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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1-4-16 02:10 PM

蘇寞 -【沉香如屑】《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7-23 02:52 AM 編輯

【書名】:沉香如屑

【作者】:蘇寞

【內容簡介】:

  蘇寞故事梗概版文案

      寂寂空庭,一爐沉香如屑。

      魚精余墨修行日滿,重出江湖,和蓮花精顏淡勾搭為狼狽,專門收集為惡凡人的精魄助長修行,美其名曰日行一善。然而夜路走多了,終將踢到鐵板,他們和天師唐周狹路相逢,最後不得不分頭跑路。

      唐周為解身上謎團,離家出行,聞得上古神器現世,憑著道術,踏上了尋找的漫漫長路,路上阻礙重重,危機四伏。他的夢中,時常出現一個人的背影,那人漸行漸遠,最終化為一片雲霧繚繞。

      傳說中上古神器隱含了一個秘密,而謎底揭開之時,也帶出一段前塵往事……

      天地間,誰與共,當袖手。

  君重寫版文案

      這是一個關於一隻名叫顏淡的千年狗腿蓮花精的精彩故事。

      依照男性角色的出場順序:

      山主大人溫柔悶騷,骨子裏透出一股脈脈溫情,然而他卻是害得顏淡被族人列為「女孩子不要學她學了就嫁不出」反面教材的罪魁禍首;

      天師同學年輕英俊有為毒舌,將顏淡抓來關進法器之後就進行了一系列慘無人道的精神折磨,之後還繼續在精神上進行打擊;

      神霄宮主博貫古今,風度翩翩,唯一拿不出手的便是喜歡頂著別人的臉過日子的怪癖。依照劇情需要,他扮相之猥瑣的程度一直呈上升狀;

      然而怪癖歸怪癖,毒舌歸毒舌,悶騷歸悶騷,卻一個比一個更腹黑,蓮同學為了避免夾在中間成為炮灰,積極發揮其吃苦耐勞、善解人意卻反其道而行之、伶牙俐齒、狗腿調皮的特點。所以說,噎死不怨,撐死不怪,這都是倒楣催的。而她千年蒙塵的紅鸞星終於在重重打擊下移了一下位置,其艱難程度不亞於鐵樹開花。

  以上,敬請期待《沉香如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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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1-4-16 02:48 PM

不算開始的開始   楔子、魚湯和棺材

  楔子

  寂寂空庭,一爐沉香如屑。

  他站在雕花窗格之前,微微仰起頭,任微風輕拂臉頰。他的臉已經被毀去一半,從下巴都左頰俱是灼傷,已然結痂。他聽見身後有輕盈腳步聲響起,伸手在窗邊摸索著,不太靈便的轉身:「你來了。」

  他的雙眼已經看不見了。

  微風輕拂,掛在窗格上的風鈴又開始叮噹作響。

  「我原來以為,目不能視物會很痛苦,現在卻知不是這樣的。」他緩緩笑了,高貴、矜持卻又有股堅定,「我還可以用手去摸,用耳去聽,用心去看。庭院裡的蓮該是開了罷,我聞到風裡有淡淡的菡萏香,聽到葉子被風吹動發出沙沙聲,有水滴從葉子上滑落下來,還有你。」

  他慢慢抬起手,語聲輕柔:「讓我摸摸你的臉,我想知道你是什麼模樣。」修長的手指仔細摸索了半晌,嘴角勾起一絲清淡的笑:「若是有一日我又能看見,我一定可以馬上認出你來,然後……」

  然後,我要去找一個人,一個很重要的人。



  魚湯和棺材

  雪後初晴。天邊的夕陽紅彤彤的,有如火燒一般,映得江邊薄雪也呈淡淡紅色,煞是好看。

  胡滿腳步蹣跚,在雪地中踟躕而行,所過之處留下一串鮮血。他是個惡名昭著的江洋大盜,卻在踩盤子的時候遭了算計,落得這副狼狽不堪的下場。他長長嘆了口氣,撕下一塊衣擺,蹲下身把腳底包上。被人圍追三天三夜,腳下的那雙軟緞鞋子早被山上的荊棘沙石磨破,雙足冰冷鈍痛,怕是凍傷了。

  他既渴又餓,慢慢往江邊走去。這個時令,要捉到一尾鮮魚恐怕不太容易。但是對於他這樣功夫不弱的大盜來說,卻也不太難。他摸摸衣袋,身上只有一塊汗巾,幾塊碎銀子,卻沒有火摺。

  沒有火摺,就意味著他便是捉到魚,也只能生吞活剝。換在平日,他是絕對不肯受這種苦的,可是在饑寒交迫猶如喪家之犬的時候,他的眼中反而泛起幾絲求生的光彩,他已經顧不到了。

  胡滿踉蹌著走到江邊,正要除掉外袍往水裡走,忽聽水聲輕響。二十幾步外的蘆葦叢中露出半截船身,一個淡綠衣衫的女子正跪坐在船尾,將一塊手巾浸在江水中,又撈起來將水擰乾。衣袂拂動之間,露出一雙皓白的手腕。

  胡滿眼中發亮,警覺地看了看周圍,那些圍追他的人已經被甩掉了,這荒郊野外,蘭溪江上,再無人跡。他弓著腰,慢慢往小船靠近。那個跪坐在船尾的女子卻絲毫沒有感覺到有生人接近,又從身後的木盆上取出一件外袍,放入江中洗滌。

  這件外袍顯然是男子穿的。胡滿腳步一頓,看著小船,似乎想隔著木板看出裡面還有什麼人。刀口舔血的日子越長,人也越是謹慎,唯恐出了一點差池。他想起江湖上的逸聞,似乎就有那麼一位年輕公子曾出沒荒山野地,身邊女侍美貌如花,帶著琳瑯金玉,飲酒用銀盃玉盞,唯恐別人瞧不見他們出自富豪之家似的,立刻就有江湖上最出名的大盜跟上他們。這大盜是出了名的殺人如麻、狡詐兇殘,不知多少江湖豪客死在他的手上。那個大盜的屍首最後被人在一條山澗找到,雙目圓睜,面部扭曲,只有眉心一點傷痕,除此之外身上就再沒有傷痕了。

  胡滿想著這裡,頓覺全身發冷,也不敢再挨近小船。

  忽聽船艙中傳出幾聲咳嗽聲,一個男子虛弱的聲音透了出來:「顏淡、咳咳,顏淡你進來……」

  那個淡綠衣衫的女子聞言連忙站起身,立刻撩起船簾進了船艙。而在船簾掀起後又垂下的瞬間,胡滿已經聞到一股讓人直嚥口水的香氣。這股香氣,對於饑腸轆轆的人來說,是多麼有誘惑力。

  他心下一橫,壯著膽子走過去。正好那個叫顏淡的女子又從船艙中出來,看見有個渾身骯髒、兇神惡煞的陌生人走過來,嚇得往後退了一步,語聲顫抖:「你是誰?來這裡做什麼?」

  胡滿立刻滿臉堆笑:「姑娘別慌,我是個商旅人,只是路上遇到天殺的狗強盜,被搶去了身上貨物,同伴都被強人給害了,只有我跑了幾個山頭才逃到這裡來。」這句話倒不是全然撒謊,他身上值錢的東西的確都丟了,亡命似的翻過三座山頭才把人甩掉。

  顏淡眼中清澈,露出幾分同情之色,微微一笑:「我還以為你是壞人呢。」吳儂軟語,顏色清麗,一笑之後更增麗色。

  胡滿心頭發癢,又上前一步,長揖到地:「我逃難到江邊,已經餓得走不動了,姑娘生得這樣美貌,心腸一定很好,不知道能不能施捨我些飯吃。」

  顏淡搖搖頭,滿是歉然:「我做不了主的,都得問過我家公子。」她轉過身,小心地撩起一角船簾,生怕外面的冷風吹進去的似的:「公子,外面來了位商老爺,他說遇上強盜,已經好幾日都沒進食了,可以讓他進來坐一坐麼?」

  只聽船簾那頭傳來一個聲音,就和先前說話的虛弱男子的聲音一樣:「外面風冷,讓他進來罷。」

  顏淡轉過頭微微笑道:「請進來罷。」她撩起船簾,讓胡滿進去。胡滿目力甚好,只一眼就看清這雙皓白的手生得好看,指尖柔軟,絕不是練過武的手,甚至連重活都沒做過。船艙中,一個年輕俊秀的男子裹著毛毯靠在軟墊上,臉色蒼白,頰上還帶著點病態的淡紅,有氣無力地一拱手:「請坐。在下重病在身,就不起來行禮了,失禮之處,請莫怪罪。」

  胡滿心中大喜,臉上卻是不動聲色:「公子客氣了。」他已是精疲力竭,只怕要修養兩三日才能緩過來,可船上除了一個柔弱少女,便是一個重病在身的公子哥,等他吃飽喝足,三兩下就能將人輕易制住。

  顏淡搬來一個軟墊,請客人坐下,方才去照看角落那隻熱氣瀰漫的砂鍋。胡滿坐在墊子上,聞到砂鍋裡浮起的香氣,腹中更餓,只有忍著:「兩位怎會在這荒郊野外落腳?這一帶頗為不安定,附近響馬山寨不少,這真是太危險了,唉唉。」

  那位年輕公子坐正了身子,一派斯文儒雅:「在下見這裡雪景甚好,便租了小船想在江上小住幾日。響馬什麼倒是沒見過,卻不能枉費了仁兄這般好心提醒,我們二人過了今晚便離開。」

  胡滿一眼瞧見對方束髮的白玉簪子,通透無暇,光澤溫潤。他經手的金銀財寶不少,一看便知道這支簪子價值不菲。這樣一個年輕的富家公子哥跑來荒山野外賞雪,想來也是一介酸腐書生,出來做做幾首小詩唸唸幾句酸詞。他心裡這樣想,面子上卻裝出一副欽佩的神情:「這樣的雪景,也只有公子這樣的雅人才能欣賞。不知公子大名,我這次脫險,回去一定為二位供起長生牌位。」

  他話音剛落,只聽顏淡撲哧一笑,只是一見自家公子看過來,連忙一吐舌頭,豎起食指在唇上一點,三分俏皮七分乖巧。那年輕公子轉過頭來看著胡滿,淡淡道:「在下余墨,這點小事,仁兄不必記在心中。」

  胡滿將余墨的名字念了幾遍,確定江湖中沒有這號人物。

  外面的夕陽完全淡下去了,暮色漸濃,寒風呼呼。而船艙中的火盆燒得正旺,溫暖如春,安寧祥和,完全感覺不到外面的寒冷。

  顏淡拿起兩塊沾水的麻布,疊成厚厚的兩塊裹住手,將熱氣騰騰的砂鍋端到矮桌上。只聞得香氣撲鼻,砂鍋猶自滾沸,冒著白泡。

  這是一鍋魚湯,燉得已有些火候,湯都微微泛白,魚身白膩,猶如凝脂。

  胡滿不由嚥了嚥口水。只見顏淡取了碗筷來,先舀了一碗,連同裡面的一條魚,放在他的面前:「請用。」然後再用勺子舀了半碗湯,跪坐在余墨身邊,慢慢地吹著熱氣。

  胡滿兩下三下便將一碗湯都喝了個精光,連魚刺也顧不到,風捲殘雲一般把魚肉也啃乾淨了。食物下肚,終於不再腹中空空,他滿足地長吁一口氣。

  而余墨卻一口也嚥不下去。顏淡舀出一小勺魚湯來,耐心地吹去了熱氣,送到他嘴邊。他還沒嚥下,就掏心挖肺地一陣咳嗽,將魚湯全部都咳出來。顏淡看來也是慌了,抬手在自家公子背上不斷輕撫,語音溫軟:「公子,你若是不想吃,就不要勉強。等下你有胃口了就叫我,我再煮過。」

  余墨點點頭,靠在軟墊上不說話。

  顏淡又舀湯給胡滿,低聲道:「我家公子身子不太好。」

  胡滿接過碗:「身子調養調養就會好,只是這個福氣,是別人求不來的。」他眼珠一轉,心中已打定注意,這個病弱公子哥肯定是留不得的,反而是這個少女,俏皮可愛,溫柔體貼,還有一手好手藝,抓回家當小妾也不錯。

  用過晚飯,胡滿突然道:「我在這裡又吃又喝的,沒什麼可回報兩位,不如就講一段故事出來聽聽。」

  顏淡微微一笑:「好啊,我最愛聽故事了。」余墨裹著毛毯靠在軟墊上,一言不發。

  胡滿要說的故事是近來江湖中流傳甚多的,也是最後一次試探對方,只要是江湖中人,絕不會沒聽說過。
  
  「這個故事發生在青石鎮上。一個窮小子,家中老爹死了,又沒錢埋,只好拉到亂墳崗胡亂埋了。那窮小子還有些孝心,覺得把老爹扔在外面,屍骨可能會被附近的野狗啃掉,於是用鐵鏟挖了個坑。挖著挖著,突然聽見哢的一聲,只見土裡有個亮閃閃的東西。你猜是什麼?」胡滿故作神秘,只見顏淡搖了搖頭,又接著說,「那是一隻金子做的杯子,已經扁了一塊。窮小子跳下土坑,用手往下挖,不多時就挖出幾塊蝶形的玉璧來。他沒見過值錢的東西,但是那些玉,就是毫不識貨的人也能看出可以換不少銀子。他捧著這些寶貝跑回家,連老爹的屍首也不管了。他挖到寶貝的消息很快就在鎮上傳開了,也漸漸傳到別的地方去。不少人聞風而來,想找那個窮小子問話,推門進去卻嚇了一跳。你猜這又是怎麼了?」

  顏淡還是搖頭:「猜不出。」

  胡滿抬手在桌上一拍,燈影跳了一跳:「那個窮小子已經死在自己家裡,雙目突出,臉色發紫,像是受了什麼驚嚇。他的屍首已經爛了,上面有屍蟲爬來爬去,而他手中還握著那些從亂墳崗挖出來的寶貝。那些找來的人就把他手上的玉璧拿走了,可是不出幾日,又全部死了,死狀都是一模一樣。」

  顏淡臉上露出幾分害怕,連一直半躺著的余墨都微微睜開眼。

  「這就像是瘟疫,凡是碰過這玉的,每一個都會死。終於青石鎮來了一群本事很大的人,他們一直找到亂墳崗裡的古墓,闖了進去,只見古墓中間擺著一具棺材。這棺材很厚,木質也很好,還鑲著金銀。光是棺材就如此了,裡面的陪葬品的價錢更是可想而知了。那群人撬開棺材,只見裡面躺著女子,貌美如花,竟是活生生的一個人。」胡滿說到這裡,語氣也有些顫抖,「那女子突然躍起,手指插進領頭那人的心口,將一顆血淋淋的心挖了出來。那人雙目突出,臉上驚恐,連反抗都沒有就死了。剩下的人立刻轉身逃跑,回去一點人數,發覺還少了幾個,但是再也沒膽子去亂墳崗了。」

  顏淡聽得害怕,往余墨身邊縮。余墨輕拍她的肩,低聲安慰:「朗朗乾坤,天地正氣,世上哪裡有什麼鬼怪?這個故事也是傳出來的,越傳越走樣,別去相信。」這兩句話說得甚是書生意氣。

  胡滿只是一笑,沒有反駁。

  過了一陣子,顏淡突然道了句:「哎呀,我忘記把外面洗好的衣衫拿進來烘乾了。」她站起身,急急往船尾走去。胡滿就是看見她在外面洗衣裳才找過來的,心中暗笑她粗心大意,又覺得不精明的女子比較可愛。而余墨閉上眼,躺下不動了。

  胡滿看見時機到來,拔出袖中的匕首,慢慢走到余墨身邊。

  角落裡的火盆燒得正旺,通紅的火光映在躺在軟墊上閉目養神的年輕公子臉上,更顯得俊秀非凡。胡滿突然撲過去,用手掌摀住了他的嘴,手中匕首高高抬起。只見余墨睫毛輕顫,慢慢睜開眼。
  
  旭日東來,江邊的薄雪化為水滴。

  蘭溪江上還浮著幾片薄冰,江上小船正順流北上。

  一位年輕俊秀的公子負手站在船頭,仰頭閉目,襟袖翩飛,周圍山嵐正不斷後退。他睜開眼,一雙眸子竟是紅色的:「你收拾好了沒有?馬上就要到岸了。」

  只見船簾一掀,一個淡綠衣衫的女子走了出來,手上端的木盤盛了不少事物:「好了好了,你別催我。」她低下身,將手上的東西全部丟進江中。木盤順著水流飄走了,匕首撲通一聲沉入水底,水面上只浮著一套髒兮兮的男子衣衫,還有一隻裝著爛泥枯葉的紫砂鍋。

  「那人看來也是餓壞了,連樹葉爛泥都吃得津津有味。」她嘴角帶笑,仰起頭看著身邊的年輕公子。

  「你明知道是什麼東西,還敢端過來餵我,你的膽子可越來越大了。」他閉了閉眼,待睜開時眸子又變得漆黑, 「我看你又不安分了吧。」這話是笑著說的,語氣也不怎麼像威脅。

  顏淡微微笑著:「那個凡人心術不正,滿身血腥,這麼骯髒的精魄你都敢吃。樹葉爛泥可比它乾淨多了。」

  余墨回味了一陣,點點頭:「的確不太乾淨。不過聊勝於無,太純淨的精魄吃了會遭天罰,我還嫌命太長?」他眯起眼,一臉滿足:「你就想著,這是在日行一善。委屈自己,造福天下,還有什麼不能忍的?」

  顏淡默然許久,還是忍不住說:「你這魚精臉皮真厚。」

  余墨看著她,半開玩笑:「這有什麼不好?再說了,魚和蓮本來就是一對。我若是臉皮厚,你也一樣。」他抬手一指,但見前方山嵐遼闊,崖邊兀鷹盤旋,最高的山峰上還覆蓋著皚皚白雪:「我們到家了。」



一具棺材一個坑

  喀納什爾,又稱鋣闌山,在古語中是漠北之璧的意思。

  鋣闌山外,是一片廣袤大漠,常年風沙肆虐。而山中卻又是另一番光景。彼時鋣闌山中的雪還未化,剛長成的幼鷹被雄鷹推下山崖,拚命打著翅膀飛起來;毛絨絨的小松鼠在松樹中探出個頭,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週遭;胖胖的小老虎在雪地裡打滾,不一會兒便被虎媽媽叼著拖回窩去。

  真正的漠北之璧,卻是山脈中的一處山谷。

  余墨抬手在橫亙眼前的巨大古樹上一印,粗壯的樹幹竟出現了一個清晰的手印。只聽隆隆幾聲,樹上的積雪紛紛掉落,樹幹中心出現一個甬道。他一拂衣袖,逕自抬腳往裡走。顏淡跟在他身後,也走了進去。

  兩人在漆黑無光的樹洞裡轉了幾轉,眼前忽然一亮,明媚的日光一下子刺得他們睜不開眼:目之所及俱是繁花似錦、綠草如茵、湖光粼粼,拂面而來的熏風和煦,山谷外邊的料峭春寒似乎對這裡沒有一點影響。

  余墨微微眯起眼:「還是家裡好啊。」

  顏淡左右看了看,奇道:「往常這個時候,丹蜀肯定會在這裡等我回來講故事給他聽,怎麼今日不在?」

  余墨嘴角微動,還沒說話,只聽遠處傳來一聲淒厲的叫喊,一團東西從山頭上滾下來,手腳並用地爬到兩人的面前,淚涕橫流:「棺、棺材!那邊有棺材!山主,嗚嗚嗚,好可怕……」那是一個頭上還長著耳朵、屁股上拖著尾巴的孩童,紅通通的、蘋果一樣的臉蛋兒,身上穿著的衣裳卻是胡亂絞成了一團掛著。

  余墨皺眉:「紫麟山主呢?」

  「紫麟山主不見了,山主的房間裡有棺材,嗚嗚嗚……」

  余墨一把拎起他的衣領,往顏淡手中一塞:「讓這個小鬼馬上閉嘴!」

  顏淡在他頭頂的柔軟耳朵上撓了撓,柔聲細語地哄著:「丹蜀乖,丹蜀不哭。我來告訴你一個關於紫麟山主的大秘密好不好?」

  丹蜀耳朵一動,還是淚汪汪的:「什麼秘密?」

  顏淡輕搖手指:「你知道威風凜凜的紫麟山主的真身是什麼嗎?」

  丹蜀果真被勾起了好奇心,身後大尾巴一搖一搖:「是什麼?」

  顏淡微微笑了,還是柔聲細氣的:「我告訴你,你可不能再哭了呦。等一下余墨山主還要帶我們去看棺材,你再哭,他會生氣的,一生氣就罰你去一輩子看管那具棺材。」

  丹蜀打了兩個寒顫,忙搖手道:「我不哭了,保證不哭。山主你千萬別讓我去管棺材!」

  余墨不可忍受地閉上眼。

  顏淡摸摸丹蜀的頭,低聲道:「悄悄告訴你,紫麟山主的真身是一隻山龜,埋在土裡都看不出的那種。」

  「噗——」丹蜀破涕為笑,忙伸手摀住嘴,大眼睛骨碌碌轉了幾轉。

  余墨輕喟一聲,心中默念三遍「紫麟我對不住你居然讓別人知道了你的驚天大秘密」,方才道:「我們去紫麟那邊看看。」

  臥房正中擺著一具棺材。質地是極好的楊木,棺木很厚,敲下去沒有聲響,棺材上還立著一隻雕刻精緻的鷹頭獅身鎮棺獸,正朝向他們。

  鋪在地上的磚頭已經被撬起好幾塊,露出底下的黑土。

  這具棺材有一半被埋在黑土裡。

  丹蜀不停地往顏淡身後蹭,企圖將自己縮到最小,突然衣領一緊,被拎到最前面。顏淡撣撣他的大尾巴,鼓勵道:「不要怕,不過是一具棺材。」

  余墨二話不說,走上前仔細看了看,從旁邊的兵器架上抽出一把短刀,頂在棺木接縫處,稍一用力,就有楊木屑掉下來。

  顏淡在旁邊說了一句:「看來這棺材合上還不久,棺蓋和棺身都沒連在一起。難道最近有乾屍住進這裡來?」丹蜀抖成一團。顏淡又指著棺木上齜牙怒目的鎮棺獸,緩緩道:「鎮棺獸,可是專門鎮壓惡鬼的,不知棺材裡面有什麼?」丹蜀抖得更加厲害了。顏淡忽然在他肩上一拍:「對了。」他喉中一噎,忍不住打了一串嗝:「什麼?」

  「我給你講個故事。這個故事發生在青石鎮上,一個窮人家的孩子,大約和你差不多大,家中老父過世,又沒錢埋葬,只好拉到亂墳崗……」顏淡津津有味地開口,只見丹蜀連滾帶爬撲倒余墨腳下:「我再也不要聽故事了!山主,你也不要把棺材打開,好可怕好可怕!」

  余墨一把將他拎起來,呵斥道:「你是狼妖,竟然還怕鬼?狼族的臉面都給你丟光了!」

  顏淡繼續說故事:「那個像你一樣大的窮人家孩子死在自己家裡,雙目突出,臉色發紫,屍首發臭,引來蒼蠅屍蟲在上面亂爬亂咬,把他那皮包骨頭都啃乾淨了……」

  余墨看她:「顏淡!」

  顏淡嘟起嘴,悻悻道:「好吧,下次再講。」

  丹蜀聞言,又抖成一團,恨不得用尾巴把自己包起來,寸步不離地挨著自家山主。

  余墨手上用力,只聽噹的一聲,棺蓋被推開。他往棺木裡瞧了一眼,神色不定,隔了片刻突然將衣擺從丹蜀手中抽出來,揚長而去。

  顏淡心中好奇,往前走了兩步,想要走近去看。

  棺木裡突然伸出一雙手,直挺挺地舉著。

  顏淡嚇了一跳,不由後退一步。丹蜀捂著嘴,卻記得之前顏淡說的「要是再哭山主就會讓你一輩子去看管棺材」,眼淚只能一圈一圈地在眼眶打轉。

  突然棺材裡碰的一響,一具乾屍從裡面跳了起來,它臉上的皮肉已經被破爛不堪,雙目突出,臉色發紫,就和顏淡剛才說的一模一樣。那具乾屍一跳一跳,口中發出格格的輕響,向他們逼近。

  顏淡瞧了兩眼,抓著丹蜀的衣領:「我告訴你一個紫麟山主的大秘密好不好?關於他真身是什麼的秘密呦。」

  只見那具乾屍急衝過來,一聲大喝:「不准說!你要是敢說出去,本座就——」

  「紫麟山主?!」丹蜀張大嘴,幾乎可以塞進一個雞蛋。

  一道華光閃過,乾屍頓時變成紫麟山主的模樣。一襲墨綠的長衫,黑髮垂腰,眉目頗俊彥。顏淡傾身施禮,微微笑道:「山主你是故意嚇我們來著了。」

  紫麟負著雙手,冷哼一聲:「本座好好的睡在裡面,你們卻無故來驚擾,沒重罰就不錯了。」

  丹蜀湊近顏淡耳邊:「為什麼山主喜歡睡在棺材裡,然後把自己埋到土裡?」

  顏淡忍住笑:「你說他的真身是什麼?」

  丹蜀長長地哦了一聲。以往看這位山主,總覺得威風凜凜,頗有氣勢,話都不敢多說一句,眼下知道他的真身是什麼,昔日威懾力大減,忍不住想笑。「山主穿著的那墨綠色的衣衫,不是很像龜殼上的青苔?」大眼睛一轉,突然說出一句話來。

  顏淡一怔,卻一點也不想笑。

  紫麟耳目靈敏,將龜殼和青苔聽得一清二楚,臉色漸漸陰沈。不待他說話,顏淡拎起丹蜀立刻往外退去。

  余墨正站在外面,突然眼前一花,就見顏淡拋了丹蜀,往自己身後一躲。緊接著就看見紫麟暴怒的臉:「余墨,你讓開,我今日要宰了這隻狼崽子,還有那個混賬蓮花精!」

  余墨微微苦笑:「先消消氣。慢慢說,他們到底犯了什麼事?」

  丹蜀在地上連滾帶爬,涕淚橫流。

  顏淡躲在余墨的背後,踮起腳在他耳邊低聲說:「因為丹蜀剛才說,紫麟穿著這件墨綠袍子,很像龜殼上包著青苔。」

  余墨輕咳一聲,忙拉住暴怒的紫麟:「這件事等等再說。狐族的人已經等在谷外,我們先去看看,莫要讓他們久等了。」

  紫麟整整衣衫,慢慢平順了怒氣:「正事要緊,回頭再來收拾你們兩個。」他掃了兩人一眼,眼神如刀:「要是讓我聽到半點傳聞,你們倆就等著魂飛魄散。」言罷,轉身走了。

  余墨斜斜看了顏淡一眼,抬手在她鼻尖一捏:「又欠我一回。這筆帳你拿什麼來還?先說好,我不收不值錢的東西。」
  
  絲竹繞耳,珮環叮咚,舞姬起舞衣翩翩。

  紫麟斜坐在矮桌前,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下首坐著的狐族女子。狐族是傲慢優雅的種族。當時整個鋣闌山中其他的族類都歸附了他們,狐族卻放出話來說,就是滅族也絕不會臣服於人。他沒什麼野心,對此也只是半真半假地說了句好風骨。

  而底下端坐的那個狐族女子一身素白,裹著斗篷,用面紗遮住容貌,低頭盯著眼前的碗筷菜餚,一動不動,對週遭如何似乎完全看不見聽不見。

  紫麟本是想等她說明來意,結果一個時辰都過去了,她連坐姿都沒變。他心中不耐煩,轉頭去看余墨,只見對方膝上趴著一隻毛茸茸的幼虎。小老虎正仰著頭,張大嘴,露出剛長出來的尖牙,爪子扒著余墨的衣袖。余墨抬手在它頭上輕輕地摸著,又拿起一根筷子在酒杯裡沾了沾,送到它面前。小老虎伸出舌頭舔了舔,咂咂嘴抖抖背上的毛,滿足地趴回余墨的膝上。

  余墨抬頭瞧見紫麟臉上的不耐煩,輕輕笑了,緩緩道:「貴客到訪,不知我二人有什麼可效勞的?」

  絲竹聲倏然中止,起舞的舞姬立刻退到一旁。

  那狐族的女子站起身,盈盈行禮,風姿優美:「我叫琳瑯,是族長的女兒。」她頓了頓,語氣堅定:「琳瑯這次來,確是有件事想請兩位相助。而我狐族也非知恩不報之輩,琳瑯願意委身於山主大人。」她微微抬起頭,面紗外露出的一雙眼十分美麗。

  紫麟抬指輕叩桌面,道:「不知是什麼事?」

  琳瑯低下頭,從斗篷裡捧出一團雪白的毛球。那團毛球突然抖了一下,慢慢抬起頭,一雙眼睛猶如黑曜石,額上的毛垂下來,有點遮住眼。它好奇地看了看周圍,又縮回去捲成一團。紫麟眼神銳利,已經看清那團毛球竟然是三尾的雪狐。

  「這是我的弟弟,是我們狐族最高貴的三尾。它年紀還小,有次偷跑出去,回來的時候腿上被下了咒毒,我們都拿這個咒毒沒辦法。如果兩位山主可以解開,琳瑯願一輩子伺候山主。」

  三尾雪狐是極高貴的血統,將來定會繼承狐族族長之位。這件事,於兩方都好。

  余墨將膝上的小老虎抱到一邊,淡淡問:「琳瑯姑娘應是還有別的要求罷?此刻提出來,也免得以後鬧僵了。」

  琳瑯抬起頭,用一雙美麗嫵媚的眸子看著余墨:「琳瑯只有一個要求,我們狐族對於伴侶忠誠,也希望山主可以按照我們的習俗來。」

  余墨嘴角噙著笑意:「你就不怕我們已是姬妾成群了麼?」

  她似乎笑了笑,聲音冷若冰霜:「那也無妨。只要山主將她們全部殺了,不就只有我一個了嗎?」...<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4-16 03:23 PM

賭局和小狐狸

  庭中,沉香爐升騰起嫋嫋青煙,空氣中漂浮著淡淡的菡萏清香。

  「……我狐族也非知恩不報之輩,琳瑯願意委身於山主大人。」百靈一手舉著筷子,拿腔拿調地學狐女琳瑯說話,從聲調到口音居然模仿得惟妙惟肖,「我們狐族對於伴侶忠誠,也希望山主可以按照我們的習俗來。」說到這裡,她停下來看著余墨。

  余墨笑著接了一句:「你就不怕我們已是姬妾成群了麼?」

  「那也無妨。只要山主將她們全部殺了,不就只有我一個了嗎?」百靈說完,一拍桌子,憤憤道,「不就是狐族嗎?有什麼了不起?竟敢來這裡說大話!」

  「說起來,狐族的人都生得十分美貌,性子又高傲,這也是難免的。再說這也是山主的事,你唧唧喳喳來什麼勁?」元丹慈愛地拍拍一旁眼皮打架的丹蜀,「要睡出去睡,別在這裡打盹。」

  百靈更是氣憤,指著狼族族長的鼻子:「男人的通病!花心,軟骨頭,犯賤!」

  元丹還在拍幸福得流口水的丹蜀:「醒醒。」

  只聽紫麟輕輕地哼了一聲,百靈立刻把手放下,元丹收回手,丹蜀擦擦口水四處看:「怎麼了怎麼了?」只有顏淡還是低頭對付盤子裡的煮蝦,完全游離界外。

  百靈忍不住,小聲說了一句:「顏淡,你來說句話,山主肯定會聽的。」

  顏淡拿起手巾,將手擦乾淨,挪到余墨桌前,動情地喚道:「主公!」

  紫麟噗的噴出一口清酒,忙拿起手巾擦拭嘴角。

  余墨輕握她的手指,含笑看她:「蓮卿。」

  「主公,臣妾什麼都不求,惟願永遠伺候身側。可那狐族娘娘比我們美貌百倍,臣妾自慚不已。只要主公高興,臣妾願飲鳩酒了斷,絕不教主公為難。」

  余墨慢慢用手心覆住她的手,緩緩道:「卿如此知心,我又怎麼會負了你?」

  顏淡撲哧一笑,回頭看著百靈:「山主說了,他絕對不會為了狐族殺我們的。」

  百靈在心裡嘀咕著:「你就不能好好說話嗎,難為山主肯配合你,山主還真是溫和啊……」

  忽聽紫麟陰測測地說了一句:「顏淡,你既然那麼能幹,可有法子收服那些狐族的人?」

  他們都放出話來說,寧可滅族都不會臣服,她又有什麼辦法?

  「紫麟,你是在為難人了。」余墨含笑看著顏淡,「其實那狐女琳瑯自恃美貌,我卻覺得你也不輸給她,只是狐族最為驕傲,不會承認罷了,你可有法子讓她自承不如呢?」

  顏淡看著他,一字一頓:「我為什麼要做這種無聊的事啊?」

  余墨一手支頤,悠然道:「蓮卿剛才說的那些話,可都不記得了麼?」

  紫麟不由想,這混賬蓮花精終於掉進觳裡了。

  顏淡想了又想,嘆了口氣:「主公都這麼說了,臣妾也只有去辦,定不會辜負了主公的厚愛。」

  琳瑯看著桌上痛得抱腿打滾的小狐狸,長長嘆了口氣,摸著它的腦袋:「子炎你再忍忍,他們馬上就會治好你了。如果他們也不行,我再帶你去找神霄宮主,他一定能解開你身上的咒毒。」

  忽聽門外響起了兩聲輕叩聲,房門吱呀一聲開了,走進一位綠衣少女,手中端著果盤,正是顏淡。

  琳瑯頭也不抬,顧自安慰小狐狸。

  只聽腳步聲走近,那少女伸手過來,在小狐狸腿上一碰,焦黑的咒毒上暈開一層白氣,正痛得亂滾的小狐狸立刻安靜下來了。

  琳瑯詫然看她,許久才道:「你能治好它嗎?」

  顏淡搖搖頭,歉然一笑:「我做不到。」

  琳瑯一動不動,眼中失望:「對,你是辦不到的,但是你們山主可以。」

  顏淡垂下眼,神色真摯:「值得麼?你為了狐族犧牲這樣大,他們卻未必會感激你。」她抬起眼,看著對方的眼睛:「這世間,並不只有山主大人可以解開咒毒,你還是去找別人罷。」

  琳瑯盯著她的眼睛,像是想看出些什麼:「你讓我離開這裡?你是山主的姬妾?」

  「我是花精一族,當初來這裡的時候確是姬妾。」顏淡笑了笑,「我也不打擾琳瑯姑娘了。」說完就乾脆地轉過身往門外走,待走到門口的時候忽聽琳瑯在身後問了一句:「你生得如此,山主難道還會對你不好嗎?」

  顏淡腳步一頓,簡單地說了一句:「姑娘多保重。」

  「你等一等!」琳瑯站起身拉住她,關上房門,「你不用怕,有什麼說什麼,我不會讓別人欺負你的。」

  顏淡心中得意,面子上還是不露半分,斟字酌句:「當初我是被強送過來的,什麼都不懂。那時余墨山主說,他只要最美貌的那一個。我本來是不願意,可是到那個地步,要活下去就先要山主看上。我們花精一族化成人形後長相都不差,於是我就向山主說,我比其他人都好,修為也深。山主很高興地收了我。可是後來,我才知道,我是大錯特錯了……」

  「山主當年曾被一個生得很美的妖騙去天地至寶的異眼,直到現在那顆異眼還是沒有奪回來。所以我才會……」顏淡微一遲疑,突然動手解衣帶。琳瑯訝然道:「你這是做什麼——」話未說完,突然啞了。顏淡背向著她,脊背優美,膚色猶如白瓷,泛著象牙白的光澤。只是上面遍佈著好幾道焦黑的陳年傷疤,深深凹陷,可見當時受的傷是如何重了。

  「口說無憑,現下你該是相信了罷?」她低頭繫好衣帶,「幸好我本來就長於治癒之術,總算保住了性命。」

  琳瑯露在面紗外的妙目突然淌下一串眼淚,別過頭去看著小狐狸,身子顫抖:「我該怎麼辦?這世上怎麼會有如此人面獸心的畜生?」

  顏淡輕聲安慰道:「琳瑯姑娘,你明日千萬要謹慎,我言盡於此,這就該走了。」然後帶上門,步履輕盈愉快地走遠了。人面獸心的畜生,罵得真是太好了。她微微笑了笑,直奔山主居處。

  余墨正站在前庭的蓮池前,往下撒魚食,引得魚兒爭相來搶。

  顏淡湊過去:「余墨余墨。」

  余墨斜斜地看了她一眼:「什麼?」

  她從他手中的瓦罐裡抓了一把魚食,慢慢往下撒:「你幫我個忙可以麼?」余墨推開她的手:「別把它們餵撐了。什麼忙?」

  「我要糯米,硃砂和夜明砂,晚上就要。」

  余墨轉過頭看她,正色道:「前面兩個沒問題,夜明砂你自己去找蝙蝠精取。反正就是蝙蝠糞便麼,你儘管去拿,多少都有。」

  顏淡在瓦罐抓了一大把魚食,作勢要往蓮池裡扔:「你不答應,我就把你的同族餵到撐死。」

  余墨冷著臉:「顏淡!」

  「在!」

  「難怪紫麟想活剝了你,我現在也想得很。」他掂著裝魚食的瓦罐,「把你手上的都放回來,東西晚上就送到你那裡去。」

  顏淡依言把魚食放回罐子裡,微微笑道:「還是你最好了。紫麟就凶霸霸的,半分不通人情。」

  余墨失笑著看她走遠,只聽身後輕咳一聲,紫麟負著手走到他身邊:「顏淡要這些東西,看來是想幫三尾雪狐解咒毒了。」

  余墨轉頭看他:「看來是的。」他十指相交,擱在蓮池邊的憑欄上:「反正我們也不想讓狐族怎樣,就算白幫他們一個忙,他們記著也算了,不記得也無所謂。只是定要殺一殺他們的傲氣,這種話都說得出來,真是混賬。」

  「其實你之前說的那些話,只是讓她去看一看狐族的人。你卻知道她只要見到他們,就會出手相幫?」

  「這個麼,」他笑了笑,意味深長,「認識得久了,多少還是知道的。」

  琳瑯跪在軟墊上,低著頭不敢往前看。只聽腳步聲輕響,眼前出現一幅淡青色的、蘇繡精緻的衣擺,微涼的手指慢慢托起她的下巴。余墨微微一笑:「你還戴著面紗。現在也該取下來了,我只愛容貌好的,若是不夠好,卻不想要你了。」

  琳瑯背後冷汗涔涔,跪著往後挪了幾步,連忙道:「不不,我生得不夠好,恐怕汙了山主的眼!」

  余墨逼近兩步:「聽說狐族的女子都是絕色。」

  琳瑯想起昨日看到的顏淡的慘狀,連連搖頭:「不,也不是這樣的!」她隨手一指身旁端著盤子緩緩走來的女子:「山主大人,我的容貌還不如她!」

  順著琳瑯的手指看去,顏淡正站在一旁,傾身施禮:「山主。」

  余墨輕輕笑了:「真有你的。」

  顏淡很是謙虛:「哪裡哪裡,山主實在過獎,還遠遠不夠。」

  琳瑯睜大眼,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就想到肯定是哪裡不對了。她的眼神如刀鋒一般尖銳,盯著顏淡:「你騙我。」她突然扯掉了面紗,露出底下絕美的面容:「你竟敢騙我,說你不是山主的姬妾,還說你是被人送來的!」

  余墨點點頭:「這倒是真的。」

  「你還說是你主動和山主說,你比其他人好,山主才會收留你!」

  「這也是真的,那時候顏淡來鋣闌山境,本就是有所圖。」

  琳瑯氣得發抖:「那,那她還說,她背上的傷都是你下的手!」

  顏淡忍不住插言:「我那時只是給你看了傷,沒有一句話說是山主下的手。」

  「可是、可是你說從前有一個妖搶了山主的異眼,所以他才會痛恨所有生得美貌的妖,還要折磨她們……」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倒是余墨聽了,反而不甚在意。

  顏淡嘆了口氣,神色誠摯而遺憾:「關於異眼的事情也是千真萬確的,只是我沒有說這件事和我受的傷之間有何關係,是你自己非要把它們聯想在一起的。」

  琳瑯抖了半天,臉色發青,閉上嘴不說話。

  余墨很同情地看著,回過身瞥了顏淡一眼,一拂衣袖走上臺階,在紫麟身邊坐下。

  只見琳瑯肩上的斗篷裡鑽出一個蓬鬆的小腦袋,小狐狸那黑曜石一般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著周圍。顏淡突然伸出手去,將它捉在手中。

  小狐狸離開姐姐,淒厲地叫起來,不斷地掙扎。

  琳瑯大驚:「你想幹什麼?!」

  顏淡將手中託盤放在地上:「解咒毒。」她拿起小刀,手指湊到刀鋒上輕輕一抹,殷紅的鮮血頓時湧了出來。

  「可你昨天說解不開……」琳瑯說了半句,又閉上嘴。她也不是笨蛋,一看託盤裡的東西,就知道她說的「解不開」只是因為東西還沒準備好。

  顏淡按著小狐狸,將劃破的手指湊近它的腿,嘴角微動,似乎是念了幾句咒文,只見那道焦黑的咒毒漸漸變淡。而一團黑霧卻慢慢浮起,越來越大。顏淡放開小狐狸,抓起旁邊的糯米硃砂撒了過去,手指微曲捏了個訣要。只聽哧的一聲,黑霧消失。

  她拿起剩下的一隻盤子,遞給琳瑯:「給小雪狐服下,就沒事了。」

  琳瑯接過盤子,傾身道:「顏淡姑娘,多謝你。」她朝小狐狸招招手:「快過來。」

  余墨看著三尾雪狐嘴裡叼著的盤子,神情複雜。如果沒記錯,裡面應該就是夜明砂,也就是蝙蝠的糞便,還是昨晚剛取來的。

  紫麟站起身:「琳瑯姑娘,我們也算是朋友了,之前的那些話就算是玩笑,就此作罷。庭院裡已備好了宴席,貴客先請。」

  琳瑯微微一笑,看著顏淡:「不,已經說出口的承諾怎麼能收回?既然顏淡姑娘救了我的弟弟,我該是服侍姑娘才對。」她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如果顏淡姑娘覺得不好,我也可化為男身,盡心盡力地服侍。」她將服侍二字特別咬了重音。

  顏淡嚇了一跳,轉頭去看余墨。琳瑯抬手一攔:「姑娘既然不是山主的姬妾,還會有什麼顧忌嗎?難道是我的相貌不夠好?」

  顏淡一指叼著盤子的小狐狸:「其實,我還是比較喜歡它一點,又小又軟。」

  小狐狸立刻丟掉了盤子,撲到她身上,嗯嗯啊啊地往她身上蹭。顏淡將它捉到手上,只見它伸出小舌頭來,吧嗒吧嗒地舔著她的手指。

  琳瑯還是笑著:「既然顏淡姑娘喜歡,也只好如此了,只是,」她頓了一頓:「子炎他有點不懂事。」



日行一善

  顏淡在日益消瘦。

  顏淡已近心神崩潰。

  小狐狸蹭到她身邊,嗯嗯啊啊地叫喚。一日十二個時辰,她至少有十個時辰對著小狐狸。不論她走到哪裡,小狐狸竟然有本事把她找出來,然後討好地在一邊蹭著。開始幾天還好,可是被狗皮膏藥一樣貼著過十天,沒有人能受得了。每次她想把它甩下的時候,它都抓得死死的,一面哀哀地叫著,她都覺得自己在做的事情實在是慘絕人寰。

  於是在剩下的兩個時辰中,她連做夢都能聽見小狐狸的聲音,夢中都是小狐狸在她身上蹦。

  一日到紫麟那裡蹭飯,余墨琳瑯居然都在。

  「子炎他很喜歡黏人,只要是喜歡的人,他就會黏上去。在狐族的時候,他每時每刻都要跟著我,別人碰一下都會不高興,所以這次父親才不得不派我來。現下你解開了他身上的咒毒,他似乎又很喜歡你,比原來跟著我的時候還要黏。」琳瑯說。

  顏淡看著扒著衣袖的小狐狸,忍不住問:「他什麼時候才會不這樣?」

  琳瑯笑笑說:「可能是成年之後吧。那個時候他就可以化成人形,應該會改的。」

  顏淡問:「他離成年還有多久?」

  琳瑯算了半天:「大概還有一百五十多年吧。」

  顏淡埋頭去切烤羊腿上的肉。

  紫麟心情舒暢,大笑三聲,手上的青銅酒盞哢的一聲被他捏扁了。

  小狐狸仍舊在顏淡身上蹭了又蹭,嗯嗯啊啊地叫喚。

  余墨拿起一邊的手巾抹了抹嘴角,站起身來:「我明早要出門,就先回去準備,諸位少陪了。」

  紫麟瞭然地點點頭:「早點歇息罷。」

  余墨走過顏淡桌前,只見她跪坐著挪了兩步,道:「山主……」

  余墨站定了:「怎的行如此大禮?在下不敢當啊。」

  「正好我也想出去散心,不如我和山主同行,一路上也好照應山主的衣食住行。」

  紫麟立刻接上一句:「你可是忘記了還有三尾雪狐麼?你若走了,誰來照顧他?枉費他對你這樣看重。」

  余墨嘴角帶笑:「也對,莫要辜負了人家。」

  小狐狸跳到顏淡肩上,嗯嗯啊啊地往她頸上蹭。

  顏淡想了想:「我有遺言。」

  余墨說:「請講。」

  「等我死了以後,小狐狸就託付給你了,千萬要替我好好待他。」

  余墨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紫麟將膝上的小老虎抱到桌上,讓它舔沾了酒的筷子,一指顏淡:「你知道什麼叫黑心?她的心腸最黑。你知道什麼叫壞心?她的心腸最壞。你知道什麼叫毒麼,最毒的砒霜都沒她毒……」

  顏淡忍不住分辯:「砒霜才不是最毒的。」

  天邊泛白,眼下春意漸濃,天也亮得越來越早。

  余墨將包袱放進船艙,然後一撩衣擺,坐在岸邊的木樁子上,長腿交疊,遙望遠處。不多時,只見一個人影越來越近,瞬間就到了眼前。顏淡抱著包裹,看了看身後,長吁一口氣:「終於甩掉了,我們快走。」

  余墨抬手一攔:「我可沒答應過。」

  顏淡嘟著嘴,挨到他身邊:「余墨,余墨……」

  余墨輕輕笑道:「怎麼你連三尾雪狐的撒嬌法子都學過來了?」

  顏淡惡狠狠地說:「如果你這次不幫我,我就每一天、每一個時辰、每一刻都黏著你,把你煩得晚上睡不好,夜裡做噩夢,像狗皮膏藥一樣怎麼甩都甩不開。」

  余墨點點頭,乾脆地說:「儘管來黏好了。」

  顏淡無言以對,忽見遠處一個小黑點正一跳一跳地朝這裡蹦躂:「他又找過來了,獵犬的鼻子都沒他靈。」

  余墨站起身,撣了撣衣袖:「我來教你兩招,看好了。」言畢,手指淩空虛劃,立刻形成一個透明的結界。小狐狸本想撲過來的,結果一頭撞在結界上,在地上滾了兩滾,沖余墨亮出爪子叫了兩聲。

