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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玥 發表於 2011-4-19 04:28 PM

唐七公子 -【九州.華胥引】《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7-23 02:25 AM 編輯

【書名】:九州.華胥引

【作者】:唐七公子

【內容簡介】:

  華胥一引,亂世成殤。

  琴弦震響於九州列國之上,無聲驚動。

  這是一個發生在亂世的故事。

  城破之日,衛國公主葉蓁以身殉國, 依靠鮫珠死而復生。當她彈起華胥調,便生死人肉白骨,探入夢境與回憶。幻術構成的曲譜裡,盡是人世的辛酸與苦澀。

  而她與亡她國家的陳國世子一次一次於幻境中相遇,身份兩重,緣也兩重。

  清平華胥調,能不能讓每個人追回舊日的思念,不再悲傷?

  ——*——*——*——

  在洞口照進的白月光中,他身姿高大挺拔,一枚銀色面具從鼻樑上方將半張臉齊額遮住,面具之下嘴唇涼薄,下頜弧線美好。有片刻的寂靜。

  他擦拭掉唇上殘留的血痕,唇角微微上翹:「好厲害的丫頭,我救了你,你倒恩將仇報。」

  ——*——*——*——

  我不能像一位公主那樣長大,卻像一位公主那樣死去。——葉蓁

  我希望你活著,可以對我哭對我笑,對我生氣,我只有這樣一個願望而已。——蘇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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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玥 發表於 2011-4-19 04:30 PM

『幻術構成的曲譜裡,盡是人世的辛酸與苦澀。心之逆旅,華胥為引。』

【楔子】

  一、殉國的公主

  茶樓裡的說書先生們,但凡上了點年紀,大約都聽過六十七年前發生在衛國王都裡的一樁舊事。

  那樁事原本是個什麼模樣,如今已沒人說得清。但關於此事的每一段評書,不管過程幾何,填充故事的因果始終如一。

  因果說,衛國國君早些年得罪了陳國,四年後被陳國逮著一個機會,由陳世子蘇譽掛帥親征,直殺到衛國王城,一舉大敗衛國。軟弱的衛王室選擇臣服,衛國最小的公主葉蓁卻抵死不從,盛裝立在王都城牆上上斥國主、下斥三軍,一番痛斥後對著王宮拜了三拜,飛身跳下百丈城牆以身殉國。

  史官寫史,將之稱為一則傳奇,更有後世帝王在史書旁御筆親批,說衛公主葉蓁顯出了衛國最後一點骨氣,是烈女子。

  六十七年,大胤分分合合、合合分分,當年事隔得太遠,百姓們遙想它,已如遙想一段傳奇。而葉蓁公主的殉國之舉雖感人至深,褪去神聖和風華後,卻不如一段風月那樣長久令人沉迷。就像在陳衛之戰中,最能撩起世人興致的,始終是她與陳太子蘇譽的那段模糊糾葛,儘管誰也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

  大胤史書對蘇葉二人的牽扯有著墨,但著墨不多,只記了件小事,說陳世子蘇譽在衛國朝堂上受降時,接過衛公呈上的傳世玉璽,曾提問衛公道:“聽聞貴國文昌公主乃當世第一的才女,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尤其畫得一副好山水,衛公曾拿這枚傳世玉璽與她做比,不知本宮今日有沒有這個榮幸,能請得文昌公主為本宮畫一副扇面?”文昌公主正是以身殉國的葉蓁的封號,取文德昌盛之意。

  史書上記載寥寥,當年的悉情人在這六十七年的世情輾轉中早已化為飛灰,這樁悲壯而傳奇的舊事便也跟著塵光掩埋殆盡。民間雖有傳說,也不過撈個影子,且不知真假。而倘若果真要仔細打點一番這個故事,卻還得倒退回去,從六十七年前那個春天開始說起。



  二、國破

  六十七年前那個春天,江北大旱,連著半年,不曾蒙老天爺恩寵落上半滴雨。大胤諸侯國之一的衛國,雖建在端河之濱,也不過飽上百姓們一口水,地裡靠天吃飯的莊稼們無水可飲,全被渴死。不過兩季,大衛國便山河瘡痍,餓殍遍地,光景慘澹至極。

  衛國國君昏庸了大半輩子,被這趟天災一激,頭一回從脂粉堆裡明白過來,趕緊下令各屬地大開糧倉,賑濟萬民。國君雖在一夕之間變做聖明公侯,可長年累下的積弊一時半會兒沒法根除,開倉放糧的令旨一道一道傳下去,官倉開了,糧食放了,萬石的糧食一層一層輾轉,到了百姓跟前只剩一口薄粥。百姓們眼巴巴望著官府賞賜的這口粥,不想這口粥果然只得一口,只夠到閻王殿時不至空著肚皮。

  眼看活路斷了,百姓們只好就地取材,揭竿而起。出師必得有名,造反的百姓顧不得君民之道,只說,上天久不施雨,乃是因衛公無德,犯了天怒,要平息蒼天的怒火,必得將無德的衛公趕下王座。

  謠言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一路傳至王都深處,深宮裡的國君被這番大逆不道的言論砸得惴惴然,立時於朝堂上令諸臣子共商平反之策。眾臣子深諳為官之道,三言兩語耍幾段花槍再道聲我主英明,便算盡了各自的本分,只有個新接替父輩衣缽的庶起士做官做得不夠火候,老實道:“都說雁回山清言宗裡的惠一先生有大智慧,若能將先生請出山門,或可有兵不血刃的良策。”清言宗是衛國的國宗,為衛國祈福,護佑衛國的國運,這一代的宗主正是惠一。

  大約註定那一年衛國氣數將盡,衛公派使者前去國宗相請慧一的那一夜,八十二歲高齡的老宗主咽下了最後一口氣,謝世了。惠一辭世前留下個錦囊,錦囊中一張白紙,八個字囫圇了句大白話,說“歲在辛巳,大禍東來。”衛公捧著錦囊在書房悶了一宿。房外的侍者半夜打瞌睡,朦朧裡聽到房中傳來嗚咽之聲。

  惠一掐算得很准,剛過九月九,一衣帶水的陳國便挑了個名目大舉進犯衛國。名目裡說年前諸侯會盟,衛公打獵時弓箭一彎,故意射中陳侯的半片衣角,公然藐視陳侯的君威,羞辱了整個陳國。陳國十萬大軍攜風雨之勢來,一路上幾乎沒遇到什麼阻礙,不到兩個月,已經列陣在衛國王城之外。

  全天下看這場仗猶如看一場笑話,陳侯手下幾個不正經的幕僚甚至背地裡設了賭局,賭那昏庸的老衛公還能撐得住幾時。陳世子蘇譽正巧路過,押了枚白玉扇墜兒,搖著扇子道:“至多明日午時罷。”

  次日正午,懶洋洋的日頭窩在雲層後,只露出一圈白光,衛國國都猶如一隻半懸在空中的蟋蟀罐子。午時三刻,白色的降旗果然自城頭緩緩升起,自大胤皇帝封賜以來,福澤綿延八十六載的衛國,終於在這一年壽終正寢。老國君親自將蘇譽迎入宮中,朝堂上大大小小的宗親臣屬跪了一屋子,都是些聖賢書讀得好的臣子,明白時移事易,良禽該當擇木而棲。

  午後,日頭整個隱入雲層,一絲光也見不著,久旱的老天爺卻仿佛一下子開眼,突然灑了兩顆雨。陳世子蘇譽身著鶴氅裘,手中一枚十二骨紙扇,翩翩然立在朝堂的王座旁,對著呈上國璽的老國君討文昌公主扇面的一番話,正同史書上的記載殊無二致。

  不過,蘇譽並未求得葉蓁的墨寶,他在衛國的朝堂上對衛公說出那句話時,葉蓁已踏上了王城的高牆。蘇譽和葉蓁有史可循的第一次相見,在衛國滅亡的那個下午,中間隔著百丈高牆,半截生死。他甚至來不及看清傳聞中的葉蓁長了如何的模樣。儘管他聽說她為時已久。聽說她落地百天時,衛公夜裡做夢夢到個瘋瘋癲癲的長門僧,長門僧斷言她雖身在公侯家,卻是個命薄的沒福之人,王宮裡戾氣太重,若在此扶養,定然活不過十六歲。聽說衛公聽信了長門僧的話,將她自小托在衛國國宗撫養,為了保她平安,發誓十六歲前永不見她。還聽說兩年前衛公大壽,她做了副《山居圖》呈上給父親祝壽,列席賓客無不讚歎,衛公大喜。

  細雨濛濛,蘇譽站在城樓下搖起摺扇,驀然想起臨出征前王妹蘇儀的一番話:“傳聞衛國的文昌公主長得好,學識也好,是個妙人,哥哥此次出征,旗開得勝時何不將那文昌公主也一道迎回家中,做妹妹的嫂子?”城牆上葉蓁曳地的衣袖在風中搖擺,那纖弱的身影突然毫無預兆地踏入虛空,一路急速墜下,像一隻白色的大鳥,落地時,白的衣裳,紅的血。城樓下的衛國將士痛哭失聲。

  蘇譽看著不遠處那灘血,良久,合上扇子淡淡道:“以公主之禮,厚葬了罷。”...<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寒玥 發表於 2011-4-19 04:32 PM

本帖最後由 寒玥 於 2011-4-19 04:34 PM 編輯

《宋凝篇 浮生盡》

『她吻一吻他的眼睛,撐著自己坐起來,捧著他的臉:“我會救你的,就算死,我也會救你的。”』



  浮生盡之第一章(1)

  【山居歲月】

  四月,山中春光大好,消失六個月的君師父終於從山外歸來。這意味著,我的前肢和軀幹不久就可以拆線了。

  六個月來,我一直保持全身纏滿紗布的身姿,起初還有興致晚上飄出去驚嚇同門,但不久發現被驚嚇過一次的同門們普遍難以再被驚嚇第二次,而我很難判斷哪些同門是曾經已被驚嚇過的,哪些沒有,這直接導致了此項娛樂的命中率越來越低,漸漸便令我失去興致。

  兩個月後,我已經有些受不了了。

  很多同門以為我是受不了每天纏著紗布去藥桶裡泡四個時辰,其實不然,泡澡有益身心,只是泡完之後還要裹著濕噠噠的紗布等待它自然晾乾,令人痛苦非常。這種痛苦隨著大氣溫度的降低而成反比例增長。

  後來,我想,所有不世出的英雄們在成為英雄的過程中,總是受到他們師父別出心裁的錘煉,君師父必是借此錘煉我的毅力和決心,想通此處,即使戶外結冰的寒冬臘月,我也咬牙堅持,且從不輕言放棄,哪怕因此傷寒。堅持了半年,經過反復感染傷寒,我的抗傷寒能力果然得到大幅提升,和君師父一說,他略一思索,回答:“啊……我忘了告訴你澡堂旁邊有個火爐可以把你身上的紗布烤烤幹了,哈哈哈……”

  君師父是君禹教宗主。君禹教得名于君禹山,君禹山在陳國境內。據說開山立教的祖宗並不姓君,而是姓王,出身窮苦,父母起名王小二。後來王小二祖宗從高人習武,學成後在君禹山上立教,但總是招不到好徒弟,一打聽才知道,別人一聽說君禹教宗主叫王小二,紛紛以為這是個客棧夥計培訓班,招的徒弟學成以後將輸送往全國各地客棧從事服務行業。王小二祖宗迫於無奈,只好請了個附近的教書先生幫他改名,教書先生縱觀天下大勢,表示慕容、上官、南宮、北堂、東方、西門等大姓均已有教,東郭和南郭這兩個姓雖然還沒立教,但容易對品牌造成稀釋,效果就跟大白鵝麻糖怎麼也幹不過大白兔麻糖一樣。倒不如就地取材,跟著君禹山,就姓君,也可以創造一個複姓,姓君禹,但考慮創建複姓要去官府備案,手續複雜,不予推薦,還是姓君最好,而且君這個姓一聽就很君子,很有氣質。王小二一聽,心花怒放,從此便改姓君,並聽從教書先生建議,將小二兩字照古言直譯了一下,少雙,全名君少雙。王小二化名君少雙後,果然招收到大批好弟子,從此將君禹教發揚光大。君師父正是開山祖師君少雙的第七代後人。

  我從小就認識君師父,那時我還生活在衛國的國宗——清言宗裡,我此生的第一任師父——慧一先生也還活得好好的,牙好胃口好,連炒胡豆都咬得動,並未謝世。君師父就帶著他兒子住在清言宗外,距雁回山山頂兩裡處的一間茅草棚中,常來找我師父下棋。師父帶我去山頂看日出時,也會在他的茅棚叨擾一宿。他們家只有一張床,每次我和師父前去叨擾,總是我一個人睡床,他們仨全打地鋪。這讓我特別喜歡到他們家叨擾,因為此時,我是很不同的。後來,我將自己這個想法告訴了君瑋,君瑋就是君師父的兒子。君瑋說:“可見你骨子裡就該是一位公主,只有公主才喜歡與眾不同。”但我不能苟同他這個見解,公主不是喜歡與眾不同,而是習慣與眾不同,最主要的是沒有人敢和公主雷同。而習慣和喜歡之間,實在相差太遠,這一點在我多年後臨死之前,有很深刻的體會。

  君瑋其實是一個博古通今的人,他精通歷朝歷代每一個皇帝的所有小老婆,甚至包括微服私訪時有了一夜情卻沒來得及娶回去的。君瑋的看法是,家事影響國事,國事就是天下事,而皇帝的家事,基本上都是小老婆們搞出來的事。其實只要皇帝不娶小老婆那就沒事,但這對一個皇帝來說實在太殘忍,皇帝覺得不能對自己這麼殘忍,於是選擇了對天下人殘忍。君瑋的思路是,和諧了皇帝的小老婆們,就是和諧了全天下,此後,他一生都致力於如何和諧皇帝的小老婆。除了這件一生的事業,君瑋還有一個興趣,那就是寫小說。但這個興趣很讓君師父不齒,君師父希望他能成為一個享譽一方的劍客,只要他一寫小說,就會沒收他的稿紙並罰他抄寫劍譜,於是他只好把文學和武學結合在一起,在抄寫劍譜的過程中進行小說創作。你會發現經君瑋抄過的劍譜總是大為走形,比如他寫 “每日午時,她用一雙素手脫去一層一層繁複的衣衫,將淨瓷般的身體裸露在日光下。那是一處極寒的所在,她坐在一張泛著冷光的寒冰床上,冷,很冷,非常冷,她就那麼盤腿坐著,面北背南,將真氣運行到小周天。她不知道,十丈遠的重重冬薔薇後,正有一雙漆黑的眼睛,一寸一寸地撫摸她的肌膚。” 基本上沒人想得到這其實是九州真經的四句劍譜心法“極寒午時正,獨坐寒冰床,裸體面朝北,氣行小周天”。後來,君瑋成為了小說寫得最好的劍客和劍術最高強的小說家。

  我因獨自長在清言宗,宗裡的規定是男人不得留發,全宗兩千來號人,除了我以外全是男人,導致整個清言宗只有我一個人留長頭髮。這讓我在初具性別意識時,很長時間內都以為女人和男人的最大區別在於女人有頭髮而男人們全是禿頭。於是,理所當然,我認為君師父和君瑋都是女人,出於同性的惺惺相惜之感,和他們走得很近。很自然的是,後來我終於明白他們父子倆都是男人,但那種想法已根深蒂固,導致此生我再也無法用男女交往的心態面對君瑋,一直把他當作我的姐妹,故事本該是青梅竹馬,卻被我扭轉成了青梅青梅。

  三歲時,我在偶然的機緣下得知自己是衛國公主,但對這件事反應平靜。主要是以我的智慧,當時根本不知道公主是什麼東西。君瑋比我大一歲,知道得多些,他說:“所謂公主,其實就是一種特權階層。”我問:“特權是什麼?”君瑋說:“就是你想做的事就可以做,不想做的事就可以不做。”聽了他的話,當天中午我沒有洗碗,晚上也沒有洗衣服,結果被師父罰在宗祠裡跪到半夜。

  從此以後,我徹底忘記了自己是公主這件事。也就是在同一年,師父看我心智已開,正式著手教我琴棋書畫。師父的意思是,人生在世,能有個東西寄託情懷總是很好。如果我能夠樣樣精通,自然最好,算是把我培養成了大家;如果只通其中一樣,那也不錯,至少是個專家;如果一竅不通,都知道一點,起碼是個雜家。我問師父:“萬一將來我不僅不通,還要懷疑學習這些東西的意義呢。”師父沉吟道:“哲學家,好歹也是個家……”

  不知為什麼,君瑋明明沒有拜師父為師,卻能跟隨我一同學習。師父的官方解釋是,學術是沒有國界不分師門的,君瑋私下給我的解釋是,他爹送了師父十棵千年老人參。果然,學術是無國界的,國界是可以被收買的。和君瑋一起上課,寫字畫畫還能忍受,但彈琴時就很難受。初學琴時,我和君瑋一人一張琴,分坐琴室兩端對彈。直接後果是,在我還不懂得何為餘音繞梁三日不絕的年紀裡,首先明白了何為魔音灌耳腐骨蝕魂。我們紛紛覺得對方彈得奇爛無比,令自己非常痛苦,並致力於製造出更加匪夷所思的聲音好讓對方加倍痛苦,以此報復。在我的印象中,琴是兇器,不是樂器。這也是為什麼我學會了用琴殺人,卻始終學不會用琴救人,完全是君瑋留給我的心理陰影。而在我學會殺人之後,想要依靠我的琴音得救的人,全部死去了。

  我在十歲的時候撿到一隻剛睜眼的虎崽,這只老虎跟隨了我一生,最大限度地表現了一頭禽獸的忠誠。雖然回想當年,我和君瑋撿它的本意不過是為了把它吃掉。那時正遇上君瑋他爹被我師父說動,立志做一個動物保護主義者,並身體力行,搞得君瑋三月不知肉味,而我在國宗裡鮮少吃肉,正是我們倆對肉最嚮往的時節。後來之所以沒吃成,完全是因為我們覺得還可以把它再養大一點,這樣就能既蒸又煮連燉帶炒,說不定還有剩。現在想來,能夠忍住欲望沒有當場宰掉小黃烤烤吃了,這是一件多麼不可思議的事情啊。小黃正是這頭老虎的名字,後來經過鑒定,發現它是一頭華南虎,所屬虎種相當名貴。我和君瑋都很高興,覺得可以把它賣掉,這樣我們就發財了,但苦於找不到門路,只好不了了之。等到我們有門路的時候,都已成年,最主要的是紛紛變成了有錢人,不用再拿小黃換錢。這讓我們十分感歎,人生大抵如此,發財的道路總是艱辛。

  命運安排我每次遇上大事時總是孤身一人,並且必然受傷。師父說:“你聽過沒有,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傷筋動骨……”我能想像上天降到我身上最大的任莫過於等師父死後繼承他的衣缽,成為下一任宗主,但後來君瑋把宗規偷出來給我看,宗規裡明文規定了女人及人妖均不得在國宗中擔任要職,從而破滅了我的一個夢想。很多人在夢想破滅之後迅速墮入歧途,山下就有個刺客因業績不好而退隱江湖,改行殺豬,還有個書生在科舉落第後改寫淫穢小說並兼職畫春宮圖。但我始終認為做夢和娶妻性質差不多,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並且新的往往比舊的更好,舊夢破碎是因為新夢想即將到來,而這是值得慶賀的事,斷然沒有理由消沉。我對君瑋表達這個看法,君瑋思索一陣,認為有理,下午便去山下安慰剛死了老婆的王木匠,道:“你老婆死了是因為即將有新老婆來嫁給你,新老婆肯定比你舊老婆好,這是件大喜事啊,你表現得高興點,別這麼傷心。”被王木匠揮舞著掃把趕出了家門。君瑋不能理解,且有些受傷,我安慰他:“世人都習慣在真相面前表露出猙獰的一面,以掩藏內心的害羞。”

  在宗主夢破滅的那個夜晚,我的做法是,日暮時晃出宗門,前去林中打座打鴿子,轉換心情,尋找靈感,建立新的夢想,重樹信心。由此也可以見出,我實在要算一個積極向上之人。除此之外,這種積極還表現在一些私生活上,比如我一直毫不懷疑,倘若日後自己有一個夫君,他又不幸死在前頭,我勢必會在他斷氣當夜就收拾行裝出門,前去大千世界尋找新的夫君。而截止那個夜晚,我受君師父感染,習慣性以為自己將來的夫君必然就是君瑋,常常看著活蹦亂跳的他無限憂慮,想著阿彌陀佛,我怎麼能在面前這個人剛剛斷氣時就馬上出門尋找第二春啊。

  好在該想法只持續到我十四歲時、打算重塑夢想的這個仲夏夜。關於仲夏夜,有一切美好的詞彙可以形容,最實惠的卻往往很殘忍,說仲夏夜時毒蛇兇猛,宗裡已有三名弟子因在此時節外出而死於蛇禍,望各位弟子引以為戒,各自珍重。我年紀幼小,總相信自己很特別,斷不會重蹈那三個倒楣蛋的覆轍,這趟外出便沒有攜帶雄黃,如今想來,當年死於蛇口的那三個師兄必然也以為自己很特別。人人都以為自己特別,看在他人眼中卻無甚特別,看在蛇的眼中就更不特別了。估計對於毒蛇們來說,只有帶了雄黃的人才特別。幼時我們總是追求和他人的不同之處,長大卻總是追求和他人的共同之處,如果能反過來一下,豈不正好,至少三位師兄的三條小命說不定能就此保住,哪怕成為植物人,起碼不會死得這樣蕭索。作為同樣不帶雄黃的人,顯然毒蛇對我是很一視同仁的。一尾嬌小的白唇竹葉青狠狠在我小腿上咬了一口,毒液通過血液迴圈往身體各處,我搖晃了一會兒,緩緩傾倒,在意識模糊之際,終於領悟了本段落前半部分陳述的道理。接著我還回憶了一下那副畫了兩天的山中古寺圖是否已裱好,回憶完之後覺得生無可戀,可以安息,遂安詳地閉上眼睛等死,並再也睜不開了。就在那時,鞋子傾軋過落葉枯枝的微響由遠及近,停在我的身邊,一雙手臂將我淩空抱起,鼻尖傳來清冷梅香,可想像星光璀璨,靜夜無聲,滿山盈穀的,那是二月嶺上梅花開。

  我醒來時感覺身體內部血液湧動,齊向下腹聚集,手撫上裹肚,陣陣溫痛。腳踝處被蛇咬的地方麻木不仁,卻貼著一個溫軟物體,而膝蓋彎曲,小腿被某樣東西淩空支起,像一根繃緊的皮繩。整體感覺如此古怪,我忍不住要睜開眼睛看看是怎麼回事。結果睜眼偏頭,卻看見很要命的場景。環境是山洞一個,石床一張,我躺在這張石床上,而白色月光下,右腳小腿正被一個男人緊緊握在手中。他手指修長瑩白,從姿勢及觸感辨別,腳踝處傷口緊貼的正是他的嘴。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側面,且這側面還大部分被頭髮擋住,令人很有一撩他頭髮的衝動。他沒有發現我醒來,一身玄青衣衫,只靜靜坐在石床側沿,唇貼著我的腳踝,寬長的袖擺沿著他抬起的我的小腿一路滑下,低頭能瞥見衣袖上繁複的同色花紋,周圍物什全都失色,朦朧不可細看。他漆黑的髮絲掃過我的腳背,可想如果不是這樣的場景,一位曼妙少女和一位翩翩公子的相遇,該是像蘭亭臨貼的草書一樣行雲流水。而很自然的是,我自以為被人輕薄,順勢便給了他一腳。這一腳踢得太用力,引起連鎖反應,身體某個難以言說的部位頓時血流如注。

  我和他第一次相見,我踢了他一腳,結果踢出我月經初潮。



  浮生盡之第一章(2)

    【慕言】

  他自然沒有被踢到,在我右腳猛然發力前他已不動聲色後退一步,可見他的身手了得。而我完全沒發現他到底是怎麼突然從坐姿變為了站姿,可見他的身手著實了得。我眯著眼睛看他,在洞口照進的白月光中,他身姿高大挺拔,一枚銀色面具從鼻樑上方將半張臉齊額遮住,面具之下嘴唇涼薄,下頜弧線美好。有片刻的寂靜。他擦拭掉唇上殘留的血痕,唇角微微上翹:“好厲害的丫頭,我救了你,你倒恩將仇報。”

  但我被身體的大規模出血驚嚇,不能說出什麼解釋的話,張口便是一陣哇哇大哭,並且在哭泣的過程中,過度使用小腹運氣,導致下身漸漸有血污滲透裙子,一層漫過一層,越染越嚴重。而最令人不能忍受的是,那天我穿的是一條白裙子。他的視線漸漸集中在我的裙子上,頓了半天,道:“葵水?”

  我抽泣說:“謝謝,我不渴,但我可能是得了敗血症,馬上就要死了。”

  他繼續關注了會兒我的裙子,咳了一聲:“你不會死的,你只是來葵水罷了。”

  我大為不解:“來葵水是什麼?”

  他猶豫了一下:“這件事本該你母親告訴你。”

  我說:“哥哥,我沒有母親,你告訴我。”

  很難想像,我會從一個完全不認識的陌生男人身上獲得關於葵水的全部知識。但更加難以想像倘若由師父他老人家親口告訴我:“所謂葵水,就是指有規律的、週期性的子宮出血……”時,會是什麼模樣。連蒼天都覺得這太難為一個七十九歲的老人家,不得不假他人之口。

  他說他叫慕言。當然這不會是他的真名。假如一個人臉上帶著面具,名字必然也要帶上面具,否則就失去了把臉藏起來的意義。而我告訴他我叫君富貴,則純粹是擔心這人萬一是我那從沒見過面的爹的仇人,一旦得知我是我爹的女兒,一怒之下將殺人洩憤。歷史上有諸多例子,表明很多公主都曾被他們的老子連累送命,再不濟也會被連累得嫁一個和想像出入甚大的丈夫,導致一生婚姻不幸。

  就這樣,我們在山洞裡待了四五天,喝的水是洞外的山泉,吃的東西是山泉裡野生的各種魚類。據說我不能立刻回去,因為毒還沒有解完,而慕言表示,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半途而廢不是他的風格。我每天需要吃一種藥,然後從手腕入刀割個口子,放半杯血。當我放血的時候,慕言一般坐在床前的石案旁撫琴。琴是七弦琴,蠶絲做的弦,撥出飽滿的調子,具有鎮痛功能。每次慕言彈琴,我總會想起君瑋,還有他那令人一聽就簡直不願繼續在世上苟活的彈琴水準,進而遺憾不能讓他來聽聽面前這位奏出的天籟之音,好叫他羞憤自殺,再也不能貽害世人。

  五天裡,我一直很想把慕言臉上的面具扒掉,看看面具底下的臉到底長什麼樣,但一想到結果可能被他砍死,實在不敢輕易造次。這完全是人的好奇心作祟,有時候有些事根本不關你的事,卻非要弄一個明白,真是沒事找事。

  第六天下午,我覺得腳傷已好得差不多,能夠直立行走了。慕言撩起我褲腳端詳了會兒,道:“是不用繼續放血了。明日一早我便送你回去吧。”

  沒想到分別來得這樣迅捷,關鍵是還沒成功扒開他的面具,我一時接受不能,殘念地愣在那裡。

  他說:“不想走?”

  我搖頭說:“沒有沒有,但是,哥哥,你不和我一起走麼?這個山洞沒有太多東西,你也不像是要在此處久居。”

  他沉吟說:“我不走,我得留在這裡。”

  我說:“可你留在這裡做什麼呢,你一個人,沒有人陪你聊天,也沒有人聽你彈琴。”

  他低頭撥琴弦:“等人,我怕我走了,我要等的人就找不到我了。”

  我頓時陷入一個尷尬境地,再問下去仿佛已涉及他人隱私,不問下去又一時找不到話題轉移。我說:“這個……”

  他已從石案前站了起來,笑道:“說曹操曹操就到,今天可真是運氣。”

  我抬頭看,高闊的山洞口,不知什麼時候,已站了一堆蒙面的黑衣人。在我看向他們的一剎那,這些人紛紛亮出自己的兵器。拔兵器的動作就像他們的服裝一樣統一,可以看出這是一個有紀律的團隊,而難得的是,拔出的兵器也很統一,明晃晃一把把鐮刀排得很整齊。當然,後來我知道這些東西雖然長得像鐮刀,其實有一個學名,叫彎刀,一字之差,前者用來割草,後者用來割人頭。

  我因鮮少下山,沒見過世面,被前邊一字排開的十幾把鐮刀威懾,情不自禁往後瑟縮了一下。慕言移步將我擋住,身姿翩翩站在我前面,我擔心道:“你有傢伙沒有?”沒等他答話,那十幾把鐮刀已經發難。他將我一把推開,縱身一躍,玄青色長袍在黑衣白刃之間輾轉,我看得眼花繚亂。他動作快得沒譜,我睫毛都不敢動,也只看得清他偶爾一兩個動作,比如從後面握住某個黑衣人的手腕,側身帶著那人轉半個圈,手上的鐮刀就正好割斷身後另一個打算砍他一刀的黑衣人的脖子,鮮血飛濺,他還來得及往旁邊騰挪幾步閃避驟然飛濺的血漿。

  不過片刻功夫,在場的十來個黑衣人已被他解決得還剩兩三個。最後一個見大勢已去,一把鐮刀直直朝我飛過來。師父一生最恨聚眾鬥毆,從沒教過我近身格鬥,眼見那刀越飛越快,直取我咽喉,我嚇得動都不敢動。這真是最糟糕的狀況。可以想像一下,如果這時候我是被嚇得腿軟,一下子支撐不住趴在地上,那刀打著旋兒一路向前飛過我的頭頂,我就正好躲過一劫。可偏偏身體太好,即使被這樣驚嚇,腿都軟不了,簡直是個活靶子。

  正當我以為必死無疑時,一片玄青色突然籠罩而下,就像雨過天青雲破,蒼穹從高處壓下,我的腿終於軟在他這一壓之下。慕言將我摟在懷裡,騰空用腳輕輕一踢,那鐮刀又打著旋兒回去了,且更快更急。“茲——”刀入肉的聲音在靜空中響起,扔鐮刀的黑衣人不敢置信地低頭瞧著肚子外頭的刀柄,緩緩跪在地上。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回,而這位大哥明顯是不敢相信天道居然輪回得如此有效率。

  一片空死的寂靜中,慕言道:“真好奇我那個不成才的弟弟平日是怎麼教導你們的,如果我是你,在進洞之初就殺了這個小姑娘,先亂了對方的陣腳,還好你最後悟過來了,可也晚了。”肚子插著刀的黑衣人還沒死絕,瞳孔越來越大,哆嗦著道:“你……”

  慕言淡淡道:“他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那未免太小看我這個做哥哥的了。”

  黑衣人不再說什麼,只低下頭去,顫顫巍巍伸出手指,看樣子是想把鐮刀拔出來,慕言突然用手捂住我的眼睛,洞裡傳來一陣難以形容的痛吼,我說:“他在做什麼?”

  慕言說:“陳國有一個傳說,帶著兵刃往生的人,來生還得做武人。”

  我說:“那他是想做個文人?”

  慕言放開手:“也許他只想做一個販夫走卒。”

  此前很多年,我一直堅信,人不能毫無道理地去做某件事,凡事都要問個為什麼。比如說當廚房做了我不愛吃的菜,我就跑去問掌勺的師兄為什麼。為什麼今天不做炒土豆絲呢,為什麼呢為什麼呢為什麼呢為什麼呢,堅持問上一個時辰,一般來說,第二天我們的飯桌上就會出現炒土豆絲。這件事告訴了我們求知欲的重要性,知之才幸福,不知不幸福。從十四歲到十七歲,期間三年,我多次回憶自己為什麼會喜歡上慕言,結論是他在和我毫無關係的情況下,七天之內連救了我兩次。君瑋認為我的喜歡不純粹,只是說著玩玩,而真正的喜歡應該沒有理由不問原因。可我覺得理由之於喜歡,就像基石之於樓閣,世上從來沒有無需基石的樓閣,也不應該有毫無道理的喜歡。我對慕言的感情建立在兩條性命上,這就是說,這世上除了我的命,再不該有東西比它更加純粹強大。君瑋無法理解我的邏輯,主要是因為他自身沒有邏輯。

  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湧泉之恩無以為報,九州的規矩是,無以為報時我們一般以身相許。如果那時我意識到自己情竇初開,在慕言出手相救時就已默默喜歡上他,一定會把自己許配給他。可那個恰好的時刻,在他的手離開我眼睛時,我心如擂鼓,卻不知擂鼓的原因。

  我問他:“你剛才為什麼要救我呢?”

  他說:“你還是個小姑娘,只要是個男人就不能對你見死不救。”

  我說:“如果我是個大姑娘呢?”

  他轉身將我拉進洞,笑道:“那就更不能不救了。”

  我本來有絕佳的機會,但沒有把握住,痛苦的是即使失去這個機會仍一無所知,只是傻傻地看著他微微勾起的唇角,半晌說:“哥哥,我沒有什麼可以報答你,我送你一幅畫好麼,我畫畫畫得還可以,你要我給你畫副畫麼?”

  洞裡光線正好,他微微偏頭看我:“哦?”

