馬典史隨意的拱拱手︰“本官會稽典史馬風。”

    “原來是馬大人,”沈賀低聲道︰“扶我起來……”

    沈默趕緊上前,伸手穿過老爹的腦後,兩臂一用力,使他斜倚在自己懷里。

    聽馬典史再一次說明來意,沈賀微微點頭道︰“維護本縣安寧,確實人人有責。我跟你回去……咳咳……”說著便使勁咳嗽起來,卻是沈默在用力擰他的後背,痛得沈相公險些呼叫出來,只好用咳嗽來掩飾。

    沈默趕緊給他撫胸順氣,帶著哭腔道︰“爹爹,少說兩句吧……”說著兩眼通紅道︰“這位大人也看到了,我爹爹動一下就咳嗽,若是跟你們回到縣衙,還不得連肺葉都咳出來?”

    馬典史心說︰‘這孩子怎麼說話呢?’強忍住笑道︰“無妨,我給沈相公叫一頂轎子。”

    “可他說話也咳嗽啊,”沈默的淚水說下就下,哽咽道︰“而且我爹的手也折了,你們抬回去不能說話、不會寫字的秀才去有什麼用?”見沈賀又要說話,沈默緊緊摟住他,在他背後又是一陣猛掐,沈賀只好繼續咳嗽起來。

    “大人,您也看到了,我爹是萬萬不能再動彈了。”沈賀擦擦眼淚道︰“我記著凡是縣學府學的生員,有了糾紛可不必到衙門起訴、應訴,由家人代理出面既可,我沒記錯吧?”

    “沒有。”馬典史先點頭後搖頭道︰“但你家沒有別的大人能代理啊?”

    “我呀。”沈默毛遂自薦道︰“我是我爹的兒子,而且那天我也在場,我爹知道的我也知道,所以我替他去完全沒問題。”

    “你……”馬典史打量著這半大小子,有些瞧不起道︰“大明律載有明文,年滿十四者方能應訴,你夠十四了嗎?”

    “正好十四。”沈默撒謊不帶眨眼的,將他爹重新放躺,低聲道︰“父親安心養病,孩兒去去就回。”

    沈賀的兩眼濕潤了,他知道沈默不讓自己說話,就是想替自己去官府。

    這畢竟是沈家的地盤,馬典史也沒法耍橫,只好朝沈秀才呲呲牙,跟沈默下樓去了。

    望著兩人離去的背影,兩滴淚珠終于從沈賀的眼角滑落︰‘這孩子是怕我太笨,去了遭罪啊……’自從沈默被蛇咬了,他便能強烈感覺到,兒子的智商已經遠遠超過自己,而且在為人處事也比自己成熟穩重的多,以至于讓他這個當爹的隱隱有些自卑,不時要用‘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聊以自慰。

    但今天沈默的舉動告訴他,兒子本事再大,都把老爹放在第一位,全心全意保護著他這個笨笨的老頭子……

    “孩子,你是我的驕傲。”沈賀緩緩閉上眼楮輕聲道︰“老爹以你為榮。”

沈默跟著那馬典史出了永昌坊往西北走。穿過幾條街道,跨過幾座石橋,便看到一條十分寬闊的河流。只見河上船只往來如梭,兩岸房屋鱗次櫛比,這便是劃分會稽山陰兩縣的界河,河東是會稽,河西是山陰。

    沿河兩岸是兩條平行的大街,東邊的是會稽大街,西邊的山陰大道。三條水路交通的干道,通過臨河建築的數不清的埠頭,相互溝通著。

    沿著會稽大街往北走,道路越來越寬,店鋪也越來越密集,便到了整個紹興城最繁華的地帶,府橫街上。府橫街,顧名思義,就是一條橫在紹興府衙前的大街。而府衙坐北朝南,大街自然就是東西向了。其與界河及兩條南北大街相交的地方,名喚軒亭口。因為河邊的一座木質牌樓上,懸掛的一方‘古軒亭’匾額而得名。亭樓上供奉著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但因為當今天子修道成癡,對這位棄道修佛德觀音大士很是憤慨,紹興知府甚至限制非光頭進入參拜,以至于這牌樓香火不旺,在許許多多跨街而建的石牌坊中,顯得十分破敗。

    但軒亭口自古以來便一直是紹興城的鬧市區。商貿、水陸交通樞紐大多集中于此。

    沈默走到那木牌樓下,視線不由被一塊較大又略高于周邊路面的石板吸引了。

    馬典史注意到他的目光,嘿嘿笑道︰“小子,在這看過殺頭吧?”

    沈默茫然搖搖頭,他的記憶力確實沒有這一段。

    “想不到還是個乖娃子呢。”馬典史不由笑道︰“咱們會稽縣秋決死囚,就在這塊‘行刑石’上斬刑……”說著比劃個砍頭的手勢,一呲滿口大黃牙道︰“午時三科, 嚓一刀,血如泉湧,好大一顆頭顱就落了地啊……”

    毒辣的日頭下,沈默不禁打個寒戰,他沒想到這三尺見方、干淨光滑的一塊石板,竟是一條直通黃泉的不歸路。

    緊走兩步,離開這鬼地方,便見到不遠處有座郁郁蔥蔥的小山,山南側迎著他的一面,是一片恢宏連綿的建築群,沈默無奈的發現,自己也不知道這到底是哪個衙門。不由暗自苦笑︰‘十幾歲了都沒把縣城轉遍,我這前身還真是個小宅男呢。’卻不想若沒有人家‘一心只讀聖賢書,兩耳不聞窗外事’,他憑什麼混進讀書人的隊伍里去?

    到了地頭他才知道。這一片建築群是由兩個縣衙和一個府衙構成。中間最高最大地那個。便是大明朝浙江承宣布政使司屬下紹興府地府衙所在。其左右稍小些地兩大建築。便是會稽和山陰兩縣地縣衙所在。都相距府衙不過數百步之遙。

    別看三個衙門挨得這麼近。但實際上相互之間只限于公文往來。三位地方長官互相並不走動。倒不是那兩位大人都像李縣令那麼懶。而是因為知府大人要遵守‘知府不入縣衙’地官場規矩。大家只好各自待在衙門里。靠鴻雁傳書溝通感情了。

    沈默跟著馬典史到了最東邊地會稽縣衙。還沒看見大門。卻先看見一堵黛瓦白底地照壁牆。照壁地南面外牆上張貼著各種榜文告示。

    繞過照壁牆。便見遠處正門方向。有座題著‘忠廉坊’地大牌坊。十分高大氣派。將縣衙地門台都罩了進去。

    牌坊和照壁遙遙相對。中間隔著個三五十丈見方地衙前廣場。廣場左右兩側還有各有一個亭子。左邊地喚作‘申明亭’。是用來公布最近破獲地刑事案件。以及對以往案子地判決結果。甚至連秋決名單。也是在這里貼出。顯然是用來懲惡地。

    與之相對的另一座名叫‘旌善亭’,公布的盡是些孝悌仁愛,貞節善行,乃是用來揚善的。不止縣衙前,城鄉各坊里廂也都有這兩種‘懲惡揚善’的亭子。

    而在衙門正前方,廣場的正中央,還有個聖諭亭,內里供著塊石碑,上面刻著太祖高皇帝頒布的《聖諭六條》,一共是二十四個字,曰‘孝順父母,尊敬長上,和睦鄉里,教訓子孫,各安生理,毋作非為’。每逢初一,十五,縣官都要來這給群眾進行宣講,教導他們按照這六條好好做人,做朝廷的順民,做他李大人的良民。

    一行人繞過聖諭亭,這才到了縣衙門前。只見那衙門正門兩側的外牆,呈八字向外傾斜,牆上也張貼著官府的文書。

    沈默看那一對石獅子把守的大門一共六扇,心說︰‘恐怕這就是六扇門的出處吧。’

    跟著那馬典史自然不用再通報,一行人從正門邊上的側門進了縣衙。一進去沈默便見到一堵影壁牆,他知道這個叫蕭牆,有莊嚴肅穆的意思。

    繞過蕭牆,來到縣衙院中,便看到前院的左右各有兩院,一邊掛著‘寅賓館’的匾額,是本縣的驛站所在。另一邊則是陰氣森森的縣獄。

    這兩座風馬牛不相及的建築對立在前院里,沈默心說︰‘唯一的共同點便是都可以免費住宿。’在這院子的東北角還有個小小的土地廟,里面供奉的不是土地老,而是數具很特別的稻草人。乃是當年太祖爺將貪官的皮剝下來,然後在皮內塞上稻草做成的。

    這恐怖玩意兒便直接擺在土地廟里,每有新上任的官員,都要先進去參觀瞻仰一下,以增強其廉政意識。

    進入二門便到了縣衙的第二進,這也是縣衙中最大的一進,由東西兩個院落組成,張縣丞、陳主簿和這位馬典史各有一個小院作為辦公場所。還是‘戶吏刑兵禮工’,六房司吏的辦公室所在。

    本縣的糧倉、銀庫、架閣庫也都坐落于此,守衛十分森嚴。

    過了這一進,進去下一道‘儀門’,沈默這才看到了縣衙的大堂所在。

    但在通往大堂的甬道正中,還立著個名為‘戒石亭’的小亭。亭子中同樣供奉著一塊石碑,這碑朝外的一側上刻著‘公生明’三個蒼勁有力的大字。繞到後面便看到,這碑向著大堂的方向刻著‘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十六個大字。

    馬典史讓沈默在月台前候著,自個跨上丹陛,進入大堂,穿過二堂,三堂,來到內宅,向縣令大人通稟。

足足等了一頓飯的功夫,李縣令才姍姍來遲,一見階下立著個清秀少年,不由笑道︰“你這娃娃,見了本官為何不跪啊?”

    沈默不慌不忙的深鞠一躬道︰“回稟堂尊,學生代表家父而來,家父是生員出身,太祖恩賜見官不跪,現未得堂尊大人允許,學生唯恐陷堂尊于不忠不義,是以不敢跪。”要不怎麼說‘秀才不值錢,見官才值錢’呢?

    原本滿臉陰霾的李縣令不由樂了,哈哈大笑道︰“滑頭小子,這麼說我要是讓你跪的話,就是不忠不義之人了?”

    “學生不敢。”沈默一臉惶恐道︰“您說怎樣就怎樣還不成?”他先逞強再示弱,給人以機智又懂進退的感覺,若是一味逞強,必會引人反感。

    “罷了罷了。”李縣令呵呵笑道︰“難得你能逗本官開心,還是免了吧。”

    “謝堂尊。”沈默乖乖的立在堂下,絕不得寸進尺。

    “你就是沈秀才的獨生兒子?”李縣令打量著這少年,嘖嘖有聲的贊嘆道︰“根骨清奇,眉目有神,必是個聰明絕頂之人;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命里有大富大貴之運啊……”

    沈默心說︰‘不會這麼神吧?看我一眼就知道將來怎樣?’果然,聽那李縣令話鋒一轉道︰“不過你也別當真,當年別人將本官吹的更神,結果怎樣?年近天命,僅一七品知縣爾。”

    沈默誠懇道︰“堂尊代天子守牧一方,闔縣幾十萬父老皆視您如父母,在我們心中,您是比閣老還親近的人。”

    這話說得李縣令臉上一陣發燙,但心里卻如熨斗熨過一樣舒坦,呵呵輕笑兩聲,才對侍立在一旁的馬典史笑眯眯道︰“給沈……搬把椅子。你叫什麼,可有表字?”這話卻是問沈默的。

    “學生沈默,因既未曾進學,又未及弱冠,是以並無表字。”沈默輕聲道。

    “哈哈好。等你游庠之日。本官親自為你賜字如何?”李縣令和善笑道。

    “學生榮幸萬分。”沈默滿臉感激道︰“一定發奮讀書。爭取早日進學。”心中卻疑惑萬分道︰‘都說這時候最重官威。這縣令怎麼如此和善?’這就是他孤陋寡聞了。不明白這大明朝等級森嚴。站在最頂端地便是士林中人。或者說是‘士人階層’也不為過。

    這個年代地士人不是古時候地貴族。單單是指讀書人。因為只有他們才能考中科舉。進而登上廟堂。出將入相。成為執掌國家地群體。所以這些人彼此視為同類。自命清高。瞧不起其它行業地從業者。說句大不敬地話。甚至連這大明朝地皇帝老兒。他們都隱隱有些瞧不起。

    當然。這話沒人敢說。可確實從某些奏章。某些應對中。可以清晰感受出來。

    士人就是這樣一群自命不凡地家伙。雖然他們既相互傾軋。又相互扶助。但在‘獎掖後進、栽培新人’這一條上。絕對是出奇地不遺余力。極少有嫉賢妒能地情況出現。

    為什麼?肯定是有好處他才這麼干地。什麼好處?比如說沈默考中秀才後。便不再稱李縣令為堂尊了。而是稱為‘先生’。而在這個時代。從某種程度上講。父子不如師生親啊……

    當然,大多數時候,上位者都對後進新人擺出一副‘嚴師’架勢。現在李縣令如此和藹,也可能是因為他長期怠于政務,與文人墨客為伴,悠游于山水之間,對青年俊彥更加親近吧。

    沈默就算再聰明,對這個時代的一些潛規則,也不可能無師自通,這些東西還得日後自己去參悟。

    這時候,馬典史搬了把椅子過來,沈默望向李縣令,見他點頭便擱了半拉屁股在上面,心說正題來了。

    誰知那李縣令渾沒有單刀直入的興致,而是笑眯眯的問他幾歲進學,讀了幾年書,待聽到沈默參加過縣試,卻因為母親過世而不得不棄考,很溫和的勸勉道︰“晚兩年也好,年少得志就免不了少年輕狂,到頭來是要栽大跟頭的。”

    沈默肅然道︰“學生受教了。”

    “現在還上學嗎?”李縣令笑問道。

    “去年家母病後,”沈默無奈的搖搖頭道︰“便沒再去過學堂。”

    “學業怎能荒廢呢?”李縣令頗為不悅的皺眉道︰“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謝堂尊教誨。”沈默趕緊拱手道︰“雖然未曾跟先生學習,但學生依舊在家苦讀,未嘗有一日敢懈怠。前些日子沈家老爺又恩準學生去族學繼續學業,只是……”

    李縣令正頻頻點頭,見他突然面露淒容,不由問道︰“只是什麼?”

    “只是苦了我那父親……”沈默的眼圈說紅就紅,語帶哽咽道︰“為了供學生讀書而放棄學業,還放下尊嚴上街賣字,飽受異樣眼光,還被同行嫉妒,找人打傷了他,可憐我那爹爹筋折骨斷,已經臥床不起了……”說著便嗚嗚痛哭起來。

    他這一哭不要緊,李縣令也是一陣陣心里發酸,眼圈子通紅通紅,淚珠子險些跟著掉下來。

    馬典史張大嘴巴看著這一幕,心說︰‘怎麼對著哭上了,哪有這麼審案的?’

