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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ytia108 發表於 2010-12-25 08:03 PM

淺雪輕寒 -【君心沉璧】《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7-30 02:57 AM 編輯

【書名】:君心沉璧

【作者】:淺雪輕寒

【內容簡介】:

  文藝版:

  俗世小兒女的紅塵情事,或浮光掠影,或繾綣盡染。

  山河如夢,南北離歌。

  晚雪映瑾瑜,逐月棲雲軒,淩霜染煙墨,吟風人已非。

  白首不相離,誰人與共?

  她的故事,抑或是他們的故事。

  相伴於江湖,相忘於朝堂。

  愛情,只是輸給了永遠。

  ***

  劇透版:

  亂世南北的江南小鎮,於落花時節,啟動一段承轉命運的山水相逢。

  悲歡離合浮生夢,誰是誰的錯,誰又是誰的傷。

  於他,描一卷血染江山的畫,到頭來,卻換不回她嫣然一笑的剎那芳華。

  於她,譜一朝君臨天下的曲,人散時,方知他是萬乘之中的那一縷陽光。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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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ytia108 發表於 2010-12-25 08:05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0-12-26 11:45 AM 編輯

緣定何生

  噴泉。白鴿。尖頂教堂。

  天空偶爾飄過薄薄的雲紗,樹蔭篩下點點細碎的光斑,形同無數金翼小蝴蝶,棲在修剪整齊的草坪上,風過翩躚。

  高大的木制拱門上,擠擠挨挨的百合花。

  “林先生,你是否願意娶姚佳小姐為妻,從今往後,愛她、安慰她、尊重她、保護她。不論她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貧窮,始終忠於她,直到離開世界?”

  “我願意。”

  林楠說完,沖姚佳眨眨眼。

  披著潔白婚紗的女孩純淨而恬美,在她身後,絢爛的陽光透過彩繪玻璃窗,鋪陳開斑斕的幸福。握緊熨帖在掌心的柔軟小手,林楠的喜悅沒辦法內斂。

  姚佳一愣神,忘了及時回頭,直到神父輕咳提醒。

  “姚小姐……你是否願意嫁給林先生為妻,從今往後,愛他、安慰他、尊重他、保護他。不論他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貧窮,始終忠於他,直到離開世界?”

  “我……願意。”

  “請雙方交換信物。”

  “佳佳,你心不在焉。”林楠為姚佳套上戒指時不忘低聲控訴。

  姚佳哭笑不得:“你故意勾引我!”

  鉑金花盞嵌著一粒小小的鑽石花蕊,襯上玉蔥般的手指,怎麼看怎麼完美。

  林楠笑得異常無辜,牽起姚佳的手輕輕一吻。

  “現在我宣佈,林楠先生與姚佳小姐正式結為夫婦,新郎現在可以……”

  神父話未說完,林楠已經溫柔的吻住姚佳的唇,煦暖的呼吸拂過她的耳畔:“佳佳,我愛你。”

  滿世界都是甜蜜的花香,這個夏天來得有點早,卻又是那麼的美妙。

  姚佳是唐山大地震後的孤兒,沐浴著黨和國家的關懷,在福利院長大。除去對父母毫無印象的遺憾,她並不覺得自己有多麼不幸,相反,在遇見林楠後的每一天都有種淡淡的幸福。林楠說了,淡淡的才能細水長流,他把預備給姚佳的幸福攢好了,花一輩子時間來支出。姚佳初聽很陶醉,後來仔細想想,覺得這說法有點像吊著胡蘿蔔趕驢,於是鄭重提出。林楠壞笑著湊過來,親愛的,被你發現了?沒關係,必要的時候,我也可以在下。姚佳頓時無語,遂強烈鄙視之。

  既然是里程碑似的日子,理當追溯一下歷史。兩人的相識比較戲劇化,用林楠的話說,叫一碗黑米粥引發的愛情。大二期末的學生會聯誼,他不敵某位自稱林楠頭號粉絲團團長的山東學妹熱情相勸外加一幫損友的搖旗助威,英勇的喝趴了,回宿舍後倒頭就睡,直到次日黃昏才被餓醒。

      身為單身漢,哪怕是黃金級別的,照樣沒人憐惜,他只好浮腫著一張豬頭臉自己去打飯。

      才走到東三樓,遠遠的一股黑米粥的甜香就已躥進鼻孔,林楠的渾身細胞頓時被刺激得倍兒振奮,正準備甩開步子往食堂衝鋒,卻撞上吃飽喝足出來的老四,意猶未盡的沖他咂著嘴:

      “老五哇,學三食堂限量供應的黑米粥賣得那叫一個壯觀,哥們就搶到最後一碗,本來給你留著,結果被老大霸佔了。你慢慢挑揀著吃,我去圖書館幫你倆占座。”

  他目送胖胖的老四晃走,琢磨著是去打點殘羹冷炙還是回宿舍泡碗面,不經意抬眼,瞅見二樓陽臺上有一女生在喝粥。

他第一次見人喝粥喝得這麼富有哲學意味,女生雙手捧著飯盆,整個人卻是一種憑欄遠眺的姿勢,朦朧的目光投向遠空,似在思索某個深奧問題,他不自覺的跟著仰頭。

      佈滿紅霞的天空劃過一道飛機尾翼留下的痕跡,筆直的白色線段緩緩延伸,頂點沒入雲層,蒼穹高遠得令人眩暈,更令人在油然感慨個體生命渺如沙塵的同時不得不對宇宙的廣袤與神秘肅然起敬……事後林楠不止一次笑稱,倘若不是唇邊沾著的黑米糊,姚佳倒是可以冒充一下女沉思者。在被姚佳修理得瑞氣千條後,他又改口說那圈黑迷糊其實無異於抽象派藝術大師的神來之筆……

  真實情況是,他當時什麼都來不及想就做了一個決定——

  “嗨!”他忍不住打招呼,等那女生真的看過來時,一向口齒利落的他忽然有些語無倫次:“哎,同學……我說,你那粥還喝麼?要不咱也分點?”

  就這樣,姚佳稀裏糊塗的用半碗粥換來了全校女生都為之豔羨的桃花運,儘管她當時還不知道那個套著汗衫短褲有點靦腆有點傻的男生就是她欣賞已久的校電臺播音主持,更不知道他有著多麼威風顯赫的家世背景。

      她不過是在側耳聆聽校電臺節目,久經歲月的古董喇叭掛在十幾米外的院牆上,不甚清晰的播放著一首滄桑老歌——滾滾紅塵,而林楠前天為大四學長們離校而趕錄的道別散文詩就伴著憂傷的旋律娓娓流瀉,在彌漫著梔子花香的夏日傍晚傳遍校園的每個角落……

  林楠每每憶起自己那拙得不堪回首的泡妞開場白時,全身血液就會自動倒流三圈,倒流完了,他還是忍不住回味,他甚至覺得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天的佳佳穿著件白色連衣裙,普通的棉布剪裁,不新潮也不飄逸,但她身上有種特別的氣質,將她和周遭的喧嘩隔離開來,她讓他想起那個獨居玫瑰星球的小王子,孤獨而靈慧。她低頭看向自己,乾淨的短髮被風吹亂,巴掌大的小臉上嵌著雙黑寶石般的眸子,比星辰還要明亮。短暫的錯愕後,她笑起來的樣子很淘氣,梨渦淺淺,像孩子,更像一隻誤墮紅塵的小精靈。她大大方方的捧著飯盆走到他面前,他卻還在傻傻凝望。

      於是,接下來的故事順理成章,那個暑假他也沒有回家,北方的夏天悶熱少雨,但滿校園都飄灑著細雨般的槐花,鋪在林蔭路上,薄薄的一層,別樣的淡雅。他白天陪她去圖書館研磨上下五千年,晚上帶她潛進校電臺播音室,閒置在角落的破舊風琴和掉漆吉他同樣能合奏出美妙的旋律。

      對她瞭解得越多,就越覺得她像極了開在峭壁上的雪蓮花,堅強而美麗。

      她是他心中獨一無二的至寶,容不得別人輕視,高傲的父母對她的身世頗有微詞,他便頭也不回的帶她離開。放棄了留學波士頓的機會,放棄了養尊處優的環境,他相信自己有能力給她幸福的未來,一如眼下,那些在風雪夜裏從城市兩端趕著末班地鐵回租住屋只為一起吃碗加蛋泡面在江灘上仰望豪華CBD幻想以後買棟小公寓做窩的日子都成了過去,隨著林楠在業內不斷提升的知名度,生活終於對他們綻開了笑臉。

  林楠摟著姚佳走出教堂,滿頭彩帶迎風飄揚,身後跟著群嘻嘻哈哈的老友。

  “老五心心念念了這麼多年,總算修得正果,不容易呀不容易,話說回來,老大你真夠偏心,當年宿舍裏六口兄弟,你幹嘛只搶他一個人的粥,害我到現在還是個光桿司令!”

  “得,老四你減減將軍肚先,沖你這體格,搶你的粥不等於虎口奪食麼?而且你小子賊精,見我過來就蹭著碗沿舔了一圈,嘖嘖……自作孽麼!”

  “你倆誰也別爭了,緣份懂麼?沒文化!哎,我說佳佳,要是老五敢對你不好,千萬別忘了咱這群強大的後備軍團啊!”

  “去去去,”林楠笑著一個旋腿:“我老婆誰都別打主意,蜜月完指不定就是三口人了,自家兄弟不必客氣,別忘了提前節衣縮食備好紅包!”

  “哦哦哦……”

  眾人的起哄聲中,姚佳羞紅了臉,暗掐林楠的胳膊。

  “大夥兒歇歇。”老大比劃著手勢鎮場子:“小兩口子打算自駕西藏玩浪漫,趕早出發為好,閒雜人等把鬧洞房的勁兒蓄一蓄,花樣多多益善,統統都給老五留著。作為今天最後一道大禮,我來倒計時,一……二……三……”

  “砰……砰砰……”

  數隻炮筒魔法似的出現在他們手中,洶湧噴薄的卻不是火花,而是新鮮的玫瑰花瓣,濃香馥鬱,愛的天使徜徉在漫天祝福中快樂起舞,映紅了每個人的笑顏。

  過了很多很多年,林楠和姚佳仍記得那一場花雨,以及,那一刻,印證在彼此眼中的幸福。

  穿越了時間和空間。



情斷如風

  “梔子花白花瓣落在我藍色百褶裙上/愛你/你輕聲說/我低下頭聞見一陣芬芳/那個永恆的夜晚/十七歲仲夏你吻我的那個夜晚/讓我往後的時光每當有感歎/總想起當天的星光……”

  車載CD不緊不慢的旋轉,姚佳握著方向盤的手有些濕滑,她看了看在副座上打盹的林楠,猶豫著輕喚了句:“木木……”

  姚佳喜歡把林楠的名字簡化成木木,聽起來乾燥舒適,適合擁抱。但現在,她的大腦已經緊張成一片空白,兩個字帶著明顯顫音,但林楠沒發覺,他太累了。前天下午剛從納木錯回旅館,林楠就接到了公司總部發來的加急郵件,他手下的團隊為一項大型工程提供的設計方案存在安全隱患,施工過半才發現,為了將雙方損失降至最低,林楠熬了兩個通宵,將初步擬好的改建圖發回公司,吃過早飯後便開始往成都趕航班。姚佳替他開車,他幾乎是挨著靠墊就睡著了,以致於壓根兒沒想起這輛半舊三菱越野車在前不久的駕駛中似乎有點需要檢修的異常。

     煞車失靈,不知道是掉了顆螺絲釘還是總泵漏油,總之任憑姚佳怎麼踩,半點反應都沒有。

  天水路是有名的連環轉,出了前方那條穿山隧道,陡坡的護欄外,是終年雲霧不散的懸崖。

  姚佳幾乎快哭出來。

  “木木……”

  林楠側臥在副座上,戴著維尼熊眼罩,睡容恬靜得像個孩子。在西藏那些大大小小的旅館裏,姚佳每天早晨都躺在林楠的臂彎裏醒來,睜眼就看見他的臉,她喜歡伸手觸摸他的眉毛,一遍遍描摹著他舒展的眉形,而他的嘴唇就會慢慢揚起好看的弧度,然後把臉埋進她的頸窩,吻著她的脖子含糊不清的嘟噥:“老婆真香……”

  姚佳的視線變得有些模糊,她嘗試過各種挽回措施,山勢越來越險峻,心也越來越涼,但她沒有放棄希望,仍然瘋狂的在腦中搜尋自救方法。

  “佳佳,”林楠動了動:“你在叫我?”

  “嗯,我也有點困,陪我說說話好麼?”她只想聽聽他的聲音,兩個人的慌亂不見得比一個人的有用,她其實也算得上鎮定,從發現問題到現在,憑著嫺熟的車技,已經繞過了大半段盤山路。

  “行,那就來聊點什麼。”

  “木木……你還記不記得……”

  再次拉手煞,未果。

  姚佳努力微笑:“我們第一次牽手是在哪里?”

  “社科閱覽室。”林楠還沒睡夠,懶洋洋的任回味過千百遍的片段在腦海中流淌:“你找不著宋史,我主動幫你,還約定了誰先找著就可以向對方索取一個條件,後來我贏了,要你陪我出去買可樂……快喝完的時候才牽上。別看就從小賣部到圖書館的一小段路,我蓄謀多久了你知道麼?”

  富有磁性的低語填滿小小的空間,姚佳深深吸氣,仿佛又聞到了飄滿校園的梔子花香。

  “那萬一是被我先找著呢?”

  “怎麼可能?”林楠的唇角彎彎勾起:“書是被我藏起來的!”

  “你……”姚佳的嗓子裏像堵著什麼,發不出聲音,她想笑,淚水卻無聲的流進嘴裏,鹹苦。

  “嘿嘿,想不到吧?”林楠的身子往下滑了滑,將睡姿調整得更舒適,維尼熊眼罩上帶著熟悉的發香,是她的。六年了,自從牽了她的手,就從沒想過要放開。

  “你怎麼不繼續往下問?”他心滿意足的笑著:“初牽以後還有初抱,初抱過去還有初吻……佳佳,我第一次吻你是什麼時候?”

  “大三冬天。”姚佳幾不可聞的吸吸鼻子:“下了第一場雪,我們躲在播音室用小電爐煮餃子,蔥香引來了管理員,你帶我翻窗逃跑,我缺乏犯罪經驗,黑燈瞎火的讓窗鉤子劃破了嘴唇……”

  “老婆,我那是在幫你止血。初吻麼,更早點,秋天,教五樓前可是塊背單詞的好地方,草皮軟陽光足,還有毛竹可以靠,有只小懶豬背著背著就改奔周公,大灰狼看著心癢癢,想起咱老祖宗留下的君子動口不動手的古訓,於是乎……咳咳,印象深刻啊!”林楠慵懶的調調帶有幾分調侃,不過,得意倒是真的,不用睜眼都可以想像出他的小妻子嬌嗔的俏模樣,一如那個風暖雲清的午後,睡夢中的女孩被秋陽映紅的明媚臉龐。

  姚佳終於笑了起來,山谷中的風居然也帶著北方陽光的味道,似乎還有他唇齒間淡淡的薄荷清香。

  “你還有什麼瞞著我,黨的政策,坦白從寬。”

  最後搶檔,失敗。

  車子進了隧道,無數盞橘色的引燈連成細細的光帶迎向擋風玻璃,又流過兩側的車窗。燈河璀璨,車身如舟,夢境般不真實。長長的隧道看不見出口,但也許就在下個轉角,如同生命,不可預知。

  林楠伸了個懶腰,開始摘眼罩:“那我再想想……對了,我剛坦白兩次,都夠優待戰俘了吧?你就沒啥表示?”

  “木木……”

  “怎麼了?”林楠終於察覺出不對,他睜開惺忪的睡眼,他的小妻子卻回給他一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甜美的微笑。

  “沒什麼,就想告訴你,你的襪子放在衣櫃的倒數第五個抽屜,上個月買的銀灰色西裝送去了乾洗店,記得按時取……”

  忽然發現想說的太多,時間卻不夠。

  白茫茫的一片不再是歸途,姚佳猛轉方向盤,車身撞向山壁的瞬間,她猛地撲向副座,用自己的身體死命護住林楠。

  ……

  木木,我也愛你。

  浮生若夢流年轉,芳華暗換。

  三月裏難得的好天氣,煙雨潑墨的江南畫卷在暖陽下多了幾分生動明媚,小橋流水的原汁原味遠勝於後世園林家們的精心雕琢。從醉仙樓頂層俯瞰蘇州最繁華的街道,商賈走卒接踵摩肩,叫賣聲此起彼伏,一派欣欣向榮之景。

  一名衣著考究的少女端坐在四樓雅間,姿態從容的烹茶,舉手投足間無不顯示出良好的家教。

  然而,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她便有些不耐了。

  “沉璧!”

  “在!”

  趴在窗邊悠然賞景的小婢女立刻應聲,轉身之前,迅速吐出幾枚果核。

  抬起頭,光影淺淺流淌,似曾相識的一張臉,眉目如畫。...<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ytia108 發表於 2010-12-25 08:12 PM

本帖最後由 lytia108 於 2010-12-25 09:24 PM 編輯

姍姍來遲

  沉璧再次探身朝大街上張望,正好瞧見一輛裝潢考究的馬車停在了醉仙樓門口,幾名僕從恭敬的立於車門兩側。此等氣派令路過的行人三三兩兩駐足,好奇的圍觀在酒樓門口。酒樓的小廝躬身打開車門,車廂裏探出一隻腳,白鍛鞋面纖塵不染。

  沉璧無心看鞋,她眼尖的瞅見車棚邊緣掛著的玉石銘牌上刻著極盡繁複的篆體“程”字,當下松了口氣,如釋重負的準備向柳二小姐通報。

  不料,沒等她出聲,那只停在半空的腳晃了晃,竟然又縮了回去。

  眾人跟著伸長脖子,沉璧也不自覺的睜大眼——這位老兄遲到在前,臨進門了還玩花樣?

  小廝緊張的回頭看了一眼,在掌櫃的示意下,顫巍巍的搬來一隻腳凳。

  眾目睽睽下,鞋子的正主兒終於千呼萬喚始出來。

  隆重登場的某男身著一襲飄逸白衣,搖著摺扇,不勝風流。遺憾的是相隔太遠,沉璧看不清他的模樣。

  不過也沒多大興趣,紈褲子弟,空有皮囊。

  沉璧懶洋洋的回身關窗,然而,就在這一瞬間,有三件事同時發生。

  其一,車上又跳下一名紫衫青年,身手矯健的擋開人群為前者開道。

  其二,沉璧忽覺脖子一松,不及低頭,頸下的鑽戒便拖著斷掉的半截紅繩墜出領口。幸而她眼明手快,揮手接了個正著。

  第三件,作為這一突發狀況導致的直接後果,隨著沉璧本能的驚呼,她嘴裏的兩顆梅核直愣愣的掉了出來,帶著一串淅淅瀝瀝的口水自由落體,快樂的投身大地。

  沉璧閉嘴不及,白吞了一口空氣。此時,自我感覺良好的某男正巧行至大門處,沉璧眼睜睜的瞪著兩顆黑乎乎的梅核次第砸上他的腦袋……

  “小心暗器!”

  說時遲那時快,緊隨其後的紫衫青年一聲怒喝,掌風所到之處,梅核立馬無影無蹤。至於沉璧飽含唾液的口水——

  某男用手擦了擦臉,湊近鼻端聞了聞,猛地抬頭看向樓上。

  “砰!”沉璧飛快關窗,驚魂未定的捂著胸口,在柳二小姐的白眼掃來之前,胡亂抹去額前冷汗,慌慌張張的大喊:“程公子到!”

  程懷瑜每到一處,最受兩種人歡迎,商販和媒婆。

  此行江南也是為了拓展程家的絲綢市場,程懷瑜在世人眼中完全就是集上蒼寵愛於一身的典範,他有足夠的資本對任何事情都漫不經心卻又能隨時表現出優雅得體,但今日是個例外。

  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父親說得沒錯,生意人出門前應該先看看黃曆。

  其實程懷瑜早上臨出門時不是沒有異兆,他平生第一次覺得,人長得太帥也是錯。若非韓青墨的急中生智,他還不知道怎麼沖出眾位媒婆的包圍圈。可是,他老兄編什麼理由不好,居然想出內急難耐的托詞——瞧那三姑六婆的怪異眼神就知道自己玉樹臨風的形象毀了八成,他出門老遠了還能聽見她們熱火朝天的討論,說是沒想到風華正茂的程公子竟是腎虛陽虧之人,當真徒有其表暴殄天物……接下來的話題也不難猜到,韓青墨的內力更甚於他,想必也聽了個一清二楚,虧得他忍笑忍到現在。

  午宴的東家是柳家二小姐,好像叫什麼柳如意。柳氏綢緞莊是蘇州最大的紡織地,他原本想約柳員外出來敘敘,不料此人先行一步送來了拜帖,會面地點定在了柳氏名下的醉仙樓不說,落款處竟是柳家二女兒的閨名,其意昭然。他自小隨父親學習經營之道,十來歲便獨自縱橫商場,美人計也不是頭次碰上,但柳員外這回並不打算拿女兒作餌,而是誠意十足的買一送一,倒真叫他有點為難。

  左思右想,程懷瑜在一隻腳邁出車門時才拿定主意,他返身與韓青墨設計了幾句對白,這才自信滿滿的開赴鴻門宴。

  結果,老天爺似乎嫌他不夠光明磊落,竟然在他進門時安排了一出烏龍事件。

  不知哪家的娃娃沒人管,吃完零食亂吐果核,偏還好死不死的險些砸中他。事實上,他寧願挨砸,也不樂意用口水洗臉。唔……想想都覺得噁心……

  於是,咱們英俊瀟灑優雅多金的貴公子前腳剛進醉仙樓,後腳便對內堂的茅廁發動衝鋒,一路撞翻凳子無數。掌櫃與圍觀群眾面面相覷——原來,貴公子也有內急的時候,貴公子內急起來也是沒有風度的……

  翹著蘭花指端坐簾後的柳二小姐也沒想到,自己望眼欲穿盼來的竟是個黑面郎君。不過,仔細看看,除去那被坑了三百萬兩紋銀的晦氣神情,此人長得還真沒話說……她頓時紅雲飛滿頰,柔聲吩咐:“沉璧,上茶。”

  沉璧恭敬領命,並得以近距離免費觀賞這位享譽南淮的翩翩佳公子。古今中外的美人大抵不過五官端正唇紅齒白,程懷瑜也不例外,特別之處就在於他生著一雙似醉非醉桃花目,弧度十分漂亮,眼角微微上翹,平常的顧盼流眄都獨有一番多情姿態,更不難想像回眸一笑或秋波暗送之時的媚意,難怪引無數懷春少女盡折腰。當然,再上乘的美人,繃著臉生悶氣的模樣總不見得好看……

  努力驅散湧動的笑意,沉璧對無故被噴滿臉口水的美男作了短暫檢討,順致默哀。畢竟,他接下來將要面對的是以矯情和花癡兩樣著稱的柳二小姐。出於彌補過失以及提前撫慰的考慮,她往他的茶盅里加了片薄荷葉,又殷勤的將果盤移近了些。

  程懷瑜漫不經心的瞧了瞧兀自忙碌的沉璧,只覺好笑,看來自己的魅力真是無時不在啊,連小丫鬟的好處都討了來。

  “久仰程公子大名,今日得見,實屬小女子之幸。”柳二小姐羞答答的客套。

  “不敢,程某對今日之約也嚮往已久,只因途中不巧有些耽誤,還望佳人見諒。”程懷瑜的臺詞念得也不差,他稍作停頓,決定直奔主題:“素聞江南乃巾幗不讓鬚眉之地,不知柳小姐替父從商幾年了?”

  “小女子也素聞程公子熟諳風雅,莫非傳言有異?”柳二小姐款款行至程懷瑜對面落座,媚眼斜拋:“初次會面,怎麼還未坐穩就先談那銅臭之事?公子面前的那盅茶,光是烹製就花去了小女子半個時辰。”

  “哦,看來程某又唐突了。”程懷瑜亮出迷人的招牌微笑,端起茶盅,卻不急著喝,而是拿在手中細細把玩:“越窯玲瓏瓷?”

  “公子好眼光,同是白底青釉,玲瓏瓷的工藝比普通青花瓷複雜千倍,”柳二小姐不無炫耀的補充道:“全蘇州僅此一套,家父從不肯輕易示人,若非招待貴客……”

  女人的話匣子一旦打開就會滔滔不絕,柳二小姐從家世談到了家教,又從家教扯上了學識,言語間無一不在暗示兩人的匹配度,以至後來,她愈發覺得自己未能名列蘇州名門閨秀之首實在是懷才不遇。與此同時,程懷瑜也發現自己並不是很介意和繡花枕頭聊天,畢竟養眼,而且落得輕鬆,他只用撐著眼皮和嘴角,時不時插上兩句溢美之辭即可。



只若初見

  沉璧聽著無聊,偏移視線,開始打量與程懷瑜同行的那位紫衫青年,他從進門就不聲不響的坐在窗下,安靜得當自己透明。看他的衣著不像是下人,論及容貌氣質,他也絲毫不比名躁天下的程懷瑜遜色,公正的說,兩人細琢而生的精緻五官可算各有千秋。

  紫衫青年眼簾微垂,穿透碧紗窗的暖陽將他的睫毛染成瑰麗的金色,如同棲在花心撲翼的蝶兒,生動異常。偶有風動,撩起流泉般的長髮散落肩頭,竟泛著罕見的深紫光澤,仿若華貴的絲緞。然而,他微抿的淡紅薄唇卻使那張原應柔美至極的臉龐透出幾許稜角分明的冷峻,以至周身都籠罩著一股清冷出塵的氣息,如此矛盾的感覺結合在一起竟又不顯突兀,似乎生來便是如此。沉璧不由得多看了兩眼,正犯嘀咕,忽覺兩道清亮的目光投向自己。

  躲閃不及,沉璧只得友好的沖對方笑了笑,誰知他卻略略頷首,示意沉璧過去。

  沉璧莫名其妙的走上前:“公子有何吩咐?”

  “剛才有人在這裏吃過梅子?”他聲音不大,卻讓沉璧一驚,順著他手指看去,小幾上的果盤被翻得七零八落,幾顆梅子還滾到了地上。

  好在沉璧應變能力極強,她面帶困惑的撒謊:“二小姐之前一直坐在這裏,不過奴婢沒留意她吃了些什麼。”

  “是嗎?”

  韓青墨若有所思的點頭,他倒不是想追究這點雞皮蒜毛的小事,若真是普通人的過失還好,就怕有居心叵測的歹徒投石問路,懷瑜的安全無論何時都在第一位。為免橫生枝節,最好還是打探清楚。他眼角餘光一掃,意外發現方才回話的小丫鬟正轉動著一雙滴溜溜的大眼,目光不時的往自己身上飄。他愣了愣,緊接著又發現一個問題。小丫鬟桃腮粉唇,唇瓣上卻上隱隱透黑,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可他祖籍鎮江,豈有不知烏梅墨香之理?這典故說的便是桂花烏梅。每年入秋,江南的主婦們必將選取上好的梅子泡進桂花陳釀,等到開春再輔以蜂蜜、食鹽一遍遍醃制,最後得來聞名遐邇的桂花烏梅,此物酸甜宜人,入口生津,雖然食用後難免留下墨色痕跡,但茶水可褪其色,而且唇齒間的香味還能盤桓數日,往往成為小姑娘們最愛的零嘴。

  沉璧見韓青墨眼皮不眨的盯著自己看,不免有些氣短,想逃又沒去處,只好強作鎮定的保持唇角45度揚起,心中哀禱連連。

  韓青墨一眼瞧出她的緊張,暗笑之餘,不由得想起自家小妹,也是這般年齡,這般機靈模樣,惹人憐愛。不過,此時的韓青墨還分不清女人的共性和個性,但凡他覺得好的,都會下意識的將其類比成他親近的人。等到後來的某天,沉璧為他詳細注解了“形而上學”的古代哲學思想並分析了其中的錯誤之處,他才慢慢明白過來,原來有些人、有些事,還沒開始就註定錯過。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沉璧奪門而出的欲望越來越強烈,紫衫青年的眼神並不銳利,她卻很沒來由的心慌意亂。好在以韓青墨一貫的君子做派,就算偶爾起了點玩心,也不會持續太久。他琢磨著提醒沉璧消去貪嘴的證據,呆會若是被懷瑜看出來,以他的性子,指不定又生風波。於是他信手拈起一顆烏梅,放在唇邊抿了抿,留下一圈淡墨色的糖漬。眼見沉璧的目光由好奇轉為愕然,他才慢條斯理的呷了一口茶,取過絲巾擦嘴。

  沉璧下意識的舔舔唇,舌尖泛起烏梅的味道,她當下明白過來,卻見韓青墨並沒有為難自己的意思,便順手拿起他面前的茶盅一口飲盡,含糊不清道:“公子的茶涼了,我這就去換一杯……多謝。”

  韓青墨沒料到她會拿自己喝過的茶漱口,沉璧吞下茶水後也意識到不妥,兩人尷尬對視了一眼,韓青墨情不自禁的搖搖頭,笑了起來。

  一小束陽光打上窗櫺,旋舞的金色浮塵氤氳了午後的空氣,那抹笑容卻純淨如初始的風,無聲蔓延。

  沉璧用手背擦擦嘴,一抬眼,驀然失神。

  “木木……”

  電光石火間,沉璧的腦海中浮現出另一張笑靨,與眼前的韓青墨重重疊疊。一樣的明朗帥氣,一樣的可愛無敵,就連那顆尖尖的小虎牙都形同翻版。她拼命抓住那點模糊的影子,想要擺脫錯覺。

  與此同時,屋子另一頭,百無聊賴的程懷瑜也被這個笑勾去了魂魄,他直接懷疑自己的眼睛。這還是韓青墨嗎?那個正氣凜然不苟言笑肅然無趣的紫衣少俠?皇天后土都來鑒證程某為人的失敗吧,他與姓韓的相交多年,枉稱兄弟之情朋友之義,就沒見過他對誰笑得這麼溫和。氣憤歸氣憤,他不禁好奇起來,剛才錯過了什麼好戲?

  程懷瑜的驚訝或許太過明顯,興致高昂的柳二小姐終於發現了異樣,她疑惑的喚著自己的貼身丫鬟:“沉璧!”

  宸璧?沉碧?兩個男人不約而同的在心中推敲著南轅北轍的名字,誰也沒好意思多問。

  沉璧轉過身來,眾人目光交錯。

  在沉璧轉身的剎那,命運中潛伏的無數可能也悄悄轉過身來,或溫柔或猙獰的打量著即將走近的人們,而他們邁開腳步時,卻都渾然不覺。

  “小姐有何吩咐?”