  偏頭的角度和說話的聲調都是那樣恰到好處。

  我頓時被迷惑,忍不住想在他面前表現一番,四處尋找,可恨洞裡沒有筆墨。雖可取火堆裡的木炭做筆,在草紙上畫一副炭筆畫,可前幾天為了方便,我把所有草紙均裁成了巴掌大小的紙片,勉強能在上面畫個雞蛋,畫人就實屬困難。

  慕言看我在洞裡尋找半天,拿著一疊草紙不知所措,大約明白,不知從哪裡取來一根木棍,遞給我道:“用這個吧,若你真想拿一幅畫來報答我,畫在地上也是一樣的。”

  我握著木棍研究了好一會兒,顫顫巍巍下筆,但好比一個繡花的絕世高手,即便再絕世也無法用鐵杵在布匹上織出花紋,我和她們遭遇了同樣的尷尬。我本意是想畫慕言淩空而起徒手撂倒兩個黑衣人的英姿,畫完後,他端詳半天,道:“這畫的是什麼?像是一隻猴子跳起來到桃樹上摘桃,又像是一頭窈窕的狗熊試圖直立起來掏蜂窩……”那時我給慕言留下的印象即是如此,可以將猴子摘桃和狗熊爬樹畫得如出一轍的自以為很會畫畫的小姑娘。

  如今我已能用棍子在地上畫出栩栩如生的人像,卻始終沒有辦法再找到慕言修正他對我的印象。君瑋說:“也許他覺得你畫出一個東西,能夠像任何一個東西,這很有才華呢。”君瑋能有此種想法,說明他已是一個劍客的思維,而畫畫和使劍的不同之處就在於,若使劍,你使出一招,在眾人看來可以是任何一招,這就是絕世的一招劍術。而畫畫,你畫出一個東西,在眾人看來可以是任何一個東西,這幅畫就賣不出去。

  我和慕言受命運指使,在一起待了將近六天。第六天夜裡,我入睡後,他離開了山洞。我獨自一人在洞裡等了四天,但他沒有再回來。四天后我不得不離開,主要是仲夏時分,屍首不易保存,洞口顛三倒四橫著的黑衣人們紛紛腐爛,招來很多蒼蠅,將人居環境搞得很惡劣。如果我和他相遇在冬天,在我懵懂不知事的這個年紀,必然就此等下去,直到我將為什麼要等他的理由想通。想通了就更有理由等下去,直到有一天他來,或者他永遠不來,但那都是另一段故事。而事實上,我帶著些微惆悵很早離開,離開時我以為自己等他四天只是為了和他正式道個別。顯然,這是一個太過純潔的想法,我早早解放了自己的心靈愛上慕言,卻沒能同時解放自己的心智認識到自己愛上了慕言,這就是我錯過他的原因。

  當我走出這個山洞,走出相當一段距離,回頭望,才發現它就位於雁回山后山。

  此後兩年,雁回山后山成為我最常去的地方。而在君瑋強迫我閱讀了他最新創作的一部意識流豔情小說後,我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會不時想起慕言,為什麼沒事就要去後山晃蕩幾圈,原來我像書中女子一樣,春心萌動了。唯一和書中女子不一樣之處在於,她在春心萌動前就對自己的情郎瞭若指掌,而我對慕言萌生愛慕之心,卻基本不知道他家住何方、年齡幾何、有無房馬,房子和馬匹是一次性付款還是分期償還,家中是否還有雙親、雙親和他是分開住還是住一起……

  自從知道自己愛上慕言,我就一直在找他,然而,像世上從來沒有過這個人,即便動用了我親生爹媽那邊的關係,也找不到他。我原本想他或許是陳國人,但在這個更換國籍比更換女人還要容易的時代,也許他今日以陳國為家,明日就是我衛國子民了,總之從國籍入手尋找的想法破產,但除國籍之外,已沒有任何線索。如今回想我生前的少女時代,最美好的十五六歲,卻都在尋找中碌碌度過,最關鍵的是這尋找還毫無結果,令人死都無法瞑目。...<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寒玥 發表於 2011-4-19 04:36 PM

本帖最後由 寒玥 於 2011-4-19 04:38 PM 編輯

  浮生盡之第一章(3)

    【公主的信仰】

  後山楓樹兩度被秋霜染紅,我活到了十六歲。傳說我在十六歲前不能沾染王室中物,否則就要死於非命,由此父王將我託付給清言宗,指望能免我一劫。我能順利活過十六歲,大家都很高興,覺得再無後顧之憂,第二天就立刻有使者前來將我接回王宮。臨走時,我和君瑋灑淚揮別,將小黃托給他照顧,因小黃需要山林,而衛王宮其實是個牢籠。此時,不知道為什麼要離開君禹教隱居到清言宗附近的君師父已帶著君瑋認祖歸宗,並接手君禹教成為宗主,這就是說,做為君禹教少宗主,君瑋已經足夠有錢,能獨自擔負小黃的伙食了。我和君瑋約定,他每個月帶小黃來見我一次,路費自理。

  父王封我為文昌公主,以此說明我是整個衛王宮裡最有文化的公主,但師父時常抱怨,我學了十四年,不過學得他一身才學的五分之一。如此看來,我這樣的文化程度也能被說成很有文化,說明大家普遍沒有文化。我的上面有三個哥哥十四個姐姐,一直困擾我的難題是,他們每個人分別應該對應父王后宮中的哪位夫人。三個哥哥個個都很有想法,令父王感覺頭痛的是,大哥對詩詞歌賦很有想法,二哥對女人很有想法,三哥對男人很有想法,總之沒有一個人對治國平天下有所想法。父王每每看著他們都愁眉不展,只有到後宮和諸位夫人嬉戲片刻才能暫時緩解憂慮。我初回王宮,唯一的感覺就是,在這諸侯紛爭群雄並起天下大亂的時代,這樣一個從骨子裡一直腐朽到骨子外的國家居然還能偏安一隅存活至今,實屬上天不長眼睛。假如我不是衛國人,一定會強烈建議當局前來攻打衛國,它實在太好被攻克。

  我從前並不相信父王的那個夢,和他夢中的長門僧。倘若命運要被虛無的東西左右,這虛無至少要強大得能夠具體,比如信仰,比如權力,而不是一個夢境。但命中註定我要死於非命,這真是躲都躲不過的一件事。

  我死於十七歲那年的嚴冬。

  那一年,衛國大旱,從最北的瀚荷城到最南的隱嵇城,遍野餓殍,民不聊生,國土像一張焦黃的烙餅,橫在端河之濱,等待有識之士前來分割。而那一天,辛巳年冬月初七,陳國十萬大軍就列于王都之外,黑漆漆的戰甲,明晃晃的兵刃,他們來征服衛國,來結束葉家對衛國八十六年的統治。

  師父在此前兩個月謝世,臨死前也沒有想出辦法來挽救衛國,我是他的嫡傳弟子,這就是說,我們的思維都是一脈的思維,他想不出辦法,我更想不出辦法。初回王宮時,我認為自己職責所在,花費時日寫了一本《諫衛公疏》上呈,發表了對現有政體的個人看法,得到的唯一回饋是,父王摸著我的頭對我說你這個字寫得還不錯,此後將我幽禁。只因衛國是大胤版圖上一個邊緣化國家,天啟城的政治春風在綿延數百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吹拂了八十六年也沒能吹拂到衛國來,即便天啟城中女人已能做官,衛國的女人卻從來不得干政,再加上我們是一個男耕女織的國家,這導致女人一般只有兩個功能,織布和生孩子。在國將不國之時,父王終於打算聽一聽我的看法,但此時我已沒有任何看法,給出的唯一建議是,大家多吃點好吃的東西,等到國破時一起殉國吧。再次被父王幽禁。他摸著鬍子顫抖道:“果真是從小在山野裡長大,作為一國公主,你就對自己的國家沒有一絲一毫感情嗎?”父王的一頓訓斥後,我的無血無淚之名很快傳遍整個宗室王族。哥哥姐姐們無不歎息:“蓁兒你書讀得這樣多,卻不知書中大義,你這般冷情薄幸,父王錯疼了你。”這真是最令人費解的一件事,本該正經的時候大家通通不正經,結局已經註定,終於可以名正言順不正經了,大家又通通假裝正經,如果能將這假裝的正經維持到最後一刻,也算可歌可泣,但大家明顯沒有做到。而身為王族,他們本該做到。在我的理解裡,王族與社稷一體,倘若國破,王族沒有理由不殉國。

  冬月初七,那日,天空有蒼白的陰影。

  陳國軍隊圍城三日不到,父王已選擇投降,再沒有哪個國家能像衛國,亡得這樣平靜。書中那些關於亡國的記載,比如君主自焚,臣屬上吊,王子公主潛逃,全然沒有遇到。只是女眷們有過暫時的騷亂,因亡國之後,她們便再不能過這樣紙醉金迷的生活,但趁亂逃出王宮,除非流落風塵,否則基本無法生存,況且王宮根本沒有亂,一切都井井有條,完全沒有逃出去的條件。她們思考再三,最終決定淡定對待。

  在內監傳來最新消息後,我穿上自己平生以來最奢侈的一件衣裳。傳說這件衣裳以八十一隻白鷺羽絨撚出的羽線織成,潔白無暇,唯一缺點就在於太像喪服,平時很難得有機會穿上身。

  午時三刻,城樓上白色的降旗在風中獵獵招搖,天有小雨。

  衛國乾旱多時,乾旱是亡國的引子,亡國之時卻有落雨送葬。

  我登上城牆,並未遇到阻擋,城中三萬將士解甲倒戈,兵器的顏色看上去都要比陳軍的暗淡幾分。兵刃是士氣的延伸,國破家亡,卻不能拼死一戰,將士們全半死不活,而兵刃全死了。這城牆修得這樣高。修建城牆的國主認為,高聳的城牆給人以堅不可摧的印象,高大即是力量。但如此具象的力量,敵不過一句話,敵不過這一代的衛國國主說:“我們投降罷。”

  放眼望去,衛國的版圖看不到頭,地平線上有滾滾烏雲襲來,細雨被風吹得飄搖,絲線一樣落在臉上,黑壓壓一片的陳國軍隊,肅穆列在城樓之下。最後一眼看這腳下的國土,它本該是一片沃野,大衛國的子民在其上安居樂業。

  身後踉蹌腳步聲至,父王嘶聲道:“蓁兒,你在做什麼?”

  一夕間,他的容顏更見蒼老。他上了歲數,本就蒼老,但保養得宜,此前我們一直假裝認可他還很年輕,但此時,已到了假裝都假裝不下去的地步。

  我其實無話可說,但事已至此,說一說也無妨,他被內監攙扶著,搖搖欲墜,我在心裡組織了會兒語言,開口道:“父王可還記得清言宗宗主,我的師父惠一先生?”

  他緩緩點頭。

  風吹得衣袍朔朔,稍不留神便將聲音扯得破碎,不得不提大音量,三軍皆是肅穆,我裹緊衣袍,鄭重道:“師父教導葉蓁王族大義,常訓誡王族是社稷的尊嚴,王族之尊便是社稷之尊,半點踐踏不得。可父王在遞上降書之時,有否將自己看做社稷的尊嚴?倘若葉蓁是一國之君,斷不會不戰而降,令社稷受此大辱。父王自可說此舉是令衛國子民免受戰禍,可今日陳國列兵于王都之下,自端水之濱至王都,一路上皆踏的是我大衛國子民的骸骨,城中三萬將士齊齊解甲,又如何對得起為家國而死的衛國子民?今日在此的皆不是我衛國的好男兒,衛國有血性的好男兒俱已先一步赴了黃泉,葬身陰司。葉蓁雖從小長在山野,既流的是王族的血,便是社稷的尊嚴,父王你領著宗室降了陳國,葉蓁卻萬萬不能。倘若葉蓁只是一介平民,今日屈服于陳國的鐵蹄之下無話可說,可葉蓁是一國公主,”雷聲大作,大雨傾盆而下,我轉身瞧見城樓下,不知何時立了個身著華服的公子,身姿仿佛慕言,一眨眼,又似消失在茫茫雨幕之間。

  父王急道:“你是個公主又怎麼,你先下來……”

  這一場雨真是澆得透徹,若半年前也有這麼一場雨,衛國可還會如此神速地亡國?可見冥冥自有天意。我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抬頭望高高的天幕,一時之間湧起萬千感慨,可以用一句話總結:“社稷死,葉蓁死,這本該,是一個公主的信仰。”

  我從城樓跌落而下,想師父一直忐忑怕把我培養成一個哲學家,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我終於還是成為了一個哲學家,走進自己給自己設的圈,最終以死作結。此生唯一遺憾是不能再見慕言一面。那個夜晚,星光璀璨,他抱起我,衣袖間有淡淡梅香。

  他說:“好厲害的丫頭,我救了你,你倒恩將仇報。”

  他說:“所謂葵水,就是指有規律的、週期性的子宮出血……”

  他說:“你還是個小姑娘,只要是個男人就不能對你見死不救。”

  他說:“這畫的是什麼?像是一隻猴子跳起來到桃樹上摘桃,又像是一頭窈窕的狗熊試圖直立起來掏蜂窩……”

  也許他早已忘了我,妻妾成群,孩子都生了幾打,不知道有個小姑娘一直在找他,臨死前都還惦記著他。

  風裡傳來將士們的嗚咽之聲,和著劈啪的雨滴,我聽到戍邊的兵士們常唱的一首軍歌,深沉的調子,悲涼的大雨裡更顯悲涼。

  我躺在地上,睜不開眼睛,感覺生命正在流逝,有腳步聲停在身旁,一隻手撫上我的臉頰,鼻間似有清冷梅花香,但已很難辨別這到底是不是我的幻覺,我掙扎開口道:“哥……哥。”臉頰上的手顫了一顫。

  我不能像一位公主那樣長大,卻像一位公主那樣死去。

  我死在這一天,辛巳年冬月初七,伴隨著衛國哀歌,“星沉月朗,家在遠方,何日梅花落,送我歸鄉……”



  浮生盡之第二章

    【他問我,你想醒過來麼?我想的。】

  我死後,據說陳世子蘇譽下令將我厚葬,入殮出殯皆按的公主禮制。

  父王母妃原本第二天就要被押往陳都昊城,因我的葬禮耽擱,推延一日。

  出殯之時,宗室王族均被要求前來瞻仰,回頭須寫一篇心得體會,誰都不敢缺席。而王都裡殘存的百姓們也紛紛自發圍觀,以至於王宮到王陵的一段路在這一天發生了百年難得一遇的交通堵塞,路兩旁的住戶想穿過大街到對面吃個面都不可得,大家普遍感到無奈。

  當然這些我通通不知道,都是君師父後來告訴我。他在衛國被圍城時得到消息,帶著君瑋趕來帶我離開,卻沒料到我以死殉國,自陳國千里迢迢來到衛王都,正遇上我出殯。那時我躺在一口烏木棺材裡,是個已死之人,棺材後聲聲嗩吶淒涼,陰沉沉的天幕下撒了大把雪白的冥紙。

  君師父說:“衛國分封八十六載,我是頭一回看到一個公主下葬擺出如此盛大的排場。”

  但我想,那不是我的排場,那是國殤的排場,而一國之死,怎樣的排場它都是受得起的。

  君師父是個世外高人,憑他隱居在雁回山這麼多年也沒被任何野生動物吃掉,我們就可以看出這一點。雁回山是整個大胤公認的野生動物自然保護區,經常會有匪夷所思的動物出沒傷害人命。

  我自認識君師父以來,只是將他當作一個普通的高人,沒有想過他高得可以令斷氣之人起死回生。這是歪門邪道,違背自然規律,試想你好不容易殺死一個敵人,結果對方居然還可以活過來讓你再殺一次,叫你情何以堪。但這件神奇的事歸根結底發生在我的身上,只好將他另當別論,因否定它就是否定我自己。

  我起死回生的這一日,感覺自己沉睡很久,在一個模糊的冬夜睜眼醒來。

  從窗戶望出去,月亮掛在枝頭,只是一個淡黃色光輪,四周靜寂無聲,偶爾能聽見兩聲鳥叫。我回憶起自己此前從城牆上跌下,那麼高,想這樣還能被救活,當今醫術實在昌明。君師父坐在對面翻一卷古書,君瑋趴在桌子上打盹,燈火如豆,他們都沒有注意到我。

  抬眼就看到床帳上的白蓮花,我說:“我還活著?”

  有一瞬間的死寂,君師父猛然放下書,落在案上,啪的一聲:“阿蓁,是你在說話?”君瑋被驚醒,抬手揉眼睛。

  我張了張嘴,發出一個單音節:“嗯。”

  君瑋保持抬手的姿態,愣愣看著我,半晌,道:“阿蓁?”

  我無暇理他,因君師父已兩步走到近前,伸出手指探了探我的鼻息,又扣住我的脈門細細查看。

  良久,他感歎:“那鮫珠果然是無上的神物,阿蓁,你痛不痛?”

  我搖頭:“不痛。”

  他苦笑一聲:“傷得這麼重也不痛,是我讓你回來,可你已經死了,你再也不會痛,我自作主張,你想醒來麼?”

  我看著他,緩緩攢出一個笑來,點頭道:“想的。”

  這不是起死回生,葉蓁已經死了。

  萬事皆有因果,這就是我的因果。

  人死後靈魂離體,無根的靈魂在天地遊蕩,終而灰飛湮滅,這是九州的傳說。我從前也不過以為它是傳說,直到自己親自死一次,才曉得傳說也有可信的。

  下葬三日後,君師父趁夜潛入王陵,將我從棺材裡扒出來運回君禹山。那時,新死的靈魂還盤踞在身體中未能離開,他將教中聖物縫入我殘破不堪的身體,那是一顆明亮的鮫珠,用以吸納靈魂,好叫它永不能離開宿主。基本上,這不過是改變一種死亡狀態,除了能動能思考,我和死人已沒什麼分別。這個身體將再不能成長,我沒有呼吸,沒有嗅覺和味覺,不需要靠吃東西活下去,也沒有任何疼痛感。在左胸的這個位置,跳動的不是一顆熱乎乎的心臟,只是一顆珠子,靜靜地躺在那兒,有明亮光澤,卻像冰塊一樣冷,令我特別畏寒。但能再次睜開眼睛看看這世間,總是好的麼。我再不是什麼公主,肩上已沒有任何負擔。君師父重新給我起了個名字,叫君拂。意思是我這一生,輕若塵埃,一拂即逝。我想,這是一個多麼淒慘而寓意深刻的名字啊。

  此次殉國,我付出巨大代價,把命賠上也就罷了,關鍵是顱骨摔破,體內臟器也移位的移位,碎裂的碎裂,大出血的大出血。這就意味著此後這幅身體必然弱不禁風,雖我已沒有任何痛感,但經常吐血也不是件好事,手帕都懶得洗。君師父用鮫綃修補了我的容顏,被他這麼一補,在原來的基礎上好看很多,只是顱骨上那道裂痕實在摔得太狠,絞綃也沒有辦法修整,從眉間繞過額頭到左耳處,留下一道長長的疤痕。君瑋初次看我的臉,久久不能言語,半天,道:“太妖孽了,這個樣子太妖孽了,從前那個清清淡淡的模樣不好麼?”我說:“我仔細研究過了,五官還是沒怎麼變的,就是比從前稍微邪魅狷狂一點兒,沒事兒,就當整容失敗吧。”

  但那道疤痕畢竟是礙眼的,君師父用銀箔打了個面具,遮住我的半張臉。本來我提議用人皮面具,這樣看起來就更加自然,但考慮到人皮面具透氣性能著實很差,最終作罷。

  我以為自此以後,便能瀟灑度日,其實並非如此,只是當時沒想明白,以為人死了便可無憂無慮,但憂慮由神思而來,神思尚在,豈能無憂。君師父花費如此心血讓我醒來,自有他的考量。他想要做成一件事,這件事的難度僅次於讓君瑋給我生個孩子。

  他想要我去刺陳,刺殺陳侯。

  他將鮫珠縫入我心中,將我的靈魂從虛無之境喚回。鮫珠中封印了上古秘術華胥引,這秘術隨著珠子植入我的身體。倘若有人飲下我的血,沾染上體中鮫珠的氣息,哪怕只一滴,都能讓我立刻看出最適合他的華胥調。奏出這調子,便能為他織一個幻境。這幻境是過去的重現,能不能從幻境中出來,端看這個人逃不逃得過自己的心魔。但世人能逃過心魔者,真是少之又少。

  君師父想要我這樣殺掉陳侯。

  站在個人的角度,即便是陳國滅掉衛國,我對陳侯也並無怨恨,在這個人如草芥命如飛蓬的時代,成王敗寇,本是理所當然。但陳侯一條命換我在人間逍遙半世,我認為是很值得的。我要去殺他,不因我曾是衛國公主,只因我還留戀人世。

  君師父說:“刺陳之事不用著急,華胥引植入你體內不久,運用還不熟練,你且先適應一陣子吧。”

  我想這樁事,我還真是不急。

  君師父看我神色,大約猜出我心中所想,又補充道:“但你也不能一點都不著急,陳侯身體不好,歸天也就是近兩三年的事了,你還是要抓緊時間,不然不等你去刺殺,他就自己先死了,這樣多不好。”

  我說:“這樣挺好呀。”

  他看著遠山,神色難辨:“不好,那樣的話,我的復仇就失去意義了。”

  我其實很想提醒他,萬一陳侯正被病痛折磨得辛苦,急需誰來給他一刀痛快了結,我去刺他搞不好助他一臂之力,這樣就更沒有意義了。但轉念一想,樂於助人嘛,也是幫君師父積德,便忍住什麼也沒說。

  半個月後,君師父帶著君瑋下山,尋找一種藥材,幫我修補身上的傷痕。臨走時君瑋安慰我:“你變成這個樣子,肯定沒人願意娶你,沒關係,別人不娶你,我娶你,你千萬不要想不開將鮫珠取出,辜負了我和父親的心血。”

  我說:“娶了我你們君家就沒後了。”

  他疑惑:“怎麼會沒後了?娶了你我肯定還要再納幾房小妾的嘛,哈哈哈。”

  被我亂棍打下了山。

  轉眼六個月,枯樹吐出新芽,我挖出埋在中庭老杏樹下的一壇梅子酒,君師父就帶著君瑋回來,後面還跟著小黃。此前小黃誤食君師父養來喂毒的小白兔,不小心食物中毒。那只小白兔估計是全大胤最毒的一隻小白兔,身上百毒彙集,連君師父都不知道該怎麼解,只好將它送到藥聖百里越處請他試試,清了大半年才將一身毒素清完。小黃初見整容後的我,一時不能認出,呲牙咧嘴很久,我拿兔子肉給它吃,它也沒有表現出高興,反而將雪白的牙齒呲得更厲害。直到君瑋撫摸它的耳朵柔聲安撫他:“這是你娘,你不能跟爹爹在一起待得太久了就不認娘了啊,怎麼你也是她懷胎十月生出來的娃。”小黃果然就過來親密地蹭我。

  我說:“你才懷胎十月生出了它,你懷胎十月生出了他們全家。”

  君瑋比出一隻手指顫抖地指著我:“我還好心想娶你來著。”

  我說:“你能再生個老虎出來給我玩兒麼?能生出來我就考慮給你娶。”

  他愣了半晌,惱羞成怒地對小黃道:“兒子,咬她。”

  但小黃伸出舌頭來更加親密地舔了舔我的手背。

  君師父帶回的藥材果然有奇效,製成膏糊抹遍全身,一天抹三次,五天之後,一身傷痕就消失殆盡。這個結果讓我很滿意,忍不住抹了一部分到額頭上,但那畢竟是骨頭裡帶出來的傷,痕跡依然明顯。我看著銅鏡裡自己的身體,想起八個字,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誰能想到如此生機勃勃的一副軀體,內裡已然腐朽得不行了呢,倘若將鮫珠取出,不到半刻怕是就要化為灰燼吧。我想像這場景,覺得真是恐怖。

  第六天一大早,君師父來看我,後面跟著呵欠連天的小黃。

  門前兩株桃樹俏生生立著,枝頭花開正豔,葉間還帶著晨起的露珠兒。他把小黃打發去院子裡撲蝴蝶,轉頭問我:“這半年來,華胥引揣摩得如何了?”

  我老實回答:“沒有練習物件,沒法長進。”

  他沉吟半晌,道:“阿蓁,你也知道鮫珠這件法器,憑自身之力僅能撐你三年而已。鮫珠靠吸食人的美夢修煉,如今它既附在你的體中,你要活得長久些,只能利用華胥引織出的幻境來吸食人的美夢性命。你是個善心的好孩子,怕做不來這些,但我千方百計將你救活,絕不想你只活三年。我這麼說,你可明白?”

  他怕我想不通,但我很早就已想通,我不能只活三年,也不能濫殺無辜隨意取人的性命。可這世上有多少人為過去的人生後悔,華胥引能織出重現過去的幻境,讓他們在這幻境裡將過去修正,倘若有人沉醉於幻境不願出來,甘願奉出塵世的性命,那我們雙方都求仁得仁。

  我說:“你可幫我找到什麼好差事了?”

  君師父含笑點頭:“不錯,近日,你去薑國走一趟罷。”

  五日後,我抱著一把七弦琴,和君瑋小黃一同出現在陳國的邊境小鎮。其實君禹山離薑陳兩國國境不遠,步行三日即可到達,此次耽擱兩日,主要在於我們騎了一匹馬。這也沒什麼不妥,只是時刻要防備小黃將代步的馬匹吃掉,著實是件痛苦而浪費時間的事。終於,我們做出一個決定,將馬匹烤烤吃了,帶著小黃步行。大家飽餐一頓,行程立刻變得迅速。

  陳國與薑國交界之處,是一座綿延的山巒,因山中經常挖出玉璧,喚作璧山。我們想既是因為這個原因,為何不叫玉山,問過鎮上居民,大家推測可能因為璧字筆劃較多,顯得有文化。我們到得正是好時候,倘若冬天,整座璧山都鋪上一層厚厚積雪,經常發生雪崩,不是經驗豐富的老獵戶,根本不能穿過,只能繞道郢河。而現在這般,我們沿著山中小路,一邊走一邊還能欣賞沿途風景,實在賞心悅目。山間有淙淙溪流,我拿出水囊正欲取水,驀然停住,君瑋蹲在一旁掬水洗臉,洗完用衣袖擦擦,注意到我的動向,奇道:“怎麼了?”

  穿過擋在面前的野薔薇花叢,我指著前方:“這個你得看看,仔細看看,看人家是怎麼搞對象的,也好積累點小說素材。”君瑋神思一振,順著我指的方向望去。

  那是對濃情蜜愛的年輕男女。男的一身織錦袍,女的一身雲羅衫。因隔得太遠,看不清面容,單看身姿,一個臨風玉樹,一個柳枝輕纏。他們背後大片不知名花海,旁邊一株老樹下,拴著一匹膘肥體壯的駿馬。分神去看小黃,它目光炯炯望著駿馬,果然已經在流口水,但被君瑋將後頸拎住,不得不表示克制。那男子俯身為女子摘下一朵豔紅薔薇,插在她的發間。女子伸手摟住男子的脊背,兩人緊緊貼在一處。

  君瑋轉頭來遮我眼睛:“看多了容易長針眼。”我一邊鎖定目光看前面一邊打開他的手:“我也學點經驗麼。”他不為所動,不遮住我視線就不能善罷甘休,終於將我激怒,一把將他掀翻。

  就在此時前方陡生變故,我心中一緊,君瑋轉回頭目瞪口呆:“這麼快那男的就被女的壓倒了?啊,這女的也太主動了,哎哎哎,怎麼才親上她就翻身跨馬走人了?玩兒情趣也不是這麼玩兒的,這多不人道啊。”

  我說:“情你個頭啊情,你沒看到那女的從背後刺了男的一刀啊,人是畏罪潛逃了。”

  君瑋說:“啊?他們不剛還摟摟抱抱的嗎?”

  終歸是我沒事找事,我和君瑋本可撒手不管,但那男子倒下去的身影,像一座傾倒的玉山,驀然令我想起心中的那個人,慕言。自我醒來之後,已很久沒想起他,並不是心中情誼已經泯滅,只是假使此時重見,也再不能如何了。從前我執著,因我活著,而此時此刻,我一個已死之人,沒有呼吸沒有味覺痛感,他不怕我已經難得,遑論其他。相見爭如不見。

  君瑋查看他的傷口,表示匕首刺入雖深,但未切中要害,幸虧我們搶救及時,還能撿回他一條命。我看到他的容貌,濃黑的眉,挺拔的鼻樑,涼薄而血色全失的嘴唇,是難得好看的一張臉。腳下的草地很快就被血色浸透,君瑋幫他止好血,終於反應過來問我:“關鍵我們為什麼要救他呢?”我說:“你看他長得這麼好看,也許我們把他治好之後轉手賣掉,可以賣到大價錢?”君瑋沒有理我,轉手招呼小黃:“兒子,過來幫爹爹馱著他。”小黃將頭扭向一邊。君瑋繼續招呼:“到鎮上爹爹給你買燒雞吃。”小黃歡快地跑了過去。

  這好看的公子在鎮上的醫館裡躺了兩天才緩緩醒來,除了迷蒙中叫過一聲“紫煙”,再沒別的言語。我揣摩紫煙是個女人的名字,說不定就是刺他一刀的女人。感歎良久,想古往今來都是這般,英雄難過美人關。

  君瑋說:“這人怎麼這樣,好歹我們救了他,自醒來到現在,半句感謝也沒給。”

  我說:“長得好看麼,任性點也可以理解。”

  君瑋瞪著我:“長得好看就可以吃藥不給錢啊,長得好看就可以欠人人情不道謝啊?”

  我說:“嗯。”

  君瑋捂著胸口氣得要倒了。

  我們原本設想將這個人救活,拿點報酬,如果他家離得近就順便把他送回家,再上路離開。但世事總不能如願,誰能想到如此打扮的一個貴公子,身上卻一個子兒也沒。我為難道:“把你從璧山搬回來這事兒就算我們日行一善了,可你傷得不輕,用了不少好藥材,都是我們墊著,我們此行路遠,還帶了一頭老虎,開銷很大,盤纏也不算多,你看……”

  我想他要是再沒反應我就要去抽他了。

  但他沒給我抽他的機會。

  我話還沒說完,就被他兀然接過:“路途遙遠?”那一雙好看的眉微微上挑,唇邊竟噙著一絲笑。

  我想,他這是傷情傷傻了麼?

  他繼續道:“既然路途遙遠,又是在這崇山峻嶺之中,必是艱險異常了。在下不才,碰巧學過幾年劍術,姑娘若不嫌棄,這一路便由在下護著姑娘罷,也是報姑娘的救命之恩。”

  我說:“可這藥錢……”

  他取下手上的玉扳指遞給我,搖頭笑道:“還真是執著啊,把這個扳指當掉,能得二十個金銖,不僅藥錢,在下一路跟著姑娘的飯錢也有了。”

  我接過扳指抬頭看他:“你不用保護我,既是二十個金銖,已足夠報這救命之恩了。”

  他淡淡道:“在下的命還不至於廉價得這樣。”

  我上下端詳他一番:“可我們明天就要離開趕路了,你身子撐得住麼?”

  他低笑一聲:“明日上路麼?無妨。”

  君瑋不明白為什麼這位藍衣公子一定要跟著我們,想了半天,覺得只能有一個解釋,那就是他看上我了。我本來心花怒放了一會兒,但不經意照到鏡子,發現自己已然今非昔比。除非他是個重金屬發燒友,否則要看上我這張一半都被銀箔擋嚴實的臉實屬難能可貴。

  君瑋聽了我的回饋,陷入沉思,道:“不是這樣的話,就毫無道理了。”

  我開解他:“世間事哪有那麼多道理,就好比小藍,風姿翩翩一表人才,按道理能招惹多少狂蜂浪蝶,結果你也看到了,喜歡的姑娘毫不留情紮他一刀,要不是遇上我們,就曝屍荒野了,挑姑娘的眼光太不濟,把自己搞得半死不活,要真按道理來,就該沒這個事兒了。”

  君瑋想了想,表示贊同,又想了想,問我:“小藍是誰?”

  我說:“不就是前幾天救回來那個穿藍衣服的麼?”說完轉身,準備去廚房看藥。一抬頭看見小藍,收拾得妥妥帖帖,操著手正閑閑靠在裡間的門框上,冷眼將我們望著。背後說人是非,著實缺乏教養,這等事還被當事人抓個正著,我不知作何感想,半天,乾笑了一聲。他也配合地笑了一聲,眼睛裡卻殊無笑意,轉身進了裡間。

  君瑋湊過來道:“我相信他不是看上你了。”

  我回頭問他:“你說,有沒有可能他其實是看上你了?”

  小黃正好從房門前過,君瑋磨了磨牙齒,指著我叫住小黃:“兒子,咬她。”

  十天之後,就到薑國國都嶽城。

  小藍說這一路崇山峻嶺,必定艱險異常。我們研究一番,覺得他的社會經驗應該比我和君瑋都豐富,盲目地信任於他,一直等待艱險降臨。但行路十天,一路平安,連打劫的山賊都沒遇上半個。君瑋問我:“你說什麼時候才能遇上歹徒來襲擊我們啊。”我說:“不知道,等著吧。”可等待許久,歹徒依然遲遲不來,著實令人憂慮。

  進入嶽城的前一夜,隊伍中多加入一個女子。說是小藍的侍女兼護衛,名喚執夙。我們在路旁買燒餅時遇上她。背景是殘血般的夕陽,她騎著一匹白色的駿馬飛馳而來。君瑋一把將我拉到一旁躲開,她翻身下馬,月白的衣袖掃過我面頰。我和君瑋還沒搞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她已旁若無人撲通一聲跪倒在小藍面前,眼圈緋紅望著他哽咽:“公子,執夙終於找到你了。”

  執夙長得眉清目秀,額間有一顆天生的紅痣。對於她執意跟著我們這件事,小藍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君瑋點頭倒是點得痛快。因執夙著實是個相貌美好的姑娘,十分容易就觸動了他一顆惻隱之心。但在惻隱執夙的同時,君瑋對小藍是很不滿的,和我咬耳朵道:“這人真正的風流,連護衛都是女護衛。”但我想,話也不是這麼說,離開君禹山時,君師父讓君瑋好好護著我,就算是我的護衛,照這個邏輯,我豈不是也很風流。

  當天晚上,我們宿在一家客棧,睡到半夜,小黃銜著我衣袖將我搖醒,借著月光端詳他神情,似乎是邀請我和它一同月夜散步。我們穿過長廊,一隻老虎一個死人,腳步輕得要飄起來。正要走進後院,驀然聽到執夙的聲音:“那女子並無什麼特別,公子為何不願隨執夙回府中?公子可知,你不在的這幾日裡,二公子那處又有不少動作。執夙深知,紫煙姑娘傷公子甚深,可公子您,您要以大局為重。”

  我想,這個八卦我是偷聽好呢,還是不偷聽好呢。最後道德感戰勝好奇心,決定還是不要偷聽,但沒等我拔腿離開,小藍已經接下話來,他聲音低沉,隨夜風傳至我耳邊,有熟悉之感,他說:“你們,”他頓了一下,“尋到紫煙了?”

  我拖著小黃退至月亮門,正聽到執夙說:“公子,您對紫煙姑娘情深義重,但她,她是趙國派來的奸細,她一心只想謀刺於你,她……”

  她的聲音漸漸消失在我和小黃的身後。

  廊簷下,我想起方才的熟悉之感,恍惚覺得又回到三年前那個山洞,慕言他就坐在我對面,瑩白的手指彈撥一把蠶絲做弦的古琴,嘴角噙著微微的笑。事隔三年,我其實已記不得他的聲音,只是那些古琴的調子還會時不時響在耳旁,嫋嫋娜娜,是我不會唱的歌。

  月亮又大又白,我抬手捂住眼睛,就像他的手指曾經蒙上我雙眼。但這雙眼睛,如今也是死的了。

  這件事真是莫可奈何。...<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寒玥 發表於 2011-4-19 04:39 PM

本帖最後由 寒玥 於 2011-4-19 04:43 PM 編輯

  浮生盡之第三章(1)

    【宋凝】

  三日之後,我見到君師父為我安排的主顧,姜國鎮遠將軍沈岸的夫人,沈宋氏宋凝。說主顧也許並不妥當,因終究不知是她從我這裡買一個美夢還是我從她那裡買一條性命。

  這是城外的別院,傳說鎮遠將軍沈岸和夫人不睦,宋凝自兩年前就搬來別院修養,此後再未回過將軍府。兩年間,發生許多事情,諸如沈岸納妾,諸如宋凝染病。總之,宋凝的身體越修養越糟糕,如今,終於修養得快要死掉。

  來迎接我們的老僕表示,夫人希望單獨見我,讓君瑋小藍執夙他們三個先去廂房休息。小藍沒什麼意見,君瑋卻對此很不滿,我明白他是擔心我的安全,不明白的是,我目前這個狀態,已經是個死人,到底要如何才能更加不安全。大家討價還價很久,各讓一步,讓小黃跟著我。君瑋拍拍小黃的頭,道:“兒子,好好護著你娘親。”我也拍拍小黃的頭,一抬眼正對上小藍的目光。他若有所思看著我,半晌,極輕地笑了一聲,道:“君姑娘早去早回。”

  老僕領著我穿過兩進長廊,穿過大片扶蘇花木,邊走邊介紹,這些花木是從何處運來,擁有如何的奇香,我卻完全不能聞到。繞過一片蓮塘,踏入蓮塘上的水閣,四周皆垂了帷幔擋風,躺在藤床上看書的女子抬起頭來。我看著她仿似從畫中拓下來的一張臉,儘管強打了精神,顏色卻白而頹敗。即使我不拿走她的性命,她也未必活得長久。這並不是說我會看相,著實是因為在這個方面,再沒有誰比我這個已死之人更有發言權,那是將死之人的面容。況且,我來這裡的目的就是取走她的性命,近期內,她即使不能自然死亡,我應該也會弄得她意外身亡。

  風吹起帷幔,已是五月的天。將軍夫人放下書來,咳了一聲,靜靜看著伏臥在地的小黃,半晌,柔聲道:“多溫順的一頭虎,未出嫁時,在家鄉,我也養過一頭小狼崽。”她和我比劃:“這麼大。”手指像蘭花一樣在虛空中畫出一個形狀,畫完頓了會兒,搖頭笑了笑,笑罷抬頭看我,眼角神色不置可否:“你就是君拂?君師父口中那位能助我實現心中夙願的君拂?”

  我說:“對。”說對這個字時,其實不能反應君拂是誰。這說明我不是個喜新厭舊之人。我做了十七年的葉蓁,對這個名字飽含感情,即使改名很久,也不能隨意忘卻。

  她將手指搭在藤床床沿不經意輕叩幾聲,沉思的表情漸漸變得紅潤,能看到頰邊深深梨渦。她笑道:“君拂,我想得到一個夢,你可知我想得到一個什麼樣的夢?”

  我坐在小黃背上,正色看她:“我不知道,但你終歸是要說給我聽的。”想了一下又補充道:“可我不是來幫助你,只是來做一筆交易。我不要金山銀山,在嶽城的這幾日,只需你管管飯。我會給你一個夢你想要什麼樣的夢,我給你什麼樣的夢。屆時你可自行選擇,選擇留在夢中,或是離開這個夢。”  

  她說:“哦?”

  我點頭:“若你選擇離開這個夢,我一個子兒不要,但若你選擇夢中……”

  她微微彎了眼角:“若我選擇夢中,君姑娘你待怎的?”

  我看著她的眼睛:“若你選擇夢中,就把塵世的性命送給我做報酬,你看如何?”