    沈默也驚了,暗叫道︰‘乖乖我的媽呀,這位大人也太多愁善感了吧。’哪有不趁熱打鐵的道理,便添油加醋,將沈賀為了救他,屈膝去求醫館,去求沈家,又把糧食省下來給他吃,一頓只吃三個豆的故事,繪聲繪色的將給李縣令聽。

    一位對兒子充滿愛、富有犧牲精神的慈父,便浮現在李縣令的眼前……那不是沈默的爹,而是他李縣令的爹。他李朋程的父親也是個為了兒子放棄科舉的秀才,一輩子都是為了他而活著,卻在他高中前三年,便先一步去世了。

    世上什麼最悲哀?子欲養而親不待。

    李縣令終于抑制不住內心的辛酸,以袖掩面,無聲痛哭起來。

    沈默這才住了嘴,陪著李縣令一起抹淚。馬典史也不敢閑著,在那拼命擠眼,擺出一副如喪考妣的樣子。

    好半天李縣令才止住哭,一抽一抽的吩咐道︰“馬風,去賬房支取二兩銀子……不,五兩銀子給沈默。”馬典史更郁悶了,好麼,倒找錢開了。但哪敢怠慢,趕緊屁顛屁顛的往前院跑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kikia1234 發表於 2010-1-12 03:16 PM

第十章 文斗還是武斗?

沈默拿了銀子,李縣令又溫言勸勉幾句便讓他回去,從頭到尾只字未提案子的事情。

    沈默一頭霧水,稀里糊塗,只好恭聲道謝,跟著個衙役離開了縣衙。

    他一走,馬典史便問道︰“堂尊,您咋也不問問案子的事兒呢?”

    “問有何益?”李縣令淡淡道︰“不問亦無損。”

    真是句高深的結論啊。馬典史苦笑道︰“您老拿主意,屬下聽著就是,只是這案子還查不查了?”

    “查,大張旗鼓的查!”李縣令沉聲道︰“適當的抓一些,把聲勢做足,震一震縣里這股邪火。”

    馬典史恍然大悟,原來是虛張聲勢啊,便高興的接令下去。

    他回到二進院落,遇上從山陰縣回來的縣丞大人。馬典史趕緊過去打個千,笑眯眯道︰“您老辛苦了。”日常領導他們工作的,可是這位貳令大人。俗話說縣官不如現管,他能不小心伺候著嗎?

    張縣丞嗯一聲,沉聲問道︰“案子辦得怎麼樣了?”

    “嘿,正要找贊公匯報呢。”馬典史壓低聲音道︰“今兒小的可遇上新鮮事兒了。”便把今天的事情一五一十,說給張縣丞聽,末了小聲咋舌道︰“咱們堂尊大人是又抹淚又贈銀,一句沒審問便將那小子放走了。卑職當差這些年了,就沒見過這等怪事。”

    哪知張縣丞聽了,面上一陣陣的酸楚,表情怪異道︰“今天這事兒,縣尊大人干的漂亮!看來以前咱們是低估他了,人家是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啊。”說著微微搖頭道︰“看著吧,這案子一判下來,就是可以傳為清流士林美談的名判,咱們堂尊大人就要出名了,立地升遷也說不定。”

    “不會吧?”馬典史一咧馬嘴。小舌頭都露出來了︰“還名判呢?我看就是個糊塗判。”

    “你懂什麼?今天老爺地做法雖無法無據。但卻情有可原。”張縣丞微微眯眼道︰“想想吧。慈父為子棄學。孝子替父過堂。父子相濡以沫。還又都是士林中人。要是按照正常程序審。當然不會有什麼差池。可是同樣沒有亮點。還可能在士林中留下‘墨守成規。不知變通’地惡名。”

    “那現在這樣弄呢?”馬典史一雙馬眼忽閃忽閃。透著一份沒法挽救地無知。

    “現在就是成全慈父恩情。彰顯孝子節義。既顧全了讀書人地體面。又……”說著微微搖頭道︰“當然。還得把這事兒圓滿處理了才行。不然就不美了……不過既然敢這樣做。大人就一定想好後招了。咱們靜觀其變就是。”

    馬典史茫然地點頭。這實在是他還無法立即地範疇。

    張縣丞喟然一聲。自憐自傷道︰“也只有正途出身地縣老爺能這樣辦案子。他進士官就是個銅打鐵鑄地。盡管隨性做去。只會有好評如潮。人皆稱頌而已。沒人敢說他半個不字。不像你我兄弟這種科貢官、小吏官。整日里兢兢業業。捧著卵子過橋。出了事兒還得給上司背黑鍋……要是咱們這樣辦。就定有風評彈劾。說咱們‘妄為’、‘枉法’。哪里能招架地住?”

    最後神色黯然的嘆息道︰“不就是出身不好嗎?憑什麼就升遷無望,倒霉沒跑?真叫人沒地兒說理去。”

    馬典史還巴望著能升任主簿呢,就是當上主簿還有張縣丞的位子可盼,一時感受不到什麼叫看得見摸不著的‘玻璃天花板’,只好哼哼哈哈應付幾句。

    見引不起共鳴,張縣丞也失去了傾訴的興趣,說一聲‘要去大人那兒回話。’便進了儀門,進大堂穿二堂,終于在後花園找到了正在呼呼大睡的縣太爺。

    聽到腳步聲,李縣令拉下遮在頭上的荷葉,微微睜眼一看,含糊道︰“回來了?”

    “是的,堂尊。”張縣丞恭敬道。

    “人要回來了嗎?”李縣令揉揉眼,伸個懶腰坐起來道。

    “沒有。”張縣丞無奈道︰“學生見到了王老虎,那廝說必須先放了他弟弟,才能再考慮放人。”

    “放屁!”李縣令氣哼哼道︰“若不是這廝妄為,抓什麼長子短子的,那狗日的弟弟不早就回去了!”

    “大人息怒。”張縣丞輕聲道︰“要不……咱們夜里把人偷偷放回去?”

    “不行!“李縣令堅決搖頭道︰“這事兒肯定已驚動知府大人了,‘綠豆蠅’也在等著看咱們服軟,你說我還能放嗎?”山陰縣令呂竇印,因為老跟李縣令過不去,他便在背後以‘綠豆蠅’相稱洩憤。

    “大人三思啊……”張縣丞苦口婆心的勸道︰“虎頭會可是血債累累的黑道,人在他們手里還不被玩出十八般花樣?那姚長子能堅持幾天?萬一要是一命嗚呼了,咱們縣里還不炸了鍋呀?”

    “也是……”李縣令眉頭緊鎖,氣呼呼道︰“你要是不給我出息點,看我怎麼收拾你!”

    張縣丞無限委屈道︰“屬下倒是想出息啊?可不能夠啊……”

    “不是說你。”李縣令搖搖頭道︰“你給山陰縣衙移文,正式要求聯合查辦此次綁票案!告訴‘綠豆蠅’,若是姚長子有個三長兩短,會稽亂了,山陰也甭想太平,我們倆一塊完蛋!”

    “是。”張縣丞趕緊應下,輕聲問道︰“老爺還有什麼吩咐?”

    “看看六房之中還有沒有空缺,”李縣令點點頭道︰“沒有就挪一個出來,給本官預備著,我自有用處。”

    “是。”張縣丞恭聲答應,下去辦事去了。

    待他走了,李縣令重新躺在竹椅上,輕啜一口紫砂壺中的上品烏龍,望著滿池塘的青翠荷葉,自言自語道︰“如果這事兒真是那小子策劃的,下次我會稽縣,說不定就能贏了那綠豆蠅的青藤子……”

    又咬牙切齒道︰“若是輸了,咱們新賬舊賬一起算,讓你又娶媳婦又過年!”說完狠狠吸一口茶水,卻忘了茶水是剛剛沖上的。

    只見他一蹦三尺高,一邊呸呸吐水,一邊伸出通紅的舌頭道︰“燙死我嘍……”

沈默回到家,沈京早就等在那里了,正在和沈賀一起作翹首以待狀。

    一見他進門,沈京便騰地彈起來,在沈默身上胡亂摸索道︰“有沒有挨打,有沒有傷著,哎呦……怎麼這麼硬?”

    沈默緩緩把他推開,對沈京道︰“爹,我回來了,知縣大人並沒有為難我,還賜坐給了賞銀。”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個元寶,擱到沈賀的床頭。

    沈賀高興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

    沈京卻吃驚道︰“還有這等好事兒?”說完便一把奪過那元寶,嘖嘖有聲道︰“乖乖隆地洞,童叟無欺的五兩雪花官銀,誰都別攔我,我要去自首。”

    “沒人攔你。”沈默翻翻白眼道︰“說不定能得個金元寶呢。”

    “還是算了吧。”沈京訕訕笑道︰“我可沒你那裝腔作勢的本事,再吃頓板子炒肉就劃不來了。”說著將那銀兩遞給沈賀道︰“叔,你看看。”

    “這錢你留著吧,給你爹也行。”沈賀拒絕道︰“我們父子承蒙關照,叨擾良多,這錢就算是交的伙食費吧。”

    “那哪能行?”沈京搖頭道︰“舉手之勞而已,哪能要錢呢?”說著便把那元寶擱在桌上。

    “四少爺要是不收。”沈賀咳嗽道︰“潮生,你就拿著這錢去街上租個小院,咱爺倆這就搬出去。”

    沈默給沈京遞個眼色,沈京才哈哈大笑道︰“看叔說的,收下就收下了。”說著面色一沉道︰“長子怎麼樣了?”

    “不知道。”沈默輕聲道︰“我問過那李知縣和馬典史。兩人都說正在跟山陰交涉。人家山陰不答應。會稽地官差就不好過去。”

    “不能再這樣等下去了!”沈京霍然起身道︰“我去求求我爹和二叔。讓他們幫著想想辦法。”

    “這樣最好。”沈默點頭道。將沈京送到門口。

    沈京又要把那銀子給他。沈默搖搖頭。輕聲道︰“你留著吧。這就一間屋子。讓我往哪藏?”

    沈京這才收起那元寶。嘿嘿一笑道︰“我可不敢保證會不會順手花了。”

    “花了就花了。”沈默翻翻白眼︰“以後我天天上你那蹭飯。”

    “那還是給你留著吧。”沈京一邊往下走,一邊愁眉苦臉道︰“現在還好說,等以後你老婆孩子一大幫,我就是有座金山也得被你吃光了。”走到樓梯口,他回過頭來,面色凝重道︰“長子他……不會有事吧?”

    “不會有事的,”沈默沉聲道︰“一定。”

    送走了沈京,沈默回到屋里,查看一下父親的傷處,輕聲問道︰“還沒吃飯吧?”

    沈賀點頭道︰“嗯,七姑娘給送了碗梅菜扣肉上來,我擔心你,也吃不下,都涼了吧?”

    沈默掀開桌上蓋著的碗,輕聲道︰“確實是涼了,我給你熱熱吧?”

    “你自己吃吧,這玩意太膩,我看著就有點惡心。”沈賀搖頭道︰“你再給我下點面條子吧。”

    “老吃面條受得了嗎?”沈默皺眉道︰“要不我煮點白粥吧?”

    “就願意吃你 的面條。”沈賀跟老小孩似的堅持道︰“比你媽做的都好吃。”

    沈默只好將昨天的工序重新進行一遍,準備煮面條時,突然想起老爹昨天說的話︰‘你娘煮面還放蔥。’便從筐里找出根小蔥洗淨了,切得細細碎碎撒在面湯里,看上去白綠相間,果然提升了不少檔次。

    將飯碗端到床前,沈賀的左手拿起筷子,運用自如。吃了一會兒,他突然抬頭道︰“每次你娘在面條里放蔥的時候,我都把它挑出來。”感情因為上次沒放蔥,他才覺著比老婆做的都好吃……好吃的好,也可以理解為‘快捷方便’的意思。

    看著碗里細細碎碎的蔥末,沈默第一次有了想要抓狂的感覺,好半天才順過氣來,悶聲道︰“將就著吃吧。”

    沈賀嘆口氣,看起來十分委屈。

    第二天一早,沈默剛伺候著老爹吃完飯,便聽到有人敲門。

    一開門,是昨天那馬典史,十分客氣對他道︰“沈公子,我們堂尊有請。”

    沈默毫不驚訝,他就知道這事兒沒完,回頭跟父親說一聲,又下樓跟七姑娘打個招呼,拜托她老公幫著照顧下老爹,中午要是自己回不來,再幫著做個飯什麼的。

    七姑娘滿口答應下來,讓他只管去,保準委屈不了沈相公。

    沈默這才放心出了府,今日的待遇較之昨日卻要高些,一輛官府的馬車候在門口。跟著那馬典史上了車,用了不到昨日一半的時間,沈默便到了縣衙內,被僕役引到後花園中。

    此時天近六月,不到中午,太陽便已經十分毒辣。大狗在樹下呼哧呼哧吐著舌頭,樹上的知了也在一個勁的聒噪。

    但這會稽縣衙的後花園中,卻是相當的清涼宜人。其中大半的功勞,要歸于花園里的一個小湖,湖水晶瑩透徹、湖面蓮葉田田,斑駁的倒影著湖心的小亭。

    那亭子名曰‘思退’,飛檐四望、碧瓦朱欄。廳內擺著一把躺椅一個圓凳和一張小桌,桌上擱著消暑止渴的西瓜片,生津潤燥的龜苓膏,讓急急趕路、滿頭大汗的沈默,不由自主的直咽口水。

    卻不敢絲毫造次,因為那身穿湖綢寬衣的李縣令,正斜倚在那躺椅上,笑眯眯的向他看來。

    沈默趕緊上前見禮,李縣令擺擺手道︰“免了免了。”說著呵呵一笑道︰“熱壞了吧?”

    沈默苦笑著點頭道︰“老天爺不容人啊。”

    “這里有些消暑解渴的吃食,想不想吃?”李縣令笑眯眯道。

    這話問的很討厭,直接請人吃不就得了嗎?還非得讓人家說想不想。別看答案簡單,可一般人都回答不好……這麼熱的天,又是滿身大汗的,你說想吃吧,就顯得有些下作了;但若要說不想,就顯得虛偽了,還得忍著饑渴,甚至是對方的繼續戲弄。

    這顯然是李縣令的惡作劇,要試一下沈默隨機應變的能力,若是答不好,說不得就得讓其難為情一下。

    但沈默顯然是個充滿急智之人,只見他眼珠子一轉,不慌不忙的笑眯眯道︰“大人您猜呢?”