  “去將我的七弦綠綺取來。”

  程懷瑜聞言眼睛一亮:“桐梓合精,綠綺傳世。柳小姐所指便是四大古琴之一的綠綺?”

  柳二小姐矜持的頷首,心下暗歎之前的功夫沒有白做,她早就打聽到才華橫溢的晚雪公子尤擅音律,對名箏古曲極為上心,能投其所好又不失時機的抬襯了家底,一舉兩得。

  “程公子見笑,綠綺不過是因漢代司馬相如對卓文君的一曲《鳳求凰》而聞名於世,高山流水覓知音,莫不羨煞旁人。”柳二小姐音量漸低,不勝嬌羞的螓首輕垂,暗地裏卻對沉璧使了個眼色。

  沉璧心領神會。

  “小姐,你腕傷未愈,恐怕……”

  慣用臺詞配上焦慮的語氣以及欲言又止的神情,在旁人看來可謂是主僕連心,只有她自己知道,這演技不是一天兩天能練就的。柳二小姐的琴技爛是不爭的事實,一曲下來跑調跑得令人歎為觀止,放到21世紀,沒准捧回一最具創意獎。可在當下,這算不上什麼光榮的事。所以,每當柳府有貴客臨門,而柳員外又想讓待字閨中的柳二小姐撐撐場面順作自我推銷的時候,一般就會用上沉璧。這也歸功於世人普遍傾向的一種認知——出身高貴的人一定比出身低賤的人要多才多藝。沉璧不止一次的感歎過商人的老謀深算,她作為柳二小姐的貼身丫鬟,打小就跟在主子後面將琴棋書畫外加女紅手工學了個全,後來才知道並不是柳員外大方或是額外買了老管家的面子,而是工作需要。接下來的劇情,往往如此這般——

  “不必多話,你自取來便是。”柳二小姐堅持。

  “既然有傷,還是身子要緊。” 縱然違心,程懷瑜仍和大部分人一樣出言相勸。

  “奴婢逾越,願替小姐略使弦音。”輪到沉璧挺身而出。

  “哦?”

  深藏不露的明澈眼眸與洞悉百態的慧黠眼眸第一次相對。很多一見鍾情都是從雙方偶爾碰撞到一處的凝望開始的,不過這次情況例外,程懷瑜多年後都還記得經常出現在沉璧臉上的表情,那是一副在前方挖了坑然後數著你還有幾步會掉下去的愜意。但他當時並沒有意識到,而是傻乎乎的被她牽著鼻子走。

  沉璧低下頭,不無謙卑的解釋:“二小姐執意不掃公子的雅興,奈何頑疾未祛,大夫曾多次叮囑不可使力。奴婢跟隨小姐多年,耳濡目染之余常得小姐提點,琴技雖不足小姐一二,但總算不辱前人……”

  “公子莫怪,小丫頭不知天高地厚,平日得我誇獎兩句就做了井底之蛙。沉璧,你且退下,當心讓人看了笑話。”

  “無妨,”程懷瑜對沉璧的話來了興趣:“柳府不愧為蘇州名門,連家僕都有此膽色,不如就讓程某開開眼界,權當管中窺豹。”

  柳二小姐顯得頗為顧慮,斟酌一番後,勉強應允下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ytia108 發表於 2010-12-25 08:18 PM

初試鋒芒

  纖纖素手撫過一塵不染的琴台,百年紫檀木的古樸觸感讓沉璧不自覺的揚起唇角,她微微凝神,指尖輕挑,一聲清亮的弦音漾開滿室茶香,空靈似露珠滴落在寧靜的湖面,直令聞者屏息,仿佛撥動的是人的心弦。弦音飛珠濺玉般的自沉璧指端淙淙傾瀉,由細微到悠揚,由婉轉到明快,穿破了雲霄,再從雲霄翩然飄下,天花般墜落。

  沉璧彈奏的並非文人雅士耳熟能詳的曲目,而是一首《滾滾紅塵》。閑來無事的時候,她喜歡哼唱記憶中的舊曲,然後耐心的一遍遍嘗試,直到讓那些熟悉的音符穿越過姚佳的手,點點滴滴溫暖著沉璧的心。眼下也並非賣弄,只是料想那些名曲憑她練得再爐火純青,遇上高人,照樣能從雞蛋裏挑出骨頭來,不如另闢蹊徑以求一新。

  事實證明,沉璧的推斷是對的,雖然對的開端並不一定能帶來對的結果。

  一口茶含在程懷瑜嘴裏,由熱變冷,由冷變澀,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名琴固然獨具魔音,但那丫頭彈的曲子更為特別。雖然她的琴技並不見得有多麼高超,音律好在哪里他也說不上來,只覺胸腔裏有股莫名的情緒在湧動,想要抓住,終歸徒勞。

  “這曲子是誰作的?”他遲疑著輕聲問,生怕驚擾了沉璧。

  “大約是爹爹請來的東林學士。”柳二小姐如是答。

  “哦!”程懷瑜毫不掩飾的失望,他才不信東林書院的那群慣會拍馬逢迎的公子哥兒能作出這般脫俗的好曲,八成是從哪位寒門書生手中求來,然後冠以己名。倒還不如去問那彈琴的丫頭,人曲合一,已是琴者的最高境界。

  韓青墨氣餒的曲指頂頂鼻樑,他堂而皇之的進出了幾個來回,程懷瑜卻還是眼珠不錯的盯著那架古琴……抑或是在琴弦上舞動的那雙手發呆,顯然已將正事拋在了腦後。

  他慢慢踱回去,端起桌上的茶盅,淡淡的脂粉味飄近鼻端,他愣了愣——小丫鬟還沒來得及換茶,抬眼看去,她正專心致志的撫琴,形同蝶翼的睫毛掩住了一雙清秀的瞳仁,遠黛般的柳眉微微蹙著,未與人知的心事暗隨琴聲汩汩流淌。

  這支曲子很特別,想來正是吸引懷瑜的原因。這小子向來喜歡附庸風雅,他倆都是中途從東林書院輟學的異類,性情實則不盡相同,當年卻因一連串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打架事件而鬼使神差的結為摯友。離開東林書院後,他推卻了懷瑜邀他北上的盛情,原本在江湖中玩轉得風生水起,卻被在鎮江做知府的老爹抓了回來,語重心長的囑他考個武狀元的名號還鄉耀祖,並承諾之後再不多加干涉。出於孝道和自由兩全的考慮,他乖乖留在家中等候秋試。誰知不出幾天,神通廣大的懷瑜竟找上門來。

  交友不慎的後果正如這般,懷瑜揣著家父的親筆書函與循規蹈矩的鎮江知府促膝長談了一夜,他雖好奇也沒多問,然而,就在他以為萬事大吉並心存感激的陪懷瑜遊山玩水之時,這小子才不無遺憾的透露了他仍需參加秋試的消息……不過,他同時也得知了另一個秘密,這秘密到後來就變成了他不得不跟隨其後護其周全的理由,誰叫這小子的武功總是缺那麼點火候呢?

  韓青墨苦笑著搖搖頭,放下茶盅,決定照原計劃行事。

  “懷瑜……”他清清嗓子。

  程懷瑜聞聲驚醒,意識到自己在醉仙樓呆的時間已經過長。

  迅速和青墨交換了眼神,他沉聲問道:“有事嗎?”

  韓青墨勉為其難的從袖中掏出塊粉色錦帕,期期艾艾的露出帕角的一枝繡梅,引來柳二小姐的注意後,又飛速收起——任務完成。

  程懷瑜不輕不重的歎了口氣。

  “公子是否覺得琴聲難以入耳,”柳二小姐馬上發話:“沉……”

  “不是,”程懷瑜忙擺手贊道:“柳府區區一名丫鬟尚且如此,不難想像柳小姐的妙手天籟。但程某今日還有要事在身,是以無緣領略。”

  柳二小姐瞥了韓青墨的袖口一眼,意味深長道:“自打程公子的腳邁進了蘇州城,家家戶戶的要事可就都多了。”說著便斂了笑意:“言歸正傳,公子今日前來醉仙樓的本意不是想談一筆生意嗎?”

  “正是。久聞蘇州城內所產綢緞以柳、杜兩家為冠,前些天程某走訪了不少店鋪,眼見為實,自然就有了往來的打算。”程懷瑜面露難色的頓了頓:“不想兩位員外都太客氣,柳員外非請程某品茗不可,而杜員外更是特地為程某備下家宴洗塵,眼下因聽曲耽誤了時辰,恐怕讓他人久等,不如改天……”

  “他家的紅綃錦哪里比得上我家的冰蠶絲,”柳二小姐心道杜家不就是急著將閨女拉出來獻寶麼,於是一口氣沒沉下去,冒出無數酸泡泡:“可否借杜若梅的帕子給我看看?”

  就在柳二小姐翻來覆去的查看甚至幾欲撕碎假想敵的帕子時,程懷瑜的唇邊露出不易察覺的笑意,他平日收到的香帕可論斤算,哪還記得帕子的主人姓甚名誰,更沒想過可作他用,這還多虧了那個大嗓門媒婆往他手裏塞帕子時發出的震耳欲聾的吼聲——誰比得上蘇州第一美女杜若梅!若梅……這名字的意境倒是與另一個人的很像。

  他模糊的想著,記憶中那張清婉的面容又一次嫣然回眸,他的臉部線條不覺柔和了許多,等事情辦完了,一定要帶青墨回去見見若蘭,見見他未來的弟妹……

  沉璧早在柳二小姐出聲前就注意到了程懷瑜的小伎倆,心念一轉便明白過來,這種小白臉營銷在未來就有一個專屬名詞叫做男性公關,專門用來對付女強人,以曖昧化解冷靜,以美色對抗精明,本來也算是技術活,但換作程懷瑜這樣挑撥女人為他爭風吃醋,在沉璧看來就有點低級了。柳二小姐並不笨,只是這年代的生意人尚未形成某種意識,普遍思維定向在女色上,被男色反涮一把還無從察覺。

  一曲即終,沉璧腕部旋轉略急,撥出連串流暢的旋律。

  程懷瑜悠閒的搖著摺扇,等待預期結果。

  “杜家這種布料開價多少錢一匹?”柳二小姐將倖存完好的錦帕扔在桌上。

  “十兩。”程懷瑜不慌不忙的將原價砍掉了兩成,又補充道:“貨是不錯,就是貴了點,但杜老闆剛遣人過來……”

  “那好,我們庫存的冰蠶絲,八兩一匹,每十匹配送一匹上乘螺紋鍛。程公子若有誠心,現在便可立契。”女人的嫉妒心一旦被挑起,是毫無理智可言的。更何況,敵方還是搶佔了蘇州名門閨秀排行榜第一位的杜若梅。

  “容程某再做思量。”程懷瑜努力按捺住心頭的竊喜,側身與韓青墨私語一番。這實惠來得雖不算意外,但也優厚得超過了他倆的估算,他正想拍板,抬眼間,不經意撞上一雙晶亮的眼眸,靈動如斯,卻帶著點……不屑?!

  程懷瑜一愣,待要細看,眸子的主人已走下琴台,對柳二小姐屈膝行禮。

  “小姐還是請老爺前來定奪為好,接近成本的底價,著急的不應該是我們。又或者,不如讓他們先拿到了杜家的讓價,再做決定也不遲。”

  輕輕柔柔的聲音如細雨飄灑在每個人心間。

  有人警醒。

  有人暗加讚賞。

  也有人被淋了個透心涼。

  程懷瑜萬分後悔沒有及早點頭。

  當晚,程懷瑜以九兩八一匹的心痛價簽單,並更為痛心的記住了沉璧的模樣。



夜半驚魂

  終於又過了一天。

  替柳家挽回了一筆損失,相當於替自己減少了一次挨罰的可能,在命如草芥的亂世,沒病沒災的活到14歲,已經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沉璧這副發育不算良好的小身板承受了太多不屬於這個年齡的東西,換成上一世的佳佳也未必更能委曲求全。

  沉璧好不容易服侍怨氣沖天的柳二小姐就寢了,這才拖著疲憊的步伐走進位於院角的小屋,和衣倒在床上。

  窗戶開著,扶疏花影在夜風中悉悉索索,一輪圓月掛在天際,溫柔的給大地披上一層銀紗。

  沉璧伸手觸摸傾瀉在床頭的月光,覺得詩仙李白的煽情功夫堪稱一流,簡簡單單的幾個字,“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道出過多少遊子的心聲啊。但沉璧不知道自己的故鄉在哪,這個朝代的人們也不知道李白是誰,他們只聽說過秦漢魏晉,自南北朝後期,歷史的車輪似乎拐了個彎,朝著後人聞所未聞的方向去了。或許是沉璧孤陋寡聞,又或許真實往往隱藏在妙筆生花的史冊背後,峰巒疊嶂的宏偉江山原本就不是能被世人一眼看清的。

  沉璧瞭解的中國古代史停留在公元560年,北周宣帝宇文贇荒淫無道,國勢日漸衰落,宗親叛亂,綠林起義,曹魏以來入徙關內的遊牧民族也紛紛舉兵,逐鹿中原。然政權覆滅的那日,取而代之的並非隋文帝。原北齊降將段柏飛義斬昏君,率舊部輔佐先帝遺腹子高延宗登基,改國號淮,定都建安,將長江中下游、浙江、福建及兩廣之地逐一收括囊中。與此同時,驍勇善戰的北燕後裔慕容氏迅速統一北方,以燕京為核,坐擁東起遼河,西至天山,北攬蒙古,南達淮陰的廣袤領土,是稱北陸,以秦嶺為界,與南淮對峙。

  後來發生的一切都超出了沉璧的想像,時間抑或是空間的岔道口,誰知道呢?永甯年間,按照干支紀元法推算,即公元635年,曾經繁極一時的南淮也淪落到了風雨飄搖的境地,外戚纂權,藩國鼎立,由盛及衰的朝代興亡已初顯端倪。不過,沉璧並不關心這些,紛亂迭呈的時局中梟雄輩出,她只是個微乎其微的存在,懷著再渺小不過的願望,盼著儘早與沉非團聚,重新過上平淡自由的生活。

  後來,當沉璧積攢了更多的回憶後,才覺得人還是貪心點好,太專注於一個目標,往往就是越想要的越得不到。

  夜風有點涼,沉璧下意識的合攏領口,掌心滑過鎖骨時頓了頓,這才想起白天的始肇事者,忙從懷裏掏出個手帕包。鑽戒是林楠送的,來歷卻遠非刷卡購物那麼簡單。林楠參加工作不久就被派往南非公幹,在一次慈善募捐中,當地孩子回贈他一塊怪模怪樣的石頭,林楠回國後當作紀念品擺在書架上,後來被一位做地質勘探的朋友瞧見,軟磨硬泡的要去把玩,稍一打磨竟發現是塊罕見的寶石,珠寶商通常稱之為米切爾之淚,屬紅鑽的一種。朋友幫忙切割,林楠親筆設計,又專門請來老師傅熔模鑲嵌,複雜冗長的工序換來的便是那份獨一無二,求婚當晚,林楠笑言,他花大工夫鎖定姚佳一輩子的幸福……

  “佳佳,我愛你。”

  誓言穿破時空,月光被鑽石分割成無數纖細的光柱,彙聚在沉璧掌心,明亮了雙眸,卻刺痛了心。淚眼婆娑中,忘川河邊的對話猶在耳畔。

  “婆婆,他……還會幸福嗎?我不在了,會由誰來取代?”

  “傻孩子,你這難題該拿去問月老。只不過,知道比不知道更能讓你快樂嗎?”

  “婆婆既然與我是舊識,能不能幫我一個忙?我不想忘掉他,這一世得不到,總還有其他辦法……”

  “你為何定要續那往生情緣?需知冥冥之中緣隨天定,你我皆強求不來,況且前世因後世果……”

  “那我就回前世,去把沒種好的‘因’修正一下。再不然,我就這麼飄到他面前,來段可歌可泣的人鬼戀?實在不行,我就在這陪著您熬湯,總有一天,能再見他一面。”

  “……你轉生去前世並無不可,輪回盤上並沒有往返限制,但你同樣無法改變什麼。罷了,就當是還你一個心願。” 孟婆無奈揚手,將碗中的湯盡數倒入忘川河中。

  黃泥般渾濁的漿水翻湧著,河岸那一頭,似有人喃喃念唱:

  煙水兩望各西東,

  靈散紅塵緲無蹤。

  一夢如是情何歸,

  看朱成碧緣亦空……

  姚佳有些怔忡,等到回過神來,孟婆仍意味深長的看著她,洞悉塵世的目光中摻雜著憐憫。姚佳只好掩飾著莫名的心慌:“婆婆,你不用擔心,也許,見到他以後,沒有了遺憾,就不會再生念想。”

  “倘若隔世再見,無論那人生得何等模樣,信物在,情生不覺。傻孩子,你可準備好了?”

  ……

  情生不覺。

  木木,我們還能再見嗎?

  沉璧晃晃腦袋,為突如其來的荒謬想法感到可笑,婚戒不過是個未圓的夢,而且只是對於沉璧自己,除此之外,它什麼都不是。孤單走過了這麼多年,早該分清夢境和現實了。大約很久沒見著美男或是潛意識作祟才導致下午的失態,沉璧是這麼替自己解釋的。

  拈了根紅繩打結,沉璧將戒指重新戴回脖子上,對著鏡子發了好一會呆,這才準備關窗睡覺。剛起身,忽聽院牆邊“撲通”一聲,似有什麼東西掉了下來。她定睛看去,不遠處果然有團黑影在蠕動,比貓兒大數倍的體積。

  人?鬼?小賊!

  沉璧的第一反應是呼救,但是……那人像是受了重傷,匍匐在草地上半天沒起來,如涸澤之魚般撲騰了幾下,不動了。

  沉璧狐疑的盯住不速之客,摸了把剪刀揣在懷裏,壯著膽子出門。

  “喂,你受傷了?”那人臉朝下趴著,沉璧提著燈籠湊近他的身體,沒發現明顯外傷,她本就不願多事,見對方半天沒回音,便轉身朝門房走去,打算叫幾個夥計來幫忙。

  “等等……”

  沉璧回過頭,那人抬起滿是泥濘的臉,微弱的出聲:“扶我起來……”

  沉璧猶豫了一下,放下燈籠,吃力的拖著他靠坐在牆角。

  “給我水,熱的。”

  字面上是請求,由他說出來卻像是命令。不過救人要緊,沉璧來回跑了數趟,最後不得已把自己預留的洗臉水都搬了出來,那人好像還沒喝夠。

  “你……”人在極度乾渴的時候飲水過多會有暴斃的可能,沉璧正想提醒他,那人卻伸手探入自己的喉嚨,幹嘔幾聲,俯身吐了個稀裏嘩啦。

  沉璧怔怔的看了好一會,約摸揣測到他此舉的意圖,小心翼翼的問:“你服過毒?”

  那人喘息著將耳朵貼近牆壁,抬手對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沉璧屏住呼吸,聽見院牆外有人說話——

  “他往哪兒跑了?”

  “前面黑燈瞎火的,沒看清。”

  “就那幾條巷子,他能插翅飛了不成?吃了迷魂散,再好的輕功也甭想使出來。趕緊分頭追,侯爺密令,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深更半夜的青石板路上,雜亂的腳步聲遠去,刻意壓低的話音傳進沉璧耳中,她打了個冷戰。

  “怕了?”

  沉璧難以置信的瞪著說話的人,儘管他的五官被泥土糊得不甚分明,語氣中的戲謔卻是真實。如果換個場合,沉璧說不定會大笑,可眼下,她只覺得這人的腦袋摔出了毛病。

  “我怕什麼。”沉璧好半天才找到嘴巴:“他們要的又不是我的屍體……”

  話音未落,沉璧意識到自己似乎理解錯了。

  四周靜謐得有點詭異,月亮躲進了雲層裏,她下意識握緊袖中的剪刀。...<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ytia108 發表於 2010-12-25 08:19 PM

挾持逃難

  出乎意料的是,對方的目光很平和,或許帶著些審視,但黑白分明的眸子並沒有流露出惡意,相反,無端讓人聯想起高原湖泊,清冷而純淨。

  他看了沉璧好一會,忽然低下頭,捶捶自己的小腿:“我的腳腕折了。”

  坦然得像是在對自己的家人抱怨,疼。

  “你家在哪兒?”母性容易導致心軟,沉璧很不是時候的放鬆了警惕:“那些人為什麼要抓你?”

  “我說了,你就相信嗎?”

  “當然不。”

  沉璧粗略打量著面前的男子,隔著滿臉泥也不難看出高鼻深目的輪廓,異族血統顯而易見。完美的下頷曲線有如刀刻,此刻正帶著三分慵懶七分挑釁的沖她揚著——都落魄到這份上還能處變不驚,甚至散發著濃濃的傲氣,背景自然不簡單。這一點,從他的衣著上也能得到印證。此外,他的口音帶著北方腔,而北方目前正逢戰亂,起因大抵是兩國爭奪幾座城池的管轄權。綜上,能驚得南淮官府如臨大敵的,很有可能是混進來的北陸奸細,而且屬於高管級別的。

  思及此,沉璧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後者也來了興趣:“為什麼不信?”

  沉璧不動聲色的起身,尋了根粗細適宜的樹枝,用剪刀分割成長短一致的小棍。

  “萬一你告訴我,你是北陸的密探怎麼辦?” 沉璧敏銳的捕捉到對方眼中一閃而過的驚疑,下一刻,女孩兒天真的笑臉輕盈揚起:“我若信了,你說不定會殺我滅口,那我只好不信。我不過隨口問問,你說不說都沒關係。等我給你的傷腿稍作處理,你便可以離開了。”沉璧自顧自的說著,同時加緊了手上的活兒,如果她的猜想是真的,那麼他至少不是慣作奸犯科的壞人,自己的安全應該是沒有問題的,還是想辦法早點送走他了事。

  趁著沉璧分神的功夫,慕容軒迅速在心底拿定了一個主意,他若是想平安離開蘇州,單靠一己之力未必能成,而眼前這個膽大心細的丫頭無疑就是最好的幫手。他一向比較樂觀,篤信天無絕人之路,雖然眼下情勢糟得不能再糟,該出現的人還是出現了,不是嗎?

  “丫頭!”

  是在叫自己嗎?沉璧訝異的抬頭,一股勁風攜著一顆紅色藥丸彈進她微張的嘴巴,她避之不及,往後坐了個結實的屁股墩,緊跟著“咕咚”一下,藥丸入喉。

  她頓時又驚又怕的扣住咽喉:“你給我吃了什麼?”

  身邊的銅盆裏半滴水也沒剩下,她急中生智的側手倚牆倒立,試圖把剛吞下不久的藥丸吐出來,卻聽見使壞的那人哼笑道:“沒用的,噬心蠱是活物,遇熱蘇醒,早鑽進你的經脈了……你身段這麼軟,很適合當舞娘麼……”

  沉璧的眼淚都快流出來了,經他這麼一打趣,更是急怒攻心,手勁一松,整個人重重摔在地上,又想到身體裏無緣無故鑽進了蟲子,當下噁心得腸胃陣陣翻湧,顫聲質問:“我與你無冤無仇,好心救你,你為何害我?”

  “蠱蟲只要不經催動,到你壽終正寢都無礙。我要你幫我做件事,事成之後,我替你取出便是。”

  “什麼事?”

  “想辦法帶我出城,直至與我的部下匯合。”慕容軒毫不避諱的坦言:“這一路上或許還會有追兵,我的腿腳不靈便,內力修為也出了差錯。”

  “那你也不用給我下毒啊!”沉璧欲哭無淚,深刻懊惱自己為什麼要當那好心被狼吃的南郭先生。

  “我也沒辦法輕易相信你,對不住了,丫頭。”慕容軒看看方才還伶牙俐齒現在卻呆若木雞的沉璧,多少有點愧疚,他放柔了聲音:“我只是需要一個幫手,真的,我會盡力保你平安。”

  沉璧斜睨著淚眼,事到如今,也沒有其他辦法。

  “你大概要多長時間?”

  “嗯?”

  “我只有四個月的時間可以給你,我在這裏等人,已經等了六年零八個月,我不能錯過。”沉璧的鼻腔抑制不住的發酸,這個世界上,唯一把她當寶的只有沉非。明日一早,柳府只是丟了一個不值錢的丫鬟,而沉非,可能就丟了這輩子最牽掛的人。

  慕容軒望著沉璧眼中驟然升起的憂傷,忽然覺得有點煩悶。

  “不會太久,我們都耽誤不起。”

  對話暫且告一段落。

  沉璧揀回散了一地的小樹枝,一言不發的跪在慕容軒身旁,卷起他的褲腿,大致查看了一下傷勢。借著燈籠微弱的光,沉璧攤平洗臉方巾,將小樹枝沿中線逐一碼放整齊,對角合攏成類似護腕的東西綁在慕容軒的腳腕上方,樹枝底端略長於足跟半寸,代替腳掌承力。如此一來,這麼大個的男人至少不會瘸得太引人注目。

  生氣歸生氣,沉璧手下的動作還是很輕柔,完全沒有公報私仇的打算,大概是慕容軒的腳脖子腫得太厲害,她甚至還有點同情。只能先這麼處理了,天亮才能帶他找大夫。

  慕容軒默默的看著沉璧麻利打理好一切,由她扶著自己走了幾步,領他進了她的小屋。

  半個時辰後,小屋裏傳出一聲壓抑的呻吟。

  “一定要這樣嗎?”慕容軒無力的揉著額角,銅鏡裏出現一張中年婦女愁苦的臉,濃妝豔抹不說,唇角還有顆誇張的帶毛的大黑痣。

  沉璧面無表情的往他臉上又堆了些粉,轉身遞過來兩個大饅頭,指指他的胸部。

  “你……你故意整我?”慕容軒接近崩潰的邊緣,無奈厚重粉牆下的陰沉臉色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用不用隨你。”沉璧總算開口說話了:“到時候出不了城門就不是我的責任,我最多領個窩藏逃犯的罪,你就不一樣了。”

  慕容軒忍氣吞聲的接過饅頭塞進前襟,儘量不再照鏡子。

  不得不承認,此時的沉璧確實有幾分酣暢淋漓的報復快感,她將一根拐杖塞進慕容軒手中,努力板著臉:“走吧。”

  晨露滾動在草木葉間,天空透出灰藍,沉璧將寫好的書信塞進柳伯的房門,扶正肩頭的包袱,黯然轉身。

  總算要離開了,即便不是以當初期待的方式,沉璧發覺自己還是有點不舍。七年,不長也不短,多少會留下些痕跡。柳伯待她一向不錯,無奈他也是寄身此處的家僕,當初二夫人看上小沉璧的機靈討喜,硬找柳伯來要,再三保證一定好好待她。柳伯不便拒絕,想著好歹也是在一家大院裏,總歸還是可以照應的,何況跟著主子,指不定吃穿用度都還上乘些。從那以後,沉璧就成了沒有賣身契的丫鬟,但她從沒向柳伯倒過苦水,她能明白柳伯的無奈——就連他八歲的外孫也在後院當著小馬倌,而且她覺得自力更生也不是什麼壞事,儘管薪水少了點,工作強度大了點……所以,當她每次得空來看望老人時,都會陪他吃些小點心,絮叨些家常事,以不含半點雜質的笑容來回應老人的歉意與關懷。現在想想,或許就那份相互給予的微乎其微的溫暖伴著她,支撐著她看盡世態炎涼,真正不舍的,並非特定的人和事,而是一步步走過的那段歲月,無論好或不好,開心不開心,都是沉璧自己的。

  慕容軒注意到沉璧臉上千變萬化的表情,女人心海底針,他從來都懶得去猜測身邊那群鶯鶯燕燕在想什麼,眼下卻禁不住對十萬八千里外的黃毛丫頭產生好奇。

  “你既然和管家熟,直接從大門走不就是了?你臨行前把房間倒騰得跟遭劫一般,無非是想給人留下被強行擄走的印象,為什麼還自露馬腳的留書信?”慕容軒這輩子還不曾對陌生人有這麼多話的時候。

  “如果從大門一去不回,難不成留下和我相熟的人收拾爛攤子?”繞過彎彎曲曲的回廊,行至一處死角,沉璧提著根棍子撥開及膝雜草,一邊四處搜尋一邊頭也不回的說:“留書信是為了我等的那個人,萬一我還沒脫離你的魔掌而他卻來了,總得有個音訊,約好在哪兒等。而且,柳伯是好人,不能讓他為我擔心。”

  慕容軒被廉價脂粉嗆得鼻尖發癢,抬手欲揉,不幸碰到唇邊的大黑痣,惱火之餘哼笑:“看不出你有這麼善良!”

  白粉噴了沉璧滿肩,她若無其事的撣了撣:“嗯,以後是要改正,善良絕不能濫用。啊,找到了……你先請?”

  慕容軒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驚見一狗洞。

  “知道委屈你了。”沉璧無視慕容軒的凜冽目光:“可我不會武功,沒法拎著一個大活人攀牆。如果你不介意右腿再骨折的話,不妨再跳一次。”

  慕容軒直勾勾的盯著狗洞,恨不得將那面牆都轟成碎末,無奈寒毒在身內力受限……當真是龍遊淺灘遭魚戲了。

  戲龍的小魚看上去心情頗好,她眨眨黑亮的大眼,四肢著地,輕輕鬆松的爬了出去。



巧度關卡

  天剛濛濛亮時,城南市集的馬販子老張迎來了開門生意。

  神清氣爽外加眼前一亮。

  俏立門廳的小丫頭一身鵝黃衣裳,左右兩側的抓髻系著同色緞帶,長短不一的末梢垂至耳後,風拂柳枝般輕輕飄動,白淨的瓜子臉剔透如玉,眉眼間的靈秀任誰見了都會忍不住喜愛。雖身形不足,卻也不難想像日後的顧盼傾城。只見她沖自己甜甜一笑,轉身攙扶著一位步履蹣跚的大嬸上前。

  出於慣性,老張繼續感歎著品頭論足——

  嘿,身材都發福成那樣了,打扮得卻比小姑娘還豔,真是人老心不老……不過,如果忽略掉臉上那些連脂粉都蓋不住的麻斑,她的五官其實也還不錯,而且越看越……標緻!老張不由得多瞅了幾眼,正暗自惋惜著,冷不防兩道兇神惡煞的目光掃射過來……他激靈靈的打了個寒噤,媳婦還是自家的好啊,雖說也是徐娘半老,至少溫柔。

  慕容軒再次強忍住暴跳的衝動,狠狠瞪視著那個馬夫。看什麼看,沒見過漂亮的胖女人嗎?再說了,穿成這樣能不臃腫麼?他氣餒的緊了緊胸部及以下部位綁著的棉墊,怨恨的瞅瞅“毀”人不倦的沉璧,讓他扮女人也就算了,還硬生生把他的完美身材整成了水桶狀。

  沉璧早習慣了他的斜視,無動於衷的敲敲櫃檯。

  “掌櫃的,給我挑匹好馬。”

  “姑娘真找對地了,南來北往的優良品種但凡到了蘇州城,就沒有不經過追風堂遛一遛的,兩位裏邊請——”老張將客人領進後院,口若懸河的介紹開來:“最近剛巧得來幾匹關外的純種青驄,論毛色……”

  沉璧有一搭沒一搭的聽著賣馬的自吹自擂,臉上掛著高深莫測的笑,沉默是金的充內行。架勢擺足了,一來可防上當,二來好壓價錢。可是,當她步入馬棚,抬頭望見數十匹高頭大馬時,還是懵了。輕咳一聲,她扯扯身後那人的袖子:“識馬麼?”