  余墨閉了閉眼,複又睜開,眼眸變得殷紅,和他對峙的小狐狸連毛都炸起了,跌跌撞撞退開兩步。他一轉身勒住顏淡的腰身,拉近了在她唇上親了一下,看著小狐狸:「我的人是你碰得的麼?你還有一百五十年才化人,拿什麼和我爭?」小狐狸耷拉下耳朵,哀哀地叫喚,可憐兮兮地看著顏淡。顏淡已經完全游離界外,人事不知。

  余墨一把將顏淡拉上船:「好了,我保證以後他都不敢纏著你。」

  顏淡坐在船頭,許久才吁了一口氣:「余墨,你這招釜底抽薪好生厲害。」

  余墨用竹竿在岸上一點,小船離岸:「這叫斬草除根。」

  顏淡鑽進船艙,找了毛毯就在軟墊上倒下:「好睏,這幾天都沒怎麼睡,到岸了叫我……」

  顏淡醒來的時候正好天黑,從船艙裡探出頭問:「我們要去哪裡日行一善?」

  余墨笑了笑:「你怎麼知道我是去做這件事?」

  「我認識你的日子也不算短了,多少總知道的,我就是看你一個眼神,也知道你在想什麼。」

  「是麼。」

  「我就是看到你一根頭髮絲,都猜得到你在想什麼。」

  余墨微微笑了:「我們去南都,那裡是大周的國都,最為繁華,可以下手的凡人也多。」

  顏淡忍不住道:「凡人的精魄多半骯髒,虧得你還不在意。」

  余墨長眉微皺,隔了片刻道:「其實凡人中也有純淨魂魄的。很久以前我就見過一個,是個盼著夫君高中後來接她的女子。只是那書生金榜題名,高中狀元,卻再沒來看她。她等了很多年,還是一直在等。」

  「那個書生還活著嗎?要是還活著我就把他割成一塊塊。」

  「不知道,已經過去快二十年了,凡人一般都活不了太長。」余墨頓了頓,又接著說,「我那時還沒見過那麼純淨的魂魄,就迷了心竅,化成那個書生的樣子去找她。她故去的時候,以為真的是自己的心上人來了,還算心滿意足。」

  顏淡想了想:「雖然於她來說,你所做的也不算是件壞事。不過於理來說,就是天理不容了。」

  余墨輕輕一笑:「後來我的確是被打回原形了。當初從那個女子那裡賺來的修為半點不剩,還折損了不少原來的修行。」

  顏淡心中一頓,忍不住道:「原來你是真的被打回原形過?誰有這本事?」余墨沒回答。她頓時瞭然:「是……那個奪走你異眼的那位美麗的花精姑娘?哎呀,原來你這麼癡情,人家這樣對你,你還唸唸不忘,被打回原形都不記恨。」

  余墨板著臉:「誰說我喜歡她,我明明是——」

  顏淡已經完全聽不到他在說什麼,只顧自己:「人世自古有情癡,莫問何處是滄桑。余墨,我當真對你另眼相看了。不過看現在這樣,那位美麗的花精姑娘肯定是不要你,所以你才一直形影單隻。不過古語雲,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又好比水流東逝,一去不回頭,過去的事就不要再傷心了!」

  余墨忍無可忍:「顏淡!」

  「什麼?」

  余墨一指船艙:「你還是太睏了,再進去睡一覺。」

  周仕明是個惡霸,祖上頗有些產業,橫行鄉里近十年,本還想繼續去南都城開枝散葉,將惡霸事業發揚光大,只可惜當朝的睿皇帝聖德,大周國泰民安,南都城更是到了夜開戶門、路不拾遺的境地,將他開山立派的願望給生生扼殺了。

  周善人是周仕明收的養子,承了養父的姓,本來的名字就叫善人。周仕明甚是滿意,於是沒有再賜名。周善人司職跑腿,如果有哪家大姑娘生得還入眼,立刻沖上前搶了人就走。附近鄉里人都避之不及。

  陽春三月,春水如碧。岸邊桃花三兩枝已初綻花顏,灼灼其華,和樹下水邊的人相映襯,花顏之豔,人面之嬌,恍如畫卷。

  「江南好,翠竹直,做簫送與哥哥帶,吹出一支桃花調,問這簫好勿好……」水聲嘩嘩,江南水鄉的漁女一邊哼著小調,一邊將漁網撒下。三五個漁女聚在一起,笑語唧唧,總有說不完的悄悄話。

  周善人挺胸凸肚,衝過去抓人。漁女們驚叫一聲,紛紛往江中跑。最後一個跑得不夠快,被周善人一個餓虎撲食抓住。那個漁女的衣衫已經濕了一半,瑟瑟發抖,模樣可憐。他扳過漁女的臉瞧了瞧,正要扛起人帶走,忽聽岸邊傳來一聲清脆的笑聲,他抬眼一看,眼睛頓時發直了。

  一隻細白的手抓著鮮嫩的桃花枝,搖了一搖,卻沒能將桃花折下,花瓣簌簌落落地掉下來。她皺了皺鼻子,回頭笑著向身後的年輕男子說了句什麼。那年輕男子抬起手,將她攀著花枝的手給拉了下來,也笑著回應了一句話。

  周善人站得有些遠,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只見那年輕公子舉步往對岸的桃花林走去,留下那個女子獨自在樹下的石頭上小憩。他鬆開漁女,大步衝過去,一把扛起那個少女,沿著堤岸往上游狂奔。

  那少女幾拳打在他背上,也是輕輕的,不痛不癢。她打了一陣,就無聊地縮回手,嘴角帶起幾分狡黠的笑。

  周善人越跑越快,但見江中心一艘畫舫正順流而來,大聲叫道:「停船,快停船靠岸!」畫舫上的船伕聽見他的聲音,齊齊往岸邊劃來。周善人不待畫舫完全靠岸,立刻跳了上去,紅光滿面:「我今天搶到個好的,說不好義父以後還會賞給我們底下的!」

  少女嘟囔了一句真是一屋禽獸。

  周善人沒聽清,在她身上一拍:「別怕,你跟了我們,以後可要享福了。」他走進船艙,將少女扔在錦墩上,諂媚一笑:「義父,你看這個丫頭生得如何?」

  周仕明正躺在軟墊上,身旁有兩個水靈靈的丫鬟為他捶腿,窗格邊的沉香爐正升騰起嫋嫋白煙,周圍瀰漫著一股清甜之氣。他身上穿著一件蜀錦的袍子,白白胖胖,保養得甚好,左手拿著一隻碧玉鼻煙壺,手指也是白生生、胖乎乎的。

  他一揮手,捶腿的丫鬟立刻退到一邊,周善人也識趣地出了船艙。

  「你叫什麼?」

  少女坐在錦墩上,看了看周圍,微微一笑:「我叫顏淡。顏色的顏,清淡如水的淡。」

  周仕明看著她:「那你知道我是誰嗎?」

  顏淡嘆了口氣:「原本是不知道的,但是現在不知道也不行了。」她仔細地瞧著對方,由衷地說:「你一點都不像惡霸,反而像享清福的富老爺。」

  周仕明大笑:「你這小姑娘真有趣!要知道看人不能只看外表,懂嗎?」

  顏淡點點頭,這句話她最懂了。

  周仕明站起身來,慢慢向她走去:「既然知道我是誰了,你也該知道,還是乖乖聽話的好,不然我有很多辦法讓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顏淡一臉誠摯地開口:「大叔,你的下巴上有五根鬍子沒刮乾淨,左邊那個鼻孔裡有三根鼻毛,還有右邊眉毛上的那顆痣上有根……」周仕明臉色鐵青,幾乎被氣炸了,伸手去撕她的衣衫,突然身子一輕,砰地一聲在船艙的木牆上撞出一個洞來。

  余墨走上前,一把拎起他的衣領,又呼的一下把人丟到船板上,轉過頭看顏淡:「你是要等到被人賺去便宜才動手麼?」

  顏淡衣袂輕拂,彎腰從那個被周仕明撞出的缺口走出去,惡人先告狀:「是你來得太慢,害我差點被那個白胖子欺負。」

  船艙外的甲板上,十來個家丁手執木棍短刀等在外面,周仕明一邊揉著老腰,一邊大聲痛駡周善人:「我叫你去找幾個模樣好的,結果弄來那種臭丫頭,還有一個男人!」

  余墨輕撩衣擺,也彎腰從缺口走出來,儀態雍容。家丁看見對方雙手空空,躍躍欲試,正要上前,但見余墨一拂衣袖,所有兵器都飛上半空,咚的一聲掉進水中。

  他語氣平淡,慢條斯理:「若是想活命,就跳下船去。我數五下,還留在船上的,我就不客氣了。一,二……」他剛數到三,一群人已經爭先恐後爬上船舷,撲通撲通往下跳。周仕明雖然胖,但是身手矯健不輸少年,俐落地跳上船舷,突然腳踝一緊,被一股力道往後拖去。

  余墨正好數到五,很是遺憾:「只剩一個也好,聊勝於無。」

  顏淡蹲在周仕明身邊,手上還牽著一根麻繩,是剛才順手在船板上撿的,麻繩的另一頭正捲著周惡霸的小腿。

  周仕明顫巍巍地指著顏淡:「你這……你是妖怪,妖怪!」

  一個尋常女子怎麼會有力道把他這樣的成年胖子從船舷上硬生生地拖回來?除了妖怪,也不會有別的解釋。

  顏淡晃著手中的麻繩,但笑不語,一直看到對方頭皮發麻,才慢悠悠地開口:「唉,看人不能只看外表,這句話還是你說給我聽的呢。」她用繩子戳了戳周仕明,露齒一笑,端的明眸皓齒:「你的肉長得白花花的,似乎很好吃。」

  周仕明嚎叫一聲,不知從哪裡生出一股力氣,拚命蒙頭往前爬,突然眼前出現一幅淡青色的、蘇繡精緻的衣擺。他抬頭一看,又哭號一聲,往左邊爬。余墨抬腳踏住他的蜀錦袍子,慢慢低下身:「她騙你的。她一向覺得凡人骯髒,怎會想吃你的肉?」

  周仕明顫巍巍地抬頭看他。

  余墨和善地笑了:「她不吃,我吃。」

  周仕明雙眼一翻,直挺挺地躺倒在地。

  余墨衣袖一拂,一柄短劍已經拿在手中,在對方肥厚的雙下巴上比了一比:「先從哪裡開始割比較好?」

  顏淡蹲在他身邊,輕搖手指:「還是取精魄吧,萬一割得不好痛死了怎麼辦?」

  余墨說:「先割,再取精魄。」

  周仕明一翻身跪下了:「兩位大仙你們就給我個痛快吧,我求你們了,求求你們了。」

  顏淡沒理他:「先割股吧,那裡的肉比較有韌性。」

  余墨手中的短劍上移了幾寸:「還是耳朵比較好。」

  周仕明捶著船板哭道:「求求你們了,求求你們了……」

  余墨嘆了口氣:「男兒流血不流淚,做人要有骨氣,你哭什麼?」

  「我知道我作惡多端、十惡不赦,不該欺男霸女、欺善怕惡,你們就饒過我吧,我以後再也不敢了,說什麼也不敢做壞事了。我、我對天發誓,發毒誓!我絕對不會再做壞事,不然……」

  余墨突然望向一旁,眼中殺氣微現,一把拉過顏淡,往邊上滾去,只聽一聲清銳的金鐵之聲劈下,船板上頓時破了個大洞,江水湧進畫舫。

  一位水墨長袍的年輕男子立足於船舷之上,衣袖翩飛,修眉俊目,手中長劍一翻,指著他們。...<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4-16 04:13 PM

天師唐周

  余墨慢慢站起身來,將顏淡擋在身後,閉了閉眼,待睜開時已是雙眸殷紅。

  那個年輕男子單足一點,輕飄飄地落在兩人面前,踏前一步,手中長劍化為一道青芒自下而上劃去。

  只見青黑的妖氣一現,緊緊地纏住了劍鋒。

  余墨抬起手,周身的妖氣帶得他衣衫翩飛,眼中微露異色。這世間能強過他的妖已經不多了,更不用說這樣一個凡人。

  忽見劍光暴漲,竟是透過了層層妖氣,逕自刺入他的胸口。余墨一時只覺血氣翻湧,耳邊嗡嗡作響,忙拉過顏淡,跳下船去:「走!」江水濺起,化成蛟龍模樣,高高昂起龍頭,張開大口,擇人而噬。

  那個年輕男子不慌不忙從袖中取出一張符紙,手指輕送,念道:「破!」

  巨龍在頃刻之間化為無數水滴。晶瑩剔透的水珠落在甲板上,發出滴滴答答的響聲,好似下了一場陽春急雨。

  他抬手將長劍送入劍鞘,正準備去追,突然腳下一緊,竟被人緊緊抱住。而船板上那個洞裡,正有江水不斷灌進來,濡濕了他的衣擺。

  周仕明抱著他的腳,一身白花花的肥肉不斷亂顫,淒厲哭號:「大俠,你不能走啊,你快救救我,我還不想被妖怪吃掉……」

  他長眉微皺,看著腳邊的白胖子:「妖怪已經走了。」

  「不不不,他們一定還會再來的,來割我的肉吃,大俠你一定要救救我……」

  那年輕男子看著週遭,那妖怪早已不知去向,抬腳踢去:「滾。」
  
  余墨濕淋淋地走上岸,腳步踉蹌,突然嘔出一口鮮血,坐倒在地。他索性躺在河岸邊,閉目養神。

  顏淡坐在他身邊,只見他臉色蒼白,嘴角帶著血絲,時不時咳嗽幾聲,只好抬手輕輕撫著他的胸口:「余墨,你怎麼樣了?沒事罷?」

  余墨突然斜著坐起身,一手支在地上,掏心挖肺地咳嗽起來。顏淡嚇到了,忙在他背上輕輕拍著,連聲問:「你要不要緊?是不是傷得很重?」

  余墨突然不咳了,氣若遊絲地倒在她身上。

  顏淡抱著他,一動不敢動,心中焦急如焚:「余墨,你再撐一撐,你千萬不要死啊……」隔了良久,只覺得余墨動了一下,有氣無力地開口:「現在哭喪還嫌太早罷?」他的臉色還是不太好,卻已經有了血色。

  顏淡板著臉,冷冷道:「主公。」

  余墨笑說:「蓮卿。」

  顏淡冷冰冰地說:「請恕臣妾抱恙在身,不能為主公送終。主公莫怪。」

  余墨看著她,正色道:「蓮卿一番深情,看來只能來世再報了。」言畢,忍不住先笑起來。

  顏淡也笑了一笑,還是有些許擔憂之色,慢慢道:「那個天師好生厲害,連你都不是他的對手,不用說我更是差多了。」

  余墨懶懶地嗯了一聲,低聲道:「也不奇怪。他的魂魄想必很是純淨,才能將道術用到這個地步。三界之中,最厲害的並不是天庭的仙君,也不是上古時被滅的魔,而是一種最純淨的東西。妖術還遠遠不夠純粹。」

  「余墨,我可不可以說一句話?」

  「你說。」

  「你轉過頭往後面看,那個人已經追過來了,馬上就能到這裡。」

  余墨低聲咒駡一句,站起身來:「從來都只有我追得別人逃的時候,今日卻反過來了。」

  顏淡的表情很真誠:「歷練對修為有好處。」

  余墨看著她的眼:「我們分開走,萬一運氣不夠好,死一個總比死兩個好。」他一指前方:「你走這邊,我走水路,和你相反方向。」

  顏淡看著他,遲疑了一陣,還是說:「好吧。」從余墨這個方向過去,說不好會和那個天師打個照面,而她這條路卻保險得多。

  余墨一推她:「快走。」

  顏淡轉身就走,走出一段路又回頭去看,只見余墨慢慢地走下河岸。她走到山道拐彎處時再回頭,已經看不到他的背影。她一跺腳,疾奔而去。

  夜色漸漸深了,顏淡還在山裡走,又冷又累,卻不敢停下來。透過層層樹林,她就能看到遠處天際的一顆帝星,比天上的任何星辰都要明亮。帝星越亮,也說明一個王朝的根基越穩,正是中興時候。

  顏淡突然想起這是從前學過的東西,其實她的禪理學得最好,只是臨到頭還是沒什麼用。那時又多驕傲,可以滿不在乎地說,她從來都不想入仙籍,因為不稀罕。現在想來,好似過去很久很久。

  待到天亮之時,她終於看見遠處的小村莊,村莊之後的山上是一片茶園。

  她鬆了口氣,在樹樁上坐下休息。忽聽身後腳步聲輕響,她回過頭一看,幾乎要按捺不住跳起來,那個天師竟然追到這裡來了。那人衣袖寬大,衣帶翩翩,眉目清俊,身上還有種少年人特有的清韌之氣,看來年紀也不大,不過弱冠之齡而已。顏淡嘆了口氣,真是白活了這許多年,還不如一個凡人。

  那年輕的天師走過她身邊時緩下腳步,皺眉打量了她一番,斯文有禮地問道:「請問姑娘是本地人麼?」

  顏淡心喜,昨日都是余墨出手,他不會將她的模樣記得太清楚,現在心裡最多只是懷疑,便慢慢道:「你看,今年的茶樹長得比往年都好。」

  那人一怔,又問:「在下沒有惡意,只是想問問哪裡可以借宿一日。」

  顏淡說:「你可看見那邊山頭有幾塊像猴子的石頭?」

  那人終於放棄了,逕自往前走。顏淡看著他的背影,心中尋思,她該是往前還是原路折返?她已經沒這個力氣再走一遍,萬一那人發現不對追過來,恐怕也躲不開。若是和他走一條路,雖然冒險,卻有置之死地而後生之意,說不定就此脫身。

  她打定注意,也站起身,往前面的村莊走去。

  走了兩步,果然看見那人又折轉回來,問道:「姑娘,你可有看過一位像你這樣大年紀的女子經過,模樣很好看,也和你差不多高。」

  顏淡看也不看他,逕自從他身邊走過,渾渾噩噩:「我要回家去,娘親在等我,你也要去嗎?」

  走出兩步,只聽身後有人輕嘆一聲:「原來是個傻子……」

  顏淡嘟著嘴,卻只能在心裡開罵。本來照著她的性子,肯定要好好整回來,只是對方道術太高明,只好忍氣吞聲。她走了一小段路,忽聽身後有人輕聲念了一段咒言,又輕又快,只聽耳邊呼呼風響,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只有頭頂上一點光亮,似乎是掉進一個黑乎乎的洞裡。隨後,頂上唯一的亮光也被堵住。

  顏淡大驚失色,手指輕彈,一道白光擊在周圍的牆壁上,又被反彈回來。

  只聽一個慢條斯理的聲音在外面響起:「別廢力了,憑你的本事,除非有人放你出來,就只能待在法器裡。」

  法器?顏淡往旁邊摸了摸,觸手冰涼光滑,倒像是玉。她又在周圍轉了一圈,似乎有一個圓圓的弧度,該、該不是開光的玉葫蘆罷?

  顏淡沮喪了一會兒,只好坐在地上:「我哪裡露出破綻了,你剛才明明相信的。」

  「你做戲是做得很真,我差點也被你騙過去。只可惜你身上的衣料太好,一雙手也不像是勞作過的,還有你的臉。常常風吹日曬,自然而然會變粗糙。」

  顏淡嘆了口氣,自認倒楣:「請問天師尊姓大名?」

  隔了許久,那人才回答:「唐周。」

  顏淡躺在葫蘆裡,閉上眼:「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你碰見我的那個同伴沒有?」

  唐周簡單地回答:「碰見了。」

  「那他呢,是被你殺了,還是脫身了?」

  「我已經回答過你最後那個問題,所以這個問題,我不必再回答。」

  顏淡一敲葫蘆底座,憤憤道:「你這……」突然又輕輕笑了:「原來他脫身了,幸好幸好。」

  唐周還是沒上當,聽聲音似乎是笑著說的:「自作聰明。」

  顏淡只能閉上眼睡覺。現在筋疲力盡,起碼要先養足精神,才能逃出困境。

  因為太累了,所以很快便沉沉入睡,葫蘆裡黑洞洞的,也比較容易睡著。她醒來的時候,周圍還是黑漆漆的一片,不知外面是晝是夜。

  她坐起身,抱著膝慢慢想脫身的法子,想了十七八個,可行性都不大。突然天搖地動,她咚的一聲撞在葫蘆壁上,捂著臉鼻子發酸。

  只聽唐周慢悠悠地說:「你那麼安靜,我都以為你不在裡面了。」

  顏淡沒好氣:「裡面太舒服,我睡到現在才醒。」

  唐周低聲笑了笑,語聲低沉悅耳:「你和之前被關進來的妖不一樣。他們都害怕得睡不著。」

  顏淡心中一動,問道:「你還收過其他的妖進來?」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唐周的聲音傳來:「你是不是想問,我最後是怎麼對付他們的?」

  顏淡被看穿心中所想之事,大大方方地承認:「嗯。」

  「還是抓到第一個妖的時候,我才剛學會煉丹,不小心把方子看錯了,火候又不對,所以那個蜘蛛精死得比較慘。第二個是熊妖,下場比蜘蛛精要好多了。至於第三個麼,是芍藥花精,全身都很寶貴,就用來研究了幾個百年前遺留下來方子……」唐周的語氣很是慢條斯理,「第十個我都還沒怎樣,他自己就先嚇瘋了。你是第十一個。」

  顏淡聽得身上發冷,勉強笑說:「真榮幸。」不管是誰聽到前面這一串同類的下場,都會受不了的好不好?

  她在黑暗中睜大眼,突然說:「唐周,我餓了。」

  唐周的聲音似乎有些驚訝:「你是妖,還會覺得餓?」

  顏淡嘟著嘴,儘量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太生硬:「妖當然會餓了,就是神仙也會餓的。在外面,我可以吸取天地間的靈氣,不吃東西也沒關係,可這裡什麼都沒有,黑乎乎的。」

  隔了片刻,頭頂一亮,顏淡還沒來得及適應這突然的光線,一根草葉就掉在自己身邊,隨後周圍又是漆黑一片了。顏淡氣得發抖,不斷告誡自己一定要忍耐,再忍耐,小不忍則亂大謀。

  過了很久,她方才從牙縫裡擠出一句:「你真是一個好人啊。」

  「太客氣了,舉手之勞而已,不必稱謝。」聽聲音還是笑著說的。

  顏淡只得抱著膝,繼續想辦法。她活到現在,只要想的話,幾乎每個人都能被她耍得團團轉,現在碰上了一個同樣奸猾的,不,同樣聰明的,她還要好好合計一番。

  其實人都是有弱點的,只好找對方向,就可以一舉擊潰對方。

  可是唐周的弱點是什麼?

  她記得紫麟的弱點是怕別人知道他的真身是山龜,丹蜀的弱點是怕鬼,余墨的弱點,嗯,其實只要不過分的要求,余墨都會替她去做,也因此養成了她好逸惡勞的習慣。

  而余墨現在又在哪裡?是不是平安?

  她雖然有七八分把握確定余墨已經脫險了,卻還是剩下那麼兩三分不確定。唐周的口風很緊,什麼都問不出來。

  顏淡頭疼得要命,只好將下巴擱在膝上,閉目養神。可是周圍的氣氛實在太好,只過了一會兒功夫,她竟然又睡著了。



逃跑與反逃跑

  武力不是關鍵,自古以弱勝強的例子枚舉不勝。

  顏淡打算開始認認真真瞭解這位年輕的天師,哪怕是細到一根頭髮絲的小事。她挪到葫蘆壁上,在上面敲了敲:「唐周?」

  唐周語音模糊,輕輕嗯了一聲,聽上去似乎剛睡醒不久。

  這個時機抓得最好,早一分將他從睡夢裡吵醒,肯定會提前抓她去煉丹,晚一分則完全清醒,套話就不容易了。

  顏淡放軟聲音,緩緩道:「你的道術這麼高明,一定有位名師罷?」教出這樣一個徒弟,這個師父一定非尋常人,最好是那種性格怪異,脾氣古板,能讓弟子怨聲道載的那種。

  「我師父是位世外高人,人有些古怪。你問這個怎的?」唐周的聲音還有些低啞,隨口便答道。

  「你師父很討厭我們這些妖罷?」

  「不是討厭,是痛恨。」他輕聲道,「他出家之前,本來是有妻兒。一日從外面回到家裡,卻發現自己的妻兒被妖給食盡了,只剩下兩具白骨。」

  顏淡欲哭無淚。唐周從小受的是什麼薰陶,已經可想而知,她逃出升天的希望變得渺茫。她想了想,斟字酌句:「可是,並不是所有妖都會作惡的。」比如她。

  隔了片刻,唐周才道:「或許是,只是我沒見過。」

  顏淡只恨不得大叫,那個純良的妖早已近在眼前,只是被他關進玉葫蘆裡不見天日。忽又聽唐周接著說:「記得我同你說的那個我第一次捉到的蜘蛛精罷?我那時看他可憐,就把他放了出來,結果他出來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反撲向我。」

  顏淡嘆了口氣,覺得自己已經沒有生還的希望,有氣無力地說:「原來如此。那你心裡呢,是不是也和你師父一般痛恨妖?」

  「你的問題未免也太多了。從今天開始,每天只准提三個問題,回不回答看我高興。」聽聲音,他像是完全清醒過來,「如果你是想說服我放了你,還是別白費心機了,玩這種把戲的你不是第一個。」

  顏淡貼著葫蘆壁,忍不住道:「這裡黑漆漆的,我怎麼知道什麼時候天黑,什麼時候天亮,怎樣才算一天?」

  唐周淡淡道:「你自己估摸著算時辰,過時不候。好了,今日你已經問了三個問題了。」

  顏淡重重哼了一聲,恨得咬牙切齒,只聽唐周慢條斯理地調侃:「你這樣哼下去,小心鼻子長歪。」

  顏淡氣得捶地,捶了兩下,突然又笑了。不管如何,現在總算還是有些進展。只要有時間,就還有希望,她更艱難的狀況都能安然度過,偏不信這道檻跨不過去。

  她必須在這黑洞洞的法器中保持清醒,饑餓有時也是保持清醒的法子。她不像凡人,兩三天不進食,就頭暈眼花。她反而要花更多時間修煉妖術,就像這世上最神秘的密宗,就用這種饑餓的方式提升修行,磨練心智。

  她時時聽著外面的動靜,感覺唐周走過的每一條路,接觸過的每一個人。

  關在法器中,就基本與外界隔離,除了唐周和她說話的聲音可以聽見外,其餘時候都是靜悄悄的什麼聲音都沒有。在這樣安靜黑暗的環境,沒有勇氣和意志的確也待不長。

  可是慢慢的,顏淡竟然能隱隱約約聽見外面的聲音,不能不說是一大驚喜。

  「唐周?」她靜坐許久,還是忍不住說話了。

  唐周似乎嘆了口氣,有點挫敗地說:「你想說什麼?」整整十天了,從來都沒有一個妖能在玉葫蘆裡待過那麼長時間,他現在也不能不和對方較上了。

  「我想知道,你心裡是不是很痛恨我們這些妖?」這個很關鍵,只要對方有半分惻隱,還是能被她說動。

  唐周卻掉轉話鋒:「你怎的不問你那個同伴的事?」

  她當然想問,只是時候未到。現在她做什麼都落盡下風,自然不能讓對方將她的心思一起猜中了。何況她就是問了,照唐周那種看她越氣急敗壞就越高興的性子,問了也是白問,全然自討沒趣。

  「我現在自身都難保了,還管人家死活幹什麼?」

  唐周似乎笑了一笑:「你們妖的情誼,也就是這麼一點。枉費那魚精不自量力來攔我,還想讓你逃走。」

  顏淡不說話,心中如焚般煎熬,而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該是相信余墨的本事,如果他回到鋣闌山境,發覺自己沒有回去,必定又會出來找,她一定要儘快想辦法脫身。

  「那是因為你心中本來就有偏見,其實根本不明白。」顏淡心裡生氣,還是硬生生克制著,「我們妖也是時刻被約束著,有自己的原則,就算為惡,也不會比你們凡人更壞。」

  唐周沒說話。

  那就意味著,今日他不會再理會自己。

  顏淡翻來覆去地想,最後慢慢閉上眼,正在似醒非醒之時,突然又被一陣細細的水聲驚醒過來。她翻身坐起:「你能不能讓我出來透透氣,一盞茶功夫就好。」

  唐周非常乾脆地應道:「好。」

  突然頭頂上出現一道亮光,顏淡心中的歡躍簡直不可言表,慢慢飛到葫蘆口,趴在口子上往外看。她現在被法術束縛,身子縮小太多,哪怕一扇窗都顯得龐大許多。看窗外透進來的光,現在大約是傍晚時分。而他們現在應是在一家客棧中,只是看客房的佈置都很舊了,外面又沒有鬧市的嘈雜之聲,想來是郊外的那種小客棧。

  「是不是覺得和你原來看到的都不一樣了?」唐周突然輕聲笑問。

  顏淡點了點頭,回過頭去,但見眼前水汽繚繞,一時間連話都不會講了:「你你你……」

  唐周往後靠了靠,將濕淋淋的黑髮撥到木桶外邊,似笑非笑:「我什麼?」

  顏淡立刻指責說:「我才不要看你洗澡!」

  唐周很是無辜地看她:「是你說要出來透透氣,再說我又沒請你看。」

  顏淡趴在葫蘆口,一手支著下巴,嘟起嘴:「好啊,我就在一邊看,你有種讓我看全了!」唐周手一鬆,玉葫蘆撲通一聲掉進水裡。顏淡還沒反應,就連著灌進兩大口洗澡水,連忙閉住氣,縮回玉葫蘆中,用妖術在葫蘆口上封了個結界,不讓水灌進來。

  唐周站起身,將身上的水擦乾了,扯過屏風中的裡衣披在身上,才把玉葫蘆從水裡撈起來:「如何?」

  顏淡只覺得肚中翻騰,咳了半天什麼都咳不出來,氣鼓鼓的:「卑鄙。」

  唐周但笑不語,把玉葫蘆放在桌上,慢悠悠地繫上衣帶,再穿中衣,最後披上外袍。

  顏淡眼波一轉,微微笑道:「四處奔波一定很累是麼?要不要讓我幫你捶捶腿,揉揉肩?」

  唐周轉過頭,淡淡看她。

  「你放我出來,我保證不逃。何況就是我逃了,你也能追回來,這種傻事,我也不會做啊。」就是要一步一步來,當前要先從玉葫蘆裡出來,這樣才好見機行事。整日介關在暗無天日的地方,才什麼辦法都沒有。

  「你這是……在引誘我麼?」他也輕輕笑了,慢慢的,一字一緩地說,「你想不想知道,從前有只狐妖也來這一手,她最後的下場是什麼?」

  顏淡聽著他說話的語氣,只覺得全身涼颼颼的,禁不住瑟縮:「不想不想,我半分都不想知道。」

  事實上,要離開玉葫蘆,也必須先保證她還活著。如果最後只剩下一絲小魂魄飛出去,那也沒有意義了。

  唐周拿起玉葫蘆,用木塞把葫蘆口堵上:「如果你真是聰明的話,就老老實實的、不要動歪主意,這樣才能多活幾天,死的時候也乾脆。」

  眼前又重歸黑暗。

  顏淡想了想,問:「那個狐妖生得很好看麼?」

  唐周不假思索地回答:「比你好看多了。」

  顏淡指責說:「有那樣的美人投懷送抱你都不動心,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

  估摸過了三個時辰的光景,顏淡隱約聽見外面傳來一聲響動。現在正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會有什麼人半夜出來走動?她連忙貼著葫蘆壁,凝神聽外面的動靜。似乎有人在房內走動,而且絕不止一個人。

  那些人的腳步虛浮,落地之間的動靜聽在她耳中,十分清晰。而唐周走路時候,步履輕捷,幾乎落地無聲。

  顏淡想了想,嘴角帶起一絲笑意:她終於等到脫身的時機了。如果沒猜錯的話,唐周住進去的客棧正是一家黑店,而他用過的飯菜茶水中一定有蒙汗藥,現在才會睡得那麼沉,連有人走進來都不知道。

  她還以為唐周有多精明,其實也不過如此。

  突然天搖地動,顏淡身子一傾,滑到了另一邊。只聽外面有人粗聲道了一句:「這個是玉的,不知值多少銀子?」另一人接話道:「看上去光澤很好,你打開木塞看看,說不定裡面還裝著什麼寶貝!」

  顏淡輕輕笑了,心道你快快打開,這樣我也好儘早脫身。

  突然玉葫蘆被人倒著翻了過來,顏淡身子失重,從葫蘆口一下子穿了出去。只見青煙嫋嫋,她旋身轉了一圈,衣袂舒展,抬手挽了挽青絲,轉頭往床上看去,這位年輕的天師果真還睡得人事不知。

  身後那三人俱是目瞪口呆,許久才從喉嚨裡憋出一句:「媽的,有妖怪啊!」隨後跌跌撞撞地撞門出去了。

  顏淡手指輕彈,落在最後那個人撲通一聲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那人全身發抖,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哀嚎一聲,連滾帶爬地逃了。

  顏淡微微不滿:「我看上去有那麼可怕麼?他們竟然會嚇成這個樣子。」

  不過今日她心緒大好,什麼都不想計較。

  她走到桌邊,打開茶壺蓋子聞了聞,又掰了塊盤子裡的點心咬了一口:「果真是蒙汗藥。」她回身走到床邊,低下頭看著唐周。他睡得很沉,呼吸綿長,面容恬淡,模樣生得很是清俊。顏淡輕聲自語:「你看不起我們做妖的,我卻偏偏要讓你欠我的人情。」但這幾日受的氣還是要出的,她慢慢抬起手,積聚力氣,然後用力往下揮去,打算賞他幾個耳光,還沒碰到他的臉頰,手腕突然被握住。

  唐周突然睜開眼:「怎麼?」

  顏淡強自鎮定,露出一個淡淡的笑顏:「你臉上有蟲子,我想幫你拍掉。」

  唐周慢慢坐起身,還是笑著的:「剛才你的手抬那麼高,我還以為是想打我的耳光。」

  希望突然變成失望,簡直讓她憤恨至極。

  她氣得發抖,只差跳腳:「先說好,我寧可自盡,也絕對不回那個法器裡去了!你是要零碎著剁,還是拿我去煉丹,就儘管來,我才不怕!」

  唐周從枕邊的外袍下面抽出一張符紙,貼在她的手腕上。只見華光一閃,那道符紙突然變成了一隻沉甸甸玉鐲。他鬆開手,慢慢道:「這個禁制,是讓你不得離開我身邊五步之外。」

  顏淡伸出手去,指尖觸到鐲子之時,鐲子會一下子把她的手指彈開。她雖從玉葫蘆從脫身,卻被下了禁制,必須跟在唐周身側,也是連逃跑的機會都沒有。

  她看了這個鐲子一陣,還是不死心:「五步太少,能不能寬限到十步?」

  「我本來覺得三步最好。」唐周下了床,抬手整理衣衫,突然衣袖上一緊,被顏淡拉住。她神色悽楚,央求著:「就算是二十步我也做不出什麼事情來,十步好不好?」

  他低聲笑了笑,眉目清俊:「真是我見猶憐,我都忍不住想動心了。」語調突然一轉:「再說一句就把你收到法器裡。」

  顏淡嘟著嘴,低聲嘀咕了一句,突然在桌邊坐下,拿起桌上的點心咬了一口。

  唐周抬手握住她的手腕,長眉微皺:「這點心裡有蒙汗藥。」

  「餓的時候就是裡面有砒霜我都吃,」顏淡驕傲地一笑,「何況區區蒙汗藥?」

  唐周將她手中的點心拿走,又放回盤子裡:「前面的不遠就是青石鎮,去鎮上吃。」

  「青石鎮?」她微微一怔,「你去青石鎮做什麼?」

  唐周沒說話,逕自拿起包袱往門外走。

  顏淡只覺得一股無形的力量硬拖著她跟在唐周身後,兩人一前一後,剛好是五步距離。

  「我聽別人說,青石鎮那邊發生很多事,有人無端死在家中,還有人被挖心,亂墳崗惡鬼作祟,你去哪裡幹嘛?」

  唐周回過頭微微一笑:「沒見過,想見識一下。」

  顏淡走了一段路,又忍不住問:「你之前沒有碰黑店裡的食物,所以才沒被蒙汗藥迷倒,對不對?」

  唐周避而不答,反而加快了步子。只見天邊微露魚肚白,朝霞明麗,他們已經可以看見不遠處的一座青石小鎮。...<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4-16 04:33 PM

七曜神玉   墓地啊墓地,乾屍啊乾屍

  王小二在青石鎮上幹了二十多年跑堂,還是頭一回見到如此俊秀的人物來下館子,不由感嘆今日掌櫃的提早開門是對了。

  顏淡坐在桌邊,握著筷子:「有什麼菜,端上來就好。」

  王小二一呆,賠笑道:「姑娘,這才早上,小店的掌勺師傅要到中午才來,吃熱菜恐怕還太早了罷?」

  只見那位眉目如畫的少女抓著筷子往桌上一敲:「什麼管飽的就端上來!」

  顏淡露出的那種餓漢氣魄讓店小二肅然起敬,立刻下去忙碌了。

  唐周慢慢倒了一杯茶,頗為驚訝:「你真有這麼餓?」

  「你可以試試二十天只喝過一口噁心的洗澡水,完全不進食,這樣你就知道會不會餓了。」

  「這樣說來,之前說的妖也要吃東西,那些話都是真的?」

  王小二端著一籠熱氣騰騰的包子放在桌上,問道:「廚房裡還有半隻昨日剩下的燒雞,要不要熱一熱給姑娘端上來?」

  顏淡將一小錠銀子放在桌上:「還有多少都拿過來。」

  王小二將銀子拿在手中一掂,大約有三四兩重,這樣出手很是大方了,何況還是在青石鎮這種不算繁華的小鎮。

  「我沒事說著好玩的,你千萬不要相信。」說話間,顏淡已經嚥下一個包子,用筷子戳了第二隻咬了一口,眼中還盯著第三隻。

  唐周倒了杯茶推過去:「慢點。姑娘家這副吃相,也不怕難看。」

  顏淡瞥了他一眼,斯斯文文地撕下一塊包子皮,斯斯文文地嚼了幾下才嚥下,斯斯文文地開口:「吃相難看有什麼關係?最重要的是吃得快吃得多,撐死自己就能餓死別人,你懂麼?」話音剛落,又繼續風捲殘雲。

  唐周低下頭,輕笑出聲,笑了好一陣才停下。

  顏淡滿足地喝了一口茶,長吁一口氣:「這樣最舒服了。」

  「吃飽了?那該辦正事去了。」

  「啊,中午還有熱菜呢。」

  唐周作勢要走。

  顏淡連忙拉住他:「等一下,再等一下。」眼波一轉,笑得有些狡黠:「你這是第一次獨自出遠門麼?」

  唐周長眉微皺,複又緩顏了,帶點少年人特有的清稚:「是又怎樣?」

  「亂墳崗就在那個地方,也跑不掉是不是?所以早去晚去都是一樣的。但這裡是青石鎮,鎮上的人一定知道比那個傳聞還多的事情,你說什麼地方最適合聽故事?」

  唐周看著她:「你那點小聰明要是用到正道上就好了。」

  顏淡輕搖手指:「不不,我這是歷代聖賢推崇的大智慧,遲早要讓你見識到的。」

  唐周笑了笑,手指劃過她手腕上的鐲子:「我只知,你現在還是階下囚,那種大智慧見不見識有差麼?」

  顏淡嘴角微動,左思右想,最後還是不說話了。

  臨近中午時分,飯館裡的客人也漸漸多了起來,人聲嘈雜,中間混雜著幾個北地口音,鬧騰騰的一片。

  「我看兩位面生得很,不是鎮上的人吧?」一人操著當地口音走過來,拖開板凳坐下。那人獐頭鼠目,形容猥瑣,露出諂媚的神情。

  唐周微一頷首,淡淡道:「是頭一回來這裡。」

  顏淡看著掌櫃身後的竹削牌子,唸得又輕又快:「爆炒豬肝,黃燜仔雞,炒三鮮,水晶丸子,醋溜排骨……」一口氣報了十幾道菜。王小二滿頭大汗:「這位姑娘,你們才兩位,四道菜已經很多了。」顏淡瞥了唐周一眼:「這位公子付賬,一分銀子都不會少。對了,還要加上一碟醬豬肚。」

  唐周全當沒聽見,只是說:「小二,再加副碗筷。」

  那個湊過來坐的當地人臉上立刻笑開了花:「小兄弟真是爽快人。」

  唐周道:「不知這鎮上有什麼新奇有趣的事情?」

  那當地人摸了摸臉,眼巴巴地望著王小二端上來的菜餚。顏淡微微一笑,拿了雙筷子遞到他手中,又悄悄指著角落那一桌坐著的幾個身上佩劍帶刀的大漢:「大叔,我們一路過來,就見過很多像這樣的人,一臉凶霸霸的,他們來這裡做什麼?」

  那當地人夾起盤子裡的熱菜,流水似地往嘴裡送,含含糊糊地說:「你這小姑娘一定是頑皮,從家裡偷跑出來的吧?」

  顏淡點點頭,一臉驚訝:「大叔你怎麼知道的?」

  那人哈哈大笑,甚是得意:「我還知道這位小兄弟是你的情郎,你們這是瞞著家裡人私奔吧?」

  兩人同時在心中咒駡了一句。

  顏淡眼波一轉,笑得很乖巧:「大叔,你是在故意扯開話題了,其實你不知道那些人來這裡是幹什麼的吧。」像這種混吃混喝的人,往往又很愛充面子,這樣一說,他立刻就會把心裡話往外倒了。

  「我怎麼會不知道,嘿,你這小姑娘!我在這裡住了大半輩子了,還有什麼不知道的。」那人果真受了激將法,放下筷子,「他們是來找娘娘墓穴的。」

  唐周道:「當今皇上怎會把自己的妃嬪葬在這裡?」

  「不是現在的皇上,是已經亡了國的那個皇帝。那時候你都還沒生出來呢。當時天下三分,北燕、南楚、齊襄各據一方,我說的是齊襄的那位貴妃娘娘。」

  唐周更是懷疑:「既是皇族,定有自己的皇陵,又怎麼會葬在這裡?」

  那當地人笑了:「那時候,現在皇宮裡的那位皇帝還沒當皇上的時候,是南楚的大將軍。他滅了齊襄之後,齊襄的亡國皇帝帶著他寵愛的貴妃,在手下那一批人的保護下逃走了。當時南楚那邊追得很緊,到了青石鎮的時候,那亡國皇帝手下人叛變,就把那皇帝殺了,而貴妃娘娘和亡國皇帝伉儷之情甚篤,不願獨活就自盡了。他們出逃的時候從皇宮裡帶出很多金銀珠寶,隨身帶著錢財外露,很容易招致殺身之禍,於是就想了一個法子,為那個娘娘修了一座墓穴。一來在墓穴裡藏著珠寶,可以隨時來拿;二來也是因為那位娘娘是含恨而死,怕她死不瞑目化為惡鬼,也想用這座墓穴鎮著。這就是娘娘墓的由來。」

  顏淡隨口道:「你定是也去找過這座娘娘墓了。」

  「找是找過,不過,」他看了看左右,低下聲音說,「那位娘娘鬼可凶了,一定是只厲鬼,誰拿了這裡面的寶貝,就會死!我們鎮上的人,寧可繞道也不從亂墳崗裡走。」他拿起筷子,繼續往嘴裡塞熱菜,又無暇說話了。

  唐周在桌上輕叩:「想來這也是傳聞,越傳就越走樣。」

  那人搖搖頭,嘴裡含著排骨:「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

  顏淡想起之前在蘭溪江上碰上的那個江洋大盜,他也說過關於青石鎮的傳聞。她抬起手,將一塊蝶形玉璧在那當地人的眼前一晃:「我昨日傍晚經過亂墳崗的時候,還撿到了這個玉。」

  唐周斜斜地看了她一眼。

  昨日傍晚,她明明還關在玉葫蘆裡。

  那人嘴唇抖索,臉色發青:「你這小姑娘!快,快把這玉扔了,小命都不要了嗎?!」

  顏淡嘟著嘴,一副不樂意的模樣:「為什麼,這玉很好看。」

  「我告訴你吧,我們鎮上有個年輕小夥,生得可壯實了,家裡窮,又沒什麼親戚,老爹死了也沒錢埋,只好埋到亂墳崗上去。他挖著挖著,就挖出幾個金銀杯子還有幾塊玉,不出十天,就死在自家裡了,我從來沒見過那麼難看的死狀……啊,還是不說了,吃飯,吃飯。」

  唐周知道再問不出什麼事來了,便低頭用飯,舉止斯文,像是出自大戶人家。

  顏淡突然說了一句:「那個人的死狀,你就是不說,我也能想得出來。」

  那當地人只埋頭猛吃。

  「他家裡沒有其他親人,等有人發現的時候一定連屍首都爛了,身上爬滿屍蟲,有老鼠啃他的肉,還有蒼蠅四處亂飛。」顏淡夾起一塊醋溜排骨,「他的屍首啊,就和這塊排骨一樣,骨頭都軟了,上面沾著肉。」

  唐周一向細嚼慢嚥,聞言也不禁噎了一下。

  那當地人正要去夾那塊最大的排骨,聽了這句話,筷子一拐,去夾旁邊的爆炒豬肝。只聽顏淡立刻道:「他的肝也定是爛了,就和這豬肝一樣,是醬色的。」

  那人臉色焦黃,去夾水晶丸子。

  「唉,那人的眼珠應該還在吧。聽說死人的眼珠就是白生生的。」顏淡夾起一個丸子,咬了一口,「不知道是不是像這個水晶丸子一樣有韌勁,有嚼頭。」她伸過筷子,點著盛醬豬肚的盤子:「聽說這種醬的東西要在醬缸裡醃很久,所以很多鄉野小店都把那些發酸發臭了的內臟和肉醃起來。那些奇怪的味道被醬汁的味道蓋過去,就嘗不出來異味了。不知這裡的是不是這樣?還有,那個人的屍首不會被黑店醃著當豬肉賣了吧?」

  話音剛落,那當地人臉色青白,踉踉蹌蹌地奔出去趴在門口嘔吐不止。

  顏淡看著唐周,又問了一句:「我說的對麼?」

  唐周面無表情,取出一張符紙。

  顏淡立刻道:「我錯了我錯了,我知道錯了……」

  唐周站起身,招來店小二結了帳,然後左手拉起顏淡,右手拎包裹,把她往飯館外邊拖:「我看你還是喜歡待在法器裡。」

  顏淡誠懇地說:「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敢了,你再給我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嘛。」

  唐周看了她一眼:「真的不敢了?」

  顏淡臉上的神情更是誠懇:「真的。」

  唐周鬆開手:「走罷。」

  他們到亂墳崗上時,已經有五六個江湖人聚在那裡了,看見他們走來,立刻有人拔出兵器。倒是身後一位杏黃道袍的年老道人抬手阻攔:「這位是唐周賢侄,是淩霄觀主的弟子,都是自己人。」