  她一雙秀致的眉跳了跳,旋即望向水閣上空,良久,突兀地笑了一聲:“好。”

  這一天,我沒能如小藍所願早去早回,在水閣中待了大半日。因宋凝講給我一段故事,那是她的心魔,她想要修正這段故事,哪怕只在夢中。當然這純屬自欺欺人,她因不懂得自欺,才渴望一個夢境令她騙過自己。

  四簷的帷幔被挑起來,遠處是落日湖光。她就著茶水飲下我幾滴血,血液牽引她體內生氣聚集,化作跳動的音符,在我眼前排成一列,我一個音符一個音符牢牢記住,這是宋凝的華胥調。

  她在湖光裡慢慢回憶,而我透過跳動的華胥調,一幕一幕,看到她的過去。她說:“君姑娘可曾聽說,我雖是姜國將軍的妻子,卻不是薑國人,七年前,我十七歲,如同你這般大,帶著滿滿的情意嫁來姜國,真是花一樣的年紀……”

  花一樣的年紀裡,黎國大將軍宋衍的妹妹宋凝在姜黎兩國的戰場上邂逅沈岸。那時,沈岸沈將軍是姜國最年輕的少年將軍,有冷峻的眉目,了不得的身手,百戰百勝的赫赫威名。

  宋凝出身武將世家,自小被當作男兒教養,一柄紅纓槍使得出神入化,十四歲就跟著兄長征戰四方。十六七歲的年紀,正是姑娘們拿著繡花針為嫁妝汲汲忙碌的時節,宋凝那一雙拿紅纓槍的手,卻已在戰場上拿下不少人命。黎國自古男多女少,姑娘總是分外金貴。黎莊公十七年春,凡家有適婚之女的世家大族無不被踏破門檻,但大族之首的大將軍府反而門庭寥落,沒有哪個貴族敢娶宋凝。大家都害怕娶了宋凝以後若再敢納個妾,自己將和妾室雙雙被宋凝打死。黎莊公欲做一樁好事,將宋凝許給丞相府的二公子。丞相二公子聽說此事,嚇得當即從馬背上摔了下去。宋凝在戰場上得到這消息,在溪邊水旁佇立很久。宋衍找到她,皺眉道:“你不必擔心,那不識好歹的混小子,兄長定有辦法叫他非你不娶。”她攢出笑來柔聲道:“哥哥莫氣,王都裡那些鎮日泡在溫柔鄉里鬥雞走狗的紈,他們看不上阿凝,就當阿凝看得上他們麼?阿凝要嫁,也是嫁當世的英雄。”

  這話原本不過說說而已,表示她基本上並不糾結被丞相二公子嫌棄這等事。但時隔不久,果然遇到命中註定的英雄,就在那一年,那個冬天。英雄騎著黑色的馬,執一把八十斤的重劍,姓沈名岸,字泊舟。

  那是黎莊公十七年的嚴冬,大漠凍雪,黎薑兩國交界處發現成群的汗血馬,兩國都想據為己有,互不相讓,以此為引子,引發多年宿怨,終釀出一場大戰。宋凝早聽說沈岸的豐功偉業,少年心性,心中不大服氣,一直想找個時機與他一較高低。

  終於這一天,大雪紛飛,兩軍對戰在桑陽關前。時機得來不易,一向穩重的宋凝不顧兄長眼色,率先拍馬而出,列前祭出自己的名號,沉聲叫陣:“紫徽槍宋凝前來領教沈岸沈將軍的高招。”寒風的勁力帶著她破碎嗓音傳往敵陣,獵獵招搖的旌旗中,白袍將軍跨馬緩緩而出,英俊淡漠的一張臉,手中泠泠似水的長劍泛出冰冷白光。

  這一場武勇的單挑,宋凝的槍法從未使得如此笨拙,不過五招便被摜下馬來,一輩子沒有敗得這麼快,敗得這麼慘,對方卻連眉毛也沒挑動一絲,只在長劍不經意撥下她頭盔時怔了怔:“原是個女子。”

  宋凝愛上沈岸,因他打敗了她。這也是後來比武招親不得不流行的原因——世上強大的姑娘越來越多,強大的姑娘們在尋找夫君時基本上都用的一顆獨孤求敗的心。你想得到她,就先打倒她。你若打倒她,就必須得到她。如果你打倒了她又不願意得到她,就會演變成一篇虐心文。

  總之,紫徽槍被沈岸手中的長劍隔開到兩丈外。他坐在馬上,探身劍一揮勾起靜臥於地的長槍,回手一擲便堪堪釘在宋凝身旁,聲音沒什麼起伏:“你的槍。”風卷著雪花在大漠裡橫行無忌,他眼睛裡是她身後的三萬雄兵,她唇角有隱隱笑意,眼睛裡卻只有他一個人。

  沈岸在宋凝心中矗成一座巍峨的高山。黑色的戰馬,月白的戰袍,揮起劍來既快又准,絕不在女子的臂彎中蹉跎人生,她想,這才是她心中的英雄,可惜,是敵國的英雄。

  但英雄也有落魄的時候,且總有落魄的時候。歷代當得上名將二字的俊傑們皆是如此,不是曾經落魄,就是正在落魄的道路上。於是,沈岸遇到宋凝,此後走在了落魄的道路上……其實也不能這麼說,這麼說不好,顯得宋凝太掃把星。沈岸大敗于蒼鹿野這事著實與她無關,軍事學家們分析很久,能找到的最可靠的理由是沈岸的八字說他那一天不宜出行。

  蒼鹿野一戰,沈岸敗在黎國大將軍宋衍的手下,所帶的五千精兵全軍覆沒,自己也身中數箭,負險戰死。黎明時,宋衍的海東青穿過綠洲戈壁,撲騰著翅膀落在宋凝手中,宋凝從海東青的爪子上取下裝著軍情的竹筒,手一抖,巴掌大的絲帛掉進泥水,字跡模糊成一道惻惻的陰影。宋凝不相信沈岸戰死,因她剛把沈岸定義為心中不敗的英雄,不到三天,不敗的英雄就被打敗,感情上講,著實讓她難以接受。

  宋凝帶上傷藥跨馬奔出營地。她想,若他沒死,無論如何也要將他救活,若他戰死,就讓她找出他的屍骨將他親手安葬,他不能成為大漠裡無主的枯骨。他是讓她動心的第一個人,和黎國王都裡那些醉生夢死的紈們都不同的一個人,一個真正的男人。其實她怎麼知道他是真正的男人,她也沒有試過,一切都只是想像。她卻在想像中更加地愛上沈岸。

  陰沉沉的天,大漠的風像夾著刀子,胯下戰馬被狂風卷起的碎石擊得嘶鳴,宋凝伏在馬背上,平沙莽莽間,她用白紗掩住眼睛,護著懷中傷藥咬牙逆風而行,手和臉被洶湧而過的風沙擦出一道又一道口子,她將手上的口子放在唇邊舔一舔,繼續頂風前行。她想,沈岸就在前方等著她。這信念支撐她用最短的時間走過這最長的一段路,其間還避過了兄長率領回營地的大部隊。終歸只是她一個人這麼認為罷了,其實你想,沈岸怎麼可能在等她,沈岸甚至記不得她。

  蒼鹿野在前方出現,血污被過往風沙掩藏大半,像這戰場已被丟棄很久,只是空氣中濃重的血腥味讓人明白,它還是一個嶄新的修羅場。姜國人的屍首將蒼鹿野鋪成黑壓壓一片,下馬隨便一踩,也能踩到破碎的屍塊。

  宋凝徒手翻開兩千多具屍首。這已可看出她和沈岸無緣。倘若有緣,就該第一個便翻到沈岸。但她仍然堅定不移,估計覺得必須翻出他才不虛此行,可能是這種執著的精神終於感動上天,翻到第兩千七百二十八具時,她抹淨面上滿是血污的男子的臉,看到英俊的眉眼,她緊緊抱住他,哽咽出聲:“沈岸。”



  浮生盡之第三章(2)

  【她沒有盲目猜錯】

  宋凝沒有盲目猜錯,英雄們總在該死的時候命不能絕,沈岸還活著。她抱著他聽到他被觸動傷口時無意識哼出的一聲,心中敲過一把千斤的重錘,淚水順著臉頰淌下:“我就知道,我是應該來的。”彼時他們坐在大堆屍體當中,沈岸基本沒有知覺。即便在戰場上也是一副微笑表情示人的宋凝,捂著自己的眼睛哭得滿臉是淚。

  宋凝救下沈岸。她幼時在府中學過岐黃之術,只可惜這方面天賦有限,出師時也只能勉強醫治輕度傷寒,讓她的師父很傷感。沈岸的傷是藥聖百里越也未必能治好的重症,在硬體設施和軟體設施都極度匱乏的情況下,宋凝居然沒把沈岸弄死,反而令他漸漸好轉,只能說是她的誠意再一次感動了上天……但沈岸一雙眼為風沙所傷,暫時不能復原。他坐在蒼鹿野近旁一座雪山的山洞中輕輕摩梭自己的劍,淡淡對宋凝道:“請問,相救在下的,是位姑娘還是位公子?”

  宋凝始終沒讓沈岸知道自己是個姑娘還是個公子,黎國大軍踏平蒼鹿野,滅了沈岸五千精兵,她想沈岸一定很恨黎國人,她怎能讓沈岸知道自己是黎國的宋凝。

  但天意難測,那一夜,沈岸傷勢發作,畏寒至極,不論在洞中升多少攤炭火也沒用,她瞧著又急又心疼,沉思很久,終於使出古書上記載的一個古老法子,除下了身上的衣裳,靠近他,和他緊緊抱在一起。洞中四處都是炭火,燒得洞壁上薄薄一層積雪化成水,順著洞沿滑下來,滴答,滴答。沈岸清醒過來,猛地推開她,她像樹袋熊一樣摟著他,他推的力越大,她越是貼得緊。他無奈開口:“姑娘不必為在下毀了一身清白。”她心中好笑,用手指在他胸口輕飄飄地劃:“醫者仁心罷了,不必介懷。”其實她胸中並無半點仁心,只是想著,這是她喜歡的人,她的英雄,用什麼方法救他都是值得的,哪怕是一命換一命呢,何況只是肌膚相親。沈岸不再嘗試推拒,用手輕輕搭住她的肩頭:“若姑娘不嫌棄,待在下傷好,便登門向姑娘提親。”宋凝抖了一下,慢慢將頭靠在他的胸口。

  沈岸自這一夜發寒之後,情勢急轉直下,終日昏睡。宋凝手中傷藥告罄,逼不得已,打算背著沈岸翻過雪山謀市鎮就醫。這件事著實危險,首先,要考慮雪山天寒,他們有沒有在翻山過程中凍死的可能;其次,要考慮雪崩頻繁,他們有沒有被山體上滑坡的積雪砸死的可能;再次,還要考慮有沒有因迷路走不出雪山而餓死的可能。總之,一切都很艱難。但宋凝思前想後,覺得此事值得一試,雖走出山洞那就是找死,但待在山洞也是等死,兩邊都是死,興許找死還能找出一線生機。她沒有想過丟下沈岸一個人回營地。

  三日裡不眠不休,她背著沈岸奇跡般穿過雪山,來到雪山背後鎮上的醫館時,已是滿手滿腳的血泡,放下他許久,也不能將腰直起來。

  沈岸仍在昏睡。

  宋凝近十日未回營地,宋衍早已急得跳腳,派了手下將領四處尋她。她剛到這小鎮就看見兄長的下屬,自知不能待得長久,將隨身一枚玉佩摔做兩半,用紅絲線穿了其中一半掛在沈岸脖子上,自己留下另一半,以此作為信物。她將沈岸託付給醫館裡一對爺孫,留下五個金珠,緩緩道:“這是你們姜國的將軍,治好他,你們的王定有賞賜。”上了年紀的老大夫一下子跪倒在地,一旁的啞巴孫女扶住他,一隻手打著宋凝看不懂的手勢。

  她的手滑過沈岸的睫毛,他臉色蒼白,睡得很沉,並不知道她要離開。

  她說給我聽這段故事,她記憶中沒有的那些,我卻看到。

  就在宋凝離開後的第三日,沈岸在雨夜中醒來,他的眼睛經藥水洗滌,已然清明。老大夫的啞巴孫女坐在他床邊,他仔細端詳她,輕笑:“原來你是長得這樣,這麼些天,擔心我了?我們現在是在哪裡?”

  啞女一張清秀的臉霎時通紅,咬著唇不好意思看他。

  他看了看四周:“是在醫館麼?你坐過來些。”

  啞女緋紅著臉坐得過去些。

  他微微皺眉:“你不會說話麼?”

  她遲疑點頭。

  他握住她的手:“怪不得一直以來都不曾聽過你說話,原是不會說。”

  她微微抬眼看他,又不好意思低下頭,卻沒有將手抽開。

  黎莊公十八年春,姜國戰敗,以邊境兩座城邑請和,黎姜兩國立下城下之盟。盟約訂立不久,黎莊公將大將軍之妹宋凝收為義女,封敬武公主,譴使前往姜國向姜穆公提親,意欲促成宋凝和沈岸的婚事,結兩國之秦晉。宋凝從前不能讓沈岸知道她是誰,因隔著國仇,怕沈岸寧死不受黎國人的恩,不讓她相救。其實完全是她想太多,所謂英雄不問出處,就是說英雄受人恩惠時一般不問恩惠來處。但如今她是要嫁去姜國,嫁給心目中的英雄,她記得沈岸說要娶她,不管他愛不愛她,她要讓他兌現諾言。這就是男人們普遍討厭對女人允諾的原因,因為她們的記性實在太好,並且總有辦法將這諾言強制執行。宋凝寫成一封長信,信中附了當初摔碎的半塊玉佩,請提親的使者私下送給沈岸。

  直到送親的隊伍啟程,宋凝也沒收到沈岸的回信。但這件事無傷大雅,頂多是一個不和諧的小插曲,因主流畢竟是很和諧的,主流就是沈岸答應了黎莊公提出的這樁婚事。宋凝在心中反復推論,覺得第一,沈岸親口提出的要娶自己;第二,沈岸親口答應的姜穆公會娶自己,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他都十分配合,此事已然萬無一失。

  沒想到終有一失,卻是天意。這是個很玄的說法,但不玄似乎不足以說明命運的陰差陽錯,就如宋凝,就如我。

  洞房夜裡,圓月掛於枝頭,浮雲鋪在天際,喜燭映照出重重花影。宋凝醞釀半天感情,要在沈岸揭開蓋頭時給他最明豔的笑。她長得本就絕色,黎國王都的紈子弟雖然集體不願討宋凝做老婆,但對她的美貌基本上眾口一詞的肯定,這一點其實很不容易,也可側面反映黎國的紈們審美水準普遍很高,並且趨於一致。因是絕色,絕色裡漾出的一個笑,就自然傾城。沈岸挑開鴛鴦戲水的紅蓋頭,看見這樣傾城的一個笑,愣了愣。

  宋凝微微偏頭看著他,笑中溢出流彩的光。他面上沒什麼表情,是她熟悉的模樣。她想,她這一生的幸福都在這裡了。家中的老嬤嬤教她在新婚當夜說令人憐愛的話語,比如“夫君,我把阿凝交給你,好好地交給你,請一定要珍重啊”什麼的。她想著要將這句話說出口,還在醞釀,卻聽他冷冷道:“你可知今夜坐在這喜床邊的人,原本該是誰?”

  她不知他說的是什麼,抬頭道:“嗯?”

  他眼中寒意淩然:“我聽說,是你哥哥向黎公提的議,讓你我結親。為什麼是我?就因我曾在戰場上勝過你一次?宋凝,難道此前你們沒有打聽過,我已有未婚妻?”

  她喃喃:“可你說你要娶我。”

  他冷笑一聲:“終究我也是為人臣子,主上拿萋萋的性命逼我,我焉有不從之理?只是,我不想從你那裡得到什麼,也煩請你不要從我這裡要求什麼。”

  她望著他:“我沒有想從你那裡要求什麼,我只是……”

  他驀然打斷她的話:“那便好。”

  他拂袖踏出新房,喜床前一地破碎月光。她看著他的背影,想絕不該是這樣。她喚他的名字:“沈岸。”就像在蒼鹿野的修羅場,那一刻的時光,她抱著他,聲帶哽咽,喚得輕而纏綿。但他沒有停下腳步。她沒有流淚,只是茫然。她一生唯哭過一次,那是她在蒼鹿野找到他,發現他還活著。她脫下大紅的喜服,疊得整整齊齊,規規矩矩躺在床上,眼睜睜看著一對龍鳳燭燃盡成灰,窗外月色戚戚然。

  第二日,宋凝前去向老將軍夫人請安,聽婢女們咬舌頭說將軍昨夜宿在荷風院,荷風院中安置著柳萋萋,萋萋姑娘。她想,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萋萋萋萋,又茂盛又有生氣,真是個好名字。

  她聽說萋萋給將軍做的衣,針腳綿密,繡的翠竹栩栩如生。

  她聽說萋萋給將軍煨的芙蓉蓮子羹,用荷池裡結的第一塘蓮子,熬出的湯清香撲鼻。

  她聽說萋萋雖不會說話,卻時時能逗得將軍開心。

  宋凝對此事的看法其實這樣,柳萋萋原本該是沈岸的妻,自己橫插一腳毀了他人姻緣,該行為屬於第三者插足,著實不該再有所計較。打從自己嫁過來之後,除了新婚之夜那一面之緣,沈岸再沒出現在自己面前,也可看出他著實是個專情之人,令人欽佩。她想她愛沈岸,但事已如此,只得將這種愛變成信仰,因為信仰可以沒有委屈,信仰可以沒有欲望。就像你信仰大教宗古倫俄,但你不會想跟他發生一夜情。

  她常聽到柳萋萋如何如何。

  她雖已想通,並致力於將自己的愛情往“我愛你,與你無關”這個方向發展,但其實並不想見到柳萋萋這個人。可有些事不是你想如何就能如何,連天啟城中的皇帝也不能想生一個兒子,他後宮裡的妃嬪就立刻善解人意地給他生個兒子。生兒生女還是生個叉燒包,這些事,冥冥中都有註定。包括從沒有午後散步這個好習慣的宋凝有一天突然跑去後花園散步。於是那一日鶯啼燕囀,花拂柳,柳依岸,於是那一日,她碰到傳說中的柳萋萋。

  故事總有前情,前情是宋凝在花園中拾到一塊玉佩,玉佩用金箔鑲嵌,拼得如完璧,中間卻有一道清晰的裂痕。她拾起來眯了眼睛對著日光端詳很久,確定是去年隆冬時節別離沈岸時被自己摔碎的那塊。有女子匆匆到她面前,伸出蔥段般的手指,一手指著玉佩,一手指著自己。她抬起頭來,女子看清她的容顏,一張臉陡然蒼白。她想她在哪裡見過這女子,微風拂過,拂來一陣淡淡藥香,這藥香令她陡然想起雪山背後的小醫館。她握著玉佩,微笑看她:“你也在這裡?沈岸他果然不是個忘恩負義之人,你爺爺呢?”

  女子哆嗦著嘴唇,轉身就要逃開。她微微皺眉,一把拉住她:“我很可怕?你怕成這樣?”

  女子拼命掙扎著往後躲,背後突然傳來沈岸的聲音:“萋萋。”

  萋萋。她一失神,手中的女子就被沈岸搶去,他護著她,像一顆參天大樹護著身上攀附的藤蔓,容色溫柔,姿態親昵。抬眼看著她時,卻是一臉的冷若冰霜。他責問她:“你在幹什麼?”

  她答非所問,看著沈岸懷中的女子:“萋萋,你就是萋萋?”女子卻不敢抬頭。

  沈岸蹙眉,目光停在她手中,一頓,冷冰冰道:“那是萋萋的玉佩,你拿著做什麼?”

  她愣了一會兒,驚訝地望著他:“萋萋……的?什麼是萋萋的?怎麼會是萋萋的?”她上前一步,將手中玉佩放到他眼前:“你有沒有看過我給你的信?你忘了這是我給你的信物,你忘了在蒼鹿野的雪山裡,我們……”

  她還要繼續說下去,柳萋萋突然握住沈岸的衣袖拼命搖頭。

  他眼中冷光閃了閃,不耐煩打斷她:“蒼鹿野一戰,五千薑國人死在你們黎國箭下,姜黎兩國雖已言和,可這一戰的大仇,沈岸卻沒齒難忘。”他冷笑:“蒼鹿野的雪山裡,若不是萋萋救我,如今的沈岸,也不過是戰場上一縷遊魂,還能娶得了你黎國的敬武公主宋凝?”

  柳萋萋仍在搖頭,握著沈岸的手,淚水順著眼角滑落,濡濕雙頰,花了妝容。

  宋凝不能置信,嗓音從喉嚨裡飄出來:“怎麼會是她救了你,救你的……明明是我。”她以為她說清楚,他就能明白,其實是高估了他的理解力。因世事並不似這樣,溝通不是有溝就能通,也許事先被人放了鱷魚在溝裡,就等你涉水而過時對你痛下殺手。

  他看她的眼神裡滿是嘲諷:“你在胡說什麼?你救了我?宋凝,我可從未聽說你懂岐黃之術。救我的女子醫術高明,不會說話,那是萋萋。你以為萋萋說不了話,我就能聽信你一派胡言亂語對她栽贓嫁禍?”

  她無法向他證明,因她當初救他基本上全靠上天垂憐。而如今,明顯上天已經變心,轉而垂憐了柳萋萋。

  她想他沒有看到那封信,信其實送到何處她已明白,如今再糾結此事毫無用處,只是心中不甘,哪怕沈岸不愛她,有些事,她總要讓他明白,可她說什麼都是錯,她做過種種努力,沈岸不給她機會,這實在是一個嚴謹的男人,半點空子都鑽不得,著實令人悲憤。

  她不再嘗試向他解釋,他看她的眼神都是冰,他從不肯好好傾聽。起初她心中難過,又不能流下淚來,常常抱著被子,一坐天明。在長長的夜裡,想起他將手輕輕搭在她肩上,柔聲對她說:“若姑娘不嫌棄,待在下傷好,便登門向姑娘提親。”那是唯一美好的回憶。她看來剛強,終歸是女子,越是剛強的女子,越是要人珍重,過剛易折即是如此。

  只是沒有想到,新婚不過三月,沈岸便要納妾。...<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寒玥 發表於 2011-4-19 04:44 PM

浮生盡之第三章(3)

    【她看著他,沈岸,你沒有良心。】

  納妾其實無可厚非,大胤風俗即是這樣,由皇帝帶頭,臣民紛紛納妾,你納我也納,不納不行,納少了還要被鄙視。因君瑋性喜研究皇帝的家務事,做出如下分析,覺得皇帝納妾主要因皇后身為國母,母儀天下,是天下萬民的化身。試想一下和國母過夫妻生活時,看著她慈祥的臉,立刻心系蒼生,辦正事時也不能忘懷政事,真是讓人放不開,只好納妾。但究竟如何,我們也不能知道,也許只是男人色心不死,所以納妾不止呢?不過沈岸要納這一房妾,基本可以肯定,他是為了愛情。而這是唯一讓人不能容忍的事情。首當其衝,不能為宋凝容忍。

  宋凝將這樁事擋了下來,借的黎莊公的勢,黎國的國威。

  她坐在水閣之上,一塘的蓮葉,一塘的風,塘邊有不知名老樹,蒼翠中漫過暈黃,是熟透的顏彩,就像從畫中走出來。沈岸站在她面前,這是新婚後第三次相見,他蹙眉居高臨下看她:“你這樣處心積慮毀掉我同萋萋的婚事,你到底想要什麼?”

  她放下手中書卷抬頭看他,像回到未出閣前,戰場上永遠微笑的宋凝,聲音沉沉,頰邊卻攢出動人梨渦:“我想要什麼?這句話問得妙,我什麼也不想要,只是有些東西,柳萋萋她不配得到。”

  他冷聲答她:“你容不下萋萋,可知我又容得下你。”

  她頰邊梨渦越發深:“沈岸,你沒有辦法不容我,終歸我們倆結親,結的是黎國同姜國的秦晉。”

  他臉上有隱忍的怒意:“新婚當夜我們便有約定,你我本該井水不犯河水。”

  她看著自己的手,語聲淡淡:“其實本也沒有什麼,只是看著你們這樣恩愛,而我一個人嫁來這裡,孤孤單單的,很不開心。”

  他拂袖冷笑:“宋凝,你還記得當初是誰提的這門親?”

  他的背影在拐角處消失不見,半晌,她低頭打開手中書卷,風拂過,一滴淚啪一聲掉在書頁上,墨漬重重化開。她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眼睛,若無其事另翻了一頁。

  不久,與姜國隔河相望的夏國國君薨逝,公子莊沂即位。兩月後,夏國新侯莊沂以姜國援助夏國叛賊為名,舉兵攻姜國。姜穆公一道令旨下來,沈岸領兵迎戰。

  四月芳菲盡,天上一輪荒寒的月,宋凝在窗前立了半宿,看著月亮沉下天邊。她終歸還是不能讓他在戰場上死去,他不是可意的夫君,但半年前她一眼就看中他,他是她心中的英雄。有些人沒什麼戀愛經驗,情懷浪漫,一眼萬年,說的就是宋凝。

  寅時,她將陪嫁的戰甲從箱中翻出,取下胸前的護心鏡,拖著曳地長裙,繞過花廊,一路行至沈岸獨居的止瀾院。院中婢女支支唔唔,半晌,道:“將軍他,將軍他不在房中……”

  她容色淡淡:“在荷風院?”

  婢女垂著頭不敢說話。

  她將絲帛包好的護心鏡交到她手中:“既然他不在,這東西,便由你……”

  話未完,面前婢女忽抬頭驚喜道:“將軍。”

  沈岸踏進院門,天未放亮,院中幾個燈籠打出朦朧的光,他的身形被籠在一層暈黃的光影中。她聽到他的聲音,就響在她身後,僵硬的,冷冰冰的:“你在這裡做什麼?”

  她轉身,亭亭立在那兒,從頭到腳打量他一番,笑了一聲。笑意未達眼睛,只是她一貫表情。

  她遞給他手中布裹:“沒什麼,聽說你要出征了,過來把這個青松石做的護心鏡拿給你,這鏡子比尋常護心鏡堅固許多,前前後後救了我不少次性命,終歸我不再上戰場,煩請你帶著它再到戰場上見識見識。”

  他微微皺眉,看著她,半晌,道:“我聽說,這護心鏡是你哥哥送你的寶貝。”

  她抬起眼睛,眼角微微上挑:“哦,你也聽說過?說是寶貝,那也須護得了人的性命,護不了人的性命,便什麼也不是。把它借給你,沒有讓你欠我人情的意思,你說得好,我們本該井水不犯河水,只是終歸你我存了這個名分,你若死在戰場上,你們沈府這一大家子人讓我養著,著實費力,誰的擔子就由誰來扛,你說是不是?”

  他端詳著手中碧色的護心鏡,像一片鋪展的荷葉。她頷首欲走,他一把拉住她:“你可改嫁。”

  她看他握住她袖口的手,視線移上去,到襟邊栩栩如生的翠竹。她笑盈盈的:“什麼?”

  他放開她衣袖:“我若戰死,你可改嫁。”

  她做出低頭沉思的模樣,半晌,道:“啊,對。”

  她抬起頭來,頰邊梨渦深得豔麗:“那你還是死在戰場上不要回來了,永遠也不要回來了。”一旁的婢女嚇得一抖,她卻笑開,眼中冷冷的。真是女孩的心思你別猜,你猜來猜去也猜不明白。世間有類姑娘,說的每句話都讓你想得非非,還有類姑娘,說的每句話都讓你非得想想。前面這類姑娘以隔壁花樓裡的花魁李仙仙為代表,後面這類姑娘以宋凝為代表。

  她走得匆忙,終於能留給他一個背影,端正的、高挑的、亭亭的背影。他握著那綠松石的護心鏡,望著她遠去的背影,目光沉沉,若有所思。

  沈岸離家兩月。

  八月中,丹桂馥鬱,荷風院傳來消息,說萋萋姑娘有孕了。老將軍和夫人相顧無言。柳萋萋算是沈府的客人,家中女客懷孕,懷的是自己兒子的種,這倒也罷了,居然還是當著兒媳婦的面懷上的,著實讓二老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宋凝前去請安時,老夫人隱約提了一句:“終歸讓沈家的子孫落在外頭不是什麼體面的事。”宋凝含笑點頭:“婆婆說的是。”

  月底,城外瞿山上的桂花開得漫山遍野,宋凝望著遠山,與陪嫁過來的婢女侍茶淡淡道:“邀著萋萋姑娘,明日一同去瞿山賞桂花罷。”

  侍茶將帖子送到荷風院,柳萋萋接了帖子。

  第二日,宋凝輕裝簡行,只帶了侍茶。侍茶一隻手挽了個點心盒子,另一隻手挎了個包袱皮。相對宋凝,柳萋萋隆重許多,坐在一頂四人抬的轎子裡,前後還跟了荷風院裡兩個老嬤嬤外帶屋裡屋外四個婢女。

  宋凝笑道:“賞個桂花罷了,這麼多人,白白掃了興致。”

  打頭的老嬤嬤幽幽道:“夫人有所不知,將軍日前來信,要奴婢們好生照看萋萋姑娘,萋萋姑娘已是有了身子的人,奴婢們半點怠慢不得。”

  宋凝打著扇子不說話。

  侍茶輕笑:“瞧嬤嬤說的,怠慢不得萋萋姑娘,便怠慢得我家公主。說句不好聽的,在我們黎國,倘若公主坐著,底下人就不敢站著,倘若公主站著,底下人不得公主恩典,便都得跪著,這到了你們姜國,倒全反過來了,我家公主今日徒步登瞿山,你家姑娘卻能坐轎子,你們姜國的禮法是這樣定的?”

  老嬤嬤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不住抽打自己耳巴子。

  轎簾掀開,柳萋萋急步下轎護住老嬤嬤,帶藥香的一雙手打出婉轉漂亮的手勢,老嬤嬤在一旁戰戰兢兢解釋:“姑娘說她不坐轎了,方才是她不懂事,她跟著夫人,一路服侍夫人。”

  瞿山高聳入雲,整整一天披荊斬棘的山路豈是一個孕婦可以負荷,回府當夜,便聽說柳萋萋下身出血不止。第二日一大早,有消息傳來,說柳萋萋腹中胎兒沒保住,流掉了。侍茶擔憂道:“倘若將軍生氣,可如何是好。”宋凝倚在窗前看書,抬手讓她換了壺新茶。院中桂花嫋娜,桂子清香撲鼻而來。

  柳萋萋丟了孩子,歸根結底是宋凝之故,但這孩子來得名不正言不順,老將軍老夫人即使想憐憫她也無從下手,只能從物質上給予支持,燕窩人參雪蓮子,什麼貴就差人往荷風院裡送什麼。只是柳萋萋終日以淚洗面,騰不出空閒進食,為避免浪費,只好由侍女及老媽子代勞,造成的直接後果就是,除了柳萋萋依然能保持美好身材,整個荷風院在短時間內集體發福,連院門口做窩的兩隻麻雀仔兒也未能倖免。這期間,宋凝稱病,深居簡出,誰也不見。

  可終有那麼一個人,容不得她不見。那是她命中的魔星。她為他卸下戰甲,披上鮮紅嫁衣,用了一生的柔情,千里迢迢來嫁給他。可他不要她。

  九月中,凱旋之音響徹姜王都,沈岸打了勝仗,班師回朝。宋凝坐在水閣邊喂魚,半晌,抬頭問侍茶:“他回來了,你說,他會殺了我嗎?”侍茶手中的杯子啪一聲落在地上,宋凝笑出聲來:“我身手雖不及他好,倒也不至於輕輕鬆松就叫他取了我的命,大不了打個兩敗俱傷,你不必擔憂。”侍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公主在這裡過得不快活,侍茶看得出來,公主很不快活。為什麼我們不回黎國,公主,我們回黎國罷。”宋凝看著蓮塘中前僕後繼搶吃食的魚群:“這是國婚,你以為想走就走得了麼?”

  所有的不可挽回都是從那個夜晚開始。我這樣說,是因為我看到事情全貌,看到宋凝的生命由這一晚開始,慢慢走向終結。將她推往死地的,是她的愛情和沈岸的手,他攜著風雨之勢來,身上還穿著月白的戰甲,如同他們初見的模樣,可眼中分明有熊熊怒火,有如死地歸來的修羅。

  她終歸敵不過他,不過兩招,他的劍已抵住她喉嚨,她慌忙用手握住劍刃,劍勢一緩,擦過她右手五指,深可見骨的口子,鮮血順著劍身一路滑下,那一定很疼,可她渾不在意,只是看著自己的手:“你是,真的想殺了我?”

  他冷聲:“宋凝,你手裡沾的,是我兒子的命。你逼著萋萋同你登瞿山,就沒有想過你會殺了它?”

  她猛地抬頭,眉眼卻鬆開,聲音壓得柔柔的:“那不是我的錯,我也沒生過孩子,我哪裡就知道有了身子的人會如此不濟,登個山也能把胎登落。你同那孩子無緣,卻怪到我頭上,沈岸,你這樣是不是太沒有道理了?”她說出這些話,並不是心中所想,只是被他激怒。她看著他鐵青的臉,覺得好笑,就真的笑出來:“沈岸,你知道的,除了我以外,誰也沒資格生下沈府的長子嫡孫。”她想,她的愛情約莫快死了,從前她看著沈岸,只望他時時事事順心,如今她看著他,只想時時事事找他的不順心。可他不順心了,她也不見得多麼順心,就像一枚雙刃劍,傷人又傷己。

  她一番戲謔將他激得更怒,她看到他眼中滔天的怒浪,由此判斷他的劍立刻就會穿過手掌刺進她喉嚨,但這個判斷居然有點失誤。沈岸的劍沒有再進一分,反而抽離她掌心,帶出一串洋洋灑灑的血珠,劍尖逼近她胸膛,一挑,衣襟盤扣被削落。她的夫君站在她面前,用一把染血的劍挑開她的外衫,眼中的怒浪化作唇邊冷笑,嗓音裡噙著凍人的嘲諷:“宋凝,我從沒見過哪個女子,像你這樣怨毒。”

  遲到九個月的圓房。

  她試圖掙扎,倘若對方是個文弱書生,她不僅可以掙開還可以打他一頓,但對方是位將軍,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且最擅長近身格鬥,她毫無辦法,床上的屏風描繪著野鴨寒塘、荒寒的月和冰冷的池水,她冷得打顫,雙手緊緊握住沈岸的背,沿著指縫淌下的血水將他麥色的肌膚染得暈紅一片,像野地裡盛開的紅花石蒜。她終於不能再維持那些假裝的微笑,淚水順著臉頰淌下。她的聲音響在他耳邊,像一隻嗚咽的小獸。她從小沒有父母,在戰場上長大,哥哥無暇照顧她,跌倒了就自己爬起來,實在跌得痛就用小手捂著傷處揉一揉,戰場上的宋凝永遠微笑,因她懂事,不能讓哥哥擔憂,久而久之養成這樣的性子,連怎麼哭都不會。她一生第一次這樣哭出聲來,自己都覺得惶恐,因是真正感到了痛,而痛在心中,又不能像小時候一樣,用手去揉一揉。她重重喘氣,鼻頭都發紅,再不能像往常一樣凜然,也再不能像往常一樣剛強。她才十七歲。那嗓音近乎崩潰了:“沈岸,你就這樣討厭我,你就這樣討厭我。沈岸,放開我,求求你放開我。”

  但他在她耳邊說:“你的痛,能比得上我的失子之痛麼?宋凝,你想要什麼,我給你什麼,只是我們從此兩清。你知道兩清是什麼。”

  空氣中滿是血的味道,我聞不到,但可以看到。她的指甲深深陷入他脊背,已不能哭出聲,喑啞的嗓音蕩在半空中,秋葉般蒼涼,她喃喃:“沈岸,你這樣對我,你沒有良心。”

        宋凝的右手毀在這一夜,那本是拿槍的手,耍出七七四十九路紫徽槍法,舞姿一樣優美,叫所有人都驚歎。那些刀傷刻在她手上,刻在她心上,毀掉她對沈岸的全部熱望。她醒來,沈岸躺在她身邊,英俊淡漠的眉眼,眉心微皺,她想這是她愛過的人,茫茫人海中她一眼就相中他。他的劍就掉在床下,右手已無法使力,她側身用左手撈起那柄八十斤的黑鐵,驚動到他,就在他睜眼的一剎那,她握著劍柄深深釘入他肋骨,他悶哼一聲,看到一滴淚自她眼角滑過,留下一道長長的水痕。從前,她在成千的屍首中翻出他,她背著他翻過雪山找醫館,不眠不休三個晝夜,都是從前了。既是從前,皆不必提了。她偏著頭看他,終於有少女的稚氣模樣,臉上帶著淚痕,卻彎起嘴角:“沈岸,你為什麼還要回來,你怎麼不死在戰場上?”他握住她持劍的左手,突然狠狠抱住她,劍刃鋒利,不可避免刺得更深,他嘔出一口血來,在她耳邊冷冷道:“這就是想要得到的?你希望我死?”  