  慕容軒瞥見沉璧微窘的模樣不覺好笑,她方才胸有成竹的樣子險些把自己都蒙過去,以為她真的什麼都懂——好在她還懂得示弱。先祖世代在馬背上打來的半壁江山,後人豈有不會識馬之理?他頗為自負的甩甩袖子,鳳眸一掃,目光落在一匹精腰壯臀的玉花驄身上,當下抬手一指:“就它了。”

  “掌櫃的,我們趕時間。”沉璧底氣十足的打斷老張:“就那匹,一口價吧。”

  “哦喲,姑娘好眼光……”又一次遭遇凶光的老張及時取消溢美之辭,伸出五個指頭。

  “一匹破馬居然要五十兩?!”

  馬販子老張分外榮幸的與晚雪公子程懷瑜分享了同等待遇——口水洗臉。

  不過,他表現得沒有程懷瑜那麼激動,只是用手抹抹臉:“已經是最低價了。”

  “我……唔……”

  沉璧正欲大肆發揮砍價口才,慕容軒伸手捂住她的嘴,示意她看漸趨明朗的天色,與此同時,摘下她腰間的荷包,毫不猶豫的扔給老張。

  “為什麼是我付錢!”沉璧眼睜睜看著積攢多年的全部身家頃刻為零,心疼得無以復加。

  “因為我沒錢。”慕容軒答得痛快:“你把眼珠子瞪出來也沒用,等事情辦完了,酬金自然不會虧待你。”

  “你……”

  “呵呵……”老張數銀兩數得笑出聲來:“我就喜歡痛快交易,剩下的二兩銀子姑娘收好,這匹馬歸您了。”

  “慢著!”沉璧見事已至此,只得重新換上笑臉:“我們還要去別處辦點事,眼下正巧趕上放馬的時辰,煩你將它一起牽出去城外的水草地裏喂飽了再交貨,最多兩柱香功夫,我們在城門外的老槐樹下碰頭。”

  “成!”誰不巴望能多點機會欣賞小美人,雖然那凶婆娘的眼神有夠彪悍。

  “還有,”沉璧笑嘻嘻的朝牆角努努嘴:“我姨娘腿不好使,那頭小毛驢先借用一下,出城的時候就還你。”

  小毛驢呆頭呆腦的打量著陌生人,哞叫了一聲算是替老張作答。

  朝陽給沉璧的小臉籠上一層金輝,連帶著她的笑容都變得絢爛起來,慕容軒看在眼裏,背上又沁出一層細汗。

  “我有一隻小毛驢,我從來也不騎。有一天我心血來潮,騎著去趕集。我手裏拿著小皮鞭,我心裏正得意。不知怎麼嘩啦啦啦啦,我摔了一身泥……”

  沉璧哼著兒歌趕毛驢,悠哉遊哉,全然不顧驢背上有人黑著臉磨牙。

  街上的行人慢慢多了,推車的叫賣的、趕路的趕集的、小孩哭大人哄……野營用品採購齊全了,馱著大包小包,兩人一驢混在熱鬧的人流中倒也不顯眼。

  這一天與平常沒什麼兩樣,除了城門口的堵塞。

  離重兵把守的城門越來越近,慕容軒的神經不免有些緊繃。他冷眼觀察了沉璧很久,她的神情一直很恬靜,毫無心機的單純模樣。但他心裏仍在打鼓,之前她狀似隨意的脫口說出他的來歷,他的確吃驚不小,轉念一想,冰雪聰明的女孩耍的不過是險中求生的手段,但也足以讓他對她刮目相看。然而,也正因如此,他不得不懷疑她是否會設計暗算自己——如果在城門口有個閃失,脫身恐怕更難。

  慕容軒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鶩,他出其不意的拉過她的手,食指暗暗上移寸許,扣緊人體脈門——她說過她不會武功。

  沉璧不明所以的轉過頭,他忙擠出點笑來,臉上的白粉又撲簌而下。

  “很多官兵……”一時想不出話來搪塞,他只好提醒她注意眾所周知的事實。

  “別怕,我有辦法。”

  攥在掌心的小手反握住他的,另一隻手伸過來拍拍他的小臂,慕容軒不禁一愣,低頭對上一雙有些了然的眼睛——

  沉璧沖他安慰的笑了笑,不就是害怕麼,說出來也不丟臉。平白假笑什麼,看那粉掉得……歎口氣,從懷裏掏出塊帕子,裝作給他拭汗,將其中裹著的脂粉全補了上去。

  慕容軒渾身僵硬著,等她忙完,纖巧的小手再次主動牽起他的,不緊不慢的隨著排隊候檢的人們向前挪動。

  黃衣垂髫的背影,襯著陽光,暖融融的。

  危難當前,慕容軒花了點心思用來走神。

  沉璧想起什麼似的又轉回來,小聲囑咐:“呆會你儘量不要說話,適當給點面部表情就行了。”

  “姓名?戶籍?”

  “姚佳,蘇北玉溪村三等庶民。這是我姨娘劉氏,”沉璧不慌不忙的舉起手中的藥罐:“她前日患了重傷風,嗓子還嘶著呢!累得我三更天就下床熬藥備在路上用。”

  守門的小頭目將沉璧上下打量一番,餘光順帶著掃過慕容軒,往簿子上記了幾筆。

  “出城幹什麼?”

  “上月初姨父與姨娘拌了幾句嘴,負氣離家未歸。村裏二狗子跟著孫鐵匠去了趟臨安,回來頭件事就是進了咱家門,說是看見姨父在臨安另娶了妾室,姨娘聽了自然氣不過,在家哭鬧不休。隔壁的六婆說……”沉璧編起三流劇本有如行雲流水,配合著扯下襟前的帕子揮得心應手:“姥爺想著姨父素來疼我,便讓我陪著姨娘去說說理。官爺你倒是給句公道話,男人是不是都像姨父這般朝秦暮楚?”

  慕容軒目瞪口呆之餘,忙接過沉璧甩來的帕子連連擦拭眼角。

  小頭目“嘖嘖”搖頭,心想就沖你姨娘那副尊容,換作老子早八百年就跑得沒影了,不過,眼前這妞倒是養眼哪,於是又賊笑道:“小妹子可別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好男人是不多,但眼前不就有一個麼!”

  “官爺真會說笑,奴家這身份哪配得上您。”沉璧含羞帶怯的側過身子:“姨娘您就別哭了,等去了臨安我再幫您好生勸勸姨父。”

  “行了行了。”小頭目意猶未盡的下令放行:“妹子你先辦事,來日方長,等回城了再找大哥敘敘。”

  小毛驢“得得”的顛過門洞,城牆上貼著大幅通緝令,畫中男子的眼眸碧藍如海,可惜沉璧壓根沒注意,她只看見追風堂的小夥計早已牽著吃飽喝足洗刷乾淨的玉花驄候在老槐樹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lytia108 發表於 2010-12-25 08:20 PM

本帖最後由 lytia108 於 2010-12-26 02:49 PM 編輯

馬前失蹄

  眼看只差一步就要通過城門了,兩人沒來得及舒口氣,後面就傳來一陣喧鬧。幾匹快馬將人群沖散,為首的軍官高舉一副卷軸高喊:“府君令,柳氏綢緞莊昨晚被歹徒劫走了一名下人,八成與潛伏城中的通緝犯有關,弟兄們可都放亮招子,他們若是出了這道門,大夥兒就得全體掉腦袋!”

  言未畢,手中的卷軸迎風展開,筆墨尚未幹透,倒也不妨礙眾人辨出嬌嬌俏俏的女兒身,明眸皓齒,唇若點朱,除了沉璧還會像誰?

  這、這也太快了吧?就算太陽真從西邊出來,柳二小姐也不會在午時之前睡醒,更讓人困惑不解的是,那副寥寥數筆卻有如神助的丹青又是從何得來?

  “畫得還不錯,比真人好看點。”

  沉璧尚未從驚愕中恢復過來,便聽見慕容軒的戲語,緊跟著肩頭一緊,整個人被他拎至半空,剎那天旋地轉,她茫然墜落到一個陌生的懷抱。慕容軒甩鞭清斥,玉花驄一個挺身,揚蹄而去。

  渾渾噩噩中,揚州城樓逐漸淡出了視線。

  城樓往東南三百米處,醉仙樓,邀月間。

  滿桌精緻茶點一樣未動,臨窗而坐的程懷瑜蹙眉望天,琢磨自己最近是不是該尋處廟燒炷香,生意上的破事也就算了,多少都是賺。讓這位大少爺心煩的是,他昨晚躺床上回味了半宿白天聽的曲子,不覺成癡,大清早就不計前嫌的趕去柳府,想找沉璧切磋討教,結果,琴還在,人……卻憑空不見了。添堵到了這份上,離喝口水都噎著的境界還遠嗎?

  程懷瑜心不在焉的在屋子裏踱了兩圈。

  那丫頭去了哪里?據說蘇州混進了北陸的探子,她是被人劫走的嗎?與其寄希望於官府的辦案效率,不如動用程家分設在十六州錢莊的眼線。

  懷瑜走回桌邊,熟門熟路的揮筆潑墨,杏眼桃腮的女孩又一次躍然紙上,似乎比在柳府應急而作的那張更為生動,他滿意的端詳片刻,轉身熱情招呼剛上樓的韓青墨:“老兄,咱倆也去湊回熱鬧吧?”

  冷風“呼呼”灌進耳中,沉璧發現自己緊貼著慕容軒的胸膛,剛剛不安的挪動寸許,那只大手再次抓住她的肩頭,伴隨著沉璧的驚呼,慕容軒不耐煩的將她塞至身後。

  “自己坐穩點,抓牢了!”

  抓?抓哪兒?

  沉璧揪住慕容軒被風鼓起的衣袖。

  前方很快出現一條河,玉花驄躍上淺灘,興奮的嘶鳴蓋過沉璧的尖叫,馬蹄飛踏水浪,瞬間將緊追其後的同類甩開丈餘,扔下大批人馬隔岸興歎。

  河岸沒了影,驚魂未定的沉璧還死死環住慕容軒的腰。

  慕容軒忍了很久都沒見她有鬆開的意思,只得深吸一口氣:“……手下留情,勒死人也是要償命的。”

  沉璧的胳膊隨著對方收緊的小腹往裏交疊:“摔死不也沒命了,將就著忍忍好麼?”

  幾個時辰後,沉璧有氣無力的趴在慕容軒背上:“喂,停停,我……我想吐。”

  起伏不平的山路上,玉花驄速度稍緩,沉璧已經被顛得七葷八素,也不管會不會扭斷脖子,昏沉沉的松了手就準備往下跳——

  “撲通!撲通!”

  連續兩聲悶響,沉璧幸運的摔在一塊軟綿綿的“草地”上,摸摸完好的脖子,再去摸屁股,不料摸上另一個人的大腿,沉璧吃了一驚,總算清醒過來,而一旁的慕容軒早就臉色蒼白的陷入了昏迷狀態。

  “你怎麼了,哎……醒醒……”沉璧慌亂的搖著慕容軒,眼見一縷暗紅血絲從他的唇角滲出,她才隱約記起他昨晚出現時似乎已經受了內傷——“你千萬挺住啊,挺不住了好歹也要留句遺言啊,不然我體內的毒怎麼解……”沉璧顫巍巍的去試探他的鼻息,感覺到微弱卻均勻的氣流拂過,懸著的心才略微放下了些,將他拖去路邊的樹林裏躲起來。

  慕容軒此行並不是第一次來南淮,但絕對是最倒黴的一次。北陸與南淮兩分天下,邊疆交戰曠日持久,他仗著一身好功夫,數次帶領親信潛入建安打探軍情,謀劃下一步的大舉出兵。吞併南淮,問鼎中原,這可是父王畢生的心願。前不久,他在京城的茶樓聽人聊天,話題有關南淮皇位的繼承人。南淮國姓高,現任君主高元昊年屆不惑,體弱多病,正是立儲的當口,得寵的嬪妃膝下均無所出,唯獨皇后段氏誕有一子,年歲將近十三,性情頑劣。雖說高元昊遲遲沒有頒詔與之不無關係,但眾猜紛紜的流言也透露出了一些蛛絲馬跡。

  南淮皇室開國至今代代皆為高段聯姻,感恩為虛,軍權為實,段氏外公叔伯均為王侯將相,儘管表面不提,私下早已將儲君之位視為囊中之物,肆意結黨營私。高元昊不是傻子,自然不願輕易受制於人。也有謠傳三宮六院雨露均沾卻不見結果,實為段家買通敬事房上下,為育齡嬪妃下藥絕後,但無憑無據,終歸只被好事者拿來磨磨嘴皮子罷了。高元昊對此類說法置若罔聞,似乎對子嗣多寡並不上心,於是民間又有了第二種詮釋,相傳高元昊早年曾與一位程姓貴妃伉儷情深,那名貴妃也為他孕育了麟兒,生產當日,高元昊便詔書天下立為太子,舉國同慶。無奈那孩子紅塵緣淺,未滿十歲便意外夭折,程貴妃難捱喪子之痛,緊跟著一病不起,不久也撒手人寰。高元昊傷心欲絕,酒後數次狂言,只道此生再無牽絆,足見愛戀之深。一晃十余載,程貴妃娘家廣蒙聖眷,一躍而成商行巨賈,富可敵國。更讓人羨慕的是上天賜予程家的獨厚資本,兒孫世代無一不是天資聰穎的俊男美女,相形之下,高元昊的失意之深就很容易被理解了。百姓茶餘飯後常笑言,幸而程家後人均無為官意願,不然南淮的左丞右相大概都會改姓程了。

  慕容軒對程家並不陌生,南淮程家有皇室支持,旗下產業幾乎涵蓋了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就連軍火糧草都包含在內。然而,令慕容軒感興趣的並不在此,而在程家早夭的長外孫,那個甫一出生便授以黃鍛裹身的幸運兒,有人說他並沒有死,只因段皇后善妒,為保愛子萬無一失,高元昊早年有意將他從玉碟除名,對外宣稱夭亡,實則寄養宮外,只等時機成熟的那一日接替自己榮登大典。也有人說高元昊不過是在拖延時間設法削弱外戚,鞏固段氏江山。

  空穴不來風,慕容軒向來不是偏聽偏信的人,經過暗中調查和慎密推敲,他發現了一處疑點。程老爺子兩年前撒手歸西,程家偌大的產業竟然傳孫不傳兒,雖足以說明老爺子對長孫程懷瑜的喜愛程度,但于情於理不合,老爺子膝下不乏出色的子女,卻都對這一決定有著不約而同的默許。程懷瑜的聰慧本就甚于常人,在父親及眾位叔伯的扶持下很快能夠獨當一面,廣納門客,官商互通,打點黑白兩道遊刃有餘,因而威望驟升,闔府上下對他便是說成眾星拱月也毫不為過……總之,程家對他的培養路數完全不止是成功的商人。無論如何,從他身上一定能查出點什麼。

  隨從領命而散,他獨自跟隨程懷瑜來了蘇州,途中不知哪里出了紕漏,他的真實身份竟被官府獲悉,慶原侯親率御林軍在蘇州布下擒拿人質的天羅地網,待君入甕。他自然不把此等平庸之輩放在眼裏,不料大開殺戒之際卻撞上舊疾複燃——正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他的深厚內功拜玄宗絕學九冥凝冰訣所賜,卻因幼年的求成心切而一度險致走火入魔,幸得高人指點挽回性命,但就此落下畏寒的病根,且體內寒毒凝聚不散,每隔數年必隨經脈遊走一次,屆時臟腑受侵內力盡失,唯有自行封閉周身大穴,于溫泉中靜心吐納,輔以藥物疏通回暖,十天半月後方可恢復。

  這次寒毒發作得尤為突然,他幾經周折甩掉大內高手,不惜逆推元氣強行驅毒,終因內傷過重而不得不藏身於一戶農家,伺機出城。直到大街小巷都張貼滿畫工神准的通緝令時,他才意識到原是北陸有人不希望他回去,然而也晚了。收留他的農夫為獲賞金而在他的食物裏下了迷魂散,通風報信引來官兵圍堵。想來也算命不該絕,貫結女人緣的他被農夫的小女兒救出,一路狼狽逃躥,接下來,就遇到了沉璧。

  他在城門口拼著最後一絲內力施展輕功將沉璧帶上馬時,寒毒已攻破穴門。能行至此處實屬不易,虛弱不堪的身體早就硬撐到了極限……

  墜馬的瞬間,胸腹處又受到強烈擠壓,慕容軒哀歎一聲,昏天暗地的失去了意識。



密林旖旎

  “走……不走……走……不走……”沉璧捏著朵蔫裏吧唧的野花,念念有詞的扯著為數不多的花瓣。

  玉花驄在林子邊緣悠閒的啃著草,細碎的淺紅從沉璧的指縫滑下,灑落在衣裙上。

  太陽慢悠悠的往西邊踱著步子,沉璧絲毫不覺,她皺眉盯著花枝上最後一片花瓣——

  “……不走!?”

  沉璧扔掉花枝,苦惱的回頭看了看昏睡不醒的慕容軒。她真的很想就這麼溜掉,雖然自己中了什麼毒蠱,未必不能找苗醫拔除,萬一這傢伙言而無信,這輩子除了受制於人還真沒別的指望了。可是,如果把他這麼不死不活的丟在荒山野嶺,她又覺得擺脫不掉良心譴責……左右為難。

  仰天長歎,沉璧驚覺天都變色了,再耗下去說不定追兵也該到了,她猶豫了一下,牽過玉花驄,吃力的將慕容軒半拖半抱的弄上馬背,往密林深處走去。

  濃蔭如蓋,將夕陽余暉完全隔離在外,涼薄的空氣透著幾分陰森。越往深處越沒有路,玉花驄噴著響鼻,開始在原地打轉。沉璧也擔心迷失方向,只得跳下馬,揀了塊空地點燃一堆幹樹枝,安營紮寨。

  “你打算睡到什麼時候……”頭頂傳來幾聲梟鳴,沉璧下意識的往慕容軒身邊縮了縮。

  “劈啪”作響的火光穿不透夜霧,照亮的只有眼前一小塊空間,四下黑漆漆的,總像有什麼野獸蟄伏在暗處偷窺他們。

  沉璧有些害怕,慕容軒卻沒有半點醒來的意思,她給他喂了幾顆備在包袱裏的清神醒腦丸,又脫下他的鞋子,給他的傷腿上藥……總得找點事來分散注意力,不然時間太難捱。

  不過,沉璧似乎生就的丫鬟命,事情忙不完。藥膏快塗完的時候,她發現了一個重大問題——慕容軒明明活著,身體卻比死人還涼。嚴格來說,那也稱不上涼,而是冰冷。沉璧不小心碰到,竟像是被三九寒冬的冰淩紮了一下,倏地收回手來,難以置信的瞪著他。

  胸口依舊在微微起伏,但慕容軒的臉色看上去很不好,連唇色都暗淡成了紫黑,此番情景落在沉璧眼裏的第一反應就是凍死的僵屍,她戰戰兢兢的將他往火堆邊挪了挪,想了想,抱了些乾燥的松針鋪成床,又咬牙脫下自己外衫給他蓋上。

  沉璧絞盡腦汁的採取保暖措施,絲毫沒留意躺在松針床上的那個人。一些小動作正在悄無聲息的上演——慕容軒長長的睫毛抖了抖,緊閉的眼簾掀開一條縫,流淌過栩栩蔚藍,僵硬的手臂跟著慢慢抬起,在觸及目標的瞬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背對著自己忙碌的沉璧撈進了懷裏。

  “啊!”

  驚悚片裏的經典叫法。

  沉璧這一嗓子喊得驚天動地,斷得猝不及防。一雙沁涼的唇堵上了她的嘴巴,濕冷的舌頭探進去胡攪蠻纏,幾近貪婪的汲取著她口腔裏的每一處溫度。沉璧差點閉過氣去,等到反應過來,唇上的重壓驟然消失,乾燥的空氣沖入鼻端,連串細碎的吻已沿著臉頰流連至頸項,戲謔般的輕咬一口。沉璧一哆嗦,與此同時,一隻手攀上她的腰,以驚人的熟稔剝開了她的上衣,隨即,男人結實的軀體將她牢牢壓住。

  “色狼”兩字轟鳴著從沉璧腦中碾過,隔著肚兜,狼爪毫不客氣的覆上少女柔軟的胸部,眼見著就要除去這僅剩的障礙物。

  “不不……不要……”沉璧本能的按住脆弱得不堪一擊的頸帶,她無法冷靜的去思考到底發生了什麼,這傢伙此刻就像邪魔附體,他甚至連眼睛都沒睜開。

  “住手!封建社會就沒有王法了麼?北陸刑典難道就沒有□罪?對未成年的幼女施暴不算違背人倫麼?枉我一而再再而三的救你,你卻狼心狗肺忘恩負義……”

  就在沉璧準備抵死掙扎時,一切莫名其妙的靜止下來。

  冷,無邊無際的寒冷。

  慕容軒感覺自己漂浮在冰天雪地的混沌中,模糊不清的影像飛快從眼前掠過,一幕接一幕,人聲鼎沸。

  “軒兒,娘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你要記住,假使有一天娘不在你身邊了,你便誰也不要相信,處處小心為上,無論如何,要讓自己活下去。”

  “母妃是要出遠門嗎?”

  “……軒兒,叫一聲娘。”

  “娘,您不要哭,孩兒已經吩咐太醫往藥裏多擱了些糖,您喝過就會好起來,孩兒想您陪著去放紙鳶……”

  “嬤嬤,母妃去了哪里?為什麼好久都沒回來?”

  “娘娘得享極樂,是不會再回來了。小王爺用功讀書習武,今後便可多見幾次皇上,他和娘娘一樣,都是小王爺的至親,他高興起來,也會陪小王爺說說話。”

  “軒兒,你雖是北陸最小的皇子,卻也是朕最看好的,不要辜負你母親的遺願。”

  “父王的教誨孩兒謹記在心。您交給我的九冥凝冰訣,孩兒已經練至上層。神功得成之日,便是孩兒一統中原武林之時,其時定當廣募群雄,以助父王早日踏平南淮,君臨天下。”

  “好孩子,果然有志氣!父王的天下,遲早也是你的,哈哈……”

  “王爺,玉兒美嗎?”

  “你若是不美,怎會被挑進越王府?”

  “玉兒三生有幸,雖自知只是醫治王爺寒疾的藥引,原不敢奢望太多。按規矩,今日玉兒就要讓位于新來的瑤妹妹……玉兒一旦離府,再見王爺便是難上加難了。”

  “嗯,所以?”

  “求王爺憐玉兒一片癡心,哪怕收玉兒為奴為婢,往後遠遠看一眼也好……”

  “你何必自苦?本王體內寒毒盤亙不去,眼下又臨近冬至,倘若再與你頻繁交歡,恐怕你也活不到來年開春。你的歸宿本王已令人安排好,多留無益。桓宇,替我送姑娘上轎。”

  “王爺且慢!玉兒還有最後一個請求。”

  “說。”

  “請王爺再寵愛玉兒一次!”

  香爐薄煙嫋繞,年輕而美麗的胴體如畫卷般在眼前緩緩鋪陳開來,白皙的肌膚因他的久久凝視而泛起嬌羞的桃紅,纖纖玉指怯生生的替他更衣,溫香軟玉入懷,一股熱流自然而然的彙聚於小腹……

  一個突兀的聲音插進綺夢,狂轟亂炸——

  “住手!封建社會就沒有王法了麼?北陸刑典難道就沒有□罪?對未成年的幼女施暴不算違背人倫麼?枉我一而再再而三的救你,你卻狼心狗肺忘恩負義……”

  慕容軒皺皺眉,是誰在他床上亂七八糟的叫嚷?幼女?哪來的幼女?內務府挑來的不都是些水靈靈的大姑娘嗎,哪個見了自己不是欲迎還拒,有了第一次就盼著第二次,犯得上□嗎?他眯眼瞅瞅身下那張因激動而漲得通紅的臉蛋,只覺有點面熟,待要細想卻又頭昏目眩。

  “你吵什麼?”威嚴的口吻加上不耐煩的語氣,夠有震懾力吧?你不樂意本王還瞧不上呢!

  沉璧立刻不出聲了,更甚於此的……她緊緊捂住自己的嘴巴。救命啊,幻覺是可以被嚇出來的嗎?這傢伙白天裏好端端的黑眼睛竟然變成了藍色,深海般的冰藍,襯著白粉黑泥糊成的猙獰臉孔,活脫脫的一隻妖怪。天哪,來個雷收了他吧……

  靜謐的環境很快讓慕容軒有了繼續昏睡的欲望,然而透骨的寒冷再次席捲了全身,他本想推開沉璧的胳膊因為這個原因而收回,戀戀不捨的摟住舒適的熱量來源。...<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ytia108 發表於 2010-12-25 08:25 PM

本帖最後由 lytia108 於 2010-12-26 02:58 PM 編輯

歡喜冤家

  耳邊的呼吸由急促回歸平靜,沉璧七上八下的心隨之降落原地,試著推推橫壓在腹部的壯臂,確定對方沒了反應,這才縮手縮腳的鑽了出來。

  脫離了狼爪,空氣也變得清新起來,沉璧忿懣的理好衣服,頭也不回的去牽玉花驄。原本打定主意扔下慕容軒不管,可就在臨上馬的當口,她還是忍不住瞟了他一眼,只見他蜷身抱緊自己,不住的發抖。不過,與方才的惡行相比,這般可憐巴巴的模樣倒像是裝的。沉璧扁扁嘴,才抬腳,卻聽慕容軒低低的喚了句“娘”,當即一愣。

  斷斷續續的呢喃飄散在沉沉夜幕裏。

  “……孩兒一直很用功……就連哥哥們無一練就的凝冰訣,孩兒都沒讓父王失望……孩兒沒給您丟臉,娘……您在哪里……好冷……”

  沉璧轉頭看看他,這麼大個男人,生病了還會喊娘。看樣子他果真是北陸貴族,然而,最是無情帝王家,高高在上的錦衣玉食未必比平凡人家的天倫之樂更幸福吧。自打生下來就為爭寵而活著,長大了又為宏圖偉業而疲於奔命,一不小心便落得個遠離家人甚至暴屍荒野的下場,未免太可悲。相比之下,雖然自己也是個沒娘疼的,天壤有別的卑微身份似乎還更容易受欺負,但丫鬟命長,至少不會動不動就被人追殺。

  等沉璧意識到本不該有的同情心又一次氾濫時,她已經拎著罐剛燒開的熱水站在了慕容軒身邊。她歎口氣,蹲下身子,首先將那把從柳府帶出來的剪刀拍在慕容軒的腦袋邊,咬牙切齒道:“你若是再敢和本姑娘玩什麼花樣,就準備當孤魂野鬼吧!”

  壯完膽,她解開慕容軒的前襟,按照記憶中凍僵急救的方法,將熱水輕拍上他的胸口、手足等處,並以旋轉手法逐一推拿,希望能促進血液加速循環。死馬當活醫,效果居然不錯,至少這傢伙抖得沒有剛才那麼厲害,唇色也稍稍好看了點……沉璧對著慕容軒的臉呆了呆,終於忍不住笑起來,她用帕子沾了水,一點點拭去他臉上的污漬。

  客觀的說,慕容軒是個英俊的男人,蜜色肌膚帶著塞北風情,高挑的眉峰飛揚著幾分桀驁不馴,唯有微微上翹的唇形勾勒出溫柔的弧度。不過,讓沉璧最眼饞的是他的鼻子,青巒入雲霄的挺直,鬼斧攜神工的完美。這個男人渾身上下,即便是在睡夢中,也無處不透著果敢與堅毅。

  一匹來自曠野的狼。

  沉璧再也找不出更為貼切的比喻了。

  欣賞完畢,她抱膝坐了一會,上下眼皮也開始打架。可身處未知地帶的本能讓她不敢輕易睡去,只好翻出點乾糧湊到嘴邊……形同嚼蠟。她機械的活動牙關,明亮的篝火將四肢烤得暖融融的,滿目漂亮的金紅色跳躍升騰,火為霓裳焰曳星,幻化成一隻小精靈在浩渺的夜空下翩翩起舞,起舞……

  半個饅頭從手中滾落,沉璧身子一歪,不爭氣的發住淺鼾。

  冰火兩重天……

  沉璧體力嚴重透支,卻睡得極不安穩,翻來覆去的只覺掉進了火坑和冰窖的夾縫,前半邊身子熱得大汗淋漓,後背又冷得毛骨悚然。

  迷迷糊糊的,沉璧夢見自己被妖怪抓了,一群妖怪商量著怎麼吃她,有的提議生煎,有的要求水煮,最後一致決定燒烤加涼拌。一隻藍眼睛妖怪獰笑著走過來,說要先洗洗乾淨好入味。

  “滾……滾開……不要碰我!”沉璧嚇得大哭,手臂亂揮。

  “啪”的正中妖怪臉,清脆的迴響。

  妖怪怒了:“你在幹什麼?!”

  唾沫飛濺。

  沉璧後退一步踩了空,驚叫著睜開眼,原來是個噩夢。還沒喘口氣,一雙碧藍的眸子映入眼簾,盛滿怒意。

  “妖……”沉璧舌頭打了結,腰間攢勁倏然坐起身,不料半敞的中衣竟飄然滑至手肘……沉璧腦中一陣嗡鳴,呆望著慕容軒。

  “你嫌熱,自己脫的。”妖怪鎮定的迎視她:“你那是什麼表情,像是被□了一樣!”

  “你本來就打算……”沉璧噎得發慌,顫抖著手拉起衣服:“圖謀不軌!”