  唐周上前施禮:「唐周見過淩虛子前輩。」

  那年老道人摸了摸鬍子:「聽說你師父近幾年還收了女弟子,就是你身後這位姑娘罷?」

  唐周頓了頓,點頭道:「這是我師妹,還不懂規矩,失了禮數,各位莫怪。」

  顏淡小聲嘀咕一句,擺出怯生生的神情:「師兄……」

  其他人都笑了,連連擺手:「唐兄太客氣了,我們還怕嚇壞了你那個小師妹。」

  唐周又寒暄幾句,方才轉過身,壓低聲音說:「等下不要打歪主意,也不准裝神弄鬼,聽明白沒有?」

  顏淡微微一笑:「師兄儘管放心。」

  唐周想了想,又問:「你叫什麼?」

  顏淡很是老實,立刻回答:「顏淡。顏色的顏,清淡如水的……」還沒來得及說完,唐周已經轉身往前走去。她立刻就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拖著往前,不由嘆了口氣,這階下囚的滋味果真不好受。

  忽聽唐周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十分清晰:「等下你跟緊我。那些人當中有心術不正的,暗中多留個心。」

  顏淡看了看周圍,其他人似乎都沒有反應。

  「這是用內力傳音的功夫,所以他們都聽不見。」唐周似知道她在想什麼。

  忽聽前方傳來一個女子清脆歡快的笑聲,宛如鈴聲叮噹。身邊立刻有人錚的一聲拔出兵器,拿在手中。

  一位雪白衣衫的少女站在枯樹下面,手中抓著一把小米,正在餵樹上的鳥兒,還時不時做出傾聽的模樣,輕聲對著鳥兒說話。她突然轉過頭來,柳葉眉彎彎,未語先笑:「鳥兒說,今兒鎮上來了很多客人,果真不假。」她拍了拍手,很是歡喜:「我好久沒有看到這麼多人,這樣熱鬧過了。可是鳥兒卻說,人多,壞事也多。因為人大多喜歡作惡。」



聽鳥語的少女

  淩虛子皺了皺眉,上前一步:「姑娘何出此言?」

  那雪白衣衫的少女看著枝頭上的鳥兒,唧唧咕咕說了一陣,又回過頭說:「鳥兒說,明日會下雨,問我信不信。我當然信了,你們信不信?」

  唐周偏過頭看了顏淡一眼,只見她看著前面,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淩虛子攔住身後要仗劍上前的同伴,神色和善:「那鳥兒還說了些什麼?」

  少女側過頭,像是在傾聽,還時不時點頭,隔了片刻方才道:「鳥兒說,鳥為食亡,人為財死,自古不變。」

  話音剛落,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

  只聽身後有人三步並作兩步地跑過來,是個肥胖婦人,邊跑邊氣喘吁吁地喊:「小姐,小姐,你怎麼又到這種地方來了?老爺的話你總是不聽。」她跑到近處,抱住那個雪衣少女,連連向眾人賠不是:「各位爺,我家小姐生下來就是傻的,你們大人有大量,不要同一個傻姑娘計較!」

  那少女掙扎著,看著驚起飛走的小鳥:「它、它被你嚇走了!你賠給我,現在就賠!」

  婦人從身後用力架住自家小姐,連連道:「對不住,當真對不住。」

  淩虛子突然攔住她們的去路,雙手合十:「不知這位姑娘是哪家的小姐?」

  婦人立刻答道:「我家老爺姓沈,是鎮上的商人。」

  淩虛子點點頭,便讓開了一條路。他的確是知道的,這青石鎮上有一位姓沈的商人,當地的稀罕物品都是他從各地帶來的,只可惜家中小姐是個傻子。

  少女被婦人架著,不再掙扎,經過唐周身邊的時候,突然癡癡看著他:「你相信我能聽懂鳥兒的語言嗎?」

  唐周點了點頭。

  少女看著他一笑,如春花綻放:「我悄悄告訴你,這裡有鬼,是惡鬼,它喜歡啃人的骨頭,哢嚓哢嚓,一點渣都不剩。這都是鳥兒告訴我的,不過它還說,惡鬼不可怕,人才是最可怕的。」

  婦人連忙摀住少女的嘴,連連賠笑:「對不住,真是對不住,癡兒胡言亂語呢。」

  那少女這一番話,已教人心生寒意。

  唐周看著她們的背影,心思百轉,那婦人說自家小姐是傻子,可是她說出口的一些話,卻又很有道理,絕不是一個傻子可以說出來的。

  顏淡眼波一轉,突然笑說:「我能聽懂魚兒說話,這話你信麼?」

  唐周偏過臉看著她,輕聲道:「我看,你是又想回法器待著了罷。」

  顏淡嘆了口氣,幽幽說:「總之我說什麼,你都不相信就是了。」

  忽聽淩虛子輕咳一聲,當先往前走:「我們還是先找娘娘墓穴,再說,就是真的有厲鬼,老道順手就能收了,各位莫慌。」

  另外那五人立刻應聲附和。顏淡瞧著那些人,從兵刃到衣衫,都沒放過。唐周低聲道:「你左前面的那位使刀的,是斷魂刀翟商,右邊是弄影劍秦明陽。除了前面的淩虛子,就是這兩位功夫最好。並排走的那三個人是三兄弟,姓吳。」

  顏淡也輕聲說:「我可不可以問你一件事?」

  唐周看了她一眼,立刻道:「不許問。」

  「你到底是為了什麼來青石鎮?」顏淡很是苦惱,「你就說出來聽聽嘛,你不告訴我,我心裡總是會想啊想啊,一直想很憋屈的。」

  唐週一拂衣袖,淡淡道:「那你就慢慢想罷,說不好哪一天就想到了。」

  「這就是墓穴了,」淩虛子蹲下身,拂開一塊青石板上的灰,一運力,就把石板挪開了,露出一條地道來,「我們不是第一個找到這裡的人。不瞞各位說,老道的師弟就曾經進來過,他是一群人當中唯一活下來的,只是……唉,已經失心瘋了,也問不出他到底是看到了什麼東西,才會變成現在這樣。」

  翟商接口道:「我倒是聽說,有人曾見過墓中女鬼挖心的。」

  淩虛子擺了擺手:「這個決計不會是真的。」他語氣一頓,又道:「我們這番下去,很可能會碰到危險,各位之中不想下去的,不妨留在上面。」

  秦明陽將腰上佩劍取了下來,握在手中。吳氏三兄弟相視一陣,雖然心有慼慼焉,還是搖搖頭。

  在外面等了一會兒功夫,一行人慢慢沿著地道走下去。

  顏淡往下走了幾步,輕聲道了一句:「黑漆漆的,什麼都看不見。」忽然眼前一亮,秦明陽舉著一支點燃的蠟燭,微笑道:「在下身上還有二十幾支蠟燭,應是可以支撐著走到墓地盡頭。」

  淩虛子不由讚道:「還是秦公子細心。」

  秦明陽矜持地一笑,突然一陣風吹來,手中的蠟燭嗤的一聲熄滅了。

  只聽不遠處有個粗豪的嗓門大叫起來:「是誰踢的老子?!」突然又有人罵道:「有種站出來比劃比劃!」隨後,身邊響起了呼呼風聲,掌風拳聲不絕。顏淡往左邊退了一步,突然有一隻手伸過來握住她的左手。手指修長,有些涼冷。

  她試探地叫了一聲:「唐周?」卻聽唐周在右邊應了一聲,她心頭一驚,站在自己左邊的那個人是誰?那人輕笑一聲,疏忽間繞過她身後,陰森森地說:「發我丘者,誅。」待說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聲音已經在遠處了。

  眼前火光亮起,淩虛子舉著火摺子,臉上的肌肉微微抽動。

  只見秦明陽倒在地上,身邊掉落一卷蠟燭,眉心只有一點殷紅。淩虛子撿起蠟燭,點亮了一支,撕下半幅衣袖裹著手,到秦明陽的鼻下一探,已經氣絕。但他臉上神色平靜,甚至沒有半分痛苦之色。

  唐周走到近處:「是眉心一擊致命。不過,」他蹲下身,抬手在秦明陽身上一按:「屍首已經冷了,絕對不是剛死的。」

  翟商忍不住問:「那之前和我們一起進來的豈不是……」

  唐周淡淡道:「就是剛才說話的人。」

  「這怎麼可能,我是和他一起到青石鎮上的,中間並沒有分開趕路過!」

  顏淡嘆了口氣,很是同情地看著他:「那說明,你一直都不知道同行的那個人在途中就被人殺了,而殺秦明陽的那個人還扮成他的樣子和你一起趕路。唉,這樣想想,他現在要是想扮作我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也不是難事。」

  唐周語氣涼冷:「師妹,你又在頑皮了。」

  翟商喉中發出一聲急促的聲響,卻說不出話來,懷疑地打量著其他人。

  淩虛子將蠟燭分給其他人:「幸好還有這些蠟燭,後面的路總是好走一些。」

  顏淡正想說「這些蠟燭還不是那個人留下來的」,就聽唐周低聲道:「我看你是太悠閒,又想回法器去待著了。」

  顏淡嘟著嘴,不滿地說:「你威脅來威脅去,就是這一句話,偶爾也要換換新鮮的麼。」

  忽聽吳老大啞聲道:「你們來看!」

  只見前面的墓室中,一扇石門半敞開著,石門上刻著五個大字。

  發我丘者誅。

  沈默一陣,唐周走上前推開石門,走了進去。

  顏淡只得跟上去,過了片刻,還是道:「其實適才蠟燭熄滅的時候,我碰到那個人的手了,雖然比一般人要涼一些,卻不是鬼怪。我也肯定對方不是妖。」

  唐周沉吟道:「那人的手上可有繭?」

  顏淡回想了一陣:「沒有。」

  唐周道:「那就怪了。」他看見對方不解的眼神,便將手攤開:「你看我的手,我練過劍術,食指和虎口都會有繭。不管是用什麼兵器,手上都會起繭,只是位置不一樣。這樣說來,他是如何傷人於無形的?」

  他們走了十幾步,就聽見身後有腳步聲響起,回頭看去,只見其餘五人全部都跟了進來。

  在墓道中走得深了,耳邊響起陣陣流水聲。淩虛子道:「就這裡的風水來說,這個墓果真是葬女子的,女子宜葬在有水的地方。」

  轉眼間已經走到墓穴盡頭,又是一扇石門橫亙眼前。吳老大突然大步走到最前面,用力去扳那扇石門,臉漲得通紅,石門卻一動未動。吳老二和吳老三立刻走過去,三人一起用力,石門這才哢哢發出響聲,緩緩打開。

  三人衝進墓室,只見墓室中擺著一張矮桌,矮桌正中是一顆發著幽光的夜明珠。吳老大立刻伸手去拿那顆珠子,可那顆珠子像是有千斤重一般,怎麼也拿不起來。

  顏淡舉著蠟燭,去照四面石壁上的壁畫。看顏色,這壁畫還是比較新的。第一幅圖,畫得是一位窈窕女子坐在窗前,對鏡梳妝,窗外柳枝青青,正是春光明媚的好時節。第二幅畫中的女子和第一幅中的是同一個人,她跪在宮闈中,一個穿著明黃龍袍的男子則站在她面前。

  唐周站在她身邊,低聲道:「這裡埋的果真是一位妃嬪。」

  第三幅圖,千軍萬馬,氣勢非凡,畫得卻是征戰了。

  「想來這是當年齊襄滅國的場景。」唐周看著第四幅壁畫,語氣變重,「這妃嬪不是自盡的,是被手下人給活生生裝進棺材裡悶死的。」

  顏淡點點頭:「想來他們只是要找一處藏金銀珠寶的地方,正好借了這個名頭。將活人關進棺材裡,手段真是殘忍。」

  話音剛落,突然聽見身後有人縱聲狂笑起來,笑聲在墓室中迴蕩,燭影搖曳,讓這墓地顯得更加陰森恐怖。顏淡連忙轉頭,只見眼前血光一現,一道鮮血突然飛起,撒在壁畫之上,吳老大手拿長刀,竟是將身後的吳老二攔腰砍斷!

  他眼中赤紅,臉上抽搐,突然向唐周衝過來。唐周往旁邊一避,只覺得身後似乎觸到了什麼東西,腳下震動,隱約有機弩之聲。

  吳老大一擊落空,又揚起長刀,激起風聲呼呼,當得一聲砍在壁畫之上,碎石紛紛落下。唐周長劍出鞘,青芒一閃,掠過對方的咽喉。吳老大捂著喉嚨撞到牆壁之上,抽搐一陣,便不動了。吳老三怒吼一聲,合身向唐周撲去。

  翟商伸腳一絆,吳老三便重重摔在地上。

  淩虛子厲聲道:「你大哥只怕身中劇毒,神志不清,才會胡亂殺人。若唐賢侄不出手,我們也不能活著出去了!」

  他說話之時,墓室底下的震動越來越大,機弩之聲也越來越響。唐周突然覺得腳下一空,摔到一條甬道之中。饒是他反應極快,立刻伸手去攀身邊的一面石壁,可這石壁被打磨得光滑,根本用不上力,只能順著甬道往下滑。

  顏淡還沒完全反應過來,立刻被一股大力頭朝下拖了下去。甬道中有一處拐彎的地方,若不是她有妖術護身,只怕要撞得頭破血流。她藉著這一股力衝出甬道,一下子撞在什麼柔韌的事物上。眼前一片黑暗,完全看不清東西。她伸手摸了一下,又摸了一下,忽聽有人在黑暗中用一種涼颼颼的聲音慢慢說:「你到底摸夠了沒有?」...<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4-16 04:55 PM

墓地中的娘娘

  顏淡一個激靈,連忙爬起來退開五步:「原來是你啊……」

  蠟燭又被點了起來。唐周慢慢支起身,看著她:「過來。」

  顏淡可憐巴巴地搖頭:「不要生氣嘛,我真的不是有意把你當墊子用的,我可以對天發誓,發毒誓也可以。」

  唐周還是看著她:「過來。」

  「我錯了我錯了,都是我的錯,不要把我關到法器裡去嘛……」

  唐周嘆了口氣,有氣無力地開口:「你剛才撞了我的那一下,正好撞在穴道上,我站不起來,你過來幫我一把。」

  顏淡一下子安心了:「你不早說。」

  唐周語氣不善:「誰教你自作聰明?在背上……往上兩寸,偏右邊一點,用力多敲幾次就行了。」顏淡一分不差地按他說的做了,然後乖乖地站到一邊。

  唐周站起身,撣了撣身上的灰:「你要是時常這樣,我就不會把你收到法器裡。」

  顏淡忍不住問:「那你打算什麼時候放了我?」

  他還沒回答,就聽見那個甬道口傳來淩虛子的聲音:「唐賢侄,你還好罷?」

  唐周走過去,揚聲道:「底下也是墓室,石道裡很滑,下來的時候小心些。」

  顏淡被打斷了話頭,心裡惱火,只恨不得那牛鼻子老道在裡面摔個七葷八素。她只得再問了一遍:「你什麼時候會放我走?」

  唐周淡淡道:「我已經很仁至義盡了。」

  他的意思很明白。雖然不把她收進法器,卻不代表可以放她走,弄不好她一出青石鎮就要被煉成一顆丹藥了。

  顏淡只好繼續安慰自己,只要還有時間,她還是有希望逃出升天的。

  只一會兒功夫,淩虛子已經從甬道中滑下來了。緊接著,是翟商和吳老三。

  翟商臉色難看:「這石道如此滑,只怕往上爬不容易。」

  淩虛子道:「這墓地機關做得如此巧妙,一定還有別的出路。」

  他們進來時有八人,轉眼間便只剩下五個人。

  淩虛子語聲凝重:「這墓地中機關甚多,暗中還有敵人窺探,我們必須同心協力,決不能再自相殘殺,不然一個人都回不去。」

  翟商立刻道:「當是如此。」

  眾人推開這間墓室的石門,只見石門後面的,也是一間同樣的墓室。

  墓室中央,擺著一具棺木。棺木的蓋子已經被移到地上,棺木中有一雙手舉得直直的,像是托著什麼東西。

  吳老三後退一步,牙齒格格作響:「殭屍,那是殭屍!」

  淩虛子往前走了一步,舒了一口氣:「不是殭屍,只是娘娘的屍首罷了。」

  「那她的手為什麼還舉著?!」

  唐周將蠟燭放在腳邊,低聲道:「她是活著被人塞進棺材裡的,死前一定拚命掙扎,想把棺木打開。」

  翟商走到棺木前面,眼中一亮:「有陪葬的寶物!」

  吳老三一聽有寶物,立刻就沖上前去,探身進去從裡面抓了一把,湊到蠟燭下仔細看。只見他手中握著的是一把東珠,幽幽地泛著光澤,每一顆都有拇指大小。他手指顫抖,捏起其中一顆。那顆東珠突然碎裂,噴出一股黑色的毒水來,盡數噴在他的臉上。他捂著臉在地上滾了兩下,馬上不動了。

  唐周抽劍出鞘,架在翟商頸邊,微微眯起眼:「你是誰?」

  淩虛子吃了一驚:「唐賢侄,你這是幹什麼?!」

  「他已經不是翟商了。」唐周看著對方的手,手指修長,指尖柔韌,手上沒有繭,也沒有陳舊傷痕,練武多年的人是不會有這樣文弱的一雙手。

  那人輕輕笑了,聲音低低地入耳舒適:「發我丘者誅。你們還要往裡走麼?」墓室裡的燭火突然熄滅,週遭又完全陷入一片黑暗。唐周長劍一劃,將周身破綻護住,然後將火摺晃亮了。

  火摺亮起的一瞬間,突如其來的亮光刺得人睜不開眼。顏淡只覺得身邊有人輕輕掠過,手指輕彈,一道淡淡的白光在兩人之間漾開。只聽那人說了句:「原來我們是一樣的……」倏忽間,又不知去向。

  顏淡想著那句「原來我們是一樣的」,若有所思。

  他們最終在墓室的石門後面找到翟商的屍首,依舊是眉心一點傷痕,面容平靜,似乎沒有半分痛苦。

  唐周默默地看了一陣,忽聽身邊的淩虛子發出一陣痛哭聲,緊接著,哭聲變成笑聲,他就在那裡又哭又笑,捶胸頓足。

  顏淡低聲道:「他駭瘋了。」

  淩虛子的師弟會在這墓地變成失心瘋,只怕也是因為經歷過和他們相似的事情。

  是絕望的感覺。

  暗中有這樣厲害的對手,不知什麼時候會變成自己的同伴出現,墓地中有各種各樣歹毒的機關,僅剩的那一種感覺,便是絕望。

  唐周轉過頭看著她:「你怕麼?」

  顏淡微微笑了:「我知道那個人究竟是什麼了。他不是凡人,也不是妖,更不是魔,游離於三界之外,什麼都不是。他不會真的殺了我們,只是試探。」

  話音剛落,只見一道人影突然閃進墓室。那人身形挺拔,髮絲如墨玉一般,清華萬端,豐姿雍容,只是一張臉生得極為醜陋,說話之間,卻又能讓人忘記了他的容貌,只記得他的風采之盛:「在下確然不會出手,若兩位活得夠長,日後還當相見。」

  他說完話,身形如輕煙一般從石門間穿了出去。唐周立刻追出去,只一會兒,連那人的一片衣擺都看不見了。

  唐周忍不住問:「你怎麼知道他對我們沒有惡意?」

  顏淡看著他:「他若是要動手,就有的是機會。可若是說沒有惡意,這倒也未必。不知你有沒有聽說過神霄宮主?那神霄宮主就是他了。」她語氣一頓,又接著道:「那人的行事一向是亦正亦邪,有時候殺人如麻,有時候心地又很好,完全是憑他自己高興。若不是他今日的心緒很不壞,那就是還有別的圖謀,這個就不得而知了。」

  唐周微微苦笑:「這世上竟還有這種人。」他想起淩虛子還留在後面的墓室之中,正要回頭去找,忽聽顏淡道:「不如先找出口,帶著一個瘋子,只會礙手礙腳。」

  唐周點點頭:「也只好如此。」

  兩人並肩在墓地中越走越深,很快就走到盡頭。那墓地的盡頭,還有一扇石門。

  唐周抬手按在石門上,還沒用力,石門突然旋開,將兩人推入裡面,然後吱嘎一聲又合上了。

  眼前的,已經不是墓室,簡直如同皇宮一般華麗。

  水藍色琉璃鋪地,牆面上鑲嵌著如龍眼大小的夜明珠。幽幽的珠光和琉璃相映襯,華美奢侈,卻又鬼氣森森。

  顏淡一指前方:「那邊似乎還有一道門。」

  唐周輕輕嗯了一聲,抬手握住了劍柄,步履沉穩,慢慢往前走。他忽然停住腳步,盯著那道門邊:「有人。」

  顏淡聞言,立刻走過去,訝然道:「真的有人。」

  門邊的陰影中,倚牆坐著一個紫衣女子,臉色煞白,細長的睫毛正輕輕顫動。那紫衣女子聽見響動,慢慢睜開眼,如水的眼眸定定地看著站在面前的兩個陌生人。

  這個女子怎麼會孤身處於墓地之中?

  顏淡後退一步,微微笑問:「姑娘,你怎的會在這裡?」

  那紫衣女子看著他們,沒有動彈,嘴唇微動,卻沒有聲音發出。

  顏淡會讀唇語:「你是被人帶進這裡來的?你不會說話,是啞巴?」

  紫衣女子點了點頭,又搖搖頭。

  顏淡奇道:「你不是啞巴,那為什麼不會說話?」

  唐周斜斜地看了她一眼:「她被點了啞穴。」

  顏淡往旁邊一讓:「穴道這門學問,師父沒教,師兄博學多才,想必是會的。」唐周不客氣地把她往前一推:「你照我說的做。」

  顏淡覺得更奇怪了:「為什麼?」

  唐周冷著臉:「你做是不做?」

  東風壓不住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顏淡只得走上前,聽著唐周師兄的命令:「腰往上三寸,太多了再往下,向右……你這是往左邊了……」顏淡將人翻來倒去,總算推宮過血了一遍,那紫衣女子滿臉紅暈,閉著眼不敢睜開,睫毛輕輕顫抖。顏淡微微笑道:「你不要害羞嘛。」她動手都是如此,要是換了唐周來,只怕那位姑娘當場就要為保名節而自盡了。

  紫衣女子站起身來,腳步還有些不穩,斂衽行禮:「多謝公子和姑娘相救。不知兩位如何稱呼?」她抬起眼,看了唐周一眼,臉又紅了。

  只見唐周一反常態,溫文有禮地應答:「在下姓唐,唐周,草字慎思。不知姑娘芳名?」

  那紫衣女子臉上微紅,輕聲道:「小女子姓陶,名紫炁。」

  顏淡想了想,約莫記得九曜星之一便叫紫炁,這位陶姑娘的父母真是奇怪,竟然會取這麼一個名字。

  陶姑娘和唐周在前面走,時不時說幾句話,顏淡識趣地走在五步之外,在心中默念,蒼天保佑,快讓唐天師覺得她跟在後面很礙眼,立刻將她驅逐,她便可重獲自由,保佑保佑。可是念了半天,只聽唐周回頭道了一句:「你磨磨蹭蹭的在做什麼?」

  竟然還敢嫌她磨蹭?她已經那麼識相了。顏淡微微一笑,一臉天真無邪,語氣溫軟:「師兄,人家走得太久了,腳疼。」

  唐周看著她,語氣涼冷:「師妹,你又在頑皮了。」然後轉頭向著陶姑娘說:「我師妹她健壯得很,連一頭老虎都打得死。你若是累了就說一聲,我們歇歇再走。」

  顏淡柔入春風地一笑,明眸皓齒:「師兄,瞧你說的,真是。」背過身將牙咬得格格響,這個混賬,竟然敢這樣說她!就算是再豪爽的女子,被人說成「健壯連一頭老虎都打得死」都不會高興吧?區別待遇也不用這麼明顯!

  她嘟著嘴,敢怒不敢言,只好別過臉去瞪過道的牆。陶姑娘正說起她被擄來的經過,是一個容貌極為醜陋、豐姿清華的男子將她帶到這裡來的。顏淡想,大概就是那位神霄宮主了。正這樣想,腳下沒留神,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撲通一聲摔得很重。更該死的是唐周還往前走了一步,這樣他們之間的距離就超過了五步,害她被一股無形的力道在地上向前硬生生拖了一步。

  唐周聽見動靜,大步走過來,長眉微皺:「你在做什麼?好好地走路也會摔?」

  顏淡在地上摸索了一陣,似乎是摸到一個圓圓的東西,便拿了起來:「我是被這個東西絆到的。」

  陶姑娘看見她手中那個東西,立刻發出一聲驚叫,踉踉蹌蹌後退。而顏淡也看清了,自己手中舉著的竟是一顆骷髏頭骨。

  陶姑娘後退的時候也被絆倒了,她摸到的是一根長長的肋骨,臉色煞白,怕得連叫都叫不出來了。唐周走過去扶她,顏淡立刻又被拖出好幾步,簡直像受了車裂之刑,憤憤道:「唐周,你這個混賬!還不快停下來!」



又入險境

  顏淡蹲在地上,躲躲藏藏地用妖術為自己治癒零碎傷口。

  唐周根本不同情她,反而覺得她是故意拿這個骷髏頭骨來嚇人的,並且又把那通早說爛了的要把她收進法器裡的威脅又說了一遍。

  蒼天待她,何其不公。

  唐周站在離她三步之遙的地方,語氣平淡:「你歇好了沒有?」

  顏淡不理睬他。

  唐周的語氣柔和了一些:「我們該走了。」

  顏淡還是一動不動。

  唐周居然走到她身後,托住她的手臂往前拖。顏淡掙扎兩下,見掙脫不開,便回過身摟住他的頸,柔聲細語:「師兄,當初你我學藝山中,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眼下你身邊又多了別人,果真便要負了曾經的海誓山盟麼?」

  唐周看著她不說話,顏淡似嗔似怨地嘆了口氣。

  唐周鬆開手,將她扔在地上,轉身便走。

  顏淡連忙站起身,這次學乖了,和前面兩人始終相隔四步,萬一再發生什麼事情,也好有一步留著打底。

  她被唐周扔在地上,身上還有些疼,不由小聲嘀咕:「被我開個玩笑反應就這麼大,怎麼開我玩笑的時候就不見客氣……」她心中想著等有一日有了無窮妖法,一定要將唐周先零碎剁再整個浸鹽水最後活埋,這樣想了一會兒,心中怨氣稍稍減輕。

  三人走了長長的一段地道,眼前的路變成了兩條,兩條路一模一樣。顏淡趁著他們在討論走左邊還是右邊時,仔細地打量周圍。慢慢往上看去,只見頭頂上是一段斷龍石,只要一觸動機關,石頭放下,恐怕被關在裡面的人就沒有法子脫身了。

  她往前走了幾步,只見那兩條路的頂上竟然也有斷龍石。

  唐周看了她一眼,問:「你會選那條路?」

  顏淡抬頭向上看:「哪條路都不選,就坐在這裡。」

  唐周說:「那好,就走右邊,說不定這兩條路其實是相通的。」

  「喂……」

  沒有靠山,本事又低微,只能向惡人低頭。顏淡嘆了口氣,想她從前是如何風光,如今竟然被一個凡人欺壓到頭上,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她的風光已經入土半截,風燭殘年,恐怕馬上就能入土為安。

  右邊石道修得並不深,百步就走到底,盡頭還是一間墓室。顏淡已經心生敬意了,一座墓地修成這個模樣,不知要費多少人力錢財。當她看見石室中的景象,忍不住讚嘆一聲:「真是風雅。」

  這間石室同之前地上鋪滿水藍琉璃、牆上鑲著夜明珠的那間相比,簡直可以說得上是簡陋了。裡面的擺設齊全,湘妃竹製桌椅,青花瓷茶具,白陶花瓶,七弦古琴,所能想到的一樣都不缺。棋盤擺在桌上,黑白子爭雄,正下到一半。

  陶紫炁走到琴桌前,抬腕撥弦,琴聲叮咚,如珠落玉盤:「這張琴是由桐木和梓木做的,音色悅耳,看來琴主人定是精通此道的高人。」

  唐周站在牆邊,看著牆上那幅水墨畫,江上煙水瀰漫,綽綽影影可見青山逶迤,一筆一劃,風骨清華。顏淡目不轉睛地看著:「生死場,夜忘川,黃泉道。」

  陶紫炁聞言,不解地看她:「你剛才說什麼?」

  顏淡露齒一笑:「陶姑娘,你相信我去過幽冥地府麼?」

  陶紫炁一下子坐倒在竹椅上,剛剛開始紅潤的臉色又刷得白了。

  唐周語氣不善,斟字酌句:「師妹,現在做夢還嫌太早。」

  顏淡一攤手:「好罷好罷,說笑而已,大家不要那麼較真嘛。」她轉身走到茶幾邊,只見軟墊上擺著一隻沉香爐,是檀香木雕,裡面貼著一層銅錫。仔細一看,就會覺得這只沉香爐很像一朵蓮花。她伸出手去,慢慢摩挲,從邊角上刻得精緻的蓮葉,到爐壁上栩栩如生的菡萏。她微覺恍惚,好似置身於寂寂空庭之中,赤足踏在冰涼的石磚上,落地時會發出嗒嗒的聲響,慢慢在長庭迴蕩。

  突然額上一涼,她立刻回過神來,伸手將在額上一摸,摸到一張紙。她撕下來一看,果真是一張符紙,上面還描著歪歪扭扭的驅邪咒文,忙揉成一團朝唐周扔過去:「你你你……」

  唐周正色道:「你剛才表情不對,怕是中邪了。」

  顏淡一言不發,別過頭顧自生悶氣。

  陶紫炁微笑說:「唐公子,你師妹多可愛啊。」

  唐周矜持地笑了笑:「都被寵壞了,脾氣大得很。」

  顏淡繼續裝聾作啞,心中卻想這種寵愛再多幾分,她都怕要氣瘋了。

  唐周又道:「看來這裡是沒路了,再折返回去看看。」

  三人沿著原路返回,待走回之前那個岔道口的時候,陶紫炁抬手在一頭青絲上摸了半天,神色驚惶:「遭了!」她咬著嘴唇,囁嚅道:「我的簪子不見了,可能是落在之前那間石室裡……那是我娘親唯一留給我的東西,我、我看我還是回去找找看……」

  唐周見她著急,便淡淡道:「陶姑娘,你在這裡歇一會兒,我幫你去找。」他一走,顏淡就是不樂意,也要被牽著一起走。她抬頭看著石道頂上每隔十步就懸著的斷龍石,眼波流轉,笑問:「師兄,你有沒有想過,那位陶姑娘之前說被神霄宮主擄到這裡來種種,都不是真話,其實她是化為人形的旱魃,又或者,和我是同道中人。」

  唐周斜斜看她一眼:「陶姑娘身上沒有妖氣。」

  顏淡伸出手腕:「你聞聞看,我身上也沒有妖氣。」她本來是說著玩的,結果唐周當真握住她的手腕聞了一下,長眉微皺:「妖氣是沒有,不過有股蓮的味道,你的真身是菡萏?」說話間,兩人回到那間石室,果然在竹椅上找到一支做工粗糙的簪子。

  顏淡一指頭頂,悠然道:「你看頭頂上,千斤斷龍石,裡面還有最堅固的玄鐵,放下來後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也插翅難飛。你猜什麼時候會落下來?」她話音剛落,牆壁中立刻傳來機關響起的隆隆聲。

  唐周拉住她的手腕,疾步往前,只聽身後轟隆隆的巨響不絕於耳,腳下的震動越來越大,地動天搖,不斷有碎石子砸下來。他不覺加快了步子,身後的斷龍石一塊一塊地落下,而出口處的巨石正慢慢於地面貼合。

  他們離出口之處越來越近,不過十步之遙。而出口那塊斷龍石離地面還有及膝的距離。唐週一推顏淡:「快,你先走!」忽覺頭頂風聲淩厲,一塊斷龍石又砸了下來。他只得低下身往後一滾,轟得一聲巨響,巨石落地,周圍暗不透光。

  他坐起身,用劍鞘往斷龍石上一敲,隱約有金鐵之聲,只怕就是如顏淡所說,這巨石裡面還包著玄鐵。

  「這世上最會作惡的不是妖魔鬼怪,而是人。這句話,你現在該是信了吧?」顏淡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

  唐周頗為意外:「你怎的也在這裡?」

  顏淡微微笑著:「我來說道理給你聽啊。」她挨過來,慢慢道:「也不知道陶姑娘在外面是不是也遇上危險了。」

  「你是說,斷龍石不是她放的?她也不是故意騙我們進來取簪子?」

  顏淡很乾脆:「我怎麼會知道?這有差麼?」

  這差別很大罷?唐周閉上眼,沈默不語。在這墓地中,遇上的事都是如此撲朔迷離,而同行的人卻不能信任,是友還是敵,虛虛實實,辨不出真假。

  顏淡靠在斷龍石上,慢悠悠地說:「這裡會越來越氣悶,我們不久就能和這墓地的娘娘一樣嘗到被活埋的滋味了。聽說人被活埋的時候,會連氣都喘不過來,只好亂抓亂咬,可惜這裡四面全是石頭。」

  他慢慢睜開眼,眼前還是黑漆漆的看不真切:「是我連累了你,本來你可以脫身的。」

  顏淡輕聲道:「你糊塗了?你設了五步禁制,我就是想逃也逃不出去。你若是心裡過意不去,就把我放了吧?」

  唐周握著她的肩,聲音冷靜:「差點就被你騙過去。只要我一解開你身上的禁制,你恐怕就能離開這裡罷?」

  顏淡嘟著嘴:「男女授受不清,你挨得這麼近做什麼?」她嘆了口氣:「我們來談條件好不好?」

  唐周冷笑:「我為何要聽你的?」

  「你不願也沒辦法。反正我二十天滴水滴米不沾也能活,我們就來比比看誰能撐的時間長好了。只要下禁制的人不在世上了,禁制也就沒用了。」

  「撐不住之前,我也可以拖你一起上路。這點你也莫要忘記了。」

  顏淡被他這樣一說,才想起還有這一回事。只是誰先露怯,氣勢上便輸了。這關乎她的脫身大計,肯定是不能認輸的:「既然如此,那就試試看好了。」可惜黑暗之中,看不清唐周此時是什麼表情,實在很是遺憾。

  隔了良久,唐周慢慢道:「你的條件是什麼,說出來聽聽,只是別太長了。」

  終於,等到她佔盡上風的時刻了。顏淡回味一陣這種佔上風的感覺,笑著說:「我的那個同伴是不是平安?你告訴我實話,我立刻就帶你出去。」

  唐周一怔,沒想到她提出的條件竟是這個:「我根本就沒去收他。」

  顏淡很是懷疑:「你會有這麼好心?」

  唐周輕咳一聲:「那魚精遁到江裡去,我難道還會跳下去追?」

  顏淡頓時大為後悔,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走山路的。她不滿地嘀咕了一句:「這余墨,運氣還真是好……」可是心中重負終究是放下來了,便扶著斷龍石慢慢站起身來:「咦,似乎有人來了。」

  話音剛落,就聽轟隆隆的巨響,像是斷龍石被機關拉了上去。

  不多時,面前的巨石也開始搖動,石頭緩緩抬起,露出一張如春花爛漫的臉:「鳥兒說,有人被困在這裡面,還說被困在裡面的不是壞人,讓我來救。」...<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4-16 05:42 PM

富商沈家

  一身雪白衣衫的少女站在外面,微微歪著頭俏皮地笑。她的肩上站著一隻色澤鮮豔的鸚鵡,正親暱在啄著她的耳飾。

  顏淡忍不住問:「你是怎麼進來的?」

  少女抬手摸摸肩上的鸚鵡:「是它告訴我的,鳥兒是這世界上最聰明的了,什麼都知道。」

  唐周心思百轉,猜不透對方是在裝傻,還是在說真話。

  少女轉過身,走了兩步,見他們沒有跟過來,便回頭揮了揮手:「快走快走,鳥兒帶我們出去。」她一邊走,一邊和肩上的鸚鵡唧唧咕咕地說話,時而笑,時而生氣,腳步卻一直不停,一路打開牆上的機關,快步往前走。

  他們在地道中轉了幾轉,突然眼前一亮,竟是從亂墳崗下的一個山洞裡穿出來了。此刻正值傍晚,他們竟然在墓地中捱過了整整一天一夜。顏淡走近兩步,微笑著問:「那鳥兒有沒有告訴你,是誰將我們關在地道裡的?」

  少女別過頭,笑顏如春花綻放:「鳥兒什麼都知道,當然會告訴我了。鳥兒說,是一個蛇蠍心腸的漂亮姐姐,她被別人救了還要恩將仇報。」

  顏淡聞言,同唐周相視一眼,接著問:「那她為什麼要恩將仇報?」

  少女偏著頭,像是在傾聽肩上的鸚鵡說話,那隻鸚鵡呱呱叫了兩聲,少女說:「它說,因為那位漂亮的姐姐和一個醜陋大哥哥很要好,你們看到了那個大哥哥的秘密,她才要把你們一輩子關在裡面,永遠不會把這個秘密說出來。」

  「秘密……?」顏淡不由輕聲重複。

  陶紫炁是神霄宮主的手下,這件事倒很有可能。

  「小姐,小姐你怎麼又跑到這裡來了?」之前見過的那個婦人扯著嗓門跑過來,累得氣喘吁吁,「真是不讓人省心,我才一個不留神你又不見了!」她抖開手中的披風,將少女裹了進去,看著唐周和顏淡:「多謝二位照顧我家小姐,不如來家裡坐一坐吧?」

  唐周婉拒道:「我們並未幫到什麼忙,更不好上門打擾,這份好意只能心領了。」

  婦人點了點頭,面色沉重:「這樣也好,我們沈家現在正鬧鬼鬧得很凶,之前有個叫淩虛子的牛鼻子老道說要來幫忙驅鬼,剛剛跑過來,整個人瘋瘋癲癲,又哭又笑,也不中用了。」

  唐周想了想,道:「在下也是天師,同淩虛子前輩也相識,不如讓在下去貴府看看情形?說不好會有對策。」

  婦人看著他,遲疑了一陣,似乎覺得他年紀太輕不夠牢靠,最後還是點點頭。

  少女一聽他們要去自己家中,更是高興,纏著他們說些莫名其妙的話。那婦人在一旁看著,感嘆一句:「真是造孽啊,我家大小姐身子不好,足不出戶,二小姐卻什麼都不懂,生下來就是傻子,可憐我家老爺……」

  沈家是青石鎮上出了名的富豪之家,在郊外修了一座大宅,門口立著兩個高大健碩的護院。

  唐周踏進沈宅,就聽顏淡輕輕說了一句:「果真是鬼氣森森。」他也立刻感覺到周圍的冤靈之氣:「能否領我去見一見沈爺?我有些事想問他。」

  那婦人將他們領到花廳中,又讓人端上了茶:「兩位稍坐,我去叫我家老爺。」

  顏淡在大廳中來回走了幾步,眼波一轉,笑得很乖巧:「師兄,你既然打算幫他們驅除鬼氣,總不是想讓我也時刻跟著吧?你看這個禁制……」

  唐周看了她一眼:「你再熬一熬,晚點我就幫你解開。」

  顏淡心中歡躍,不禁晏晏而笑,心中又還有些狐疑,只能偷偷打量對方幾眼。只是唐周始終不動聲色,她也看不出什麼。

  不一會兒,沈家當家的便出來了。

  寒暄幾句之後,唐周話鋒一轉,直接說起正事:「不瞞沈爺說,這宅子的確不怎麼乾淨。沈爺可知道這座宅子的由來?」

  沈老爺是一個白面商人,面目平庸,和之前的少女並不怎麼相像,指甲修得極短,身上的衣料很好,想來也是會享受的人。他聽見唐周如是說,不禁臉露驚恐之色:「這宅子是後來購置的,請了風水先生看過,說是風水很好。我這幾年在外走商,財源也很穩。家裡怎麼會不乾淨?」

  「可能是之前這座宅子裡冤死過人的緣故。」

  「這、這驅逐起來可是方便?公子若是能幫我們這個忙,不管多少酬金都只管開口。」

  唐周點點頭:「也就兩三日的功夫,沈爺不必擔憂。之前令千金幫過我們,酬金就不需要了,只當是還了一個人情。」

  沈老爺苦笑道:「你是說我的二女兒湘君吧。唉,她是個善良的好孩子,可惜偏偏是個傻姑娘,老天無眼啊。」

  「我看沈姑娘眼神清明,可能只是不諳世事。」

  「唉,我也希望是這樣。湘君她,若是有她姐姐半分的聰明伶俐,我也心滿意足了。」沈老爺語氣一頓,又連連擺手,「看我,說這麼多廢話做什麼,兩位也是累了吧。胡嫂,胡嫂!」之前帶他們來這裡的婦人立刻趕過來。

  「胡嫂,你趕緊替兩位安排廂房,再讓人多燒點熱水讓貴客沐浴。」沈老爺吩咐幾句,又轉向唐周和顏淡,「兩位想吃點什麼就和胡嫂說,廚房那邊會送過來的。」

  唐周淡淡道:「您太過客氣了,不必如此麻煩。」

  沈老爺立刻道:「要的要的。」

  若是在平日,顏淡肯定不耐煩這種客套來客套去的囉嗦,可是剛才唐周答應幫她解開禁制,心緒甚好,安安靜靜地等在一邊。胡嫂將他們安排在了東廂,相鄰的兩間廂房已經收拾妥當。

  唐周果真幫她解開了手上的禁制,然後帶上門去隔壁客房休息。顏淡心中還剩下的幾分狐疑也消失了,又在送來的熱水中泡了一會兒,更覺得神清氣爽,待用過晚飯後,便覺得應該開始實行她的逃跑大計。

  她剛一打開門,忽覺眼前金光閃爍,踉蹌著後退幾步,坐倒在地上。顏淡凝神看去,只見門邊和門檻上貼著幾張符紙,想來又是唐周的手筆。原來滿心的歡喜像是被一盆冷水澆過,心中瓦涼瓦涼的。

  晚風輕拂,送來沈湘君清脆的笑聲,還有唐周低低的說話聲。兩人慢慢走近,沈湘君的肩上還停著那隻花斑鸚鵡,她時不時唧唧咕咕地同鸚鵡說兩句,又和唐周說兩句,神態親暱。唐周低著頭,耐心地聽她說話。

  顏淡抱著膝,死死地盯著唐周。唐周很快便感覺到她的目光,同沈湘君說了兩句話,她馬上帶著鸚鵡走開了。唐周走到客房門口,輕輕笑道:「怎的坐在地上?」

  顏淡氣極反笑,語調居然還很柔和:「師兄,你要是怕人家跑出去被惡鬼纏上就直說嘛,何必要在門口貼那麼多符紙呢?」

  唐周笑著道:「還不是怕師妹你盡做些頑皮事,不得已才出此下策,難為師妹可以懂得為兄的苦心。」

  顏淡冷下臉:「你到底何時打算拿我去煉丹?」

  唐周走進客房,在桌邊坐下:「這個不急。」

  顏淡站起身,撣了撣衣衫上沾到的灰:「這天下妖怪何其多,你偏生不放過我。」

  唐周在暮色蒼茫中看她,慢慢地嗯了一聲:「其實,我是想過到底要不要放了你,你的本性似乎並不壞。」

  顏淡目光灼灼望著他.

  「不過也好不到哪裡去。或者應該讓你再跟我一段時日,把心性再磨一磨?」

  顏淡立刻道:「你還是快點把我煉成丹藥罷。」

  庭院中火光點點,可這又不是普通的火光,透著鬼氣森森的藍綠色。過了一陣,那磷火又自己慢慢熄滅了。

  唐周輕輕走進庭院,低下身將地上的土包了一些拿在手中。他正要折回客房,忽聽西廂傳來一陣似哭似笑的怪聲,聲音隱約熟悉,像是聽過一般。他輕輕走到西廂,側身貼在門邊,往門縫裡看。

  只見一個杏黃道袍的年長道士坐倒在地,捶胸頓足,又哭又笑,正是淩虛子。此人也算是一代宗師,竟然會落到如此的地步,讓人嘆息。

  唐周轉過頭,忽見眼前寒光一閃,鋒利的長劍幾乎是貼著他劈過。唐周用兩指一拈,立刻將劍身夾在手中,只見那執劍的人竟是沈湘君!他微微一怔,想來夜色蒼茫,她一下子沒有認出他來。他才剛鬆開手,沈湘君又是一劍刺來,又快又狠。

  只見她面色陰鬱,眼中兇狠,竟和白天變了個人似的。

  唐周不想傷她,便用劍鞘在她的肩井穴上一點,沈湘君手一鬆,手中長劍咣噹一聲落了地。他轉過身,單足一點,輕飄飄地離去了。

  從西廂回東廂,必須要經過庭院,只見一人慢慢走過來,卻是沈老爺。他背著一隻背簍,還拖著一把花鋤,看起來十分吃力。他解下背簍放在一邊,拿起花鋤開始挖起坑來。唐周步履輕捷,繞到他附近的樹上,什麼聲響都沒發出。

  只見他挖了很久,一直挖了三尺多深,方才停手。他拿起腳邊的背簍,慢慢把裡面的東西倒進坑裡去。唐周藏身於樹上,只能看到他的側影,卻看不清他埋進去的是什麼。他想了一想,突然記起之前幫陶紫炁找回的那支簪子還在他這裡,便看準遠處的石磚投去。

  簪子落地之時發出叮噹一聲,沈老爺立刻尋聲而去。

  唐周躍下樹枝,藉著月光往坑中一看,只是周圍實在太黑,只好伸手從裡面取了一些出來,和之前的那包土包在一起。剛做完這些事,就聽見沈老爺的腳步聲又近了,他身形如青煙一般,回到東廂客房。

  顏淡房門口那幾張符紙依舊貼得好好的,房中的燭火已經熄滅,想來她已經睡下。唐周回到自己的房中,藉著燭火看著取回來的東西。那包土的土質很雜,可能是時常翻攪所致。而沈老爺埋下的東西更是奇怪,竟是幾片鮮嫩的桃花瓣。唐周不覺奇怪,一個商人,怎麼會去葬花,葬的還是剛摘下來的花瓣?庭院中的土為何會那麼雜,難道有人時常在那裡挖掘填埋什麼東西嗎?

  他吹熄滅了燈,隨便洗漱一番便躺在床上,只是心中想著事情,一時不能入睡。朦朦朧朧之中感覺有人站在自己床前,他一下子清醒,卻見床前空空蕩蕩一片,房門早已被風吹開,在風中啪啪作響。



疑雲重重

  這一夜,唐周睡得極不安穩。窗外天色剛剛泛白的時刻,他又被一陣笛聲吵醒。這笛聲如泣如訴,低婉哀愁,吹笛的人彷彿有無盡傷心事。唐周披上外袍,不由自主地循聲而去,只見昨晚探過的庭院中空無一人,地上卻出現了一個大坑。

  他按著劍鞘,緩緩走近。

  只見那個坑裡鋪著淺淺一層桃花瓣,正是昨夜沈老爺埋下的,只是花瓣不再鮮嫩,已經變得乾枯起皺。他低下身去,用劍挑開這一層花瓣,赫然可見底下有一隻手,看起來還是如陶瓷一般細白柔軟。

  被埋在下面的人可能還活著!