        宋凝和我說起那一夜,事隔多年,淡淡的眉眼中仍暈出痛苦神色,仿佛不能回憶。她不知道我其實已看到那一切,那一定是魔靨般的一夜。雖然我其實還不太明白魔靨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只是在君瑋的小說裡常看到這個詞彙,大約是魔鬼的笑靨什麼的簡寫得來。

  這一幕的最後場景,是茫茫夜色中,秋雨淅瀝,纏著凋零的月桂,想像應是一院冷香。



  浮生盡之第三章(4)

    【沈洛】

  沈岸沒死成。

  那一劍固然刺得重,遺憾的是未刺中要害,大夫囑咐,好好將養,不過三月便能痊癒如初。而兩月後,宋凝診出喜脈。柳萋萋收拾包袱,半夜離開沈府。第二日消息傳開,沈岸拖著病體四處尋找,找到後另置別院,將柳萋萋遷出沈府,自己也長年宿在別院,不以沈府為家。

  第二年六月,宋凝誕下一個男嬰。

  沈岸伸手抱起那個孩子,淡淡道:“你恨我。”他看著床帳的方向:“我以為你,不願將他生下來。”宋凝躺在床帳後,本已十分虛弱,卻提起一口氣,輕聲笑道:“為什麼不生下他,這是沈府的嫡孫,將來你死了,就是他繼承沈府的家業。”他眼中驟現冷色,將孩子遞給一旁的老嬤嬤,拂袖便走。孩子在背後哇哇地哭,他在門口停住,半晌,道:“宋凝,天下沒有哪個女子,一心盼著丈夫死在戰場上。”她的聲音飄飄渺渺,隔著數重紗:“哦?”

  一晃四年,其間不再贅述,只是黎薑兩國再次鬧翻,爭戰不休。針對我要做的生意,這件事並不重要,重要的事情是柳萋萋生下沈家第二條血脈,是個女兒。這件事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使整個別院的社會空氣趨向悲觀。因我站在宋凝這邊,不禁想柳萋萋如此焦灼應是生女兒就分不到多少財產所致,但只是個人猜想,也許人家其實是因為沈岸性喜兒子卻沒能為他生出個兒子感到遺憾。院裡的老嬤嬤一再啟發柳萋萋,表示在宋凝的眼皮子底下她能順利生出個女兒就很不錯了,啟發很久才啟發成功,讓她明白這個女兒著實來之不易,收拾起一半悲傷,同時,沈岸對女兒的疼愛也適時地彌補了她的另一半悲傷。我又忍不住想,柳萋萋能如此快速地化悲傷為希望,乃是因私下沈岸已重新分配遺產,採取遺贈手段分配給她可觀數額。若君瑋在現場看到,一定會批評我沒有一顆純潔之心,想事情太過陰暗,不夠燦爛。但我想,若此情此景,我還能純潔並燦爛,就會成為一個聖母。

  宋凝的兒子長得極像她,起名沈洛。

  沈洛頰邊有淺淺梨渦,兩三歲就會背誦詩書上的高深句子。若實在遇到難題,背不出來也不讓人提醒,只端坐在那兒,將肥肥的小手捏成個小拳頭抵住下巴,用心思考。假如冬天,穿得太厚,做這動作未免吃力,但他為人固執,有始有終,不輕易換造型,可勁兒用小拳頭去夠下巴,顧此失彼,前前後後從小凳子上摔下來五六次,摔疼了也不哭,只爬起來自己揉揉,這一點酷似宋凝。沈洛聰明伶俐,卻不容易認出自己的父親,基本上每次見到沈岸時叫的都是叔叔而不是爹爹。這說明他和沈岸見面的機會著實很少,側面看出他娘和沈岸見面的機會著實也很少。但作為一個兩歲就知道羸弱應該念lei 弱不該念成yin弱的智慧兒童,真不知道他是確實認不出沈岸還是只是假裝。可這樣惹人憐愛的孩子,卻在很早就夭折。

  這個很早,說的是他四歲的隆冬。

  那日,沈岸帶著女兒來沈府給老將軍老夫人請安,小姑娘躲過僕從,一人在花園玩耍,遇到沈洛。兩人不知為什麼吵鬧起來,拉拉扯扯,一不小心雙雙掉進荷塘,救上岸時雖無大礙,卻因沈洛本就傷寒在身,被冷水一泡傷寒更深,連發了幾夜的高燒,第三日天沒亮,閉上一雙燒得發紅的大眼睛,頃刻便沒了。

  大約正是這件事,才將宋凝真正的壓倒。

  我看到冬日暖陽從嶽城盡頭冉冉升起,沈洛小小的身體躺在宋凝懷中,臉頰保有紅潤顏彩,依稀是睡著模樣。她抱著他坐在花廳的門檻上,竹簾高高地收起來,日光斑駁,投到他們身上。她將他的小腦袋托起來:“兒子,太陽出來了,你不是吵著半個月不見太陽,你的小被子都發黴了嗎,今天終於有太陽了,快起來,把你的小被子拿出去曬一曬。”可他再也不能醒來。眼淚順著她臉頰淌下,落到他臉上,滑過他緊閉的雙眼。就像是他還活著,見到母親這樣傷心,留下淚水。

  沈岸隨僕從出現在園中,宋凝正提著紫徽槍走出花廳,月白長裙襯著鋒利美貌,總是微笑的面龐沒有一絲表情。像用血澆出的紅蓮,盛開在冰天雪地間。這樣好看的女子。

  紫徽槍奔著沈岸呼嘯而去,去勢驚起花間寒風,她連他躲避的位置都計算清楚,這一槍下去就了了一切恩怨情仇,只是沒算到他端端正正站在那兒,眼睜睜看著槍頭刺來,一動也沒動。這一槍無可奈何,只能刺偏。他踉蹌兩步站穩,握住她持槍的手:“阿凝。”

  她抬頭望他,像從不認識他:“為什麼我兒子死了,你們卻還能活著,你和柳萋萋卻還能活著?”

  此生,我沒有聽過比這更淒厲的詰問。

  紫徽槍擦過沈岸的袖口,浸出一圈紅痕。她看著那微不足道的傷口,想掙脫被他強握住的左手,掙而不脫,終於將鬱結在心底的一口血噴出,頃刻,染紅他雪白的外袍。他一把抱住她。而她在他懷中滑倒。

  宋凝自此大病。

  此後一切,便如傳聞。

  故事在此畫下句點。今日的宋凝坐在水閣的藤床上,容色悠遠,仿佛把所有都看淡。她用一句話對七年過往進行總結。她說:“君拂,愛一個人這樣容易,恨一個人這樣容易。”

  我不是很敢苟同她這個說法,就如我愛慕言。我愛上他,著實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若他沒有救我兩命,我們只如紅塵過客,不要說我主動愛他,就是他主動愛我我都不給他機會。而我既然愛上他,此生便不能給他時機讓他傷害我,讓我恨他。當然,這些全建立在我是個活人的基礎上。而我此生已死,如今是個死人,這些堅貞的想法,也就只能是些想法,沒事兒的時候想想,聊以自慰罷了……

  其實,在我看來,所有的悲劇都來自于沈岸太專情,若他不是如此專一的一個男人,完全能達到三人的和諧共贏,最後搞得你死我活,真是阿彌陀佛。

  臨別時,宋凝疲憊道:“如今想來,從頭到尾,我愛上的怕只是心中一個幻影。”

  我頷首表示贊同。

  她輕輕道:“君拂,你能幫我做出心中這個幻影麼,在夢中?”

  落日西斜,餘暉灑在荷塘上,一池殘紅。我算算時日,點頭道:“給你兩天時間,你看夠不夠,把塵世的事了一了,兩日後,我們仍約在這水閣之上罷,我來為你織一個好夢。”...<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寒玥 發表於 2011-4-19 04:45 PM

  浮生盡之第四章(1)

    【織夢者】

  兩日後,大家坐在一起吃早飯。天氣晴朗,蚊子稀少。我說起這件事,表示今日要入宋凝夢中,修正一些遺憾,看小藍是不是可以和我一道。因來姜國的這一路實在太過順利,致使他毫無機會施展身手,一顆拳拳的心必然深感遺憾,此次隨我入夢,勢必發生諸多不可預見之事,總有機會救我於水深火熱之中,正可彌補他的缺憾,也實現十六天四個時辰零三刻鐘前他對我立下的諾言。

  我說完這一番話,在場三人紛紛掉了筷子,只是小藍反應較快,竹筷落到一半,覆手輕易撈住,君瑋和執夙則不得不請一旁的僕從幫忙重新換一副。

  君瑋吃驚於我邀請小藍入宋凝的夢卻沒有邀請他,而他才是君師父安排一路保護我的劍客。

  但我這樣選擇著實別有苦衷。因君瑋雖號稱劍客,本質上其實還是個寫小說的,常常在打鬥途中突發創作靈感,而這時,他往往會自行決定結束打鬥,找一個僻靜之所進行小說創作,把同伴徹底遺忘在敵陣之中。這就是為什麼小黃身為一頭人工養殖的華南虎,在某些時刻卻能比野生的東北虎還兇殘的原因。它已記不得被靈感突發的君瑋多少次默默遺忘在刀叢箭雨中了。由此可見,如果命不是特別大,找君瑋保護的風險就特別大,因……靈感是如此的不可捉摸,災難……也如此的不可捉摸,有了多餘選擇,連小黃都不會選擇君瑋,遑論身手不那麼好的我。

  我心中雖是如此想法,卻不能打擊君瑋的自尊心,想想對他說:“主要是你得留下來保護我的琴啊,你看,要是大家都入了宋凝的夢,誰趁機跑出來毀了我的琴,那該怎麼辦?”

  君瑋聽後神色一頓,沉思一番,深以為然,轉頭一句一句囑咐小藍:“雖然你們去的是阿拂為宋凝編織的幻夢,但在夢中,你和阿拂是真實的,你們受傷便是真正的受傷,死亡也是真正的死亡。萬事小心,你死了沒什麼關係,千萬要護住阿拂。”

  小藍沒說話,手中竹筷夾起蒸籠裡最後一隻翡翠水晶蝦仁餃,我咽了咽口水。竹筷停在半空,他好看的眉眼掃過來,似笑非笑:“君姑娘喜歡這個?”

  我望著他筷中餃子,戀戀不捨地搖了搖頭。

  竹筷卻靈巧地轉個方向,轉眼餃子置入我面前碟中,碧綠的竹色襯著晶瑩的餃子皮,他執筷的姿勢是貴族門庭中長年規矩下來的優雅嚴整。

  對於這個餃子,我其實並無執念,只是生前愛好,如今見到,忍不住懷念曾經味道,而因沒有味覺,即便此時吃下,也如同嚼蠟,既然如此,無須浪費,就又把它夾到他碟中。

  筷子正位於湯碗上空,君瑋一聲怒吼:“你們在幹嘛,有沒有聽到我的話?”

  我被嚇得一抖,只見餃子迅速墜入湯裡,小藍順勢將我往後一拉。“啪”一聲,菜花飛濺。

  君瑋雪白的外袍上滿是菜湯,憤怒地將我望著。

  小藍瞧著君瑋,一本正經道:“君兄弟說的話,在下都記得了,在下死了沒什麼關係,千萬要護住君姑娘。”

  君瑋咬牙切齒:“不用護住她了,你現在就把她弄死吧!”

  我說:“這樣,不好吧……”

  小藍似笑非笑看我一眼,正要表態,靜默很久的執夙突然出聲:“姑娘竟懂幻術,東陸已多年不曾……”

  話未說完,被盛怒的君瑋打斷:“她家境貧寒,學點幻術聊以賺錢,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執夙臉上出現古怪神情。

  小藍含笑看我:“家境貧寒?聊以賺錢?”

  我看君瑋一眼,端詳他表情,覺得不好拂逆他給我的設定,點頭道:“嗯……”

  執夙說:“……”

  小藍說:“……”

  吃過早飯,君瑋回房換衣服,執夙不知道去做什麼,留我和小藍在花廳等待。我坐在紫檀木的椅子上冥想,怎樣讓幻夢中的沈岸愛上宋凝。華胥調織出的幻夢被稱為華胥之境,華胥之境只是過去重現,宋凝所說的想像中的沈岸,其實做不出來。我和小藍進入宋凝的華胥之境,為的是改變她的過去,讓已經發生的痛苦之事不能發生,使她在幻夢中長樂無憂,只是怎能長樂,怎能無憂,若心中還有想望,那便是痛苦之源。我想,也許我們可以在蒼鹿野的那場戰爭中將宋凝綁架,這樣她就不能去救沈岸,沈岸死在那個時候,正死得其所。但這和宋凝的想望天差地別,我又想,要不要乾脆賭一賭呢。

  正在內心糾結纏鬥之時,小藍打斷我的冥想。他端詳我的七弦琴,半晌,道:“方才君姑娘說此琴若毀,會有大麻煩?”

  我心不在焉道:“嗯。”

  他饒有興味道:“怎樣的大麻煩?此琴若毀,靠彈奏它而織出的華胥之境便會即刻崩塌麼?”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麼他會有如此可怕的想法,搖頭道:“沒有啊,只是此琴若毀,我就得花兩個金銖再買一張。”

  他看著我,不說話。

  我也看著他。

  空氣一時寂靜無聲。

  半晌,他漂亮的眉眼突然綻出笑容,那笑容好看得刺眼了。

  他笑著道:“君姑娘這麼,真像我認識的一個小姑娘。”

  我聽到這句話,其實心中略為不快了一下。就像我在清言宗生活時,聽說山下劉鐵匠為了哄老婆開心,誇獎老婆長得像大胤著名女戲子張白枝,結果被老婆操著鐵鍬追趕了七條街,雖然張白枝傾國傾城,而劉大嫂六尺身長足有兩百一十斤。其實天下女人皆同此心,但求獨一無二,不求傾國傾城。我想,如果將來我的夫君說出小藍今日這番話,我一定要讓他跪搓衣板。想完後覺得這個想法真是多餘,假如將來我也能有夫君,只能是君瑋,而君瑋此人跪搓衣板從來不長記性。

  辰時末刻,一行四人加一頭老虎,一同來到約定的水閣。

  宋凝氣色比兩日前好上許多。高高的髻,絹帛剪裁的花勝牢牢貼住髮鬢,銀色的額飾間嵌了月牙碧玉。我隱約記得在何處見過她如此模樣,想了半天,回憶起兩日前透過華胥調,我看到新婚那夜,她便是做此打扮,只是那時身著大紅喜服,而今日,是一身毫無修飾的素白長裙。

  我說:“你這樣……”

  她笑道:“總是要收拾得妥帖些,才好去見他。”

  我知道她說的他是誰。是她愛上的那個沈岸。黎莊公十七年凍雪的冬天,桑陽關前,那個沈岸五招便將她挑下馬來;蒼鹿野的雪山裡,那個沈岸對她說:“若姑娘不嫌棄,待在下傷好,便登門向姑娘提親。”宋凝這一生最大的錯,就在於只經歷了沈岸一個男人,所以失去他仿佛失去一切,到死都不能釋然。但假如她同時擁有多個男人,失去他搞不好只是減輕私生活負擔。理智及時制止我不能再繼續想下去,再想下去這個故事就會演變成一篇女尊文。

  宋凝對我說:“君拂,倘若我還祈望和洛兒團聚,會不會太貪心,若他活著,下個月正是他六歲生辰,我不知道若他活著,如今會長成什麼模樣,但他活著那時候,是極可愛的。”

  我將包著七弦琴的布帛打開,低低寬慰她:“我來這裡,本就是為實現你的貪心,我會讓你們團聚的。我們先出去,你且躺著好好睡一覺,待你睡著,我就來給你織夢。”

  宋凝合衣睡下。她的一番話,終於堅定我的信心,我想,我還是要賭一賭的。

  荷塘中一池碧色蓮葉,幾朵剛打苞的蓮花點綴其間,僕從在塘邊架起琴台。我試了試音,看見君瑋捂住耳朵,他不知我今非昔比,琴藝已大有長進。我從前不愛學琴,因不知彈給誰聽。師父上了年紀,每每聽我琴音不到一刻鐘就要打瞌睡。君瑋則是一看我彈琴自己也要拿琴來彈,而我每當看見他的手指撥弄琴弦,就會情不自禁產生把手中瑤琴摜到他腦袋上的暴力想法。此後,慕言出現,縱然我不知道他的模樣,不記得他的聲音,但月光下他低頭撫琴的身影卻從未忘記,還有那些嫋嫋娜娜、從未聽過的調子。記得有一句詩,說“欲將心事付瑤琴”,我後來那樣努力學琴,只因想把自己彈給他聽。

  巳時二刻,日頭扯破雲層,耀下一地金光,我彈起宋凝的華胥調。本以為她如此剛強的性子,又戎馬三年,持有的華胥調必是金戈鐵馬般鏗鏘肅殺,可樂音自絲弦之間汩汩流出,悽楚幽怨得撕心裂肺了。華胥調是人心所化,以命為譜,如此聲聲血淚的調子,不知宋凝一顆心已百孔千瘡到何種程度。再如何強大,她也是個女子,沒有死在戰場上,卻敗在愛情裡。

  撥下最後一個音符,蓮塘之上有霧氣冉冉升起,模糊的光暈在迷離霧色中若隱若現,是只有鮫珠之主才能看到的景致。

  小藍凝望遠處假山,不知在想什麼。我從琴案邊站起,兩步蹭過去,一把握住他的手。他詫然看我一眼。

  我正要解釋,君瑋已撥高嗓子:“男女授受不親……”

  我說:“男女授受不親你個頭,不拉住他,怎麼帶他去宋凝夢中?”

  小藍沒有出聲。

  我保持著握住他手的姿勢。

  因我已不是塵世中人,男女大防對我著實沒有意義。但被君瑋提醒,也不得不考慮小藍的想法和他的女護衛執夙的想法。可除了拉著他以外,也沒有別的途徑可以帶他入宋凝的華胥之境。執夙神色驚訝,嘴巴張到一半緊緊合上,比較而言,小藍就沒有出現任何過激反應,我覺得還是直接徵求他的意見,斟酌道:“我拉一會兒你的手,你不介意吧?”

  他平靜地抬頭看我,挑眉道:“若我說介意呢?”

  我也平靜地看著他:“那就只有等我們從宋凝的夢裡出來後,你找把劍把自己的手剁了。”

  瑋說:“如此甚好,真是個烈性男子。”

  我說:“甚好你個頭。”

  小藍微微翹起唇角:“說笑了,君姑娘都不介意,我怎麼會介意。”

  他的這個笑,陡然令我有些恍惚。但此時正辦正事,容不得多想不相干的東西。我拉著他縱身一躍,跳進荷塘裡霧色中的光暈。如果有不相干的外人經過,一定以為我們手拉手跳水殉情,同時君瑋執夙小黃在一旁和我們揮手做別,就像殉情時還有一堆親人送行,真不知道叫外人們作何感想。

  光暈之後,就是宋凝的華胥之境。所處之處是一座繁華市鎮,天上有泛白冬陽。遠處可見橫亙的雪山,積雪映著碧藍蒼穹,有如連綿乳糖。寒風透過薄薄的紗裙直灌進四肢百骸。鮫珠性寒,我本就畏寒,被呼呼的風一激,立刻連打幾個噴嚏。諸事準備妥當,卻忘記現實雖值五月初夏,此時在這華胥之境,正是臘月隆冬。我哆嗦著道:“你帶錢沒有,我們先去成衣店……”話沒說完,面前出現兩領狐裘大氅。

  我不能置信地看向小藍。

  他將紅色的那頂放到我懷中,自己穿上一頂白色的,看著我目瞪口呆模樣,道:“用早飯時聽君姑娘說起沈夫人救沈將軍時是個寒冬,便讓執夙去準備了兩套冬衣,沒想到還真用上了。”

  我摟著狐裘一邊往身上套一邊讚揚他:“小藍,你真貼心。”

  他立在一旁悠悠打量我,道:“一般貼心。”半晌又道:“穿反了。”

  “……”



    浮生盡之第四章(2)

    【很多傳說,其實並不那麼傳說】

  穿戴完畢,我同小藍說起我的想法。我們來的這個時候,大約正是宋凝將沈岸從屍首堆裡翻出來,陪他待在蒼鹿野一旁的雪山山洞中。其實一切都因沈岸認錯人,雖然不能保證倘若他醒後第一眼所見是宋凝而不是柳萋萋時,會不會像鍾情柳萋萋那樣鍾情宋凝,但,賭一賭麼。我畫了一個魚骨圖進行分析,覺得第一要讓宋衍派出來尋宋凝的手下離開鎮子,才能使宋凝安心留下陪伴沈岸就醫;第二要讓沈岸從頭到尾都見不到醫館裡的啞女柳萋萋,才能從源頭上扼殺他們眉眼傳情的可能性。小藍認為這很好辦,把宋凝他哥的手下和柳萋萋一概殺了就萬事大吉。提出這個心狠手辣的建議時他臉上一派淡淡表情,仿佛殺個把人就像踩死螞蟻一樣容易。其實我也覺得這樣省事,只是這是鮫珠編織的幻境,鮫珠靠吸食美夢修煉自身法力,固然夢要美好必須人為引導,但在這引導過程中肆意製造血光之災,卻並不利於鮫珠修行。換言之,殺了幻境中的柳萋萋等人,我拿到宋凝的命可以撐著自己再活一年半,但不殺他們,我拿到宋凝的命可以撐著自己多活三年。於是我覺得,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要大開殺戒為好。也許在這個幻境中,為了實現對宋凝的承諾,我終歸會殺掉一個人,但這是做生意不得不付出的代價,就是所謂的萬不得已。

  我對小藍說:“我們還是不要選擇這麼激烈的方法,用些溫和的方法吧,能在言語之間就解決的問題為什麼非要用上冷兵器呢,這多不文明啊。”

  小藍沉吟道:“照你這樣行事,不嫌拖遝麼?”

  我淡淡道:“誰叫我是個善心的好姑娘呢。”

  小藍沒有理我,徑直上了旁邊的酒樓。

  我問了下路人,這是小鎮上最大的酒樓。

  到達二樓,只有靠窗一張桌子還空著,於是坐下。

  我對酒樓的靠窗位置一直心生嚮往,因在傳說中,靠窗位置總是坐著神奇人物。如果是愛情傳說,坐的不是皇帝就是王爺,如果是俠客傳說,坐的不是盟主就是教主。這些神奇人物到酒樓用飯基本上只坐窗邊,修長手指端起淨白酒盞,留給眾生一個側面,在傳說中美輪美奐。

  我前後觀望一番,問小藍:“偌大一個酒樓,為什麼只有我們這處空著?”

  他一邊斟茶,一邊抬了抬下巴。

  我沒看懂他的意圖,揣摩道:“難道真的是傳說中的位置只能由傳說中的人坐,大家普遍覺得自己不是傳說,所以才自動將它留著?哈,大家真是太自覺了。”說完打了個噴嚏。

  小藍騰出手來指了指一旁的窗戶:“窗戶壞了,關不了。”

  我不明所以地望著他:“啊?”又打了個噴嚏。

  他將熱氣騰騰的茶盞遞給我,慢悠悠地:“外面風這麼大,要有多餘的位置,我也不願意坐在這個風口上。”

  我說:“這個……”話到此處,恰到好處地再次打了個噴嚏。

  小二很快過來點菜,小藍溫了一壺酒,此外還點了什麼菜色我沒注意,只是不經意間聽到翡翠水晶蝦仁餃。我在沉思中分神道:“早上也吃的翡翠水晶蝦仁餃,還是換個菜吧。”

  小藍道:“你不是挺喜歡吃這個麼?”

  我說:“我無所謂的,關鍵是看你喜歡什麼?”反正我吃什麼都是一個味道,那就是沒有味道。

  小藍抬頭看了我一眼,小二嘴甜,趕緊道:“姑娘真是善解人意。”我贊同地嗯了一聲,繼續陷入沉思。沉思的問題是如何兵不血刃將宋衍的手下引出鎮子,而這件事首當其衝是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哪些人是宋衍手下。雖然透過宋凝的華胥調,我隱約看到過他們的身影,但隔得太遠,只能辨識出是幾個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漢。這鎮上彪形大漢如此之多,我總不能挨個兒地問人家:“大哥,是黎國軍隊出來的吧,有個事兒,你媽媽喊你回家吃飯。”這樣效率就太低了。

  酒很快上來,小藍端給我,正欲接過暖手,他卻握住酒盅,並不放開,我伸手去拽,他古潭般的眸子幽幽的:“我不過與那姑娘指了指路,你慪什麼氣?”

  我愣了半天,莫名其妙:“啊?”

  他皺起眉來,冷冷地:“又裝糊塗,我最恨的就是你和我裝糊塗。”

  我指著自己鼻子:“你是和我說話?你說什麼姑娘,我……”

  他截住我的話頭:“方才持槍的那位姑娘,紫衣,高個兒。自我誇了兩句她手中的兵器,你和我說話就不冷不熱的,還不承認自己在慪氣,你在慪什麼氣?”

  我沒搞懂狀況:“慪氣?我沒慪氣啊。”

  隔壁桌幾個漢子突然哈哈一陣笑,起哄道:“哪裡的醋罐子打翻嘍,兄弟,你這相好的是在喝醋呢,誰叫你當著她的面誇別的姑娘,哈哈哈……”

  我依然沒搞懂狀況,但被他們這麼一鬧,酒樓裡大半客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來。

  我說:“紫衣姑娘,高個兒,還持槍?”

  他不理我,逕自握住我一雙手,方才還冷冷的眉梢眼角突然漾出含蓄的笑,輕輕道:“果真吃醋了?”

  我不動聲色把手抽出來,道:“果真沒有吃醋。”

  小藍放開我的手,沒有強求,因桌旁不知從哪裡冒出一堆人馬,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猜想他著實不好強求。

  這堆人馬皆著姜國服裝,口音卻帶著從黎國邊地催生出來的直爽,一聽就知道是喬裝改扮。打頭的那個朝小藍抱一抱拳:“兄台方才說見著一位高個拿槍的紫衣姑娘,還同那姑娘指了路,敢問兄台那紫衣姑娘是要到何處?”

  其實自打這堆人馬出現,我即刻就參透小藍的意圖。他口中的紫衣姑娘特徵明顯,只要和她有過一面之緣,就不會認不出那是宋凝。他杜撰出一個各方面特徵都和宋凝無二的姑娘,做這一場戲,只為順其自然將尋找宋凝的這幫人禍水東引。而我想通這一點,再觀察小藍表現,就情不自禁地有點目瞪口呆。

  他此時臉上正出現戒備神情,警惕打量面前幾個人:“那紫衣姑娘同你們有什麼干係,你們要做什麼?”就像他果真遇到一個紫衣姑娘,雖是萍水相逢,卻對她欣賞有加,害怕面前這一堆人是她仇家,情不自禁就要維護她。

  一堆人馬面面相覷,打頭的為難道:“實不相瞞,兄台遇上的那位紫衣姑娘八成是我們離家出走的小姐,小姐離家出走,少爺十分擔心,派了我們兄弟幾個出來尋她,我們小姐這一路前往了何處,還望兄台如實相告。”

  我心中說告吧告吧,隨便瞎指一個地方讓他們找去,但小藍只是露出狐疑神色。

  轉念一想,立刻明白,他心中肯定也很渴望說出接下來的臺詞,好將對方引到鎮外去,但為了不叫他們懷疑,特地壓抑心中所想,使出這一招欲擒故縱,就是為了讓他們更加堅信,他下的這個套確實不是一個套,他是很真誠的。但經驗其實是這樣,越是真誠的套子越能套住人。

  對方果然堅信,鄭重道:“兄弟幾個這一趟出來委實只為找尋家中小姐,兄台盡可放心,若那位紫衣姑娘不是小姐,兄弟幾個也斷不會為難她,若違此誓,天打雷劈。”

  小藍探究地觀望打頭的表情,半天,道:“既是如此,若妨礙閣下找人也是一樁罪過……一個時辰前,我們在石門山山腳遇到那紫衣姑娘,她同我打聽湯山裡姓荊的劍客,說要去拜訪這位劍客,問起湯山該怎麼走。”短短一句話,表情包涵諸多內容,有說與不說的掙扎,有終於說出的茫然,還有說出來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的無奈。演技精湛到如此田地,不入梨園真是可惜。

  他說完,打頭的沉吟道:“確然是小姐的作風。”抬頭朝我們抱一抱拳,帶著一堆人馬,風馳電掣般迅速消失在二樓樓梯口。

  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小藍很敬業地以茫然裡略帶愁悶的表情相送很久,直到透過關不上的窗戶發現他們消失在茫茫地平線盡頭。我轉過頭來,看著小藍恢復平日神情,一派悠閒地執起酒壺來自斟了一杯。

  我覺得自己有很多話想問,眼前小藍讓我看到不一樣的一面,絕不是當初被女人刺傷後在床上一躺就是兩天的頹然。其蛻變就像種下一顆葡萄結果結出一個葡萄柚。但只是在原有基礎上進行綜合和提高,沒有結出榴槤或者火龍果,即便令人驚詫,也似乎並沒什麼不妥。

  我坐到他對面,假裝漫不經心道:“石門山,湯山,你對周圍地形挺熟麼。”

  小二上了個薑汁雞條,小藍邊觀察姜汁成色邊道:“七年前蒼鹿野之戰我略有耳聞,閒時研究了下,順便瞭解了點兒周圍地形。”

  我說:“那你又知道宋衍的手下一定是在這個酒樓?”

  他端起酒杯慢悠悠道:“他們此行是辦公差,吃住路費都是公家掏銀子,正是午飯時間,那必然是來這家全鎮最貴的酒樓,你見過哪個出來辦公差還幫公家省銀子的?”

  我一想,還真是如此。

  我當衛國公主時,被父王封號文昌,在傳說中,成為衛王室最聰明的聰明人。雖然傳說中的事多半都不是真事,但在衛王宮中,和眾人一比,我對自己的聰明還是有幾分自信。而今日種種,與小藍一比,立刻相形見絀,難道說明衛國亡國,並不是天災人禍,一切皆是因王室智慧普遍低下?

  小藍說:“你這個表情,在想什麼?”

  我說:“在想很多傳說,其實並不那麼傳說,只是被大家眾口相傳,就顯得很傳說。現在沒有傳說,傳說只在過去和未來發生,只存于虛幻,其實並無意義,一切只是錯誤估值,但越是錯誤估值,仿佛價值越大,而實際上價值果然越大,真是令人沒有想法。”

  小藍表示沒有聽懂。

  我說:“其實就是……”

  他打斷我的話,道:“先吃餃子吧,吃完再說。”

  是我們開始吃餃子。

  而我吃完餃子,已然忘記方才心中所想。...<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寒玥 發表於 2011-4-19 04:47 PM

本帖最後由 寒玥 於 2011-4-19 04:48 PM 編輯

   浮生盡之第五章

    【華胥幻境】

  冬風化雨,頃刻滂沱。天地連成一片,遠處有朦朧雪山。雖然我和小藍對冬天為什麼會下雷陣雨這件事尚存有疑慮,但除了買兩把雨傘以外也沒有其他解決辦法。半個時辰前我們從對街攤烙餅的大娘口中瞭解到柳萋萋行蹤,得知這個時節她正在雪山中採收可入藥的雪蓮子。

  根據烙餅大娘描述,柳萋萋是當世神醫柳時義老先生唯一孫女,性情柔順,樂於助人,醫術高明,長得還好看,唯一缺點只是口不能言。

  但我和小藍均表示沒有聽說過這位當世神醫柳時義,只聽過海外有個唱戲的,名字音譯過來叫柳時元。

  當地人入雪山,只有一條道,大娘指給我們這條道,作為報答,我讓小藍買了十個烙餅當作沿途乾糧。但前去雪山的道路著實太過近便,完全沒有利用到這些乾糧的機會,就此扔掉太過可惜,我跟在小藍後面邊走邊啃,妄圖以此減少一些肩上負擔。

  路行至一半,雨勢漸小,我問小藍:“你怎麼不問問我找到柳萋萋後,下一步做何打算呢?”

  他頭也沒回,淡淡道:“難道不是先行將她綁了,待到沈氏夫婦離開此地再將她放出來麼?”

  我點頭道:“剛開始確實是這麼想的,但命運這玩意兒實在太彪悍,我還是有所擔心,萬一終有一日柳萋萋還是碰到沈岸,愛上沈岸,引出一堆比現實還麻煩的麻煩那該怎麼辦?我這趟生意不就白做了?”

  他的聲音悠悠飄來:“於是?”

  我兩步追上他的步伐,和他肩並著肩,道:“其實你想,如果柳萋萋在見到沈岸之前已對他人種下情根,且情深不悔,即便此後終有一日見到沈岸,也斷不會再有什麼特別感覺,如此,不管沈岸和宋凝結局如何,都算宋凝的夢想圓滿了一半,我的生意也做成了一半了。”

  他終於停下腳步,轉身將油紙傘微微抬高,似笑非笑:“所以?”

  那一剎那,似乎雨中飄來清冷梅香,盈滿狐裘,盈滿衣袖,多半是記憶中難以磨滅的幻覺。因那時也是這樣一個雨天,天上的無根水像珠子一樣砸下來,我在生命流逝之時看到撐著六十四骨油紙傘的男子向我走來,走在衛國的大雨中,他將傘微微抬高一些,血水模糊我的眼睛,看不清他的容顏。我常想那是臨死的幻影,至今也不明白事實是否如我所想。

  我鄭重道:“小藍,我已想好一個萬全之策,保管讓柳萋萋對你情根深種,你願不願意幫助我?咳,當然這個全看你自願,你要不願意那就算了。”

  他道:“哦,那就算……”

  天上細雨夾雜雪花,以一種詩意撲向大地,我說:“這是雨加雪吧,這個天,真是,對了,聽說你身手很好的?那不用我帶著也曉得該怎麼走出這華胥之境了?嗨,其實走不出去也沒什麼,這個地方,你看,也挺好的。話說回來,你剛才想說什麼?”

  他看我良久,我坦然地摸出一個饃繼續啃著。

  半晌,他不動聲色道:“我是想說,那麼一件小事,著實算不了什麼,君姑娘既已有了萬全之策,就照君姑娘的辦法來罷。”

  我點頭道:“好。”

  他補充道:“只是……”

  我好奇問他:“只是什麼?”