  慕容軒不屑的哼笑,他早上醒來的時候發現懷裏多了個人,背朝自己睡得正酣。他想了半天,不記得發生過什麼,但沖這丫頭的神情就能肯定沒發生什麼。不過也多虧了她的體溫幫自己熬過一夜,因憐惜她無辜受累,慕容軒原本是想等沉璧多睡一會再做打算,沒想到轉眼竟挨了她一耳光。

  思及此,慕容軒惡狠狠的瞪了沉璧一眼,正想指摘她的自作多情,目光卻觸及她頸側的一小塊淤青,儘管半掩在淩亂的發絲下,卻瞞騙不過經驗豐富的老手。那分明就是新鮮的吻痕,而唯一有機會在她身上製造罪惡的人就是——

  不是真的吧?

  慕容軒滿腹狐疑的看了又看,直至沉璧莫名其妙的摸摸脖子,他的視線不覺往下掃過她全身,又停在某一處,喃喃自語:“我怎麼可能喜歡胸部這麼小的女人?”

  “你說什麼?”沉璧話音有變,可惜慕容軒沒聽出來,他猶自掙扎著伸出手比劃——

  “不可能!我是說,你胸部這麼小,根本不會引起我的興趣……哇呀呀,你敢咬人?再不放開……我真揍你了……疼啊!”

  “我咬的不是人,是妖孽……把初吻初摸都還我!”

  “……”

  常年寂靜的深山老林炸開了鍋。受驚的鳥兒撲騰騰離巢,藏匿在草叢中的小動物四處奔走,就連玉花驄都湊熱鬧的刨蹄甩尾,發出歡快的嘶鳴。

  吵醒了瞌睡的松鼠從樹洞裏探出小腦袋,好奇的打量著兩個不速之客,扔下幾顆松果表示歡迎。

  “……誰?是誰砸我?”

  “天譴!”

  老天爺打了個哈欠,將懶洋洋的太陽從雲的被窩裏趕了出來,多麼美好的清晨啊!

  “你到底多大歲數?”

  “你中毒以後眼睛就會變色?”

  就常理來說,兩人一馬穿行山林的場景應該是很唯美浪漫的,哪怕是失去方向的亂轉,也會萌生同舟共濟進而惺惺相惜的默契。但生活往往不會按常理出牌,否則馬背上的兩個人壓根就不會有交集,慕容軒也不用時刻提防著會因安全距離保持得過遠而從馬屁股後邊溜下去。

  “你先回答我的……”慕容軒在接收到又一記幽怨的目光後,不得不暫告投降:“我的眼睛和寒毒沒有關係,它本就是藍色。”

  “為什麼?”沉璧好奇的扭過頭,據她所知,鮮卑族的瞳色和漢族沒兩樣,而且,王室貴裔最講究血統純正,按說不會……

  “我的母親是胡姬。”

  沉璧覺得自己可以榮升半仙——專往反方向推算就對了。

  慕容軒沉默了一會,面無表情的看向前方:“她或許應該慶倖自己病逝在聖眷正隆時,否則等到年老色衰,北陸就不會有我們娘倆的容身之地。”

  “……對不起。”

  “你道什麼歉?”慕容軒不善的眯起眼:“就連你也覺得胡姬低賤?”

  “低賤是從你嘴裏說出來的。”沉璧倒吸一口氣,克制住想痛扁對方的願望,毫不示弱的瞪視著那雙瞬間陰鶩的眼眸:“你要問我的感覺,就只有悲哀兩字。我很抱歉提及你的傷心事,當然……你也未必傷心。與你相比,我沒有關於母親的任何印象,但我想,生養你的母親哪怕是路邊的乞婆,也應該是你最引以為傲的人,何況是以美貌智慧著稱的胡姬。說到地位,她們的地位是誰賦予的?你的祖輩侵佔了她們的國土,殺了她們的男人,將她們擄上床享樂,還認為她們應該背負著奴隸的枷鎖感恩戴德。而你,身上留著她們的血,卻一樣引以為恥,難道我不應該為你的母親悲哀嗎?”

  沉璧胸腔中激蕩著一股莫名的情緒,她甚至懶得揣測下一刻會不會被暴跳而起的慕容軒掐死,只覺不吐不快,也正因如此,她並沒有留意到慕容軒漸漸柔和的目光。

  “你說完了?”聲音淡淡的,聽不出喜怒。

  “完了。”沉璧下意識的挺直脊背,忽覺口乾舌燥。



和風一度

  “那好,我接受你的道歉,並且糾正一點,我從沒以自己的母親為恥,和你一樣,有的只是悲哀。”

  “呃……”沉璧的思維一時沒轉過來。

  “接下來你又該問我眼睛變色的原因。”慕容軒嘲弄的看了看梗著脖子的沉璧:“為了不太引人注目,我必須依靠一種特殊藥物維持黑色……最近服用過多,也可能是誘發寒毒的原因之一。”

  沉璧的腦子緩慢恢復運轉:“如果停用的話,是不是就和現在一樣沒事了?”

  慕容軒苦笑著搖頭:“現在已是日上三竿之時,陽氣最重,再加上你昨晚……嗯,昨晚用你自稱的獨門秘笈幫我推拿,暫時壓下了寒毒,你看……”他說著卷起袖子,肌膚下果然還透著青黑,他無奈道:“最多不過傍晚,它又會隨經脈遊遍全身。”

  “這麼說……”沉璧半信半疑:“你今晚還會發一次狂?”

  “不是發狂!”慕容軒薄怒道:“你也看得出我病得神志不清,我根本忘了你是誰。我以為……”他打量著沉璧,忍不住換了個問法:“你可有十五歲?”

  “還差一點……”沉璧遭到慕容軒的一個白眼後才放鬆警惕:“但是這並不妨礙我理解你想說的話。你和妻子分開多久了?”

  沉璧的滿臉了然讓慕容軒僵硬片刻:“我尚未娶妻。”

  “那……妾室?”

  “是床伴。”慕容軒直截了當的說:“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第一次立下戰功,父王的賞賜便是女人。後來又為寒毒所迫,內務府每年都會挑選十二名女子替我暖床。習慣成自然,便把你也當作……咳,這事算我不對。”

  “那……以後還會再犯嗎?”沉璧小心翼翼的試探。

  “不會。”

  “真的不會?”沉璧趁熱打鐵的索要保證,當保姆就夠淒慘了,還拿床伴來雷人。

  “不信拉倒!”慕容軒為數不多的耐心終於磨光:“再囉嗦,我不如現在強要了你還能圖個清淨!”

  餘音既落,林間頓時只剩單調的馬蹄聲,一片樹葉從慕容軒眼前悠然飄過。過了不久,又是一片……

  慕容軒只看得到沉璧的後背,但從她的姿勢來看,她的雙手正交疊著捂在嘴上。

  “我不會碰你。”慕容軒很是挫敗:“說點別的吧。”

  “你幹嘛不與男人同寢?實在不行,暖爐也能將就。如果說喜歡那種事,一個妻子就可以了啊。”沉璧憋了一肚子疑問,索性拋棄矜持繼續發難。

  “換換口味怎麼了?”慕容軒也是強人一枚,面不改色道:“女人不就是為男人而生的嗎?但她們天性嬌弱,承不住我體內的陰寒,因而每年都要換一批。你那又是什麼表情?我從來沒有勉強過誰,反倒總在傷腦筋如何送她們走。”

  沉璧斜睨那張頗顯自負的臉,深刻領悟到“藍顏禍水”的定義,不難想像那些女子從情竇初開到黯然神傷的歷程,落花有意水無情,千篇一律。

  “你這輩子都必須這麼過下去嗎?”沉璧不知該為誰感慨。

  “如果能找到千年炎炙石,借五行精髓運功療傷,便有徹底根治的希望。不過父王差人遍尋山河名川多年,還沒有音訊。所以,我的住處離不開溫泉和女人。你還沒問完?”慕容軒驚覺兩人的對話一直被沉璧主導,有問必答,而自己對她還是一無所知。

  “暫時完了。”沉璧自言自語:“其實我最關心的是你用來毒害我的那只蠱蟲……到底該怎樣拔除?但問了也是白問。”

  “方法很簡單。那就是……”慕容軒眼底閃過一絲促狹:“服侍好本王。”

  坐在身前的人渾身一僵,慕容軒的笑意不覺加深:“對了,你之前說你叫什麼來著?姚……佳?”

  沉璧愣了愣,想起城門口自報的名字,只好含糊帶過:“王爺隨意,叫什麼都無所謂。”

  慕容軒聽那“王爺”兩字大有磨牙之勢,忍不住玩心大起,附在她耳邊極盡曖昧的吹了口氣:“嗯,佳佳?”

  沉璧頭皮一麻,汗毛唰唰起立,頓生把身後那人推下馬去的衝動,饒是如此,耳根子卻開始一陣陣發燒。

  好在慕容軒也沒有得寸進尺,他四下嗅了嗅,勒緊韁繩欣然道:“總算找著了。”

  沉璧聞言才發覺周圍的空氣越來越濕潤,林間彌漫著水霧和淡淡的硫磺味,她驚訝之餘不無崇拜:“你怎麼知道這一帶會有溫泉?”

  “久病成良醫,我自然有經驗。”慕容軒贊許的拍拍玉花驄的腦袋:“這馬兒也聰明得緊,我原沒指望在天黑前能到。”

  沉璧扶他下馬,兩人繞過前方的山壁,潺潺水聲入耳。遠眺紅雲渺渺,走近了,才發現是一大片桃林,交錯團抱的花枝如天然屏障,隔開一簾氤氳的山泉。穿行其中,潮熱的水汽撲面而來,薰得視線越發模糊。慕容軒拉住沉璧,待迷霧略散,方顯腳邊的水潭。沉璧好奇的彎腰試水,指尖剛挨到水面就縮了回來:“好燙!”

  重重霧氣中看不清慕容軒的神情,只聽見悉悉窣窣的聲響,忽而手中一重,卻是多了幾件衣服。沉璧的臉孔有點熱,囁嚅道:“我……去外邊等你。衣……衣服給你搭在樹枝上了。”

  嘩啦四濺的熱湯伴著慕容軒的幾聲輕笑,算是回答。

  沉璧零零碎碎的忙了一下午,用藥罐煮了一鍋野木耳湯,所有調料就是一塊鹽巴,卻鮮美異常,自己就著饅頭喝了幾勺,剩下的擱小火煨著留給慕容軒。好不容易收拾出兩張簡陋的草床,她倒下就再也爬不起來。伸完一個懶腰,沉璧意外發現近旁的草叢中有只兔窩,灰白色的兔子大概沒見過人,趴在洞口警惕的瞅著她,她覺得有趣,故意灑出幾塊木耳,動也不動的眯起眼縫假寐,直到真的睡意朦朧時,兔子才蹭過來捧起木耳吃了……

  沉璧笑著入夢。

  一覺睡到月上枝頭,不知打哪飄出的肉香引得肚子裏的饞蟲咕咕亂叫,沉璧睜開惺忪的睡眼,望著熊熊篝火發了一會愣,目光慢慢移至正在烤肉的男人。

  慕容軒才出浴不久,濕漉漉的發梢不時有水珠滾落,溫泉熱氣無疑等同于最好的桑拿,他的臉明淨得像剛剝殼的雞蛋,俊朗的輪廓在火光印襯下,立體得恍若神祗,光影中流轉的幽藍眸色溫潤如水,折射出暖暖的漣漪。

  美男養眼但不能填飽肚子,更吸引沉璧的還是香味的來源——慕容軒手中轉動的松枝上串著……

  “那是什麼?”

  “兔肉,光吃饅頭多沒味道。說來也巧,我回來的時候就撞上這麼只傻兔子,竟然趴在你身邊打盹。”

  “你、你……你居然把它烤了吃?”沉璧鬱悶難當,顫抖的手不知該指向慕容軒的鼻尖還是那只倒黴的兔子,哽了半天,終於找到一個合適的詞:“殘忍!”

  “生著吃豈不是更殘忍?”

  “……”

  半柱香的功夫過去了,慕容軒將松枝湊到鼻端深吸口氣,陶醉的緩緩吐出。

  “你真的不要?”

  “你慢用。”

  “難道你長這麼大都只吃素?”慕容軒不以為然的撕下肥嫩的兔腿:“雞鴨就不是活物麼?”

  “那不一樣。物競天擇,人們養肉禽原本就是為了食用,可那只野兔原本藏得極好,就算資深獵人也未必能發現,如果不是我騙它出來……”沉璧也知道此刻的固執未免牽強,可她就是不能接受那種因信任而失去一切的感覺。

  “婦人之仁。”慕容軒一錘定音:“你既然也懂物競天擇,就該趁早明白人與人之間也逃不開爾虞我詐。你我眼下雖安然無恙的坐在這裏,說不定下一步也將循著他人拋出的餌行進。自己若是掉以輕心,能怪他人下手無情麼?”

  言至此處,冰藍的眸中透出幾分平日罕見的疲憊與厭倦,但也轉瞬即逝。

  沉璧被反問得默然無語,慕容軒淡淡一笑,神態很快恢復如常,他循循善誘道:“所以,吃飽吃好才是最重要的,我們要保持旺盛的精力……”

  “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沉璧沒頭沒腦冒出的一句話讓慕容軒一怔,兩人安靜的對視片刻,不約而同的笑起來。

  “你在那池子裏煮了一下午,好點了麼?”沉璧忍不住打趣,因她想像不出慕容軒怎麼能忍受那麼燙的水,換作自己,恐怕早熟透了。

  “今晚應該沒事了,內力一時半會恢復不來,恐怕還得呆上一陣子。對我而言,水越燙就越有利於中和我體內的寒毒,內外相抵,皮肉不會受損。”慕容軒一眼看出沉璧的心思,補充道:“這溫度不算什麼,我曾經去過類似沸水的……”

  話沒說完,慕容軒突然噤了聲,他抬手示意沉璧別動,自己俯身貼近地面凝神傾聽,臉色驀然一沉。

  “他們追來了!”他直起身,迅速掀起草床撲滅篝火。...<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ytia108 發表於 2010-12-25 08:27 PM

本帖最後由 lytia108 於 2010-12-26 02:50 PM 編輯

同生共死

  融融月光傾瀉而下,沉璧也開始焦慮起來,她以為那些官兵會沿著大路追趕,頂多也就是在外圍的樹林裏搜尋一遍,而他們幾乎已經走進山谷內核——看來連連戰敗的南淮是將慕容軒當作了取勝的重要籌碼。

  慕容軒則比沉璧冷靜得多,他略一思量,伸手解開玉花驄的韁繩,一巴掌拍上它的臀部,受驚的玉花驄飛快奔向密林深處。

  “喂!”沉璧急了,一個女人一個瘸子,沒有馬怎麼跑?

  “北陸慕容氏,單名軒。誰是瘸子?”

  慕容軒不理會沉璧的疑惑,拉起她的手往相反的方向撤離。沒走多遠,他便停下來,領著沉璧躲到一棵粗壯的樹幹後。不多久,沉重的靴底踩過雜草,有人舉著火把走近,沉璧借著微光,看見幾個黑衣蒙面人站在剛才的篝火堆旁翻弄餘燼。沉璧大氣也不敢出,料想他們已猜出逃犯就在附近,待要再看,一道淩厲的目光正巧掃視過來。

  沉璧的心差點蹦出嗓子眼,幾欲失聲驚叫,口鼻處堵來一隻冰冷的大掌,慕容軒在她耳邊低語。

  “他們瞧不見你。”

  雲深月眠,暗夜靜得讓人窒息,沉璧和慕容軒近在咫尺,但誰也看不清對方的臉。

  一無所獲的蒙面人竊竊私語著商量計策,沉璧沒心思聽,因為她捕捉到連串細微的腳步聲朝自己踱過來,大腦頓時一片空白。慕容軒的胳膊緊了緊,下意識的將懷中嬌小的身軀整個罩在袍袖下,似乎這樣便會安全些。

  正在這時,遠處隱約傳來馬嘶梟啼,有人忽然拔高音量快速喊了句什麼。剛走出幾步的頭領回轉身,當機立斷的一揮手,一夥人沿著玉花驄消失的方向追去。

  沉璧稍稍松了口氣,這才意識到兩人姿勢的曖昧。黑白分明的大眼瞪著慕容軒,他似有察覺,輕咳一聲放開手,各自坐遠了些。

  “玉花驄腳力好,他們短時間回不來,我們暫且靜觀其變,等天亮再作打算。”

  “馬兒跑了,你的腿又不方便,怎麼打算?”沉璧悶悶的,五十兩銀子眨眼就沒了,心疼一下也不為過。

  “車到山前必有路。”慕容軒似乎不願多說,他抬起左手,下意識握住自己的右腕緊了緊。

  “南淮鐵了心要拿你當人質,他們若懷疑你還在山林,就算不再折返,也會布重兵在外圍死守。”

  “他們不是南淮官兵,”慕容軒平靜的說:“官兵沒必要蒙面,他們是北陸哪位皇子的手下。”

  “皇子?你是說,”沉璧遲疑道:“你的哥哥?”

  慕容軒自嘲一笑,是呵,他原本也不願相信,但那人說的分明就是本族方言,父王的寵愛早為手足相殘埋下了因。原是自己的幼稚,皇家,是永遠不該有親情的地方吧。

  所幸沒人看見他的表情,誰都會受傷,張揚跋扈的面具戴久了,稍微放一放也好。

  黑暗裏,一隻小手摸索著伸過來,拍拍他的肩膀,無聲的安慰。

  慕容軒動了動,他其實是想握住那只手,但它就像一隻受驚的小動物,“哧溜”一下縮回去。慕容軒的手撫過自己肩頭,掌心裏,似乎還殘留著她的余溫。

  正當慕容軒對自己的特殊舉動感到百般困惑時,沉璧也開始思緒萬千,離開蘇州不過幾天,竟像過了幾年,這些經歷若是放在從前,是想也想不到的。她本本分分長到十幾歲,忽然有一天就莫名其妙的陪著一個陌生人亡命天涯,從開始的恐懼被動到後來的同情憐憫,走到這一步,後悔也晚了,她和他的命運已悄然聯繫在一起,除非將他安然送出南淮,否則不用擔心蠱毒,自己一定死在最前面。

  沉璧睜開眼又閉上,沒有人喜歡無邊的黑暗,因為容易聯想到絕望,好在,還有個人作伴……如果這個人不是累她擔驚受怕的始作俑者,感覺會不會就不大一樣?

  正胡思亂想著,身邊有些動靜,慕容軒站了起來,沉璧本能的拽住他的衣角:“你去哪?”

  “出恭。”某人答得恬不知恥,末了還加上一句:“要不要一起去?”

  沉璧恨不得咬舌自盡,自己一定是腦袋壞掉了才會對他有所依賴,根本就是兩路人。她不聲不響的縮回手,悶坐。

  好在慕容軒並沒有走遠,而且很快折回來,塞給沉璧兩個熱乎乎的橢圓球體,帶著股甜香。

  “兔肉沒了,拿這個墊墊肚子。”

  “這又是什麼?”

  “木參果。幸好我埋得深,應該熟了,你嘗嘗。”

  沉璧剝去果皮咬了咬,質地有點像紅薯,但汁水很足,甜絲絲的糯軟。幾口下肚,她才覺得餓了,捧在手上的木參果無異於珍饈佳餚,令人食欲大開。當沉璧意猶未盡的把最後一點果肉送進嘴裏,才想起慕容軒連只兔腿都沒啃完,十有八九也是餓著的。窘迫之際,頭頂傳來一陣鼾聲,原來他早已睡著。

  沉璧松了口氣,心虛的決定讓愧疚爛在肚子裏,作為補償,她往慕容軒身旁挪了挪,用自己的體溫暖著他涼涼的胳膊。

  第二天大早,沉璧趴在草叢中醒來,一堆枯枝敗葉幾乎將她活埋。她爬起來四下看看,沒見著慕容軒的蹤影,不禁有些發慌。等了好一會,四下靜得只有沉璧的呼吸聲,她想了想,往不遠處的山谷走去。

  儘管沉璧不停的強調自己沒有偷看人洗澡的癖好,但還是不由自主的將步子邁得很輕,一張俏臉憋得比滿林子桃花還豔,天地良心,她只是想確認慕容軒是否安然無恙。

  霧氣不像第一次來得那麼濃,沉璧輕而易舉的看到了想看的畫面。

  慕容軒背靠池壁而坐,半側著臉,修長而結實的手臂愜意的搭在池沿,長髮散落在潭石和草地上,飽含水澤的黑亮。

  “來了?”他的唇角微微一挑,慵懶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陌生。

  沉璧一驚,隨即意識到他不是在和自己說話。

  他的目光看向桃林另一端。

  霧氣散得更開,繽紛落英中,五個黑衣人如鬼魅般閃現,悄無聲息。

  “讓我猜猜,你們是……大哥豢養的死士?”慕容軒處變不驚,仿佛在閒話家常。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六王爺無須多問,更不要讓弟兄們為難!”

  鏗鏘數聲,刀劍出鞘。

  沉璧的指甲掐進樹皮,絲毫沒感覺到痛,竟然也忘了逃跑,山窮水盡,她即便無計可施,也不願就此放棄,猶自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你們既是循溫泉而來,想必也料到本王寒毒復發,想要什麼何不趁早動手?”

  慕容軒的調侃反倒讓刺客們有些猶豫,相互交換著眼神,誰也沒敢輕易上前。

  “怎麼?五位高手居然還怕一個內力盡失的人,大哥平日都是怎麼調教的?”

  慕容軒的嗤笑讓沉璧有些糊塗,都死到臨頭了還不忘占嘴上便宜,這等激將有何好處,莫非是在唱空城?

  轉念間,只見五個黑衣人天女散花般縱身飛躍,各路兇器分從不同方向聚攏,直指慕容軒。說時遲那時快,慕容軒揚起右腕,左手迅如閃電的搭上腕間綁帶,幾道銀光呈半弧形散開。喂有劇毒的袖箭自半空密集成陣,絕境處不留半分圜轉餘地,只聽“撲通”之聲不絕於耳,當即有三人跌進熱湯,餘下兩人險險避開,尚未站穩,慕容軒劈手接過自半空墜落的長劍,猛地擲出,當胸穿過其中一人。

  連串動作只在電光火石間,被劍刺穿的屍身撲倒在目瞪口呆的沉璧腳邊,血濺羅裙,她勉強抑制住幾欲脫口的驚呼,見那僥倖剩存的刺客目露凶光,瘋狂揮刀沖向慕容軒。

  誰料機關算盡仍是百密一疏,慕容軒此刻已全無對抗之力,唯有聽天由命的閉上眼,指端扣緊最後一支袖箭,只待與刺客同歸於盡。

  千鈞一髮之際——

  “救命啊!”

  沉璧聽見自己的尖叫響徹山谷,接著“啪”的悶響,她扔出的土坷垃正中那人後腦勺。

  那人跳轉身,騰騰殺氣讓沉璧徒生悔意,沒來得及跑,明晃晃的大刀已逼近眼前。

  慕容軒氣急敗壞的怒吼:“住手!”

  沒用,也晚了。

  沉璧不知哪來的膽略,斜身躲過來勢洶洶的第一刀,一腳踹向刺客下盤,趁他騰挪寸許,自己連滾帶爬的摸上屍體,用力拔出長劍。腦後疾風夾雜著謾罵呼嘯而至,沉璧本能回手去擋——

  “噗!”

  腥熱的液體噴了沉璧滿身滿臉,那人充血的眼瞪成銅鈴狀,似乎難以置信。大刀“框啷”落地,沉璧呆呆看著長劍頂端戳著的屍身,良久,如夢初醒般甩開劍柄,跌跌撞撞退開幾步,奪眶而出的淚衝開血跡,她用手胡亂抹著,血水糊住眼睛,詭異的鮮紅。

  從未有過的恐懼包圍了沉璧,她殺了人,她親手將劍插進活人心臟,生物老師曾說過,大動脈切口的血就像小噴泉,原來是真的……不行,要去洗洗,洗乾淨就什麼都沒有了……

  沉璧神智混亂的沖向溫泉,半途被人拉住,旋即撞進一個懷抱。

  “水燙……佳佳,是我,別害怕,我在這裏。”

  沉璧攥緊衣襟,止不住的顫抖,像極了被拋上岸的魚兒,嘴唇開合著,卻吸不到半點空氣。

  慕容軒撫著沉璧的背,一下又一下,難得的溫柔耐心:“想哭就哭出來,沒事,都過去了。”

  不多時,懷中傳出小聲嗚咽。

  慕容軒松了口氣,沒來由的,眼眶有些潮熱:“你怎麼比兔子還笨,虧我浪費時間把你藏那麼好,你卻急著跑來偷看我。”

  沉璧咧咧嘴,想笑沒笑出來,終於,放聲大哭。



生根發芽

  慕容軒長這麼大還是頭一回哄女人,不帶任何情慾的擁在懷中輕言細語。而沉璧哭到一半卻突然想起他殺的人比自己還多,當下嫌惡的一把推開。

  慕容軒自然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也沒工夫去琢磨,見她不哭了,便拖著傷腿去收拾屍體,想著那些人應該隨身帶著毒物,有用的就留下。

  沉璧瞪著雙大而無神的眼睛,目光半點不離慕容軒,看著他從死人身上掏出些小瓶罐,然後點燃火把……直到林外的青煙漸漸淡去,她才停止了抓土擦手的機械動作,抱膝蜷坐著,只覺身體裏外都空蕩蕩的,沒了靈魂,除了隱隱的腹痛還在提醒自己不是在做夢……

  她沮喪的捶捶肚子,是餓了麼?連餓的感覺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慕容軒將幾包瘴毒粉撒在桃林外緣,以防有人再闖入穀中。回頭見沉璧已烤熟了幾個木參果在等他,那丫頭只怕是受驚過度了,到現在還是懨懨的模樣,小臉蒼白,無精打采,看起來叫人心……疼?慕容軒晃晃腦袋,懷疑自己也跟著膽小退化了。他無非就是有點不舒服,剛才一番動作,多少影響到沒有痊癒的內傷,今晚大概又要不眠不休了。

  “你若喜歡吃,晚飯我再多挖一些回來。”接過沉璧遞來的食物,慕容軒忍不住找了句話說。

  沉璧盯著他的手搖頭:“你加緊療傷,這裏不宜久留了,萬一他們還有後援……”

  趕盡殺絕不正是大哥一向的作風嗎?只不過,若是再多些人手,暗殺就變成了明殺,他畢竟身處父王眼皮底下,斷不敢肆意至此。慕容軒冷笑著,抬頭對上沉璧空洞的眼,臉部表情迅速柔緩下來:“你別擔心,我自有辦法,再過五日我便可帶你離開,這之前你不要亂跑……桃花谷很安全。”

  “哦。”沉璧應了一聲,不再多話。

  一頓飯吃得索然無味,當慕容軒第九次看到沉璧微蹙秀眉時,才意識到自己對她的觀察未免太過仔細。雖想知道她哪兒不舒服,卻又問不出口,只得作罷。

  午後的風輕輕暖暖,風卷起薄綃般的桃花瓣,紛揚如雨,灑滿鋪曬在草地上的衣裙。沉璧倚坐樹下,裹著著慕容軒的長衫,寬大的衣擺蓋住光裸的腳丫。

  全身上下哪兒都不對勁,說不出的疲倦,卻不敢閉眼,空氣中似乎還留有絲絲縷縷的血腥味,令人幾欲嘔吐。

  沉璧努力搜尋著記憶中開心的時刻,比如,騎著腳踏車去江灘放風箏,和林楠搶吃一杯哈根達斯,坐在沉非臂彎裏逛古香古色的元宵燈市,趴在窗前看著沉非晚歸的身影漸漸清晰……

  快樂好像都和他們有關,而他們早已不在身旁。

  黃昏時分,雲蒸霧騰,沉璧這一覺睡得昏天暗地,將醒未醒的邊緣,夢靨接踵而至。她頭疼欲裂的掙扎了好一陣也沒能睜開眼,四下黑漆漆一片,涼意由心生,感官所及均是陰森鬼影,惶然間,一隻滴血的手破空而來,掐住自己的咽喉。

  沉璧拼命呼救卻發不出聲響,只得胡亂去掰那只怪手,但覺它越卡越緊,直至她軀體冰涼還全無罷休之意。萬念俱灰之時,忽聞有人連聲喚她,渾身一激靈,溫暖的光線瞬間驅散濁氣,下一刻,沉璧總算汗水淋漓的醒轉。

  一雙碧藍的眸子躍入眼簾,毫不掩飾的焦灼。

  汗濕的發絲黏著頸項,沉璧呆望著對方,腦中猶自混沌一團。

  慕容軒不由分說的握住沉璧肩膀就是一通猛搖:“給點反應,你到底怎麼了?”

  泡在溫泉裏的慕容軒整個下午都心神不寧,他有點後悔將沉璧強帶出城,他給沉璧吃的壓根不是什麼毒蠱,那就是顆習武之人常用的調息丸,欺負她不懂,雖然後來被她戲弄得形象全無,但他並沒有真的惱怒,氣過之後也覺得好笑。他原以為她就是這麼沒心沒肺樂天無憂的人,直到昨晚,她靠在他肩頭夢囈,先是含糊不清的喚哥哥,然後又呢喃著一個叫木木的人名。溫熱的液體滲透衣料,她抱著他的胳膊,安靜得像只小貓,就連淚水也怕驚擾了他,悄無聲息的蜿蜒著,不知不覺中,流淌進一顆冰封的心,融化了一個角落,澆灌出憐惜的花……他不由自主的摸索著拭去她的淚,想她正是承歡雙親膝下的年齡,如果不是受迫於自己,或許還在煙雨江南一心一意等她的親人接她回家,終其一生,明媚如初。其實放了她也未嘗不可,但他不願往那上面想,他寧願相信自己的傷還離不開人照料。矛盾了半宿,他將熟睡的她藏進草叢,大哥派來的殺手也該折返了,生死一搏,她不在也好。又或者,意識到了危險,她醒來後會另作盤算,聰明如她,出了林子就不難沿官道回蘇州。

  總之,慕容軒千算萬算,即便希望她留下,也絕沒想到她會捨身相救……他竟然都不敢回想那一幕,或許因為震撼,又或許是沉璧的舉動令他奉行了二十年的人生信條頃刻變得岌岌可危,人與人之間似乎並不全然是相互利用處處設防的,至少沉璧對他不是……但,父王說過,人各有命,如果不按規則走下去,到最後,他只會落得屍骨全無的下場……

  慕容軒滿腦子雜念,冷一陣熱一陣的運功沖穴,行進中途,桃林邊傳出沉璧歇斯底里的尖叫,他大驚之下險致內力走岔,稍作平定後,三步並作兩步的匆忙跑上岸,結果發現她不過是做了個噩夢。

  沉璧被搖得頭昏腦脹,劇烈的心跳卻慢慢平和下來。

  “沒……沒事……我……”沉璧本能的撫向脖子,緊接著,再次驚駭的瞪大眼。

  慕容軒皺眉看去,也愣了愣。

  只見沉璧早已洗淨的手上又沾滿了血跡,一團濃得化不開的紅。

  “完……完了……”沉璧結結巴巴的出聲,牙關一松,眼淚滾滾而來:“……冤魂索命,它肯定不會放過我……”幾近崩潰的意念承擔不起任何理性思考,她目光散亂的胡亂張望,連連蹬腿後縮。

  草地上拖出一道暗色血痕,她沒有留意,而慕容軒卻看得清楚,略一思忖,當即明白過來。

  “丫頭,恭喜你,如今可算長成了!”不安的神情散盡,他眉梢眼角泛起濃濃笑意,大手一撈,毫不避諱的穩穩抱起沉璧往山谷底走去。

  沉璧的哭聲嘎然而止。

  慕容軒低下頭,正對上一雙明澈的水瞳,離自己那樣近,近得可以數清睫毛上的水珠,晶瑩透亮,落進他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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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ytia108 發表於 2010-12-25 09:10 PM

本帖最後由 lytia108 於 2010-12-26 02:59 PM 編輯

一路向北

  丟臉怎麼可以丟到這種地步?