    “我猜是不想吃。”李縣令呵呵笑道。

    “您這回沒猜著。”沈默笑眯眯道。

沈默一方面要避過尷尬,另一方面又不能被人得了便宜賣乖,所以這桌上的東西,他是一定要吃的。為解決這個難題,他用上了太極手法,將問題推還給李縣令,無論李縣令回答是或不是,他都可以按自己的心意輕松應對。自始至終沒有說過‘想還是不想’,卻將自己的意思明白無誤的表達出來,讓李縣令所有的後招失了效。

    李縣令先是一愣,旋即放聲大笑道︰“好一個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啊。”說著指了指桌上的吃食道︰“盡情享用吧。”

    沈默卻只答應不動彈,因為縣太爺還沒賜坐,難道要他捧著個站著啃?

    “想坐啊?”李縣令呵呵一笑道︰“我出個上聯,你對上了便坐著吃,對不上就只有站著啃嘍。”

    “這個……學生聽大人的上聯。”沈默心中有些打怵,硬著頭皮道。雖然原先他就喜歡對對子、猜燈謎,現在又平白加了許多年的苦讀功力,應該可以應付幾下。但以前那都是怡情宜興,對不上來也無傷大雅,這次卻是關系到長子的命運,讓他怎能不緊張?

    但這家伙有一樣好處,甭管心里謊成啥樣,面上都能穩如泰山,給人智珠在握的感覺。

    見他自信滿滿,縣太爺心說︰‘我得出個難點的。’兩眼到處亂瞟,希望能找到點靈感。看到桌上擱著的左傳,下意識拿起來翻了幾下,李縣令突然靈光一閃道︰“有了。”

    說著興奮的兩手互搓道︰“聽我的上聯……由上向下讀左傳,書往右翻。”雖然不甚雅致,但將上下左右四個方位囊括進來,沈默要想對仗工整,就也得用上諸如此類的詞語,比如說春夏秋冬,東西南北,坎離艮兌之類。

    要想在一個長短句中將四個字都用上,且第三個字還得是同字不同意,譬如那‘左傳’的左,便不是指左邊,而是左丘明的意思。這層層機巧疊加起來,豈是輕易可以應對?

    沈默想不到遇見的第一副對子就這樣刁鑽,只好絞盡腦汁的尋思起來,兩眼也像李縣令那樣,不住的到處尋索,希望能得到點什麼啟示。

    見他陷入苦思之中,李縣令不禁有些得意,隨手拿起片西瓜,哧溜哧溜的啃起來,直到他把西瓜啃成瓜皮,沈默也沒能對上來。李縣令一下又失望起來,將那瓜皮隨手往東邊一扔,準備再出一個簡單的,若是還答不上來,就要變臉送客,不再浪費時間了。

    看到他坐在那扔瓜皮地動作。沈默眼前一亮。脫口而出道︰“坐南朝北吃西瓜。皮向東扔。”回答地更不雅致。但是南北對上下。西瓜對左傳。東扔對右翻。卻是無比地貼切。

    更難得地是。這完全是應景之作。更體現他地急智。李縣令反復咀嚼幾遍。終是拍手贊道︰“對地好!”

    沈默背後都濕透了。擦擦額頭地汗水。笑道︰“謝大人誇獎。”便要一屁股坐下吃瓜。

    “且慢。”李縣令心有不甘。抬手笑道︰“我還有一個。你若是答上來。我便給你父親在縣衙找份差事。若是答不上來。就還是站著吃。”

    沈默旗開得勝。士氣高漲。雙眉一挑道︰“學生接著就是。”

    李縣令看那池中荷花初放,便接著出上聯道︰“池中蓮花,攥紅拳打誰?”順著他的目光,沈默也看到那一池荷花,略一思索,便答道︰“水上荷葉,伸綠掌要啥?”

    李縣令不認輸,繼續道︰“庭前花始放!”這顯然又是一連串對子的起始。

    看知縣大人臉都綠了,沈默心說不能再對下去了,若是一直贏下去,這家伙一定怪自己不給他面子,日後說不得給小鞋穿。但若是故意輸了,卻又顯不出自己的本事來。

    ‘我得想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沈默使勁一想,便朝縣令拱手道︰“閣下李先生。”

    李知縣一下子愣住了,奇怪道︰“你叫我干什麼?”

    “對對子啊。”沈默兩手一攤道。

    “對吧。”李知縣點頭道︰“聽著呢。”

    “閣下李先生。”沈默又說一遍。

    “我知道我姓李!”李知縣皺眉道︰“休要再提。”

    “大人誤會了。”沈默搖搖頭,眯眼笑道︰“‘閣下李先生’五個字便是下聯!”

    “啊?”李縣令吃了一驚,低頭琢磨道︰“我說庭前。”

    “我對閣下。”沈默兩手一攤道︰“亭對閣,前對下,有問題嗎?”

    李縣令不由點點頭,接著道︰“我說‘花始放’。”

    “學生對的是‘李先生。’”沈默苦笑道︰“花對李,始對先,放對生。”

    “庭前花始放,閣下李先生。”李縣令終于想清楚,這是個字面對仗工整,兩邊對的內容卻驢唇不對馬嘴的羊角對,更難得是,這小子還把自己給繞進去了。他是越想越可樂,不由捧腹大笑起來。

    笑到肚子抽筋,李縣令才擦擦眼淚道︰“你怎麼想起這樣對來了?”

    “學生才疏學淺。”沈默撓撓頭,一臉忠厚道︰“實在是黔驢技窮了,只能單求對仗工整,意思上卻是顧得不了。”

    李縣令又是爆出一陣大笑,覺著這許多年都沒有如此開心了。

    沈默都自認‘黔驢技窮’了,這對子自然是對不下去,李縣令伸手請他坐下,笑吟吟的望著他,只覺他是這世上一等一的妙人。不僅腦子快,還懂進退。若是這樣孩子沒出息,哪樣的還能有出息?

    想到這里,李縣令便換成一種‘孺子可教’的目光看著他,希望沈默能感受到自己的欣賞,從而對自己感激不盡。

    那只沈默卻被他看得發毛,他聽沈京說,現在的達官貴人流行男女通吃,這李縣令不會是個老兔子吧?

    輕咳一聲,打斷李縣令的深情凝視,沈默低頭道︰“大人,我能吃瓜了麼?”

    李縣令哪知道自己已經被當成了‘老兔子’,還在那笑眯眯的作慈祥狀,一臉深情道︰“吃吧,不夠還有。”...<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ikia1234 發表於 2010-1-12 03:19 PM

第十一章 潮生,我們支持你!

大大方方吃了兩片西瓜,沈默一抹嘴道︰“堂尊……”

    “你都說‘閣下李先生’了。”李縣令和藹笑道︰“以後就叫先生吧。”只有進了學的生員,才可以稱呼縣令為‘先生’,現在他允許沈默一個小童生這樣叫,實在是很高的抬舉。

    沈默面露感激之情,微笑道︰“先生喚弟子來,不知有何吩咐?”

    “哦,是關于那姚長子之事。”李縣令點點頭道︰“老夫行文山陰縣,要求他們協助營救。但因為那虎頭會勢力強大,盤根錯節,山陰縣也是十分怵頭,他們呂知縣只是答應從中斡旋,並不願輕易撕破面皮。”

    沈默點點頭,默不作聲。聽那李縣令繼續道︰“後來那邊傳話過來,說必須咱們先放人,他們才肯放。”說著眉頭緊鎖道︰“哎,要是原先嗎,找個夜里偷著放了就是,可現在會稽縣城沸反盈天,老百姓都嚷嚷著要讓山陰縣好看。若是本官貿然放人,無異于自認軟弱,百姓是不會答應的。”

    沈默接著點頭,心里卻直翻白眼道︰‘狗屁百姓不答應。’很顯然,這李先生把自己當成政治小白了,在雲山霧罩的忽悠自己。其實以解救本縣義士的名義,就算正大光明的放了那王二虎,誰也無話可說。

    這李縣令之所以如是說,唯一的解釋便是,他自己不願放人。

    沈默沒興趣探究原因,也不會反駁他,胳膊拗不過大腿,這是永不過時的真理。他只有耐下性子,保持微笑,等待這老混蛋將真實意思講出來。

    “雙方僵持不下,”李縣令煞有介事道︰“山陰縣令便提議按老規矩辦。”

    “老規矩?”沈默輕聲問道︰“學生不知。”

    “會稽山**齒相依,之間難免會有磕磕踫踫,有時涉及兩個縣衙,不好判決又調解無效。”李縣令解釋道︰“兩縣便讓爭執雙方商量個方式,相互比試一番,輸了的就必須滿足贏了的要求。”

    “哦……”沈默微微點頭。輕聲問道︰“具體細則呢?”他覺著這也未嘗不是個解決之道。

    “分文斗武斗。”李縣令嘬一口龜苓膏。為沈默解說道︰“文斗斗智不斗力。可以解謎題。對對子。出難題。只要不動手。怎麼都行。武斗斗力不斗智。簽下生死狀。到城外找個地方開打。生死無論。”說著滿面笑容道︰“本官給你要來了優先選擇權。你自己可以決定選擇哪一種。”

    ‘這還用選嗎?’沈默無力道︰“我打不過他們。”這真是赤裸裸地強奸民意啊。

    “那就是選擇文斗了。”見沈默點頭。李縣令沉聲道︰“你選了方式。具體怎麼比就得人家做主。你只有應著了。”

    沈默頷首道︰“我接著便是。”

    李縣令撫掌笑道︰“好。你且回去。隨時等本官地通知。”

    沈默繼續點頭,輕聲道︰“那長子的安全呢?”

    “放心。”李縣令一揮手道︰“比試結果出來之前,不會傷害他的,這是規矩。”

    山陰縣虎頭會要和會稽縣小童生比試的消息,很快便傳遍了全紹興。

    一時間,大街上,渡船中,茶館里、酒肆內,不分男女老幼,人們都在熱議著這件事情……比起皇帝是如何修道,嚴閣老過著怎樣奢華的生活,那些偉大的話題來,這件事情雖然渺小,但勝在觸手可及,更加鮮活動人……

    虎頭會自不消說,是山陰縣最大的堂口,整個西紹興的碼頭、賭館都是他們的勢力範圍,據說會中兄弟有二三百人,會首王老虎更是紹興城里小兒止啼的人物。

    但人們更關心的卻是那螳臂當車的小童生,他們紛紛打聽,那少年到底是何方神聖,有何過人之處,難道真能創造奇跡嗎?有了山陰青藤的例子,他們倒不敢太過鄙薄少年郎。

    可這種支持也僅僅是說說而已,人們都知道,像徐文清那樣的人物,五百年才能出一個,怎能再讓紹興城攤上呢?

    這種心理清晰地反映在賭場開出的盤口上……山陰最大的興發賭場給虎頭會開出的賠率是一賠一,而給小童生則開出了一賠五高賠率。會稽這邊的大發賭場同樣給虎頭會一賠一,但給了小童生一個一賠四,算是稍稍照顧下同鄉的面子。

    賭場消息靈通,他們在給出賠率之前,自然要經過一番調查,他們發現這次的比試是虎頭會出題,而且是連出三題,那小童生只要有一道無解,便算失利。

    再考慮到虎頭會強大的實力,設計三個刁鑽古怪的難題肯定並非難事,怎麼看那小童生都沒有贏的希望。開出現在這樣的盤口,還是因為賭場一貫的謹慎原則呢。

    一邊倒的賠率並不影響人們高漲的熱情,很快他們便轉而討論小童生能否解開第一題上。苦于沒有任何根據,賭場暫時不能開設盤口,但他們已經承諾,只要一弄到謎題,就一定會開出合理的賠率,供父老鄉親參考下注。

    沈家大院。

    外面的人們翹首以盼比試的到來,紛紛猜測小童生的身份,院內閣樓上的沈默卻安之若素,渾不覺已成熱點人物。他坐在個床邊的小板凳上,一手給他爹打著扇子,一手舉著本《水滸傳》看得津津有味。

    躺在床上的沈賀卻十分緊張,輾轉反側都找不到舒服的姿勢,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道︰“潮生,你有把握嗎?”

    “還不知道比什麼呢,”沈默正看到‘西門慶勾引潘金蓮’那段,隨口答道︰“我哪知道有沒有把握。”心里卻在琢磨道︰“也不知道《金瓶梅》問世了麼?昨天問沈京,那小子一點反應也沒有,估計是還沒問世。”便琢磨著是不是搶先寫了,整倆錢花花……他實在是太渴望擺脫目前的貧窮了。

    但又一想施耐庵、蒲松齡、曹雪芹這些人,一個個都窮的叮當響,甚至還有餓死孩子的。他這才想起這時候人們沒有版權意識,一本新書出來,沒幾天就盜版滿天飛了。

    心中不由哀嘆一聲道︰‘哎,讀者都去看盜版去了,也沒人支持作者,這些寫書的就只有餓死了事。’便絕了將《金瓶梅》和《紅樓夢》一並寫出來賣錢的心思。

正和老爹有一搭沒一搭的說這話,便聽樓下七姑娘那破鑼嗓門道︰“姑娘又來找我們沈小相公了。”

    “這個口沒遮攔的。”沈默低聲罵一句道︰“爹,我下去看看。”說著便急匆匆出了門。

    一看果然是畫屏,正被七姑娘攔在二樓,聽她沒口子的誇獎沈小相公,宅心仁厚,慷慨大方,是一等一的佳偶良婿。若不趁機拿下,等過兩年他飛黃騰達了,可哭都沒地方哭去。

    畫屏的臉羞得像一塊紅布,在那扭扭捏捏的說什麼“沒有的事、不要亂想”之類,完全沒了平日里小嘴叭叭的本事。

    沈默只好出聲解救道︰“七姐要嚇跑我的恩人?”

    “恩人,那就更有利了!”七姑娘小聲對畫屏道。這才轉過頭來,賠笑道︰“看小相公說的,我不過跟姑娘拉幾句家常,不打擾你們了。”說完便鑽進了屋里,隱約還飄出一句︰“咬定青山不放松哦!”

    畫屏只覺著該找個地洞鑽進去,左右是無顏再見人了。

    正胡思亂想間,一把清朗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上去坐嗎?”

    畫屏不知所措的搖搖頭,顫聲道︰“去那里吧。”說著便飛也似的逃出了這個尷尬的小院。

    沈默撓撓頭,只好跟著出去,向那個開滿紫藤花的小亭走去。他故意放緩了腳步,好給畫屏平復情緒的機會。

    等他走到亭子。畫屏地臉色已經變成粉紅。只是雙眼仍不敢直視沈默。把上次地那個包袱往沈默面前一送。輕聲道︰“拿去。”

    “不是給別人地嗎?”沈默悶聲道。心說萬一剛穿上又讓俺脫下來。還不得糗死啊。

    “就是給你地。”畫屏杏眼微瞪。胡謅八扯道︰“上次看著不合身。回去給你改了改。。”

    “呵呵。是嗎?”沈默心說。這理由不錯。我原諒你了。

    “那個……”畫屏輕聲道︰“這幾天先別忙著穿。等著出場合地時候再穿上。雖然不如人家地名貴。但總能算身新衣服。”

    沈默心中湧起一股暖流。輕聲道︰“謝謝你。我會愛惜穿地。”

    “不用客氣。”畫屏嚶嚀一聲,垂下頭道︰“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說著重新抬起頭來,小聲問道︰“那個比試,有把握嗎?”

