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桐華 -【大漠謠】《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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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ayer06 發表於 2010-2-5 09:48 PM

第十五章  相約

李妍順利誕下一個男孩,漢武帝賜名,又重重賞賜了平陽公主、李延年和李廣利兄弟。在太子之位仍舊虛懸的情形下,朝中有心人免不了開始猜測究竟是衛皇后所生的長子劉據更有可能入主東宮,還是這個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劉。  

有的認為衛氏一族在朝中勢力雄厚,劉據顯然更有優勢;有的卻不以為然,既然衛氏是靠著衛子夫得寵後,漸漸發展到今日,那李氏將來又何嘗不可能?何況皇長子劉據和皇上性格截然不同,皇上現在雖然還算喜歡,但日子長了,只怕不會欣賞。  

朝中暗流湧動,衛氏一族一直保持著緘默,一切如常,衛青大將軍甚至親自進宮進獻禮物給李妍,祝賀劉的誕生。以李蔡、李敢等高門世家為首的朝中臣子也一言不發,只紛紛上奏摺恭賀劉誕生。  

在一派紛紛擾擾中,在劉未滿一個月時,漢武帝召集重臣,公詔天下,立皇長子劉據為太子。事出意外,卻又合乎情理。畢竟如今和匈奴的決定性戰役一觸即發,一個衛青,一個公孫賀,一個霍去病,如果劉據不是太子,劉徹憑什麼真正相信他們會死心塌地地效忠?  

冊立太子的詔書剛公佈,生完孩子未久,身體還在休養中的李妍,突然調理失當,一場大病來勢洶洶,人昏迷了三日三夜後,才在太醫救護下蘇醒。  

劉徹病急亂投醫,無奈下把我也召進了宮中,讓我試著在李妍耳畔叫李妍的名字。當人處,我只細細叫著“娘娘”,可背人時,我只在她耳邊說一句話:“李妍,你怎麼捨得剛出生的兒子?你還有機會,難道這就放棄了嗎?”  

李妍幽幽醒轉時,劉徹一臉狂喜,和之前的焦慮對比鮮明,那樣毫不掩飾的擔心和喜悅,我想這個男子,這個擁有全天下的男子是真正從心裡愛著李妍,恐懼著失去她。李妍望著劉徹,也是又是笑,又是淚,居然毫不避諱我們,在劉徹手上輕印了一吻,依戀地偎著劉徹的手,喃喃道:“我好怕再見不到你。”那一瞬,劉徹身子巨震,只能呆呆看著李妍,眼中有心疼,有憐惜,竟然還有愧疚。我身子陡然一寒,盯向李妍,你……你是真病?還是自己讓自己病了?  

人剛回園子,疲憊地只想立即躺倒。卻沒有料到李敢正在屋中等候,一旁作陪的紅姑無奈地說:“李公子已經等了你整整一日。”我點點頭,使了個眼色,示意她離開。  

李敢看她出了院門,立即問道:“她醒了嗎?她可還好?她……”李敢的聲音微微顫著,難以成言。我忙道:“醒了,你放心,太醫說只要細心調養,兩個月左右就能身子恢復。”  

李敢一臉焦急慢慢褪去,臉上卻顯了心酸之色。她那邊生命垂危,他這邊卻只能坐在這裡,苦苦等候一個消息。  

天色轉暗,屋裡慢慢地黑沉,他一直靜靜坐著,不言不動,我也只能強撐著精神相陪。很久後,黑暗中響起一句喃喃自語,很輕,卻十分堅定:“如果這是她的願望,我願意全力幫她實現願望,只要她能不再生病。”  

我身子後仰,靠在墊子上,默默無語。李妍,如果這場病是巧合,那麼只能說老天似乎在憐惜你,竟然一場病,讓一個在某些方面近乎鐵石心腸的男子心含愧疚,讓另一個男子正式決定為你奪嫡效忠。李敢是李廣將軍唯一的兒子,在李氏家族地位舉足輕重,他的決定勢必影響著整個家族的政治取向。  

可如果這不是巧合,那你的行事手段實在讓我心驚,一個剛做了母親的人,竟然就可以用性命作為賭注。一個連對自己都如此心狠的人?我心中開始隱隱害怕。  

我和李敢猶沉浸在各自思緒中,院子門忽地被推開,我和李敢一驚後,都急急站起。霍去病臉色不善地盯著我們。我和李敢,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這倒都還罷了,可我們居然燈也不點,彼此默默在黑暗中相對,的確有些說不清、道不明。  

李敢看著霍去病的臉色,無限黯然中也透出了幾分笑意,對我笑著搖搖頭,向霍去病抱拳作禮後,一言不發地徑直向外行去。  

霍去病強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問:“你們何時變得如此要好了?你在宮裡累了那麼久,竟然連休息都顧不上?”  

兩日兩夜沒有合眼,我早已累得不行,剛才礙于李敢,一味撐著,此時再不管其它,身子往後一倒,隨手扯了條毯子蓋在身上:“我好困,先讓我睡一會兒,回頭要打要罰都隨你。”  

霍去病愣了一瞬,面上漸漸帶了一絲笑意,走到榻旁坐下。我迷迷糊糊中,聽到他在耳旁低聲道:“這麼放心我?可我卻有些不放心自己,萬一控制不住,也許……也許就要……了你……”他的氣息在臉上若有若無地輕拂過,唇似乎貼在了我的臉頰上,我卻困得直往黑甜夢鄉裡沉去,什麼都想不了。  

一覺醒來時,已經正午,還眯著眼睛打盹,心頭忽地掠過昨日似真似假的低語,驚得猛地從榻上坐起。一低頭,身上卻還是穿戴得整整齊齊,只鞋子被脫去放在了榻前。  

我愣愣坐著,榻旁早空,究竟是夢不是夢?  



鴛鴦藤不負我望,一架金銀,潑潑灑灑,絢爛得讓花匠都吃驚,不明白我是怎麼養的。其實很簡單,我每天都對著它們求呀求,草木知人性,也許被我所感動,連它們都渴盼著那個男子的光臨,希望我的願望成真。  

九爺推著輪椅,我在他身側緩步相伴。步子雖慢,心卻跳得就要蹦出來。  

“玉姐姐!”隨在身後的小風大叫,我“啊”的一聲,扭頭看向小風:“要死了,我長著耳朵呢!”  

“那九爺問你話,你幹嗎不回答?”小風振振有辭。  

我心中有鬼,再不敢和小風鬥嘴,不好意思地看向九爺:“剛才沒有聽到,你問我什麼?”  

九爺好笑地問:“想什麼呢?我問你和天照他們什麼時候那麼要好了?你一個人說話,三個人幫腔,似乎我不隨你來園子逛一趟就要犯了眾怒。”  

“誰知道他們三個幹嗎要幫我?也許落個人情,等著將來訛詐我。”  

說著話,已經到了我住的院子,我回頭看向石風,石風朝我做個鬼臉,對九爺說:“九爺,以前到玉姐姐這裡都沒有仔細逛過,今日我想去別的地方逛一圈,看看這長安城中貴得離譜的歌舞坊究竟什麼樣子。”  

九爺笑說:“你去吧!”石風朝我比了個錢的手勢後,跑著離去。  

一院花香,剛推開門,九爺已低問了句:“你種的金銀花?”我朝他緊張地一笑,沒有回答。  

一架枝繁葉茂花盛的鴛鴦藤。夏日陽光下,燦如金,白如銀,綠如玉,微光流動,互為映襯,美得驚心動魄。  

九爺仔細看了會兒:“難為你還有功夫打理它們,能長這麼好可要花不少心血。”  

我盯著架上的花,持續幾天的緊張慢慢褪去,心緒反倒寧靜下來:“金銀花還有一個別的名字,你可知道?”  

九爺沉默了好一會兒:“因為冬天時它仍舊是綠的,所以又叫它‘忍冬’。”  

我苦笑起來,扶著他的輪椅,緩緩蹲下,凝視著他:“你在躲避什麼?為什麼不說出另一個名字?因為它們花蒂並生,狀若鴛鴦對舞,所以人們也叫它‘鴛鴦藤’。”  

九爺笑道:“我一時忘記了,只想到入藥時的名字。你今天請我來園子不是只為看花吧?我記得你們湖邊的柳樹長得甚好,我們去湖邊走走。”  
  
我握住他欲轉動輪椅的手:“我真的只是請你來看花,我不管你是否會笑我不知羞恥,我今天就是要把自己的心事告訴你。這些鴛鴦藤是我特地為你種的,前年秋天種下,已經快兩年。九爺,我……我喜歡你,我想嫁給你,我想以後能和你一起看這些花,而不是我獨自一人看它們鴛鴦共舞。”  
九爺的手微微顫著,手指冷如冰,他盯著我的雙眼中,痛苦憐惜甚至害怕,諸般情緒,錯雜一起,我看不懂。我握著他的手也開始變冷。我祈求地看著他:我把我的心給了你,請你珍惜它,請——珍——惜——它。  

九爺猛然用力抽出了自己的手,他避開我的視線,直直盯著前面的鴛鴦藤,一字一字地說著,緩慢而艱難,似乎每吐出一個字,都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我不習慣陪別人一起看花,我想你總會找到一個陪你看花的人。”  

那顆心怦然墜地,刹那粉碎。我的手依舊在空中固執地伸著,想要抓住什麼,手中卻空落落,一個古怪的姿勢。  

他伸手去推輪椅,卻似乎手上根本沒有力氣,推了幾次,輪椅都紋絲未動。  

我抓住他的袖子:“為什麼?難道一直以來都是我自作多情?你竟然對我一點感覺都沒有?你怕什麼?是你的腿嗎?我根本不在乎這些。九爺,一個人這一輩子可以走多遠不是由他的腿決定,而是由他的心決定。”  

九爺扭過了頭,不肯看我,一點點把我手中的袖子抽出,嘴裡只重複道:“玉兒,你這麼好,肯定會有一個人願意陪著你看花。”  

我看著衣袖一點點從我手中消失,卻一點挽留的辦法都沒有。原來有些人真比浮雲更難挽住。  

一個冷冷的聲音傳來:“的確會有人願意陪她看花。”  

我一動不動,只是盯著自己的手。他怎麼能這麼狠心地推開它?一次又一次。原來最大的悲傷不是心痛,而是沒頂而至的絕望。  

霍去病走到九爺身前:“石舫孟九?”姿態高傲,臉色卻蒼白。  

九爺向他揖了一下手,神色極其複雜地看了他一瞬,面色越發慘白,側頭對我說:“玉兒,你有朋友來,我先行一步。”推著輪椅就要離去。  

霍去病道:“我叫霍去病。”九爺輪椅停了一瞬,依舊向前行去,嘴裡說著“早聞大名,今日幸會,不勝榮幸。”人卻頭都未回。  

“人已走了。”霍去病淡淡說。我依舊沒有動,他伸手來拉我,我甩脫他的手,怒吼道:“我的事情不要你管,誰讓你隨便進我的屋子?你出去!”  

霍去病的手猛然握成拳,砸在了鴛鴦藤架上:“你不要忘了你也請過我來賞花,鴛鴦藤?你只肯告訴我它叫金銀花。”  

幾根竹竿折斷,眼前的鴛鴦藤架忽悠忽悠晃了幾下,傾金山,倒玉柱,一聲巨響後,一架金銀流動的花全部傾倒在地。  

我不能置信地搖著頭,怎麼會倒了?兩年的悉心呵護,怎麼這麼容易?一場夢就散了?  

我恨恨地瞪向霍去病,他似乎也有些吃驚,怔怔凝視著滿地藤蔓,眼中些許迷惑:“玉兒,你看這一地糾纏不休、理也理不清的藤蔓,像不像人生?”  

雖然讓種花師傅盡全力救回金銀花,可傷了主藤,花兒還是一朵朵萎謝,葉子一片片變黃。我看著它們在我眼前一日日死去,感覺心內一直堅信的一些東西也在一點點消逝。  

紅姑看我只顧著看花,半晌都沒有答她的話,低低喚了我一聲。我面無表情地說:“讓他們回,我不想見客。”  

紅姑為難地說:“已經來了三趟,這次連身子不好的吳爺都一起來了。玉兒,你就算給我個薄面,見他們一見。”  

我從水缸裡舀了水,用手撩著細心地灑到鴛鴦藤上。對不起,我們人之間的紛爭卻要無辜的你們遭罪。  

紅姑蹲在我身側:“吳爺于我有恩,石舫是我的老主子,如今石舫的三個主事人在門外候了一日,長安城中還從未有這樣的事情。玉兒,我求求你,你就見見他們。”  

看來我若不答應,紅姑定會一直哀求下去。“請他們過來。”我把最後的水灑進土裡。  

我向謹言、慎行和天照行了一禮,謹言剛想說話,慎行看了他一眼,他立即閉上了嘴巴。  

天照道:“小玉,你這是打算和我們石舫劃清界限,從此再不往來嗎?”  

我很想能笑著、能若無其事地回答他,可我沒有辦法雲淡風清。我深吸了口氣,聲音乾澀:“九爺不惜放棄手頭的生意也要立即湊夠錢把借我的錢如數歸還,好像是石舫要和我劃清界限。”  

天照嘴唇動了動,卻無法解釋。謹言嚷道:“小玉,你和九爺怎麼了?九爺來時好好的呀?怎麼回去時卻面色蒼白,竟像突然得了大病,把自己關在書房中已經多日,只吩咐我們立即給你還錢。”  

我緊緊攥著拳,用指甲狠狠掐著自己。天照看了我好一會兒,和慎行交換了個眼色:“小玉,難為你了。”  

一向不愛說話的慎行突然道:“小玉,再給九爺一些時間,很多心結不是一夕之間可以解開。”  

我搖頭苦笑起來:“我試探再試探,他躲避再躲避,我盡力想走近他,他卻總是在我感覺離他很近時又猛然推開我。我一遍遍問他為什麼,可他的表情我永遠看不懂。事情不是你們想得那麼簡單,如果是因為他的腿,我已經明白告訴他我的想法,可他仍舊選擇的是推開我。我一個女子,今日毫不顧忌地把這些告訴你們,只想問問,你們從小和他一起長大,你們可知道為什麼?”  

三人都一臉沉默,最後慎行看著我,非常嚴肅地說:“小玉,我們給不了你答案,也許……”他頓了頓,卻沒有繼續說:“但我們知道九爺對你與眾不同,我們和他一塊長大,這些還能看得出來,九爺真的對你很不一樣,只求你再給九爺一些時間,再給他一次機會。”  

我笑了再笑,當一個人不能哭時似乎只能選擇笑,一種比哭還難看的笑:“三位請回吧!我現在很累,需要休息。”說完不再理會他們,轉身進了屋子。  



去年秋天收穫了不少金銀花果,今年秋天卻只是一架已經枯死的藤蔓。  

霍去病看我拿鐮刀把枯萎的枝條一點點切掉:“已經死了,幹嗎還這樣?”  

“花匠說把根護好,明年春天也許還能發芽。”  

“我那天不該拿它們出氣。”  

我詫異地抬頭看向他,譏諷道:“你這是向它們賠禮道歉?霍大少也會做錯事情?這要傳出去,整個長安城還不震驚死?”  

霍去病有些惱怒:“你整日板著張臉,擺明就是認為我做錯了。”  

我又埋下頭,繼續砍枯死的枝條:“太陽都打西邊出來了,我倒是不好不受。”  

“玉兒!”霍去病叫了我一聲後卻半晌再沒說話,我擱下手中的鐮刀,立起看著他。  

“明年隨我去西域,你既然在長安城待得不開心,不如隨我去西域轉一圈。”  

他雙眼幽明晦暗,仿若無邊黑夜,多少心事都不可知,竟壓得我有些心酸,只是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他。快要三年沒見狼兄,他還好嗎?去看看狼兄也好,是我靜心想想該何去何從的時候了。悲傷不管有沒有盡頭,可這一生還得繼續。  

“我現在不能答應你,我手頭還有些事情,如果一切料理妥當,我也許會回西域。”  

霍去病笑點了下頭:“比去年的一口回絕總算多了幾分希望。”  



屋內的夫子講得真是好,觀點新穎,論述詳細,每個問題都讓學生思考著戰爭之理,最難得的是鼓勵學生各抒己見,不強求學生的觀點一定要與自己一致。  

“白起究竟該不該活埋趙國的四十萬兵士?”夫子問完後,一面笑品著茶,一面環顧著底下的學生。  

“白起身為秦國大將,一軍主帥,卻言而無信,答應給趙國兵士一條生路,卻在誘降後出爾反爾,坑殺四十萬士卒,言行令人齒冷。所謂‘軍令如山,軍中無戲言’,白起卻在大軍前違背自己的諾言,將來何以服眾?此其一。其二,白起此等行為讓秦國以後的戰爭變得更加慘烈,因為沒有人再敢投降,怕投降後等待的又是坑殺,所以眾人寧可死戰,白起等於把秦國的征服變得更加艱難,讓每一場戰爭都成了生死之鬥。”  

“學生倒覺得白起埋得對,如果沒有白起坑殺四十萬正值青壯年的男丁,趙國人口遽降,國中連耕作農田的壯勞力都匱乏,令趙國再無爭霸天下的能力,秦國能否一統天下還是未知,或者七國爭霸天下的大戰要持續更久時間,死更多的人,受苦的只是平民。從長遠看,白起雖然坑殺了四十萬人,但以殺止殺,也許救了更多人。就從當時看,白起如果不滅趙國,那將來死的就是秦國人,他是秦國的大將,護衛秦國平民本就是他的職責。”  

“荒唐!如此殘忍行徑,居然會有人支持,學生認為……”  

我看著趴在長案上睡得正香的李廣利無奈地搖搖頭,夫子也顯然早已放棄他,目光轉到他面前時徑直跳過。不過這幾個精心挑選的伴學少年倒的確沒有讓我失望,衛青大將軍的傳奇人生讓這些出身貧賤的少年也做著王侯夢,緊緊抓著我提供的機會。可是我這些精心謀劃的棋子還會有用的機會嗎?  

細碎的腳步聲傳來,我回頭看去,方茹拎著一個食盒進了院子,看見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行了個禮。我笑道:“你這個嫂子做得可真盡責。” 方茹臉霎時通紅。  

屋內的學生散了課,鬧哄哄地嚷著,還在為白起爭辯不休。我笑說:“快進去吧,飯菜該涼了。”方茹低著頭從我身邊匆匆走過。  

幾個伴學的少年郎看見我,都笑著擁了出來。  

“玉姐姐。”  

“玉姐姐好久沒來看我們了。”  

“玉姐姐,我娘讓我問問您,給您納的鞋子,您穿著可合腳?說是等農活閑了,再給您做一雙。”  

他們一人一句,吵得我頭暈,我笑道:“看你們學得辛苦,今日特地吩咐廚房給你們燉了雞,待會兒多吃一些。小五,我讓廚房特地分了出來一些,下學後帶給你娘。常青,你嫂子在坐月子,你也帶一份回去。”  

剛才為白起爭辯時,個個都一副大人樣,這會子聽到有雞吃,卻又露了少年心性,一下子都跳了起來。  

李廣利捋了捋袖子,嚷道:“明日我請你們去一品居吃雞,那個滋味管保讓你們連舌頭都想吞下去。”幾個少年都拍掌鼓噪起來:“多謝李二哥。”  

李廣利得意洋洋地看向我,我笑看著他,這人雖然不肯往肚子內裝東西,但為人疏爽,愛笑愛鬧,羨慕權貴卻並不嫌棄貧賤,已是難得,如果不是碰上李妍這麼個妹子,也許可以過得更隨意自在。  

方茹靜靜從我們身邊經過,我打發他們趕緊去吃飯,轉身去追方茹,我們倆並肩默默走著。  

我感歎道:“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間我們已經認識三年。”  

方茹婉轉一笑:“我是個沒多大出息的人,不過是一日日混日子而已。三年的時間,小玉卻是與當時大不相同,從孤身弱女子到如今在長安城的呼風喚雨,難得的是你心一直好,知道體恤人。”  

我笑搖搖頭:“你可別把我想得那麼好,我這個人性子懶,無利的事情是懶得做的。你是我在長安城第一個結識的朋友,有些話也許不是好話,但我想今日和你談談。”  

方茹看向我:“請講。”  

我沉默了會兒:“你想嫁給李延年嗎?”  

方茹低下了頭,神情羞澀,雖一字未回答我,可意思卻很明白。  

我長歎了口氣:“李延年是個好人,你嫁給他是好事一件,可惜的是他如今有一個尊貴的妹子。”  

“李大哥不是這樣的人,他不會嫌棄我。”方茹急急辯解道。  

我輕柔地說:“我知道他不會嫌棄你,我說的是……說的是……李夫人已經有一個皇子。從太祖皇帝以來,呂氏外戚曾權傾天下,竇氏外戚也曾貴極一時,之後王氏外戚又風光了一段日子,可他們的下場都是什麼?阿茹,我不想你陷進這個沒有刀光卻殺人不流血的世界,再多的我多說不了,你明白我的話嗎?”  

方茹搖頭笑道:“小玉,你多擔心了。李大哥沒有那麼高的心,他不會去爭權奪勢,不會有那麼複雜的事情。”  

“阿茹,你好歹也認得些字,居然說出這麼荒唐的話?李延年沒有並不代表別人沒有,同氣連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若真有事情,李延年怎麼躲得過?”  

方茹停了腳步,默默想了會兒,握住我的手,凝視著我,鄭重地說:“多謝你,是我想得太簡單,我現在約略明白幾分你的意思。但是,小玉,我願意,我不在乎前面是什麼,我只知道我願意和他一起。”  

我笑起來:“其實我已經知道答案,以你這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性格,只要是自己想要的,無論如何都值得。我該說的都說了,也算對得起你我相交一場。”  

方茹笑著說:“我很感激你,感激遇見你,感激你罵醒我,感激你請了李大哥到園子,也感激你今日的一番話,因為這些話,我會更珍惜我和李大哥現在所有的,以後不管怎麼樣,我都沒有遺憾。”  

我點頭笑道:“那我可就去暗示李延年來提親了,這禮金可不能太少。”方茹又喜又羞:“你這個人,好好說不了兩句,就又來捉弄我們。”  



“你說什麼?”我心痛得厲害,不知在想什麼,嘴裡傻傻地又問了一遍。  

小風怒吼道:“我說九爺病了,九爺病了,你到底要我說幾遍?”  

“哦!九爺病了,九爺病了那應該請大夫,你們請了嗎?幹嗎要特意告訴我?”  

小風翻了個白眼,仰天大叫了一聲:“玉姐姐,你是真傻還是假傻?反正我話已經帶到,怎麼辦你自個兒掂量吧!”說完他“咚咚”地使勁踏著地板飛奔離開。  

怎麼辦?這個問題我一直在問自己,自那一架鴛鴦藤倒之後一直問到現在。  

拍過門環後,開門的不是石伯,而是天照。我面無表情地說:“聽說九爺病了,我來看看他,不知道他可願見我?”  

天照陪笑道:“肯定願意見,你都幾個月沒有再踏進石府,竹館變得好冷清。”  

“什麼病?”  

“說是風寒,九爺自己開的藥方。我們抓藥時問過坐堂大夫,說辭和九爺倒不太一樣。說看用藥都是理氣的,感覺病症應該是鬱結於心,嘀嘀咕咕還說了一堆‘心者,脈之合也。脈不通,則血不流,血不流則什麼什麼的’,反正我們聽不大懂,只知道坐堂大夫的意思是九爺的心似乎出了點毛病。”  

天照一路絮絮叨叨,我一路沉默,到竹館時,天照停了腳步:“你自個兒進去吧!”不等我說話,他就提著燈籠轉身而去。  

我在院門口站了好一會兒,苦笑著喃喃自問:“你有什麼好怕的?難道還會比現在更壞?”  

幽暗的大屋,傢俱很少,白日看覺得空曠,晚上看卻只覺冷清。窗戶半開,冷風陣陣,吹得月白的紗幔蕩起又落下,落下又蕩起,榻上的人卻一無動靜。我在視窗站了許久,他一點響動都沒有發出,好似睡得十分沉。  

我把窗戶推開,跳了進屋,又輕輕關好窗戶。以我的身手,根本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原本以為在榻上睡得很沉的人卻立即叫道:“玉兒?”一把極其疲憊的聲音。  

被寒風一直吹著,整個屋子冷如冰窖。我沉默地跪坐到榻前,探手進被子一角摸了下,幸好榻還燒得暖和,被子裡倒不冷。  

他把一枚鏤空銀薰球推出被子,我伸手推進了被子:“我不冷。”  

他卻聽而不聞,固執地又推了出來,我只好雙手捧起放在散開的裙下,倒的確管用,不一會兒原本沁著涼意的地板已經變得暖和。  

黑暗中,我們各自沉默著。許久,許久,久得似乎能一直到天荒地老。如果真能這樣就到天荒地老,其實也很好。  

“九爺,我有些話要告訴你。你別說話,我怕你一開口,我就沒有勇氣說完。不管你是否願意聽,但求你,求你讓我把這些話說出來,說完我就走。”  

九爺沉默地躺著,一動未動。我松了口氣,他總算沒有拒絕我這個請求。  

“我不知道我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你的,也許是看到你燈下溫暖的身姿,也許是你替我擦耳朵時,也許是你嘴邊笑著眉頭卻依舊蹙著時,我只知道我很想和你在一起,我小心地試探你是否喜歡我。九爺,我總是告訴你,一時我嗓子不舒服,一時肩膀不舒服,一時又吃不下飯了,反正三天兩頭我總會有小毛病。”  

我低頭把銀薰球挪了個位置:“其實那些都是騙你的,我從來沒有得過這些病,我身體好得不得了。我只是想讓你每天都有一會兒想著我,你會思索‘給玉兒開什麼方子好呢?’其實我也不怕吃黃連,我根本不怕苦味,可我就是想讓你為難,為難地想‘玉兒竟然怕苦,該如何是好?’我覺得你每天想啊想的,然後我就偷偷在你心裡落了根。”  

說著我自己側著頭抿嘴笑起來:“我是不是很奸猾?”  

“九爺,你還記得我上次在你書房翻書的事情嗎?我其實是想看看你究竟都讀了些什麼書。一個人什麼樣的脾性就會愛讀什麼樣的書,我知道你愛老莊和墨子。喜歡墨子,大概是因為《墨子》一書中講了很多器械製作,很實用, ‘君子善假于物’,另外一個原因我猜是因為墨子對戰爭的主張,對大國與小國之間交往的主張。”  

我猶豫了一瞬,下面的話我該講嗎?  

“九爺,你們馴養了很多信鴿。去年大漢對匈奴用兵時,西域又恰逢天災,你就急需大筆錢。你懂那麼多西域國家的語言,又對《墨子》的觀點多持贊同觀點。我想這些應該都和生意無關,你也許是西域人,你所做的只是在幫助自己的國家。”  

我說話時一直儘量不去看九爺,此時卻沒有忍住,偷偷看了他一眼,他雙眼盯著帳頂,臉色如水,清澹退靜。  

“你還很喜歡讀老子和莊子的書,我仔細聽過夫子講他們的書。我有些琢磨不透你對將來有何打算,墨子是用一生心血去盡力而為的主張,老莊卻是若大勢不可違逆時,人應學會順其自然。可九爺這些我都不在乎,我不管你是西域人還是大漢人,你就是你,如果你要自由,我願意陪你離開長安,大漠間任你我遨遊。如果你要……如果你要阻擋大漢之勢,奪取江山我做不到,但我可以幫你把這個漢家天下搞亂,讓他們在你我有生之年都無西擴之力。”  

九爺臉微側,看向我,眸子中帶著震驚,但更多的是心痛溫暖。我依舊看不懂他的心,我心中輕歎口氣,低下了頭。  

“玉兒,你是不是暗中做了什麼?你的娼妓坊、偷著開的當鋪生意是為了搜集消息和掌握朝中大臣的經濟賬和把柄嗎?”  

我咬著唇點點頭,九爺一臉心疼和苦澀:“你個傻丫頭!趕緊把這些都關了。石舫在長安城已近百年,各行各業都有涉足。朝中大臣暗地裡的勾當、錢物往來、汙跡把柄,我若想要並不費力。”他臉色驀地一變:“你有沒有答應過李夫人什麼條件?”  

我想著所發的毒誓,這個應該不算吧?搖搖頭。他神色釋然:“這就好,千萬不要介入皇家的奪嫡之爭,和他們打交道,比與虎謀皮更兇險。”  

我低著頭無意識地捋著微皺的裙子,幾縷髮絲垂在額前。他凝視著我,微不可聞地輕歎一聲,手探了探似乎想幫我理一下額前的碎發,剛伸出手,卻又縮了回去:“玉兒,我的祖父的確是西域人,說來和你還有幾分淵源。”  
  
我瞪大眼睛,詫異地看向他。他今天晚上,第一次露了一絲笑:“祖父也可以說受過狼的撫育之恩。他本是依耐國的王子,但剛出生就發生了宮變,父王母妃雙雙斃命,一個侍衛帶著他和玉璽逃離宮廷,隱入大漠。當時找不到乳母,侍衛捉了一隻還在哺乳的狼,用狼奶養活了祖父。祖父行事捉摸不定,他長大後沒有聯絡朝中舊部,憑藉玉璽去奪回王位,反倒靠著出眾的長相在西域各國和各國公主卿卿我我,引得各國都想追殺他。據說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他突然厭倦了溫柔鄉,大搖大擺地闖進依耐國宮廷,把他的小叔父從睡夢中揪起來,用一把三尺長的大刀把國王的頭剃成光頭,又命廚子備飯大吃一頓,對他的小王叔說了句‘你做國王做得比我父王好’,扔下玉璽,就大搖大擺地揚長而去,跑回沙漠做了強盜。”這個故事的開頭原本血光淋淋,可後來居然變得幾分滑稽,我聽得入神,不禁趕著問:“那後來老爺子怎麼又到長安來了?”  

九爺笑道:“祖父做強盜做得風生水起,整個西域的強盜都漸漸歸附於他,因為他幼時喝狼奶長大,所以祖父率領的沙盜又被人尊稱為狼盜,這個稱呼後來漸漸變成沙盜的另一個別稱。祖父為了銷贓,又做了生意,可沒想到居然很有經商天分,誤打誤撞,慢慢地竟成了西域最大的玉石商人。一時間祖父在整個西域黑白兩道都風光無限。結果用祖父的話來說,老天看不得他太得意,但又實在疼愛他,就給了他最甜蜜的懲罰,他搶劫一個漢人商隊時,遇見了我的祖母……”  

原來“狼盜”的稱呼如此而來,我笑接道:“老爺子對祖母一見鍾情,為了做漢人的女婿就只好到長安城安家落戶做生意。”  

九爺笑搖搖頭:“前半句對了,後半句錯了。祖母當時已經嫁人,是那個商人不受寵的小妾,祖父是一路追到長安城來搶人的,結果人搶到後,他覺得長安也挺好玩,就又一時性起留在了長安。”  

這簡直比酒樓茶坊間的故事還跌宕起伏,我聽得目瞪口呆,這個老爺子活得可真是……嗯……夠精彩!  

九爺溫和地說:“現在你明白我身世的來龍去脈了。祖父一直在暗中資助西域,當年漢朝積弱,西域和漢朝之間沒什麼大矛盾,祖父幫助西域各國對付匈奴人。現在對西域各國而言,日漸強盛的漢朝變得更加可怕,可我的祖母是漢人,母親是漢人,我不可能如祖父的舊部石伯他們那樣立場堅定地幫助西域對付漢朝,但我又不能不管祖父遍佈西域和滲透在長安各行各業的勢力。祖父的勢力和西域各國都有交集,如果他們集體做亂,不管對西域還是漢朝都是大禍。匈奴很有可能借機一舉扭轉頹勢,而以皇上的性格,定會發兵西域洩憤。”  

“你漸漸削弱石舫在漢朝的勢力,不僅僅是因為漢朝皇帝而韜光養晦,還因為要牽制石伯他們的野心?”  

九爺淡淡笑著點了下頭。我一直以為自己所猜測到的狀況已經很複雜,沒有想到實際狀況更複雜兇險,九爺一面要應付劉徹,保全石舫內無辜人的性命,一面要幫助西域各國百姓,讓他們少受兵禍之苦;一面要考慮匈奴對各方的威脅,一面還要彈壓底下來自西域的勢力,特別是這些勢力背後還有西域諸國的影響。現在想來,石舫每一次的勢力削弱都肯定要經過內部勢力的激烈鬥爭和妥協,匈奴在遠方虎視耽耽,西域諸國在一旁心存不軌,劉徹又在高處用警惕猜忌的目光盯著,一個不慎就會滿盤皆亂。九爺以稚齡抗起一切,這一路走來的艱辛可想而知,他卻只把它們都化作了一個雲淡風輕的笑。  

想到此處,心裡的希望漸漸騰起,他能把這些隱秘的事情都告訴我,是不是代表他現在已十分信賴我?那他是否有可能接受我?九爺看我定定地凝視著他,原本的輕鬆溫和慢慢褪去,眼中又帶了晦暗,匆匆移開視線,不再看我。  

兩人之間又沉默下來,我低頭咬著唇,心跳一時快一時慢,好半晌後, 我低聲道:“我的心思你已明白,我想再問你一次。你不要現在告訴我答案,我承受不起你親口說出殘忍的答案,再過幾日就是新年,你曾說過那是一個好日子,我們在那天重逢,現在又是我的生日,我會在園子裡等你,如果你不來,我就一切都明白了。可……”我抬頭凝視著他,他的眼眶中有些濕潤,“可我盼著你來。”  

我對著他粲然一笑,留戀地看了他一會兒後站起身:“我走了,不要再開著窗戶睡覺。”  

正要拉門:“等一下,不要回頭,回答我一個問題。”他的聲音乾澀:“玉兒,你想要一個家嗎?”  

我扶著門閂道:“想要,想要一個熱熱鬧鬧的家。我走在街上時會很羨慕那些抱著孩子吵吵鬧鬧的夫妻,我聽到你小時候的故事也很羨慕,爺爺、父親、母親,還有偶爾會鬧矛盾的兄弟,一大家人多幸福!你呢?”  

身後半晌都沒有任何聲音,我有些詫異地正要回頭,九爺壓抑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似乎極力抑制著很多不能言語的情緒:“我也是。”  

這是今晚我聽到的最好聽的話,我側頭微笑起來。  

他突然又問:“玉兒,霍……霍去病,他對你很好嗎?”我沉默了一瞬,對於這點我再不願正視,可都不得不承認,輕輕點了下頭。好一會兒後,他的聲音傳來:“你回去吧!路上小心。”  

我“嗯”了一聲,拉門而出。轉身關門的刹那,對上他的漆黑雙瞳,裡面眷念不舍悲傷痛苦各種情緒翻滾,看得我的心也驟起波瀾。他沒有回避我的視線,兩人的目光刹那膠凝在一起,那一瞬風起雲湧,驚濤駭浪。  

我關門的手無力地垂落在身側。但門依舊借著起先的力,悠長、緩慢,一點一點地在我眼前合上,他的面容慢慢隱去,他第一次毫不顧忌地與我糾纏在一起的視線終被隔開。  

短短一瞬,我的力量就好似燃燒殆盡。我無力地靠在牆上,良久後,才再有力氣提步離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emayer06 發表於 2010-2-5 09:52 PM

第十六章  離去

“讓茹姐給我們唱首曲子,不過內容可要是講她和李師傅的。”  

“還茹姐呢?該改口叫李夫人了。”  

眾人七嘴八舌地商量如何鬧方茹的洞房,我面上帶著絲淺笑,思緒在聽與不聽之間遊走。紅姑有些遺憾地說:“為什麼要讓李師傅搬出去呢?就算娶了方茹仍舊可以住在園子中呀!”  

“讓他們兩人清清靜靜地過自己的小日子去吧!你請李樂師做曲詞,難道他會因為已經把方茹娶到手就拒絕?影響不了歌舞坊的生意。”我漫不經心地說。  

紅姑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問道:“小玉,你這段日子怎麼了?我怎麼覺得你和我們疏遠起來?”  

我搖了下頭:“李樂師身份今非昔比,宴席上肯定有廟堂上來朝賀的人,宮裡只怕也會有人來賀喜,你待會兒仔細叮囑下園子裡姐妹,不要鬧過了。”  

紅姑忙應承,我有些疲憊地站了起來:“我已經事先和方茹說過,就不送她出門了,一切有勞紅姑。”  

紅姑有些擔心地看著我,我拍了下她的肩膀,示意她放心,人悄悄走出了屋子。  

方茹正被幾個婆婦服飾著上妝,大紅滾金的嫁衣攤在榻上,逼人的喜氣。我在窗外聽著屋子中時不時一陣的笑聲:“方姑娘真是會揀日子,選在正月初一,讓普天同慶姑娘的大喜呢!”  

婆子雙手的拇指和食指一張一合,正用棉線給方茹鉸臉,方茹硬著身子一動不敢動,服侍她的丫頭笑道:“日子是坊主挑的。”  

“這嫁衣可做得真好!是李娘娘賞賜的嗎?皇家的東西畢竟氣派不一般。”整理嫁衣和首飾的婆子奉承道。  

方茹的臉剛鉸乾淨,正對著鏡子細看,聞言回頭笑道:“是小玉置辦的,娘娘本來是有賞賜的意思,可聽說了小玉置辦的嫁衣,說是也不能再好了。”  

婆子口中嘖嘖稱歎。  

我轉身出了院門,緩步向自己的屋子行去。今天真是個好日子,天清雲淡,日光融和,園子中處處張燈結綵,彌漫在空氣中的喜氣濃得化不開。  

進了自己的院子,關好門,我翻出了藍色的樓蘭衣裙,捧在懷中好一會兒,方攤開放在了榻上。  

舀水淨臉後,打散了頭髮,用篦子一下下把頭髮刮的鬆軟,只把兩側的頭髮編了兩根辮子,在腦後又合成一束。膚色已經夠白皙,倒是可以省去敷粉,用毛筆沾了些許黛粉,輕掃幾下,沒有畫如今流行的長眉,勾了個遠山眉。拿出胭脂蠶絲片,滴了兩滴清水,水跡緩緩暈開,蠶絲片的紅色變得生動,仿佛附著在上的花魂復活,趁著顏色最重時,先抿唇,然後在兩頰拍勻。  

窗外的鼓樂聲忽然大響,看來迎親的人到了。側耳細聽,心神微蕩,鋪天蓋地的喜悅。這也許是女子最想聽到的音樂,一首只為自己而奏的音樂。  

穿好裙子,戴好頭飾,看著鏡中的自己,想起大漠中的狼兄,忍不住在屋子裡轉了幾個圈,裙裾鼓脹如風中怒放的花,心情變得輕快了許多。  

最折磨人的是等待,心在半空懸著,上不得,落不下,漏壺細微的水滴聲一聲聲都敲在心上。凝視久了,覺得那水似乎怎麼都不肯往下滴,越來越慢。我搖了搖頭,強迫自己移開了緊盯漏壺的視線。  

得給自己找點事情,把心神引開,滿屋子尋著打發時間的物品,最後手裡握著一根棉繩。我閉著眼睛胡亂地打著一個個死結,然後睜開眼睛開始全神貫注地解繩結。打結,解結,反復重複中屋內已是昏暗。  

我扔了繩子,走到院子中,凝視著院門。天光一點點消失,黑暗壓了下來。  

也許他不願意見外人,所以不肯天亮時來,過會兒他肯定會來的。從面對門而站到背對門而站,從盼望到祈求。  

眾人都去喝方茹的喜酒,園子裡出奇地寧靜。太安靜了,靜得我能聽到自己的心沉落的聲音,不覺得痛,只是感覺越來越黑,深幽幽的洞,一點點沉沒,不知何時會砸在堅冷的地上。  

幾點冰涼落在臉上,不大會兒功夫,一片片晶瑩剔透的素色飛旋而下。雪並不大,落得也不急,隨風輕舞,欲落還羞,竟帶著說不出的溫柔纏綿,可那蒼茫茫的白卻又罩出一天冷冽,直透人心。  

“吱呀”,門被推開的聲音。心在刹那騰起,一瞬間我竟然心酸得無法回頭,原來幸福來得太艱辛,快樂也是帶著痛苦的。  

我靜靜站了會兒,方笑著回身。笑容還凝結在臉上,心中卻是絕望。我不能相信地閉上了眼睛,再睜開眼睛,還是霍去病。  

“第一次見你,你就穿的這套衣裙,在銀色的月光下,一頭銀色的狼身旁,長裙翩飛,青絲飄揚,輕盈得沒有半絲人間氣象,從沒有細看過女子的我,也不禁一味盯著你看,想看出你來自何方,又去向何方。”霍去病含著絲淺笑。  

我雙手捧頭,緩緩蹲在了地上。霍去病驚詫地伸手欲扶我:“不要管我,不要管我……”我無意識地自語,一遍又一遍,他緩緩收回了手。  

霍去病也不顧地上塵雪、身上錦衣,一言未發地席地坐在了我身旁,似乎不管我蹲多久,他都打算就這麼默默陪著我。  

雪花慢慢積在兩人身上,他猶豫了下,還是伸手替我拍落髮上身上的雪,我一動不動,宛若冰雕。  

他驀地起身進屋,不一會兒拿著把竹傘出來,靜靜地坐到我身旁,撐開了傘。雪花細碎無聲地輕舞著,他淡淡地望著一天素白。  

小謙、小淘一前一後飛進院子,小謙一收翅膀落在了我面前,小淘卻直撲向我的頭,霍去病袖子一揮,打慢了小淘的撲勢,小淘看這次欺負不到我,忙空中打了個轉,落在了小謙身旁。  

霍去病去抓小淘,小淘趕著躲開,小謙卻有些怒氣地想啄霍去病,霍去病避開,順手在小謙腦袋上敲了下:“我是要拿小淘腿上的信,可沒打算欺負它。”我忙抬頭看向小淘,它腿上果然束著一個絹條。  

我猶豫了半晌,打開絹條。“對不起”三個字歪歪扭扭、筆跡零亂地橫在絹帛上。  

對不起?對不起!我要的不是你的對不起。我心中苦不勝情,緊咬著嘴唇,一絲甜腥慢慢在口中漫開。欲把絹條扯碎,手卻只是不停顫抖,絹條又小,不好著力,扯了幾次都未扯斷。  

我跳起沖進了屋子中,一手揪著絹條,一手見一件物品扔一件,霍去病靜立在門口,面色沉靜地看著我發瘋般地在屋子中亂翻。  

剪刀,剪刀在哪裡?掃落了半屋子東西,仍沒有找到剪刀,眼光掃到一把平日削水果的小刀,忙抓在了手裡。霍去病猛地叫了聲“玉兒”,人已經落在了我面前,正要劈手去奪我手中的小刀,卻看見我只是狠狠用刀在割絹條,他靜靜退後了幾步,看著我劃裂絹條。  

我隨手扔了刀,一把扯下頭上連著絲巾的珍珠發箍,雙手用力,珍珠刹那散開,叮咚作響地敲落在地面,絲巾碎成一隻只藍色蝴蝶,翩翩飄舞在風中。  


我盯著地上的片片藍色,心中那一股支撐著自己站得筆直的怨氣忽消,身子一軟跪倒在地上,眼睛瞪得大大地看著前面,其實卻一無所見。

霍去病一撩長袍坐在了門檻上,雙手抱膝,下巴抵在膝頭,垂目盯著地面。安靜得宛若受了傷的狼,靜靜臥於一角,獨自舔舐傷口。  

不知道跪了多久,聽著隱隱有人語笑聲傳來,鬧洞房的人已經歸來。我驀然驚醒,跳起身,一面笑著,一面語氣歡快地說:“我就早上吃了點東西,現在餓了,我要吃壽麵。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應該開開心心。我要換一身衣服,你……”  

他轉身背對著我,我脫下樓蘭衣裙,特意揀了件火紅的裙衫穿上。我不傷心,我偏不傷心,我不為不喜歡我的人傷心!輕握著藍色衣裙,嘴裡喃喃自語,可本以為痛到極處的心居然又是一陣刀絞劍刺。  

月牙泉旁初相見,一幕幕猶在眼前,人卻已經好像隔了幾世,我笑著,笑著,笑得整個身子都在顫抖,手下用力,“嗤”的一聲,裙子裂為兩半,霍去病聞聲回頭看我,輕聲一歎:“何苦……這是他送你的?”  

我扔了衣裙,徑直走出門。霍去病撐起傘,默默地走在我身側。心比雪更冷,又怎麼會畏懼這一天清寒?我快走了兩步:“我想在雪裡走走。”他一言不發地隨手扔了傘,也陪著我冒雪而行。  

我不願意碰見人,刻意地揀幽暗處行走,他忽地問:“你會做面嗎?”  

我怔了下,回道:“不會。”他道:“我府中的廚房晚上灶火也籠著,也有人守夜,正經大菜拿不出來,做碗面的功夫倒還有。”  

紅姑在吃穿用度上管得很嚴,用過晚飯後,園子中的廚房都要滅掉火,就是有火,今兒晚上也不知道到哪裡去找廚子。我點了下頭,隨在他身後,兩人摸出了園子。  

低頭凝視著碗中的面,剛吃了一口,人還倔強地笑著和霍去病說話,眼淚卻猝不及防地掉了下來,落在湯上,一個接一個小小的漣漪蕩開。我慌忙端起碗,半遮著臉,拼命大口地吃面。  

霍去病假裝沒有看見,自顧說著不相干的話。我強抑著鼻音問:“有酒嗎?”他起身拎了兩壺酒過來,隨著酒壺一塊遞過來的是一塊面巾。他一眼都沒有看我,眼睛望著窗外的沉沉夜色、漫天雪花,捧著酒壺一口口喝著酒。  

半醒時,只覺鼻端一直縈繞著一股清淡溫和的香,待清醒時,才發覺香氣來自帳頂上吊著的兩個鎏金雙蜂團花紋鏤空銀薰球。流雲蝙蝠紫霞帳,藍田青碧暖玉枕,富貴氣象非一般人家,一瞬後明白過來是醉倒在霍府了。  

怔怔看著頭頂的銀熏球,突然極其想念狼兄,覺得此時唯有摟著他的脖子才能些許化解心中的千分疼痛和萬丈疲憊。  

丫頭在外細聲試探道:“姑娘醒了嗎?”我大睜著雙眼沒有理會。  

又過了半日,聽到霍去病在外面問:“還沒有起來嗎?”  

“奴婢輕叫了幾聲,裡面都沒有動靜。”  

霍去病吩咐道:“練武之人哪裡來的那麼多覺?準備洗漱用具吧!”說完自己推門而進:“別賴在榻上,這都過了晌午,再躺下去今天晚上就不用睡了。”  

我躺著未動,他坐在榻旁問:“頭疼嗎?”我摸了摸頭,有些納悶地說:“不疼,往日喝了酒,頭都有些疼,今日倒是奇怪,昨日夜裡喝的什麼酒?”  

“哪裡是酒特別?是你頭頂的熏球裡添了藥草,昨天晚上特意讓大夫配的方子。”  

丫頭們捧著盆帕妝盒魚貫而入,雁字排開,屏息靜氣,靜靜等候。看來不起是不行了,日子總是不管你願意不願意都仍舊繼續,想躲避都無處躲避。我歎了口氣:“我要起來了,你是不是該回避一下?”  

霍去病起身笑道:“懶貓,手腳麻利些,我肚子已經餓了,晚了就只能給你留一桌剩飯。”  



我伸出一根手指逗著乳母懷中的劉髆,小孩子柔軟的小手剛剛能握著我的手指,他一面動著,一面呵呵笑著,梨子般大小的臉,粉嫩嫩的。我看得心頭一樂,湊近他笑問:“笑什麼呢?告訴阿姨。”看到乳母臉上詫異的神色,才驚覺自己一時大意居然說錯了話。小孩子雖然連話都還不會說,可身份卻容不得我自稱“阿姨”。有些訕訕地把手抽回來,坐正了身子。李妍看了我一眼,吩咐乳母把孩子抱走。  

“要能真有你這樣一個阿姨,兒可真是好命,讓兒認你做阿姨吧!”  

我欠了下身子道:“天家皇子,實在不敢。”李妍淺淺一笑,未再多說。  

李妍端詳了我半晌後問:“你這是怎麼了?眉宇間這麼重的愁思?”  

我輕搖了下頭道:“你身子養得可好?”  

“那麼多人伺候著,恢復得很好。你和石舫舫主有了波折?”李妍試探地問。  

我岔開了她的話題,對她笑道:“恭喜你了。”  

“恭喜我?喜從何來?”  

“李廣將軍的弟弟、李敢的叔叔樂安侯李蔡升為丞相呀!百官之首,金印紫綬、掌丞天子、助理萬機。”  

李妍面色一無變化,隨意地道:“歸根結底還要多謝你。”  

我笑了笑:“不敢居功,娘娘召我進宮來拜見小王子,人已見過,我該出宮了。”我向李妍行禮請退。  

李妍卻沒有准我告退,沉默地注視了會兒我,一字字道:“金玉,幫我。”  

我搖了搖頭:“從送你進宮的那日起,我已說過,我對你進宮後的事情無能為力。”  

“你說的是假話,你所作的一切,心中定有所圖,只是我直到現在仍舊看不透你究竟意欲何為。”  

我沉默著沒有說話,本來就有些圖錯了,現在更是徹底沒有所圖。  

李妍等了半晌,忽地輕歎口氣:“金玉,你性格表面看著圓通,實際固執無比,我強求不了你,但是求你不要和我作對。”她帶著幾分苦笑,“人人都說衛青有個好姐姐,可我覺得真正幸運的是衛皇后,老天賜了她一個如衛將軍這般沉穩如山的弟弟後,居然又給了她一個蒼鷹般的外甥,而我一切都只能靠自己,我真希望你是我的親姊妹,但凡有你這樣一個姊妹,我也不會走得這麼辛苦。”  

我凝視著她,鄭重地說:“你放心,我以後和你的事情一無瓜葛,絕不會阻你的路。”  

李妍點了下頭,有些疲倦地說:“你要永遠記住你現在說的話,你去吧!”  

我起身後,靜靜站了會兒,這一別恐怕再不會相見了。“李妍,照顧好自己,有時間看看醫家典籍,學一些調理護養方法,聽說道家的呼吸吐納對延年益壽很有好處,皇上好像精於此道,你不妨也跟著學一些,越是孤單,自己才越要珍惜自己。”  

李妍眼中融融暖意:“我記住了,我還有一個兒子要照顧,肯定會愛惜自己。”  

我笑向她欠了欠身子:“我走了。”李妍笑點了下頭。  

剛出李妍所居的宮殿未久,就看見霍去病迎面而來。我向霍去病行禮請安,他看著我來時的方向問:“你來見李夫人?”我點了下頭,看著他來時的路徑問:“你去給皇后娘娘請安?”霍去病頷了下首。  

我落後霍去病兩三步,走在他的側後方,霍去病道:“你在宮裡連走路都這麼謹慎小心?”
  
“你我身份不同,在這宮裡被人看到並肩而行,不會有好話的。”我看他神色頗為不屑,忙補道:“你當然是不怕,如今也沒幾個人敢挫你鋒頭。得意時無論怎麼樣都過得去,失意時卻事事都能挑出錯,如今小心一些,為自己留著點後路總是沒有錯的。”  

霍去病冷哼了一聲道:“我看你這束手束腳的樣子,煩得慌!你以後能少進宮就少進。”  

我笑問:“你最近很忙嗎?自新年別後,兩個多月沒有見你了。”  

他精神一振,神采飛揚地說:“這次要玩大的,當然要操練好。對了,你究竟回不回西域?”  

我猶豫了會兒:“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人家都這樣了,你還……你……你……”霍去病霎時頓住腳步,滿面怒色,氣指著我。  

我神色黯然地靜靜看著他,他忽地一搖頭,大步快走,仿佛要把一切不愉快都甩在身後:“我看你是個賤骨頭,欠打!可我他娘的居然比你更是個賤骨頭,更欠打!”  



花匠在土裡翻弄了會兒,搖搖頭對我說:“到現在還沒有發芽,看來是死透了,我給您重新種幾株吧!”  

“不用了。”  

花匠站起道:“可這花圃沒個花草的,光禿著也難看,要不我挑幾株好牡丹種上?”  

“不用費那個心思,光禿著就光禿著吧!”  

我站在花圃前,怔怔發呆,花匠何時離去的也沒有留意。  

日影西斜時,紅姑在院子門口叫道:“小玉,有貴客來拜訪你。”我側頭看去,竟然是霍去病的管家陳叔。  

他快走了幾步,笑著向我行禮,我閃身避開:“陳叔,我可受不起您這一禮。”他笑道:“怎麼會受不起?要不是你,我哪有命站在這裡給你行禮?”  

“有什麼事嗎?竟要麻煩您親自跑一趟?”  

陳叔看向還立在院門口的紅姑,紅姑忙向陳叔行了個禮立後匆匆離去。  

“少爺從開春後就日日忙碌,回府的時間都少,實在不得抽身,所以命我給你帶句話,明日黎明時分他離開長安趕赴隴西。”  

我向陳叔行禮作謝:“麻煩您了。”陳叔笑看著我,滿眼慈祥,我被他看得滿身不自在,他終於告辭離去。  

用晚飯時,紅姑忍了半晌沒有忍住,說道:“霍府的這個管家也不是一般人,聽說是個揮刀能戰,提筆能文的人,他雖沒有一官半職,可就是朝廷中的官員見了他也客客氣氣的。 我看霍大少脾氣雖然有些難伺候,可對你倒不錯……”  

“紅姑,吃飯吧!”  

紅姑用筷子使勁紮了一塊肉,嘟囔道:“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年紀看著也漸大了,難道要學我孤老終身?”  

用過晚飯後,回到自己屋子。默默坐著發呆,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麼都沒有想。  

一個人在黑黢黢的屋裡坐了很久,摸索著點亮燈,尋出平日烹茶的爐子,架了炭火。從衣櫃裡捧出竹箱,看著滿滿一箱按照日期擱好的絹帕忽然笑起來。  

“快樂是心上平空開出的花,美麗妖嬈,宛轉低回處甘香沁人。人的記憶會騙人,我怕有一日我會記不清楚今日的快樂,所以我要把以後發生的事情都記下來,等有一日我老的時候,老得走也走不動的時候,我就坐在榻上看這些絹帕,看自己的快樂,也許還有偶爾的悲傷,不管快樂悲傷都是我活過的痕跡,不過我會努力快樂的……”  

原以為拋開過往,以後的日子就只會有偶爾的悲傷,可原來你再努力,再用心,落得的仍是痛徹心扉的悲傷。也原來有很多記憶,人會情願永遠抹掉它,沒有憶,則沒有痛。  

我手一揚,把長安城中第一場的喜悅丟進了炭火中,炭火驟然變得紅豔,喜悅地吞噬著絹帕。  

“九爺,這幾日我一直在打聽石舫的事情,如果沒有猜錯的話,我們是因為竇氏的沒落遭到波及,當年皇上為了克制竇氏和王氏外戚的勢力,刻意提拔衛氏,如今隨著衛氏外戚勢力的逐漸壯大,以皇上一貫對外戚的忌憚,肯定會傾向于抑制衛氏的勢力,扶助其他勢力,只要我們選擇好時機,選擇對人,石舫肯定可以恢復昔日在長安城的榮耀……”  

彼時的我思緒還那麼單純,看問題也是那麼簡單,做事情的手段更是直接得近乎赤裸裸,如今想來不無後怕。我搖搖頭,一場一廂情願,自以為是的笑話,手輕抬,又丟進了炭火中。  

“我以為我很聰明,我猜對了你的心思,可是我沒有。你點青燈,盼的是我去嗎?我聽到你說‘燈火爆,喜事到’,很想知道我的到來是你的喜事嗎?我很希望是,可我現在對猜測你的心事不再自信滿滿,說不定我又一次猜錯了,騙得自己空歡喜一場。不過有一日我會把這些給你看,你要告訴我昨日夜裡你點燈等的是我嗎……”  

我剛把絹帕丟進炭火中,心念電轉間,又立即搶出來,拍滅了火星。幸虧只是燒了一角,帕子變得有些發烏,內容倒大致還能看。  

先將涉及到李妍身世的幾篇挑出來燒掉,盯著其餘的只是發呆。好一會兒後拿定了主意。當日心心念念都是渴盼著有一日能和他同在燈下看這些女兒心情,如今雖然不可能再有那燈下共笑的光景,可這些東西既然是為他寫的,索性給了他,也算了結了這段情緣。  

手中拿著碧玉鑲金耳墜,細看了一會兒,用絹帕包好擱在竹箱中。漫漫黃沙,月牙泉旁初見,我手捧羅裳離去時,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有一日自己會親手撕裂它。  

拿著湘妃竹笛,湊到唇邊輕吹了幾下,環顧屋子,我已經把你的東西都清理乾淨了。如果人的心也可以和打掃屋子一樣,輕易地就能取掉一些東西,也許就會少很多情恨。  

在石府外徘徊了一會兒,想著已過半夜,還是不驚擾石伯了。翻身從牆頭跳下,人還未落地,已經有人攻來,我忙道:“在下落玉坊金玉,來見九爺。”進攻的人一個轉身複消失在黑暗中,只留下幾聲隱隱的笑聲。  

他人眼中是人約半夜、旖旎情天,卻不知道當事人早已肝腸寸斷。  

竹館一片黑暗,我把竹箱輕輕擱在門前。默立良久,拿起竹笛吹了起來。  

“皚如山上雪,蛟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今日鬥酒會,明旦溝水頭。躞蹀禦溝上,溝水東西流。  

淒淒複淒淒,嫁娶不須啼。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  

屋內燈亮,門輕輕打開,九爺拄著拐杖立在門口。暗夜中,臉觸目驚心地煞白。  

“……  

今日鬥酒會,明旦溝水頭。躞蹀禦溝上,溝水東西流。  

淒淒複淒淒,嫁娶不須啼。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  

不管你我是否曾經把酒笑談,曲樂相合,從此後,你我東西別,各自流。  

連吹了三遍後,心中激蕩的怨意才略平:“你曾說過我的心意和《白頭吟》的曲意不合,所以轉折處難以為繼,今日我的心意和曲意相通,應該吹得很好,但我寧可永遠吹不好這首曲子,永遠不懂它的曲意。”  

說到後來,即使極力克制,聲音依舊微微顫著。雙手用力,一聲脆響,手中竹笛折斷,斷裂的竹笛還未落地,人已經飄上了牆頭,身子微頓了頓,身後還是一片沉默,我搖搖頭,死心地飛躍離去。  



“紅姑:  

我走了。你看到這封信時肯定很生氣,別生氣,你看你眉毛都豎起來了,這麼多皺紋,你可說過女人經不得氣的,趕快把眉眼放平了。  

長安城所有在我名下的歌舞坊和娼妓坊,還有只有你我知道偷著開的當鋪都交托給你。有兩件事情你一定要謹記:一,歌舞伎本就是悉心調教後的女子,待人接物自有規矩,娼妓館的女子卻有些散漫無規,厚待女娼館的娼妓,什麼都可以不懂,但一定要學會做這行,第一要做的是管好自己的嘴。二,最好把娼妓坊和當鋪都關掉,或者至少都不要再擴張,守拙方是長存之道。這封信看完後燒掉,我另有一張尺素寫明生意全部交給你。  

我知道我這樣做是任性。自從進了長安城,我一直在很努力地學習做一個長安城人,進退言語我都在拿捏分寸,我突然累了,很想念在西域橫衝直撞的生活。我走了,也許有一日會回來,但更也許我再不回來。所以,紅姑,勿牽念我。最後麻煩你件事情,過上十天半個月後幫我把封好的錦帕送到霍府管家手中。  

小玉”  



“小霍:  

我回西域了。但對不起,不是陪你一起走。當你看到這方錦帕,應該已經是幾個月後。再得勝回朝時,而我也許正在和狼兄追逐一隻懸羊,也許什麼都不做只是看殘陽西落。你問過我,那一地糾纏不休的藤蔓可像人生?我在想,人生也許真的像金銀花藤,但不是糾纏不休。花開花落,金銀相逢間,偶遇和別離,直面和轉身,緣聚和緣散,一藤花演繹著人生的悲歡聚合。這次我選擇的是轉身離去。此一別也許再無相見之期,唯祝你一切安好。  

小玉”


第一部完...<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mayer06 發表於 2010-2-5 10:00 PM

本帖最後由 emayer06 於 2010-2-5 10:03 PM 編輯

番外篇  盼雙星

暗夜中,她一身紅衣,仿如烈火一般燃燒著。  

孟九知道她的心情不好,因為她平常並不喜穿豔色,可心情不好時,卻總會倔強地選擇濃烈的色彩,仿佛用色彩告訴他人:我很好,我一切都很好。把委屈和軟弱都藏在華美的顏色下。  

她的眼中也有兩簇小小的火焰燃燒著,寂寞清冷的竹館因此而變得溫暖,他多麼渴望能把這樣的溫暖留在身邊,可他不能。  

這樣的女子,來去如風,燦爛似火,生命璀璨若朝霞,他希望她永遠明麗地活著,能擁有最完美的幸福,生命中不要有一絲陰翳。  

他問她:“想要一個家嗎?”她回答他:“想要,想要一個熱熱鬧鬧的家。”他也想要,可是他給不了她。  

她眼中熾熱的火焰,不知是恨是愛,她扭斷竹笛的刹那,他的心也喀嚓碎裂,她望著他的沉默,眼中的一切都熄滅死寂。  

她恨他一句話都不肯說嗎?  

可她是否知道,他怕只要一開口,他就會選擇自私地留住她,不計後果地留住她。  

紅影冉冉消失在牆頭,他用盡全力克制著自己不要張口。  

心痛至極,喉頭一股腥甜湧出,他俯身咳嗽起來,點點殷紅的鮮血濺落。  

落在他的白衣上,仿若白雪紅梅,落在門側的一個竹箱上,好似綠竹紅花。  

本就重病在身,此時又痛徹心扉,他的體力再難支撐,索性扔了拐杖,靠著門框坐下。  

捧過竹箱,用衣袖一寸寸仔細地擦拭乾淨剛才濺落的鮮血,卻毫不在意自己唇角仍有的血跡。  

一方方絹帕,一日日情思。  

她比他所知道的,所想的,做得更多,走得更遠。  

一字字讀下去,他的心若火一般燒著,他的身子卻仿佛置身冰窖。他究竟擁有過怎樣的幸福?  

天邊已經初露魚肚白,新的一天即將開始,他卻一無所覺,心仍舊沉浸在黑暗和絕望的幸福中。  

“……臉有些燒,連人還沒有嫁,竟然就想孩子的問題。自問自己如果我這一生都不能有孩子呢?想了許久,都沒有定論,但看到屋外已經只剩綠色的鴛鴦藤時,我想我明白了,生命很多時候在過程,不是每一朵花都會結籽,但活過,怒放過,迎過朝陽,送過晚霞,與風嬉戲過,和雨打鬧過,生命已是豐足,我想它們沒有遺憾……”  

他的身子驀地顫顫發抖,急速地咳嗽起來。臉上卻一掃剛才的黯淡絕望,眉目間竟罕有的神采飛揚。  

一直病著的身體忽然間充滿了力量,他拽過拐杖站起,一面急急向外走著,一面大叫:“來人,立即備馬車。”  

東邊的紅日半吐,半天火紅的朝霞,絢爛奪目,宛如她的笑顏。他望著朝霞,又是喜又是心疼。玉兒,玉兒,我終究還是看低了你,傷你已深,但我會用一生來彌補過往之錯,從此後我一定不會再讓你有半點傷心。  

馬車還未到落玉坊,就已經聽到亂哄哄的聲音。  

紅姑立在園子前大罵守門的人,“一個個全是豬頭,你們都是死人呀!居然什麼都沒有看到?”  

天照跳下馬車,挑起簾子。  

紅姑望見天照立即收了聲,上前恭敬地給天照行禮請安。  

天照笑讓她起身,“這位是家主,石舫舫主,想要見玉坊主。”  

這個皓月清風、芝蘭玉樹般的少年居然就是名震長安的石舫舫主?  