  連著四天,沉璧早晨醒來的第一個念頭,雷打不動。第五天,仍是如此。

  天知道自己為什麼還會連遭遇初潮都沒感覺,闊別十餘年的老朋友重新來訪,她卻還需要別人來提醒,更不可原諒的是,那個男人全然無視她的狼狽,半點糊塗都不裝。

  沉璧呼出一口氣,一串小水泡從唇邊飄過,睜開眼,成群的小魚在深藍色的水幕中來回穿梭,白衣黑髮糾纏著,海草般上下浮游,如夢如幻。她愜意的舒展四肢,暖暖的水流像搖籃一樣托著她的身體,將整個人溫柔的呵護其中,就連小腹的墜痛都變得不那麼明顯。

  當日,慕容軒帶她來到這個位於溫泉下游的淺潭,盤旋山間的雪溪與之交匯,稀釋過的熱湯溫度適中,清波緩緩淌過潭心隆起的巨型山石,如同一張天然水床。他將她小心的放在床上,囑她不要亂動。他話沒說完,她一個翻身,人已潛入水底。

  實在是無地自容。

  好在慕容軒見她水性尚佳,也沒橫加干涉。也幸虧他尋到了這塊寶地,否則……沉璧實在想像不出在連塊多餘的布都沒有的樹林裏該怎麼熬過這幾天。

  沉璧懶洋洋的浮出水面,新鮮的空氣沖進肺部,頓覺神清氣爽,看樣子最遲明天就可以進化成陸地生物了。

  “佳……佳!”

  這一嗓子不亞於平地起驚雷,沉璧往石床上爬得正起勁,冷不防腳底一滑,“噗通”一下跌回水裏。岸邊傳來幾聲朗笑,沉璧打了個冷顫,慕容軒當然是故意的,他喚她的語氣和她從前喚寵物小狗的別無兩樣,不吝喜愛與逗弄。

  “幹……幹嘛?”沉璧底氣不足的瞪他。

  慕容軒不以為意的笑笑,足尖輕點,輕盈落在她身側的石床上。

  “你的傷全養好了?”沉璧說著瞅瞅他的腳踝,儘管還塗著青綠色藥膏,腫倒是消得差不多了。

  “功力恢復不足一成,但總算控制住了寒毒,逃跑起來沒問題。其他的,沿途再從長計議罷。”慕容軒從懷裏掏出個青蘋果,“哢嚓”咬了一口,悠然自得。那蘋果翠色欲滴,光是看著都令人唇齒生津。沉璧沒來得及藏好眼神,被逮了個正著。

  “天癸水至,忌生冷。”慕容軒一邊不慌不忙的解釋,一邊將蘋果往沉璧鼻端送了送:“你聞聞解饞。肚子餓了吃這個——”

  沉璧苦著臉接過慕容軒遞來的木參果,再是山珍海味,由偶爾嘗鮮變成頓頓不離,換誰都會膩,何況當年她連吃冰激淩的事都幹過,如今卻連個蘋果都不讓碰,未免落差太大。於是她掙扎著抗議:“你怎麼知道?盡信書不如無書,誰說我不能……”

  “什麼書不書的?我睡過的女人比你吃過的飯還多,我會不知道?”

  沉璧呆了呆:“我不覺得濫交是件值得炫耀的事。”

  “那是因為你生來就註定是被睡的對象。”慕容軒不經大腦的反駁。

  “屁話!”生理期的女人容易動怒,沉璧也不例外,激憤之下爆了句粗口:“你懂什麼?女人是用來疼的,不是用來睡的!”

  “哦?”慕容軒眸光一轉,斜睨趴在石床邊的沉璧,女孩兒就像傳說中的小人魚,露出水面的半截身子隨波輕晃,近乎透明的白色絲衣緊貼小巧圓潤的肩頭,沿著淡綠肚兜的邊緣,勾勒出少女玲瓏的曲線,幾縷長髮繞過精緻的鎖骨,延伸進尚欠豐滿的胸部……

  “怎麼個疼法?”他問得有些漫不經心,原先想好的戲謔之詞忘得一乾二淨。

  沉璧本已做好唇槍舌劍的打算,經此虛心一問,倒覺得慕容軒的反應不大正常,接下來,她很自然的順著他遊移的目光低頭……

  魂游天外的慕容軒忽略了沉璧的表情,一不留神,好“景”沒了,不及惋惜,腳腕突然被人用力一拽,他猝不及防的仰倒,身體跟著滑下石床。

  死丫頭居然暗算我!

  等慕容軒意識到這一點時,耳鼻已被剎那擁堵而來的水注滿,火辣辣的嗆疼。

  有別於陸地上的玉樹臨風,慕容軒在水裏的泳姿與“狗刨式”相差無幾,他撲騰著往岸邊遊去,緊隨身後的,是一串銀鈴般的歡笑。

  離開桃花谷時,兩人都很可疑的衣衫不整。沉璧死都不肯再穿染過血的衣裙,而慕容軒則把自己的內衫留給了一具毀容的屍體——也許只是一步之差,躺在山林邊的就會是真的慕容軒,無論如何,這幕場景是大哥喜聞樂見的,他不妨借此金蟬脫殼。

  一路向北逃亡,為躲避南淮官兵的追捕,兩人選擇的路線極盡迂回,通常也都是晝伏夜出。慕容軒的藍眸在夜色掩映下就不會那麼招搖,再加上沉璧堅信人海戰術最安全,相比容易受到盤查的客棧,他們專挑魚龍混雜的地方鑽,戲院窯子逛了個遍。儘管沉璧隔三岔五懷疑慕容軒的資金來源,但每次都被他振振有詞的訓斥,所謂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時間一久,彼此自動心照不宣。到後來就發展成前一晚沉璧檢查慕容軒的錢袋嘀咕著說錢不多了,第二天醒來錢袋就已自動加滿,兩人儼然一對賊公賊婆。總的來說,沉璧的犧牲還要更大,出入聲色犬馬的場合,她在慕容軒身邊扮演的角色不是孌童便是雛妓,然後由他名正言順的摟著開房,遇上人多眼雜,便少不了依在他懷裏裝嗲賣嬌的現世,尤為可惡的是,慕容軒每逢此時不僅不知感恩,笑得那還叫一個意氣風發。不過,這種笑往往持續進屋後,他會心情大好的主動把床讓給沉璧睡,自己將就地板或是短榻。

  一日,途徑臨湘,兩人照例下榻于當地生意最好的綺紅樓,中庭輕歌曼舞,二樓一溜兒包廂正對舞臺,好叫嫖客們吃著碗裏的看著鍋裏的。慕容軒闊氣的打發給老鴇一個銀元寶,很快便有一桌好酒好菜張羅上來。不僅如此,老鴇還極熱情的招呼過幾個花枝招展的大姑娘作陪,企圖外帶轉內銷。慕容軒正感頭大,不料沉璧離座,只用了三言兩語便將眾人打發走,對慕容軒的好奇,她裝作沒看見,埋頭苦吃。



綺紅借宿

  對慕容軒的好奇,沉璧裝作沒看見,埋頭苦吃。因為她要是說了,這飯也就泡湯了。慕容軒再怎麼神算,也猜不到他被形容成萬人唾棄的色情狂。老鴇臨走前直拉著沉璧的手,塗脂抹粉的胖臉上難得顯露出同情之色:“嘖嘖,多水靈的女娃兒,真苦了你了,哪天實在呆不下去,別忘了嬤嬤這邊還給你留個地啊!”

  沉璧咬著碗沿兒,笑不可抑,差點把湯灑在剛買的行頭上——多漂亮的流蘇廣袖裙哪,慕容軒為了她的職業需要不惜血本,儘管以她發育至目前的身材,壓根撐不出韻味。

  慕容軒在一旁看著沉璧傻笑,越想越覺得可疑,眯眯眼,索性放下筷子,拿定決心盤問。

  “我說……”

  “嗯,我好久沒吃過這麼香的蔥油包了,你嘗嘗?”

  一隻油汪汪的煎包陡然冒出來,沉璧的手伸得分毫不差,正好堵住某人的嘴,大眼眨呀眨,以無比純真無比爛漫的目光鼓勵慕容軒叼下包子,然後又興致勃勃的開始攪動剛上桌的黍米甜羹。

  慕容軒一邊努力吞咽著食物,一邊費勁琢磨著該從哪兒切入問話。這時,隔壁包廂很該死的傳來嘈雜之聲,慕容軒不耐的皺眉,那幾個江湖混混自進屋就找來姑娘陪著劃拳吃酒,席至中巡,口舌不靈便了,卻侃得愈發起勁,他們竟然在聊天義門。

  慕容軒並不想聽,無奈房間隔音不好,字字句句都往耳中灌。

  “……天義門二當家的……風左使?”

  “沒錯,不過是個乳臭未乾的臭小子,架子倒拿捏得准,從頭到尾就沒正眼瞧過老子。”

  “據說天義門的新任門主也很年輕,當時江湖各派掌門齊上終南山道賀,場面十分壯觀,可那新門主自始至終都沒以真面目示人,更別提在大庭廣眾下露兩手,也不知道究竟有幾斤幾兩重。老大別忙著發牢騷,和你們一同去的還有誰?”

  “許錚和原離蕭,姓許的老小子鬍子都一大把了,走起路來顫巍巍,老子瞧著都捏把汗,結果他倒是闖過了太乙天罡陣,真他奶奶的沒天理。”

  “崆峒許掌門拜帖還好理解,他的幾個大弟子不是一直在替天義門辦事麼?估計他自個的七傷拳總歸差點火候,只好親自上門求教了。但蕭劍俠一向獨來獨往,怎地也跑來湊熱鬧?”

  “名利唄,得得,甭提了,正經的是給老子接風洗塵還是三堂會審呢?越說越埋汰。”

  “我不早說了嗎?你就是去碰碰運氣開開眼界,闖不過天罡陣又沒損失,指不定是福呢!天義門規森嚴,進出兩難,叛徒沒一個好下場。”

  “傻了吧?好不容易進去了還出來幹什麼?天義說起來算個門派,實際上就是武林盟會,有了任務分頭執行,其他時候各顧各家。何況天義門經營了這麼多年,油水豐厚著呢,混去當一跑腿的也比帶一幫小弟強啊!”

  “得,回頭哥幾個再想辦法,哪怕賣了自個那一畝半分地,我就不信還有和銀子過不去的事!”

  “那倒是,來來,先幹了這杯……”

  慕容軒嘴角浮上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倘若天義門由得一幫胡吹亂捧的宵小說進就進,那他多年的苦心經營算什麼?

  白駒過隙的七載光陰,甜酸苦辣的付出與得到,只有自己知道。但,終究是成功了。

  天義主位歷來都由正統玄宗武學的傳人繼承,座下教徒不乏威赫江湖的各大掌門。眾口鑠金,但天義門樂善好施的名聲和博大精深的藏經庫只是吸引他們加入的原因之一,最重要的仍是鎮門之訣九冥凝冰的妙用。現今流傳於世的內功心法絕大多數以陽氣固元,忽略了人本身是作為陰陽調和的存在,故鮮少有人真正登峰造極,往往修煉至上層便止步不前。玄宗武學則反其道而行,歷代門主皆以至陰至寒的凝冰訣為基石,于每日正午時分吐納調息,借此兩極互補,進益修身。但凡習武之人必然期望得以提點一二,更有幸者,若能請門主代為打通經脈受阻之處,畢生夢想便指日可待。此外,天義門也是連通黑白勢力的要道,各路派系發展大了,要場面要地盤,哪樣離得開官方支持?銀票和地契絕不是幾次打家劫舍就能源源不斷的,天義門就有本事當官府都買賬,發展至今,已然形成武林上下唯其馬首是瞻的局面。

  正所謂,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四海承義,號令群雄。

  他離目標又近了一步。

  “哎,”沉璧在慕容軒眼前甩了個響指:“想什麼呢?菜都涼了!我想……”話音消逝在連天哈欠中,她捂著嘴,淚眼汪汪的瞅著慕容軒。

  慕容軒忍俊不禁:“想等我一起睡覺,嗯?”

  沉璧老實點頭,反正被調戲慣了,又不會少兩肉。她還想提醒慕容軒先開房讓她洗澡,不料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喧鬧打斷。

  聽動靜,隔壁包廂又來了客人,老鴇招呼著,姑娘嬌笑著,主人寒暄著,一鍋粥沸騰了……

  沉璧沖慕容軒做個鬼臉,示意他可以結賬閃人,卻發現那傢伙正平靜的吃著甜羹,拈把小勺從容不迫的往嘴裏送,仿佛戴了耳塞。她只得耐下性子等,嘈雜的杯盞碰撞聲中夾雜著高談闊論,她驚奇的發現,喝花酒的男人居然也有興趣談國事。

  “……你問皇帝老兒為什麼怒斬廣西巡撫徐有亮?叛國通敵懂麼?他妄圖串通北陸蠻子,裏應外合,自己謀劃造反不說,還險些將其兄長拖下水。”

  “陸家祖先可是輔佐南淮先帝登基的忠臣良將,後世子孫怎會做出這等勾當?”

  “什麼忠臣良將?人為財走,鳥為食亡!清官有個屁用啊,沒錢沒勢照樣在朝廷裏受排擠,和底下的破落江湖沒甚兩樣……不說這些黴事,憂國憂民輪不到咱,繼續喝……對了,你才討的七姨太,怎麼轉眼又跑這來了?”

  “家花哪有野花香啊,哈哈……”

  慕容軒發出一聲哼笑,抬頭撞見沉璧探詢的目光,掩飾性的擦擦嘴,喚來老鴇開房。

  “喲,公子晚了一步,綺紅樓的客房剛滿!要不您再稍等片刻,准保有空的。”老鴇學了乖,慕容軒看上去再有錢,她也不敢把人往頭牌的專房帶,那裏的姑娘至少是要用來賺足十年白花銀的,萬一給個變態玩死了豈不掉得大?

  “這樣啊,”慕容軒沒留意老鴇的表情,他看著沉璧:“要不你在這等著,我先出去辦點事。”

  沉璧極配合的應聲:“快去快回!”原來他還知道錢快花完了,這人也真是,給起小費來半點都不心疼,甩手就是一個銀元寶,看那老鴇的星星眼,都夠召頭牌了吧!

  慕容軒走後,沉璧喝了一會茶,開始趴桌上打盹。...<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ytia108 發表於 2010-12-25 09:16 PM

本帖最後由 lytia108 於 2010-12-26 02:59 PM 編輯

冰釋前嫌

  弦月沐湘水,掛在船頭的汽燈搖搖晃晃,昏黃的微光暈開老漁翁孤寂的背影。

  有人敏捷的跳上船。

  “少主!”披著蓑笠的老漁翁單膝跪下,分明是白須白髮,聲音卻很年輕。

  “我都聽說了,君臣離間計果然用得不錯。”雖是褒揚之語,由他說出,仍是一貫的清冷,黑衣男子的臉隱於夜霧中,眸似寒星。

  許是蓑笠太厚,老漁翁的額角竟滲出汗來:“屬下依照少主之意,請楊先生將徐有亮寫往邊關兄長的書信稍作改動,東窗事發後,輕而易舉蒙混過刑部核對筆跡那一關。元帝自然再不肯信他半分,只是沒想到君臣之義決裂至此,直逼得徐有亮走投無路,為保全兄長,將罪名一併應承下來……徐有亮才德兼備,少主原想將他收為己用,屬下辦事不力,還請責罰。”

  “罷了。徐有亮一死,勢必讓那些與他同類的朝臣心寒,南淮少一些忠君愛國之士,對北陸有益無害。”慕容軒輕描淡寫的讓屬下長了教訓,頓了頓,問及北陸:“父王和大哥那邊有何動靜?”

  “皇上已接到密報,雖得知少主安然無恙,也苦於關心則亂,催您早日返程。賢王表面與平常無異,但也不難看出被那具屍體所惑,因近來頻繁打聽您的去向,已經引起皇上的戒心。”

  慕容軒唇邊挑起一抹譏諷的笑:“那就對了。桓宇,有些事並不需要操之過急,敵動我靜才能獲取良機。行了,你安排妥當後就去祈州與鄭伯匯合吧。”

  鄭桓宇忙掏出厚厚一迭銀票遞上前:“少主若還有其他吩咐,只需循著暗號前去找人,官府那邊,由天義門長老打點,不會出太大差錯。”

  “錦鈺錢莊?”慕容軒似是沒聽見他說話,饒有興味的翻看著銀票,每一張紙上,都有一個朱批的“程”字。

  “是。”鄭桓宇忙答道:“南淮目前只有程家錦鈺錢莊的銀票能通兌十六州。”

  慕容軒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程家的能耐他如何不知,若非跟蹤程懷瑜,他不至於栽得那麼慘,可是,如果沒有蘇州行,他也不可能認識那個小丫頭,人生便少了很多樂趣……

  所以說,上天還是公平的。

  鄭桓宇揣摩著少主變幻不定的神情,斟酌道:“少主內力急需調養,屬下認為不宜再長途跋涉,不如與屬下同行,也好照料……”

  慕容軒擺擺手,制止了鄭桓宇重複過多次的提議。他望望遠處的萬家燈火,想到有人在等他,忽然覺得心情很好。

  “你明天先行動身,”走出幾步,慕容軒又想起一樁事,轉身吩咐道:“帶句話給風淩二使,查清蕭劍俠的底細,另外,提醒諸位長老,太乙天罡陣法也該換換了。”

  就在慕容軒往回趕的途中,沉璧遇上了麻煩。

  起因是一個酒鬼走錯了地,闖進只剩沉璧的包廂,人都沒看清,不由分說的拖著就往外走。沉璧嚇得不輕,死抱著門框不放手,引來一群看熱鬧的。酒鬼下不了臺,當即砸下幾兩銀子要包沉璧。沉璧還來不及計較自己怎麼就值這點錢,老鴇就趕來了,賠笑拉開據稱是府尹侄兒的酒鬼,解釋說人家已經有主。那酒鬼不依不饒,拉著老鴇要抬價。老鴇只好又說人家是外帶的,壓根不是綺紅樓的貨,憑誰也做不了主。酒鬼更來勁了,嚷嚷著說只要是臨湘的貨,誰先包的都得靠邊站。

  趁他們正鬧得不可開交,沉璧心裏的小算盤撥得山響,首先,酒鬼的叔叔如果真是臨湘府尹,那就萬萬不能驚動,所以寧可信其有。其次,尚未恢復武功的慕容軒也不是好惹的,萬一動起脾氣來又打不過酒鬼的手下,丟臉事小露餡事大。最後,看那酒鬼已經醉得不成樣,就算真被他帶進房也未必能幹什麼,不如先給來段催眠曲,拖延時間,讓他睡死拉倒。

  於是,沉璧鬆開抱著門框的手,楚楚可憐的拋出小女子原本賣藝不賣身的套話,提出先給酒鬼彈一曲。面子顧到了,酒鬼暫時安靜了。沉璧坐在琴台前,隨便挑了首曲子信手而彈。酒鬼閉上眼搖頭晃腦的瞎哼哼,其他閒人陸續散了,沉璧給老鴇使了個眼色,老鴇會意,忙喚過自家姑娘替下了沉璧。

  沉璧提起裙擺躡手躡腳的往門外溜,不料那酒鬼精明得很,反手抓住沉璧的胳膊按坐進自己懷裏,臭烘烘的大嘴直往沉璧臉上拱。

  “小娘子,你家恩客怎麼還沒來,八成不要你了,賣什麼都是賣,賣誰也都一樣,就跟了爺吧……”

  沉璧掙脫不開,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只得左躲右閃,眼見著油光光的大餅臉朝自己越湊越近……

  “匡啷!”門板倒下。

  沉璧聞聲未及回頭,整個人就被提著衣領拽離酒鬼,接踵而至的“啪唧”怪響,伴隨著一股辣油香醋混合的濃郁味道,慕容軒出現了。

  難說慕容軒出現得是否及時,他興沖沖的一進門便享受到了如此刺激的視聽雙重盛筵,驚怒之下,手裏的半袋臭豆腐立馬全孝敬給了酒鬼的禿腦門——他早就拎得不耐煩了,要不是沉璧還沒進臨湘就開始念叨這玩意,他才不會冒著被熏死的危險僵直著手臂一路狂奔。

  “啊,我的湖南臭臭……”沒人聽懂沉璧在心疼的喊什麼,她早被慕容軒扯到身後。

  酒鬼哇哇大叫著跳起來,正對上一雙冰冷的藍眸,凜冽寒氣散播開來,他本能的後退一步。可惜一步也沒多遠,在老鴇的驚呼中,慕容軒一掌將他拍昏,扛起沉璧飛簷走壁去了。

  “唔……你再不放下我……我就……吐你身上了……”

  沉璧起先怕人跟蹤,還能忍著不出聲,慢慢的就不行了。晚飯在胃裏翻江倒海,慕容軒的肩膀頂著她的肚子,上躥下跳,換誰都受不了。她不奢望公主抱,背著也行,更次點,提著也比被當成麻袋好。

  由此可見,慕容軒絕非憐香惜玉之人。沉璧嚴重質疑北陸美女的擇偶標準,男人,不是光長得帥就可以的。

  慕容軒不理她,一口氣跑上泊在湘水邊的小船,開錨啟航。

  沉璧趴在甲板上好半天才緩過來,慕容軒板著張冰雕臉站在船尾搖櫓,看上去不僅沒有絲毫歉意,還一副余怒未平的樣子。

  “喂,你生個什麼氣,該生氣的好像是我吧!”沉璧忿忿的揉著肚子。

  “你盡給我找麻煩,還惡人先告狀?”慕容軒懶得去研究自己哪來的無名火,他就是覺得不爽,乾脆連理都不講了。

  “我給你找麻煩?!”沉璧給人當了七年的丫鬟,少爺小姐脾氣沒少受,忍了又忍,淡淡的說:“是我錯了,我連累你今晚睡不成安穩覺,我還該謝你沒真把我賣去窯子。你有什麼打算不妨提前吩咐,再有下次……”

  “下次……”慕容軒一回想起沉璧被人又抱又親的場面就血氣翻湧,恨恨的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誰敢輕薄你,我就剁了他的手喂狗!”

  沉璧愣了愣,對慕容軒前言不搭後語的措辭很是困惑,她沉默了一會,遲疑道:“你是……在為我抱不平?”

  慕容軒沒好氣的翻個白眼。“抱不平”三個字聽著似是而非,但他也想不出更好的解釋,和這丫頭相處的時候容易犯糊塗——幸好也只有她才會讓自己這樣。反正打一開始就沒在她面前樹立好形象,破罐子破摔得了。

  “你跟在我身邊還被別人欺負,說出去不讓人笑掉大牙麼?”

  沉璧恍然大悟。

  以前在雜誌上看過一句話,說男人都是面子動物,沉璧對此深有感觸,眼前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其實在她看來,慕容軒某方面的成熟老練只是皇室光環和宮廷爭鬥催生的產物,畢竟單就二十歲而言,僅算半個大人。偶爾的任性在所難免,他的心地並不壞,至少,還是護著自己的。所以,她從來都沒有過於憂心體內的蠱毒,他到時候一定會給自己解藥的。

  慕容軒見沉璧低頭不語,只當自己又說錯了話,懊惱個半死,櫓下水浪濺得山響,無奈力氣使得不當,船兒在湖心直打轉。

  “我來!”沉璧見狀想笑,一掃方才的不快,手腳麻利的擠開慕容軒。

  “你能有多大力氣?”慕容軒不放手。

  “搖櫓講究的是巧力而不是蠻力,北方人哪懂這些,看我教你……胳膊抬高點……”

  沉璧拉著慕容軒的袖口認真比劃,明淨的臉上看不出半點陰霾,慕容軒呆呆的任由擺佈,胸口有什麼東西迅速膨脹。

  “對……不起……”

  原是一句憋了好久的話,說出來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難。可是,當沉璧看向自己的時候,慕容軒還是扭轉頭去……賞月,余光瞥見女孩兒唇邊的淺淺笑渦,似盛滿美酒的夜光杯。



獨唱西洲

      帆隨渠轉,望衡九面,東入洞庭,長煙一空。

  小船順風順水的行進,沉璧睜大眼,想要看清始建東漢末年的岳陽樓原景,可惜月色不甚清明,觸目所及皆是湖水連天天連水,至淺灣狹窄處,菡萏翠葉擠擠挨挨。

  沉璧小小的失望後,很快被前方的荷花蕩所吸引。

  千畝碧荷,一望無際,連枝並蒂,嫋嫋婷婷。時值夏初,荷花大都含苞,恬靜的粉色花盞佇立于依依葉盤上,如同浴月淩波的仙子,美輪美奐。

  慕容軒也多看了幾眼,北陸皇宮引入溫泉栽種的荷花常年不敗,但沒有這麼大規模,也少了人作陪……

  正想著,身旁托腮凝望的女孩歎了口氣:“唉,我說……要是你給我買的臭豆腐還在……該有多好啊!”

  面對陽春白雪的絕勝美景,卻還惦記著下里巴人的臭豆腐,沉璧當屬第一人。她也知道這話不搭調,可眼下都子夜了,她就不信慕容軒不餓,反正她眼中的花骨朵全變作了蓮子羹。

  “忍忍。”慕容軒摸摸她的腦袋以示安撫,他原本也餓了,但一聽說臭豆腐,立即食欲全無。

  沉璧幽幽的歎口氣:“你上岸後還會給我買麼?”

  “洞庭北上經漢水,便是長安。”慕容軒無比慶倖道:“城裏應該有很多小吃鋪子。”

  “羊肉泡饃?”沉璧咂咂嘴,若有所思。

  慕容軒趕緊轉移話題:“我進門之前,是你在包廂裏彈琴麼?平湖落雁?”

  “嗯。”沉璧訝然道:“你也喜歡漢曲?”

  “不大喜歡,但府裏經常有人彈。”

  “那不一樣,她們彈的是閨怨曲。”沉璧不厚道的揶揄:“給我說說你的風流韻事吧,三千粉黛懷中過,總有動心的時候吧?”沉璧固執的認為性和情是不能截然分開的,如果慕容軒堅決否認,也只能說明他是個泯然於眾的薄情花公子。

  “動心豈不是害了她?”慕容軒不以為然:“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我體內寒毒經年不散,只是發作不發作的問題,若長期只與一人,她體內寒毒累積到一定程度,隨時都有可能猝死。”

  “依我看……”沉璧斟酌好了才試著發表意見:“你並不一定要選擇這種方式。我是說……你現在不也好好的嗎?”

  慕容軒看了她一眼,沒說話。什麼叫做好?僅限於活著?采陰補陽,女人存在的意義就是男人的需要。他每天在木桶裏泡上半宿的熱藥湯,所有內力仍然只夠用上輕功,凝冰決的一成都施展不出來,真要遇上勁敵,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好在他離開桃花穀不久便與越王府和天義門相繼取得聯繫,若非兩方合力暗中相護,今時今日哪有閒情清波漾舟。

  後來的某天,鄭伯問了他兩個問題,其一,既然每晚都有呆在妓院泡藥湯的時間,為何不直接找女人。其二,沉璧不是女人嗎?

  他一如今天這般沉默,那時,他找女人的頻率已開始以天數計算,而沉璧,也成了真正的女人。

  不過,人們生活的希望其實也在於未來的無法預知,比如慕容軒,他如果早知道此刻陪伴自己的沉璧將會給他的下半輩子帶來怎樣的困擾,沒准會狠下心來除之而後快。但現在,他只是有點懶洋洋的小鬱悶。

  “不說這些了。你除了彈琴還會什麼,小曲呢?”