  他笑道:“我倒是無所謂,柳萋萋於我,左右不過一個幻影罷了,只是,即便柳萋萋愛上我,難保他看到沈岸不移情別戀。”

  我遞給他一面鏡子:“來,對自己的長相有信心點。”

  “……”

  進入雪山,雨收風停。我們埋伏在柳萋萋必經的道路上,不多時,果然看到遠方出現踉蹌人影。我連忙道:“照計畫行事。”率先跑出雪堆,跑到那人影跟前。待看清她的模樣,卻不由愣住。女子髮絲淩亂,衣衫單薄,背上背了裹著絨袍的高大男子,身姿被壓得佝僂,仿佛全靠手中杵著的長槍才勉強挺住沒直接趴到雪地上。

  我認得她,七年前的宋凝,儘管那絕色的一張臉如今沾滿泥雪污痕,絲毫看不出絕色痕跡。在此遇到,其實也是緣分,只是她不是我現在要找的人。我克制滿腔驚訝,假裝自己只是路人,若無其事同她擦肩。她緊緊握住手中長槍,斜眼能看到發白手指,喑啞難聽的聲音突然在空曠雪野響起:“姑娘請留步,姑娘可是住在這雪山當中?能否請姑娘告知,該如何才能走出這座雪山,如何尋到醫館,我……丈夫危在旦夕,再在山中耽擱,怕……”

  我左顧右盼打斷她:“後頭有個穿白狐裘的男的,你去問他,我跟這兒不熟。”說完飛快沖到她後面,眨眼就消失在十丈開外。其實並不是不願幫助她,因著實已經忘記來路,跑得這麼快也自有原因,因視線盡頭終於出現我要找的人——柳氏萋萋。

  就在宋凝說到她丈夫如何如何時,柳萋萋從一條夾道轉出,向左拐進另一條夾道,從背影看穿著厚實冬衣,還背著一隻采藥的背簍。我一邊追她一邊分神遐想,比起她來,宋凝其實更接近雪山出口,七年前之所以在柳萋萋回到醫館後才背著沈岸找到醫館,多半是臨近出口時一不留神迷了路。

  眼看離柳萋萋只有幾丈遠,我琢磨著差不多可以開口,啪一聲抽出腰間小匕首,邊喊“此山是我開此樹由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邊朝弱質芊芊的柳萋萋撲過去。我本來和小藍商量此時他就可以英雄救美,在我對柳萋萋將撲未撲之時,忽然從天而降,一掌將我劈到一邊去,另一掌扶起嚇倒在地的柳萋萋,溫柔一笑:“姑娘,沒被嚇到吧?”這樣柳萋萋必然對他刮目相看,因我差不多就是這樣愛上慕言。但我們計算很久,算到開頭,算好過程,連結果可能呈現的多元化都一一考慮,就是沒算到這條小道瀕臨山崖,雪路濕滑,我在奔跑過程中不小心掉下一張烙餅,撲過去時一腳踩中,踩著滑了起碼兩丈遠,咚一聲就把柳萋萋俐落地推下了山……

  我茫然趴在崖邊凝望崖下,小藍不知何時出現,蹲下來陪我一同凝望。但崖下茫茫一片,今日柳萋萋又穿一身飄逸的白裙襖,極易同積雪融為一體。

  我急得都快哭出來了:“你怎麼不早點出現啊,你看我就這麼把柳萋萋給殺了,這生意多劃不來啊,她用不著死的呀,可憐她掉下去連吱都沒來得及吱一聲呀……”

  小藍將我拉起來,輕飄飄道:“不挺好的麼,現在什麼事兒都沒了,咱們可以回家睡覺了。”

  我急道:“不行,我剛才沒聽到‘啪’的一聲,萬一柳萋萋被樹椏子網住了沒死成呢?你別攔著我,我得再看看。”說著繼續往地上撲。

  我沒想到小藍會鬆手,我本來以為他拼死都要攔著我,但他卻松了手,在我最沒有防備的時候。其實也不能這麼說,說麼說容易造成歧義,我只是還沒準備好,但他似乎總是快我一步。沒準備好的結果就是勁頭使得太大,在神志清醒的狀態下也無法將力道重新控制,以至於他一放手,我就沿著柳萋萋跌倒的路線直直栽下去。只聽他在後面喊了聲阿拂,我已經身輕如燕地飆出山崖快速墜落。我想起師父生前同我和君瑋講學,說起十公斤的鐵球和一公斤的鐵球放在同等高度使其墜落,結果兩球同時觸地。我看著隨之跳下來的小藍,覺得簡直令人惆悵,根據鐵球定律,他這樣怎麼可能趕上我從而拉住我呢?他為什麼就不能在崖邊助跑一下得到一個加速度呢?

  其實,若體內鮫珠沒有摔碎,我就不會死,或者說再死也死不到哪裡去,所以從崖上墜下才無半點惶恐。而小藍這樣凡身肉胎,能有此種膽色跳下萬丈高崖,真是有精神分裂的人才能做出,這不是自尋死路麼?想到此處,放鮫珠的地方突然動了兩動,一時間陡然惶恐。我張嘴想喊個什麼,嗓子卻像被狠狠卡住,半點聲音也不能出。眼前只有一片茫茫白色,那白色漫進我的眼睛,漫進我的心胸。身體就在此時被穩穩托住。軟劍劃過冰塊,發出一陣刺耳嘶鳴,小藍右手握住插在冰壁上的劍柄,左手緊緊抱住我,側臉抵住我的額頭。

  我們吊在半空中半天沒動,半晌,他的聲音從頭上慢悠悠傳來:“君姑娘好膽色,命懸一線之時,還能鎮定如斯,尋常姑娘們這時候不都嚇得渾身發抖麼?”

  我說:“我也發抖,只是默默地在內心發著抖。”為了增加可信度,還用雙手摟住他的脖子。這真是一個高難度動作,我聽到軟劍刺啦一聲,小藍蹬住冰壁借力,抱著我鷂子一般往上一騰,其間有三次在冰壁上借力,風聲在我耳邊吹過,他的衣袖像晴好時天邊浮雲。還沒反應過來我們已重返地面,我被他幾騰幾挪的晃得頭暈,蹲在懸崖邊上揉腦袋,他卻像個沒事兒人,伸手將我拉得離懸崖邊遠些,不知想到什麼,撫額道:“你也知道這是個幻境,在幻境中誤殺一個幻影,卻打算一命抵一命地把自己賠進去,不知道該說你傻還是實誠。”

  我想這真是天大的誤會,但也不好解釋,因鮫珠續命之事著實不足為外人道,既然如此,不如就讓這個美好的誤會繼續美好下去。

  我仍然蹲著揉腦袋。

  他也蹲下來:“怎麼了?”

  我實在不好意思說自己被晃了幾下就頭犯暈,只好道:“沒什麼,就是被這麼一嚇,肚子有點餓了。”

  他說:“還有烙餅?那吃點兒烙餅吧。”

  我突然想起一件重要事情,忙拉住他:“你是怎麼打破鐵球定律追到我的啊?”

  他抬頭:“那是什麼?”

  我說:“這個事說來話長,其實就是……”

  他打斷我:“先吃餅吧,吃完再說。”

  於是我們開始吃餅。

  但吃完後已不記得剛才要說什麼。

  我們在山中逗留兩日,因小藍覺得時機難得,平時很少來黎薑兩國邊境溜達,既然來了,至少要熟悉熟悉周邊地形,才顯得不虛此行。這是軍事家的思維。如果此次是君瑋陪同,就會要求我們立刻出山找個客棧宅兩天,方便他進行文學創作。這是小說家的思維。我跟著小藍勘探地形,那些複雜地段無論走多少遍都頭暈,他卻能毫不含糊地立刻畫出地形圖。我看著他,覺得世界上沒什麼東西是他不會的。但只維持半刻就推翻這個想法,我突然想起他不會生娃。

  兩日後,晴好天色再度落雨,卡著七年前這一夜沈岸醒來的時辰,我和小藍撐著傘一路慢悠悠晃到醫館。此行只為看看沈岸醒來時見著宋凝會有什麼反應。我其實心中惶惶,不知用職業操守同自己打的這個賭,到底會輸還是會贏。他們的緣分隔著國仇家恨,我不知沈岸是否同我一樣,國仇和私情公私分明。

  夜闌人靜,我輕手輕腳湊到醫館雕花的木窗外,點開細薄窗紙,觀察室內景致。小藍一把將我拉開,拖到僻靜處:“你這是偷窺吧?”

  我掙開他的手:“哪裡就是偷窺了,你不要把我說得這麼齷齪,只是偷偷地窺一窺麼。”

  小藍操手看著我。

  我摸了摸鼻子:“你要不要也來偷偷地窺一窺,獨窺窺不如眾窺窺,一起窺吧?”

  小藍無力揉了揉額角:“你一個人窺吧,小心點,屋裡兩個的身手都是首屈一指的,驚動了他們你就倒楣了。”

  於是我歡快地跑去窺了。

  透過點開的窗紙,屋中寒燈如豆,一切皆是過去重現,只是原本的女主角柳萋萋已被我不小心推下山崖,守在沈岸床前的女子換做了宋凝。她正凝神端詳沈岸沉睡的臉龐,那樣近,高挺的鼻尖幾乎觸到他緊閉的唇。我想,要是我就給他親上去。剛想完,宋凝不愧將門虎女,頭一低,果然親上去了。因是側面,我視力又著實太好,清楚看到她閉上雙眼,睫毛輕顫,細瓷一般的臉龐上泛起一層薄紅,而沈岸在此時睜開眼睛。

  夜雨淅瀝。他抬起手,摟住她的背。她猛地一驚,掙扎著從他身上起來,他卻不放開。他仔細地看她,目光掃過她蓬鬆的黑髮,掃過她的眉毛眼睛。良久,他蒼白英俊的臉龐上浮出莫測笑意,他說:“我認得你,宋凝。”

  她眼中閃過慌亂神色,卻在頃刻間鎮定。她微微仰起頭,不說話,只是想和他拉開距離,大約是女子的矜持。我明白她,她既希望沈岸知道她是宋凝,又害怕沈岸知道她是宋凝。因宋凝不只是宋凝,還是黎國大將軍宋衍的妹妹。

  沈岸緊緊扣住她:“宋凝,為什麼要救我?”聲音聽不出喜樂。他的模樣,全然沒有當年初見柳萋萋的寬容溫文。

  手心都捏出冷汗,果然是我賭輸,果然註定他今生無法愛上宋凝,即便在幻境中也如此。

  宋凝發了狠要掙開:“你別以為我多想救你,我只是被你打敗,我不甘心,在我打敗你之前,你不能死,我絕不讓你死,我只是不甘心。”

  我不忍心再看下去,分析沈岸性格,已能推測事情的發展趨勢。正想離開和小藍另行商議,突然燈火一晃。燭光定住時,床上已變成沈岸上宋凝下的姿勢。我托住下巴沒讓它掉下去,看到他將她牢牢抵在床榻之上,完全看不出重傷未愈。他困惑道:“那你剛才是在幹什麼,宋凝?你是在用嘴幫我打蚊子麼?”

  她臉上緋紅一片,登時無言。

  他用手撥開她臉上散亂髮絲,撫摸她額角鬢髮,輕聲道:“我一直在想,救我的姑娘會是長得如何模樣,原來你是這個模樣。為什麼從不說話,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是桑陽關前的宋凝?”

  眼淚滑落宋凝眼眶,她抱住他哇地一聲大哭起來:“為什麼我要告訴你,你一定不想我救你,你一定討厭我,連碰都不願意碰我。你醒了,你醒了就好,我回黎國了,你說你要娶我,就當你開玩笑好了,反正我沒有當真過。”

  他哭笑不得地看著她,輕輕拍她的背:“你以為你救下我,很容易麼?你以為我動一次心,很容易麼?”

  她哭得更凶:“你說謊,你才見到我,才知道是我。”

  他吻她的眼睛,害她哭都哭得不利索:“你說得對,我才見到你,才知道是你,我愛上救我的姑娘,卻不知道她長的什麼模樣。”

  七年後的宋凝,總像是捏著情緒過日子,本以為性情使然,今日才明白只是這七年裡,她想要撒嬌的那個人從不理會她而已。她也有這樣的時刻,會大喜,會大悲,她只給心中的良人看這副模樣,這才是天真的、真正的宋凝。

  我從窗前離開,小藍撐著傘在院中觀賞一株花色暗淡的仙客來。這種花本來就不該種在雪山連綿之地,存活下來實屬罕見,還能開花,真是天降祥瑞。

  我繞過小藍,繞過籬笆。他不緊不慢踱過來,將傘撐到我頭頂:“他二人,如何了?”

  我咧出一個笑:“我贏了。”

  雨打在傘頂上,發出悅耳的咚咚聲。他瞟了我一眼:“可你看上去並不大高興。”

  我說:“其實也不是不高興。只是今夜所看到幻境中所發生之事,才明白若七年前沒有那樁誤會,宋凝和沈岸其實能過得挺好,不會搞到現在這個境地,有些感觸而已。這個感覺吧,就類似於你去青樓找姑娘,但姑娘不願陪你,你一直以為是自己長的太抱歉,搞得姑娘不喜歡你,若干年後突然瞭解到,原來並不是姑娘不喜歡你,姑娘其實覺得你長得挺俊,挺願意和你成就一番好事,只可惜你倒楣,姑娘那天來葵水,硬體設施愣是跟不上去。”

  他看著我,似笑非笑:“君姑娘……”

  我打斷他的話:“你是不是想說我童言無忌,我其實內心挺保守的,如今說話這麼不避諱,只因前十七年活得太過小心,如今我孑身一人自然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沒理由憋著給自己找不痛快。”

  他沉默半響,道:“君姑娘今晚似乎,有些反常。”

  我看著遠方天色,黑漆漆的,問他:“小藍,你說什麼是假,什麼又是真的?這幻境之中看似圓滿無比,卻繞不過現實中的慘烈至極。我覺得,一切都是心中所想罷。若你不認為他是幻影,他便不是幻影,在我為他們編織的這個世界,他們是真的,哭是真的,笑是真的,情是真的,義是真的,反復無常是真的,見異思遷也是真的,人心所化的華胥之境,雖嚮往美好,本身卻是很醜惡的啊,沒有一顆堅強的心,無論是現實抑或幻境,都無法得到永遠的快樂,而倘若有一顆堅強的心,完全可以在現世好好過活,又何必活在這幻境之中呢。”這番話看似有條有理,邏輯嚴密,其實說到後來,回頭想想,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小藍思考半響,問我:“於是,你要表達的中心思想是……?”

  我說:“我不想做這樁生意了,宋凝和沈岸終不能走到一起,並非天意為之,若她願意,其實還可以搏一搏,這樣死在這幻夢終,實在是太不值得了。”其實我也掙扎過片刻,因做出這樣的決定,幫宋凝看透心魔走出幻境,我這一趟就白忙活了,但繼續想想,覺得日子還長,有鮫珠頂著,我至少還能活三年,三年,一千多天,時日方長,說不定有更好的生意。

  小藍看我半天不說話,提醒道:“你打算,如何?”

  我心中已做好決定,抬頭道:“我在等一場大戰,一場雪流漂忤,遍地枯骨的大戰。”

  他若有所思的看著我,我坦然由他看著,半響,突然想起一件早該和他說的事:“對了,今天一直忘了跟你說,你看,我這個衣服,這個地方,我夠不著,你看看,就在肩膀上,肩膀這個地方破了個洞,你這麼萬能,女紅也能吧,你能給縫縫。”

  他扒著我的衣服查看一會兒,抬眼淡淡地:“萬能的我不會女紅,不能給縫縫。”

  “……”



    浮生盡之第六章(1)

    【傷逝】

  我同小藍說我在等一場大戰,並不是開玩笑。我已想到自己該怎麼做。華胥之境是一種虛空,華胥調的每一個音符對應虛空的各個時點。鮫珠之主在華胥之境的虛空中奏起華胥調,便能去往其中任何一個時點,置身之處,是所奏曲調最後一個音符對應之處。曲調永遠只能往後彈奏,若去往將來,便不能回到過去,為此我考慮很久,我將完成最後一件事,好對得住自己的良心,但不知道是快進到一年之後還是快進到三年之後。我問小藍:“按照你的經驗,一對情侶,要愛得難捨難分,留下諸多美好回憶,一般給他們留多少時間來完成這個事兒比較適合呢?”

  雨停下來,他收起傘,漫不經心道:“半年吧。”

  第二日,我們在鎮上琴館借到一張瑤琴,琴聲動處,萬物在劇烈波動的時光中流轉急馳。

  指尖落下最後一個音符,風漸柔雲漸收,枯樹長出紅葉,赤渡川旁大片蘆花隨風飄搖,是大半年後,黎莊公十八年秋初,姜夏兩國交界之處。

    戰爭已經結束,前方一片空闊之地,正看到姜國軍隊拔營起寨,準備班師回朝。這是七年之前,沈宋二人成親九月。夏國新侯發兵攻打姜國的那一場戰爭,那時,宋凝送了沈岸一面綠松石的護心鏡。

    我一個人渡進蘆葦蕩,拿出袖中準備好的人皮面具,取下鼻樑上的銀箔,蹲在一個小水潭中,將面具貼到臉上一寸一寸抹平戴好。君師傅是整個大胤做人皮面具做得最好的人,我這一手功夫皆是從他那裡學來,但今日看著水中幾可亂真的宋凝面容,我突然有一種感覺,覺得自己青出於藍了……小藍的聲音慢悠悠飄進蘆葦蕩:“君姑娘,我說,你還活著麼?”我撥開蘆葦蕩,揚手道:“在這兒。”他隔著蘆花從頭到腳打量我:“你打扮得這樣,是想做什麼?”我說:“去找沈岸,有件事情必須得做,你在這裡等我,事成之後,我來找你。”他看我半天,道:“萬事小心。”

    秋陽和煦,浮雲逐風。我用絲巾將臉蒙住,因決不能讓旁的人發現宋凝出現在此處。軍營營門前的小兵捧著我給的信去找沈岸了。信中臨摹的宋凝字跡,約沈岸在赤渡川後開滿蜀葵的高地上相會。

    他一定會來。

    高地上遍佈各色各樣蜀葵花,柔軟飽滿,秋風拂過,蕩起一波又一波浪濤。過去十七年,我雖從未來過此地,卻聽過關於他的種種傳說。最有名的一條,說此處自前朝開始便埋葬義士,正是正義的鮮血澆出了滿地的蜀葵,找出它們的根聞一聞,還能聞出死者腐骨的氣息。我想,我為沈岸找了個好地方。

    身後響起枯葉裂碎的聲響,腳步聲漸行漸近。我轉身笑盈盈看著他,這個宋凝深愛的幻影,深愛了一輩子,到死都無法釋懷的幻影。黑色的雲靴踏過大片柔軟的蜀葵花,他抱住我,緊緊的,聲音低沉,響在耳畔,近似歎息:“阿凝,我想你。”鼻尖有血的氣息,越來越濃郁,我抽出紮進他後心的匕首,輕輕附在他耳邊:“我也想你。”

    黎莊公十八年秋,九月十四。姜國雖打了勝仗,大軍還朝,王都卻未響起凱旋之音,因將軍遇刺身死。良將逝,舉國同悲。

    將軍府敲敲打打,治喪的嗩吶在白幡間大放悲聲,我同小藍混跡在奔喪的賓客中,看到高高的靈堂上拜訪了靈位香案,琉璃花瓶裡插滿不知名花束。白色的燭火下,堂前烏木的棺槨在地上映出蒼涼的影子,宋凝靠在棺槨之側,漆黑的眼睛空茫執著,緊緊盯住棺中人。不時有客人上前勸慰,她一絲反應也無。小藍問我:“這就是,你為她編織的美夢?”我不能理解:“你覺得這是美夢?這明明是噩夢好吧?”我將美好撕碎,讓宋凝看清現實。這世上有一種美好能要人命,大多數人首先想到的是女人,但女人何苦為難女人,我說的不是女人,我說的是華胥之鏡。我本來想將這個道理解釋給小藍聽,但他迅速轉移話題:“當日你誤殺柳萋萋,消沉許久,我還真沒想過你能有勇氣親自殺一個人。”我說:“因為我發展了,你要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

    入夜後,賓客散盡,天上有孤月寒鴉,抉擇時刻已至。諾大的靈堂只留他們夫妻二人,一個活著,一個死了,陰陽兩隔。宋凝蒼白的臉緊緊貼住棺槨,聲音輕輕的,散在穿堂而過的夜風中,散在白色的燭火中:“終於只有我們兩個人了。”她修長的手指撫摸烏木棺面,就像閨房私語:“我本來想,待你凱旋,要把這個好消息親自告訴你,他們要寫信,都被我攔住了,是我私心想要當面看到你如何的高興。你不知道,我等這一天等了多久,我要見到你,我多麼想見到你。”廳外老樹上做窩的鳥兒突然驚叫一聲,廳中燭火晃了一晃,她用手擋住眼睛,平靜嗓音哽咽出哭腔:“沈岸,我們有孩子了。”但並沒有真的哭出來,只是柔柔軟軟的,蕩在靈堂之上,像一句溫柔情話。她把這句話說給他聽,可他是聽不見的。

    我在她說出這句話時走進靈堂,高高的白幡被夜風吹得揚起,她猛地抬頭:“沈岸?”

    我從白幡後走進燭光,讓她看到我的身影。

    她秋水般的眼睛映出我紅色的衣裙,陡然亮起的顏彩傾刻暗淡,神情空空蕩蕩的。

    穿堂風拂過群腳,我看著她:“我不是沈岸,宋凝,我來帶你走出這幻境。”

    她臉上出現茫然的表情:“幻境?”但只是茫然半晌,很快恢復清明:“我記得你,在蒼鹿野的雪山之中,我見過你,你是……”

    我走近她一些,笑道:“你第一次見我,可不是在蒼鹿野的雪山之中,宋凝,這一切的一切,不過是我為你編織的幻境罷了。”

    小藍不知何時出現在身旁,漫不經心打量靈堂陳設。

    我再走近她一些:“幻境裡你的夫君死了,辦起這樣盛大的喪事,可事實上,在現實的世界裡,他活得好好的,他負了你,和另一個女子成親生子,你用性命同我做了交易,讓我為你織一個你們相愛白頭的幻境,你看,在這個我為你編織的幻境裡,他果然愛上了你。可一切不過是你的心魔,其實都是假的。”

  我說出這一番話,看到她蒼白面容一點一點灰敗,眼中出現驚恐神色,這不是我熟悉的,七年後的宋凝。她踉蹌後退一步,帶倒身後琉璃瓶,啪一聲,人也隨之滑倒,碎裂琉璃劃破修長手指。

  我說:“宋凝,你不信我麼?”

  時間凝滯,空氣沉悶,我將這一切和盤托出,沈岸的死令她如此心傷,她不會願意留在這無望的幻境。沒什麼比深愛的戀人死去更可怕的了,經歷了這樣的痛苦,現實裡沈岸的不愛再不算什麼,宋凝的病是心病,只要讓她看開,離開這個夢境,她定能很快康復。

  她手忙腳亂將灑落一地的花束撿起來,我要蹲下幫她,被小藍拉住,而她撿到一半,突然停下動作,只低頭看手中大把淡色秋花,半晌,道:“你可知道,一直以來,我都做一個夢,那樣可怕的夢,每次醒來,都恐懼得發抖,原來,我做的這個夢,這一切。”她極慢極慢地抬頭看我:“這一切,都是真的。”

  兩滴淚從眼角滑落,她問我:“你沒有說出來的那些現實,是不是還有……我的孩子。我的有個孩子,他叫沈洛,他死在,一場傷寒之中?”

  我沒有回她,她定定看著我,良久,模糊淚眼中攢出一個淡淡的笑,她說:“我要留在這裡。”我心裡一咯登。

  她低頭看自己的手指,淚水滑落手心。她移開目光,看向堂上沈岸的靈位:“你說這是你為我編織的幻境,都是假的,我在夢中看到的那些,才是真實,可那樣的真實,未免太傷了。我說的真實和我所在的幻境,到底哪一個更痛呢?那些真實,我只在夢中看到,也瑟瑟發抖,不能忍受,更不要說親身經歷,倘若如你所說,真有那七年,我是怎麼挺過來的呢?我想起這些,便覺得在這環境之中,沈岸他離開我,也不是那麼難以忍受了,我們至少有美好的回憶,我會生下他的孩子,我想,我還是能活下去,是了,我還是能活下去的,他也希望我活下去。可你讓我同你回到那所謂的真實,那樣不堪的境地,那個世界裡的沈岸,連他都不想我活著,我還活著做什麼呢?”

  宋凝這一番話,我無言以對。只聽到靈堂外夜風愈大,樹葉被刮得沙沙作響。

  我想救她,終歸救不了她。

  她扶著棺槨起來,將手中花束端正插入另一支琉璃瓶,因背對著我,看不見她說話表情,只聽到語聲淡淡:“聽姑娘說,我是用性命才同姑娘換來這個幻境,在那個真實的世界裡,我是不是已經死了?若是那樣,煩請姑娘一把火燒了我的遺體吧,然後將我的骨灰……將它帶回黎國,交給我的哥哥。”

  我張了張嘴,半響,發出一個音節:“好。”

  五日後,我同小藍離開宋凝的華胥之境,其間再去過一次蒼鹿野的雪山,只因上次時間盡,小藍還有兩處地形沒能勘探完。無意之中得知柳萋萋果然未被摔死,說摔下去時掛在崖壁一株雪松上,為一個獵戶所救,為報救命之恩,柳萋萋以身相許,和獵戶成親了。

  連柳萋萋都能有個不錯的好歸宿。

  我對小藍說:“其實不該殺掉沈岸的,只是沒想到即使這樣,宋凝也不願離開這個幻境。我想救她而殺掉沈岸,卻害苦了她。”

  小藍看我半晌,淡淡道:“這才是一個真正的美夢,沈夫人渴望愛她一生永不背叛的人,沈將軍在最愛她的時候死去,她懷著他永不背叛的愛活下去,只要度過這一段傷心時日,就是她所求的一輩子的長樂無憂。若不殺掉沈將軍,簡直後患無窮,你能保證在這幻境中,他能一輩子不背叛嗎?”

  我表示驚訝:“你竟然能同我講這麼一大推道理,你們男人不是都討厭這些情情愛愛的事情嗎?”

  他看我一眼:“有這等事?假如真有這等事,全大晁的青樓都不要想做生意了。”

  我一想,覺得這個回答真是一針見血。

  我握住小藍的手要離開這個幻境,他反握住我的手,淡淡道:“幻影就是幻影,這些幻影的事,你不用那麼較真。”

  他說出這樣的話,一雙雲雁飛過高遠天空。



  浮生盡之第六章(2)

    【這不是真的,我不相信。】

  華胥之境一晃半年,塵世不過短短一天。脫離幻境,一泓暖流猛然湧入胸口置放鮫珠的地方,帶得全身血液都熱起來。那是鮫珠吸食了宋凝的性命,她死了,在這個寂寥的黃昏,只是誰都不知道。別院的僕從仍端端正正侍在水閣旁,君瑋和小黃則圍著琴台打瞌睡,日光懶洋洋灑下來,一切祥和安靜,就像無事發生。執夙看到小藍,驚喜道:“公子”,驚醒小黃和君瑋,一人一虎趕緊上前觀賞我有沒有哪裡受傷。就在此時,不遠處水閣裡突然竄出一簇火苗,頃刻撩起丈高的大火。君瑋一愣:“宋凝還在那裡吧?”立刻就要閃身相救,被我攔住。小藍低聲道:“看來她早已料到最後結局。”我和君瑋講述一遍事情原委,看著水閣四周垂搭的帷幔在火中扭出匪夷所思的姿態,突然想起幻境之中,她讓我一把火燒掉她的遺體。果然是宋凝,不用我動手,入夢前,她早已將後事安排妥當。隔著半個荷塘,驚懼哭喊連成一片,好幾個衷心的奴僕裹著在塘中濡濕的棉被往水閣裡沖,都被熊熊大火擋了回來。宋凝做事一向仔細,那水閣之中怕每一寸都被火苗舔透了。她要將自己燒成一團灰,裝在秀致的瓷瓶子裡,回到闊別七年的黎國。

    火勢趁風越燒越旺,映出半天的紅光,房梁從高處跌進荷塘,被水一澆,濃煙滾滾,撐起水閣的四根柱子轟然倒塌,能看到藤床燃燒的模樣,此間安眠的宋凝被掩藏在茫茫火光之中。

    民間傳說裡,這樣的故事總會在適時處落一場大雨,可水閣之上的這場火直至燒無可燒漸漸熄滅,老天爺也沒落一顆雨,仍是晚風微涼,殘陽如血,如血的殘陽映出荷塘上一片廢墟,廢墟前跪倒大片的僕從,沒有一個人敢去搬宋凝的屍首。

    我對小藍說:“走吧,去把她斂了。”

    他看我身後一眼,淡淡道:“不用我們幫忙,斂她的人來了。”

    我好奇轉頭,看見石子路旁那排老柳樹的濃陰下,小藍口中來為宋凝斂屍的人,將她逼往死地的人。

    沈岸,她的夫君。

    他穿著雪白的錦袍,襟口衣袖裝點暗色紋樣,像一領華貴的喪服。這樣應景的場合。他一路走到我們面前,白色的錦袍襯著白色的臉,眉眼仍是看慣的冷淡,嗓音卻在發抖:“她呢,她在哪裡?”

    我指著前方水塘上的廢墟:“你是聽說她死了,特地來為她收斂屍骨的嗎?她和我說過,她想要一隻大瓶子裝骨灰,白底藍釉的青花瓷瓶,你把瓶子帶來沒有?”

    他張了張口,沒說話,轉身朝我指的廢墟急步而去,卻一個踉蹌差點摔倒。水閣前跪著的奴僕們慌忙讓開一條路。我抱著琴幾步跟上去,看見他身子狠狠一晃,跪在廢墟之中,夕陽自身後扯出長長的影子。

    越過他的肩膀,可以看到地上宋凝的遺骸,今晨我見著她時,她還挽著高高的髻,頰上抹了胭脂,難以言喻的明豔美麗。

    朝為紅顏,暮為枯骨。

    時光靜止了,我看見沈岸靜靜地跪在這片靜止的時光之中。

    一段燒焦的橫木啪一聲斷開,像突然被驚醒似的,他一把摟住她,動作兇狠得指尖都發白,聲音卻放得輕輕地:“你不是說,死也要看著我先在你面前咽氣麼?你不是說,我對不起你,你要看著老天爺怎麼來報應我麼?你這麼恨我,我還沒死,你怎麼能先死了?”沒有人回答他。

    他緊緊抱住她,小心翼翼地,就像抱著一件稀世珍寶,卡白的臉緊貼住她森然的顱骨,像對情人低語:“阿凝,你說話啊。”

    黃昏下的廢墟彌漫被大火燒透的焦灼氣息,地面都是熱的。

    我看到這一切,突然感到生命的空虛,無力問他:“你想讓她說什麼呢?她現在也說不出什麼了,即便你想聽,也在說不出了。倒是有一句話,她曾經同我說過,新婚那一夜,她想同你說一句甜蜜的話,她剛嫁來姜國,人生地不熟,眼裡心裡滿滿都是你。她沒有父母姊妹,也沒有人教導她如何博取夫君的歡心,但那一夜,她實心實意地想對你說來著,說:‘夫君,我把阿凝交給你,好好地交給你,請一定要珍重啊。’只可惜,你沒讓她說出口。”

    他猛地抬頭。

    我蹲下來看著他的眼睛:“你說宋凝恨你,其實她從沒有恨過你,天下原本沒有哪個女子,會像她那樣愛你的。”

    他死死盯著我,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擊中,蒼白的臉血色褪盡,良久,發出一聲低啞的笑,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地:“她愛我?你怎麼敢這樣說。她沒有愛過我。她恨不得我死在戰場上。”

    我找出塊地方坐下,將瑤琴放到膝蓋上:“那是她說的違心話。”我抬頭看他:“沈岸,聽說你兩年沒見到宋凝了,你可還記得她的模樣?我再讓你看看她當年的模樣,如何?”

    沒有等到他回答,我已在琴上撥起最後一個音符。反彈華胥調,為宋凝編織的那場幻境便能顯現在塵世中。我本就不需要他回答,不管他想還是不想,有些事情,總要讓他知道。

    這懨懨的黃昏,廢墟之上,半空閃過一幕幕過去舊事,倒映在渾濁的池水裡。

    是大漠裡雪花飛揚,宋凝緊緊貼在馬背上,越過沙石淩亂的戈壁,手臂被狂風吹起的尖利碎石劃傷,她用舌頭舔舔,抱著馬脖子,更緊地催促已精疲力竭的戰馬:“再跑快些,求求你再跑快些,沈岸他等不了了。”

    是蒼鹿野的修羅場,她下馬跌跌撞撞撲進死人堆裡,面容被帶著血氣的風吹得通紅,渾身都是污濁血漬,她抿著唇僵著身子在屍首堆裡一具一具翻找,從黎明到深夜,終於找到要找的那個人,她用衣袖一點一點擦淨他面上血污,緊緊抱住他“沈岸。我就知道,我是應該來的。”話未完,已捂住雙眼,淚如雨下。

    是戰場之側的雪山山洞,他身上蓋著她禦寒的絨袍,她輾轉在他唇上為他哺水,強迫他一口一口吞下。天上沒有一顆星星,洞外是呼嘯的寒風,她顫抖地伏在他胸口:“你什麼時候醒來,你是不是再醒不來,沈岸,我害怕。”她抱著他,將自己縮得小小的躺在他身邊:“沈岸,我害怕。”

    是雪山之中的那三日,她背著他不小心從雪坡上跌下,坡下有尖利木樁,她拼盡全力將他護身身前,木樁擦過她腰側,她忍著疼長舒一口氣:“幸好。”她吻一吻他的眼睛,撐著自己坐起來,捧著他的臉:“我會救你的,就算死,我也會救你的。”

    華胥調戛然而止,我問他:“你可見過,這樣的宋凝?”話未完說就被一口打斷:“那不是真的,我不相信。”面前的沈岸一隻手緊緊捂住胸口,額角滲出冷汗,身體顫得厲害,卻看著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決絕的話:“你給我看的這些,我不相信,這不是真的,我不相信。”

    我覺得好笑,真的笑出來:“沈岸,到底是不是真的,你心中最清楚罷。她總想說給你聽,你卻從不給她機會。”

    我說:“沈岸,你知道宋凝是怎麼死的嗎?一個幻境。她沉溺在幻境之中,捨棄了自己的生命。那個幻境裡,你終於愛上她,你們相約白頭。她沉浸在這樣的幻境裡,這其實沒什麼,得不到的便想得到,也是人之常理。可後來你戰死了,即便你戰死了她也不願意離開那幻境,她想起現實中你給的痛,比起現實中你給她的那些痛,她寧願忍受幻境中永遠失去你的痛,她命人燒了自己的遺骸,什麼也不願留給你,她原本是那樣地愛你。沈岸,你不知道,她愛你愛了七年。”

    我說完這些,看到他顫抖的手指撫上她手腕脛骨處一隻玉鐲,緊緊握住,現出泛白的指節,突然身子一傾,吐出一口血,殷紅的血灑在宋凝遺骸的肋骨上,現出一種異樣的妖。他喊出那個名字,像痛苦得不能自已了,嘴唇開合幾次,才能發出聲音:“阿凝。”可她已再不能回應。

    我抱琴起來:“她讓我將她的骨灰送回黎國,自此以後你們再無瓜葛,沈將軍,三日之後我來取宋凝的骨灰。”

    他沒有理我,踉蹌著抱起她,一步一步踏出水閣,像隨時都會倒下去似的。

    伏在地上的僕從們嚶嚶哭泣。

    我愣了愣,道:“也好,那煩勞沈將軍實現她最後一個願望,將她裝進白底藍釉的瓷瓶,親手交給她的哥哥。”

    沉默像一把蜿蜒的白刃,良久,他暗啞的嗓音自一片哭泣聲中恍惚傳來:“她臨死之前,可有什麼話對我說?”

    我看著他的背影:“沒有,一個字也沒有,她對你,已別無所求。”

    這件事過去不久,聽說黎薑兩國再次開戰,黎國由大將軍宋衍掛帥,姜國則派鎮遠將軍沈岸出征。那時,我們正在姜國邊境遊山玩水。

    五月初七的雨夜裡,小藍帶來消息,說沈岸戰死在蒼鹿野,這一戰他占了先機,本該大獲全勝,不知為什麼竟會戰敗身死。據說臨死前他讓部將將他埋在蒼鹿野的野地裡,下葬時,他們發現他隨身帶著一隻青花的小瓷瓶,瓷瓶中,裝滿了不知名的白色齏粉。他家中妾室得知他戰死的消息,當晚懸起一根白綾,將自己也吊死在了花廳。

    小藍問我有什麼感想,我笑著對他道:“倘若敬武公主宋凝還活在這世間,興許沈岸就不會死了,世間只有一個人會不顧性命地愛他救他,只可惜死得太早了。”

    他沉默半晌,道:“也許正是因為宋凝死了,所以他才死了呢?”

    我說:“是麼?”

    他不說話。

    我看著窗外淅瀝的夜雨,淡淡道:“我不相信。”低頭問小黃:“你相信麼?”小黃安詳地啃半隻燒雞,聽到我喚它,抬頭茫然看了我一會兒,垂頭繼續啃自己的了。

    我們倆面對面沉默半晌,我問他:“你最近怎麼都不穿藍衣裳了?”

    他笑道:“為什麼我一定要穿藍衣裳?”

    我說:“因為你叫小藍啊。”

    他挑起好看的眉毛:“我還奇怪你為什麼從不問我的名字,小藍不是你給我起的……”他做出思考的樣子,像在挑選一個合適的詞語,燈花劈啪一聲,他不動聲色看著我:“不是你給我起的昵稱麼?”