紅姑愣愣望著車內的孟九,太過震驚,竟然忘了行禮。天之驕子的霍去病好似驕陽霓虹、寒梅青松,本以為和玉兒已是人間絕配,可不曾想人間還有這般人物,皓月比驕陽,芝蘭較寒梅,竟難分伯仲。  

一貫溫和的孟九此次卻有些急不可待,不等天照點醒紅姑,就說道:“我想先進去見玉兒。”  

紅姑眼中帶了淚意,恨恨地道:“我也想見她,想把她找出來罵一頓、打一頓才解恨,她已經趁夜離開長安,還說什麼再不回來。”  

孟九心中巨痛,又劇烈咳嗽起來,好一會兒仍不見停。玉兒,見了帕才真明白你的心思,真懂了之後,才知道自己傷你有多深。  

天照趕著問紅姑:“她留什麼話給你了嗎?說去哪裡?”  

“給我的信裡只說回西域了。她還有一封信留給霍將軍,本來讓我晚十天半個月才送到霍府,我一怒之下今天一大早就送了過去。不知道那封信裡是否會具體說回了哪裡。”  

天照聽完,揮手讓紅姑退下。  

孟九想說話,可剛張口,又是一陣咳嗽。  

天照知他心意,忙道:“小玉不會騎馬,她若回西域必定要雇車,我立即命人追查長安城的車馬行,放鴿子通知西域的‘蒼狼印’和沙盜都幫忙尋找,石伯可以知會他以前的殺手組織幫忙尋人。九爺,小玉既然回了西域,我們還能有找不到的道理?現在最要緊的事情是你先養好病,否則這個樣子讓小玉見了,她心裡肯定又要難受。”  

孟九垂目思量了一瞬,淡淡道:“知會西域各國的王宮,讓西域各國出兵尋找。”  

天照心中震驚,九爺雖然幫助過很多西域國家,可一直盡力避免牽扯太深,對方一意結交,他卻常拒對方于千里之外,西域各國巴不得能賣九爺人情,不說九爺手中通過生意遍佈大漢的情報網絡,以及西域的龐大勢力,單九爺設計出的殺傷力極大的兵器就讓西域各國渴求不已。九爺如此直接的要求,西域各國定不會拒絕,看來九爺這次對小玉是志在必得,只是如此一來,微妙均衡的局面被打破,欠下的人情日後又需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天仍暗著,霍去病已穿好戎衣,整裝待發。  

“你告訴她今日我要出征的消息了嗎?”  

“老奴親自去落玉坊轉告的玉姑娘。”  

霍去病立在府門口,默站了良久。東邊剛露一線魚肚白時,他心中暗歎一聲,看來她還是寧願留在長安。  

收起百種心緒,翻身上馬,清脆的馬蹄聲刹那間響徹長安大街。  


兒女情先暫擱一旁,現在的首要任務是專心打這場滿朝上下都冷眼看著的戰役。  

上次他以八百驥突入匈奴腹地,大獲全勝。可朝中諸人並不心服,認為不過僥倖得勝,就連皇上也心存疑慮,不敢真正讓他帶大軍作戰。  

李廣輾轉沙場一生都未真有建樹,不能封侯,而他一次戰役就名滿天下,十八歲就封侯,讓太多人嫉恨和不服氣。  

此次給他一萬兵馬,皇上既想驗證他的實力,也是為日後帶重兵做鋪墊。只有勝利才能堵住朝中文武大臣的反對聲音,即使皇上也不得不顧忌朝中眾人的意見。  

霍去病心裡早已認定自己的勝利,或者更準確地說,“失敗”二字從未在他的腦海裡出現過。  

只要他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做到,除了……  

想起那個狡慧固執的女子,霍去病不禁蹙了蹙眉頭,瞟了眼落玉坊的方向,原本冷凝的臉上忽露了一絲笑意。  

不,沒有“除了”。霍去病的生命中沒有不可能的事情,更何況是她?  

一日疾行,晚間剛要休息時,八百里加急信件送到。  

不是軍務,卻是陳管家派人送來的信件,霍去病心中一動,急急拔開竹筒。  

“……當你看到這方錦帕,應該已經是幾個月後,得勝回朝時……花開花落,金銀相逢間,偶遇和別離,直面和轉身,緣聚和緣散,一藤花演繹著人生的悲歡聚合。這次我選擇的是轉身離去。此一別也許再無相見之期,唯祝你一切安好……”  

他眼中風雲突起,暴怒心痛都彙聚在心頭。玉兒,你又一次騙了我!  

他的目光一動不動地盯著錦帕,嘴角緩緩勾起了一抹冷意澹澹的笑。這是她給他的第一封信,但絕對不會是最後一封。  

他驀地站起,對著帳篷外的侍從吩咐:“讓軍營中最快的兩匹馬從今晚起好好休息,隨時待命。”  

玉兒,你會比狡詐迅疾的匈奴人更難追逐嗎?




《大漠謠》第二部  第一章  綁架

黑沉沉的天空沉默地籠罩著大地,空曠的古道上只有得得的馬蹄聲在回蕩。
 
我坐在馬車棚頂呆呆凝視著東邊,那座雄宏的長安城已離我越來越遠。
  
不知道多久後,東邊泛出了朝霞,雖只是幾抹,卻絢爛無比,天地頓時因它們而生色。

  慢慢的,半邊天都密佈了雲霞,如火一般噴湧燃燒著。一輪滾圓的紅日從火海中冉冉升起,不一會就把籠罩著整個天地的黑暗驅除一空。
  
天下只怕再沒有比日出更燦爛壯美的景色。我被這場意外的美景所震,心中的悒鬱消散許多,忍不住舉起雙臂,長嘯一聲,慶賀新一天的來臨。
  
嘯聲剛出口,馬車一個顛簸差點把我甩下車。我回頭看向車夫,車夫用力拉著韁繩,陪笑道:“這絕對是我們車馬行最好的馬,剛才不知怎麼了,竟然蹄子有些軟,現在已經沒事。”

  我笑著搖搖頭,示意他繼續趕路,聽到狼嘯,恐怕沒有幾隻馬不蹄軟,幸虧我只是微雜了幾絲氣息,否則現在我該在地上啃泥了。
 
天已亮,路上旅人漸多。不想引人注目,只好放棄我在車頂的暢意,輕盈地翻身下了車棚頂子,坐到車夫身旁。
  
車夫倒是一個豪爽人,見我坐到他身旁,也沒有局促不安。一面甩鞭,一面笑道:“看姑娘的樣子是會一些功夫的人。既然不喜歡馬車的局促,怎麼不單買一匹好馬呢?”
  
我笑道:“沒有機會學,至今仍然不會騎馬。”  
  
車夫指了指在高空飛著的小謙和小淘,“我看姑娘很有牲畜緣,若下功夫學,肯定能騎得好。”  
  
我笑著沒有說話。回了西域可沒有機會騎馬,如果什麼時候能有匹馬敢和狼為伍時,我再學吧!

  一路西行,原本應該山水含笑,草木青翠、生機盎然的春天,卻顯得有些荒涼,時見廢棄殘破的茅屋,野草漫生的農田,我輕歎口氣,“戰爭中苦的永遠是平民。”
  
車夫的神情頗有所動,長籲口氣,“可不是嗎?前年和匈奴打了兩次仗,死了十多萬士兵,多少老婦沒了兒子,多少女子沒了夫君?大前年遭了旱災,糧食本就欠收,再加上戰爭耗費,為了湊軍費朝廷下詔可以買官職和用錢為自己贖罪,可是平頭百姓哪裡來的那些錢?花了錢的人做官,想的能是什麼,克扣得還不是平民百姓?打仗戰死的是平民兵士,可得賞賜和封候拜將的卻永遠是那些貴人子弟。今年又打,還不知道會是什麼淒涼狀況呢?匈奴不是不該打,可這仗打得……唉!……”

  一個車夫居然有這麼一番感歎,我詫異地道:“大伯的見解令我受教。”

  車夫笑道:“年紀老大,倒是沒什麼不好意思說的,不瞞姑娘,幼年時家境還算豐裕,也讀過幾年書,現在終年走南闖北,各種客人接觸得多,自己沿途所見,加上從一些客人那裡聽來的,信口胡說而已。”  
  
我問道:“我在長安城裡時曾聽聞外面有人吃人的事情,可是真的?”  
  
車夫猛甩了一鞭子,“怎麼不是真的?建元三年時,一場大水後,人吃人的可不少。建元六年時,河南大旱,父子都相食,這還是兵戈少時的年景。這些年朝廷頻頻動兵,虧得天災還不重,否則……唉!人吃人的事情,聽人說只有高祖皇帝初得天下時發生過,文帝和景帝在位時可沒有這些慘事。”  
  
車夫語意未盡,可顯然民間百姓在連年對匈奴用兵後,不堪重負下,盼得更是文景之治,而非漢武帝的窮兵黷武。
  
我想了會道:“當年秦始皇修築長城時征壯丁五十萬,其時全國人口男女老少加起來方不過兩千萬,幾乎家家都夫離子散,哀嚎聲遍野。不過如果沒有長城這道防線擋住馬背上可以一日間劫掠千里,所過處屍體遍地的匈奴,中原百姓受的罪難以想像。民間對秦始皇修築長城恨怨沖天,甚至編造了孟薑女哭倒長城的故事,可也有讀書人認為修築長城‘禍在一時,功在百世’,當朝天子現在所做的事情也頗有些這個意思。”的
  
車夫驚詫地看向我,“姑娘這話說得也不一般呀!”他呵呵笑了幾聲後,又收斂了笑意,很認真地問我:“姑娘是有見識的人,那我也就直話直說。我想問一句,我們現在的人是人,後世的人也是人,為什麼要為幾十年後或者幾百年後一個可能的惡果就讓我們當時的人承受一生的痛苦?秦始皇修築長城時,千家萬戶的錐心之痛豈是幾個讀書人可以幾句抹煞?‘禍在一時,功在百世’,說話的人講得真容易,如果把他的兒子征去鑄長城,最後連屍骨都埋在長城中,他能這樣說嗎?如果是他的女兒痛失夫婿,他能這麼說嗎?如果是他從小就失去父親,連祭奠的墳墓都沒有,他還能這麼說嗎?”  
  
我口中欲辯,腦內卻無一言。沉默了半晌,最後說:“大伯說得有理,說這些話的人只因為他們可以站在高處,舒適愜意地遙看著他人的痛苦,所以自以為眼光宏大,其實草木只一秋,人生只一世,誰都沒有權利判定他人該犧牲。不過皇上攻打匈奴,也是不得不為。大伯可知道匈奴單于調戲呂太后的事情?”  
  
“略聞一二,市井傳言高祖皇帝駕崩未久,匈奴單于就修書給呂太后,說什麼你既然做了寡婦,我又正好是鰥夫,索性我倆湊一塊過日子。”
  
我點了下頭,“樹活皮,人活臉,就是民間百姓遭遇這樣的侮辱只怕都會狠狠打上一架,何況堂堂一國的太后?可當時漢家積弱,朝中又無大將,太后居然只能忍下這口氣,最後還送了個公主去和親。從高祖登基到現在的皇帝親政前,百姓的一時苟安是幾十位綺年玉貌的女子犧牲終身幸福換來的。她們又憑什麼呢?皇上親政前,漢朝年年要向匈奴饋贈大筆財物,那些是漢家百姓的辛勞,匈奴憑什麼可以不勞而獲?難道我們漢家男兒比匈奴弱?要任由他們欺負?世上有些事情是不得不為,即使明知要斷頭流血,代價慘重。”  
  
車夫好半晌都沒有說話,沉重地歎了口氣,“人老了,若年青時聽了姑娘這一番話,只怕立即想隨了衛將軍、霍將軍攻打匈奴。民間對皇上多有怨言,不過千秋功過自有後世評,得失的確非一時可定。”  
  
我吐了吐舌頭,笑道:“大伯,別被我唬住了。其實這些對對錯錯,我自己都時而會這麼想,又時而會那麼想,全沒有定論。我今天說這些話,只因為大伯說了另一番話,我就忍不住辯解一下,如果大伯說的是我的話,我只怕要站到另一邊去。”  
 
車夫響亮地甩了甩鞭子,大笑起來,“你這女娃看著老成,其實心性還未定。”

  當時告訴車馬行要最好的車夫,最好的馬,沒想到居然是意外之獲。我熟悉的地方不過漠北、漠南、西域和長安,能聽一個走過千山萬水的人講人情世故,這一路絕不會寂寞。

  “去敦煌城,最近的路是先到隴西,再經休屠,張掖,過小月氏後到。”車夫一面打馬一面解釋。

  我一聽隴西二字立即決定不管它是不是最近,都絕不會走這條路,“有沒有不用經過隴西的路?”
  
  “有,先到北地,繞過隴西到涼州,再趕往敦煌,這樣一來要多走兩三天。”

  “大伯,我們就走這條路吧!我會多加錢的。”  
 
車夫笑應:“成,就走這條。”  
  
到涼州時,天已全黑,隨意找了家乾淨的客棧投宿,我對吃住要求都很低,唯獨要客棧給我準備熱水和大桶沐浴。

  在長安城的日子過得太舒服,三天的路已經讓我覺得自己滿身塵垢,難以忍受。

  換過兩桶水後,才開始真正享受熱氣繚繞中的愜意。長安城外多溫泉,以後是沒有溫泉可以泡了,青園的那眼溫泉……,不許再想,不許再想,要把長安城的一切都忘掉。的

  感覺一陣冷風吹進來,隔著屏風只看到門開了一線,“啞妹,叫你阿大不用再燒熱水,那裡還有一桶沒有用呢!”
  
  門又無聲地關上,我拿起擱在一旁的白絹金珠,飛擲出去勾拿屏風一側的熱水桶,金珠擲出去後,卻怎麼也拽不回,我心裡有些納悶,掛在什麼東西上了?可明明記得讓啞妹把木桶擱在屏風角處,方便我提拿,怎麼可能會勾住?判位沒有錯呀!

  無奈何,偷不得懶,只能站起自己去拎了。我立在浴桶中,不甘心地又拽了拽白絹,水桶沒有被我飛拎回來,整個屏風卻是一聲巨響,轟然倒在地上。

  霍去病一身束身黑衣,身軀站得筆直,手中正握著我的金珠,臉色森冷地看著我。

  太過震驚,我呆了一瞬,才猛然反應過來,“啊”的一聲慘叫立即縮回了浴桶中,剛才還覺得水有些冷,現在卻是覺得身子火燙。

  幸虧當時挑了最深的木桶,藏身水中倒是無春色外洩的可能。我縮在大桶中打量著他,他的神色自始至終沒有變化,雙眼一瞬不瞬地盯著我。那樣的冰冷,即使隔著整個蒼穹的距離仍舊能感受到它們的寒意。滿心的羞惱全被他眼中的寒意嚇跑。

  他這次真生氣了,不,應該說非常非常生氣。敵人越是生氣,自己越要冷靜,特別是敵方處於絕對有利的情況,更不可以再輕易激怒對方,否則真不知該去往何處尋找屍骨。

  我吞了口口水,強自鎮靜地陪笑道:“不要太打擊我的自尊,此情此景下,你好歹有一些男人的正常反應呀!比如雙眼放色光索性做了小人,或者明明想看得不得了卻還要裝君子,躲躲閃閃地偷著瞄。”
  
  他神色不變,冷冷地盯了我一會,猛一揚手把金珠擊向我的腦袋。我不敢赤手推擋,隨手從一旁拽了件衣服,兜向金珠,在空中快速揮了好幾個“之”字,才堪堪化解了霍去病的力道。如果力道和怒氣成正比,那麼這次他好象真地氣得十分不輕。

  接好金珠後,忽地發覺我隨手拽起的衣服竟是自己的褻衣,現在是再裝不了鎮靜,慌亂地把衣服直接塞進浴桶中,身子又往木桶裡縮了縮。水已經很是冰冷,衣服就在旁邊,我卻無法穿,只能頭擱在木桶邊上,眼睛忽閃忽閃,可憐巴巴地看著霍去病。

  他譏諷道:“你讓我有正常男人的反應,你怎麼就沒有點正常女人被男人撞見洗澡後的反應?”
  
  他以為我沒有羞惱嗎?我因為怕激怒他而強壓下去的怒氣霎時全湧了上來,“你確定你想讓我反應正常?你不會事後再丟一把刀過來?”
  
  “呆在冷水裡的滋味不太好受吧?”他的臉上浮出了一絲冷笑。

  我望著他,突然扯著嗓子尖叫起來,“救命呀!……救命呀!……有淫賊……有淫賊……”

  他滿臉震驚,眼眸中終於不再只是冰冷。

  “現在該你的正常反應了。”我伸出一個小指頭,微點了點窗戶,“正常情況下你該從那裡跳出去。”
  
  走廊上的腳步聲、喧嘩聲漸漸逼近。

  “淫賊在哪裡?”
  
  “呼救聲好象是從最裡面的屋子傳過來。”
  
  “胡說,那裡住的是一個四十歲的婦人。”
  
  “這可難說,仁兄又不是採花賊怎麼知道採花賊的品味呢?”
  
  “就是,有人好的是嫩口,還有人就愛老娘這樣風韻正好的,誰告訴你老娘四十歲?我明明還差五個月四天零三個時辰才滿四十,你今日把話給老娘說清楚……”  
  
  “你們別吵了,救人要緊,這一排屋子只有天字二號房現在一點動靜也沒有,那裡好象住的是一個年輕姑娘,把門踹開看看。”
  
  “仁兄此話有待商榷,把門踹開後,萬一看到不該我等看的場面,我們和淫賊又有何區別?在下建議還是先敲門問清楚得比較好。”
  
  我滿心苦惱中也聽得露了幾分苦笑,河西人和長安人真是太不一樣,這幫人比較象狼群裡可愛的狼。

  霍去病臉上神色古怪,直直向我走過來,我一聲驚叫未出口,人已經被拎出木桶,身子在浴巾裡打了轉後,結結實實地被卷在了被子中。

  我又氣又臊又怒,吼罵道:“你不要臉!”
  
  屋外的爭吵聲立即安靜,在屋子的門被踢開前,霍去病的確做了這樣情況下的正常舉動,從窗戶裡跳了出去,只是不知道把我也帶著算不算正常?
  
  霍去病剛出客棧,立即有一個軍人迎上來。看穿著,官階還很是不低。他目不斜視,對被霍去病扛在肩頭,正在破口大駡的我視而不見,恭敬地說:“將軍,馬已經備好,是涼州城中最快的兩匹馬。”霍去病一言不發地急急走著。

  當我人依舊被卷在被子中,躺在他懷裡,他開始策馬疾馳時,我顧不上再罵他,急急問道:“你要去哪裡?”
  
  “趕回隴西,天亮時我們就應該能洗個澡,穿得舒舒服服地在隴西街頭吃熱湯。”
  
  “你瘋了?我不去隴西,我的包裹還在客棧,還有我的小謙和小淘,你放我下來。”我在被子裡象條蠶一樣,身子一挫一挫地想坐直了和他理論。

  “你的包裹自然會有人送過來。我時間緊迫,沒有功夫和你鬧,你若不聽話,我只能把你敲暈,你自己選,清醒還是昏厥?”
  
  他的語氣冷冰冰、硬邦邦,絕對不是開玩笑。我沉默了好久後,決定另找出路,“我這樣子不舒服,我要把手伸出來。”
  
  “我覺得很舒服。你的手還是捆在被子裡老實一些,你舒服了,就該我不舒服。”

  “霍去病,你個臭不要臉的小淫賊。”  
 
  “你聽到沒有?我罵你是淫賊。你還是個……是個……二氣子,臭魚……”我搜腸刮肚地把長安街頭聽來的罵人話全說了出來。

  當你對著一面牆壁又是漫駡又是揮拳,牆壁一無反應,最後累了的只能是自己。我無限疲憊地乖乖靠在了他懷裡。

  馬速有點慢下來,“我要換馬。”他的話音剛落,人已經帶著我騰移到另一匹馬上。

  我發了會呆問:“你來時也是這麼換著跑的?”  
  
“嗯。”

  “那你累不累?新備的馬都累了。”
  
  “追擊匈奴時,在馬上兩三日不合眼也是常事,追你比追匈奴還是輕鬆許多。”

  “你怎麼消息那麼快?”

  “別忘了,你現在還在漢朝的地域中,河西一帶又多有駐軍。陳叔派人飛馳送來你寫的信,當日晚上就到了我手裡,只是查你的行蹤費了些時間,否則哪裡需要用三天?”
  
  “可惡!紅姑竟然沒有聽我的吩咐。”
  
  “她沒罵你可惡,你還有臉罵她?領兵作戰的將軍突然扔下士兵跑掉是死罪……”

  “我困了。”我無賴地把這個話題擋開。

  “將就著眯一會,明天再讓你好好補一覺。”他說著幫我調了調姿勢,讓我靠得更舒服些。

  “這樣子好難受,睡不著。”
  
  “你還不夠困,真正困時,一面策馬一面都能睡著。”
  
  “你這樣睡著過?”
  
  “嗯。”
  
  “你現在不會睡著吧?”
  
  “不會。”
  
  “那就好,摔你自個無所謂,可是不能害我。”
  
  “安心睡吧!”他語氣清淡,不怒不火。

  我鼻子裡“哼哼”了兩聲。雖然顛簸得難受,可我居然還是時醒時迷糊地打了幾個盹。夜色仍舊漆黑時,我們已到了隴西。  

  霍去病把我扔到地毯上後,冷著臉一句話未說地揚長而去。唉!還在生氣!

  身子酸麻,也顧不上可憐自己,忙著琢磨怎麼逃走。關鍵是如何從霍去病眼皮下逃走,只要我進了大漠,就如一粒沙子掉進沙海,任是誰,他都休想找到我。

  我在地上連翻帶蹭,好不容易才從被子卷中抽出雙手,解開了系在外面的絹帶。拖著被子在屋中四處翻找了一圈,居然沒有發現任何可以穿的衣服,難怪他把我往地上一扔就敢走人。

  正在屋子裡學兔子蹦蹦跳,霍去病掀簾而入,顯是剛沐浴過,換了一身衣服,仍舊是黑衣,沉重的顏色卻被他穿得颯爽不羈,英俊不凡。

  這人是鐵打的嗎?涼州隴西來回一趟,卻毫無倦色。我瞪著他問:“你給不給我衣服穿?”

  他把手中的包裹扔到榻上,一言不發地轉身出了屋子。

  怎麼是一套黑色的男兒衣袍?居然連束胸的白綾都準備好了,我恨恨地想他倒是懂得不少。

  雖然不情願,可有的穿總比沒的穿好,我無奈地歎了口氣,開始穿衣服。

  第一次穿男裝,倒也穿得中規中矩。束好革帶,我裝模作樣地走了幾步,竟覺得自己也是英姿颯颯。

  剛掀開簾子的霍去病嘲笑道:“把頭髮梳好後再美吧!”我這才醒起自己還披頭散髮。

  我雖然會編很美麗的辮子,卻從沒有梳過男子的髮髻,折騰了好一會仍舊沒有梳好。一直坐在身後看著我梳頭的霍去病嘴邊又帶出了嘲笑,我惱恨地用梳子敲向鏡子中的他。不敢打真人,打個影子也算洩憤。

  他忽地從我手中奪過梳子,我剛想質問他幹嗎奪了我的梳子,他已經握著我的頭髮,把我梳得一團蓬鬆的髮髻解散,手勢輕緩地替我把頭髮梳順。

  望著鏡中的兩人,畫面竟覺得十分熟悉。很多年前也有一個疼愛我的男子替我仔細梳頭,教我編辮子。我鼻子酸澀,眼中驀然有了淚意,趕緊垂下眼簾,盯著地面,任由他替我把頭髮梳好綰起,拿碧玉冠束好

  “還有些時間,我帶你去隴西街頭逛一逛,吃點東西。”他淡淡說完,沒有等我同意,已經站起向外行去。

  “隨軍帶的廚子不好嗎?”
  
  “給我做菜的廚子是宮中數一數二的,可你喜歡的西域風味小吃卻不是他的擅長。”
 
  我剛走了幾步,猛然抓住他的胳膊,“李敢可在軍中?”  
  
霍去病盯了我一瞬,“不在。”我心中一松,放開他的胳膊。

  “你究竟對李敢做了什麼虧心事?”
  
  我一口回道:“沒有,我能做什麼虧心事?”
  
  霍去病的眼光在我臉上轉了一圈,沒有再多問。我一面走著,一面暗自留心軍營的地形。霍去病漫不經心地說:“你有這精神,不如想想待會吃什麼。如果哪天早晨起身後,我找不到你,我就下令但凡我霍去病統領的軍隊,伙食都改為狼肉,鼓勵西域各國國民用狼肉款待大漢軍隊。”
  
  我怒道:“你敢!”
  
  他淡然地說:“你試一下了。”
  
  我惡狠狠地瞪著他,他毫不在乎地一笑,自顧向前行去。我一動不動地恨恨盯著他的背影,距離漸遠,他一直沒有回頭,腳步卻微不可見地一點點慢下來。

  破曉時分,春風柔和,晨光輕暖,行走在其間的那襲黑影卻與春光格格不入,帶著縈繞不開的冷清。  
  
     我心下微軟,快步跑著去追他,他聽到腳步聲,黑色依舊,頭也未回,可身影卻刹那融入了和暖的春光中。

  我雖比霍去病矮了半頭,但走在街頭卻仍舊比一般人高挑,贊一聲玉樹臨風翩翩公子絕不為過。大概是我的笑容燦爛,和霍去病的一臉冷漠對比鮮明,婆姨大姑娘小丫頭們從我們身邊過時眼光都凝在我的身上,我笑著對上她們的眼光,年紀大的慈祥地還我一笑,年紀小的嬌羞地移開視線。

  一路行走,我玩得不亦樂乎,如果說長安城是民風開放,隴西就可以說是民風豪放。當一個賣花姑娘從籃子中掐了一枝桃花扔到我懷裡時,來往人都笑起來,更有漢子調笑地哼唱,“三月裡開個什麼花?三月裡開個桃杏花,桃杏開花紅窪窪,小妹子嘴嘴賽桃花。”
  
  我剛想掩嘴而笑,忽醒起我如今是男子,忙端正身子,手持桃花向賣花女做了一揖。

  一旁一直冷著臉的霍去病扔了一錠足夠買幾樹桃花的銀子給賣花姑娘,姑娘卻嗔了他一眼,把銀子複丟回給他,“誰要你的錢?這是我送給這位公子的。”
  
  霍去病大概是第一次碰到有人竟然薄嗔含怒地丟回他銀子,有些呆地握著銀子,街上的人轟然一聲喝采,“看公子衣飾,大概是長安城來的吧?太瞧不起我們隴西人了。”

  起先唱歌的人,又戲謔地笑唱道:“四月裡開個什麼花?四月裡開個馬蓮花,馬蓮開花遍地蘭,小妹妹愛人不愛錢。”
  
  眾人都轟然大笑起來,賣花女含羞帶怒地瞪向唱歌人,我笑向賣花女又行了一禮,拉著霍去病快步離開。

  幾家比較後,覺得這家面鋪很是乾淨,遂帶著霍去病走到攤子前。我對著四十多歲的賣面婦笑說:“麻煩姐姐給下兩碗搓魚子。”她愣了一瞬,左右前後看了一圈後才確定我叫的是她,立即笑得如盛開的桃花,人象年輕了十歲。

  我將手中的桃花遞給“姐姐”,“祝姐姐今日的生意和桃花一樣紅豔。”
  
  她笑著伸手接過,大大方方地掐了幾朵花別在髮髻上,“我年輕時最喜歡簪桃花,好久沒有人送,也好久沒有簪過了。”
  
  我們吃完飯離開時,霍去病手中的銀子仍然沒有花出去,賣面姐姐的說法是“我和小兄弟投緣,兩碗面大姐還請得起。”
  
  霍去病從出了軍營一路板著臉一句話沒有說過,此時握著銀子忽地搖頭笑起來,“從來不知道,你還有吃白食的本事。”我得意洋洋地笑睨著他。

  “你扮男子扮得很象,走路儀態都沒有露女兒氣,可以放心讓你呆在軍中,做我的貼身護衛。”

  “哼!你小心點,哪天把我惹火了,我隨時會變成刺客。”我半真半假地說。

  “隴西好玩嗎?”

  “好玩。”
  
  “既然好玩,也算沒有白來。不要再生氣了,好不好?”
  
  我有些無奈地說:“腿長在我身上,要走終是要走的,你能把我扣押到什麼時候呢?”

  他沉默了半晌後,“你絕望放棄時選擇離開,我心死時也許也會選擇放手。”我剛想說話,他又加了句,“可也許是絕不放手。”
  
  我懊惱地跺跺腳,猛甩了下袖子,埋頭走路,再不理會他  


  一個滿面風塵的胡人躲在街頭一角賣匕首佩刀,此處本就已經遠離了繁華街道,很是冷清,他又不吆喝叫賣,只是沉默地守著攤子,更是少有人看顧。

  我本來已經走過,眼睛瞟到他攤子上的玩藝,又立即轉身走回。他看我盯著刀看,沉默地把他認為好的刀一把把放在我面前,我撿起一柄形狀精巧的匕首,抽出細看,和小時候把玩過的那柄刀一摸一樣,“這柄刀你是從哪裡得來的?”
  
  胡人結結巴巴地用漢語解釋著,大致意思是他從別人處買來的,而別人也是從別人處買來的。

  我輕歎一聲,不知道當年混亂中它被哪個侍衛順手摸去,流傳出宮廷,這麼多年又在多少個人手中流轉過,“這把刀我要了,多少錢?”
  
  胡人指了指我手中的刀,又指了指攤子上的一把刀,生硬地說:“ 這把刀不好,這把刀好。”
  
  我側頭看向霍去病,他扔了一錠金子給胡人,胡人滿面不安,急急道:“太多了。”
  
  我道:“這把刀遠遠超出這個價錢,你留下吧!”
  
  一般人只看到此刀雖然樣子精巧,裝飾華美,但畢竟刀鋒不利,似乎只是給女子佩戴的樣子貨,卻不知道這把刀的鍛造工藝價值千金,當年可是匈奴帝國的太子傳召了從西域到漠北漠南的最好工匠師傅,費了無數的心血,才打造了這把匕首。

  我將刀柄上的一個內嵌機關撥開,想起昨天晚上受的氣,抬頭看向霍去病,嚷了句“看你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欺負我!”,舉著刀猛然刺向自己的心口。

  一旁的胡人失聲驚呼,霍去病的臉上瞬間一絲血色也無,倉惶地來拽我,卻已是晚了一步,刀整個沒入胸口,他只來得及接住我軟倒的身子。

  我眯著眼睛看他,本來還想假裝著逗他一會,可他的手,甚至整個身子都在抖,抖得我的心竟然疼起來。

  我忙站直身子,笑嘻嘻地把刀抽出,手握著刀尖用力一按,整個刀身回縮進刀柄,“你傻了嗎?你又不是沒有殺過人,刀入心口,怎麼可能一點血不流?”
  
  他愣愣看了我一瞬,猛然怒吼道:“我的確是個傻子!”一揮袖子,大步流星地離去。

  我趕著去追他,“別生氣,我剛才就是一時性起,逗你玩一下而已。”
  
  霍去病一聲不吭,只是快走。我隨在他身側亦步亦趨,不停地賠禮道歉,他卻一眼都不理會。

  如果不是關心則亂,以他出入沙場的經驗,怎麼可能沒有看出我的玩笑?再想到他剛才瞬間慘白的臉,我心下內疚,輕聲道:“我知道你不是氣我跟你胡鬧,你氣的是我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萬一刀不如我所料呢?”我長歎一聲,“這把刀是小時候一個極好的朋友送我的禮物,我拿它嚇唬過我的阿爹,怎麼可能不認識?刀柄處還有個機關可以裝進血,刀鋒回縮時,血擠壓出來,和真的一模一樣。剛才看到刀時,滿腦子都是小時候的事情,當年胡作非為的性子又冒了出來。沒想到這麼多年後,在街頭竟然買回了自己小時候玩過的東西。”
  
  霍去病也許是因為第一次聽我提起以前的事情,臉色和緩了許多,“你有父親?”
  
  我把玩著手中的刀,“難道我生出來就能這樣?我當然有父親教了。”
  
  霍去病沉默了會,淡淡道:“有的父親,有和沒有一樣。”
  
  他應該想起了他的生父霍仲儒。當年霍仲儒與衛少兒私通,生下了他,卻不肯迎娶衛少兒,另娶了他人,霍去病因此也一直沒有父親,直到衛子夫做皇后後,劉徹作主把衛少兒嫁給了陳掌,做了陳夫人,霍去病才算有了名義上的父親。想到此處,我忙岔開了話題,囉哩囉嗦地講著不相干的事情,什麼這把刀花費了多少時間鍛造,什麼刀上的哪塊寶石是我最喜歡的,直到他面上的黯然淡去,心中方才一松。

  回了營地,他問我:“要補一覺嗎?”
  
  我搖了搖頭,“現在不算困,不睡了。”
  
  他帶著我到了馬廄,命一個十五歲左右的兵士牽了一匹馬出來,“李誠年紀雖小,可騎術精湛,儘快跟他學會騎馬。”
  
  我皺著眉頭,“不學。”他也皺著眉頭,沉默地看著我。

  雷雷鼓聲傳來,他依舊沉默地看著我,我毫不避讓地瞪著他。鼓聲漸急,他忽地輕歎口氣,一言未發地跨上匹馬就疾馳離去。

  我莫名其妙地看向李誠,“他怎麼跑掉了?”
  
  李誠對我身在軍營,卻連戰鼓都聽不懂十分詫異,“將軍要點兵呀!估計過三四日大軍就要出發去打匈奴。

  我皺皺鼻子,揮了揮袖子就要走,李誠急急攔住我,“將軍命我教你騎馬。”
  
  “我不學。”說著繞開他繼續走,李誠緊緊拽著我的胳膊,“你必須要學,你不學我就不能完成將軍交給我的任務。”
  
  我翻了個白眼,“完不成又如何?關我何事?”
  
  李誠急得鼻尖已經有了汗珠,“完不成將軍就會對我印象不好,我就不能儘快上陣去殺匈奴。”  

  
  我哼了一聲,欲甩開他走人,沒想到他手上力氣不小,我四成勁力居然沒有逼開他。

  李誠滿臉哀求著急,“你怎麼能不會騎馬呢?匈奴個個都很兇殘,你不會騎馬,如果有什麼意外你會很危險,你會拖累大家的。”
  
  我心中一顫,剛要砸到他後脖子的手立即停下,如果真出了事,第一個拖累的人肯定是霍去病,“你年紀還小,不在家裡侍奉爹娘跑到軍營裡來幹什麼?”
  
  李誠神色立變,眼中有些水氣,聲音卻是冷硬如刀鋒,“去年秋天,匈奴進雁門關挑釁生事,爹娘和姐姐都已經被匈奴殺死了。”
  
  我沉默了會,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師傅,我們學騎馬去。不過記住不許對我不耐煩,不許嘲笑我,更不許罵我笨,否則拳頭伺候。”
  
  李誠一面揉眼睛,一面笑著用力點頭。

  從早晨練習到天色全黑,除了中午吃東西時稍微休息了會,我一直重複著翻身上馬,摔下,再翻上,再摔下……

  李誠剛開始還頻頻誇讚,“金大哥,你人長得斯文清秀,性子卻夠硬朗。”
  
  漸漸的,李誠看我的眼神從讚賞變成崇敬,從崇敬變成震驚,從震驚變成畏懼,到後來是帶著哭腔求我別再騎了。

  我一瘸一拐地走進屋子,霍去病正在燈下研究羊皮地圖,看到我的狼狽樣子,眉頭皺了皺,望向李誠。

  李誠哭喪著臉,用看瘋子的眼神瞅了我一眼,向霍去病細細彙報我的學馬進度。霍去病聽完後,嘴邊緩緩帶出一絲笑,吩咐李誠去命人準備沐浴用具。

  李誠一出屋子,我立即挪到榻旁躺到,全身骨頭真是被摔散架了,剛才身子軟得只想往地上滑。

  霍去病坐到我身旁,碰了碰我臉上的淤青,“疼嗎?”
  
  我閉著眼睛,冷哼道:“你摔個幾十跤不就知道了!”
  
  “轉身趴著。”
  
  “幹嗎?”
  
  “剛開始學馬,腰背都很容易酸,我幫你捶一捶。”
  
  我想了想,翻身面朝下趴好,“你輕點,我左肩膀摔得有些疼。”
  
  他一面輕輕敲著我的背,一面道:“學馬要慢慢來,你這麼著急幹嗎?看你這架式好象一天之內就要自如地策馬飛奔。”
  
  我哼哼道:“誰早上和我說要儘快學會的?”
  
  “我覺得你不會盡心才那麼說。”
  
  我哼了一聲,沒有答話。他道:“明日清晨大軍出發。”
  
  我吃驚地撐起身子,扭頭看著他,“明天早上就走?我才剛能快跑,還不會及時轉彎和停,而且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摔下去。不過……不過勉強也能成,回頭我用帶子把自個綁在馬上,看它還能不能把我摔下去。”
  
  霍去病笑道:“發什麼瘋?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麼學騎馬。剛學了一天,你就敢說自己能策馬快跑?不過是仗著自己武功高超,反正摔不死,豁出去地讓馬亂跑而已,若真讓你隨大隊而行,非把整個隊伍沖散了不可。你不用隨我去,在營地裡慢慢學。”
  
  我疑惑地看了他一會,又趴回榻上,“你不怕我逃跑了?”
  
  他還未回答,屋外有兵士回稟道:“將軍,沐浴用具備好。”
  
  他坐著未動,吩咐道:“送進來。”
  
  我看他自己都不在乎什麼將軍威儀,我也懶得在乎什麼禮節,遂趴在榻上紋絲未動。送用具進來的兵士眼光剛掃到榻上又立即回避開,低著頭把浴桶和熱水抬進了裡屋。

  “去洗一下吧!軍營裡沒有奴婢服侍,你將就一下,不過你若樂意,鄙人倒是很樂意效勞。”霍去病拉我起身。

  我冷哼一聲,扭扭擺擺地晃進裡屋,回身放下簾子,掩上了門。

  “玉兒,你最近嘴巴有問題嗎?”
  
  我一面脫衣服,一面問:“有什麼問題?”
  
  “我看你現在不用嘴回話,動不動就鼻子哼哼幾聲,倒是挺象某種家畜。”
  
  “哼!”我爬進了浴桶,懶得和你廢話。

  他在外面笑起來,“再哼哼,以後就叫你小豬。”
  
  我舒服地在浴桶裡閉上了眼睛,全身散掉的骨頭開始慢慢往一起收攏。  

  “玉兒,你在軍營裡等我回來,這次我是以快制快,所以少則幾日,多則十幾日就會返來,不會讓你等太久。”
  
  我一聲未吭,他等了一會又道:“據說狼肉不太好吃,我也不想逼自己吃難吃的東西。”

  我大大地哼了一聲,“你既然心裡早已有主意,何必還假惺惺地徵求我的意見?”

  他剛叫了聲“玉兒……”,門外有士兵求見,“將軍,有人送來一個鴿子籠、兩隻鴿子和一個包裹。”

  我立即睜開眼睛,這兩個小東西終於到了。

  “將軍,客棧裡的東西都在這裡。未將失職,從昨日夜裡,這兩隻鴿子就一直不肯吃食也不肯飲水,我們強喂時,它們啄得很凶,無法餵食。”

  這兩個小傢伙,怎麼這麼倔強?我聽到此處,再顧不上享受什麼熱水,急匆匆地胡亂擦洗著,趕著想去看它們。

  霍去病道:“沒事,它們呆會見了主人就不會這麼蔫了。”

  “將軍,還有一事,我們離開客棧時,有人正在打聽落腳在天字二號房的姑娘去了哪裡……”

  聲音猛然低了下去,我正在用毛巾擦乾身子,側著腦袋聽了聽,只聽見低沉的語聲,說什麼卻不可分辨。

  聽到腳步聲出了屋子,我忙跑出去,“小謙,小淘,小玉在這裡呢!”

  蜷縮著趴在籠子裡的小謙和小淘聞聲立即都站起來,我把籠子打開,放了兩個小東西出來。籠子裡的食物盒和水盒都是滿滿的,我倒了穀粒在掌心,小淘立即撲上去趕著啄,小謙卻只是扭著腦袋看著我,似乎在研判我為什麼會拋棄它們這麼長時間。我討好地把水盒拿到它面前,“先喝口水,這次不能怪我,要怪他。”我瞪了霍去病一眼。

  不知道小謙究竟懂了幾分,反正它不再用它的小紅眼睛盯著我,抖了抖翅膀,不緊不慢地喝了幾口水後,也湊到我掌旁開始啄穀粒。

  霍去病走到我身旁蹲下,看著它們吃東西,“沒想到這兩隻鴿子居然比很多人都硬氣,寧可餓著也不吃別人喂的東西。”

  我輕輕理了理小淘的羽毛,笑道:“那是當然,全天下只有我和九……”我磕巴了下,語聲噎在喉嚨裡,深吸口氣,強笑著,若無其事地繼續道:“它們只認我,絕對不會吃別人的食物。”

  我很希望自己能笑得自然,笑得似乎已經遺忘一切,可發覺自己完全做不到,既然笑比哭都難看,索性不再笑了,靜靜地看著小謙和小淘埋頭啄穀粒。

  霍去病猛然從地上站起,走到案前坐下,低頭看向地圖。

  我發了半晌呆,忽地想起剛才的事情,側身問道:“剛才我聽到送包裹的人說有人打聽我,怎麼回事情?”

  霍去病在地圖上點點畫畫,似乎沒有聽到我的話。我又問了一遍,他才頭未抬地隨口道:“你突然消失不見,你那個車夫可是費了不少功夫找你,不依不饒地鬧到官府去尋你,壓都壓不住。你身邊怎麼盡是刺頭貨?連跟你只走了一段路的一個車夫都這麼難打發?”

  我心中幾分感動,“你可別欺負人家,這個大伯人很不錯。”

  霍去病“嗯”了一聲,“肯定是懷柔,不會武鬥。”

  我噗嗤一下笑出來,“你和皇上是否整天琢磨的就是懷柔和武鬥?以威震懾匈奴?以柔分化蠶食匈奴?

  小謙和小淘已經吃飽喝足,在我手邊親昵了會,踱著小方步進籠子休息。

  我起身看著霍去病,“昨日沒有休息,明日一早就要走,你還不睡覺嗎?”

他扔了筆,站起撐了個懶腰,“是要好好睡一覺,否則要等到打完這一仗才有可能躺在榻上安心睡覺。”

  我掩嘴打了個哈欠,“我睡哪裡?”

  他朝裡屋輕抬了一下下巴,“你睡裡面,我就睡外面。”

  命人收拾好屋子,各自安歇。躺在榻上時,我本還想琢磨一下從昨天晚上到現在的荒唐事情,將來有什麼應對之策,可太過勞累,頭一挨枕頭,人就立即沉入睡鄉。

  正睡得酣甜,忽覺得有人在榻旁,心中一緊,立即驚醒過來,又瞬間明白是誰,翻了個身子,面朝外,眼睛未睜地問:“什麼時辰?要走了嗎?天還未亮呢!”

  他低低的聲音,“要走了。”黑暗中,他的臉離我越來越近,我能感覺到他溫熱地呼吸,我的心越跳越快,越發不敢睜眼睛,只是閉著眼睛裝迷糊。

  “有什麼事情就吩咐李誠幫你辦,學馬時別再那麼心急,儘量呆在軍營裡,若實在煩了也可以去集市上找小姑娘玩,但是記得只能穿男裝。”

  我輕輕嗯了一聲。他也未再說話,只靜靜地看著我。

好半晌後,他輕撫了下我的頭,“我走了。”人站起,向外大步行去,我不禁叫了一聲“霍去病”,他回頭看向我,我半撐著身子道:“一切要小心。”
  
  黑暗中一個燦若朝陽的笑,“一定會!”...<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mayer06 發表於 2010-2-5 10:02 PM

本帖最後由 emayer06 於 2010-2-5 10:06 PM 編輯

第二章  情愫

        李誠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嘴裡不停地嘟囔著:“怎麼軍隊說走就走?我一覺醒來營地居然就空了。”
  
  我看他實在無心教我騎馬,遂自己一個人琢磨著練習,這次不那麼心急,慢慢和馬兒磨合著來,慢慢跑著,倒是一跤未摔。遛了一上午,李誠仍然一臉難過地坐在地上發呆。

  我跳下馬,走到他身旁逗他說話,可他卻一直鬱鬱寡歡,問十句他才心不在焉地答一句。

  “你非報仇不可嗎?”

  李誠重重點了下頭,“如果不親手殺幾個匈奴人告慰爹娘姐姐的在天之靈,我這輩子什麼都不會幹,我一定……”他的眼中又浮了淚意,“一定要報仇!”

  我看著他默默出了會神,又是一個有殺父之仇的人,“小師傅,如果你和我對打,一百招內不落敗,我就幫你求將軍下次打匈奴帶上你。”

  李誠抬頭看向我,“男子漢大丈夫說話算話?”

  我鄭重地點了下頭,李誠立即站起,拔出腰刀,看著我。我隨意地擺了個姿勢,喝問道:“難道匈奴人會等著你攻擊他嗎?”他大喝一聲立即向我揮刀砍來。

  我的武功如果和人對招練習,很有可能輸,但如果是生死之搏,死的卻更可能是對手。狼群裡沒有所謂強身健體的功夫,只有殺死獵物的技能。我所會的招式都是用來殺敵的,招招狠辣,務求用最節省體力的方法殺死對手,所以我從沒有真正使用自己的武功,這是第一次真正地攻擊一個人。

  李誠原本還有些束手束腳,幾招過後,他握刀的胳膊就差點被我折斷,而我連眼睛都未眨一下,他再不敢有所保留,被我逼迫得也是招招狠辣,五十一招時,我一個騰起避開他砍向我雙腿的刀鋒,雙指順勢直取他的雙眼,他一面後仰,一面盡力揮刀擋避,我腳踢他的手腕,刀脫手飛出。

  我拍了拍手,輕盈地落回地上,看著半跪在地上的李誠道:“我再加點勁力,你這只手已經廢了,匈奴人肯定不會捨不得這點力氣。”

  李誠一言不發地撿起軍刀,二話不說地揮刀砍來。我笑起來,孺子可教也!只有生死,沒有禮讓。

  六天的時間,我除了練習騎馬就是和李誠相搏。他非常倔強,我有一次打到他鼻子,他居然根本不理會鼻子鮮血直流,眼淚狂湧,定定地大睜著雙眼連砍了七刀,最後一刀把我的整片袖子削去。不過,可惜的是他只支撐了八十七招,當我一面大叫了聲“好”,一面又毫不留情地給了他鼻子一拳後,他晃了兩晃,翻倒在地。

  六天的時間,霍去病率領一萬鐵騎,一出隴西,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快速推進,採取遠距離、機動迂回的戰術包抄敵人的側翼和後方,連續地快速奔殺。靠著就地補充糧草、取食於敵的策略,孤軍穿插於敵境,縱橫幾千里如入無人之境

  短短六天,霍去病率領的軍隊如沙漠中最狂暴的風,席捲了匈奴五國,大敗休屠、渾邪王部,過焉支山向西北掩殺了近千里,殺折蘭王,斬盧侯王,俘獲渾邪王子、相國、都尉,共斬匈奴八萬九千多人。此一役,匈奴人最美麗的焉支山劃入大漢版圖,大漢的疆域再次西擴。

  匈奴人最引以為傲的騎兵快速突擊性和機動性的優勢,在霍去病的千里雷霆下蕩然無存,霍去病第一次作為主帥領軍出征就給整個匈奴造成極大震懾。雖然此次戰役拼鬥慘烈,傷亡慘重,去時一萬人,活著回來的只有三千人,可這是漢人的騎兵第一次以快打快,大獲全勝,是農耕民族對遊牧民族第一次馬背上的勝利,雖然不知道是否後無來者,卻的確是前無古人。

  我坐在屋中,聽著營地中遙遙傳來的歡呼聲,這次戰功頗豐,皇上肯定對全軍上下都有大賞,但凡活著歸來的肯定都喜笑顏開。

  推門聲剛響起,霍去病已經站在我面前。一身煙塵,滿臉倦色,眉目間卻全是飛揚的喜悅。我笑著站起,“還以為你會先喝慶功酒呢!”

  他一言未發,只是暖意融融地笑看著我。我避開他的眼睛,盡力淡然地說:“只怕七天都沒怎麼下過馬背,先洗個澡吧!”

  我話音剛落,他人就直挺挺地倒在了榻上,我嚇得趕緊去扶他,他握著我手,含含糊糊地說:“不行了,天塌下來我也要先睡一覺。”話說著,鼾聲已經響起。

  我抽了下手,沒有抽脫,他反倒下意識地握得更緊。輕歎口氣,坐在了他身旁。黑袍的下端滿是暗紅色印記,袖口處也不少,四周浮動著一股怪異的味道。我湊到他身上聞了下,馬汗味夾雜著血腥氣直沖腦門,立即皺著鼻子躲開。

  扯開毯子給他蓋好,滿心鬱悶地瞅著他。從太陽正當頭到天色全黑,他睡得和一頭死豬一樣,一動不動

  我狠著心試圖把他的手掰開,他居然在夢中還知道反手打開我,我現在是真相信他所說的一邊策馬一邊睡覺了。看他這個樣子,就是一邊睡覺一邊殺敵也可以

  後來實在熬不住, 看了看地上,鋪的恰是厚厚的羊絨地毯,索性挨著榻邊躺到地上,身上隨意搭了點毯子邊角,闔目而睡。難聞的味道一直繞在鼻端,我頭疼地想了會,摸索著拿了條香熏過的帕子蓋在臉上,方覺得心靜下來,安然睡去。



  霍去病拿下我臉上帕子的瞬間,我已經醒來。一屋燦爛的陽光,和著頭頂一張更燦爛的笑臉,我一時有些恍惚,定定看著他。

  “好久沒有見我,是不是有些想念?”他一手仍舊握著我的手,一手拎著帕子,用帕子角撫著我臉問。

  我揮手打開帕子,“你一回來我就要睡地,我有病才會想你!”

  “這麼大個榻,你幹嗎不睡上來?”他說著就要拉我上榻。

  我一面推他一面道:“做你的春秋大夢!

  兩人推搡間,我的頭倒在他的肩膀上,忙掩著鼻子嚷道:“求求你了,霍大爺,別再玩了。臭死了,趕緊去洗澡,昨天晚上熏了我一晚上。”

  他舉起胳膊聞了聞,“臭嗎?我怎麼沒有聞到?你再仔細聞聞,肯定弄錯了。”說著強把胳膊湊到我鼻子前,我一面躲一面罵:“你故意使壞。”

  拉拉扯扯中,他大笑著從榻上翻了下來,我閃避不及恰被他壓在身下,氣氛立變,兩人瞬間沉默下來。他盯著我,呼吸漸漸變得沉重,我想移開目光,卻只是瞪眼看著他,心越跳越快。他的臉慢慢俯下來,我的身子越繃越緊,他的唇剛要碰到我時,“金大哥,你今日不學騎馬了嗎?啊!……”李誠慘叫一聲,剛沖進屋子就又立即跳了出去,手忙腳亂地一面關門一面聲音顫抖著說:“我什麼都沒有看到,我真的什麼都沒有看到……”

  門被李誠推開的刹那,我的蠱惑立即解開,猛然把頭扭開,臉頰似乎拂過霍去病的唇,又似乎沒有。霍去病狠狠地砸了一拳地,惱恨未消,人又突然笑起來:“玉兒,你躲不掉的。”

  我心中說不清楚是什麼滋味,一聲不吭地推了推他,示意他讓開,他立即雙手一撐地站了起來,我卻躺著沒有動,怔怔盯著屋頂。

  霍去病笑道:“我去洗澡了,回頭檢查你的馬學的如何,應該不會讓我失望。”

  他走了半晌,我才仿若遊魂般地起身洗漱。冷水澆在臉上後,人清醒了幾分,臉埋在帕子中,心緒紊亂。

  “金大哥。”李誠在身後極其小心地叫道。我回身看向他,有些沒精打采地說:“用過早飯,我們就去練習騎馬。”

  李誠一面吃飯,一面小心翼翼地打量著我,“金大哥,你若心裡難過我們今日就不要練習了。”

  我抬頭看向他,忽地反應過來他腦子裡琢磨些什麼,口中的饅頭差點噴出來,連連咳嗽了幾聲,一巴掌甩在他腦袋上,“年紀小小,不想著如何把功夫練習好,都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李誠委屈地揉著腦袋。一隻眼睛大,一隻眼睛小,鼻子烏青,嘴巴歪歪,一張豬頭臉,居然還滿面同情地看著我。

  我怕噎著自己,再不敢吃東西,擱下手中的饅頭先專心笑個夠。琢磨著不能在李誠年紀小小時就給他心上投下陰影,“剛才純屬誤會,我和將軍正在對打,將軍可不象你武功那麼差,我們自然是勢均力敵,近身搏鬥時不小心就扭打著摔倒在地上,你恰好撞進來所以就誤會了。”

  小孩子還真是好哄,李誠聽完,立即開心起來,幾口吃完手中的饅頭,大叫大嚷著今天要再和我好好打一架。

  霍去病到時,我和李誠剛把馬牽出。霍去病看看神清氣爽的我,再看看臉腫如豬頭的李誠,忍俊不禁地問:“命他教你騎馬,你有不滿,也不用把他打成這樣吧?

  我撇了撇嘴沒有答話,李誠趕著回道:“金大哥在教我功夫,不是打我。”

  霍去病微有些詫異看了我一眼,“教功夫?如果師傅都是這麼教徒弟,還有誰敢學武功?”

  我拍了拍馬背,翻身上馬,“我只會這種教法,讓他自己在生死之間學會變通,沒有什麼招式,有的只是殺死對方的一擊而已。”

  霍去病笑了笑,也翻身上馬,對李誠吩咐,“今日不用你教她騎馬,回去休息吧!”

  李誠低低應了聲“是”,耷拉著腦袋,慢騰騰地往回走,我揚聲說:“回去找剛下戰場的大哥們打幾架,他們現在骨子裡的血腥氣還未盡散,只要你有本事逼出他們心中的狠厲,打完後,你肯定所獲頗豐。”  

  李誠回過頭,高興地大叫了聲“好”,一溜煙地跑走。

  霍去病和我並驥而行,“你要帶個狼崽子出來嗎?小心被我手下的狼敲斷腿。”

  我嘻嘻笑著,“我已經提醒了他呀!‘所獲頗豐’中似乎就包括斷胳膊斷腿、從小豬頭變成大豬頭的可能。”

  霍去病好笑地搖頭,“我還剛納悶你怎麼這麼好心,居然肯教他,如今倒覺得他命有點背,居然碰上了你。”

  我瞪了霍去病一眼,“他的父母都喪生在匈奴刀下,你知道嗎?”

  “不知道,軍營中那麼多士兵,我可沒有功夫研究他們的出身來歷,我只關心他們上了戰場是否勇猛。這小子是因為我要找人教你騎馬,趙破奴推薦的。

  “我答應李誠如果他能在我手下走過一百招,就請你讓他上戰場。”

  “照你這樣的教法,戰場應該能上,這些回頭再說,先看看你這幾日學得如何。”霍去病話剛說完,雙腿一夾馬,已經從我身旁躥了出去。

  我也有心在他面前顯擺一下這幾日苦練的成果,忙策馬去追。沒想到他根本不是和我比速度,而是時而左轉,時而右轉,又或者猛然一個回身,反方向奔跑。我拼盡全力也未能趕上他,反倒幾次突然的急速轉彎,韁繩勒得太重,惹火了馬,差點又把我摔下去。

  和李誠打上半天都面色不變的我,幾圈跑下來,卻是滿額頭的汗,霍去病氣定神閑,笑吟吟地看著我

  顯擺未成,我有些沮喪地跳下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霍去病坐到我身旁:“騎得很好,幾天的時間能學到這個程度很讓我意外。”

  我帶著疑問,側頭看向他,他笑道:“不是哄你開心,說的全是真話。”

  我嘴邊不自禁地含上了笑。

  “玉兒,明天我要率一部分軍隊返回長安。”

  我嘴邊的笑意立逝,低頭俯在膝蓋上,悶悶地盯著地面。

  “你不用擔心,我不會逼你隨我回長安,不過你也不許偷偷跑回大漠。反正你不是還要教李誠功夫嗎?再把馬術好好練習一下,我會儘快回來。

  我一句話未說,他也安靜地坐著。身旁的馬兒突然長長嘶鳴了一聲,打破了周圍的寧靜。  

霍去病笑說:“你應該已經領略到些許在馬上任意馳騁的樂趣,我逼你學馬不僅僅是希望你有一日能和我並驥縱橫在天地間,還是覺得你肯定會喜歡這種象風一般的感覺,不想你錯過人生中如此愜意的享受。”他一面說著,一面拉我起身,“來,今日教你幾招本將軍的馭馬不傳之秘。”


  
  夜半時分,正睡得香甜,我突然感覺一個身子滑入了被中,心中大怒,立即用胳膊肘去擊打他的小腹,霍去病緊緊環抱住我,用力摁住我掙扎的身體,低聲央求道:“玉兒,我沒有別的意思,我一早就走,現在就在旁邊躺一會,你別踢我,我就躺在榻沿上,保證不碰你。”

  我想了一瞬,安靜下來,他縮回了手,身子也移開,我往榻裡躺了下,給他讓出了些位置,他低低說了聲“謝謝”。

  他將一個竹片塞到我手中,我摸了下問:“什麼東西?怎麼象簽條?”

  “就是簽,還是你自己求來的。”

  我的心神幾分恍惚,想起當年隨手扔掉的那個簽,也想起立在槐花樹下一動不動的他。他竟然去亂草中找回了這個簽。胸中充滿了酸酸楚楚的感覺,傷痛中還奇異地雜著一絲窩心的暖,痛楚好象也變得淡了一些,一時間完全辨不清心中究竟是什麼感覺,這些感覺又為何而來。

  “簽上的話是:迢迢銀漢,追情盼雙星。漠漠黃沙,埋心傷只影。”

  我想了一瞬,不明白簽上的意思究竟指什麼。是說我盼雙星,後來卻傷只影嗎?忽又覺得前一句話用在霍去病身上更適合,但不管怎麼解,後一句卻總透著不祥,不願意再多想,“簽上永遠都是這些模稜兩可的話。”

  “剛才做了個夢,夢見我從長安回來時,卻怎麼也找不到你,我一個人騎著馬不停地跑,可就是找不到你。玉兒,你答應我,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你一定不會跑掉,你會等我回來。”

  夜色中,他的眼睛少了些白日的驕傲自信,多了些困惑不定,安靜地凝視著我,沒有逼迫,也沒有哀求,清澄明透,流淌的只是絲絲縷縷的感情,撞得我心一疼。腦子還未想清,話已經脫口而出,“我以後不會不告而別,即使要走,也會和你當面告別說清楚。”

  他的唇邊綻開一朵笑,“我會讓你捨不得和我告別。”

  這人給點顏色就能開染坊,我冷哼一聲,翻身背朝向他,“對了!你回了長安,千萬別告訴別人我在哪裡。”

  霍去病沉默了一會問:“任何人嗎?”

  我腦中閃過李妍、紅姑等人,“嗯。”

  “好。”  
 
 我扭頭對他道:“天快要亮了,你趕緊再睡一會。”

  他笑著輕點下頭,閉上了眼睛。我也合上眼睛,腦中卻難以平靜。如果讓李妍知道我居然和霍去病在一起,說不定她會立即動手剷除落玉坊。以為幾封信一扔,就可以跳出長安城的是非糾纏,可人生原來真如霍去病所說是一架糾纏不休的藤蔓,而不是我以為的一個轉身就可以離開和忘記一切。

  腦裡各種思緒翻騰,不知什麼時候才迷糊過去,早上清醒時,榻旁已空,不知道是他動作輕盈,還是我睡得沉,何時走的,我竟然毫無察覺。手輕摸了下他躺過的地方,人怔怔發著呆。



  “一百!”滿手是血的李誠大叫一聲後,再無力氣,刀掉到了地上,人也直接撲倒在地上。

  我皺眉看著李誠,“你不想在未上戰場前就流血而死,就先去把傷口收拾乾淨。”

  李誠呲牙咧嘴地笑著,強撐著站起,“一百招了,金大哥,你可要說話算話。”

  他眼中淚花隱隱,我笑點了下頭,“知道了,找大夫包紮好傷口,今天晚上我請你到集市上吃頓好的,給你補補身體。”

  點了一份紅棗枸杞燉雞,李誠的臉有些苦,“就吃這個?

  我詫異地說:“這難道不比軍營中的伙食好很多?軍營中的伙食可是連油水都少見。”

  “當然沒法比,可這好雖好,卻太清淡了,像是人家女的坐月子吃的。”李誠盯著白色的雞肉,鬱鬱地說

  我笑遞給他一個木勺,“你最近沒少流血,特意給你點來補血的,少廢話,趕緊喝吧!”




  兩個男子用過飯後騎馬離去,馬從窗外奔過時,我無意掃了一眼,馬後臀上的蒼狼烙印栩栩如生,總覺得在哪裡見過似的。

  李誠看我緊著眉頭發呆,用筷子敲了敲我的碗,“金大哥,你在想什麼?”

  我忙笑搖搖頭。小二來上茶時,我隨口問:“剛才出去的兩個大漢可是本地人?”

  小二一面斟茶,一面道:“不是,看上去像是富豪人家的家丁,好象家裡人走失了,四處打聽一個姑娘。唉!如今兵禍連連,人活不下去,只好做強盜,商旅都要雇傭好手才敢走河西和西域,一個姑娘家只怕凶多吉少了!”

  李誠冷哼道:“都是匈奴,打跑了匈奴,大家就可以安心過日子,就不用做強盜。”

  小二的臉上有些不贊同,微張了下嘴,卻又閉上了嘴巴,陪笑著斟好茶,人退了下去。

  生活變得極其簡單平靜,將近一個月,每天除了和李誠打架練馬,逗逗小謙和小淘,就是四處轉悠著打發時間。正覺得無趣時,霍去病的信到了

  “……我與公孫敖率軍從北地郡出發,各自領兵進攻匈奴。李敢此次也隨軍出征,……”我眉頭皺了起來,“別皺眉頭,他隨父親李廣從右北平出軍,我們各自率軍征戰,不到最後碰面機會不大。接信後,請隨送信人一塊走,北地郡見。”

  送信來的陳安康等了半晌,見我仍然坐著發呆,輕咳一聲,“將軍命我接公子前往北地郡。”

  我歎口氣,“將軍肯定對你另有吩咐,不走恐怕不行,走就走吧!不過我要帶李誠走,你可能辦到?

  陳安康作了一揖,“此事在下還有資格說話,命此地統領放人既可,到了將軍那邊,自然一切可便宜行事。”

  我站起道:“那就出發吧!”

  陳安康如釋重負地輕輕籲了幾口氣,我嘲笑道:“不知道你們將軍給你囑咐了些什麼,竟然搞得你如此緊張。”

  他笑著說:“不光將軍的囑咐,臨來前家父整整嘮叨了一晚上,讓人重也不是,輕也不是,禮也不是,兵也不是,我是真怕公子拒絕。”

  我詫異地看著他,“你父親?”

  陳安康笑道:“公子認識家父的,將軍的管家。”

  我“啊”了一聲,指著自己,“那你知道我……”他含笑點了下頭,我心裡對他生了幾分親切,抱怨道:“看看你家將軍把我折磨的,這輩子只有我磨別人,幾曾被別人磨過?”