  唐周手邊沒有鋤頭之類可以挖掘的事物,只有用手上的長劍挖下去。幸好埋得並不深,不多時,那人的臉便慢慢露出來。他伸手探了探鼻息,已經沒有任何氣息了。唐周抬袖將那人臉上沾到的沙土輕輕抹掉,漸漸露出清晰的面貌來。

  那是一張女子的臉,眉目如畫,嘴角還帶著一絲笑意,三分俏皮七分乖巧,就好像還是活著一樣。

  唐周手上一頓,忽然身後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他回頭看去,不由微微皺眉:「你怎麼出來的?」

  顏淡捏著一張符紙晃了晃:「我和沈姑娘說,門外的紙太難看了,不如撕下來好,她就照著做了。」她走近土坑,看了看裡面的人,輕輕咦了一聲:「這是怎麼回事?莫非,你在毀屍滅跡?」

  唐周看著她:「這裡面的人,你不覺得很眼熟麼?」

  顏淡蹲下來仔細看了一陣,一手支頤:「是啊,好像在哪裡見過……」

  「……這個人,長得和你一模一樣。」

  顏淡嚇了一跳,站起身道:「你這樣一說,的確是很像。這個世上,怎麼會有和我長得如此相像的人?」

  唐周緩緩開口:「不止是長得相像,連神情都是一樣的。你真的相信,這個世上會有這樣的人麼?」顏淡看著坑裡埋的那個女子,喃喃道:「的確是不會有了。」她眼中哀傷,慢慢抬起頭來:「這樣說,我其實已經死了,而我卻不知道?」

  唐周默然不語,只見顏淡臉色蒼白,喃喃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她突然回轉身抓住唐周的衣袖,嘴角帶笑:「我會這樣,全部都是你害得!你說,你該怎麼償還?」她手指蒼白,身上慢慢地滲出血來:「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我又怎麼會落到這個下場?你欠我的,又打算何時來還?!」

  她神色悲傷,眼中滿是絕望,這是他從來沒有看見過的。

  唐周沒有掙脫,也根本不想掙開,只是問:「我欠了你什麼?你要我還什麼?」

  顏淡深深看著他,許久才緩緩道:「你欠了我半顆心,我要你吐出來還給我……你快把這半顆心還給我……」她說話的聲音已經不復溫軟,帶著哭腔,更顯得悽惻。

  唐周驚駭莫名,往後退了一步,卻不知撞到了什麼,頭上生疼。

  他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躺在客房的床上,枕頭掉落在地,他竟是磕在床頭。唐周坐起身,抬手揉了揉太陽穴。原來,剛才僅僅是夢。可是為什麼偏偏會夢到顏淡?真是噩夢中的噩夢。他走下床,用盆子裡的清水洗漱,再慢慢穿上外袍。

  忽聽房外傳來幾聲鳥叫,還有少女銀鈴一般的笑聲,想來是沈湘君過來了。唐周想起昨夜所見,不禁躊躇。

  只聽顏淡溫溫軟軟的聲音響起:「沈姑娘,你起得真早。」

  沈湘君笑著說:「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是它叫我早早起來的。」

  「沈姑娘,我可以向你的鳥兒說句話麼?」

  「你說吧,但是它聽不聽得懂,我就不知道了。」

  唐周輕輕走到房門邊上,將門推開一些,只見沈湘君正站在顏淡的房門前,肩上還立著昨日見過的那隻花斑鸚鵡,笑顏如春花一樣嬌豔。

  「鳥兒鳥兒,你是不是也覺得門口那幾張破紙實在很礙眼?你說我該不該把它們全都撕下來?」

  唐周頓時明瞭,這蓮花精是要藉著沈湘君之手逃脫出門口的禁制。他氣定神閒,站在那裡不動,想看她接下去會怎麼做。

  沈湘君忍不住輕笑道:「鳥兒說,這幾張紙的確很難看,你怎麼不把它們早點撕掉?」

  顏淡嘆了口氣:「這是師兄畫的,我本事低微,他怕我被惡鬼纏上。」她眼波一轉,複又笑了:「也罷,雖然看著礙眼,但畢竟也是師兄的心血。」她說完,往前走了幾步,突然身子一晃撞在門上。

  沈湘君走上前,一腳踩在門檻上的一張符紙:「你怎麼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她再往前一步,這張符紙就黏在她的鞋底,從門檻上撕離了。

  顏淡微微笑道:「沒事,剛才不知怎的,突然頭暈。」唐周貼著的幾張符紙,每一張都很有講究,只要少掉其中一張,也就困不住她這樣修為極深的妖了。顏淡笑意盈盈,腳步輕盈,卻在踏出門檻的一瞬間呆了一下,隨即笑著道:「你也這麼早啊,師兄?」

  唐周抱著臂,似笑非笑:「沈姑娘剛來的時候我就醒了。」

  顏淡笑得很討人喜歡:「原來師兄是擔心我欺負沈姑娘。我怎麼會這樣做呢?沈姑娘又美貌又善良,如果她成了我的師嫂,我一定很歡喜。」

  唐周嘴角微抽:「師妹,你想太多了。」

  顏淡立刻換上一臉困惑:「是麼?可我還是很想讓沈姑娘當我的師嫂。」

  只聽沈湘君對著肩上的鸚鵡問:「師嫂是什麼?」

  唐周沉下臉,一把拉住顏淡的手腕往外邊走,待走到沈湘君看不到的地方,便將一張符紙貼在她的手腕上:「這張還是我昨天剛畫的,不想這麼快就用上了。」

  顏淡眼睜睜地看著那張符紙化出一道華光,手腕又被一個沉甸甸的鐲子扣住。她掂了掂手腕,滿不在乎:「這次是幾步的禁制?就算我們是師兄妹,男女之間還是要避嫌的,我總不能和你同房吧?」

  唐周微微笑道:「這次的只是不能出沈家而已。」

  她想了一想,還是沒生氣:「不管怎麼樣,這似乎對我來說,還不算太壞。」

  唐周看了看,只見她還是露出很討人喜歡的笑顏,便轉身往花廳走去,走出幾步,又回頭道:「我剛才忘記說了。」

  顏淡還在看手上的鐲子,隨口道了句:「什麼?」

  「是這樣的,我昨天畫這張符的時候,突然覺得如果只是畫一道不得出沈家的禁制,似乎還不太夠。」唐周慢條斯理地開口,「於是我又加了一道,封了你大半的妖法。萬一你真的被惡鬼纏上,剩下那一點應該也可以對付了。」

  顏淡將牙咬得格格響,隨便拔起一邊的一株草葉,連根帶土往唐周身後扔去。唐周側身避開,只聽她咦了一聲,低頭盯著土裡,像是看見什麼東西。他同顏淡也相處過一些時日了,她每次這樣,多半都沒好事,便索性就當作沒看見。

  顏淡看了一陣,倒抽了一口涼氣:「唐周,你快來看。」

  唐周想也不想:「你直接告訴我就好。」

  顏淡抬起頭,神色複雜:「你把那株草再拿回來,我不是和你說著玩的。恐怕這件事會有其他的變故了。」

  唐周明白她說的「這件事」是指他為沈宅驅除鬼氣,他撿起地上的那株草,往顏淡身邊走去。她慢慢道:「我早就奇怪了,為什麼這裡的花草會長得那麼好,而鎮上別的地方,都生不出這樣的花草來。」

  唐周低頭看去,只見一塊黑土之中,露出一截白森森的東西,像是……一根指骨!他想起之前的那個夢,忍不住轉頭看顏淡,只見她垂下眼,睫毛遮住了眼,突然眼睫一動,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唐周看著她的眼眸,竟挪不開視線。她的眼中沒有玩笑的意味,瞳孔漆黑通透,很像溫順的小動物。忽見她微微一笑:「你怎麼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的?」她摸摸臉頰,自語道:「最近怎麼總有人被我嚇到?莫非我長得太有威嚴了?」

  唐周抬手將那株草放回原來的位置,撣了撣衣袖:「威嚴倒沒有,大概是太嚇人了罷。」

  顏淡小聲嘀咕一句什麼,抬手挽了一下髮絲,嘟著嘴:「偶爾說一句好聽的你會死啊?」

  唐周輕喟一聲:「那倒也不是,只是我為何要說違心話?這樣你是心裡舒服了,可我就不舒服了,你說對麼?」

  顏淡捏著拳頭站著,隔了片刻方才露出牙疼似的笑:「說得太對了。」

  沈家是鎮上出了名的富豪之家,一頓早點自然也十分豐盛。

  顏淡斯斯文文地掰著蓮蓉包子咬一小口,再咬一小口,吃相雖然好看了,可是一隻包子很快就沒了,於是她用筷子夾過一隻羊肉餡的。

  沈老爺見她只夾包子,慈祥地笑了:「顏姑娘,這包子是填肚子的,不如喝點粥?那邊的酥油茶還是西北帶回來的,味道很別緻。如果吃不慣,就喝點參茶也好。」

  顏淡搖搖頭:「我從前沒怎麼吃過包子,很喜歡。」

  沈老爺立刻道:「莫非姑娘從小修道,已經練到可以不進食的地步了?」

  唐周嘆了口氣。

  顏淡思量一陣,居然說:「大概可以七八日不吃東西。」

  沈老爺肅然起敬:「姑娘小小年紀已經有這個修為,實在佩服,佩服。」

  唐周忍不住了:「沈老爺,你別信她的。我師妹頑皮得緊,十句話裡有八句話都是說著玩的。」

  顏淡舉起筷子夾了個牛肉餡的包子給他:「師兄,我知道你最喜歡這個。」

  唐周看著那個包子,不知該吃下去還是扔還給她,思量之後,還是決定嚥下去。他才剛吃完,又是一個包子夾過來。顏淡乖巧地說:「師兄,還是我幫你夾吧。」

  沈老爺看著他們這樣,摸摸鼻子:「唐公子和姑娘真是情誼深厚。」他長嘆了一口氣,又道:「本來老夫還想……嗯,看來還是不用了。」

  顏淡聞言一笑,又用一個包子堵過去給唐周:「沈老爺,我和師兄只是兄妹之情,你莫不是誤會了些什麼?」

  沈老爺眼中一亮,撫掌道:「其實是這樣的,湘君剛才和我說什麼師嫂的。我這個小女兒臉皮薄,她應是很喜歡唐公子。唐公子一表人才,難得待湘君又好,我本來是很贊成這門婚事。只是湘君她……唉,畢竟是個傻孩子。」

  唐周剛要說話,立刻被顏淡搶了先:「如果我有了沈姑娘這樣的師嫂,也是很高興。何況沈姑娘聰明善良得很,師兄一定不會嫌棄的。」

  唐周輕咳一聲:「沈老爺,其實我……」

  「我從小就和師兄一起長大,還從來沒見他對那個女子這般上心過。」

  唐周擱下筷子:「你……」

  「你堂堂一介男兒,喜歡就是喜歡,承認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沉下臉:「師妹,你說夠了沒有?」

  顏淡一攤手,又繼續對付包子:「說完了。」

  唐周頓了頓,方才慢慢道:「沈老爺,令千金美貌善良,當配如玉良人。只是在下身上還有些事沒辦,不能安定下來成家,當真抱歉。」

  沈老爺擺擺手,笑著道:「我明白,我明白。唐公子有這份心就夠了,湘君她……我看是嫁不出去了,如果唐公子把事情都辦完了,還記得我這個傻女兒,哪怕是收她做偏房,我也安心了。」

  他話音剛落,只見一個窈窕的人影走進花廳。沈老爺看到那個人影,臉色突然變得灰白,連執筷的手都抖了一抖。

  「有你這樣的爹爹,湘君她真是可憐。」走進來的女子有一張同沈湘君一模一樣的臉孔,只是神色沈鬱,眼中隱約兇狠。

  唐周頓時想到,昨夜碰到的那個人不是沈湘君,而是眼前的這個女子。

  顏淡用餘光瞥見沈老爺的一舉一動,從他神色到下意識的小動作,每一個都看得清清楚楚。為什麼他會這樣害怕?那個女子就和沈湘君長得一模一樣,應該是他的長女,他為什麼要害怕自己的女兒?為什麼兩個長得如此相像的人,會有這樣大的不同?...<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4-16 06:03 PM

沈家姊妹

  沈老爺咳嗽一聲,臉上的灰白已經退了下去:「這是我的長女怡君了。怡君,這位是唐周唐公子,這位顏淡姑娘是唐公子的同門師妹。」

  沈怡君走到桌邊,死死地盯著唐周:「原來是你?你昨晚鬼鬼祟祟地在我家裡做什麼?」

  顏淡很豔羨,她要是也能這樣囂張地和唐周說話就好了,可惜她還不敢。

  沈老爺立刻來打圓場:「怡君,唐公子是客,你怎麼說話的?」

  唐周淡淡道:「昨晚我聽見一陣哭聲,覺得這聲音很熟悉,就循聲過去看看,結果看見了那位淩虛子前輩,還有令嬡。」

  沈老爺看著自己的長女,怒道:「現在唐公子說明白了,這樣你可放心了?」

  顏淡看看沈老爺,又看看沈怡君,心中總覺得有什麼不太對勁的地方,至於到底是哪裡不對,一時又想不出來。只見沈怡君突然看了過來,眼神還是很兇狠:「我們沈家沒什麼可以招待兩位的,不如及早離開吧。」

  沈老爺氣得直跺腳:「住口!你你你……真是要氣死我了!」

  沈怡君冷冷地回望過去,然後嘴角一動,露出一絲古怪的笑,轉身走出了花廳。

  顏淡支著下巴,悄悄湊過去輕聲說:「唐周,你昨晚對這位沈小姐做了什麼不得了的事?她看你的眼神很凶呦。」

  唐周斜斜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沈老爺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勉強笑道:「二位,當真是……招待不周,招待不周啊。」他搓搓手,像是在努力措詞:「怡君她從小就孤僻,性子冷漠了些,也都是怪我這個父親沒有看好她。」

  唐周微微一笑:「其實也沒什麼,沈老爺,我看也差不多也該辦正事了。只是要驅除鬼氣,最好的時機是在正午,那時候也是一天中陽氣最盛的時候。從現在到正午,什麼人都不能靠近庭院。」

  沈老爺點了點頭:「不知唐公子還要什麼東西?我馬上讓下人準備去。」

  唐周淡淡道:「有我師妹幫忙就夠了。」

  顏淡立刻警惕地看著唐周。她現在被封了大半妖法,剩下的那一點可謂寶貴至極,半分都不能浪費在他身上。

  兩人沿著長廊折轉回庭院,一路之上果真再沒有看見一個人影,可見是沈老爺吩咐過的。唐周突然問了一句:「你平日會去葬花麼?」

  顏淡用一副被嗆到的表情看著他:「難道你昨晚見過女鬼葬花不成?這裡的怨靈都很弱,根本不會化成鬼怪,更不會成形讓你看到。而且,這種凡塵女子會做的傷春悲秋的事情,我肯定是不會做的。」

  唐周輕喟道:「葬花的是個男子。若是女子這樣做,我自然不會問你的。」

  顏淡一下子就聽出他話裡帶的刺,輕聲嘀咕一句:「既然是男子,你怎麼不問自己……」她走了兩步,突然問:「難道,是沈老爺?」

  唐周輕輕嗯了一聲。

  顏淡搖搖手指:「我現在可以給你兩個主意。第一,從現在開始,不論覺察到什麼異樣,都當作沒瞧見,驅完鬼氣後立刻就走人。這是最方便的一條路,也最為穩妥。第二,拖延些時日,有些事情只要有人做過,總會有痕跡留下,也終會有水落石出的一日。這條路最為兇險,可能你還沒摸到真相,就已經沒命了。所以我覺得還是第一條路比較好走。」

  「我也覺得還是第一條路比較好。」一個冷冰冰的聲音突然飄來。顏淡連忙往後退了一步。唐周看著前方,只見庭院外的月洞門邊倚著一個窈窕的女子身影,面色沈鬱,眼中隱約兇狠,正是沈怡君。

  沈怡君嘴角一牽,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靠近這裡的都已經是活死人了,難道你們還想變成真正的死人?」

  唐周看著沈怡君的背影消失在長廊盡頭,手指叩著劍鞘,突然像是下了什麼決心似的,大步往庭院走去。一切謎題,都是在這裡開始,也必將在這裡找到蛛絲馬跡。

  顏淡突然抬手拉住他的衣袖,輕聲道:「你先等一等。」

  唐周低頭看她:「什麼?」

  她悠悠然道:「我們先來想想沈姑娘的用意為何。她之前在花廳時候,就已經說過讓我們離開這裡的話。現在又特地過來再說一遍,而且還是要瞞著沈老爺專程等在這裡。所以,可以想得出,她一定知道其中的奧妙之處,只是不能說出來。那麼這宅子裡的秘密必定很是了不得了。」

  唐周點點頭:「或許她所知道的也不完全,只是一個大概而已。」

  顏淡嗯了一聲,又道:「那她為什麼要來提醒我們這些呢?這個秘密既是在她的家中,有很大的可能和她家裡人有關,她為什麼要偏幫外人?」

  「那就有兩種可能。或許是她出於好心,所以特別來提醒我們別涉險。又或者,她也不想讓我們查到這底下的事情,所以出言恫嚇。」

  顏淡微微一笑:「不愧是師兄,看事情真是犀利。」

  唐周似笑非笑,又舉步往庭院裡走:「是麼。」只聽顏淡在身後嘆了口氣:「其實還有可能是第三個原因的。她知道有種人,覺得自己很是厲害,明知道前面有危險,還是會為了一探真相往裡跳。她說得越是神秘,那個人就越是想反其道而行之,義無反顧地往挖好的陷阱裡跳。」

  唐周轉頭看著她:「你覺得我會義無反顧地往別人的陷阱跳麼?」

  顏淡想了想,老老實實地說:「不會。」

  「顏淡,其實你也很想知道這究竟是這麼一回事罷?從青石鎮上的人離奇死亡,到墓地中所見,最後是沈家的種種,這其中一定有某種關聯。我說的對麼?」

  顏淡左思右想,不得不承認:「是啊。」不過相對於這其中的秘密,她更加想儘快擺脫唐周。如果唐周最後死於非命,她定會記得每逢清明幫他燒紙的。她到底還算是素來善心純良、品行良好。

  唐周見她承認,又接著道:「我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畢竟,在沈家我能相信的只有你。」

  顏淡受寵若驚:「你已經夠厲害了,恐怕不需要我幫什麼忙了吧?」

  唐周輕輕一笑,眉目清俊:「之前在草堆裡看到的那具屍體,麻煩你想想法子挖出來。」

  顏淡被嗆得咳嗽。原來他之前說什麼不要讓人接近庭院,是為了來挖屍首的。她神色悽楚,語音溫軟:「我雖是妖,但畢竟是女子,你就忍心讓我做這種粗活?」

  唐周訝然:「花精一族的男子和女子不是一樣的麼?」

  「你到底是哪裡聽來的,這怎麼會一樣?」

  「那也無所謂。我認得你到現在,從來都沒把你當成女子。」

  顏淡咬牙,許久才憋出一句:「你……真是好。」

  顏淡蹲在坑邊,看著裡面那具森森白骨。她看了一會兒,又轉頭去看唐周,卻發覺他神情複雜地看著自己。唐周見她看過來,忙不迭地別過頭去看著另一邊。顏淡很想把這個場景當成「唐周突然幡然悔悟被她的智慧和容貌打動」,但她也知道,與其等唐周被她打動,還不如讓紫麟突然在意她來得容易。

  起碼紫麟還是心智正常的妖,而唐周生冷不忌、軟硬不吃,比女媧當年補天用的七彩石還難敲打。

  隔了片刻,唐周突然問了句:「你只有半顆心?」

  顏淡不由坐倒在地,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唐周,你中邪了?還是染風寒了?是不是覺得頭暈眼花?」

  唐周拍開她的手:「沒事,我隨口問問。」

  顏淡狐疑地看了他幾眼,突然有了好興致:「如果我說,我只剩下半顆心了,你信不信?」

  唐周斜斜看了她一眼:「你覺得我會信麼?」

  顏淡一攤手:「我也是隨口問問的。」她站起身,拂了拂身上的灰:「除了這具骸骨,這地底下恐怕還有別的,你是不是也想一具一具都挖起來看看?」她轉過身走開兩步,想了想又回過頭來:「我去那邊的蓮池邊上坐坐,你自己慢慢在這裡想。想不通的地方,或許我能告訴你一個最接近真相的答案。」

  唐周低頭看著那句骸骨,沒有傷痕,似乎死前沒有受到一點傷害。可如果真是這樣,為什麼這宅子會有這麼多怨靈?他想起沈怡君和沈湘君兩姐妹,她們長得如此相似,但又能讓人一眼就認出這對姊妹。沈怡君之前說過的那些到底有什麼用意,是警示,是驅除,還是一個陷阱?沈老爺既然會在這裡葬花,應該也見過這具骸骨,他為什麼從來沒提起過?

  他用劍鞘將一邊的土重新覆蓋在骸骨上,突然想到,這裡土質這樣雜亂,定是時常挖掘翻攪的緣故,而這森森白骨埋得這樣淺,恐怕還埋了不久。沈家搬到青石鎮的日子也不短了,他們可能確實不知道宅子裡曾有人暴死,但這具骸骨的由來,又怎麼可能不知道?

  他想理清思路,卻怎麼也不能將一件又一件的事連在一條線上。

  唐周站起身,漫無目的地在庭院裡走了一圈,果然看見顏淡坐在蓮池邊上,不知從哪裡弄來了一把魚食,往水池裡拋去,魚兒搖動尾巴游過來爭搶。

  他走過去,站在顏淡身邊。

  顏淡餵了一會兒魚,笑著問:「我能聽懂魚兒說的話,你相信麼?」

  這句話她在進墓地的時候就說過了。唐周差不多清楚她說話的時候必定是真話假話連在一起說,十句話中至少有一半不可相信。比如這句話是隨口亂說的,那麼下一句必定有幾分道理,再下一句可能就是真話了,最後一句話又定是胡編亂造的。除非他失心瘋了,否則就不會把她說的每一句話都當真。

  顏淡嘆了口氣,幽幽道:「你果真是不相信的。你不信我聽得懂魚兒說話,卻會相信有人能懂得鳥語,真是奇怪。」

  這句話正說中了他心中所想。唐周不動聲色,淡淡道:「沈二姑娘總歸比你可信一些,何況有些人身負異稟也說不定。」

  「這兩位沈姑娘是同胞姊妹,我看也是這世上最不相像的姊妹了。就算是剛見過她們的人,也能一眼分辨出誰是姐姐,誰是妹妹。據我所知,同胞姊妹的性子不至於相差那麼多,除非她們兩人的境遇大不相同,但她們自小就在一起。」

  這幾句話恐怕就是真話了。唐周點點頭:「你知道得倒清楚。」

  顏淡神色悠遠:「因為我也有個姊妹,她和我生得幾乎一模一樣,很多人都會認錯。」

  唐周淡淡道:「就算長得像,還是會有不一樣的地方。」

  「是啊,每個人都會喜歡她。明明是一樣的容貌,但她看上去就很高貴溫柔。你和她說話的時候,不會想開玩笑,只想把實話全都說出來。」顏淡微微閉上眼,「可是還會有人會認錯,每個人都會把我錯認成她,卻從來不會有人把她錯認成我。」

  唐週一怔,從認得她到現在,從未見她對什麼特別在乎過。將心比心,如果換了是他也會受不了,任誰都不會甘願當另外一個人的影子。只見顏淡伸過手來:「如果你真的同情我,就把這個禁制去掉好了。」

  唐周看著她,慢慢道:「我是同情你的姊妹,竟然還會有人把你錯認成她。」

  顏淡微微一笑,明眸皓齒:「這就沒辦法了。不過照現在看來,等百年之後,你說不定會有機會見到她的,只怕到時候你會更同情她,竟然和我長了同一張臉。」她將手上最後一點魚食都拋進蓮池,衣袂飄飄,遠遠看去恍如仙子。



死胡同

  午時一過,沈老爺便到了庭院,神色謹慎,笑著問:「唐公子,不知事情可有些進展?」唐周看著他,沉吟道:「進展是有,只是……」

  沈老爺立刻正色道:「只是什麼?」

  唐周知道自己已經摸到一點端倪了,卻又有種始終被牽著走的感覺。他不能總在暗中觀察,所得的猜測,不管編得多圓,依舊還是猜測而已。「我感覺到西南角的怨氣最重,就循著過去,結果發現草堆下面有具屍骨,埋得很淺,看起來埋的年數還不長。」他慢慢道來,果見對方的臉色劇變,嘴唇囁嚅,欲言又止。

  唐周微微一笑:「自然,在下只是天師,不是捕快,也不想追究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可是沈老爺你也不希望自己身邊總跟著一股怨靈罷?」

  沈老爺臉色蒼白,許久才道:「這件事,其實還要從老夫的髮妻說起。老夫的髮妻是彝族人,依照那邊的習俗,人死之後都是拾骨葬。」

  唐周聽他一開口便是毫不相干的事,更是莫名其妙,卻還是耐著性子聽下去。顏淡本來已經轉身回客房去了,聽他這樣說又折回來。只聽沈老爺繼續說:「拙荊一家在彝族中有些地位,彝族中很多有地位的人家都會巫蠱之術。她剛嫁入沈家的時候,她告訴我,她是家中唯一不會巫蠱之術的人,所以家中長輩才沒有反對我娶她入門。」

  「拙荊嫁入沈家之後,思鄉情切,於是我便打算搬到彝族那裡住。在那裡,我見過一次拾骨葬。那時候,族長剛過世,他的子孫們將他的屍首直接埋在屋後的地裡,只挖了一個淺坑,每日用滾水澆在土上。我那是第一次見,驚駭莫名,而我們中原人一定會買了厚木棺再入土。」

  唐周越聽越莫名其妙,只能道:「漢夷習俗大多很不相同。」

  「這樣每日都澆些滾水,過了兩三月之後,屍首就腐爛了,滾水一澆之後骨肉分離。彝族人再把填埋屍首的坑挖開,將白骨取出來,用罐子裝了埋到山上去。據說那些養巫蠱的彝族人留下的屍骨裡也有蠱蟲,用這個方法可以不讓裡面的蠱跑出來。」沈老爺嘆了口氣,「這樣的場面,只要你見過一次,就不會忘記。後來拙荊過世,我便帶了小女來到青石鎮。那時候怡君已經懂事了,開始照料家裡。我見她這般能幹,就放心地出門走商去了。」

  顏淡突然問了一句:「你們搬來這裡多少年了?」

  「整整有七八年了,怡君和湘君今年也有廿四歲了,可惜都沒有找到好人家嫁了。」他頓了頓,又接著說,「有一次我去南都走商,快三個月才回家,回來之後就覺得怡君和平日有些不同。兩位今日也見過她笑起來的樣子了吧,似乎有那麼幾分古怪。我心裡不安,晚上睡得也不踏實,結果半夜裡去帳房,想把沒看完的賬目看完。走過庭院的時候,我看見怡君用花鋤在那裡埋什麼。我本想當作沒瞧見的,誰知心裡越來越不安,賬目也看不進去,只好回到庭院,在她埋東西的地方把土翻開來看,結果——」沈老爺突然用手摀住臉,很是痛苦不堪:「我看到一具屍首。那具屍首死狀很難看,身上的血肉都已經乾了,像是被吸盡全身精血一樣,面皮發紫,雙目圓睜,皮肉幾乎貼著骨頭……我當時就明白了,拙荊曾經說什麼不懂巫蠱之術,都是騙我的。怡君她就會這些邪門歪道!」

  顏淡若有所思:「也就是說,我們在草堆裡找到的那具屍骨之所以埋得這樣淺,只是在等它爛到只剩下骨頭,之後再用拾骨葬埋一遍?」

  沈老爺默默點頭,許久才繼續說:「這之後,青石鎮上開始隔三差五有人離奇暴死,大家都說是娘娘的厲鬼在害人。我卻知道不是這樣的,他們……都是被歹毒的巫蠱之術吸乾了精血。我心中有數,可是怡君畢竟是我的女兒,我自然不能多說多問。正因為無端慘死的人太多,我心裡到底還是不安,於是找人作法驅邪,請了好些人,其中有不少是很有名的天師,最後大多都不告而別。我猜想他們中的不少人,已經埋在地底下了。」

  唐周輕咳一聲,淡淡道:「沈老爺,這件事你只是猜測,沒有真憑實據。你且寬心,我不會說出去的。」

  沈老爺將臉埋在手中,點點頭:「多謝唐公子。」

  顏淡看著他的背影消失,一手支頤:「這個故事聽起來還滿有意思的。」

  唐周斜斜看了她一眼:「你不信?」

  顏淡偏過頭微微笑道:「我知道彝族的確是有拾骨葬的,但是這巫蠱之術就太玄乎了。所以就暫且信一半好了。」

  唐周冷冷道:「我一個字都不信。」

  顏淡訝然:「是麼,我倒覺得他有些話是真的。比如他說,他的髮妻是彝族人,我覺得他一定是在西南待過不少時候,不然不會知道拾骨葬的。他說,青石鎮上的人離奇死去,不是娘娘的厲鬼作祟,這點我也相信。沈家小姐是彝族人,也應是真的。」

  「除去這些,要緊的事情倒沒有一件可以確信得了。」

  顏淡笑得很討人喜歡:「你這是在偏幫沈姑娘了,其實我也不介意再多一位師嫂的。」

  唐周看了她一會兒,面無表情:「其實我一直覺得沒有將你的妖力全部封掉,實在有些可惜。現在看來,你也是這樣想的。」

  沈老爺所說的話,究竟有幾分是真的?他說這些的目的又是什麼?這沈宅中,是不是還有更多不為人知的故事?

  這恐怕,在一時間都不得解了。

  唐周覺得眼前一切都像是蒙著一層薄霧,當他有了一點進展之後,事情又會朝著更加撲朔迷離的方向前進。而顏淡對這些似乎已經完全不關心了,一得空閒便坐在蓮池邊餵魚,時常在池邊一待就是半日。他有時候也會想,顏淡是不是真的如她所說,能夠聽懂魚的語言,這個想法一出,立刻就被否定了。顏淡身上還帶著禁制,寸步不能離開沈宅,甚至連妖法也被束縛了,根本沒有辦法裝神弄鬼。之前他就不把這個蓮花精的那點微末妖法放在眼裡,現在更是和他相差甚遠。只是他也不得不承認,顏淡有時看事情確實見解獨到,說起話來也似真似假,不能全信卻也不能一點都不信。

  妖中有些奸猾,也些單純,但是總的來說,對於人情世故都不太熟諳。而顏淡卻對凡間人心世故十分熟稔,她打聽他的師承經歷,想來也是為了找到他的軟弱之處。而在墓地之中,她開始就料到斷龍石的機關會被開啟,卻故意一直不說,直到他們被困住以後,才來和他談條件。顏淡沒有直接要求他放過自己,卻問了同伴的下落,也是極聰明的選擇。這個要求,他不會拒絕,也沒有必要拒絕,畢竟破例過一次之後,難免以後還會心軟,於是再次破例。何況她問這個,更顯得知分寸、有情義,讓他慢慢地不再提防。

  唐周不由嘆了口氣,無論如何,他現在的確是對她沒有那麼深的敵意了。

  他信步走著,竟然又走到那晚到過的東廂。客房門前,淩虛子坐在臺階上,膝上鋪著著一張揉得皺巴巴的紙,正聚精會神地看著。這個光景,他竟不像是被駭瘋了的模樣。唐周走近兩步,只見對方拿著那張紙的手微微一抖,手背上有青筋浮起,卻沒有抬頭,呆呆地看著紙上的字。

  唐周看見他的小動作,心中更是多了幾分肯定。他原本沒有細想,現在想來才覺得其中有好些不妥之處。淩虛子畢竟算得上是一代宗師,閱歷見識都比自己高出不知凡幾。他方能從古墓之中安然脫身,而淩虛子又怎麼不可能是在裝瘋,然後伺機脫身呢?畢竟任何人對一個瘋子都不會太過提防。他走到近處,眼角突然瞥到宣紙最上端的四個字:七曜神玉。他莫名覺得,這和他長久以來想要尋找的東西,應是有某些聯繫。

  只見淩虛子突然跳起身來,捶胸頓足,將手中的那張宣紙揉成一團,拚命往嘴裡塞。唐周踏前一步,忽然又停住了,靜靜地看著對方:「前輩,你何必要再裝下去?」那張宣紙上或許有他想知道的一切,他卻更想憑著自己的本事慢慢查個水落石出。

  淩虛子笑著看他,口中不斷說著:「你為什麼要裝下去?我看你還能裝到幾時?」說罷,就又哭又笑起來。

  「你這麼大年紀了,還會大哭大鬧,羞也不羞?」只聽一道清脆的聲音傳來,沈湘君摸摸肩上的鸚鵡,唧唧咕咕地笑。她拉拉唐周的衣袖,仰起頭來笑得純淨:「我知道你是不會欺負他的,定是他欺負你,還要賴給你。」

  唐周看著她那雙明淨的眸子,心底有一股淡淡的憐惜。在這沈宅之中,只怕只有她才是無辜的。他微微一笑,輕聲道:「你怎的知道?」

  沈湘君偏過頭想了好一陣,又看著他:「姊姊說這人是瘋的,而我是傻的,正好是一對。只有你才不會說我傻,你是好人。」

  唐周抬手按在她肩上,語聲溫和:「你怎麼會傻呢?」

  沈湘君歪著頭,將臉頰貼近他的手背:「你能不能陪我去後院走走?那是個好地方,知道的人不多,你一定會覺得新奇。」

  那是一口廢井,井沿爬滿了青苔,井口很窄,剛好可以塞進兩個人,水位已經很低了,隱約可見底下一泓碧綠。

  沈湘君趴在井邊,探下頭去:「爹爹說,從這口井可以看到前世今生。這個只有我和爹爹兩個人知道,連姊姊都不知道。」

  唐周負手站在一邊,心中不以為然。只見沈湘君突然回過身來,輕輕一拉他的衣袖:「你也過來看啊。」唐周失笑,只得走到井邊,只見井水幽深,似乎還泛著絲絲寒氣,水中映著他和沈湘君並肩而立的身影,微微有些扭曲。

  「你瞧見沒有,我的前世是一隻鳥兒,灰色的羽,尖嘴,所以我現在才能聽懂鳥兒說話。」沈湘君笑著說,「有時候,你從井中看去,水裡的人影對著你笑,可是你卻沒笑,這就是祥兆了。」

  唐周看了她一眼,只見她雙眸晶瑩,微微泛起一絲漣漪。他低頭向井下看去,只見水波微動,水中那個和沈湘君並肩而立的人影突然變了,一道殷紅從眼角緩緩流下,可那個人影的神色卻依舊沒變。唐周心中一頓,那個人影,難道是他今後的預兆?

  這些在他看來,本來只是無稽之談而已。

  他閉了閉眼,又往下看去,卻再沒有看到適才看見的景象。難道剛才所見的,僅僅是他的錯覺?

  忽聽身後輕微的腳步聲響起,他轉過頭去,只見顏淡氣息未定,站在離他們七八步之遙的地方。她緩過一口氣來,眼中光彩盎然,嫣然一笑:「這麼巧,我也是隨便出來走走,結果走著走著,就和你們走到一塊兒來了。」

  她說話時,神情真誠,沒有半分遲疑。唐周想也不用想就知道她在胡說八道,先不說她怎麼會無緣無故散心到偏僻的後院來,光憑著恰好同他們撞見的巧合就有問題。

  顏淡抬手摸了摸垂落肩上的青絲,又抬起手腕:「師兄你莫不是在擔心我碰上厲鬼?你瞧,我都把你送我的避邪信物給帶著了,不會有事的。」

  唐周點點頭:「沒事就好。」這個避邪信物第一個避的就是這只蓮花精的邪。不過她現在帶著這個禁制,連一點水波都攪不起來,他全然不會放在心上。他試探地問了一句:「你可有生出錯覺的時候?」

  顏淡驕傲地一笑:「我一向只靠自己的真才實學,哪會有錯覺?」

  待回到客房之後,天色已經暗下來了。唐周用過晚飯,思及今日所見所聞,更覺匪夷所思。沈湘君說過,這口井只有她和沈老爺知道,連沈怡君都不知道;而他想了許久,覺得在井中看見的那個眼角流血的身影,該不是錯覺,這內裡一定還有乾坤。他收拾一番,在袖中放上一柄匕首和火摺,隻身折回後院廢井。

  今晚夜色深沉,大半弧月被烏雲遮蔽,天邊繁星稀疏黯淡。

  唐周晃亮了火摺,抬手支撐在井沿,探身下去。有了火光,眼前的一切更是清晰。他依稀看見水中有一張白生生、乾巴巴的臉孔,雙目大睜,十分可怖。唐周一怔,突然聽見哢的一聲清響,井沿突然坍塌,他沒了支撐之處,撲通一聲摔進井水中。

  他不善水性,落水之後一連喝了好幾口冷水,連忙閉住氣,慢慢貼著井壁往上潛。井水冰冷入骨,似乎還泛著陣陣寒氣,現在才是天氣回暖的日子,整個人泡在水中滋味很是不好。

  唐周從水中探出頭來,正好對上一張面皮青白、皮膚已經乾癟起皺的臉。饒是他再鎮定,也不禁被嚇了一跳。他剛剛伸手摸到袖中的匕首,突然感覺腕上一冷,放佛被一道鐵環扣住。那張乾癟起皺的臉頰突然一抽,眨眼間已經貼在他面前,慘白的嘴唇動了動,吐出一句:「是巫蠱……走,快走!」...<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4-16 06:53 PM

真相假相

  唐周貼著井壁,藉著瀉進井中的幾絲月光,終於認出這個已經不成人形的人,竟然是淩虛子。只是他全身的皮膚已經乾癟,像是被吸乾精血一樣,在水中泡得久了,皮膚開始泛白起皺。

  他定下心神,問道:「會巫蠱之術的是誰?」

  淩虛子嘴唇顫抖,像是想起一件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七曜神玉,七曜……」

  「你見過七曜神玉?」

  淩虛子哆嗦幾下,突然慘叫一聲,只是他已經一點力氣都沒有,嘶啞的嗓音也輕得和蚊子叫一般。慘叫之間,身子已經淩空而起。唐周連忙伸手去拉,只觸碰到一截冰冷的鐵爪,想是井上有人拋下鐵爪要把他拉上去。

  他只得收回手。這裡地方偏僻,會來這裡的人不多,若是上面那個人不懷好意,只要將井口封死,他就只能死在井底。唐周在一瞬間思定利害,便靠緊井壁,凝住吐息。

  只聽井口傳來一個獰笑的聲音:「你這牛鼻子老道,竟然撐到現在還不死,這裡誰都不會來,沒有人能救你!」

  唐周聽得明白,這個聲音熟悉,正是沈老爺的。

  事情一下子劇變,他腦中亂糟糟的,卻不知在想什麼了。

  只聽一聲鋤頭落地的聲音,井邊有人掙扎一下,就此寂靜。沈老爺自言自語道:「死了豈不乾淨?你這老道士還是出家人,卻也如此骯髒。這世上,死人才是最乾淨的。」鋤頭落地的聲響又重新響起,一下一下挖得用力。

  唐周浸在水中,只覺得身上冰冷,開始微微發痛。他將匕首插在井壁的縫隙中,往上摸了摸,觸手皆是滑膩的青苔,要爬到井口實在難於登天。何況還不知道沈老爺會挖多久,如果現在貿然動彈,只怕會被他發覺,更是不可能逃脫了。

  「這些桃花還是新摘下來的,鋪在你身上,也沾點花香。」沈老爺的聲音變得十分溫柔,像是和自己的心上人說話一般。

  唐周終於明白他為何會在深更半夜葬花了。

  忽然挖掘的聲響止了,只聽沈老爺突然道:「奇怪,這井怎麼會坍了一大塊?」他的語氣一下又變得兇狠,腳步聲也離井邊越來越近。唐周不由苦笑,自己一條命終究還是要葬送在這口井中。在這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地方,恐怕也只能自認倒楣。看來之前在井裡看到的倒影真的不是他的錯覺。

  只聽對方的腳步聲響已經在頭頂上時停住了,一個燒著的火摺子呼的一聲落了下來。唐周連忙潛下水中,火摺浸水發出嗤的一聲之後熄滅。頂上方才有人小心探下頭來,瞧了半天,自語道:「原來沒有人……」

  唐周等到沈老爺走開方才從水中露出頭,長長吐出一口氣,可還沒調勻氣息,就聽到一陣搬石頭發出的聲響。他立刻明白過來,沈老爺雖然沒瞧見人,但是為了謹慎行事,還是要用石板把井口徹底封死。他就算有這個能耐爬上去,可支撐著觸手滑膩的青苔,根本沒有辦法從井下把石板推開。他雖道法極高,可是眼下除了等死卻什麼都做不了。

  忽聽一個清亮的聲音遠遠傳來:「鳥兒鳥兒,你到底要說什麼?這裡好黑,早知道我就不跟你來!」

  挪動石板的聲音戛然而止,沈老爺的聲音反而有些慌張:「你……你怎麼來了?」

  沈湘君輕聲笑說:「鳥兒要我過來瞧瞧的,姊姊還不知道。爹爹乖,爹爹莫怕啊。」

  唐周本來已經凍得麻木,聽見這句話時心中卻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似有什麼念頭閃過,這彷彿是一道契機,抓住之後所有一切都可以解開了。

  沈老爺卻許久沒有說話。

  只聽沈湘君小聲道了句:「入夜以後這裡又陰森又可怕,我不想待了。」

  沈老爺立刻接上一句:「來,我送你回去。」

  唐周聽見他們的腳步聲漸遠,方才摸到井壁,用匕首插入縫隙之中,一點點往上挪。他全身已經凍得麻木,動作也不怎麼靈便,只一會兒就覺得氣息變粗,抬頭一看,離井口還有長長一段距離。

  他喘了口氣,又接著往上爬,突然身子失重,又摔回水中。這下摔得極重,全身骨骼幾乎要散開來。他歇了一會兒,又憑著一口氣慢慢往上爬,這次爬到一半的時候,又聽見腳步聲響起。唐周進退兩難,如果再潛下水去他只怕再沒有力氣逃脫了,可是留在這裡很容易被人發現。

  忽然一根麻繩垂了下來,一直延伸到水中。

  上面的人一直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等著。唐周隔了片刻,方才握住那根麻繩,在手腕上纏了幾道,沿著井壁慢慢向上而去。待離井口還有三四尺距離的時候,他鬆開了麻繩,提氣向上一縱,眼前突如其來的光亮讓他眯起眼。

  旭日東來,晨曦爛漫。面色陰鬱的女子低下身解開一旁樹上綁著的麻繩,隨便捲了幾卷。唐周不由道:「是你。」

  那女子冷冷瞥了他一眼,嘴角牽起一絲古怪的笑:「當然是我,不然你以為會是誰?我妹子,我爹爹,還是你那位乖巧聰明的小師妹?」

  唐周微微苦笑:「多謝你。」

  沈怡君將一卷麻繩隨手丟在一邊,冷冷道:「看來你在井裡這一晚,已經看到聽到很多不該知道的事情了。」她將垂散在耳邊的髮絲往後一掠,輕聲道:「你那位小師妹說得對。我一直不想讓你們查到關於這莊子的秘密,卻不想你還是知道了。」

  唐周默然不語。溫暖的春日陽光映在身上,原本麻木的身體開始有了幾分暖意。

  「我娘親是彝族人,她愛上了我爹爹,甚至不顧族人反對嫁給了他。我娘她……其實是會巫蠱之術的,可是因為我爹爹不喜歡,她便一直隱瞞著。可是……」

  這一段,和沈老爺之前說的一模一樣,想來也是不假。

  「可是,我爹爹不久就發現了,但是他沒有責怪我娘。因為這件事,我娘更是對他千依百順。」沈怡君深深地吸了口氣,「九年前的某一天,我娘去深山中採藥,卻沒有再回來。大家去找了很多次,都沒有找到,於是每個人都說,我娘是在深山裡碰見蟒了,被它們撕碎了吞掉。我不相信,有一晚出去尋找,回來的時候才過二更天,我看見一個很像爹爹背影的男人在埋什麼東西,就躲在樹叢後面看。爹爹埋完了,就離開了。我剛想走出去,又怕他突然回來察看,只好一動都不敢動地蹲著。果然沒多久,爹爹又折回來,看見沒人就離開了。」她眼中陰霾漸深,冷冷道:「我蹲得腿腳也麻了,好不容易站起來走到爹爹埋東西的地方,用雙手挖土,指甲也挖掉了,滿手都是血,終於看到裡面埋著的東西。」她古怪地向著唐周笑了一下:「你猜我看到的是什麼?」

  唐周低聲道:「……是令堂的屍首?」

  沈怡君點點頭:「是我娘親的屍體,她全身都乾癟了,像是被人吸去所有的精血。她根本就不是被蟒吃掉了,是被我爹害死的!這個畜生,知道我娘會巫蠱之術之後,求著她教給他,然後用這個法子將她害死。後來我爹大概發現他埋的地方被人挖過,就開始懷疑我們倆姊妹。我妹子是傻的,渾渾噩噩什麼都不知道,他能懷疑的其實也只有我。我為了不被他看出破綻,不知吃了多少苦。後來我們一家就遷到這青石鎮上,這鎮上不斷有人離奇死去,我一看死狀就明白是怎麼回事,卻沒有辦法阻止。」

  她說到這裡,眼中已經淚光瑩然:「幸好我妹子她……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知道,這一切,只要我一個人懂就足夠了。」她用衣袖用力在眼角一擦:「你認識的那個叫淩虛子的道士,就是我爹爹害死的,他恐怕也是因為查到了什麼。唐公子,我看你還是離開吧,越快越好。你師妹年紀還小,又這樣聰明,如果死在這活死人莊裡多可惜。」

  唐周終於想到之前那個一閃而過的念頭是什麼了:這一家人的行事處處透著古怪,明明是父女,卻互相提防、中傷。

  沈怡君兩次提到顏淡,也讓他有一種不好的直覺。顏淡本來是不會有什麼意外的,卻被他封去了大半妖法,遇上應對不來的事情也很有可能。

  他轉身折回前庭,在拐角處和一個人撞在一起。那人身子溫軟,輕輕啊了一聲,赫然是顏淡的口音。

  顏淡偏過頭,看著他一身濕淋淋的狼狽模樣,微微笑道:「咦,師兄你怎麼一大早就去游水了?」

  唐周看著她,只見她笑容可喜,膚色細白,宛如剛出產的上好白瓷,模樣溫良,卻滿肚子壞水,淡淡道:「我昨夜一晚都在游水。」

  顏淡聽出了話外音,走上前溫柔地開口:「現在還是四月光景,若是著了涼可怎生是好?師兄你快快去換身衣衫罷。」

  唐周回到客房,正要脫下外袍,發覺顏淡也跟來進來,施施然在桌邊坐下,一手支頤,另一手擺弄著茶杯。唐周瞥了她一眼:「你不迴避麼?」

  顏淡笑吟吟的:「我就坐在這裡說話,定不會朝你瞧的。」她語氣一頓,又道:「你昨日問我,有時候會不會有錯覺,可是你在那口井裡瞧見什麼了?」

  這件事和最主要的事情比起來,根本就無足輕重。唐周隨口嗯了一聲,將濕透的衣裳換下來。

  顏淡輕輕一笑:「這件事很重要的,你不要敷衍我嘛。」

  唐周看著她,緩緩道:「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什麼了?」

  顏淡眼波一轉,靜靜地定在他身上,嘴角微彎:「不如我們再來談條件吧?我把我知道的全部都告訴你,然後你把我手上的禁制解開。」

  唐周立刻道:「你想也別想。」她知道的說不好他全部都知道,這種交換條件根本毫無意義。

  顏淡很是乾脆地站起身:「既然談不攏,那就只好算了。」唐周見她走到門邊,幾乎要開口叫住她,最後還是忍住了。果然,顏淡回過頭來,不死心地問了一句:「你真的不答應麼?」

  唐周心中好笑:「與其信你,我還不如自己慢慢想。」

  顏淡嘆了口氣,只得無功而返。

  唐周披上外袍,繫帶的手突然一滑,衣帶落在地上。他慢慢低下身去撿,突然想到一件事:從沈老爺的所作所為來看,他並不知道井沿為何會坍塌的。那麼,是有人故意鑿開了井沿,還是這僅僅是一個巧合,井沿恰好在那時坍塌?