    沈默苦笑一聲道︰“到時候看吧,現在連題目都不知道,也談不上有沒有把握。”

    “哦,”畫屏點點頭,猶豫再三,輕聲道︰“到時候我求求小姐,她是這世上最聰明的人,沒有能難倒她的難題。”又怕戳傷他的自尊心,趕忙解釋道︰“我是說萬一的話……不是救人要緊嗎。”這個男尊女卑的世界上,在大多數男人看來,讓女人幫忙是件很丟人的事。

    沈默腦子里卻沒有這根弦,他溫和笑笑道︰“那太好了,我正為這事兒發愁呢。”

    “不管最後什麼結果,我都支持你!”見他如此開通,畫屏這才放了心,展顏笑道︰“我出來有些時候了,得趕緊回去了。”

    沈默點點頭,微笑道︰“我送送你。”

    “可別了。”畫屏連忙搖頭道︰“非要人笑話死不可。”

    沈默也知道人言可畏,他個男人當然無所謂,但人家姑娘家家的,可受不了那些閑話。

    畫屏剛走出兩步,沈默突然一拍腦袋道︰“你看我這腦子,還沒給你衣服錢呢?”

    畫屏身子明顯一僵,待回過頭來時,小臉上已經布滿殺氣了,只見她杏眼微眯道︰“你!買!不!起!”說著便氣沖沖的走了,一句話也不肯與他多說。

    看著她快速的消失在角門,沈默搖搖頭,輕嘆一聲道︰“女人哦,奇怪的東西,不論年紀。”

    他拎著包袱回到院子里,發現沈京站在那里。

    一看到他回來,沈京便竄過來,像條大狗一樣在他衣服上嗅來嗅去,沈默把他一把推開,沒好氣道︰“一邊玩去。”

    沈京卻滿臉興奮道︰“你身上有梨花香粉的味道!”說著轉身大叫道︰“叔,潮生有……”沈默連忙一把捂住他的嘴巴,低聲恐嚇道︰“作死呢!”真讓他一嚷嚷,好滿世界都知道了,還讓不讓人家姑娘活了?

    沈京歪歪頭,露出嘴巴來,得意洋洋道︰“不說也可以,只是你得答應我個條件。”

    “說。”沈默一甩手,沒好氣道︰“你可真卑鄙啊。”

    “承讓承讓。”沈京眉開眼笑道︰“到時候帶上我,跟你一起去露露臉怎麼樣?”

    “很大可能是丟人呢。”沈默冷笑道︰“我可沒把握贏下來。”

    “那倒是。”沈京點頭道︰“外面的盤口開出來了,虎頭會贏是一賠一,若是你贏了就一賠四。”

    “什麼意思?”沈默不解道。

    “這都不懂,真笨啊!”沈京登時興奮起來,對于知道沈默不知道的事情,他一向是很自豪的︰“比如說我拿十文錢押虎頭會贏,最後真是他們贏了,賭場就給我十文錢。”

    “一文錢都不賺?”沈默翻翻白眼道︰“那還賭個什麼勁兒?”

    “廢話。”沈京也翻白眼道︰“擺明了人家虎頭會贏,賭場憑什麼當冤大頭?”說著嘿嘿一笑道︰“不過為表示支持,我已經出了二十文錢買你贏,怎麼樣,夠意思吧?”

    沈默沒好氣道︰“找我干什麼?沒事兒就走吧,看到你就來氣。”

    沈京這才想起正事,一拍腦門道︰“我爹找你呢,我叔也在。”

    “什麼事兒?”沈默輕聲問道。

    “去了就知道,快走吧。”沈京拉他的袖子就往外走,口中大聲嚷嚷道︰“應該不是壞事。”

    沈默甩脫他的手,嘆口氣道︰“總得等我把包袱放下吧。”

    “包袱里是什麼?”沈京又來了精神︰“定情信物嗎?”

    “若是再聒噪,就不帶你去了!”沈默威脅道。

    “人家噤聲……”

跟著沈京到了上次來過的‘中和堂’,廳內陳設依舊,只是多了一個人坐在沈老爺的右手邊,想必就是那勞什子二老爺了。

    沈默恭敬的給兩位老爺行禮,那沈老爺笑呵呵道︰“賢佷不必多禮,坐下吧。”

    沈默搖頭道︰“長輩面前,哪有晚輩坐的地方。”他偷眼瞟見,那二老爺生得十分嚴肅,仿佛心事重重一般。

    這時沈老爺笑道︰“長輩讓你就坐。”

    沈默看一眼邊上立著的沈京,意思是︰‘那就對不起了,老兄。’便在下首坐了下來。

    沈老爺又讓人給沈默看茶,這才和藹道︰“你要和山陰縣比試的事情,我們都聽說了。”說著看一眼身邊的二老爺道︰“雖然這事兒呢,是以你自己的名義去做,但是你畢竟是我沈家的人,我們也不能置若罔聞……所以我和你二叔合計著,把你叫來,向你表個態……”

    邊上那二老爺突然插嘴道︰“沈默,你要是沒把握,就別強出頭。丟了面子是小,壞了那小子的性命,誰來承擔?”

    這位說話還真不客氣,臊得沈默一陣臉紅一陣臉白,只能勉強苦笑道︰“只要有別的法子,我也不會硬著頭皮接下這場子的。”

    二老爺沉聲道︰“看來你是沒把握,那就去跟虎頭會認輸……我陪你一道去,幫你把姚長子領回來。”

    沈默心說︰‘這感情好。’便要答應下來,那邊的大老爺卻不干了,干咳一聲道︰“純甫啊,我們今天是來給沈默提氣的,不是給他洩氣。”

    二老爺皺眉道︰“事關人命,豈能任由這孩子兒戲?”這話實應該私底下說的,但他就是這個脾氣,從來藏不住話。

    沈老爺嘆口氣道︰“你這脾氣啊。什麼時候能改改?”說著端起茶盞輕啜一口道︰“現在消息已經傳開了。山陰縣正準備地熱火朝天。咱們李縣令也翹首以盼。實指望這次能出口惡氣。你突然橫插一槓子進去。把這事兒給攪黃了。讓兩縣地縣太爺臉面往哪擱?”

    “臉面重要還是人命重要!”二老爺氣哼哼道︰“真搞不懂你們這人整天怎麼想地!”

    “我還搞不懂你這些年當官都當到哪去了呢!”沈老爺重重一擱茶盞。悶哼道︰“天下還有比當官地臉面更重地東西嗎?”

    沈默心說︰‘有。比他更大地官地臉面。’

    “不可理喻!”沈煉憤憤地拂袖而去。臨走還狠狠瞪沈默一眼道︰“草菅人命!”

    沈老爺被氣得面紅耳赤。好半天才回過勁兒來。強笑道︰“你二叔就是這脾氣。性烈如火。見笑了。”

    沈默神情黯然道︰“其實二老爺教訓的是,我沒有把長子的性命擺在第一位。”

    “孩子,你這就不懂了。”沈老爺搖頭笑道︰“事情到了這一步,肯定連知府大人都驚動了,為了不激化事態,他一定會下令山陰知縣,保護好長子的性命。”說著呵呵笑道︰“伯伯我敢跟你打包票,長子的性命安若泰山。只要你能把山陰贏個心服口服,他定會全須全尾的回來的。”

    沈默也是關心則亂,經沈老爺這樣一說,立刻便想明白了其中的關節,心頭輕松不少道︰“多謝大老爺指點迷津……”

    “唉,叫什麼大老爺?太生分了。”沈老爺笑眯眯道︰“按照輩分,我是你未出五服的伯父,沈京還是你的堂哥哩。”

    “伯父……”沈默只好重新見禮道︰“堂兄。”沈京連忙還禮。

    這樣一叫,雙方果然親近不少。沈老爺笑道︰“既然叫一聲伯伯,那你的事情就是我們全家的事情。這件事我們大力支持,到時候需要什麼幫助,你盡管提出來,咱們闔府全力以赴!”

    沈默笑著點點頭,輕聲道︰“謝大老爺關懷,到時候說不得還要勞煩家里呢。”

    沈老爺打量一下沈默的衣衫,對沈京吩咐道︰“到賬上支二兩銀子,去給沈默買兩身像樣的衣裳。有你這樣當哥哥的嗎?自己一身綾羅綢緞,卻讓弟弟穿補丁衣裳。”

    沈京苦笑著應下,心說你下令就下令吧,干嗎有事兒沒事都得訓我一頓呢?沈默推辭幾句,卻被他強拉出來,到了沒人出,沈京笑罵道︰“你就裝吧,要是我不去拉你,果真就不要這錢了麼?”

    沈默拍開他的手道︰“我那還有一身新的呢,這衣裳你也別買了,剩下的銀子自己留著吧。”

    “囊球啊。”沈京郁悶道︰“總把我想得那麼齷齪,我是那種貪朋友財的人嗎?”

    “你要是不要。”沈默輕聲道︰“就連著我那五兩,一起下了注吧……買我贏。到時候咱們五五分賬。”

    沈京瞪大眼道︰“萬一要是輸了呢?”

    “輸了就輸了。”沈默拍拍手道︰“反正是外財,有什麼好可惜的。”

    次日,一個衙役來到府上傳話,說已經對方準備好了,第二天一早便可以簽訂約書,地點便在軒亭口。

    第二天天還沒亮,沈京便來敲門,沈默睡眼惺忪的給他開了門,嘟囔罵道︰“這才什麼時辰,你就竄過來了。”

    沈京大驚小怪道︰“你還能睡的著?我可是折騰了半宿才睡下,不到寅時又起來了。”

    里面的沈賀也笑罵道︰“這小子渾跟沒事兒人似的,一沾枕頭就睡了,你不叫門還不起呢。”

    沈默胡亂洗把臉,將頭發簡單的一束,沒好氣道︰“吃飯了嗎?用不用給你做一份?”

    “我就是來叫你吃飯的。”沈京嘿嘿笑道︰“我爹昨天晚上就吩咐廚房,給你備好早飯了,去前面吃去吧。”

    沈默看一眼老爹,沈京笑道︰“你看我手里提的什麼?”變戲法似的拿出個一個食盒,朝沈賀呲牙笑道︰“我和叔啥感情,能忘了他老人家麼?”

    沈賀笑著搖搖頭,看來這些天兩人混得真不錯。

    沈默打開那數層的食盒,從每一層中都取出一碟菜……一盤干菜燜肉,一碗魚燒豆腐,一碗清湯魚圓,還有一大碗白米飯,一小屜小籠包。

    沈府的廚子絕不是七姑娘和沈默可比,飯菜一端出來就芳香四溢,讓人暗吞口水。...<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ikia1234 發表於 2010-1-12 03:21 PM

第十二章 人不可貌相 (上)

“真拿你叔當牛了?”沈賀笑道︰“我就是有四個胃也吃不了。”

    沈京嘿嘿笑道︰“那也比餓著強,中午廚房還過來送飯,叔放開肚皮吃就是了。”

    沈默也放下心,拿毛巾擦干淨脖子,換上了畫屏送來的那身衣裳。

    看見沈默穿上月白的長衫,系上同色的腰帶,踏上嶄新的布鞋,將頭發整齊的束在腦後,沈京不由一呆,大呼小叫道︰“我沒有看錯吧,你竟然是個小白臉!”便滿臉沮喪道︰“原先看你穿的破破爛爛,以為你長得跟我差不多呢。”

    看著沈默的樣子,沈賀也有些呆了,兩眼不知不覺的模糊起來,哽咽道︰“都沒給你做過一身像樣的衣裳……”

    沈默踢沈京一腳道︰“男人又不靠臉蛋吃飯,管他娘的長相作甚!”說著翻下白眼道︰“要不是為了你們沈家的顏面,我才懶得折騰呢。”

    “什麼你們沈家。”沈京很認真的糾正道︰“是我們沈家!”

    “都可以。”沈默回頭朝沈賀笑笑道︰“爹,我走了,您就放心好了。”

    沈賀點點頭,一臉不放心的叮囑道︰“安全第一,莫逞強啊……”

    兩人出了門,下到二樓時,正踫上七姑娘和她老公,兩人一個舉著燈在前面,一個端著個托盤跟在後面。看到沈默下來,七姑娘驚奇道︰“方才還沒聽見動靜,怎麼這會兒便出來了?”

    “四少爺叫我去前面吃。”沈默微笑道。

    “哎呦。這個這個……”七姑娘郁悶地笑笑道︰“大廚地手藝可比我強多了。”

    沈默看到托盤上擱滿了盤子碗。不由感激道︰“又讓七哥七姐麻煩了。”

    “今天是小相公地大日子。哪能不表示表示。”七姑娘很快釋然道︰“沈相公還沒吃吧。我們給他端上去吧。”

    “不用了。”沈默笑道︰“他自己都吃不了。”

    邊上地沈京不耐煩道︰“正好我叔在上面一個人悶。你們把吃食端上去。跟他湊個熱鬧就是。”

    此計一出,皆大歡喜。七姑娘便和他老公歡天喜地的上樓去了。

    兩人到了前院的飯廳,下人已經備好了一大桌飯菜,光各色點心就七八樣。沈京便招呼沈默坐下用飯,沈默看沒別人出來,輕聲問道︰“就咱倆吃?”

    “嗯,我爹說人多了怕你不自在。”沈京端起飯碗道︰“讓咱倆單獨吃。”其實他老爹是怕沈默不懂規矩,弄不好場面尷尬,下不來台,這才不讓別人來陪著的。

    說句極不仗義的,沈京心里也存著看沈默笑話的念頭,誰讓這小子一天到晚拽拽的,明明比自己小上幾歲,卻總是一副大哥模樣。能看他出糗,真是無比快樂啊。

    沈默皺眉道︰“這桌菜二兩銀子辦不下來吧?”