  陳安康低頭笑道:“不是冤家不聚頭。”看我瞪著他,忙又補了句,“不是我說的,是家父說的。”

  我把鴿子籠塞到他手裡,沒好氣地說:“提著。”又扔了個包裹給他,“拿著。”左右環顧一圈後,快步出了屋子。

  我躺在馬車裡假寐,李誠興奮地跳進跳出,又時不時地湊到陳安康身旁絮絮問著戰場上的一切。

  習慣了馬上的顛簸,此時坐馬車覺得分外輕鬆,還未覺得累,已經到了北地郡。

  我剛跳下馬車,眼前一花,霍去病已經把我攬在了懷裡,低聲道:“一個月不見,整整擔心了一個月,只怕哪天一醒來,就接到信說你人不見了,所幸你這人雖然經常不說真話,但還守諾。”

  此人真的是性之所至,由心為之,毫不顧忌他人如何看,如何想。我又敲又打地想推開他,他卻攬著我的肩沒有動

  陳安康低頭專心研究著北地郡的泥土色澤,李誠滿面驚恐,大睜雙眼地看著我們

  我長歎口氣,這回該編造什麼謊言?有什麼功夫是需要抱著練的?...<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mayer06 發表於 2010-2-5 10:08 PM

第三章  鴿魂

  大軍休息兩日後準備出發,霍去病與公孫敖商議好從左右兩側進攻匈奴,相互呼應,李廣將軍所率的一萬騎兵隨後策應西征大軍,確保萬無一失。

  青黑的天空,無一顆星星,只有一鉤殘月掛在天角。清冷的大地上,只有馬蹄踩踏聲。無數鎧甲發著寒光。向前看是煙塵滾滾,向後看依舊是煙塵滾滾,我心中莫名地有些不安。

  霍去病看了我一眼,伸手握住我的手,“沒事的,我不會讓匈奴傷著你。”

  我咬了下嘴唇,“我有些擔心李誠,我是否做錯了?我並不真地明白戰爭的殘酷,當他跨上馬背時,生與死就是一線之間,很多時候並不是身手好就可以活著。”

  霍去病手握韁繩,眼睛堅定地凝視著蒼茫夜色中的盡頭,神色清冷一如天邊的冷月,“如果殺匈奴是他這一生最想做的事情,即使死亡,只要做了想做的事情,沒有遺憾,難道他會願意平平安安地活著?沒有人可以保證自己能在戰場上活下去。”

  我撇了撇嘴,“自相矛盾,剛才還保證不會讓我有事。”

  他側頭看向我,含了一絲笑,“因為我是霍去病,所以你是例外。”

  我不屑地皺了皺鼻子,搖頭笑起來,剛才的緊張和壓抑不知不覺間已經消散。

  大軍急行一日一夜後,就地簡單紮營休息。我雖然做好了很辛苦的準備,可第一次在馬上呆如此久時間,覺得腿和腰都已經快要不是自己的。聽到霍去病下令休息,身子立即直接撲向地面,平平躺在地上。霍去病坐在我身旁,笑問道:“現在知道我的錢也賺得不容易了吧?以後也該省著點花。”

  我剛欲說話,陳安康匆匆上前行禮,臉色凝重,霍去病沉聲問:“還沒有和公孫敖聯繫上?”

  陳安康抱拳回稟道:“派出的探子都說未尋到公孫將軍,到現在公孫將軍都未按照約定到達預定地點,也沒有派人和我們聯繫。張騫和李廣將軍率領的軍隊也失去了消息,未按照計畫跟上。”

  霍去病沉默了一會,淡淡道:“再派人盡力打探,公孫敖的消息不許外傳,下令今夜大軍好好休息。”

  我凝神想了會,雖然我兵法背得很順溜,可還真是書面學問做不得准,想出的唯一解決方法是:我們應該立即撤退,絕對不適合進攻。配合的軍隊不知道什麼原因竟然失蹤,而隨後策應的軍隊現在更不知道困在什麼地方,這仗剛開始,我們已經全域都亂,完全居於弱勢。


  霍去病在地上走了幾圈後,回身對我說:“好好睡覺,不要胡思亂想。”

  “你呢?”

  “我也睡覺。”他說完後,竟然真就扯出毯子,裹著一躺,立即睡著。

  情況轉變太快,我有些反應不過來的發了會呆,難道他不該想想對策嗎?轉念一想,將軍不急,我操得什麼心?天塌下來先砸的自然是他,裹好毯子也呼呼大睡起來。

  東邊剛露了魚肚白,大軍已經整軍待發,公孫敖和李廣依舊沒有任何消息,霍去病笑對我道:“以前是李廣迷路,今次怕李廣又迷路,特意求皇上讓熟悉西域地形的張騫和李廣在一起,沒想到現在居然是跟了舅舅多年的公孫敖迷路。

  我道:“那我們怎麼辦?”

  霍去病看著東邊正在緩緩升起的紅日,伸手一指祁連山的方向,“我們去那裡。”

  我立即倒吸了口冷氣,遙遙望著祁連山,心又慢慢平復,孤軍深入,他又不是第一次幹。第一次上戰場就是領著八百驥繞到匈奴腹地,上一次更是領著一萬騎兵轉戰六日,縱橫了五個匈奴王國,雖然這次原本的計畫並非要孤軍作戰,可結果卻是又要孤軍打這一仗了。

  祁連山水草豐美,是匈奴放養牲畜的主要地段,也是匈奴引以為傲的山脈。這一仗肯定不好打,可如果打勝,阿爹應該會非常高興。阿爹……

  霍去病看我望著祁連山只是出神,有些歉然地說:“本以為這次戰役會打得輕鬆一些,沒想到又要急行軍。”

  我忙收回心神,不想他因我分神,故作輕鬆地笑道:“我可不會讓你這個人把我們狼比下去。”

  他笑點了下頭,一揚馬鞭沖向了隊伍最前面,升起的陽光正正照在他的背影上,鎧甲飛濺著萬道銀光,仿若一個正在疾馳的太陽,雄姿偉岸,光芒燦爛。

  霍去病手下本就是虎狼之師,被霍去病一激,彪悍氣勢立起,幾萬鐵驥毫無畏懼地隨在霍去病身後,馳騁在西北大地。

  全速奔跑了半日後,我納悶地側頭問陳安康:“我們怎麼在跑回頭路?

  陳安康撓著腦袋前後左右打量了一圈,又仰起頭辨別了下太陽,不好意思地說:“看方向似乎是,不過這西北戈壁,前後都是一覽無餘,我看哪裡都一樣,沒什麼區別,也許將軍是在迂回前進。”

  我無奈地搖了搖頭,“你去問一下將軍,他究竟知道不知道自己在繞回頭路,別剛嘲笑完打了半輩子仗的公孫將軍迷路,他自己又迷失在大漠中。”

  陳安康神色立變,點了一下頭,加速向前追去。不大會功夫,霍去病策馬到我身旁,與我並驥而行,“根據探子回稟,匈奴似乎已經探知我們的位置,我不能讓他們猜測出我們去往何地,一定要甩開他們。否則匈奴預先設置埋伏,以逸待勞,全軍覆沒都有可能。”  

  我看著天上飛旋徘徊著的鷹,沉思著沒有說話,他又道:“我從小就跟著舅父看西北地圖,有目的地繞一兩個圈子還不至於迷路。如今你在,我就更可以放心大膽地亂兜圈子,索性把匈奴兜暈了,正好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我策馬到幫我帶鴿子的人旁,吩咐他務必看好籠子,不能讓小謙和小淘出來。小淘不滿地直撲翅膀,我敲了它幾下才讓它安穩下來。

  從清晨全速奔跑到夜幕低垂,霍去病的臉色漸漸凝重起來,我們在戈壁中兜了一兩個圈子,匈奴在完全沒有可能追蹤到我們形跡的情況下,卻似乎依舊很清楚地知道我們大軍身在何方,依舊有探子遠遠地跟在大軍後面。

  霍去病下令就地吃飯休息,他卻握著饅頭半天沒有咬一口,我抿嘴笑問:“琢磨什麼呢?”

  “以我們的速度,又是沒有章法地亂跑,匈奴怎麼可能知道我們的舉動?以前從沒有碰到過這樣的情形。原本是我們去打匈奴,現在卻變成了匈奴在後面追擊我們。”霍去病緊鎖著眉頭,滿面困惑不解。

  我指了指天上,他仰頭看向天空,天空中兩個微不可辨的黑影若隱若現,他愣了一瞬,反應過來,驚詫地看向我,“你的意思是這兩隻扁毛畜生是匈奴的探子?”

  我笑點點頭,“這些傢伙最討厭了,以前我們捉了獵物,它們就在天上不停地轉圈子,隨時等著搶我們的食物,有的甚至就在旁邊和狼兄他們搶,因為它們會飛,狼兄拿它們也無可奈何,趕走了,人家在空中打了圈又落下來繼續搶。所以我和這幫傢伙也算不打不熟悉。白日裡我就覺得這兩隻茶隼不正常,不去四處尋覓食物,竟然時不時地飛過我們頭頂。”

  霍去病苦笑著搖頭,“以前只是傳聞說有鷂子能做主人耳目,沒有想到傳說竟然成真,我運氣偏偏這麼好,居然撞上了,不知道匈奴養了多少只。”

  我道:“這些傢伙巢穴都建造在人跡罕至的地方,人很難捕捉到幼鳥。它們性格倨傲,又愛自由,如果不是從極小時馴養,只怕個個都是寧死也不會聽從人的命令,所以匈奴能有兩隻已經很是難得。真要很容易養,怎麼會只在傳聞中有這樣的事情?上次也不會毫不提防地讓你八百人就沖進了匈奴腹地。”

  霍去病笑拍了下膝蓋,仰頭看著天,“就兩隻?那好辦。明天一隻給它們一箭,晚上我們吃烤隼。”

  彎弓射隼,想來不是什麼難事,可對經過人特地訓練過的茶隼,卻的確不容易。從清晨起,霍去病和另一個弓箭好手就一直嘗試射落兩隻隼,可是兩隻隼高高盤旋在天上,幾乎一直在箭力之外。

  等了大半日,竟然連射箭的機會都沒有,我早已心浮氣躁,氣悶地專心策馬,再不去看他們是否能射下茶隼。


  霍去病卻和他以往流露出的衝動很是不同,表露的是超凡的冷靜和堅韌,此時的他象一隻經驗豐富的狼,為了獵物可以潛伏整日,甚至幾日,不急不躁,沉靜地觀察著獵物,等待著對方的一個疏忽,給予致命一擊。

  突然一陣歡呼聲響起,我立即喜悅地抬頭,一個黑點正在急遽掉落,另外一隻在天空哀鳴著追著黑點下沖,白羽箭堪堪擦過它的身體,它又立即騰起,在高空一圈圈盤旋,哀叫聲不絕,卻再沒有降落。

  和霍去病一起射隼的弓箭手滿面羞愧跪著向霍去病告罪,“卑職無能,求將軍軍法處置。”有兵士雙手捧著茶隼屍體,呈給霍去病,霍去病卻只是面色沉重地望著空中的那只孤隼,隨意揮了揮手讓他們下去

  我發愁地看著霍去病,這下可真是麻煩了。

  這兩隻隼經過特殊訓練,警覺性比野生隼更高,還沒有野生隼的貪玩好奇,這只隼受此驚嚇,絕對再不會給我們機會去射它。而且如此好的探子萬金難換,匈奴肯定會被激怒,只怕我們短時間內就有一場大仗要打,而且是敵知我們,我們不知敵的劣勢下。

  霍去病忽地側頭看向我,笑容燦爛,自信滿滿,一如此時戈壁上夏日的驕陽,照得大地沒有半絲陰暗。我被他神情感染,滿腹愁緒中也不禁綻出一絲笑。

  我都因為霍去病而自信忽增,愁緒略去,何況這些跟著霍去病征戰過的羽林兒郎?兩次征戰,霍去病巨大的勝利,讓這些羽林兒郎對他十分信賴,似乎只要跟著霍去病,前方不管是什麼都可以揮刀砍下,霍去病有這個信心,而且成功地把這個信心傳遞給了每一個士兵。

  因為人馬用水耗費巨大,大軍急需補充水。霍去病問了我附近的水源後,決定去居延海。居延是匈奴語,弱水流沙的意思,地處匈奴腹地。

  那只隼一直不離不棄地跟隨著我們,霍去病除了偶爾抬頭看它一眼,面上看不出任何擔心憂慮。快近居延海時,陳安康和另一個青年男子趙破奴結伴而來,陳安康的眼光從我臉上掃過,又迅即低下了頭,我納悶地看著他們。

  霍去病淡淡道:“有事就說。”

  趙破奴道:“匈奴此時肯定已經猜測到我們要去居延海,這一仗無可避免,打就打,我們不怕打這一仗,可是如果一直被匈奴搶到先機,卻對我們極其不利,末將有一計可以射殺這只扁毛畜生。”說著他的眼光轉向我。

  我明白過來,冷哼一聲,扭頭看向別處。霍去病沉著臉道:“你們下去吧!此事不許再提。”

  趙破奴曲膝跪下,“將軍,只是用鴿誘鷹,只要射箭及時,鴿子不會有事。即使有什麼差池,犧牲兩隻鴿子卻可以扭轉我們的劣勢。回長安後,末將願意重金為金兄弟再尋購上好的鴿子。”

  我恨瞪了趙破奴一眼,一甩袖子,舉步就走,急匆匆地去拿我的鴿子籠,再不敢讓別人幫忙帶,要放在我身邊,我才能放心。

  陳安康在我身旁騎了半天馬,看我一點都不理會他,陪著笑說:“你別生氣了,將軍不是沒同意我們的壞主意嗎?”

  我沉默地看著前方,他又陪笑說了幾句,我一句話沒有說,他只好尷尬地閉上了嘴。

  “李誠在哪裡?我有些不放心他,呆會到湖邊時,可以讓他跟著我嗎?”我板著臉問。陳安康忙笑應好,叫兵士過來,吩咐去把李誠找來。

  綠草萋萋,湖面清闊,天光雲色盡在其中。風過處,蘆葦宛如輕紗,白白渺渺,起起伏伏。間或幾隻野鴨從蘆葦叢中飛出,落入湖中。淺水處還有一群仙鶴,白羽紅嘴,輕舞漫嬉。

  李誠目不轉睛地盯著居延海,低低讚歎:“好美呀!原來匈奴人也有美麗的地方。”

  我聲音沉沉地道:“湖裡還有很多魚,小時候我和……”忽地輕歎口氣,把沒有說完的話吞了回去,只是看著湖面發呆。

  當幾千隻水鳥驚叫著,突然從水上,蘆葦中奮力振翅沖向高空時,霍去病第一個勾起了弓弦。

  我不是沒有經歷過性命相搏的人,也有過不少次生死一線間的事情,可當我落入一場幾萬人的戰爭中,才知道自己以前經歷過的都不過是孩子的遊戲。

  馬嘶人吼,刀光箭影,湖光天色被一道道劃過的寒光撕裂成一片片,支離破碎地重疊在一起。殷紅的鮮血濺起,宛若鮮花怒放,花開卻只一瞬,迅速凋零落下,恰象消逝的生命。一朵朵殷紅的生命之花,繽紛不絕,淒迷豔麗地蕩漾在碎裂的寒光中。

  我看不清前面究竟發生著什麼,只覺滿眼都是血紅色的殘破光影,陳安康搖了我一下,笑著說:“我第一次上戰場嚇得差點尿褲子,我看你比我強,只是臉煞白。”我知道他是想轉移我的驚懼,我看著他,卻無法擠出一個字。

  “李誠呢?”我驚叫道,陳安康四處打量了一圈,無奈地說:“這小子只怕跟著前鋒沖進匈奴人的隊伍中了。”

  我惱恨地差點給自己一耳光,一夾馬就要走,陳安康死死拽住韁繩,“你不能到前方去,這是將軍的命令,而且你現在去也於事無補,你根本不可能找到李誠,你沒有和大軍操練過,不懂配合,只會給周圍士兵添亂,還是好好呆在這裡等戰爭結束。”

  我緊緊握著韁繩,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前方的激戰。陳安康輕聲說:“一上戰場生死由天,昨日一起飲酒的夥伴,第二日就倒在你面前也是常事。”  

  我的心立即繃成了一條線,身子一動不敢動,平著聲音問:“那將軍可……可能一定安全?”

  陳安康沉默了一瞬道:“戰場上沒有一定的安全,不過將軍從小就在羽林營中練習攻打匈奴,又是衛大將軍言傳身教,經驗豐富,不會有事。”

  匈奴的血,漢人的血,我分不清我的心究竟為什麼在顫,神情木然地抬頭看向藍天,幸虧藍天和白雲依舊。

  匈奴兵敗而走,居延海恢復了寧靜,蘆葦依舊曼妙地在風中起舞,可彌漫的血腥氣和一地的屍身卻讓仙鶴野鴨再不敢回來,反倒禿鷲漸漸聚集在天上,一圈圈盤旋著,盯著滿地美食。

  我舉目四望,霍去病策馬急速奔來,“還好嗎?”

  我強笑著點點頭,目光依舊在人群中搜索著。陳安康笑指著右前方說:“那不是李誠嗎?”

  李誠拖著刀,隔著老遠向我揮手,我心中一松,也向他招了招手。李誠面上雖有血有淚,神情卻很激昂,沖我大叫著:“我為爹娘姐姐報仇了,我報仇了,我打跑了匈奴……”

  一個躺在地上的匈奴屍身突然強撐起身子,向李誠扔出一把匕首,“小心!”我驚叫著飛奔而去,一面拋出白絹金珠想擊落匕首,可是距離太遠,我只能眼睜睜看著匕首飛進李誠胸口。一隻箭從我身後飛出,將那個半死的匈奴士兵釘在地上

  李誠低頭看向插入胸口的匕首,又抬頭茫然地看向我,似乎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我伸手接住他墜落的身子,手用力捂著他的心口,可鮮血仍舊不停地冒出。陳安康大叫著“軍醫,軍醫……”

  霍去病蹲下查看了下傷口,看著我微搖搖頭,“正中心臟。”

  李誠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血,“我要死了嗎?”

  我想搖頭,可卻無法搖頭,只是緊緊地盯著軍醫。李誠笑握住我的手,我反手緊緊拽著他,似乎這樣就可以拽住正在流逝的生命,“金大哥,你別難過,我很高興,我殺了匈奴,現在又可以去見爹娘和姐姐,我好想他們,好想……”

  血仍在往外湧,手卻漸漸冰冷,我抱著李誠一動不動,鮮血從我手上漫過,我的心也浸在冰冷的紅色中,這全是我的錯,是我的錯……

  陳安康輕聲叫道:“金……”霍去病擺手讓他禁聲,“你先去整隊,一會準備出發。”陳安康行禮後快速退下。


  霍去病一言不發地安靜站在我的身側,望著居延海,我輕柔地放下李誠,走到湖邊開始洗手,霍去病默默看了我一會,回身吩咐兵士將李誠的屍身火化

  他走到我身側,蹲在我身邊也洗著手,“等仗打完,我派人將他的骨灰安葬在父母家人身側,他不會孤單。”

  我抬頭看了眼盤旋著的禿鷲,那只茶隼混在群鷹中已不可辨。

  馬蹄聲急急,一路疾馳,我一直沉默不語,霍去病也一直靜靜地陪在身側,我時而抬頭看一眼高高飛在上方的小黑點,再專注地策馬。

  當我又一次抬頭看向天空時,霍去病道:“不是你的錯,不要再譴責自己,戰爭中本就是充滿死亡,李誠決定參軍的那一天就應該心中有備。”

  我盯著碧藍的天空,“可如果不是我承諾讓他上戰場,也許他現在還活著。”

  霍去病無奈地說:“太鑽牛角了,沒有你李誠也會想方設法儘快上戰場。何況男子漢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在報仇和苟安之間,你即使讓李誠再選擇一次,他仍舊會選擇報仇。”

  我側頭看向霍去病,“如果不射落天上那只賊鳥,我們只怕不能順利抵達祁連山。”

  霍去病抬頭看了眼天空,“慢慢等時機,它總不能一直警惕性這麼高。”

  我看著小謙和小淘,“原本兵分三路,互相策應,可如今李廣將軍和公孫敖將軍都不知道究竟如何,我們又在匈奴腹地,靠的就是行蹤不定的突襲,如果再等下去,也許我們都會死在祁連山腳下。”

  我摸了摸鴿子籠,緩緩打開門,小謙和小淘關得已久,都興奮地跳到我手臂上,我低頭看著它們,定聲對霍去病吩咐:“準備好你的弓箭。”

  我輕輕撫摸著它們的頭,輕聲說:“對不起,要你們去冒險幹一件事情,不要靠近茶隼,只需逗引它飛低一些,你們一定要盡力飛得快一些。”

  霍去病叫道:“玉兒!”示意我他已經一切準備好。

  我揚手讓小謙小淘飛向天空,掏出掛在脖子上的竹哨,嗚嗚地吹起來,命令小謙和小淘逗引茶隼,將茶隼引向低空。

  小謙在空中盤旋著猶豫不前,小淘卻已經不管不顧地直沖茶隼而去,小謙無奈下也緊緊趕在小淘身後向上飛去。

  茶隼很是精明,食物擺在眼前,卻不為所動,依舊在高空飛翔,小淘和小謙隔著一段距離逗引了半天,茶隼卻對它們不理不睬,小淘猛然直沖向茶隼飛去,我一驚,吹哨急召它回來,小淘卻毫不理會我的命令,在茶隼眼前放肆地打了圈子才準備飛開。

  茶隼是鳥中最兇殘的捕獵者,大概從沒有遇見如此蔑視它的威嚴的鳥,被小淘激怒,一聲尖銳的鳴叫,雙爪急速撲向小淘,我拼命地吹哨子召它們回來,小淘急速墜落,但是鴿子的速度完全無法和茶隼的速度相比,還未到射程內,小淘已經籠罩在茶隼的爪下,眼見著身體就要被利爪貫穿。

  為了救小淘,小謙沒有聽從我的哨聲下墜,反倒斜斜從一旁沖到茶隼身側,不顧茶隼充滿力量的翅膀去啄茶隼的眼睛,茶隼翅膀開張間,小謙哀鳴一聲被甩打開,小淘終於從爪下逃生,茶隼瘋狂地追向小謙,小謙的身子在空中顫抖著下墜,小淘完全不聽我號令,奮不顧身地去攻擊茶隼,茶隼正要爪壓小謙,一隻箭直貫它胸部,茶隼化成一道黑點,直落向大地。

  小謙也在搖搖晃晃地墜落,我急急奔著去接小謙,小謙未落在我身上,幾滴鮮血先滴在我伸出的手臂上,我心一抽,小謙落在我的手臂上卻無法站穩,腦袋一歪就栽向地上,我趕忙捧住它,它雙眼緊閉,一隻翅膀連著半邊胸骨全是血,我的手不停地抖著,小淘哀鳴著用頭去拱小謙的頭,小謙勉力睜開眼睛看向小淘,身子一抖眼睛又閉上。

  軍醫伸手探了下小謙,滿臉憂傷地朝霍去病搖搖頭,我捧著小謙,心如刀割。小淘用嘴細心地替小謙理著羽毛,時而“咕咕”地鳴叫幾聲,我從沒有見過如此耐心溫柔的小淘,眼淚再也止不住,一滴滴落在小謙身上,嘴裡短短續續地哽咽著:“對不……起,對……不起……”

  小淘抬頭看向我,頭在我手邊輕柔地蹭著,似乎安慰著我,又用嘴替小謙理了下羽毛,忽然一振翅膀向高空飛去,我疑惑地看向越飛越高的小淘,驀然反應過來,忙拼命地吹哨子,回來,立即回來。

  小淘卻只是一個勁地向高處飛,我驚恐地大叫起來,“小淘,回來!回來!不許你丟下我!不許你丟下我!”語聲未落,高空中一個小黑點快速栽向地面,眨眼見,小淘已經摔落在地,本就被鴿子與鷹的一場大戰引得目不轉睛的兵士被小淘烈性震動,齊聲驚呼,我卻聲音哽在喉嚨裡,叫不出聲,眼睛瞪得大大,定定看著遠處小淘的屍身,身子緩緩軟坐在地上。

  霍去病捂住我的眼睛,“不要看了。”

  我狠命地要拽開他的手,他強握著我的胳膊,我打向他,“都是你的錯,都是你的錯,你為什麼要逼我跟著你……”

  “都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我一定會向匈奴人討回這一切。”霍去病一面柔聲說著一面將軍醫遞給他的一塊濕帕強放在我鼻端,我只聞到一陣甜甜的花香,打他的力氣漸小,腦袋一沉,靠在他肩頭,昏睡過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mayer06 發表於 2010-2-5 10:09 PM

第四章  失身

  再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躺在霍去病的懷中。

  漆黑夜色,茫茫大漠,只聽得馬蹄隆隆。我望著天空中稀疏黯淡的兩三點星子,心中一片空落。頑皮的小淘,時常弄壞東西的小淘,總喜歡氣我的小淘,溫順的小謙,處處照顧著小淘的小謙……

  “醒了嗎?”霍去病低頭看著我,我沉默了良久後問:“到哪裡了?小月氏嗎?”

  他抬頭望著遠處,“你已經昏睡了一天一夜,小月氏已過,現在快到祁連山,你熟悉祁連山嗎?”我輕輕“嗯”了一聲。

  身子還有些軟,我撐著馬背坐起,“我想自己騎馬。

  霍去病柔聲說:“當時看你情緒激烈,所以下的迷藥份量很重,人雖然清醒了但只怕還使不上力氣,我再帶你一程。”我沉默了一會,輕點下頭。

  黑暗中佇立的山影看著越來越近,遙遙地傳來幾聲狼嘯,在馬蹄聲中隱隱可聞,我心中一動,緊握著霍去病的胳膊,扭頭道:“快一點好嗎?我聽到……”我咬了下唇,吞下已在嘴邊的話,轉回頭看向祁連山。

  霍去病策馬加速,一路越過眾人,直向前奔,漸漸地把眾人都甩在後面。我詫異地看向他,他低頭一笑:“希望是你的那只狼。”

  幾隻狼立在山坡一角俯視著我們,我心緒激蕩,沖著祁連山一聲長嘯,霍去病的馬兒猛然拱背撒蹄,想把我摔下馬,此時山中遙遙傳來呼嘯,伴著我的嘯聲激蕩在山間,馬越發失控,霍去病無奈下索性棄了韁繩,帶著我躍到地上

  我立即掙脫他,他也未拽我,任由我一面呼嘯著一面急急奔向山坡上的幾隻狼。沒有想到它們見到我,低低嗚鳴了幾聲,居然一甩尾巴倉惶地逃走。我滿心感情,全然落空,氣惱地叫起來:“狼八十九,你幹嗎躲著我?不認識我了嗎?”幾隻小狼從林子間探頭看向我,我低低招呼它們過來,它們剛想走近,忽聽到母親的鳴叫,又齊齊躲了回去,我跺著腳直嘶叫:“我才不會逼迫你們去烤火。”

  霍去病在一旁搖頭大笑,“玉兒,我還以為你是狼群的公主,怎麼也應該群狼迎接才是,怎麼個個好象都不想見你的樣子。”

  我瞪了他一眼,側耳傾聽著越來越近的狼嘯聲,一聲震動山林的大嘯,一頭銀狼從林間飛躍而出,直直撲向我,我跳起去迎他,摟著他的脖子一起滾到了草地上,狼兄在我臉上脖子間嗅來嗅去,我抱著他的脖子,鼻子發澀,眼中全是淚花。

  我和狼兄鬧騰了半晌方安靜下來,狼兄沖著林子低叫一聲,一頭全身雪白的母狼領著一隻通體銀白的小狼緩緩走到我面前,我哈哈大笑著去抱小狼,扭回頭對霍去病喜悅地說:“我有小侄女了,這才是我們的小公主,是不是很漂亮?”

  霍去病笑著欲走近,雪狼警惕地盯著霍去病,警告地嘶鳴了一聲,我朝霍去病得意地扮了一個鬼臉:“人家不喜歡你,覺得你不象好人呢!”霍去病無奈地停住腳步

  小公主臉兒小小,全身毛茸茸的,象一個雪團一樣在我身上滾來滾去,狼兄甩著大尾巴逗它,小公主不停地撲騰,每每撲空,跌落回我的懷中,呲牙咧嘴地直朝父親吐舌頭,我忍不住地笑了又笑,人與狼歡快的聲音回蕩在山中,霍去病站在一旁靜靜凝視著我們,幾分自責,幾分思量。

  山腳下的馬蹄聲逐漸安靜,大隊應該都已經到達。霍去病望了一眼山腳下又看向我,“玉兒。”

  我側頭看向他,他一瞬不瞬地凝視了我一會說:“我要回去了,你……你們久別重逢,你先和它們在一起吧!”我不能相信地盯著他,他暖暖一笑:“先別離開祁連山,好嗎?”他眼中的不舍,全都化作了要我快樂的笑。

  我沉默地點點頭,他笑著看向狼兄,“玉兒就先拜託給你們了。”說完也不管狼兄是否聽懂,竟然仿若對著長輩兄長,向狼兄深深做了一揖,一轉身快步跑著沖下山去。



  小公主隨在我和狼兄身後笨拙地撲騰著水,我們的王妃雪狼趴在湖邊的大石上溫柔地看著我們在水中嬉戲。

  我踢了狼兄一腳,你從哪裡拐騙了這麼美麗的一隻狼,狼兄一聲長嘯舉爪掃向我的臉,我立即擊打向他的脖子,雪狼驚地從石塊上立起,看了一會廝打在一起的我們後又安靜地坐下。

  可憐的小公主卻被我們濺起的水花波及,嗆著了水,掙扎著向下沉去,我顧不上和狼兄玩鬧,忙一把揪起她,狼兄即將打到我的爪子立即停住,小公主毛茸茸的小臉上兩隻眼睛滴溜溜的圓,此時正可憐巴巴地看著我,四隻小爪子在空中無力地揮舞,嘴裡發著低低地哀鳴,我笑著親了一下她的小鼻頭,拎著她上了岸

  雪狼立即來替小公主舔舐身上的水珠,小公主在母親身下愜意地舒展著身子,肚皮朝天,舞動著爪子去撓母親的臉,歡快的嗚嗚叫著,我在一旁看得直笑

  狼兄上岸後,身子一拱,我立即警覺地幾步躍開,他卻追著我硬是在我身邊抖動毛髮,滴滴水珠飛濺到我的臉上,我無奈下又給了他一腳。

  點起篝火烘烤著衣服,狼兄卻不是如以往一般陪伴在我的身側。因為雪狼還不能適應火,所以他陪雪狼臥在遠處,時不時會彼此親昵地蹭蹭頭,舔吻對方的皮毛。

  我看著他們,驀地明白從此後狼兄陪伴的再不是我,而是雪狼,我只能孤零零一人坐在火邊。  

  心思慢慢飄遠,已經兩天,霍去病他們如何了?正在琢磨,林子中的狼嗚叫了幾聲,我回應了幾聲後它們又各自離去。

  很多很多人在打架了?我坐著默默出神,戰場上的生死沒有定數,即使他是霍去病。

  突然站起把外衣披好,狼兄疑惑地看向我。我把烤架上的肉取下,放到狼兄身邊。只有三成熟,不過狼兄應該無所謂。

  “我要離開一會。”我摸著狼兄的頭,嗚嗚叫著。狼兄不滿地低叫了幾聲,我抱歉地拍了拍他的背就要走,狼兄躍起想隨我一起去,我阻止他跟隨我,不要你捲進我們人類的爭鬥。

  狼兄暴躁地呼嘯著,雪狼低低嗚叫了幾聲,狼兄立即安靜下來,百煉鋼也終化為繞指柔,向狼兄嘲笑地鳴叫了一聲,趕在他發怒前,匆匆向前掠去。回首處三隻狼兒立在夜色下,影子交疊相映,溫暖和諧。我臉上在笑,心中卻是一酸,狼兄已經有自己的家人,我卻只有一心不想回憶的回憶。

  一路潛行,天明時分才接近大軍交戰處。我隱在樹上,舉目望去。

  激戰一日一夜,戰爭已近尾聲,屍橫遍野,草木都已變為血紅色,兵器碰撞聲迴響在清晨的陽光中,這一切讓本該溫暖的太陽都變得寒意森森。

  我跳下樹,穿行在一具具屍體間,這裡面有多少個漢朝的李誠,多少個匈奴的李誠?這一具具屍體又會造就多少個李誠?他們會為了父兄的仇恨拿起武器披上鎧甲沖入下一場征戰中嗎?

  究竟有多少具屍身?四五萬個生命就這麼無聲地躺在這裡了嗎?我早就做了進入人間地獄的準備,可心仍舊不受控制的發寒,我走了這麼久,卻還是走不完的屍體,袍子的下擺早已被鮮血浸紅,舉目望處卻仍舊是屍體和鮮血。

  看衣服應該是匈奴慘敗,匈奴屍體的數目遠遠大於漢人。幾個潰散的匈奴士兵看到我,立即驚慌地舉起殘破的兵刃,我一揮金珠,打落了他們手中的兵刃,從他們身邊直直走過,一個少年掏出貼身的匕首,還欲撲上來,我冷冷地盯著他,用匈奴語道:“趕緊離開,有多快跑多快,你娘親還在家等著你。”他們愣了一瞬,雖有猶疑,最後卻選擇了互相攙扶著急速離去。

  夏日的太陽正正照在祁連山麓,映的樹碧綠亮眼。爛漫繽紛的山花中,霍去病黑袍銀甲,手握長刀,巍然而立,居高臨下地俯瞰著整個戰場。

銀色鎧甲和長刀反射的點點銀光讓人不能直視,夾雜著血腥氣的風吹著他的衣袍獵獵舞動,失去發冠束縛的烏髮激烈地飛揚在風中。

  低處是屍體鮮血的獰猙醜陋,高處是綠樹紅花的溫暖明豔,對比鮮明,卻因為他的身姿氣勢,兩種絕不相融的畫面,在他腳下奇妙地匯合統一,竟然有一種驚心動魄地懾人之美。傳說中的戰神之姿,也不過如此吧!

  他沒有事情,我緩緩吐出一口氣,轉身欲走。“金——玉——”愉悅的大叫聲回蕩在山澗中,震破了彙聚在大地上的森寒。

  我回首望去。他快速地飛掠在紅花綠草間,烏黑的頭髮張揚在風中,繽紛的花瓣飄拂過他的身周,血腥彌漫中,有一種近乎妖異的美,“你是來找我的?不放心我嗎?”

  我打量著他,“你的頭髮怎麼了?”

  他滿不在乎地一笑,“不小心中了一箭,發冠被射掉了。”

  我看向正在清理戰場的兵士,“匈奴大敗了嗎?”

  霍去病笑點點頭,“不是大敗,是慘敗,活捉了匈奴的酋塗王和五個小王,我們以少對多,他們幾乎全軍盡沒,我軍的損失卻不過十分之三。”

  趙破奴上前行禮,恭聲道:“回稟將軍,已清點過匈奴死亡人數,斃敵共三萬零二百人。”霍去病點了下頭,趙破奴笑著說:“匈奴肯定再無餘力在祁連山周圍彙集大軍,今夜我們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將軍可以欣賞一下匈奴人引以驕傲的祁連山風光。”霍去病側頭看著我,揮手示意趙破奴下去,趙破奴瞟了我一眼後低頭退下。

  “你好象一點也不開心?”霍去病凝視著我的眼睛問。

  “這場戰爭是皇上為了爭奪河西的控制權而打,是為了開通通往西域諸國的路而打,和我有什麼關係?也許順帶著報了李誠的仇,可這樣的仇恨根本就報不清。”

  霍去病微挑了下眉頭,“難得碰到一個不討厭匈奴的漢人。”

  我揮去心上別的思緒,指了指他的頭髮,“先梳洗一下吧!我也要換一身衣服。”

  他笑著來握我的手,我躲開他,邊走邊說:“你現在可不見得打得過我,還是乖一點。”

  他隨在我身後笑道:“我們比這更親密的動作都有,如今握一下手還要介意?”

  我氣瞪向他,他忙擺了擺手,笑嘻嘻地說:“不願意就算了,你現在的樣子可比剛才有生氣的多。”

  我微怔一下,反應過來,又中了他這好心壞行的計。

  扭轉頭默默走著,霍去病靜靜在一旁相陪,離戰場漸遠,風中的花草香漸重,我的心情和緩許多。

  斑駁的林木陰影間,我和他的影子也影綽相疊,我心頭掠過狼兄一家三人月夜下相重的影子。  


  
  山中篝火熊熊燃燒,眾人笑語高揚,酒肉香彌漫在四周。

  我和霍去病的篝火旁只有我們兩人,偶爾幾個將士過來敬一碗酒後又迅速退下。霍去病遞給我酒囊,我剛要搖頭,聞到氣味,又立即問:“這是馬奶酒嗎?”

  霍去病點了下頭,“今日的戰利品,味道和我們的酒沒有辦法比。”

  我伸手接過,湊到嘴邊小小含了一口,慢慢咽下,久別的滋味。

  霍去病灌了幾口,又遞給我,我搖搖頭。他一笑,收回酒囊,自顧而飲。趙破奴端著兩碗酒向我們走來,霍去病笑駡:“你是想把我灌醉嗎?剛敬過酒怎麼又來了?

  趙破奴笑著把酒碗遞向我,“這酒可不是敬將軍,是敬金公子的,先前的事情我對公子多有失禮處。我從未見過敢和鷹搏鬥的鴿子,也從沒有想到公子的鴿子竟然剛烈至此,這樣的鴿子我們根本賠不起,請公子原諒我先前的言語冒犯。” 他臉上雖然掛著個笑,眼中卻滿是愧疚。

  我半晌仍沒有接碗,他的笑容有些僵,“公子不肯原諒,我也明白。”說完把自己的一碗酒一骨碌灌下,向我微屈半膝行了個禮欲走,我伸手拿過他手中的碗,一揚頭閉著眼睛全數喝下,側著身子咳嗽起來。

  霍去病笑對趙破奴說:“很給你面子!她酒量很差,酒品又不好,一喝醉就行為失控,所以一般都不願意喝酒。”

  趙破奴此時的笑才真正到了眼睛中,向我抱拳做禮,“多謝!”又向霍去病行了個禮,轉身離去。

  我坐了會,覺得腦袋有些沉,忙站起身,“趁酒勁還未上頭我先回去了。”

  霍去病立即站起,握著酒囊說:“一塊走吧!”

  霍去病的帳篷搭在背山處,因為顧及到我,特意命他人的帳篷離開一段距離。

  我人未到帳篷,步子已經開始發軟,霍去病欲扶我,我推開他的手,自己卻是踉蹌欲倒,他不顧我掙扎,強抱起我入了帳篷。

  黑暗中,我的腦子似乎一派清明,過往的事情都一清二楚地慢慢浮現,可又似乎很是糊塗,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所思所想,越不想想起的事情,反倒越發清晰,心裡難受無比。

  霍去病摸索著點亮燈,湊到我身邊看我,重歎口氣,拿帕子替我擦淚,“還在為小謙小淘李誠難受嗎?”

  我拽著他的袖子只是掉眼淚,“我阿爹走了,九爺他怎麼都不肯要我,現在小淘小謙也走了,狼兄已經有自己的妻子和女兒,只剩我一個了。”

  霍去病手僵了一瞬,一手拿起酒囊大喝了幾口,一手抹去我眼角的淚:“胡說!怎麼只剩你一個了?我會陪著你。”

  我的鼻子囔囔,隨手扯起他的袖子擤了一把鼻子,望著他問:“你為何要對我花費那麼多心思?”

  霍去病看著自己的袖子,無奈地搖搖頭,拽開我的手,把帕子塞到我手中,脫下了外袍,“你是真傻假傻?我雖然沒有明說過,難道你一直不明白我想娶你嗎?”

  我探著手去拿酒囊,霍去病一把奪過,“不許再喝。”說著自己卻喝了好幾口。

  我伸手去搶,他握住我的手,“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給你喝,你可有一些喜歡我?”霍去病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我,我歪著腦袋,想了半晌,“不知道。”

  霍去病長歎口氣,“那你以前看我難過時可有不舍?今天有沒有擔心過我?”

  我拼命點頭,“我到現在還不願意見槐花,一見它心裡就難過。我害怕你被匈奴傷著,匆匆趕了一夜的路。”

  他帶著幾分苦澀笑起來,“你心裡有我的。”說著拿起酒囊只是灌酒。“當日月牙泉邊你明明都走遠了,為什麼要回頭?回頭看到我時,你知不知道你的臉紅了?你為什麼臉會紅?你若心裡沒有惦記著我,為何在歌舞坊內特意為我留了座位?你不開心時,我想著法子逗你笑,可但凡我不開心時,你不也是想著法子讓我移開心思嗎?當日因為司馬遷那些文人的評價不開心時,一向不與我拉扯的你,不惜扯著我的袖子說話,明是戲謔我,其實卻只是為了讓我一笑,前段日子,你本來因為我強留下了你,滿腦子在轉鬼主意,說到父親一事時,卻立即一門心思地把話題轉開,囉哩囉嗦地只說閒話。玉兒,我只是錯了一次,晚了一步,如果長安城內……”

  我笑指著他的臉說:“你要醉了,你的臉好紅,象猴子屁股。”

  他笑著搖頭,“你才是真醉了,不醉哪裡能一會哭一會笑?”

  我又是搖頭又是擺手,“我沒有醉,我的心裡很清醒。”

  我望著他手中的酒囊,“我想喝,我好久好久沒有喝馬奶酒了,小時候偷喝過一次,覺得真難喝。”

  他又喝了幾口酒,“現在不覺得難喝了?”

  我哭喪著臉說:“現在也難喝,可那裡面有阿爹的味道。”

  他將酒囊遞給我,我扶著他的手大喝了一口,他縮回手把餘下的一飲而盡,隨手一揚將酒囊扔掉。

  “玉兒,不要回狼群,嫁給我吧!”霍去病側躺在地毯上,醉眼朦朧地盯著我。我嘻嘻笑著沒有說話。他又道:“孟九是不錯,立如芝蘭玉樹,笑似朗月入懷,的確是俗世中少見的男兒,可我也不差,而且我一定會待你很好,你忘記他吧!”我還未說話,他大笑起來,“我是醉了,這些話不醉我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可我心裡也很清楚。”

  我皺著眉頭,那個燈下溫暖的身影,那個溫文儒雅的身影,那個總是淡定從容的身影……

  霍去病的臉驀然出現我眼前,“現在是我在你眼前,不許你想別人。”

  我望著他,眼淚又湧出,霍去病替我擦淚,手指撫過我的臉頰,猶豫了下擱在我的唇上,他的手指立即變得滾燙,身子也僵硬起來。我愣愣看著他,他忽地長籲口氣,猛然吻下來,我心中似明白似糊塗,身子變得又輕又軟,象要飛起來,又象要墜下去,唯有他的唇,他的手,他的身體,火一般燒著,而我的心好冷,想要這份滾燙……

  我在隱約的狼嘯聲中清醒過來,只覺頭重身軟,痛苦中睜開眼睛,看到我和霍去病的纏綿態,不能置信得又立即閉上。

  滿心震驚中,昨夜一幕幕時清晰時模糊地從心中滑過。我一動不敢動地躺著,腦子木木,又一聲狼嘯隱隱傳來。我閉著眼睛從霍去病懷中輕輕滑出,背著身子快速穿好衣服。

  蠟燭還剩小半截,我無法面對這麼通亮的屋子,吹熄蠟燭,在黑暗中默默立著,身後的霍去病翻了個身,我一驚下竟然幾步躥出了帳篷。

  遠處巡邏的士兵列隊而來,我匆匆隱入山石間,循著時斷時續的狼嘯聲而去。

  半彎殘月斜斜掛在天上,映著山澗中的一潭碧波。狼兄正立在湖邊的石頭上,半昂著頭長嘯,雪狼也伴著他時而呼嘯一聲,小公主看到我立即撲上來,到腳邊時卻只嗚嗚叫,遲疑著沒有向前。

  我咬著唇彎身抱起她,“我的氣味變了?”走到狼兄身旁坐下,狼兄在我身上嗅了幾下,疑惑地嗚叫了兩聲,看我沒有理會,無聊地趴在了大石上

  我的氣味變了?因為我已經不是少女,今日起我已經是個女人了。我連著捧了幾把冰涼的泉水澆在臉上,想要借此澆清醒自己,可清醒了又能如何?

  默默地看著潭水,千頭百緒竟然無從想起。

  小公主在我懷裡扭動著身子,我卻沒有如以往一般逗著她玩,她不耐煩地從我懷中跳出,去咬父親的尾巴。

  雪狼猛然一個轉身,沖著林木間一聲充滿警告攻擊的嘶鳴,我詫異地回頭,雖然什麼都沒有看見,可暗處肯定有讓雪狼不安的東西。一向警惕性最高的狼兄卻依舊神態怡然地逗著小公主,只向雪狼低低嗚叫了一聲。我立即扭回頭,全身僵硬地坐著。雪狼聽到狼兄的嗚鳴,收了攻擊之態,卻依舊小心翼翼地護在小公主身前。

  半晌後,才聽到身後一個輕柔到帶著擔心害怕的聲音,“玉……玉兒,我……我……”聲音漸小,四周又陷入了沉靜,兩人一前一後,一坐一站,都一動不敢動。小公主停止了戲耍,好奇地瞪著烏黑的眼睛看看我,又望望霍去病。  

  狼兄不耐煩地長嘯一聲,給我身上拍了一爪子,又沖著霍去病叫了一聲,領著雪狼和小公主踱步離去。

  霍去病走到我身後,“對……對不起,我……我……”

  他這般的人,竟然也會緊張得連話都說不完整。我抱著膝蓋望著湖面,“沒什麼對不起,如果有錯也是一人一半,你又沒有強迫我。”我的聲音十分平穩,心卻慌亂無比。

  霍去病想坐下,猶豫了下,走開幾步,隔著一段距離坐在石塊上,也默默望著湖水,大半晌兩人都無一句話。他隨手撿起腳邊的一塊石頭扔進湖中,恰好打中月影處,月華碎裂。他驀地站起坐到我身側,用力握著我的肩膀讓我看向他,目光異常堅定,“玉兒,嫁給我。

  我心中零亂,不敢與他對視,眼光飄向湖對面,卻發現狼兄和雪狼竟然並排坐在前方,專注地看著我們,小公主也學著父母的樣子,坐在地上,歪著腦袋,瞪著烏溜溜地眼睛凝視著我們。

  我滿腹說不清理不了的思緒中不禁也迸出幾絲笑意,隨手撿起一塊石頭,朝狼兄扔去,“很好看嗎?”

  狼兄一動不動,眼睛一眨不眨,石頭恰恰砸在他腳前,卻把小公主嚇了一跳,“嗚噢”一聲躥到了父親的背上。狼兄雖然不會說話,可他的眼睛中卻帶著擔心,還有期望和鼓勵,那是盼著我能快樂幸福的眼神,和阿爹臨別時看著我的目光一模一樣。

  我凝視著狼兄的眼睛,微微而笑,“好。”

  霍去病一把握住我的胳膊,“你說了好?是對我說的嗎?”

  我四處張望尋找,笑看著他問:“難道這裡還有別人嗎?那我倒是要再考慮考慮。”

  霍去病盯了我一會,猛然大叫一聲,抱著我從石塊上躍起,又跳又舞。狼兄對著天空愉悅地呼嘯,小公主有樣學樣,奶聲奶氣地也嗚嗚叫著。

  一時間,山澗中回來蕩去的都是快樂。我望著即將西落的月亮,此時這輪月兒也照著長安城的那個人嗎?

  低頭看向霍去病,正對上他盈滿快樂的雙眼,我凝視了他一會,心中幾分牽動,抿嘴一笑,伸手抱住他,頭靠在他的肩上。

  霍去病安靜地擁著我,不一會他搖搖我,“你再說一遍,你真地答應了嗎?”

  我的心中又是快樂又是心酸,仰頭看著他說:“金玉答應嫁給霍去病。”

  他大聲笑著,“這是我這輩子聽到的最好聽的話,你再說一遍。”

  我敲了他肩膀一下,“不說了。”

  他的額頭抵著我的額頭,嘴邊滿是笑,燦若星子的眼睛盯著我,輕聲央求:“再說一遍,就一遍。”

  我嗔了他一眼,嘴裡卻順著他的意思輕聲說:“我答應嫁給你。”

  霍去病在我臉上親了一下,“好娘子。”

  我神情怔怔,霍去病笑容略僵,疑惑地看著我。“好娘子”三個字在心中縈繞,此時才真正明白自己的身份即將改變,我的臉漸漸燒起來,嘴角慢慢上彎,霍去病想來已經明白我在想什麼,疑惑之色褪去,滿眼俱是溫柔地凝視著我,一言不發,只是把我緊緊地摟在懷中。

  東邊的天色已經露白,山林中早起的鳥兒開始婉轉鳴唱。夜色將盡,新的一天就要開始,恰如我的生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mayer06 發表於 2010-2-5 10:25 PM

第五章  初吻
  
我和霍去病在前而行,狼兄和雪狼尾隨在後,小公主時而跑到前面追一會蝴蝶,時而跑到我的腳邊讓我抱她一會,又或者學著父母的樣子,矜持優雅地慢步而行。
    
經過兩日多的相處,雪狼對霍去病的戒備少了很多,只要我在時,她不再阻止霍去病接觸小公主。

“再沿這個方向走下去,就進入匈奴酋塗王統治的腹地,雖然他們已經吃了敗仗,附近再無大隊兵馬,可難保不撞上殘兵。”霍去病笑著提醒我。

我回道:“我知道,匈奴逐水草而居,而祁連山麓是匈奴水草最為豐美的地方,匈奴的軍隊雖然敗走,可那些在這裡放牧的牧人卻肯定捨不得離去,就是碰不到殘兵,也很有可能遇上牧人。”

他有些納悶地問:“你說要帶我去見一個人,難道是匈奴人?” 

他滿是豪氣地笑著,“玉兒,笑一笑,一路行來,你面色越來越凝重。不要說是匈奴人,就是匈奴的單于我也陪著你去見。”

他看了眼我的衣裙,“不過應該不是匈奴人,給你尋的女子衣裙有漢人的,西域各國的,也有匈奴的,你卻偏偏挑了一件龜茲的衣裙,匈奴的衣裙是第一件被你扔到一旁的,好象頗有些憎惡的樣子。”

我輕歎一聲,“本來應該穿漢家衣裙的,可龜茲的衣裙配有面紗。”看了眼他的打扮,“不過有你就夠了。”


    
一個山坳又一個山坳,我們在茂密的林木間穿行,狼兄已經明白我想去什麼地方,不耐煩跟在我們身後,急匆匆地飛躥出去。
    
沒有多久狼兄又悄無聲息地飛躍回來,挨著我低低嗚叫了幾聲,我立即停住腳步,霍去病問道:“怎麼了?前面有人?”我點點頭,猶豫了一瞬,依舊向前行去,人和狼都收斂了聲息,儘量不發出任何聲響地走著。
    
我和霍去病彎著身子在灌木間潛行了一段,當我剛看到墳墓前的身影時,猛然停住,霍去病忙也停下,從灌木叢間望去。
   
一座大墳墓,一座小墳墓,一個男子正靜靜坐在墳前飲酒,他身後不遠處恭敬地立著兩個隨從。霍去病看清墳前坐著的人,帶著幾分詫異和擔心看向我,我只定定地凝視著墳前坐著的伊稚斜。

漫生的荒草間,時有幾聲隱隱的蟲鳴,從樹葉間隙篩落的點點陽光映照在墳墓荒草和伊稚斜身上,斑駁不清,越發顯得蕭索荒涼。
   
他對著墳墓,安靜地飲酒,身影滿是寥落,舉杯間似乎飲下的都是傷心。

伊稚斜替墳墓清理荒草,用手一把把將亂草拔去。他身後的隨從立即上前,半跪著說:“單于,我們來做吧!”伊稚斜沉默地揮了下手,兩個隨從彼此對視一眼,都又退回原處。
    
我的手無意識地握住身邊的灌木,越握越緊,等霍去病發現,急急把我的手從帶刺的灌木上掰開時,已是一手的血。
    
伊稚斜把兩座墳墓都清掃地幹幹乾淨,他給大的墳墓前倒了杯酒,自己也大飲了杯,“徐兄,今日你應該很高興。祁連山的大半山脈已經被漢朝奪去,也許你以後就能常眠于漢朝的土地,大概不會介意陪我喝杯酒。你以前和我提過,動盪的遊牧和穩定的農業相比,終究難有積累,短期內遊牧民族也許可以憑藉快速的騎兵、彪悍的武力降服農業國家,可如果遊牧民族不及時扭轉自己的遊牧習態,在人口、文化和財富上不能穩定積累,長期內仍舊會敗給農業國,不可能統治農業國。我當時問你,那如果攻掠後,以農業國家的習俗治理農業國家呢?你說如果遊牧民族選擇放棄遊牧的習慣,轉而融入農業國,雖然可以達到統治的目的,但幾代過後,遊牧民族本來的民族特性就會完全消失,同化在農業國家中,所以相較于更適合於人群繁衍生息的農業社會形態,遊牧民族註定會成為弱勢的族群,甚至消失的族群,只是看以哪種方式而已。我當時曾很不服氣,認為我們匈奴祖祖輩輩都如此而過,只要有勇士,怎麼可能輕易消失,可現在才真正懂得幾分你所說的道理。如今一切都如你所預料,漢朝經過文景之治,國庫充裕,人丁興旺,匈奴相較漢朝,人力、財力都難以企及。”

伊稚斜又倒了杯酒給阿爹,“前有衛青,現在又出了個霍去病,匈奴卻朝中無將。我們祖先一直驕傲的騎兵也大敗給了霍去病,一個農業大國的將軍居然比我們生於馬背,長於馬背的匈奴更快更狠,因為他,漢朝對匈奴終於從衛青時代的積極防禦轉變為主動進攻。”

他喝盡杯中的酒,長歎一聲,“其實這些倒都是罷了,我現在最苦惱的是漢朝的中央集權。漢朝的軍隊都直接歸於皇權下,而我們的兵權卻分散,表面上各個部族都受單于支配,其實手中握有兵權的藩王們各有心機。現在不同於往日匈奴所向披靡,大家為爭奪財物奮勇而戰的時光,一個霍去病,讓各個藩王打仗時都唯恐自己的兵力被消耗,都等著他人能打前鋒,等來等去卻等到自己滅亡,就這一點上我們已經輸給漢朝。不過我不會放棄,也不能放棄。如果我能早生十幾年,趕在漢朝皇帝劉徹之前先整頓改革好我們內部的體制,如今……老天似乎沒有給匈奴時間,老天似乎在偏心漢朝……”

我不禁瞟了眼霍去病,原來他現在是匈奴人心中最可怕的敵人。霍去病一直在細看我神色,低聲問:“你聽得懂他說什麼?”我點點頭。
  
伊稚斜的手輕撫過小墳墓,眼睛半閉,似乎想著很多東西,很久後,手仍擱在墳墓上。
    
看到他的神色,我心中有些困惑,應該不是他雇人來殺我的,他並沒有懷疑過我的死亡,可……,轉而一想,這些並不重要,再懶得多想。
    
他靜靜坐了半晌後,最終一言不發地站起,帶著人離去。

我仍舊蹲了一會,才走出樹叢,跪倒在墓前,“阿爹,我帶一個人來見你。”

我看向霍去病,他立即也跪在墓前,磕了個頭道:“伯父,在下霍去病,就要娶你的女兒了。”

我眼中本含著淚水,聽到他說的話,又不禁破涕而笑,“哪有你這麼毛躁的?我阿爹可不見得喜歡你。”
    
霍去病笑撓了撓頭,打量著墓碑上的字,“你父親是匈奴人?”
    
我搖搖頭,“漢人。”
    
霍去病看向一旁的小墳墓,輕聲問:“這是你的兄弟嗎?”
    
雖然伊稚斜剛擦拭過阿爹的墓碑,可我仍舊拿了帕子出來仔細擦著,霍去病忙從我手裡搶過帕子,“我來擦吧!你爹爹看見你手上的傷痕要是怪責我,一生氣,不肯把你嫁給我,那可就慘了。”
    
霍去病擦完阿爹的墓又要去擦小墓,我攔住他,“那個不用擦。”
    
他眼中含著幾分疑惑,卻沒有多問,我沉默了會道:“那個是我的墳墓。”
    
霍去病愣了一瞬,又立即明白了一切,“難怪你在長安城時,那麼害怕見這個人,你不想讓他知道你還活著。”我點點頭。
    
狼兄圍著墳墓打了幾個圈,有些無聊地帶著雪狼和小公主又跳進了叢林中,我盤膝坐於地上,“你打下了祁連山,讓阿爹能睡在漢朝的土地上,阿爹肯定會很喜歡你。”
    
霍去病有些喜不自勝,笑著又給阿爹磕了三個頭,“多謝岳父賞識。”
    
我又羞又惱,“哪有人象你這樣,改口改得這麼快?我阿爹雖性子還算灑脫,可骨子裡還是很重禮法。”
    
霍去病微挑了下眉頭,“你和你爹爹不怎麼象。”
    
我笑著點頭,“嗯,阿爹老說我難脫野性,我一直就不耐煩守那些人自己造出來的破規矩,就是現在,看著我表面上好象人模人樣,勉強也算循規蹈矩,其實……”霍去病笑接道:“其實卻是狼心狗肺。”

我不屑地哼了聲,向他拱拱手,“多謝你稱讚。我從小就覺得狼心狗肺該是誇讚人的詞語,狼和狗都是很忠誠的動物,又都很機智,不明白漢人怎麼會用這個詞語來罵人。”
    
霍去病半撐著頭大笑起來,我半帶心酸半含笑,“當年我這麼和阿爹說時,阿爹也是撐著頭直笑。”
    
日頭西斜,落日的餘輝斜斜照在阿爹的墓上,一切都帶上一層橙紅的暖意。
    
霍去病一直陪在我身邊,我願意講的事情,他會側耳細聽,我不願意講的事情他也不多問。有時悲傷的情緒剛上心頭,他幾句話一說,弄得人又氣又笑,只能苦笑連連。

我眯著雙眼看向夕陽,阿爹,你可以放心我了,這個人在身邊,我還真連哭的時間都不太容易找到。

想到伊稚斜在墓前的蕭索身影,側頭看向霍去病盛滿寵溺的眼睛,心中頗多感慨。兩人目光盈盈交匯,他忽地打了個響亮的響指,一臉匪氣地說:“你這麼看著我,我會……”我閃避不及,他已在我臉上印了一吻,

“……忍不住做登徒子。”
    
我氣惱地去打他,他笑著叫道:“岳父大人,你看到玉兒有多凶了吧?”
    
在這一瞬,我突然發覺我真正放下了,放下了過去,放下了對伊稚斜的恨意。阿爹,女兒現在才真正明白你的叮囑原來全是對我的愛。只有放下,向前走,才會幸福。
    


雖然匈奴大軍吃了敗仗,可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卻要繼續,牛羊依舊奔跑在藍天下,集市也依舊熱鬧著。漢人、匈奴人和西域各國的人彙聚在此,也依舊為生計而奔波。
    
一個匈奴盲者,坐在街角,拉著馬頭琴唱歌,歌聲蒼涼悲鬱,圍聽的眾人有面露淒傷的,也有聽完微帶笑的,還有的輕歎一聲,給盲者面前扔下一兩枚錢就匆匆離去。
    
霍去病丟了塊銀子,出手豪闊,引得眾人都看向我們,我忙拉著他離去,他低聲問:“那個人在唱什麼?”
    
我瞟了他一眼,“在唱你。”
    
他笑道:“唱我?蒙我聽不懂匈奴話。”
    
我合著曲子,低聲翻唱:“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曲詞簡單,卻情從心發,我心下有感,也不禁帶了哀傷。
    
漸漸走遠,盲者的歌聲漸漸消失,一旁的酒鋪中卻有人一面飲酒,一面低低哼著盲者的曲子。霍去病瞟了眼哼唱的人,“難怪我們打了勝仗,也不見你開心。”
    
我道:“我對打仗這種東西本來就不太高興得起來,我不反對殺戮,該殺的人絕不會手軟,可一場戰爭中的殺戮仍舊讓我害怕。我小時候在匈奴中生活過一段時間,但也算不上匈奴人。”
    
霍去病松了口氣,笑道:“那就好,我剛才聽到你的歌聲,還有些擔心你。”
    
我們進了一家漢人開的店鋪,小二笑問:“要酒嗎?”
    
霍去病徵詢地看向我,我臉上滾燙,撇過頭道:“隨你,我不喝。”他也面色尷尬起來,向小二擺了下手,“就上些吃的吧!”
    
“我們逛完這裡,你還想去別處嗎?”霍去病吃了幾片牛肉後問。
    
我搖搖頭,“不去了,和小時候已經大不一樣,不知道究竟是事情本身變了,還是我看事情的眼睛變了。”
    
他笑道:“恐怕是心境變了,那我們用完飯就繞道趕回軍中。”  一個已經有幾分醉意的匈奴男子趴在案上,斷斷續續地哼唱,“失我焉……焉支山,使……使我嫁婦無顏色;亡我祁連……連山,使我六畜不……不蕃息。”唱到悲傷處,語聲哽咽,淚水混著酒水落在桌上。
    
霍去病輕歎口氣,“怎麼走到哪裡都聽到這首歌?”
    
我故做了個驚訝的表情,低聲取笑,“呀!比那些文人的筆墨文章更生動,看來霍大將軍的威名要隨著歌聲傳遍漠北漠南了,不知道這首歌能否流傳千年。千年後的人一聽到此歌,就應該能遙想到霍大將軍的風采,肯定讓人無限神往,不知是何等的英姿呢!”說著向他眨眨眼睛。
    
霍去病嘴角帶了抹笑,湊到我耳旁,“我只要你神往就行。”我取笑未成,反被取笑。被他口鼻間的氣息一撫,耳朵火辣辣地燙著,忙借著低頭吃菜,避開了他。
    
一旁桌上的人耳朵倒是好,聽到我說霍去病,笑向我點點頭,和同案而坐的人一碰酒杯,笑著說:“今年真是我們漢人大長威風的一年,春天裡,霍將軍一萬人就奪了匈奴人的焉支山,夏天又大敗匈奴幾萬人的大軍,奪了祁連山。”
    
與他對飲的人瞅了眼趴在案上的匈奴人,譏笑道:“小時候跟著父親來這邊做生意,這幫蠻人時常趾高氣揚,譏諷我們漢人怯懦,要麼靠著給他們進獻公主苟安,要麼就守著城池,不敢和他們在馬背上真打,現在不知道誰不敢和誰打了。”
    
沒想到桌上趴著的匈奴漢子長得雖然粗豪,卻聽得懂漢語,聞言撐著桌子站起,指著說話的兩人,用匈奴話怒叫道:“是漢子的,不要光說不練,我們這就到外面比試一場,你們贏了,我把腦袋割給你,讓你帶回漢朝去炫耀。”
    
匈奴人的這番話,雖只說自己輸了如何,但匈奴人輕生死、重豪勇,這樣的話出口,對方也肯定不會示弱,其實已經立下了生死相博的誓言。那兩人看著昂然立於他們面前的大漢,都有猶豫之色,頭先向我點頭而笑的人忽一咬牙,站起道:“比就比。”
   
  我正看得津津有味,霍去病忽地握住我的手,目光看著窗外。我怔了一瞬,立即擱下筷子,戴好面紗。
   
  醉酒的匈奴人四處打量一圈,走出店門,攔住一行穿著匈奴服裝,恰好經過店門的人,“草原上的兄弟,我叫黑石頭,要和兩個出言侮辱我們匈奴的人比鬥,漢人都狡猾不守信用,你們可願給做個見證?”
 
伊稚斜還未開口,目達朵冷哼一聲,“當然可以,一定要割了他們的腦袋。”  



消息不脛而走,街上的匈奴人越聚越多,一旁桌子上的兩人都露了懼色,求助地看向店老闆。

老闆搖搖頭,低歎道:“我們雖打了一個勝仗,可這裡自古以來一直是匈奴的地域,匈奴人的勢力豈能一個勝仗就輕易清除?你們居然在人家的地頭公然叫駡人家是蠻子,再散漫的匈奴人也被你激得受不了,何況他們剛吃了敗仗,早就窩了一肚子氣。我們在此地做生意的漢人,平日都對匈奴忍讓慣了,實在幫不上忙。”

霍去病低聲問:“他們剛才說什麼?”