  “會……一點。”沉璧不明白慕容軒為什麼突然有些悶悶不樂,本想順著他的話聊開去,誰知話音剛落,他已經躺回船艙。

  “想必也不好聽,算了。”

  沉璧“嘁”了一聲,挽起褲腿坐上船舷,探身折下一莖荷葉。小船慢悠悠的晃過荷花蕩,湖水柔柔的漫過腳丫,荷花獨有的清香飄近鼻端,令人心曠神怡,她隨興哼出幾個音符,旁若無人的搖著荷葉自打節拍。

  洞庭青青無風色,玉界瓊田三萬頃,扁舟一葉,獨唱西洲。

  慕容軒人躺在艙裏,耳朵卻豎著,將沉璧哼唱的小曲一字不漏聽了去,起先只道有點意思,到後來便不自覺的支起身子細細品味。

  被後世國學大師奉為經典的《西洲曲》自然很美,沉璧從前便很喜歡它字裏行間營造出的意境,而後從江南採蓮女的歌聲裏聽到,吳儂軟語伴著曉陽薄霧,頓時驚為天籟。江南水鄉盛行這首自南朝傳誦下來的樂府民歌,婉轉的吟唱時不時越過高牆深院,模糊了時間與空間的界限……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桿頭。欄桿十二曲,垂手明如玉。捲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一別經年,魂魄不曾入夢來。

  此刻的沉璧已化身於俏立船頭等情郎的妙齡女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未解相思愁的遙望。

  慕容軒開始有些明白南淮文人為什麼喜歡將女兒家的情思比作水,遺憾的是,塞北大漠塞南草原,孕育不出水的靈秀。

  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裏俱澄澈。

  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沉璧再看向船艙時,發現那個大俗人早睡著了。她將船兒劃進荷花蕩停妥,爬進所剩無幾的空間裏打盹。

  水茫茫,夜露香。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輕輕喚她:“佳佳……”

  她朦朦朧朧的翻身,似乎落進軟軟的被窩,比坐在角落硌硬木板舒服很多倍,於是主動偎上前蹭蹭臉,安心的酣睡。

  溫熱的呼吸透過薄薄的衣衫拂上胸膛,更深露重,懷中的小人兒不勝寒冷般縮縮脖子,慕容軒脫下外衫裹住沉璧,安頓好後,自己再側身躺下。又過了一會,他伸手環過沉璧頸項,小心的讓她枕著自己的臂彎,唇畔貼近她的長髮,帶著滿足的笑意睡去。

  風乍起,吹皺一池漣漪。...<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lytia108 發表於 2010-12-25 09:25 PM

本帖最後由 lytia108 於 2010-12-26 03:05 PM 編輯

所謂告白

  小暑將至,太陽一日比一日威猛,沉璧將自己包裹成阿拉伯女郎,再熱也只留一雙眼睛看路,慕容軒問之,答曰防曬。

  北祈關終於近了,沉璧的心情實非雀躍兩字能形容的,相反,慕容軒就顯得較為平靜乃至漠然,不過他的行蹤倒是越發飄忽不定了,沉璧大半夜裏偶爾醒來,一般會發現自己正在獨守空房,她往往會很高興,因為這就意味著第二天睜開眼就有新鮮可口的早點吃。

  她知道慕容軒應該是找到了他的部下,他不說,她也不多問,只要他能安全出關就好。

  北祈關外就是茫茫草原,邊界人民的關係並不像關內傳說的那麼水火不容,事實上,再怎麼劍拔弩張的兩個國家,老百姓的民間往來和自由貿易都是擋不住的。祈州的繁華甚至有點出乎沉璧的意料,小鎮集市上各色打扮的人群川流不息,南來北往的貨物集聚一堂。一間小小的錢莊就擠滿好幾個包著頭巾掛滿銀飾的少數民族和穿著綢衣長髮入冠的漢人。

  沉璧將手頭銀票兌換成碎銀,快步走向小鎮東頭的酒樓。慕容軒戴著黑紗斗笠坐在角落的小桌邊飲茶,見沉璧動作嫺熟的閃進門並機警的回頭判斷有無跟蹤者,他的唇角不由微微揚起。

  “渴死我了。”沉璧在慕容軒對面坐下,抓起茶壺猛灌一氣。

  “你就那麼確定我是誰?萬一水裏有毒怎麼辦?”慕容軒故意粗著嗓子逗她。

  沉璧愣了愣,隨即不屑撇嘴:“省省,就憑呼吸我都能認出你。”

  沉璧說的是實話,近三個月的同食共寢,由最開始的忐忑疑慮到現在的安之若素,每晚伴著另一個人的呼吸入夢,能不熟悉麼?

  只不過,普通的嗔怪被有心之人聽去,自有另一番滋味。慕容軒半晌沒接話,沉璧這才意識到言辭似乎有點曖昧,臉孔一熱,忙自顧自的說開去:“你要真下毒的話,麻煩先把我體內的蠱蟲毒死。”

  “佳佳……”

  “我都說了那是假名,我叫……”

  “躺水底的破石頭?”慕容軒成功堵住沉璧的抗議:“還是佳佳好聽,又順口。”

  “再好聽你也沒多少機會叫了。”沉璧不滿的嘟囔。

  慕容軒不理她,低聲道:“祈州是南淮的最後一道關口,城門必定設有重防,我的部下已另闢蹊徑,今日便會離開此地。”

  “那我不用再跟去了吧?”

  沉璧如獲大赦的神情讓慕容軒頓感受挫。

  隔著紗簾,沉璧看不見慕容軒的表情,竊喜歸竊喜,她表面上少不了要裝出幾分依依不捨,誰讓自己的解藥和銀子都在人家手裏呢?樂了一會,她開始覺得他今天沉默得有些反常,正待追問,不料他一鳴驚人。

  “佳佳,你是不是喜歡我?”

  沉璧的嘴張成完美O型。

  初時的微窘一過,慕容軒很快氣定神閑。他琢磨了很久,在捍衛自己生來被灌輸的人生信條基礎上,最終只能這麼解釋沉璧在桃花穀的所作所為。他寵倖過的女子,大概也會有人願為他捨身的,女人麼,感性大於理性。這位聞名北陸的美男子從不懷疑自己的魅力,前思後想,得出這樣的結論再正常不過。

  “你開玩笑吧?”沉璧小心翼翼求證。

  “你不用騙自己。我是過來人,自然比你清楚。你連女人必經的月事都不知道,自然也不懂喜歡一個人的感覺!你若是不好意思,我便替你說了,你願意跟我回北陸嗎?”慕容軒越分析越有把握,他認為沉璧將來一定會對她感激涕零。

  “我……你……”陣陣悶雷從沉璧腦中滾過,她竟拿不准該從哪說起:“你憑什麼覺得我喜歡你?”

  “如果不喜歡,你為何拼死相救?為何那麼在意我的安危?明明有很多機會向我索取解藥,你卻……”

  “停!”沉璧深吸一口氣:“雖然起初是迫於你的挾持,但我做事向來有始有終,我既答應護你周全,自然會盡力履行我的承諾。當日在桃花穀,換作他人,我一樣會那麼做,只是不忍見血腥屠殺而已,其實事後我也深悔自己行事衝動,若非巧合,不但救不了你,還得白搭一條命。至於解藥,我以己之心猜度於你,我相信你不會騙我。”沉璧頓了頓:“或許是我想錯了,一路共闖生死關,我以為,你我稱得上朋友兩字。”

  “你對我,僅止於是朋友之誼?”慕容軒握著茶杯的指關節泛白,平淡的語氣聽不出任何情緒。

  沉璧無比堅定的點頭:“漢人或許不及草原兒女豪爽,但甘為朋友兩肋插刀的道義卻也根深蒂固。我不想騙你,儘管謊言可能更容易幫我拿到解藥。”她想了想,接著問道:“你喜歡過一個人嗎?”

  夏日午後的風鑽過窗縫,調皮的撩動沉璧耳側的碎發,慕容軒靜靜的看著,形同雕塑。喜歡,那是女人的事。失望倒是有一點,然而,更多的是空,心裏突然少了點什麼,卻不甚分明。

  沉璧等不到他的回答,笑了起來:“不是對誰好就喜歡誰。我可能對所有人一視同仁的好,唯獨他,只以真心相待,無論喜怒哀樂,首先都會想到與他分享。無論分開多少年,始終牽掛如一。大難臨頭之時,我會義無反顧的保護他,唯一的擔憂是離開以後,沒有人比我……更愛他。”

  沉璧撫弄著頸項間的紅繩,低下頭,笑容淡淡消隱。

  慕容軒驚訝不已,原想說些什麼,卻在沉璧低頭的瞬間重歸啞然。她的眼神讓他困惑,十四歲女孩哪來千帆歷盡的滄桑?

  然而,再真實不過,靈動的憂傷,風一般蔓延。

  “少主,時辰不早了。”

  一個低沉的聲音從沉璧身後響起。鄭桓宇其實已在鄰桌等候多時,他第一次看見少主人這麼有耐心的陪著女人說話,確切的說,那還只能算是女孩,莫非少主人口味有變?回頭得趕緊通知內務府,但祈州絕非久留之地,他不得不跳出來扮演討人嫌的角色。

  “東西都準備好了嗎?”慕容軒回過神來。

  “是。”

  沉璧回頭見到一名莊稼漢,半挽的褲腿沿沾著泥,黝黑憨厚的面孔隱在草帽下,只有一雙銳利的眸子透露出些許端倪。

  “佳……”慕容軒輕咳一聲,驅散堆積于心的莫名情緒:“走吧,給你安排一下回程的事。”



以吻道別

  穿過熱鬧的集市,他們停在一排青瓦灰牆的平房前,鄭桓宇躬身推開蓬門,屋裏幾名商販小卒打扮的男子忙起身行禮,慕容軒略一頷首,徑直走向後院。沉璧來不急細看,匆匆跟了去。

  院子裏,站著一匹通體雪白四蹄墨黑的小馬。

  “好漂亮。”沉璧第一眼就忍不住稱讚,隨即惋惜道:“就是矮了點。”

  這話被剛跨進院門的鄭桓宇聽到,臉部肌肉跟著抽搐幾下。

  矮?若非少主人有令,他們怎捨得拿這三歲大的雪域神駒送人,別看它個兒小,靈性與速度就連成年汗血也只有望其項背的份。這種馬原本只存在於傳說中,直到少主人數年前進深山行獵時發現了一對,捕捉馴化至今才誕有一子,便是眼前這可愛的小傢伙,而外界鮮有人知。

  “它叫越影。”慕容軒取下斗笠,小馬別過腦袋,親昵的蹭著他的手臂。

  沉璧瞧得羨慕不已,伸手摸摸它的鬢毛。

  慕容軒解開韁繩交到她手中:“以後就是你的了,越影很聰明,等到認新主了,怎麼也不會跑丟。”

  小馬咀嚼著慕容軒給的方糖,沖沉璧溫順的眨眼。

  “真的嗎?那太好了!”

  沉璧的歡喜感染了慕容軒,他笑著點頭,正想吩咐鄭桓宇備鞍,卻聽見沉璧自言自語:“不如我給你改名叫雪球吧?好聽,又順口……”

  “……”

  鄭桓宇幽幽的看了慕容軒一眼,後者同樣滿臉黑線。

  “等等!”

  主僕倆面面相覷之際,沉璧也沒閑著,她繞著小馬轉了兩圈,最後指指鄭桓宇的手:“讓我用這麼昂貴的馬鞍,不是擺明瞭找搶麼?”

  “好馬自然要配好鞍。”慕容軒示意鄭桓宇繼續,自己拉著沉璧走到一旁,解下右手的護腕給她綁上。

  “這是?”

  “腕帶中裝有特製的袖箭,就是你在桃花穀看到的,你帶著防身。機括在這……”

  繡有淺銀流雲紋的玉色腕帶看上去極其普通,其間每根線卻都是由溶洞淬取的金絲纏著天蠶絲編織而成,韌性極佳,習武者可以用其護住脈門,普通刀劍傷不了半分,而腕帶夾層的紫檀箭盒更是極好的暗器裝備,靈巧的純鋼機括一觸即發,只要時機得當,就算高手臨陣也未必能逃脫突如其來的箭雨,為避免沉璧不小心誤傷自己,他把袖箭上的劇毒換成了尋常麻藥,就連替換的箭盒都替她備好……無論多麼盡善盡美,他還是放心不下,並不複雜的程序被他翻來覆去的解釋,最後仍畫蛇添足的問道:“聽懂了嗎?”

  “你都說了三遍,要不……”沉璧笑嘻嘻的翻轉手腕正對慕容軒:“我拿你當靶子練練?”

  鄭桓宇打了個哆嗦,偷眼一瞅,但見少主人只是隨意拍掉沉璧的手,驕陽透過稀疏的海棠花葉給那張俊美無儔的臉龐鍍上金邊,煥發出從未有過的神采,就連他的目光都溢滿寵溺。但那個混丫頭卻只顧琢磨手上的新鮮玩意,頭也不抬——等她抬頭的時候,少主人已經迅速恢復常態。

  慕容軒眯眼看看天空,陽光有些刺眼,他淡淡的說:“就這些了,馬鞍上的行李很齊全,那些金箔銀票足夠你往後衣食無憂。趁著天色還早,你先動身吧。”

  “哦。”沉璧忽然發現自己的不舍並非全是裝出來的,原先那股興奮勁眨眼功夫就沒了,她遲疑著問道:“你準備怎麼走?”

  “繞道冷龍嶺。”

  “冷龍嶺終年雪封,罕有人跡,根本就沒有路。”

  “徒步當然過不了天塹,但越影一家天承冰雪之性,有它的雙親引路,整個馬隊便都來去自如,你不必擔心。”

  慕容軒的語氣破天荒的溫柔,沉璧一天之內二度臉紅,囁嚅道:“我沒有擔心……我……我這就走了,再見……不,還是不要再見,下次遇上麻煩不要找我……你最好別再孤身來南淮,這世上沒什麼比性命更要緊,保重!”

  沉璧一口氣沖到雪球身旁,小傢伙似乎也知道金鞍貴重,神氣活現的小樣讓人忍俊不禁,但沉璧不怎麼想笑,她拎起裙擺上馬,模仿著女俠的架勢沖慕容軒抱抱拳,氣沉丹田道:“後會有期!”

  “聽你剛才的意思,應該是無期。”慕容軒慢條斯理的糾正,湛藍的眸子反射出奇異的光芒:“怎麼,就反悔了?”

  沉璧二話不說的揚鞭,錘煉了數月的騎技頓時派上用場,眨眼便留給慕容軒一個瀟灑絕塵的背影。

  她討厭告別,尤其討厭與自戀狂告別。

  “少……少主?”鄭桓宇純粹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您就這麼放她走了?”

  “不然怎樣?”慕容軒挑挑眉:“我們也該啟程了。”

  鄭桓宇識趣的閃去前屋傳令。

  沉璧消失的方向只剩漫天黃土,慕容軒低下頭,忽而一笑:“丫頭,我就等你一炷香的工夫。”

  救……命……啊……

  沉璧差點被未及散盡的灰塵嗆出呼吸性肺炎,饒是如此,卻不得不快馬加鞭,她幾乎快要瘋掉。

  難怪一路上心神不寧,老覺得好像漏了點什麼。

  直到雪球沖出祈州南門的剎那,她腦中才靈光一現,猛然醒悟到不是少了東西,而是多了東西——天殺的慕容軒忘了拔除毒蠱。

  如果他就這麼走了,她豈不是有可能要和一枚不定時炸彈生活一輩子?

  早知道,就不要照搬八點檔古裝劇的臺詞,什麼叫後會有期啊!

  沉璧欲哭無淚。

  終於,掩映在濃蔭深處的青瓦屋簷觸目可及,不等沉璧驅使,雪球發出了歡快的嘶鳴,甩著小黑蹄蹦躂了過去。沉璧驚訝的看到雪球的放大版,還是一摸一樣的兩隻,毛色如鍛,體態勻稱,較之雪球主動湊上前的賴皮親熱,它們則顯得含蓄穩重得多,頗具名家風範。

  沉璧好不容易才將視線鎖定騎在馬上的人。

  玄衣黑髮,清俊出塵。

  慕容軒眸中的笑意分秒不差的被驚訝所取代:“你怎麼回來了?”

  “那個……我忘了……”沉璧說起話來才開始上氣不接下氣:“解……解藥。我才不要一條蟲子爛在肚子裏。”

  “哦!”慕容軒恍然大悟的點頭:“還好你回來得及時……來。”

  他向沉璧伸出手。

  沉璧盯著他空無一物的手掌看了半天,茫然……

  所謂的打蟲藥難道是空氣?她要不要張嘴?

  慕容軒歎了口氣,沉璧吶吶的正準備發問,那只手忽然按上她的肩頭,略一用力,整個人便被提上了他的馬背,兩人面對面的距離不超過半寸。

  “你相信我嗎?”慕容軒不動聲色的將沉璧圈在懷中:“相信的話,我這就給你解毒。”

  咫尺內的耳語似在催眠,沉璧不由自主的點頭,一個不防,鼻尖蹭上他的。

  天雷勾動地火,下一秒,一張灼熱的唇覆了上來。

  慕容軒偶爾會回憶第一次親吻沉璧的感覺,無奈事發當晚自己被寒毒折磨死去活來,醒後全忘得一乾二淨,遺憾之余,越發覺得那兩片玫瑰花似的唇瓣總散發著一種待君採擷的引誘,他早想嘗嘗她的味道,今日總算尋得機會,原比想像中的更為甜美。

  他單手摟緊沉璧的腰,另一隻手插入她的發間,氣息交觸,碾轉糾纏。淺嘗輒止變成索求無度,他逐漸沉迷進專屬於她的柔軟芳香,長吻動情,再難自控。

  他的身後,幾名布衣隨從很有默契的視而不見。

  良久,他喘息未定的移開唇,她雙頰紅灩的發著呆。

  “好點了嗎?”他的嗓音有些嘶啞。

  “嗯?哦,應該好……好點。這樣就完了?” 沉璧腦中旋轉著滿天星光。

  慕容軒陰謀得逞的微笑:“若嫌不夠的話,還可以繼續。”

  “能告訴我原理麼?”

  臉紅是因為缺氧,沉璧的冷靜來自于她曾打著手電熬夜通讀過的武俠小說,其中囊括了五花八門不計其數的毒藥及其解法,相比那種必須陪睡失身的,沉璧覺得自己還算幸運,只是不解慕容軒是在用口水殺蟲,還是在用內力驅蟲,總之兩樣都很噁心——她完全甚至於自動忽略了男人與女人接吻的本意,這不能不說是慕容軒的悲哀。

  慕容軒並不知道此刻貌似嬌羞的沉璧會有如此天馬行空的猜測,他擺出一副不可說不能說的高深姿態,將她放回雪球背上。

  沉璧收緊韁繩,沖他揮揮手:“還是謝了!”

  “真的不願與我回北陸嗎?”他斂了笑意,以漫不經心的口吻問道。

  沉璧莞爾道:“等我在南淮呆膩了,說不定會去遊玩,到時候吃住歸你全包。”

  “那要看我還記不記得你。”慕容軒的氣急敗壞掩飾在傲慢之下。

  “沒關係,我有信物麼!”沉璧調皮的揚揚手腕,露出慕容軒替她綁上的腕帶:“你自己用過的,總該有印象。”她調轉馬頭,想了想,又回過身:“這次換你先走吧,雖說我是南淮的小老百姓,也要略盡地主之誼麼。”

  慕容軒不再推延,提韁清斥,衣袂在空中劃過漂亮的弧度,淺淺印痕隨風消散。...<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ytia108 發表於 2010-12-25 09:30 PM

本帖最後由 lytia108 於 2010-12-25 09:32 PM 編輯

助人為樂

  芳草碧野的山坡上,小隊人馬停駐不前,領頭的男子出神的望著遠方,朱紅城門緩緩開啟,一抹嫩黃倩影在漫天黃沙中慢慢縮小成一個黑點。

  “少主如果看上了,何不讓屬下帶她回去?”鄭桓宇實在忍不住了,豈料話音未落,額頭便吃了一個響噹噹的爆栗。

  慕容軒聞聲淡淡一笑,朝身側喚道:“鄭伯。”

  碧藍的眸子看定老人,十余載亦師亦父,一切盡在不言中。

  年過六旬的老人翻身下馬,動作之敏捷絲毫不亞于孫兒:“請少主放心,老夫領命。”

  沉璧順當的出了祈州南門,不消片刻,一匹黑色大宛駒悄無聲息的緊隨而去。

  離開蘇州至今,四個月的期限所剩無幾,沉璧歸心似箭,一個人的旅程倒也不覺無聊。慕容軒的大方倒是不假,他支付的豐厚酬金讓沉璧榮登暴發戶行列,她現在連銀票都懶得兌,取片金箔給掌櫃的找零就足夠用上一個月,分外闊綽。老天似乎也想幫沉璧早點見到沉非,途中不僅沒給她橫生波折,甚至頗為風調雨順,雪球餓了就會在下一個路口碰見賣草料的走販,自己困了就會正好遇上攬客的客棧小二。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光明往往需要黑暗來反襯,就當沉璧有感于天下太平時,不太平的事情正在醞釀中。

  七月嘉興,早市賣菱藕,烏篷載綺羅。

  江南小鎮的清晨,空氣中彌漫著濛濛水霧。沉璧牽著雪球走在微濕的石板小路上,貪婪的深深呼吸。

  這時,前方傳來不合時宜的吵鬧間雜哭叫聲。

  粗嗓門的男人在咆哮:“真他娘的稀奇,要飯的還想討老婆?春香樓的姑娘也是你沾得上邊的?”

  氣息微弱的反抗者據理力爭:“她不是春香樓的姑娘,她……她是我徐家未過門的媳婦!相公難道不能帶娘子回家?你們還有沒有王法!”

  “春香樓裏百來位姑娘,白紙黑字的賣身契,進門的都是相公,這就是王法!你還不快滾?小心我廢了你的腿!”

  沉璧跳上馬,視線越過圍觀的人牆,勉強看清現場。

  一名衣衫襤褸的瘦小男子被五大三粗的壯漢踩在腳底,壯漢身後還圍著一群手持棍棒的家丁。看樣子,小個子已經吃了不少虧,躺在那裏鼻青臉腫的不能動彈。

  沉璧佩服的是他的毅力,明明是一副快昏過去的樣子,還倔強的扳著對方的腿。

  “放了小翠,我給春香樓做苦工,十年二十年都可以,直到還清她爹欠的債。”

  “笑話,你掙銀子哪有她快?少囉嗦,識相的就滾遠點別再鬧事,不然……”壯漢說著腳底一沉,男子嗆出一口血。

  “阿飛!”淒厲的哭喊直刺人心,樓裏沖出一個披頭散髮的姑娘,可惜沒跑出門就被人拖住,她摔倒在地,死死抱住門檻:“……你的心意我都懂,小翠福薄,只願來生能修來給你洗衣做飯的福氣……你不要再來,求求你,忘了我……”

  “不行,我答應過你娘親,只要我活著一日,就決計不讓你受他人欺辱……”劇烈的咳喘截斷話語,男子吃力的抬頭沖著姑娘笑:“別……別哭,會有辦法的。”

  沉璧眼鼻俱酸,人群中也有不少唏噓者,卻無一人出面制止。

  以沉璧對妓院的熟悉程度,很快便理出爭端的關鍵所在。

  其一,春香院的豪華程度令久經窯場的沉璧都咂舌不已,想必是有官府做後臺,否則他們怎敢如此明目張膽的作威作福,這自然是當地百姓想管不能管的原因。問題是,他們管不了的,自己就一定能管住麼?其二,小翠的賣身契在老鴇手中,想要贖回並非全無可能,但老鴇坐地起價也是絕對的。好不容易暴發一回,竹籃打水事小,傾家蕩產後怎麼活下去事大……

  念頭還沒轉完,眾人不約而同的驚呼,那姑娘不知打哪摸出根發簪,陡然往脖子劃去,壯漢反應不慢,他搶上前,重重一耳光將她扇昏。

  “夠了!”沉璧每每嘴巴比腦子快,出口的話收也收不回,頓時成為全場焦點。

  “那個……”沉璧極不自然的清清嗓子:“那姑娘我要了,叫你主子出來開個價!”

  “哪來的野丫頭?”壯漢直接將沉璧定義成攪局的,一雙三角眼不善的眯起:“買姑娘是爺們的事,你若想行善就先給自己估個價,幫她一起還債倒也好說!”

  他打了個手勢,數名家丁包抄過來。

  雪球嗅到了危險,退後幾步,沉璧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拽緊馬韁。眼見那些人越來越近,雪球煩躁的甩甩尾巴,正欲拔蹄,人群中走出一名老者。

  “恕老夫多嘴,煙花之地,自來便只聽說過買不起的,卻沒聽說過賣不起的,更沒聽說過由龜公來挑主顧,一大早的開門生意,怎麼做不得?”

  老人語氣平靜,短短幾句話,卻隱隱透著一股威懾,瘦削的身板擋在眾打手身前,毫無懼意。

  人群裏傳出大聲喝彩,隨之而來鼓掌雷動匯成一片。眾怒難壓,壯漢沉著臉,悻悻的撤退家丁,將沉璧讓進春香樓。

  沉璧出門時已近晌午,嘴皮子磨得泛白,銀票一張不剩。她身後跟著一對相互攙扶的苦命鴛鴦。儘管口乾舌燥,她還是很有罵人的欲望,萬惡的老鴇該死的嫖客,那姑娘不過是清秀之色,硬被老鴇說成花魁,還是競價完畢準備送去開苞的。沉璧原本仗著閱老鴇無數的經驗,打算耗上一天好好磨,始料不及的是,老鴇每說一句話,姑娘的未婚夫就啜泣一聲,其壓抑無助之狀使她猶坐針氈,俠義之火熊熊燃燒的後果致使她三兩下就敲定了價錢,挨宰之慘烈度前所未有,若不是繡花鞋墊裏還藏著十幾張金箔,她也會陪著他們抱頭痛哭。

  沉璧從他們斷斷續續的哭訴裏得知兩人都是淞江人氏,男的父母早亡,名叫徐飛,女的被她那嗜賭成性的黑心老爹傷了心,只說無姓單名翠。兩家比鄰而居務農為生,一對小兒女情愫暗長,本來約好等徐飛去鎮上打點零工攢夠彩禮就上門提親,誰知年後春水漲潮澇災不斷,江堤下的村莊無一倖免。小翠的母親在饑寒交迫中撒手歸西,頭七未滿,欠下巨額賭款的父親竟將親生女兒賣給人販子,徐飛聞訊趕回家來便只見到一紙絕親書,他輾轉尋到嘉興,卻眼睜睜看著心上人深陷深陷囹圄。由生不如死到絕處逢生,兩人自然而然的都將沉璧當作了救命稻草。

  然而,行俠仗義對沉璧來說,基本屬於頭腦發熱,有關善後問題,她全無經驗。想了又想,她彎腰脫鞋,數出五張金箔遞給徐飛:“你們把這個收好,回頭再做點小本買賣,總有苦盡甘來的一天。”

  “不……小姐別誤會,”徐飛面紅耳赤道:“得蒙相救已感激不盡,怎能再索取錢財。再是不濟之人,也懂知恩圖報,我原想眼下這般境況,唯有為奴為婢還清贖金,方能令此生心安。”

  沉璧忙擺手:“萍水相逢,助人為樂,過去就過去了,不用放在心上。我不是什麼嬌小姐,不需要奴婢。”

  不料,她話音剛落,面前兩人竟齊刷刷跪下,目光充滿執拗。

  “小姐,”小翠含淚道:“我們早已無家可歸,人生地不熟,官府又難容流民,小姐若能收留,我倆並但憑手藝也能貼補家用,絕不至拖累。”

  “其實……我的家也還沒著落。”沉璧無力呻吟:“這樣吧,我好歹路熟,先帶你們離開嘉興再作打算。”



自力更生

  沉璧不敢貿然回蘇州,她留在烏鎮,讓徐飛去找柳伯。在得知沉非不曾露面的消息後,她的情緒異常低落,連帶著對未來開始抱有懷疑態度。這種陌生的感覺令沉璧茫然無措,她對自己的生活並非全無打算,但這打算一直建立在她獲得自由並與沉非團聚的基礎上。她離開蘇州前在給柳伯的信中請他轉告沉非來烏鎮十裏塘相見,事實上,對某項預知過於堅信,失望的打擊也會空前。

  七年之約一晃又過了數月,沉璧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每天就喜歡望著窗下的十裏塘發呆,然而,她遲遲沒能等到沉非。日復一日的清除某些不好的猜測,沉璧意識到枯等的時間最難熬,必須找點事來做,一般來說,驚喜往往會以意外的形式出現。

  可是,該幹什麼呢?

  沉璧苦惱的將腦袋埋進枕頭,對岸私塾傳來孩童的朗朗讀書聲,她還沒有起床的意思。

  門被推開一條縫,小翠側身進來,輕手輕腳的將託盤裏的食物擺上桌案,又踮著足尖出去。沉璧眯著眼縫看見裹著自製棉花套保溫的湯罐,更加沒轍。

  小兩口憨厚質樸,儘管沉璧一再重申不需要報恩,他們也能看出沉璧不是有錢人,卻仍沒有另立門戶的打算,一心一意跟著她,處處替她著想。沉璧住店的時候要了三間房,第二天就只剩了一間,他倆不僅退了房,還攬下客棧裏漿洗縫補的活兒,掌櫃樂得閒適,把後院的柴房讓給他們住,兼著給自家老小燒火煮飯,徐飛的水磨豆腐做得好,順帶把雪球喂得愈加白胖。沉璧見他倆自得其樂,也沒多管,但老呆客棧畢竟不是長久之計。

  沉璧爬起來喝徐飛熬制的豆腐腦,第一次,認真品嘗,細嫩香滑的口感堪稱一絕。

  窗外正在飄雨,小船“吱呀”搖過水巷,船頭堆滿了最後一季蓮蓬。遠處都是黑的瓦白的牆灰的橋,橋上的行人打著油紙傘,疏淡得像水墨寫意。

  豆腐腦快喝完的時候,一個主意在沉璧腦中漸漸成形。

  “我想開家茶樓,但……又不止是喝茶的地方。”

  剛打掃完畢的房間散發著淡淡的檀木味,北面窗戶開著,陽光充沛。沉璧握著半截木炭在紙上塗塗畫畫,興之所至,扔了句夾七夾八的話讓小兩口慢慢消化。她花了幾天時間,懷揣為數不多的幾張金箔,從鎮北逛到鎮南,多方考察後買下這棟臨街的小木樓,兩層外加半截露臺,穿過不大的後院就是十裏塘的小橋流水,宜商宜居。

  總算有了一個名義上的家。

  “姑娘的茶樓除了賣茶,還打算賣什麼?”徐飛湊過腦袋,小心翼翼的辨認著在他看來不吝於鬼畫符的簡體字。自從沉璧嚴令禁止將這一世最為厭煩而在後世頗有歧義的稱呼加在自己身上,他們便改口不再稱“小姐”,但仍不肯直呼其名。

  沉璧正苦於思維短路,隨手畫了個豬頭。

  徐飛立馬噤聲。

  “我正在考慮……”沉璧漫不經心的踱到窗邊,若論傳統茶樓,她肯定比不過那些經驗老到的茶販子,所以定要另闢蹊徑。徐飛的廚藝很好,又有家傳的打豆腐絕活,只要她想得出來的,就不怕徐飛做不出來。至於小翠,她自小就生了雙巧手,繡功尤為精湛,雖然沉璧現在還想不出繡花與開茶樓之間有什麼必然聯繫,但藝不嫌多。有了這兩個好幫手,距離財源滾滾只是時間問題。

  幾片黃燦燦的小扇子被風吹到窗臺上,院子裏的銀杏樹開始落葉了,秋天到了。

  秋天,是喝泡沫紅茶的好季節。

  沉璧模糊的想著。

  對面樓的大嬸探出身來晾衣服,沖她友好的笑了笑。

  遠眺,瓦藍的天空纖塵不染,明鏡一般。城在水中水繞城,天水相映,遠近的石橋房屋像是被洗淨拋光過,錯落有致的陳列著,視野格外清晰。

  沉璧看得出神,南方城市的佈局大同小異,她大學畢業後和林楠一起去了上海,也住過這樣的弄堂,舊式洋房頂樓兩居室的小套間像硬塞進鬧市的玩具積木,秋高氣爽的週末,她和林楠都有本事在嘈雜的人聲車聲喇叭聲中睡到自然醒,然後搬張籐椅在鴿籠似的陽臺上看報曬太陽,林楠搶不到座位,就哄著她去廚房做下午茶。

  她其實很喜歡系上圍裙裝模作樣的忙碌,將沖泡好的茶湯一分為二,傳統的那份加進糖和牛奶,有時候也換成可可粉和蜂蜜,再將橙子、檸檬、蘋果、菠蘿切丁,混著剩餘的茶湯一起煮,冷卻後注入調酒壺中使勁搖,搖成香噴噴的水果泡沫紅茶。夏天的時候更簡單,英式紅茶裏加入冰塊和少許濃縮檸檬汁,然後倒入蜂蜜,搖得冰塊完全融化後,就變成一壺爽口的冰紅茶。

  清澈的茶水盛在金色親吻魚的對對杯裏,配上林楠買好的慕斯蛋糕,足以讓甜蜜沁透整個下午的時光……

  沉璧臉上掛著朦朧的笑意,她偏過腦袋:“我有主意了!”