  如果這只是一個巧合,那麼這樣的巧合未免太多了,沈怡君又是如何知道他在井底?沈老爺為什麼會中途隨著沈湘君離開?

  如果是有人故意這樣做,那這樣做又有什麼用意呢?

  顏淡坐在蓮池邊上,將手放進水中,有小魚小心翼翼地湊過來,在她指尖咬了咬,一擺尾巴嗖地一聲遊遠了。她忍不住輕笑,隔了片刻,只見先前那條小魚慢慢靠過來,又試探地咬了她一下,然後再逃開,只是這回躲得沒有上回那麼遠了。

  顏淡摸了摸臉,很是苦惱:「難道我長得就這麼不可相信嗎?明明人家都一直是笑著,這麼友善……」她忽聽身後有腳步聲靠近,只見一個身形窈窕的女子已經站在身後了。她微微一笑:「沈姑娘。」

  那女子俏皮地一笑:「我會和鳥兒說話,看你時常坐在這裡,是不是在和魚兒說話?」

  顏淡點點頭:「是啊,它們告訴我很多事情呢。」

  沈湘君在她身邊坐下,微微歪著頭:「魚兒會說什麼?」

  「它們說,這裡有很多怨靈,只是被牽制住才沒法子離開,還說進這莊子一定要帶上避邪的東西。」顏淡抬起手晃了晃,「幸好師兄先前送了我這個鐲子。這個鐲子上還有他使的道法,我就是碰上什麼不好的事了,他也能感覺到。」

  沈湘君伸出手去,摸了摸她手腕上的鐲子,觸手光滑溫潤:「這個鐲子很漂亮,摸起來也很舒服,他待你真好……」

  顏淡嗆得厲害,唐周待她的「好處」簡直是罄竹難書、天地不容。不過她覺得沒必要向對方哭訴,只能難堪地嗯了兩聲。

  沈湘君看著她,雙眸晶瑩,眼中滑過幾許漣漪。顏淡同她對視片刻,神色睏頓,慢慢地合上了眼。沈湘君伸手取下她手腕上的鐲子,隨手往蓮池中一扔,只聽咕咚一聲,鐲子立刻沉入池底。

  她慢慢沉下臉,眼中隱約兇狠,冷冷道:「沒了這避邪的鐲子,光是一點小聰明,你還有什麼用?」她站起身,帶他們到沈宅的胡嫂立刻走過來,將寬大的衣袍裹在顏淡身上,然後將她抱起來,笑著說:「大小姐,這小姑娘身子真輕,好像沒有骨頭似的。」

  沈怡君嘴角一牽,露出幾分古怪的笑意:「若是身子骨重些,還好少吃些苦頭。」她逕自往後院走去,胡嫂抱著顏淡跟在後面。

  沈怡君走到廢井邊,就停住了步子,回頭向著胡嫂說:「扔下去。」胡嫂將顏淡拋進井中,只聽嘩的一聲水響,裹在她身上的那件外袍立刻浮了上來。沈怡君一眼瞥見附近擺著的那塊扁平石板,伸手抓住一頭:「把這塊石板抬起來,壓在井上。」

  只聽哢噠一聲,石板嚴嚴實實地壓在井沿上,坍塌的地方還有些空隙,只是這空隙太小,還容不得一個孩童爬過。

  沈怡君伸手在石板上按了一按,然後撣撣手上沾到的灰,緩緩綻開的笑容宛如春花爛漫。



謎題背後

  唐周將事情經過回想一遍,從進入墓地開始,一直回想到昨晚在冰冷井水中的所見所聞,越想越覺得不對。那位前朝娘娘的棺材所在石室,後面還有另外的通道,一般尋常的墓室,用來擺放棺木的往往就是盡頭的墓室了。而且後面的密道之中,都設了鑄有玄鐵的斷龍石,密道到底那一間石室的擺設又太過風雅,和墓地本身太過不合。

  他和顏淡被斷龍石困住後,是沈湘君來找到他們。如果懂得鳥語這件事本身是她信口雌黃的,那麼她就是對這墓地非常的熟悉。可是陶紫炁又是什麼人?她真的如沈湘君所說的,是個蛇蠍心腸的女子麼?

  再是昨夜,他已經知道沈老爺之前對他說的那番話不淨不實,那麼沈怡君的話就可以相信麼?他們兩人,在不怎麼關鍵的事情上口徑一致,然而碰到最要緊的那部分,則是南轅北轍。他們之中必定有一個人說了假話,或者,他們兩人所說的都是假話,那麼這樣一來,其中的關鍵又是什麼?

  真相已經漸漸明瞭,只差一點線索就可呼之欲出了。

  然而那個引出真相的線頭又是什麼?

  他正慢慢想著,忽聽門外傳來幾聲叩門聲響,便隨口道:「請進。」只聽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傳來,沈湘君奔奔跳跳地進來,手上還端著一隻盤子,裡面裝著幾隻光潔鮮紅的蘋果:「這幾隻蘋果生得真好看,我一看到就忍不住要去咬一口,結果被姊姊罵,她說不乾淨。」她將蘋果放在桌上,笑著說:「現在我洗過才給你送來,不髒的。」

  唐周看著那盤蘋果,搖了搖頭:「我還不想吃,等一會兒罷。」

  沈湘君扁了扁嘴:「好吧。」

  唐周突然問了句:「我師妹去哪裡了,怎麼現在還沒回來?」

  沈湘君愣了愣:「我沒見過她,我去問問姊姊有沒有看到她。」

  唐周想想她也走不出沈宅,更不會有什麼意外,便道了一句:「也不用特意去問,師妹一向愛頑皮,又不知去哪裡玩了。」

  沈湘君伏在桌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我和鳥兒時常玩捉迷藏,你們會玩什麼?」

  唐周想了想,說:「捉妖怪。」顏淡就是他隨手捉來的。

  沈湘君又追問一句:「捉來之後呢?」

  「……等妖怪逃了,再捉回來。」這句是完完全全的大實話,「因為有種妖很是伶牙俐齒,所以還得陪著說話。」

  沈湘君已經完全糊塗了,茫茫然道:「是嗎……」

  唐周不知想到什麼,突然笑了一笑:「偶然還會碰到那種很懂人情世故的妖,狗腿,會撒嬌,說起話來只會挑好聽的、無關緊要的說。」

  沈湘君看著他,忍不住道:「我覺得你不像在說妖怪,反而很像……我也說不出來到底像是什麼,總之妖怪肯定沒有這麼有趣。」

  唐周微微一怔,突然覺得眼前的事物似乎開始搖搖晃晃。他強自支撐著站起身來,身子卻沒了力氣,踉蹌著後退幾步跌坐在床沿上。沈湘君見他這樣,突然跳了起來往客房外奔去,一邊大叫著:「姊姊,姊姊你快來,這裡有人病了!你快來看看!」

  唐周屈起膝,卻發現自己很快連動一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他收斂心神,積聚起最後幾分力氣,在舌尖一咬,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嘴角溢開。

  只聽門外腳步聲響起,沈湘君折轉回來,伸手來扶他:「你哪裡痛?要不要緊?我姊姊不知去哪裡了,我在再去找她!」

  唐周苦笑不已:「你找她怎的?」他是被人下了藥,才會動彈不得,卻又想不出究竟怎麼會中毒的。他看著沈湘君顛三倒四的行事,只能輕喟一聲,她大概什麼都不知道,也什麼都做不了。

  沈湘君拉起他的手,用盡力氣想要把他拉起來,可是唐周全身無力,光是憑她的力氣怎麼也拉不動,只能急得直跺腳,過了片刻又道:「我再去找姊姊!」

  隔了不多時,一個窈窕的人影出現在房門口,沈怡君臉色陰沈,款款走近,慢慢地貼近直到眼前,古怪地笑了笑:「果真,是最純淨的魂魄……」

  唐周雖不能動彈,可心中清明如水:「原來是你。」他昨晚會掉入深井中,現在動彈不得,想來都是沈怡君在茶水中動的手腳。她設計讓他聽到看到沈老爺所為,只怕也是一個令他陷入觳中的障眼法。

  沈怡君看著他,點點頭:「我知道你一定會來去那裡看的,也知道你會看見爹爹在那裡埋人,你本來就不信他,看到這些之後,就只會相信我說的,不是麼?」她脈脈看著唐周,眼中熱切:「你的魂魄這般純淨,我實在太過喜歡,本來我並不想這樣對你的。」

  唐周看著她伸過手來,手指慢慢地在自己臉上滑動,這樣近的距離,可以清楚地看見她嘴角的一顆痣。只聽沈怡君溫柔如水地啟口:「唐公子,你生了這樣一副好相貌,只要女子見了都會喜歡,我也不想讓你變成那種乾癟起皺的樣子,可這也是沒法子的……」

  唐周笑了笑:「何必惺惺作態。」

  沈怡君凝視著他,臉上綻開了一個如春花般的笑顏:「你喜歡湘君,還是喜歡我多一點?」

  唐周懶得理她,逕自閉上了眼。

  忽聽一個溫溫軟軟、帶著笑的聲音近在咫尺:「他自然是喜歡你多一些,你信不信?」

  唐周睜開眼,只見沈怡君臉色灰白,微微顫抖,大聲道:「你是誰?你是人還是鬼?」她慌亂地站起身,往四周看著,卻沒有看到什麼人影,忽覺一隻濕漉漉的手在她頸邊摸了一下,剛才那個聲音輕笑著道:「我是鬼,是一隻淹死的水鬼……」

  沈怡君往頸邊抹了一把,只見手上沾著一塊滑膩的青苔,頓時像是被鞭子抽了一記:「你出來!不要以為你變成鬼我就會怕你!」

  唐周聽出是顏淡在說話,只是沈怡君的反應實在太過奇怪了。

  「我知道你不會怕我的,我也不要你怕我。你若是怕我,就不好玩了。」沈怡君轉了兩圈,都沒有瞧見顏淡的影子,可是對方卻像是貼在自己耳邊說話一般。她眼中泛起血絲,大聲道:「你給我出來,不要再裝神弄鬼!」

  只聽一聲幽幽的嘆息:「我本來就不是人,不裝神弄鬼那該做什麼?我是應該見見你的,畢竟是你把我害成這樣。可是我現在的樣子委實難看,這樣的模樣讓人見到,我心裡也會不好受的。」

  唐周隱約聽出些門道來,沈怡君之前定是對顏淡下了什麼毒手,可她卻不知道顏淡不是凡人而是妖。

  沈怡君勉強笑道:「你活著的時候我都不怕,何況死了之後?」她話音剛落,只覺得身後有一隻冷冰冰的手摸到了自己臉上,還帶著濕嗒嗒、滑膩膩的青苔。她一個激靈,猛地轉身,只見顏淡就站在那裡,一身白衣,髮尖還滴著水,襯著原本就細白的臉龐更是白得慘白,原本就極黑的髮如墨。顏淡眼神渙散,陰測測地說:「我出來了……我就站在你面前……」

  沈怡君眼睜睜地看著她又慢慢伸過手來,突然尖叫一聲,飛快地從她身邊奔逃,待跑到門檻的時候沒留神絆倒在地。沈怡君回頭看了一眼,更是魂飛魄散:顏淡動作僵硬,一跳一跳地過來,像極了屍變後的樣子。她嚇得要命,根本沒想到屍變哪裡是那麼一兩個時辰就可以變得成的,咬著牙拚命往外挪。

  顏淡看著她的背影消失,抬手挽了挽濕淋淋的長髮,回轉頭來瞧著唐周:「師兄,別來無恙否?」

  唐周看著她慢慢走到近處,然後施施然蹲在自己面前,嘴角帶著一抹三分俏皮七分乖巧的笑,緩緩吐出幾個字來。

  「這沈家上下我都找遍了,才找到這一件白衣,還不那麼合身。」

  唐周看了她一眼,無言以對。

  顏淡支著下巴,輕輕笑道:「你猜猜,這件衣裳我是從誰那裡找出來的?」她問了一聲,見唐周別過臉不理睬她,突然抬手捏住他的臉,慢慢正對著自己,嘟著嘴:「師兄,你怎的不理人家?」

  唐周臉上鎮定,可耳根卻慢慢泛紅:「你——」

  顏淡嫣然一笑,明眸皓齒:「唐周,你之前這樣待我,現在老天有眼,終於讓你落在我手裡了。」她湊近過來,還是笑著說:「不過在算賬之前,你還有什麼沒弄清楚的,我也可以告訴你呦。」

  唐周默然半晌,淡淡道:「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沈怡君?」

  顏淡嘆了口氣:「你怎麼不問問沈二姑娘呢?本來這沈家就只有一位沈姑娘,根本就沒有什麼同胞姊妹,你難道還沒有發現?」她伸手點了點嘴角:「沈姑娘的嘴角有一顆痣,你注意到沒有?而沈二姑娘的嘴角也有這樣一顆痣。就算是同胞姊妹,長得再是相像,還是會有些地方不一樣的。可她們嘴角的那顆痣不管是位置還是大小都是一模一樣的。就算退一步來說,你還真的會相信沈二姑娘是傻的麼?我瞧她精明得很,知道用聽懂鳥語來混過一些事情。」

  適才沈怡君挨得近,他確是看見她嘴角的那顆痣,可是平日根本不會去細看。顏淡微微一笑:「你還記不記得,我和你說過的,我能聽懂魚兒說話。這句實話我說了那麼多遍,每一遍都是真心實意的,你卻不相信。」

  唐周不由心道,這句話由她說出來,只要是沒得失心瘋的都不會去信。

  「在庭院裡的那個蓮池,裡面的魚兒雖然知道的事情不多,卻告訴我了一句很關鍵的話。在這沈家,沈老爺和沈姑娘根本就不是父女。」顏淡眼波一轉,緩緩道,「之前我看見他們在花廳爭執,就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他們不像是一對父女。由這一點,我就推測,他們搬來青石鎮一定是有圖謀的,和這鎮上的人離奇死去一定有關。他們在那裡中傷對方,可見這兩人一定是心有嫌隙,想借你之手除掉對方。只可惜,你對他們兩人的話都沒有全信。而你的魂魄又恰好很純淨,味道也很好,於是沈姑娘就先動手了。」

  「之後沈姑娘帶你去後院的廢井,我突然有了兩位沈姑娘可能是一個人的猜測,就立刻過去證實,結果就發現了那顆痣。但是我還是有一點不太明白,就是你在井中看到的東西,你覺得是錯覺,而我卻覺得應該還有別的原因。後來我才知道沈姑娘習過一種攝神之術,和她對視之後會被她控制心神,她就用這種法子把我弄昏迷了,又讓胡嫂把我扔到那口廢井裡去。」顏淡抬起手腕,手腕上沉甸甸的鐲子已經沒有了,「她卻不知道自己在無意間幫了我一個大忙。我對她說,這道禁制是你送給我避邪的,萬一我出了什麼事你就可以感覺到。結果她就幫我把這只鐲子取下來扔了。她真的很好騙,連這種事都會相信。」

  唐周低聲道:「這樣說來,之前她說的懂鳥語的事情也不是真的了。」

  「沈姑娘其實很笨的,她和什麼鳥不能說話,偏偏喜歡帶著一隻鸚鵡,我有一個羽族的朋友,她能模仿任何聲音,她曾告訴過我,鸚鵡可以說是這世上最不會說話的鳥了。所以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她說的那些全部都是胡說八道,這樣推想下來,她既然這樣熟悉墓道裡的機關,那麼之前在暗道裡放下斷龍石的也是她。」顏淡語氣一頓,突然抬手打了唐周一記耳光,不算太重,「我雖然是妖,可是我害過你嗎?還是我欠了你什麼?你是怎麼對待我的?為了一個滿腦肥腸的惡霸,你險些殺了我的同伴!」

  唐周看著她,連眉都不皺一下。

  顏淡慢慢站起身:「你現在欠了我一條命,你又想怎麼來還?不過像你這樣喜歡恩將仇報的人,說不定反而想要了我的命,對麼?」

  唐周不假思索地開口:「我沒有這樣想過。」

  她走到房門口,回首道:「那位沈姑娘已經被我嚇走了,你身上軟筋散的藥性很快就會過去。師兄,我們後會無期了。」

  唐周見她踏出門檻,突然道:「我現在毫無還手之力,沈家不論誰回轉過來,我豈不是都無幸了?」

  顏淡嘆了口氣,轉過身道:「所以我才更要在這時候走啊,等到你有還手之力了,我的本事就算再多一倍,還不是要被你捉回來?」她說到這裡,眼中多了幾分警惕:「你該不是想拖延時間,等藥性過去罷?我還有很多事要做,沒這個空暇和你磨蹭。」

  她剛轉身走了一步,忽聽唐周在身後慢慢喚了一聲:「顏淡……」

  顏淡立刻轉身,留心看他的一舉一動,臉上帶著討人喜歡的笑顏:「師兄,你之前喝的茶水裡有軟筋散,藥性有一個時辰,全身無力是很平常的。總之我一定要先走一步,師兄你就不必掛心我了。」

  唐周看著她,緩緩問:「你在哪裡落腳?或許有一日我還可以來看你。」

  「……還是換我拜訪你好了。」如果唐周到了鋣闌山境,只會嚇跑一屋子的妖,說不定最怕鬼的小狼妖丹蜀從此改怕天師了,「長幼有序,一日為師兄終生為師兄,我怎麼能讓師兄奔波呢?」

  「襄都唐府,你若到了襄都,隨便找人問問便知道了。」

  顏淡摸了摸豎起的寒毛,心道她剛才什麼都沒聽到,現在應該趕快去換件厚些的衣裳。她剛走開幾步,忽覺背後風聲響起,她下意識地轉頭去看,額上突然一涼,身子便不能動了,隨後手腕上一緊,一張符紙端端正正地貼在上面,在華光之中化為一隻沉甸甸的鐲子。

  唐周收回點在她額上的手指,笑著說:「這回只差一點了,下回再來過。」...<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4-16 07:16 PM

七曜神玉

  顏淡看看腕上的禁制,再看看站在眼前那麼氣定神閒的唐周,終於呆住了。她想說原來你沒有中軟筋散,又想問你為什麼要在沈怡君面前裝得好像中毒一樣,難道你知道我最後一定會出來,可這些話最後還是化成一句:「你可以百毒不侵?」

  唐周很乾脆地回答:「我的血可以克制百毒,所以沈姑娘過來的時候,我就咬破舌尖了。」

  顏淡呆呆地看著他:「之前你在那家黑店裡其實被蒙汗藥迷倒了,只是那種迷藥太尋常,所以很快就醒來了,對不對?」

  唐周毫無慚愧之色地點點頭。

  顏淡大受打擊,遊魂一般退後幾步:「原來是這樣。」

  「其實你這次只差了一點,如果不是要和我解釋一遍事情始末的話……」

  顏淡踉踉蹌蹌地撲回客房,一眼就看到桌子擺著的光潔鮮紅的蘋果,隨手抓起就往他身上砸去。唐周躲閃了一下,有點不好啟口:「你現在沒有妖法了,就和尋常女子一樣,用蘋果是砸不傷我的。」

  顏淡慢慢抬頭看他,重複一遍:「沒有妖法……尋常女子一樣……」

  「這道禁制,是封全部的妖法。」唐周有些過意不去,「我隨身帶著的只有這麼一張了。」

  顏淡賭氣地將手上的蘋果重重往他身上扔過去:「誰說我要砸傷你?我是要用蘋果把你砸死啊啊!」

  唐周走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微微笑道:「蘋果怎麼砸得死人?乖,別鬧了。」

  「砸不死也要砸!」

  「你……等等,我都看到你的肩了,把衣衫拉回去。你這件衣裳該不是胡嫂的吧?」

  ……的確是的。顏淡不甘心地僵在原地,不知是進是退。

  唐周在她肩上一推:「去換身衣衫,我們先離開這裡。」

  顏淡只得回到自己的客房,從包裹裡取出一件淡綠色的衣裳,磨蹭了一會兒,才慢慢開始穿。她突然想到一件從來沒有想過的事情,她雖然曾經有過一段時日修為大減,卻沒有落到和尋常凡人一般地步。尋常凡人女子一日可以趕多少路,有多少力氣,一頓飯要吃多少?不管是哪一件,她以後的日子只會更加悲慘。

  更糟的是,她之前還打了唐周一記耳光,雖然這是她夢寐以求的事,但是眼下她連妖法都沒有了,她該怎麼辦?假裝忘記這回事,還是哭訴她是被脅迫的?顏淡一邊想,一邊換衣裳,最後才磨蹭著出去了。

  唐周抱著臂站在外面,沒有等得不耐煩的神色,只是淡淡地說了句:「之前,你扇了我一巴掌……」

  是禍不是福,是禍躲不過,就算躲得了初一也躲不過十五。顏淡一臉悽楚,輕聲道:「你若是生氣,就儘管打回來好了。」她閉上眼,一面在心裡默念「我是在說反話快點心軟不要打千萬不要打要打也不要打臉」,等了一會兒,果然沒等到對方一巴掌過來。她偷偷睜開眼看,只見唐周正伸過手來,不由心道,這人真是卑鄙啊要趁她沒有防備的時候動手。

  唐周在她頭上輕輕一拍:「走罷。」

  顏淡很不是滋味:「我閱歷比你深,年紀比你大,你怎麼可以拍我的頭?」

  這次是從亂葬崗後的山洞進入古墓,唐周一路走去,將石壁上的機關都破壞掉。顏淡瞧得心疼不已,這個機關一廢,墓道之上的斷龍石就沒有一點用處了,把這麼沉的石頭吊上去做成機關,不知要耗費多少人力物力。

  兩人走到當時的分岔道上,有一塊巨大的斷龍石堵在那裡。唐周將機關開啟之後,只見巨石之後空空蕩蕩,連半個人影都沒有。顏淡不由道:「難道陶姑娘已經離開了?」

  「就算沒有離開,也早就死在這地道里了。」唐周隨口道。

  顏淡一攤手:「天妒紅顏。」

  唐周斜斜地看了她一眼,語氣平淡:「陶姑娘用意如何,你我都不得而知,不過現下已經沒什麼要緊的。」

  顏淡在墓道裡走了一趟,周圍漆黑氣悶,待回到亂葬崗時才大口地呼吸,嘟囔道:「奇怪了,我怎麼會覺得身子無力,好像走不動似的。」

  「應該只是餓了吧。」

  顏淡慢慢、慢慢地扭過頭看他,甚至還能聽到僵硬的脖頸發出的哢哢聲:「餓了……?」

  唐周點點頭:「差不多也該是用晚飯的時候,你會餓也不足為奇。」

  顏淡心神俱傷,神態悽惻:「我救了你兩回,你卻這樣待我,封了我的妖法,為什麼?」她語氣一頓,想了想之後要說的話,按照戲文裡演的,她該一怒之下沉江、跳崖,然後在跳下去之前回首淒然欲絕地拋下一句:「你莫要再勸我,我意已絕……」然後那個戲文裡的男子往往會幡然醒悟,懊悔不已。她看了看週遭,所站的地方是一個斜土坡,沒有江河,不管怎麼跳,大概最多只能崴到腳吧。

  唐周一副理所應當的模樣:「當凡人有什麼不好,現在你身上一點妖氣都沒有,豈不更好?」

  顏淡有氣無力地搖搖手指:「第一,我身上本來就沒有妖氣;第二,我半分也不想當凡人;第三,我連神仙都不願當我還會想當凡人?!」

  唐周不置可否:「先就近去青石鎮上的客棧將就一晚罷,我看現在怎麼趕路都來不及趕到下一個城鎮了。」

  顏淡也只能附和,只是走進前些日子去的那家飯館時,店小二看她的眼神怪異,好像生怕她將整間飯館拆了入腹一般。顏淡餓極了,一見盤子端上來,立刻執起筷子去夾。唐週一筷子敲在盤子邊沿,慢慢道:「現在一路過去,你都學著些尋常女子的禮儀。主未發話,客怎麼可以先動筷?」

  顏淡嘆了口氣:「你有什麼目的?你原來都不在乎這些的。」

  「我之後要去齊襄。」

  顏淡眼前重新有了希望:「你既然想回家探親,就不要帶上我了吧?我絕對會嚇到你家人的。」

  「所以我才要教你些禮數,你這麼聰明,要學東西也很快,我說的對麼?」

  「……你就算誇我也沒用,我才懶得去理會這些繁文縟節。」

  唐周淡淡看著她:「還是慢慢來,先從行止言談學起。女子都不能這樣抬著頭,直視別人說話,你先記住了。」

  顏淡捏著拳頭,在堂堂花精的尊嚴和溫飽生存之中徘徊許久,慢慢低了低頭:「知道了。」

  唐周很是滿意:「菜都涼了,可以動筷了。」

  她從善如流,立刻拿起筷子,只見唐周又是一筷子敲下來。他緩緩道:「你難道不知道這是一句客套話?這時候你應該同樣回我一句話,再一起動筷。」

  顏淡立刻反唇相譏:「你們凡人就是扭捏造作。」

  這一頓飯果真吃得她更加鬱結,心神俱傷的程度又加劇了。用過晚飯,便是找了家鎮上的客棧休息,顏淡幾乎是一沾到被子就睡過去了,因為睡得太早,半夜就醒過來,便打開窗子透透氣。

  只見唐周房內的燭火還亮著,裡面綽綽影影,可見他還坐在那裡。唐周會來青石鎮應該有他的目的,不知究竟是為了什麼?

  顏淡抬起手腕,看著上面那道禁制,輕輕地嘆了口氣:看來一時之間還是逃不掉。雖說凡人的一輩子都不長,她還等得起。可是看唐周這樣的,活個百八十歲應該不成問題,那麼她有可能要受他欺壓過個五六十年。

  歲月,有時候真的很殘酷。

  之後這一覺似睡似醒,夢中有無數個零碎片段閃過:先是她站在蓮池邊餵魚,周圍縈繞著沉香淡淡的香氣。然後是她置身於雲霧之中,看著一人在霧氣中翩然而來,那人穿著一襲飄逸長袍,前襟袍袖上面罩著冰冷的鎧甲,舉步之間沉穩而高貴。

  一轉眼間,霧氣散了,她正對著族長那象徵智慧的鋥亮禿頂,忍不住輕笑出聲,抬頭之時,正好看見前方那一雙幽深漆黑的眼。那是她第一次見到余墨。他是個生得俊雅雍容的男子,嘴角噙笑時有種很生動的清俊雋然。只是一邊被這樣一雙幽深的眸子盯著,一邊又眼尖地瞧見對方手上的茶杯哢的一聲裂成兩半,她立刻開始猜想自己是不是長得很像這位山主的仇人。

  之後相熟了,她時常會旁敲側擊,卻什麼都挖不出來,日子久了也就厭倦了,再也不在這件事上動腦筋。

  她醒過來沒多久,便聽外面鍋碗瓢盆的聲響大作,外面腳步聲響雜亂,還有人扯著嗓子喊:「失火了,失火了!」

  顏淡骨碌一聲從床上爬起來,手腳俐落地穿上外裳,推門出去看。

  只見唐周正從客棧外面回來,神色有些微妙,看見她時輕聲道:「你猜這失火的地方是哪裡?」

  顏淡眼波一轉,介面道:「沈家?」

  唐周點點頭,聲音低沉:「昨夜起的火,等到有人發現的時候已經燒去了大半。」

  「說不定是他們覺得事情敗露,在這裡也待不下去,索性就一把火把宅子燒了。」

  唐周淡淡道:「這也有可能。到底是怎麼回事,去那裡看看便知道了。」

  沈家的莊子已經被燒成一片廢墟,只剩下幾截殘垣斷壁。

  一片焦地之中,除了昔日庭院中的蓮池還能看出形狀之外,其餘的花廳廂房早已面目全非。蓮池中有水,可在這一場大火中,池裡的水幾乎乾涸。

  顏淡看著蓮池底下,微微皺眉:「這……」

  和浮在僅剩幾分池水裡肚子翻白的池中魚一起的,竟然還有一具女子的屍首。唐周找來一根燒去大半的木棍,將這具屍首翻了過來。雖然在水中浸泡多時,已經有些辨認不出面目,可是從身上的衣著首飾,還有大致的面貌輪廓來看,這個女子,赫然就是沈怡君!

  顏淡抬起手,指天發誓:「我昨日只是嚇嚇她而已,絕對沒有殺她。」

  唐周看了她一眼:「看她似乎也沒有別的傷,多半是溺死的。」

  「這蓮池才多深?要是可以溺死人,她也不用費力氣把我搬到廢井那邊去了,直接就扔在這裡面好了。」

  唐周搖搖頭:「或許她碰見了什麼特異的人和事,並不是單純失足溺水。我是這樣猜想的。」

  顏淡看了看週遭,只見蓮池邊上的岩石邊有什麼東西閃了閃,她低下身去找,果真在後面找到兩截玉。她將這兩截玉拿在手上,將斷口對了對,正好相合,可見這原本是一塊玉的。這塊玉只有半根拇指大小,色澤暗沉,形狀也算不上奇特,甚至還沒有細細打磨過。

  唐周看著她手心上的兩半玉,不由道:「這是……七曜神玉。」

  顏淡懷疑地看了他一眼:「七曜神玉還是傳說中的上古神器之一,會是這麼灰撲撲的模樣?」

  唐周伸手過來,拿過了兩半玉,慢慢地合在一起,只見那道裂痕之上有淡淡華光掠過,一整塊玉又回覆如初。

  顏淡看得怔住了,半晌才道:「我聽說七曜神玉可以淨化魂魄,同純淨魂魄之間會有相合之處。由此可見你的魂魄果真是世間難得的純淨。這七曜神玉若是用不到善處,卻可能將人的魂魄吸入其中,這件神器落在沈家那幾人手中真是可惜。」

  那些人的死狀都像是被吸乾了精血,恐怕就是七曜神玉的緣故。

  唐周微有困惑:「沈姑娘也曾說過什麼我的魂魄純淨,難道這七魂六魄也有什麼特異的麼?」

  「自然是有的。每個魂魄都從輪迴道上過去,然後投生到人間,一旦少了七魂六魄中的一點魂魄,在沒有恢復之前就無法再輪迴。每輪迴一次,重新為人後,你就不會記得上一世的事情,但是那些記憶並沒有消失,只是被封存起來了。」顏淡想了想,又道,「就拿你們這些修道之人來說,一旦走火入魔,說不定會不小心打開前幾世的回憶,便會把今生前世弄混,所以關於前世記憶是絕對不能打開的。投生之後,就是新的一個人,前世種種,和這個人就再沒有什麼關係。但是前世的那個人死後魂魄方才會進入輪迴道,人雖不同了,但是魂魄本身是沒有變的,如果在前世受到什麼重創,今生還是會保留。」

  唐周點點頭:「你的意思是,我的前世是毫無遺憾離開人世的,所以我現在的魂魄才會變得純淨?」

  顏淡偏著頭沉吟一陣:「也有可能是無慾無求,對這一世再也沒有什麼惦念了。要知道,無慾則剛,每一件惦念的事情都會成為怨氣,而沒有怨氣的純淨魂魄是很少的。相比別的魂魄來說,也是純淨的味道最好。」

  唐周聽著她用那種討論某家酒樓飯館的招牌菜比較可口的語氣說話,不由苦笑:「我現下總算明白師父為什麼會收我為徒了。」

  顏淡眼波一轉,微微笑道:「如果你不會道術,早就被啃得連渣渣都不剩了。」她往後退了一步:「還是快點走罷,過會兒鎮上的人過來,說不好會把我們當成放火的兇徒。」可是唐周卻往前走了一步,低下身在用劍鞘將沈怡君袖中露出的一角絲帕挑出來,只見上面寫下了一行血字,有好些字已經被水暈開,再也看不清楚。

  ……絕我性命,我斷他一世念想。

  仔細一看,沈怡君已經浮腫的臉上竟然還帶著古怪得意的笑。她難道是知道自己已將無幸,方才寫下一封血書?



鏡湖水月   最後的線索

  隔了許久,兩人都沒說話。還是唐周先打破沉寂:「我們在莊子裡看一圈,不知沈老爺的屍首在不在?」顏淡有氣無力地說:「唐周,自從和你走在一起,我時時刻刻都在倒楣。」唐周一怔。顏淡踉踉蹌蹌從瓦礫斷壁中踏過,往後院跑:「等你找到沈老爺的屍首,也可以順便幫我收屍了。」

  她話音剛落,不遠處就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有人大聲道:「大家千萬小心,說不定放火的兇徒還留在裡面。」

  顏淡一聽人聲已經很近了,更是加快了步子,打算先到後院再往外跑,進來的那一條路肯定是不能走了。當初她有妖術在身,自然不會怕區區幾個凡人,可是現在她和尋常女子無異,只能落跑。

  她還沒有跑到後院,就聽身後有人大聲道:「裡面有人!往後面跑了!」

  顏淡回頭看了一眼,只見那些鎮民亮出了鋤頭鐵鍬追過來,嘴角也開始發苦。忽覺手腕一緊,唐周一把拉住她,低聲道:「右邊。」

  顏淡往右一看,是一堵燒去小半的牆。她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覺身子一輕,已經被唐周抱起來,下意識地伸手扒著牆跺。她聽著鎮民的喊殺聲漸漸近了,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然一下子翻了上去,然後想也不想往下跳。這堵牆雖然頂上被熏得漆黑,頂上也斷了一個口子,還是有近三人之高。顏淡落在地上,一個沒留心便摔倒在地。她也顧不得查看腳踝有沒有扭傷,立刻爬起來就跑。

  唐周見她如此勇猛,就把那句「還是我背你」給嚥下去了。

  顏淡直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可是強烈的求生意志還是讓她片刻不停,一直跑出了青石鎮的鎮界。

  她看著眼前刻著襄都二字的石碑,知道這之後百里都是襄都的地界,腿一軟就坐倒在地。她適才跑得太急,停下來就抱膝咳嗽起來,咳完了就大口大口地呼吸。

  唐周由衷地說:「你還滿厲害的。」

  隔了許久,顏淡氣息平定,方才轉過頭看著他,陰慘慘地說:「我扭到腳了……」

  唐周默然無語。

  「從牆上跳下來的時候就扭傷了……」

  「咳咳,你真的很厲害,還可以不停地跑半個時辰。」

  顏淡氣得咬牙:「腳踝都腫了啊你這個混賬!」

  唐周走到她身邊,慢慢低下身:「我看看。」顏淡拍開他的手,憤憤道:「你別碰我,全部都怪你!我讓你早點走你偏偏不走,還要我跳牆,害得我扭到腳踝!」

  唐周嘆了口氣,不同她爭辯:「你不讓我看,萬一傷到筋骨怎麼辦?」

  顏淡想想也對,最犯不著的,就是和自己過不去。唐周伸手輕輕地按在她的腳踝上:「是腫起來了,還好骨頭沒事。等到了下一個鎮,就去找大夫看看。」他側轉身:「來,我背你。」顏淡突然想到這不是一個脫身的好時機麼,立刻老老實實地扒著唐周的肩。

  她趴在唐周的肩頭,方才體會到他步履沉穩、落足又輕的好處,幾乎都感覺不到顛簸。她斟酌半晌,語音溫軟地開口:「唐周?」

  唐周嗯了一聲。

  「其實你不用這麼累背我的。只是扭傷而已,我自己就可以對付。」顏淡慢慢地說,「只要我有那麼一點點妖術……」

  隔了一會兒,唐周問:「你為什麼非要當妖?」

  「啊?這個麼……」顏淡想了一會兒,「如果不當妖,而我又不是凡人,也不是仙,不就游離在三界之外了?天地之間,沒有自己的同類,豈不是很孤獨?」

  「現在我封了你的妖術,你從此就和凡人無異,這難道不好?」

  顏淡這才發覺自己在被他牽著走,斷然道:「如果我把你變作妖,你會覺得好麼?」

  唐周居然避而不答,反而說了句完全無關的話:「行李都落在客棧了,我身上只有幾張銀票,而銀票在小城鎮恐怕用不了。」

  顏淡想也不想:「這個簡單,路上看見商旅人,打劫他們的就好。」

  她話音剛落,就聽見遠處響起馬車軲轆轉動的聲響,不一會兒就到了身後。

  只見那輛馬車從身邊掠過之時,慢慢地停了下來,在前面拉車的四匹俱是清一色的駿馬,連趕車的那個黝黑漢子身上的衣料也極好,這就好比在身上寫了幾個大字「我很有錢,快來劫我」。只可惜顏淡現在這樣,只有別人來打劫她的份,而唐周不動手,她也沒這個膽氣逼他去幹。只見馬車車簾一掀,簾後露出一雙毫無波瀾的、淡然的眸子。

  一個姿容秀麗的女子從車上跳下,語音婉轉:「唐公子,我家公子請兩位上車一聚。」

  顏淡只道唐周必定會推拒,誰知他竟然一口應承:「如此多謝了。」等到那個姿容秀麗的女子伸手來扶她的時候,她只覺得愈發傷感:這樣大的力,一看就是練家子,她現在連個凡間女子都比不上。

  馬車的主人坐在裡面,手上拿著一隻青瓷茶杯,手指修長有力。他向著唐周微微頷首,便轉開視線,直勾勾地看著另外一邊。

  顏淡順著那人的目光看去,正對著另一面掛著繡毯的車壁。她看著那張繡毯許久,除了發覺這上面的繡線絲絨都很好、是沂州特有的繡法,再沒有覺得有什麼特異之處。她回過頭看著那人,對方還是看著繡毯,不知在想什麼。

  唐周輕聲道:「這位柳兄同家師頗有交情,時常來找我師父對弈。」

  顏淡立刻壓低聲音:「那位柳公子的棋藝是不是很爛,每回都輸,但是又覺得很不甘心,於是時常會來找你師父下棋?」

  唐周沈默了。

  之前扶顏淡上馬車的那個女子微微笑道:「姑娘說的都大致不錯,只是有一點說反了,那個棋藝很爛、每回都輸,卻又覺得很不甘心的,其實是唐公子的師父。」

  顏淡肅然起敬,在她想來那種弈棋高明的,往往都是世間難得的聰明人,運籌帷幄、走一步算三步。她帶著同剛才很不一樣的心態去看那位柳公子,結果對方一動不動,依舊看著對面的繡毯。

  顏淡只得再仔細去看那塊壁毯,除了發覺某個角落有一針織錯了,還是沒有看出什麼特別之處,頓時很茫然。

  那位柳公子名維揚,字思退,柳州人士,喜好遊歷五湖三川,年初時出行去幽州,現在方才返家,順道去探望唐周的師父。

  這些都是他的隨身女侍絮兒說的。

  而此時柳維揚半靠在軟墊坐著,手上端著茶盞,抬手揭開蓋子,衣袖微動,將浮在水面的茶葉輕輕吹開,慢慢地、優雅地喝了一口,更加顯得高深莫測。顏淡卻知道,就算是給傻子一個杯子,教他觀茶色品茶味,也沒有人能看出他是傻的。

  絮兒輕聲道:「公子,前面是安平鎮,是要下車打尖,還是讓人把菜餚送到車上來?」

  柳維揚抬起眼,微微一點頭。

  馬車一個顛簸,顏淡來不及坐穩,咚得一聲撞在車壁上。

  絮兒低著頭,溫溫柔柔地說:「絮兒明白了。」

  顏淡忍不住問:「你究竟明白了什麼?」

  絮兒微微笑笑:「我家公子說,他想下車打尖。」

  「你怎麼知道的?」

  絮兒神色茫然,好像很不解她為何要這樣問:「因為我家公子點頭了。」

  顏淡完全放棄了,縮回角落裡。唐周看了她一眼,不說話。大約過了半個時辰,馬車慢慢地停下來了,絮兒掀開車簾往外一看:「安平鎮到了。」

  顏淡小心地下了馬車,在實地上走了兩步,方覺原本腫起來的腳踝已經好得差不多了。說起這件事,其實還是要多謝柳維揚的。唐周說起要去鎮上找跌打大夫,那位柳公子二話不說伸過手來一把抓住她的腳踝。顏淡敢指天發誓,在那一瞬間她絕對聽見自己的筋骨發出了一聲清脆悅耳的「哢吧」,足足有半盞茶功夫,她都沉浸在那種明明劇痛難忍卻連叫都叫不出的狀況。

  顏淡從此再不敢正眼看他,這個人,絕對比唐周還狠。

  四人走進鎮上的酒樓,絮兒一直跟在柳維揚身後,待在桌邊坐下之後,絮兒還是站在柳維揚身後。顏淡猜想這位柳公子的身份必定很不尋常。柳維揚,柳州維揚,爹娘都不會懶成這樣,把兩個地名一合,就算是子女的名字了吧?