    “別管什麼銀子,就是為了讓你吃的舒心。”沈京笑道︰“咱們當然吃不了,一會兒各院就分了,橫豎不會浪費。”

    沈默這才坐下,在淨盆中過一下手指,用白巾擦干淨,這才動手吃飯。

    一看他這氣定神閑的架勢,沈京便瞪大了眼楮。只見沈默舀一碗香粥,再取個元寶狀的小粽子,用擺在桌上的一把精致小剪刀,剪斷捆扎粽子的繩結,熟練取下層層包裹的粽葉,蘸一下小碟中的白糖,這才咬一口粽子,喝一口粥,慢條斯理的吃起來。

    沈京知道,這種骨子里透出來的優雅,自己是一輩子也學不來的,心中不禁哀號道︰‘這還有沒有天理?他爹都說他從小沒吃過酒席,怎麼看起來比我爹還老練。’

    這時,廚子親自端上兩個籠屜,笑道︰“四少爺,您最愛的牛肉大湯包。”說著便在一人面前擱一籠。

    沈京眼前一亮,哈哈笑道︰“這是人間美味啊,快趁熱吃,涼了就沒滋味了。”便極力攛掇沈默盡快用……沈京這小子什麼都好,就是有點太爭強好勝了。他家的廚子是靖江人,因而會做一這道紹興沒有的‘大湯包’。這吃食很有幾分神奇,第一吃的人,沒有不被捉弄一下的。

    他還清晰記得第一次吃這‘大湯包’時,他抓起一只、張嘴就咬,便見一股湯汁直射出來,燙得他一甩手,湯包扔到背後去了,身上手上全是湯汁……

    現在他便懷揣著惡作劇的心理,等著沈默也表演一次‘甦秦背劍’。

    他不太擔心沈默會生氣,因為那鮮香的湯汁會俘虜任何人,讓人們顧不上計較,而迫不及待的想要品嘗。

    待熱氣散去,一個雪白晶瑩的大包出現在沈默眼前……是的,一個籠里就這麼一個,雖然籠屜有點小,但也足以說明這包子的大了。

    沈默見那‘大湯包’皮薄如紙,幾近透明,上面的折皺細巧均勻,整個好似一朵豐潤飽滿、含苞欲放的白牡丹。稍一動彈,便可看見里面的湯汁在輕輕晃動,便像美人肌膚一般,有著吹之即破的柔嫩。

    別說吃了,光是看,就是一種美的享受。

    贊賞的看一眼那廚子,沈默撫掌道︰“晶瑩剔透,吹彈得破。師傅好俊的手藝。”

    那廚子頓時眉開眼笑道︰“道地不道地,還得嘗一嘗,公子請品鑒。”好嗎,讓人一誇,連‘品鑒’都出來了。

    沈默點點頭,先在白巾上擦擦右手,再用三只指尖撮住那湯包上面的折皺,小心翼翼地輕輕拎起,慢慢放到盛醋的碟子里。然後低下頭湊近去,在湯包的上方用牙尖細細咬破一點小孔,再從那小孔里緩緩地吸吮湯汁,這是個技術活,因為湯包皮薄且嫩,汁豐又燙,稍一不慎,皮破湯漏,也就不成湯包了。

    待將汁水全部吮吸完畢,那湯包還是原先的形狀,只是已經失去了那層如玉的光澤。沈默卻變得滿面紅潤,無限滿足道︰“此味只應天上有啊……”

    那廚子由衷贊嘆道︰“小人做了一輩子灌湯包,公子是最會吃的一個。”

    邊上的沈京徹底服氣了,挑起大拇哥道︰“兄弟,你是天生的貴人啊!”說著也想學沈默的吃法,卻被燙到嘴唇,呲牙咧嘴道︰“這個吃法不適合我。”便將包子從頂端撕開,伸進調羹去,一勺一勺咬著吃,弄得沒里帶外,湯汁四濺。他不好意思的笑笑道︰“還是這樣吃痛快,你那樣固然文雅,但吸走了精華,剩下的可就淡而無味了。”

    沈默氣他方才戲弄,也是有意鎮他一下,淡淡笑道︰“無妨,用生姜米和香醋佐餐,亦有別樣滋味。”

    “公子行家啊!”那廚子沒口子稱贊道。

吃完大湯包,百味俱淡。喝上一碗茼蒿湯,飲上一杯清茶,備覺神清氣爽。

    兩人稍坐一會,外面便天光大亮了,車夫進來知會,外面馬車已經備好了。

    沈京這才回過神來,悶聲道“走吧。”沈默點頭笑笑,起身跟著出去。

    上了馬車,兩人相對而坐。外面的車夫喊一聲︰“二位公子坐好嘍。”‘啪’地一聲甩個鞭花,那馱馬便緩緩行駛出去。

    快到會稽大街時,沈默輕聲道︰“我們走過去吧。”

    沈京‘哦’一聲,便掀開簾子跳下馬車,吧唧一聲摔在了地下。

    沈默趕緊跳下來把他扶起,笑道︰“怎麼了這是,丟魂似的?”

    “人家心里有愧啊……”沈京愁眉苦臉道︰“飯桌上實不該想看你笑話的。”

    “我就知道你小子沒安好心。”沈默使勁拍拍他的肩頭,笑罵道︰“就那麼想看我出糗?”

    沈京端詳著他的臉,試探問道︰“你不生我氣?”

    “干嗎要生氣?”見他沒事兒,沈默放開手,哈哈一笑道︰“誰還沒個年少輕狂的時候?”說著便大步流星向前走去。

    “沈潮生。你老氣橫秋!”沈京在身後氣急敗壞道︰“等等我。哎呦……”趕緊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永遠不要低估國人那顆看熱鬧地心!沈默兩個覺著來地就夠早了。但還沒到軒亭口。便被熙熙攘攘地人群給嚇到了。

    只見人群里三層、外三層。將那木牌樓圍得水洩不通。兩人在外圍轉了好久。也沒找到進去地路。

    正著急呢。突然聽到一聲鑼響。幾個皂服衙役護著個身穿綠色官服、胸前綴著黃鸝補子官員從東邊過來。

    接著又是一聲鑼響。幾個身穿同樣皂服地衙役。也護著個身穿綠色官服。胸前綴著黃鸝地官員。從西邊過來。

    一看官兒來了,老百姓呼啦一聲散開,讓出一條五尺寬的通道來。

    兩路人馬在通道口相遇,相互間笑語盈盈的見禮,這個道︰“張贊公先請。”那個道︰“侯贊公您先請。”假模假樣的謙讓幾句,兩人突然同時往中間閃身,都想乘對方不備,搶下這個第一,卻險些撞在一起。

    兩位縣丞尷尬的笑笑,︰“同去同去。”便攜手走進人群中,在那‘古軒亭’的匾額下站定,再次相互謙讓道︰“張贊公請講。”“侯贊公請講……”往復幾次,又幾乎同時開口道︰“諸位……”“各位……”惹得圍觀的百姓嗤嗤偷笑。

    會稽的張縣丞小聲提醒道︰“體統體統!”山陰的侯縣丞點點頭,小聲道︰“那我說,你不興跟我搶。”

    “就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張縣丞憤憤道︰“你講吧。”

    “彼此彼此。”侯縣丞微微得意的輕聲道,這才清清嗓子,提高聲調道︰“各位父老鄉親,今日本官與會稽張贊公齊聚于此,乃是為了解一樁公案。”

    “不錯,”趁著他換氣的功夫,張縣丞插話道︰“因為事涉兩縣,又屬民事糾紛,所以經兩縣官府協調,雙方同意按傳統方式解決。”說到這,一口氣用盡,不得不頓一下。

    侯縣丞見縫插針,立馬憋足了氣接上道︰“事情的起因不必贅述,雙方約定選擇文斗,由本縣王貴發出題,會稽沈默應答。共出三題,每題限時三天,超時或答錯一題便判負,會稽沈默則由本縣王貴發處置。反之,若是三題全部按時答對,本縣王貴發則任由沈默處置。現在雙方入場簽訂契約書,呼……”

    侯縣丞一口氣說完長長一段,一邊大口喘著粗氣,一邊得意洋洋的望著張縣丞,想要挑釁幾句,無奈有進氣沒出氣,干瞪著眼說不出話。

    張縣丞也氣得夠嗆,心說‘你都搶著說了,讓我說什麼呀?’只好干咳一聲道︰“不錯。”

    “讓開,讓開……”二位贊公話音一落,西頭人群便是一陣騷動。老百姓仿佛躲瘟神一般閃開左右,只見幾個坦胸露乳、凶神惡煞的大漢,簇擁著一位頭戴四方平定巾、身穿藍綢圓領大袖儒衫,體型魁偉、滿臉橫肉的黑大漢,大搖大擺的走進圈內。

    那黑大漢朝兩位縣丞唱個肥喏道︰“學生王貴發,見過二位贊公。”這讓許多不明就里的老百姓驚掉了下巴,交頭接耳道︰“怎麼黑道龍頭也成文化人了?”便有那了解內情的笑道︰“不懂了吧,前歲天子開恩,令天下平民納粟于官府,便可入監進學。咱們王老爺便是那時候成的監生老爺。”

    “哦……原來是捐來的,多少錢啊?”

    “還不得雪花銀子一千兩?”原來這位也是道聽途說。

    其實所謂入監進學,乃是入國子監讀書,取得這個資格的便叫監生,原先選拔是很嚴格的。但到了嚴氏掌權的時候,因國家連年有事,中樞揮霍無度,以致國家財用不足。嚴首相的公子便想出這個用錢換出身的法子。

    不管你是士農工商,還是流氓乞丐,只要給夠了錢,便立馬給你在中央大學注冊,從此便成為一名光榮的國子監監生,地位理論上等同舉人……而且不必真的去北京讀書,原來干嘛還干嘛,一點不耽誤事兒。

    對于那些有錢沒地位的人來說,這簡直就是福音啊。紹興城中便有五六個,其中之一便是這王老虎王大官人。

    侯縣丞笑眯眯的還禮道︰“通達兄有禮了。”那張縣丞可就沒什麼好臉色了,他只是點點頭,連哼都沒哼一聲。這種大字不識一籮筐的老粗,竟然能跟自己相提並論,真是想想就是莫大的恥辱啊。

    事實上,這也是天下讀書人的共識。這法令頒布幾年來,被選入國子監讀書者無不稱病推辭,原先在里面讀書的也是紛紛退學,寧肯回去從生員重新考起,也不願和這些滿身銅臭的‘捐生’為伍。

鳳引樓乃是紹興城內數得著的酒店之一,坐落在軒亭口的對過。

    這酒樓風格典雅古樸,與當今華麗的風尚大相徑庭,據說是因為當家大小姐不喜浮華,今年春里才重新裝修過。也許是歪打正著,重新開張的鳳引樓反而日益起來火爆。

    從供平民百姓用餐的一樓大堂上去,到二樓的雅座、三樓的包廂,一層比一層貴,卻層層爆滿。

    在最貴的三層包廂里往外看,能夠將軒亭口的狀況一覽無余,尤其是今天這看熱鬧的好日子,更是提前幾天都預訂不上。

    但對于真正的貴人來說,任何地方都沒有‘客滿’一說,只要他們的隨從走一趟,視線最好的包廂便乖乖空了出來。

    沒有人表示異議,所有人都認為正常。因為那包廂里現在坐著一身便服的李縣令,和一個眉目俊朗,三十開外的男子。

    那男子與李縣令很是諳熟,但相互之間似乎並不融洽,只聽他呵呵笑道︰“老前輩,你那小童生不會嚇尿褲子了吧?”

    “呂後生,沉住氣。”李縣令板著臉道︰“這不還沒到點嗎?”原來那年輕人就是被李縣令昵稱為‘綠豆蠅’的山陰呂縣令。

    “也不知是誰沉不住氣。”呂縣令笑眯眯道︰“還有不到一刻鐘,老前輩就要不戰而敗嘍。”

    被搶白的啞口無言,李縣令只能把氣撒在沈默身上,心中發誓道︰‘小子若是給我出了紕漏,只要我李雲舉在會稽縣一天,你就別想什麼功名了。’

    軒亭口地二位縣丞也等急了。侯縣丞干咳兩聲道︰“貴縣沈默來了麼?”

    “別急。我找找。”張縣丞踮起腳。兩眼四處尋索起來。看了一會他才想起來。自己也不認識那是哪一位。

    人群中也是一片騷動。大家為了看熱鬧。特意五更起身。連早飯都沒顧上吃。現在眼看著角兒沒來。好戲唱不成了。還不能高喊‘退票、退票!’你說窩火不窩火?

    “我看是不敢來了吧。”侯縣丞笑道︰“也不知你家大人是怎麼想地。竟然讓個乳臭未干地小子應戰。這下好了吧。臨陣脫逃了吧。”

    看一眼線香剩下不到五分之一。張縣丞急了。只好扯開嗓子叫道︰“沈默來了麼?”

    “來了來了。”一聲微弱地回應若有若無地傳來。

    張縣丞耳朵有點背,險些沒有聽清楚,不由問道︰“真的來了嗎?”

    便聽到東邊的圍觀百姓,興高采烈的齊聲回應道︰“來了!來了!”聲如海潮,嘩然不覺,人群也如潮水般分開,讓出一條六尺寬的大道,唯恐磕傷踫傷那小童生,再把好戲攪黃了。

    大家屏住呼吸,緊緊盯著那通道口,等了好半天,才見一個青年領著個俊俏少年,扭扭捏捏從人群中走出來。

    兩人低著頭,順著人群讓出的通道走到二位大人面前,那樣子不像是參加比試,而是奔赴刑場……

    侯縣丞早已經笑翻了,忍不住挪揄道︰“我說二位,午時三刻還沒到,不用那麼緊張。”

    兩人唯唯諾諾,還是不敢抬頭。

    “抬起頭來!”張縣丞大感面上無光,惱火道︰“沒有帶卵子上街嗎?”

    被他一訓,兩人打個激靈抬起頭來,果然是滿臉的緊張。

    望著那面相喜人的青年人,張縣丞不悅道︰“你就是沈默嗎?”

    “不是不是。”青年人連忙搖頭,指著那少年道︰“他才是沈默,他不認識路,央我把他領來這兒。”

    圍觀群眾齊齊發出一聲“吁……”起哄道︰“下去吧。”

    那青年果然抱頭鼠竄,自有瓜果皮核相送。

    望著那乳臭未干的小後生,王縣丞問出了所有人的心聲︰“你行嗎?”

    “試試吧。”沈默怯生生道。

    樓上的呂縣令也笑抽了,拍著桌子道︰“這倆小子是來演滑稽戲的嗎?”

    李縣令氣得腸子都炸了,“這小子,平時裝得少年老成,跟個神童似的。誰知竟如此上不得台面!”

    聽到‘神童’二字,呂縣令頓時恍然,他終于知道李縣令非要比試的目的了,不由冷笑道︰“五百年一個徐文清,可不是想找就能找到的。”

    “憑什麼你縣里有徐文清,有諸端甫,我縣里就一個都沒有?”李縣令氣急敗壞道︰“都是紹興城的主,我就不信老天爺如此偏心!”