    我回想事情梗概,發現果然如此,端了茶盅倒水:“你原本也有自己的名字罷,呃,只是我覺得名字不過符號而已,喊你小藍喊習慣了,就忘了問你原本叫什麼名字,你原本叫什麼名字?”

    他輕聲道:“慕言,思慕的慕,無以言對的言,我的名字。”

    我手一滑,茶盅啪的一聲落在地上。


    ——宋凝篇 浮生盡 完——...<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寒玥 發表於 2011-4-19 04:50 PM

本帖最後由 寒玥 於 2011-4-19 04:53 PM 編輯

《鶯歌篇 十三月》

    『看著她的背影在月光下漸行漸遠,他想喚她的名字,鶯哥,這名字在心中千回百轉,只是一次也沒能當著她的面喚出。“鶯哥。”他低低道。可她已走出老遠。』



    十三月之第一章(1)

    【百里縉】

  那一日,天色晴好,我們離開姜國,取道滄瀾山入鄭國國境。

  慕言打算第二日離開,道家中有急事召他回去,欠我的恩望來日再還。

  其實他不欠我什麼,倘若他還記得,就該明白這筆賬是這樣算,我先欠他兩條命,如今救了他一命,只是抵消曾被他救的前一條命,就是說還欠著他一條命,是我要還他,不是他還我,但明顯他已不記得。其實這也沒什麼,女大十八變,如今的我同三年前大不一樣,臉上還隨時隨地帶個面具,他認不出我也是情理之中,沒什麼可失落。  我想,我愛上他四年,沒有想過今生還能再見,老天再一次讓我們相遇,卻隔著生死兩端,著實缺德。但這樣也好,於他而言,什麼都沒有發生,什麼都沒有結束,於我而言,一切早已發生,早已結束。如今藏在心中的這份情意不過亡魂的執念,不是這世間應有的東西,過多糾纏著實毫無意義。

  但總是無法忘懷,一閉上眼就會出現在腦海裡的,全是雁回山山洞裡他低頭撫琴的身姿,銀的面具,玄青的長袍,手指撥弄蠶絲弦,月光下琴聲如同悠遠溪流,潺潺。

  我想,我得讓他留點兒什麼給我,什麼都行,算是做個念想。

  夏日天長,很久才入夜。我提著一壺酒忐忑地去找他,假裝自己根本沒有心存雜念,有此舉動完全是為了找個酒友拼酒賞月,而他得以入選,純粹是今夜我們比較有緣。

  他坐在客棧的院子裡納涼,石桌上布了兩三酒具,是在自斟自飲。我蹭過去把提來的壺放在一旁,瞄他一眼:“一個人喝酒多沒意思啊。”

  他抬頭看我:“你是來陪我喝酒的?”

  我盯著他手中白瓷的酒杯,半晌,道:“慕言,走之前再給我彈個曲子吧。”

  他詫異望我一眼,卻沒說什麼,只是放下杯子:“想聽什麼?”

  我想想說:“沒什麼特別想聽的。”

  他朝守在不遠處的執夙打了個手勢,轉頭看我道:“那就……”

  我挨著坐下打斷他:“那就你會的都給我彈一遍吧。”

  “……”

    ***

  執夙很快將琴取來,放在客棧的涼亭中。涼亭周圍被老闆娘種滿了千花葵,大片大片開在月光之下,由白漸紅,一路蔓開,像雲裡裹了煙霞。我垂頭看著慕言,他就坐在這煙霞之中,卸下面具的臉少有的好看,修長手指隨意搭在琴弦之上,微抬頭含笑看我:“要真把我會的每一首曲子都彈給你聽一遍,今晚你可睡不了了。”

  我沒有說話,心裡卻不由自主地想,哪怕他是要彈一輩子呢。

  琴聲響起,仍是我從未聽過的調子,我趴在一旁的三足幾上,撐著頭問他:“慕言,你還沒有妻室吧?”

  曲音毫無停頓,他只微偏頭含糊了一聲:“嗯?”

  我說:“你願不願意娶一個死人做妻子?”

  他停下撥弦的手指,月光映在臉龐上,光線深深淺淺,說不出的好看。

  我鼓起勇氣和他比劃:“那姑娘長得不錯,性格也可以,長輩們都喜歡她,嫁去你們家絕對不會產生婆媳問題,而且,她琴棋書畫都懂一些,絕不會在外人面前丟你的臉,另外,飯雖然做的不大好,也能做一些的,就是,就是已經死了……”

  我將自己大肆誇獎一番,自己都覺得厚顏,越誇越誇不下去,他托著腮幫耐心聽我陳述,半晌,哭笑不得的:“你說的是冥婚?”

  我不知道假使我和他成婚算不算冥婚,可也沒有更好的定義,只能含糊地點點頭。

  他耐心看了我好一會兒,抬手重新撥琴弦,搖頭道:“真搞不懂你在想什麼,該不是想為已故的某位姊妹說媒吧。”

  我目光炯炯地看著他,道:“嗯。”

  蠶絲弦發出一陣顫音,他笑道:“確實像是你能做出來的事兒,可我們慕家不能無後,多謝你一番美意了。”

  我重新趴回三足幾,閉上眼睛,明明夜風溫軟和煦,卻覺得渾身都冷。雖然明白生死殊途,但有些時候,總免不了心存僥倖,想試試看,也許會有不一樣的結局,卻只是讓自己更加失望而已。

  我多麼想告訴他,你跟前這個面具姑娘就是當年雁回山上那個被蛇咬得差點死掉的小女孩,如今長這麼大了,一直想把自己許配給你來著,天上地下的找你,找了你三年。可如何能說得出,這個面具姑娘其實是個死人。

  這一夜,我趴在三足幾上,伴著慕言的琴聲,不知自己何時入睡。聽君瑋說,四更時慕言將我抱回房。但我醒來時,他已離開。就像三年前雁回山那一夜,總是不知不覺我們就分別。但也沒有特別大的感受,只是放鮫珠的這個地方似乎空了一塊。

    ***

  要前往的地方是四方城,鄭國的國都。乍聽這個名字,覺得城池應是按照某種精深幾何學原理構建。其實一切都是誤會,城名四方,只因城內民眾比較喜歡打麻將。我、君瑋和小黃,三人一行緊鑼密鼓地奔往這座城池,因君師父飛鴿傳書,說在城中幫我接了樁生意,這次的主顧身份比較特別,是個住在鄭王宮裡的貴婦。

  鄭國境內多山多水,這意味著大多時候我們只能以船代步,但小黃的存在讓敢於拉我們仨過河的船家著實稀少,好不容易碰到一個要錢不要命的,又往往需要多付許多倍船資才有資格踏上對方的賊船。考慮到不能像對付馬匹那樣將小黃隨便烤烤吃了,除了忍受敲詐沒有別的辦法。但後來盤纏日漸稀少,長此以往,必然不能順利到達目的地,逼不得已的君瑋只好去逼船家:“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你拉不拉,不拉我放老虎咬死你。”沒有料到的是,這個辦法竟然分外好用。我們一路幾乎暢通無阻,只是臨近目的地時終於被人舉報,被當地官府罰了一大筆錢,而那是我們最後的盤纏。

  其時離四方城還有五十裡地,保守估計要走三天,但我們已身無分文。君瑋的意思是他新近在路上又創作了一部小說,走的時下流行的虐戀路線,應該會很有市場,可以嘗試賣這個小說來賺盤纏。我和小黃都很高興,覺得柳暗花明,興致勃勃地在官道旁邊擺了個攤,寄望頗深。

  結果沒賣出去。

  後來分析,原因全在於書中沒有配備春宮插圖。但當時並沒有此等覺悟,只是感覺走投無路。思考很久,覺得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小黃違背本性表演吃草了。

  就是在逼迫小黃賣藝的過程中,我們碰到了從山上采藥歸來的百里縉,這是個十分重要的人物,而當時乃至此後很久,我們都不知道他其實出生於藥聖家族,是藥聖百里越唯一的外甥。當然這也有他自己的原因,因他出場出得著實對不住他的姓,手上沒握著摺扇,腰間也沒別著長劍,身上倒的確穿了件白袍子,卻弄得灰一塊黑一塊的,絲毫不能飄飄欲仙,背上背的破竹簍更是無論如何都無法讓人產生類似於 “哇,一看就是高人”或 “哇,一看就是高人後人”的聯想。

  那個場景,正好是夕陽西下,雀鳥歸巢。我們擺好賣藝攤子,將隨處挖來的草根野菜放在一旁,小黃被意思意思拴住,放在野菜旁。

  附近田地裡勞作的農人們扛著農具回家,路過看到這個陣勢,紛紛駐足圍觀,很快圍成一個大圈子。

  萬眾矚目下,小黃痛苦地將一根紅蘿蔔啃得卡擦卡擦響,農夫們嘖嘖稱奇。

  這時,百里縉千辛萬苦地擠進人群,蹲下來很自然地從野菜堆裡撿起一隻個頭特別大的白蘿蔔,抬頭問君瑋:“喂,這蘿蔔怎麼賣的?”

  君瑋:“?”

  百里縉研究一陣,不知將這個表情轉化成了什麼資訊,埋頭選半天,又拿起一個紅蘿蔔:“喂,我買你兩個白蘿蔔,能送一小根紅蘿蔔不?”

  我眼睜睜看著君瑋眉毛跳了兩跳,跳完後面無表情地抬手,指了指縮在一旁啃蘿蔔的小黃,以示我們這是在表演雜技,不是賣蘿蔔。

  百里縉定睛一看,嚇一跳:“哇,買蘿蔔還送老虎啊?”

  我眼睜睜看著君瑋眉毛又跳兩跳,抽著嘴角:“沒送老虎,老虎不送的。”

  百里縉理解地舉起右手裡的紅蘿蔔:“哦,沒事兒,不送老虎就送我一小根紅蘿蔔。”

  君瑋繼續抽著嘴角:“蘿蔔也不送的。”

  百里縉訝然地舉起左手裡的白蘿蔔:“沒讓你白送啊,我付錢,我買得多不是,沒讓你少算錢,就讓你多給包一根小蘿蔔……”

  我猜想君瑋已經有點忍無可忍,還沒想完,看見一個灰撲撲的白影子呈拋物線咻地一聲飛出人群,君瑋手搭眉骨,遠目咻一聲被他扔出人群的百里縉,昏沉沉的日光下,神色嚴峻地拍了拍手,拍完又在我的袖子上揩了揩。

  這就是我們和百里家族最年輕子侄的初會,君瑋首次展現了人性中最具有男子氣概的一面。



    十三月之第一章(2)

    【蘇譽蘇子恪】

  兩天后,湊夠到四方城的路費,勉強能夠果腹住店。我是這樣想的,此刻賺點小錢即可,不宜讓小黃過度操勞,因只要挨到城中,就遍地都是賺錢的機會,比如可以讓君瑋賣身什麼的。但竟然再次被舉報。官府查證一番,因我們完全是依法所得,著實沒有觸犯刑律,無從下手,但他們又不好空手而歸,最終以逼虎賣藝,虐待動物的罪名對我們實施了罰款,罰得還算比較人性,好歹留下了幾個銅子兒可供住宿。

  君瑋說:“這一定是那個娘娘腔的小子幹的好事。”他說的是百里縉。但我覺得這事和他殊無關係,因我著實懷疑他其實根本搞不清楚老虎到底是吃肉還是吃素,指不定他壓根以為老虎天生就該啃蘿蔔。

  本以為和百里縉不過茫茫人海中擦肩的緣分,我和君瑋都不甚在意,孰料第四天傍晚,大家卻狹路相逢且殊途同歸在四方城外有且僅有一家的小客棧裡。除此之外,君瑋還必須和他同床。

  能有這樣的緣分,也是無奈,只因客棧規模著實太小,我們到達時只剩最後一間房。可想而知,為了我的清譽,自然不能讓君瑋同住,但不和我同住就只有讓他去柴房打地鋪或客棧門外的老柳樹下打地鋪,何其殘忍。

  考慮到毀了我的清譽註定會被君師父亂棍打死,君瑋縱然心裡一千個不情願,也只能收拾寢具去柴房蹲一夜。我和小黃共同以悲憫的眼光注視他。不料草席都卷好了,路過樓梯口時,一團灰撲撲的白影子突然湊過來:“唉?你不就是前幾天那個賣蘿蔔的?你們咋啦?”我們看清,這人是百里縉。客棧老闆縮在櫃檯旁,一邊注意小黃動靜一邊和他解釋。他回頭端詳一陣,繞開君瑋湊到我跟前:“原來缺房間啊?我房間倒挺大的,要不我湊合著跟你住一間唄,房錢咱們分著付,嘿嘿嘿嘿。”我來不及答話,君瑋不知採用何種身法,已默默地插入我們中間,對著嘿嘿的百里縉慈祥一笑:“好,咱們一間。”嘿嘿嘿的百里縉就嗚嗚嗚了。

  大家吃了頓飯,因此熟悉。

  吃完便雙雙回房睡覺。

  臨睡之前,我眼皮跳得厲害,總覺得會出點什麼事。因從小到大我的直絕都很靈敏,假使預感有壞事發生,那無論如何都會真的發生點什麼來應應景。

  我心中一直惴惴,不能安睡,眼睜睜等到日出東方的第二天,卻一夜安靜,並未發生任何特別之事,只是領著小黃下樓吃早飯時,看到落坐在窗旁的君瑋和百里縉,感覺二人神態微有古怪。百里小弟喝一口稀飯抬頭盯著君瑋悶笑一陣,喝一口抬頭再悶笑一陣,而君瑋除了臉色有點陰沉,此外竟殊無反應。

  小黃搖著尾巴盤在我腳下,盯著面前半盆稀飯發愣,半晌,眨巴眨巴眼睛可憐兮兮望向君瑋。

  君瑋不耐煩:“今天沒燒雞可吃,咱們沒多少盤纏了。”

  小黃不能置信地將頭扭向一邊。百里縉嘿嘿嘿地湊到我跟前:“你知道阿蓁是誰?”

  君瑋夾鹹菜的筷子猛地一頓,一轉指向百里縉,對小黃抬了抬下巴:“兒子,你要實在想吃肉,這兒有只現成的。”

  小黃果真站起來舔了舔牙齒,百里縉嗖一聲跳上凳子,顫抖著手指向君瑋:“一夜夫妻百日恩,君瑋你忘恩負義。”

  我噗一聲將稀飯噴了一桌子,君瑋手中的筷子啪地斷成兩截。

  我說:“你們倆……”

  君瑋收拾好斷成兩截的筷子,瞪了眼百里縉,呲牙道:“沒什麼,別聽他胡說。”

  百里縉嘖嘖嘖搖了搖頭,蹲在凳子上表情曖昧地湊過來。我興致勃勃地湊過去。

  他湊到我耳邊:“你不知道,這個人昨天晚上做夢,在夢裡……”話沒說完被一口素包子狠狠塞住。

  我心裡一咯登,趕緊看向君瑋:“你和百里小弟……你不會是看人家長得嬌若春花,昨晚上月黑風高的一不小心把人家給……”話沒說完同被素包子塞住。君瑋氣急敗壞地指揮小黃:“兒子,這倆玩意兒歸你了,你的早飯。”

  眼看內部矛盾就要升級,隔壁桌突然傳來輕慢的一聲笑,卻不知是在對誰說:“你們口中品性賢德的公子,說的是滅了衛國後,雷霆手段將衛王室僅有的幾個忠良斬殺乾淨的陳世子蘇譽,蘇子恪?”

  從這句話裡捕捉到衛國名號,我和君瑋不由得雙雙掉頭,發現是隔壁桌起得早的幾個食客湊成一團談論國事,方才說話的是個正巧路過的中年文士。

  文士還想繼續,被飯桌上的白衣青年截住話頭:“兄台此言差矣,斬殺衛國大臣的可不是世子譽。衛國被滅,世子受陳侯令駐守衛地監國,不幸染病,只能回昊城修養。是宰相尹詞另舉薦了廷尉公羊賀為刺史,代行監察之職。公羊賀為人本就狠厲,為了及早在陳侯面前立下一功,初到衛地就斬殺了衛室最後幾個能反抗的舊臣,殺雞儆猴立了個下馬威,又選了鄰近衛王都的瀝城和燕城移民,使瀝燕兩城本地百姓流離失所,此後大興土木營造刺史府之類胡作非為,世子時值病中,這些事兒可全不知情。待世子病好,重執國事,不是即刻快馬加鞭趕往衛國,親自將公羊賀斬於尚未造好的刺史府前,還將他的頭顱掛在衛王都的城牆上,以此向衛地百姓謝罪?如今衛百姓視世子譽如再生父母,衛國亡國不過半年,衛地百姓皆心甘情願歸附陳國,賢德二字,世子如何當不得?”

  文士哧道:“不過借刀殺人罷了。先借公羊賀的手,做盡一切自己想做卻不能做之事,回頭再將其殺掉,天下人還感恩戴德,好一個賢德世子。”

  白衣青年幾個朋友一同拍案而起:“你……”掌櫃一看情形不對,趕緊過來勸架:“莫談國事,莫談國事。”

  君瑋夾了筷子鹹菜到我碗裡:“說說你的想法?”

  我想了想,覺得沒什麼想法,只是對衛王室還有所謂忠良這件事情頗感驚奇。.

  君瑋看了眼蹲在凳子上的百里縉,又看我一眼,張了張口,大約覺得有些事不好當著外人的面說出來,掙扎半天,只得埋頭喝稀飯。我猜想他是擔心我還記著自己是衛國的公主,把蘇譽看成敵人,為國報仇去刺殺他什麼的。但我著實沒有這個想法,覺得要讓他安心,將鹹菜裡的蘿蔔絲挑出來道:“要我是蘇譽,估計也得這麼做,亂世裡的聖明君王本就要獅子的兇狠狐狸的狡詐,賢德是做給天下人看的,哪裡要你真正的賢德,看上去賢德就很可以了。”

  百里縉不知什麼時候將腿放下去,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插話道:“照你這麼說,蘇譽搞這麼多出來就只是為了在外頭樹立一個他很賢德的形象?”

  我無語道:“要真是這樣,他就不是賢德,是閑得慌了。公羊賀不是把衛室遺臣該殺的都殺完了麼?此後衛國再無複國希望,可喜可賀。公羊賀不是還把部分陳國人遷到瀝燕兩城了麼?這些人平時種種田,衛國鬧亂子了還能組織起來幫忙鎮壓鎮壓,省了大批從陳國調過來的駐軍和軍費……”

  百里縉出現茫然表情。我想必須得出現一個例子來佐證我的闡述,方便他理解,想了半天,道:“好比你們家要去外國開個青樓,帶很多姑娘過去,但這個國家律法規定只有逢年過節才允許青樓營業,那你們家平時要養這些姑娘肯定特別不容易吧?要是給她們分點兒田,讓她們平時務務農什麼的,自給自足,壓力是不是就小很多了?”

  百里縉抓抓頭:“可如果這個國家只有逢年過節才允許青樓開門做生意的話,那我們家為什麼要千里迢迢跑去那裡開青樓啊。”

  我覺得真是無法和他溝通。

  而此時,中年文士似乎已被掌櫃勸到別處,隔壁桌忽然傳來一聲歎息,不知道那句話從何開始,我們只聽到後半句:“……衛國亡得著實是個笑話,只可惜了殉國的文昌公主,說是那公主自小從師於當世的聖人慧一先生,是慧一先生唯一一個關門女弟子,才貌雙全,有閉月羞花的傾國之姿,又有大智慧,早在十六歲時,就有許多諸侯的公子向衛公求親……”.

  又有人說:“在下曾聽聞世子譽二十二歲生辰時,也得到過文昌公主的一副畫像,看了卻說了句奇怪的話,‘唔,這是葉蓁?已經出落成大姑娘了。’雖是宮廷秘聞,不知到底可不可信,不過,傳說中文昌公主既是這樣的品貌端然,沉魚落雁,又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世子他……”

  君瑋問我:“你抖什麼?”

  我端起碗打了個哆嗦:“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全身起了好多層雞皮疙瘩……沒事兒,吃飯吃飯。”

  君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風月這段說完了,開說諸侯紛爭天下大亂了,你別出聲,我再聽一會兒。”

  我說:“?”

  君瑋道:“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天下大亂,匹夫有責嘛。”

  我訝然看他:“又不是你讓它亂的,關你什麼事兒啊?亂世再亂,也只跟皇帝和諸侯有關,一個拼命地不想它亂,一個拼命地想它亂。啊,對了,還有個搞不清楚想幹什麼就是唯恐世事不亂的大教宗,不過這個是宗教範疇,屬於神秘意識了,不用管他。”

  君瑋默然:“……我就是關心一下政治……”

  我拍拍他的肩膀:“正直的人都搞不好政治,這條路線不適合你,你還是適合關注宇宙,寫點小說。來,吃飯吃飯。”

  百里縉湊過來:“為什麼人正直了就不能搞政治啊?”

  我解釋給他聽:“你看,這個亂世,政治本身都是歪的,你要不歪,就不是搞它,而是被它搞了。”

  百里縉恍然:“那就是說人要不歪就沒法從政了?”

  我說:“也不是吧,也不能過度,得又歪又正。”想了半天,道:“比如蘇譽……”

  百里縉若有所思看我好一會兒,半晌,鄭重道:“有沒有人跟你說,你身為女孩兒可惜了?”

  君瑋淡淡道:“沒什麼可惜的,不過是老師教得好。”

  我指著君瑋對百里縉道:“看得出來他跟我其實是一個老師教出來的麼?看不出來吧?我們倆如今這個差別,和後天努力沒有半點關係,完全是先天資質原因。”

  君瑋看著我表情猙獰,仿佛正在暗暗地使什麼大勁兒。

  我奇道:“你在幹什麼?”

  他也奇道:“我在桌子底下使勁兒踩你的腳啊,你沒覺著嗎?”

  我更奇道:“啊?沒覺著啊。”

  百里縉突然抱腳跳起來:“啊啊啊啊啊,痛痛痛痛痛~~~~~”

    ——*——*——*——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日上三竿之時,我們喝了頓早茶剔了會兒牙,收拾包裹和百里縉話別。不遠之處橫亙的便是鄭國國都,高聳的城牆在夏日的晨光中閃閃發亮。我想,假如這是一塊金子那該多好啊,扒拉塊牆磚下來我們就發財了,最主要的是就不用逼迫君瑋賣身賺盤纏了。

  走出客棧不過五步,君瑋已頻頻回頭,我看了眼客棧門前背了個小背簍的百里縉,試探地問他:“百里小弟長得真是不錯哈?”

  君瑋淡然地瞟了我一眼。

  我繼續試探地問他:“你和百里小弟昨天晚上真的……”

  他沒回答,再次淡然地瞟我一眼,瞟完依然回頭望。

  看他這個反應,我心裡咯登一聲,掩著嘴角低聲道:“你真看上人家了?你捨不得人家?”

  君瑋沒聽清:“什麼?”

  我稍微調高一點音量:“你真看上人家了?捨不得人家?”

  他繼續沒聽清,道:“風太大,你大聲點。”

  我只好大聲點:“你是不是看上人家百里小弟了~~~你這麼頻頻地回頭看,是不是捨不得人家~~~~”問完提醒他:“你要是斷袖了,君師父絕對會打死你的~~~~”

  四周一時寂靜,來往行人齊刷刷將我們盯著,君瑋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半天,咬牙一字一頓道:“君拂,你的皮在癢了是不是?

  我反射性後跳一步。

  五步開外的百里縉樂顛樂顛地跑過來,笑眯眯地看著我和君瑋:“你們捨不得我啊?沒關係沒關係,我家就住在四方城沁水胡同最裡邊那個大院,你們事情辦妥了來我們家玩兒啊!”

  我迎上去道:“一定的一定的。”

  君瑋撫額不語。

  同我客套完,百里縉轉身憂愁地瞧著君瑋,絞著衣角扭捏半天:“你不是真看上我了吧?明明你在夢裡邊……”

  君瑋咬牙道:“閉嘴,老子沒看上你。”

  百里縉訝然道:“那你還頻頻回頭望我。”

  君瑋腦門上爆出青筋:“老子沒有回頭望你,老子在望老子的兒子小黃,它去廚房偷燒雞了一直沒回來。”

  百里縉古怪地看著君瑋,半晌,道:“小黃不就在君姑娘腳底下麼?”

  君瑋回頭一看,正對上小黃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

  在君瑋淩厲的注視下,剛剛啃完燒雞的小黃怯生生把藏了雞骨頭的爪子往後挪挪,挪完怯生生瞟君瑋一眼,發現君瑋居然還在看它,再往後挪挪。

  君瑋看著小黃愣了半晌,問我:“它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想原來一切都是誤會,正想告訴他小黃剛剛才從路邊的草叢裡冒出來,身旁的百里縉突然幽幽地:“要找藉口也找個好點的藉口麼,不用解釋了,也不用掩飾了,你果然還是看上了我……”

  君瑋沉默半晌,無言以對地將我望著。

  我琢磨出來他這個眼神是求助,立刻插話:“咳咳,百里兄,這個咱們先不討論,問你個事兒啊。”其實我都不知道要問他什麼,只是為了轉移話題,想了半天,沒想出生活中哪些地方與他有重合之處,只得拿出君師父給我找的四方城裡的那樁生意來客套:“那什麼,你吧,你既是鄭國人,有否聽說鄭平侯的那位夫人,十三月啊?”

  幽幽的百里縉猛地抬頭,蹙眉想了想,道:“你是說,月夫人?”再想一想,又道:“月夫人早已歸天了。”

  我怔道:“不會吧,我有個師父,前幾日還收到這位夫人的信……”

  百里縉做出思考的模樣,良久,道:“哦,你說的是平侯容潯的那位月夫人啊,我還以為你說的是……”話沒說完又道:“可是你剛才說了十三月?”他抬起頭來望著我:“你說的那位月夫人不是十三月,那女人和她夫君都是賊,真正的十三月,”他頓了頓:“早死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寒玥 發表於 2011-4-19 04:55 PM

本帖最後由 寒玥 於 2011-4-19 04:57 PM 編輯

  十三月之第二章

    【月夜重逢】

  七日一晃而過,五月二十五,夜,月明星稀,天色晴好,我、君瑋、小黃兩人一虎從四方城星夜出奔。

  迄今為止,我做過的生意不過兩樁,還沒有總結資格,但已經忍不住想總結一句,今後的販夢生涯,估計再不能遇到比鄭國這趟更加輕鬆的差事,只需彈個琴送個信就把一切搞定,還可以白白賺上一命。這是好的一面。不好的一面是身為主顧的月夫人因信仰問題長年吃素。這也無可無不可,關鍵是她不僅自己吃,還喜歡發動大家一起吃,作為客人,我們尤其不能倖免,令君瑋和小黃備受摧殘。他們本想溜出王宮到城中酒樓打個牙祭,但王宮這種政府機構其實和妓院賭場沒什麼區別,都是進來要給錢出去要給更多的錢,我們雖然曾經是有錢人,可遭遇了幾次政府罰款,已經赤貧,這也是大胤眾多有錢人的共同煩惱。出於對肉的嚮往,當了結了月夫人夜奔出鄭王宮後,大家都很高興。為了表達自己激動的心情,被餓得面黃肌瘦的小黃還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結果滾得太厲害,半天爬不起來。我拍了拍君瑋的肩膀:“去把你兒子扶起來。”

  君瑋怒道:“誰生的誰扶。”

  我說:“不是你和百里縉生的麼?”

  君瑋轉頭深深地看我:“你去死吧!”

  月上中天,我和君瑋商定兵分兩路,他帶著小黃向西逃,我向東逃,最後大家在南方相會。這就是說我們必須將逃跑路線制定成一個等腰三角形,最後在它的垂直平分線上會和,君瑋數學學得不好,我已經可以想像這個計畫必定要以失敗終結,最後他不幸迷路,然後被人販子賣去勾欄院,終身以色侍人,運氣好的話被當地縣令買回去做個妾什麼的。想到這裡我不禁打了個寒顫,深深感到把小黃交給他帶果然是明智之舉。假設遇到貞操危機,至少還有小黃可以奮力保護他,不然真是不能令人放心。雖然制定這個逃跑方案的初衷只是覺得小黃太引人注目,鄭平侯追蹤我們時必定要以它為座標,簡直是跟誰誰倒楣……

  我們推斷鄭平侯容潯必定要來追拿我們,根據在於半個時辰前,我們結果了王宮中他最寵愛的一位夫人——傳說中的十三月,月夫人。更要命的是,在逃跑前還順走了這位夫人髮鬢上簪著的一整套黃金打的首飾。

  我從前看過一本書,書中寫一個女子靠算命為生,會一種奇特的幻術,世上見過她的人若干,卻無一人記得她的容貌。而在鄭王宮中見到的月夫人十三月,就像是從那本書中走出的女子,讓人轉身就遺忘。我們曾經很專業地研究了一番,覺得她一定不會秘術,那這個特質就只能跟長相有關了。並不是說她長得不美不扎眼,只是眉眼太淡,像水墨畫裡寥寥勾出的幾筆,沒什麼存在感。

  這也說明了她沒有化妝。

  十三月是個奇怪的女子,飲了我的血,讓我看到她的華胥調,卻並不告訴我她要什麼,只將一封信放在我手中,輕聲道:“君師父說你能做出重現過去的幻境,圓我的夢。只是那幻境裡我將再記不得現實中事,那勞煩君姑娘為我織出過往,再將此信交給過往中的我。”連語聲都是淡淡的。

  我掂量手裡輕飄飄的信封,問她:“不用我再幫你做點兒旁的什麼?你知道這樁生意,你須得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麼?”

  她抬起眼睛:“那個代價,我求之不得。”

  一切如她所願,三日後,我奏起華胥調,將那則封得嚴嚴實實的書信交到幻境裡十三月手中,因不曾聽過她的故事,去往她的幻境就很難搞清何夕何年。只是看幻境中的她依舊愁眉深鎖,判斷此時重現的這段過往,其實並不十分過往。因這樁生意裡裡外外都透著古怪,而且當事人好像故意把它搞得很神秘,很容易就激發起我一顆探索之心。信送到之後我並沒有立刻離開,而是趴在十三月屋中的房梁上執意等待一個結局,想看看她要圓的到底是個什麼夢。這樣做的好處是表明我儘管是個死人,也有一顆好奇心,沒有無欲無求,依然很有追求。不好處是看起來很像變態分子。

  我在房梁上趴了兩天,終於等到激動人心的一幕。

  正是晨光微現,窗外雪風吹落白梨瓣,在院子裡鋪上薄薄的一層。黑發紫衣的男子帶著一身寒意踏進十三月的寢居,他有一副俊朗的好面孔。

  我屏住呼吸,生怕被發現,屏了半天,才想起我本來就沒有呼吸,又穿得一身漆黑,極易與房梁這些死物融為一體,根本不用擔心。

  而在我愣神的當口,男子已坐到鏡前,銅鏡映出他一頭漆黑髮絲,端整面容藏了笑意:“方才不當心被院子裡的梨樹掛了發巾,月娘,過來重新幫我綁一綁。”

  十三月緩緩踱過去,從我的角度,能看到她手中握了把半長不短的匕首,臉上神情支離破碎,身子在微微發抖。男子並未注意,對著銅鏡伸手自顧自取下了與衣袍同色的發巾。但即便男子完全沒有警惕,在我想像中按照十三月這個水準,要刺殺男子也是難以成功,更有可能是在刀子出手時抖啊抖的就被男子發現並握住,男子說:“你想殺我?”十三月搖頭不語,豆大的淚珠滑下眼角,然後他倆抱頭痛哭。我正想得出神,驀然聽到男子輕哼一聲,定睛一看,刀子竟然已經順利紮了下去,且正對住心臟,從背後一穿而過,真是又准又狠。

  我猜中了結果,沒猜中開頭。十三月果然在流淚,卻邊流淚邊握著匕首更深地紮進男子的背心。

  男子低頭看穿胸而過的長匕首,緩緩抬起頭,銅鏡中映出他沒有表情的側臉,殷紅的血絲順著唇角淌下,他偏頭問她:“為什麼?”

  那個角度看不到她流淚的眼。

  而她順著高大的檀木椅滑下去,像那一刺用盡渾身力氣。

  她將頭埋進手臂,哭出聲來:“姐姐死了,是被你害死的,不,還有我,她是被我們,被我們一起害死她的,明明我該恨你,可為什麼,為什麼……”她握住他的袖子,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容潯,為什麼你要讓我愛上你呢?”

  我嚇得差點兒從房梁上摔下來。容潯,鄭國的王,鄭平侯。

  這才回想起男子舉手投足,果然是曾經見慣的王室中人派頭。

  鏤花的窗櫺吹入一陣冷風,掀起桌案上鋪開的幾張熟宣,容潯似乎支撐不住,整個身子都靠進寬大的座椅,卻在閉上眼時輕喚道:“錦雀。”十三月瘦削的肩膀顫了顫,突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容潯,我們對不起她,對不起十三月……”說完顫著手一把抽出刺入他心臟的匕首,反刺進自己心口,淡淡的眉眼之間滿是淚痕,緊抿的嘴唇卻鬆開來,微微歎了口氣。

  血色漫過重重白衣,我捂住雙眼。

  我著實沒有想到十三月所求的圓滿夢境會是這樣。

  雖沒有看過她交給我的那封信,但已可以想見信中內容,她明白一切,寫下已知的一切交給幻境中不明真相的自己,這封信是她下給自己的一道暗殺令。這說明她本來就想自殺,卻又不想一了百了,死前也想拉個墊背的,但又不是真正想讓他墊背,於是千里迢迢將我召過去,在想像中拉了容潯一同殉情。

  她終歸還是愛他,想要殺他,卻不捨得殺他,只得在想像中殺他一回過把癮。

  這樣的行為真是匪夷所思。

  直到走出十三月的幻境,我仍在沉思她選擇這樣毀滅的原因。思考良久,得出三個可能,其一是她姐姐愛容潯,她也愛容潯,姐姐覺得競爭不過她,於是自殺,她覺得對不起姐姐,就邀請容潯一同自殺。其二是她姐姐愛的其實是她,但她卻愛上容潯,姐姐覺得競爭不過容潯,於是自殺,她還是覺得對不起姐姐,結局同上。其三是小時候她娘教導她女人要對自己好一點,結果她一不小心聽岔聽成了女人要對自己狠一點,所以最後就對自己狠了一點。我把這三個推斷說給君瑋聽,他表示我的邏輯推理能力有了很大長進,只是有一點不太明白,為什麼每一種推斷裡容潯都顯得那樣無辜。我都懶得回答他,宮鬥文本來就是女人和女人的故事,這種背景裡的男人其實就是個道具,為了節省篇幅,我們一般不多做描繪。

  此後便是逃亡。

  別離君瑋和小黃,一個人逃起來有點寂寞。這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君瑋臨走時忘記把順的那副黃金首飾分我一半,搞得我身無分文,手中唯一值錢的是慕言抵押給我的玉扳指。我將它用紅線穿起來掛在最貼近胸口的地方,也許此生就不能再見,而這是他唯一給我的東西,我一定要好好珍藏,就算有人拿刀打算對我進行分屍我也不會拿去典當。

  我很想他。

  可又有什麼辦法。

  天上月亮明晃晃的,我將扳指寶貝地放進領口,用手拍一拍,想,又有什麼辦法呢。

    ——*——*——*——

  按照等腰三角形的既定路線一路逃亡,十日後,來到陳國邊境。其實最初並不知道這是回家路線,最後依舊回到璧山,可見是冥冥中的註定。一個多月前,我在這裡重逢慕言。

  我十四歲那年被蛇咬了之後,師父曾苦口婆心教導我野外生存法則,就是晚上千萬不要出門……

  因沒錢住店,夜裡出門實屬不可避免,逃亡的這十天,每夜我都找一棵高大的樹蹲著,好歹躲過一些殺傷性野生動物的視線。但今夜我想趕路,想去看看璧山上重逢慕言的那片花海,其實這件事也可以明天再來完成,只是萌發這個念頭,便一刻也等不得了,仿佛要去見的就是慕言本人。轉念一想,覺得萬一他真的就在那裡等著呢,馬上很開心,再轉念一想,萬一他等的是其他姑娘呢,馬上很悲憤,真不知他是在那裡等著好還是不等著好。

  我一路糾結這個問題,一時喜一時憂,完全沒有意識到此時外部環境是多麼險惡,猛然聽到背後“嗷~~~~”的一聲,還被嚇了一跳。正要轉頭去觀察是個什麼狀況,卻被一股力猛地一拉,身子不由自主向後倒,我想完了身上這套白裙子又該洗了,腰卻在此時被一隻手穩穩攬住。

  背部撞上某種堅硬物什,不能感受它的溫度,但我知道,那是一方寬闊胸膛。

  我愣了一下,喉嚨發緊。

  額頭上響起熟悉戲謔:“半夜走山路,不會小心點麼?”