  柳維揚看著唐周,低聲道:「唐兄,你來點菜罷。」唐周搖了搖頭,推辭道:「還是柳兄來罷,叨擾許久,這頓當由我相請。」

  柳維揚微一頷首,用低低的、入耳舒適的聲音報了幾個菜名。顏淡第一次聽見他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個字,心中觸動莫名。

  只是這頓飯吃得委實無趣,將食不言寢不語發揮到了極致。柳維揚點的菜是好的,這家酒樓大廚的手藝也是好的,只是吃飯的人太過無趣。而在鋣闌山境,絕對不會出現這種事情,慢慢就養成了一天不說到一百句話就難受的習慣。

  之後錯過了宿頭,只能在田邊夜宿。顏淡煎熬了一整天,除了絮兒會回答過她幾句話之外,她又不想和唐周說話,柳維揚估計一年到頭說過的話還不超過五十句,而那位黝黑的車伕和他家公子一樣也是鋸嘴葫蘆。

  顏淡熬得難受,只得去遠處走走。

  晚風拂過水田,帶來一陣泥土味道,銀白的月掛在田邊,安詳而安靜。這時候還是春日,如果到了夏,大概還會有蟲鳴之聲,更有別樣滋味。

  顏淡沿著田間小路走了幾步,忽見一道灰色的人影竄出來,不由往後退開幾步。那人和她打了照面,兩人俱是一怔。顏淡看著那人就覺得異常眼熟,立刻就想起來:「你——」那人抱住臉,一邊逃竄一邊大叫:「不是我,不是我……」

  只聽一聲風響,唐周衣袖翩翩,衣襟帶風,從那人頭上掠過,劍鞘一劃,將那人點到在地:「說,沈家那場大火是不是你放的?」

  那人立刻賠笑道:「我怎麼會去燒自家宅子呢?」

  此人竟是沈老爺。

  顏淡走上前,微微一笑:「既然莊子不是你放火燒的,沈姑娘一定就是你害死的了。」

  沈老爺苦笑道:「姑娘莫要說笑了,我怎麼會去害自己的親骨肉啊?」

  顏淡錚的一聲抽出唐周手上的長劍,這才發覺這把劍實在太沉,她踉蹌一下,險些對著沈老爺的臉一劍劈下。唐周在身後扶了她一把,劍身一偏,正好釘在沈老爺的臉邊。沈老爺嚇得冷汗涔涔,好聲好氣地商量:「顏姑娘,小心,千萬小心,手莫要抖。這把劍太沉,還是讓唐公子拿比較穩妥。」

  顏淡微微嘟著嘴:「你還胡說,沈姑娘才不是你的親生女兒。」

  沈老爺乾脆得回答:「是,怡君的確不是我親生的,但是我一直待她如己出。就算她有時候又瘋又傻,我還是待她如此。我怎麼可能會害死她?」

  唐周拿過顏淡手裡的長劍,慢慢道:「這樣說來,你該是知道這兇徒是另有其人了?」

  沈老爺立刻閉上嘴,臉色灰白:「哪裡有什麼兇徒……這天乾物燥,失火也不算什麼奇事,你何必……」他看起來是害怕得厲害,不論唐周問什麼,都閉口不說話。

  唐周嘆了口氣,只得還劍入鞘。忽聽顏淡語音帶笑,溫溫軟軟地開口:「你真的是不打算說實話了?那也好,之後你千萬不要招供呦。」她憋了一天,沒人陪著說話,難得有人送上門來,自然不能輕易地放走了。

  沈老爺乾脆閉上眼,打定注意不理睬他們了。

  顏淡蹲在他身邊,悠然道:「本朝有位大人對刑法很是精通,官拜刑部尚書,在他手底下從來沒有人敢不招的。這位尚書大人姓遲,叫遲鈞,你聽過沒有?」她點著對方的眼皮:「遲大人說啊,挖眼珠算什麼,要把眼皮割乾淨但是眼珠還在,那才叫本事。」冰涼的手指從眼皮上滑到鼻子:「割鼻子有什麼了不起,要割得正好,還能和從前一樣呼吸才好。而舌頭留著卻沒什麼用,拿掉了也免得叫喊太淒厲。」

  顏淡笑眯眯的:「你知不知道什麼是活剝?聽說把人放在火上烤到三分熟,然後皮肉就會鬆動,只要刀隔開一點,再一揭……」沈老爺睜開眼睛,顫聲道:「我說,我全部都說出來!」

  顏淡輕搖手指:「不不,你還是別說。師兄,你去點一堆火,我們來試試看活剝之刑到底是不是和那位遲大人說的一樣,然後再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割。」

  沈老爺顫聲叫道:「沈怡君和我同是……的手下,我們都是聽他的命令行事。唐公子的魂魄純淨,如果能夠弄到手,就不用再受制於人。我們都想要……結果才會……那個人卻發現我們起了異心,所以、所以……」

  唐周輕聲道:「你說的那個人是誰?」

  沈老爺眼瞼抽動,發出幾聲喉音,卻說不出口。

  顏淡嘆了口氣:「看來還是先弄一堆火來,邊烤邊說。聽說人皮被揭下來後,裡面的肌理還是完整的,經絡脈動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你一定很想看吧?」

  忽聽幾聲咳嗽,一個佝僂著背的老農從田邊走過來,叼著旱煙管,背著手慢悠悠地走過來。唐周將沈老爺往路邊的灌木叢中一拖,拉著顏淡退到五步之外的草叢中。顏淡嘆息:「前日被當成兇犯,這回又要當小賊。」

  唐周壓低聲音道:「你對那些刑法倒是熟得很啊。」

  顏淡輕輕一笑:「我對遲大人神交已久,幽冥地府中那些斷手斷腳的鬼魂一直惦記著他的好處,我連著聽幾天耳朵都要生繭了。古往今來,論起酷吏,他應算是第一人了。」

  唐周不知她是在胡說八道,還是在說大實話。說話間,那老農慢吞吞走過去,一邊吸著旱煙,夜色中可見煙管上火星微紅。忽然有一道微光閃過,快得幾乎看不真切,唐周立即上前幾步,撥開灌木:「糟了!」

  藉著清幽的月光,顏淡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沈老爺眉心赫然有一點致命傷,傷痕血跡未乾。兩人沿著老農走過的田間小路追過去,只見路的盡頭放著幾件粗布衣,還有一支旱煙管。

  而那個老農已經不知去向。...<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4-16 08:02 PM

線索中斷

  過了許久許久,顏淡方才長長吁了一口氣:「這易容術好生厲害,這殺人的手段,也好生厲害。」

  唐周低聲道:「至少現在還知道這些事同神霄宮主脫不開關係。」

  「雖然知道了,還是和不知道一樣。神霄宮主是什麼人,長相如何,年歲幾許,他這樣做到底有什麼用意,這些全部都不知道。就算是看過他的真面目,也不能肯定這是他易容的,還是他真正的臉。我唯一知道的,就是神霄宮在一個叫鏡湖水月的地方,而鏡湖水月在哪裡,只怕也沒有人會知道。」顏淡輕聲道。

  唐周微微一笑:「算了,莫要再想。既然事已至此,我們也沒有別的法子了。」

  顏淡想了一想,也確是如此,別人都不著急,她更沒什麼好擔憂的。

  「其實,沈姑娘留下的血書上說,她要斷絕她性命那人的念想。如果那個人說的是神霄宮主的話,她又是要斷他什麼念想?」顏淡若有所思。唐周已然接口道:「莫非是七曜神玉?」

  顏淡笑嘻嘻的:「師兄,你最近反應快了很多,別人都說近朱者赤,果然有道理。」

  唐周笑著搖頭,和她慢慢往回走。

  顏淡見他不說話,又接著道:「我第一次見山主的時候,不知被他整得有多悲慘,這二十年磨練下來,現在算是旗鼓相當,輸贏對半開。所以說,吃的虧多了,也就學聰明了。」

  「你說的山主,可是上回和你一起的魚精?」

  「你怎麼知道?」

  唐周淡淡一笑:「我從前碰見的妖還不及他一半厲害,這樣的修為也算難得了。」

  說話間,已經走回了馬車附近。柳維揚坐在火堆邊上,跳動的火苗映在他臉上,顯得神色有些沈鬱,可仔細一看,才會發覺他一直面無表情。顏淡突然想到,柳維揚會在這時候碰巧出現,說不好之前也是在青石鎮。這個猜測雖然大膽,但也不能說一定是不對的。

  她回想起在古墓密道中關於神霄宮主的所見所聞,再轉頭看了看柳維揚,不由想,這柳公子怎麼會這麼木啊,拿這樣一隻鋸嘴葫蘆和扮什麼像什麼的神霄宮主相比,實在太對不起神霄宮主了。

  顏淡慢慢挪近幾步,輕聲道:「柳公子?」

  柳維揚波瀾不驚地轉過眼看著她。被這樣淡淡的眼神看著,顏淡不由自主地梗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問:「柳公子,你也是修道之人嗎?」

  柳維揚微微頷首。

  「修道還分兩宗四派,司職有齋蘸、符籙、超度亡魂、煉丹等等,煉丹又有內丹和外丹之別,各流還分清修和陰陽,你是哪一種?」

  柳維揚緩緩回答:「都不是。」

  「啊?」

  柳維揚撣了撣衣袖,轉身躺下來睡了。

  顏淡頓時覺得妄想從他這裡問話的自己真是傻子。

  翌日旭日東昇之時,一行人又繼續趕路。

  「柳公子,一個人下棋多悶啊,不如讓我來陪你下一局?」顏淡心裡盤算著怎麼正好輸他兩三顆子,把他哄得高高興興,然後對自己有問必答。

  一盞茶功夫後。

  「我是下在這裡的,結果手一抖就放錯了……」

  唐周側目。

  兩盞茶功夫後。

  「對不住,剛才衣袖帶到了,這一塊由我來複盤吧?」

  絮兒側目。

  又是半盞茶功夫過去,顏淡呆呆地看著被白子佔去大片江山的棋盤,緩緩道:「再來一局。」

  夕陽西下,柳維揚用兩指夾起一枚棋子,啪的一聲落在棋盤上,然後自顧自地開始算贏了幾手。顏淡崩潰了,向著唐周哭訴:「他太狠了,一塊邊角都不留給我……」

  唐周同情地看著她:「其實我師父同柳兄下了十年都沒贏過一局,你才下了一天而已。」

  「十年?他十歲時下棋就能勝過你師父?」

  唐周沉吟一陣,搖搖頭:「我是聽師父說的,我認得柳兄才不過一兩年而已。不過師父有次無意中說到,柳兄修道頗有所成,所以長相變化不大。可能十年前和現在也差了不多罷。」

  第二日,顛簸的馬車中。

  柳維揚擺出棋盤,逕自和自己開始對弈。

  顏淡咬牙挪過去,堅定地說:「我再來陪你下。」

  柳維揚把盛黑子的盒子放在她手邊,這是在讓棋了。

  等到夕陽再次西下之時,顏淡踉蹌著撲到絮兒身邊,哭訴道:「你家公子太狠了,哪有他這樣下棋的……」

  柳維揚拈起一枚白子在棋盤上輕輕一敲,緩緩道:「比昨天少輸了三顆子。」

  絮兒微微笑道:「顏姑娘,你看我家公子都說你有長進了。要知道這幾年唐公子的師父可是越輸越多的。」

  第三日,顛簸的馬車中。

  柳維揚輕輕揭開茶盞的蓋子,吹開浮在上面的茶葉,緩緩地喝了一口。這時,顏淡堅定地挪過來,堅定地說:「今天接著來。」

  柳維揚一挑眉,淡淡地看了她一陣,然後不動聲色地取出棋盤。

  當黑夜再次壓倒夕陽的時候,連外面趕車的黝黑悶嘴車伕都探頭進來看了。「啪」,最後一顆子落定,棋盤上屍橫遍野。顏淡趴在矮桌上,用怨恨的眼神淩遲柳維揚。後者對著棋盤數了一遍,突然「嗯」了一聲,然後又飛快數了一遍,抬起頭道:「明天接著下?」

  顏淡握著拳,毫不猶豫地說:「好。」

  第四日,在馬車顛簸之中,襄都城終於近在眼前。

  顏淡方才想到,她究竟是為什麼要和柳維揚對弈的?

  ……好像,現在同當初的目的已經偏得太遠了。

  「我打算先回家一趟,過幾日再來拜見家師,就不同柳兄一起上山了。」唐周同柳維揚拱手作別,然後轉過頭看了顏淡一眼,「我們走罷。」

  柳維揚走過顏淡身邊,輕描淡寫地問了一句:「你的腳好些了麼?」

  顏淡立刻覺得腳踝開始隱隱作痛,耳邊還迴響起一聲清脆悅耳的「哢吧」,立刻說:「好很多了。」她要是敢說不好,會不會被他像那天一樣再整治一遍?這樣沒傷也變有傷,小傷也成大傷了。

  柳維揚點點頭,就此走過去了。

  唐周淡淡道了一句:「據我所知,柳兄他應該不是在關心你。」

  顏淡道:「我知道啊。他根本就是一隻鋸嘴葫蘆嘛,要麼不說話,一說話肯定就有別的意思。」她說到這裡,神情古怪:「唐周,你老實告訴我,你師父住的地方是不是很難找,山路還很陡峭?」

  唐周聞言,默默地點了點頭。

  顏淡立刻伸出手腕,神情悽楚:「唐周,你快把禁制拿掉嘛,沒有妖術我什麼都做不來啊……」

  「你若有了妖術,我倒是要怕你嚇到我家裡人。」

  「那你不要帶我去你家就好了。」

  「不行。」

  「唐周,做人偶爾要自私一點,你這樣不遺餘力替天行道、親力親為把我看管起來真的太辛苦了……」

  「不辛苦,真的。」

  「……」顏淡很消沉。

  襄都不愧為舊朝故都,其繁華甚至不輸於南都。四條主街兩側商舖林立,茶坊酒肆、廟宇公廨,賣綾羅綢緞、珠寶香料、古董奇珍的都有。街上人流熙攘,川流不息,販卒往來於其中,叫賣聲不止。

  顏淡隨著唐周走過熱鬧街市,拐入一條幽靜巷子,一座獨門獨院的大宅佇立眼前。紅漆銅環大門,兩旁立著威武的石獅,門楣上方是一塊金字牌匾,上書唐府二字。她很懷疑地看著唐周:「你沒有弄錯吧,這裡是你家?」

  唐周沒答言,逕自走上前叩門。

  顏淡想到凡間一些大戶人家底下的下人也是跟著當家人姓的,立刻瞭然。只見紅漆大門吱呀一聲開了,門後站著一位錦衣管事,一見唐周立刻道:「少爺,你回來了?老爺和夫人正惦記著你呢。」

  「……」顏淡又變得很消沉。

  「表哥,還好你回來了,姨母每天每天地念叨你,我聽得耳朵都快長繭了。」只聽一道年輕明朗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一位衣飾華美的少年從顏淡身邊走過,笑嘻嘻地一拳砸在唐周肩上。

  唐周微微一笑:「這次離家的日子是長了些。」他語氣一頓,又道:「你看上去,倒不大像剛從書院回來的樣子。」

  少年靦腆地說:「表哥你別向姨夫姨母說,這端午要到了,我有幾個朋友想博那賽龍舟的綵頭,我就去江邊瞧了。」

  「你放心,我不會說的,不過你也得先擦把臉。」唐周轉過頭看了站在臺階下的顏淡一眼,顏淡立刻自覺地走上前。

  少年瞧著她,笑著道:「表哥,這位姑娘是?」

  唐周隨口道:「我師妹顏淡。」

  顏淡不由無聊地想,他現在對家裡人稱她是他的師妹,等到了師門,遇上正牌師妹了,她又變成誰?該不是表妹罷?

  少年目不轉睛地看著顏淡,嘴巴微微張開,很是震驚:「表哥,我從前問你,你那個師妹長得什麼模樣。你那時說她面如黑炭,力能扛鼎,人稱代戰女金吾。這個、這個顏姑娘委實和你說得太不一樣了吧……」

  顏淡不由心道,唐周這人說話,實在是太惡毒了。

  唐周輕咳一聲:「這是我表弟景淩。」

  顏淡半垂著頭,嫣然道:「景公子。」她可以對天發誓,她絕對按照凡間女子的行事規矩來,笑不露齒,不抬頭直視別人,結果景淩臉紅了,結結巴巴地回了一句:「顏姑娘,你、你不用這樣見外,直接叫我景淩就好。」

  唐周回頭看了她一眼。

  顏淡趁著景淩悄悄溜回房間的時候,低聲道:「人妖殊途,要是有了姦情會遭天打雷劈,我絕對不會對一個凡人起什麼心思。」

  唐周嘴角一牽,笑笑道:「是麼。」

  「顏姑娘是丘觀主的入門弟子?這山上的日子對你一個女孩子來說只怕是太清苦了吧?」唐夫人執起筷子,夾了一塊魚放到她碗裡。她一看就是大戶人家出身的女子,膚色白膩,眉梢眼角都透出一股端莊,眼角那一顆淚痣為她的容貌平添幾分風韻。

  顏淡看了看唐周,而他不置可否地低頭扒飯,只能硬著頭皮瞎掰:「道觀修在山裡,路不好走,進出一趟不太容易。不過我師父說,天降大任,必定要吃些苦的,忍人所不忍,方為人上人。」

  唐伯父滿意地點點頭:「說得好。」

  「顏姑娘是哪裡人?可有什麼家人?」唐夫人眼中帶笑,溫柔地看著她。

  顏淡不由沉浸在對方溫柔的眼波之中,突然一個激靈:依照凡間的規矩,一個男子的父母問到一個女子家中有何人、住在何處,不是要下聘禮,便是要收為義女。不管是哪一種,她恐怕都消受不起。

  「我也不知自己家中還有什麼人,是師父將我帶回來的,已經很久了。」

  唐夫人一怔,立刻道:「看我,好端端的問這個做什麼?顏姑娘,你莫要傷心,生老病死,這都逃不掉的。」

  顏淡乖巧地一笑,輕聲道:「我知道,何況我家裡人只是在很遠的地方,終有一日我們還是要重聚的。」她話音剛落,只見唐夫人的眼眶突然紅了,用手上的絲巾擦了擦眼角,伸手摸了摸她的頭:「你這孩子……」

  顏淡只是覺得對方撫摸自己頭髮的手太過溫柔,一句話脫口而出:「很像娘親……」唐夫人帶著淚笑了,用慈愛的眼神久久看著她,慢慢吐出幾個字來:「那我當你的娘親好不好?」顏淡呆住了。

  唐周放下筷子,臉上的表情說不出是震驚還是別的什麼:「娘……」

  「我家這孩子本性還是不錯的,有時候雖然急進了些,可是待人處事都還算周到,有些話喜歡憋在心裡,只是不好意思說出口而已。」

  顏淡在心裡嘀咕一句:從認識到現在,唇槍舌劍、明諷暗刺是家常便飯,他絕對沒有不好意思說出口的時候。

  唐周忍不住開口道:「娘,時候不早了,師妹她也累了,有什麼話明天再說罷。」

  唐夫人立刻道:「對對,我都忘記了,你們還是趕了長路回來的。小翠,你帶顏姑娘到客房去,再讓人準備熱水。你早點洗洗睡了吧。」最後一句話卻是對著顏淡說的。

  顏淡還是乖巧地笑了笑:「謝謝伯母。」她心中只想立刻跳起來,逃得遠遠的,卻還是站起身道了安,方才慢慢地走出大廳。

  她走到大廳外面,聽到唐夫人溫柔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雖說顏姑娘的出身配襯不上你,可是品貌沒話說,我看你也怪喜歡她的。」

  她可以對天發誓,發毒誓也可以,這句話她真的不是有意要聽見的。只是她妖法雖不在,可耳目靈敏卻沒變。這聲音偏偏要灌進來,她也沒辦法。她看了看手腕上的禁制,不由想,還是快點想到法子脫身的好,不然再下去真的要人妖殊途、天打雷劈了。



棋局

  脫身是必然的。

  顏淡自問還不想從一隻野生草長的妖變成一隻野生家養的妖。然而逃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手上的禁制解開,不然逃出虎口又落狼口,實在太不劃算了。

  顏淡對著油燈,慢慢捲起衣袖,伸手摸了摸扣在腕上的禁制。那道禁制並沒有像上兩次一般將她的手指彈開,她反而真真切切地摸到了。顏淡靜下心來想了一想,猜測是因為她身上完全沒有妖法、就和一個凡人無異,而禁制對於凡人來說自然是沒有用的。那麼也就是說,她這回可以完全不借助外力,自己將它取下來。

  顏淡伸手拔了幾下,這禁制卡得太緊,除非把手給斬下來,否則是怎麼都不可能拔出來的。雖然古時有蠍蟄手,壯士斷腕的典故,但她還是想做一個好手好腳的妖。她摸了摸桌角,用力把禁制在桌邊砸了兩下,再對著油燈一看,連條縫都沒有。由此可見,這道禁制很堅固。

  她轉而蹲在地上,把禁制貼在地面上磨,磨了好一會兒,地上多了一灘白屑。再摸摸禁制,原本呈圓弧的地方果然有些平了。顏淡搗鼓一陣,覺得還是把它磨出個口子的辦法最可行。古人都能把鐵杵磨成針,她磨開個禁制應該也不算太難罷?

  她一把推開房門,打算去廚房找塊磨刀石,卻見唐周正站在門口,抱著臂瞭然地看她。顏淡一個激靈,呱得一下跳開一大步,笑著說:「師兄,有何貴幹?」

  唐周靠在門邊,微微一笑:「原來我是想來問問你,客房裡有什麼缺的,不過走到門口的時候聽到了砸東西的聲音。」他看了她的手腕一眼:「不過似乎砸不碎?」

  顏淡怯怯地拉住他,晃了兩下,輕聲道:「你放了我吧,我保證以後再也不做壞事,一心向善。每逢佛誕日,我都會去上香捐香油錢;還為你立長生牌位,早晚三炷香。」

  「你自己選一個,是帶著禁制還是被煉成丹藥?」

  顏淡深刻地看了他一眼,嘟著嘴:「唐周,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人,我可是救了你兩次性命。」

  唐周直起身,慢慢道:「如果我解開你的禁制,你逃還來不及罷?」

  這不是廢話麼,她不逃難道還等著他再來抓?

  「你既然都說了我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我又怎麼會放了你?」

  「唐周,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剛才什麼都沒說,你就算聽到什麼也馬上會忘記掉,你看你離家這麼久,也會想家對不對?我現在也很想回家,我家丹蜀還等著我給他講(鬼)故事聽,子炎還眼睜睜盼著我,紫麟沒有我在一旁鞭策修為會荒廢的……」

  唐周嘴角微抽:「聽起來,似乎你家裡的妖怪都是公的?」他慢慢把袖子從她手裡抽出來:「我看你當凡人也沒有什麼不適的地方,以後也這樣好了。」

  顏淡大受打擊,呆了一會兒,才抬手揉了揉眼睛,喃喃自語道:「說起來,我當了這麼多天的凡人,會不會變老了?」她想到這裡,只覺得內傷更重了。

  唐周緩步走開幾步,聽見身後就此沒了聲息,有些奇怪地回頭看了一眼。但見顏淡垂著頭,站在那裡不動,突然眼中掉下一滴晶瑩的液體,在地上暈開了一點淺色。他不由嘆了口氣,轉身走到她身邊,遲疑了一下,還是伸手按在她的肩頭:「早點睡吧,現在時候也不早了。」

  顏淡轉過頭望了他一眼,又別過頭不理睬他。

  唐周慢慢伸過手去,輕輕拭過她的眼角,好聲好氣地說:「你今日也累了,去睡罷。」

  顏淡走到門邊,砰地一聲把他關在外面,然後轉過頭看著方才在地上磨出來的白屑,自言自語:「都吹到眼睛裡去了,好疼……」

  其實真正的事實是這樣的——

  顏淡蹲在地上,將手腕上的禁制磨平了幾分,磨的時候白屑進了眼睛,但是她顧及不了這麼多,馬上飛奔出去找磨刀石,結果在門口瞧見唐周。她立刻往後跳開一步,一腳踩到那堆白屑上,不讓唐周瞧見,結果白屑又飄進眼睛裡去了。

  她揉了揉眼睛,眼中微微濕潤起來,剛才那種微痛發癢的情形就不見了。

  至於無心插柳柳成蔭,柳樹長成梧桐樹,這是上天瞧見她現在受苦的慘狀,終於來解救她了。顏淡對著鏡子看了半晌,下了定論:「好像是老了一點點,應該還沒有半歲這麼老……不過唐周好像很怕看見我掉眼淚啊?唔,看來不用找磨刀石了,還是找個洋蔥吧……」
  
  廚娘:少爺,這顏姑娘很是奇怪,半夜跑過來找東西……

  唐周:大概是餓了吧。

  廚娘:她找了半天,拿走了兩個洋蔥。

  唐周:……

  翌日一早,顏淡頂著微紅的眼眶,踏著虛浮的腳步,出現在人前。她真的不知道洋蔥會這麼厲害,開始剝了兩片連感覺都沒有,還以為不靈,片刻之後眼睛卻開始發酸,忍不住用手揉了一下,結果弄巧成拙。

  顏淡消沉地低頭喝粥,突然眼前多了一碟花捲。唐周低聲道:「別只喝粥,多吃點別的。」她抬頭看了他一眼,繼續消沉地喝粥。

  「都不合胃口?你想吃什麼,我讓廚子去做。」他又輕聲問了一句。

  顏淡終於完全瞭解百靈曾指著元丹的鼻子說的那一番話了:男人的通病,花心、軟骨頭、犯賤。可是她現在真的沒有胃口,口中還是一股嗆人洋蔥的味道,就搖了搖頭,默默地喝完碗裡的白粥,輕聲說了句:「唐伯父,唐伯母,你們慢用。」

  唐夫人看著兒子,皺了皺眉:「你欺負她了?這孩子像是哭了一晚上。」

  唐周推開椅子,轉身追了過去,輕輕牽住她的手腕:「昨晚我昏了頭,有些話其實不該說的,對不起。」

  顏淡不由自主地「啊」了一聲,神情複雜地看著他,斟字酌句地說:「其實,你從前說過比這個還過分的話,做過更加惡劣的事情……」所以,昨晚的事如果能把她氣得哭一晚上,那麼之前早就被氣死了。

  唐周大為難堪:「是麼?」

  顏淡消沉地轉過身,走了。

  唐周站在那裡回想了一遍,正巧見小翠走過來,出聲道:「我有話問你。」小翠停下來,微微笑道:「少爺,你問吧,我定把能說的都說給你聽。」

  「如果你第一次見到一個人,他就把你的同伴打傷了,你會怎麼想?」

  小翠問道:「我的同伴傷得重嗎?吐血了?差點沒命?」她每問一句,唐周都點了一下頭,她立刻氣憤地說:「把這人送官,先打五十大板,打斷那人的腿,最好把全身骨頭都打斷!」

  「之後這個人還把你捉起來,關在暗無天日的地方,也不給東西吃,過了二……」

  「在黑乎乎的地方餓了兩天?!這個人還有沒有人性啊?」小翠簡直是義憤填膺,「少爺你不用說下去了,這種豬狗不如的惡人一定會遭天打雷劈的!」

  唐周緩緩道:「好了,你下去做事罷。」

  第三日,顏淡終於擺脫洋蔥的毒害,一見到唐周便問:「不是還要回師門麼?不如就今天吧?」等唐周到了師父那裡,應該有沒這麼多時間看管她,哪怕先把手上的禁制磨掉一塊也是好的。誰知平日總會和她抬槓的唐週二話不說,立刻收拾了幾件換洗的衣衫,讓人備了馬車,前後還不到半個時辰,他們已經在淩絕山腳下了。

  顏淡望了望眼前陡峭狹窄的山路,不論是馬車還是驢子,都不可能上去,看來只能用腳走。唐周指了另外一個方向:「往那邊走。」

  這是一個被雜草埋起來的碎石小道,大概還是前人上山時候走出來的。

  「師兄,你便是想整治我,也不用挑這個時候吧?萬一我走了一半沒力氣,你還不是要多費事?」顏淡微微嘟著嘴。

  「上山的路,就屬這條最好走。那條只鋪到一半,剩下的就要用爬的了。」唐周踏上碎石小道,用劍撥開眼前的草叢,當先走上去。

  顏淡見他一直用劍敲擊地面,想到很多採藥人便是先用拄杖探路,把蛇蟲驚走,便問:「難道這裡還有蛇?」

  「山裡總會有些鳥獸蟲蛇,這有什麼好奇怪?」

  顏淡點點頭:「那你們還有野味和蛇肉吃。」

  唐周默然無語。

  他們到山腳下時,日頭還沒當正中,等到了山上道觀時候,已經是夕陽西下。

  顏淡看著眼前的白牆黑瓦,同周圍綠樹相互映襯,晚風徐徐,暮鍾輕響,崖邊雲海繚繞,果真有幾分仙氣。她剛要一腳踏進道觀門檻,忽聽一陣咯咯叫聲,一隻五彩斑斕的大公雞掙扎著從她頭頂掠過,她還沒來得及後退,一個人影就從身邊飛撲過來,一個餓虎撲食、將那隻公雞按到在地,然後捏著脖子拎起來,橫刀向天。但見刀光一閃,雞頭呼的一聲落在顏淡腳邊,雞目圓瞪,還死不瞑目地盯著顏淡。

  那一手捏著雞脖子,一手提著菜刀的是個蜜色皮膚的女子,眼睛黑如點漆,又大又圓,向著唐周微微一揚菜刀,傲然道:「師兄,你瞧我這招踏沙式使得如何?」

  顏淡立刻讚道:「女中豪傑!」

  唐周斜斜地看了她一眼。

  對方頗有知遇之感,將菜刀交到另一隻手上,然後用空著的手抓住她的手,重重地搖了幾下:「你的眼光真不錯,不如我就把這招教給你可好?」

  顏淡遺憾地說:「我沒練過武。」

  「沒關係,我從頭教你一遍,從基本功開始,保準你學會!」

  唐周涼涼地說:「師妹,她就這把骨頭,要從基本功練起的話,只怕要全部拆開來才行。」顏淡消沉地看著他,竟然這麼快就恢復正常了,早知道就不說來這裡了,真是失策。

  「我叫秦綺,你叫什麼?」蜜色皮膚的女子又搖了搖她的手。

  「顏淡。我是……」她轉頭看了看唐周,唐周立刻會意地接上:「她是我的遠房表妹。」

  果然是表妹,這樣沒意思……顏淡微微嘟著嘴,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只聽唐周問了句:「師父在裡面吧?」

  秦綺立刻露出鄙夷的神色:「正纏著柳公子下棋呢。」

  顏淡在心裡想,為什麼會露出這種表情啊,凡人不是有種說法叫「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麼,是她記錯了,還是她已經完全跟不上凡間習俗的改變了?

  唐周用毫無迴旋的語氣說:「肯定又輸得厲害。」

  喂,你們這叫對師尊不敬吧……

  秦綺撇了撇嘴,很是不屑:「這次老頭子想出辦法來了,地方選到瀑布底下。喏,就在下面那塊石頭上面,還說如果棋子被水沖掉了也不能複盤。這樣還叫下棋?還不如說是在耍賴皮嘛,虛偽。」

  顏淡插話道:「瀑布在哪裡?」

  秦綺很乾脆地說:「我帶你去好了。」

  瑰麗夕陽之下,細細的迷濛水霧也被染得淡紅,被風一吹,便濕漉漉地打在臉上。一條玉帶從山石上衝擊下來,宛如銀龍落地,傾瀉於碧水寒潭。寒潭邊上,種滿了菡萏,蓮葉還微微打著捲兒,色澤鮮麗。

  煙水中有兩人對弈於石上,年長的那一位看來已經頗有些年歲了,灰髮稀疏,眼神銳利,清明如年輕人。顏淡坐在石桌邊上,嘟囔了一句:「你師父很像我們族長呢……」都有一個鋥亮的禿頂,十分親切。

  秦綺好奇地問:「哪裡像?」

  顏淡張了張嘴還沒說話,就立刻被唐周打斷:「咳。」顏淡默默地閉上了嘴,轉過頭看著水霧瀰漫中對弈的兩人。

  只見柳維揚髮絲衣衫盡濕,緊緊地貼在身上,修長有力的手指夾起一枚棋子,按在平整的石塊之上。他這一按看似輕描淡寫,棋子卻嵌入石中,足足有半分深淺。瀑布衝擊下來,怒吼著擊打在兩人身上。柳維揚臉色微微發白,一雙眸子卻同往常一樣的波瀾不驚,落子的時候又快又穩。

  忽聽一聲長嘯,顏淡嚇了一跳,手上的茶壺險些拿捏不住摔在地上。接著眼前一花,一道人影已經近在眼前,如疾風般一把奪過她手中的茶壺,直接對著茶壺嘴咕嘟咕嘟地喝了兩大口。

  唐周站起身道:「師父。」

  顏淡瞧了他一眼,終於放下心來,原來她還沒有跟不上凡間的習俗,至少當著師父面前,還是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秦綺立刻抓過一件外袍,為師父披上:「師父,你這回贏了嗎?」

  道長一言不發,一掌拍在石桌上,整個桌面跳動一下,茶杯啪的一聲摔在地上,碎了。顏淡繃緊了身子,尤其當那銳利的眼神掃過身上的時候,竟有種說不出的害怕。她想起唐周曾說過的,他師父在出家之前是有妻兒的,但出遠門回來後發覺妻兒被妖怪啃得只剩下兩具白骨。她是妖,是花精,一點都不想變成白骨精……

  所幸那道目光很快就移開了,道長頭也不回地離去。顏淡驟然鬆了一口氣,慢慢抬起頭,只見柳維揚從一片水霧中走來,衣襟半敞,不斷有水珠從額上的髮絲滑過高挺的鼻。顏淡才看了兩眼,突然被唐周扳過臉。唐周看著她,慢悠悠地說:「你又忘記了,女孩子都不能這樣直視別人。」

  顏淡小聲說:「我突然發覺鋸嘴葫蘆好像沒有那麼不順眼……」

  柳維揚一挑眉,用那種淡淡的、令人發悸的眼神看她:「鋸嘴葫蘆?」

  顏淡僵住了,沒想到這柳公子雖然像木頭,可是耳目卻這樣靈敏。她轉過頭,用很肯定的語氣說:「你一定聽錯了。」

  柳維揚沒有反駁,披上外袍揚長而去。

  秦綺拍了拍額,道了句:「差不多快到用晚飯的時候,我去把飯菜都端出來。」言罷,也快步走了。

  顏淡看著兩人的背影消失,方才轉向唐周:「你師父會不會發現我是妖?」

  唐周嘆了口氣:「你身上本來就沒什麼妖氣,師父不會發現的。」

  「如果他還是發現了呢?」

  「如果非要到那種地步,」他伸手在她頭上摸了摸,「你也不會有事的。」

  顏淡皺著眉:「你又拍我的頭!」

  唐周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的手:「因為拍下去的時候,覺得很順手……」

  顏淡瞪了他半晌,忍了。魚肉在砧板上菜刀下,她還有什麼不能忍的?就算這個連她年紀的零頭還不到的凡人把她當小貓小狗摸兩下頭,也沒什麼大不了的。...<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4-16 08:23 PM

神器現世

  一桌子人低頭夾菜扒飯。

  顏淡看了看左邊,道長吃飯的樣子也很威嚴,看右邊,秦綺大塊吃肉大口扒飯,果然是女中豪傑。斜對面,唐周最小的師弟乾站著,可憐巴巴地望著她碗裡的一隻燉雞腿。顏淡用筷子夾起雞腿,看著他問:「你要麼?我這個給你。」

  道長一聲咳嗽,小師弟立刻一個激靈,站得筆直,大聲說:「多謝姑娘,不用了!」

  道長滿意地笑了。

  顏淡自從那日分別到現在,再沒有見過絮兒,便問了一句:「絮兒姑娘去哪裡了?」柳維揚放下筷子,難得好心地答了一句:「沒跟來。」

  秦綺尋著空子連忙開始問話:「柳公子,你怎麼能一下子把棋子嵌進石頭裡?不如也把這招教給我好不好?」

  柳維揚沒說話,反而是道長接了一句:「這幾十年的功夫在裡面,你這丫頭還想一天學會嗎?」

  顏淡咬著筷子想,就算有二十年的功夫罷,這柳公子看上也不過二十來歲,那他豈不是看上去很年輕?只聽道長又道:「為師一直到練武的第五十八個年頭才辦到,憑你的資質,最快也要再過六十年。」秦綺只得低聲道:「師父教訓的是。」顏淡茫然了。

  「師父,我聽有些傳聞說,近來上古神器現世。」唐周忽然開口。

  道長道:「近幾年一直有這些傳聞,既然能傳得出來,必定也是有這件事的。」他轉頭看了看柳維揚:「據我所知,這上古神器一共有四件,可是這樣?」

  柳維揚點了點頭。

  「上古神器其中一件是七曜神玉,還有一件叫楮墨,剩下那兩件為師就不清楚了。」道長看了自己的弟子一眼,「你問這個作甚?這些神器不是凡人血肉之軀可以碰的,別說你找不到,就算找到了也不能碰。」

  顏淡看著道長在心中道,七曜神玉已經在您的弟子手上了,剩下的他肯定是要的,至於其中原因,她也很好奇。

  柳維揚淡淡道:「我曾在古書上看過,西南原本只是閉塞之地,彝族更是蠻夷,卻不知從哪裡學來巫蠱術,甚至可通天眼。我猜想,他們定是在無意中得到神器。」

  顏淡不由點點頭。沈怡君是彝族人,而她手上也確是有七曜神玉。如果說,七曜神玉是她離開彝族後得到的,那就說明彝族中很可能還有另外一件神器;如果七曜神玉是她從族裡帶出來的,就說明七曜神玉對彝族來說並不是很重要,換而言之,也很有可能會有第二件神器。

  秦綺對上古神器不感興趣,只是目光灼灼盯著柳維揚:「柳公子,你練了多少年功夫?就算我的資質駑鈍,我也要練成你這樣的。」

  柳維揚想了一會兒,緩緩道:「五六十年罷。」

  顏淡呆了:為什麼他的頭髮還沒有禿,牙齒還沒有鬆動,皮膚還沒有起皺?

  她大受打擊,小聲問:「柳公子,你今年……貴庚?」

  唐周斜斜地看了她一眼,不說話。

  柳維揚終於正眼看她,修長有力的手指一撥,一雙筷子發出哢嚓一聲脆響,斷了。

  顏淡立刻道:「我只是隨便問問,你不用告訴我,真的……」

  入夜之後的山上涼了很多,顏淡聽著秦綺的呼吸聲變沉,從對面的床上翻了下來,推開門出去。

  頭頂的彎月正亮,顏淡在天井中繞了一圈,找到一塊突起尖銳的石塊,便蹲在旁邊繼續磨手上的禁制。她磨了一陣,忽聽不遠處有輕微的悉悉索索的響動傳來,連忙靠在樹影中不動,緊接著一道人影從她眼前穿過。她藉著月光,看出那人應是個女子,身形嬌美,穿著夜行衣。

  顏淡抬手抵著下巴,暗暗覺得這人的背影看上去有那麼幾分眼熟。她接觸過的凡人也不算多,認得的更是兩隻手就能數得過來。只見那個女子突然在十幾步遠的地方停住了步子,像是在等什麼人似的。

  顏淡慢慢往前挪了兩步,躲在大樹後面,又在背陰之處,只要不發出聲響,就不會被人發現。她才躲好沒多久,只覺得身後有微風拂過,腰上先是一麻,身子便不能動彈。她感覺到微涼的手指又在她頸邊一點,眼皮也開始沉重。

  迷迷糊糊之際,只聞道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道,她拚命想保持清醒,卻越來越睏。在完全失去意識之前,只聽到一個冷若冰霜的聲音說:「……要不要殺了……」她怨恨地想,為什麼最近她總是那麼倒楣?

  顏淡醒過來的時候,發覺自己還好手好腳地活著,連一點傷都沒有。她想坐起來,可是連根手指都不能動彈,想叫人來,卻發現被點了啞穴,根本不能發出聲音。

  一隻不知名的蟲子正從她手臂上耀武揚威地爬過。那蟲子的腿上還有倒刺,爬過她露在衣袖外的手腕時,她不由寒毛直立。蟲子爬走了,又來了一隻蛤蟆,跳著跳著,就跳進了她視線所及的範圍內。她和那隻滿身起皺皮、眼睛鼓起的蛤蟆對視片刻,那蛤蟆終於倒退著跳開了。又過了好一陣,只聽噝噝的聲響越來越近,顏淡只覺得心中瓦涼瓦涼的,就算是隔著衣衫,還是能感覺有什麼黏黏膩膩、冰冰冷冷的東西慢慢纏了上來。

  她之前是問過唐周這山上是不是有很多鳥獸蟲蛇,但沒想到會到現在這個地步……

  頸上突然一涼,那種緩緩蠕動、細小鱗片摩擦的感覺讓她全身起雞皮疙瘩。只見一條細細的、花色斑斕、頭呈三角形的蛇伏在她頸邊,慢慢地揚起身子,張大嘴露出裡面的三顆尖牙。

  顏淡眼睛發酸,卻連眨都不敢眨一下,現在這蛇還是在等待時機,如果她閉上眼,它立刻就會咬下來。她現在同凡人無異,要是被咬一口,肯定當場送命。

  蛇身直立,在月下緩緩扭動,舌尖吞吐,不斷發出噝噝的響聲。顏淡已經在心裡把唐周罵了十七八遍,終於忍不住閉了閉發酸的眼,只聽呼的一聲,一道森冷的劍光從她鼻尖擦過,將那條毒蛇斬成兩段。那把劍上的力道很大,還往前滑了好幾尺,勢頭不減,最後釘在沙土中。

  顏淡睜大眼,驚魂未定地看著唐周走到她身邊,將劍還入劍鞘,然後將她扶坐起。唐周見她不說話,便問:「你被點了啞穴?」顏淡眨了一下眼,看著他。唐周立刻將她的啞穴解開,又問:「你記不記得還被點了哪裡的穴道?」

  顏淡幽幽地開口:「你剛才差點割了我的鼻子……」

  唐周寬慰道:「我出手向來很準的。」

  「我記得似乎是在腰上麻了一下就不能動了。」顏淡回想一遍,「不過我只知道大致位置。」

  唐周不吭聲,將她的頭擱在自己的肩上,伸手在她腰後推宮過血了幾下。顏淡只覺得身子一鬆,竟是可以動彈了。她抬起衣袖擦了擦頸,露出噁心的表情:「我這輩子都沒被一條蛇從身上爬過。」她說到這裡,理所應當地把一切都歸結到唐周身上:「都是你!害我被凡人追得逃命,還要擔心你師父看穿我的身份。隨隨便便什麼人都能把我點倒,要是那人殺了我,我連仇人是誰都沒瞧見。現在更好,連一條蛇都爬到我頭上來!」

  顏淡喘了口氣,怨恨地看著他:「自從碰上你,我時時刻刻都在倒楣,別說是這輩子,就算是下輩子我都不想再看見你!」

  唐周緩緩地抬起手,按在她的背上,低聲道:「你原來是這樣討厭我麼……」他輕輕一握她的手腕,只見一道微光閃過,那道禁制突然裂成兩截,落在地上。

  顏淡看著空蕩蕩的手腕,還有些不敢置信。

  「現在你若是要走,誰也攔不住你。」

  顏淡聽到這句話,反倒怔了一下,一動不動。

  唐周轉過身,慢慢走出幾步,在一片夜色中回頭看她:「或許等我找到了那四件神器,我們還能再見。」

  他們花精一族的族長曾用自己漫長的人生閱歷定下一個結論:花精們都有的強烈的好奇心,源自於他們曾經百年紮根在同一個地方。

  顏淡原本以為自己是例外,眼下看來,還是沒能免俗。

  她站在原地,躊躇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問:「你為什麼非要去找那些上古神器?你師父說得很對,這些仙力,的確不是凡人的血肉之軀可以觸碰的。」

  唐周微微一笑:「我總是會做一個夢。夢裡,我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那裡什麼都沒有,只有漫天白霧繚繞。我似乎是想去追前面的那個人,就在雲海裡一直跑,每次快追上的時候,那個人就會突然消失。我聽到一個聲音對我說,如果我想知道這一切,就必須得到上古四神器中的一件。」

  「你要找的那件神器定不是七曜神玉吧?」

  「那件神器叫地止。」

  顏淡嘆了口氣:「據我所知,上古四神器還是盤古氏開天闢地之後保留下來的,歸於九宸帝君所有,後來在天庭同邪魔的一場大戰中,全都遺落凡間。你現在已經找到七曜,還有楮墨、理塵和地止,或許你窮其一生也未必能找到第二件。」

  「……我不知道。只是心裡隱約覺得,那個人很重要。你上次說過,前世的記憶會被封存起來,我想這就是很久以前的記憶。就算過了千年百年,我已經什麼都不記得,卻唯獨記得那個人的背影。」唐周眼中溫柔,輕聲說,「我只是想再見一見她。至少,等到以後回想的時候,不是只記得一個背影。」

  顏淡只覺得滿腔熱血沖上心頭,一時也來不及細想自己到底說了什麼:「既然如此,我就陪你去找地止。其實我也沒什麼特別的事要做,知道的也比你多,說不定有什麼可以幫到你的地方!」

  唐周笑了笑:「多謝你。」然後轉身走了。

  顏淡說完這番豪言壯語,那股從罕見的、頭燒到腳的正義感已經消失,只能無精打采地抱頭蹲在地上,喃喃自語:「我怎麼會說出這種話來啊啊……明明已經脫身了,還眼巴巴往牢籠裡跳,我難道真的是個徹徹底底的笨蛋?不會吧……」

  她抱著頭想了一會兒,突然想到沈怡君臨死前寫下的血字:

  ……絕我性命,我斷他一世念想。

  「那神霄宮主也在找上古神器,連余墨都說他和紫麟兩個加起來還不及一個神霄宮主,」顏淡已經崩潰,「我現在豈不是在做虎口拔牙的蠢事?我看我還是連夜逃走吧,弄不好連神器都沒見到一眼就憑白無故丟了性命,這件事哪賺哪賠也太明顯了……反正我一向把發誓當飯吃,毀諾背信這種事誰會在乎?」

  她慢慢站起身,剛踏出一步,耳邊又似乎迴響起那句話「我只是想再見一見她。至少,等到以後回想的時候,不是只記得一個背影」,下一步便怎麼也邁不下去了。這句話正好刺中她的死穴,這種執念,她也不清楚最來到底會變成什麼,好似飛蛾撲火,就算下一刻毀滅也沒有關係。

  顏淡心緒低沉地回到房間,秦綺還是睡得香甜,她卻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她一會兒想到神霄宮主,一會兒猜測之前看到的那個有幾分眼熟的背影到底是誰,一會兒又想著點了她穴道的那個神秘人的身份,就這樣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等到睜開眼的時候,天竟然已經亮了。



西南之行

  西南本是偏壤,景緻卻是極佳:八百里青山連綿,河川奔流,茫茫然空闊無邊;過山風沁涼,數峰交錯,行如北斗紫微,渾然天色山嵐。

  顏淡叼著當作乾糧的饅頭,滿心鬱結地看著坐在對面沈默安靜的柳維揚。在她心中,趕路時最不適合同行的有兩種人,啞巴和君子。啞巴不會說話只會吃,無趣;君子行止端正,一點壞事都不會做,更無趣。她不知柳維揚算不算得上是君子,不過確是算得上是大半個啞巴。

  那日她同唐周離開淩霄道觀,再回到唐周的家中收拾了些行裝便出了襄都城。此時已值暮春,枝頭只剩下幾點殘紅。柳維揚正站在桃花樹下,波瀾不驚地看著他們。顏淡也不知道唐周同他說了些什麼,總之結果就成了妖、天師、不明年紀的高人結伴去西南。

  這一路過去十分順利,竟然連個響馬山賊的影子都沒碰上,讓顏淡又遺憾又感慨,都說現下大周的睿皇帝太過政治清明,吃閒飯不做事的官吏太少,憑白無故剝奪了她很多樂趣。而離彝族長居的朱翠山越近,柳維揚則越是沈默,停下來休息的時候就直直看著天,不知在想什麼。旁人和他說話,他最多不置可否地嗯一聲,也不知到底有沒有聽到。

  顏淡實在太清閒,只能猜測柳維揚到底在想什麼。一個凡人,一旦想到某些齷齪的事情,就算擺出正氣凜然的表情,眼神還是會流露出幾分卑鄙下流;如果想到殺人放火、無惡不作,那麼就會咬牙切齒,把拳頭捏得格格響。可是柳維揚眼神清明,神情淡然,總不至於是在擔心天會不小心掉下來一塊罷?