我道:“這兩個漢人恐怕是活不了了,真討厭,要打就趕緊打,堵在這裡惹人厭。”

霍去病笑起來,“如果不是恰好攔住了你害怕見的人,你恐怕比誰都高興看熱鬧。”

我嗔了他一眼,“我心裡的心結已經解開,現在根本不害怕見他,如今只不過是懶得惹上麻煩,少一事總比多一事好。”

街上又一個匈奴漢子叫道:“你們有兩個人,我們也再出一個人,不欺負你,你在我們中間隨便挑。”街上的匈奴人都齊齊慷慨應諾,豪不畏懼生死。


我撐著下巴看著桌旁的兩個人,已經和黑石頭約戰的人倒是慢慢平靜下來,可他的同伴卻望著街上,身子不停地抖。他怒對同伴叫道:“事已至此,大不了一死,不要丟漢人的臉。”他的同伴卻仍然只是顫抖,遲遲都一步未動,惹得街上眾人大笑。霍去病冷眼看著他們,我好笑地撇了下嘴。

“在下於順,這位姓陳名禮,我們都是隴西成紀人,如果頭顱此次真被匈奴人拿了去,還盼這位公子念在同是漢人的情份上能給我們家中報個信。”于順向霍去病深作一揖。

霍去病看向陳禮,淡淡道:“傳聞隴西成紀出名將勇士,戰國時,秦國有名將李信,趙國有名將李牧,漢初有名將廣武君李左車,今有飛將軍李廣。成紀子弟在軍中名聲甚佳,今日倒是看到一個別樣的成紀子弟。”

於順滿面愧色地看了眼陳禮,陳禮驀然指著我,對著街上的眾人大叫道:“她,她剛才也罵了匈奴,是她先說的,她誇讚霍去病,我不過隨口跟了幾句。”

雖然背對著眾人,可也能感覺到數百道視線凝在我身上,大概看我是女子,一時不好洩憤,又都怒盯向霍去病。

目達朵“啊”的一聲輕叫,忽地說道:“爺,我們走吧!這裡人太雜,不好久呆。”

她話音未落,伊稚斜卻走進店中,含笑對霍去病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霍去病坐著未動,沒有回應伊稚斜的問候。伊稚斜的侍衛上前,帶著怒意說:“長安城時看到公子的身手就有些手癢,在下鐵牛木,有幾把蠻力氣,想和公子比劃比劃。”霍去病仍舊端坐未動,對他們毫不理會,只看著我。

“哈哈……漢人就這樣子,光是嘴上功夫。”外面的哄笑聲越發大起來,有人譏笑道:“剛才說他人時,倒很象個漢子,原來也是爛泥。”

我暗歎一聲,如果真躲不開,那就只能面對,笑對霍去病道:“不用顧忌我,隨你心意做吧!”

霍去病點點頭,站起身對著鐵牛木朗聲道:“和你比,勝之不武!讓你們匈奴騎術和箭術最高的人來比,我若輸了就把這項上人頭給你們,你們若輸了,從此後,這個集市再不許匈奴人對漢人有任何不敬。聽聞匈奴人最重承諾,我肯定不用擔心有諾不應的事情。”

鐵牛木既然能做伊稚斜的貼身侍衛,肯定是匈奴人中出類拔萃的角色。可霍去病仍然認為他不夠資格,他被氣得臉色鐵青,剛想說話,伊稚斜盯了他一眼,他的手緊緊握成拳頭,憤怒地瞪著霍去病,卻只能強抑著怒氣。

幾百人擁擠在街道上,原本七嘴八舌,紛紛擾擾,此時被霍去病氣勢所震,驟然一片寧靜。

過了一瞬,圍聚在外的漢人轟然叫好,一改剛才縮肩彎背,恨不得躲到地縫中的樣子,此時個個都挺直了腰桿,意氣飛揚地看向匈奴人。

一些聽不懂漢語的匈奴人、西域人趕著問周圍的人究竟怎麼回事情。待各自搞明白事情原由,匈奴人都收起輕慢之色,彼此遲疑地看著,一改剛開始時搶著比試的景象,不知道究竟誰才能有資格應下這場比試。

黑石頭叫道:“這個姑娘雖贊了漢人的霍將軍,可並沒有辱及匈奴,霍將軍的確厲害,和我們馬背上真打。他雖是我們的敵人,可我也不得不承認他是條好漢。你們誰想和這位公子比就比,可我依舊要和他們二人比試,讓他們收回自己的話。”
 
霍去病向黑石頭抱拳為禮,“我若輸了,他們二人自該給你賠罪道歉。”

陳禮急急道:“他若輸了,我們一定道歉。”

于順看了眼霍去病,又打量了一眼我,向黑石頭道:“這位公子若輸了,我的人頭就是我的賠罪禮。”

眾人低呼一聲,黑石頭一收先前的狂傲之色,贊道:“好漢子,我收回先頭說的話,你們漢人並不都是光會說不會練的人。”

匈奴人越聚越多,卻再無一人對漢人輕視,都小聲議論著該何人出戰。鐵牛木又怒又急,手上的青筋直跳,卻一看伊稚斜的神色,又只得靜靜站好。

伊稚斜最後見我時,我不過十二三歲,如今早已身量長足,身高體形都變化很大,現在又是戴著面紗,側身對他,伊稚斜從我身上瞟過一眼後,就只靜靜打量著引人注目的霍去病。那一眼卻讓目達朵臉色瞬間煞白,她一面刻意地一眼不看我,一面又會忍不住地從我面上掃過,眼中神情複雜。

霍去病在眾人的各種眼光下恍若不覺,氣定神閑地坐下,啜了口茶,低笑著問我:“若真把腦袋輸了怎麼辦?”

我笑道:“那也沒辦法,只能追著你到地下去了。”霍去病呆了一下,毫不避諱眾人,伸手緊緊地握住我的手,我回握住他,兩人相視而笑。

外面眾人仍在爭執究竟該讓誰比試,伊稚斜忽地不緊不慢地說:“公子可願意與在下比試?”他的聲音不高,卻偏偏令所有的爭執聲都安靜下來,上千道目光都齊刷刷看向他,原本各自擁護自己推崇者的人,雖面有猶疑之色,卻看著他的氣勢,都難出反駁之語。
 
伊稚斜身邊的侍衛立即全都跪了下來,紛紛勸誡,鐵牛木懇求道:“爺,他還不配您親自出手,我們任何一人就夠了,您若覺得我不行,就讓真遝去比試,我不和他爭。”

目達朵盯著我和霍去病交握的雙手,神情一時喜一時憂。聽到伊稚斜的話語,又是大驚,嘴微張,似乎想勸,卻又閉上了嘴巴。
 
霍去病感覺到我的手驟然一緊,沒有顧及回答伊稚斜,忙探詢地看向我。

伊稚斜的箭術和騎術都是匈奴中數一數二的,我雖想到他也許會對霍去病留意,但畢竟他現在是一國之君,最多也就是派身邊身手最好的侍衛比試,沒料到他竟然和霍去病一樣,都是不按棋理走棋的人,此番真正要生死難料了。但握著我手的人是霍去病,即使生死難料,他又豈會退卻?

我握著霍去病的手,粲然一笑。他神情釋然,也笑起來,牽著我的手站起,對伊稚斜說:“我沒有馬匹和弓箭,要煩勞你幫一下這個忙。”

伊稚斜淺笑著頷了下首,“不過如果你輸了,我不想要你的人頭,我只想請你能幫我做事,與我並無主客之分,我以兄弟之禮待你,也仍舊會勸此地的匈奴人尊重漢人。”

伊稚斜身旁的侍衛和目達朵都齊齊驚呼了一聲,街上的匈奴人更是個個不解地看看伊稚斜,再看看霍去病,霍去病哈哈大笑起來,“承蒙你看得起在下,不過對不住,我是漢人,這天下我只做漢人想做的事。若輸了,還是把腦袋給你吧!”

伊稚斜沉默了一瞬,淺笑著看向我和霍去病交握的手,“夫人是龜滋人嗎?龜滋和匈奴習俗相近……”我打斷他的話,微咬著舌頭說:“只要他願意做的,就是我願意做的。”

伊稚斜眼中掠過幾絲驚詫,直直盯著我的眼睛。  

我淺笑著,坦然地回視著他。沒有回避,沒有害怕,沒有恨怨,有的只是沒有任何情緒的平靜,象對一個陌生人無禮注視地客氣回視。  

一旁的目達朵緊張地身子打顫。好一會後,伊稚斜眼中閃過失望,似乎還有些悲傷,微搖了下頭,再未多言,轉身當先而行,幾個侍衛忙匆匆跟上。
  
我和霍去病牽著彼此的手,尾隨在後。圍聚在街上的人都自發地讓開道路。幾個侍衛偶爾回頭看我們一眼,看向我時都帶有同情悲憫之色,目達朵盯了我一眼又一眼,示意我離開,我裝作沒有看見,自顧走著。
  
霍去病低聲問:“他的箭術很高超嗎?這幾個傢伙怎麼看我的目光和看死魚一樣?”
    
我笑著點點頭,“很高超,非常高超。”
  
霍去病輕輕“哦”了一聲,毫不在意地聳聳肩旁,淡然地走著。
  
鐵牛木牽了匹馬過來,馬上掛著弓箭,霍去病拿起弓箭試用了一番,牽著韁繩看向我,我笑著說:“我在這裡等著你。”
  
他翻身上馬,燦如朝陽地一笑,“好玉兒,多謝你!得妻若此,心滿意足。”話一說完,背著長弓,策馬而去,再未回頭。
  
目達多站在我身側,眼睛望著前方,輕聲說:“姐姐,原來長安街道上的那一夜我們早已相逢,單……的武功你很清楚,姐姐,你不怕嗎?他也是個怪人,看得出他極喜歡姐姐,此去生死難料,可他竟然看都不再看你一眼。”  
  
我笑而未語。怕,怎麼不怕呢?可這世上,總有些事情,即使怕也要做。
    
天空中,一群大雁遠遠飛來,伊稚斜讓正在設置靶子的人停下,笑指了指天上,“不如我們就以天上的這群大雁定輸贏,半柱香的時間,多者得勝。”霍去病笑抱抱拳,點頭同意。
    


香剛點燃,兩人都策馬追逐大雁而去,也近乎同時羽箭飛出,天空中幾聲哀鳴,兩隻大雁同時墜落,其餘雁子受驚,霎時隊伍大亂,各自拼命振翅,逃竄開去。
  
天上飛,地下追,伊稚斜和霍去病都是一箭快過一箭,兩人一面要駕馭馬兒快如閃電地奔跑,來回追擊逃向四面八方的大雁,一面要快速發箭,趕在大雁逃出射程外,儘量多射落。
   
如此生動新鮮的比試方式比對著箭靶比試的確刺激有趣,上千個圍觀的人竟然一絲聲音未發,都屏息靜氣地盯著遠處策馬馳騁的兩人,偌大的草原只聞馬蹄“得得”的聲音和大雁的哀鳴。
    
關心則亂,論目力只怕在場的人難有比我好的,可我此時竟然完全不知道霍去病究竟射落了幾隻,側頭看向目達朵,她也是一臉沮喪,搖搖頭,“數不過來,我早就亂了,早知道只數單……爺的就好了。”
  
我本來還一直著急地看看伊稚斜,又看看霍去病,心裡默念著,快點,再快點。此時忽地放鬆下來,既然心意已定,又何必倉惶?遂再不看伊稚斜一眼,只盯著霍去病,不去管是他跑得快,還是大雁飛得快,只靜心欣賞他馬上的身姿,挽弓的姿態,一點一滴仔細地刻進心中。
    
半柱香燃盡,守香的人大叫了一聲“時間到”,還在挽弓的二人立即停下,策馬跑回,伊稚斜的侍衛已去四處撿大雁,圍觀的眾人都神色緊張地盯著四處撿雁的人,反倒霍去病和伊稚斜渾不在意,兩人一面並驥騎馬,一面笑談,不知說到什麼,二人同時放聲大笑,說不盡的豪氣灑脫,暢快淋漓。
    
跳下馬後,伊稚斜笑對霍去病贊道:“真是好箭法,好騎術!”
  
從不知道謙虛為何物的霍去病罕有地抱了抱拳,笑道:“彼此,彼此。”
    
撿雁子的人低著頭上前回稟,“白羽箭射死二十二隻,黑羽箭射死……二十三隻。”
    
眾人驀然大叫,只是有人喜,有人卻是傷。
  
我的心咯噔一下,迅即又恢復平穩,只眼光柔柔地看向霍去病。他聽到報數,嘴邊仍然不在意地含著絲笑,側頭望向我,滿是歉然,我微笑著搖下頭,他笑點下頭。

伊稚斜鄭重地向霍去病行了一個匈奴的彎身禮,極其誠懇地說:“請再考慮一下我先前的提議。”他以單于的身份向霍去病行禮,跟隨著他的眾人都是滿面驚訝震撼。
  
霍去病笑道:“我早已說過,我是漢人,只會做漢人想做的事情,認賭服輸,你不必再說。”
    
說完,再不理會眾人,只向我大步走來,竟然當著眾人的面把我攬入懷中,半撩起我的面紗,低頭吻向我,原本的喧鬧聲霎時沉寂。
  
寂靜的草原上,連風都似乎停駐,我只聽到他的心跳聲和我的心跳聲。一切都在我心中遠去,蒼茫天地間只剩下我和他,他和我。
  
短短一瞬,卻又象綿長的一生。從與他初次相逢時的眼神相對到現在的一幕幕快速在腦海中滑過。
  
在這一刻,我才知道,在點點滴滴中,在無數個不經意中,他早已經固執地將自己刻到了我心上。
  
在即將失去他的一刻,我才知道我有多恐懼失去他,我的心會這麼痛,痛得我整個人在他懷中簌簌抖著,但……蒼天無情,現在我只能拼盡我的熱情給他這個吻,讓他知道我的心。
    
我們第一次真正親吻,卻也是最後一次親吻,他盡全力抱著我,我也盡全力抱著他。可纏綿總有盡頭,他緩緩離開了我的唇,溫柔地替我把面紗理好,“玉兒,拜託你一件事情,護送我的靈柩回長安,我不想棲身異鄉。那裡還有個人在找……”他眼中幾分傷痛,思緒複雜,忽地把沒有說完的話都吞了下去,只暖暖笑著,一字字道:“答應我,一定要回長安。”
  
我知道他是怕我實踐起先兩人之間的玩笑話,追著他到地下,所以刻意囑咐我做此事。
    
其實我壓根沒有聽進去他說什麼,但為了讓他安心,輕點了下頭,心中卻早定了主意。
    
我的心正在一點點碎裂成粉末,而那每一顆粉末都化作了尖銳的刺,隨著血液散入全身,全身上下都在痛,可面上仍要堅強地對著他微笑,我要他最後看見的是我的笑容,是我的美麗,我不要他因為我而瞻前顧後。
  
他又靜靜看了我好一會,眼中萬種不舍,最終他在我額頭又印了一個吻,緩緩放開我,轉身看向伊稚斜的侍衛,大笑道:“借把快刀一用。”
  
匈奴人雖豪放,可眾目睽睽下,如此驚世駭俗的舉動讓眾人都看直了眼。目達朵目瞪口呆地望著我,我向她笑笑,躍到她身前把她腰間的匕首取下,又立即退開,“借用一下!回頭還要拜託妹妹一件事情。”
  
目達朵面色大變,嘴唇顫了顫,想要勸我,卻猛地一下撇過頭看向伊稚斜,緊緊地咬著嘴唇,沉默著。
  
伊稚斜的侍衛呆呆站了好一會,鐵牛木才遲疑著解刀,霍去病接過刀,反手揮向自己的脖子,我知道我該閉上眼睛,可我又絕對不能放棄這最後看他的時光,眼睛瞪得老大,一口氣憋在胸口,那把刀揮向了他的脖子,也揮向了我的脖子,死亡的窒息沒頂而來。  


伊稚斜忽地叫道:“等一下。”

伊稚斜的眼光在拾取大雁的兩人面上掃過,俯身去細看堆在一旁的大雁,兩人立即跪倒在地,我心中一動,再顧不上其它,飛掠到伊稚斜身旁,翻著大雁的屍身。

所有白羽箭射中的大雁都是從雙眼貫穿而過,黑羽箭是當胸而入,直刺心臟。唯獨一隻大雁被雙眼貫穿,卻是黑羽。我心中有疑惑,可是這根本不可能查清楚,除非伊稚斜自己……

伊稚斜神情澹然平靜,唇邊似乎還帶著絲笑,接過目達朵遞過的手帕,仔細地擦乾淨手,笑看向跪在地上的二人。

一道寒光劃過,快若閃電,其中一人的人頭已經滴溜溜在地上打了好幾圈滾,圍觀的人群才“啊”的一聲驚呼,立即又陷如死一般的寧靜,都驚懼地看著伊稚斜。

殺人對這些往來各國間的江湖漢子並不新鮮,可殺人前嘴角噙笑,姿態翩然,殺完人後也依舊笑得雲淡風輕,姿態高貴出塵的卻世間少有,彷佛他剛才只是揮手拈了一朵花而已。

一旁跪著的侍衛被濺得滿頭滿臉的鮮血,卻依舊直挺挺地跪著,紋絲不敢動。

伊稚斜淡淡目視著自己的佩刀,直到刀上的血落盡後,才緩緩地把刀插回腰間,不急不燥,語氣溫和平緩,好象好友聊天一般,“如實道來。”

侍衛磕了個頭,顫著聲音回道:“我們撿大雁時,因為……我們一時狗膽包天,趁著離眾人都遠,就偷偷將一隻白羽箭拔下換成了黑羽箭。”

伊稚斜抿唇笑道:“你跟在我身旁也有些年頭了,該知道我最討厭什麼。”

所有的侍衛都跪下,想要求情,卻不敢開口,鐵牛木懇求地看向目達朵,目達朵無奈地輕搖下頭。

伊稚斜再不看跪著的侍衛一眼,轉身對霍去病行了一禮,歉然道:“沒想到我的屬下竟然弄出這樣的事情。”

霍去病肅容回了一禮,“兄台好氣度!”

滿面是血的侍衛對著伊稚斜的背影連磕了三個頭,驀然抽出長刀,用力插入胸口,長刀從後背直透而過,侍衛立即僕倒在地,圍觀的眾人齊齊驚呼,伊稚斜目光淡淡一掃,眾人又都立即閉上嘴巴,全都回避著伊稚斜的視線,不敢與他對視。

伊稚斜回頭淡然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屍體,“厚待他們的家人。”

一場比試,竟然弄到如此地步,漢人雖面有喜色,卻畏懼于伊稚斜,靜悄悄地一句話不敢多說,甚至有人已偷偷溜掉。匈奴人都面色沮喪,沉默地拖著步子離開。西域各國的人早就在漢朝和匈奴兩大帝國間掙扎求存慣了,更是不偏不倚,熱鬧已經看完,也都靜靜離去。

于順拖著陳禮來給霍去病行禮道謝,霍去病冷著臉微點了下頭,於順本還想再說幾句,但陳禮很怕伊稚斜,一刻不敢逗留,強拖著於順急急離去。

事情大起大落,剛才一心一念都是絕不能讓他因為掛慮我而行事顧忌,既然心意已定,不過先走一步,後走一步而已。此時心落下,想著稍遲一步,他就會在我眼前……呆呆望著他,只是出神。

霍去病也是只看著我,兩人忽地相視而笑,同時舉步,向對方行去,伸手握住彼此的手,一言不發,卻心意相同,一轉身,攜手離去。

伊稚斜在身後叫道:“請留步,敢問兩位姓名?”

霍去病朗聲而笑,“萍水相逢,有緣再見,姓名不足掛齒。”

伊稚斜笑道:“我是真心想與你們結交,只說朋友之誼,不談其它。很久沒有見過如賢伉儷這般的人物,也很久沒有如此盡興過,想請你們喝碗酒,共醉一場。”

霍去病道:“我也很佩服兄台的胸襟氣度,只是我們有事在身,要趕去迎接家中的鏢隊,實在不能久留。”

伊稚斜輕歎一聲,“那只能希望有緣再相逢。”伊稚斜命侍衛牽來兩匹馬,一匹馬上還掛著剛才用過的弓箭,殷勤之意盡表,“兩位既然趕路,這兩匹馬還望不要推辭。”

馬雖然是千金不易的好馬,可霍去病也不是心系外物的人,灑然一笑,隨手接過,“卻之不恭,多謝。”
 
我們策馬離去,跑出好一段距離後,霍去病回頭望了眼伊稚斜,歎道:“此人真是個人物!看他的舉動,結果剛出來時,他應該就對手下人動了疑心,卻為了逼我就範,假裝不知,一直到最後一刻才揭破。此人心機深沉,疑心很重,手段狠辣無情,偏偏行事間又透著光明磊落,看不透!”

我心中震驚,脫口而出道:“可看你後來的舉止,對他很是贊佩,似乎什麼都沒有察覺,活脫脫一副江湖豪傑的樣子……”話沒有說完,已經明白,霍去病和伊稚斜在那一刻後,才真是一番生死較量,之前兩人不過是鬥勇,之後卻是比謀,如果霍去病行差一步,讓伊稚斜生了忌憚,只怕伊稚斜送我們的就不是馬了。

一驥馬與我們快速擦肩而過,馬上的人視線從霍去病臉上掃過,神色豁然大變。
 
霍去病立即揚鞭狠抽了我的馬一鞭子,再抽了自己的馬,笑道:“一波剛平,一波又起,玉兒,我們要逃命了,剛才的人是以前漢朝的將軍趙信,如今匈奴的將軍。他既然認出了我,總不能讓我生離了此地,只希望此處沒有匈奴的軍隊,幾十個人倒是不怕。”

我一面策馬加速,一面苦笑起來,“那個……只怕匈奴有軍隊在附近,人數雖然不見得多,但肯定都是精銳中的精銳。”

回身望去,趙信跳下馬向伊稚斜行禮後,伊稚斜一行人全都翻身上了馬,霍去病笑道:“果然如我所料,此人必定在匈奴中位居高位。”

身後的追兵越聚越多。馬蹄隆隆,踏得整個草原都在輕顫。“他……他的名字叫伊稚斜,”我咬了咬唇。...<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mayer06 發表於 2010-2-5 10:28 PM

第六章  逃命

霍去病“啊”了一聲,“匈奴的單于?”

我點點頭,霍去病沉默了一會後,猛然大笑起來,“今日真是痛快,竟然贏了匈奴的單于,不過現在卻只能落荒而逃了。”

我一面觀察著四周的地形,一面策馬疾馳,“此處都是一覽無餘的草原,不好躲避,只要我們進入祁連山脈,我就有辦法甩脫他們,有狼的幫助,綿延近千里的祁連山脈沒有人能比我更熟悉。”霍去病笑著應好。

伊稚斜送我們的馬的確是萬中難選一的好馬,幾個時辰的疾馳,雖已經有了疲態,可仍舊盡力在全速奔跑。可後面的追兵因為有馬匹可以替換,與我們的距離已經漸近。

如果他們不放箭,我們還有希望,可如果他們放箭……我心裡正在琢磨,霍去病忽地伸手要將我拽到他的馬上,想讓我坐到他的身前,與他共騎一驥。

我揮手擋開他,怒道:“兩人兩匹馬跑得快?還是兩人一匹馬跑得快?你以為我是誰?你還在羽林營裡練習箭術的時候,我已經在這片大地上亡命奔逃了。我不需要你用背來替我擋箭,我要我們都活著。”

霍去病愣了一瞬,猛一點頭,“好!不過你不能讓他們傷著你。”

祁連山已經遙遙在望,我和霍去病都是精神一振,身後開始有箭飛過,射的卻是我們的馬,看來伊稚斜不到萬不得已,不想殺死霍去病,而是想活捉霍去病。

霍去病一手策馬,一手揮鞭擋開羽箭,我也是輕舞絹帶,替馬兒劃開近身的飛矢。他笑道:“玉兒,幫我擋一下箭。”拿起掛在鞍旁的弓,一手握三箭,去如流星,奔在最前面的三個人的馬幾聲慘嘶,癱倒在地。

我揮著白絹卷開飛至的箭,笑贊道:“好箭法,難得的是射中的都是馬的前額。”

霍去病得意地眨了下眼睛,“多謝夫人誇讚!”我冷哼一聲,猛然收回絹帶,他立即手忙腳亂地揮鞭打箭。

看到他的狼狽樣子,我剛板起的臉又不禁帶了笑,笑容未落,一隻箭竟直射向我的背心,我俯身避開,卻不料一箭更比一箭急,箭箭都直射我要害,再不敢大意,白絹舞得密不透風,全力擋箭。

霍去病那邊卻依舊只是箭沖馬去,他怒吼道,“你們要射沖我這裡來!”

望見目達朵挽弓箭射我的咽喉,我不敢相信下,手勢一滯,一隻箭穿過絹帶縫隙,飛向前胸,霍去病顧不上替自己的馬擋箭,甩鞭替我打開,馬股上已經中了一箭,所幸傷勢不算重,反倒刺激得馬兒短時間內速度更快。

“玉兒!”他氣叫道。

我茫然地看向他,看到他的神色,立即醒悟,“對不起,再不會了。”

目達朵依舊一箭箭射來,我一下下擋開。她的面色平靜無波,箭法精確,我也冷靜清醒,動作迅捷。只是,只是……我不明白,那個在我身後叫我姐姐的人兒哪裡去了?這個草原上只有背叛嗎?

目達朵對身旁的人吩咐了幾聲,他身旁的人猶豫了一瞬,最終還是聽命,不再只射我的馬,而是開始射我。

伊稚斜的身影出現在人群中,“朵兒,你在幹什麼?”
 
目達朵手一顫,不敢回頭看伊稚斜,只叫道:“單于,我們活捉霍去病,可以威懾漢朝軍隊,激勵匈奴士氣,可這個女人沒有用,這樣做可以擾亂霍去病的心神,增加我們活捉他的機會。”


伊稚斜沒有說話,趙信叫道:“單于珍惜人才,想勸降霍去病,可霍去病的性格絕對不會歸順我們,如果單于想活捉霍去病,王妃的話很有道理。”

伊稚斜看著霍去病,思量了一瞬,頷首同意。

霍去病看我面色幾變,急問道:“他們在說什麼?”  

我看看已經近在眼前的祁連山,強笑了笑,“我要賭一把了,如果我猜對了,我們也許能爭取到機會。”
  
霍去病點了一下頭,“但是不要幹蠢事,我不會接受,要活一塊活,要死一塊死。”
    
“知道!”我一手舞著絹帶,一手緩緩去解面紗,眼睛緊緊盯著目達朵,目達朵終於面色不再平靜,掠過驚恐之色,手勢越發快,箭如流星般而來。看她的反應,我的猜測應該有很大可能正確。
    
面紗鬆開,飄揚在風中,我笑看向伊稚斜,他面色驟變,一聲斷喝:“住手!”弓箭立止,幾隻來不及停的箭也失了準頭,軟綿綿地落在地上。
  
我一面笑向伊稚斜做了個鬼臉,吐吐舌頭,一面暗暗拿箭刺向馬兒的屁股。他一臉茫然迷惑,怔怔發呆。我的馬兒已飛一般地急急躥向祁連山,霍去病緊隨身側。
  
伊稚斜望向目達朵,“朵兒,你看到了嗎?那……那是玉謹嗎?”
  
幾百人的隊伍追在我們身後,卻再沒有一個人射箭,目達朵叫道:“不……不知道,不過應該不是。單于,玉謹已經死了,如果真是玉謹,她不會這樣的。”
  
伊稚斜茫然地點點頭,“她應該恨我的,不會朝我笑的。”驀地沖著我大叫道:“玉謹,是你嗎?究竟是不是你?”
  
我嘻嘻笑著,側回頭嬌聲問:“你猜呢?”  

趙信在馬上向伊稚斜彎身行了一禮,恭敬地說:“臣不知道這位姑娘究竟是誰,但那不重要。單于,我們要捉的是霍去病。”

伊稚斜悚然一驚,面色立整,瞬即恢復清明。我恨恨地盯了趙信一眼,我們若真有什麼事情,也一定要你陪葬。
  
伊稚斜望了眼祁連山,眼中寒意森森,下令道:“殺死霍去病者賞賜萬金。不要傷到那個女子。”
  
目達朵眼中的恨意刹那迸發,如烈火般燃燒著,看得我背脊一陣陣發涼。
    
“去病!”生死一線,再無時間多說,我和霍去病交換了個眼神,兩人齊齊翻身貼在馬腹,箭密集如雨一般地飛向霍去病。我已經盡全力用絹帶替他擋開一些,可轉瞬間他的馬已經被射得如刺蝟一般,淒聲哀鳴著軟倒向地。
  
馬兒倒地的刹那,霍去病抓著我的白絹,借我的馬力又向前沖了一段,一入山谷,他立即飛縱入樹叢間,挽弓搭箭,又是三箭連發,三匹馬滾倒在地。此時山勢向上,路徑漸窄,驟然跌倒的馬立即讓追在我身後的隊伍混亂。
  
我又打了一下馬,讓它加速,自己卻向側方一躍,迅速掩入林中。眼睛瞟到伊稚斜挽弓射箭,驚懼地轉頭看向霍去病,濃密的樹蔭中,伊稚斜完全看不見霍去病,卻竟然只根據霍去病羽箭飛出的方向,就鎖定了霍去病的位置,連珠三箭,各取三處要害,霍去病已經盡力閃避,卻仍舊中了一箭。
    
我緊緊咬著嘴唇,一聲不敢發出,只快速上前挽住霍去病,他笑搖搖頭,示意自己能走。我點下頭,借助絹帶飛縱在林間,霍去病緊隨在我身後。我一面蹦跑,一面低低呼叫了兩聲,待到山林中響起其它的狼嘯聲時,我的心終於放下一半,回頭細看向霍去病,他的衣袍上已經一大片鮮紅的血色。
    
林間的狼嘯聲越來越大,整座山都回蕩著狼兒淒厲的長嘯,霍去病隨在我身後左拐右彎,跑到溪旁時,我停下看他的傷口,想替他把箭拔出,他道:“等一下。”說著趟過溪水,直到對岸,快速地跑了一段,又捂著傷口小心的沿著原路返回,跳進溪水中,“現在可以拔箭了。”
    
先用絹布緊緊地系住他的胳膊,一咬牙,飛快地拔出箭。鮮血濺出,落在溪水中,很快就隨著水流,消失不見。霍去病談笑如常,指點我如何包紮傷口,儘量止血又不影響行動。
   
我也算時常見鮮血的人,可看到他的血如此飛落,卻覺得腦子發暈,手發軟。不願讓他在這種狀況下還安慰我,只能力求面色淡然,手勢穩定,一句話不說地替他包紮好傷口。
    
為了隱去兩人的氣味,我們趟著溪水,逆流而上。
  
因為伊稚斜勁力很大,傷口較深,包紮後,血雖然流得慢了,卻仍舊沒有止住,霍去病面上雖然若無其事,可臉色卻越來越白。我看了看四周的地勢,“天已快黑,我們先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吧!”他點了下頭。
  
一道黑影驀然躥出,我驚得立即擋在了霍去病身前,霍去病又一個閃身護住了我,兩人都是一般心思,唯恐對方受到傷害。

        待看清是狼兄,輕呼一聲,喜得撲了上去。
  
狼兄領著我們又行了一段路,到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瀑布前,他回頭輕叫一聲,跳入瀑布中消失不見。
  
我牽著霍去病也躍進瀑布,沒有想到一道水簾之後竟然別有洞天,雖然洞窟有些潮濕,可的確是藏身的好地方。一般人絕難想到瀑布後還有個如此隱秘的洞,水又隔斷了氣味,即使有獵狗也不怕。
    
我撿了塊高處的地方,讓霍去病坐下,仔細看了會他的胳膊,轉身想走,“這附近應該有止血的藥草,我去尋一下。”
  
他立即拉住我,“這點傷勢我還撐得住,伊稚斜對我志在必得,雖然有狼替你嚇唬和阻擋他們,可畜生畢竟鬥不過這些訓練有素的軍人,我們現在還沒有甩脫他們……”

我捂住了他的嘴,“正因為我們還沒有甩掉他們,所以才更要替你止血,再這麼流下去,難道你想讓我背著你逃命?做將軍的人難道連輕重緩急都分不清嗎?”他盯著我一句話不說,我笑道:“我帶狼兄一塊去,不會有事的。”
    
他把弓箭遞給我,“你會射箭嗎?”我本想拒絕,可為了讓他放心一些,伸手接過,“會用。”
   
清風明月,溪水潺潺,蟲鳴陣陣。一個美麗祥和的夏日夜晚,似乎沒有任何危險。
    
狼兄迅捷地在山石草木間遊走,我跟在他身後也是蹦來跳去,隨手摘著能吃的果子,最後還是狼兄的目力比我好,先發現了長在崖壁間的療傷草。其實我也不知道這個草究竟叫什麼名字,因為狼兒受了傷總會尋它來替自己治傷,所以我就隨口給它起名字叫療傷草。
  
一邊咬著果子,一邊急匆匆地往回跑,人還未到瀑布前,狼兄一聲低鳴,擋在我身前,幾條大黑狗和狼兄對峙著。
    
伊稚斜和目達朵一前一後從樹叢中緩緩走出。我們隔著黑狗和狼兄凝視著彼此,我的眼睛刻意地先望望後面,再望望四周,似乎是想確定他們究竟有多少人,其實只是確定他們有沒有留意到瀑布。
   
伊稚斜望著我一聲不吭,目達朵問道:“霍去病呢?”
  
我把手中吃完的果子丟進樹叢,“為了擾亂你們的注意,我們分開走了。”
    
目達朵看向伊稚斜,伊稚斜盯著我的眼睛,一瞬不瞬,目達朵的臉色漸漸蒼白,伊稚斜聲音輕軟,似乎怕聲音一大就會嚇跑了我一般,“你是玉謹嗎?”
  
隔著多年的時間,他似乎變化不大,依舊是匈奴中最英俊的男子,可我已經不是那個滿心滿眼盯著他看的女孩。我沉默了一會,搖搖頭,“我不是。”
    
目達朵似乎松了口氣,伊稚斜想上前,狼兄警告地一聲嘶鳴,山谷中響起其他狼鳴聲,那幾條狗雖然很懼怕,卻頑強地吠叫著。
  
我惱恨下,氣踢了狼兄一腳,也叫了一聲,山谷中的狼叫又迅速平息。原本隔著瀑布的聲音,霍去病不見得知道外面發生的事情,可大笨狼,你這麼一叫,霍去病肯定已經聽見了。
    
伊稚斜一小步一小步,輕輕地向我走來,我的話是對著霍去病說的,卻沖著伊稚斜大叫,“不許過來,你要過來,我就立即……立即……”我隨手抽了只箭對著自己心口,“不要活了。”伊稚斜忙退了幾步,微帶著喜悅說:“你是玉謹。”
  
我看了眼目達朵,問道:“伊稚斜,我是不是玉謹,很重要嗎?我是玉謹,你又能如何?”
    
他有些茫然,喃喃道:“你還活著,你居然真地活著。”他盯著我看了一會,似乎在再次確認我是真地活著,“可你不恨我?”

我笑道:“我已經說了我不是玉謹,玉謹已經死了,現在的我和你沒有關係,你想抓的是霍去病,如果你還是那個曾經豪氣干雲的左谷蠡王就請不要為難我一個女子,放我走!”
    
伊稚斜說的是匈奴話,我卻一直只用漢語回答他的話,讓霍去病能明白,我正在設法脫身,不要輕舉妄動。
  
伊稚斜微仰頭,凝視著天空的半彎月,目達朵癡癡地看著他,眼中滿是淚水,卻咬著唇,硬是不讓淚水掉下。
  
伊稚斜的袍袖衣角在微風中輕輕飄動,一起一俯間落下的都是蕭索。他微笑著對月亮說:“玉謹,我寧可你一見我就要打要殺,寧可你滿是恨意地看著我,至少證明我一直在你心中,你從沒有忘記過我,可是……可是我怎麼都沒有想到,你看我竟然一如看一個陌生人。”
  
他低頭看向我的眼睛,“不管在什麼場合,不管是匈奴帝國的君王單于,還是未來的君王太子,當其他人都只留意他們時,你的眼睛卻只盯著我看,滿是敬佩,滿是信賴,你的年紀雖小,可眼睛裡卻好象什麼都懂,我的難過,我的隱忍,我的焦慮,都落在你的眼睛裡,你會為我喜,也會為我愁,現在什麼都沒有了嗎?”
  
我下意識地摸了下自己的眼睛,看向目達朵,“也許以前的玉謹的確如此看你,可現在只有另一個人這樣看你了。她眼睛裡的東西也許和當年的玉謹不一樣,可她也是滿心滿眼只有一個你。”
    
伊稚斜側頭看向目達朵,目達朵再也沒有忍住,淚水漣漣而下,低著頭急急擦淚。伊稚斜怔了一瞬,臉上諸般神色複雜,掏出一條絹帕塞進目達朵手中。
  
伊稚斜忽地道:“玉謹,既然你不恨我了,就跟我回去。”
  
我笑著用匈奴話道:“除非我死,你若想帶一具屍體回去,請便!”轉而又用漢語道:“伊稚斜,我阿爹是漢人,你該知道他一直想帶我回漢朝的,我現在在漢朝過得很好,不要逼迫我,如果你真有些許內疚的話。”
  
伊稚斜問:“霍去病就這麼丟下你走了嗎?你……你嫁給他了嗎?算了,這不重要,匈奴人不在乎這些。”
  
我帶著氣,怒道:“他是丟下我了,他中了你一箭,行動已經不便利,他不想牽累我,騙我說他走不動,要我去尋東西給他吃,結果我回轉時,他已經不見了。”我咬著唇,眼中含著淚,面上卻強笑著說:“不要讓我找到他,否則我一定再刺他一箭。”
 
這番話半真半假,似乎也符合霍去病和我的性子,伊稚斜顯然已經相信,他沉默了會,一步步向我走來,絲毫不理會狼兄的警告,“玉謹,跟我回去。”
  
他的眼神堅定不移,我一時方寸大亂,倉惶下舉箭對著他,“不要過來,我絕對不會跟你回去。”  
  
他笑著搖搖頭,輕柔地問:“玉謹,你要用我教你的箭術來射我嗎?還記得你小時候,你坐在我的馬前,我握著你的手教你射箭……”
  
他一面說著,一面步子絲毫不慢地向我走來,毫不理會我手中的箭,幾條狗團團圍住狼兄,我手抖著,用匈奴話叫道:“站住,我不會跟你回去,不會……”聽到狼兄的叫聲,告訴我霍去病正在接近我們,我心中一急,腦中還沒有想清楚,箭已飛射而出。
  
我驚恐地看著飛出去的箭,伊稚斜定定看著我,眼中全是悲傷和不能相信。
    
目達朵飛身撲出,一聲嬌呼,軟軟地倒在地上,羽箭釘在她的胸上,霎時胸前已經紅了一片。我雙手抖著,全身無力地跪倒在地,伊稚斜愣了一瞬,好似才真正明白發生了什麼,看著目達朵,神情驚惶,幾步上前抱起了目達朵。

我一步步挪到他們身旁,“對不起,目達朵,我……”我的聲音顫得說不下去,我們怎麼會自相殘殺呢?忽地伸手狠打向伊稚斜,以他的身手,居然沒有避開我,任由我的拳頭巴掌落在他的身上,“都是你,你為什麼總要做這樣的事情?總是逼得我們不能好好活著?為什麼不能放過我阿爹,為什麼不能放過我,現在又因為你,目達朵和我姐妹反目……”
  
伊稚斜對我的話聽而不聞,低著頭只是查看目達朵的傷口。目達朵喘了幾口氣,望著我道:“姐姐,對不起,我不該恨你,其實不關你的事情,我還雇了西域人去長安城……”
    
我搖頭再搖頭,“不是你的錯,有錯也全是伊稚斜的錯。”
  
目達朵顆顆淚珠如斷線珍珠,紛紛而落,“不怪他,是我自己,他寵愛我只因為我的性子象你,他又對你滿是愧疚,我卻不甘心,都是我的錯……”
  
伊稚斜輕輕捂住目達朵的嘴,“不要說話了,玉謹沒說錯,是我錯了。”口中打了幾個呼哨,抱起目達朵就走,“朵兒,你不會死的,我一定能讓你活下去,你不是一直想就我們兩個人去碎葉湖玩嗎?等你好了,我們立即去。”
  
伊稚斜轉身間,視線看向我,仿佛有千言萬語未出口的話。目達朵握著他的胳膊,咳嗽著,“真……的嗎?我的身子好冷,好冷……”伊稚斜低頭看向目達朵,“真的,我立即帶你去見大夫,你不會有事的……”
 
他抱著目達朵漸行漸遠,隱入叢林前,他又回頭看向我,卻只聞目達朵猛然一陣咳嗽,血似乎流得更多,他再不敢遲疑,加快步子,轉瞬間,人已消失在鬱鬱蔥蔥的樹林中。
    
冷月淒風下,只有我怔怔地看著他們消失的地方。霍去病從身後攬住我,“只要救治及時,她肯定能活下去,她雖然血流得多,可那一箭並沒有射中要害,況且你射箭時心中沒有殺意,手勢又不穩,她中箭不會太深。”
  
流血?我立即清醒,四處望了一眼,急急拽著他躲回洞中,把懷中的果子遞給他,然後幫他上藥。
  
霍去病道:“把你的衣服撕一片下來,招一隻狼系在它的身上,然後讓它從你剛才站過的地方開始跑。伊稚斜為了顧及那個女子的情緒,暫時顧不上你,但他肯定會立即命人轉回來追你。我們索性按兵不動,在這裡再躲兩三日,等他們把這一片全部搜索完後再走。”我忙依照他的話去做。
   
療傷草不負期望,看到他不再流血,我心中稍安,又想起了剛才的事情,“目達朵真的不會有事嗎?”
  
霍去病笑攬住我,“堂堂匈奴帝國的單于難道還救不回一個女子?肯定沒事的。你是關心則亂,你仔細想想剛才的情形,不覺得那個女子的表現很有些意思嗎?居然短短一瞬間就因勢利導,活用了苦肉計,這樣的人精哪裡能那麼容易死?”
  
我沉默了半晌後,往他懷裡靠了靠,“對不起,我們應該拜祭完我阿爹就走的,我不該一時性起,動了貪玩的心思,惹來這麼多麻煩。”
  
霍去病輕撫著我的臉頰,笑道:“對不起的是我才對,夫人要玩,我沒有護好駕,反倒讓夫人受驚。等我把匈奴趕出漠南,把漠南全部變成大漢的天下,你以後愛怎麼玩,都不會有人驚擾。”
    
我猛地抓住他的手,用力咬下去,他呲牙咧嘴地呼痛,我悻悻地道:“不許你再叫我夫人。”他想了想道:“那就叫娘子?”我做勢要再咬,他忙道:“玉兒,叫玉兒。”我瞪了他一眼,臉靠在他的手上笑起來,笑聲未斷,眼淚卻嘩啦啦地流下來。
  
他一言未發,只輕柔地順著我的頭髮,“去病,你應該知道於單是誰吧?我阿爹是他的先生,我不是阿爹的親生女兒,是被他從狼群中撿回去的,當時我還不樂意……我第一次見伊稚斜時,他……”
  
第一次講述自己的過去,說到高興時,會依舊傻傻地笑,說到傷心處,眼淚止也止不住地流。自從初聞阿爹死訊,我大哭過一場後,一直再沒有為過去掉過眼淚。總怕自己不夠堅強,怕眼淚一落,好不容易凝聚的勇氣就會全部消失,裝作自己再不傷心地生活著。今日卻不再怕,毫不顧忌地笑著與哭著。絮絮地講述聲中,究竟什麼時候睡過去的,也完全不知道。...<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mayer06 發表於 2010-2-5 10:31 PM

第七章  蹴鞠
  
  “在想什麼?”霍去病柔聲問,我收回目光,放下馬車簾,回頭一笑,“有些捨不得狼兄。”霍去病握住我的手道:“這次能從祁連山中活著出來,的確要多謝狼兄,可我看你是更不想回長安。”我眉頭蹙著沒有說話。
  
  霍去病沉默了好半晌,方道:“我也不想回長安。”我思索了一會,才醒覺他話中的意思,半欣悅半心酸,笑著說:“只有你才把我當寶,沒人和你搶。”

  霍去病若有所思地淡淡笑著,未發一言,只是伸手把我攬進了他的懷中。
 
  我頭俯在他膝蓋上,有些疲憊地閉上眼睛,霍去病微微挪動了下身子,讓我躺得更舒服些,“累了就睡一會。”我道:“坐馬車肯定有些悶,你覺得無聊就騎馬去吧!不用特意陪我。”霍去病手指在我眉目間溫柔地輕撫,“對著你哪裡還有悶字?安心睡覺。”我嘴邊含著絲笑,沉入睡鄉。

  正睡得迷糊,車外趙破奴低聲叫道:“將軍。”霍去病隨手挑起簾子問:“有消息了嗎?”我嗔了霍去病一眼,忙撐著身子起來,霍去病促狹一笑,手輕拍了下我的背,看向趙破奴和陳安康。

  趙破奴和陳安康並驥而行在車外,看到車內剛剛分開的我們,陳安康嘴邊含著絲笑移開眼光,趙破奴卻是一驚,低下頭,強自若無其事地恭聲回道:“已經有博望候張騫和李廣將軍的消息。從右北平出發後,李將軍率軍四千先行,博望候將一萬驥隨後。李將軍出發未久,就遇到匈奴左賢王的四萬大軍,四千人陷入重圍中。”

  我輕吸口氣,掩嘴看著趙破奴,匈奴以左為尊,左賢王的軍隊是除單于的軍隊外,匈奴最精銳所在。李敢肯定隨在父親身旁,他可安全?霍去病瞟了我一眼,神色淡然地聽著。

  “當時全軍皆亂,甚至有人叫嚷著該投降,李敢卻夷然不懼,求李將軍命他出戰,李敢只率了十幾驥,策馬奔突于匈奴大軍中,斬殺兩百多匈奴後安然而還,把匈奴的頭顱丟到驚懼氣洩者面前,慷然大笑著問眾人‘胡虜有何難殺?我們雖已陷入重圍,但只要堅持到博望候大軍趕至,與博望候內外合擊,棄刀而降的應該是匈奴。’眾人面露愧色,軍心立穩,齊齊拔刀大叫‘願與匈奴死戰。’ ”

  霍去病輕拍了下掌,點頭贊道:“好個李三哥!”趙破奴和陳安康也是神色激昂,趙破奴道:“當時匈奴激怒,箭如雨下,從天明直打到日落,我軍死亡過半,箭矢都已用完,卻在李將軍率領下依然堅持,第二日又打了一日,又死傷一半,直到日暮時分,博望候的軍隊趕至,匈奴方匆匆退去。”
    
  霍去病冷哼一聲:“張騫的這個行軍速度可真是讓人嘆服。”趙破奴雖沒有說話,可臉上也微有不屑之色,陳安康神色溫和,倒是未有任何情緒。
  
  霍去病道:“李廣是因為遭遇重圍未能按預定接應我,公孫敖呢?”陳安康躬身回道:“公孫將軍確如將軍所料,是因為迷路在大漠中,所以未能與我軍按計劃配合。”霍去病輕聳聳肩,無所謂地笑著說:“笑話大了,舅父有的頭疼了。”

  趙破奴笑說:“皇上此次攻打匈奴的主要意圖就是想控制河西地區,把匈奴的勢力驅逐出河西,開通去往西域各國的道路。公孫敖和李廣將軍雖未真正參戰,可我們已經順利實現皇上的預定目標,以少勝多,不但把匈奴打了個落花流水,連匈奴人引以為傲的祁連山都歸於大漢版圖,龍顏肯定大悅,應該不會重責公孫將軍。”
  
  霍去病嘴角輕抿了絲笑意,沒有說話,揮揮手讓他們退下。
  
  他靜靜坐著,不知道在想什麼,半晌都一動未動。我搖了下他的胳膊,“在想什麼呢?這次立下這麼大的功勞,想皇上賞賜你什麼嗎?”
  
  他笑著猛一翻身把我壓在他身下,“我只要皇上賜婚,就要你。”
  
  我又羞又急,握住他欲探向我衣服內的手:“你不是說,我們成婚前,不……”他笑在我唇上吻著,“我說不那個,可沒說不能親,不能抱,不能摸。”
  
  我推著他道:“車外有人呢!你別發瘋。”他長歎口氣,側身躺在我胳膊上,朝外面大吼道:“命大軍快速前進,早點紮營休息。”我笑駡:“以權謀私!”
  
  他側頭直往我耳朵裡輕輕呵氣,我一笑他肯定更來勁,所以強忍著不笑,板著臉問:“你剛才在想什麼?”

  他沒有回答我的話,手指輕撚著我的耳垂,“聽人講耳垂大的人有福氣,你的福氣看來很多,嫁給我肯定是大福氣。”
  
  我哼道:“胡扯!人家還說唇薄的薄情呢!如此說,我倒是真不敢嫁給你。”
 
  他笑吟吟地睨著我,“現在還敢和我講這種話?”說著輕含住我的耳垂,一點點地啃噬,舌頭輕攏慢撚抹複挑。我只覺半邊身子酥麻,半邊身子輕顫,他的呼吸漸重,有些情難自禁,我忙顫著聲音說:“我知道你剛才在想什麼,你肯定在想皇上和衛大將軍,還有你夾在他們兩人之中,該如何處理好彼此關係。”
 
  他停下動作,笑著在我臉上輕擰了下,“挺會圍魏救趙的。”我緩了半晌,急速跳著的心才平穩下來,“你不否認,那我就是猜對了。”
  
  他輕歎口氣,望著馬車頂,撐著雙手展了個懶腰,“這些事情回長安再煩吧!先不想這些。”
    
  我沉默一會,重重點頭,“對,先不想這些,即使要愁回長安城再愁。”

  他一手半支起身子,一手輕撫著我的眉間,低頭視著我,“我不管你心裡究竟為什麼犯愁,怕些什麼,但你記住,以後我是你的夫君,天大的事情有我,不管是苦是樂,我們都一起擔當,以後不是你一個人面對一切,而是我們一起面對一切。”
  
  我們的視線凝聚在一起,我鼻子發酸,喉嚨乾澀,一句話也說不出,伸手握住他的手,兩人的五指緊緊握住彼此。從此後,我不再是縹緲孤鴻,天地間不再只是自己的影子與自己相隨,我有他。  

  

  夜晚的營帳篝火點點,時有放浪形骸者哭哭笑笑地在營帳間穿行,也有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者。我看得驚訝萬分,霍去病卻是司空見慣,淡淡對我解釋,“一場戰爭後,活下來的人都不無僥倖,在我的軍隊中,只要活著就是榮華富貴,從生死之間剛出來,又在長安城瞬即富貴,大起大落,意志不是十分堅強的人總是需要發洩一下。”

  我納悶地說:“可是我看兵法上講,治軍一定要軍紀嚴明,軍容整齊,這樣打仗時方能氣勢如虹,這樣子可有些大違書上的道理呢!我看過周亞夫將軍的故事,他率領的軍隊可是紀律嚴明,韓信大將軍也是治軍嚴謹。”
  
  霍去病輕咳兩聲,拳抵著下巴只是笑,我被他笑得有些羞惱,瞪了他一眼,急急而走,霍去病快步來握我的手,笑著說:“好夫人,休要氣惱,為夫這就給你細細道來。”
  
  我甩開他的手,“誰是你的夫人?你若再欺負嘲弄我,我才不要做你的夫人。”霍去病強摟著我,笑俯在我耳邊正要說話,我看到陳安康從遠處匆匆而來,忙推開霍去病。
  
  陳安康行禮後,奏道:“將軍,李廣將軍前來稟報軍務。”
  
  霍去病看向眉頭已經皺成一團的我,含笑道:“躲終究不是辦法。”我歎口氣,“你去忙你的正事,我自己再四處走走。”霍去病明白我是想借此避開和李敢見面,不再勉強,只叮囑了我幾句,轉身和陳安康離去。

  避開篝火明亮的光線,藏身于陰暗處隨意而走,一路行去,帳篷漸密,人越發多,粗言穢語的聲浪不絕於耳。前面的帳篷雖也有酩酊大醉和罵天咒地的人,可和此處一比,卻實在是文雅之處了。看來我已經闖入下等兵士的營地。

  一堆篝火上正烤著一隻兔子,十幾道視線,餓虎一般地盯著兔子,突然一人按耐不住地伸手去拿,其餘幾人立即開始搶,我還未看清楚怎麼回事,兔子已分崩離析。

  各人急急往嘴裡送,一個人大罵道:“你們這幫孫子,還沒熟就搶。“另一人截道:“有的肉吃,你就笑吧!還計較這麼多幹嗎?一個月沒有聞見肉味了,現在就是塊生肉我也能吃下去。”眾人都哈哈大笑起來,一人一面仔細地添著骨頭,一面道:“你去做校尉大人的狗吧!我看校尉大人的狗每天都有一塊肉吃。”

        人又高聲而笑,一人“呸”的一聲吐出口中的骨頭,摸了摸肚子笑著說:“忍一忍,回了長安想吃什麼都行,娘的!老子還要去落玉坊叫個娘們好好唱一曲,老子也當一回豪客大爺。”一旁的人笑嚷:“去落玉坊有什麼勁,只能看不能摸,不如去娼妓館爽落。

        香坊還敢借酒裝瘋占個小便宜,落玉坊你敢嗎?聽說落玉坊的坊主護短護得厲害,只要姑娘自己不願意,任你是誰都休想,多少王侯公子打落玉坊姑娘的主意都落了空,恨得牙癢癢,偏偏人家背後有娘娘撐腰,只能幹瞪眼。剛拿命換來的榮華富貴,我可不想為個娘們就沒命享受。”眾人笑著點頭,說起哪家娼妓館的姑娘模樣標緻,摸著如何,話語不堪,不能再聽,我忙悄悄離開。

  原來落玉坊不知不覺間竟然已經得罪了很多人,我長歎口氣。真要讓那些公子們得到,也不過兩三夜功夫就甩到腦後,可因為得不到,偏偏惦記不休,甚至生恨。
 
  正低頭默思,忽覺得有人盯著我看,抬頭望去,李敢和公孫敖一行人正隨在霍去病身後而行。李敢滿面納悶地仔細打量著我,見到我的正面,一驚後望向霍去病,霍去病看了他一眼,嘴邊噙著絲淺笑,有些無可奈何地向我搖搖頭。
  
  公孫敖看李敢停了步子,也看向我,仔細看了幾眼後,方約略認出我,臉帶不信之色看向霍去病,看到霍去病的神情,不信立即化為驚訝。我轉過臉,匆匆轉入帳篷後,該來的事情果然躲不過。
    
  “睡下了嗎?”霍去病摸黑進了帳篷,輕聲問。
  
  我回道:“沒有。”他從背後摟住我:“怎麼一個人坐在黑暗中發呆?”
    
  我沉默了一會,輕聲說:“公孫敖將軍看到我,似乎不大高興的樣子。”
    
  霍去病道:“他這次出了這麼大的漏子,按律當斬,回朝後,有眾人求情,雖然不會死,但貶為平民肯定是無法避免的。當年若非他,舅父早死在館陶公主手中,舅父一直對他心懷感激,一定會設法幫他再建軍功,讓他再次封候,可他也肯定高興不起來。再說,就算不高興,關他何事?我們自己高興就行。”
  
  我靠在他懷裡,掰著指頭笑說道:“我就一個人,可你呢?姨母是皇后,一個姨父是皇上,另一個姨父是將軍,舅父是大將軍,你的繼父也是朝中重臣,再加上你姨父,舅父的親隨們,我這十個指頭根本不夠算。”

  霍去病胳膊上加了把力氣,我嚷痛,他庠怒地說:“讓你再胡思亂想!我的事情我自己作主,別人的話說得順耳不妨聽聽,說得不順耳我才懶得聽。何況,你還有西域的狼群,我還怕你一不順心就跑回西域,哪裡敢讓人給你半絲氣?”
  
  我轉過身子,趴在他的肩頭,“我覺得你對長安城裡的權利之爭也不是很喜歡,我們不如跑掉吧!塞北江南,大漠草原,願意去哪裡就去哪裡,是不是更好?”
   
  他沉默了好一會,方緩緩說道:“看來長安城真地傷著了你,以前的你總是一往無前,似乎前方不管什麼,你都敢爭,都敢面對,現在卻只是想著躲避,連長安都不敢回。”
    
  我心裡愧疚,強笑著說:“大概只是心有些累,我……”
  
  他捂住我嘴,“我沒有別的意思,你也不用趕著解釋。正如你所說,我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外祖母和母親都是低賤出身,衛家的女子連嫁人都困難,母親姨母舅父都是沒有父親的,我也是個私生子。若非姨母,我只怕還頂著私生子的名聲在公主府做賤役,也說不定和舅父年幼時一樣,實在活不下去時,跑到親身父親家牧馬,被當家主母當小畜生一樣使喚,吃得連家中的狗都不如。”

  霍去病第一次談及自己的身世,平常的倨傲在這一瞬都蕩然無存,我心中疼惜,緊緊環住他的腰,他笑搖搖頭,“沒有姨母,舅父再有本事只怕也不會有機會一展身手,而沒有姨母和舅父,我再有雄心壯志,也不可能十八歲就領兵出征。這些事情,司馬遷那幫人沒有說錯。玉兒,我自小的夢想雖然在接近但還未實現,再則,太子現在才八歲,年紀還小,根基不穩,雖有舅父,可舅父現在處境尷尬。我從小受惠于家族蒙蔭,不可能只受不報,等我做完我該做的一切,我一定陪你離開長安。而且皇上的脾性……”他輕歎口氣,“其實古往今來,真正聰明的臣子只有一個范蠡,于國家危難時出世,收復殘破的山河,盡展大丈夫的志氣,心中的理想實現後,又逍遙於江河湖海間,創造了另一番傳奇的人生,他的一生竟比別人兩輩子都精彩。”
   
  我道:“我明白了。等匈奴再無能力侵犯大漢,你從小的心願實現時再說其它。”
    
  霍去病笑著低頭在我臉頰上親了下,“你這是不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我笑哼道:“你若願意把自己比作雞狗的,隨你!不過別拿我比,我可要好端端地做我冰雪姿花月貌的美人。”

  他大聲笑起來,我忙去捂他的嘴,“公孫敖和李廣將軍他們的帳篷可就在附近。”
    
  他卻仍舊毫不在意地笑著,我瞪了他一眼,轉身點了燈,開始鋪被褥。霍去病笑看著我忙,“雖說各睡各的,可我有些想你,我們不做那個……就親熱一下。”
  
  我紅著臉啐道:“整日都不知道想些什麼?”
 
  霍去病嘻嘻笑著湊到我身旁,湊在脖間輕嗅,一手恰捂在我胸上,低聲喃喃道:“食、色,性也,不想才不正常。若不是怕你有孕,我實在……嗯……”我身子軟在他懷中,鋪了一半的被褥被我們扯得零亂不堪。他忽地停住,頭埋在我脖間,僵著身子,只聽到急促的喘氣聲,好一會後,粗重的呼吸才慢慢平穩,他抬起頭,笑道:“一回長安立即成婚,否則遲早忍出病來。”
 
  我輕觸著他的眉頭,很是心疼。衛氏一門,從皇后到大將軍都是私生子,他也是個私生子,眾人不敢當著他們的面說什麼,背後卻議論不斷。他雖然現在毫不在乎,可小時候只怕也一再疑惑過自己的父親為什麼沒有娶母親,為什麼別人都有父親,可他沒有?所以如今再不願自己的孩子將來被人議論,不願意讓孩子未成婚前就出生。
  
  他握住我的手指,湊到唇邊輕吻了下,迅速放開我站起,隔著我一段距離,凝視著我道:“玉兒,你有時候真是魅惑人心,看到你這般的姿態,我真正明白為什麼會有君王要美人不要江山了。”

  我無意之舉,卻被他說得好象我刻意挑逗他一樣,我啐了他一聲,立即起身整理被褥,板著臉,再不理會他。
  
  他默默看了會我,笑問道:“我看你晚上吃得少,今夜又睡得有些晚,半夜大概會餓,命廚子烤一些羊小腿肉送來?”

  我停下手中的動作,搖搖頭,“不用,倒是有件事情想和你說,我今夜聽到普通軍士說吃不飽呢!言詞間好似校尉高不識養的狗都比他們吃得好,皇上前幾日不是剛送了十幾車食物來犒勞你嗎?如果軍糧不足,反正已經快回長安,那些食物肯定吃不完,不如……”

  霍去病笑著俯身幫我把褥子捋平,“起先我們說話時,你提到高祖皇帝手下的韓信,文帝景帝手下的周亞夫,誇他們軍紀嚴明,這些都不錯。韓信手下的士兵被韓信訓練得只知韓信,不知皇帝,周亞夫手下的兵士也是如此,皇上的命令不肯執行,回文帝說軍中只能以將軍馬首是瞻,把皇帝堵在兵營外。他們都是名貫一時的名將,可他們的下場是什麼?舅父待人寬厚,律己甚嚴,在軍中的風評也很好,很得兵心,可皇上如今對他……”他停下手中動作,搖搖頭未再多語。
 
  我默默坐了會,歎道:“明白了,孫子講得都對,卻漏掉了很重要的一點,沒有教那些將軍打完勝仗後,功勞越來越高時,如何保住自己的腦袋。古往今來,打勝仗的將軍不少,能安身而退的卻沒有幾個。”

  霍去病坐到我身旁,笑點點頭,“那些兵丁在軍營裡不敢直接張口唾駡,但暗地裡肯定對我有怨氣,皇上賞賜我十幾車食物,如果我賞賜下去,倒是贏得眾人愛兵如子的稱讚,可我要他們這個稱讚幹嗎?所謂民心這種東西,天下只能皇帝有,特別是我們這種手中握有重兵的人更是大忌諱。我如果拿了皇帝的賞賜去做人情,日後害得是自己。李廣敢和兵丁共用皇上賞賜,也許是出於本性仁厚,可也因為他根本沒打過幾個勝仗,年紀老大還沒有封候,職位是我們當中最低的,皇上根本不會忌憚他。你不妨想想,皇上如果知道軍中的兵丁對我交口稱讚,再加上現在本來就對舅父有的忌憚,我還能有機會再領兵出征嗎?”他輕歎口氣,“所以呀!那十幾車食物就是吃不完爛掉,也只能我自己吃。”

  我轉身拿玉石枕,“一路行來,你要求古怪,一會命軍士給你建蹴鞠場,一會又要大家陪著你去打獵玩樂,奢靡浪費四字用在你身上一點都不算過份,我心中還有些納悶呢!不過想著幾場生死大戰,只要你開心,就是想摘星星也無所謂,不料內裡卻這麼多東西。現在想來,就我那點自以為是的心思,在長安城冒沖冒撞,一半竟然都是運氣。”

  霍去病接過玉石枕擺好,微猶豫了下,還是決定直說,“你後來行事還算穩妥,但剛開始時,手段卻過於明目張膽。你最大的運氣就是一到長安就有石舫護著你。如果我沒有猜錯,石舫暗中肯定替你掃清了不少絆腳石,否則在李妍得勢前,你歌舞坊的生意不可能那麼順利。長安城裡哪個商家背後沒有幾個有勢力的權貴?一個態度當時還不明確的公主根本不足以護住你。至於以後,既然你救過我,那即使你做的事情失了些許分寸,公主看在我的面子上,肯定也不會和你計較,我當日急急把一切原委告訴公主,態度明確地表示你和我關係不一般,也就是怕你行事過於心急,手段又太過直白而得罪人,讓公主能護著你。否則你在長安城冒得那麼快,對長安這種勢力交錯的地方根本不正常。”
 
  我正背對著霍去病尋熏球,聞言手不自禁地緊握成拳,忙又趕緊鬆開,笑著回身將銀熏球掛好,神態輕鬆地說:“原來這樣,我當年還真以為全是憑藉自己的聰明呢!”