    “你有個陶虞臣還不知足?”呂縣令也瞪眼道︰“那可是翰林之才。”

    “我怎麼聽說你誇諸大綬是狀元之才?”李縣令氣不打一處來道。

    “那是,”呂縣令忍不住得意笑道︰“端甫若是他日高中榜首,我是不會吃驚的。”

    “你!”李縣令做出餓虎撲食狀。

    “君子動口不動手。”呂縣令躲到椅背後,色厲內荏道。

    且不說樓上二位劍拔弩張,下面的對決雙方也走到了桌前,各自在契書上簽字,然後相對而立。

    左邊一位山陰王大官人貴發,表字通達又號老虎,身高六尺有余,生得又黑又壯,以一把砍刀起家,十數年間打下一片大大的家業,名下有車馬店、賭坊、牙行二十多間。還成立一堂會組織虎頭會,豢養著打手百余人。

    右邊一位會稽沈小童生,尚未取字小命潮生,身高五尺不足,生得又白又瘦,沒有功名,沒有房產,先寓居于沈家大院,名下有傷殘老爹一名,銀兩數兩卻不在手中。還有一鐵桿兄弟姚長子,但被王大官人扣押至今,生死不明。

    這風馬牛不相及的二位,現在卻因為某些人的小算盤,要站在這里一決雌雄,還好不是武斗……

    約書簽訂後,按規矩由王老虎先出第一題,只見他拍拍手,一個大漢便捧著個精致的小箱子上來,看來那題目便在其中。...<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ikia1234 發表於 2010-1-12 03:23 PM

第十三章 海水不可斗量

在萬眾期待的目光中,王老虎將那木盒打開,取出了一只玲瓏剔透的細頸玻璃瓶。

    這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瓶子,竟然是透明的!眾人不禁大吃一驚。要知道琉璃瓶雖然不太值錢,但據說只有北京琉璃廠的幾位大檔才能燒出透明的來。

    “這可不是琉璃廠出的。”看到眾人艷慕的目光,王老虎得意非凡道︰“這是從萬里之外的佛朗機漂洋過海而來的,到了咱們大明,還剩下不到一百個。”只聽見滿場中響起絲絲倒吸涼氣的聲音。

    其實這時候朝野之間崇尚華麗,上至公卿,下至黎民,無不以色彩艷麗為美。所以這種沒有任何顏色的瓶子對在場人並沒有太大吸引力。大家之所以反映強烈,一是因為透明的琉璃瓶罕見,二是因為那佛朗機……是什麼鬼地方?

    感覺完全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力,王老虎高舉起手中的瓶子道︰“我現在覺著這玩意兒顏色太素,若是能在里面鍍上一層金粉,金光閃閃的該有多好看。”

    “小子,這就是老子出的題目。”他這才低頭斜視著沈默,一臉不屑道︰“你能不能做到?”

    此言一出,場中一片嘩然,眾人紛紛道︰‘黑老大就是黑啊,那麼細的瓶口,那麼長的頸,怎麼可能鍍上金呢?”這個年代想要在瓶內鍍金,必須用燒紅的鐵篦熨烙,才能妥貼。可這又細又長的瓶頸也就是大拇指粗細,那梳子似的鐵篦子怎麼可能伸進去?

    而且這種瓶子一看就又薄又脆,即使鐵篦能伸進,估計敲不了兩下,就必破無疑了。

    出于同情的目的,人們紛紛質疑這題目太過專業,小童生又不是金銀匠,怎麼會鍍金呢?

    那王老虎抖一抖手中的契書,得意道︰“白紙黑字寫著的,題目由我擬定。那就是我說了算!”說著朝沈默一呲滿口金牙,哇哈哈笑道︰“當然啦,你若是認輸的話,就不用鍍了。”

    沈默面色變得極為難看,眾人看他全身都在發抖,不由紛紛嘆氣道︰“苦命的孩子啊……”

    好在這少年還有幾分 勁兒。便聽他吭吭哧哧道︰“那我就試試吧。”

    “試試?你知道我這瓶子多少錢嗎?”王老虎哂笑一聲道︰“佛朗機來地。全國不到一百個啊!”流氓畢竟是流氓。穿上儒衫也不可能變成規矩人。一見沈默好欺負。又想訛詐上了。

    “你不是讓我鍍金嗎?”沈默憨憨道︰“不給我怎麼鍍?”

    “你行嗎。小子?”見這傻小子懵懵懂懂。根本聽不出自己地言外之意。王老虎郁悶道︰“不行別浪費了我地瓶。”

    沈默很認真道︰“試過才知道。”

    王老虎被弄得頭大無比。若不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他早就讓手下把這一根筋地小子刨坑埋了。他強忍著怒氣道︰“我是說弄碎了怎麼辦?你賠得起嗎?”

    “不試怎麼知道呢?”沈默撓撓頭,好像恍然大悟道︰“哦,原來你怕我弄碎了。”

    所有人都擦了擦汗,心說……您終于懂了。

    “就是這個意思。”王老虎明顯松口氣道︰“你得給我些錢作擔保,萬一碎了瓶子,好賠給我。”眾人心說︰真卑鄙啊,這分明是把人殺了還要把骨頭拿來熬油呀!

    “不會碎的。”那傻小子出人意料道︰“我小心點就是了。”

    滿場寂靜……大家用看佛祖的目光望著沈默,才知道這年代還有如此純樸之人。

    “好吧好吧,你先不用給錢了。”王老虎突然抓狂道︰“若是打碎了,我絕饒不了你!”說完便氣哄哄的走了,不敢再看沈默一眼,唯恐被他傳染上呆病。

    “怎麼走了?”沈默捧著那瓶子,奇怪道︰“連聲招呼都不打,真沒禮貌。”說完朝兩位縣丞鞠躬道︰“學生告退。”

    張縣丞閉上眼楮,不願看他。侯縣丞卻笑眯眯道︰“閣下真是大才,不亞于鄙縣的徐文清。”

    “多謝誇獎。”沈默認真的點頭道。這一句話把在場眾人笑趴下一半。剩下一半沒笑的都是會稽人,卻被臊得頭也不回的走掉,連正反話都不聽不出來的傻孩子,給人家徐文清提鞋都不配。

    看著眾人紛紛散去,沈默很有禮貌的輕聲道︰“再見。”說完便抱著那瓶子,快步走掉了。

    見事主都走了,侯縣丞也拍打幾下袖子道︰“張老哥,咱們也走吧,二位縣尊還等著回話呢。”張縣丞黑著臉點點頭,一聲不吭的當先走了。

    侯縣丞心情大好,也不跟他計較,哼著小曲兒跟在後面,不一會兒便到了那引鳳樓,問明了方位便上到三層的甲號房中。

    當著下屬的面,兩位縣令還是很有涵養的,至少不會再打架了。

    他們本就看了全程,只不過沒有配音罷了。聽侯縣丞將現場講述一遍,便如身臨其境一般。呂縣令呵呵一笑,安慰李縣令道︰“李大人不必太難過,勝敗乃兵家常事。”

    李縣令哼一聲,卻沒有接話。他將沈默的前後表現反復對比,似乎察覺出些蹊蹺來……一個人不可能前後變化如此之大,那小子八成是有意裝傻。

    他陷入自己的思路之中,連呂縣令和侯縣丞離開都沒反應,許久才嘆一聲道︰“這小子大智若愚啊!”

    張縣丞不解問道︰“難道他是裝傻充愣?”

    李縣令點頭稱贊道︰“不明就里前,示之以弱。可以先麻痺對手,也給自己更大的寰轉余地……一旦遇到難題,眾人便很自然的認為他解不了。若是解開了,自然是令人震驚之余刮目相看,若是解不開,大家也都理解……橫豎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這小子天生是當官的材料啊。’李縣令心中贊嘆道︰‘簡直是無師自通啊。’便沉聲下令道︰“那樣的瓶子我也有,你晚上拿一個出去轉轉,看看有沒有高手匠人能做到。”對于這樣的好苗子,還是要能幫就幫的。

抱著那裝瓶子的木盒,沈默低頭跑到臨街的一條小巷中,登上一輛候在街邊的馬車。

    車上早坐著先走一步的沈京,他接過沈默手中的箱子,兩人先是相視而笑,然後便笑作一團。

    沈默的歡笑尚有節制,沈京卻直接笑到了地板上,邊笑便怪叫道︰“這輩子沒這麼玩過……他們一定以為我們是傻子了。”

    沈默表情郁悶道︰“其實我平時也那樣說話。”

    “人家認為你行的時候,那就是大智若愚。”沈京爬起來道︰“若是認為你不行,那就成‘頭世人’嘍。”最後一句是紹興土話,傻瓜的意思。說到這兒,他突然又緊張起來道︰“喂,最後咱倆不會真成了頭世人吧?”

    “你是不是我不知道。”沈默很肯定道︰“但我絕對不是頭世人。”

    “難道你是二世為人?”沈京大笑著挪揄道︰“敢問這位大哥,上輩家住哪里,是否也是這紹興人士?”

    沈默搖搖頭,輕笑道︰“不記得了。”便岔開了話題,心中卻想起崔顥的那句‘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車廂里剛安靜下來,簾子突然被掀開了,車夫探進頭來道︰“少爺、公子,賭坊調高了咱們的賠數。”

    “多少了?”沈京登時來了精神。

    “山陰一賠七,本縣一賠六。”車夫咋舌道︰“自從沒人敢挑戰山陰青藤後,再沒出過這麼高的賠數。”

    “知道了。咱們回去吧。”沈京點點頭道。車夫便縮回頭趕車去了。

    “山陰青藤是誰?”沈默奇怪道︰“這人很厲害嗎?”心中暗罵道︰‘怎麼連這都不知道?’

    “徐文清啊?”沈京仿佛看動物一樣瞧著他。驚訝道︰“別說紹興城了。就是全浙江也是無人不曉地。”

    “哦。是他啊。”沈默點點頭。笑道︰“我聽岔了。”為了不被當成‘二世人’。他準備日後慢慢打聽。

    沈京覺著這才是正解。便說出心中地憂慮道︰“咱們倒是把賠數給煽上去了。可這數越高。就說明咱們希望越渺茫。要是贏不了。還不是白賠錢?”

    沈默眉毛一挑道︰“無妨。要對我有信心。”

    沈京面色一陣陰晴變換,最後咬牙道︰“成,我這就去下注!”

    “暫且不要。”沈默拉住他道︰“再等兩天吧,賠數應該還會更高的。”

    他的判斷是正確的。接下來的兩天,那個有著圓圓肚子,細長脖頸的琉璃瓶,便成了紹興城百姓熱議的話題,人們紛紛出謀劃策,設計著瓶內鍍金的方案。

    相對于只能過過嘴癮的平頭百姓,那些宦商大戶則可以切實操作一把,看看到底能不能做到……王老虎的瓶子確實是漂洋過海而來,但並沒有他說的那麼稀罕,至少紹興城里不少大戶人家都有幾個……

    城東殷家大院,後花園的一座造型典雅的繡樓上,畫屏兒便舉著這麼一個瓶子,站在她家小姐身後,軟語輕磨道︰“小姐哎,想想辦法吧,這世上沒有能難倒你的事。”

    殷家小姐身穿鵝黃紗衫,端正的坐在書桌前,卻仍顯得身形窈窕,體態婀娜。她烏黑的長發披向背心,用一根銀色的絲帶輕輕挽住,露出一段修長如玉的脖頸。

    她正在認真的翻閱一本賬冊,聞言頭也不抬道︰“昨天就告訴你了,我也沒有辦法。”聲音不疾不徐,猶若春風拂面,不帶一絲煙火氣。

    “今天還沒有辦法嗎?”畫屏不死心的問道。

    “若是睡一覺就想出辦法,我也不用整日為家里的事發愁了。”殷小姐笑罵一聲道︰“你這小丫頭,為了情郎為難姐姐,著實該打。”

    “哪有……”畫屏登時羞紅臉道︰“人家是讀書人,怎麼會看上婢子這種小丫鬟呢。”

    “我倒覺著他還配不上我家畫屏呢。”殷小姐終于把視線從賬冊上移開,輕輕握住畫屏的小手道︰“我家畫屏心地好,人機靈,長得又漂亮,誰能娶了你,那得多大的福氣?”說著輕笑道︰“告訴你那臭小子,考不上秀才就別想打我家畫屏的主意。”

    “小姐,你又取笑人家……”畫屏的身子扭成麻花,不依道︰“人家還小哩。”

    “好好,不說了。”殷小姐放開手,望向窗外的花樹,優雅的伸一下腰,那姿態看得畫屏都是一呆,心說︰‘小姐可比我好看多了。’便聽殷小姐輕聲道︰“這瓶子口太細,鐵篦子根本伸不進去;又太薄太脆,根本禁不起通條敲打,橫豎都是不行的。”

    見畫屏神情沮喪起來,殷小姐柔聲安慰道︰“咱家又沒有金銀鋪,對這些實在是外行。人家說不定請到高手匠人,能把這個問題解決呢。”

    “可他一個窮小子,又上哪里去請高手匠人呢?”畫屏滿腹憂慮道。

    “你且放心。”殷小姐篤定的笑道︰“聽說這兩天張縣丞拿著個瓶子到處轉,知縣大人顯然是要幫忙的。”

    “真的?”畫屏終于燃起一絲希望,激動問道︰“他們一定能解決,對嗎?”

    殷小姐想了想,還是點一下頭,當然是安慰的成分居多。

    李縣令確實是要幫忙了,這跟古道熱腸無關,而是純粹為了他自己——因為知府大人眼看就要‘九年考滿’……大明朝對官員的政績施行‘三年初考,六年再考,九年考滿’的考核方法,一般任滿九年沒有差錯便會升遷一級,若是能得個上等評價,則會連升兩級。當然若是不會做人,倒霉得了下等,就只好降級嘍。

    反正無論如何,知府大人快要挪窩了。但按照慣例,他會在述職奏章的末尾,推薦自認為合適的人選,雖然最終用誰還是由朝廷決定。不過本朝情況特殊,只要走好門路,八九不離十便可獲得最終任命。

    聽知府大人的意思,準備在他和呂知縣之間選擇一個推薦上去……

一個從七品知縣直升五品知府的機會擺在眼前,就連官服長毛的李縣令也瞪起眼來了,更別說少壯派的呂知縣了。

    于是兩位大人便較上勁了,非要在知府大人面前分出個高下!

    但山陰會稽兩縣一體,本就是一個紹興城。你富裕我也不窮,你安定我也不亂,就連你發大水我也得跟著澇。不論哪方面都是半斤對八兩,根本說不清誰好誰賴。兩位縣尊大人只好在教育上別苗頭。

    雖然兩縣都是人杰地靈,你考得好我也出進士,然而全天下拔萃頂尖的兩個士子卻都在山陰——論詩畫文采,徐文清可為天下第一;論學識深厚,諸端甫敢稱狀元之才。這兩位仿佛兩座大山,壓得會稽縣喘不過氣來,讓李縣令十分的憋屈。

    後來好容易出了個陶虞臣,可以在學業上與那諸端甫一較雄雌。但始終沒有一個能與那徐文清一爭風流的人物,乃是李縣令的一塊心病。

    但從見到沈默的第一眼起,李縣令便有種預感,這小子就是他需要的人。雖然他也知道這感覺不大著調,但現在時不我與,就算是包裝也要包出個天才來!