  顏淡咬完一個饅頭,開始慢慢往火堆裡送柴火,突然靈機一動,指著前方的朱翠山:「峰秀近扶玉蟾,南走遙煙鎖浮雲,淩夷蜿蜒,何妨擇勝豋高處。」

  唐周一口饅頭噎著,咳了幾聲方才道:「你怎的突然吟詩作詞起來?」這只花妖的確和他從前見過的有那麼些不一樣,除了會撒嬌、狗腿,竟然還有幾分墨水。他轉頭往顏淡指的方向看去,只見朱翠山高可扶月,霧靄沉沉,山勢蜿蜒。他在修道之前,還考取過童生,顏淡念的這幾句詞除了詞韻不平之外,倒是相當應景。

  「吉氣走曲,煞氣走直,山環水抱則為氣,看來這朱翠山必是人傑地靈之地。」顏淡轉頭看著柳維揚,「柳公子,你說是麼?」

  柳維揚看了她一眼,自顧自看著朱翠山方向。

  顏淡不死心,又道:「不過我看山下那兩條河沒有聚首,靈氣外洩,好端端的成了敗筆。」

  柳維揚搖搖頭,還是沒說什麼。

  顏淡終於放棄了,慢慢躺在乾草上準備好好睡一覺。她睡得很淺,稍微有一點響動就會驚醒,突然聽到一聲細微的響動,睜開眼就見柳維揚慢慢站起身來,手上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月光下微微一閃。顏淡躺著不動,只見柳維揚慢慢走到唐周身邊,站了一會兒,又轉過身往她這裡走來。

  她心中奇怪,便閉上眼吐息綿長,裝作熟睡。她感覺到對方靜靜地看了自己一會兒,慢慢走到遠處。顏淡輕手輕腳地爬起來,小心地跟在他身後,只見他走到一棵槐樹下,抬手輕輕地撣了撣樹幹。

  在顏淡看來,柳維揚是個絕不拖泥帶水、不做多餘事情的人,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不太會是毫無意義的。她正百思不得其解,只見柳維揚慢慢靠在樹幹上,將手中的拿著的事物貼近嘴角。

  藉著銀白色的月光,顏淡看得真切,他拿著的僅僅是一支玉笛。……竟然只是笛子,而不是兵器,枉費她剛才還緊張了一下。

  月懸正中。誰家玉笛橫吹,如斷腸,如低訴,正是少年疏狂,七分醉意。

  柳維揚眼中清清冷冷,一身從容軒然,如玉樹碧竹,豐姿剎踏。顏淡看著他吹完一曲,青調一轉,又隱隱露出些金鐵之聲,他青黛色的衣袖在風中漫漫舞動,清華萬千。

  顏淡慢慢往後退回去,倒在乾草堆上。隔了片刻,柳維揚輕輕走回火堆邊,複又坐下。顏淡迷迷糊糊地想,這回真的是她太過多疑了。

  翌日一早,便入了朱翠山,誰知才走到山口,濕漉漉的霧氣就撲面而來,腳下濕滑,不太好走,只能又退了回來。

  唐周只得道:「看來這山路都不太好走,只怕要請個當地人來帶路。」柳維揚還是不置可否,顏淡眼波一轉,笑著說:「我突然想到一個故事。」

  唐周斜斜地看了她一眼,微微失笑:「又是什麼故事?」這幾天除了趕路便沒出什麼事過,不用想也知道她心裡一定憋得慌。

  「古時有位君王,他想出兵攻打鄰國,於是便問丞相這個主意可不可行。那丞相聽了,只說了一個字,『然』。這位君王百思不得其解,究竟這個然字是說好呢,還是不好呢。後來君王重病,發兵的事情也就擱了下來。彌留之際,他也想著丞相這個『然』到底是指什麼意思。那位君王最後還是忍不住把丞相叫到病榻邊,把自己猜測到的告訴對方,問他是不是這個意思。結果那丞相又呵呵笑道,然。那君王立刻就氣絕身亡。」

  唐周又好氣又好笑,也虧得她想得到這麼一個典故來影射柳維揚。可是柳維揚就像是沒聽到一樣,連眼神都沒偏一下。

  顏淡頓覺無趣,嘟著嘴不說話了。

  待走到山外的一個村口時,唐周低聲說了句:「你倒是很喜歡磨著柳兄說話啊。」顏淡皺著眉想了一想,笑顏逐開:「所以你嫉妒了?」

  唐周不假思索地說:「沒有。」

  顏淡幽幽地嘆了口氣:「其實你承認了,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又不會取笑你。」

  「我沒有。」

  正說著話,只見迎面走來兩個當地人,穿著粗布大襟的衣衫,兩人一高一矮,看見他們一行三個人,走上前笑著說:「看三位的樣子,是來朱翠山遊玩的吧?現在氣候正好,就是山裡容易起霧,沒有本地人帶著,很容易迷路。」

  唐周微微頷首,只聽那個子高點的當地人繼續說:「其實每年都有不少人來朱翠山,我們兄弟倆也不是第一回領路了,這個價錢嘛,自然好商量。」

  唐周取出一小錠銀子,淡淡道:「最多兩個時辰,我們就要進山。兩位看看還需要買些什麼,剩下的銀錢就等到了地方再算。」

  那人接過銀子,掂了幾掂,笑著道:「公子儘管放心,只要半個時辰,咱們就可以出發,保證萬無一失!」說罷,拉著那個矮個子的當地人走開了,一邊還用他們聽不懂的土話在那裡嘀嘀咕咕。

  柳維揚低聲道:「這兩人身上有股腥臭味。」

  顏淡立刻抖擻精神:「我看他們眼光閃爍,又太過慇勤,恐怕其中有古怪。這一路當真有趣了。」

  「就算有什麼古怪,也不至於應付不了。」唐周看了看包袱,「剩下的乾糧不多了,進了山也不知哪裡才會有人家,趁現在多買些帶著。」

  柳維揚搖了搖頭,淡淡道:「他們既然敢帶人進去,肯定是有了計較。總之,多加留心便是。」

  顏淡毛骨悚然:「你剛才說的腥臭味該不是……」

  柳維揚不置可否地看了她一眼,又一聲不吭了。

  唐周微微奇怪,她平日倒不會這般吞吞吐吐、一句話只說半句,便問道:「那腥臭味怎麼了?」

  顏淡神色複雜:「我也是隨便猜的,你還是別知道比較好,恐怕能讓你好幾天都食不下嚥。」

  唐周見她不說,也不勉強,三人去村中買了些乾饅頭帶上,又打了井水,再回到村頭的時候,就看見那兩個當地人背著麻繩斧頭,拎著探路的手杖等在那裡了。

  朱翠山霧氣濃厚,層層疊疊積聚在一起,甚至還看不清十步之外的事物。顏淡悄悄地打量斜前方正用手杖探路的那兩個當地人,他們眉目相似,面皮黃裡透黑,笑起來也只抽動臉皮。

  只見那個矮個子的當地人轉過頭來,向著她咧嘴一笑,露出焦黑的牙齒:「姑娘,你可要跟緊些,這山裡有大蟒,專門喜歡吃細皮嫩肉的小姑娘。」

  顏淡立刻擺出一副害怕的模樣:「這山裡還有大蟒?」

  「這大蟒有手臂粗細,這麼長。」那人用手一比,「它張大嘴的時候,可以把整個人都吞進去。」

  「夠了,你別說下去了!」那個高些的當地人立刻打斷他的話,笑著道,「那也只是我們地方上的傳言,姑娘莫怕,要真是碰見大蟒了,我們兩個盡可以砍死它。」說著,拍了拍背上那一卷麻繩纏著的斧頭。

  顏淡明眸皓齒地一笑,語聲溫軟:「那我就放心了。」

  又在白霧中走出一段路,她隨意地往四周看了看,卻突然發覺,原本走在她身後的柳維揚突然不見了。她知道憑柳維揚的身手,就算落單也不會有大礙,只是她一直覺得,柳維揚會與他們同行,應該也是有他的目的。畢竟人心難測,至少眼下還不能斷定他究竟是敵是友,抑或有什麼別的圖謀。

  她正想著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唐周,不經意間餘光瞥見一個人影。她回頭一看,柳維揚神情平淡,正走在她身後。

  顏淡揉了揉眼睛,心中懷疑:難道剛才是她看錯了?照理說,這霧氣迷濛的,一時眼花也不奇怪。她這樣頻頻回頭往後看,連柳維揚也感覺到了,不解地問了句:「怎麼?」

  「你剛才有沒有看到什麼奇怪的東西?」顏淡試探地問。

  柳維揚搖搖頭,倒是那個矮個子的當地人又轉過頭說了一句:「這裡霧氣大,山路又難走,難保會眼花。不過小姑娘你也太會疑神疑鬼了,該好好練練膽量。」

  顏淡很想把那多嘴多舌的凡人整治一頓,但想著他還要留著領路,只得忍住。她當年練膽量的時候,這多嘴的凡人還不知在哪裡呢,竟敢說她膽子小,真是豈有此理。

  他們在山裡不知走了多久,眼前還是白茫茫的一片。唐周不由問了一句:「還要走多久?」那高個子連聲道:「快了快了,等到了山道口,就順著山路走上去,就能翻過這座山頭。」他手中拿著一把銼刀,敲了敲身旁的一棵樹:「我這樣一路做記號,看方向,就是閉著眼睛走也不會迷路的。」他正要拿刀在樹皮上劃下去,忽聽那個矮個子大叫一聲:「這、這地方我們剛才來過!」

  那個子高的立刻斥道:「你胡說什麼,你別自己嚇自己!這山裡我們也走了不下十七八回,那一回不是很快就走出去的?」

  「可是你看這樹皮上的記號,不就是你之前劃上去的那道?」

  那個子高的頓時臉色發白,喃喃道:「怎麼會這樣?這從來都沒有過,莫非、莫非……是鬼打牆……」

  顏淡低下身看了看樹幹上的記號,又仔細看了看周圍的草木,之前確是來過這裡。可如果是鬼打牆的話,她也不會一點感覺都沒有。

  只聽唐周語氣鎮定地開口:「那就重新再走一遍,如果還是繞回原地,再想別的辦法。」

  那兩個當地人立刻就重新辨認方向,走在最前面帶路。

  顏淡一邊走,一邊靜靜地看著週遭,餘光之中,只看見柳維揚每走出幾步,都會用腳尖將地上的幾塊石頭挪開,剛開始她還以為是他生性謹慎,一路做些記號。可時間一久,就開始覺得有些不對勁。做記號,必須要方便辨認,而他排列出來的石子,卻是雜亂無章,沒有一點規律,似乎只是為了將那幾顆石子踢開而已。

  這樣在茫茫白霧中走了大約半個多時辰,那個矮個子的當地人激動地轉過頭來,一指前方:「這就是山道口了,看來剛才只是找錯方向才兜了個大圈子。」

  顏淡悄悄地看了柳維揚一眼,只見他目不斜視,眼中波瀾不驚,連害怕擔憂這樣的人之常情都沒有。

  她仔細一想,就覺得其中有些奇怪的地方:這兩個當地人說他們在山裡少說走了十七八趟,沒有道理會辨認錯方向,除非他們是在故弄玄虛。可是看他們剛才那臉色發白,驚疑不定的樣子,要是全部裝出來的,那未免也太厲害了。而在她想來,這種做法也委實太過多餘。

  既然這條路想不通的話,那麼就還有另外一個原因。而這個原因,應該就在柳維揚身上。她親眼看見柳維揚消失,卻又在下一刻看見他憑空出現。這究竟是不是她一時眼花?如果不是,他到底離開了多久,又是去做什麼?還有,柳維揚有意無意地挪開那些石子,又是為了什麼?

  她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在鋣闌山境的一個晚上,那晚天氣悶熱,怎麼也睡不著,就想去湖邊透透氣。結果余墨也沒睡,正負手站在月下。顏淡走近了,才看見地上擺滿了小石子,星羅棋佈,每一顆石子擺放的位置看似平平無奇,卻又像有某種玄機。余墨轉過頭看了她一眼,又低頭看著地上。顏淡很是奇怪,想再走近些看,就被余墨一把拉住:「這些石子是依照伏羲八卦排列,有進無回。」

  顏淡不相信,結果走進去後眼前景象突變,周圍殺氣騰騰,怎麼走都在原地打轉,幸好余墨最後把她拉了出來。之後整整半年,她看到余墨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哪裡惹到了這位山主大人,把她往那個石頭陣裡扔。

  如果,他們剛才在原地兜圈的原因,是因為走進了一個伏羲八卦陣,那麼佈陣的人又是誰?柳維揚覺察到有人在那裡布了陣形想困住他們,卻為何隻字不提?她本是想直接問他,突然轉念一想,既然他不說,應該也是有他的道理。假如柳維揚別有圖謀,她這樣問了反而打草驚蛇;若他確實出自好心,她這一問很可能就壞了他的事。

  顏淡抬頭向前看去,只見霧氣之中飄起了細細雨絲,迎面吹拂到臉頰之上,正有一個淺薄的人影,從霧氣中翩翩而來。那人一手提起衣擺,腳踏木屐,面目模糊,每一步像是走在雲端,身輕飄逸,有那麼一股子說不出的清氣。...<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4-16 08:51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1-4-16 08:56 PM 編輯

採藥人

  但見那人到近處,面目漸漸清晰。顏淡不由輕嘆一聲:「可惜……」

  這迎面而來的,是一個粗布麻衣的男子,泥水沾滿一雙木屐,一直濺到衣擺。他長得獐頭鼠目,滿臉麻子如繁星點點,要說有多猥瑣便有所猥瑣。

  那高個子的當地人一副很瞧不上那人的模樣:「伍順,你這小子沒事進山來做什麼?」

  伍順立刻賠笑著取下背上的背簍給他們看:「還不是進山來采點草藥換銀錢嗎?我家裡就快揭不開鍋了,要是運氣好,還可以抓到蛇。蛇膽可以賣,蛇肉……」他說到這裡,幾近垂涎三尺了。

  顏淡又嘆了口氣。

  原本以為是謫仙一樣的人物,結果卻是個說不出有多猥瑣的採藥人。她的眼神,真的越來越不好使了。

  那採藥人伍順一轉頭,就瞧見顏淡,嘴巴微張,便再也移不開眼,許久才回過神來,咂了咂嘴,不知在打什麼齷齪主意。

  顏淡怒從心起,只恨不得一劍劈了他,立刻要伸手去拔唐周的佩劍。她還沒來得及動手,手腕便被柳維揚不動聲色地握住了。顏淡呆住了,僵硬著頸轉過去看身邊的柳公子。柳維揚看著她,微微搖了搖頭,然後慢慢地鬆開手。

  伍順聽說他們要去登朱翠山,立刻就慇勤地走在前面領路,還時不時回過頭說兩句葷笑話。顏淡摸摸手腕,總覺得很不對勁。柳維揚是不可能去拉她的手腕的,顏淡對這點很肯定。難道走在她身邊的,已經不是柳維揚了?

  那會是誰?不管是誰,只要不是神霄宮主就好。她一想到神霄宮主,不由自主毛骨悚然。她雖然沒有完全見識過柳維揚的本事,想來也是不輸於唐周的,如果那麼短短的半柱香還不到就被神霄宮主悄悄拖走、拋屍荒野,實在太可怕了。

  唐周看了她一眼,低聲問:「你臉上又青又白的,這是怎麼了?」他半開玩笑道:「總不至於被人看了幾眼,就怕成這樣了?」

  顏淡偷偷瞥了柳維揚一眼,慢慢往唐周身邊靠了靠:「我會怕人看麼?我又不是見不得人。」

  唐周想了想,伸出左手給她:「你要是怕的話,就拉著我好了。」

  顏淡遲疑了,是拉還是不拉?拉的話,未免太損傷她的自尊心了,可是不拉的話,還真是有點不安。她突然覺得身側有一道目光掃過來,立刻一個激靈,將自己的手送到唐周手中。唐周輕輕握住,笑著說:「你忘了你在墓地裡說過的話了麼?」

  墓地裡說過的話?她那時說過的話,少說也有二三十句,到底是指哪一句?

  顏淡回想了一會兒,突然想到,莫非……是那句「他不會真的殺了我們,只是試探」?這樣說來,唐周也注意到柳維揚消失後又出現的事了,那就說明,這一切真的不是她的錯覺。假如現在的柳維揚是神霄宮主假扮的話,也就說明他暫時都不會向他們動手。她那時還曾猜想過柳維揚的身份,現在看來,倒不是高估了柳維揚,而是太低估神霄宮主了。

  因為開始耽擱太久,等到太陽落山之際,一行人還在山中間。

  那兩個當地人手段俐落,砍了樹枝回來,用打火石劃擦幾下,點起一堆火來。又從隨身的包裹裡取出一隻小砂鍋,接了山泉放在火上煮。採藥人伍順立刻從背簍裡挑出黃精,放進鍋中一起煮。

  幾個人分了一包饅頭,用火烤到饅頭上出現幾個蜂窩一樣的口子,慢慢呈現出焦色,而那一鍋黃精也煮沸了,方才慢慢填飽肚子。

  顏淡知道唐周是百毒不侵,她也不怕凡間的毒物,便心安理得地吃起來。柳維揚還是和往常一般沈默,對著火堆默默無言,像是有無盡心事。

  一行人用過乾糧,便說到守夜。那兩個高個子的當地人守前半夜,而另外一人和採藥人伍順守後半夜。顏淡見他們這樣安排了,也顧自挨著火堆邊閉目睡去了,她一向來都睡得不深,稍許動靜都會驚醒,也不怕他們在背後做什麼手腳。

  她迷迷糊糊睡了一陣,驚醒時已是月上中天,雨歇後的山澗蒼穹清澈如碧,繁星點點,格外明朗。她看了看周圍,只見柳維揚和唐周依然熟睡,而守夜的那三個人卻沒了蹤影。她輕輕站起身,步履極輕地往前面山林中走去。走了十幾丈外,只見斜方山坡上火光點點。她慢慢走近了,只見伍順腰間繫著麻繩,正小心翼翼地沿著山道往上攀爬。麻繩的另一頭則抓在那個高個子的當地人手中,他滿臉不耐煩,粗聲道:「你這小子,磨磨蹭蹭的還不快點?!」

  伍順唯唯諾諾,爬三步又摔回一步,手腳發軟,動作難看。顏淡瞧著直嘆氣,可這一口氣還沒嘆完,耳邊突然炸起一聲極淒厲的慘叫。伍順撲騰一陣,像是陷進什麼裡面去似的,只剩下半邊身子還在山道上邊。

  顏淡悄悄挪動身子,想在走近些看,只見那個高個子的當地人突然一斧頭砍斷麻繩,伍順的人影頓時消失不見。

  顏淡摸摸下巴,心道這西南地底溶洞極多,看似平整結實的地面,實際卻是中空的,那採藥人大概就是摔進溶洞裡去了。只是那兩個當地人若想將他拉上來,應該不算難事,這樣一斧子把麻繩斬斷,實在太狠毒了。

  只聽那個矮個子的當地人說:「為什麼不把伍順拉上來?好歹也是一個村子裡的。」

  「我看這小子根本就不安好心,還不只是想一杯羹。他現在掉下去就乾脆由著他去,少一個麻煩。」高個子的當地人重重地哼了一聲,「等下他們要是問起來,就說伍順家裡還有急事,提前走了。他這樣摔下去,正好餵了山神爺,對我們也好。」

  顏淡聽得糊塗起來,但見他們往回轉,只得飛快地往火堆溜去。還差著十幾步的時候,只見唐周正從斜方的山道上下來,臉色不算太好。顏淡道:「我剛才去跟著那三個當地人了,他們……」唐周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淡淡說:「你看見的那些,我適才也全部都瞧見了,這條山路和那邊是相連的,而我是在你離開後,跟在柳兄身後去的。」

  天剛濛濛亮的時候,一行人又繼續趕路。

  顏淡看看周圍,突然問了句:「咦,昨天叫伍順的採藥人呢?怎麼一早就不見了他?」

  那矮個子的當地人乾笑兩聲:「昨、昨晚的時候,這小子想起家裡還有事,不等天亮就回村子去了。他走的時候你們還沒醒,也就沒、沒招呼一聲。」

  顏淡鄙夷地看著他:連假話都不會說,磕磕巴巴的,一聽就知道不是真的。「原來他一早就回去了……奇怪,現在還沒入夏吧,你怎麼說了一句話就直冒汗?」她微微笑道。那個矮個子的當地人只得又乾笑幾聲,閉上嘴不說話。

  唐周警告地看了她一眼,低聲道:「顏淡!」

  顏淡嘆了口氣:「就算你把我的名字叫得千回百轉,我還是不會明白你想說什麼,對不對?」柿子都是挑軟的拿捏,如果現在的柳維揚真是神霄宮主假扮的話,她還是去欺負唐周比較好。

  唐周反倒沒生氣,在她的手心慢慢寫下一個「柳」字。顏淡覺得有趣,也拉著他的手寫下一個「霄」字。唐周搖搖頭又點點頭。顏淡立刻明白,他想說的大致就是,眼下的柳維揚很可能不是原來那一個,至於是不是神霄宮主扮的,也難說。

  他們這樣你寫一個字我寫一個字,很快就落在最後面。那高個子的當地人回頭笑著說:「我看你們倒像是從家裡私奔出來的一對兒,一刻都不停地黏在一塊兒。」

  顏淡僵硬地看著唐周,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唐周很是無所謂:「我們確是從家裡跑出來玩的,光明正大,也不算是私奔。」

  顏淡呆住了,柳維揚也明顯地愣了一下,唐周又笑著問了一句:「是不是,顏淡?」

  顏淡很鬱結,恨不得仰天長嘯:「不是——」她話音剛落,腳下山道鬆動,咕咚一聲翻了下去。唐周連忙伸手抓住她的手臂,卻被她下墜的巨大沖力帶得身子一晃,腳下地層發出一聲清脆悅耳的「卡啦」。

  兩個人同時摔了下去。

  顏淡只聽見耳邊風聲呼呼,隨手抓了一個像是石筍一樣的事物,只聽哢嚓一聲,細長的石筍居然也斷了。她腦中頓時只留下一個想法,難道是她最近過得太安逸,變肥了很多?突然手腕一緊,她的身子還沒來得及止住下落的勢頭,另一隻手腕也被抓住。只是那兩個力道來自完全不同的兩個方向,顏淡痛得差點昏過去。

  她寧可直接摔倒地上摔個嘴啃泥,也不要懸在半空被人從中間撕成兩半。

  只聽唐周的聲音從頭頂上慢慢傳來:「顏淡,你真沉。」

  顏淡氣哼哼的:「胡說,哪裡沉了,沈家那胡嫂還說我輕得像沒骨頭一樣!」

  「你和胡嫂比,當然是輕得和沒骨頭一樣。」

  「你閉嘴,快閉嘴!」顏淡氣得咬牙,一抬頭正瞧見柳維揚低頭看著她,眼中幽深,而她的右手正握在他手中,冷汗立刻就下來了,「柳公子,我太沉了,你放我下去吧?」

  柳維揚緩若輕風地一笑:「沒關係。」他笑的一剎那,當真是暖風和煦,蝶舞鶯飛,繁花洗盡纖塵。

  顏淡立刻奉承道:「柳公子,你笑起來真是好看。不過你還是快點鬆手吧,我們總不能在這裡一直吊下去是吧?」

  柳維揚微微斂住笑:「我鬆手以後,你這樣下去沒有關係罷?」

  顏淡乖巧地說:「沒關係,沒關係,你鬆手吧。」

  柳維揚立刻鬆開手。

  顏淡只覺得身子向下一沉,左手腕關節出發出哢的一聲,連忙大聲道:「唐周,你還不快放手?我的手要斷了!」

  唐周哦了一聲,也鬆了手。顏淡只覺身子輕輕向前一蕩,直接朝對面的石壁撞去。所幸柳維揚輕飄飄地落了地,好心地將她往後一拉。

  顏淡心中咯噔一聲,心中有股說不出的奇怪。明明是柳維揚的臉,她卻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

  忽然頭頂上的光線一暗,不斷有泥土從他們摔下來的石洞中掉落下來。

  唐周晃亮了火摺子,只見頂上的洞口已經被一塊花崗岩堵死,而面前的溶洞九拐八彎,不知通往哪裡。

  西南一帶雨水豐沛,地層根基不穩,地底多溶洞。而那些溶洞多半是相通,走進去就如同走進迷宮一般,越走越糊塗。那兩個當地人果真是心懷不軌,把他們往溶洞多的地方引,等他們摔下去就封死頂上的洞口。

  他們這樣做的圖謀多半是要謀財害命吧?只是……他突然想起昨夜那高個子的當地人曾說到伍順去餵了山神,難道是……他轉過頭去,只見顏淡居然歡快地撲向柳維揚,喜氣洋洋地摟著他的頸道:「主公!」

  但見柳維揚身上湧起一陣淡淡的青芒,他的模樣竟然漸漸變了,如墨髮絲陡然間長了不少,眉目俊雅,嘴角還噙著一絲笑意,生動而清俊。

  顏淡揉揉他的臉頰,語聲溫軟:「主公,你瘦了也黑了……皮膚也不夠水滑……」

  「蓮卿的氣色倒不錯,身子都重了整整五斤六錢……」余墨將她抱起來,笑著說,「連腰也粗了半寸……」

  唐周重重地咳嗽一聲:「柳兄呢?」

  余墨淡淡道:「在進山的時候我就把他攔了下來,這個人,不是那麼簡單的。」

  顏淡不由道:「可是這一路他什麼壞事都沒做啊。」

  余墨伸手輕輕一捏她的鼻尖:「你還記不記得有一次,他半夜起來吹笛子的事?你以為他只是在吹笛而已麼?你們進了山中,被困在伏羲八卦陣中,就是有人事先布下的。」

  顏淡立刻瞭然:「所以你半路把人給換了,又破了這陣法?」

  余墨笑著點點頭:「不過你倒是沒有一開始就認出我來,還怕得要命,嗯?」顏淡微微嘟起嘴:「你不知道那神霄宮主有多可怕,簡直是扮什麼像什麼……可是這樣說來,柳維揚到底是什麼人,也是神霄宮主的手下?」

  「我也不清楚。」余墨轉頭看著唐周,緩緩道,「西南朱翠山,離鏡湖水月也不遠了,你要找上古神器,也不必去彝族找。因為這神器,早就落到神霄宮主手中。」

  唐周看著他:「你知道鏡湖水月在哪裡,也知道上古神器不在彝族而是在神霄宮主手中,你說的這些我都相信。可你是如何得知的?」

  余墨坦然道:「我曾去過鏡湖水月,也見過神霄宮主兩回。」

  顏淡看了看余墨,又看了看唐周,只覺得他們之間的氣氛好比繃得緊緊的弓弦。

  「那麼,現下又怎樣才能到鏡湖水月?」

  余墨輕輕一笑:「我不知道。」

  顏淡忍不住小聲道:「余墨……」他之前說去過鏡湖水月,卻又不知道該怎麼去,簡直堪稱最蹩腳的假話。

  余墨低下頭看她,一派風輕雲淡:「怎麼,你也不信?」

  顏淡想了想:「雖然聽起來好像有點不可能,但我還是信。」

  唐周抱著臂,淡淡道:「除非給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否則這種話只怕連小孩子都不會相信。」

  顏淡頓時覺得寒毛直立,余墨和唐周第一次見時就鬥得你死我活,加上之前的積怨,這一路恐怕都麻煩了。



山神

  唐周手裡的火摺子慢慢燒到了盡頭,噗的一聲,周圍又陷入一片黑暗。

  顏淡一拂衣袂,一團氤氳銀白的光在黑暗中透了出來,慢慢地映亮了地底溶洞:周圍俱是鐘乳石,有水滴從石上滴落,發出滴滴答答的響聲。

  余墨輕輕一笑,逕自往前走去,走了幾步方才回頭道:「唐周,你信是不信,你以為會重要麼?」他頓了頓,又慢條斯理道:「你若是想去鏡湖水月,就跟我來;若是不想,就此分道揚鑣。」

  唐周冷冷地說:「那就麻煩你帶路了。」

  顏淡見狀,不由鬆了口氣,拉著余墨的衣袖搖了一搖:「余墨余墨,你怎麼會來找我的?」

  余墨低頭看著她,眼眸漆黑,微微笑道:「我趕回鋣闌山境,卻發覺你沒有回來,就猜想你是不是碰見什麼危險了,才一路找過來。不過現在看來,你似乎也沒吃什麼苦頭。」

  「誰說的,你不知道,我啊……」顏淡一路笑語唧唧,繪聲繪色地將分別之後的事情歷數一遍。余墨側著頭靜靜地聽著,聽她說到有趣之處,忍不住輕笑。唐周聽著她將自己的所作所為誇大好幾倍來痛斥,也只得失笑著搖頭。

  「說起來,你在襄都就找到我了,為什麼一直不出來?」顏淡突然想起這件事來。

  余墨微微頷首:「你那時不是還正想怎麼脫身麼?我便是硬扛著你回去,你也不會願意罷?何況——」他語氣淡淡:「後來等你不受禁制約束了,就想著幫忙找神器,我要說什麼,你還會聽得進去麼?」

  顏淡頓時無話可說。雖說她該聽山主的話,可是余墨從來沒擺過架子,日子一久,她也隨性出習慣來了,連平日說話都是直呼他名字。

  「我一路隨著你們到西南,發覺之前都會有人為你們探路。西南這一帶便是朝廷也管不到,又怎會這樣安定?」

  顏淡長長地哦了一聲,她之前還覺得官府管得太多,連個山賊響馬都沒留下,原來是她錯怪他們了。真正的罪魁禍首其實是柳維揚啊。

  唐周突然停住腳步,低下身看著前面的一堆碎屑。顏淡湊過去看了兩眼,奇道:「這是什麼?」

  余墨瞥了一眼,淡淡道:「蛇皮。」

  唐周想了想,喃喃道:「莫非他們口中的山神其實是一條蛇?」

  「這也不奇怪,這裡是偏壤,古怪的風俗自然比中原要多。」余墨不甚在意地說,「那兩個領路的當地人身上有一股腥臭味,大概就是蛇的味道。想來帶著這一股味道,蛇也不會吞了他們。」

  顏淡訝然道:「原來是蛇?我還以為是他們平日都是吃腐屍的,結果身上才有那麼一股味兒。」

  唐周斜斜地看了她一眼:「你怎的總有那麼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顏淡嘟著嘴不說話了。

  余墨微微笑道:「看來顏淡跟著你倒還是有不少好處,起碼學會適可而止了。」顏淡大受打擊,只見余墨淡淡地瞧著她,嘴角帶笑:「不過也是我對她太客氣了,才把她慣成這樣。」顏淡簡直怒極攻心:「你你你……」

  唐周矜持地笑了笑:「哪裡,理應如此。」

  顏淡眼睜睜地看著剛才還不對盤的兩人差點開始稱兄道弟,只得拖拖拉拉地走在最後面,顧自生悶氣。

  他們在地底越走越深,腳下也慢慢變得濕漉漉的,踩下去還有積水濺起。

  顏淡抱著手臂,開始覺得有股寒氣從腳上湧起,耳邊還不斷響起一陣若有若無的沙沙聲,似乎有什麼正往這裡蠕動:「你們都沒有聽見什麼奇怪的聲音啊?」

  唐周停下腳步,聽了一會兒,搖搖頭:「什麼都沒有。」

  顏淡嘟嘟囔囔著:「你當然不會聽見了,凡人的聽覺嗅覺都遲鈍得要命。」

  余墨微微笑道:「我也沒聽到什麼聲音,你莫不是太緊張了罷?」

  顏淡忙停下來細細傾聽一陣,果真再沒有聽見什麼響動,只好不說話了。可是他們一旦開始往前走,她便又聽見耳邊響起一陣沙沙聲,不由道:「可是真的有……」

  余墨抬起手,只見一團青色的光暈慢慢綻開,一下子把整個溶洞映得青氣森森。就在一片青芒之中,顏淡直直地看著前面有一團一團糾結在一起的蛇慢慢往他們這裡爬來,蛇鱗映著淡青的光,更顯得鬼氣森森。這大團大團的蛇所經之處,留下一道道亮晶晶的黏液。

  顏淡指著前面,顫聲道:「這裡是蛇窩嗎?」

  余墨往週遭看了一圈,一指左手邊的溶洞:「往那裡走!」

  顏淡自然不等他催促,立刻轉身就跑,只聽身後嘶嘶聲響越來越大,忽覺後面傳來一陣風聲,她立刻低下身,只見一條色彩斑斕的毒蛇從她頭頂躥過,撞在石壁上。她還沒來得及直起身,不知是誰在她身後用力推了一把,她順勢踉蹌著往前衝。

  一路跌跌撞撞,跨過石筍,踏過水坑,顏淡只聽見身後唐周說了一句:「好了,應該是甩掉了。」

  顏淡上氣不接下氣,手指輕劃,漾開一道白光,只見眼前擺著兩隻黃澄澄的燈籠。她一愣,方才慢慢地看清了:那兩隻黃燈籠是長在一張滿是鱗片的三角形臉上,而那張臉幾乎已經貼到了她的鼻尖!

  她幾乎要驚叫出來,總算立即就反應過來,一把摀住自己的嘴。她慢慢往後退了一小步,只見那張恐怖的臉又貼了過來,只聽嘶嘶兩聲,一截細長分叉的舌頭在她眼前吞吐一下。顏淡腳下一軟,一下子坐倒在地。

  那是一條巨蛇!

  她雖然還沒能看清它的身子究竟有多長,可是這麼大的一隻蛇頭擺在那裡,想自欺欺人也不能。她強迫自己抬頭和巨蛇對視著,她不能動,也不敢動,哪怕只要稍稍眨一下眼,這巨蛇就會直撲過來。

  唐周想拔劍,卻見余墨伸手一攔,慢慢搖了搖頭。

  「顏淡,你千萬別動,我就在你在身後。」余墨慢慢靠近過去,盡力是步履之間不發出一點聲響。

  顏淡眼睜睜地看著那巨蛇慢慢張大嘴,露出尖尖的、如刀刃一般鋒利的牙齒,一股陳年腐臭味兒也拂面而來:「余、余墨……」

  「等下我碰到你的肩的時候,你們就立刻往前跑,在跑到底之前都不要停下來。」余墨慢慢伸出手,在她肩上輕輕一推,「快走!」

  顏淡才踏出一步,唐周就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拉著她往前面跑去。她忍不住回過頭去看,只見余墨周身都漾起了一股淡青的妖氣,這妖氣越來越濃,轉眼間已經成了青黑的色澤,而那巨蛇身上則有一股妖氣死死地捆著它,它只能不斷抽動著尾巴,嘶嘶吼叫。

  顏淡覺得最近自己當真是霉運連連,開始被凡人追著逃竄,現在又被蛇攆得逃跑,兩回都狼狽至極。

  地道越來越潮濕,甚至可以聽見不遠處水聲嘩嘩,眼前也漸漸開闊起來,盡頭似乎有點點亮光透進來。哪怕一點光,對於一片黑暗中行走的人來說都是無價之寶。

  顏淡跑到盡頭,只見面前已經沒有路了,外面水聲震天,竟然是一處極為壯麗的瀑布。她低聲道:「這就到頭了。」

  唐周突然問了一句:「你跟著余兄有多少時日了?」

  顏淡想了想,乾脆地說:「差不多快二十年了。」

  「那麼,你對他的事算是瞭解了?」

  顏淡思忖片刻,點點頭。

  唐周淡淡地說:「我覺得他很可能就是神霄宮主。」

  顏淡一愣,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這怎麼可能?我認得余墨這麼久,從來沒發現他有神霄宮主那種喜歡扮成別人的癖好。」

  「這世間的易容術總歸是還多少會有破綻的,可神霄宮主的卻已是出神入化,余墨也能夠隨意變成別人的樣子。就算這一點是巧合,那麼他卻知道其中一件神器是在神霄宮主手中,他曾和你說過,他同神霄宮主相識麼?」

  「這個……倒是沒有。」

  「就算他和神霄宮主相識已久,卻連去鏡湖水月的路都不知道,這不是很荒謬的事?」

  顏淡想了想,說:「雖說這些話聽起來荒謬,可是你不覺得余墨想用這種破綻百出的話來騙人,這點更是荒唐嗎?」

  唐周淡淡一笑:「像他這樣的聰明人怎麼可能會說這種破綻百出的話,你是這樣想的,對不對?所以這些話聽似荒唐,一定是有其緣由。你若是這樣想,那麼這些話就再也不荒唐了。」

  顏淡支著下巴,慢吞吞地說:「你說的是沒錯啦,不過余墨要真是神霄宮主的話,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若我說我確然不是,你豈不是要失望了?」余墨衣袖翩翩,大步走過來,漆黑的眸子微微眯起,「看來有些事不說清楚,大家心裡都有一個結。你們想問什麼就儘管問,凡是能說的我都知無不言。」

  顏淡蹭到他身邊,露出一個討人喜歡的笑顏:「我只有一件事不明白,你說你見過神霄宮主兩回,那麼這神霄宮主是不是柳維揚?」

  余墨微微搖頭:「神霄宮主的易容術當世無雙,我也不確定所見的是不是他的真面目,不過不是柳維揚那個樣子。」他轉頭望向唐周:「之前說過,我並不知道鏡湖水月怎麼走,只是因為我一路都是被蒙著眼的。顏淡一摔下這個地底溶洞,我就覺得似乎和我曾走過的路有幾分相像。我全是憑著感覺和周圍的聲音記下路線。」

  唐周慢慢道:「那條蛇怪呢,明明你我都可以把它砍死,你卻不願這樣做,這又是為什麼?」

  「這條蛇怪全身都是毒,連鱗片上都有,若是它的血濺出來,立刻就會全身潰爛而死。殺了它的確不是難事,可是溶洞狹窄,地層也不夠牢固,這不劃算。」

  唐周微微頷首:「原來如此,那麼去鏡湖水月的路,你現下可是找到了?」

  余墨一指瀑布:「就在這底下。」

  顏淡探出頭往外看了看,不知該不該就這麼眼一閉往下跳。畢竟水流生在懸崖峭壁上才是瀑布,她若是跳下去就等同於跳崖。就算她是妖,也只有這樣一副骨頭,若是碎光了,她哪裡去再找一副新的過來?

  只見余墨逕自走了過去,眼都不眨一下,便往下一跳。

  主公跳了,顏淡自然也得跟著跳。何況余墨就是面子上不動聲色,她也知道他現在一定火氣不小。顏淡落下瀑布底下的水潭,立刻從水裡探出頭來,往周圍看了一圈,不由道:「這裡風景不錯啊。」碧潭如洗,湖光山色,映襯著藍天白雲,格外的明麗。

  顏淡慢慢往岸邊遊去,看見唐周也在她之後下來了,連著嗆了好幾口水,明眼人一下子就能看出他的水性不怎麼樣。如果當初在南都狹路相逢之際,她走的是水路,真的可以少受很多折磨啊……

  余墨濕淋淋地站在岸邊,見她遊到岸邊也沒去拉,淡淡地說了一句:「現在沿著湖往前走一百一十四步。」

  顏淡偷偷地看了他幾眼,小心翼翼地拉拉他的衣袖:「主公……你在生氣?」

  余墨轉頭看著她,還是不動聲色:「你又知道我在生氣了?」

  顏淡乖巧地笑:「我一看你的樣子,就知道你在想什麼……不,就算是看到你一根頭髮絲,都能猜得到你在想什麼。」

  余墨看了她一陣,嘴角緩緩勾起一絲笑意:「是麼。」

  他們沿著湖邊走了長長一段路,只聽前方傳來兩聲慘呼,只見面前那個淡紫衣衫的女子手中長劍之上正有鮮血緩緩滴落,而倒在地上的那兩具屍首一高一矮,正是為他們領路的那兩個當地人。

  那紫衫女子本是背對著他們,聽見身後腳步聲驀然回首。顏淡不由失聲道:「陶姑娘!」這個淡紫衣衫的女子竟然是在青石鎮古墓暗道中識得的陶紫炁。

  陶紫炁瞧見他們,連神情都沒變,聲音如碎玉一般:「尊主派我來為三位領路,去鏡湖水月一顧。尊主已經煮茶等候諸位多時了。」

  顏淡看著她背過身去,不由皺了一下眉,又微微笑問:「神霄宮主對於茶道很是精通嗎?」她一下子記起在淩霄道觀被人從後面偷襲之前,看見的那個穿夜行衣的身影和陶紫炁的背影很像。

  陶紫炁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尊主琴棋書畫、雜學經書,無一不精。」

  唐周淡淡說了一句:「陶姑娘,原本我尚擔心你被困地道,眼下看來你還是安然無事。」

  陶紫炁背影一僵,冷冰冰地開口:「承蒙唐公子關心。那墓地暗道的後半段其實是尊主後來修的,我本是奉了尊主之命,想把你們帶來這裡,卻沒想到沈怡君突然叛出,還把我關在地道裡面。」

  顏淡不由心道,神霄宮主做戲的水準已經是超凡脫俗,沒想到近墨者黑,聯手下人也沾上了這個喜好,陶紫炁在墓地中都是一副嬌怯怯、含羞的模樣,現在殺個把人連手都不抖一下,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神霄宮主把我們帶到這裡來又是為了什麼?」唐周問。

  顏淡嘆了口氣,要是她肯說,當初早就說了,唐周這一問真真多餘。

  哪知陶紫炁遲疑一下,輕聲道:「尊主他得到神器其一,需要一個純淨魂魄方才能解開這個神器上刻下的咒印。雖然這世上,有純淨魂魄的並不只是唐公子你一人,但解開咒印的過程太過艱險,若是沒有一點功夫,根本不可能辦到。」

  一行人邊說邊走,已看到不遠處的岸邊停靠著一隻小船。陶紫炁走上前,解開船尾的繩子,走上船頭:「你們現在還可以決定,究竟要不要去鏡湖水月。一旦到了哪裡,再後悔就來不及了。」

  顏淡微微疑惑,雖說陶紫炁是神霄宮主手下,她怎麼感覺她的所言所為都不是向著自家尊主?說好聽點,她這叫雖是為噁心卻良善,說難聽點,就是吃裡爬外。

  唐周轉過頭看著他們,輕聲道:「你們回去吧,陪我到這裡便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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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1-4-16 09:17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1-4-17 12:26 AM 編輯

鏡湖水月

  余墨負手而立,隔了片刻才緩緩道:「既然都走到這裡了,索性就一條路走到底,怎能半途而廢?」

  顏淡驚訝地看著他,不覺道:「余墨?」

  余墨抬手在她肩頭輕輕一推:「走罷。」顏淡心中通透,向著他微微一笑,右頰隱隱露出一個淺淺的梨渦。

  陶紫炁將小船劃到湖中心,突然把船槳一推,撲通一聲躍入水中,平靜的水面漾起了陣陣漣漪。余墨撐著船舷,淡淡道:「我先下去。」言罷,也跟著踏進水中。

  此刻已近黃昏,淡紅的夕陽將天邊雲彩浸染得通紅,連碧綠的湖面也漾開了陣陣薄紅。顏淡趴在船邊往水裡瞧了瞧,又抬頭看著天色,不由道:「若是到了有星有月的晚上,可不是鏡湖水月麼?」

  唐周瞧著她白瓷般細緻的臉頰,她笑的時候眼角會微微彎起,清澈無邪,不由輕喟道:「你們何必要跟來?」

  顏淡搖搖手指,笑著說:「你千萬不要誤會,我不是為了你呦。第一是為了送你早日去見那位夢中姑娘,第二是日子過得實在無聊,偶然找些事情來做也好。」她轉頭看了看天邊晚霞,又看著水裡,喃喃道:「奇怪,余墨怎麼要去這麼久?」

  她慢慢伸手到水裡,撥了兩下,眼前忽然水珠飛濺。余墨從水中露出頭來,伸臂搭著船舷,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下來罷,我來引路。」

  顏淡跳下船,向著唐周招了招手:「快來。」她伸手拉住對方的手腕,低聲道:「你只要閉住氣,跟著我走就好。」她看著余墨當先潛入水中,也慢慢將身子沉了下去。從水下往上看去,湖水是晶瑩的淺藍色,水底俱是白色的沙石,水草蔓蔓,時不時有細長柔軟的魚甩著尾巴從身邊經過。

  余墨逕自往前渡水而去,足足有三炷香時間,突然往上破水而出。顏淡也跟著上去,只見眼前不遠處是一座華美的宮殿,大理石臺階一直延伸到水中,待往上走了幾步,只見幾縷雲霧慢慢飄來,縈繞於周身。

  這一切似真似幻,好似走在飄渺雲層之上。

  宮殿外,立著一塊石碑,上面是四個古篆體:鏡湖水月。

  顏淡轉頭往身後的湖面望去,只見天邊那一輪彎月皎潔,倒映在湖中,銀白色的月影隨著水波緩緩搖曳。

  唐周低聲道:「這裡便是神霄宮了……」

  「前兩次入神霄宮都是有人為我引路,這一回卻沒有。」余墨轉過頭,微微皺著眉,「神霄宮主既然要借你之力解開神器封印,想必也會在裡面布下機關……」他話音未落,只見宮殿門口突然出現一個麻衣落拓、腳踏木屐的身影。一縷雲霧飄來,正好將那個身影攏於茫茫雲海之中,依稀看見那人提著衣裾,身輕飄逸。

  顏淡不由道:「那個是……伍順?!他不是摔進地底溶洞裡去了嗎,怎麼會在這裡?」她追了兩步,卻發覺他們之間的距離非但沒有縮小,反而越來越大。那採藥人伍順像是被什麼牽著走一般,步履飛快。

  唐周看了看她,問道:「你會不會認錯了?」

  顏淡心中也有些懷疑,只能說:「可能是看錯了。」

  「顏淡向來細緻,還沒有看錯的時候,那個人很可能就是伍順。」余墨淡淡道。顏淡簡直受寵若驚:「其實我沒你說的這麼細心,真是太誇獎了。」

  而神霄宮已近在眼前,眼前所及之處俱是漆黑一片,寂靜無聲。

  三人在這一片漆黑中慢慢走遠,只能聽到落足時發出輕響。這樣走了出一段路,顏淡終於忍不住道:「這裡怎麼還是黑漆漆的,連根蠟燭都不點。」她也只是隨口抱怨一句,可是她話音剛落,就聽哧的一聲,周圍立刻點起一片燭火。

  余墨神情有那麼幾分複雜,斷然道:「快走,免得夜長夢……」他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見兩旁嗤嗤連聲,大團大團的烈焰湧起,瞬間將地面燒得微微發紅。唐周不禁道:「這裡的地面竟然都是鐵鑄的!」

  顏淡已經十分確定她這幾日一定犯了什麼煞星。初時跑了幾步還不覺得如何,只隔了片刻,便覺得腳下好像火燒一般。過道兩旁俱是熊熊大火,火舌吞吐,不斷向他們席捲而來。顏淡只聞到一股焦味,也顧不得想到底是從哪裡發出來的,只能腳步不停地往前跑。她唯一慶倖的一點便是自己是妖,多多少少比凡人在這火獄中好受一些。

  轉眼間走道已是盡頭,面前卻是一大片梅花樁。樁子有兩人多高,下面俱是密密麻麻的鐵刺,光澤鋥亮,不用試也知道很鋒利。若是一個不小心跌下梅花樁,可是萬刺穿心,便是本事很高,落地時還能站得很穩,也定會戳穿了雙腳。

  顏淡一時遲疑,不知該不該另尋出路。余墨已經毫不猶豫地躍上了梅花樁,看著她還在發呆,不由沒好氣地說:「你還發什麼愣,快上來!」

  顏淡只得用妖氣禦風而上,踏在樁子上,往下一看,心裡還有點膽寒。神霄宮主能想出這種修行的法子,可見他這人一定有毛病。

  只見唐周對著這一片梅花樁連臉色都沒變一下,如履平地地過去了。顏淡奇道:「唐周,你似乎很擅長這個啊……」

  唐周回過頭看了她一眼,不甚在意地回答:「習武之人多少都練過梅花樁,家師也很偏愛這個。」

  顏淡恍然大悟,忽聽身後轟的一聲,巨大的熱浪從身後襲來,聞到的俱是一股濃濃的硫磺味。她嚇了一跳,連忙飛快地往前,而身後的熱浪也緊跟著追來。她不用往後看就知道發生什麼事了:這神霄宮主竟然在門口布下了火藥,一等他們進來,就點起了引線。

  爆破聲震耳欲聾,不斷有小朵火焰竄到她身前,她甚至可以聞到自己的髮絲發出陣陣燒焦的氣味,而眼前的梅花樁卻遲遲不見盡頭。

  顏淡聽著身後的風響,果斷地避開了幾團火焰,再立刻一腳踏在樁子上,不待完全站穩,又往前跳到另一根樁子。這樣靈敏的身手,她在之前的大半輩子裡連想都沒想過,不論哪一個動作都絕對乾淨俐落。

  她漸入佳境,正有點理解為什麼凡人練武總喜歡整這種稀奇古怪的東西,忽見眼前人影一閃,甚至連一眨眼的時間都沒到,她看準的那個梅花樁子上站著一道高挑頎長、清華萬端的身影,赫然是神霄宮主!