  霍去病默默看著我,我心下忐忑,試探地看向他,他忽一搖頭,笑著說:“歇息吧!”
    
  黑暗中,我睜著雙眼靜靜看著帳篷頂,熏球中的青煙在頭頂絲絲縷縷地氤氳開。回到長安城,肯定會再見他,他仍舊喜歡坐在翠竹旁,看白鴿飛飛落落嗎?
    
  睡在帳篷另一頭的霍去病低聲問:“睡著了嗎?”我忙閉上眼睛,倉惶間竟然沒有回答,等覺得自己反應奇怪,想回答時,卻又覺得過了好一會才回答更是古怪,遂只能沉默地躺著。
    
  一聲低不可聞的輕歎,霍去病翻了個身,帳篷內又恢復了寧靜。
    


 我站在山坡高處,遙遙望著長安城的方向,明天就要到長安了。
  
  身後的荒草悉窣作響,回頭一望,李敢快步而來,笑向我拱手一禮,我也抱拳回了一禮,有些詫異地問:“霍將軍召集了眾人在踢蹴鞠,你沒有玩嗎?”

  李敢走到我身邊站定,笑道:“怎麼沒有玩?被他踢得灰頭土臉,再踢下去,我今年下半年該喝西北風了,隨意找了個藉口溜出來。都說‘情場得意,賭場失意’,他怎麼腳風還這麼順?他那一隊的人嘴都要笑歪了,贏得我們其他人快要連喝酒的錢都沒有。”
  
  我沉默地看著遠處沒有答話,李敢問:“你想長安了?”

  我隨意點點頭,李敢凝視著長安的方向,緩緩道:“我倒不想回去,寧願在西北打一輩子的仗。”李敢抿著絲笑,似苦似甜,“明知道永不可能,卻夢裡夢外都是她的身影。不敢說出來,只能一個人在心裡反復琢磨。時間流逝,一顰一笑,一嗔一怒只越發分明。那個李字,彷佛一粒種子掉進心中,見不到陽光,不能向外長去發芽開花,就只能向裡去,然後牢牢地生了根。有時候我也困惑,難道是世人常說的因為得不到,所以才日日惦記嗎?這次打仗時,穿行在幾萬人的匈奴中,在生死瞬間竟然有解脫感,所以……所以我居然愛上了打仗,以前是為家族榮譽和個人前程而戰,可這次我是享受著那種生死間的全然忘我,其實是忘了她。”
  
  我苦惱地問:“真的會一輩子都忘不掉一個人嗎?努力忘也忘不掉嗎?”
    
  李敢皺了眉頭思索,“我努力想忘記過她嗎?我究竟是想忘記她?還是想記著她?”
    
  我覺得我們兩個各懷心思,自說自話,甩了甩頭,把腦中紛雜的心思甩掉,笑問道:“你出征前,李……她可曾對你說過什麼?嗯……有沒有提起過我?”
  
  李敢眼神恍惚,唇邊一個迷離的笑,“有一天我出宮時,恰好撞見她,行禮請安後,她隨口說了句‘戰場兇險,一切小心’,明知道她只是聽我說要去打匈奴的客套話,可我就是很開心。”
    
  我同情地看著他,李妍只怕是刻意製造了一場偶遇,或者給了他機會讓他去製造一場偶遇,“沒有提到我嗎?”
  
  李敢好象才回過神來,搖搖頭,“沒有提過你,怎麼了?”
  
  我微笑著說:“沒什麼。”也對,他們見面機會本就少,偶有相逢,沒什麼特殊情況沒有必要談我這個外人。
  
  趙破奴的貼身隨從匆匆跑來,一面行禮一面道:“李大人,霍將軍、高大人和我家大人都找您呢!霍將軍說了‘你若怕輸,就跟他一隊,他保你把輸的錢都贏回來。’”
 
  李敢哼了兩聲,笑駡道:“讓他幾局,他倒真當我怕了他,走!當年我踢蹴鞠的名氣可比我射箭的名氣大。”
  
  兵士嘻嘻笑著領路先行,李敢回頭笑問:“你不去看看他踢蹴鞠嗎?長安城出了名的身姿俊俏風流,和他平時沉默冷淡的模樣截然不同。”
  
  我猶豫了一瞬,搖搖頭,“他們等著你呢!你先去吧!”
  
  回帳篷時,經過蹴鞠場。雖然霍去病下過命令一般士兵不能離隊觀看,可依舊圍了不少人,隔著老遠就聽見下注的聲音,吵架的聲音,一個個捋袖揮拳,全無半點儀態。我笑起來,讓孫子看到這樣的帶兵將軍,搞得軍營象賭場,不知道是否會氣得從地下爬出來。

  本想徑直離去,可想著李敢所說的“長安城出名的身姿俊俏風流”,又實在好奇,忍不住還是靜靜穿梭在人群中,想揀塊僻靜地方看一看,究竟怎麼個“俊俏風流”法?
  
        剛揀了塊位置,還沒來得及仔細看場上,一個人走到我的身側,“衛大將軍治軍嚴謹,若看到這一切不知道做何感慨。”
  
  我歎口氣,回避來回避去,還是撞到了一起,“公孫將軍如果對霍將軍不滿,可以直接告訴他,在我這裡說起不了作用。”
  
  公孫敖笑得眼睛縮在一起:“世人常說‘家有賢妻,無災無禍’,你雖只是去病身邊沒名沒份的女人,可也該……”他還要繼續嘮叨,蹴鞠挾著呼呼地風聲直擊他的腦袋,他忙躍起,一腳踢回場中,再顧不上呱噪。
 
  霍去病金冠束髮,身著束身白衣,上用金線繡著一隻出水四爪游龍。身形修長挺拔,氣態俊逸軒昂,宛如天將,令人一望竟生出塵之感,只是面上的神情卻讓人一見又立即跌回塵世。他嘴邊掛著一絲壞笑,吊兒郎當地看著公孫敖,叫道:“公孫將軍,一時腳誤,見諒!見諒!身法不錯,下場來玩幾局。”公孫敖連連擺手,卻早有好事者來拽公孫敖下場。
 
   霍去病跑到我身旁,等著公孫敖換衣服,低聲笑說:“這局我和李敢合踢,保證讓公孫敖輸得去喝西北風,以後好好琢磨著怎麼籌錢還帳,再無功夫來煩我們。”
  
  李敢跑來與霍去病一拍掌,握著拳搖了下。兩人都笑得不懷好意,望著公孫敖的眼光象狼看見一隻肥美的兔子。我開始明白為何兩個看著性格截然不同的人竟然要好,看他們這麼默契的樣子,這樣的勾當只怕幹了不少次。
  
  李敢笑說:“好弟妹,幸虧你來,否則去病這小子還不忍心讓公孫將軍下場。”
    
  我臉騰地滾燙,啐道:“你胡說八道什麼?”
  
  李敢攤著雙手,一臉無辜地看著霍去病問:“我說錯了嗎?”
  
  霍去病笑吟吟地搖頭,“沒錯,說得很對。”
  
  我一甩袖子就要走,霍去病忙拉我,看臺上的官兵眼光都瞟向我們,我立即站住,抽回衣袖,板著臉說:“踢你的蹴鞠去!別在這裡拉拉扯扯。”霍去病忙退回去站好,李敢指著霍去病哈哈大笑,霍去病冷著臉瞪向他,李敢舉雙手認錯,卻依舊忍不住地笑,霍去病驀然飛起一腳,踢向李敢,李敢好似早有防備,閃身避開,快跑著離開,笑聲卻依舊傳來。
  
  公孫敖換好衣服,比賽正式開始,霍去病回頭向我笑了笑,神色一整,跑向場中。
    


  第一次看蹴鞠,規則全不懂,何為好,何為壞,我也辨別不出來,輸贏更不關心,只盯著霍去病。
  
  他若風之子,身法輕盈靈動,變幻莫測,時而充滿力量,矯健若游龍,時而以柔克剛,翩翩若驚鴻。如雪白衣過處,輕快敏捷如脫兔、灑脫飄逸如處子。宛若一柄絕世利劍,出時雷霆收震怒,罷時江海凝清光,吞吐間無人能擋。他姿態閒適,瀟灑隨意,白衣未染寸塵,對手卻已血濺四方。
  
  金色陽光下,他的身姿美得觸目驚心。四周雷鳴般的喝彩聲,助威聲,一切都在我耳中消失,我的世界一片沉靜。萬籟寂靜中只有他風中飛翔的身姿。在這一瞬,我知道,終我一身,我永遠不會忘記今日所見,即使髮絲盡白,眼睛昏花,我依舊能細緻描繪出他的每一個動作。...<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mayer06 發表於 2010-2-5 10:49 PM

第八章  燦笑
  
 “我不和你一塊進城,我自己先走。”
  
  霍去病想了一瞬,“也好,進城時免不了一番紛擾,我還要先進宮見皇上。你是回落玉坊嗎?”
    
  我歎口氣,“不回落玉坊還能去哪裡?肯定要被紅姑罵死。”
  
  霍去病笑得幸災樂禍,“本就是你的錯,罵罵也應該。不過你若還想耳根清靜幾日,不妨直接去我府上,陳叔自會安頓好你,以後我的家才是你的家,長安城裡怎麼可能只有一個落玉坊可去?”
    
  我搖搖頭,“該是面對一切的時候了,不是你說的嗎?躲不是辦法,若讓紅姑知道我回了長安城卻沒有去見她,更添一重罪過。”
  
  霍去病笑點點頭,“終於又看到有些勇氣的金玉了。”
  
  闊別半年,長安城的一切似乎沒有任何變化。來往的行人紛紛湧向城門通向宮廷的道路,等著看打得匈奴膽破心驚的霍去病和抓獲的匈奴的王爺王子。我逆著人流而行,出了一身汗,花了平常三倍的時間才到落玉坊。
  
  側門半開,守門的兩個漢子正躲在陰涼處納涼。一壺涼茶,胡天海地地聊著,好不自在。我要進門,兩人忙跳起,陪笑道:“公子,要看歌舞從正門進,自有姑娘婆子服侍,這裡是我們雜役出入的。”
  
  我笑著側頭道:“連我也認不出來了嗎?”兩人仔細打量了我幾眼,忙連連行禮,“聽園子裡姑娘說坊主出外做生意,我們一時沒想到竟然是坊主。”
  
  園中柳蔭濃密,湖水清澄,微風一吹,頓覺涼爽。心硯正在清掃院子,我在她身邊站了好一會,她才驚覺,抬頭看向我,愣了一瞬,驀然大叫起來,我被她嚇了一跳,趕緊捂住耳朵,等她叫完,才笑道:“先別掃地了,幫我準備水,我洗個澡,這天真是熱。”心硯愣愣點頭。

  心硯的水未到,紅姑已經沖進屋中,一手叉腰,一手翹著蘭花指,遙遙戳著我的鼻尖就開罵,“你個殺千刀、沒良心的……”心硯捧了碗綠豆涼湯給我,兩人都不敢多語,只用眼神交流,我向她眨一下眼睛,謝她想得周到。
 
  一面聽著紅姑的罵聲,一面慢慢喝著涼湯,“……你怎麼那麼心狠,就這麼不言不語地丟下我們一園子弱女老婦,不管我們死活,全不顧我們往日情誼……這段日子,我是日日盼,夜夜想……”
    
  我一碗湯喝完,紅姑依舊罵著,我聽了會,實在沒忍住,“噗嗤”笑出來,紅姑眼眶立紅,“你還笑得出來?”

  我忙連連擺手作揖,“只是覺得你把我罵得象個負心漢。”紅姑側頭一想,覺得也是,有些禁不住地露了笑意,可笑還未全綻,眼淚卻掉下來。我忙肅容站起,“紅姑,這次是我錯。”
 
  紅姑立即用帕子抹去淚,沉默了會,方道:“小玉,我不是怪你走,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這園子裡的姑娘來來回回都已經幾撥,你也終歸要離去的。我還一直盼著你能嫁人生子,安穩過日。可你實在不該一句話不說,扔下一封信就走,連當面道個別都沒有,你是灑脫的人,可我不是。”
    
  我上前,握住紅姑的手,“我行事全憑自己一時喜好,沒有顧及你的感受,以後再不會了。你就看在我年紀小,還不懂事的份上原諒我一次。”
  
  紅姑狠瞪了我幾眼,眼中終於含了笑意,睨著我問:“聽說霍大將軍今日進城,你怎麼也這麼恰巧地今日回來?”我彷如被長輩看破心事的女子,幾絲羞幾絲喜,低著頭沒有回話。
    
  紅姑細看著我的神色,一下明白過來,緊握著我的手,喜悅地問:“你和霍將軍……你和他……真的?”
  
  我笑著抽出手,轉身去尋換洗衣服,依舊沒有說話。紅姑撫掌而笑,“好了!好了!我總算放下一樁心事。走得好!跑得好!這一趟離家出走真正物有所值。”
    
  我隔著屏風沐浴,紅姑在屏風外絮絮地和我說閒話,“……小玉,拜你出走所賜,我居然見到了石舫的舫主,沒想到竟然是芝蘭玉樹般的一個人,說話舉止都很溫和,對著我這麼個下人也極客氣有禮……”

  “咣當”一聲,手中的水瓢掉到地上,紅姑忙問:“怎麼了?”
  
  我緩緩撿起水瓢,舀了一瓢冷水兜頭澆下,“沒什麼,不小心掉了水瓢。舫主找你所為何事?”
    
  紅姑哼道:“還不是為你,讓我把你走前的事情細細告訴他,因為你的囑咐,你留給我的第一封信已經燒了,所以沒有敢提,不過我當時氣得要死,巴望著不管是誰,只要能把你揪出來讓我狠狠罵一通就行,所以特意告訴舫主你給霍將軍也留了信,我已經一早送到霍府。”

  他還需要問別人我怎麼離開長安城的嗎?既然本就是無情,為何卻總是做出幾分有情的樣子?又舀了一瓢冷水澆在身上,似乎想要徹底澆滅很多東西,“紅姑,叮囑下見過我的人,我回來的事情先不要透露出去。”
  
  紅姑爽快地應道:“好!你好好休息幾日吧!不過你休息好時,最好能進宮當面謝一下李夫人,你離開的這段時間,她雖沒有直接出面,可卻讓李樂師特意來奏過一次曲子,就她這一個舉動,不知道為我擋了多少麻煩。李夫人倒是個長情的人,一般人總是急急得想甩掉不光彩的過去,可她卻一直念著舊情,明知道你走了,卻還是特意照拂著我。”
  
  我怔怔發呆,以後……以後會如何呢?李妍,因為明白幾分你的痛,知道你的艱辛,所以越發不想傷你,可我最終是不是一定要選擇一個立場?
  
  和紅姑說了很多雜七雜八的閒話,時間過得飛快,不經意已是晚上,紅姑陪著我用完晚飯,囑咐我好好休息後,匆匆離開,去忙白日未做的事情。
  
  大概是這段時間一直和霍去病朝夕相處,突然一個人在屋子裡,竟然覺得心裡幾分空落,腦裡胡思亂想不停,既然睡不著,遂悄悄出了園子去霍府。剛從院牆躍下,幾條大黑狗已經撲到腳邊,圍著我轉圈,嗅了幾圈才確定我是熟識,又各自散去。
  
  相較白日長安街上的熱鬧勁,霍府倒是彷若無事的寧靜。霍去病的屋子一片漆黑,看來人還在宮中。
  
  輕輕推門進去,屋子顯然剛剛打掃過,熏爐的餘煙依舊嫋嫋,白玉盤裡的葡萄還帶著水珠。推開窗戶,晚風撲面,比白日涼快不少,我擺好墊子靠枕,半躺在窗邊的榻上,一面吃葡萄,一面看著天空的一輪玉盤。
  
  等到月兒已經移到中天,霍去病依舊未回,我心下納悶,按理不可能在宮中逗留到此時,難道被別人叫去吃酒?可他的性子,一般人哪裡請得動他?  

  有些撐不住困意,迷糊地睡了過去。正睡得香甜時,聽到人語聲,忙跳起藏好。伴著霍去病進來的丫頭一看屋子,連燈都沒顧及點,嚇得立即跪下請罪,頭磕得咚咚響。霍去病看著吃了一半的葡萄,零亂的靠榻,嘴角露了笑意,聲音卻依舊冷著,“都下去吧!”
  
  他等人都退下後,歪躺到榻上,笑道:“人都走了,可以出來了。”我從屏風後走出,他笑招招手,讓我坐到他的身旁,我問道:“怎麼這麼晚?”
  
  他只拿眼瞅著我,一言不發,眼裡全是笑,我剛開始還能和他坦然對視,慢慢地卻再也禁不住,只覺心越跳越快,忙別開頭看向窗外。
  
  他忽地拽了一把我,我不及防備,倒在他懷中,“你幹嗎?”撐著身子欲起,他摟著我不放,“乖乖躺著,我給你講件事情。我在宮中時因惦記著你,酒也未敢多喝。出宮後,沒有回府,先到落玉坊轉了一圈,看到你屋子沒有燈光,人也不在,心裡當時……當時頗有些不痛快,後來我就自己跑到一個地方坐了很久,心中胡思亂想了很多,所以回來得很晚,卻不料根本就是自己多心。”他輕撫著我的頭髮,聲音低低,“我太驕傲,天下的事情總覺得沒有幾件不能掌握,一直不願意承認自己心中的患得患失。這件事情本可以不告訴你,但我覺得對你心中有愧,不該胡思亂想,所以不想瞞你。”
    
  我心下別有一番滋味,他說長安城真正傷到了我,其實他又何嘗沒有受傷?他沒有具體說究竟想了些什麼,可我能坦然接受他的歉意嗎?
  
  在他的肩頭輕嗅了幾下,拍開他的手,似笑非笑地問:“好香濃的脂粉氣,不知道是哪家出品?你既然這麼喜歡,我也索性換用這家的好了。”
  
  霍去病一下坐直身子,急急道:“只是當時宮中獻舞的歌伎敬酒時靠挨了幾下。”
    
  我笑吟吟地問:“是嗎?你不是說到一個地方坐了很久嗎?”
  
  霍去病在我額頭彈了下,哈哈笑著問:“你是在嫉妒嗎?”
  
  我瞪了他一眼,撇過頭,他強拖我入懷,我使勁地推開他,“我就是嫉妒了又如何?反正你身上若有別人的脂粉香就不要出現在我眼前。”
  
  他忙鬆開了我,眼睛裡全是笑意,“不如何,就是我喜歡而已。”
  
  我哼了一聲,啐道:“你有病!”
  
  他雙手交握,放在腦後,躺得愜意無比,“如果這是病,我寧願天天病著。”
    
  和他比臉皮厚,我實在比不過,索性不再搭理他。他笑吟吟地說:“今日實在太晚,明日一早我帶你去看一個地方。”
  
  我站起身要走,“那我回去了,明天你來叫我。”他忙拖住我的手,“要不了兩個時辰,天就該亮了,何必來回跑?就在這裡睡一覺,我在靠榻上湊合一下。”我想了一瞬,點點頭。

  我一向覺得自己精神好,是個少眠的人,可和霍去病一比,實在算不得什麼。天還黑著,他就搖醒了我,我有些身懶,賴著不肯起,嘟囔著央求:“看什麼都等太陽升起來再說,我好困,再讓我睡一會。”他在一旁一遍遍地叫我,我卻只一個勁往被子裡縮,蒙住頭,頑強地抓緊被子和睡意,摒絕一切聲音。他靜靜地坐了會,忽地拉開門,大叫道:“來人!伺候洗漱起身。”
    
  我忙一個骨碌坐起,他嬉皮笑臉地說:“你不怕我,倒是怕我家的丫頭。”看我惡狠狠地瞪著他,忙笑著又掩好門,“覺什麼時候都能睡,日出卻每天只有一次。”
  
  一整座山都種著鴛鴦藤,薄薄的曦輝中,清香盈盈。碧玉般的綠流淌在山中,金、銀二色若隱若現地跳動在山嵐霧靄中。在這個靜謐清晨,一切美得象一個夢,彷佛一碰就會碎。
    
  太陽跳上山頭的一瞬,霧靄消散,色彩驟然明朗,碎金流動,銀光輕舞,滿山彷佛灑滿金銀,華麗炫目。

  “值得你早起吧?”霍去病含笑問,我怔怔看著眼前的一切。霍去病牽起我的手,慢走在藤蔓下,得意地說:“就猜到你肯定看得目瞪口呆,昨天晚上我自己都看得很震驚,去年秋天開始種時還真想不到能如此漂亮。”

  我已經從剛開始的難以置信,滿心感動中回過神來,看到他的樣子,故意說道:“有什麼稀罕?又不是你自己種的。”他聞言卻並未動氣,依舊得意地說:“早知道你會如此說,特意留了一手。”指著北邊的一小片說:“那邊的全是我自己種的,賠給你應該綽綽有餘。”
  
  鴛鴦藤正在陽光下歡笑著,金銀相映,燦爛無比,卻全比不上他此時的笑容,溫暖明亮,讓人的心再無一絲陰翳。

  我忽然雙手攏在嘴邊,對著山谷高叫道:“我很快樂,很快樂!”霍去病呆了一瞬,眉眼間俱是笑意,也對著山谷大叫道:“我也很快樂!”兩人“很快樂,很快樂”的聲音在山谷間一起一落,隱隱相和。他側身大笑著抱起我在花叢間打著轉,我也不禁大聲笑起來。笑聲在山澗迴響,在滿山遍野的鴛鴦藤間蕩漾。...<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mayer06 發表於 2010-2-5 11:07 PM

第九章  情亂     

     我已在下方跪了一個時辰,李妍仍舊一言未說。我思量著,如此僵持,終究不是辦法,磕了個頭,“娘娘,不知道召見民女究竟所謂何事?”
 
  李妍臉上的冷意忽地散去,竟然頗有哀淒之色,“金玉,怎麼會這樣的?聽人告知此事,我怎麼都不敢相信。你中意的不是石舫的孟九嗎?你答應過我的,可你現在居然和霍去病在一起,你真的要嫁他嗎?”  
  
  “對不起,我……我……”我只能又重重磕了個頭,“不過,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洩漏你的身世,我只當我從不知道此事。”李妍冷笑道:“可如果霍去病要阻止髆兒呢?”
   
  我抬頭凝視著李妍,“我不想叫你娘娘,李妍,我希望我還是以朋友的身份再和你說一次話。請放棄謀奪太子之位。你過得這麼辛苦,難道還忍心讓自己的孩子也這麼過一生嗎?”
    
  李妍緊盯著我,“我只問你,如果霍去病有一日要傷害我們,你會幫他嗎?”
    
  我無奈地說:“如果你不去傷害太子,霍去病不會傷害你。而我……我不會讓你傷害霍去病。”
    
  李妍側著頭輕聲笑起來,笑顏明媚動人,“金玉,你可以回去了。今後我們就各走各的路。但你可要記清楚你的誓言了,老天的記心是很好的。”
  
  她有她想守護的人,我有我想守護的人,我們終於走到了這一步。我靜靜給她磕了個頭,起身離開。
  


  紅姑吩咐廚房專撿往日我愛吃的做,可對著一桌美味佳餚,我卻食難下嚥,“紅姑,娼妓坊和當鋪的生意可都結束了?”
  
  紅姑回道:“自你回來這才幾天?哪裡有那麼快?脫手也要一段日子,不過我已經儘量了,好多都已經談得差不多。”
  
  我輕頷下首,“以後約束好歌舞坊的姑娘,行事能忍時都儘量忍一下。歌舞坊的生意,我也打算尋了穩妥的商家,慢慢出售。”
 
  紅姑擱下筷子,“小玉,究竟出了什麼事情?我實在想不出你如今在長安城有什麼要怕的?霍大將軍豈能讓人欺負你?不說衛氏在朝廷中的力量,就只是李夫人,也沒有人敢招惹我們。”
    
  我道:“我和李夫人鬧翻了,李妍的心智計謀,你也瞭解一二。即使有去病護著我,可如果行事真有點滴錯處被李妍逮住,再點火煽風,小事化大地一鬧,以皇上對李妍的寵愛,追究下來,我也許可以躲過,但你們卻……如今的李妍早已不是未進宮前的李妍,她根本不會介意幾條人命。”

  我想著當日在軍營偷聽到的對落玉坊的議論,“紅姑,落玉坊表面看著風光,但其實我們已經得罪了很多富豪貴胄,只是因為有一個寵冠後宮的娘娘,很多人的怨氣都忍住了,如果李妍開始對付我們,只要善於引導這些怨恨,只怕園子裡的姑娘都要遭罪,我現在恨不得立即解散歌舞坊,可坊裡的姑娘都是孤苦無倚靠的人,安排不妥當,讓她們何以為生?”
  
  紅姑神色怔怔,“怎麼會這樣?”
  
  我搖搖頭,苦笑道:“人算不如天算,我怎麼也沒有料到會有今日。”
  
    
  
  伊稚斜得到渾邪王和休屠王欲投降漢朝的消息,立即派人去遊說渾邪王和休屠王。休屠王禁不得使者勸說,決定放棄投降漢朝,與渾邪王起了爭執,兩王反目。渾邪王在混亂中殺死了休屠王,引起休屠王部眾嘩變,再加上伊稚斜使者的有意煽動,引得渾邪王的兵士也紛紛臨時倒戈,主降派和主戰派的匈奴兵士彼此對峙,一場惡戰一觸即發。
  
  消息傳到仍在路上的漢朝軍隊,趙破奴等人建議應該隔著黃河,等匈奴自相殘殺後再伺機殲滅對方,既不費己方兵力,又一舉攻破匈奴二王的勢力。霍去病卻拒絕了這個最安全的提議,言道:“皇上一直厚待歸降的胡人,廣施恩澤,恩威並用,臣服各國。此次渾邪王真心歸順我朝,若我們見死不救,未免讓日後有心歸順者齒冷。”言畢不理會眾將苦勸,毅然帶著一萬士兵直渡黃河,沖入四萬多人的匈奴陣營中。
    
  霍去病以萬夫難擋之勇,在四萬多人的匈奴軍隊中衝殺。又一次以少勝多,又一次幾近不可能的勝利,霍去病在匈奴人心中變成了一個不可能失敗的殺神。很多匈奴人被殺得膽寒,後來甚至一聽見“霍去病”三字就轉身而逃。
  
  霍去病救出渾邪王后,又以鐵血手段命渾邪王立即下令斬殺最初主戰的八千多士兵,飛濺的鮮血、掉落的人頭,再加上渾邪王的命令,匈奴人終於全部放下了手中兵器。

  霍去病派兵護送渾邪王,及休屠王的家眷提前去長安。自己則等候劉徹的命令,妥善安置好四萬多投降的匈奴兵士後才起程返回長安。
 
  劉徹厚封了渾邪王和他的將領,讓他們在長安城享有最好的一切。把歸附的匈奴部眾安置在隴西等五郡關塞附近,又沿祁連山至鹽澤築邊防城寨,在原休屠王、渾邪王的駐地分設武威、張掖兩郡,與酒泉、敦煌總稱河西四郡。至此匈奴人在黃河區域,漠南的勢力全部被肅清,既進一步孤立了匈奴,又打開了通往西域的道路。  

  劉徹對霍去病此次的做法極為激賞,霍去病載功而返時,劉徹親自出長安城迎接,又增封霍去病食邑一千七百戶。霍去病總共用食邑一萬一千六百戶,超過衛青大將軍,貴極全朝。

    

  已是秋天,可仍熱氣不減,我懨懨地側臥在榻上,閉著眼睛,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美人團扇。
    
  一個人坐到我身旁,我依舊閉著眼睛沒有理會,他俯身欲親我,我扇子一擋,讓他和扇上的美人溫存了一下,來人半氣惱半無奈地看著我。我翻了個身,把玩著扇子問:“難道她比我長得美?”
    
  霍去病含笑道:“美不美不知道,不過比你知情識趣倒是真的,多日未見,連投懷送抱都不會。”我哼了一聲,用扇子擋住臉,不理會他。
  
  他湊到我耳邊問:“你怎麼了?怎麼整個人沒精打采的?”我幽幽地歎口氣,“我在學做閨中思婦、怨婦,你沒看出來嗎?”
  
  “別賴在榻上,人越躺越懶,陪我出去逛一逛。”他笑著把扇子一把奪走,扔到一旁,拖我起身,“編造瞎話的本事越發高了。一回長安就聽陳叔說落玉坊似乎在倉促地收縮生意,不知道你琢磨些什麼,竟把過錯栽到我頭上。”
  
  自從回到長安城,因為心中有顧忌,除了被李妍召進宮了一回,一直都是深居簡出,此時雖也不太想上街,可看霍去病興致勃勃,不願掃他的興致,遂打起精神陪他出了門。
    
    兩人坐在一品居雅座臨窗的位置,一壺清茶,幾碟小菜,輕聲慢語,他笑講起為何酒泉被命名為酒泉。
  
  皇上賜酒一壇,奈何當時人多,實在不夠分,他就索性把酒倒入泉中,同飲聖上賞賜的美酒,泉因而被叫了酒泉,當地也因此得了個漢名,把本來的匈奴名丟到了一邊。
  
  我笑問:“泉水真的因此有了酒香?”
  
  霍去病抿了口茶,笑吟吟地說:“皇上賞賜的酒豈能一般?眾人都說品出了酒香,那肯定有酒香了。”
  
  他伸手要替我擦嘴角的糕點屑,酒樓中還有其他人,我不好意思地扭頭避開,自己用手指抹去,他沒有碰到我臉,卻笑著順勢握住了我的手,我抽了兩下,沒有抽掉,只能嘟著嘴由他去。
    
  霍去病輕笑著,眼光柔似水,神情忽地一變,雖仍笑著,可笑意卻有些僵。我詫異地順著他的目光,側頭望去,心仿若被什麼東西大力地一揪,只覺一陣疼痛,腦子一片空白,人定在當地。
    
  九爺臉色煞白,眼光凝在我和霍去病交握的雙手上,全是不能相信。我心下慌亂,下意識地就要抽手,霍去病緊緊地握著我,絲毫不松,宛如鐵箍,竟要勒進肉中的感覺,我疼得心都在顫,可人卻清醒過來,默默地任由霍去病握住,一動不動地坐著。

石風看看九爺,又看看我,“玉姐姐,你……你什麼時候回的長安?你可知道九爺……聽人說你在長安,我們都不敢相信你竟然和……”

九爺語聲雖輕,卻強有力地截斷了小風未說完的話,“知道你平安無事就好。” 臉上一個虛無飄渺的的淡笑,看得人心中滿是苦澀。

我強自若無其事地說:“讓你掛心了。”

霍去病笑道:“孟兄何不坐過來,一起飲杯茶?”

九爺想拒絕,天照卻飛快地說:“好呀!”

石風一臉不滿,帶著怒氣盯了我好幾眼,示威地瞪向霍去病。九爺臉色依舊蒼白,舉止卻已經恢復如常,淺笑著和霍去病互敬了一杯茶,溫和儒雅地與霍去病說著無關緊要的話,只是視線一到我身旁就自動閃避開,一眼都不看我。

我一直低頭靜靜地看著膝蓋下的竹席面,霍去病自始至終握著我的手。我只覺胸間滾滾有如冰侵炭焚,對霍去病道:“我們回去吧!”霍去病盯了我一瞬,眼中又是痛又是憐,放開我的手,輕點了下頭。

“金玉,真是巧呢!我正打算過兩日去看你。”李廣利和其他幾個長安城中遊手好閒的豪門浪蕩子走進了雅座,和我打過招呼後,才看到霍去病,其他幾個少年郎 都立即收了嬉笑之色,紛紛給霍去病行禮,只李廣利滿不在乎,甚至帶著一絲強做的傲慢,對霍去病拱了拱拳道:“霍大將軍好雅興。”霍去病一個正眼都未瞧他, 彷若沒有聽見他的話。

我笑道:“我正要回去,若有什麼事情到園子來找我吧!”

李廣利睨著我只是笑,笑得我莫名其妙,“怎麼了?”他抿著唇,微帶了些不好意思,“沒什麼,過幾日你就知道了。”

霍去病冷冷地看向李廣利,李廣利一個哆嗦,惶惶地移開視線,卻又立即強鼓起勇氣,毫不示弱地瞪回去,卻不料霍去病早已沒有看他,只目光注視著我,示意我們走。李廣利的一時之勇落空,神態忿忿,看向我時,忽又透出一絲得意。

李廣利是個藏不住心事的人,他的神色如此古怪,顧及到李妍,我不敢輕視,拿話激他:“二哥平日行事豪爽俐落,今日怎麼如此小家子氣了?說個話比大姑娘上花轎還扭捏。”

一旁的少年都想笑,卻又忙忍住,李廣利臉漲得通紅,嚷道:“不是我不想說,是妹妹事先叮囑過。”

我心下越發忐忑,笑道:“娘娘叮囑過你,你自然不能不聽。既然你不敢說,我就不迫你了。”說完就要走。

“誰說我不敢了?”李廣利走到我身側,猶豫了一瞬,不敢看我,側頭看向別處,哼哼道:“妹妹說要求皇上給我作主賜婚,要把你……你嫁給我。”

一直淡然自若品著茶,好似全未留心過我們的九爺手一抖,茶杯摔裂在地,側頭盯向李廣利。霍去病好象聽見最荒謬的笑話,怔了一瞬,不屑地大笑起來。

李廣利神情惶惶,畏懼地躲開九爺的視線,看到霍去病的反應,神情越發複雜。石風愣了會,大罵道:“你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事情太過意外,我怔怔立在原地,腦子裡急速地思量著對策,聽到石風的罵聲,才清醒幾分,忙厲聲斥責道:“小風,立即賠罪。”我從未對小風用過重聲,這是第一次疾言厲色,小風委屈地瞪著我。

九爺淡笑一下,溫和地說:“做錯了事情才需要賠罪,小風既未做錯事,何來賠罪一說?”霍去病點點頭,冷冷地說:“此話甚合我心。”

他們二人竟然口徑一致,我再不敢多說,只好自己向李廣利欠身行禮,李廣利一臉羞惱,恨恨地盯向九爺和霍去病,一甩袖子,轉身大步離去。我跺了下腳,對霍去病道:“李廣利心腸不壞,若軟言相求,他自己肯定就會不同意,現在不是逼得他非要做義氣之爭。”

霍去病神情不屑之極,冷哼一聲:“軟言相求?若不是你在,我非當場卸了他腦袋不可。”

我無奈地歎口氣,霍去病拖著我向外行去,“我現在就去找皇上把話講清楚。好一個李夫人……哼!”

匆忙間,始終都不敢回頭,可我知道,身後的兩道目光毫不避諱地盯在我身上。心下無措,不高的門檻,我也被絆了下,霍去病立即扶住我,回頭迎上九爺的目 光,一冷,一溫,彼此都絲毫不避讓地看著對方,四周彷佛有細小的火花爆開。我忙擠出一絲笑握著霍去病的胳膊,出了一品居。



人剛進宮,還未見到皇上,一個中年宮女就匆匆攔住了我們,向霍去病行禮請安。

滿心憋著氣,只想見皇上的霍去病神色緩和,微側身子避開,只受了半禮,對我道:“這是皇后娘娘身邊的女官,我小時候喚雲姨,現在她怎麼都不肯讓我如此叫她,以後你幫我叫吧!”

我忙襝衽行禮,“雲姨。”

雲姨側身讓了半禮,笑道:“玉兒吧?上次霍將軍和皇后娘娘說了你半晌,我早就盼著能見一面。”

霍去病的神色又冷起來,雲姨笑牽起我的手,“先去拜見皇后娘娘可好?娘娘也想見見你。”我看了眼霍去病,看他沒有反對的意思,遂點點頭。



青石牆、毛竹籬,幾叢秋菊開得正好,白白黃黃,鋪得滿庭幽香。東風過處,卷起無數落花殘蕊乍浮乍沉,蹁躚來去。一抹斜陽恰映在庭院一角的賞花人身上,倒是人比菊花還淡

我們都不禁慢了腳步,雲姨輕聲道:“娘娘。”衛皇后未等我們行禮,轉身指了指菊花旁的矮幾竹席,“都坐吧!”

衛皇后坐到我們對面,仔細看了會我,輕歎一聲,“跟著去病,委屈你了。”

霍去病道:“我可不會讓她受委屈。”

衛皇后唇邊一絲若有若無的笑,“皇上沒有答應替李廣利賜婚。”

霍去病笑道:“待會就去謝皇上。我雖還沒來得及和皇上說婚事,可皇上早知道我對金玉的心意,當年還打趣我,如果我自己得不到金玉,他幫我來個搶人。”

衛皇后眼中幾分憐惜,“皇上是要給你作主賜婚,可……可不是金玉。”

霍去病猛地站起來,“除了金玉,我誰都不要。”

衛皇后道:“皇上的意思是你可以娶金玉做妾,正室卻絕對不可能。”

天邊晚霞緋豔,對對燕子低旋徘徊,暗影投在微黃的席面上,疏落闌珊。我低著頭茫然地數著席子上交錯的竹篾個數,一個,兩個,五個……我數到哪裡了?重頭再來,一個,三個,二個……

霍去病拉著我要走,衛皇后輕聲說:“去病,這比戰場更複雜,不是你揮著刀就可以殺開一條路的,你不怕一個不周就傷到金玉嗎?”

霍去病立了一瞬,複又坐下,“皇上是什麼意思?”

衛皇后道:“皇上為什麼一意重用你?幾次出戰都把最好的兵士給了你,一有戰功就大賞,短短兩年時間,你的地位就直逼你舅父。”

霍去病沉默著沒有說話。劉徹對衛青在軍中,近乎獨攬兵權的地位很是忌憚,一直想分化衛青的兵權,可良將難尋,一般人怎麼可能壓過衛青?霍去病的出現恰給 他提供了這個契機,霍去病又正好和衛青性格不合,反倒與劉徹性格相投,所以劉徹刻意扶植霍去病在軍中的勢力,彈壓衛青的門人,以此將兵權逐漸二分,也以此 來讓衛青和霍去病彼此越走越遠。

衛皇后徐徐揮袖,拂去幾案上琴旁的落花,“皇上想選一個公主嫁給你。”

當年的劉徹為了對抗竇氏和王氏外戚在朝中的勢力,重用衛青,盡力扶植衛青的勢力,但當竇氏和王氏紛紛倒臺,而衛青軍功越來越多,在軍中威望越來越高時, 一切起了微妙的變化,究竟為何衛青娶了年長他許多的公主,真正的原因任人猜測。事隔多年,如今的霍去病又要娶一個公主。

一輪落日,半天紅霞,幾行離雁,三個人一徑地沉默。

霍去病微仰頭,凝視著天空的大雁,“正因為有舅父的前車之鑒,我已經盡力小心謹慎,可還……”他側頭向我暖暖一笑,“除了你,我誰都不會娶,管他公豬母豬。”衛皇后微一蹙眉,卻沒有吭聲。

霍去病向衛皇后微欠了下身子牽起我向外行去,衛皇后只一聲輕歎,未再多言,低眉信手拂過琴。

咿咿呀呀,嗚嗚咽咽,一時起,一時落,琴曲漂泊不定若風絮,吹得愁緒滿庭。抬眼望去,殘陽映處,幾朵落花,兀自隨風。



        淡漠的月光,沉沉的暗夜,幾道微綠的螢火,渺茫閃爍。枯葉片片墜落,一時無聲,一時簌簌。
    
  心就如這夜,暗沉沉地,些微螢光怎能照亮前方?我呆站良久,驀然起身去追流螢,彩袖翩飛,風聲流動,握住那點微弱螢火的刹那,卻又立即松了勁,放它離去。
  
  “玉兒……”聲音柔且輕,似怕驚破模糊的夜色,我心一震,身形立停,卻不能回頭。
    
  他來幹什麼?我曾多少次苦苦盼望過,有一日能在這個園子裡聽到他的聲音。時間過去的太久,幾經傷心,我早已經放棄,這個聲音居然在身後促不及防地響起。
  
  “你來幹什麼?”
  
  “玉兒,我……對不起。”九爺拄著拐杖,走到我身前,“我……想求你原諒我,你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我滿心震驚,不能相信地瞪著他,“你說什麼?我沒有聽懂。”
  
  他的眉間滿是憂傷,眼睛裡卻燃燒著一簇簇火焰,灼得我心疼,“我錯在太自以為是,我從沒有真正地把心裡事情說給你聽過。我自認為自己做了對彼此最好的選擇,可從沒有問過你,我的選擇正確嗎?是你想要的嗎?玉兒,我喜歡你的,我心裡一直有你。”
  
  事情太過可笑,這曾經是我願意用生命去交換的話語,如今聽到,卻只有滿心悲憤,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九爺,你不要逗我了。我已經答應霍去病要嫁給他。”
  
  他的手緊緊握住拐杖,面色蒼白,語氣卻堅定有力,“不是還沒有嫁嗎?而且他如今兵權在握,他的家人親戚又錯綜複雜,他的婚事已經不僅僅是婚事,而是各方利益的較量和均衡,絕對不是他自己說了就能行的。玉兒,以前全是我的錯,但這次我不想再錯過。”
  
  我怔怔發呆,事情怎麼會這樣?以前怎麼求也求不到,如今怎麼全變了?
    
  九爺伸手替我拂頭上的落葉,手指輕觸了下我的臉頰,我猛地側頭避開,他的手指落空,僵了一瞬,緩緩收回。
  
  我心中一震,幾分清醒,退後一步,硬下心腸地說:“九爺,我已經……已經和去病……我已經是他的人了。”
  
  他愣了一下,眼中情緒複雜,隨即滿不在乎地一笑,“你忘了我祖父的故事嗎?祖母在嫁給祖父前曾是他人的小妾,你看我會在乎嗎?”
  
  我吃驚太過,搖頭再搖頭,喃喃自問:“這究竟是為什麼?為什麼以前……”
    
  九爺向前走了兩步,低頭凝視著我,“玉兒,我最初的顧慮是因為我的身份。自祖父創建石舫以來,石舫收入的絕大部分都花費在了西域,一部分救助了百姓,一部分卻是幫西域國家擴充軍事。到我手中後,我開始盡力疏遠西域各國,但仍舊有千絲萬縷的聯繫,這些事情如果洩漏,人頭落地都是輕的。我理智上明白應該疏遠你,可心卻仍舊想看到你。甚至會控制不住地試探你,看你是否可能接受我。”
  
  我咬著唇,“我沒有通過你的試探嗎?”
  
  他搖搖頭,“通過了,遠遠超出我的期望。”我不明白地看著他。“可就是你太好了,好得讓我自慚形穢,唯恐這輩子不能讓你幸福,自以為是地又把自己劃在了你的圈子之外。”
    
  天下居然有這種解釋?我冷笑起來,九爺急急地想握我的手,我用力揮開,他臉上閃過傷痛,低垂目光,看著地面,緩緩道:“玉兒,我身子有殘疾,不僅僅是我的腿,我還……還不能有孩子,我不能給你一個正常的家。”他苦笑一下後,面上竟露了幾分戲謔打趣,“不是不能行房,而是孩子會遺傳我的病,也很難活。娘親曾生過五個孩子,我是唯一活下來的,五個中有四個一出生就腿有殘疾。父親和母親的早逝和這些打擊有很大關係。後來我自己學醫後,查過母親那邊的親戚,她是外祖母唯一活下來的孩子,外祖母也因傷心過度早逝。我從小一直看著父親和母親的悒郁,看著母親每次懷孕的開心,每次失去孩子後的痛不欲生,我不想這樣的事情再重演。”
  
  原來他只是為了這個一再拒絕我,他為什麼自以為是地認為我一定會和正常的女人一樣,非要孩子不可?難道沒有孩子就不能幸福嗎?他為什麼不問問我的意思?
  
  我心中百般滋味,千種酸楚,他居然還能自嘲地笑出來,我揮手去打他,拳頭落在他的肩上、胸口,“你為什麼……為什麼不早說?我會在乎這些嗎?我更在乎的是你呀!”
    
  他一動不動地站著,任由我的拳頭落在他的身上。我滿心傷痛,只覺身上的力氣一絲絲全被悲傷吞沒,身子微微搖晃著,哪裡再打得動他?他忙伸手攙住我,我的拳頭軟軟鬆開,淚終究再不受控制地落下。
  
  他急急替我拭淚,“玉兒,我以後再不會讓你掉淚。自你走後,我一直在設法安置石舫的大小生意,等安置妥當後,我們買幾匹馬,離開長安,一定比老子的青驢跑得更快,也一定消失得更徹底。漠北江南,你願意去哪裡都可以。以後肯定還會有很多風險,但我知道我們可以攜手與命運抗爭。”
    
  我淚如雨下,怎麼擦都擦不幹。不一會,九爺的肩頭已經濕了一片。傍晚從宮裡出來後,我心中就如灌了鉛般沉重,此時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哭什麼,只知道心如刀絞,好難過,好難過。
    
  一隻手猛地把我拽開,太過用力,我身子直直往後跌,驚呼聲未出口,已經跌進一個熟悉的懷抱。霍去病身子僵硬,胳膊摟得我要喘不過氣來,他一眼不看我,只對著九爺笑道:“玉兒的眼淚以後我會替她擦,不勞煩閣下了。”
  
  九爺與霍去病對視半晌,眼光移向我,霍去病也盯向我。我閉上眼睛,誰都不敢看,只眼淚紛紛,身子顫個不停。
  
   霍去病說了聲“失陪”,抱起我轉身離開,腳步匆匆,身後九爺的聲音,“玉兒,這次換我來爭取你的心。”霍去病的腳步猛然一頓,又立即加快了步伐。...<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4-18 10:53 PM

第十章   怒吻

  年僅二十歲的霍去病,在長安城炙手可熱,似乎跟著他,就意味著榮華富貴、錦繡前程、封侯拜將。

  霍去病行事越發張狂,鋒芒迫人,朝中諸人態度不一,羨的、厭的、恨的、妒的、巴結的、疏遠的……且不論王侯貴臣,無一人敢當面直逆霍去病的鋒芒。

  與之相反,衛青處事更加低調謹慎。衛青在軍中十幾年,待兵將如手足,和官兵生死沙場中結下的袍澤之情,其寬厚仁義的威信依舊如大山一般,沉穩不可撼,皇上對此也無可奈何。

  我捧著一冊竹簡,似乎在看,其實心思卻全不在上面。那日被霍去病撞見我在九爺肩頭落淚,我以為他肯定會對我大發雷霆,卻沒有想到,兩人進屋後,他只是抱著我坐在黑暗中,不言不動,彷彿化成石雕。

  很久很久後,他輕輕把我放在榻上,躺到我的身側。我實在害怕他的沈默,剛要開口,他卻摀住了我的嘴,「我什麼都不想聽,好好睡覺。」語氣裡竟透著絲絲緊張和害怕。

  那日過後,他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待我像以前一樣,只是每天晚上,如果他不能來我的園子,就必定要派人接了我去他的府中。

  因為他如今上朝後,常被皇上留下,他又總是會喝得醉醺醺地回來,所以我十之八九只能在他府中安歇。

  「玉兒……」霍去病叫道。他何時進的屋子,我完全沒有察覺,心中一顫,忙擱下手中的竹簡,「什麼事情?」

  他坐到我身側,「今日宮中有宴,我……」我問:「又要醉成爛泥?」

  他抱歉地看著我,我道:「不可能每次都藉著醉了,讓皇上說不了話。」我遞給他一軸帛書,他打開看了一眼,面寒如冰,「竟然宣你入宮。」

  天空靜爽涼滑,如一幅水洗過的藍綢,淡淡浮著的幾抹微雲又添了幾分生動。來參加宴席的女眷三五成伴,盈盈笑語和著金桂的香氣,蕩在風中。

  我靠在樹幹上,半仰頭望著天空。忽覺得有人視線一直凝在我身上,一低頭,看見一個身材高挑、容貌英俊、錦衣玉帶的男子正定定看著我。眼中滿是震驚和不能相信,我望著他,暖暖地笑著,他眼中的驚詫懷疑褪去,喜悅湧出,還有淚光隱隱浮動。

  一會兒後,他的神色恢復平靜,不動聲色地環顧了四週一圈,又看了我一眼,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

  李妍不知從何處走出,笑看著我,「金姑娘似乎走到哪裡都有傾慕者,一個大漢朝的將軍對你一往情深,如今聖眷正隆的新貴光祿大夫也好似頗對你動心。金日磾到長安不久,卻因為當日是霍將軍去接受的匈奴人投降,聽聞他和霍將軍的關係很不錯。」

  我心中一驚,怎麼偏偏落到了她眼中?一面笑著,一面拿眼瞅著遠處的李敢,「娘娘在宮裡住久了吧?心好似漸漸變得只有院牆內的這些男女之事了。不要總是用己之心測他人之意。」

  李妍瞟了眼李敢,笑意有些冷,「金姑娘看著清減了不少。」

  我淡淡回道:「娘娘看著也略帶憔悴之色呢!」

  李妍想讓李廣利娶我,固然有對我的恨懼,但更重要的是她想藉著我這件看似風花雪月的事情試探皇上的心意,一次非正面的與衛氏的交鋒。可惜,劉徹畢竟是劉徹,雖對她寵愛冠後宮,卻仍舊沒有遂了她的心意,沒有捧李壓霍,只從自己的利益出發,平衡牽制霍去病的權利。

  李妍氣笑一聲,「事已成定局,你若願意以後日日給公主磕頭請安,仰他人鼻息,就做妾了。可金玉,何苦來哉?你的性格受得了嗎?不如抽身而退。」

  衛皇后走到我們身側,淺笑著問:「說什麼呢?這麼高興?」

  李妍忙行禮請安,衛皇后伸手扶起她,「聽聞你最近身子不大好,以後不必總是行這些大禮。閒暇時翻了翻醫書,發現養生之道,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不要思慮太多,該放手處就放手。」

  李妍笑道:「姐姐囑咐的是,妹妹受教了。相較姐姐而言,妹妹倒真是小心眼了。」李妍瞅了我一眼,「妹妹還真是佩服姐姐的容人之量,竟似對以往之事毫不介懷。」

  衛皇后淡淡笑著,側頭對雲姨吩咐:「金玉對宮中不熟,你照顧著她點兒。」說完牽著李妍的手離去,「幾位妹妹都很好奇你最近新創的髮式,嚷著讓我來說個情,教教她們。」

  雲姨溫柔地替我順了順鬢邊的碎髮,「你和去病都瘦了。」我低叫了一聲「雲姨」,滿心酸澀,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自從隨著皇后娘娘進宮,這些年見了太多悲喜,年紀大了,心也冷了,很想勸你們不妨退一步,男人總免不了三妻四妾,只要他心中有你也就算難得。去病的性子就不說了,可沒有想到你的性子也是這麼剛硬,畢竟皇上又不是不讓你嫁給去病,況且正妻是公主,讓你做妾也不委屈你。換成其餘女子大概早已經歡歡喜喜地接受了。本還有些惱你不懂事,在這麼複雜的環境中還不知道進退,讓大家都為難。唉!」 雲姨輕嘆一聲,「聽去病言語間提起你時,感覺很是飛揚的一個人兒,可看到你如今的樣子,忽覺得一切都罷了。也許你們更像我們年少時的女兒夢,『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可世間有幾個女子能得償心願?就是當年傳為美談的一曲《鳳求凰》,司馬大人還不是終究有了新歡,負了卓文君?」

  霍去病一入宮就一直被年輕武將們眾星捧月般地圍著,我與他身份相隔如雲泥,也不可能同席,他看到雲姨一直隨在我身側,神色方釋然不少。

  兩人隔著燈火相視,滿庭的歡聲笑語,觥籌交錯,金彩珠光,都在我們眼眸間淡去。這一瞬,我覺得我們離得很近,近得聽得到他心中的千言萬語;可我們又離得很遠,遠得我再伸手也似乎握不住他的手。

  劉徹笑對霍去病道:「朕早已命人為你建造一個長安城內最好的府邸,不日即將竣工,有了新家,卻還獨缺一個女主人……」

  我低下頭把玩著手中的酒杯,這早已經是預料中的一幕,不可能躲得開,也無數次暗暗給過自己警示,可不知為何手卻依舊簌簌而抖,酒珠飛濺而出,落在嶄新的裙裾上,點點滴滴,暈濕的痕,仿若離人的淚。也許明日我就該離開長安了,在這個天皇貴胄雲集之處,在這個最大、最繁華的城池內,容納了來自五湖四海的人,卻容不下我的幸福……

  也許確如李妍所說,我是屬於西域,屬於大漠的,那裡雖然沒有生於富麗堂皇庭院的牡丹芍藥,卻長滿了可以仰望廣闊藍天的芨芨草……

  腦中想著大漠的千般好處,身上的血液卻在變冷,冷得我怎麼克制,整個人仍然打著戰,杯中的酒,點點滴滴,滴滴點點,只是落個不停。

  滿席人的豔羨嫉妒不屑都凝在霍去病身上,可他卻在冷意澹澹下透著痛。劉徹含笑看向席間坐著的眾位公主,剛要開口,霍去病驀地起身,上前幾步,跪在劉徹面前,重重磕了個頭,碎金裂玉般的聲音:「臣叩謝皇上隆恩,可臣早有心願,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府邸不敢受!」

  霍去病的一番話,竟然是一個終身不娶的誓言。剎那間,一席寂靜,針落可聞。各人面上神色不一,不明白一向奢侈的霍去病為何不願意接受一個府邸,他平常從劉徹那裡接受的賞賜可比這府邸貴重得多了。再說了,攻打匈奴和接受府邸有什麼相關?

  我震驚地抬頭看向霍去病,心中似有一絲喜,可更多的卻是痛,慢慢地那絲喜也變成了哀傷和疼痛。手中握著的酒杯被捏碎,心太過痛,手上反倒一絲痛楚也無,只覺掌心溫熱,鮮血一滴滴落在裙上,所幸今日穿的是一件紅衣,暗影中什麼都看不出來。

  李妍又是詫異又是震動,衛皇后眉頭微蹙,唇邊卻是一個淡笑。唯獨劉徹一如起先的平靜,依舊笑看著霍去病,「古人雲『成家立業』,先有家,才好談立業,你已經大敗匈奴,功績卓著,足以名傳千世。至於說徹底殲滅匈奴,連朕也未曾如此想過,只打算將他們驅逐出漠南,讓他們遁去漠北,再無能力侵犯我大漢一草一木。」

  霍去病望著劉徹,身影一如這秋夜,涼意瀲瀲,暗影沉沉,「臣心意已定。」

  劉徹盯著霍去病,帝王氣魄盡顯,在他的眼光下,所有人都低下了頭,霍去病卻依舊望著劉徹,面色冷漠淡然。極度的安靜中,四周的空氣彷彿膠凝在一起,透著越來越重的壓迫,半晌後,劉徹忽地大笑起來,「罷了!如你所願。朕把府邸給你留著,待你認為匈奴已滅時,朕再賜給你。」

  我緩緩呼出一口氣,劉徹退讓了,霍去病贏了,可這算怎麼一種勝利?胸口疼痛,眼睛酸脹,有淚盈於睫。但怎麼能讓他們透過我去看破霍去病呢?抬頭望向天空,天角一彎昏黃的如鉤殘月,幾顆微光星子,眼淚又一點點涔回眼睛中,心卻仿若飛鴻,輕飄飄地飛出,剎那已是關山萬重外,飛向那個我們曾經並肩馳騁的大漠,當日即使後有追兵利箭,我們也是暢快的……

  似乎從極遠處傳來一聲輕嘆,雲姨幽幽道:「去病真的說到做到,不是你,誰都不會娶。」

  晚宴散後,雲姨直送我到宮門口。霍去病已經等在馬車旁,隔著絡繹不絕的人群馬車,兩人凝視著彼此。

  我心中滾滾,淚意闌珊,今夕何夕,竟恍若隔世。

  雲姨一言未發,靜悄悄地轉身離去。

  我收起心中諸般情緒,跳著向他揮揮手,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快步向他跑去。也不管周圍有沒有人,直接撲到他懷中,抱著他的腰,悄聲嚷道:「宮裡的菜不好吃,我沒有吃飽。趕緊回家,再讓廚子做點好吃的給我。」

  霍去病緊緊地摟住我,也笑起來,原本神情凝如黑夜,剎那又變回了往日的那個朝陽男兒,「我們這就回家。」

  身側經過的官員,怕惹事的都不敢多看,撇過頭匆匆離去,一眾平日敢於議事的文官都露了不屑之色,有人用似乎極低卻又偏偏讓眾人能聽到的聲音哼道:「大庭廣眾下,成何體統?」只有金日磾面上雖沒什麼表情,眼中卻全是笑意和溫暖。

  霍去病臉色一冷,看向說話的人,那人立即畏懼地縮了縮身子,繼而又一副絕對不會怕你的樣子。

  我握著霍去病的手,笑向他皺了皺鼻子,也用讓大家隱約可聞的聲音道:「不知道哪裡跑來的瘋狗,四處亂吠。人不小心被狗咬了一口,總不能再去回咬畜生,姑且由得畜生去叫吧!我們也聽個樂子。」說著還故意做了個傾聽的表情。那人想開口,可一說話不是表明自己是逗我們樂的畜生嗎?他悻悻地閉嘴瞪著我。

  霍去病笑著輕點了下我的額頭,牽著我上車離去。我微挑了簾子,向外看了一眼,又趕緊放下簾子。霍去病問道:「日磾已經認出你了?」

  「他很謹慎,只看了我一會就走開了。」

  霍去病攬我靠在他肩頭,「就衝他這份對你的愛護之心,我也該請他喝一次酒。」

  他忽地看到我裙上的血跡,臉色一變,立即將我一直拳在袖子中的另一隻手拽了出來,「你……這是……」他的聲音都卡在了喉嚨裡。

  我笑了笑,想要解釋,可卻找不到合適的藉口,其實有藉口也瞞不過他,遂只是望著他笑,示意他不必介懷。霍去病默默看著我,眼中都是痛楚和自責,手指輕輕撫過我的笑容,一低頭吻在了我的掌上,唇沿著傷口輕輕地,一遍遍地滑過。

  去病,有你如此待我,我不委屈。

  ★★★★★★★★★★

  「玉兒,有位夫人要見你。」紅姑神色透著緊張,惹得我也不敢輕視,「誰?」紅姑道:「是……是陳夫人。」

  我愣了一瞬,明白過來。這兩日一直待在霍府,沒有回過園子,今日剛進門,衛少兒就登門造訪,看來她對我行蹤很清楚,也刻意不想讓霍去病知道。

  我走到鏡子前,看了看自己,側頭對紅姑說:「請陳夫人來這裡吧!外面人多口雜不好說話。」

  紅姑卻沒有立即走,看了我一會,方道:「小玉,宮裡的事情我已經聽說一二,霍將軍為什麼不肯接受皇上賜給他的府邸,還說什麼『匈奴未滅,何以家為?』我們聽了,雖然很是景仰他的志氣,可匈奴哪裡能那麼快殺光?難道只要匈奴存在一日,他就不娶妻生子嗎?衛青大將軍已經有三個兒子,妻子都已經換過兩位,還有一位是公主,可也沒見衛青大將軍就不能上沙場打匈奴了。」

  我還沒有回答她的話,就看見心硯滿臉委屈地帶著一個中年美婦走進院子。中年美婦微含著一絲笑,看向我,「你就是金玉吧?紅姑遲遲未出來,我怕你不肯見我,就自作主張了。」

  我忙上前,恭敬地行了一禮,「怠慢您了,本就想請您到這邊說話,比較清靜。」紅姑和心硯都向衛少兒行了一禮後,靜靜退出。

  衛少兒隨意打量了我的屋子一圈,斂去了笑意,「我不想拐彎抹角就直話直說了。若有什麼讓姑娘不舒服的地方,請多多包涵。」

  我微微笑著點點頭,一個人的份量足夠重時,自然令他人說話時存了敬重和小心,在這長安城中,我不過一介孤女,不包涵也得包涵,不如做到面上大方。

  「公孫敖曾對我說,你行事不知輕重,一個狐媚子而已,去病在軍中行事不檢點,你不但不勸,反倒笑看。我聽了心中很不舒服,雖然沒有指望去病娶一個多麼賢德的女子,可至少要知道行事謹慎,懂得進退,朝中對去病多有罵聲,我這個做母親的聽了很難受。我問過皇后娘娘的意思,出我意料,娘娘竟然很是偏幫你,一再叮囑我們不許為難你。能讓妹妹看上的人,應該不儘是公孫敖所想的那樣。所以今日我來,只是作為一個母親,想心平氣和地和你說幾句。」衛少兒一面說話,一面查看著我的神情。

  我欠身行了一禮,「夫人請講,金玉洗耳恭聽。」

  她面上忽閃過幾絲黯然,「去病的身世,你應該都知道。既然當年我做了,我也不怕提,我未嫁人就生下了他,他出生未久,他父親就娶了別人。去病在公主府,半跟在他舅父身邊長大。其實去病心中一直很想要一個正常的家,可你如今讓他……」她苦笑著搖搖頭,「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些已經不是孝順不孝順的事情,長安城中二十歲的男子有幾個還膝下猶空?金玉,我今日來,只是作為去病的母親,請你再仔細考慮一下。如果……」她盯著我道,「如果你能離開去病,我感激不盡。」

  我沈默地盯著地面,如果是別人,我可以不管對方說什麼都置之不理。可這個女子是去病的母親,沒有她就沒有去病,是他的母親在這裡殷殷請求我的離去,心一寸寸地抽痛,可面上不敢洩漏絲毫。

  衛少兒等了半晌,看我依舊只是垂頭立著,「金玉,我也曾年少輕狂過,不是不懂你們,可是人總是要學會向現實低頭……」

  門「咣當」一聲被大力推開,霍去病大步衝進院子,眼光在我和衛少兒臉上掃了一圈,俯身給母親行禮問安,「母親怎麼在這裡?」

  衛少兒看向我,眼中幾分厭惡,「我從沒有見過金玉,所以來看看她。」

  霍去病道:「母親想要見玉兒,和我說一聲就行,我自會帶著玉兒去拜見母親。」

  衛少兒訕訕地頓在那裡,一時沒有妥帖的言詞,我忙笑著介面:「夫人正和我說長安城新近流行的髮髻,難道你也想一塊探討一下?」霍去病探究地看看我,又看看衛少兒,衛少兒點了下頭,「我們女子總有些私房話說的。出來得久了,我要回去了。」

  霍去病隨在衛少兒身側向外行去,側頭對我道:「我先送母親回府。」

  雖已是冬天,陽光仍舊明麗,洋洋灑灑地落滿庭院,可我看著他們的背影,心只陣陣發涼。

  「玉兒,你怎麼了?不舒服嗎?臉色這麼蒼白?」紅姑扶著我問,我搖搖頭,「你派人通知的去病?」紅姑輕嘆口氣,「陳夫人這麼莫名其妙地出現在園子中,真有什麼事情,你為了霍將軍也肯定只能受著,我怕你吃虧,所以她一進園子,就暗地派人去霍府了。」

  我強笑道:「陳夫人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我能吃什麼虧?以後再有這樣的事情,千萬不要再驚動去病了,我自己能應付。」衛少兒誤以為是我拖延著不見她,暗中卻通知了霍去病,對我的厭惡又深了幾分。

  紅姑遲疑了一瞬,無奈地點點頭。

  紅姑扶我進屋後,倒了杯熱茶遞給我,「玉兒,你知道嗎?石舫分家了。」

  我顧不上喝茶,立即問:「怎麼回事?」

  紅姑回道:「石舫的藥材生意交給了石風和石天照,玉石生意給了石雨,其餘的生意分別給了石雷、石電。而且他們幾個人也都改回了自己的本姓,前兩日石電,如今叫章電,來說要買我們的歌舞坊,說他自己打算做歌舞坊生意。他年紀不過十五六,卻行事老練,應對得體,開得價錢也很公允,所以我琢磨著,如果你仍舊打算把其餘歌舞坊出售了,倒是可以考慮賣給他。」

  我愣愣發呆,喃喃自語:「怎麼會這樣,這麼大的變故?」

  紅姑道:「這段日子長安城內的商人估計人人嘴裡都這麼念叨,幾日間,長安城內最有勢力的石舫就要分崩離析。你不知道因為石舫,長安城內的玉石一夜之間價錢就翻了兩倍,因為人人都怕陳雨經營不好。藥材也是一直在漲,但陸風身邊因為有石舫以前的三大掌櫃之一石天照,在其全力周旋下,才勉強壓制住藥材價格的升幅。如今看風、雨、雷、電四人行事的樣子,的確是有怨,爭起生意都不彼此客氣,互相也再不照應對方。外面傳聞是因為九爺身體不好,再難獨力支撐石舫,而底下人又各懷鬼胎導致。玉兒,你看我們是否應該找個機會去看看九爺?」

  我心內如火一般的煎熬,他竟然說到做到,真的要放下一切,放棄家族多年的經營。突然想到這個分配有遺漏,急問道:「那石大哥和石二哥呢?怎麼沒有他們的生意?」

  紅姑搖搖頭,「不知道,聽聞好像是爭錢財分配時,他們內部出了矛盾,石謹言是個缺心眼的人,被其餘幾人算計了,負氣下離開了長安城,石慎行和他如親兄弟一般,傷心失望下也舉家遷徙離開了長安。」

  石大哥和石二哥都舉家離開了長安城?看樣子是不會再返來,他們能到哪裡去?紅姑問:「我們賣嗎?」

  我愣了一會,緩緩道:「就賣給章電吧!歌舞坊的姑娘跟著他,我還比較放心一些。」

  紅姑點點頭,頗有些留念地環顧著四周,忽地道:「我從很小就住在這裡了,我想把我們自己住的這個後園子留下,只把前面的園子賣給章電,砌兩道圍牆隔開就可以了。」

  我想了想,「可以,前面的屋宇已經足夠,價錢要低一些,章電應該也不會反對,我也在這裡住習慣了,一日不離開長安倒也懶得再動。」

  紅姑笑接道:「難道嫁人了,你也還賴在這裡?」話一出口,她立即驚覺,擔心抱歉地叫道,「玉兒……」

  我搖了下頭,「沒事,我不是那麼敏感脆弱的人。」

  紅姑默默出了會兒神,嘆道:「以前總盼著你揀一個高枝去棲,所以看出霍將軍對你有意思;而你對他卻不冷不熱,就一直盼著你有一天能動了心,可以嫁給霍將軍,可現在……我突然覺得你跟著他是吃苦,這個高枝太窄、太高,風又冷又急,四周還有猛禽,你若能嫁一個平常點的人,兩個人和和美美地過日子,其實比現在強。」

  我握住紅姑的手,「有你這樣一個姐姐時刻為我操心,我已經比園子裡的大多姑娘都幸福了。我沒有那麼嬌弱,風大風冷對我算不了什麼。」

  紅姑笑拍拍我的手,「自你離去,石舫對落玉坊諸多照顧,此次的事情外面傳得紛紛擾擾,你要去看看嗎?幫我也給九爺請個安。」

  我轉過頭,輕聲道:「這事我會處理的,姐姐就放心吧!」

  ★★★★★★★★★★

  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細細碎碎並不大,時斷時續,卻沒完沒了,連著下了四天,屋頂樹梢都積了一層不厚不薄的雪。地上的雪部分消融,混著新下的雪,慢慢結成一層冰,常有路人一個不小心就跌倒在地。

  「玉姐姐,你究竟去是不去?」以前的石風,如今的陸風瞪著我嚷道。

  我輕聲道:「你怎麼還這麼毛躁的樣子?真不知道你是如何經營生意的。」

  陸風冷笑一聲,「我做生意時自然不是這個樣子,因為你是我姐姐,我才如此,不過我看你現在一心想做霍夫人,估計也看不上我這個弟弟。反正我爺爺想見你,你若自己實在不想動,我也只能回去和爺爺說,讓他親自來見你了,只是不知道你肯不肯見他,你給個交代,我也好向爺爺說清楚,免得他白跑一趟。」

  我望著窗外依舊簌簌而落的雪,沈默了半晌後,緩緩道:「你先回去吧!我隨後就去石府。」

  想著老人圖熱鬧,愛喜氣,特意揀了件紅色衣裙,讓自己看著精神一些。馬車壓在路上,冰塊碎裂的哢嚓音,聲聲不絕地傳入耳中。這條路我究竟走過多少次?有過歡欣愉悅,有過隱隱期待,也有過傷心絕望,卻第一次如今天這般煎熬痛苦。

  除了小風還住在石府,其他人都已經搬出,本就清靜的石府,越發顯得寂寥。到處都是白茫茫,一片蕭索。

  我撐著把紅傘,穿著條紅色衣裙,走在雪中,好笑地想到自己可是夠扎眼,白茫茫天地間的一點紅。

  過了前廳,剛到湖邊,眼前突然一亮,沿著湖邊一大片蒼翠,在白雪襯托下越發綠得活潑可喜。石舫何時在湖邊新種了植物?不禁多看了兩眼,心頭一痛,剎那間眼睛中浮了水汽,看不清前方。

  似乎很久前,仿若前生的事情。一個人告訴我金銀花的別名叫忍冬,因為它冬天也是翠綠,他不肯說出另一個名字,也沒有答應陪我賞花。現在這湖邊的鴛鴦藤,又是誰為誰種?