    打定主意的李縣令,干脆將縣里所有的金銀匠、錫箔匠趁夜請到縣衙,開出重重的賞金,讓他們為這怪瓶子鍍金!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匠人們紛紛出謀劃策,有的說用包金法有的說用鎏金法,吵了半天誰也不服誰。只好請縣令大人明斷,信奉‘無為而治’的李知縣大手一揮道︰“都試試吧。”便一邊給幾個瓶子,讓他們分頭搗鼓去。

    李縣令先去看了用的包金法那些工匠,發現他們的解決方案是,重新打造一個細長的工具,將其伸進瓶內,一點點往瓶壁上敲打金箔,但那瓶壁著實薄脆,沒敲幾下便出現裂紋。工匠們又將那工具燒紅了,想要將金箔燙上,但那瓶頸太長,瓶腹又圓,許多地方根本沒法夠著,還是徒勞無功。

    李縣令不由郁悶的搖搖頭,再去另一邊觀看。這邊的工匠采用鎏金之法,他們先把水銀和金子加工成銀白色的金泥,然後將其順利的塗抹在瓶子的內壁上。

    李縣令一看有門,不禁興奮道︰“如何將這金子還原本來面目?”那主持鎏金的工匠恭聲道︰“加熱即可將水銀趕出。”李縣令大喜道︰“快快去做。”便滿懷激動的等待著那一刻的到來。

    工匠便將那瓶子架在火上燒。誰知這西洋貨忒不禁烤。金泥中地水銀還沒被逼出來。瓶子卻被燒裂了底。

    反復嘗試幾次。都沒法解決這問題。工匠們只好宣告失敗。

    三天地時間轉眼過去。任憑紹興城地能工巧匠們想盡辦法。難題卻依舊無法攻克。兩縣賭坊也將小童生獲勝地賠數提升到了一賠九和一賠十。其實賭坊根本不認為有人會在這場賭局中下注。將小童生地賠數提得高高地。不過是噱頭而已。

    但還是有人忍不住巨大收益地誘惑。于前一天夜里在兩縣地賭坊各投下了五兩銀子地賭注。兩大賭坊自然笑納。這也是到比試雙方再次會面為止。他們收到地所有賭資了。

    現在全城人地目光重新匯聚到一起。關注著再次會面地雙方。

    大雨初晴,軒亭口人山人海。

    得意洋洋的侯縣丞和面容憔悴的張縣丞,準時出現在牌樓下。兩人見禮之後,侯縣城笑眯眯道︰“張贊公氣色不太好,不要太過操勞嘛。”

    張縣丞哼一聲道︰“不用你操心!快快開始吧。”說完便閉上嘴巴,一句也不肯多說……為了搗鼓那個瓶子,他這三天是沒白沒黑到處請人,還得給知縣大人當出氣筒,就是這樣也沒有弄出個丁卯來,今天這是必輸無疑。

    知縣大人倒好,干脆不來看了,他卻還要無端受一番羞辱,心中不由將沈默恨了又恨。

    侯縣丞卻不緊不慢,東扯葫蘆西扯瓢,磨磨蹭蹭好半天。將會稽縣挪揄夠了,這才開腔道︰“今日見證雙方第一場比試之結果。”清清嗓子道︰“山陰王貴發何在?”

    “學生在,學生在。”在比上次多一倍的保鏢簇擁下,王老虎趾高氣昂的出來,唱個肥喏道︰“見過二位贊公。”侯縣丞眉開眼笑的點點頭,張縣丞干脆沒搭理他。

    “會稽沈默何在?”侯縣丞提高聲調,怪笑道︰“不會已經逃跑了吧?”

    話音未落,便聽一個清朗的聲音道︰“學生為什麼要逃跑?”

    侯縣丞吃驚的循聲望去,便見一個面帶微笑的白衣少年緩步走出,雙手捧著個木盒,從容而揖,含笑道︰“學生山陰沈默,拜見二位贊公。”他一出場,便見所有人的目光牢牢吸引到身上,什麼王老虎,侯縣丞之類,統統變成了背景。

    大家伙不禁揉了揉眼楮,心說︰‘我的乖乖呦,不會是換人了吧?’便使勁瞪大眼,第一次仔細打量這少年,只見他最多也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雖然眉目清秀,卻也不算絕對的俊美;穿的也不過是件普普通通的月白布衫,但那種溫潤如玉的氣質,已非世上任何錦衣玉帶的俊俏公子所能及。

    再想想那個蹩腳的小童生,兩個確實是同一個人。可僅僅三天而已,怎麼就會有天壤之別呢?

    “他的神態變了!”有人大喊一聲,提醒了迷惑不解的眾人,人們紛紛點頭。確實,那日的怯懦畏縮被今天的自信博雅所取代,一個膽小怕事的小孩子,便變成了今日這超凡脫俗的佳公子!

    若非看到他的這一面,沈老爺怎會突然對他親善有加,刻意拉攏?

    若非看到他的這一面,李縣令怎會投下血本,想要將他抬舉起來?

    一時之間,眾人竟都不知不覺瞧得呆了,才知道世上還有這等風度翩翩的少年。...<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ikia1234 發表於 2010-1-12 03:25 PM

第十四章 巧匠

這世上有很多種高貴,或者威嚴不可侵,或者優雅不可辱,或者聖潔不可欺……但它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高高在上不可接近。這些人仿佛天生就是應當驕傲的,縱使將傲氣藏在心里,縱覺驕傲不對,但別人卻認為這是天經地義,理所應當之事。不管他面上的笑容多麼平和而親切,但別人仍覺著他高高在上,他對別人越是謙恭親切,別人反而越覺著難受。

    而沈默之所以讓人們如癡如醉,是因為他展示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高貴,這種風采讓人一見如故,感覺溫暖,如沐春風。忍不住和他接近,向他傾訴,可以把一切交給他。

    就連那滿心爭強的侯縣丞,似乎也被沈默風度所懾,竟也不覺抱拳還禮,道︰“請問這位公子,那個瓶兒可帶來了?”

    “在這里。”沈默一拍那木盒,微微笑道。

    那王大官人老虎,見這小子一出場便搶盡了自己的風頭,心中十分憤懣,不由酸溜溜道︰“小子,裝什麼裝,我的瓶子鍍金了麼,還不拿出來給大爺看看?”一生氣立刻露出流氓本相。

    “現在還不能給你看。”沈默淡淡一笑道。沈京昨天告訴他,沈煉持續向山陰縣令施壓,現在長子已經被帶到山陰縣衙軟禁,總算脫離了虎頭會的魔掌。

    “為什麼?”王老虎黑著臉道。

    “你求我為這瓶兒鍍金,我現在鍍上了。”沈默轉頭望向觀眾,笑語吟吟道︰“接下來該干什麼了?”

    “給錢。”老百姓哄笑道︰“物料費,手工費,那得不少錢,哪能讓小相公自己掏。”不怪民意一邊倒,當一個面相凶惡、沐猴而冠的黑社會,和一個溫文爾雅、春風拂面的小書生站在一起,老百姓很自然會選擇,應該支持哪一個。

    “小子,別逼我發飆!”王老虎氣得鼻子都歪了,他現在十分後悔將那姚長子交給官府。

    侯縣丞在一邊勸解道︰“通達兄,權且給他幾兩,等盒子揭開不還是你的。”

    王老虎恍然道︰“好啊。小子詐我呢!存心想讓我發飆。再趁機摔了這盒子是不是?”這是地痞慣用地伎倆。便以為別人也是一般下作。

    沈默笑而不語。更讓王老虎感到篤定。他不由咧嘴笑道︰“小子。我這里有一對金錁子。如果能把我那瓶兒鍍上金就是你地。若是沒鍍上。或者壞了我那瓶。你就還我雙倍。如何?”

    沈默點頭笑道︰“甚好。”侯縣丞便將王老虎地兩顆小元寶拿過來。放在手里一顛。便高聲報道︰“足金錁子兩個。共計一兩八錢。”他是司庫出身。自然權威。無人爭議。

    “小子。我看你還有什麼理由?”王老虎哈哈笑道。

    沈默也呵呵笑道︰“拿去!”說著便將那木盒輕飄飄地丟到他地懷里。

    王老虎沒留神。差點就掉到地上。好在他是練家子。身手快于常人。一陣手忙腳亂。但還是接住了。擦擦額頭地汗水。他冷笑道︰“小子。想算計老子。你還嫩了點。”說著便將那木盒打開。拎出瓶子。看也不看地大笑道︰“各位父老鄉親你們說。老子該如何懲罰這個小子?”

    “給錢,給錢!”圍觀群眾異口同聲道。

    “便宜你了,小子。”王老虎終于體會了一把民意的快感,決定大度一把道︰“拿來吧!”

    “應該是你給錢才對。”人群哄笑起來道︰“先看看瓶子再說吧。”

    王老虎吃驚的低頭一看,只見那琉璃瓶果然變成了純金色,在日光下熠熠生輝,散發著令人目眩的金光。

    “這,這怎麼可能?”王老虎大張的嘴巴可以塞進一只蛤蟆,險些松手將那瓶子掉落。

    二位縣丞拿過那金瓶聯合鑒定一番,便由重新煥發光彩的張縣丞大聲宣布道︰“瓶體完好無損,鍍金完美無缺!”眾人早被那巧奪天工的金瓶深深吸引,此刻聞言自然歡呼連連,仿佛是他們勝利了一般。

    沈默不禁暗暗搖頭,心說︰‘竟然真真沒人知道這法子。’還沒回過神,他便被湧上來的人潮包圍,原來是那些兩眼通紅的金銀匠,紛紛朝他磕頭作揖道︰“沈公子,我們願拜您為師,請收下我們吧。”

    沈默翻翻白眼道︰“我又不是金銀匠,教你們吟詩作對嗎?”

    “就憑您這一手瓶內鍍金的手藝,就可以當我們所有人的師傅了。”一個領頭的金匠恭聲道︰“師傅,收下我們吧。”“是啊師傅,請收下我們吧。”眾金匠又是一陣聒噪。

    沈默見不交底是不行了,只好苦笑一聲道︰“諸位且聽我一言……這法子是我從書里看來的,想知道我告訴你們便是,只是有一點,切莫再說什麼拜師。”

    金匠們自然樂意,但人群中卻發出一陣嗡嗡聲,卻是那些讀書人驚呆了,一個面相堂堂的讀書人站出來,拱手道︰“這位學弟請了,在下山陰諸大綬,有一事不明,還請賜教。”

    “賜教不敢,共做探討。”沈默連忙還禮道︰“兄台請講。”

    彬彬有禮的態度,頓時贏得了那諸大綬的好感,他也報以微笑道︰“請問您是從哪本書上看到的這個法子。”這話其實頗為不妥……在大庭廣眾之下問人家從什麼書上看來的,然後大家回去都翻翻書,那法子就成了眾所周知的秘密,還值個什麼錢?

    但那諸大綬面色坦蕩,似乎並不擔心這個。周圍人也一臉理所應當,沒有人覺著他說的不妥……諸大綬是誰?狀元之才,愛書成癡,號稱‘無書不讀、過目成誦’,這樣人都沒讀過的書,得是多麼生僻的孤本啊。

“那本書叫什麼來著?”那是沈默前世從某本雜志上看到的,好在雜志上注有出處,讓他不至于出糗,雙手一合道︰“好似是《夷堅志》吧。”

    “可是南宋洪景盧所著?”諸大綬皺眉問道。

    沈默點頭道︰“不錯。”人群中又是一片嘩然,要知道《夷堅志》並不是什麼生冷雜書,而是一本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八卦書,乃是讀書人的最愛。

    在場的士子們少說有一半看過這書,卻沒人知道什麼鍍瓶之法。有的士子便不樂意了,嚷嚷道︰“沈學弟不厚道啊。”“何必敝帚自珍呢?”“就是,到底是哪本書上看到的。”當然聒噪的基本上是山陰士子,而會稽士子都覺著沈默是有意不告訴山陰人,是以還算安靜。

    見沈默受到眾人的詰難,諸大綬感到十分歉疚,提高聲調抬手道︰“諸位聽我一言。”他儼然是山陰士子領袖,頗有些威信,登時鎮住了眾士子。只聽他朗聲道︰“沈學弟如此人物,是斷不會說謊的。”

    “那為何我們沒有從《夷堅志》上看到這個法子?”士子們奇怪道︰“難道不是一個版本?”

    “版本沒有第二個。”諸大綬緩緩尋思道︰“據說《夷堅志》全書原分為初志、支志、三志、四志,每志又按甲、乙、丙、丁順序編次。著成甲至癸二百卷;支甲至支癸、三甲至三癸各一百卷;四甲、四乙各十卷。共四百一十卷。”

    “原來有那麼多?”士子們難以置信道︰“我們至多也不過讀過百余卷。”

    “這並不奇怪。”諸大綬扼腕嘆息道︰“蒙元為禍中原近百年,我華夏典籍多有湮沒,當初謝學士總裁《永樂大典》時,便說‘其禍遠甚于暴秦之焚書坑儒。’這《夷堅志》散佚七成也不是什麼怪事了。”說著朝沈默拱手道︰“想必沈兄福大,要比我們多得許多卷吧。”

    沈默也恍然大悟道︰“是這麼回事兒!”他前世不是古文愛好者,對什麼古書也是一竅不通,但一聽到那題目,就立刻想起宋代那位錫匠,而紹興城這麼個書香四溢的地方,卻居然無人知曉,這讓他十分納悶。經這諸大綬一說,才把心中的一個疑團解開——原來那部分這時缺失了,可能後才又從什麼犄角旮旯跑出來了。

    此乃正解也,此書乃是四百多年後。許多學者一齊動手,從《永樂大典》,以及諸多書籍中,先先後後搜輯了一些佚作,這才重新豐滿起來,沈默的那則方法,也是後來才搜集進去的。

    諸大綬並不打聽具體地方子。向沈默表示改日登門道歉。便退了下去。

    但圍觀地人們卻不散去。他們不關心這法子地出處。只想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大伙簡直要好奇死了。

    那些工匠想請沈默私下演示。但里外三層地觀眾豈能答應。頓時反對聲如潮。大有不讓我們看。就不讓你們走地架勢。

    一看場面有些失控。二位縣丞趕忙出來維持秩序。張縣丞放開嗓門道︰“大家聽本官一言。有道是‘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不如沈公子在此演示一遍。你們這些工匠呢。憑著個人悟性。能學多少算多少。我們這些外行呢。也就是見識一下這奇跡是怎麼誕生地。至于就此學會這門手藝。回頭改行和你們搶飯碗。那是不可能地。”原來心情大好地張縣丞。竟這樣能說。沈默本以為他是個悶葫蘆呢。

    觀眾們齊聲稱是。那些工匠也覺著在理。雖然幾個大心有不甘。但見大勢所趨。也只有應允了。

    再問沈默,他欣然笑道︰“請各位師傅準備個一樣的瓶兒,一小片金子,一些水銀吧。”

    不一會兒,他要的東西送來了,整齊的擱在桌子上。沈默微笑道︰“學生動動嘴可以,一動手就要露餡了,還請一位師傅捉刀吧。”說著朝人群中一拱手道︰“七哥請上來。”

    人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便見一個畏畏縮縮的中年漢子,神色慌張的擺手道︰“俺不成,俺不成。”話音未落,卻被他身邊個頗為面熟的青年,一把推了出去。

    那漢子便是七姑娘她老公,跌跌撞撞的到了台上,也不辨方向便跪下磕頭︰“大人,大人,草民,草民……”引得人群轟然大笑起來。

    那些工匠也面帶譏笑,心說︰‘看這窩囊樣,就不是個好把式。’

    沈默走到他面前,輕聲道︰“不要緊張,快起來吧。”

    那七哥仿佛打擺子一般,低著頭小聲道︰“小相公還是換人吧,俺太緊張了。”

    沈默壓低聲音道︰“你想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就跪著,想讓七姐瞧得起你就站起來!”