  顏淡身在半空,清楚明白地看到他的臉:她也算見過不少皮相生得好看的人和妖,卻還是第一次見過長成這樣的人。若說神霄宮主醜陋,而他的五官卻是無比清俊,可是若說他生得好看,那麼這世上就不會有長得醜的人。

  她眼睜睜地看著那張臉離自己越來越近,甚至連鼻尖都快相觸了,終於把憋著一口氣長長吐了出來:「啊啊你快走開,啊啊啊——」

  她說話的時候,身上的妖氣頓時洩了,身子一沉,立刻摔了下去。總算她反應極快,伸手往上一抓,正好按在樁子邊上。她在半空中晃蕩兩下,偶爾一低頭立刻瞧見底下鐵刺鋥亮,心裡不由哆嗦一下。

  只聽唐周的聲音開始還在遠處,可是一句話還沒說完已經近在咫尺:「你敢踏下去,我就會讓你此生此世都解不開神器封印!」

  顏淡感動得不得了,唐周平日待她雖然算不上好,可是在這緊要關頭還是靠得住。她艱難地伸出另一隻手去扒樁子,只見眼前那雙墨綠的軟緞靴子正要抬不抬,似乎隨時準備踩下來。顏淡掙扎著和自己鬥爭,如果他這一腳真的踩下來,她是死活不放手好呢,還是立刻放開手?畢竟神霄宮主這一腳踩下,她若是最後支撐不住鬆開了,還不如一開始就自己跳下去好,免得還丟面子。

  隔了片刻,還是沒有任何動靜。顏淡只覺得手臂開始痠軟,抬頭往周圍看,只見神霄宮主還是那麼站著,余墨和唐周儼然已經和他成為對峙之勢。顏淡嘆了口氣,如果他們這樣一直站下去,她也不知道能不能撐到被拉上來的時候。

  人果真還是要靠自己,靠別人大多靠不住,就算對妖來說,也是一樣。顏淡好聲好氣地開口:「神霄宮主,我可不可問你一句話?你這一腳到底是打算踩下來還是收回去?先說給我知道,大家也不用站在這裡不是麼?」

  她話音剛落,只見余墨望了她一眼,眼神很凶。

  只聽神霄宮主慢悠悠地說:「還沒有想好。」

  顏淡遲疑了半天,還是沒這個膽氣去挑釁他,只好認命地掛在那裡。她之所以敢去挑釁紫麟或是余墨,是因為知道他們最多給自己一點苦頭吃吃,絕不會殺了她。而對於神霄宮主,她卻沒有這個膽量。何況,觸怒對方大概也只能顯示自己和別人不一樣,可是下場也會比別人悽慘好多倍。

  她扒著樁子,咬牙堅持著不放手。她骨子裡就是有股傲氣,容不得別人看輕了自己。

  只聽一聲輕微的響聲,像是衣料摩擦發出的聲音,她的手臂突然被人拉住了。顏淡抬起頭來,只見唐周正拉著她的手臂,不由問:「神霄宮主走了?」

  唐周點了點頭,微微笑道:「你運氣還算不錯,他竟然就這麼走了。」

  顏淡驟然鬆了口氣,喃喃道:「走了就好……」

  不管是余墨還是唐周,她至少還知道對方比自己強了多少,而面對神霄宮主的時候,卻是一點底都沒有,由不得她不害怕。

  梅花樁的盡頭,則是冰冷的大理石鋪成的宮殿,安靜、沉寂、毫無人氣。幽幽的燈火搖曳,映在大理石板上,宛如鬼火。

  面前的是一扇雕花青銅大門,門環是一頭正張開嘴露出獠牙的獅子,惟妙惟肖,好似活物。而這扇門之後,會有什麼等著他們?

  唐周看了看同伴,毅然走上前推開青銅大門。只聽一聲沉重的吱呀響聲,大門開啟,眼前的房間擺設極為雅緻樸素,就和他們在青石鎮的娘娘墓道中看到的那間幾乎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中心擺著一塊石碑,上面刻著歪歪曲曲的文字圖案。

  石碑前,站著一個麻衣落拓的男子,衣擺上還沾著點點泥水,看起來瘦小而猥瑣。他聽見身後有人走近,也只是呆呆看著石碑,一動不動。顏淡認出是那個採藥人伍順,便往前走了兩步,奇道:「你怎的在這裡?」

  伍順卻全然充耳不聞,依舊一動不動地站著。

  唐周也覺得奇怪,想要上前查看,可也只是堪堪走近了幾步,忽覺天旋地轉,眼前一片混沌,好似天地開闢之前的茫茫混亂,沒有光,沒有草木,只有無盡的黑暗和無力。他不知身在何處,只能任由那一股神秘的力量牽引住自己。

  這股力量,完全不可抗拒。

  他依稀聽見顏淡的聲音,似乎就在身畔不遠。他卻沒有驚慌,好像隱約知道會這樣。

  最後一次回首,他清楚地瞧見了那採藥人伍順臉上露出一種說不出如何奇怪的笑,身形卻一下子拔高了好幾分,一張人皮面具慢慢落在腳邊,赫然露出那張醜陋卻清華的臉。

  神霄宮主看著石碑上的水紋漸漸平緩下來,輕聲自語:「最好他們順利能到魔相盡頭……」他伸手慢慢解開粗布麻衣,裡面則是一襲淡白色的外袍,沒有任何修飾,就連衣帶也是白的。那時只有人祭才會穿成這樣。

  他輕輕觸碰著石碑上古怪的銘文花紋,一字一字說得很慢:「楮墨,魔由心起……」他突然身子一僵,立刻覺出身後被冰冷的劍鋒抵著。他連頭都不回,淡淡道:「是你?」

  「尊主,你也沒有想過有這一日會落到被人用劍指著的境地罷?」陶紫炁語調如冰,滿懷恨意,「我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我只記得一直待你不薄。」神霄宮主微微偏過頭,不意間卻見她滿臉的忿恨,這種憤怒和仇恨,像是不共戴天。

  「我原是九曜星中的紫炁,便是因為你……」她臉色潮紅,眼中慢慢綻開一點笑意,「當年仙魔那一場爭鬥中發生的事,你已經全部都不記得了罷?」

  神霄宮主一直平緩的呼吸突然凝滯了一下。

  「我知道你現在想不起來,以後,也不會想起了。」陶紫炁將手中長劍往前一送,「你也陪著他們下去!這世上,再沒有人能告訴你當年發生了什麼,你只有一輩子糾纏於過去種種!」

  神霄宮主不得不往前走了兩步,只覺得天地間倏然倒轉,頭昏目眩。他突然回過身,伸指夾住了陶紫炁的長劍,用力一拗,只聽錚的一聲劍鋒崩斷,斷裂的劍身正好刺入陶紫炁的咽喉。

  「九曜星紫炁又如何?背叛的下場都一樣……」

  石碑上面的水紋突然平復,只剩下一把斷了一截的長劍落在地上,發出一聲哐當清響。

  紫炁伏在地上,眼角不斷有清淚滑落。她咽喉受傷,奄奄一息,已經不能口齒清楚地說話,只能含含糊糊、費力地吐出一個名字:「計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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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曜星:金、木、水、火、土、羅睺、計都、紫炁、月孛;

      而道家神霄派諸神大多是虛構出來的,官方虛構的是神霄九宸大帝(整整九個人啊),於是某人在此基礎上虛構出九宸帝君,把人數精簡到三人……真的可以少取好多名字TT

      修羅是天竺神話中的很好戰的神。天、龍、修羅,乾達婆,夜叉,摩呼羅迦,緊那羅,迦樓羅,合稱「天龍八部」



番外之二   無責任番外之一 天師和驅鬼

  天師是什麼?

  道袍,赤足,手拿桃木劍,拎一串黃紙硃砂符咒,口中唸唸有詞的凡人。

  顏淡透過火堆端詳著對面的年輕天師,只覺得這世道變化太快,她實在有些跟不上凡間的風俗。唐周天師很年輕,不過已經透出老奸巨猾的前景;很清俊英挺,不過凡人嘛馬上就會成為頭頂禿而光亮的大叔;對道術很有天分,不過等他下輩子再投胎一定不會再有這麼純淨的魂魄……

  秦綺坐在她身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撥著篝火,煩躁地開口:「誰說這裡有鬼怪的?到現在連個鬼影子都沒出現,再下去連天都要亮了!」

  「子夜時分陰氣最盛,現在還沒到時候。」唐周看了她一眼,語氣平淡。

  秦綺攥著拳頭,將手指捏得哢哢直響:「等下它們來一隻就抓一隻,來一雙就抓一雙……」

  顏淡心道,這樣凶霸霸的,鬼怪見了都不敢出來。不是說白日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嗎?它們也就這點膽子,嚇嚇那些心虛的凡人,像秦綺這樣正氣凜然,又心心唸著把鬼怪抽筋扒皮的,換了她也不敢出來了。

  「顏、顏姑娘,這裡要起夜風了,你不如坐到上風處來吧?」

  除了唐周和秦綺,還有道長門下的另外一名弟子也跟著來了。只是那小師弟一直悶著頭不說話,顏淡這才正眼瞧見他,想來頂上有這兩位師兄師姐,這當師弟的,日子也過得不好受。

  不過嘛,她現在是坐在下風處了?這上風處……顏淡看著秦綺和唐周之間那個空出來的地方,心裡哆嗦。

  好像……還是不要坐過去比較好。

  顏淡忙擺了擺手:「多謝你,其實不必這般麻煩,這點煙怕什麼——咦,你就那個之前在飯桌邊站著一直盯著我碗裡的燉雞腿最後還是沒吃到的那個?」

  小師弟的臉頓時黑了一半。

  唐周往邊上讓了讓:「過來坐罷,免得等下弄得灰頭土面的。」

  顏淡只得慢吞吞地挪過去,坐下。

  趁著秦綺看著另一邊,唐周忽然在她耳邊低聲說:「你怕什麼,這驅鬼怎麼都驅不到你身上來。」

  顏淡忙摀住耳朵,堅定地往秦綺身邊挪。凡人果真是這世上最愛說一套做一套的生物,明明書上說男女授受不親的,他還挨得那麼近。

  秦綺等過了一盞茶功夫,突然轉過頭盯著縮在一邊的小師弟:「還不快想個辦法?這樣子等下去要等到猴年馬月嗎?」

  「怎麼辦啊……辦法……對了,我聽別人說,說些陰森恐怖的鬼故事可以把鬼怪引出來。先把火堆熄了,再把蠟燭點起來,要七七四十九根,每說完一個鬼故事就吹熄一支蠟燭,第四十九支熄滅的時候,鬼怪就會一擁而上。」

  顏淡嘆了口氣:這是到底是哪裡聽來的說法啊?總之作為妖魔鬼怪中的一隻,她是從來沒聽說過。

  秦綺搓搓手,很有些興致:「好啊好啊,我們就來試試。」

  唐周屈起膝坐著,既沒贊同也沒反對,看著兩個同門師妹師弟忙著撿沙土把火堆蓋熄滅了,然後晃亮火摺子,將幾十支蠟燭擺了一地。

  秦綺擺好蠟燭,很是激動:「好了,誰先來說故事?嗯,不如師兄先來吧,這樣一圈輪著下來。」

  唐周對著搖曳的燭火,低聲道:「從前有一對夫婦,住在山裡,在方圓十里外才有一個村落。這對夫婦感情很好,男的打柴,女的織布,每逢有集市時就把柴火和布料拿去換別的東西。就算日子過得清貧,他們也根本不在意。」

  「後來有一日,那男子進了深山去打柴,他的妻子從黃昏等到夜深,都沒有等到人。那晚下了一場大雨,她想,或許是因為大雨而耽擱了。可是等到第二日放晴,她的夫君還是不見人影,她焦急萬分,趕到十里外的村子裡打聽。」唐周頓了一頓,看了顏淡一眼,又繼續開口,「因為那對夫婦人很好,村子裡也有不少人樂於同他們說話。那女子很快就打聽到了,她的夫君昨日根本就沒有來過這個村落。她一想到夫君在深山中整整一天一夜未歸,更是心急如焚。」

  另外兩個同門師弟師妹聽得入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顏淡則對著面前的那根蠟燭想,唐周剛才看了她那一眼到底是什麼意思啊,是在暗中諷刺她,還是別有用意?她又沒有夫君,也沒有去深山打過柴,更加不會織布,如果是暗諷的話,她應該不會一點都聽不出來啊(太習慣想很多的某蓮)……

  「那女子只得孤身一人到深山中去找,最後她也只找到夫君砍柴用的斧頭,上面還有血跡。她覺得自己的夫君多半已經無幸,可是昨夜又剛巧下過大雨,把地面上的痕跡都沖淡了,沒有辦法順著痕跡找,只能掉著眼淚回家。就這樣過去了整整十日,她已經快絕望了之時,那男子終是回來了。」

  「她欣喜萬分,忍不住問夫君,這十日他究竟去了哪裡。那男子便說,他那日在山裡迷了路,正束手無措之際看見前方樹林裡有火光,便走了過去。有不少人圍坐在火堆邊,其中有一個叫黃生的樵夫是十里外那個村子裡的人,他便走過去同他們坐在一塊。誰知其中有一個粗豪大漢,本來正好好地在吃饅頭,突然被旁邊人的手肘帶到,一顆人頭就這麼掉了下來……」

  秦綺不由啊了一聲,而小師弟則立刻把頭縮進了衣領裡。顏淡撇了撇嘴,心道有這有什麼嚇人的,這類故事她在十年前就和小狼妖丹蜀說了不下十幾種,中間還用妖術擬出一群活人來,連其中那人腦袋掉下來的模樣都做得很真。

  「他和那個叫黃生的樵夫都呆住了,隔了片刻,兩個人拚命地逃跑,可那些沒有頭的人居然在後面追趕。十日後,他們才找到了路,得以回家。」唐周說到這裡,偏過頭嘴角帶笑地看著顏淡,「雖然夫君這麼說了,可是那女子心中還有些疑慮,隔了兩日,這疑慮便更多了。自從那男子死裡逃生後,他們夫妻之間反倒不如從前那樣親近。那女子有一回去集市,瞧見那樵夫黃生的妻子,便問起了這件事,誰知黃氏大驚,告訴那女子,她的丈夫死了有些時日了,被人抬回來的時候還是身首分離。」

  顏淡不覺想,他講故事便講故事,老是瞧著她幹什麼,可見其中一定有古怪。

  「那女子不安地回到家,只見她的丈夫正低著頭在那裡找什麼,她不敢面對自己的丈夫,只好轉身往外走。可才走出兩步,就覺得有一雙手臂抱住了她,丈夫熟悉聲音隨之在耳邊響起……」

  唐周忽然傾身過去,從身後摟住了顏淡的腰身,緩聲說:「我的頭不知丟在哪裡了,你瞧見沒有?」

  顏淡很不屑,就這樣還想嚇到她,未免差得太多,她隨便講一個都要有趣得多,便轉過頭去,誰知這時機把握得太好,他的唇正好從臉頰邊擦過,逕自停在她的唇上。她一個激靈,用力推開唐周,連滾帶爬地撲到秦綺身邊:「哪裡有水?髒死了,嗚嗚嗚……」

  一隻水袋從斜裡遞過來,她看也不看就接過開始用水擦洗自己的唇。太可怕了,她剛才竟然親吻到了一個凡人,而且還是唐周,不知道洗一百遍夠不夠?

  唐周見她這副好似飽受輕薄萬分淒涼的模樣,微微一皺眉,低聲道:「你手上拿著的,似乎是我的水袋。」

  這一道晴天霹靂頓時結結實實打在她天靈蓋上。顏淡僵硬地轉過頭看著他:「啊?」

  唐周轉頭看著秦綺:「看來她是被嚇到了,換你先來罷。」

  秦綺拍拍顏淡的背,利爽地說:「你也別難過,不過是親一下嘛,要是覺得吃虧就去親回來好了。師兄,你說是吧?」

  唐周很是受用:「師妹說得是。」

  顏淡抱著頭蹲在地上,心神俱傷。

  「……我就對那隻鬼說,你沒腿有什麼了不得的?我還沒胸呢……」秦綺呼出一口氣,吹熄了一支蠟燭,看著同門師弟,「該你了。」

  又是一輪下來,地上的蠟燭還剩下寥寥十幾支。

  顏淡依舊淒涼地抱頭蹲在地上一聲不吭。

  唐周瞧著她,微微挑眉,壓低了聲音問:「你到底在淒涼什麼,親都親過了,你也洗了這麼多遍。難道你還會在意這個不成?」

  顏淡動了動,心中想著,也對,她又不是凡間那種三貞九烈的女子,親一下也不會掉塊肉,就算噁心也忍忍就過去了。她抬起頭,向著唐周明眸皓齒地一笑:「這種事,我才沒有放在心上。」

  「是麼,我看你就很在意,莫非你還是第一回被親吻?」嘖嘖,雖然性子頑劣了一點,但本質還算是純淨。

  「這怎麼可能?不是跟你說這種事我才不會在意嘛,反正也不會少塊肉。」顏淡氣哼哼的。

  唐周臉色微微一沉,面無表情道:「是麼。」他傾身過去,在她唇上又親了親,慢聲道:「反正這種事,你也不會放在心上,親一下也是親,親兩下也是親,都沒甚差別。」

  顏淡呆了一陣,連滾帶爬地撲到秦綺身邊:「水!水在哪裡,嗚嗚嗚……」

  秦綺看著她,利爽地說:「別擦了,直接親回來不就成了。我們雖是女子,卻不能給男人欺負了!」

  顏淡很神傷,道長你教出來的那都是些什麼弟子啊……

  於是顏淡就這樣度過了她這大半輩子中最漫長的夜晚。

  而最重要的驅鬼這件事,卻無功而返。

  當晨曦初露之時,一團團黑影縮在樹陰底下,竊竊私語。

  「嗚,太可怕了,哪有凡人來鬼林說鬼故事的……」

  「閉嘴,那些不是尋常凡人,是天師,他們就是專門為欺負我們而生的,以後看到天師一定要逃得快,不然下場就和那隻妖一樣。明白了沒有?」

  「哇哇哇,那隻妖真可憐,被那個男天師咬了兩口,多淒涼啊……」

  「我還以為妖有多厲害,不也和我們一樣怕天師?下次我們打去鋣闌山境,把那裡的山主給拉下來哼哼哼!」

  顏淡走在一行人的最末,這些竊竊低語就那麼順風灌進耳中。

  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本該忍耐,可是這些鬼怎麼會這麼該死呢?

  她一轉身,疾步走到那片黑影聚集的樹陰底下,用那種寒得掉渣的聲音說:「我很淒涼,是嗎?你們想打去鋣闌山境,還想把山主給拉下來,是嗎?」來自陰曹地府般陰森的聲音:「全都給我去死吧……」

  百鬼逃竄。

  秦綺很是讚賞:「我原來看顏姑娘嬌嬌柔柔的,除了筷子就拿不動別的東西,卻沒想到這麼厲害,真是小看她了。」

  唐周若有所思:「唔,她看來很是生氣麼……」

  顏淡抱著臂站在那裡,腳下跪著的大團大團黑影。那些黑影帶著哭腔,楚楚可憐地抖成一團:「山大王饒命啊,山大王……」

  自此,鬼林恢復了寧靜。...<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4-16 11:53 PM

端午特別篇·余墨、粽子和魚(上)

  顏淡睜開眼的時候,船艙裡仍是漆黑一片,耳邊水聲嘩嘩擊打船舷。她撩開船簾,向外探出頭去,只見余墨負手站在船頭,衣袖上銀白月光氤氳生輝。他聽見身後響動,向後看了一眼,語氣平淡:「你醒了?」

  這是她同余墨相識的第一個年頭。山主在她心裡還是山主。而她心中的山主,等同於凡間佔山為王的惡霸,可惜她一介布衣、無權無勢,只能屈從。幸好這兩位山主生得倒不怎麼獐頭鼠目、形容猥瑣,讓她在向惡勢力屈服的時候好受了那麼一點。

  「你是做了什麼好夢罷?」余墨撩起衣擺,緩緩坐下,長腿交疊,「在夢裡還笑得這麼得意,我便是想睡也睡不著。」

  明明是和煦夜風吹在身上,顏淡心中卻瓦涼瓦涼的。她做了一個好夢,一個了不得的好夢。夢中紫麟為她端茶送水,前倨後恭,就差點頭哈腰;余墨則溫良地為她削蘋果,她還可以囂張得嫌棄說,削蘋果要削成兔子狀的。

  「其實……也不算是一個好夢,只是夢見了蘋果……很多很多的蘋果。」顏淡結結巴巴地胡編亂造,只見余墨給了她一個「往下說」的眼神,更是冷汗直冒,「山主,你有沒有碰到很想吃蘋果卻不會削皮,最後只能看著一堆鮮紅的蘋果乾瞪眼的時候?」

  「沒有。」

  「如果山主想吃蘋果了,自然會有人挑了最好的削皮切成小塊送過來。可我卻不會削蘋果,只能眼睜睜看著。」

  余墨點點頭,語氣平淡:「所以說,你在夢裡笑得那麼得意,只是因為看得到吃不著?」顏淡只覺得一滴冷汗滑下來,忙道:「因為我最愛吃蘋果,一下子看到這麼多自然要得意,可是突然想起自己不會削蘋果,然後……夢醒了。」她鬱結地想,這幾句話一說出口,她這輩子都不想再吃蘋果了。

  余墨緩顏笑了。

  一霎那,月更白風更清,江水如碧,山桃花堆滿枝頭。

  顏淡立刻見縫插針,稱讚道:「山主你笑起來真好看。」她上次這樣稱讚紫麟的時候,紫麟起碼有一個月沒有給她黑臉看。

  「是麼?」余墨突然傾身過來,衣上還帶著淡淡的菡萏香氣,手指輕輕掠過她的烏髮,漆黑幽深的眸子一直望進她眼中。顏淡心中頓時咯噔一聲。余墨倏然站起身,從她身邊擦過進了船艙。

  顏淡驟然鬆了口氣,回首隻見船艙外掛著的幕布在江風中晃蕩,好像招魂的白幡布。

  翌日,顏淡總算明白了所謂「講了一句假話就要用一百句假話來編圓」的道理。他們一到南都城的集市,余墨便去買了五斤蘋果。那擺攤的大嬸瞧見他的相貌,立刻又往籃子裡塞了幾個又大又紅的進去。顏淡拎著一籃子蘋果,當真有苦說不出。

  當她看見余墨像是滿懷深仇大恨一般笨拙地削蘋果時,心中的苦楚更是勝過黃連,思量著萬一山主大人削了自己的手指,她該怎麼向百靈交待?想當初他們離開鋣闌山境的時候,百靈光是把余墨最愛吃什麼什麼不能擺上桌常穿什麼顏色什麼衣料的袍子這些枚舉一遍已經花去整整一個時辰,若是回去時發覺山主好端端地多了一條疤,還不活活念死她?

  正提心吊膽間,只聽余墨冷不防地說了一句:「一年之前,我在這裡曾被打回原形。」

  顏淡眼尖地瞧見他的手指正往刀鋒上送,連忙搶上前抓住他的手腕:「山主,你的手指……不要對著刀口。」

  余墨淡淡看了她一眼。

  「山主要是想吃蘋果的話,還是我來削吧。」

  余墨終於正眼看她:「你昨晚不是說,你不會削蘋果麼?」

  「……以前是不會,可是自從遇見山主我就會了,只是夢裡還是沒記著。」

  余墨再沒說什麼,乾脆地把削了一半已經變形的蘋果遞給她,用手巾擦了擦手指。顏淡只能削完一個又一個,切成小塊裝在碟子裡插上細竹籤送到余墨手邊:「山主,你剛才說一年之前曾來過這南都城……」

  余墨毫不避諱地說:「那時我被打回原形,之後修養了快半年才恢復。」

  顏淡很苦惱,她該不該稱讚對方天賦異稟?只是這個度不太好把握,萬一過了頭,她自問五十年也不一定能從一株菡萏化為人形。正想著心事,手指突然被余墨輕輕握住。他的聲音低沉悅耳:「小心手。」

  顏淡手一抖,小刀滑落,直直插在船板上,期期艾艾地開口:「山主……」本來,余墨外出都是獨自一人,寥寥幾回帶上過百靈,而她到鋣闌山境不久便有了這個機會,加上此情此景,容不得她不懷疑余墨是不是對她起了凡情。

  「怎麼?」他鬆開手,一副風輕雲淡、若無其事的模樣。

  顏淡想了想,覺得自己還是沒這個膽氣去問。突然船板一震,她沒坐穩,一頭撞在余墨肩頭,連忙退到三步之外。余墨轉身撩起船簾,只見船尾陷在了拐彎的河道上,一枝鮮麗的桃花枝正斜斜探到船上。他站在船尾,用船篙在岸上一點,船身鬆動,緩緩離岸。

  余墨瞧見那枝鮮麗的桃花枝,伸手攀折,花瓣簌簌落落地沾了他一身,複又回身遞給顏淡。她將花枝接在手中,心想一枝桃花贈春色,倒是很合意,便微微笑道:「多謝。」

  小船離了岸,又往湖中心劃去。顏淡轉頭一看,只見不遠處那一隻小船連船舷都散開了,水底下還不時有刀劍往上戳,船上那一雙人看起來危險得很。她不由道:「山主,我可不可以去幫那邊兩個人一把?你看這樣以寡敵眾多不公平。」

  她打定主意,如果余墨不同意,她就只好當沒看見。誰知余墨二話不說,乾淨俐落地跳進水中,水面只帶起一朵小水花。

  「……」她剛才是說「她可不可出手」吧,那余墨跳下去幹嘛?顏淡只得把船劃過去,朝著那小船伸出手去:「上船來吧,再等一會兒你們就要掉到水裡去了。」她這下站得近,看清那兩人的容貌,那女子美貌、男子俊秀,正是相配。

  那女子握住她的手,跳上船來。顏淡立刻就感覺到她身上有股妖氣,也是花精一族。那男子也踏上船板,船身只微微一沉,可見功夫很不錯。顏淡頓時想起曾在南都城停留過一段時日,那時就聽說名滿南都的兩位貴族公子裴洛和秦拓。裴洛是相國公子,她那時還遙遙見過一面,裴公子身邊桃紅柳綠,好不快活。顏淡看著他們相握的手,心道,也不過兩三年功夫,這裴公子就轉性了?

  正思量間,一個穿著水靠、被捆住手腳的消瘦漢子呼的一聲被扔在船上,船身劇烈搖晃一下,幾乎翻船。顏淡蹲下身瞧了瞧那人,又看看水面上浮著的屍首,每個人的額間嵌著一瓣鮮麗的桃花,緩緩滲出的鮮血將花瓣染得更豔。顏淡嘆了口氣,這都是余墨做的好事,一下子犯下這麼重的殺孽,也不怕天雷劈。

  只聽譁得一聲,余墨從水中濕淋淋地上了船。只聽那位花精姑娘訝然道:「余墨?」

  噯,他們居然認識?顏淡目光灼灼,只見余墨一聲不吭,逕自撩起船簾進了船艙。

  余墨見死不救的時候多了去了,怎麼會突然變得好心?何況他的妖術多半張揚,不是狂風暴雨就是青龍臨淵,何時會有桃花細雨這樣風雅細緻的?可見其中一定有姦情。

  她看著那位美麗的花精姑娘,再看看裴洛,慢慢嘆了口氣:余墨形影單只,可是心上人已經心有所屬,這世間「情」這一個字可是害死人。話又說回來,她是聽百靈說過,余墨喜歡高挑嫵媚又聽話溫柔的女子,而這位花精姑娘正是一分不差。像她總是惹得他生氣卻發不出火,性子惡劣,陽奉陰違,更逞論聽話,溫柔更是和自己八竿子打不著,余墨怎麼可能會喜歡?……不對,她沒事幹嘛要做這樣殘酷的自我剖析?

  顏淡低下身,取出袖中的匕首,將被捆著的那個刺客身上的布條都割開了,好聲好氣地說:「我們山主脾氣不好,讓你受驚了,不如進來喝杯熱茶驅驅寒吧?」

  只聽裴洛輕聲說:「山主?」

  顏淡見那花精姑娘臉色微變,想來那位裴公子還不知身邊人是妖呢,立刻笑得純淨無邪:「什麼山主?我剛才是說我家公子。」她偏過頭看著她,問道:「這位姑娘,我剛才說的是我家公子麼?」對方只有無言點頭。顏淡又低下頭瞧著那名刺客,將手上鋥亮的匕首對著他,慢悠悠地問了一句:「那你說,我剛才說了山主兩個字麼?」那名刺客立刻猛搖頭。

  顏淡微微一笑,溫溫軟軟地說:「這位公子,你聽錯了。」

  裴洛只能默然。

  顏淡瞅著那刺客,很是高興,這人能伸能屈,很對她的胃口。

  他們說話之間,余墨已經換了一身衣衫,將船簾撩起來別在鉤子上,語聲清朗:「兩位請進來小坐一陣,在下招待不周,還請多見諒。」

  顏淡在那個刺客肩頭輕輕一拍,微笑道:「你知不知道為何我家公子剛才就留你一個活口?等下你要想好了再說話,明白麼?」

  那刺客抬起頭,和余墨一對視,立刻抖個不停。顏淡很理解,就算這凡人膽子再大,突然看見眼睛會變紅的余墨也會嚇到的:「你抖得厲害,要不要我扶你進去?」

  只是那裴公子向那刺客問話的水平委實不怎麼樣,連私刑都不用,對這種江湖上的亡命之徒恩威並施,對方要能聽得懂才怪了。

  顏淡微微嘟著嘴,幾次想說話,都被余墨一個眼神給逼回去了。

  只聽那刺客突然大聲說:「死又如何,老子根本不怕!」若不是他被點了穴道,配合著拍胸脯,就更加豪氣。顏淡很是高興,輕輕拍了幾下手,誇獎道:「有氣魄,有骨氣,就是要這樣寧死不屈,方不失男兒本色!」她放下茶盞,慢慢靠過去,微笑道:「等下嚴刑逼供時,你也要有這氣魄呦。」

  余墨一手支頤,看著她沒說話。

  顏淡見他不像是生氣的樣子,轉過身翻出一把菜刀,在那刺客眼前晃了一晃,另一手在他身上輕輕一拍:「果真是練武之人的肉比較結實,有韌勁,有咬頭。」

  那刺客神色鎮定,大笑道:「你這小姑娘柔柔弱弱的,只怕連刀怎麼用都不知道罷?」

  顏淡立刻擺出驚訝的神情:「你怎的知道?我家公子總說我下刀很不准,明明可以一刀殺了的,偏偏割傷幾百刀也死不掉。」果然看見對方臉色微微發白,迥然變色。

  「你也莫要害怕,多痛個幾下就沒事了。我這裡還有很好的金創藥,等下再給你敷上,保證你性命無礙。」她轉頭看余墨,輕聲問,「公子,今日中午吃餃子好不好,這裡有現成的餃子餡呢。」就算沒有碰見這些事,他們本來也是要吃餃子的。百靈列給她的菜單太過複雜,想來皇宮裡的御膳也不過如此,她自然全部都換掉了,余墨倒是沒說什麼。

  余墨支著頤,含笑道:「好,只是不知明日還有沒有的吃?」

  顏淡微微一笑:「自然有的,這人那麼壯,割上十天半月的也割不完。公子,我常聽人家說,股上的肉最韌最結實,不如先從股上割一條下來好不好?」說完,便將刀刃比在對方的大腿上。

  裴洛伸手在那刺客的下巴上一捏:「這樣防著他咬舌自盡。」

  顏淡抬起菜刀,還沒來及割下去,就見那人雙眼翻白,昏了過去。她又遺憾又可惜,她本來還想把戲做個十足十,結果還沒開場人就昏了,只得舉起菜刀給其他三人看:「我都還沒切下去,他就昏過去了。」

  只是現在已近午飯時候,她索性鋪開砧板剁肉和麵,隔了片刻,那刺客慢慢睜開眼,茫然地看著她。她朝著對方嫣然一笑:「你醒了?我馬上就把餃子包好,很快就能下鍋。你一般是吃幾隻的?」結果那人雙眼一翻,又昏了過去。顏淡看著剁好的豬肉,輕聲自語道:「胡思亂想果然會害死人。」

  她挽了挽衣袖,露出一雙皓白的手腕,動手把豬肉白菜青豆餡裹進餃子皮裡,又燒下一鍋水,想想那人也差不多該醒了,便提著菜刀靠過去。那刺客再次睜開眼的時候,正瞧見顏淡歉然看著他,好聲好氣地同他商量:「我現在看了看,好像餃子餡又不太夠了……你放心,我這邊割下去,然後金創藥就會撒下來,絕對不會讓你死的。」

  那人這次總算死死地支撐住沒昏過去,口中啊啊直叫,卻說不出話來來。裴洛抬手將他的下頷扶正,接了回去。

  「我說,我全部都說!求求你不要再割了!」那刺客一能說話,立刻就驚恐地大喊起來。

  顏淡瞧見他這副恨不得把家中養了幾隻雞、祖祖輩輩的瑣事全都說出來的樣子,只能恨鐵不成鋼:「你之前這樣有氣魄有骨氣,現在怎麼……男子漢大丈夫,這點痛忍忍就過去,何必低聲下氣地求人?放心,我會割得輕一點的。」

  那刺客已經不等她說完,便倒豆子一般把誰來買兇殺人、買兇的銀子是哪家錢莊的都說了出來。顏淡消沉地退到已經滾起沸水的鍋邊下餃子。

  等裴公子問完話後,他們便要離開了。那位美麗花精姑娘輕輕一握顏淡的手,讓她頓時產生一種自豪的感情:他們花精一族,果然是專門出落美人,不論男女,凡人、妖怪通殺。

  顏淡悄聲問:「余墨的真身是什麼?」她雖然知道了紫麟的真身是山龜,卻還不知道余墨是什麼。

  那花精姑娘看了看余墨,又看了看水裡。顏淡恍然大悟:怪不得百靈千叮嚀萬囑咐千萬不要把魚端上桌,原來是這個緣故。



端午特別篇·余墨、粽子和魚(中)

  揭開鍋蓋,一時船艙中香氣四溢。顏淡看著在鍋裡沉沉浮浮的餃子很苦惱,本來以為他們也會留在這裡一塊吃,就多做了兩個人的份量,現在這多出來的餃子誰來吃掉?她慢慢轉頭,看見縮在船艙一角的刺客,笑顏逐開:「既然多煮了這麼多,就全部餵你吧。」

  刺客臉色慘白,兢兢戰戰地說:「不用了,我還是不糟蹋姑娘煮的東西了……」

  顏淡盛了一碗餃子推到余墨面前,又轉過頭看著他,緩緩沉下臉:「你似乎很害怕……難道是我長得很可怕,嚇到你了?」

  刺客立刻猛搖頭:「姑娘天生麗質,好看得不得了!」

  「那你在怕什麼?」她用勺子舀起一隻餃子,湊到他嘴邊,「我看你抖得這麼厲害,只怕連勺子也拿不穩。這樣吧,我餵你吃好不好?」

  刺客的臉色更是慘白,結結巴巴地說:「可、可是這裡面的肉、肉……」

  顏淡長長地哦了一聲,一下子解開他腿上纏著的白布:「你自己看看,哪裡少了一塊肉?」她微微笑道:「來,張口,我的手藝很不錯的。」刺客看了看自己的腿,閉上眼,認命地把餃子一口吞了下去。

  顏淡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味道好不好?」

  那刺客立刻讚道:「好,太好了!」這個時候,就算是豬食他也只有說好,更何況這餃子皮薄餡大多汁、鹹淡正好,更是讚不絕口,生怕顏淡一生氣真的拿他身上的肉剁成肉餡。顏淡笑眯眯的:「那再來吃一個。」她一個一個地餵,不知不覺把鍋裡多出來的餃子全部都餵完了。

  余墨看看他們,又看看勺子裡的餃子,沒說話。

  只聽顏淡笑著說:「你叫什麼?我總不能叫你『喂』吧。」

  那人口中正塞著餃子,含含糊糊地說:「豹……豹子。」

  顏淡嫣然道:「那明天換燒賣好不好?我吃過味道最好的是在桐城,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出那種味兒來。」

  豹子不由問:「是桐城楊柳巷子那個黃老頭賣的燒賣?」

  「是啊是啊,原來你也吃過。」

  「他那道涼粉蒸肉也好吃極了,不比他的燒賣差。」

  顏淡很是高興,笑靨如花:「對啊對啊,我那時每天一大早就去排隊買的,晚了就賣完了。」

  余墨擱下碗,輕咳道:「顏淡。」

  顏淡立刻回頭看著他。余墨淡淡道:「我看你今日也鬧夠了。」顏淡乖巧地點點頭,把油燈挪到合適的位置:「山主,你是要看書了罷?我不會吵你的。」

  豹子小聲問:「你也這麼怕他?」

  「我很怕呢,山主要是發起脾氣來,才不管是誰,直接大卸八塊沉江……」

  豹子打了寒噤,不說話了。

  余墨看了她一眼,攤開書冊看了起來,翻頁的時候忍不住抬頭去看顏淡正在做什麼。只見她用妖術變出了一副骰子,正和豹子賭起銅錢來,邊上是一小疊贏來的銅板,看來賭得順風順水,手氣正好。余墨捏著書冊,沉沉開口:「顏淡!」

  顏淡嚇了一跳,手上的骰子滑脫,面朝上正好是三個一點。豹子大笑:「三個一,我做莊,通殺!這些銅板歸我了。」

  余墨揉了揉太陽穴:「我看你是被埋起來才會高興麼……」

  顏淡大驚失色,踉踉蹌蹌撲到桌邊:「我再也不玩骰子,也不惹你生氣了,千萬不要把我埋了……」余墨拍了拍身邊的墊子:「你坐在這裡來,不准討價還價。」

  顏淡嘟著嘴,不甘不願地挪到他身邊,悄悄瞥了幾眼余墨正在看的書,居然是伏羲術數,也虧得他看得下這麼枯燥的東西。

  沒了顏淡陪他擲骰子,豹子只得自己左手和右手賭,扔了一會兒骰子就覺得無趣,便縮在角落裡鼾聲大作,睡過去了。

  顏淡支著下巴坐了一會兒,就在豹子的呼嚕聲中慢慢合上了眼。她也是迷糊了一陣子,突然一下驚醒。油燈已經熄了,船艙漆黑一片。她正枕著余墨的肩,大概是閉上眼迷糊的時候靠到他身上的,而余墨居然也沒有把她推開。她小心地動了動,余墨輕輕皺了皺眉,下巴在她頭頂蹭了一下。

  顏淡輕手輕腳地挪開身子,將邊上的毛毯拖過來,輕輕蓋在他身上。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了碰余墨的睫毛,飽含同情地喃喃自語:「我知道你看見那位花精姑娘別有懷抱一定很傷心。我不太擅長勸慰這也沒辦法,不過我覺得百靈會給你溫暖的……」

  天明時,船泊於江邊渡台,而渡台不遠處便是蕪鎮。

  顏淡看著一早挑著擔子來趕集的百姓,不由奇道:「難道今日是什麼特別的日子,真是熱鬧。」

  豹子掰著手指算了一會兒:「今天是五月初三,五月初五是端午節啊。」

  顏淡嗯了一聲,喃喃道:「是端午啊……」

  五月初五,是天地間陽氣最盛的一日,凡間有吃粽子賽龍舟的習俗,可對他們妖來說,這一天卻是最難熬的。她修為深厚,自然不怕,不過終究還是會覺得不太舒服。

  只是為了應景,端午節的粽子還是要吃的。

  顏淡買了糯米粽葉鹹肉栗子,通統都交給豹子提著。待走過一個賣蘋果的攤前,余墨的腳步明顯一頓。顏淡一個激靈,立刻道:「公子,你看那邊的橘子怎麼樣?」橘子只要剝了皮就可以吃,蘋果還得削皮後切成塊,余墨自然不用嫌麻煩,可她卻想能省事就省事。

  豹子傻呵呵地說:「橘子吃多了容易上火。」

  顏淡冷冷地說:「配綠豆糕正好。」

  余墨把摺扇在手心一頓,淡淡道:「那就橘子罷。」

  顏淡微微一笑,端的明眸皓齒:「公子,你真好。」豹子受到鄙夷,只得灰溜溜地提著籃子跟在後面。

  余墨低聲道:「過兩日便是端午,我們只怕是來不及趕回鋣闌山境,你捱得住麼?」顏淡不甚在意:「那是,我也不是第一回過端午了。」

  余墨笑了一笑,眉梢眼角俱是柔和:「你現在這樣說,等到那天難受了不要向我哭訴。」

  顏淡頓時覺得很掛不住面子,微微嘟著嘴:「我才不會哭呢。」

  豹子指指賣涼粉的攤子:「涼粉蒸肉……」余墨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豹子委屈地哆嗦了一下,又默默往後退了兩步。

  顏淡咬著筷子看豹子流水般把盤子裡的涼粉蒸肉往嘴裡塞,忙問:「怎麼樣怎麼樣?」豹子不待嘴裡的完全嚥下,含含糊糊地說:「好,比黃老頭的更好……」

  顏淡掀開蒸籠一角,夾出一個熱氣騰騰的燒賣:「來,嘗嘗這個。」

  豹子就著她的手一口把燒賣咬下,嚼了幾下:「很好,這個也沒得說。」

  余墨捏著手上的書,平整的書頁驟然出現一道摺痕。

  「顏姑娘,你好好心再給我一個?」豹子垂涎地盯著蒸籠。

  顏淡又夾出一個燒賣,吹了吹熱氣,送到他嘴邊:「來,小心燙……」

  余墨擱下手上的書,長身站起,一把拎起豹子的衣領,把他往船頭拖。豹子大力掙扎,可余墨像是連感覺都沒有,目不斜視地把他繼續往外拖。顏淡連忙拉住余墨的衣袖,輕輕搖了搖:「山主,你該不是要把他扔江裡去吧?」

  余墨淡淡道:「是又怎樣?」

  「船已經離了岸了,要是把人扔到水裡讓他遊回去多可憐。對不對,豹子?」

  豹子連忙點頭。

  「如果我非要扔他下去呢?」

  顏淡權衡利弊,毅然讓開一條路:「那你扔吧。」

  豹子絕望地閉上了眼。

  只聽船艙外傳來撲通一聲,余墨撩起船簾走了進來,若無其事地撣撣衣袖,重新在桌邊坐下,拿起書繼續看。

  顏淡豎著耳朵聽外面的動靜,悄悄地伸出手去想拉開簾子看幾眼,只聽余墨在身後輕咳一聲,她立刻收回手,端端正正地坐好:「山主,你也餓了吧?」

  余墨放下書,顏淡立即把飯菜端上矮桌,動手為他布菜:「山主,你喜歡吃什麼餡的粽子?甜的還是鹹的?」

  余墨想了想道:「鹹的。」

  顏淡點點頭:「我也覺得鹹的好。」

  凡間的節日,難得過幾回滋味當真不錯。

  五月初五,端午節。

  這一日,小船正好漂到浣花溪上。

  顏淡一早起來便覺氣悶,在船頭坐了一會兒更是頭昏眼花。余墨將手巾在溪水中浸了浸,絞乾了遞給她:「怎麼,覺得很熱?」顏淡已經昏頭昏腦,也沒伸手去接,就著他的手在手巾上蹭了一下,喃喃道:「只是覺得不太舒服,有氣無力的……」

  余墨看著她,輕輕地用手巾替她擦了擦臉,低聲道:「這一天都是這樣的,忍一忍很快就過去了。」他的手指微涼,觸碰到臉上很舒服。顏淡嘟嘟囔囔:「為什麼你一點事都沒有……」

  余墨低聲笑了笑,語聲低沉悅耳:「現在有沒有覺得好一點?」

  顏淡強打精神,把船劃到渡台停靠,正要掙扎著爬進船艙裡,忽聽不遠處有人高聲叫喊:「救命,救命啊……咕嚕咕嚕,救、救命……」溪水中有一個頭探上來,不一會兒又沉下去。顏淡眯著眼看了看,見是個十來歲的孩童,想爬下船去救人。

  余墨攔了她一下,淡淡道:「你都這副樣子了,就安分一點,免得到頭來我還得救兩個。」他踏入水中,慢慢往那孩童溺水的地方渡去。顏淡趴在船上看他,只覺得余墨這副沒事的樣子根本就是在逞強。論妖法是余墨更勝一籌,可論修為他們實在是半斤八兩,她要是覺得不舒服,余墨怎麼會好過?

  但見余墨渡近了,伸手抓住那孩童。那孩童撲騰幾下,竟然纏住了余墨的手臂,死抱著不放。余墨乾淨俐落地一掌把這孩子劈昏,往岸邊拖。顏淡看著他這一下,覺得自己頸後也開始痛起來。兩人上了岸,還沒怎麼站穩,就見一位農家女子便撲了上來,抓住余墨的手:「多謝公子救了我弟弟,公子大恩大德沒齒難忘……」她鬆開抓著余墨的手,又一把將那孩童搶過來,重重地打了幾下:「讓你頑皮,讓你下水去玩……你就是不肯聽話……」那孩童原本被余墨劈昏的,竟然一下子就被他家姊姊打醒,哭號震天。

  顏淡覺得好笑,抱著乾淨的衣衫走到余墨身後:「公子,你還好吧?」

  余墨看著她,緩顏笑了,笑意如熏風拂面:「還好。」

  顏淡看見他的笑容,不由自主地想,也許余墨真的是很溫柔。

  那農家女子蓮心把他們引到了家中,因為是背陰,遠遠比船上要涼爽得多。顏淡把乾淨的衣衫擺在陳舊的木桌上,然後帶上房門站在外邊。那個從水裡撈上來的小鬼正被姊姊追得滿院亂跑,一看見顏淡就飛快地躲到她身後,再不敢探出頭來。

  「你再躲啊,有本事你永遠躲著別出來!」蓮心氣鼓鼓地挽起衣袖,「你知不知道外婆身子不好,受不得氣,你這麼大了還只會闖禍!」

  顏淡微微笑道:「蓮心姑娘,小孩子要慢慢教才好。」她回過身,語氣溫軟:「我來給你講個故事好不好?從前有一隻山妖,專門吃不聽話的小孩子。他有很多很多手下,到處打聽哪裡有不聽話的小孩,立刻就抓了過來,先把那些小孩的耳朵割下來下酒,反正不管大人們說什麼那些小孩都不聽,長著耳朵有什麼用呢……」

  那孩童小臉發白,顫顫地往姐姐身後躲。

  身後房門吱呀一聲開了,余墨走了出來,微微失笑道:「顏淡,你又在胡鬧了。」他換上淡青的外袍,恍然一介翩翩公子。

  顏淡用手指叩了叩下巴,不忘記見縫插針地稱讚:「公子,貴公子都愛青衫蕭然,卻還不及你這樣合宜。」

  余墨抬手一捏她的鼻尖,輕喟道:「顏淡,你什麼時候能把這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毛病改一改?」

  顏淡默默無言:凡人常說做人難,她卻覺得做妖更難,不能說不中聽的,一旦說了好聽的又要被嫌棄,實在太難了。

  蓮心笑著說:「也快晌午了,你們也留在這裡吃頓午飯吧,還是我外婆親手下廚的呢。」她不待對方答應,就一手拉了一個:「我外婆的手藝可好了,保準你們吃過一回還會惦記著。」

  顏淡一聽她這樣說,也頗感興趣。

  他們走進正屋,只見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嫗正擺放碗筷。顏淡不由想,那老婆婆的年紀看來挺大了,應該已經有她年紀的零頭那麼大,還要拉扯這倆姐弟,實在不容易。

  待走近桌邊,她立刻就瞧見桌上正中擺著一碗雪菜煮黃魚。端午節,除了粽子,黃魚也是必不可少的。

  而百靈叮囑了起碼有十遍的事情中,其中一件便是:不管這魚是蒸的、烤的、炸的,還是從江裡、溪裡、或者海裡撈上來的,一律不准端到山主桌前。而她私下打聽到的一點卻是,余墨的真身是魚。畢竟瞧見同類煮熟的屍首被擺在盤子裡放在自己面前,還要眼睜睜地看別人吃下去,各中滋味委實糟糕。

  顏淡不由自主地偷偷看余墨,只見他神色平淡,好似泰山崩於眼前也不會動容。...<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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