  世界靜寂到無聲,雪花落在傘面的聲音都清晰可聞,我在鴛鴦藤前默默站立著,當年心事早已成空。淚一滴滴打落在鴛鴦藤的葉子上,葉子一起一伏間,水珠又在積雪上砸出一個個小洞。很久後,葉子再不顫動,我抬頭對著前方勉力一笑,保持著自己的笑容,轉身向橋邊走去。

  一個人戴著寬簷青箬笠,穿著燕子綠蓑衣,正坐在冰面上釣魚。雪花飄飄揚揚,視線本就模糊,他又如此穿戴,面目身形都看不清楚,估摸著應該是天照。遂沒有走橋,撐著紅傘,直接從湖面上過去。冰面很是光滑,我走得小心翼翼,不長一段路,卻走了好一會。

  湖上鑿了一個水桶口般大小的窟窿,釣竿放在架子上,垂釣人雙手攏在蓑衣中,旁邊還擺著一壺酒,很閒適愜意的樣子,「石三哥,小雪漫漫,寒湖獨釣,好雅性呢!」

  他聞聲抬頭向我看來,我的笑容立僵,站在當地,前也不是,退也不是。九爺卻笑得暖意融融,了無心事的樣子,輕聲道:「正在等魚兒上鉤,你慢慢走過來,不要嚇跑它們。」

  我呆呆立了一會兒,放輕腳步,走到他身旁,低聲道:「我要去看爺爺了。多謝你……你讓小電接手歌舞坊。如果是你自己不想再經營石舫,隨便怎麼樣都可以,可如果你……你是因為我,沒有必要。」

  他卻好似沒有聽見我說什麼,只指了指身邊的一個小胡凳,「坐!」

  我站著沒有動,九爺看了一眼我,「你怎麼還是穿得這麼少?我也打算回去,一塊走吧!」他慢慢收起釣竿,探手取出已經半沒在雪中的枴杖。他剛拿了枴杖站起,卻不料枴杖在冰面上一個打滑,眼看他就要摔倒在地,我忙伸手去扶他。

  我一手還握著傘,一手倉皇間又沒有使好力,腳下也是如抹了油般,滑溜溜的直晃蕩身體,兩人搖搖欲墜地勉強支撐著。九爺卻全不關心自己,只一味盯著我,忽地一笑,竟扔了枴杖,握住我的胳膊,強拖我入懷,我被他一帶,驚呼聲未出口,兩人已經摔倒在冰上。傘也脫手而去,沿著冰面滾開。

  身子壓著身子,臉對著臉,九爺第一次離我這麼近,我身子一時滾燙,一時冰涼。雪花墜落在我的臉上,他伸手欲替我拂去雪花,我側頭要避開,他卻毫不退讓地觸碰過我的臉頰,我避無可避,帶著哭腔問:「九爺,你究竟想怎麼樣?我們已經不可能,我……」

  他的食指輕搭在我的唇上,笑著搖搖頭,做了個噤聲的表情,「玉兒,沒有不可能。這次我絕對不會放手。霍去病對你好,我一定對你更好,霍去病根本不能娶你,而我可以,霍去病不能帶你離開長安城,我卻可以。他能給你的,我也能給你,他不能給你的,我還能給你,所以玉兒,你應該嫁給我……」他嘴邊一抹笑、一抹痛,眼光卻是堅定不移,「明年夏天,湖邊的鴛鴦藤就會開花,這次我們一定可以一起賞花。」

  他說完話,欲移開食指。剛拿起,卻又放下,輕輕地在我唇上撫過,透著不捨和眷戀,漆黑的眼睛變得幾分曖昧不明,緩緩低頭吻向我。

  我一面閃避,一面推他,手卻顫得沒什麼力氣,兩人糾纏在雪地裡。他的唇一時拂過我的臉頰,一時拂過我的額頭,我們的身子骨碌碌地在冰面上打著滾。

  忽聽到身下的冰面輕聲脆響,轉眼間,只看原先釣魚處的窟窿正迅速裂開。我心下大驚,冰面已經再難支撐兩人的重量,情急下只想到絕對不可以讓九爺有事,別的什麼都已忘記。猛地在他脖子間狠命一咬,嘴裡絲絲腥甜,他「哼」了一聲,胳膊上的力氣不覺小了許多,我雙手用力將他送了出去,自己卻被反方向推開,沿著冰面滑向窟窿,窟窿旁的冰受到撞擊碎裂得更快,我的身子迅速落入冰冷的湖水中。

  我盡力上浮,可滑溜的冰塊根本無處著力,徹骨的冰寒中,不一會兒胳膊和腿就已不聽使喚。湖下又有暗流,我很快被帶離冰窟窿附近,眼睛中只看到頭頂的一層堅冰,再無逃離的生路。耳中似乎聽到九爺悲傷至極的呼聲,我漸漸發黑的眼前浮過霍去病的笑顏,心中默默道,對不起,對不起,也許公主是一個很好的女子。

  剛開始胸中還有脹痛的感覺,可氣憋久了,漸漸地神志已不清楚,全身上下沒有冷,也沒有痛,只是瀰漫著一種輕飄飄的感覺,像要飛起來。

  忽地手被緊緊拽住,一個人抱著我,唇湊到我唇上,緩緩地渡給我一口氣。腦子清醒了幾分,身上又痛起來,勉力睜開眼睛,九爺漆黑的眼睛在水中清輝奕奕,望著我全是暖意,臉孔卻已經被凍得死一般的慘白,胳膊上纏著魚鉤線。他正用力扯著魚線,逆流向窟窿口移去,魚線一寸寸勒進他的胳膊,鮮血流出,我們的身旁浮起一團團緋紅煙霧。

  他的動作越來越慢,臉色蒼白中透出青紫,而那個冰窟窿卻依舊離我們遙遠。我用眼神哀求他不要管我,自己憑藉魚線離開,可他注視著我的眼神堅定不變,傳遞著簡簡單單的幾個字:要麼同生,要麼同死!

  我又悲又怒,你怎麼可以這樣?我剛才所做的不全是白費了?心中悲傷絕望,再難支撐,神志沉入黑暗,徹底昏厥過去。

  ★★★★★★★★★★

  滿天滿地的雪,整個世界都是冷意颼颼,我卻熱得直流汗,口中也是乾渴難禁,正急得無法可想,忽地清醒過來,才發覺身上攏著厚厚的被子,屋中炭火燒得極旺,人像置身蒸籠一般。

  我想坐起,身子卻十分僵硬,難以移動,費了全身力氣,也不過只移動了下胳膊。正趴在榻側打盹的霍去病立即驚醒,一臉狂喜,「你終於醒了。」

  本以為已經見不到他,再看見他的笑容,我心裡又是難受又是高興,啞著嗓子說:「好熱,好渴。」他忙起身倒水給我,攬我靠在他懷中,餵我喝水,「大夫說你凍得不輕,寒毒浸體,一定要好好捂幾日。幸虧你體質好,一場高燒就緩過來了,若換成別的女子,不死也要掉半條命。」

  他的聲音也有些啞,我看著他憔悴的面容,眼睛酸澀,「我病了幾日?你一直守在這裡嗎?病總會好的,為什麼自己不好好睡一覺?」

  他輕撫著我的臉頰道:「三日兩夜,我哪裡睡得著?今天早晨你燒退下去後,我才心裡鬆了口氣。」

  我心中惦記著九爺,想問卻不敢問,喃喃道:「我……我是如何被救上來的?」

  我的那點兒心思如何瞞得過霍去病?他沈默了一瞬,若無其事地道:「孟九把釣竿固定在樹幹上,靠著魚線慢慢移到冰面有裂口的地方,石府的護衛剛好及時出現,救了你們兩人。孟九貼身穿了防寒的狐甲,入水也比你晚,就是胳膊上受了些傷,失血過多,這兩日也已經好多了。他就在隔壁,估計過一會肯定會來看你。」

  我這才發覺這個房間竟是我以前在竹館的房間,「我……我們怎麼在這裡?」

  霍去病淡淡笑著,「孟九說你凍得不輕,不適合馬車顛簸移動。我請了宮中最好的太醫來,也是這個說辭,所以就只能在這裡先養病。玉兒,你怎麼會失足掉進冰洞裡?」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能低聲道:「對不起,我以後一定會小心。」

  他驀地緊緊抱著我,「玉兒,答應我,以後不可以再發生這樣的事情,絕對不可以。」看到他憔悴的面容,沙啞的聲音,我胸中脹痛,只知道拚命點頭。

  門被輕輕地推開,小風推著九爺進來,抬頭瞪了霍去病一眼後,靜悄悄地轉身出去。九爺一隻胳膊包裹得密密實實,斜斜吊在胸前。他面色蒼白,直視著霍去病道:「我要把一下脈。」

  霍去病挪了挪身子,讓開了地方,卻依舊讓我的頭靠在他懷中。九爺盯著霍去病還欲說話,我忙看著他,語帶央求:「先替我看看幾時能好,這樣身子不能動,又這麼熱,實在難受。」

  九爺面上一痛,輕點了下頭,霍去病嘴邊帶了一絲笑意,把我的胳膊從被中拿出,九爺靜靜把了一會脈,又側頭細看我面色。

  我忽覺得霍去病身子輕輕一顫,詫異地看向他,只見他眼睛直直盯著九爺的脖子,那上面一排細細的齒印依舊鮮明。他眼中帶著質疑和不信看向我,我心突突直跳,根本不敢與他對視,倉皇地移開視線。

  霍去病全身僵硬地坐著,他身上傳來絲絲寒意,原本覺得熱的我又覺得冷起來,九爺詫異地伸手欲探一下我的額頭,霍去病的手快速一揮,打開了他的手,冷冷地問:「我們什麼時候可以離開?」

  我懇求地看著九爺,九爺看我面色難看,眼中帶了憐惜不忍,猶豫一瞬,淡淡道:「寒氣已經去得差不多,找一輛馬車,多鋪幾層被子,應該可以送玉兒回去了。」

  霍去病剛把我抱上馬車,就猛地一口咬在我脖子上,鮮血涔出。我緊緊咬著嘴唇,一聲不發地忍受著脖子上的痛楚和心上的痛楚。他驀地抬頭看向我,染了我的血的唇像火一般燃燒著,眼中也是熊熊怒火。

  他定定地盯著我,似乎在向我索求著一個否定、一個表白、一個承諾,我眼中淚意上湧,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眼中有痛、有怒、有傷,一低頭粗暴地吻上我的唇,用舌頭撬開我的嘴,鮮血在兩人唇舌間瀰漫開,血氣中絲絲腥甜。



第十一章   吵架

  因為那日失足落水,讓我久病在床,霍去病為了多陪我,幾乎日日都逗留在我這邊。我們都小心翼翼地迴避著一些東西,儘量多給彼此一點快樂,而把不快藏了起來。似乎他唯一需要擔心的事情就是我如何養好病,而病的原因我們都忘記了,至少都裝作忘記了。

  靜臥了半個多月,新年到時,終於可以自如活動。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感覺整個臉圓了一圈,我用手從下巴往上掬著自己的臉,果然肥嘟嘟,「本來為新年做的裙子要穿不了了。」

  心硯在一旁掩著嘴偷笑,「怎麼可能不胖?霍將軍整天像餵……」我瞪了她一眼,手在脖子上橫著劃了一下,佯裝威脅道:「你們和紅姑私下偷偷說,我不管,可若當著我的面敢說出那個字,我就殺無赦。」

  「這可不是奴婢說的,是紅姑說的,霍將軍如今不像將軍,倒像養豬的,整天就說『玉兒今天吃什麼了?』『吃了多少?』『應該再燉些補品。』」心硯吐吐舌頭,一邊拿腔拿調地說著,一邊笑著跑出屋子,恰恰撞在正要進門的霍去病身上,她神色立變,駭地立即跪在地上頻頻磕頭。我本站起身想收拾她,看見此,不禁鼓掌大笑,「惡人自有惡人磨,活該!」

  霍去病淡淡掃了心硯一眼,沒有理會她,只朝我笑道:「你猜猜我帶誰來看你了?」

  我側頭想了一瞬,心中狂喜,「日磾?」

  霍去病輕頷下首,回身挑起簾子,「貴客請進!有人見了我一點反應沒有,一聽是你,兩隻眼睛簡直要發光。」

  我瞪了霍去病一眼,對還跪在地上不敢起來的心硯吩咐:「讓廚房做些好吃的來,嗯……問紅姑還有沒有西域那邊的酒,也拿一些來。」

  日磾披著一件白狐斗篷,緩步而進。我心潮澎湃,卻找不到一句話可以說,只是望著他傻傻地笑,兒時的事情一幕幕從眼前滑過,熱情衝動的於單,嬌俏刁蠻的目達朵,還有少年老成的他。

  日磾也是默默看了我半晌,方笑著點點頭,「你還活著,我很高興。」

  我也笑著點點頭,「能再見到你,我也很高興。」千言萬語到了嘴邊原來也只有很高興三個字。

  霍去病斜斜靠在榻上,「你們兩個就打算這麼站著說話嗎?」日磾笑著解下斗篷,隨手擱在霍去病的黑貂斗篷旁,也坐到了榻上。

  我幫著心硯擺置好酒菜後,霍去病拖我坐到他身側,一手還半搭在我腰上。因為日磾在,我有些不好意思,搖了下身子把他的手晃掉,日磾搖頭而笑,對霍去病道:「我第一次看見她臉紅,看來霍將軍可不止會打仗,竟然把這麼刁蠻的丫頭都降服了。」

  霍去病竟然難得的有些赧然,低頭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我隨手拿了一個大茶杯放在日磾面前,倒滿酒,「一見面就說我壞話,罰你喝這一大盅酒。」

  日磾毫不推辭,端起酒,一口氣灌下,盯著我說了句「對不起」。我怔了一下,搖搖頭,「不用說這個,當年的事情,你根本出不上力。」

  日磾笑著,笑容卻有些慘澹,自己又給自己倒滿了酒,「你知道嗎?目達朵已經嫁給了伊稚斜。」

  我手中把玩著一個空酒杯,「我見過他們,我還不小心射了目達朵一箭。」

  日磾一驚,繼而又露了釋然之色,「難怪!原來如此!傳聞說追殺霍將軍時受的傷,沒有想到是你傷的她。伊稚斜因為你……」日磾瞟了眼霍去病,「……和於單,這些年對我和目達朵都很眷顧,尤其是對目達朵,極其呵護。目達朵以前不懂,只是一心一意地跟著伊稚斜,懂了之後,我看她心裡很痛苦。不過這次受傷後,伊稚斜對她倒和以前有些不一樣,原來你們已經見過面了……」

  目達朵既然沒死,我們之間彼此再不相欠,小時的情分也就此一筆勾銷,從此後我們再無半點關係,他們的事情我也不關心,我打斷了日磾的話,「伊稚斜為什麼要殺你父王和渾邪王?」

  日磾默默發了會呆,「你既然見過他,有沒有感覺到他和以前的不一樣?」

  「他……他比以前少了幾分容人之量,他以前其實行事也很狠辣,可現在卻多了幾分陰狠,疑心也很重。當時他身邊的一個貼身護衛說了假話,我們都沒有懷疑到,可他卻見微察著,可見根本沒有真正相信過身邊的人,而且絕不原諒。」

  日磾點了下頭,「他擁兵自立為王後,性格中最重要的一個變化就是不再相信人,總是擔心他的手下會有第二個像他那樣的人出現。懷疑得久了,連我們自己都開始覺得似乎背叛他是遲早的事情。」日磾長嘆口氣,「對做臣子的人而言,最痛苦的莫過於跟著一個猜忌心重的皇帝。伊稚斜雄才大略,其實我們都很服他,卻因為他的疑心,個個王爺都活得膽顫心驚,行事畏縮。」

  霍去病笑道:「猜忌疑心是做皇帝的通病,只不過所謂的明君能把疑心控制在合理範圍之內,用帝王術均衡牽制各方的勢力,而有人卻會有些失控。我倒覺得伊稚斜雖有些過了,但還好。漢人有句古話『名不正,言不順』,伊稚斜吃虧就吃在這個『名不正,言不順』了。匈奴如今各個藩國的王爺和伊稚斜的尷尬關係,他們自己也要負擔一部分責任,如果當初是於單繼位,他們都必須服從,而伊稚斜如此繼位,他們肯定從心裡一直對伊稚斜存了觀望的態度。伊稚斜做得好了,那是應該,誰叫你搶了位置來?伊稚斜稍有紕漏,那免不了想想先王如何如何,如果太子繼位又如何如何。這些心思,精明如伊稚斜肯定都能察覺,你讓他如何沒有氣?」

  「沒有想到為單于辯解的不是我們匈奴人,竟然是大將軍,單于若聽到這些話,肯定會為有大將軍這樣的對手而大飲一杯,知己朋友固然難求,可旗鼓相當、惺惺相惜的敵人更是難遇。」日磾大喝了一口酒,半是激昂半是悲傷,「文有東方朔、司馬相如、司馬遷等人,武有衛大將軍和霍大將軍,還有眼光長遠、雄才偉略的皇上,必將會有一個臣服四海、威名遠播的大漢王朝出現。」日磾對著霍去病遙遙敬了杯酒,「你就是這個大漢王朝的締造者之一,而你我……」日磾笑著與我碰了下茶杯,「……有幸作為見證者,親眼看這段一定會被濃墨重彩書寫的歷史發生已經足夠福分了。」

  酒逢知己千杯少,霍去病和日磾雖然酒量很好,可也都有了幾分醉意。日磾準備離去,我拿了他的白狐斗篷遞給他。要出門時,雖然我說著不冷,可霍去病還是將他的黑貂斗篷強裹到了我身上。

  日磾腳步有些不穩,搖晃著身子,拍了拍霍去病的肩,「玉謹就交給你了。她吃了不少苦,你……你要好好待她。」霍去病也是腳步虛浮,笑得嘴咧到耳朵邊,「沒問題,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待她。」

  我哼道:「你們兩個有沒有把我看在眼內?竟然自說自話。」兩個人卻全然不理會我,勾肩搭背,自顧笑談,一副哥倆好的樣子。

  剛到門口,幾匹馬急急從門前馳過,一眼掃到馬臀上打著的一個蒼狼烙印,只覺眼熟,一時卻想不起來何處見過。日磾「咦」了一聲,「怎麼在長安也能看到蒼狼印?」

  我不禁好奇地問:「你也見過?我也覺得眼熟。」

  日磾舌頭有些大,字語不清地說:「這是西域的一個神秘幫派,已經有七八十年的歷史,有傳聞說其實就是西域歷史上最厲害的一幫沙盜的化身,也有說不是,因為有人親眼見蒼狼印的人殺過正在追殺漢朝商人的沙盜,還從沙盜手中救過西域匈奴的商人。眾說紛紜,究竟何等來歷沒有幾個人能說清楚,但蒼狼印所過之處,西域不管富豪權貴還是平民百姓、江湖客都會避讓,可見他們在西域的勢力。」

  我「啊」了一聲,驀地想起在何處見過這個印記。當日我請李誠去隴西城中吃雞時,曾見過這個印記,小二還說他們正在找一個年輕姑娘。可當時我就是因為覺得眼熟,所以多看了兩眼,之前我應該也見過……

  冷風吹得酒氣上湧,日磾跌跌撞撞地爬上馬車,霍去病的身子也越發搖晃,我再顧不上胡思亂想,先扶住了霍去病。

  目送日磾的馬車離去,一側身卻看見李廣利騎在馬上遙遙看著這邊,霍去病此時正攬著我的腰,頭搭在我的肩上犯酒暈。

  我無可奈何地輕嘆一聲,攙扶著霍去病轉身回去,只希望李廣利不會把這一幕告訴李妍,否則以李妍的心思細密,不知道會生出什麼事情來。

  在園子中走了一段路,心頭忽然一震,蒼狼印、沙盜?九爺說過他的祖父曾是沙盜首領。幾幅畫面快速掠過心頭,我終於想起來我在何處第一次見過這個印記了。月牙泉邊初相逢時,石謹言還曾指著這個印記斥責過我,難怪我下意識地總對這個印記很是留意。

  那當時在隴西酒店聽到他們尋找的年輕姑娘是……是我嗎?九爺那個時候就已經在尋我?如果他當時就能找到我,那一切又會怎麼樣?我們竟然曾經離得那麼近過,近得只是一個窗裡一個窗外,隔窗相望,可終究卻擦肩而過。

  「玉兒,好渴!」霍去病喃喃叫道,我立即收回心神,扶著他加快了腳步,「馬上就到了,你想喝什麼?要煮杯新茶,還是用一些冰在地窖中的果子煮汁?」

  ★★★★★★★★★★

  心思百轉,最後還是沒有去石府給爺爺拜年,只派人送了禮物過去。霍去病長輩多,大清早就出門去拜年。我一個人坐著無聊,想著霍去病幾日前無意看到紅姑在繡香囊,隨口逗我,說什麼我們也算私訂終身,讓我給他繡一個香囊算信物。我沒有在這些事情上花過工夫,但閒著也是閒著,就試試吧!想著他意外看到香囊的笑,心裡也透出喜悅來。

  找了各色絲線,又問紅姑要花樣子,紅姑翻找了半晌,才給我送來一個花樣子,是一對並蒂雙舞的金銀花,一金一白,線條簡單,卻風姿動人。紅姑看我盯著花樣子怔怔發呆,笑道:「有心給你找個別的,可是都不好繡,就這個配色簡單,樣子簡單,還好看,適合你這沒什麼繡功的。我可是費了不少心才挑到這個,你要不滿意,我也沒更好的,只能改天請人給你現繪。」

  我搖了下頭,「不用了,就這個吧!」繃好竹圈子,穿好針線,紅姑在一旁教了一會兒後,看我基本已經上手,留我一個人慢慢繡,自己去忙別的事情。

  臨窗而坐,低頭繡一會,再仰頭休息一陣。院外的梅花香隨風而進,甚是好聞。偶有幾聲隱隱地爆竹響,剛開始還老被驚著,待心思慢慢沉入一針一線中,也不怎麼聽得見。

  「看見小玉拿針線可真是稀罕事情。」天照的聲音突然響在耳邊,我立即抬頭望去,看見九爺的一瞬,手中的針不知怎的就刺進了指頭中,心立即一抽。我微微笑著,不動聲色地把針拔了出來,「九爺、石三哥新年好。」

  九爺凝視著我手中的繡花繃子一言不發,天照看看九爺,又看看我,「你不請我們進去坐一下嗎?就打算這麼和我們隔窗說話?」

  我這才反應過來,忙擱下手中的東西,笑道:「快請進。」

  天照坐到桌前,也沒有等我招呼,自己就拿起桌上的茶壺斟了一杯茶。九爺卻推著輪椅到榻旁,拿起了我的繡繃子,我要搶,卻已來不及。他看到花樣子,猛地抬頭盯向我,「你……你是給自己繡的嗎?」

  我沈默著沒有回答,他臉上的血色漸漸褪去,眼中諸般情緒,低頭看著才繡了一點的金花,嘴邊浮了一絲慘澹的笑。

  他忽地看見絲綢一角處的一抹血紅,愣了一瞬,手指輕摸過那處血跡,臉色又慢慢恢復了幾分,抬頭盯向我,眼光炯炯,「指頭還在流血嗎?給我看一下。」一面說著,一面推著輪椅就要過來,我忙退後幾步,把手藏在身後,「只留了那麼幾滴血,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笑著把繡花繃子放回榻上,「我正想要一個香囊,難得你願意拿針線,有空時幫我繡一個。」

  我裝作沒有聽見他的話,「要喝茶嗎?」

  九爺道:「不用了,我們來看看你,稍坐一下就走,另外幫小風的爺爺傳個話,多謝你的禮品,讓你有時間去看看他。」

  我輕輕「嗯」了一聲,九爺笑著,似真似假地說:「如果你是因為我不肯去石府,我可以事先迴避。」

  送走九爺和天照,人卻再沒有精神繡花,趴在窗臺上,腦中一片空白。

  窗角處落了些許灰塵,不禁伸手抹了一下,灰塵立即就被擦乾淨。我苦嘆著想,如果我的心也可以像這樣,決定留下誰就留下誰,把另一個徹底抹去,該多好!我可以盡力約束自己的行為,可心,原來根本不受自己的控制。它喜歡上一個人時,不會徵詢你的同意;而何時才能忘記,也不會告訴你。

  天照匆匆走進院子,我詫異地看向他身後,他道:「九爺沒有來,也不知道我過來。」

  我緩緩站起身,「你要說什麼?如果是想勸我的話,就不要講了。」

  天照道:「我沒有想勸你什麼,當年你如何對九爺我們都看在眼裡,今日不管你怎麼選擇,我們都不會有怨言,只能說九爺沒福。我來,只是想告訴你一件你應該知道的事情。你可知道,你離開長安城的當天,九爺就開始找你?」

  我又是酸楚又是悵然,「以前不知道,前兩天知道了,我曾見過蒼狼印,九爺是派他們找我的嗎?」

  天照點了下頭,「當時何止蒼狼印在找你,西域的殺手組織,大漠裡的沙盜,甚至樓蘭、龜茲等國的王室都在幫忙尋找,可你卻徹底失蹤了。」

  我苦笑起來,你們怎麼都不可能想到我竟然被抓到大漢朝的軍營裡當兵去了,我壓根就沒有去西域,倒是跟著軍隊去了趟匈奴;你們在西域有再多的人手,又怎麼能找得到一個沒有在西域的人?那封留給霍去病的信誤導了九爺。

  天照道:「你出長安城後的一路行蹤,我們都查到了,可查到涼州客棧,線索一下就斷了,四處詢問打聽都沒有任何消息。九爺為此特地上霍府求見霍府管家,九爺從沒有求過任何人,就是當年石舫境況那麼慘,九爺也沒有去哀求過漢朝天子,一個還算他舅父的人。可他第一次求的人居然是霍府的一個管家。九爺問陳管家霍將軍是否找過你,求陳管家如果霍將軍找到你,務必告訴他一聲你的行蹤,或者如果你不願意讓他知道,也請務必轉告你他願意陪你賞花,不管多久他都會一直等你回來。」天照冷哼一聲,「你可猜到霍府的管家如何回答的九爺?我不想再重複當日的羞辱了,那樣的羞辱這輩子受了三次已是足夠。」

  當日在隴西軍營,隔簾聽到的話語今日終於明白了,也明白為何聽著聽著那個兵士的聲音就突然小得我聽不見,霍去病肯定是示意他噤聲了。

  「後來霍將軍回長安後,九爺又去見了一次霍將軍,霍將軍對九爺倒很是客氣,但問起你的行蹤時,霍將軍卻只說不知道。九爺是朗月清風般的人,行事可對天地,即使如今的狀況,也不願背後中傷他人。他只覺得是他虧欠了你,這一切是老天對他當日沒有對你坦誠相待,沒有好好珍惜你的懲罰。可我卻顧不了那麼多,只想讓你知道事情的全部,對你對九爺都公平一些,霍將軍是個奇男子,上了戰場是鐵骨將軍,下了戰場又是柔情男兒,是個鐵骨柔腸的真英雄、真豪傑。不管你最後選擇誰,我都會真心為你高興。」

  天照一番話說完,立即轉身離去,只留下我怔怔立在風中。

  過了晚飯時間很久,天早已黑透時,霍去病方臉帶倦色地回來,看到心硯正在撤碟子,詫異地問:「怎麼現在才吃完飯?」

  我沈默著沒有說話,心硯卻俯下身子恭敬地行了個禮,嘴快地說:「根本就沒有吃,奴婢怎麼端上來的,依舊怎麼端下去。」

  我淡淡道:「心硯,東西收拾完就下去。」心硯瞅了我一眼,撅起了嘴,手下動作卻快了許多,不一會就收拾乾淨,退出了屋子。

  霍去病笑著偎到我身側,「怎麼了?嫌我回來晚了嗎?」他雖然笑著,可眉眼之間卻帶著悒鬱。

  我問:「你的長輩給你訓話了?」

  他道:「這些事情你不用操心,我自會處理妥當。你還沒告訴我為什麼不好好吃飯?」

  看到他眉眼間的悒鬱,幾絲心疼,我吞下了一直徘徊在嘴邊的話,搖了搖頭,「沒什麼,下午吃了些油炸果子,又沒怎麼活動,不餓也就沒有吃。」

  他起身脫大氅,換衣服,「那等餓了再吃吧!」忽然瞥到櫃子中的針線籮筐,驚詫地問:「你怎麼擺弄這個了?」拿著繡花繃子,細看了好一會,眉眼間滿是笑,「是給我繡的嗎?怎麼……手刺破了嗎?」

  他幾步走到我身旁,撩起我的衣袖就要看我的手,我用力把袖子拽回,撇過頭,「不是給你繡的,是給我自己繡的。」

  他呆了一瞬,坐到我身旁,強把我的頭扭過去對著他,「究竟怎麼了?玉兒,如果有什麼事情你可以和我吵,可以直接罵我,可是不要這樣不明不白地生氣,夫妻之間難道不該坦誠以對嗎?」

  「誰是你的妻子了?」一時嘴快,說完後看到他眼中掠過的傷痛,心中也是一痛,立即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對不起。」

  他苦澀地笑著,「對不起的人應該是我,我不能娶你,可又不明不白地留著你。」

  我道:「名分的事情我既在乎,又不在乎。我並不是為此事而難過,我只是想問你,你真的對我做到坦誠相待了嗎?」

  他挑眉一笑,自信滿滿,「當然!」

  我一言不發地凝視著他,他眉頭慢慢皺起來,凝神想了一會,臉色驀地冷下去,「你去見過孟九了?」他冷哼一聲,「如果你指的是涼州客棧的事情,我並不覺得我做錯了什麼,他既然不喜歡你,何必一直招惹你?你一再給他機會,他有什麼事情非要等你離開後才想起來?」

  我沒有想到,他居然一絲愧疚也無,本來對他的一些心疼蕩然無存,火氣全冒了出來,「霍去病,你為了你的一己私心,又是欺壓羞辱人,又是藏匿消息,竟然行事如此卑劣!」

  他額頭的青筋隱隱跳動,眼中全是痛,定定看了會我,忽地大笑起來,「你為了他,你……」他一面搖頭,一面笑,「我在你眼中算什麼呢?是!我是有私心,我唯一的私心就是不想讓他再傷害你,只想讓你忘記過去的不愉快,不再和過去糾纏,我的私心就是要你能開心。」

  他猛地一轉身,大步向外行去,身影迅速融入漆黑夜色中消失不見。剎那間,屋中的燭火似乎都暗淡下來。

  明明是他的錯,怎麼全變成我的錯了?我拿起繡花繃子砸向地上,腳剛要踏上那朵才開始繡的鴛鴦花,卻又遲疑了,身子一軟,坐倒在榻上,心如黃連一般苦。藤纏蔓糾,我們究竟誰牽絆了誰?...<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4-18 11:16 PM

第十二章   生病

  幾日過去,霍去病都未出現,紅姑和心硯幾個丫頭都不明白發生了何事。紅姑試探地問了我幾次,我卻一個字都不肯說,氣氛逐漸變得凝重起來,人人都話說得越來越少,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彼此影響,到最後丫頭們相見時,索性都用眼色對話,你拋我一個飛眼,我向你眨眨眼睛,你再回我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一來一回,意蘊豐富。我是看不懂她們在說什麼,不知道她們是如何懂得對方的意思的。

  我指了指送飯的丫頭心蘭和心硯之間的「眉飛色舞」,問紅姑:「你看得懂她們在說什麼嗎?」

  紅姑說:「這有什麼看不懂的?心蘭疑問地看著心硯,是問『今天你吃了嗎?』心硯搖搖頭,『沒吃。』心蘭皺著眉頭搖搖頭,『我也沒吃,好餓!』心硯偷偷瞟了你一眼後,對心蘭點點頭,『待會我們背著玉娘,偷偷一塊吃吧!』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表示同意。」

  我一口茶水全噴到了地上,一面咳嗽著,一面笑道:「紅姑,看來你剛才進屋時和心硯的幾個眼神交換也是在問彼此吃了沒有,相約著待會一塊吃?」

  紅姑氣定神閒地抿了幾口茶,「我問的不是『今天你吃了嗎?』而是『今天你喝了嗎?』」

  我拿了絹帕擦嘴,「你就胡扯八道吧!」

  紅姑擱下茶盅,「不胡扯八道如何能讓你笑?這幾日臉色那麼難看,你難受,弄得我們一個個也難受。玉兒,何必和自己過不去?明明惦記著人家,心事重重的樣子,為什麼不去看一眼呢?」

  我低著頭沒有吭聲。心硯挑起簾子,進來回道:「玉娘,霍將軍府上的管家想見你。」

  紅姑立即道:「快請進來。」她站起身,向外行去,「和事佬來了,我也鬆口氣了。再這麼壓抑下去,你們二位挺得住,我卻挺不住了。」

  陳叔一進來,二話不說,就要給我下跪,不好去攙扶他,我只能跳著閃避開,「陳叔,你有話好好說。這個樣子我可受不住。」

  陳叔仍是跪了下來,面容灰暗,像是一夜未睡,「玉姑娘,當時石舫的孟九爺上門問我關於姑娘的事情,一連跑了三趟,都是我把他擋了回去,也的確……的確給了對方臉色看。少爺雖命人扣下了馬車行的車伕,又封鎖了涼州客棧的消息,但只吩咐我不許洩漏你的行蹤,卻絕對沒有讓我為難孟九爺。少爺為人心高氣傲,又是個護短的人,根本不屑解釋,也不願辯白。老奴卻不能眼看著你們二人因為我當日行事差池而逐漸生分。」

  我一口氣堵在心頭,艱澀地問:「陳叔,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們如今這般的局面就是你希望去病得到的快樂嗎?」

  陳叔默默無言,一轉身子朝我磕了三個頭,我雖然盡力閃避,仍然受了他一個,「你起來吧!事已至此,我還能如何?不管打罰都挽不回什麼。你若想說話,就起來說,我沒那習慣聽一個跪著的人說話。」

  陳叔仍然跪著沒有動,半天都一句話沒有,我納悶地盯著他,他卻避開了我的視線,似乎正在會聚勇氣,方可說出下面的話,「少爺昨日早上出去騎馬,突然摔下了馬,至今昏迷未醒。」

  話裡的內容太過詭異,我聽到了,心卻好像拒絕接受,明白不過來,「什麼?你說什麼?」

  陳叔穩著聲音說:「宮裡的太醫已經換了好幾撥,卻依舊束手無策。平日一個個都是一副扁鵲再生的樣子,爭起名頭來互不相讓,可真有了病,一個兩個又都你推著我,我推著你。宮裡已經亂鬨哄一片,皇上氣怒之下,只想把那幫廢物點心們都殺了才解恨。若殺了他們能叫醒少爺,砍上一百個腦袋也沒什麼,只是現在還得靠著他們救命。」

  我終於聽懂了幾分他的話,剎那間仿若天塌了下來,震驚慌亂懼怕後悔諸般情緒翻滾在心間,顧不上理他,抬腳就向外衝去。陳叔趕在我身後,一連聲地叫:「玉姑娘,你慢一點,還有話沒有說完。」

  看到門口停的馬車正好是霍府的,隔著老遠,我已經腳下使力,縱躍上了馬車,「立即回府。」

  遠處陳叔大叫道:「等一下。」車伕遲疑著沒有動,我搶過馬鞭想要自己驅車,陳叔嚷著:「玉姑娘,我的話還沒有說完,聽聞石舫的孟九爺懂醫術,我的意思是……」

  我這才明白他先前為何不直接告訴我霍去病生病的事情,而是又跪又磕頭地道歉,原來還有這麼一層原因。

  陳叔跑到馬車前,一面喘著氣,一面說:「請大夫不同別的,即使強請了來,人家若不肯盡心看,一切也是枉然。我知道以姑娘的性子,肯定討厭我這樣繞著彎子說話,可我也是真的覺得羞愧,不把話說清楚,實在難開口。如果孟九爺能把少爺看好,他就是要我的腦袋賠罪,我絕不眨一下眼睛。」

  我氣道:「你太小看九爺了!」心裡火燒一般地想見去病,卻只能強壓下去,把鞭子遞迴給車伕,「去石府。」

  陳叔立即道:「那我先回去等著你們。」

  九爺正在案前看書,抬頭看到我時,手中的竹簡失手摔到地上。他一臉不能相信的驚喜,黑寶石般的眸子光彩熠熠,「玉兒,我等了很久,你終於肯主動再走進竹館。」

  我心中一酸,不敢與他對視,「我來是想請你去替去病看病,他從昨天昏迷到現在,聽說宮裡的太醫都沒有辦法。」

  熠熠光輝剎那暗淡隱去,眼瞳中只剩黑影憧憧,透著冷,透著失望,透著傷痛。他什麼都沒有多問,只說了一個「好」字,就推著輪椅,向外行去。

  陳叔一直等在府門口,看到九爺時,老臉竟是百年難見的一紅,低著頭上前行禮,九爺溫和客氣地拱手回禮,陳叔的一張黑臉越發紅得跟煮熟的螃蟹似的。

  兩個僕人抬了個竹兜來,九爺詢問地看著陳叔,陳叔訥訥道:「府中不方便輪椅行走,用這個速度能快一點。」

  九爺灑脫一笑,「讓他們把竹兜子放好,我自己可以上去,輪椅派人幫忙帶進去,一會還是要用的。」

  陳叔低著頭只知道應好,看到他現在的樣子,想著不知道當日要如何怠慢,才能今日如此賠盡小心,一個大老爺們還一再愧得臉紅。我心裡有氣,出言譏諷道:「不知道以前輪椅是如何在府中行走的?」

  陳叔一言不發,低著頭在前面快走,九爺側了頭看我,眼中藏著的冷意消退了幾分,半晌後,低低說道:「我還以為你心裡只顧著他,絲毫不顧及我的感受了。」

  剛進屋子,守在榻旁的衛少兒聽到響動,立即衝了過來,見到九爺時,仿若溺水之人看到一根樹枝,絕望中透著渴望。我卻恰與她相反,連禮也顧不上給她行,就直直撲到了榻旁。

  他靜靜躺在那裡,薄唇緊抿,一對劍眉鎖在一起,似有無限心事。從我認識他起,總覺得他像陽光一樣,任何時候都是充滿生氣、神采飛揚的,第一次看見這樣的他,安靜到帶著幾分無助。

  我用指頭輕揉著他的眉間,鼻子酸澀,不知不覺間已經滿臉是淚,「去病,去病……玉兒在這裡呢!我錯了,不該和你鬥氣。」

  九爺搭在霍去病腕上的手抖了一下,他握了下拳頭,想要再搭脈,卻仍然不成,轉頭吩咐:「取一盆子冰水來,我淨一下手。」一旁侍立的丫頭立即飛跑出去。九爺在漂浮著冰塊的水中浸了會兒手,用帕子緩緩擦乾,似乎是在借助這個冰冷緩慢的過程,平復著心情。好一會兒後才又將手搭在了霍去病的腕上。

  我和衛少兒都是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九爺的神情,仿似透過他在努力叫醒霍去病。九爺微閉雙眼,全副心神都凝注在手指尖,屋子中所有人都屏著呼吸,靜得能聽見盆子裡冰塊融化的聲音。

  時間越久,我心中的恐懼越強烈,為什麼需要這麼長時間?九爺的面色平靜如水,一絲波紋沒有,看不出水面下究竟有什麼。九爺收起了手,我緊盯著他,聲音裡有哀求有恐懼,「他不會有事,是嗎?」

  九爺的眼睛漆黑幽暗,宛如古井,深處即使有驚濤駭浪,到了井口卻風平浪靜,什麼都看不出來。他沈默了一瞬,重重點了下頭,「他不會有事,我一定會設法讓他醒來。」我一直立在針尖上的心,方又緩緩擱回了原處。

  他細細察看著霍去病的臉色,耳朵又貼在霍去病胸口靜靜聽了好一會,手又再次搭在霍去病的手腕上,一面問道:「太醫怎麼說?」

  陳叔扭頭看向垂手立在一旁的幾個人,其中一個鬚髮皆白的老頭上前說道:「我們幾人診看後,都沒有定論,心脈雖弱,卻仍很有規律。本來可以用藥石刺激一下,先盡力把將軍喚醒後再做下一步調理。但將軍的症狀有些古怪,往常昏迷的人,只要撬開口,仍然能把湯藥慢慢灌下去,可將軍卻拒不受藥,難以送下,針灸又沒有效果,所以我們翻遍了醫書,也還沒有妥當的方法。」

  九爺點了下頭,側頭對衛少兒道:「霍將軍是心氣鬱結,本來沒有什麼,可這引發了他在戰場上累積下的內氣不調的隱症;偏偏霍將軍不同於常人,他的意志十分剛強,霍將軍在昏迷落馬前一瞬,應該自保意識很強烈,所以導致現在拒絕外界未經過他同意強行灌入的藥。夫人,太醫們的醫術毋庸置疑,他們既然諸般方法都已經試過,我也不可能做得更好。不過……」

  衛少兒太過焦急,聲音變得尖銳刺耳,「不過什麼?」

  「不過在下倒是有一個法子可以試一下,但這個方法我也只是閒時琢磨病例時的一個想法,還沒有真正用過。」

  衛少兒忙道:「先生請講!」

  九爺道:「人有五竅,口只是其中一個,皮膚也和五臟相通,藥效不能通過嘴巴進入五臟,不妨考慮一下其他方式。我的想法是把將軍衣服全部褪去,置身密閉屋中,四周以藥草氣熏。」

  衛少兒扭頭看向太醫們,太醫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一人說道:「藥氣蒸熏,勢必屋子會很熱,從醫理來說,對迷症的病人實在不好,有可能會加重病勢。但聽著卻的確不失一個讓藥效進入血脈和五臟的法子。還要夫人拿主意,我等不敢做主。」

  衛少兒恨恨地瞪了他們一眼,看著霍去病,面色猶豫,半晌仍舊沒有拿定主意。四周沒有一個人敢出聲,都唯恐萬一有什麼事承擔不起後果。衛少兒求助地看向夫君陳掌,不是自己的骨肉,畢竟隔著一層,陳掌面上似乎很焦急,嘴中卻只模稜兩可地說了句:「我聽從夫人的意思。」

  我起身向衛少兒行禮,「求夫人同意,拖得越久越不好。」

  衛少兒聲音哽咽,「可是如果……如果病越發重了呢?」

  我道:「九爺說了能救醒就一定能救醒。」

  衛少兒仍然猶豫著拿不定主意,我心裡越來越焦急,但我算霍去病的什麼人呢?到了此刻才知道名分的重要性,明明是重若自己生命的人,我卻連一句話都說不上,只能哀求地看著衛少兒。

  九爺的眼中滿是憐惜,他忽地對一直沈默地坐在一旁的衛青行禮,「不知道衛大將軍的意下如何?」

  惜言如金的衛青沒有想到九爺居然把矛頭指向了他,細細打量了九爺兩眼,「二姐,事情到此,別無他法,只能冒一點險了,就讓孟先生下藥吧!皇上對去病極其重視,孟先生絕不敢草率,一定是深思熟慮後才做的決定。」

  衛少兒點了下頭,終於同意。

  不愧是連劉徹都無可奈何的衛大將軍,一句話裡綿中藏刀,該做的決定做了,該撇清的責任也都撇清了,該警告的也警告了,竟然滴水不漏。

  九爺仔細叮囑著陳叔所要準備的事項,當小屋子的門緩緩關閉後,我一動不動地盯著那扇門。

  從天仍亮著等到天色全部黑透,小屋子裡仍然沒有任何動靜。只有九爺隔很久才喚一聲「冰塊」,僕人們便源源不絕地把冰送進去。

  衛少兒唇上血色全無,我走到她身側,想握她的手,她猶豫了下後,任由我握住了她的手,兩人的手都涼如寒冰,可我們握住彼此時,慢慢地都有了一些暖意。在這一瞬,在這麼多人中,我們的痛苦焦慮有幾分相通。

  她越來越緊地拽著我的手,眼神越來越恍惚。求救地看向我,我堅定地回視著她,去病會醒。她支撐不住地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我背脊挺得筆直,一瞬不瞬地盯著屋子。去病,你一定不可以有事,絕對不可以!

  門無聲無息地打開,九爺面色慘白,嘴唇烏青,見我們都盯著他,手無力地扶著門框,緩緩點了下頭。眾人立即爆發出一陣歡呼,衛少兒幾步衝進屋子,驀地叫道:「怎麼還沒有醒?」

  幾個太醫立即手忙腳亂,全都跑進去看霍去病,我立即回身看向九爺,卻發現九爺已經暈倒在輪椅上。只有一個中年太醫瞟了眼霍去病身邊圍聚的人,趕到九爺身旁細細查看。

  我的心一半在冰裡一半在火裡,痛楚擔心愧疚揪得人似乎要四分五裂。我剛才只急匆匆地要去看霍去病,竟然沒有留意到九爺已經暈倒,他暈倒前的一瞬究竟是何樣的心思?

  「恭喜夫人,的確已經醒了。孟九公子為了調理霍將軍的身子,用了些安息香,所以一時半會霍將軍仍然醒不來,但這次只是睡覺,不是昏迷。」幾個太醫一臉喜色,衛少兒太過高興,身子一軟坐到了地上。

  聽到霍去病已經沒有事情,我一半的心總算放下,可另一半卻更加痛起來,九爺垂在輪椅兩側的手白中透著青,我詫異地握起他的手,如握著冰塊,「他怎麼了?」

  中年太醫放下九爺的手,「他的身體本就比常人虛,屋子內濕氣逼人,就是一個正常人待這麼多個時辰都受不住,何況他還要不停用冰塊替霍將軍降體溫,冰寒交加,能撐這麼久真是一個奇蹟。」

  我用力搓著九爺的手,一面不停地對著手呵氣,陳叔對太醫行禮,「還請太醫仔細替孟九爺治療,將軍醒了必有重謝。」

  太醫一擺手道:「為了救他人連自己的命都不顧的大夫我第一次見,不用管家吩咐,我也一定盡心。」

  我對陳叔吩咐:「麻煩你準備馬車,我們先送九爺回石府。」

  陳叔看向仍然睡著的霍去病,「將軍醒來時肯定希望第一眼見到的是你。」

  仿若眾星捧月,霍去病的榻前圍滿了人,從太醫到丫頭,還有各位親戚,「我儘量快點回來,現在我在不在都一樣。」

  陳叔看著九爺蒼白的面容,烏青的唇,面上帶了不忍,微微一聲嘆息,「玉姑娘,您放心去吧!少爺這邊我們都會盡心照顧。」

  上馬車時,抬竹兜子的僕人想幫忙,我揮了下手,示意他們都讓開,自己小心翼翼地抱起九爺,輕輕躍上了馬車。那個中年太醫跟著上來,讚道:「好功夫。一點都沒有晃到病人的身體。」

  我強擠了一絲笑,「過獎了,還沒有請教先生貴姓。」

  他道:「鄙姓張,其實我們已經見過面,當時霍將軍請了我去石府替姑娘看過病。」

  「原來早就麻煩過張太醫。」

  他搖了下頭,「孟九爺的醫術根本用不上我,能有一個機會聽聽孟九爺講醫術,我應該多謝姑娘。」

  張太醫親自煎了藥,幫我給九爺灌下,又細心地囑咐過我和天照應該注意的事項後才離去。

  我和九爺離開時,九爺還一切正常,回來時卻人事不知,天照倒還罷了,石伯卻明顯不快起來,幾次看著我想說話,都被天照硬是用眼神求了回去。

  因為怕九爺想喝水或有其他要求,所以我一直守在榻側。九爺睡得不太安穩,似乎夢裡也在擔心著什麼,眉頭時不時會皺一下,臉上也常有痛苦掠過。

  我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看他,第一次這麼毫無顧忌地打量他,他也是第一次完全沒有掩飾自己,沒有用春風般的微笑去遮掩其他表情。

  我俯在他枕旁,輕聲地哼著一首牧歌:

  ……

  在木棉樹空地上坐上一陣,

  把巴雅爾的心思猜又猜。

  在柳樹蔭底下坐上一陣,

  把巴雅爾的心思想又想。

  西面的高粱頭登過了,

  把巴雅爾的背影望過了。

  北面的高粱頭登過了,

  把巴雅爾的背影從側面望過了。

  東面的高粱頭登過了,

  把巴雅爾的背影從後面望過了。

  ……

  種下榆樹苗子就會長高,

  女子大了媒人就會上門。

  西面的高粱頭登過了,

  巴雅爾把我出嫁的背影望過了。

  北面的高粱頭登過了,

  巴雅爾把我出嫁的背影從側面望過了。

  東面的高粱頭登過了,

  巴雅爾把我出嫁的背影從後面望過了。

  ……

  九爺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人睡得安穩起來。我反覆地哼唱著歌謠,眼中慢慢浮出了淚花。這是一首在匈奴牧民中廣泛傳唱的歌謠,講述了貴族小姐伊珠和奴隸巴雅爾的愛情故事。小時候,曾看到於單的母親閼氏聽到這首歌時,怔怔發呆,眼中隱隱有淚。當年一直沒有聽懂,怎麼先是伊珠在高粱地裡望巴雅爾的背影,後來又變成了巴雅爾在高粱地裡望她的背影呢?

  感覺有手輕拂著我的臉頰,立即清醒過來。不知道何時迷糊了過去,頭正好側靠在榻上,此時九爺側身而睡,恰與我臉臉相對,彼此呼吸可聞。他的五個指頭從我的額頭慢慢滑下,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下頜,似乎在記憶著,留戀著,鐫刻著;他的眼睛深邃幽暗,裡面竟似天裂地陷,會聚著五湖四海的不甘後悔,八荒六合的傷痛悲哀。

  我被他的眼睛所惑,心神震盪。他總是淡定的、從容的,再多的悲傷到了臉上也只化作一個微笑。他漆黑瞳孔中兩個小小的自己,一臉的驚慌無措、恐懼害怕,卻又倔強地緊抿著唇角。

  他緩緩收回了手,忽地笑起來,又是那個暖如春風的微笑。風斂雲退,海天清闊,卻再也看不清眼睛深處的東西。他強撐著身子往榻裡挪了挪,示意我躺到他身旁。我的動作先於我的思考,在我想清楚前,人已經躺在了榻上。

  兩人中間隔著一掌的距離,默默無語地躺著。好一會後,他笑看著我道:「把你先前唱的歌再給我唱一遍。」

  我木木地點點頭,清了清嗓子,「……在木棉樹空地上坐上一陣,把巴雅爾的心思猜又猜……北面的高粱頭登過了,把巴雅爾的背影從側面望過了。東面的高粱頭登過了,把巴雅爾的背影從後面望過了……種下榆樹苗子就會長高,女子大了媒人就會上門。西面的高粱頭登過了,巴雅爾把我出嫁的背影望過了……東面的高粱頭登過了,巴雅爾把我出嫁的背影從後面望過了……」

  歌聲完了很久,兩人還是一動不動地躺著。他的聲音輕到幾乎不可聞:「巴雅爾怎麼能那麼笨,他為什麼從沒有回過頭去看伊珠呢?他為什麼總是讓伊珠去猜測他的心思?他為什麼不把心事告訴伊珠呢?他比草原上最狡猾的狐狸還聰明,卻不懂伊珠根本不會嫌棄他的出身,也不會害怕跟著他受苦。」

  我因為下意識地認為他不懂匈奴語才放心大膽地唱這首歌,卻忘記了他的博學;也忘記了匈奴帝國強盛時,西域諸國都臣服於匈奴,匈奴話在西域各國很流行,驚慌下問了句傻話:「你懂匈奴話?你知道牧歌傳唱的巴雅爾和伊珠的故事?」

  他半吟半唱:「雲朵追著月亮,巴雅爾伴著伊珠,草原上的一萬隻夜鶯也唱不完他們的歡樂!」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我,「巴雅爾雖然辜負過伊珠,但歌謠唱到他們最終還是快樂幸福地在一起了,你相信歌聲所唱的嗎?」

  我不去回答他的問題,自顧說道:「我要走了。」

  他轉過了頭不看我,輕聲道:「我真想永遠不醒來,這樣你就能留在這裡陪我,可你會焦急和傷心。」

  我剛才唱歌時忍著的淚水突然就湧了出來,忙跳下榻,背著身子,把眼淚抹去,「你好好養身子,我有空時再來看你。」說完就想走,他卻猛地抓住我的手,一字字慢慢地問:「玉兒,告訴我!你心裡更在乎誰?不要考慮什麼諾言,什麼都不考慮的情形下,你會想誰更多一些?你願意和誰在一起?」

  我緊咬著下唇,想要抽手,他卻不放,又把剛才的問題慢慢地重複了一遍,我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麼,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身子不停地抖著。

  他見我如此,眼中心疼憐惜加不捨,各種感情夾雜一起,一下鬆開了手,「你去吧!」

  我不敢回頭,飛一般地跑出了屋子。迎著冷風,奔跑在夜色中,心卻依舊不能平復。這樣子如何見去病?他若沒醒還好,若醒來,以他的精明豈看不透我的強顏歡笑?



第十三章   哀慟

  心中實在難受,也顧不上其他,對著月亮一聲長嚎。剎那間,長安城內一片聲勢驚人的狗叫雞鳴,原本漆黑的屋子,都一個個透出燈火來,人語聲紛紛響起。

  我忙靜悄悄地快速離開作案現場,一面跑,一面不禁露了一絲笑。人總應該學會苦中作樂,生活本身沒什麼樂事的時候,更應該自己去刻意製造些快樂。

  逮個黑燈瞎火的角落,又扯著嗓子嚎叫了一聲。剛才的場面立即再現,我東邊叫一嗓子,西邊嚎一嗓子,把整個長安城鬧了個人仰馬翻,雞犬不寧。

  街上漸漸地變得亮如白晝,連官府的差役都被驚動,一個個全副武裝出來逮狼,有人說兩三隻,有人說十隻。

  街邊的乞丐成為眾星捧月的人物,人群圍聚在他們周圍問他們可看到什麼。乞丐平日裡哪能如此受歡迎?個個滿臉光輝、嘴裡唾沫亂噴、指手畫腳地說看見了一群,越說越誇張,引得人群一聲聲驚呼。也許平靜日子過久了,眾人不是怕,反倒一個兩個滿臉興奮刺激,翹首以待地盼著發生點兒什麼新鮮事情。

  我眼珠子轉了幾圈,想著鬧都鬧了,索性再鬧大些,圖個自個兒開心,也讓大家都玩得盡興一回。瞅到一個披著黑斗篷的人經過,看四周無人注意,悄悄躍到他身後,一個悶棍就敲暈了他。等扒下他的斗篷後,才發現居然是個官老爺。這……我頭有些疼,這好像比我想的嚴重了。算了!敲都敲了,後悔也晚了。

  披上斗篷,拿帕子把頭包起來,人藏在屋頂一角處,「嗚」的一聲狼嘯後,飛簷走壁,無所顧忌。屋頂上一溜人追在身後,街道下扶老攜幼,拖家帶口,擠得密密麻麻,和看大戲一樣。有官差被我踢下屋頂,人群中居然還有鼓掌和叫好聲。

  好漢難敵群毆,官差越來越多,似乎全長安城的兵丁都來捉我了。原本打算戲耍他們一圈後就逃之夭夭。可沒有想到,官差裡頗有些功夫不弱的人,而且剛開始追捕我時有些各自為政,現在指揮權似乎都歸於一個人手中後,調度有方,攔截得力,把我慢慢逼向了死角。

  果然是天子腳下!心中暗讚一聲,急急尋找出路,若真被抓住,那可有得玩了,只是恐怕我現在玩不起。

  因為我不願取人性命,下手都是點到即止,左衝右衝,卻仍舊被困在圈子裡。左右看了看地形,要麼被抓,要麼決定下殺手衝出,要麼只能……

  輕身翻入霍府,在後面追趕的兵丁顯然知道這是誰的府邸,果然不敢追進來,都停住了步伐。我偷偷吐了下舌頭,估計待會兒就會有品級高一些的官員來敲門求見,陳叔的覺算是泡湯了。

  掩著身子到去病的屋子,偷偷瞅了一眼,竟然沒有丫頭守著,只他一個人睡在榻上。心中又是納悶又是氣,陳叔這個老糊塗,怎麼如此不上心?