  我張了好幾次口,都說不出話來,慕言,明明這個名字在心中念了千遍萬遍。我急得要哭出來,生平第一次感到不能隨心所願的悲涼。我想說出一句好聽話,讓他印象深刻,卻連他的名字都叫不出來。

  他鬆開攬著我的手,將我放得端正,從上到下打量我,眼底有笑意:“一月未見,君姑娘竟不認得在下了?”那笑容淡淡的,要劃傷我眼睛,我覺得開心,想讓這開心更長久一些,卻不知說什麼好,憋了半天,道:“二十五天。”又道:“阿拂。”

  月光下,他眉目依舊,一身玄青衣衫,手裡握一把軟劍,劍尖染了兩滴嫣紅,腰間佩戴的玉飾在夜色下泛出溫軟藍光。

  我看著他,這個風姿翩翩的佳公子,他是我的心上人。

  前一刻想著要見他,後一刻就真的見到他,我很高興,但一低頭看到糊滿黑泥的繡鞋和滿是塵土的裙裾,立刻想裝成不認識他的陌生人。

  他挑起眉毛:“二十五天?阿拂?”

  我將腳往裙子底下縮了縮,回答他:“我是說,我們這麼熟了,你就不用姑娘來姑娘去了,叫我阿拂就行,還有,我們沒有分開一個月,只分開了二十五天。”半晌無人答話,我悄悄抬頭瞟他一眼,沒見他有什麼特殊表情,猜測他多半是不相信,想了想,掰著手指同他細算:“你是五月初十走的,今天六月初五,你看,果然是二十五天……”

  他卻打斷我的話:“阿拂。”

  我說:“什麼?”

  他笑道:“你不是讓我叫你這個名字?”

  這山間萬籟俱寂,只有他說話的聲音,偶爾能聽到夏蟲啾鳴,都被我自行忽略。我想我的臉一定紅了,幸好有面具擋著。但轉念一想覺得這個想法不對,倘若沒有面具,說不定就能讓他猜出我的心思。雖說註定不能有什麼結果,可如果能有這樣的機緣讓他知道,說不定也好呢。

  他低頭看我,仿佛是等待我的回答,我咳了一聲,不自在地往後瞟一眼,正想說“嗯”。但這一瞟嚇得我差點癱軟在地。

  一望無垠的黑色山道上,一具狼屍斜躺在我身後,綠幽幽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已毫無光彩,脖頸處正冒出汩汩鮮血。

  看我表情,慕言似笑非笑:“你該不會一直沒發現背後跟了頭狼吧?”

  我點頭表示確實沒發現。並且腿腳打顫,僅憑一人之力完全無法自行移動。他將我拉開狼屍一點:“那你也沒聽見我一劍刺過去時它在你耳邊嗷地叫喚了一聲?”

  我想像有一頭狼竟然流著口水跟隨我許久,如果沒有慕言此時自己已入狼腹,瞬間就崩潰掉,眼圈都紅了,後怕道:“那麼大一聲我肯定聽到了啊,我就是想回頭去看看是什麼在叫。”

  他拍拍我的背:“別怕,不是已經被我殺掉了麼,你在怕什麼?”拍完皺起眉頭:“說來君兄弟和你養的那頭老虎呢?怎麼沒跟著你,叫你一個小姑娘這麼晚了還在這山裡晃蕩?”

  我抹了抹眼睛:“他們私奔了。”

  慕言:“……”

  我就這樣和慕言相見,雖然心中充滿各種浪漫感想,但其實也明白他在這個難以理解的時刻出現在這個難以理解的地點,絕不是一件可以用類似有緣千里來相會這種美好理由解釋的事情。我有許多話想要問他,趁他俯身查看狼屍時在心中打好腹稿,正要開口,前方林子卻突然驚起兩三隻夜鳥。

  七名黑衣人驀地出現在我們眼前,就像從地底鑽出的一般。

  我想這可真是歷史重演,敢情又是來追殺慕言的,正要不動聲色退後一步,再退後一步,再再退後一步。還沒等我成功退到慕言身後,面前的黑衣人卻齊刷刷以劍抵地,單膝跪在我們跟前:“屬下來遲了……”聲音整齊劃一,仿佛這句臺詞已歷經多次演練,而與此相輔相成的是,每個人臉上都露出羞愧欲死的表情。

  我收拾起驚訝,轉頭看慕言,他已收好手中軟劍,容色淡淡的,沒理那些黑衣人,反而問我:“還走得動?”

  我茫然地望著他。

  他嘴角噙了笑:“你不是害怕得腿軟了麼?”

  我立刻反駁:“我才沒有腿軟。”

  他搖頭:“睜眼說瞎話。”

  我說:“我、我才沒有睜眼說瞎話。”

  他好整以暇看著我:“那跑兩步給我看看。”

  我說:“……”

  慕言說得對,我是在睜眼說瞎話。

  我確實嚇得腿都軟了,剛才危急時刻退的那幾步,只是超常發揮。人人都有自己的軟肋,我的軟肋就是狼和蛇。只是被慕言那樣直接地說出來,讓我有點受傷。

    因這樣就腿軟未免顯得懦弱,我不想被他看不起。如果是君瑋來問我,我一定會惡狠狠回答他:“老娘就是腿軟了你奈老娘何?!”可慕言不同,我只想給他看我最好的一面。這道理就如同不想讓心上人知道自己其實也要上茅廁那樣簡單。不過話說回來,我確實也不用上茅廁。

    ——*——*——*——

  正沉浸在傷感中,耳邊一聲“冒犯了”低低響起,身子忽然一輕,被慕言淩空打橫抱起來。不知誰抽了一口氣,四周格外靜,這口氣便抽得格外清晰,而我抬頭,只看到天空月色皎潔。

  雖是打橫抱起我,他走路依然閒庭信步,絲毫不見累贅模樣,只是路過地上跪得整齊的黑衣人時,微微駐了駐足。

    大家紛紛低下頭,慕言的聲音在這空曠山間輕飄飄響起:“知道什麼是護衛?你們的劍要拔在我的前面,這才是我的護衛。”嗓音淡淡的,卻讓跪在地上的黑衣人齊刷刷更深地埋了頭顱。

  這是貴族門庭裡久居高位者長年修養下來的威嚴,我之所以並不吃驚,只因在衛王宮中也有耳濡目染。就好比我的父王,雖然治國著實不力,但還是能用這種威嚴成功恐嚇住他的如夫人們……

  正想得入神,不期然抬頭,發現跪在正中間的一個黑衣人突然站起來沿著鬢角扯自己的臉皮。我沒反應過來,不知這是個什麼事態,驚恐問慕言道:“他在做什麼?” 他看我一眼:“你說呢?”

    我自問自答:“看上去像是在扯人皮面具?”

  就在我們說話間,黑衣人果然從臉上扯下一張薄薄的人皮面具,呼了兩口氣:“悶死我了。”我仔細打量她,訝然發現呆滯的一張面具底下竟藏了張姑娘的臉,眉清目秀的好看的臉。

  慕言眉毛挑了挑,淡淡道:“我還想他們近日越發不成器,一路潛過來居然還驚起飛鳥,原是被你拖累的。”

  姑娘卻絲毫不以為意,嬉皮笑臉地湊過來:“其實也怪不得他們,要將劍拔在哥哥你前面才有資格做你的護衛,既是這個要求,那天下沒幾個人能做你的護衛啦。唔,給我看看你懷裡的這個,我還以為你對秦紫煙癡情得很呢,這個是我未來的嫂嫂麼,你終於放下紫煙啦?哎,嫂嫂?你是我的嫂嫂麼?我是慕儀,你叫什麼名字……”

  我顫了一下,抿住嘴唇,慕言低頭看我一眼,打斷她:“阿拂還是個小姑娘。”

  慕儀訕訕地:“那你對紫煙……”

  我聽著他們的對話,一時心中發沉,可我和慕言緊緊貼在一起,並沒有發現在提到紫煙時,他有什麼特別反應,但也有可能是人家反應了我沒感覺到。畢竟我的感覺大部分已經消失,還剩的那些也著實不夠靈敏。

  慕言沒有回答,只淡淡掃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黑衣人,道:“先回營地吧。”

  他抱我走在前面,其他人尾隨在後。能被他這樣一路抱回去,我應該覺得賺到了,但還是抑制不住心中的難過,那個紫煙我還記得。我想,為什麼我沒有早一點找到他呢。

  月色從林葉間灑進來,一地斑駁光暈,像被刀子仔細剪裁過。我憋了半天,覺得眼角都紅了,卻只憋出來蚊子似的幾聲哼哼,我說:“那姑娘不好,她要殺你,你不要喜歡她。”

  慕言微微低了頭:“什麼?”

  我抽了抽鼻子,卻失去再說一遍的勇氣,抬頭看著天空:“沒什麼,你看,今天晚上星星好圓。”

  半晌,慕言道:“你說的……可能是月亮……”

    ——*——*——*——

  飛鳥還巢,夜涼如水,一切活物都失去蹤跡,走在崎嶇山間,不說話就顯得十分寂寥。

  與慕言離別之後,這一路其實無甚可說,想了半天,只有十三月的故事比較迷離曲折,可以當做一樁新鮮事,在悠長山道上慢慢講給他聽。

  其實我到現在都沒搞懂十三月為何自殺,並且越搞越搞不懂,講起這個故事來,結局未免含糊倉促,但慕言的關注點顯然不在結局上。

  “你是說,只要選擇留在你為他們編織的華胥之境裡,不管那事主在幻境中是活著還是死了,現實中,她都逃不過魂歸離恨天的命數?”他微微低垂著頭問我,因正逆著月光,看不清面上表情,只是漆黑髮絲拂在我的臉頰,想像應是惹了柳絮的微癢。

  慕言口中的營地位於一處寬闊山坳,基本上我們著實走了一段路程才到此處,我卻只嫌這一路太短,從而再一次驗證了相對論不是胡說八道,可以想像,假使這一路是君瑋同行,我一定覺得路途遙遠並且半路就要睡著。

  今夜我同慕儀共睡一個帳篷,可勢必要等她入睡才敢安寢,只因害怕被她發現躺在身旁的是個死人。但慕儀絲毫不能領會我的苦心,執意陪我一起坐在帳篷跟前看星星。

  從她口中,得知今夜能在此處巧遇慕言,果然不是有緣千里來相會,只是他處理完家中一些變故,取道璧山回離家萬里的自己的府邸而已。

  我一想,覺得有點欣慰,看來他是和父母分開住,倘若嫁過去就不用伺候公公婆婆。但再一想,覺得自己真是想多了。

  我躊躇地望向月光下眉飛色舞的慕儀,問出一直想問但是沒人解答的問題:“你哥哥他,他今年多大?娶,娶親了沒?”

  慕儀愣了一愣,端起面前茶盞湊到嘴邊上,樂呵呵瞧著我:“這個嘛……”

  我覺得胸口的珠子都提到嗓子眼兒了。

  她喝一口茶,繼續樂呵呵地瞧著我:“這個嘛……”

  我想一把捏死她。其間,她又喝兩口茶,咂了回嘴,再喝兩口茶,才緩緩道:“未曾。”

  我默默地控制著自己的爪子不要伸過去,可她卻自己興致勃勃地湊上來:“你問這個是要做什麼?”

  我咳兩聲,往後坐一點:“沒什麼,我有個姊妹,想說給你哥哥。”

  她眼睛亮晶晶地望著我。

  我掩住嘴角再咳兩聲:“真的。”

  她撐著頭,笑眯眯望著我:“哥哥他很欣賞你的,在我們陳國,思慕哥哥的美貌姑娘手牽著手能將昊城圍一圈,他可從不正眼瞧她們一眼,今日你腿腳不好,哥哥他居然主動行你的方便,要是被陳國那些思慕他的姑娘們知道了,你會被她們打死的。”

  我不甘示弱地、不動聲色地說:“從前思慕我的人也很多的,要從我們家門口那條街的街頭排到街尾的。”

  當然,這些人一半為錢而來,另一半為權而來,這些就不用說了。

  慕儀眨了眨眼睛:“哇,那你和我哥哥還滿登對的嘛。”

  聽到她這樣說,我心裡其實有點高興,但還是不動聲色地說:“不要亂講,你哥哥不是已經有心上人了麼,那個紫煙姑娘什麼的……” 卻被她揮揮手打斷,搖頭道:“她沒戲了,她既敢行刺哥哥,此生便沒做我嫂子的福氣了。”

  我疑惑道:“難道只有搞地下情了?”

  慕儀撲哧笑出聲來:“你可真好玩兒,我和你說啊,出了這樣的事兒,父親斷不能容許哥哥娶紫煙的,再說,哥哥那個人,風月這等事還……” 話沒說完想起什麼似的道:“說起來,阿拂你要真對哥哥他上心,和紫煙相比,有一個女子你倒要記得。”

  她收起笑容看著我:“哥哥他此生唯一敬重的女子,想必你也聽說過,前衛公那個殉國的小女兒,名動天下的文昌公主葉蓁。”

  慕儀說起那樁事,只是半年之前的事,卻恍如隔世,融融月色下她握著白瓷杯皺著眉頭追思:“我沒見著那個場景,只聽說衛國許久沒下雨,葉蓁殉國時卻天降驟雨,人人都道那是上天為文昌公主的死悲傷落淚。說是百丈的城牆,葉蓁翻身就躍下,無半點遲疑,就連陳國的將士也感佩她的決絕。哥哥稱葉蓁絕代,說大胤分分合合這麼多年,只出了這麼一位因社稷而死的公主,若不是個女兒身,年紀又不是這樣小,該是要做一番大事的。我也覺得可惜,說葉蓁長得美,又有學識,本該要以才名垂青史的,就這麼早早地去了,可恨生在帝王家啊帝王家……”

  我說:“你說這麼多,其實是想說……”

  她放下杯子撓撓頭:“啊……對啊……我剛才是想說什麼來著?”

  我撫著自己的心口,感受不到心跳的聲音,半晌,道:“生在帝王家,本該如此,從小享那麼多特權,勢必有責任要擔,葉蓁也是死得其所,在其位就要謀其事,行其道,當其責,天下百姓將她奉養著,拿百姓的供奉不說可恨身在帝王家,要擔著身上的責任時卻來說可恨身在帝王家,若是如此,就委實是可恨了。”說完覺得我們的話題正在向一個高深的方向發展,趕緊懸崖勒馬。我說:“我們說到哪兒了?”

  對面慕儀呆呆看我半晌:“我也不知道……”

  其實我也可以不睡覺,就好比我可以不吃飯,不喝水,不上茅廁,不穿衣服……衣服還是要穿的。活到我這個境界,基本上就把這些都當做興趣了,有興趣就找點東西吃,就睡睡,就上上茅廁,雖然註定是上不出來……反正只要有鮫珠在,一切都能被淨化,包括此時本該萌生的睡意,包括半刻前給慕儀面子才吃下肚的一個酸不溜溜的小番茄。

  總之沒有什麼不方便,一切都方便許多。

  我們倆大眼瞪小眼坐了很久,終歸是慕儀敗下陣來,打著呵欠撩開帳篷去睡覺了。我撫著心口,仍然感覺不到有什麼響動,但心裡是很甜蜜的。慕儀說他哥哥很敬仰我,類似的話我也聽過許多,只是從前一直覺得敬仰我跳樓的人真是有病啊,要不就是被強迫的,因真正值得敬仰的該是亂世裡橫刀立馬功垂千秋的英雄,成王敗寇,我不過是個敗寇,以死殉國,算是沒出息的了,可恨不能天仙化人,力挽狂瀾,終歸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當然,那些沒殉國現在還活得好好的兄長和姊姊們更沒出息,可不過五十步笑百步,大家都沒出息,也沒什麼好彼此取笑的。

  天高地遠,群山連綿,我起身活動筋骨,轉頭一看,卻看到遠處另一頂帳篷前低頭擺弄著什麼的慕言,面前一堆燃得小小的篝火,周圍是無邊夜色,他頎長身姿就倒映在微微的火光裡,看來也是無心睡眠。

  我想,這樣適合兩人獨處的好時候,我是蹭過去呢,還是不蹭過去呢。 就在思考的過程中,已經三步並作兩步地蹭了過去。 這個行為真是太不嬌羞。

  君瑋曾和我講過許多類似故事,故事中那些大家閨秀們遇到愛慕的男子都“竊竊不勝嬌羞”,那樣才能惹人憐愛,但我著實不能參悟什麼叫 “竊竊不勝嬌羞”,而且只要遇到慕言,手腳總比腦子快一步。

  我湊過去:“你在幹什麼?”

  他手中的刻刀緩了緩:“雕個小玩意兒,打發時間。”說完抬頭看我,皺眉道:“還不睡?這麼晚了。”

  我本來就不想睡,看到他就更不想睡,可又不能這樣明明白白地說出,支吾了兩聲,蹲在一旁看他修長手指執著刻刀在玉料上一筆一筆勾勒。

  半晌,慕言突然道:“對了,我的玉扳指還在你那兒吧?”

  我搖搖頭:“當了。”

  他停下刻刀:“當了?”

  我垂頭假裝研究他刻了個什麼,蚊子哼哼一聲:“嗯。”

  他沒再說話,繼續專注於手中的刻刀和已成形的玉料,不久,一隻小老虎就靈活現地落在手中。

  我發自肺腑地讚歎:“真好看。”

  他將小老虎握在手裡隨意轉了轉:“是麼?本來還打算用這個來換我的玉扳指的。”

  我想了一會兒,默默地從領口裡取出用紅線串起來的扳指放到他手中,又默默地拿過剛剛出爐的玉雕小老虎。

  他愣了一愣。

  我說:“這個老虎明顯比較貴一點,我還是要這個。”其實才不是,我只是覺得,那扳指是死物,但這個老虎是慕言親手雕的,雖不是特地雕給我,但全大胤也只此一件,我就當作是他親手雕來送給我,以後想起,心中就會溫暖許多。

  可是還是有點不甘心,我怯怯地湊過去:“你,你能把這個小老虎重新修改一下麼?”

  他端詳我遞過去的小老虎:“哦,要修改哪兒?眼睛還是耳朵?”

  我端端正正地在他面前坐好:“你看,你能不能把它修改得像我?”

  慕言:“……”

  終歸他有一雙巧手,不僅琴彈得好,雕這些小玩意兒也不在話下,周圍開滿了半支蓮,五顏六色的,都被火光映得發紅,他的目光掃過來,望著我時,讓人覺得天涯靜寂,漫山遍野白梅開放,但我卻再不能聞到那樣的味道。

  他似笑非笑:“要雕得像你,那就得勞煩你把面具摘下來了,否則怎麼知道我雕出的這個就是你?”

  我心中一顫,喉頭哽咽,卻搖了搖頭。

  他輕輕道:“為什麼?” 我摸著臉上的面具,往後縮了縮:“因為,因為我是個醜姑娘。” 我初遇他,只有十四歲,那時娃娃臉尚未脫稚氣,等到最好看的十七歲,卻連最後一面也未讓他見到,直至今日,額頭上長出這一條長長的疤痕,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知曉。我看著自己的手指,第一次因毀容而這樣沮喪。我想給他看最好看的我,可最好看的我卻已經死了。面具底下流出一滴淚來,我吸了吸鼻子,幸好他看不到。

  這一夜我抱著慕言雕給我的小玉雕,睡得很好。直到半夜,卻被不知道誰弄醒。睜開迷迷糊糊的眼睛,揉一揉,再揉一揉。

  花對殘月,送給我玉雕的人在月下淡淡笑道:“別揉了。”

  他伸手要拉起我,寬大的衣袖就垂落在我身旁:“來,我們抓緊時間離開。”

  我眯著眼睛看他,就像看乍然出現的天神,仔仔細細的,連他一眨眼隱約的笑意都不放過,我說:“去哪兒?”

  他垂眼瞟了瞟躺在我身旁的慕儀,不急不徐地:“你不是說至今仍疑惑鄭國月夫人那樁事麼?我們去鄭國解開這樁事,說不定半路上還能碰到君兄弟和小黃。”頓了頓又道:“別擔心,我這些護衛們一時半會兒還醒不了,他們跟著也是累贅,我們連夜趕路,甩掉他們,往後一路都輕鬆。

  我將手遞給他,想了想道:“終歸還是要留個書信的,免得他們擔心呀。”

  他輕飄飄拉起我:“不是多大的事兒,從十二歲開始我就常獨自離家,他們應該習慣了。”

  我理理身上的裙子,又有點擔憂:“但是,但是我就這麼跟著你走了,算不算私奔啊?”

  慕言:“……”



  十三月之第三章

  越過璧山,深入陳國腹地。

  我們放棄取道姜國的打算,轉而從陳國之東繞道趙國前往鄭國,以方便徹底甩掉慕儀與那隊黑衣護衛。最後取得了成功。

  這樣一路奔波,本應勞累非常,但因是同慕言一道,就完全沒有覺得。我私心裡希望行程慢一點,再慢一點,可是沒有小黃拖後腿,這個願望變得難以實現,我已經儘量磨磨蹭蹭,但仍然很快就來到趙鄭兩國邊境。

  月上中天,流光飛舞,我們找了家客棧,各自回房安歇。

  我躺在床上一邊計算到達鄭國四方城的路程,一邊默默地思念小黃,心中有點感歎,為什麼好不容易需要它一次它卻偏偏不在呢,多麼不招人喜歡的一頭老虎啊。

  第二日大早,洗漱完畢下樓用早飯,慕言已在大廳等待。他身上換了襲水藍色織錦袍,在晨光的藍靄中,朦朧似披了霞光霧色。

  我停下腳步,想,果然,這世上再沒有人比他更適合穿藍色了,誰要敢在他面前穿藍色簡直自取其辱。又想,下回看到君瑋時一定要好好勸誡他,鼓勵他還是堅持往白衣少俠這個方向發展,不要因為藍色比較不容易髒就轉而開始穿藍衣服。觀看過慕言的藍衣風姿再來觀看他,對比下來真是很難讓人產生審美的愉悅感。

  想完之後我繼續下樓,順便還理了理裙子,抬頭時看到原本側頭望著窗外的慕言不知什麼時候已轉過頭來望著我,目光相接時沖我微微一笑,導致的直接後果是我撲通一聲摔下了樓梯……

  饒是慕言身手極好,這一次也沒能成功接住我,因畢竟不是七樓到一樓的距離,只是第七級樓梯到地面而已,垂直距離過近,離他的水準距離又過遠,更不用說中間還有桌子板凳之類障礙物。

  可悲的是在背部觸地這電光火石的一剎那,我想到的居然不是裙子會不會被弄髒之類,反而福至心靈地覺得這一跤摔得真是好,這樣就有理由裝病在這邊境小鎮逗留了,就能,就能多和他待一些時候了。只恨從前沒有想到用這樣的辦法自力更生,一心寄希望於千里萬里之外不知在做什麼的小黃。但要裝出一副身受重傷的模樣真是何其艱難,我努力回想肉體的疼痛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卻在回想起之前就被慕言一把從地上撈起來:“走個樓梯也能摔倒,你多大了?”

  我假裝哧地抽一口氣,表示我很痛苦。 他蹙眉調整抱我的姿勢:“摔到哪裡了?”

  我愁眉苦臉地看著他:“哪裡都摔到了。”

  他頓了頓:“先帶你去看大夫。”

  我一驚,想這下玩笑開大了,趕緊從他懷裡掙起來,乾笑道:“哪裡都沒摔到,我不去醫館,我跟你開玩笑的。”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我擦了把額頭的汗,保持乾笑:“去醫館就太興師動眾了,你看,我挺好的,我就是和你開開玩笑,我小時候就常常摔跤,摔,摔習慣了。”

  他皺眉:“真的?”

  我重重點頭:“嗯,真的。”

  他依然皺著眉:“小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骨頭若是錯位了,將來麻煩就大了。”

  我說:“我十七了。”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開口時已轉移話題:“既然沒事兒,那先用早飯吧。”

  走了兩步又回頭問我:“阿拂,你要吃點兒什麼?”

  終究慕言沒將我帶去醫館,但我一直忐忑,儘量表現出生龍活虎的模樣,走路都開始一蹦一跳,因不生龍活虎就可能被送去醫館,接著被發現是個活死人,然後被送去什麼不思議事物研究機構之類。

  估計我蹦躂得太厲害,疑似迴光返照,令慕言微覺頭昏,更加認為我需要好好休息一下,遂決定在這邊境關市逗留一夜。

  趙鄭邊境關市繁茂,什麼都有賣的,有羽人少女額發編成的如意結,有據說某個謝世多年的美男子戴過的頭巾,還有種趙國特產的曬乾的白蟲子傳聞可以用來泡水治療相思病。

  我對這個白蟲子抱有極大興趣,覺得倘若果真具有奇效,就可以買一點碾成粉末混在慕言的飯菜裡端給他吃,讓他忘記秦紫煙重新開始,但諮詢過小二,發現這個只能泡水喝,我總不能把這個白蟲子泡好水之後倒進慕言的飯碗裡對他說:“喏,給你加個餐,你看著好像這個是蟲子……其實它確實是蟲子,但它不是一般的蟲子……”

  估計我話還沒說完他就會把飯全部倒掉,這就太浪費糧食。

    ——*——*——*——

  邊地人擅釀酒,午飯用了乳糖真雪、雪泡梅花酒、酒釀圓子之類,依然是慕言付錢,然後被他領著去集市旁一座風雅茶樓聽評書。

  我們不再繼續逛街。 被我遺忘很久的君瑋有一個觀點,他認為只要是男人就不會熱愛陪同女人逛街,因為假如女人看上什麼,勢必讓男人付錢,男人充當的不過是個錢袋子罷了,未免有點傷人自尊,而假如女人不看上什麼……這個假如不成立,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一件事。當然,這個狹隘的觀點不能用在我和慕言身上,我們去茶樓裡聽評書,只因頭頂六月的太陽太滾燙罷了。

  茶樓裡座無虛席,只好在樓梯口與人拼桌,慕言從袖中取出一把摺扇,攤開來,是把未著扇面的十二骨紙扇,扇子搖起來,有涼風拂面。講評書的老先生正襟危坐,正講到肅殺處:“五月十五是個月夜,那二公子蘇榭聽內監傳來密報,說‘陳侯久病多日,戌時一刻咽下了最後一口氣,薨逝時只得宰相尹詞在榻前隨侍,半刻前尹詞已派心腹八百里加急前去迎世子蘇譽回國承爵位,二公子若要起事,今夜是良宵,若容世子譽回國,一切便無可挽回。’蘇榭苦心經營多年,等的就是這一日,這一時,老父駕鶴西歸,本該承爵位的兄長此時又因情傷浪跡天涯,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了。當夜,蘇榭便起事逼宮,一路勢如破竹,直殺入王宮,衛尉光祿勳臨陣倒戈,七十裡昊城被火光映得如同焚城,整個王都都彌漫出血和松脂的氣味。在這場世子缺席的宮變裡,人人都以為大局已定,下一任陳侯當是蘇榭無疑了。可世事難料,還不等蘇榭將染血的寶劍收進鞘裡,緊閉的宮門突然吱呀一聲緩緩打開……”

  我說:“這扇宮門定是年久失修。”

  話說完才驚覺講評書的老先生無力為繼,正喝水換氣,而茶樓裡眾人還沉浸在宮變的肅殺氣氛中沒緩過來,整個二樓一時靜寂如暗夜,顯得我這一聲感歎就格外清晰……

  慕言搖著扇子,眼中有笑意,卻沒說什麼。

  我吐了吐舌頭,趴在桌子上接受眾人鄙視。 窗外烈日當空,柳葉被曬得卷起,藏在濃密葉蔭裡的鳴蟬聲嘶力竭。

  老先生喝完水繼續道:“傳說陳世子蘇譽馴養了三百影衛,這些影衛化開了是三百枚利劍,合而為一便是一支銳不可擋的騎兵。在這一夜之前,關於陳國影衛之事,大多都是傳說而已,卻在蘇榭逼宮起事且大局將定之時,大開的宮門後,三百影衛騎著鐵蹄駿馬第一次現身開道。影衛的鐵蹄在宮門後清掃出一條蒼涼血道,光色暗淡的正宮門處,緩緩踱出一匹烏蹄踏雪,本該遠在千里之外的蘇譽活生生坐在馬背上,手中還提了衛尉長官邢無階血淋淋的首級。事態暫態急轉直下,衛尉幾個副官一半都是被世子譽或明或暗地提拔起來,蘇榭縱是添了翼的猛虎,此情此境也難以招架……”

  我覺得自己快要睡著,那評書只得一個回音在耳邊繚繞,我努力撐著頭,輕聲道:“這故事真長啊。”

  慕言喝了口茶:“你想聽最後結果?結果挺簡單,陳侯其實沒死,只是昏睡了一段時日,醒來看到不肖子竟趁著自己病重逼宮,當即將其賜死。二公子蘇榭被處死沒幾天,陳國的臨國唐國被晉國攻打,唐國前來求助,陳侯一來才受了刺激不久,二來想著唐晉之戰作壁上觀說不定能得漁翁之利,不願出兵,世子蘇譽力諫陳侯出兵助唐,扯了好幾天,最後陳唐聯軍大敗晉國。”

  說完略抬了眼皮看我:“這些打來打去的故事你一個小姑娘肯定不願意聽。”

  我看著他都快哭了:“我只是覺得這個故事有點長,但沒說不想聽啊,你為什麼要劇透給我,還是這麼清晰的劇透,我恨死你了!!!”

  慕言:“……”

  一壺茶快要喝盡,老先生的評書也講到唐晉之戰,快接近尾聲,窗外仍有日影,透過老柳樹的垂絛柔柔地照進來,在牆壁上暈出幾塊光斑。

  我被慕言劇透完之後就再也睡不著,趴在桌上百無聊賴觀看世態人生,偶爾瞟一眼他修長手指。

  半晌,慕言突然道:“這裡的評書講得不錯,雖然大多言過其實,當故事來聽聽,倒也挺有趣。”

  話到此處,正有血氣方剛的青年嘁聲道:“那蘇譽也不過如此,若是我,唐晉兩國爭戰,必不去趟那渾水,待它二國兩敗俱傷,撿個現成便宜,豈不正好。”周圍多有附和之聲 我搖了搖頭,有點不以為然地伸手拿壺添茶水。

  慕言漫不經心收起扇子:“你有話想說?”

  我飛快抬頭瞟他一眼,低頭訥訥道:“算了。”

  他幫我添上水:“怎麼?”

  我說:“因為說來話長,然後你又要讓我吃餅吃餃子什麼的,吃完我就又忘了。”

  他幫我加水的手抖了抖,笑出聲來:“這次我不讓你吃東西了,你有話就說吧。”

  我說:“哦,也沒什麼,只是有點感歎,想說,其實人生就像鐘擺,看似只有左右兩個可能,其實確實只有左右兩個可能……你可以說鐘擺擺動的過程中延展了無數可能,但那不是可能,只是通往可能的路徑,最終你不是擺到左,就是擺到右。一切皆有可能,但所謂一切也不過或左或右兩種可能,只有居中不變萬萬不能,除非鐘擺壞掉,而那是生命靜止的模樣。”

  說完舔舔嘴唇,問他:“你聽懂了麼?”

  他表示沒有聽懂。

  我想這可如何是好,想了半天,想出一個例子,來簡化我的意思,道:“其實就是說,好比這世間,這世間不是女人就是男人,當然人妖也不是沒有,但你要是中庸地去當人妖,就一定會受到社會歧視,而且很難找物件。”

  再舔舔嘴唇:“你聽懂了麼?”

  他表示還是沒有聽懂。

  我恨鐵不成鋼地道:“其實很簡單嘛,我就是想說,這情形就像蘇譽,假使他尋求中庸,作壁上觀,往後必然難以在諸侯之中尋求同盟。這些人都想得太容易,殊不知亂世就如同一場人生,非彼及此,非此及彼,倘若國家不是足夠強大,基本上沒什麼資格中庸,亂世裡的聖明君王,理所應當立場鮮明。當然若這個聖明君王已經是一方霸主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我咬牙切齒道:“這次你聽懂了麼?”

  他眼裡含笑,一本正經看著我:“我說,要不要吃點東西,我們吃完再說。”

  前後想想,這已是我第二次在公眾場合聽人談起蘇譽。

    半年前,這個人率十萬鐵甲談笑間大敗衛國,用兵之從容詭譎,將天啟城裡喜愛聯繫實事的科舉考試難度係數再拔新高,搞得一眾落榜的貢生通通仇視他,榮獲年度最不討知識份子喜歡的政治人物之首。由此就可看出蘇譽此人日後必成大器。這並不是說他年紀輕輕就位高權重或者帶得一手好兵什麼的,只是歷史上能影響現代科舉考試的人基本上都死絕了,他是有且僅有的一個活人,著實令人刮目相看。而且能同時被那樣多的人仇視,也是一種證明,證明你長得特別帥,家裡特別有錢,或者特別有能力什麼的,就算以上都不是,至少也能證明你這個人很有存在感……

  但無論如何,這一天過得非常充實。

    ——*——*——*——

  天幕漆黑,夜風撩人情思,我坐在燈前寫下當天心得,收拾收拾就準備睡覺了。剛熄滅燭火,兩步之遙的窗戶突然極短促地啪嗒一聲,有人落在地上,樟木地板微微一動,我淩聲道:“誰?”

  有冰冷物什剎那間抵住脖頸,而此時我的手正忙著掏懷裡的火摺子。後來有無數個時刻回憶起這一幕,都覺得當時處變不驚得很顯英雄本色。但其實只是不清楚抵在脖子上的到底是什麼。爾後呼啦一聲,火摺子亮起,我小心翼翼低頭看一眼,雪亮雪亮的,是把短刀。

  朦朧火光勉強照亮屋中一角,地板上一雙白邊繡鞋,繡鞋之上是紫色的裙擺,暗夜裡用短刀抵住我的女子輕聲一笑:“刀劍不長眼,姑娘再亂動,小心被割斷喉嚨。”笑聲近在咫尺。我斜眼瞟過去,想看看這人到底是誰,目光對上她的眼睛,卻悚然一驚。我在鄭王宮裡見過這張臉,像水墨畫裡勾出來似的,一模一樣的一張臉。十三月。

  但華胥引絕無可能失手,不像君師父研製出來的毒藥,基本上毒不死人,看著好像把對方毒死了,舉辦喪事的時候人又詐屍了。

  我清楚記得,半個月前,五月二十五的夜裡,鄭王宮裕錦園裡一場荼靡花事下,我一曲華胥調親手了結了十三月的性命。此時她本應是躺在地底下一具森然的白骨,即便容潯採取什麼特殊方式保存,也應如我一般面色蒼白周身死氣。當然死氣這個東西一般人很難看得出來,就算看出來了也只會覺得那是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但面前十三月紅潤的臉色且比上次所見濃麗得多的眉眼,著實無法讓人將她和如我一般的死者聯繫起來

  我看著她:“我不認識你,你是誰?”

  她靠近我一些,眉心微皺,唇角卻勾起來,緩緩抿出笑意:“一個路人罷了,借姑娘的房躲一躲仇敵,換一換傷藥。”短刀來回撫我的脖子,估計是想起到威懾效果,但我感覺著實遲鈍,也就難以配合。她眼中笑益盛,嘴角越發地向上勾:“姑娘好膽識。”就像是夜風吹過來的一聲歎息,落在耳旁,輕飄飄的。而下一刻她已猛然將我推到門板上壓住,短刀擦著頭髮釘入木頭門,眼中的笑半分未減,也不知是笑得真心還是假意,話卻放得柔柔軟軟的:“在下方才所說,姑娘是依,還是不依?”

  我趕緊點頭:“依,我依。”結果一顆小藥丸在開口瞬間突地鑽進喉嚨,一路滾到肚子裡。我閉嘴默默地思考一個問題:“毒藥這個東西,鮫珠是能淨化呢,還是不能淨化呢?”