  思想距離實踐只有一小步,但這一小步真要走起來還是困難重重。

  “怎麼樣?好喝麼?”

  沉璧緊張的觀察著徐飛和小翠,兩人神色古怪,說不上好與不好。

  “還……行。”小翠猶豫的看了徐飛一眼。

  徐飛端著手裏的杯子,謹慎的吹開浮在表層的泡沫,又喝了一口。

  沉璧一見他那動作就發暈,要知道那泡沫產生得有多麼艱難啊,沒有密封的調酒壺,她用厚布裹著光溜溜的陶瓷罐小心翼翼的搖,手臂酸疼不說,茶湯也潑了近半。而且,原料本身也讓她頭疼,可可是不存在的,檸檬用酸橘替代,生牛奶用高溫消毒,除了蜂蜜、蔗糖和未經嫁接的野生青蘋果,就連紅茶也不是伸手即來的,沉璧耗上幾天,直到舌根發苦,才勉強挑出一種接近於紅茶味道的茶葉。雖說是湊合出來的仿冒品,還是經由沉璧一點點品嘗著調味的,所以她的味覺已經麻木。

  “剛入口時很難喝。”徐飛老實說,見沉璧臉色一黯,他馬上補充道:“但喝完後,口中又留有清甜的果香,似乎還帶點奶香,回甘猶濃。總的來說……不錯。”

  “真的?”沉璧興奮起來。

  “真的。不過,應該很少會有人堅持喝完,更別提之後的感受。”

  “啊……”沉璧洩氣的倒回籐椅中:“你就不能再委婉點麼?”

  “這……”

  徐飛還未想好措辭,沉璧又一躍而起:“我再去改良。”

  有時候,小強也是一種精神。

  沉璧鍥而不捨的埋頭在廚房搗鼓,前進的道路自然是曲折的,其研發過程中偶爾也不乏狀似毒藥的產品問世,但徐飛視死如歸的表情終究是一日日淡了,到最後,接近讚揚。

  “這個……還有嗎?”

  沉璧總算等來了徐飛主動遞出空杯子的歷史性轉折,忙喜滋滋的給他加了一勺:“比昨天的好喝是不是?我加了點薄荷汁。”她耐心的看著徐飛喝完:“我們明天試營業一天吧?不過,目前就只有玫瑰豆漿、黑豆漿、牛奶紅茶、蜂蜜綠茶……萬一賣斷貨還不夠怎麼辦?”

  徐飛連連點頭,最後一問,噴了。

  沉璧心情大好的走進店堂,閑得無聊的小翠正在擦拭已經一塵不染的桌椅,屋子裏隨處可見蕙質蘭心的痕跡,落地屏風上繡著梅蘭竹菊,窗紗上糊著剪紙,桌角垂著香包,連用來舀茶的勺柄上都纏著她縫製的花布套。

  就連細節都無懈可擊,也難怪沉璧會自信滿滿,然而,她最為歡欣的,還是門外的描金牌匾。

  上書龍飛鳳舞的五個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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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ytia108 發表於 2010-12-25 09:33 PM

本帖最後由 lytia108 於 2010-12-26 03:04 PM 編輯

紅爐醅酒

  翌日,從晨曦破曉到晚霞滿天。

  木木紅茶坊的開張營業額為二杯黑豆漿和一杯蜂蜜綠茶。街上人來人往,好奇張望者居多,沉璧貼在門柱上的茶單讓半數以上捧著紫砂壺踱步的老大爺們搖頭就走,過路的年輕人嘻嘻哈哈的笑鬧一陣也散了,僅有的三名顧客中有兩人沒喝完,剩下的中年男子將蜂蜜綠茶一飲而盡後抹抹嘴:“解渴。”

  “你們說,為什麼會這樣?”

  傍晚打烊,飯也不用做了,一人一桶豆漿,用沉璧的話來說,美容健身,還管飽。但她還是忍不住發牢騷。

  “他們可能還是覺得豆腐腦好吃。”徐飛說話間,只覺得水快從喉嚨裏漾出來。

  “豆漿也很有特色,不過……阿飛,你是不是把黃豆磨得太細了,水又兌少了,有點像糨糊。”小翠中肯的提出意見,她見沉璧大口喝著玫瑰豆漿,開始替她擔心那花會不會把人給吃壞。

  “這不習慣了……飽肚子麼。”徐飛不好意思的摸摸後腦勺:“以後注意。”

  “對了,為什麼上茶館的都是男人,女人上哪兒去了?”沉璧唇角沾了片紫紅的玫瑰花瓣,上好的野生玫瑰一顆才花生米大小,風乾後泡出的口感十分香醇,她自己是愛不釋手的。

  “在家帶孩子……”小翠想了想。

  “孩子就不能帶上茶館麼?”沉璧很是挫敗。

  “……”

  沉璧喝完自己份內的豆漿,拖著沉重的腳步上樓睡覺,茶坊開業前後一折騰,她手頭的資金也差不多了,照這麼下去,就等著賣樓了。沉璧抱著枕頭沉入夢鄉的前一刻,還在幻想窗外的星星都變成了錢袋裏白花花的銀子,數得她手軟……直到夜半時分,她笑著被尿憋醒,不無遺憾的摸去後院,發現徐飛也在等茅房。

  排隊的功夫,沉璧混混沌沌的繼續望天,星砂盤桓,涼風習習,循著明亮的北極星,她毫不費力的找出小熊座,忽遠忽近的朦朧視覺在她的腦海中勾勒出一隻憨態可掬的熊仔仔……

  “我有辦法了!”

  “姑娘……”

  推開茅廁門的小翠和站著打瞌睡的徐飛同時嚇得一激靈,只見沉璧雙眼迸射出精光,一副得道成仙的小狐狸樣。

  “阿飛,你明天去幫我……算了,你們都跟我來,一時半會說不清。”沉璧連內急都忘了,火燒眉毛的奔回屋。等徐飛和小翠跟過來時,她正趴在桌上塗畫得起勁。

  “我要定做五十個瓷杯,青釉白瓷底的。樣式呢……”沉璧將一張圖紙推到徐飛面前,手中的炭條仍在紙上飛速移動,嘴巴更沒閑著:“吩咐燒窯的師傅照我畫好的樣式做。”

  “青釉點什麼花色?”儘管徐飛覺得這種滾圓大肚造型的杯形更像一隻寬口酒壇,但他還是憑直覺相信沉璧。

  “嗯,就這個。”沉璧放下筆,第二張圖紙上,赫然出現一隻不太靈活的兔八哥。

  徐飛的眼珠子快要掉出來:“這是何物?怎麼一半像兔子一半像人?”

  “對啊,它就叫兔八哥。小翠,你每次動針前的繡樣是怎麼畫出來的?回頭按照杯子的大小比例,也弄個精確點的便於燒窯的師傅依葫蘆畫瓢……”

  沉璧專心致志的修改了好一會,無奈水平有限,改來改去的兔八哥看上去還是有點傻。不過,即便是傻兮兮的兔八哥,也讓一旁的小翠看得目不轉睛。沉璧的想法沒錯,無論古今,女人總是缺乏一點對卡通公仔的抵抗力。

  “用青釉給兔子上色,特別是手臂這裏……”沉璧疊起兩張圖紙比劃著講解,徐飛和小翠睡意全無,由不時的提出問題發展成三人組討論。

  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老祖宗們誠不欺後人。

  當沉璧拿到第一隻樣品卡通杯時,激動之情溢於言表。經小翠潤色過的兔八哥果真精神不少,叉腰的長胳膊正好環成杯柄,斟滿茶水後,溫吞的熱度沾染指尖,說不出的享受。神氣活現的兔八哥擺著經典POSE,右掌別具匠心的托著一枚紅色方印,流暢的篆體一氣呵成,標上“木木紅茶坊”的華麗LOGO。

  小翠在店門邊收拾出小塊地,紅杉木貨架上,兔八哥們呲著醒目的大門牙笑得喜慶萬分。沉璧掛起橫幅,請來鑼鼓舞獅隊,將收銀台搬到陣前,親自坐台促銷,買十杯飲品送一個卡通杯,贈品有限,先到先得。

  難說兔八哥和沉璧之間誰的魅力更大,總之,木木紅茶坊的銷售業績進入突飛猛漲的階段。老幼婦孺一網打盡,爺爺帶孫女,母親背孩子,再後來,常常出現全家總動員的盛況。

  沉璧乘勝追擊,在後院搭上幾架涼棚,美名其曰雲水間,並相繼推出花生豆漿、芝麻糊、青羅汁等系列飲品,當然卡通杯早就不會免費贈送了,南淮尚無專利一說,各類再仿版兔八哥開始在大街小巷湧現。沉璧乾脆不務正業,米老鼠、加菲貓、流氓兔、麥兜豬輪番上陣,各盜版商家目不暇接之餘亦自歎不如,找沉璧訂購卡通杯的單子雪片般飛來,不少瓷窯作坊的老闆也慕名尋上門。不過沉璧沒什麼野心,定制杯子的事仍然由徐飛負責,她畫了一段時間畫膩了,複雜點的又畫不出來,慢慢的也就懶得費神,反正木木紅茶坊的生意已經很好,品牌效應持續上升,在出現下次危機之前,沉璧樂得不思進取。

  南方的初冬還稱不上天寒地凍,只下了幾場細碎的雨夾雪,但沉璧怕冷,不怎麼出門,受她的影響,店堂的桌上早早置好了紅泥小爐,煮著奶茶,醅著新酒,厚重的棉布門簾氤氳了一室醇香,屏風相隔的客人們也都較往常安靜。木木紅茶坊對面不聲不響的開了家鐵匠鋪子,等沉璧發現的時候,農曆新年都快到了。

  不分晝夜亂飛的雪籽打得窗紙沙沙作響,鎮上的店鋪陸續關門忙年了,木木紅茶坊雖然還在營業,徐飛和小翠的大部分精力也在用來張羅年貨,處處張揚著的歡喜感染了沉璧,所以當她看見那個老人的第一眼便有些意外。

  天剛濛濛亮,鐵匠鋪燒得旺旺的爐火映在沉璧臥室的窗紙上,增添了幾分紅彤彤的暖意,但俗世的熱情似乎都與爐火的主人無關。鋪子敞著大門,蹲坐在爐邊的老人卻沒什麼活幹,不時拉拉風箱,披著羊皮襖的傴僂側影在劈裏啪啦的鞭炮聲中愈發顯得孤苦伶仃。

  沉璧一邊穿衣服一邊跑下樓,倒了壺熱騰騰的奶茶,包了幾塊小點心揣在懷裏,一進鐵匠鋪就自來熟的打招呼:“老伯,我是對面……咦……你……”

  老人看看沉璧,眼角的皺紋多了幾道,他笑呵呵的往裏邊讓了讓:“真巧啊,怎麼到哪都能碰上了行俠仗義的小丫頭,愣著做什麼,趕緊過來烤烤火!”

  這下,沉璧更加肯定自己沒認錯人,他不就是那天在春香樓替她鎮場子的老人麼?若沒有他幫忙,沉璧哪還談得上救人,能擺脫麻煩就不錯了。但是,她怎麼也沒辦法將那位頗具氣勢的江湖遊俠與眼前這位落魄老鐵匠聯繫在一起。

  “祖上的家當都還在。”老人似乎看出了沉璧的疑惑,他往爐里加了幾塊木炭,環顧四周道:“在江湖飄累了,葉落歸根,所以就回來了。”

  “老伯應該說,大隱隱於市。”沉璧抿著嘴樂,唇畔的小酒窩甜美可人:“您在烏鎮沒有其他親人了?”

  “死的死,走的走,早散了。”老人嗟歎道:“人生不過一場大夢,何時醒來猶不自知,無牽無絆甚好。”

  沉璧的笑容凝滯在臉上,往日沉積在心底的泛泛感傷全被這句話牽引出來,她黯然的放下茶壺,喃喃道:“有沒有牽絆都好,最怕的是老天故意給了你牽絆,卻又偏不讓你如願。”

  老人端詳著沉璧,良久才回過神:“你有什麼牽絆,不妨說來聽聽,老夫半生漂泊,雖一無所成,倒也自恃見多識廣,指不定還能幫上忙。”

  沉璧抬起頭,火光在晶亮的眸中跳躍:“您聽說過一個叫沉非的人嗎?他從小習武,這麼多年了,在江湖上總該有點名聲。”

  老人啞然失笑:“江湖水深,不是只憑熱血和抱負就能出人頭地的。你說的這個名字我沒印象,不過,沒印象未必不是好事,那說明他還安安分分的活著。”

  “真的嗎?”

  老人笑著點頭:“姑娘如此關心,莫不是……”餘下的話,他沒說下去,只是那意味深長的詢問中還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恍惚。

  門外的雪下得更加密集,十裏塘都結了薄冰,老人的話無異于一劑安定,沉璧毫不猶豫的選擇相信。她既然能來到這個世界,能在沉非的呵護下安然長大,上天賜予兄妹倆的塵緣應該不會那麼短,沉非可能尚未學成某項功夫,又或者被其他事給耽誤了,他當然活著,說不定,此刻正在千里之外與她共著同一場冬雪。

  沉璧不禁莞爾:“他是我哥哥。”



除夕辭歲

  小翠來叫沉璧吃晚飯時,一老一少已經攀談了大半個時辰。老人婉拒了沉璧的邀請,慢吞吞的碼放門板準備打烊,沉璧只得讓徐飛給老人另備食物送去,小兩口也認出了老人,盡心自然不在話下。

  原本打算用來冬眠的日子被沉璧挖掘出了樂趣,她每天就喜歡往鐵匠鋪鑽,老人閱歷廣,天南海北的見聞信口都能說成一本書,沉璧聽著聽著就忍不住發表意見,你一言我一語的相談甚歡,爽朗的笑聲常常破開雪夜的清寂,引得徐飛和小翠也過來湊熱鬧。不過老人很少談及自家,只說姓鄭,在嘉興有一房來往不多的遠親。

  永寧六年的除夕,沉璧給徐飛和小翠辦了一場小小的婚禮,三人都沒有戶籍,因此只請來鄭伯做主婚人。饒是如此,該有的禮數也齊全,當沉璧扶著鳳冠霞帔的小翠順樓梯款款而下時,她的激動甚至不亞于那對新人,而當徐飛掀開紅蓋頭的剎那,兩行清淚終於悄然滑過沉璧的雙頰。或許是真替他們開心,又或許是從幸福的新嫁娘身上看到藏在記憶深處的另一個身影,那個披著白紗淺笑盈盈走過紅地毯走向林楠的女孩。流年似水伊人已逝,與子攜手當窗畫眉的又會是誰?

  吉祥如意的煙花點綴了飄雪的蒼穹,辭舊迎新的炮竹聲此起彼伏,四個人合力在後院堆起一對相依相偎的雪娃娃,沉璧肆無忌憚的笑鬧蹦跳,插在木籬笆上的火把被風吹得忽明忽暗,被喜悅包圍的人們並沒有注意到那張清麗的小臉上佈滿淚痕。

  “時辰差不多了,我先來賀歲,祝木木紅茶坊來年生意蒸蒸日上,祝娘子……”徐飛揮舞著火把,一不小心,捅上鞭炮引線,他的嘴巴仍在開合,卻沒人再聽清後話。

  “你祝她什麼?”沉璧幾乎用上吼的,徐飛望著小翠一個勁傻笑,鄭伯搖頭掏掏耳朵。

  沉璧笑彎了腰,雙手攏在嘴邊,拼勁全身力氣沖遠方大喊。

  “佳佳祝木木永遠幸福,沉璧祝哥哥一生平安,你們都要好好的!”

  千家萬戶的鞭炮似在同時被點燃,伴隨著連綿不絕的震天巨響,無數朵煙花流麗綻放,琉璃碎絲般飛濺的弧光割裂天幕,像極了,夜的眼淚。

  按習俗,除夕要守歲。為了不打攪小兩口來之不易的洞房花燭夜,沉璧去了鄭伯的鐵匠鋪,在火塘邊陪老人叨嗑至淩晨,歪在虎皮榻上睡了過去。

  天亮透了,雪也停了,冬日暖陽鑽進門縫,不緊不慢的沿著沉璧臉側移動。她懶洋洋的揉開眼,金色微塵在指縫間旋轉飄舞。火塘裏躥出一股烤紅薯的香味,定是鄭伯留給他的早餐。沉璧正想著,有人已經用火鉗撥開炭灰,取出一隻烤得焦黃的紅薯,三下五除二的去皮,埋頭大快朵頤。沉璧一時沒反應過來,慢慢爬起身,眼珠不錯的瞧著,那人肩頭的蓑笠都還沒取下,一副餓急了的樣子,呵著白氣對她咧咧嘴,算是打招呼。

  “你……是誰?”沉璧不無疑惑,側面看去,他是名年輕男子,蓑笠上殘留的積雪表明他之前一直在趕路,似乎為了專程來拜訪鄭伯。不過,他對沉璧的問話充耳不聞,吃完紅薯,又扒拉出一隻芋頭。接著,他放緩了速度,騰出一隻手朝矮桌上指了指,示意沉璧給自己倒杯茶。

  沉璧愣了愣,詫異之餘還是照辦了,轉念靈光一閃,恍然道:“啊,你不會是鄭伯在嘉興的親戚吧?”

  那男子聞言看向她,背著光源,一雙眼眸仍是分外明亮。過了好一會,他點點頭,專心致志的剝芋頭。

  “呃……你見過鄭伯麼?”

  正當沉璧摸不清狀況時,門被推開,鄭伯人未到聲先至:“少……”

  男子打了個響亮的飽嗝,將吃剩的半個芋頭塞進沉璧手中。剛進屋的鄭伯這才意識到沉璧的存在,開了頭的話頓時卡住,表情頗為尷尬。

  “鄭伯新年好,貴府有客到了!”沉璧哭笑不得的拿著半個芋頭,全然沒留意到男子臉上浮現的促狹之色。

  “哦,”不知為何,鄭伯也顯得有些局促,他搓搓手:“他就是我提過的遠方親戚,嗯,可能是得知老夫還鄉了,族人便派了名年輕後生來稍作問候。”

  “那我就不打擾了,晚點再讓阿飛和小翠來給您拜年。”

  沉璧識趣的告辭,不料才走幾步,老人果斷的攔住她:“你先替我招呼一下,我得買點酒菜待客。”

  “還是我替您準備吧,我腿腳快,再說店裏也有不少存貨。”

  “你分不清燒酒的口味。”鄭伯不由分說的將沉璧按坐回原位:“我去去就來,不會耽誤你很久。”

  “我不是這意思,” 沉璧壓低聲音,偷偷問道:“鄭伯,你那客人是不愛說話,還是……不能說話?”

  “這……”鄭伯愕然的看了男子一眼,隨即面露難色道:“我也不及細問,回頭再說罷。”

  那男子對兩人的私語毫不上心,他解開蓑笠靠坐在火塘邊,伸展著兩條長腿,開始眯眼打盹。

  鄭伯掩好門,屋子裏又重回冷清。沉璧不自在的清清嗓子,放下芋頭,順手從果盤中揀出一隻黃燦燦的大橘子捂進火塘,又挪過一盤瓜子。

  瓜子是木木紅茶坊榮譽出品的,小翠精挑細選的葵花籽粒粒飽滿,徐飛不但佐料放得全,炒得也格外賣力,遠遠聞著就噴香。沉璧將剝好的瓜子仁碼放得整整齊齊,她喜歡累積到一定數量再往嘴裏送,既打發時間又最為解饞。

  乾燥的瓜子殼發出悉索脆響,男子蜷腿動了動,沉璧正剝得起勁,胳膊肘將盤子往他那頭推了推:“你要不要來點?可香了!”

  許是連夜奔波的緣故,男子精神不大好,膚色略顯幹黃,兩片薄薄的嘴唇,也是血色極淡,橫豎不過三十的年紀,卻頗顯老態。好在他並沒有把沉璧當空氣,唇角微微一挑,搖頭。

  “那就等橘子溫熱了潤潤喉,雪地裏趕路肯定很累。你這次不妨說服鄭伯一起回嘉興,老人還是希望有人陪的,雖說遠親不如近鄰,可你看鄭伯見到你多高興,連話都說不完整。他其實很喜歡聊天的……”

  沉璧自顧自的滔滔不絕,小臉被火烤得紅撲撲的,仿佛還冒著熱氣,橘皮的清香一點點彌漫開來。

  假寐的男子笑意加深,他悄然掀開眼簾,眸光流轉間,傾瀉出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繾綣。

  不知不覺,沉璧面前的瓜子仁已堆成一座小山,她得意的拍去沾上衣襟的碎屑,彎腰去火塘掏橘子,呲牙甩手的掏出橘子瓤後,大方的掰了一半給對方。

  “好吃……”甜軟多汁的橘肉讓沉璧讚不絕口,她抬頭卻見那男子還在笨手笨腳的剔筋,忙制止道:“別剔了,不然會酸的,留著橘絡還能清火,你先嘗嘗麼。”

  在沉璧的微笑鼓勵下,男子依言而行,眉頭漸漸舒展。吃完橘子,他似乎還意猶未盡,咂咂嘴,不請自來的朝沉璧奮鬥了半天的勞動成果伸出手。

  “我的……早餐……”沉璧反應慢了半拍,面前的小山頓時缺了一個豁口,她來不及心疼,男子大手一掃,山丘立馬夷為平地。沉璧再顧不上禮讓,她搶著將剩餘的零星幾粒護住,忿忿嘀咕:“你想吃為什麼不自己動手?”

  男子被沉璧的舉動逗樂了,他故意將滿嘴瓜子仁嚼得嘎蹦響,末了啜一口清茶,回味無窮的神情直氣得沉璧乾瞪眼。玩笑夠了,他才抓起一把瓜子,雙手交握,不疾不徐的揉搓,細碎的瓜子殼從指縫間撲簌而下。不出片刻,他攤開掌心,數十粒圓胖的瓜子仁乾乾淨淨的躺在那裏,泛著誘人的珍珠光澤。

  沉璧睜大眼,愣是沒看出他使的什麼怪招法,反倒被他深遠莫測的笑容所迷惑,傻傻張嘴,挨個吃下他遞來的瓜子仁。...<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ytia108 發表於 2010-12-25 09:39 PM

本帖最後由 lytia108 於 2010-12-25 09:44 PM 編輯

梅蕊初露

  鄭伯繞著橫貫小鎮南北的十裏塘轉悠了兩個來回,再進門時,直接懷疑自己不慎患了雪盲。武霸天下卻從不輕易顯山露水的少主居然正在用玄宗絕學之一的分筋錯骨手給瓜子去殼。

  他使勁揉揉眼,看到的仍是那副景象——桌上的小碗裏,瓜子仁堆冒了尖,沉璧揮舞著小勺吃得喜笑顏開,而少主表現出的心滿意足竟絲毫不亞于當年在玄宗密室得承門主之位的那一刻。

  桓宇沒說錯,少主在南淮歷經大劫後,性情果然變了不少。他從前哪有對女人患得患失的時候,唯獨對沉璧,明擺著喜歡又死不承認,其後果便是回燕京養好了七成傷就又找個藉口馬不停蹄的奔往江南,今天一大早,送信的飛鷹撲啄窗椽時,沉璧睡得正香,當然,就是現在,她的注意力也集中在美食上。這丫頭對時局瞭解甚少,想必沒聽說過嘉蘭四公子的名號,天下之大,但凡論及絕頂的文韜武略才情樣貌,世人素以八字蔽之:晚雪逐月,淩霜吟風。

  逐月所指,便是丁醜年中秋誕生的北陸六皇子,慕容軒。

  不過,慕容軒在南淮從不用真名,神龍見首不見尾,就連天義門弟子都未必能將其對上號。十一年前,自己傾盡畢生修為助他度過九冥凝冰訣的難關,仿若彈指一揮,那個敏感倔強的孩子就已長大成人。縱無師徒之名,他對自己的敬重卻自始未變,而自己對他傾注的心血也並不比對孫兒鄭桓宇的少。他天資聰穎骨骼清奇,後續持之以恆的付出同樣有目共睹,有別於那群貪圖享樂的兄長,九犬一獒,他一直很清楚自己要得到什麼。這才是最令人欣賞的地方。

  遺憾的是,再怎麼少年老成,慕容軒也沒能逃脫一個情字。美玉本無瑕,一旦青澀顯露於形,便無異於自曝其短,倘若被有心者拿來做點文章,只怕對百年大計有害無益。更何況,那名叫沉璧的小丫頭,眉目間的神韻似曾相識,總讓人想起十餘年前終南雨霧中曇花一現的傾城容顏……冥冥中如果真存有天意,誰料是禍是福。

  冷風灌來,老人打了個寒噤。

  沉璧最先感覺到門外滲入的涼意,她跳下椅子跑過去:“酒菜都備齊啦?”

  “哦,隨便置辦了幾樣。”鄭伯笑呵呵的卸下背簍,只當是剛進屋的:“你們在做什麼呢。”

  “瓜子……吃瓜子……”

  我是在吃瓜子,不過不知道他在做什麼?

  沉璧看向完全喬裝成另一個人的慕容軒,滿以為他的回答會順帶給自己釋疑,結果,她失望的發現那傢伙不知什麼時候又躺了回去。火塘裏的松香吞吐著嫋嫋青煙,一室清寂中驟然響起的小呼嚕讓沉璧徹底僵立在原地。

  臘月裏,小鎮上的人們開始熱熱鬧鬧的走親訪友,就連獨來獨往的老鐵匠也有遠房侄兒來探望。小夥子雖說長相平平,手頭卻很闊綽,吃穿用度上只揀貴的挑,沒過多久,便有養閨女的人家拐彎抹角的打聽他的來歷。木木紅茶坊得益於近水樓臺的地理位置而撈了個盆滿缽滿的開門紅,沉璧開心之餘也摻和進八卦行列。

  “他人還不錯,不過,好像不怎麼說話……”

  “長舌是婦人,男子沉穩點好。我家婆婆說,那叫內斂。”

  “萬一……我是說萬一啊,”沉璧小心提示道:“他要是不能說話呢?”

  “那也算不上什麼大事,你年紀小自然還不懂,嫁人主要看心地,知冷知熱就夠了,有點缺陷沒准會更懂疼老婆。”

  知冷知熱?如果愛捉弄人也算得上優點的話。沉璧噙著一口茶暗想,這或者會被她們解釋成可愛。其實說來說去,財神爺的光環才是備受景仰的。

  “陳丫頭……”小鎮上的人們初聽沉璧的名音以為她姓陳,沉璧懶得糾正,何況自己姓什麼還得問沉非,時間一長也就任熟客喚她“陳丫頭”,納鞋底的胖大嬸手裏行針如飛,嘴上更沒半刻空閒:“鎮上就屬你和鄭鐵匠打交道多,還有什麼可靠消息再給嬸子們透露些。揀重點的,他那侄兒現有幾房妻妾了?”

  “這……”沉璧為難的皺皺眉,她雖然每天都能見到阿慕,還經常陪他享用自家出品的由他買單的下午茶,但他基本只是個聽眾,聽沉璧絮絮叨叨小時候的事,東扯西拉著毫無邏輯的雜亂心情。沉璧之所以願意這麼做,一是因為每逢此時他的表情看起來真誠而專注,她不用擔心他又會打什麼壞主意。二是因為有些話的確在心裏憋久了,原本就很有傾訴的欲望,而他是絕對不會將她的小秘密洩露出去的。她倒是沒想過向阿慕提問,事實上,就算問了,他十有八九也不會回答。

  沉璧沒有下文,旁人自然轉開了話題:“嘖嘖,王大姐,我看你是糊塗了。人家一個小姑娘怎好意思問這些,哎,話說回來,我那閨女要是有她一半能幹就好了……”

  “噓,人來了!”