  走到榻旁,俯身去探看他,沒想到他猛地睜開眼睛,我被嚇得失聲驚呼,叫聲剛出口,他已經把我拽進懷中,摟了個嚴嚴實實。我笑著敲他胸口,「竟然敢嚇唬我!難怪丫頭一個都不見呢!」

  他卻沒有笑,很認真地說:「我一直在等你。如果你天亮時還不回來,我就打算直接去搶人了。」

  我「哼」了一聲,「強盜!」

  他笑在我額頭親了一下,「強盜婆子,你怎麼打扮成這個樣子?」

  我朝他做了個鬼臉,掙脫他的胳膊,把斗篷脫下來扔到地上,又解下頭上包著的帕子,「你慘了,說不定明天就會有人上奏皇上說你窩藏飛賊。我今天晚上可是把整個長安城的官差都給引出來了。」

  他側身躺著,一手撐著頭笑問:「你偷了什麼東西?」

  我不屑地皺了一下鼻子,「就是好玩,胡鬧了一場。」

  他拍了拍榻,示意我躺過去。我鑽進被窩,縮進他的懷中,「我看你一點不像剛病過一場的人,怎麼這麼精神?你還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

  他皺著眉頭道:「別的都感覺正常,只有一個地方不舒服。」

  我心中一緊,「哪裡?天一亮就叫人去請太醫,不行,現在就讓陳叔去請。」說著就要跳下榻,他一手摟著我肩,一手握住我的手,牽引著我緩緩滑過他的小腹,向下放去,「這裡不舒服。」

  手被摁在他火燙的慾望上,「你……」我登時又惱又羞,漲了個滿面通紅。

  他笑湊在我耳旁,輕聲道:「你多久沒有主動親近過我了?原來病一場還有這樣的好事,早知道就早些生病了。難得你肯投懷送抱一次,我若沒點反應,豈不是對不起你這個自稱『花月貌冰雪姿』的美人?」

  我啐道:「小淫賊!」

  他一面吻著我的耳朵,一面含含糊糊地說:「玉兒,你願意給我生個孩子嗎?我如今暫且不能娶你,但我這輩子是賴定你了,反正早晚的事情,如果你不介意目前沒有個名分,我就不忍了。」

  我笑扭著身子閃避著他的吻,還沒有答話,屋子外陳叔的聲音響起:「少爺!」

  霍去病沒有理會,依舊一面逗著我,一面低聲問:「願意不願意?」我大氣都不敢喘,唯恐陳叔聽見什麼,可他卻毫不在意,我越是緊張,他越是來勁,索性在我臉頰上響亮地親了一下。

  「少爺!少……」陳叔的聲音卡了好一會,方又輕飄飄地喚了一聲,「少爺……」

  霍去病無奈地嘆口氣,嘀咕了一句:「怎麼每到關鍵時刻,總有這些不應景的人出現呢?」後揚聲問,「什麼事?」

  陳叔道:「衛尉大人深夜求見,說有流匪逃入府中。求少爺幫忙清查一下府邸,我來問一聲拿個主意。」

  霍去病道:「有什麼好問的?這點事情你還拿不了主意?」

  陳叔道:「府中的警戒不比皇宮差,沒有任何人能不驚動上百條良犬就進入府中,而且聽聞今日夜里長安城裡有狼群鬧騰,所以我琢磨著……琢磨著……」

  我看他話說得實在辛苦,替他接道:「陳叔,是我半夜溜進來的。」

  陳叔一下鬆了口氣,話說得順暢了不少,「我正是這麼推測的,所以就把衛尉大人擋回去了。結果不一會,中尉大人又來求見,一臉愁苦地說有人賊膽包天到把太子少傅敲了一悶棍,少傅大怒,揚言不抓到賊人,一定會參奏他們一個怠忽職守,我又擋了回去。」

  霍去病側身躺著,神態無限慵懶,視線斜斜地睨著我,伸手彈了一記我的額頭,只是笑,「得了!回頭我親自去一趟少傅府。說更嚴重的吧!現在又是誰來了?」

  我起先還納悶怎麼黑夜裡一個大官捂得嚴嚴實實、獨自一人在長安城逛蕩,原來如此。俯在霍去病耳邊低聲嘀咕,他又是好笑又是詫異地瞅著我,搖搖頭表示不同意。

  陳叔回道:「李敢大人奉了郎中令李將軍的命令來拜見,說為了霍將軍的安全,也為了長安城的律法,請我們協助他們逮住逃入霍府的刺客,現在正在廳上候著。」

  霍去病臉沉了下來,冷著聲問:「李敢說是刺客?」

  陳叔低聲道:「是!」

  郎中令掌宮殿掖門戶,他們指我是刺客,那不就是說我刺的是……皇上?我苦著臉說:「似乎闖大禍了。這麼一座大山壓下來,李妍想壓死我嗎?」

  霍去病立即問道:「李妍?這話怎麼講?」

  我掩住嘴,看著他,眼珠子骨碌亂轉,半晌都沒有一句話,他搖了下頭,「不知道你在忌諱什麼。」對陳叔吩咐道:「李敢既然已經猜測到是玉兒,那也不用瞞他。直接告訴他,是我霍去病和我的女人深夜無聊,兩人鬧著玩了一場,不小心驚擾了他們,實在抱歉。我們現在正在榻上歇息,他若想逮人就直接過來,我候著。正好沒有見過長安城的牢房長什麼樣子,難得他肯給個機會讓我們見識見識。」

  我揪著他的衣服,皺眉瞪眼,「不許這麼說,絕對不行……」屋外陳叔靜默了一瞬,又趕忙應了聲「是」,匆匆離去,可我怎麼聽著他的腳步聲有些喝醉酒的感覺。

  我頭趴在枕上,捂著臉道:「霍去病,你是在整治李敢,還是在整治我?我怎麼覺得你對我一腔怨氣呢?」

  「一半一半,不過此怨氣非彼怨氣,而是床笫間的怨氣。」他笑著掰開我的手,在我鼻尖上印了一吻,「李敢心思縝密,何況這次他又是設局人,和他老老實實地過招,我不見得能贏過他。索性無賴一下,把他暗處佈置好的局全給打亂,看他怎麼辦。他若一時受激,行錯一步,我們也正好反過來逗逗他。」

  這個人打仗不講兵法,行事也完全不按世情。我的臉皮又實在厚不過他,一轉身子,側身躺著睡覺,他笑問:「你這就睡了?」

  我哼道:「天已快亮,我可是在長安城的屋頂上摺騰了一夜,你若不讓我好好睡覺,我就回自己那邊了。」

  他從背後環抱住我,輕聲說:「睡吧!」

  我抿著嘴一笑,「天亮後,你真的要去少傅府嗎?」

  他笑道:「你說我無賴,你的法子也是夠下三爛。他是太子的師傅,不算外人,我還是親自去一趟的好。」

  這位太子少傅背著家裡的悍妻,在外面討了一個容貌秀美、擅琴懂詩的外室。此事他雖做得隱秘,可我當年通過歌舞坊、娼妓坊、當鋪的生意仔細收集過朝廷中各個官員失於檢點的行為。聽到陳叔說是太子少傅,立即明白他是從外室那邊出來。所以給去病出主意,直接派人去問少傅一聲,是他的怒氣重要,還是夫人的怒氣重要?少傅肯定立即偃旗息鼓,什麼賊子不賊子,根本顧不上。可沒有想到這件事情上,去病又做起君子來。

  睏意上來,我掩著嘴打了一個呵欠,他忙道:「趕緊睡吧!」我「嗯」了一聲,暫且拋開一切,安心地睡去。

  ★★★★★★★★★★

  醒來時已經是晚飯時分,去病卻未在府中。陳叔說他去了宮中,打發人帶話回來恐怕一時回不來,讓我自己一個人吃晚飯。

  我想著當時出門急匆匆,沒有給紅姑說一聲,所以決定先回一趟家。剛進門,紅姑就迎了上來,「石舫……」她拍了一下腦袋,「現在已經沒有石舫了。石天照派人來請你去一趟石府。」我猶豫著沒有動,紅姑又道,「來的人說請你務必去一趟,好像是九爺的身體不太好。」

  晚上走時他的身體還很是不妥當,我的心一下不安起來,急匆匆地說:「那我先去一趟石府,你幫我留著晚飯,如果沒有大礙,我會儘量趕回來。」紅姑笑應了。

  剛到石府門口,就看到天照坐在馬車上等我,「讓我好等!九爺人在城外的青園,我接你過去。」

  我不等他話說完,就趕著問:「究竟怎麼了?他身體還沒有好,怎麼就到城外去了?」

  天照輕嘆一聲,「九爺的身子內寒氣本就偏重,此次外因加內因病勢十分重。他為了讓你放心,特意強撐著做了個樣子,你剛走不久,他人就陷入昏迷,張太醫來後,命我們特意把九爺移到青園。」

  我心內大慟,他可不可以少自以為是地為我考慮幾分,多為自己考慮幾分?若身子真有什麼事情,他讓我何以自處?又怎麼可能心安理得地自己幸福?

  長安城內還是一片天寒地凍,樹木蕭索。青園卻因為受地熱影響,已經春意融融。粉白的杏花,鵝黃的迎春,翠綠的柳葉,一派溫柔旖旎。我和天照都無心賞春,快步跑向九爺的屋子。

  九爺依舊昏睡未醒,額頭滾燙,細密的汗珠不停涔出。我從丫頭手中接過帕子,「我來吧!」

  帕子一遍遍換下,他的體溫卻依舊沒有退下,嘴唇慢慢燒得乾裂,我拿了軟布蘸著水,一點點滴到他的唇上。

  他燒得如此厲害,卻依舊會時不時叫一聲「玉兒」。他每叫一聲,我就立即應道:「我在。」他眉宇間的痛苦仿似消散一些,有時唇邊竟會有些笑意。天照道:「現在你明白我為什麼非要接你過來了嗎?你在這裡和不在這裡對九爺病情大不一樣。」

  趕來看九爺的小風一進門就匆匆和天照說話,天照聽完後叫我過去,小風又是擺手又是跳腳地阻止,天照卻毫不理會,「小玉,我們不想瞞你任何事情,霍將軍已經派人去石府找了你好幾次,大半夜的他又親自去了石府。你要想走,我現在派人送你回去。」

  守了整整一夜,此時已經快到天明,我焦急憂慮中無限疲憊,掩著臉長嘆口氣,走到冰水盆子前,撩了些冰水澆在臉上,望著依舊昏迷不醒的九爺道:「不用了,我在這裡等九爺醒來。」

  直到中午時分九爺的燒才褪去,我一直繃著的心總算略鬆幾分。

  九爺緩緩睜開眼睛,看到我時,一下露了笑意,「他們總算找到你了,你跑到西域哪裡了?幾乎要把西域翻遍了,都沒有你的消息。玉兒,不要生我的氣,都是我的錯,我看到你竹箱子裡的絹帕後,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厲害……」

  我心中詫異,剛想說話,一側的大夫向我搖搖頭,示意我過去。我對九爺柔聲說:「我去喝口水就回來。」

  九爺盯著我,眼中滿是疑慮,我微笑著說:「喝完水就回來,我哪裡都不去。」他的緊張褪去,釋然地點了下頭。

  人剛到屋外,我還沒有開口,天照就立即問:「怎麼回事情?不是燒退了嗎?怎麼九爺還在說胡話?」

  大夫忙回道:「不要緊,高燒了一天一夜多,雖然燒退了,但人還沒有完全清醒,而且現在精力弱,行事會只按喜好,而不管理智,所以會自動把不愉快的事情都忘記,只按照自己喜歡的樣子去記憶,等好好睡一覺,休息好了自然就會好。不過現在千萬不要刺激九爺,他的身心都是最軟弱和最放鬆的狀態,也就是最容易受傷害的狀態,一個不小心只怕病上加病,你們順著他的話說就行,哄著九爺平靜地入睡,一覺醒來,自然就好了。」

  天照聽完,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向我深深作揖,我沈默地點了下頭,轉身走回屋內。九爺的眼睛一直盯著簾子,見我掀簾而入,臉上的歡欣剎那綻放,那樣未經掩飾的陶醉和喜悅撞得我的心驟然一縮,疼得我呼吸都艱難。

  我扶著九爺靠在軟枕上,洗過手後,從丫頭手中接過碗筷準備喂他吃飯。他示意我把窗戶推開。

  窗戶外就是環繞而過的溫泉,粼粼波光中,時有幾點杏花的花瓣隨著流水漂走,一座曲折的長廊架在溫泉上,連接著溫泉兩側,廊身半掩在溫泉的白色霧氣中,恍惚間像置身仙境。

  「……聽說有一次祖母在此屋內靠窗彈琴,祖父有一筆生意必須要去談,不得不離開,他一面走,一面頻頻回頭看祖母,所以府中的人取笑地把這條長廊叫『頻頻廊』,祖父得知後,不以為怪,反倒喜,索性不用原來的名字就叫了『頻頻廊』……」不知道何時,屋子內已只剩下我和九爺,寧靜中只有九爺的聲音徐徐。

  他握住了我的手,「祖母身體不好,在我出生前就已經過世,我常常想著祖父和祖母牽手同行在這座長廊上時的情景,覺得人生能像祖父的一半,已經不是虛度。玉兒,我這些話有沒有遲一步?你還肯讓我陪你賞花嗎?」

  我的手抖得厲害,他越握越緊。我遲遲沒有回應,他的雙眼中慢慢蕩起了漩渦,旋轉澎湃著的都是悲傷,牽扯得人逃不開,痛到極處,心被絞得粉碎。我猛地點了下頭,「願意,等你身體好了,我們可以去天山看雪蓮。」

  我的話像傳說中的定海神針,一句話落,他眼中的驚濤駭浪剎那平息。他握著我的手歡快地大笑起來,笑聲中他低柔若無地喃喃自語:「老天,謝謝你,你沒有待我不公,你給了我玉兒。」

  我的眼中浮起了淚花,老天待你就是不公,親人早逝,健康不全,雖有萬貫家財,卻是天下最可怕的枷鎖,鎖住了你渴望自由的心。

  「玉兒,你哭了嗎?我又讓你傷心了……」

  我擠了一個笑,「沒有,我是高興的。大夫說你要保持平靜的心情,要多多休息,你要睡一會嗎?」

  他伸手替我抹去眼角的淚,緊緊抱住了我,那麼用力,似乎要把我永遠禁錮在他的懷中,「玉兒,玉兒,玉兒……我們以後再不分開。自你走後,我就加快了動作,希望儘早從長安抽身而退,等我安排好一切,我們就去西域,買兩匹快馬,一定跑得很快,也消失得很徹底。」

  「好。」我的眼淚一滴滴落在他的肩頭。

  他道:「我一直想做一個純粹的大夫,等把西域的一切安排妥當後,我們就在官道旁開一個小醫館,我替人看病,你幫我抓藥,生意肯定不錯。」

  我說:「以你的醫術,生意肯定會好得過頭,我們會連喝茶的工夫都沒有。」

  「那不行,看病人雖然重要,可我還要陪你。我們掛一個牌子,每天只看二十人。」

  「好,別的人如果非要看,我就幫你打跑他們。」

  「我們可以在天山上搭一個木屋,夏天去避暑。」

  一切像真的,我的淚水一面紛紛而落,一面卻恍惚地笑著,「冬天可以去吐魯番的火焰山。」

  「玉兒,喀納斯湖的魚味道很好,我烤給你吃,你還沒有吃過我烤的魚吧?配方是我從古籍中尋出來的,傳說是黃帝的膳食譜,不知道真假,但味道的確冠絕天下。」

  「嗯,聽牧民說喀納斯湖的湖水還會隨著季節和天氣,時時變換顏色,有湛藍、碧綠、黛綠、灰白……將近二十種顏色,我隨著狼群去過兩次,只看到過兩種顏色。」

  「那我們索性在湖邊住上一年,把二十種顏色都看全了。玉兒,你還想去哪裡?」

  ……

  九爺在我的肩頭沉沉睡去,眉目舒展,唇邊帶著笑。

  我輕輕將他放回枕上,起身關窗。窗外正是夕陽斜映,半天晚霞如血。回眸看到九爺幸福的笑意,我驀地全身力氣盡失,沿著牆癱倒在地,望著九爺大哭起來,卻不敢發出聲音,用牙齒咬著自己的手,眼淚像決堤的洪水,奔騰著湧出,卻流不完心內的悲傷,五臟都在抽搐,整個人痙攣顫抖地縮成一團。

  求求你,老天,對他仁慈一回,讓他明天醒來時,忘記今日的一切,全部忘記,全部忘記……...<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4-18 11:56 PM

第十四章   情舞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回到自己的園子的,整個人像被掏空了,累得只想倒下。進屋後卻發現幾案上原先供著的幾個陶器都被掃在了地上,滿地狼藉。我重嘆了口氣,匆匆轉身去霍府。

  陳叔看到我,立即叫住了我,對我道:「少爺昨天晚上從宮中匆匆趕回,特意到一品居買了幾樣你愛吃的點心,說還來得及和你一塊吃晚飯。看你不在,我說打發個人去接,他說自己去接。去的時候興沖沖的,一夜未歸,我還以為他歇在你那邊了。結果今日太陽升得老高時方回來,一口水不喝,一口東西不吃,一個人鎖在屋子裡,誰都不讓進。你來之前,他剛出門,臉色極其難看,我聽紅姑說他從昨日起就沒有吃過東西,昨天夜裡在你屋中守了一夜。」

  陳叔盡力把語氣放和緩,「玉姑娘,孟九爺的確是好男兒,我們也的確對不起他……」他的臉上又現了愧色,「可少爺對你也是全心全意,為了你連皇上的賜婚都推拒了。除了皇后娘娘和衛青大將軍外,和家裡其餘長輩的關係也搞得很僵,我對你有愧,不敢多說什麼,只是……唉!」

  去病的身體剛好不久,雖然看上去一點事情沒有,但怎麼禁得住如此折騰?我因為太過擔心,語氣不禁帶了責備,「你們怎麼不勸勸他呢?」話剛問出口,就知道自己已經糊塗了,去病豈是聽勸的人?忙對陳叔道歉,「我說錯話了,你知道去病去哪裡了嗎?」

  陳叔搖了搖頭,「少爺沒有讓人跟,也許去夫人那邊,也許去公主府,也許去公孫將軍府,也許找地方喝酒去了。」

  我轉身出門,「我去找他。」

  從平陽公主府到公孫將軍府,從公孫將軍府到陳府,又找遍長安城有名的酒樓、歌舞坊,卻全無蹤影。

  我從天香坊出來時,已是半夜。站在天香坊前的燈籠下,茫然地看著四處黑沉沉的夜。去病,你究竟在哪裡?

  心中抱著一線希望,想著他也許已經回府,急匆匆趕向霍府,守門的漢子一見我就搖了搖頭,「將軍還沒有回來。陳管家也派了人四處找,還沒有找到。」我一言不發地又走回夜色中。電光火石間,心頭忽然想到他也許可能在一個地方。

  剛過十五未久,天上還是一輪圓月,清輝流轉,映得滿山翠綠的鴛鴦藤宛如碧玉雕成。

  我沿著鴛鴦藤架奔跑在山間,「去病!去病……」聲音迴蕩在山谷間,翻來覆去,卻全都是我一個人的聲音。

  從山腳到山頭,整座山只有風吹過鴛鴦藤的聲音回應著我。霍去病,你究竟在哪裡?霍去病,你要離開我了嗎?

  從前天起,人一直繃成一根線,根本沒有休息過。悲傷下再也支撐不住,我精疲力竭地跪坐在了地上,捂著臉似笑似哭地發著自己都不明白的聲音。

  這段時間,我就像石磨子間的豆子,被上下兩塊石頭碾逼得馬上就要粉身碎骨。他們兩塊石頭痛苦,可他們知道不知道我承受的痛苦?

  一雙手把我的手掰開,黑沉沉的眼睛只是盯著我,一句話也不說。我還以為他根本不會出現了,瞅了他半晌,愣愣問了句:「你還要我嗎?」

  「我以為你不會再回來。」他眼中幾抹痛幾抹喜,一字字道,「以前沒有得到時我就說過絕不會放手,現在更不會。」

  我一顆懸著心立即落回了遠處,嘆了口氣,整個人縮到他懷裡,「我好累,好累,好累!你不要生我的氣,九爺為了替你治病,病得很嚴重,我就留在那邊……」他忽地吻住了我,把我嘴裡的話都擋了回去,熱烈得近乎粗暴,半晌後兩人方分開。

  我太過疲憊,腦子不怎麼管用,傻傻地問:「你不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他的眼睛不同於剛才的沉沉黑色,此時裡面盛滿了璀璨的星子。

  他笑著湊到我唇邊又吻了一下,「我只要知道這件事情只有我能做就行。不管怎麼說你們認識在先,而且整件事情上我本就行事手段不夠君子,今天的局面也有我自己的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有些事情不是說淡忘就能立即淡忘的,我知道你已經盡力,我會給你時間。」

  雖然陳叔來道歉過,可霍去病那天卻是拂袖而去,之後也沒看出他有半點歉意。因為他突然而來的病,我不想再糾纏於不愉快的過去,只能選擇努力去忘記。

  他第一次說出這樣的話,不是逼迫而是願意給我時間,願意相信我。我心頭暖意激盪,原本藏在心裡的一些委屈氣惱不甘都煙消雲散,伸手緊緊地摟住他。一切盡在不言中,我的動作就是對他的最好答案,他喜悅地輕嘆了一聲,也緊緊抱住了我。

  兩人身體相挨,肌膚相觸,我下腹突然感覺一個硬邦邦的東西抵著我,兩人之間原本溫情脈脈的氣氛立即變了味道。他不好意思地挪動了下身子,「我沒有多想,是它自己不聽話。」難得見他如此,我伏在他的肩頭只是笑。

  他身子僵硬了一會,扭頭吻我的耳朵和脖子,「玉兒,我很想你,你肯不肯?」

  我的臉埋在他的胸前,輕聲笑著,沒有說話,他笑起來,「不說話就是不反對了?玉兒,如果有孩子了,怎麼辦?」

  我俐落地回道:「有孩子就有孩子了唄!難道我們養不起?」

  原本以為他會很開心,卻不料他居然沈默下來,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很冷靜地問:「即使你懷孕後我仍舊不能娶你?你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嗎?你知道人家會怎麼說你嗎?」

  我點了下頭,他猛地一下把我抱了起來,急急向山谷間掠去。剛開始我還不明白他什麼意思,怎麼不是回府的方向?

  想到此人天下間能有什麼事情是他做不出來的呢?我大驚失色,「你想幹什麼?你不是想在這裡那個……那個吧?」

  他笑得天經地義,「知我者玉兒也!那邊有一處溫泉,泡在裡面絕不會冷。以地為席,以天為蓋,又是在水中,只怕其中滋味妙不可言,比房中肯定多了不少意趣。況且已經忍了半年,既然我們都想通了,我就多一刻也不想等了。」

  「可是……可是天快要亮了!」

  他把我輕輕放在了溫泉邊的石頭上,一面替我解衣衫,一面道:「那不是正好?黑夜和白晝交替時分,正是天地陰陽交會的時刻,你還記得我給你找的那些書嗎?書上說此時乃練房中秘術的最佳行房時刻……」他說著話,已經帶著我滑入了溫泉中,語聲被水吞沒。

  他怕我凍著,下水下得匆忙,頭上的玉冠依舊戴著。我伸手替他摘去,他的一頭黑髮立即張揚在水中,此情此景幾分熟悉,我不禁抿了唇角輕笑。

  他愣了下,反應過來,把我拉到他身前深深吻住了我。一個悠長的吻,長到我和他都是練武的人,可等我們浮出水面時,也都是大喘氣。

  他大笑著說:「差點都忘了當日的心願,那天在水裡就想親你的,可你太凶了,我不過牽牽手,你就想廢了我。玉兒,當日真讓你一腳踢上,現在你是不是要懊悔死?」

  我「哼」了一聲,嘴硬地說:「我才不會懊悔。」

  「那是我懊悔,悔恨自己當日看得著,卻吃不著!不過今日我可就……」他笑做了個餓虎撲食的樣子,一下抱住了我,吻如雨點一般,落在我的臉上、脖子上、胸上……

  ★★★★★★★★★★

  太醫再診過去病的脈後,說一切正常;反倒張太醫診過脈後,隔了一日,開了一張單子來,沒有用藥,只是通過日常飲食調理。張太醫為何會遲一日才開藥方的原因,我和陳叔都心知肚明,但都沒有在去病面前提起。

  去病看了眼單子上羅列的注意事項,鼻子裡長出了口氣,把單子扔回給我,擺明瞭一副不想遵守的樣子,「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我能吃的也不多了。」可看到我瞪著他,又立即換了表情,湊到我身旁,笑得嬉皮賴臉,「彆氣!彆氣!只要你天天讓我吃你,我就一定……」

  他話沒有說完,已經逃出了屋子,堪堪避過一個緊追而至的玉瓶子。「嘩啦」一聲,瓶子砸碎在屋門口,在屋子外立著的兩個丫頭都被嚇得立即跪了下來。他隔著窗子笑道:「我上朝去了,會儘早回來的。」

  我忙追到外面,「等等,我有話問你。」他沒有回頭,隨意擺了擺手,「知道你擔心什麼,我們兩個又不是沒有夜晚溜進過宮殿,當日還和皇上撞了正著。他們要奏就奏,要彈劾就彈劾,皇上不但不會理,反倒會更放心……」他說到後來語音漸含糊,人也去得遠了。我側頭想了一瞬,除非李敢有別的說法和證據,否則就那些的確還不足懼。

  一回身兩個丫頭輕舞和香蝶仍舊跪在屋子前,「你們怎麼還跪著?快點起來。」

  兩個丫頭側頭看霍去病的確走遠了,才拍拍胸口站起來,香蝶手快嘴也快,一面拿了掃帚來清掃地面,一面道:「自小做奴才做習慣了,一聽見主人屋子裡傳來什麼砸東西的聲音,第一反應就是下跪,第二反應就是說一句『奴婢該死』,其實往往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們根本不知道。」

  我笑道:「你們怎麼都那麼怕將軍呢?我從沒有看見他責罰下人奴婢。」

  輕舞抿唇笑著,一句話不說,只低頭用帕子擦地,還是香蝶想了一會兒後回道:「是呀!的確沒有真正責打過誰。不知道,反正我們就是怕。我聽別的姐妹說人家府裡丫鬟都盼著能分到年輕的少爺身邊服侍,指望著萬一能被收了,從此也就躍上了高枝,可我們府裡卻從沒有這樣過,我們都琢磨著若跟了將軍……」說到這裡她方驚覺話說得太順口,給說過了,一張臉羞得通紅。

  我掩著嘴笑,「回頭我要把這些話學給將軍聽。」

  輕舞和香蝶都急起來,湊到我身邊哀哀地看著我,我清了清嗓子,「不說也行,不過以後可要對我百依百順。」

  兩個人苦著臉,討好道:「好姑娘,我們還不夠順你?你問什麼我們不是一五一十地全告訴你?而老夫人問我們的話,我們卻能不說的就不說,非說不可的也只幾句話帶過。」

  我輕嘆口氣,攬住二人的肩道:「兩位姐姐心腸好,憐惜我這個沒有親人的人,多謝兩位姐姐。收拾完了,我們去一品居吃東西。」兩人一聽,都笑著點頭,香蝶嘆道:「你呀!一時凶,一時柔,一時可憐,難怪將軍這樣的人,見了你也無可奈何。」

  我面上笑著,心中卻真的嘆了口氣,他們二人是陳叔仔細挑選過才放在霍去病身邊伺候的,對我的確不錯。可這府中的其他人因為衛少兒和公孫賀等人,表面笑臉相迎,心裡卻都別有心思。

  經過霍去病生病的事情,衛少兒看見我時不屑和敵意少了許多,只是神情依舊淡淡。我也不願自討沒趣,能避開她就避開,估計她也不願意見我,所以兩人很少碰面。

  我與霍去病的關係,說明白清楚也很是明白清楚,反正上至皇帝,下至軍中的從將官兵都知道我是他的人,霍去病也從不避諱,當著趙破奴等往來密切的兄弟的面,待我如妻;可若說糊塗也很糊塗,上至皇帝下到府中的奴才婆婦都依舊把我看做未出閣的女子,似乎我不過是霍去病不小心帶在身邊出來玩一次的一個女子,睡一覺再睜眼時,我就會從他們眼中消失。

  從冬到春,從春到夏,睡了一覺又一覺後,我卻依舊出現在他們面前,大家也依舊固執地無視我。

  宮中舉行宴會,我很少參加。可這次是皇后娘娘的生辰,衛皇后親自和去病說帶玉兒一起來,她雖沒有明說什麼,卻通過這麼一個小小的行為,默認了我和去病的關係。這段日子以來,若不是她壓著底下的妹妹妹夫們,我只怕日子更難過,心中對她感激,所以一改往日一進宮就沒精打采的樣子,仔細裝扮了一番自己。

  雖梳了漢人時興的髮式,卻沒有用漢人流行的簪子束髮,用了一條紫水晶瓔珞,交錯挽在頭髮中,參差錯落的紫水晶瓔珞直懸而下,若隱若現在烏髮中,宛如將夜晚的星光會聚在了發中,最大的一顆紫寶石,拇指般大小,恰好垂在額頭間。

  衣裙雖也是如今長安城流行的樣式,卻又略有不同。在綢緞面料上覆了一層薄如蟬翼的冰鮫紗,精美的刺繡隱在冰鮫紗下,添了一重朦朧的美。再加上冰鮫紗特有的輕逸,行走間又多了幾分靈動。

  霍去病看到我的一瞬,眼睛一亮,笑讚道:「我一直覺得你穿西域那邊的衣裙才最美,沒有想到漢家衣裙也能穿得這麼好看,看來以前都是你不上心。」

  進宮後,皇后娘娘正端坐上位,接受百官恭賀。霍去病拽我上前給皇后磕頭祝壽,我堅決不肯上前,「你自己去就行了。我人來了,皇后也就明白我的心意了,你我這樣公然一同上前倒讓皇后為難。」

  霍去病臉色有些黯然,「我寧願你蠢一些,笨一些,不要為別人考慮太多,也不會太委屈自己。」

  我朝正在給皇后磕頭的太子少傅和夫人努了努嘴,笑道:「像他們那樣子就是幸福嗎?看著倒是出雙入對,人人稱讚,我可不稀罕。」

  霍去病放開我的手,獨自上前去拜見皇后。

  等壽筵開始,酒過一巡後,李妍才姍姍而來,面上猶帶著兩分倦色,盛裝下越發顯得人楚楚可憐。華衣過處,人人都不禁屏住了呼吸,唯恐氣息一大,吹化了這個冰肌玉骨的美人。

  原本熱鬧的晚宴竟然因為她的美麗突然陷入了死寂,只聽見她的衣裙簌簌響動,腰間掛著的玉環時而相撞,一聲聲的清響蕩在風中,平添了幾分言語難述的韻味。

  她盈盈走到皇后面前下跪請安,衛皇后笑著說:「免禮吧!你身子不好,用不著行大禮,心意到了就行。」她卻仍舊仔細地行了跪拜大禮後才起身。

  落座時,劉徹很是自然地就伸手攙扶了她一把,還低低囑咐了李妍一句話,李妍蹙著眉頭搖了下頭,劉徹有些無可奈何地笑看著她,一轉頭看向皇后時,雖然也是笑著,眉宇間的寵溺憐惜卻立即褪去。

  有心人看在眼裡,不知道會怎麼想?李妍已經從剛開始的一直隱忍退讓,變成了鋒芒微露,這是變相地在讓大臣們看明白究竟誰在劉徹心中更重要。她剛一出場,已經讓今晚本該是主角的皇后淪為了配角。

  我的視線在宴席上掃了一圈,現在究竟多少人希望得到皇位的是劉髆?又有多少人只是希望衛氏垮臺,好方便自己從中得利?衛皇后和李妍相比,優勢是朝中的勢力明顯雄厚,可劣勢也恰恰在這裡,支持衛氏的人很明顯,想要扳倒他們也就目標明確,可支援李氏的人卻都在暗處,他們可以在暗中弄鬼。

  眼光對上霍去病的視線,他的嘴唇微動,無聲地說了三個字「你最美」。我嗔了他一眼,不屑地微揚起下巴,表示假話,我才不相信,心裡卻滿是甜滋滋的感覺。

  一旁的李廣利看到我和霍去病眉眼間的言語,重重地「哼」了一聲,起身對皇上和皇后道:「西域各國進獻來的舞女經過精心挑選,選出最好的十二人,特意排了一出西域歌舞為皇后娘娘祝壽。」劉徹讚許地一笑,看向皇后,衛皇后微一頷首,「傳她們獻舞。」

  雖然說是西域舞蹈,但為了更符合給皇后祝壽的場合,融入了很多的漢朝舞風,把胡人特有的激烈奔放都壓蓋了下去,代之以輕靈飄逸。領舞的女子,身形高挑,宛轉迴旋中如翩翩蝴蝶,一起一落都好似沒有重量。

  我不禁點了下頭,的確是一等一的舞女,沒有想到李妍也是看著那個女子點了頭。我們兩人今日夜裡第一次視線相對,她眼若秋水,美麗清澈,似乎一眼就能看到她的心底,想起初相逢時,她眼中的情緒流轉,判若兩人。

  她忽地一笑,帶了絲憐憫朝我搖搖頭。我本想回她一笑,問問她,我們究竟誰更可憐?念頭一轉,卻又覺得無趣,何必彼此苦苦相逼?移開視線,不再看她。

  眾人鼓掌喝彩時,我才回過神來。劉徹很是滿意,邊鼓掌邊笑道:「應該重賞!」

  衛皇后剛要開口,李妍柔聲道:「這些女子從西域千里迢迢來到漢朝,現在孤身一人,毫無倚靠。再大的賞賜都比不過一個家。今日長安城中的年輕才俊會聚一堂,皇上不如就牽回紅線,賞她們一個可以容身的家。」

  歌舞生涯終究不是長計,趁著年輕覓一個去處,雖然肯定是做妾的命運或者比這個更差,但如果能生下一男半女,在這個非她們家鄉的地方,日後也總算有個倚靠。其餘的女子都露了喜色,領舞的女子卻只是目光一閃,從席上快速掃了一眼。

  劉徹看到女孩子們希冀企盼的眼神,竟露出了一絲溫柔,側頭凝視著衛皇后抿著嘴笑起來,衛皇后似乎也想起了什麼,臉一紅,低下了頭。李妍立即轉開視線,半抬頭看向天空。一直狀似無意地留心著她的李敢,手中的杯子一顫,幾滴酒灑出。

  劉徹對西域舞女道:「聽聞西域每年的賽馬會也是女子向心愛男子表達情意的最佳機會,可以在互相追逐時用鞭子輕輕抽打對方,也可以用歌舞向對方傳達心意。朕也效仿一下西域民風,准許你們自己去挑。」

  曲子響起,這次才是真正的西域舞曲,一開始就滿是熱烈奔放。欺雪壓霜的肌膚,軟若嫩柳的腰肢,勾魂奪魄的眼神,剎那間滿座皆春。

  李妍笑看向我,我心中一寒,驀地猜測到她意欲何為。劉徹已經金口玉言頒了聖旨,如果待會有女子挑了霍去病,那……

  上次霍去病雖然逆了劉徹的心意,可當時劉徹根本沒有來得及開口說婚事。兩人似乎只隨口說了一下府邸的事情,就已經讓霍去病發下了「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的誓言。今日劉徹當著眾位臣子的面,當著西域來客的面許下諾言,如果霍去病再當眾抗旨……我不敢再往下想,手緊緊拽著自己的衣裙,盯著場中的舞女。

  霍去病也猜測到李妍可能的意圖,起身想走,兩個女子卻已經舞到了他面前,擋住了他的去路。霍去病的神情反倒慢慢冷了下來,嘴角抿了絲笑,坐回席上,端起酒杯,淡然自若地品著,好像身邊根本就沒有兩個女子輕歌曼舞。

  我微鬆了口氣,還好,還有時間。如果霍去病不打算兩個都要,那麼這兩個女子先要用舞姿在彼此之間決出勝負。

  李廣利的神色卻並不好看,反倒更是多了幾分嫉恨。我想了一瞬才明白,估計這兩位女子並非他們事先安排好的棋子,而是自己真的看上了霍去病。我苦笑地看著那兩個舞女,不知道是該驕傲還是該犯愁。

  領舞的女子容貌身形都是最出眾的,席間一眾年輕公子、中年色鬼都留心著她,此時她一步一生姿地隨著舞曲也舞向了霍去病,全場氣氛立即熱烈起來。

  一些完全不知底細的好事者喝起彩來,笑嚷道:「如此佳人也只有英雄方擔得起。」真不知道他們是在拍霍去病的馬屁,還是想找死。靠著霍去病、衛青而坐的一眾武將都是冷著臉靜看,甚至有女子舞到自己面前也顧不上,而李廣利這些皇親國戚王孫貴胄卻有意無意地煽風點火,席間氣氛濃烈到極點,卻是一重冰一重熱,也詭異到了極點。

  另外兩個女子看到領舞女子,面上一羞一惱,卻都自知比不上,輕輕地旋轉著飄開。領舞女子笑靨如花,美目流轉,裙裾翻轉間,若有若無地拂過霍去病的身子,霍去病卻只是靜靜地品著酒。

  等到她單腿跪在霍去病面前敬酒時,就是她已經擇定時。以後如何暫且顧不上,先救了眼前再說。我再不敢遲疑,側頭看向日磾,他點了下頭。

  我脫去鞋子,將原本套在手腕間的一對鈴鐺繫在了腳腕上。一面緩緩站起,一面脆聲拍了三下掌,打亂了西域的舞曲,引得眾人都看向我。霍去病一臉驚詫,我笑向他眨了眨眼睛。

  急促歡快的曲子從日磾的短笛中衝出,宛如駿馬跳躍在草原,又如小鳥翱翔在藍天。我隨著音樂轉向霍去病,在每一個音調間隔間,輕踏一下腳,用鈴鐺相和笛音,別有一番風韻。

  起先還舞步不順,踏錯了幾步,惹得幾個舞女掩嘴輕笑,我朝她們扮了個鬼臉。哼!如果讓你們七八年沒有跳過,你們要能跳成我這樣,我任你們嘲笑。

  舞步漸漸跳順,往日在草原上縱情歌舞的感覺又回到了身體裡,再加上我練過功夫,比一般舞女更多了一份輕盈和剛健,一曲匈奴女兒的示情舞,跳得雖不算好,卻別有一番看頭。

  霍去病笑起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神情說不出的暢快淋漓,還隱隱帶著幾分得意驕傲。

  太過意外和吃驚,全場的人都不知道如何反應,只目瞪口呆地看著我,一地鴉雀無聲中,腳腕上的鈴鐺聲越發清脆悅耳,彷彿少女的笑,開在春風中,惹得你也禁不住心兒變得柔軟。

  那個舞女靜靜看了我一會,朝我一笑,舞步轉換,竟然也是一支匈奴舞。我和她交錯舞過霍去病面前,他一改先前淡淡品酒的樣子,居然興致盎然地看看我、又看看她,似乎還真在我們之間挑選著哪個更好。

  此人竟然如草原上的芨芨草,見點兒陽光就燦爛。我心中有氣,笑得卻越發歡快,轉向他時,藉著展開的裙裾掩蓋,飛起一腳踢向他,卻沒有料到他早有防備,手恰好握住我的腳。

  笛音急急,我卻定在了原地,保持著一個古怪的姿勢和古怪的笑容,唯有手臂還隨著音樂起伏。幸虧日從小給我配曲,看我不對,立即放緩了音樂,反倒讓預料不到的舞女腳下一絆,連著跳錯了幾個步子,險些摔倒。引得眾人都看向她,一時間倒是把我的古怪忽略了。

  她剛立穩身子就一臉惱恨地瞪向吹笛的日磾,卻出乎意料,看見的不是一個樂師,而是一個氣宇軒昂的華服男子,烏髮捲曲,目深鼻挺,顯然也是胡人。日磾向她歉意地微欠了下身子,她愣了一瞬,臉一紅撇過了頭。

  我臉上的笑容實在掛不住了,雖然舞蹈裡的確有舞步不動,只靠上半身和手臂的舞姿,但如今……

  霍去病看我盯著他的眼睛越來越冷,笑著在我腳上摸了一把,放開了我,若無其事地端起酒杯。

  舞曲依舊,我和一旁胡女的舞姿卻都有些亂,她的臉紅著,我的臉燒著,兩人還彼此撞了一下。我心頭一驚,清醒過來,惡狠狠地瞪了霍去病一眼,這個時候你還有心思逗我?他卻只是玩味地看著我的神情,嘴邊抿著笑。

  胡女的心思也轉了回來,打起精神,原有的妖嬈風情盡展。我鬱悶地看了她幾眼,想著要不要待會兒使點壞招,暗中把她弄傷,否則這場比舞我肯定贏不過她,可眾目睽睽下,特別是還有李妍李敢這樣的有心人,若被抓住了呢?

  日磾的笛音頓了一頓,忽地變了一支曲子,是一支草原上流傳頗廣的情歌,表達男子對偶然見過一面的女子的思慕之情。

  我腳上的鈴鐺聲剎那亂了起來,那個胡女也是身子一顫,似驚似喜地看向日磾。席上聽得懂此歌的人都一臉震驚困惑,不明白今天晚上究竟怎麼了?大家似乎都突然之間發了情,或者說發了瘋?

  我疑問地看向日磾,日磾卻沒有搭理我,只看著胡女。胡女看看日磾,看看霍去病,又看了我一眼,忽地下定了決心,腳步幾個輕旋就已經轉到了日磾的幾案前,輕輕彎下身子,單膝跪在了日磾面前,表示已經認他為主。

  狀況變化太快,李廣利一臉氣憤,猛地站了起來,李妍趕在他張口前,笑拍了下掌道:「恭喜二位。」李廣利和李妍的眼神一觸,身子僵硬地又坐了回去。

  這個聰明的胡女在最後一瞬改變了主意,壓下重注,掙脫自己的棋子命運。她賭她的眼光,賭她的運氣,而日磾不會讓她失望,只要有他一日,必照顧她一日。

  我向霍去病彎身行了個禮,轉身回自己的座位。眾人都愣愣看著我,李妍笑問道:「金玉,你莫名其妙地上了場,又一言不解釋地下去,把這裡當什麼了?」

  我和衛皇后視線一錯而過間,彼此已經交換了心思。反正衛李已經不能共容,既然李妍你步步緊逼,那我也無須再步步示弱。我面向李妍跪下,一字一頓地道:「這裡當然是皇上特意為皇后壽辰舉行的宴會。」

  李妍被我一句話憋得眼睛裡面直冒火,卻再說不出半個字。再得寵的小老婆依舊是小老婆,見了大老婆依然要守規矩,更何況是主掌後宮的皇后?今日還輪不到你不停地說話。

  劉徹一直冷眼旁觀著周圍的一切,此時聽到我的話,瞟了眼一言不發的衛皇后,又從霍去病面上掠過,笑著說:「金玉的舞跳地不錯,應該賞。」

  衛皇后溫柔地笑著,「臣妾遵旨。」

  一場掩蓋在旖旎香豔下的風暴暫時化開,可我和日磾這次曲舞相和是否會捲起另一場更大的風暴?衛李兩氏的爭鬥已明顯化,劉徹今晚明顯偏袒著李氏,這顯然又是一場帝王的權利平衡術,就如當年他借助了王氏對抗竇氏,之後又扶植衛氏徹底擊垮竇王兩族的外戚,而這次輪到了權勢過大的衛氏。

  馬車行了一路,霍去病盯著我笑了一路。進了屋子後,一面寬衣一面依舊笑個不停,我被他笑得惱火起來,「你不想想如何應付李妍,反倒在這裡莫名其妙地笑個沒完沒了,不知道下次她又會使什麼手段。」

  他長噓口氣,躺到榻上,雙手交握枕在腦後,一臉心滿意足,「我盼著她使手段,最好能常常像今晚這樣。」

  我哼道:「是呀!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幾個女子為你爭風吃醋好是有面子,好是風光!」

  他嘴邊帶笑,微眯著雙眼,似乎仍在回味,「的確是滋味無窮。如果不是她們,我還不知道你這麼緊張我,也絕對想像不到你居然會向我跳舞求愛。」

  我半仰頭翻了個白眼,哈哈長笑兩聲,「我是好緊張你呀!」他那個無賴樣子實在惹人生氣,撲上去掐住他的脖子,「你下次再在大庭廣眾下亂摸,我一定『緊張』死你!」

  他一手來呵我的癢,一手把我拽進懷中,「你的意思是只要不在大庭廣眾下,我就可以為所欲為?可以亂摸?那我不客氣了。」

  端了洗漱用具進來的輕舞和香蝶恰看到我們糾纏在一起暴力香豔的一幕,冒失的香蝶一下就把手中的帕子並妝盒全掉到了地上,輕舞倒還沉得住氣,彎腰一禮,低下頭拉著香蝶快速退出了屋子。

  完了,徹底完了!這下是裡子面子全丟光了,我在她們面前的形象盡毀。我恨恨地瞪著霍去病,他卻只是一揮手打落了紗帳。

  ……

  誰是兔子誰是老虎,究竟誰吃定了誰,我終於明白了!



第十五章   出征

  也許因為已是深秋,天氣轉冷,我突然變得很饞,也很能吃。有時候想著什麼東西好吃,半夜裡能想得睡不著覺。霍去病特意命廚房晚間也安排手藝好的廚子值夜,方便我半夜想吃東西時隨時能吃。

  雖然他說了我一個人吃東西無趣時可以叫醒他,可他白天要去軍營帶兵操練,還要上朝,我不願他太過辛苦,所以儘量悄無聲息地溜出去,吃完後再摸回來。他早已經習慣我在他身旁翻來翻去,走時手腳放輕,他只要睡著了,很少能覺察出來,可回去時,因為已是秋末,剛入被窩的身子帶著寒意,雖然我儘量避開他的身體,他仍能察覺出來,迷迷糊糊地把我攬進懷裡摟著,用自己的體溫暖著我的身體。他一舉一動做得全沒有經過思索,只是下意識地動作,反倒越發讓我覺得滿心的暖。

  霍去病自說過會給我時間後,再不像以前一樣,做一些觀察試探我內心的言語和舉動,即使我偶爾走神發呆,他也絕不像以前那樣,或生氣或試探,反倒會靜靜走開,給我一個空間自己去處理。

  以前難過時,曾經想過老天似乎從沒有眷顧過我。一出生就被父母所棄,那倒罷了,反正沒有得到過也談不上為失去難過。可是它又讓我遇見了阿爹,讓我被捧在掌心間呵寵,卻在我真正變成人,依戀享受著阿爹的愛時,把它一夜之間奪了去。一起玩大的朋友死了,自己最尊敬仰慕的人逼死了自己的阿爹,殘忍不過如此。

  漫漫黃沙中的流浪不苦,苦的是在繁華長安城中的一顆少女心。如果說月牙泉邊的初遇見還只是老天的一個無心舉動,那長安城的再相逢卻變得像有意戲弄。當年曾無數次質問過老天,如果沒有緣分為什麼讓我們遇見,既然遇見又為什麼讓我心事只成空?老天似乎真的以刁難折磨我為樂。

  可現在,躺在霍去病懷中,看著他的睡顏,我想老天能把他給我就是眷顧我的,雖然我們之間還是有這樣那樣的事情,雖然他不能娶我。

  我握住了他的手,他雖然睡著,可下意識地就反握住了我的手。我輕拿起他的手吻了一下,只要我們的雙手還握著彼此,那不管什麼我們都可以闖過去的,不管是西域,還是長安,不管是戰場,還是皇宮,甚至生與死。

  霍去病上朝回來,我仍舊賴在被窩裡睡著。他拍了下額頭,長嘆道:「以前聽軍營裡的老兵們講女人,說嫁人後的女人和嫁人前的女人完全是兩個人,我還只是不信,如今看到你算真相信了。這太陽已經又要轉到西邊了,你居然還沒有起來。不餓嗎?」

  我蜷在被子裡沒有動,「頭先吃過一些東西,身子就是犯懶,一點都不想動。」他把手探進我的脖子,我被他一冰,趕忙躲開,他又要用手冰我,我忙趕著坐起,他替我拿衣服,「起來吧!一品居新推出一款菜式,聽趙破奴說味道很是不錯,我們去嘗嘗。」

  我吞了口口水,一下來了精神,他哭笑不得地看著我,「你現在腦子裡除了吃還有什麼?」

  我側著腦袋想了一瞬,含情脈脈地看著他,「還真有另外一樣。」

  他還沒有說話,先露了笑意,聲音變得很輕、很柔,「是什麼?」

  我一本正經地說:「喝!昨天夜裡的那個菌子湯真是好喝呀!」

  他笑到一半的笑容突然卡住,伸手在我額頭敲了一記,沒好氣地說:「快點去洗漱!」

  剛進一品居就看見了九爺,一身水藍的袍子,素淨得彷彿高山初雪。他一面聽著天照說話,一面溫和地笑著,卻連笑容都帶著鬱鬱愁思。

  他看見我的一瞬,眼中一痛,同時間,我的心也是一陣痛。腳步不自禁地就停了下來,前也不是,退也不是,我有些擔心得看向霍去病,他臉色雖不好看,可卻對我暖暖一笑,「你若不想吃了,我們可以回去。」

  他暖暖的笑讓原本疼得有些抽著的心慢慢舒展開。逃避不是辦法,我不可能永遠一見九爺就帶著去病落荒而逃,這樣對去病不公平。我朝去病一笑,「要吃。」他握著我的手緊了一下,眼睛亮起來。

  天照站起向霍去病行了個禮,九爺淺淺笑著請我們入座,天照問:「小玉,想吃什麼?」

  我笑道:「去病說帶我來吃新菜式,叫什麼名字?」扭頭看向霍去病,他皺了一下眉頭,「忘記問名字了,算了!讓他們把最近推出的所有新菜式都做一份來。」

  我撇撇嘴,「你以為我是豬呀!吃得完嗎?」

  去病做了個詫異的表情,「就看你這段日子的表現,你以為我還能把你當什麼?你當然吃得完,怎麼會吃不完?」我皺著鼻子,「哼」了一聲,扭過頭不理會他。

  撞上九爺黑沉晦澀的雙眼時,才明白剛才和霍去病慣常相處的樣子落在他眼裡是十分親暱的,而這種不經意間的親暱像把鋒利的劍,只是劍芒微閃就已經深深傷著了他。

  我迅速垂下了眼簾,低頭端起幾案上的茶杯,舉杯慢品,藉著寬大的袖子,遮去了臉上的表情。此時我臉上的表情只怕也如利刃,一不小心只會多一人受傷,至少這樣可以讓一個人快樂,總比三人都傷著好。

  一個蓋著蓋子的雕花銀盆端上來,小二慇勤地介紹道:「『天上龍肉,地下驢肉』,甘香鹹醇,秋天進補的佳品。」他剛把蓋子打開,我聞到味道,沒覺得誘人,反倒胃裡一陣翻騰,急急撲到窗口嘔起來。

  小二驚得趕緊又是端茶又是遞帕,霍去病輕順著我的背,眼中全是擔心,「哪裡不舒服?」

  我喝了幾口茶,感覺稍好些,「不知道,就是突然覺得噁心想吐。」

  一旁坐著的九爺臉色蒼白,眉眼間隱隱透著絕望,對小二吩咐:「把氣味重的葷腥都先撤下去,重新煮茶來,加少量陳皮在茶中。」

  霍去病扶我坐回席上,「好些了嗎?想吃些什麼?還是回去看大夫?」

  九爺定定地凝視了會我,忽地說:「我幫你把一下脈。」

  我看向去病,他笑道:「我一時忘了這裡就有一位醫術高超的大夫。」

  九爺的手輕搭上我的手腕,那指尖竟比寒冰更冷。他雖然極力克制,可我仍舊能感覺到他的指頭在微微顫抖。把了半晌脈,霍去病實在按捺不住,焦慮地問:「怎麼了?」

  九爺緩緩收回手,笑著,可那是怎麼樣的慘澹笑容?「恭喜霍將軍,你要做父親了。」

  霍去病愣愣發了一會呆後,一把抓住了九爺的胳膊,狂喜到不敢置信,「你說什麼?」

  九爺撇過了頭,看向窗外,嘴唇輕顫了下,想要回答霍去病的問題,聲音卻卡在喉嚨裡出不來。

  天照推開霍去病,冷著聲道:「九爺說霍將軍要做父親了。」又輕聲對九爺說,「九爺,我們回去吧!」

  九爺望著窗外輕頷了下首,一向注重禮節的他,倉皇到連「告辭」都未說一聲,就頭也未回地離開。

  霍去病一臉狂喜地望著我傻笑,我愣愣坐著發呆。雖然事出突然,卻畢竟是遲早的事情,如果換一個場合,換一個時間,我大概也會喜得說不出話來。可今日……我握著自己的腕子,那裡依舊一片冰涼。

  霍去病驀地打橫抱起我,大步向外走去,我「啊」地叫了出來,「你做什麼?」

  一品居剎那間陷入一片寧靜,人人目瞪口呆地盯著我們。我臊得臉埋在他胸前,只恨不得人能立即消失不見。霍去病卻是毫不在乎,或者在他眼中這些人根本就不存在。他抱著我上了馬車,對恭候在外的侍從吩咐:「立即去宮中請最好的太醫來。」

  我抓著他的胳膊,「不要!這是我們之間的事情,我喜歡清清靜靜的。一請太醫,事情肯定就鬧大了,又不是只宮裡有好大夫。」

  他捶了下自己的腿,叫住了侍從,「我高興得什麼事情都忘記思量了。不過……」他笑握住我的手,「我現在真想大喊大叫幾聲,我就要有兒子了。」

  他的喜悅感染了我,我靠在他的肩頭微笑著,忽地反應過來,掐了他一下,「你什麼意思?如果是女兒,你就不高興了?」

  他忙連連搖頭,「高興,都高興,如果是個男孩子,我可以教他騎馬,教他打獵,若是女孩子也高興,有個小玉兒,我怎麼會不喜歡呢?男孩女孩我都要,多生幾個,以後我們可以組織個蹴鞠隊蹴鞠,父子齊上陣,保證踢得對方落花流水,讓他們連褲子都輸掉。」

  我聽得目瞪口呆,「你以為是母豬下崽?」

  他一臉得意忘形,「不敢請耳,固所願也。」

  我又想掐他,可想著這個人皮糙肉厚,作用不大。戰場上打打殺殺,刀槍箭雨都不會眨一下眼睛的人,我手上的這點力道不過是給他撓了癢癢,索性不浪費自己的力氣了。皺著眉頭閉上了眼睛,他驀地聲音繃得緊緊:「玉兒,你哪裡不舒服?」我不理會他,靠在他的肩頭不吭聲,他一下子急起來,對外面嚷道:「快點回府!」剛說完,又補道,「不許顛著!」

  外面車伕的鞭子一聲悶響,估計剛想抽馬,又急急撤回力道,落在了別處,恭敬地問:「將軍的意思是快點還是慢點?快了的話肯定會有些顛簸的。」

  我沒有忍住,抿著嘴笑起來,霍去病反應過來,在我手上輕打了下,「你現在專靠這些歪門邪道的本事來整治我。」

  「誰讓我打不過你呢?以後我也只能靠歪門邪道了。」我掩著嘴直笑,「現在還有一個人質在我這裡,看你還敢欺負我?」

  ★★★★★★★★★★

  我不知道人家懷孕後究竟什麼樣子,反正我除了不能聞到氣味過重的葷腥,一切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剛開始還身子常犯懶,現在卻完全和以前一模一樣。吃得好,睡得好,如果不是霍去病時常用嚴厲的眼光盯著我,警告我時刻記住現在不是只對自己負責就好,我也許就可以再加一句,玩得好。

  剛走到鞦韆架旁,霍去病在身後叫道:「玉兒。」我只能轉身走開。好不容易一個陽光溫暖的冬日,睜開眼睛的剎那,我叫道:「我們該去城外騎馬。」霍去病眼睛都未睜地說:「別忘了自己現在的身份。」身份?不就是肚子裡面多了一個小人兒嗎?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何況現在根本就看不出來。

  根據紅姑的說法,女人要學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如果一個女人時刻盯著一個男人,最後的結果絕對不是把男人真的釘在了自己身旁,往往是男人為了躲避無處不在的目光,另築小窩。

  可如果一個男人時刻盯著一個女人呢?紅姑被我問得愣了好一會才說:「女人應該偷著笑,這樣他就沒有時間看別的女人了。」我很是鬱悶,不公平,太不公平。

  晚上我把紅姑告訴我的話,互換了一下男女說給霍去病聽,「男人要學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要老是盯著一個女人。如果一直盯著她,結果絕對不是……」充分暗示他應該審視一下自己最近的行為。

  他正在幾案前看匈奴的地圖,聽完後,頭未抬地淡淡說:「沒有人會不要命,我也不會給你機會。」

  我氣得「哼」了一聲,左看右看,前看後看,屋子內走到屋子外,屋子外走到屋子內,還是找不到可以在他允許範圍內玩的東西,他嘆口氣,撐著頭看向我,「真這麼無聊嗎?」

  我癟著嘴點點頭,「身邊的丫頭都被陳叔訓過話,現在一個兩個都看著我,什麼都不肯陪我做,以前可以和輕舞或者心硯她們一起踢毽子、打鞦韆、點新娘、捉迷藏、摸瞎子,還可以和你出去騎馬打獵爬山,現在什麼都不能做,看書也不能多看,說什麼孕中看書傷眼睛,針線也不能動,你說我能做什麼?」

  他納悶地說:「好像的確是什麼都不能做了,那別人是怎麼過來的?」

  「你請的婆子說,待產就是女人最重要和最應該做的事情,還需要做什麼?當然是多吃、多睡、多休息,專心把肚子養得大起來,然後生孩子。」我雙手在肚子上比畫著一個凸起的大球形狀。

  他聽得笑起來,招手讓我過去,攬著我坐到他腿上,「我不知道你這麼無聊,以後我會多抽時間陪你的。嗯……」他想了一瞬,「這樣吧!你讀過不少兵書,我倒是很少看兵書,我們就在這沙盤上論論兵,各自佔據一方地盤,然後彼此進攻。」

  我心中本來的鬱氣一下全消散開,笑拍著手,「只這樣還不夠刺激,我們再下賭注。」他下巴在我額頭上蹭著,「都依你。你把你的生意賣掉後究竟有多少身家?全輸光了可不要哭。」

  我笑著說:「別以為匈奴人把你視為不敗的戰神,你就一定能贏我。一則匈奴人可沒有我瞭解你;二則,我們以匈奴人的地域為圖作戰,我對地形、氣候的熟悉和瞭解,你絕對望塵莫及;三則,別忘了趙括的例子,紙上談兵和實際作戰畢竟兩回事,否則也不會一代名將趙奢居然說不過繡花枕頭的兒子。」

  他神情一下嚴肅起來,「最後一個因由倒罷了,趙奢當年雖被趙括說得大敗,可依舊明白自己的兒子根本打不贏他。不管結果如何,我心中自會明白到底誰勝誰負。前兩個因由卻的確有道理。」他把我的雙手攏在他的手心裡,在我耳側低低道,「這世上只有你,我從沒有打算提防過,甚至一開始就盼著你能走進我心中。說來也奇怪,從小出入宮廷,我其實是一個戒心很重的人,可卻就是知道你值得我用心去換,而我的直覺沒有錯。」

  我鼻子一下酸起來,側頭在他臉上印了一吻,倚在他肩頭沈默了一會兒,方笑問:「你這好像也算是攻心之策,居然還未開戰,就開始軟化敵人的鬥志,想讓我待會兒手軟嗎?」

  他大笑起來,「你這算不算是預留退路?過會兒即使輸了,也可以說一句不願下殺手而已,博個仁義的名聲,為下次再戰留下資本。」

  兩隻狐狸都笑得一臉無害,赤誠坦蕩的樣子。我隨手抽了一張白絹,提筆寫下賭注,去病看了一眼,笑著在一旁寫了一個兩倍的賭注。

  ★★★★★★★★★★

  匈奴主力雖遠逃漠北,但仍未放棄對漢朝邊境的掠奪。秋末時,匈奴騎兵萬餘人突入定襄、右北平地區,殺掠漢朝邊民一千多人。劉徹經過鄭重考慮,最終決定派大軍遠征漠北,徹底消滅匈奴軍隊。

  霍去病越發忙碌,但不管再忙他總是儘可能多地抽出時間陪我,如果能在府邸中談論的事情,他也儘可能在府中辦公,他手下的一干從將成了霍府的常客。

  我身形還未顯,府中除了貼身服侍的三四個可靠的婆婦丫頭,其他人都不知道我已有身孕。年關將近,去病因為別有喜事,所以吩咐下去一定要好好慶祝,人人都封了重賞,整個府裡喜氣洋洋,小廝丫頭們興沖沖地忙著佈置裝飾府邸,出出進進,煞是熱鬧。

  我和霍去病沙盤論戰的遊戲也很是有趣,我當時只記得說自己瞭解他,可卻忘記了他又何嘗不瞭解我,我並沒有佔到什麼優勢,十盤裡七八盤都輸給了他,若是真到了戰場上,再加上他的氣勢,肯定是通盤皆輸。

  後來我心中一動,不把自己想成自己,而是把自己想做伊稚斜,處處細心揣摩每一個兵力,伊稚斜會如何分配如何使用,又利用自己對地勢和天氣的熟悉,想方設法牽制消耗霍去病的兵力,反倒讓霍去病頻頻點頭讚許。

  兩人在一個小小的沙盤上縱橫千里,幾乎打遍了整個匈奴帝國。漢朝繪製的地圖多有偏差,每一次論戰完後,我都把有偏差的地方仔細告訴霍去病,他也極其好學,常常反覆求證,一遍遍詢問當地的氣候風土人情,直到爛熟於胸方作罷。

  外面的那幫文人只看到去病一連串的勝利,可他私下做的這些工夫又有幾個人知道?從李廣到公孫敖,別的將軍一領兵就迷路,可去病常常孤軍深入,一個人帶著兵就可以在匈奴的地盤上縱橫自如,攻其不備。一個生長於長安城的漢人要對西域和匈奴各國的地形都熟悉,又要花費多少心血和努力?

  霍去病陪著我看下人掛燈籠,我笑指了指燈籠上的字,「你好像已經把府邸輸給我了吧?那個霍字是不是該改成金字呀?」

  他笑著從後面抱住我,下巴搭在我的脖子上蹭著,心不在焉地說:「可以呀!索性把府門前的牌匾也都換了,改成金府。你的錢也輸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錢可夠養活一府的人?」

  一旁的下人都低頭的專心低頭,抬頭的專心抬頭,目光堅定地盯著某一點,彷彿只顧著幹活,任何事情沒有看到。

  我如今的臉皮早被霍去病訓練得厚了不少,尤其在這府中,更是已經習慣了他的摟摟抱抱。這個人想做的事情,絕不會因為別人在或不在而稍生顧忌。我拽開他的手,抿著唇笑,「以後霍府的人一出府就能被立即認出來。」

  他漫不經心地問:「為何?」

  我扭身對著他,學著幾個下人的樣子,把眼珠子對到一起,直直盯著某一點,「一個兩個都成了對眼,這還不是明顯的標記?」

  他掃了一眼一旁幹活的下人,又看看我,擰著我的鼻子,在我眼睛上親了一下,忍俊不禁,「你別也學成對眼了。」

  陳安康和趙破奴談笑而來,恰撞見這一幕。陳安康估計早聽聞過不少我和霍去病的事情,承受能力明顯高於一旁的趙破奴,雖笑得有些假,可面色依舊正常。趙破奴卻是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尖,我看到他的樣子,本來的幾分不好意思蕩然無存,只低低說了句:「又來一個對眼。」再忍不住笑,草草回了他們一禮,一面笑著一面急急走開,身後霍去病也是壓著聲音直笑,一連咳嗽了好幾聲才道:「他們已經都在書房等著了,我們過去吧!」

  ★★★★★★★★★★

  元狩四年,夏初。一個剛入夏就已經開始暴熱的夏天。

  大漢的整個朝堂都瀰漫著直搗匈奴巢穴的氣勢。所有武將,不管年紀大小,不管官階高低,人人都奮勇爭先,希望有幸參加漢朝史上迄今為止最大、最遠的一次戰爭,為整個大漢帝國的輝煌,也為在青史上留下自己的姓名。

  劉徹經過仔細斟酌,決定發兵三十萬,遠出塞外徹底瓦解匈奴單于和左賢王的兵力。任命衛青和霍去病為統帥,各自將領五萬兵馬,分兩路深入匈奴腹地。

  為了確保勝利,讓全軍上下團結一致,衛青麾下都是跟隨他多次出戰的中老年將領,霍去病麾下也都是他親點的年輕將領。李敢原本請求隨父親,跟著衛青出征,但劉徹沒有同意,李敢因此就要錯過這次戰役。

  霍去病聽說後,向劉徹請求派李敢做他的副將,也就是如果戰爭中他有任何意外,李敢將代替他指揮部隊。霍去病如此舉動不要說大出李敢他們的意料,就是早已經習慣他行事任性隨心的我都很是吃驚。

  「去病,你不怕李敢不聽從你的指揮嗎?或者他暗中玩什麼花招?」戰場上本就兇險,想著李敢跟在他身邊,我心中更是沒底。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李敢是個打仗的料,不用實在可惜!我們在長安城內的暗鬥是一回事情,可上了戰場,面對匈奴那是另外一回事情,李敢是條漢子,家國天下,輕重緩急,他心中不會分不清楚。玉兒,你不用擔心,我霍去病幾時看錯過人?」

  霍去病說得自信滿滿,我思量了一瞬,也覺得有道理,遂選擇盲目相信霍去病的看人眼光,心中卻多了一重驕傲。他誇讚李敢是條漢子,他自己卻是漢子中的漢子,敢放心大膽重用敵人,也不計較李敢是否會因此陞官得勢後再來對付他,如果他的心胸不是比李敢更寬廣,他怎麼能理解李敢的心思?又怎麼能容下李敢?