    七哥渾身一顫,過了好一會兒,終于還是兩手撐地,緩緩站了起來。他渾身抖得厲害,雙唇顫抖道︰“俺,俺不想讓她瞧不起。”

    沈默笑著拉著他的胳膊,將他按在桌前坐下,道︰“就當這是你的案台,把那天的工序邊做邊講出來。”說著便要抽身退下。

    卻被七哥一把拉住,滿臉乞求道︰“俺緊張,俺不會說,俺都忘了那天干啥了。”

    沈默苦笑一聲道︰“好吧,我來解說。”七哥這才松開手,滿頭大汗的拿起小錘,看他的樣子,仿佛舉著個一百單八斤重的金瓜霹靂錘一般。

    沈默清清嗓子,大伙便屏住呼吸,聽他緩緩講述道︰“先將小金塊敲打成極薄的金箔。”七哥便將那金片固定在個光滑的鐵案板上,用那小錘‘梆梆梆梆’敲起來,起初幾下還稍顯慌亂,漸漸隨著那金片越來越薄,對力度掌控的要求也越來越高,他便將全部精氣神凝聚在那方寸之間,再沒有一絲雜念。

    只見平日里畏畏縮縮的小老頭,渾身上下散發出了強大的自信,雖然全神貫注,但手上的動作卻越來越快,快到一定程度,便只看到一團灰色的光,再也分不清哪是手哪是錘了。

    那金片卻越來越輕薄,越來越寬大。

    眾人凝神平息,欣賞著這神乎其神的技藝,就連那些原本不屑的工匠,也齊齊瞪大了眼楮……敲金箔他們人人都會,但沒有一個能做到這般舉重若輕、快若閃電的。

    不到一刻鐘的時間,那制錢大小的金片子,便被七哥敲成了尺許見方、薄如蟬翼的一塊金箔。

    輕輕擱下錘子,七哥長舒口氣,擦擦額頭的汗水道︰“小相公,俺弄完了。”喝彩聲如雷響起,對于高超的技藝,人們毫不吝惜贊美之聲,把個聞訊趕來的七姑娘,險些激動的背過氣去,拉著邊上人就說︰“那是俺老公,那是俺老公。”平日里她可是很瞧不起這個‘俺’的。

    沈默頷首笑道︰“剩下的不用我提醒了吧?”

    “俺知道了。”七哥點頭憨笑一聲,將那金箔緊緊裹在瓶外。工匠們心說︰‘看來是要用貼金之法了。’

    然後他又將裹在瓶上的金紙輕輕剝下,夾在一雙銀筷上,小心的插入瓶中,再放些水銀進去,用軟木將瓶口封住,動作瀟灑的持著瓶兒上下左右晃動。

    ‘怎麼又用上了鎏金法?’工匠們心中奇怪道,有大忍不住問道︰“這樣就可以了麼?”

    沈默呵呵笑道︰“基本上可以了,是吧,七哥?”七哥趕緊回話道︰“還得半個時辰。”手頭沒了活,他又手足無措起來。

    “閑著也是閑著。”沈默哈哈一笑道︰“我這里有兩個金錁子,七哥不妨幫我打一副首飾出來。”說著便把剛剛贏來的兩個小元寶遞給他,輕聲道︰“什麼首飾值錢你打什麼。”

    “嗯,您放心吧。”七哥本就是個很厲害的開封金匠,遭了黃河的災才逃難來了紹興,但當地人普遍認為北方人手腳笨拙,哪會將這些精細活交給他。開不了張,就吃不上飯,他只好入贅沈家,成了七姑娘的老公,但還是沒人肯給他機會,一直窩窩囊囊到現在,心里那個憋屈不平就別提了。

    要不人家怎麼說,這世上不缺千里馬,就缺伯樂呢?這世上不缺才華橫溢之人,就缺給他展示的舞台呢?

    現在小相公給他這個揚名立萬的機會,當然要好好表現一番了!

趁著七哥忙活的功夫,沈默走到二位縣丞面前,輕聲問道︰“不知下一場比試何時進行?”那王老虎早就氣呼呼的走了,連下文都沒交代一句。

    張縣丞越看沈默越可愛,笑眯眯道︰“明日辰時,在山陰碼頭踫面吧,王貴發將宣布下一道題。”說著,老臉如雛菊般的一笑道︰“可不要再遲到哦。”

    沈默頷首笑道︰“一定一定。”

    不知不覺中,大半個時辰過去了,卻沒有人出聲說︰‘你過時了。’他們如癡如醉的看著那雙手。在那十根粗糙的手指下,金子仿如面團一般聽話,任由工匠隨心所欲的塑造成各種形狀。漸漸的眾人看出他是要打造一對金簪,但具體什麼模樣,還得再等等看。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長舒一口氣,放下手中的雕刀小剪,疲憊道︰“雙鸞餃壽果金簪一對,請小相公過目。”有人奉上個藍色的絲絨托盤,將那對金簪輕輕擱上,送到沈默和二位縣丞面前。

    三人定楮看去,只見那對金簪的頂端皆為梅花吐蕊托,花瓣花蕊無不精致非常。花心上站立著栩栩如生的鸞鳥一對,一個口系壽果,一個口含方勝。這兩只鸞鳥的身和翅膀,有著漂亮的層層卷紋,就像真的羽毛一般,鳥尾上還生著數根華麗的長尾羽,將這對鸞鳥襯托的高貴無比。

    這雙鸞鳥站在花蕊上,只要簪子微動,便能隨時顫動,好象要振翅高飛一般,可稱得上是鬼斧神工了。

    三人陶醉了好一會兒,又讓百姓依次上來欣賞,觀者無不嘆為觀止,佩服的五體投地。就連那些工匠看了,也不得不伸出大拇哥,贊一聲道︰“神乎其技。”雖然這活在幾個大看來並不稀奇,但他們都無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將活做得如此細致。

    其中一個大面色慎重道︰“您這手法,像是先宋宮廷一派的。”

    七哥不好意思的點點頭道︰“先祖曾經給徽宗的皇後打過鳳冠。”

    頓時引得人們絲絲倒抽冷氣。想不到還是位國手……地後代啊。這才想起來問道︰“請問您地高姓大名?”

    “俺姓田。原來地名字早忘了。就叫俺田七吧。”七哥小聲道。

    沈默不由笑道︰“七哥。有這掌故為啥不早說?”

    “後來大宋南遷。俺們家成了亡國奴。手藝也就漸漸稀松了。說起來實在愧對先人啊。”七哥垂首道。

    沈默點點頭。笑道︰“我們看看瓶兒怎麼樣了?”說著將罩在瓶子上地黑布揭開。那細頸琉璃瓶果然變得通體金黃。

    七哥用小指甲把瓶頸內壁地金紙捺壓勻稱平伏。這樣就大功告成了。沈默將瓶兒傳示給眾人。嘿!那金紙竟妥妥貼貼地附粘于瓶里內壁。完全沒有什麼縫隙。

    工匠們徹底服氣了,大家驚奇地問道︰“這是什麼質地的?”

    七哥說不出來,只好求助于沈默,沈默點頭笑道︰“這種玻璃器皿都是十分嬌脆易碎的,怎能讓堅硬的東西在它上面錘擊作業呢?唯獨水銀性子柔和但又沉重,進入瓶內晃動不會損傷玻璃,可將金箔完美的貼在瓶壁上,並在內壁生成一層薄而有韌性的金汞齊,不但可以支撐金箔永不變形脫落,還能中和掉水銀的毒性。”說著彈一彈這金瓶道︰“雖然它會稍稍銷蝕金箔的內面,但從外面看還是完好無損的。”

    此廂事完,兩位縣丞過足了眼癮,與沈默相約翌日再見,便各自散了。

    沈默和沈京過去幫著七哥收拾起東西,也想打道回府,誰知好幾個商人模樣的過來,問這瓶與那對簪子是否出售。沈默讓田七打出這些東西,還不是為了借一下這轟動效益?就得趁熱打鐵,借著這股熱乎勁兒,才能賣出個好價錢。

    一番討價還價下來,最後那瓶子賣出了三兩三錢,一對金釵買了五兩七錢,一共是九兩黃金。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之後,懷里揣著得來的巨款,三人心滿意足的上了車,踏上了回府的道路。

    一路上沈默樂,沈京樂,田七也呵呵只笑。刨掉四兩金子的本錢,這下賺了整整五兩金子。五兩金子啊,換成銀子就是四十兩!這是多大的一筆款子啊!

    接下來便是分贓的時刻了。

    沈默笑道︰“這個錢我和沈京拿一半,七哥你自己拿一半。”

    田七趕忙搖頭道︰“使不得使不得,俺一點也不要。”

    “本都是七哥的手藝,你理應拿大頭。”沈默搖頭笑道。

    “是啊收著吧,你不是想開個小店嗎?就用這個做本錢吧,堅持幾個月沒問題。”沈京也笑道︰“以你的手藝,再加上今天打出去的招牌,不愁經營不下去!”

    這正是田七的夙願,但他已經不為所動,很認真道︰“小相公給了俺從新做人的機會,這比千金萬金都珍貴,若是還要貪錢的話,還不如叫俺一頭撞死!”神態之堅決,讓沈京刮目相看。

    沈默知道這種人的主意正,苦笑一聲道︰“可我們倆啥也沒干,實在受之有愧啊。”

    “既然都覺著拿這個錢心不安。”沈京微一尋思,拊掌道︰“這樣吧,我們把這錢都投到賭坊里買咱們贏,賺了分利潤,賠了就拉倒。”

    “善哉。”沈默也拊掌道︰“如此一來都心安矣。”

    “要是賠了呢,”田七怯生生的問道︰“我是說萬一。”

    “還能不冒點風險嗎?”沈默哈哈笑道︰“反正我們已經投進十兩銀子去了,還不如一下玩個痛快呢!”本來就一無所有,輸了也不過是回到本來……這是典型的光棍思想。

    “什麼十兩?我一共下了五兩,都投在大發了。”沈京吃驚道︰“你又下注了嗎?”

    “沒有啊。我哪還有銀子?”沈默呆一下道︰“我聽侯縣丞說,山陰興發也接到五兩的下注?還以為你自己又添了三兩呢。”

    “我把那二兩留下了。”沈京皺眉道︰“我怕咱們萬一輸了,還能吃頓好的安慰一下。”

    “竟然有人在之前看好我們……”唯一尋思,沈默難以置信道︰“是誰這麼有眼光?”

    沈京差點沒從座位上掉下來,苦笑連連道︰“田七你看到了吧?若論臉皮厚,我還是比不過沈默的。”

    哪知田七很認真道︰“小人覺著小相公說的對,那人就是太有眼光了。”

    “為什麼從來沒有幫我說話的?”沈京忍不住哀嚎道。

    與那會稽鳳引樓相對而立的,是山陰的天香閣。兩家酒樓同樣的高度,同樣的格局,所不同的是內部的格調,一個典雅,一個華麗。可能是各花入各眼,兩店的買賣都很好。

    此時已是未時,但今天許多人因為貪戀看熱鬧,耽誤了飯點,是以大廳里仍然食客滿座,人們一邊吃飯,一邊高談闊論著,話題一直圍繞著早些時候的所見所聞,不由紛紛大呼過癮,回味著當時精彩的細節佐酒。

    在大廳的一角,獨自踞坐著一個頭戴大草帽,身穿粗布衣裳的男子,他面前擺著一盤氣味怪異的油炸臭豆腐,一盤酒香撲鼻的糟青魚干,一小碟灰不溜丟的霉干菜,還有一小壇花雕,正在怡然自得的獨酌著。

    他伸出白皙修長的左手,夾一筷色澤金黃的臭豆腐,十分認真的咀嚼起來,表情似乎無比的享受,再端起酒盅‘吱溜’一聲一飲而盡,竟然舒服得渾身一哆嗦。

    聽到周圍人誇獎那沈默是‘青藤第二’時,男子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只聽他輕聲的自言自語道︰‘原來《夷堅志》上早有記載,我還以為這法子是我獨創的呢。’

    說著從手邊的竹筐中掏出一個金色的琉璃瓶,隨意把玩起來。又聽他喃喃道︰“還是覺著我做的這個好。”喝一口酒,他看到地上有張紙片,原來是他方才掏瓶子時,被帶到地上去的。

    他彎腰將其拾起來,那竟是一張賭票,上面赫然寫著‘五兩押虎頭會負。若負則山陰興發一賠十,買定離手,絕不反悔。’將那瓶子和賭票塞回筐里,男子嘿嘿一笑道︰“本來想幫你作弊,看來是我自作多情了。”說完丟下一粒碎銀,把帽檐往下拉了拉,便背上筐子,拎著酒壇晃晃悠悠站起身來,個頭竟相當之高。

    走到臨近門口的一桌時,突然有人驚喜道︰“文清兄,你回來了?”卻是一個正在喝酒的士子,無意中瞥見了草帽下那張白皙的面孔。

    喧鬧的大廳中登時安靜了一下,人們齊刷刷的看過來,紛紛激動道︰“是徐神童嗎?徐神童回來了嗎?”

    那人無奈的站住,干咳一聲,大廳便重新回了安靜,人們都等待著他回過頭來,誰知那人突然怪叫一聲道︰“不是我。”便一溜煙跑掉了。

    一屋子人呆若木雞。...<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頁: [1] 2 3 4 5 6 7 8 9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