  沉璧話音剛落,門簾被掀開,淡色天光勾勒出來人高挑的身形,頓時吸引了三姑六婆的注意。沉璧忙起身招呼,將客人帶到靠窗的單座上,也不多話,熟門熟路的沏了一壺楓露香片端過去。

  “鄭伯沒和你一起麼?”沉璧接過慕容軒解下的貂毛披風,扭頭看了看。

  慕容軒搖搖頭,拿出兩隻杯子斟好茶,照例推了一杯給沉璧,

  沉璧笑著擺手道:“今天有事忙,不陪你喝茶了,我呆會讓阿飛給你烘一盤甜點,免費贈送。”

  慕容軒不聲不響的垂下眼簾,沉璧剛轉身又折了回來,拿起杯子和慕容軒碰了碰,小口飲盡:“那你就等我半個時辰,我去收集點材料做好吃的。獨家秘方哦,別處可嘗不到的。”

  慕容軒被沉璧故作神秘的表情逗笑,終於點點頭。

  沉璧這才松了口氣,裹緊披風出了門。

  在沉璧眼裏,對外人極其冷淡的阿慕可能懷有一種自卑心理,也許與他的嗓音不無關係。她每次想起問鄭伯,總被老人含糊搪塞過去,幾次三番後,她也聰明的緘口不提。阿慕喜歡呆在木木紅茶坊,而她也不討厭阿慕,甚至有種類似天然的親近感,大概是出於同情,她對他格外耐心。有時候,她會從他身上看到沉非的影子,她希望同樣身在異鄉的哥哥也能得到這樣的關懷。

  慕容軒將窗戶推開一條縫,冰天雪地裏,沉璧帶著小翠在後院忙碌。她們合力搬過一架木梯,小翠在牆角扶穩了,沉璧系起裙角往上爬,胳膊肘還挽著一隻小桶。爬到頂端,她伸手去掰掛在屋簷邊的冰淩。

  慕容軒看得莫名其妙,猜不透這丫頭又是哪根筋搭錯了。半年不見,他卻對她的生活瞭如指掌,他就知道她並不像外表看起來的那麼纖弱,無論把她丟在哪里,她都能活下去,並且還能活得好好的。他的寢宮床頭擺放著一隻粗瓷杯,杯壁上有只神氣活現的醜兔子,讓人看了就想笑。他很好奇她哪來這麼多稀奇古怪的念頭,還真敢一一付諸實踐。不過,他慕容軒看上的人,理當是要與眾不同的——儘管這次似乎與以往有些不一樣,他並不急著將她據為己有,只想呆在她身邊,喝她親手烹的茶,聽她輕言細語,時間如流水般靜靜流淌,曾經在他看來近乎浪費生命的事,居然也能變得甘之如飴。

  與之相比,在王府裏養傷的日子雖是錦衣玉食前呼後擁,他卻總是莫名煩躁,起初只當不習慣突如其來的清閒,慢慢的,他發現自己對天義門的快報也提不起興趣,反倒只盼著鄭伯馴養的那只褐色小鷹。冬至後,北部大雪封山,小鷹來得少了,他在無數次望眼欲穿後終於忍無可忍的跑來了江南,當他饑渴交加的推門而入並一眼看見熟睡中的沉璧時,所有感覺只剩滿足——失而復得的滿足。他不想再離開了,儘管沉璧對他毫無眷念可言,驕傲如他,更不會輕易褪去那層面具,又或者,是沒有勇氣接受她的再次拒絕吧。無論怎麼解釋都好,慕容軒平生第一次不打算對某個懸而未決的問題深究,只要能時時看著她,在這一方小小的與世無爭的天地裏,她的一抹淺笑便是他的整個世界。

  慕容軒啜了一口茶,目光再次飄向窗外,沉璧攀在梯子邊緣,正低頭和小翠說著什麼,靈動的眸子顧盼生輝,冷霧中的笑靨直如梅蕊初露,芳宜香遠。

  沉迷,往往不覺。



冬去春來

  玩笑間,沉璧將目標轉向下一根離她稍遠的冰淩,手臂不夠長,她微微踮起腳,眼見就要夠著,冷不防腳腕一扭,來不及驚叫,整個人便從梯子上掉下來。她本能的緊閉雙眼,預想的疼痛卻沒降臨,額前碎發被風撩起,輕輕暖暖,竟是誰的呼吸。

  她偷偷睜眼,撞見一雙黑亮的瞳仁,深邃如潭,溫潤如玉,含著淺淺的笑。她一時竟有些呆滯,因為在對視的瞬間,她在那明澈的潭水中清晰的看見了自己的倒影——第一次,留意到別人眼中的自己。無意識的,目光微微一轉,瞥見阿慕的面容,她這才驚覺自己原是落在了他懷裏,心中一窘,忙跳下地來。

  “姑……姑娘,”小翠拉著沉璧的手,緊張得舌頭打結:“沒……沒傷著哪兒吧?”

  “還好,挺好的。”沉璧抻抻胳膊,感激的沖慕容軒笑笑:“謝謝你。”

  慕容軒維持著一貫的靜默,而此時的沉璧卻覺得他的眼神與平常不大一樣。嘲弄?戲謔?似乎都不對,嬉鬧慣了,那種毫不掩飾的關切反倒讓沉璧困惑,不過她的注意力很快回歸正途,拎起裝著冰淩的小桶,急急忙忙的就往廚房沖:“阿飛,準備開工了……”

  “姑娘……”小翠顧不上慕容軒,一路緊跟其後:“姑娘慢點,小心鞋底滑……啊,鄭伯來了,先回屋裏坐坐吧……”

  “你且忙著,都不是外人。”

  剛步入後院的鄭伯忙讓開路,小翠的身影消失在藍布門簾後,雪地裏,只剩一老一少。

  鄭伯走上前,看看猶自出神的慕容軒,低聲道:“少主,天義門信使……”

  “她穿得那麼單薄,難道不冷嗎?”

  慕容軒對著沉璧消失的方向自言自語,鄭伯愣了愣,哭笑不得之餘才注意到慕容軒早上出門時的那件貂毛披風早離了身,身著絳紫團福錦袍佇立在透骨的朔風裏,他竟也絲毫不覺。

  天空飄撒著零星雪片,未盡的言語被老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所取代。

  木木紅茶坊當晚的餐後甜點又推出了了新品種,儘管眾人對沉璧製作的牛奶沙冰都是淺嘗輒止,所幸認可稱道者居多。於是,眉開眼笑的老闆娘一刻也不耽誤的翻出數隻空酒壇裝滿清水,凍成冰陀後在地窖掘土三尺埋了進去。忙到半夜收工前,老闆娘拍拍店小二的肩膀,笑嘻嘻的指著最後一隻酒壇問道:“阿飛,你仔細看看,那是什麼?”

  “罈子。”店小二努力撐開上下眼皮,老實作答。

  “裏邊呢?”

  “冰塊。”

  “錯,那是錢,白花花的銀子哪!等到秋後,你和小翠就可以安心的生個大胖兒子,我也有得玩的了,哈……哈哈……”

  沉璧笑得格外躊躇滿志,丟下面紅耳赤目瞪口呆的兩口子揚長而去,不料才鑽出地窖,笑聲就化作一個結結實實的大噴嚏。緊跟著,一件猶帶體溫的厚披風裹上她的身子。

  “謝謝,阿慕。”沉璧抓緊領口,轉身歉然道:“沒想到會弄得這麼晚,累你當苦力到現在,趕緊回去休息吧。”

  地窖口的紙燈籠在風中搖搖晃晃,漾開一輪輪昏黃的光暈,模糊了男子微笑的臉,唯有兩顆明亮的眸子燦如星辰,他抬手撚撚沉璧的衣袖,搖頭。

  “我穿得不少,你看……”沉璧很快會過意來,迫不及待的挽起罩衣袖口讓慕容軒見識普及在後現代的防寒必備品——羽絨服。

  這件由徐飛拔毛小翠裁剪的新款羽絨服剛立秋就開始準備了,那會兒十裏塘的鴨子長得最肥,沉璧的設計圖紙畫得直如行雲流水,大有殺進巴黎時裝展的氣勢。羽絨服原本做了三件,可徐飛和小翠卻不習慣,說是輕飄飄的不厚實,沒多久就換回了那種沉璧一套上去就覺得手肘拐不過彎的大棉襖。

  慕容軒對完全沒概念的東西當然也不會有好感,他皺皺眉,屈指在沉璧腦門上彈了個爆栗,不由分說的將她推上樓。

  第二天沉璧好夢睡醒,驚見床頭連帶衣櫥裏的單衣一夜之間全變成了夾襖。無奈嫌疑犯矢口否認,而鎮上大小布莊正值年關打烊,於是羽絨服疊夾襖的組合穿法便一直延續到春分,捂得沉璧臉上的痘痘也如雨後春筍般爭先恐後往外冒。

  “昨天是雞蛋清,今天是這個,你確定有用嗎?”小翠一邊將牛奶兌進蜂蜜攪成粘稠的糊糊,一邊不無擔憂的細瞅沉璧的臉。

  “有……有用。”沉璧對著窗臺上的鏡子掐掉一顆痘痘,呲牙咧嘴道:“不管怎麼說,我得想辦法保住臉面不是?要真毀了容,自己瞧著磕磣不說,出去嚇著孩子怎麼辦……哎喲,疼死了……阿慕好多天沒露面了,准是躲在哪幸災樂禍呢,你替我轉告他,別再讓姑奶奶逮到,否則一定拖去地窖嚴刑逼供,你說他像是那種沒事就到處噓寒問暖的好心人麼,八成早蓄謀整我來的……”

  “姑娘也別想多了,”小翠忍笑走開,擰了塊熱帕子給沉璧敷臉:“我看阿慕對你還是挺上心的,那事就算是他幹的,不也是怕你在倒春寒裏受涼生病麼?你如今發疹子,他幾次三番從嘉興城裏帶來大夫給姑娘診治,前些天開的方子這不還擱著麼?要我說啊,姑娘也無須過於擔心,我敢打包票,等春晌一過,疹子自然就退了。”

  沉璧扁扁嘴,過了好一會才又問道:“阿慕又回嘉興了麼?”

  “聽鄭伯說他是家中長子,年頭族裏有活分派,少不了各樣瑣事需要人打理,他忙過這陣子還會來。”

  “最好別來了。”沉璧將調好的糊糊一點點往臉上抹,沒好氣的埋怨:“他一出現我的神經就得繃緊,累。”

  “阿飛說了,不是冤家不聚頭。”小翠聞言暗笑,她和沉璧相處已有數月,潛移默化中被她大而化之的性子所感染,主僕意識也慢慢淡了,反倒更投緣。儘管嘴上不說,她很多時候其實是將沉璧當妹妹疼愛的,便如眼下,忍不住逗了逗,卻見沉璧的神情又有激憤的趨勢,忙打岔道:“好了好了,你趕緊塗,塗完別亂動。咱聊點別的,對了,你知道今年鎮上的布莊為啥都開張得這麼晚嗎?”

  沉璧想了想:“也不算晚啊,大夥兒一年難得有次走親訪友的機會,車馬勞頓的在路上都要耽誤不少時間。而且,真要上門的生意也跑不了,不如乾脆盡興而歸。”

  “全天下的生意人大概就你會這樣想呢。”小翠啼笑皆非道:“恰恰相反,據說嘉興在年前就迎來了一位生意場上的大人物,江南一帶享譽天下的無外乎絲綢織繡,那些掌櫃的不都前呼後擁的趕去巴結了,指望著賺個盆滿缽滿的開門紅。”

  “哦,那人名氣可真大。”沉璧舀起最後一勺糊糊,漫不經心道:“不過,他也夠蠢的,上好的絲綢遇冷易脆,他寒冬臘月的趕來江南,還指望挑得到好貨?”

  “這個……我也不清楚。”小翠經沉璧一提醒,也察覺出不對,只好隨口道:“想必是程家產業大主顧多,次貨也能賣出好價錢,不在乎細枝末節。”

  “商業信譽可是比價錢更重要的……咦,程家?”似乎有點印象,沉璧停下動作,開始在有限的記憶中搜刮著關於這個姓氏的其他信息。

  “對,南淮程家,御賜牌坊。你不會連程懷瑜都不知道吧?程家長孫,十二歲科考狀元及第,殿試場上以雪為題的即興七言贏得龍顏大悅,親筆替下晚雪兩字相贈,世稱‘晚雪公子’。除此之外,他的琴棋書畫也都造詣非凡,南來北往,長簫為劍,吹盡風流……”小翠滔滔不絕的如數家珍,渾身的興奮勁與出現在娛樂頻道圍堵偶像的粉絲們如出一轍。

  “這個……我在見到他之前也是很有想像力的……”沉璧由驚歎到好笑,等小翠告一段落並投來期待共鳴的目光時,她決定實話實說,結果,一句話沒說完,被小翠的高分貝打斷。

  “你認識程懷瑜?在哪里?什麼時候?”

  “呃……去年,在一家酒樓,”沉璧生怕再引來一串連珠炮,含糊道:“談不上認識,遠遠的看過一眼而已。”

  “只一眼麼?太可惜了!坊間百姓都把他描繪得像天神,英俊儒雅,談吐不俗……”

  “談吐俗不俗我不知道,相貌倒還行,不過,比起天神就……”沉璧頓了頓,突如其來的,腦海裏竟浮現出另一張臉,融融火光流淌過神祗般的俊朗輪廓,藍寶石般的眸子漾起暖暖漣漪……

  “就怎麼了?”

  小翠的催促讓沉璧回過神來,她晃晃腦袋,甩開莫名的怔忪,孔老夫子都說過,食色,性也。既然人長得好看,多想幾次也屬正常。她抬頭看看小翠,忍俊不禁:“你見過天神長什麼樣嗎?”

  小翠呆了呆:“沒見過。”

  “所以,沒見過才是無限完美的。”沉璧頗為感慨:“很多東西都是走近了才能看得清,沒准,那程懷瑜還沒你家阿飛好呢。”

  “照你這麼說,嘉蘭四公子豈非都是浪得虛名?我流落市井時,常聽人提到‘晚雪逐月,淩霜吟風’八個字,所指必定也是和程懷瑜不相上下的了不得的人物,只我孤陋寡聞,不知是哪路英雄豪傑,又因何得名。”

  “嘉蘭四公子?”沉璧難以遏制的聯想起大名鼎鼎的F4,笑意不請自來:“以程懷瑜為參照的花樣美男四人組?”

  好在只顧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小翠沒在意聽:“……不過,有一句你也說對了。”她紅著臉低下頭:“在我心裏,阿飛自然是最好的。”

  “什麼?說什麼大聲點!咦,阿飛,你怎麼呆在門邊不進來?”

  小翠“唰”的站起來,風吹動門頁“吱呀”作響,裏外空無一人。

  “你,你居然騙我,壞丫頭……”

  “哈……哈哈……啊啊啊……別,別撓癢癢……”

  朝陽透過才掛不久的竹簾溢滿一室清香,篩下無數金色碎末撒在追逐嬉鬧的女孩身上,裙裾在空氣中翻飛出淺淺光影,笑聲掠過十裏塘,驚得柳梢的黃鸝“嘀”的騰空而起,柳枝輕點水面,泛起陣陣漣漪。

  樹下佇立良久的黑衣男子默默轉身,竹編斗笠下,薄唇勾起一抹欣慰的笑容,璧兒,原來你已經長大,懂得照顧自己,懂得讓自己快樂。而你笑起來的樣子,真的……像極了娘親……...<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ytia108 發表於 2010-12-25 09:44 PM

本帖最後由 lytia108 於 2010-12-25 09:49 PM 編輯

酒後真言

  無巧不成書,同一時間,幾十裏外的嘉興,有人起床後連打數個噴嚏,捂著鼻子犯鬱悶:“最近念我的人真是越來越多了,莫非老祖母又在和嬸嬸們絮叨?”

  “懷瑜,我剛得來一個消息。”進門的是韓青墨,他老兄每天天不亮就去城外的小樹林練劍,將近晌午才回,今日倒是一反常態,似乎都還沒來得及沐浴更衣,額角的碎發被晨露沾濕,一張清俊的臉龐愈發顯得英氣蓬勃。

  “你找到給她解圍的老者了?”程懷瑜振作起精神。

  “沒,那老人興許也是過客。城門的守衛見她出了嘉興往西去了——她那匹馬據說很醒目。”

  “錢莊怎麼沒有她買馬的記錄?罷了,再往下找也沒什麼意義,她既已安然脫離北部蠻子的掌控,我們也不必操心了。”

  “哦?”韓青墨抬抬眼皮子,調侃道:“原來程公子是為了解救民女才繞了大半個南淮?在下還當他踏破鐵鞋為紅顏,失敬失敬!”

  “少來。”程懷瑜的一本正經裝得比真的還像:“此行江南不是要收購瑞福繡莊麼,好端端的秉公行事,誰讓趕上大雪封路。”

  “哦?”韓青墨表現出的驚訝更為誇張:“原來如此,那偷查戶籍暗訪春香樓都是必要的生意往來?”

  “這……你怎麼都知道?”

  程懷瑜頓覺氣短。他當初因在興頭上尋曲不得,一衝動便將沉璧的畫像分發給程家分設十六州的錢莊,循著獲悉的線報親自出馬,原以為不出數月便能查找出沉璧的下落,然而始料未及,對方行跡十分散亂,很難判斷她下一站會被帶去哪里,導致他們的跟蹤變得艱難而被動,若非青墨的無言支持,他說不定早就放棄了。事實上,到現在,他已經很難解釋他究竟為了什麼才會這般鍥而不捨,仍然是那首觸動心弦的曲子嗎?或許未必。一件已經開端的事情,就要把它做好才算收場,慣性而已,苛求完美者,如青墨,應該也是這麼認為的。不過,他們後來也發現,沉璧並不像是被劫持的,與沉璧同行的那名男子雖來歷不明,但顯然是行走江湖的常客,無論做什麼都不留痕跡,就連真實面貌也不曾輕易讓人瞧見,因此勾起了韓青墨極大的興趣。好在南淮境內只有錦鈺錢莊是能通兌錢幣的,但凡出遠門,除非要飯,否則必定得出入錢莊。沉璧手頭一直很闊綽,尤其在後期,銀票使用得頗為頻繁,最大的一筆金額居然用在了嘉興最大的窯子,程懷瑜在收到這一手線報時,差點沒跌下椅子。

  “那點小算盤如果連我都看不破,你以後豈不是要鼻孔朝天了。”韓青墨這才注意到程懷瑜異樣的鼻子:“你的鼻子怎麼了?”

  “老被人惦記著也很辛苦哪!”程懷瑜從遐思中回過神來,自嘲的摸摸紅鼻頭,轉念一想,笑了:“剛才話沒說完,青墨,你怎麼就沒看出來,我這麼不辭辛苦其實是為了你麼?”

  韓青墨一愣:“此話怎講?”

  程懷瑜不慌不忙道:“我與你相識多年,除了青黎,還沒見你對其他女子笑過,當日蘇州醉仙樓,卻又有一個例外,你倒也解釋一下其中的緣故。”

  “胡說什麼?”韓青墨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臉孔一熱,隨即發覺自己中了圈套。

  “原來如此……”程懷瑜了然的頻頻頓首:“我有沒有胡說,你最清楚。”說完,還特意笑出兩顆討打的門牙,活像街頭的無賴。不出所料,他眼前光線一暗,韓青墨已經騰空而起。他旋身避開對方的拳頭,大笑著斜退幾步:“今日算我陪你練過一套拳法了,改明兒在老祖母面前可要多替我編些好話,省得她老說我疏于習武……”

  “習武之人哪來這麼多廢話,贏了我再說吧,看招!”

  ……

  院內杏花紛墜如雨,白衣清影交錯如虹。待到一切重歸寧靜,青苔石階前傳來濃濃酒香。切磋後的暢飲自是開懷,不知不覺中,兩人已然薄醺。

  “青……青墨,等辦完了事,隨我回家去看看你未來的弟媳婦兒。”程懷瑜的舌頭直打卷。

  “你有意中人?”韓青墨的酒量比他好,乍聽之下很是意外。

  “男子漢大丈夫,未立業前不談家事,這不是你從前常掛嘴邊的麼?我原也做此打算,近來卻不知何故,老記掛一些事情,還有……一個人。離家越久,想得反而越多……我好像還沒對你提過她……我姑父的侄女,姚若蘭。”

  “南淮第一才女姚若蘭?”

  “對,她是我表姐,我們從小一塊跟著先生讀書識字、撫琴作畫,我會的她都會,甚至更勝於我,第一才女莫不是名副其實?”程懷瑜笑得心滿意足:“但是,只有見過她的人才知道,她的容貌半點都不遜於才氣,再好的丹青也描不出她的靈秀,與她相比,外面的鶯鶯燕燕算得上什麼。”

  韓青墨的眉頭卻漸漸鎖緊,早年獨身遊歷江湖時,他對姚若蘭的芳名有所耳聞,盛傳程家有意將她許配給當朝丞相之子段志義,這樁在外界看來無異於天造地設的好親事絕非空穴來風,程懷瑜是當局者迷還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就不得而知了。他沉吟半晌,終是忍不住問道:“懷瑜,你的心意,姚小姐可曾清楚?”

  “她是我的,誰都搶不走……”酒壇“骨碌碌”的滾下臺階,程懷瑜夢囈著翻了個身,勝雪白衣上沾滿點點薄綃般的緋紅。

  韓青墨搖搖頭,獨自舉杯輕抿一口,眯眼看向頭頂開得如火如荼的杏花,甘醇入喉,終化作一聲輕歎。

  程懷瑜酒醒後沒有再提姚若蘭,韓青墨也不多話,只開始在暗地裏安排返程事宜,以便程懷瑜辦完公事後即刻回京。可惜天不遂人願,程懷瑜頂著公差在外的名義重返江南,不料還真遇上了平生第一塊難啃的骨頭。

  長江中下游古來便是富庶之地,南來北往的商號多設埠於此,其中不乏官宦人家前來置業。三年前,段皇后也看中這條財路,授意其兄段玄武在蘇南開了家綢緞行,可惜手下人不好生經營,只恃著段家的名號幹些強買強賣之事,年底便勾結當地官吏往京城拍馬進貢,時間久了自成一霸,眾商避之不及。說起來,段、程兩家本也井水不犯河水,不料程懷瑜此次要收購的瑞福繡莊卻是段玄武覬覦多時的肥肉,豈能讓他人輕易奪了?這事說小了是一筆生意,說大了可是比著皇上皇后的面子誰大,織造府自然不敢插手,瑞福繡莊的大當家見人便唯唯諾諾,兩頭不得罪。如此看來也難有實質性進展,但程懷瑜年輕氣盛,又加上老早就看不慣段家的作為,存心扳贏一局,雙方便一直僵持不下。轉眼間,夏初將至,父親在家書中下達的最後通牒無疑給程懷瑜平添了幾分煩躁。

  “……老爺子到底在想什麼?我若高價強買,和姓段的從前的作法有何兩樣?沒准還給那群無德之徒的橫行霸道找了更加冠冕堂皇的幌子?若就此罷手,有了第一次,難保不會出現第二次,蹬鼻子上臉的,今後程家的生意還怎麼做?我可以不在乎這點虧損,程家畢竟賠得起,但是要換作其他小本經營的商行呢?如今這世道真是山河日下,我萬不能助長這歪風邪氣……”程懷瑜將家書揉成一團,憤憤的打著摺扇。

  一旁的書僮戰戰兢兢的陪著笑臉:“爺,天氣這麼熱,千萬別上火。要不出去走走,沒准能想出好法子來。小的聽說離這兒不遠的烏鎮有家茶樓,賣的茶水都是別處少見的,味道也很特別,當地許多達官貴人都遣家僕買來品嘗……”

  程懷瑜“唰”的收起摺扇,順手敲上書僮腦門:“那你還愣在這裏幹什麼?備馬,請韓少爺。”

  “是是是。”書僮迭聲跑遠。

  程懷瑜抬頭望望灰藍的天空,和往常一樣,又是一個悶熱無聊的下午。



狹路相逢

  “熱死了!”沉璧擰著長及小腿的秀髮,哭喪著臉站在小院中央:“每次洗頭都要浪費一個時辰,然後花兩個時辰等它幹透,一下午就這麼耗過去了,每天還得梳頭,睡覺都卡脖子……”

  “大家不都這樣麼?你躺好,我幫你洗,很快就完事。”小翠習慣了沉璧每逢洗頭就犯嘀咕的壞毛病,根據經驗,好言相勸幾句就過去了,但這次,她差不多發了一中午的牢騷。

  “不,我要自己洗,剪了再洗,省得費勁。”沉璧大膽提出蓄謀已久的決定。

  小翠手裏的皂莢和毛巾同時落地:“你說什麼?”

  “夏天到了,頭髮短點利索,洗起來也方便啊。”

  “萬萬不可。且不說你還沒出嫁,就是出嫁了,也只有被夫家休了或是進庵裏當尼姑的女子才會這麼做,快別胡思亂想了。”小翠少有的嚴肅,她太瞭解沉璧敢想敢做的個性,這丫頭沒事就搗鼓些漿糊往臉上塗,在睡裙正中間繡上戴蝴蝶結的貓臉,把好好的裏衣裁剪成兩根細細的吊帶,就連染指甲這樣的平常事都能玩花樣——用小楷筆沾著鳳仙花汁混著銀粉勾畫圖案,漂亮是漂亮,可是太出挑。小翠苦口婆心的勸阻多半被付諸一笑,但她拿定主意,這件事絕不可再讓步。

  “哦!”出乎小翠的意料,沉璧居然沒有再堅持,乖乖的點頭:“那算了,我先回房睡個午覺。”

  小翠怔怔的目送沉璧上樓,琢磨片刻,只道此次事關重大,女兒家畢竟不敢太過任性,於是放心的任沉璧去了。誰知,等到傍晚,沉璧下樓吃飯時,圍坐在桌旁的眾人頓時驚得四仰八叉。

  “呃……我知道……目前還難看了點,不過沒關係,小翠手巧,幫我修理一下就好了。””沉璧本想引導大家欣賞新髮型,但考慮到古人對前衛事物的接受總得有個過程,而且自己操刀多有不便,導致耳根下的發梢七零八落長短不一,像是被狗啃過一樣。群眾的眼睛雪亮,她也只有實話實說的份。

  “我哪有答應幫你修理?我都說了……唉……”小翠欲哭無淚,直後悔自個掉以輕心,沒有寸步不離的跟著她。眼見著沉璧的虛歲該有十六了,前日張員外家還專程托人來打聽她的生辰八字,只她自己還不把終身大事放在心上。

  “你這孩子……”饒是鄭伯閱歷多廣,也沒見過如此胡鬧的女娃,真是話到嘴邊都不知該從哪里教訓起,回頭讓少主見了她這副尊容,還指不定會有什麼反應。

  “姑娘真是太不應該了。”徐飛為人忠厚,在他眼裏,沉璧時而是精明能幹的掌櫃,時而卻如同未長大的孩童,讓人既佩服又疼愛。對她的每次頭腦發熱,他都是二話不說的率先支持,唯有此刻,就連他也覺得沉璧的舉動過於荒唐。身體發膚乃父母所賜,豈能如此糟蹋?更何況頭髮對女子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沉璧剪得倒是暢快,但不知哪年哪月能長起來,倘若其間嚇跑了提親的誤了好姻緣,又該如何是好?

  “怎……怎麼了?不至於吧……啊?”沉璧在數道譴責的目光中小心翼翼的繞到桌旁坐下,想了想,取出一方帕子將後腦勺包了起來,只剩前額一排劉海兒:“這樣是不是稍微順眼點?真的,等你們看習慣了就……”

  “喂,有人嗎?掌櫃的!”沉璧話沒說完,店堂外傳來一陣吆喝。

  “哎,來了來了!”沉璧趕忙應了一聲,回過頭,見眾人仍面無表情的瞪著她,只好裝傻賠笑:“那你們先吃著,我去招呼客人。”

  沉璧逃難似的沖出裏屋,一個煞車不及,“咚”的撞上來人。

  “哎喲,韓少爺小心!”方才那聲音又討人厭的響起。

  “對不起!”沉璧顧不上站直就往後退。

  “小心!”一雙手及時扶住沉璧,阻止了她的臀部與桌角對撞。

  “謝……”沉璧感激的抬頭,一張俊逸的臉孔映入眼簾。

  “是你?”

  “你是?”

  兩人異口不同聲。

  沉璧反應不慢,她很快記起在蘇州曾與此人有過一面之緣,並且他還為自己解過圍,遺憾的是,她仍叫不出他的名字。而韓青墨卻是話到嘴邊才開始舉棋不定,這也不能全怪他,前後相隔一年有餘,若說程懷瑜的妙筆丹青成功的留住了初見時的沉璧,眼前這張粗布頭巾和蓬勃生長的大小痘痘就更為成功的模糊了眾人印象中那張清秀的小臉,他疑心略起,腦海裏便只剩下似曾相識的輪廓。

  對望半晌,沉璧訕訕的移開視線。

  熱臉貼冷屁股,大抵就是這麼回事了。

  “小猴子,你一驚一乍的鬼叫什麼?青墨,你沒事吧?”

  怔忡間,又有一位白衣公子翩然進門。

  如果說沉璧重遇韓青墨的第一感覺還稱得上驚喜,那麼她見到程懷瑜的第一眼絕對不亞於遭遇原子彈——“轟”的一下魂飛魄散。程懷瑜是誰?她可不像小翠那麼天真,要是將姓程的擱21世紀,准一個奸商,萬一趕上個心胸狹窄睚眥必報的,拍熄沉璧的小店不比踩死螞蟻還簡單麼?所以說人不能做半點虧心事,地球畢竟是圓的,南轅北轍再不相干的兩個人沒准也有狹路相逢的那天,比如沉璧做夢也想不到的眼下,她感覺自己活像是被相公捉姦的小媳婦,擰巴著臉,笑得倍兒難看。

  不過程懷瑜慣於挑剔的目光早就自動自發的跳過了與雅致店面毫不搭界的裹著頭巾酷似村姑的沉璧,他欣賞完牆面上的木雕畫,又移步櫃檯前,饒有興趣的打量陳列架上的各色陶藝。

  “呃……兩位客官請上座,小店現有美味清涼的特色沙冰……阿飛,阿……飛……”沉璧沿著牆根往裏溜,只恨自己沒多長兩條腿。

  “到!咦,怎麼一副活見鬼的樣子。”徐飛的出現正堵住沉璧的去路:“你招呼的客人呢?”

  “那兒……”沉璧胡亂朝身後指指:“你去告訴他,一次性消費三兩銀子可辦貴賓卡,以後每消費十個銅板積一分,滿一百分可以兌換一隻流氓兔存錢罐……記住,靈活推銷、捆綁經營,這筆成了可是大單子。”

  “那你……”

  “我不巧肚子疼,借過。”

  沉璧眼見著就能全身而退,喜不自禁之時,半路殺出個韓青墨。

  “沉……璧?”

  不得不說,韓青墨的後知後覺來得很不是時候,兩個試探性音節落進沉璧耳中有如平地驚雷。她渾身一僵,抬眼對上徐飛狐疑的目光,只得再次轉過身去:“叫我?”

  “我們是不是在哪見過?”

  “原本我以為是,可聽你這麼一叫就知道認錯了。我爹娘留下的店子雖小,南來北往客倒也多,難免有看走眼的時候,還請見諒。”沉璧緊張到極點,反而氣定神閑起來,說穿了,就是攢夠了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無賴勁。

  “姑娘看上去年紀不大,怎麼聽口氣卻像是做了多年掌櫃的。”程懷瑜不知什麼時候踱了過來,懶洋洋的插了句嘴,一雙明亮的眸子鎖定沉璧。

  “自雙親過世,總有七八年了吧。”沉璧從容不迫的看回去,上下掃描半天,也沒在那張白淨俊秀的臉上發現半點瑕疵,對比起自己的青春痘,立馬妒意橫生。

  “哦,能將一間其貌不揚的小茶莊經營得名聲在外,可見姑娘的蕙質蘭心遠非虛有其表者能及的。”

  “過獎過獎。”沉璧嘴上謙讓,心底冷笑道,你不就是變著話兒說我長得不咋地麼,誰稀罕你那小白臉呢,細皮嫩肉的男人瞧著多膩歪,老娘還真沒耐心奉陪了,想到這,眼珠子一轉,手裏抹布直點徐飛鼻尖:“喲,我們的當家師傅准是沒見過比大姑娘還俊的爺們,都傻眼了,別讓客官久等,揀最拿手的招待,對了,記得備好薄荷葉,天熱祛火……”話梢留尾,門簾一掀,乍明又暗的光影裏,只剩三個表情各異的男人,後院隱隱傳來幾聲似乎沒能忍住的帶著顫音的輕笑。...<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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