  經過繁忙的準備,一切完備,就等出征。此次戰役,漢朝集合了衛青、霍去病、公孫賀、李廣、趙破奴、路博多等眾多傑出的將軍,可以說大漢朝的璀璨將星會聚一堂。被讚譽為大漢兩司馬之一的司馬相如也隨軍而行,這顆文星將用他的筆寫下漢朝的將星如何閃耀在匈奴的天空。

  「明天一早就要走,趕緊休息吧!」我勸道,霍去病趴在我的腹部聽著,「他又動了。」

  我笑道:「是越來越不老實了,夜裡常常被他踢醒,難道他不需要睡覺嗎?」

  他低聲道:「乖兒子,別欺負你娘親,不然爹不疼你了。等你出來了,你想怎麼動都成。」

  我笑著推開他,轉身吹滅了燈,「睡覺了!」

  他摟著我,半晌都沒有動靜,我正以為他已經睡著時,他的聲音忽地響起:「玉兒,對不住你,要你一個人在長安城。此次路途遙遠,再快只怕也要三四個月。」

  我握住他的手,「放心吧!我的性子你還不知道嗎?難道還擔心別人欺負我不成?何況府裡有陳叔,宮裡有皇后娘娘。你專心打你的匈奴吧!伊稚斜不是那麼容易對付的。」

  他的手摸了下我的腹部,「已經快四個月,可怎麼你的身形依舊變化不大呢?」

  我笑道:「那還不好?大夫也說我是不怎麼明顯的,不過恐怕馬上就要大起來了。」我的頭鑽到他懷中,鬱鬱地說,「慘了,你回來時,肯定是我最醜的時候。我要躲起來不見你,等孩子生下來我們再見。」

  他哈哈大笑起來,「我看你在梳妝打扮上花費的工夫有限,還以為你不在乎。不怕,大漠中太陽毒,又極乾,到時候我肯定曬得和黑泥鰍一樣,你若不嫌棄我,我就不嫌棄你。」他輕嘆一聲,親了我一下,「幸虧只有四個月,我還有充足時間回來看他出生,否則肯定急死我。」

  「回來也看不到他出生,不讓男人在一旁的。都說女人生孩子污穢,怕染了晦氣,所以男子都只在外面等著。」

  他不屑地「哼」了一聲,「心愛的女人替自己生孩子哪裡來的晦氣,滿屋子喜氣才對。回頭我一定守在榻邊陪著你。」

  我胸口暖洋洋的,可又酸澀澀的。怎麼可能捨得他走?怎麼可能不想他陪著我?又怎麼可能不擔心?可是愛不應該是束縛,相遇前,我們彼此都是孤獨飛翔著的鳥,兩個人在一起後,不是讓對方慢下速度,或者落下來陪你,而是應該仿若傳說中的比翼鳥,牽引著讓彼此飛得更高,陪伴著對方,讓心願和夢想都實現。所以要讓他安心地離開,讓他知道我可以照顧好自己和我們未出生的孩子。

  待眼中的水汽稍乾,我語聲輕快地笑說:「你以為我會放過你?都說生孩子很疼,尤其是頭胎,我一定要你看著,疼得厲害時說不定會咬你幾口,要疼一起疼。」

  他應道:「對。要疼一起疼,要喜一起喜。」

  想著他明天一早就要走,遂裝作睏了,掩嘴打了個呵欠,他立即道:「我們睡吧!」我閉上了眼睛,聽著他的呼吸慢慢變得平穩悠長。

  睜開眼睛,癡癡凝視著他輪廓分明的側面。去病,你一定要毫髮無損地回來,一定要。...<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4-19 12:53 AM

第十六章   中毒

  早上送別霍去病後,我就搬回了紅姑處,沒有他的霍府,我住不下去,畢竟妻不妻,客不客,住在那裡面,我究竟算什麼人呢?

  一大府人,眼多口雜,我懶得應付暗處的各種眼光。陳叔對我的心思倒是很體諒,一句話未多說,只吩咐一直在霍府伺候的幾個僕婦丫頭並廚子加侍衛都跟來,浩浩蕩蕩一群人,紅姑看得訝然而笑。

  在園子裡轉悠了一圈,我愜意地展了個懶腰,「還是在自己家裡舒服。」

  紅姑輕嘆一聲,「霍府呢?」

  我笑道:「去病在就是家,不在就不是。」

  紅姑替我撥開幾個探到面前的樹枝,「你遇見霍將軍也不知道究竟算幸還是算不幸。」

  我展開一個大笑臉湊到紅姑眼前,指著自己的臉讓她看,「看看!看見了沒有?這是什麼?以後不許再說這樣的話。」

  紅姑忙笑道:「看見了,看見了。」她瞟了眼我的肚子,「不知道這孩子將來會像誰?不過不管像誰都是個小魔頭,只要別把你們兩個的厲害都繼承了就好,否則還給不給別人活路?」

  以前在霍府時,丫頭們都不識字,如今紅姑相伴,比丫頭們陪伴有趣得多。讀卷書,彈段琴,下盤棋,或講一些長安城內的風俗趣事,日子過得很是安逸。言語間有時提起往日的事情,我沒什麼感覺,紅姑倒很是感慨落玉坊當年的輝煌。說起方茹,紅姑輕嘆:「我看她不是薄情的人,可現在見了我卻總是能迴避就迴避,有時候迎面而過,她也當做沒有看見我。」

  我笑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扁擔抱著走。李延年本就對我心中怨憤,以前和李妍關係好時,還罷了,現在關係不好,方茹總不能違背整個夫家的人。」

  紅姑趕著掩我的嘴,「我的小姑奶奶,你說話注意些,現在怎麼還叫人家名字。」

  我冷哼一聲,「我叫不叫李妍的名字都不會影響她對我的態度。」

  以前因為心存憐憫,我對她總是一再忍讓,但她步步進逼,昔日的幾分情全淡了。可是礙於那個毒誓,我雖握著她的命脈,卻拿她無可奈何。她的命再重要如何抵得過去病和九爺萬一?

  只是我雖然恪守諾言,她卻對我不能放心,最初還只是想逼我離開霍去病,離開長安,到了現在,估計她對我也沒什麼感情了,如果能早一日置我於死地,她早一日舒心。去病現在不在長安,我又有身孕,對她只能是採用躲為上策。

  人生永遠是這樣,越是躲的事情越是躲不過。怕的就是李妍,李妍就找到門上來了。

  李妍下旨召我進宮賀她的生辰。李妍再得寵,卻仍是嬪妃,不比皇后,不可能接受百官朝賀,只是宮中女眷之間的一個小宴,可越是小宴我越不放心。

  紅姑道:「宴無好宴,不如進宮求皇后娘娘幫忙擋掉。」

  我苦笑著搖搖頭,陳叔嘆了口氣,「雖然不知道皇后娘娘是否知道玉姑娘已有身孕,可皇后娘娘一直很照顧玉姑娘,如今將軍不在長安,皇后娘娘肯定也不放心讓玉姑娘一個人進宮,若能擋肯定早已經擋了,定是皇上點了頭,皇后娘娘不好再說什麼。」

  我看了看自己的身形,「如今身形已顯,肯定瞞不過了,而且說不準本就是李妍得了什麼風聲,特意召我進去看一看的。大夫說懷孕頭三個月最是危險,很容易小產,如今能瞞他們這麼久,過了這幾個月的清靜日子,我也心滿意足了。」

  陳叔忽地跪在地上向我磕頭,「玉姑娘,老奴求您務必照顧好自己,若真有什麼事情為了孩子也先忍一忍,不管多大的怨氣,一切等將軍回來再給您出。」

  我哭笑不得,側開身子道:「我是孩子的娘,我比你更緊張,用不著你叮囑我。我在你心裡行事很任性冒失嗎?」

  陳叔訕訕無語,我輕哼一聲,只為著我沒有識進退知大體地去說服霍去病娶公主,我在他們眼中就成了一個行事完全不知道輕重的人。

  紅姑握住我的手,笑對陳叔說:「玉兒雖然有時行事極其任性,卻不是一個完全不知道輕重緩急的人。」

  我無奈地看著紅姑,她這是在誇獎我,寬慰陳叔嗎?只怕讓陳叔聽著越發沒底。我現在算是犯案纍纍,想得一聲贊恐怕很難。

  正是盛夏,一路行來,酷熱難耐。還未到宴席處,陣陣涼風撲面而來,只聞水聲淅瀝,精神立即清爽。

  李妍甚是會享受,命人架了水車,將浸了冰塊的池水引向高處,從預先搭建好的竹子縫隙處落下,淅淅瀝瀝仿若下雨。宴席就設在雨幕之中,冰雨不僅將夏天的熱驅走,也平添了幾分情趣,一眾女子有隔著水簾賞花的,有和女伴嬉水的,有拿了棋盤挨著水簾下棋的,還有把葡萄瓜果放在水簾下冰著,時不時取用,的確是舒服自在。

  待字閨中的女孩看到我的身形,又看到我梳著和她們相仿的髮式,而非出嫁後的婦人髮式,不禁露了好奇,偷偷地瞄了一眼又一眼,不少夫人露了鄙夷之色,急急把自己家的女兒拽到一旁,不許她們再看我,彷彿多看我一眼,那些女孩子也會未婚先孕。

  有些風度好的,或礙著自家夫君不敢對我無禮的,對我點頭一笑,或匆匆打個招呼就各自避開。我像是瘟疫,走到哪裡,哪裡的人就迅速散開消失。

  我隨手從水中撈了一串葡萄出來吃,李妍看到剛才的一幕應該挺開心。不過可真是對不住她,看到我這副樣子,她恐怕又開心不起來了。我這個人荒漠戈壁中長大的,不夠嬌嫩矜貴,這些傷不著我。

  正吃得開心,忽然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孤零零地立在角落裡。李妍對這個臨時背叛了她的西域舞女肯定也是深惡痛絕,卻特意請了她來,李妍想幹什麼?

  我一面吃著葡萄一面朝她走去,她看見我,臉上幾許不好意思,我將葡萄遞給她,「你穿漢人的衣裙很好看。」

  她向我欠身行禮,「這段時間我常聽日磾講你們的事情,很想能見你一面,只是我們不大方便去看你,聽日磾說霍將軍把你護得很周全,就是霍府的一般下人都見不到你。沒想到你有身孕了,日磾若知道了,肯定會很開心。」

  我笑瞅著她,很是感慨,「你叫他日磾,他讓你這樣叫他的?那我不是該叫你聲弟妹了?」

  她雙頰暈紅,神態卻落落大方,「你叫我維姬就可以了。」

  「好!你叫我玉兒、小玉都可以。」

  瞥到她拇指上戴著的玉戒,我心下一驚,立即握住她的手細看了兩眼,她看到我的神色,低低道:「是今日出門前日磾從自己手上脫下,讓我戴上的,我本來還猜不透原因,現在……」這個一直透著幾分冷漠疏離的女子眼眶紅了起來。

  這個指環是日磾的祖父留給他的,從小一直沒有離身,卻特意讓維姬帶它來赴宴,他是把這個流落異鄉的孤女託付給我了。我放開了她的手,「他不放心你。」

  我用手捶了下腰,維姬忙問:「你要坐一下嗎?」說著四處幫我尋位置,好一些的地方都已經被人佔據,剩下的幾個邊角旮旯裡的位置,卻沒有兩個人一起的。維姬笑指了指一個看著稍好一些的位置,「我們去那邊坐一下吧!我不想坐,站著說話就成。」

  我向她做了個鬼臉,拉著她徑直走向風景最好的位置,正在那裡談笑聊天的女子立即沈默下來,詫異地看向我們,等我走到她們身旁站定,幾個女子忽地站起來,一臉厭惡鄙視地匆匆離開。

  我笑著對維姬做了個草原上牧人比馬勝利時的手勢,輕叫一聲,整理好裙子,施施然地坐下。維姬坐到我身旁,掩著嘴直笑。

  那幾位夫人現在才明白我所為何物,四處一打量後,都恨恨地瞪著我,卻又不願太過失態,只得故作大方地對我越發鄙夷,用似乎很低,卻偏偏能讓我聽到的聲音說著話,「聽聞她以前是歌舞坊的坊主呢!專做男人生意的,難怪行事如此沒有廉恥。」

  我扭頭對正扇著扇子的江夫人笑了笑,「這位夫人聽聞得不夠多呀!難道不知道李夫人正是從我的歌舞坊出去的嗎?」

  她的臉霎時雪白,長安城中的歌舞坊有史以來做過的最成功的男人生意就是出了個傾國傾城的夫人,這個江夫人居然貪圖一時嘴快,忘了這件事情。

  我的眼光冷冷地從其餘幾個女子的臉上掃過,她們雖然不甘願卻終究低下了頭。

  維姬低聲道:「她們怕你?」

  我笑著搖搖頭,「她們怕的是去病,也許……還有李夫人。去病的脾氣你應該聽聞過一二了,這幾個人雖然是文官的夫人,她們的夫君並不歸去病統轄,可皇上重武輕文,她們畢竟不敢拿夫君的前程性命做賭注和我鬥氣。而我……」我冷哼一聲,「今日勢必是一場鴻門宴,反正服軟也不可能有退路,那我也不用再客氣,索性把這些小鬼嚇走了再說。」

  正說著,李妍和衛皇后攜手而來,身後隨著劉徹新近冊封的尹婕妤。李妍和衛皇后兩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我的腹部,又都假裝沒有看見,各自移開目光接受眾人的叩拜。反倒尹婕妤向我一笑,輕聲說了句「恭喜你」。

  李妍恭敬地事事都先請示衛皇后,想看什麼歌舞,或行什麼酒令取樂,衛皇后笑著推卻了,「今日你是壽星,凡事自然是你做主,本宮也只是陪客。」

  李妍和尹婕妤以及其他幾位娘娘商量後,最後以抽花籤為令,服侍李妍的女官做了令主。席間各位夫人使出渾身解數,力求逗李妍一笑,倒也是滿堂歡樂。

  席上氣氛正濃烈時,有宮人來傳旨,抬著一個檀木架,上覆著織錦繡鳳大紅緞,一座晶瑩剔透、寶光流轉的九層玉塔立在其上。如此大的整塊玉石本就稀世難得,再加上雕刻工藝,真正的世間罕見寶物。

  劉徹的這份壽禮一看就是花費了不少心思,眾人都看得目瞪口呆,望向李妍的目光又多了幾分敬畏。李妍笑盈盈地命宮人將玉塔擺置於宴席正中間,方便眾人欣賞。

  走路還走得不太穩的劉髆搖搖晃晃地捧著一個大壽桃上前給母親賀壽,像個小大人一樣,很是規矩地磕頭行禮說吉祥話,本來還像模像樣,結果說到一半突然忘詞了,一面吞著口水,吮著自己大拇指,一面求助地扭頭看向後面的太子劉據;劉據低低提醒他,他卻越急越不會說,望了一圈四周笑盯著他的目光,癟癟嘴,索性撲進了哥哥懷裡,藏好自己的腦袋不讓我們看。

  好一對可愛的兄弟,一直淡然看著一切的我也不禁笑了出來。衛皇后笑著搖頭,李妍面上雖笑著,眼睛裡卻透著冷,她身旁的侍女立即上前把劉髆從劉據身旁強抱走。我心中暗嘆一聲,皇家哪裡來的兄弟呢?即使他們想天真爛漫,他們的母親也不會允許。

  籤桶落到了起先和我們起過衝突的江夫人手中,她抽了一根籤遞給令主,令主笑讀道:「牡丹籤,抽此籤者可命席上任何一人做一事。」讀完立即將籤放回了籤桶中。

  衛皇后靜靜地笑看著江夫人,江夫人似乎頗為躊躇地想了好一會,眼光從我們面上掃過,落在維姬的臉上,「我至今難忘上次夫人在席上的示情舞姿,想請夫人為我們再跳一次。」

  維姬的身份今非昔比,雖然出身低賤,又不是漢人,可畢竟現在已經是堂堂光祿大夫的如夫人。滿堂的歌舞伎,江夫人不點,卻偏偏點了維姬,嘲諷我們當日堂上爭霍去病的一幕,也借此羞辱維姬。

  我嘴邊噙了絲笑盯著令主,那個宮女與我對視了一會,眼中終是露了一絲畏懼撇過了頭。她們對我畢竟還有幾分顧忌,可對維姬……維姬的臉漲得通紅,又慢慢恢復正常,她在案下握了下我的手,姍姍立起獻舞。

  李妍向我一笑,端起杯酒慢品。衛皇后聽到江夫人點的是維姬,神色釋然,漫不經心地轉過頭和劉據說著話。我心頭忽然閃過一句話,最瞭解你的是你的敵人。

  維姬的舞姿曼妙動人,奈何滿席的人或驚詫,或嘲弄,或鄙視,或不敢惹事低著頭只顧著吃東西,根本沒有真正在看的人,反倒被乳母抱在懷中的劉髆看得極是專注,精彩處拍著小手咯咯笑,掙扎著要下地,乳母無奈何只得放了他下地,讓他立在一旁觀看。

  維姬隨著舞曲旋轉著身子,我看到兩三個滾圓的珠子不知道從哪裡滾出,「小心」二字還未出口,維姬已經踩到珠子上,身子向後摔倒,她的手下意識地去扶東西,匆忙中拽住了托著玉塔的紅綢,身子摔倒在地上的瞬間,那座晶瑩剔透的稀世珍寶也砸成了數截。

  原本立在一旁看舞的劉髆看到維姬要摔倒,搖搖晃晃地想去扶她,幸虧一旁坐著的女子手快,拽回了劉髆,可即使這樣,濺起的玉片從劉髆胳膊上滑過,不大會兒工夫,已流了一手的鮮血。嚇得宮女乳母全亂了套,扯著嗓子喊「太醫」。

  原本打碎皇上賞賜給娘娘的玉塔已是重罪,此時又傷了皇子,更是罪加一等。李妍低頭查看劉髆的傷勢,待擦乾淨血後,發現只是割了兩條口子,她眼中的驚懼淡去,面上卻越發顯得倉皇,眼中珠淚盈盈,厲聲喝罵著乳母宮女。

  我憋著的一口氣現在才緩緩吐出,幸虧,幸虧沒有大事。可即使這樣……心中咯噔一下,扭頭看向維姬,一堂慌亂中,她反倒只是靜靜跪在地上,雖然臉孔煞白,神色卻十分平靜坦然。她脫下拇指上的玉指環,迅速塞到我手中,低低道:「維姬無福,麻煩你轉告日磾,淪落異鄉,能遇見他已是此生之幸,不必再掛念我。」

  李妍看了一眼維姬,抱著劉髆,望著地上的玉塔碎片對衛皇后道:「一切聽憑皇后娘娘處置。」

  維姬背叛了李妍,李妍肯定想讓她死。今日的事情明面上全都是維姬的錯,而且兩件都是重罪,衛皇后犯不著為了維護一個與己無關的西域舞女而與李妍起衝突。

  衛皇后看都沒有看維姬一眼,淡淡道:「一切按照宮中規矩辦,誤傷了皇子先受杖刑一百,雖然是後宮的事情,但玉塔之事本宮覺得還是應該由皇上處置。」李妍點點頭。

  杖刑一百!光這個罪名,維姬已經是非死不可,還需要什麼後面的?李妍哄著劉髆,眼睛卻是挑釁地盯著我。立在衛皇后身後的雲姨朝我搖頭,衛皇后看向我時,帶著勸誡的眼光掃向我的腹部。

  我手中緊緊拽著日的指環,拽得手都疼。為了孩子我應該忍,應該忍……日磾給維姬這個指環時,他絕對想不到我已有身孕,我還需要照顧一個脆弱的小人兒,事後他應該會體諒我的處境。而且今日偏偏如此倒楣,或許連李妍自己都沒有想到她的陷阱能發展得如此完美,會把皇子牽扯進來,傷得雖輕,罪名卻是天大。

  維姬被宮人向外拖去,她閉上了眼睛,一臉平靜。

  我一面不停地找著各種理由讓自己忍,可一面又在不停地問自己,如果我今日讓維姬死去,我以後能活得心安嗎?我和越變越陰狠的李妍又有什麼區別?我當年恨伊稚斜背叛朋友,難道我這不是另外一種背叛?

  我驀地叫道:「等一下。」衛皇后滿是無奈地瞪了我一眼,裝作沒有聽到,李妍卻是得意地笑了,微朝我點點頭:金玉,你沒有讓我失望,歡迎進入陷阱。

  我跪倒在衛皇后和李妍面前,「維姬雖然有錯,可卻不是罪魁禍首。」我攤開手掌,一顆碧玉珠子躺在掌心。

  當時一團混亂中,我只搶著撿到一個珠子,這個物證實在太單薄,單薄到似乎只是把我拖下了泥塘,卻不能讓任何人浮起,「當時維姬跳舞時,民女看到有幾顆這樣的珠子滾到她的腳下,她因此而摔倒。」

  李妍瞟了眼珠子沒有說話,她的宮女道:「皇子和公主們常拿著這種玉珠子彈著玩,難道你的意思是說……」她猛地掩住嘴,跪下磕頭,「奴婢萬死。」

  李妍扇了她一耳光,喝罵道:「賤奴才,什麼話都敢亂說!」李妍看向周圍的人,「除了金玉,還有誰看見這種珠子滾向維姬腳下了?」所有人都拚命搖頭。

  李妍一言不發地看向衛皇后,此時已經不是殺一個維姬就可以了事了,一個珠子把流言導向了在場的皇子和公主,誰有可能會心懷嫉恨想打碎父皇賞賜給李夫人的玉塔?還傷了幼弟?衛皇后的唇邊帶了絲冷笑,「徹查到底,先把維姬帶下去關著。」李妍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衛皇后,衛皇后保持著唇邊的那絲笑,繼續道,「把金玉也帶下去看管好。」

  「咣當」一聲,獄卒鎖上了牢門。維姬眼中淚花滾滾,「小玉,你何必把自己捲進來呢?」

  我拿起她的手,把玉指環給她戴上,「既然是日磾親手交給你的,即使要還給日磾,也該你親手還給他。」

  維姬剛才赴死時面容平靜,此時反倒眼淚簌簌直落,我替她把眼淚擦去,四處打量了下牢房,「比我想像得好一點。」

  維姬立即站起,把地上鋪著的稻草往一起攏,堆了厚厚一高垛,要我坐上去,「牢裡終年不見陽光,地氣太陰毒。」

  我摸著自己的腹部,心中暗道,對不起,你爹爹走了未久,我就把你照顧到牢獄裡來了。我一直把李妍看做衛氏的敵人,並沒有真正把她當做我的敵人,可今天起,我們之間再沒有任何情分。她竟然一個陷阱套一個陷阱,這個陷阱的盡頭到底指向何方?李妍想靠此來傷害劉據和衛皇后,出手未免太輕了,她究竟想做什麼?我此時一點都看不清楚。

  兩天過去,沒有任何動靜。估摸著陳叔和紅姑她們早已亂套,也肯定想過辦法來看我,卻一直沒有出現,事情看來很嚴重。

  我們的飯菜已經好過其他犯人很多,但和霍府的日常食用一比,和豬食也差不多,我並不是挑嘴的人,什麼都能吃,可這個未出世的孩子卻被我們養得有些嬌貴,自懷孕後一直貪吃的我變得吃不下東西。

  維姬把她的飯菜中看著好一些的全都揀給我,只給我吃兩份飯菜中最好的一部分,我也不和她客氣,但即使這樣,我仍舊沒有胃口。強迫自己多吃幾口,一轉眼又立即吐出來,維姬急得眼淚汪汪。

  我滿腹擔心和無奈,卻不願維姬太過自責,強笑著自嘲,「不知道像誰,我和去病都不是挑食的人,卻養了這麼挑嘴的一個孩子,以後要好好教導他一番。」

  整座牢房只有柵欄前的一小塊地方,在太陽正中午時,有幾縷陽光通過一方窄窄的石窗斜斜射進來。光柱中,萬千微塵飛舞,看久了人變得幾分恍惚,不知道微塵是我,我是微塵,或者大千世界本也是一粒微塵?

  一雙薄靴,一襲合身熨帖的月白袍,陽光自他身後灑下,為他周身染上一層淡薄如金的光暈,令他看上去幾欲隨風化去般虛幻,可那個暖若朝陽的笑卻真實地直觸心底。在這個幽暗陰冷骯髒的牢房中,他的出現讓一切都變得明媚溫暖。我不能置信地閉上了眼睛,再睜開他依舊站在陽光中。

  九爺細細打量著我,仿若隔別三世,眼中藏著擔心恐懼。他向我伸手,雖一言未發,我卻就是知道他想要替我把脈,他要立即確定我一切安好才能放心,默默地把手腕遞給他。一會後,他面色稍霽,我想收回手,他卻一轉手握住了我,力氣大得我手腕生生疼起來。

  他仍舊笑著,眉梢眼角卻帶著幾分憔悴,看來竟比我這個待在牢獄中的人更受煎熬。我心中滋味莫辨,說不清楚是幸福還是痛苦,半晌後方擠出一句,「我沒有受什麼苦。」

  他緩緩放開我的手,「陳夫人不許任何人通知霍將軍,你要我設法通知他嗎?」

  我搖搖頭,「戰場上容不得分心,此次戰役是對匈奴單于的決戰,這是他自小的夢想,如果他不能盡全力打這場仗,會成為他生命中永遠的遺憾。何況我不過是在牢中住幾日,沒什麼大礙。對了,你怎麼能在這裡?」

  他淡淡一笑,「皇上畢竟也是我的舅父,這個人情又不算大。」

  他說得很是輕巧,可其中的艱險卻是不想也知,只是不知道他為此究竟做了什麼犧牲,又對劉徹承諾了什麼。以他的性格,什麼苦楚都是獨自一肩挑,我即使問也問不出什麼來,索性裝作相信了他的話,讓他一片苦心不要白費。

  「玉兒,究竟怎麼回事,細細和我講一遍,我才好想對策。」

  我靜靜想了一會,把事情緩緩道來,我和匈奴的關係,和日磾的情誼,以及李妍已經猜測到我和日磾關係非淺,所以利用維姬不露痕跡地把我收進了網中。

  九爺聽完後,蹙著眉頭,「你還有事情沒有告訴我,朝中的人都知道霍將軍和衛將軍雖然是親戚,可關係十分緊張,甚至在皇上的引導偏袒下,霍將軍手下的人在軍中常擠兌打壓衛將軍的門生。如果李夫人只是為了太子位置和衛氏有矛盾,她不應該開罪霍將軍,反而應該利用霍將軍和衛將軍的矛盾,儘量拉攏霍將軍,她怎麼會一再對付你?這次雖然牽涉到皇子公主,但她顯然更想要你……」九爺十分不願意把我和那個不吉利的字眼連在一起,話說了一半未再繼續。

  我笑向他作了一揖,「真是什麼都不能瞞過你。」語氣輕快,希望能緩和一下凝重的氣氛,卻沒有成功,九爺依舊皺眉看著我。

  「我和李妍的確還有些私怨,但我不能說,其實她對我恨意如此強烈也實在出於我的意料之外。」

  九爺頷了下首,沒有繼續追問,想了一瞬道:「最關鍵的就是珠子是誰扔出來的,或者說關鍵是要找那個掉落珠子的人。江夫人雖然是事情的起端,但她不過是個糊塗人,估計什麼都不知道,反倒是那個行令的宮女值得一問。」

  「我也是如此想的,當時看到她迅速地把籤扔回籤筒中,我就有些懷疑那個令根本就是她自說自話,不過李妍能讓她做這樣的事情,肯定絕對相信她,她又在李妍庇護下,很難問出什麼。」

  九爺嘴角緩緩勾起一抹笑,不同於往日的笑意,而是透著寒意,「何必問她,只需讓李夫人選擇犧牲她就夠了。」

  我想了一瞬,明白是明白,卻不知道九爺要怎麼做才能讓李妍做如此的退讓和妥協。外面隱隱傳來幾聲鐵器相撞的聲音,九爺眼中滿是不捨,「我要走了,你再忍耐兩三天。」

  自九爺進來後,維姬就躲到了角落裡,但一直時不時地看一眼九爺。此時聽到九爺要走,她忽地上前對著九爺磕了三個頭,九爺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卻顧不上多問,只極是客氣地回了她一禮,「拜託夫人照顧一下玉兒。」維姬匆匆避開九爺的禮,帶著惶恐重重點了下頭。

  九爺的離開帶走了牢房中唯一的陽光,不過他已經在我的心上留下了陽光。

  維姬有些怔怔愣愣,我看著她問:「你認識九爺?」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我見過他,原來你們漢人叫他九爺。沒有幾個人見過他,可我們都想像著他肯定是一個心像天那麼大的人,所以我們西域人都尊敬地稱呼他『釋難天』。西域比中原乾旱,很多藥草都不生長,漢人總喜歡用高價把藥草賣給我們,可釋難天不僅把藥草店開得遍及西域,價格和漢朝一樣,而且每到疫病流行,或無故被捲進匈奴和漢朝的戰爭時,他的藥草都是免費提供給無家可歸的人。我還沒有被挑中做舞伎時,曾見過他在街頭給一個病重的小乞丐治病,那天他也穿了一身白衣,素雅乾淨得像神山托莫爾峰頂上的雪,而那個小乞丐的身上流著烏黑髮臭的膿血,可他把那個孩子抱在懷裡,一舉一動都小心翼翼,唯恐弄疼那個孩子,彷彿抱著的是一塊珍寶。後來在龜茲的王宮裡,我再次看到了他,當時小王爺剛試用完一把威力很強大的弩弓,興奮地上前想要擁抱他,那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尊貴禮節,他卻絲毫沒有動容,雖然他微笑著,可我能感覺到他心中的冷淡和拒絕。我無意中聽到他們的兩三句對話,又想起當年所見才猜測到他也許就是傳聞中的釋難天。天下間除了他,還能有誰的心能如此?他雖然身有殘疾,可他的音容會讓你覺得他比所有人更高貴。我每次見他時,他都笑著,可我總覺得他似乎背負著很重的東西,他的微笑下藏著很多疲憊,所以我一直想最大的尊敬大概就是不要打擾他。他在王宮中住了三天,我就在遠處看了他三天,我每日都會向神祈求,祝福他有一日能像普通人一般。沒有想到,今天竟然又見到他了,而且又是一個最想不到的地方。」維姬微彎著唇角,似乎在笑,可又帶著傷心,「能見到這樣的釋難天真好,他會怒,會生氣,也會因為放心而真心地笑,他不是那個寂寞孤獨的神,可他……卻在……傷心。」

  我默默地扭過頭,不知道視線落在了何處,看到了什麼,只想躲避開維姬帶著質問和她自己都未必明白的請求。釋難天,他釋著別人的難?可他的難該由誰釋呢?

  自九爺來過後,我和維姬的生活改善不少,每日的飯菜可口了許多,甚至晚飯後,還會送一大罐牛乳給我們。

  因為我依舊很挑嘴,不喜歡吃的一口也不能吃,一吃就吐,所以維姬總把我能吃的、愛吃的都揀給我,兩人如此分配,我這兩日也基本吃飽。

  黑暗中,維姬輕聲說:「明天我們就能出去了。」

  我「嗯」了一聲。維姬對九爺極度信賴,她根本不理會整件事情的微妙複雜,她只相信著九爺說過讓我再忍耐兩三天。

  半夜時分,我一頭冷汗地從睡眠中疼醒,想喊維姬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全身一時寒一時熱,只是不停地打哆嗦,一絲力氣也提不上。幸虧維姬睡得淺,我打著顫的身子驚動了她。她一看到我的樣子,驚嚇得眼淚立即掉出來,衝著外面大喊著叫人。

  我看到她的反應心裡驀地冷了半截,維姬是一個行事冷靜沈著的人,她竟然失態至此,我現在的樣子恐怕已是半隻腳在鬼門關外徘徊。

  維姬叫了半晌都沒有人理會,她匆匆把外衣脫下來罩在我的身上,我身子疼得像要碎裂成一段段,只恨不得立即灰飛煙滅,方能躲開這如地獄酷刑一般的疼痛,意識漸漸墜向黑暗。

  不行,我不能睡去,睡著了也許再沒有痛苦,可有人會傷心,我答應過去病會照顧好自己和……孩子,心中一震,拼著最後的一點清醒,用力咬在了自己的舌頭上,口中血腥瀰漫,人卻清醒不少。

  疼痛來得莫名其妙,不像是病,倒更像是毒。說不出來話,只能用眼睛示意維姬,維姬倒真是冰雪聰明,看到我看向陶罐立即把罐子捧來,扶著我把牛乳灌下去。口中的血混著牛乳嚥入肚子,胃裡翻江倒海般的噁心,我還是逼著自己不停地喝,因為每喝一口,也許我活下去的機會就多一分。

  維姬抱著我只是哭,「小玉,要死也該我先死,是我背叛了娘娘,打碎了玉塔,為什麼我沒事情……」她驀地明白過來,臉上全是害怕和悔恨,「我們交換了飯菜,你一個人中了兩個人的毒。」

  我已是滿口的血,卻再咬破舌頭,也維持不了自己的清醒,在維姬的淚水和哭求聲中,意識漸漸沉入了漆黑的世界。



第十七章   毒計

  人仿似睡在雲上,輕飄飄的,說不出的舒服,很想就這麼一直睡下去,可靈台中的一點的清明卻告訴自己一定要醒來,無論如何也要醒來。自己仿似分成了兩個人,一個躺在白雲間睡覺,一個在半空俯視著正在睡覺的自己,拼盡全力地對著下方呼喊:「醒來,快點醒來。」睡著的自己卻一無反應,越來越累,累得隨時都會從半空摔下,跌成碎末,神志也在漸漸渙散;可半空中的自己依舊拚命堅持著,一遍又一遍地呼喊:「金玉,你要醒來,你一定要醒來,你能做到的,只要用力睜開雙眼,用力再用力,你就能醒來,你能做到……」

  我能做到,我一定能做到,有人等著我呢!眼皮像山一般沉重,可我最終還是艱難地睜開了雙眼。九爺一臉狂喜,眼中竟隱隱有淚,猛地抱住了我,「玉兒,我知道你一定能醒來。」

  維姬一面笑著一面抹淚,「幸虧九爺不肯等到天明接你出去,案子一定,即使半夜也求了皇上放人,否則我就是百死也贖不回自己的罪過。」

  日磾靜靜看著我微笑,眼中也是一層水意,一旁的小風指著我道:「你們女人真是麻煩,只會惹人擔心!」話沒說完,他語聲哽咽,驀地扭過了頭。看來我真的是從閻王殿前逛了一圈,以至於連九爺的醫術也不敢確保我性命無憂,讓眾人擔足了心。

  我的手輕輕摸過腹部,知道他一切安全,才徹底放心。

  九爺的眼中血絲密佈,整個人說不出的憔悴,一向儀容優雅的他,衣服竟然皺巴巴地團在身上,看來一直沒有換過。

  我有心想說一聲「謝謝」,可知道根本沒有這個必要,這兩個字太輕太輕,而內心深處的感覺,我卻不願讓他知道,很多東西只能讓它永遠沉澱在心底最深處,說出來反倒徒增彼此的痛苦。

  我啞著嗓子問:「事情都過去了嗎?」九爺只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我,根本就沒有聽見我說的話。我不敢看他,視線投向日磾,石風嘴快地道:「你昏睡了將近四天四夜,天大的事情也有結果了。」

  日磾平靜地說:「玉石珠子是宴席上的發令女官搞的鬼,她是皇上新近冊封的尹婕妤的人,尹婕妤本想借此機會一箭雙鵰,讓衛皇后和李夫人反目相鬥,她好漁翁得利。事情被查出來後,女官畏罪自盡,尹婕妤撤去封號,貶入冷宮。」

  李妍雖然沒有傷到衛皇后,卻把另一個可能的敵人打垮了。尹婕妤,那個笑容健康明亮的女子,與李妍的楚楚動人截然不同的風致,剛得了劉徹的寵愛不過半載,卻就在兩大勢力的打壓下稀里糊塗地進了冷宮。

  心中一震,金玉呀金玉!你還有空閒感慨別人稀里糊塗?難道你就是聰明人嗎?如果沒有九爺,你只怕早就稀里糊塗地見閻王了。不能再低估李妍,也不能再對她有所心軟,否則只能害了自己,讓仇者笑,親者痛,「我是中毒了嗎?」

  九爺沒有回答我,一扭頭才發現我們說話的工夫,他竟然就半靠在榻上睡著了。維姬瞅著我道:「將近四天四夜,九爺一直守在你的榻前沒有合過眼,我們怎麼勸都沒用。」我凝視著九爺憔悴疲憊的面容,心中的滋味難辨。

  小風犯愁地看著九爺,我忙道:「不要驚動九爺,就讓他在這裡睡吧!把我挪到外面的榻上。」

  看維姬和小風替九爺墊枕頭、脫鞋襪,又在榻腳擱了一盆冰塊消暑。維姬剛要轉身離開,九爺睡得迷迷糊糊中,拽住了她的裙裾,喃喃叫道:「玉兒,不要離開我,不要……」屋子中的三人都看向了我,又都立即移開了視線。

  維姬想把裙子拽出,九爺卻一直沒有鬆手,眉頭緊皺在一起,「這次不放手,不會放手……」小風想上前幫忙,維姬搖頭阻止了他,「讓九爺拽著吧!至少他在夢裡可以舒心一些。」

  日磾輕嘆一聲,遞了剪刀給維姬,維姬把裙子剪開,九爺握著手中的一角裙裾,眉頭慢慢展開。我的頭伏在枕上,心中全是疼痛。

  日磾幾分瞭然,坐到我的榻側,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剛才不是問起中毒的事情嗎?」

  我深吸了口氣,把心神拽回。事情走到今天一步,我和李妍之間已經無法善了,而且我還把已經從長安抽身而退的九爺再次捲進長安這個大泥塘,並且是大泥塘中最大的漩渦——皇子奪嫡,不管為了誰,我都必須打起精神。

  日磾看我肅容傾聽,讚許地輕點了下頭,「這幾日九爺一直忙著救你,很多事情都顧不上理會,我們問過九爺是何人下的毒,九爺沒有回答,但我揣測應該是李夫人。皇上肯定已經知道你中毒的事情,宮裡的太醫和稀世難尋的藥材源源不斷地送過來,雖然沒有明說為了何人何事,大家都只是裝糊塗罷了!看皇上的舉動,他心裡只怕也很擔心,而且……」日磾微頓了下,「十分憂慮。」

  如果真有什麼事情,一屍兩命,皇上這邊再封鎖消息,九爺卻肯定會讓霍去病知道,以霍去病的脾氣,現在又重兵在握,皇上還真應該擔心憂慮。想到此處,身子陡然一震,李妍她並非是為私怨,她的最終目的原來還是大漢的天下。雖然霍去病和衛青不和,但畢竟同根連氣,一損俱損,此次若真如了李妍的意,大漢朝堂內必定大亂,劉徹即使最後能撥亂反正,也會元氣大傷,無暇再顧及西域。

  維姬急急擰了帕子來替我擦汗,「這些事情以後再說吧!現在先養好身體。」

  我道:「撿回一條命來,我自己更緊張自己。說說話不礙事,把事情說清楚,我心中有了計較也好安心休息。否則老是擔心著下一次會有什麼暗箭,更是休息不好。」

  日磾道:「關鍵是你和李夫人一向交好,很多人到現在都以為你們親如姐妹。而霍將軍和衛氏在政治上並不是很親暱,甚至和衛大將軍在軍中勢力相抗,李夫人就算想替兒子爭取太子之位,也沒有置你於死地、激怒霍將軍的緣由和動機。再加上李夫人現在正受寵,沒有如山鐵證,皇上根本不會相信,反倒會懷疑是因為衛氏懼怕李氏分了他們在朝堂中的權利而弄鬼陷害,所以中毒的事情即使追究肯定也追究不出名堂來。」

  我嘆道:「李妍既然敢做,肯定已經安排好退路和頂罪的人,甚至一個不小心還不知道又把哪個無辜的人做了犧牲品。這些已經發生過的事情,我懶得去理會。倒是砸碎玉塔傷了皇子的事情,九爺怎麼令李妍退步的?」

  日磾搖搖頭表示不清楚,「我只知道九爺和皇上密談過一次。具體談了什麼,只有九爺和皇上知道。談完後,皇上竟然下旨由九爺負責審查此事。也許是李夫人想到一個衛皇后她已經很難撼動,再加上勢力未明的九爺,與其做無用的糾纏,不如犧牲一個卒子,把另一個正變得越來越危險的敵人先擊垮。」

  我「哼」了一聲,「她哪裡是放棄糾纏?根本就是還有後招,而且一招更比一招毒辣,所以假裝放手麻痺一下眾人,還讓衛皇后幫她懲治了尹婕妤,皇上以後即使偶爾想起尹婕妤的好處,心中有怨,也全是衝著衛皇后了。」

  日磾和維姬都露了後怕的神色,維姬喃喃道:「從一開始就是一環套一環,好縝密可怕的心機。」

  我對日磾道:「真是對不住你,本來你在漢朝可以過得平穩安靜,我卻把你拖進了這場宮廷紛爭。」

  日磾握住維姬的手笑道:「危難識人心,一輩子能交幾個託付生死的朋友,痛快淋漓地活一場,什麼都值得。若非你,我在漢朝不會結識霍將軍和九爺這般的人物,天照和小風這樣的義氣之交,這種事情,你多拖幾回,我也甘願。」

  維姬也展顏而笑,「我也甘願。以前聽故事說什麼一諾托生死,總覺得不可信,可認識你和日磾後,我相信了。根本不需要諾,一個指環就夠了。」

  小風嘟囔道:「我可不甘願,小爺我只想好好做生意賺錢,你的破事以後最好別煩我。」

  維姬皺了皺鼻子,一臉納悶,歪著腦袋嬌俏地問:「那起先是誰放著生意不做在這邊待了幾天幾夜,還嚷嚷著要去刺殺李夫人為玉姐姐報仇?又是誰看到小玉醒來竟然背著身子抹眼淚?」

  小風跳著腳往屋子外面沖,一面道:「我那是因為九爺,還有我爺爺。」我們三人望著小風的背影相對而笑。我的心中暖意融融,原本因為李妍而生的一些陰霾全部消散。有友若此,複何憾哉?

  ★★★★★★★★★★

  九爺要我住在石府,天照、日磾和紅姑也懇求我留在石府,陳叔本來頗有些微詞,但當九爺問道:「你能確保霍府所有的人都可靠嗎?」

  陳叔神情複雜,發了會怔後,長嘆一聲,向九爺行了一大禮道:「都是老奴失職,等將軍回來,他一定親自上門重謝九爺幫他照顧玉姑娘。」

  九爺搭在輪椅上的手驀地緊了下,又緩緩鬆開,微微笑著回了陳叔半禮。天照氣得「哼」了一聲,「小玉一進長安城就在石府住過,我們本就是故交,不用霍將軍謝。」

  陳叔的目的已經達到,對天照的冷言冷語只裝作沒有聽見,向我細細叮囑了幾句後轉身離去。

  日磾又是好笑又是苦笑,望著我搖頭,維姬卻是帶了幾分憤憤不平,我只能報以苦笑。不管九爺還是去病,一個女子若能遇見其中一人,得其傾心,絕對是一生中天大的福分,可兩個天大的福分加在一起,卻絕對不是一加一等於二,幸福翻倍,而是一不小心三個人就會都被壓垮。

  再次住在竹館,翠竹依舊青青,白鴿也依舊翩翩飛翔,可人面已經全非。我把我的感慨全藏到了心裡,九爺也盡力掩藏了一切心緒,面上只有那個淡若春風的微笑。

  偶爾,我不經意的一側頭或者一回眸間,恰恰撞上他凝視著我的眼睛。幽暗無邊的漆黑雙瞳中波濤翻捲,幾多心酸和痛苦在一怔後又立即化作了微笑,我的心會緊緊地一抽,裝作什麼都沒有看見般移開視線,可內裡已是千瘡百孔。

  飲食嚴格遵照九爺的吩咐,何時休息,何時做適量活動,月餘後身體已經完全康復過來。我一再追問著九爺和劉徹談了什麼,又究竟許諾了劉徹什麼才令劉徹讓他負責調查玉塔事件,可九爺總是笑而不答。

  自「生病」後,劉徹常命太醫來探望,還時時賜藥,皇后處也有宮人來探望,最最可笑的是李妍也打發了宮人來慇勤垂詢,還寫信傳授她懷孕時養胎的諸般方法,字裡行間全是擔心,估計劉徹看到還真要感動於李妍不忘舊情,我們姐妹情深呢!

  小風每次見到李妍的人就一股火上心頭,想抽刀子的樣子,卻總被九爺的眼光逼得乖乖坐回原處。

  人一走,小風就在我面前跳著腳罵,什麼做生意也玩陰的,可沒見過這麼陰的,什麼你們真是好涵養,居然還能微笑著應對。天照勸了兩次,沒有勸住,只能由小風去。

  九爺有一次聽到後,盯著小風看了半晌,看得小風胳膊上的雞皮疙瘩冒了一片,小風摸著胳膊上的雞皮疙瘩,沈默了下來。難得看到這只螃蟹服軟,我用絹扇掩著臉偷笑。

  九爺對小風淡淡道:「以後李夫人派來的人就由你接待,若有任何差池,長安你就不用待了,你也就是去西域給大哥和二哥打個下手的料。」

  小風低著頭,一個人在原地默默站了兩個多時辰。我和天照說的話,他全充耳不聞。

  一夜之後,小風的神色中多了一些別的東西。天照看著小風對九爺道:「長安城的一切以後可以放心交給小風了。」

  「他的心比小雷小電他們都大,如果想在長安城做一方霸主,這些和官家虛與委蛇的功夫必不可少。」話是如此說,九爺的臉上卻沒有讚許,反倒幾分憂慮。九爺這是擔心小風過猶不及,走得太過,但小風此時鑽進了牛角尖,九爺一時也想不到合適的方法點醒他。

  我既然病好了,於情於理,都應該去宮中謝恩。剛把意思和九爺說出,九爺立即道:「不行。」

  我蹙著眉,學著他剛說過小風的口氣慢慢道:「這些和官家虛與委蛇的功夫必不可少。」語氣神態都學了個惟妙惟肖,九爺氣笑地凝視著我,眼中神色複雜。

  估計很少有機會看到九爺被人堵得說不出話來,天照正在喝茶,一聲笑未出喉,被茶水嗆得連連咳嗽。原本神情淡然立在一旁的小風看了我一眼,又看向表情古怪的九爺,臉上露出了往日熟悉的笑容,吭哧吭哧地笑出了聲。

  九爺瞟了眼小風,唇邊露了笑意,「行事可以虛虛假假,心卻一定要真。長安城中多少富豪到最後除了錢其餘什麼都不知道,他們不是在賺錢利用錢,而是迷失在錢中。凡事過猶不及,如何在紛擾紅塵中保住自己的一顆赤子心全靠自己。」

  小風怔了一會,向我嘻嘻笑著行禮,以示多謝,大聲道:「我懂了。」

  天照此時才明白我為何故意學九爺的語氣說話去揶揄九爺,看看我,又看看九爺,帶著遺憾輕聲一嘆。

  「九爺,我知道你不放心。可這些事情總是要由我自己面對,按照規矩我必須進宮當面叩謝各位娘娘的掛心。畢竟……畢竟我已經不是一個人,和他們已經有了千絲萬縷的關係。」

  九爺沈默地看著窗外,天照和小風都靜靜退出了屋子。半晌後他的聲音輕飄飄地在空蕩的屋子響起:「不要吃用宮裡的任何東西,不管是李夫人或者皇后處,能早走就早走,真有什麼事情立即找皇上,現在整個皇宮裡反倒是皇上最可信。因為皇上答應過我……因為霍將軍,皇上一定會護著你。」我心中很多困惑,此時卻不好多問,只得立即答應。

  ★★★★★★★★★★

  入宮後先去叩謝皇上。我去時,劉徹正在書房內批閱奏章,沒有召我進去,只命我立在門口,隨口問了我幾句話後,就揮手讓我下去。

  別的都是問我病養得如何,只一句話問得有些突兀,他問我「孩子還有幾個月出世?」琢磨了一會,卻想不出什麼特別的道理,也許只是看去病能否趕回來迎接孩子出世。

  按理本應先去拜見皇后,不過為了自己的安全,還是決定先去見李妍,這樣即使李妍有什麼花招也會有個忌憚。

  李妍笑靨如花,目注著我的腹部道:「這個孩子的命可真是多劫難,一開始就這麼不順,只怕日後磨難更多,說不定……」

  我哈哈笑了兩聲,把她後面難聽的話擋回去,「怎麼會呢?我和去病從未做過虧心事。娘娘這麼相信命,倒是該好好擔心一下自己,思慮憂愁過多折壽,聽聞娘娘最近也病了一場,估計是謀慮太多。」

  李妍捏著絹扇的手指節太過用力,漸漸發白。

  「民女特意來謝過娘娘的『慇勤愛護』,現在還要去皇后千歲處謝恩,先行告退。」

  我起身要走,她冷笑道:「你真以為皇后是一心護你的嗎?如果衛皇后心思真那麼單純,怎麼可能專寵後宮那麼多年?讓陳皇后在冷宮中含恨而終。衛少兒和她比,簡直愚蠢。衛皇后和衛青是衛家最聰明的兩個人,衛氏宗親中其餘諸人都反對霍去病娶你,卻獨獨他們兩個既不明確反對,可也不表示支持,衛皇后反而對你不計前嫌,常常施以小恩小惠,金玉,你不會聰明了一世,反倒此處糊塗了吧?」她慢悠悠地一字一頓地說,「你難道真一心認為你的病是因我而起?」

  我心中念頭幾轉,卻只是對李妍欠身一笑,腳步未停地向外行去。她驀地問道:「為什麼?金玉,為什麼?」

  我被她問得莫名其妙,停住腳步回身問:「什麼為什麼?」

  她的笑意褪去,臉上幾分淒涼,幾分困惑,「我也許該叫你玉謹,你為什麼放過匈奴的單于?你不是和我一樣有殺父之仇嗎?」

  「你果然已經查出了我的身份,大概讓你失望了,竟然沒什麼利用價值。就算我是匈奴人,也是和伊稚斜有仇的匈奴人,不可能幫他對付大漢。」

  「金玉,我只想知道為什麼。我入宮前,你曾經勸過我放棄仇恨,過自己的人生,我當時只覺得你根本不明白我的痛苦,才會說出如此輕鬆的勸誡,可現在才知道,你懂得,你懂我的仇恨。」李妍的語聲轉哀。

  一改往日的優雅從容,此時的李妍像一個迷路的孩子,眼中滿是深深的無助,我心中暗自嘆息,想了一瞬,認真地回道:「因為我有一個深愛我的阿爹,也遇見了阿爹企盼我得到的幸福。其實我的性子也是一根線,愛恨走極端,是為了一己之心其餘全不顧的人。如果沒有阿爹臨去前一再叮嚀和逼我許諾,也許我早就回匈奴伺機去報仇,根本不會來長安,不會遇見九爺,也不會遇見去病,說不定……」我搖頭苦笑,「說不定我也會在萬般無奈下對伊稚斜虛與委蛇,甚至嫁給他,唯一不同的是我會等他戒心消退時藉機殺他,而你是想讓自己的兒子登上帝位,掌控整個漢家天下。」

  李妍眼中淚意盈盈,「你的阿爹要你放棄過去,走自己的路,我的娘親卻絕不允許我忘記仇恨,臨去時也依舊雙眼死死地盯著我,直到我點頭承諾會去報仇時她才閉上眼睛。」

  我微提著裙裾離去,李妍的聲音在身後幽幽不絕,「為什麼?為什麼?……不公平,老天不公平……你和我本應該同樣的命運,可如今你可以來去自由,擁有一心一意對你的霍去病和孟九,還有真心相護你的朋友。金玉,為什麼你比我幸運?我恨你,我恨你……」

  臨出屋前,回頭看向李妍。翠玉珠簾寶光晶瑩流轉,雕鳳熏爐吐著龍檀香。李妍坐在鳳榻上,繁複的裙裾一層層鋪開在羊絨地毯上,顯得人十分嬌小。緋紅的織錦華衣,越發襯得臉色蒼白,眉眼間全是淒傷。

  隔著長長的甬道看去,那密密的珠簾竟然十分像監獄的柵欄。屋外陽光明媚,可照不進這深深庭院。

  我心中驚悸,仿似看到另一個可能的自己,忙扭回頭匆匆逃出了屋子。人生的路越往下走,才越明白阿爹的睿智,也才越知道自己有多幸運。在一個岔路口,如果選擇了不同的路,就會變成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人生。

  李妍,其實你也擁有很多:你有真心疼寵你的兄長,有什麼都不計較,只希望你過得平安喜樂的李敢,現在還有一個聰明可愛的孩子,就是皇上對你也是愛寵非同一般,真心呵護。只是你把這一切都看做了棋子,你為了一個目的已經徹底迷失了自己。最後即使遂了心願,你又會開心嗎?

  皇后宮中總是花香不斷,上次來是金菊鋪滿庭院,此次卻是一天一地的紫薇花:一天正在盛放的紫色花朵,一地已經飄零的紫色落花。

  偌大的院子不見一人,靜悄悄的,只聞頭頂的紫薇花簌簌而落,時有時無。被這種幽靜到極致的氛圍所懾,我不禁放輕腳步,沿著紫薇花瓣鋪就的路緩緩而行。

  屋廊下,衛皇后正側躺在湘妃竹榻上看落花隨風而舞。廊柱一角的水漏聲清晰可聞,滴答,滴答,越發顯得庭院幽靜。

  我站了好一會,她方發現我,也沒有起身,只向我笑指了指榻側,示意我坐。

  我靜靜地行了個禮,跪坐在榻下的蓆子上,「花開得真美。」

  衛皇后淡然一笑,「時間太多,不知道該幹什麼,只好全花在侍弄花草上了。」

  我默默地坐著,半晌後,衛皇后問:「病全好了嗎?」

  既然大家都認為我只是偶感風寒地得了一場病,那我也只能陪著裝這個糊塗,「好了,這段日子讓娘娘掛心了。」說著想要起身磕頭,衛皇后伸手挽住了我,「這裡就你我二人,說話就是說話,別弄這些繁文縟節出來,你累我也累。」

  庭院幽深,紫薇花樹茂密蔽日,外面的太陽再亮麗,都和這個庭院毫無關係。坐久了,我身上泛著一層涼意,卻並不覺得舒服。

  水漏依舊滴答滴答,心頭莫名地冒出幾句詩非詩、賦非賦的話:更深漏長,獨坐黃昏,紫薇花開,誰人是伴?終不過落花人影兩相對。

  「……也算得了一次教訓,以後行事要謹慎,該忍的時候就要忍。」

  我心思恍惚,只聽到皇后娘娘的後半句話,一時嘴快,「總有些事情忍無可忍。」

  難道冷眼看自己的朋友死在面前?忍著讓去病娶了她人?

  衛皇后看著滿地落花,漫不經心地緩緩道:「忍無可忍,從頭再忍!人生沒什麼忍不了的。」

  涼意從心頭泛起,覺得有些冷。雖然這個宮廷美輪美奐,我心中卻滿是厭惡和疲倦,只想離去。起身向衛皇后行禮告退,她輕點了下頭,「照顧好自己,有什麼事情都可以來找本宮。」

  快步走出院落,重新站在陽光下,不禁深深吸了幾口氣。在裡面坐著,因為光線黯淡,只當已經黃昏,原來外面的陽光還如此明亮。其實這裡和李妍那裡,景緻風情雖是截然不同,但有一點一模一樣:陽光都照不進去。

  衛皇后的心思,不是想不明白,只是很多時候人糊塗一點方能更快樂,事情想得太明白太透徹,反倒沒了滋味。況且我心裡自始至終只把自己認做是霍去病的人,和衛氏可沒什麼關係。

  去病願意幫衛氏,我全力贊同,去病不願意幫衛氏,我也全力贊同,於我而言,只是去病是否高興和樂意做的事情,但於衛皇后而言,卻是一定要爭取的支持。她對我的幾分好,肯定都是做給去病看的。衛少兒雖然是去病的母親,卻還沒有衛皇后瞭解去病。他認定的人和事,豈能是別人幾句不讚同就能拉回來的?

  劉徹想讓去病和他的關係更加親近,甚至取代衛氏在去病心中的位置,所以想許嫁公主;可衛皇后卻肯定不樂意見到這種事情的發生,恰好去病自己不願意,她樂得順了去病的心意,既是一個極大的順水人情,說不定還可以讓去病失寵於劉徹,一舉扭轉劉徹借去病打壓衛青的局面。

  我當日何嘗沒有納悶過,以衛皇后在衛氏的地位,她若真有心護我,下面的弟妹怎麼可能反對?只是不願意深想,寧願做個快樂的糊塗人,反正我在乎的只是去病。可現在為了孩子,卻不得不想,一舉一動都務必要小心謹慎。

  去病雖然和衛青不算和睦,頻頻拆衛青將軍的台,甚至公然和衛青將軍對著幹,但去病如此做的原因卻是一大半為了讓劉徹安心。在太子這個底線上,他無論如何,一定會幫著衛氏。但衛皇后不會相信霍去病,就如她不會相信劉徹一樣。

  其實在那個陽光照不進去的宮廷裡待久了的人,最後除了自己還會相信誰呢?

  我若真因李妍出什麼事,對衛皇后而言,只要時機掌握得好,事情處理好,不但不是壞事,甚至是天大的好事。去病不會放過李妍,那衛皇后自然可以坐看去病如何剷除她現在最大的敵人。

  李妍和衛皇后要的結果一樣,只是因為個人的目的不同,所以事情發生的時機選擇不同,事情過後的處理不同而已。

  在那個宮廷裡,現在真心希望我和孩子平平安安的人居然只有皇上。

  難怪進宮前九爺一再叮囑我有事去找皇上,反而對衛皇后隻字不提,他其實早就看明白一切,只是顧忌到我和去病的關係,不忍心傷我。

  我趴在馬車視窗長長一聲嘆氣,去病在外面打著一場艱苦卓絕的仗,我這邊也是兇險萬分,不過,我不會讓自己有事的,我一定會保護好孩子和自己。

  馬車還未到石府,就看到九爺的身影,他竟一直等在府門口,我忙向他招了下手。一下馬車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沒有喝水也沒有吃東西」,他點了下頭,探手把我的脈,一會後才神情真正釋然,「奔波了一天,吃過晚飯後就休息吧!」

  我心中別有滋味,臉上卻只淡淡點了下頭。

  ★★★★★★★★★★

  ……

  「多久孩子出世?多久孩子出世?……」

  「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忍無可忍,從頭再忍。忍無可忍,從頭再忍……」

  劉徹的面容、衛皇后的面容、李妍的面容交錯著在眼前飛過,一個分裂成兩個,兩個分裂成四個,四面八方全是他們,笑意盈盈的,眼中帶恨的,冷若冰霜的……驀然間都向我飛撲而來,我護著肚子,拚命躲閃,卻無處可逃。眼看著他們就要抓到我的肚子……我「啊」的一聲慘叫,從榻上坐起。

  窗外月色很好,映得榻前一片銀光。已經明白只是一場噩夢,身子卻還在微微發抖,九爺拄著枴杖匆匆而進,「玉兒?」

  我抱著頭道:「沒什麼,只是做了一個噩夢。」

  他坐到我的榻旁,「不管什麼噩夢都不會成真。」

  他的聲音如同春風,驅除了我身上的寒意,我的心慢慢平靜下來,「毒藥是不是也可能是皇后所下?」

  九爺唇邊一抹苦笑,「是不是皇后親口吩咐,不可得知。衛氏如今是一個大的政治利益集團,從平陽公主到一般門客都與衛氏的榮辱休戚相關。李妍和皇后一方的勢力都有可能下毒。如果是皇后這邊所下,他們就會準備好證據指向李夫人,事情一旦成功,則是逼迫皇上對霍將軍做一個交代,那以皇上的性格,十之八九會犧牲李妍,美人是難求,可名將更難尋,而且一個女人在皇上心中,無論如何也比不上千秋功業萬里江山。可皇上雖然會犧牲了李夫人,卻會因此對霍將軍心中怨恨。這也算是一箭雙鵰的計策了。如果是李夫人下的毒,證據也許會指向衛氏,也許會指向別人,就看她想要的是什麼。她的目的你應該最清楚,甚至她的目的應該更能說服你和吸引你的注意,否則以你的聰明,不會一直懷疑是她,而忽略了皇后。」

  我一臉苦澀的笑,「難怪你一定要把我留在石府。我剛才做了個夢,夢見他們都想要我的孩子。迄今為止,戰場上傳來的消息一直是捷報,我雖然也擔心,可我更相信去病一定能大勝而回,此番如果再勝,去病在軍中的地位就要蓋過衛將軍。皇上雖然極其器重去病,可疑心病是皇家通病,隨著去病的權利地位越高,皇上的疑心也會漸增。」

  九爺道:「霍將軍表面上行事張狂隨性,實際卻城府暗藏。這些事情霍將軍應該早有計較,皇上也還算明君,應該能把疑心掌控在合理範圍之內,我相信霍將軍不會替自己招惹到殺身之禍。」

  「這個我懂,以前去病就和我提過一些,他在軍中行事張狂,不得兵丁的心,也就是出於這些考慮,現在看來成效很好,皇上顯然對他比對衛將軍更信賴。我目前計較的不是這些,而是我覺得皇上想要這個孩子,他想把孩子帶進宮中撫養。」說到後來,我心中酸楚,雖然極力克制,眼中依舊有了淚花。天下間哪個母親捨得讓孩子離開?雖然看上去臣子的孩子能得皇上撫養,的確寵愛萬千,尊貴無比,可內裡卻不過是一介人質。

  九爺眼中又是憐惜又是痛楚,「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我搖搖頭,「不知道,我就是覺得會這樣,即使皇上沒有這麼想過,李妍也一定會提醒皇上如此,她對我恨怨已深,只要能讓我不快樂,即使對她沒利,她也會做,何況此事對她還大大有利。」

  「啊!對了!」我忽地叫道,「李妍已經查出我小時在匈奴中的身份,我在想當日日磾吹笛伴奏,我跳匈奴舞的事情皇上也看在眼裡,那皇上應該也清楚了我和匈奴的關係。」

  九爺的臉色變得慘澹,眼中全是痛楚,匆匆扭頭看向別處。我這才想起他如果知道當時的一幕,對他而言,是何樣滋味,我咬著唇想說什麼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淺笑著轉回頭時,面色已是如常,「往好裡想,你和伊稚斜有仇,皇上不該對你有任何疑心,可往壞裡想,無論如何你畢竟是匈奴人,你就真沒有一絲幫匈奴的意思?」

  我嘆道:「的確如此。畢竟去病的地位特殊,如果我利用去病做什麼,或者去病一時糊塗聽信了我什麼,這些都是皇上不得不防的。李妍再巧言點撥一下,皇上把孩子帶進宮撫養的可能性就很大。」

  九爺默默想了一會,「不要著急,只要你不願意,沒有人可以搶走你的孩子。還有三個月的時間,我們總會有對策,現在先好好休息。」

  我還想說話,九爺搖了搖頭,示意我噤聲,扶我躺下休息,「你不累也該讓小孩子休息了。」

  他替我拉好紗被,又拿了絹扇幫我輕打著扇子。我一直睜著眼睛,瞪著帳頂。他沒有問我,卻完全知道我的心意,溫和地說:「不會再做噩夢了,我在這裡幫你把噩夢都擋開,趕緊閉上眼睛睡覺。」

  他雖是一句玩笑話,語氣卻和緩堅定,讓人沒有半絲懷疑。我看到他的似水目光,心驀地狂跳起來,不敢再多看一眼,匆匆閉上了眼睛。

  隨著扇子的起落,習習涼風輕送而來。我想著剛才光顧著擔心孩子,言語間竟然絲毫沒有顧慮他的感受,心中一陣酸一陣澀一陣痛,千百個「對不起」堵在心頭。

  「玉兒,不要多想,沒有對不起,還有機會照顧你,能分擔你的憂慮,我心甘情願……」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後面的話幾不可聞。

  我身子一動不動,裝睡是唯一的選擇。...<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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