  面前紫衣女子自報家門說叫鶯哥,但我顯然不會相信。因名字的意義早在上一篇章我們就認真探討過,得出的結論是,出來行走江湖的誰能沒有幾個藝名呢。

  投完毒後,鶯哥坦然地坐在客棧的木板床上指揮我:“傷藥,繃帶,清水,刀子,燭火。” 邊指揮邊皺眉解開衣襟,露出受傷的肩膀,肩背處長年不見太陽的肌膚在燭火照耀下泛出瑩瑩白光,其上纏繞的厚實繃帶卻被血漬浸得殷紅,像一朵富麗堂皇的牡丹,盛開在雪白肩頭。

  她要的東西基本上全是現成的,我將止血的傷藥遞過去,看到她繃帶下一弧見骨的刀傷,舔舔嘴唇道:“挺疼的吧。”

  她偏頭看我,明明嘴唇都咬出紅印,眼裡卻仍聚起半真半假的笑意:“你猜猜,嫁人前,我幹的什麼營生?”

  我搖頭,表示既不知道她竟已嫁了人,也不知道她此前幹的什麼營生。

  她將短刀放在火上烤一會兒,突然閉上眼睛,刀子刮過傷處,利索地剜下一塊腐肉,房中靜了半天,良久,聽到像從地底冒出來的粗噶嗓子,斷續地輕聲道:“那時候,我是個殺手,日日刀口舔血,殺人,被殺,鬼門關前走了好幾遭,什麼樣的痛沒有受過。”她笑了兩聲,在暗夜裡清晰得有點恐怖:“不想閑了幾年,如今,連這種程度的痛,都有些受不住了。”說完緩了會兒,又在傷口撒好藥粉,額頭上汗涔涔的,卻勾起唇角:“姑娘可是怕了?在下今夜只叨擾這一晚,明日一早便離開,姑娘今夜的照拂,在下先謝過了。”

  我心中覺得這其實沒有什麼可怕,也不知道她為何有此一問。況且,要說害怕也該是她害怕,你想想大半夜和一句屍體同處一室並且這句屍體還和你面對面交流人生感想,換位思考一下,確實有點可怕。而我在想完上述廢話之後,心中突然一動,覺得抓住了點兒什麼,我問她:“鶯哥是你的真名?”

  她歪在床頭,臉色慘白,額間仍有細密汗珠滲出,卻揚了揚眉毛,真不知道在這樣痛苦的時刻怎麼還能做出如此高難度的動作,聲音仍是劇痛後的粗噶,好在已有些力氣:“真名又如何,化名又如何,打十一歲開始,就沒人再喚過我這個名字了,鶯哥,鶯歌,你說,其實這名字不是挺好聽的麼。噗,你別這麼一臉探究地看著我,也不是個多有來歷的名字,我生在窮人家,生下我們兩姐妹來,爹爹提著半罐子醃菜求村裡的教書先生給起個好養活又文雅的名字,我比妹妹哭得響些,就叫鶯,可黃鶯是貴氣鳥兒,又愛嬌,窮人家的,又是個女孩兒,哪裡當得起這個字,教書先生想了想,就在後頭安了個哥字,是安給天上的神靈看的,讓神靈以為我是個男孩兒,就當得起這個鶯字了。”

  我定定地看著她,做驚訝狀道:“這倒挺有趣的。”又做漫不經心狀道:“你說你還有個妹妹?那你妹妹叫什麼名字?”

  她模糊的眼光從頭到腳打量我,半晌,笑道:“忘了。”

  這世上不可能有毫無道理就長得一模一樣的兩個東西,連同一隻母雞下的蛋都婀娜多姿各有千秋,何況是人。我想過很多,比如鶯哥和十三月兩人其實是一人,結果被迅速否定;又比如鶯哥這副模樣其實是照著死去的十三月整的容,但為什麼她非要整成十三月的樣子又成為一個新的問題。還有一種可能,假設華胥之境中十三月口中的姐姐並沒有死,這個讓十三月心傷得最終以死作結的姐姐,會不會就是鶯哥?

  傷藥中加了鎮痛寧神的東西,這讓鶯哥在換好繃帶之後很快就入睡,難能可貴的是居然沒有忘記在睡前扯塊布將我的手腳綁起來。我躺在床沿上看她緊緊閉上雙眼,眉心微皺,想我和慕言一路奔波,要找的答案就在眼前,只是這答案是枚堅果,暫且還不知如何下手。

  心中一時煩亂,難以入眠,約一個對時,月光入戶,房中傳來吱吱聲,一隻老鼠悄悄爬上燈檯偷燈油,我睜大眼睛細細觀賞,背後卻突然傳來細微抽噎,老鼠嚇得哧溜一聲溜下桌,我則直接滾下了床。

  艱難地從地上坐起,鶯哥並未醒來,青絲裡一張雪白面頰遍佈淚痕,仍有淚珠沿著緊閉的眼角滴落,滑到瓷枕上,盈盈的一滴,只是再無抽噎。我跪在床邊將身子探過去一點,更仔細地看她,想她大約是在做夢,也不知做的是怎樣的夢。這堅果終於露出一條縫來,想要敲開她,此刻正是良機。但這又涉及到一個道德問題,就是到底該不該用鮫珠的力量去窺探別人的夢境。傳說千百年來華胥引的持有者都曾面臨過這種艱難抉擇,這個命題曾在某個朝代與“未婚先孕的少女能不能墮胎”一併成為當世兩大備受社會關注的倫理問題,最後後者的解決辦法是未婚先孕的少女都浸了豬籠。其實暴力之下,所有問題都不再是問題,因暴力本身已是最大的問題。總之,此時我正在躊躇,而幫助我做出選擇的是鶯哥在夢中突然的一陣掙扎,那是被魘住了的表像。我給自己找了個理由,我要去往她的夢中,為的是將她帶出來。

  我握住鶯哥的手,集中精力感受她的神思,好進入魘住她的夢境,雖是第一次用鮫珠來做這件事,倒並不覺得費力,大約因是死者,比以生者之軀休習華胥引的前輩們少了對人命的執著貪欲。眼前憑空出現一條黑暗古道,梆子聲聲,三途河旁結夢梁,大約這就是通往鶯哥夢境的結夢梁。我深吸一口氣,正要一腳踏進去,手忽然被握住,耳畔響起低低的一聲:“阿拂。”我愣了愣,想鬆開握住我的那只手,卻已來不及,聲聲梆子消失在暗夜盡頭,轉瞬已進入鶯哥的夢境。

  我們置身在一個完全不知名的地方,我抬頭看仍握住我右手的慕言,半晌,道:“你怎麼跟來了?”

  他微微挑眉,目光放在前方,是一處深巷,巷子兩旁俱是黑牆青瓦的民宅,雀簷上積一層薄薄的落雪,天上清月泠泠,四下靜寂。他收回目光:“聽到你房中有響動,便過來看看,沒想到……”他頓了頓:“這是哪裡?你房中那位姑娘,是誰?”

  我長話短說和慕言交代了事情經過,人已凍得瑟瑟發抖,這就是連目的地天氣狀況如何都沒搞清楚就出公差的痛苦之處。慕言一直握著我的手沒放開,良久,道:“你的手怎麼這麼涼。”

  我想他真是廢話,死人的手怎麼可能不涼,可還是不小心顫了一下,想要縮回來,他瞥了我一眼,我輕聲道:“可能因為是……傳說中的冰肌玉骨……”

    慕言:“……”

  前方巷子裡傳來噠噠馬蹄聲,伴隨著車轂轆碾過石道的悶響,我向前走兩步,再走兩步,隱隱看到街面上瑟縮著一個佝僂的小乞丐,慕言拉住我,我回頭和他解釋:“她看不到我們。”想想又補充道:“這夢境裡的幻影都看不到我們。”一輛烏篷馬車自巷子深處急駛而出,眼看就要從小乞丐身上碾過去,車夫急惶惶勒緊韁繩,拉車的黑馬揚起前蹄狠狠嘶鳴,車中傳出一個清清冷冷的嗓音:“怎麼了?”車夫忙著勒馬後退:“有個乞丐擋了路。”車簾撩開,露出一副紫色的衣袖,車夫先行一步定住馬將小乞丐拖到一旁,車中清清冷冷的嗓音在簾子後面發話:“將她帶回府。”車夫愣道:“主上這是……”簾子背後冷笑了一聲:“說不定,她就是巫祝口中那個上天賜給我的……世上最好的殺手呢。”

  馬蹄聲消失在巷道盡頭,眼前一切瞬間化為烏有,轉而是一處寬敞廂房,燭火幢幢,桌案上的石鼎中燃出嫋嫋的香,床榻上躺了個小姑娘,推斷應是片刻前暈在街面上的小乞丐,看來已收拾妥帖,只是瞧不見臉,而榻前則立了個紫衣的少年,輕裘玉冠,長身玉立。他微垂著頭:“你叫什麼名字,家中還有些什麼人?”

  小姑娘掙扎著要爬起來,被旁邊的侍女止住,只在重重錦被中露出巴掌大的一張臉,煞白煞白的,卻並不畏懼:“鶯哥,奴叫鶯哥,前年家鄉遭了洪災,爹娘雙雙去了,家裡就剩奶奶和奴的妹妹。”我走近去一些。這個小姑娘臉上果然有鶯哥的影子,想不到那總是半真半假笑得柔軟又刻意的紫衣女子,她小時候竟是這樣。而看到她濃黑的眼睛,終於有一點不是在旁觀的感覺,鮫珠引領著精神遊絲在剎那間與她高度重合,令人高興的是這樣便能直接讀懂她的情思,令人痛苦的是讀懂了其實也沒什麼用。因我想客觀看到事情的全貌,但人的情思其實是偏見的集合體。

  “鶯歌?”紫衣少年笑了笑:“那你妹妹豈不是叫燕舞。”

    她一雙濃黑的眼睛睜得大大地看向他,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他淡淡瞥了眼她蒼白面容,轉身望向窗外朦朧的月影,漫不經心道:“鶯歌這名字太豔了些,今日正是臘月十三,天上月亮圓得正好,你就叫十三月吧,我將你撿回來,此後你便跟著我。”

    順著燭火的光線,我看清那張端整俊朗的臉龐,猶帶著少年的青澀,襯著玉帶紫衣,雖是在笑,表情卻冷冽如同逝雪。那是……年少的平侯容潯。

  我看著自己的手,半月前被我親手殺死的那個十三月,原是李代桃僵麼。

    ——*——*——*——

  而後廂房燭影也盡數散去,眼前情景不斷變換,各種色彩如流失一般從眼前掠過,腦中產生各種想法,都不可知,唯一可知的是幸好我是個不容易暈車的人。半晌,景色定下來,眼前鋪開一片安靜竹林。天上遙遙掛了顆啟明星,林間燃了堆不算旺的篝火,一雙軟牛皮的靴子踩過發黃枯葉停駐在篝火旁,順著靴子往上看,簡直沒有懸念,來人是容潯。他環顧四周,目光上瞟時,清冷眉眼攢出一絲笑,卻不動聲色,假意低頭查看地上的篝火,就在此時,上方突然傳來林葉相拂的沙沙碎響,一道紫影驀然從高空急速墜落,他身形往右側微微一躲,一柄銳利短刀擦著發帶牢牢釘入身後碗口粗的竹子上,他卻沒半點移開的意思,眼睜睜看著從天而降的紫影越來越近。而後一切發生得太迅猛,兩人正面相交時的幾個推挪似乎只在眨眼間便完成,待我看清時,容潯已被紫衣的少女牢牢壓制在地上。紫衣少女是比如今稍年輕一些的鶯哥。

  篝火劈啪,微弱火光映出朦朧月影,翩翩貴公子不動聲色躺在枯黃落葉上,四圍翠竹妖嬈,紫衣少女雙膝跪地騎在他胸前,漆黑長髮似絹絲潑墨,左手牢牢抵住他的衣襟,右手中的雪亮長刀已有半截深埋進泥土。她兩頰微紅,動作卻無半點遲疑,左手越發使力,就壓得更狠,他在她身下悶哼了一聲,她睜著一雙濃黑的大眼睛定定瞧著他:“今日我的刀,可比昨日快了些?”

  他以手枕頭,含笑看著她:“月娘,你做得很好,你可以做得更好。”

  她臉上浮現得意表情,抵住他的手略有鬆動,他眼中冷光一閃,以電光火石之勢猛地制住她左手,一個巧力便顛倒局勢將她反壓在地,她全身受制,面上出現惱怒神色,他盯著她,眼中盈滿笑意:“同你說過多少次,要做個好殺手,從埋伏,到殺人,再到結束,哪個環節都不可掉以輕心。”她緊緊咬住嘴唇,臉上是受辱的不甘心,雙手還在不死心地掙扎。他抽出一隻手撫上她嘴唇,笑出聲來:“咬這麼緊做什麼,也太沉不住氣了些。”她臉上紅得厲害,卻更狠地瞪住他。

  身旁的慕言突然道:“看這天色,要下雨了。”話剛落地天邊陡然出現一道閃電,緊接著是像從地底傳來的轟隆雷聲。原本還不服氣妄做掙扎的鶯哥突然繃直了身體,下一刻已緊緊貼入容潯懷中。他輕輕拍她的背脊,像安慰小孩子:“還是害怕打雷?你這樣,可沒法當一個好殺手。”她摟著他的脖子咬咬牙,表情決絕,說出來的話卻遠不是那麼回事兒:“我就再怕這一回。”他撐起身子目不轉睛看她的臉,半晌,摸摸她的發頂:“拿你沒辦法。”

  竹林在拂曉的暗色裡搖曳不休,眼看狂風就要裹著雨雲向下肆虐,在砸落的雨滴碰到我衣袖的一剎那,眼前景致卻再度變換。這是件神奇的事情,我竟看清一滴雨的墜落,並且還帶著這滴雨瞬間轉移到下一個場景。這夢境真是毫無道理,我一邊這樣想,一邊遺憾剛剛從天上砸下來的為何不是金銖銀票之類。而神思回歸之時,發現正被慕言牽著站在一個聲色場所裡,四周大把大把的全是花,還有花姑娘。我不知道我為什麼知道,大約是神思想通,像是誰在腦海裡一筆一筆寫出來,告訴我,這是鶯哥十六歲的生辰,她從半月前就施計將自己賣進來,潛伏在這些美貌姑娘之間,將在今日殺掉命中註定要死在她手裡的一個人,正式成為容家的暗殺者,完成一個殺手的成人式。我記得我十六歲成人式那天是綁住君瑋雙手雙腳逼他聽我彈了一天的琴,我很開心,只是對君瑋有點殘忍,而鶯哥的成人式真是不管對誰都殘忍。

  慕言從後面收起扇子敲敲我肩膀:“你左顧右盼的是在看誰?”

  我撥開他扇子:“找容潯。”

  他做出感興趣的模樣:“哦?你曉得他一定來?”

  我不確定道:“這倒也是。”想了想問他:“如果是你,你會不會來?”

  他收起扇子:“如果我手下的那個殺手是你,我就來。”

  我一愣,呆呆地看他。

  他瞟我一眼,慢悠悠道:“你這麼笨的一個人,我若不來,你把要殺的目標搞錯怎麼辦?”

  我氣憤道:“我才不會。有、有時候是會迷糊一點,可這種關鍵時刻,我就會很厲害的。”

  他輕笑一聲:“關鍵時刻?上次夜裡遇狼,若不是我及時趕到,你如何了?”

  我說:“……好了,我們當今天晚上這場對話未曾發生過。”

  他不依不饒:“上上次沈夫人宋凝的華胥之境,你從山上掉下去,若我沒跟著,你又如何了?”

  我從他身邊挪開一點,道:“過去之事之所以美好就在於它已成為過去,往事我們就讓他如煙飄散,來,我們還是來研究一下更為重要的現實之事吧。”

  他有一搭沒一搭搖扇子,眼中含笑,看著我不說話。

  我說:“你看,十三月這樁事,鄭王宮裡的十三月為情而死,口口聲聲對不起自己的姐姐,活著的鶯哥像是原本的十三月,她有個妹妹,她卻告訴我她忘了妹妹的名字,容潯看著像是對鄭王宮裡儲著的十三月很有情,可他明明曉得真正的十三月到底是誰,況且,他也不像是對鶯哥無情。”我原本只是想轉移話題,可不小心自己被自己提出的問題搞得很感興趣,想了一會兒卻沒想出結果,只是很感歎。

  我把我的感歎告訴慕言:“這個容潯讓人捉摸不透啊,多接觸接觸他說不定能有所領悟,呃,不過這也說不定,有句話叫做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勸誡世人面對難以解決的問題就儘量不要涉案保持清醒,但也有一句話叫做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哎,我很是迷茫。”

  慕言攤了攤手:“我也很是迷茫。你偏題了。我聽不懂。”

  “……”

  花樓中,舞娘們獻藝的高臺上長出參天大樹,葉間結了融融春意,樹下清歌未止蝶舞不休,仿似天下大興,時時都是盛世太平。只是這一切都是錯覺。可歎皇帝微服私訪老是喜歡造訪青樓,自以為此地三教九流更能聽到民聲,但歸根結底只是讓他的調情水準不斷提升罷了。我拉著慕言拐進高臺後紅紗掩映的閣樓,沒有任何阻礙地晃過一扇啟開的結實木門,正好看到一身清涼打扮的鶯哥從對面窗戶輕盈躍入屋中。守在桌邊款款等待恩客的女子渾然不覺,下一刻已被手刀俐落敲昏,拖到床下嚴嚴實實藏好,時辰還未到,十六歲的鶯哥執起鏡臺上一柄繪出大簇秋牡丹的絹絲團扇,關好門窗,獨自飲了盞酒。

  我和鶯哥神思相通,自然知道她在此處,慕言表示理解,只是對這夢境的神奇有點嘆服。

  未幾,屋外腳步聲踢踏傳來,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進來的男人身著黑緞長袍,長了張再普通不過的臉,似乎喝了許多酒,走路蹣跚不穩。懶懶靠在床沿的鶯哥將團扇移開,濃黑的眸子隨著眼角挑動微微上眄,僅這一個動作就流露千般風情,一副熟諳風月的模樣,仿佛天生就在花樓裡打滾。男子眯起眼睛來,保養得宜的一雙手意圖曖昧地撫上她細白頸項:“聽說你是樓國人?樓國的女子天生膚若凝脂,今日便讓我看看,”他手一拂扯下她罩在裹肚外的輕紗被子,動作粗魯地俯身咬住她雪白肩頭:“看看你是不是也膚若凝脂。”男子的吻沿著肩頭頸項快要覆上她臉龐,卻驀然靜止不動。我讚歎地緊盯住插進男子背心的短刀,問慕言:“你看清楚剛才鶯哥拔刀了麼?好快的動作。”

  那男子就這樣死在她身上,她卻並未立刻將兇器拔出,眼神茫然看著帳頂,全無殺人時的俐落,良久,才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慌忙收拾現場,收拾完回首打量一番,仍沿原路跳窗逃出。慕言不容分說拉著我一路跟上,發現她並未逃離此處,只是一個翻身躍入樓下廂房罷了。

  慕言在我耳邊輕笑一聲:“你相不相信,容潯就在裡頭?”

  我想了想,點頭道:“是了,誰敢懷疑陪著容公子的姑娘是殺人兇手啊,就算有人懷疑,容潯也一定幫她作證,她一直同他花前月下把酒論詩呢,哪裡有時間出去行兇。”

  慕言攬著我的腰一同躍入鶯哥剛進的廂房,口中道:“這不算什麼高明的計策,卻仗著容潯的身份而萬無一失,鶯哥姑娘第一次殺人,算是做得不錯的了。”

  不出慕言所料,容潯果然在房中。紫檀木鑲雲石的圓桌上簡單擺了兩盤糕點,他手中一個精巧的銀盃,杯中卻無半滴酒。燭火將他影子拉得頎長,投印在身後繪滿月影秋荷的六扇屏風上。窗外乍起狂風,吹得燭火懨懨欲滅,風過後是懾耳雷聲,轟隆似天邊有神靈敲起大鑼。我覺得有點冷,朝慕言靠了靠,他看我一眼,將我拽得再靠近他一些。

  一陣急似一陣的電閃雷鳴中,容潯緩緩放下手中銀盃,半晌,端起燭臺繞過屏風走到床前。昏黃燭火映出榻上蜷得小小的鶯哥。她身子在瑟瑟發抖,眼睛卻睜得大大的,眉心皺得厲害,嘴唇上咬出幾個深深的紅印子。他將燭臺放在一邊,伸出修長手指抹她的眼角,似要抹出並不存在的淚水,她怔怔看著他:“我殺掉他了。”她舉起雪白的右臂,搭在他俯下的左肩上:“就是用的這只手。”

  一個炸雷驀然落下來,雨點重重捶打廊簷屋頂,她蜷起來的身子顫了顫,他微微蹙了眉,握住她雙手面對面躺在她身邊,瓷枕不夠寬敞,他幾乎是貼著她,將她蜷縮的身體打開,撈進懷裡。兩人皆是一身紫衣,就像兩隻紫蝶緊緊擁抱在一起。他的唇貼住她絹絲般的黑髮:“你做得很好。”她卻搖搖頭,抬起眼睛望住他,一瞬不瞬地:“我用了短刀,一刀穿心,死的那一刻他都不相信,狠狠瞪著我,他的血幾乎是噴出來的,落在我胸口,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他的表情,人命這樣輕賤。我覺得害怕,我害怕當個殺手,我害怕殺人。”她說出這些軟弱的話,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眼睛一直睜得大大的。

  蠟炬燃成一捧淚,滑下燭臺,只剩最後一截燭芯子還在垂死掙扎,發出極微弱的淡光。他伸手撫弄她鬢髮,半晌,低笑道:“那年我撿到你,你還那麼小,我問你想要跟著我麼,你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我用力點頭,模樣真是可愛。我就想,你會是我最完美的作品。”他吻她的額頭,將她更緊地攬入懷中,貼著她的耳畔:“月娘,為了我,成為容家最好的殺手。”

  窗外冷雨瀟瀟,落在二月翠竹上,一點一滴敲進我心中。

    ——*——*——*——

  此後,這夢境的變幻雜亂且迅速。殺手的世界無半點溫情,有的只是幢幢刀影,斑斑血痕,生死一瞬間人命的死搏。我看到鶯哥在這個世界越走越遠,攜著她的短刀,像一朵罌粟花漸漸盛開,花瓣是冷冽的刀影,而她濃麗的眉眼在綻放的刀影中一寸一寸冷起來。這些不斷變換的景致像崩壞的鏡面,鋪在我眼前,不知從何處傳來各種各樣的人聲:“時時跟在廷尉大人身旁那個紫衣姑娘,是個什麼來歷?嘖,那樣漂亮的一張臉。”“呵,那樣漂亮的一張臉,卻聽說殺人不眨眼的,那是廷尉府一等一的高手,廷尉大人貼身的護衛。”

  那些崩壞的鏡面隨著遠去的人聲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高高的戲臺,打扮得妖嬈的伶人將整個身體都彎成蘭花的形狀,眼角一點一點上挑,做出風情萬種的模樣,軟著嗓子唱戲本裡思春的唱詞,神情裡暗含的勾引卻無一絲不是向著高臺上懶懶靠著橫欄聽戲的容潯。兩人的距離說遠不遠,說近就很近,目光交匯時,容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就在那一剎那,高臺上奉茶的綠衣女子突然自袖中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與此同時,一旁鶯哥的短刀已飛快欺上綠衣女子的面門,自眉心劈頭的一刀,快得像飛逝的流光,面容姣好的女子整張臉被劈成血糊糊的兩半,綻出的血濺上鶯哥雪白的臉頰,她卻連眼也未眨一眨,戲臺子裡已是一片尖叫,她聞所未聞,將短刀收回來在紫色的衣袖上擦了擦,抬頭望著若有所思的容潯淡淡笑道:“沒事吧?”他瞥眼看倒在地上圓睜著雙眼的可怖女子,皺了皺眉:“這一刀,太狠辣了些。”她認真地蹲下去仔細查看那女子的刀口,神情無半點不適,研究半晌,道:“這樣果真毫無美感,還有點嚇人,往後我直接割斷他們的脖子好啦。”他將手遞給她,拉她起來,良久,緩緩道:“我記得你第一次殺人之後,怕得躲在我懷裡,躲了一宿。”她抿起唇角:“我終歸要長大的。”她靠著橫欄認真看他:“我會成為容家最好的殺手。”話畢臉上騰起紅色的霞暈,襯著雪白容顏,麗得驚人。他卻沒有看她,轉頭望向窗外,那裡有高木春風,陌上花繁,一行白鷺啾鳴著飛上渺遠藍天。

  鶯哥無法成為最好的殺手,就好比君瑋無法成為最好的小說家,因為他倆都心存雜念。最好的小說家應該一心一意只寫小說,但君瑋在寫小說之餘還要當一當劍客聊以安慰他老爹。同理,最好的殺手應該一心一意只殺人,但鶯哥在殺人之餘還要分一分神來和容潯談戀愛。殺手絕不能有情愛,假如一個殺手有了情人,就容易遭遇以下危險,比如“你,你別過來,你過來我就把他殺掉。”“好好,我不過來,你別殺他。”“你把武器放下,抱頭蹲到那邊去。”“好,我放下,啊,你怎麼,你怎麼能在我放下武器的時候使用飛刀……”然後你的殺手生涯就玩兒完了。

  為了容潯,鶯哥將自己的心腸變得這麼硬,但因是為了容潯才殺人,她的心腸永遠到不了一個好殺手應該有的那麼硬。

        鶯哥十九歲那年初夏,年邁的奶奶因病過世,她卻因在外執行任務,連親眼見她最後一面都不可得。回府時,容潯已將她孤苦無依的妹妹接進門。那是個涼夏,廷尉府的大院裡開滿紫陽花,她妹妹穿著雪白的孝衣,和她一模一樣的一張臉,淚盈盈站在白色的花叢中,懷中抱著一隻巨大的淨瓷骨灰瓶。她匆匆趕回來,仍是翩翩的紫衣,遍佈未洗的血痕,風一過,可想胭脂味猶帶殺伐的血腥。妹妹抿著唇角,神情酷似她十五歲軟弱又要強的模樣,一頭紮進她懷中,哽咽道:“奶奶想看看你,說一定要見你最後一面才下葬。”她伸手握住那淨瓷的白瓶,手心微微顫抖,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半晌,道:“讓奶奶一路走好。”  

        容潯不疾不徐緩步過來,看著抱住妹妹的鶯歌,輕聲道:“你累了,先回房休息。”她怔了怔,將妹妹放開,指間顫抖地仍貼住瓶身,他仔細看她:“聽他們說你三天沒合眼了,你奶奶的後事我會處理。”話畢漫不經心回頭看了她妹妹一眼,又轉頭同她道:“一直以為她叫燕舞,沒想到,是叫錦雀。”臉上猶帶著淚痕的錦雀抬起頭來狠狠瞪了他一眼,腳下紫陽花叢間飛過兩隻白色的蝴蝶,他捕捉到她瞪他的視線,楞了一愣。

  花叢中兩隻嬉戲的白蝶瞬間燃成一簇青煙,我心中一空,驀然產生不好的預感,也許這幕場景正是魘住鶯哥的心結,而於我而言,最危險的時刻終於到來。

  在我織出的華胥之境裡,快樂止步的地方就是悲傷,希望到無甚可望就是絕望,一切仍同現實一般邏輯分明,但在活人的夢境中,大家卻慣用極端方式來抵抗現實的無能為力。就好比我看上慕言,可我又得不到他,於是我想殺掉他再分他一半鮫珠好讓我們永生永世在一起,可這是不計後果的瘋狂想法,只要我還有理智,就絕不會這麼做,但我天天這麼想,這件事必然就將在夢裡得到體現,然後在夢裡我就成為了一個殺人犯,這就是所謂抵抗現實的極端方式,或者我更狠一點,覺得這命運真是坎坷淒慘啊,天地山河都應該給我們陪葬,那在我的夢中,必然也會真的出現山崩地裂海枯石摧的神奇景象,就是所謂的抵抗現實的更加極端的方式……這也是君師父教導我不要隨便入他人之夢的原因,假使我入到那個人夢中,他夢裡正上演山無稜天地合的八級大地震,突然有塊石頭從山上砸下來,一不小心砸扁我順便砸碎胸中的鮫珠,那我就死定了。活人的夢於他們自己而言做做就罷了,於我而言卻十分要命,因假使我在他們的夢中死去,那就是真正的玩兒完了。在夢中此時想要毀滅一切的鶯哥,我不知道她的想望和絕望是什麼,我只知道她也選擇了山崩地裂摧毀一切的方式來結束這個夢境,而我要在她爆發之前快點將她領出去。

  可顯然已經來不及,就在我鬆開慕言的手拼命跑向鶯哥的剎那,天地間驀然空無一物,巨大的空曠轉瞬淹沒白色的紫陽花簇,墨一般的濃雲從天邊滾滾而來,一寸一寸染過灰白霧靄。這就是夢,我想,前一刻還是青天白日裡滾滾紅塵,後一刻便襲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鶯哥的影子在這墨般的暗色裡消失不見,我頓覺茫然,不知該跑向何方,腳步停下來,身子卻被猛地往後一扯,一副藍色衣袖攬住我脖子,慕言的喘息響在耳邊,沉沉的帶點怒意:“跑這麼快,不知道很危險麼?”

  我握住他袖子拼命伸手指向前方:“哎,好神奇,你看,那是什麼?”

  他頓了頓,攬住我往沉沉霧色中驀然暈出的白光走去,一步一步。這曠野般空蕩蕩的暗色裡,只聽得見他和我的腳步聲,似踩在水上,發出泠泠輕響。

  周圍墨黑的霧靄一寸一寸散開,天上漾出一輪銀白圓月。冷月白光中,一棵巨大櫻樹迎風招搖,紅色的櫻花散落半空,似赤雪紛飛。一身紫衣的鶯哥執了壺酒懶懶靠坐在樹下,微仰頭,望住站在她身前面容冷峻的白衣男子。慕言已算是十分俊美,男子的俊美不下於慕言,周身披了層冷月的銀輝,顯得面色尤為冷淡。涼風夾著三月櫻花與鶯哥的聲音一同飄過來:“陛下的刀若是快得過我,別說是這惱人的宮廷禮儀,就算同床共枕之事,我也無一件不聽陛下的……”她話還沒說完,一柄狹長刀影已在半空劃過一個圓弧俐落回鞘,男子連站姿也無甚改變,她頭上松松挽起的發帶卻應聲斷開,潑墨般的青絲披散肩頭,半空中被長刀削成兩半的櫻花慢悠悠飄落在她胸口。她怔怔看他好一會兒,撲哧笑出聲來:“你腰間那把長刀,原來不是帶著做做樣子的?”他墨色瞳仁映出她萬般風情,卻沉著無半點漣漪。他走近兩步,微微俯身將手遞給她:“夫人方才與孤打的賭,孤贏了。”她伸出手來,做出要去握他手的樣子,卻猛地攀住他肩膀,伸手一拂便取下他發簪發帶。她淡淡一笑,拍拍手:“這才算公平。”櫻花翻飛中,她提著酒壺搖搖晃晃走在前方,臉上的笑一半真心一半假意。他走在她身後,面色冷淡,看著她似倒非倒的模樣,卻並沒有伸手攙扶。濃雲散開,有歌聲悠悠響在雲層後:往事一聲歎,夢裡秋芳尋不見,驀然回首已千年……

  慕言問我:“還要再跟上去?”

  我搖搖頭。這夢境已無危險,自那白衣男子出現之後,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面發展。我問慕言:“你曉得穿白衣裳的那個是誰?”

  他頓了頓,道:“鄭國前一任國君,景侯容垣,平侯容潯同歲的叔叔。”

  還沒有將鶯哥帶出去,她的這個夢就已平和地自行結束,被強制從別人的夢境裡丟出來著實難受,這一點從慕言緊皺雙眉的模樣就可以推測出,我其實沒什麼感覺,但為了不使他懷疑也只得做出難受模樣。將慕言送回他房中,鶯哥才徹底醒過來,模糊看著我,半晌:“你解繩子的手法不錯。”我想的確不錯,少時我常和君瑋玩這樣的遊戲,就算五花大綁也能輕易解開,遑論只綁住手腳。

  我將燈檯端得近一些,問她:“你夢到了什麼?”

  她蹙眉做沉思模樣,笑了一下:“我夫君。”良久,又道:“他們說他死了,可我不信。”

  月白風清,她從床上坐起來,將頭靠在屈起的右腿上,又是那樣半真半假的笑意:“還夢到了從前的許多事,夢著夢著,突然就想起他們說我夫君死了,我就想啊,如果在這個夢裡,我的夫君確然已離開我,那我還要這個夢做什麼呢?不如毀掉算了。”她抬頭看我:“你說是不是?”

  我點頭道:“是。”我心裡的確這樣想,假如慕言有一天離我而去,又假如我有毀滅這個世界的力量,那我就一定將它毀得乾乾淨淨,但好在終歸不會是他先離開我,會是我先離開他。

  我第一次這樣慶倖自己是個死人。...<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寒玥 發表於 2011-4-19 04:58 PM

本帖最後由 寒玥 於 2011-4-19 05:00 PM 編輯

十三月之第四章 上

  第二日刮起南風,由趙國吹往鄭國,正是預定行進路線,若是選擇坐船,速度就能快一倍。我和慕言雙雙覺得與其按照既定路線探尋十三月之事,不如不動聲色跟著早早離開的鶯哥,說不定還能快點揭開謎底。但鶯哥的路線卻是水路逆風由鄭國前往趙國,真是乘風破浪會有時,此恨綿綿無絕期。而且更加困難的是,此時前往趙國只有一艘船,這就決定了我們的跟蹤勢必不能默默無聞,要被被跟蹤的發現。

  幸好慕言身手不錯,一路才不至更丟。抬眼望去,隔著半道水灣的鶯哥正懶懶靠在船桅,頭上戴了頂紗帽,帽沿圍了層層疊疊的淺紫薄紗,直垂到膝彎,裹住曼妙身姿濃麗容顏,只露出一圈銀紫裙邊和一段垂至腳踝的青絲黑髮。我有點驚訝,昨夜燈檯暗淡,竟沒注意到她頭髮留得這樣長。而此刻她穿得這幅雍容模樣,如同家教嚴厲的貴族小姐鄭重出遊,倘若不是一路跟著,真是不能確定眼前這個就是昨夜拿短刀抵住我脖子的紫衣殺手。大約是為了躲避口中仇敵。

  臨上船時,慕言留我從旁看著,說是臨時有什麼要事。船快開了才提著只鳥籠子緩步而來。鳥籠用烏木製成,單柱上以陽紋刻滿錦繡繁花,做工精緻,其間困了只黑鳥,乍看有點像烏鴉,只是雙喙紫紅,和烏鴉不太相同。

  踏上甲板,為了不被鶯哥注意,顯得我們搭船刻意,兩人特地找了個荒涼角落。我倍感無聊,蹲在地上研究籠子裡的黑鳥,研究半天,問慕言:“你剛才就是去買這個了?你買這個做什麼?”

  他垂頭看我:“買給你玩兒的,高興麼?”

  我心裡一咯登,握緊袖子裡的玉雕小老虎,想起上次他用這個老虎換我的扳指,躊躇半天,怯怯問他:“你是不是想用這個破鳥換我的小老虎?”

  籠子裡的破鳥睜大眼睛,嘎地叫一聲。慕言愣了愣,目光對上我視線,噗地笑出聲。

  我瞪他一眼,蹲在地上別過頭去:“這破鳥一點不值錢。”

  話剛落地,破鳥頭上的絨羽嘩啦豎起來,再度沖我嘎地叫一聲。我嫌棄地將籠子推開一點,只是拽緊手裡的小老虎,不知道他什麼態度。其實這只老虎著實是我用不法手段謀得,就算他要強行取回,我也沒有辦法。而這樣貴重的東西,他確實有理由隨時取回。但我還是睜大眼睛:“我絕對不會和你換的,我一點都不喜歡這個破鳥。”

  破鳥激動地從籠子底跳起來,撲稜著翅膀嘎嘎叫個不停,船上眾人紛紛掉頭觀看,慕言將我拉起來,哭笑不得:“剛覺得你有點姑娘模樣了,不到半日小孩子脾氣又發作。”

  我想這不是小孩子脾氣,這是一種執著,那些長門僧將其稱為貪欲,認為是不好的東西,但我的貪欲這樣渺小,除了傷害了這只黑鳥的感情以外真不知道哪一點還稱得上是貪欲,所以絕不是什麼不好的東西。我同慕言終歸會分開,對這玉雕小老虎的感情就是對慕言的感情,從文學角度來講可稱之為移情,也許這一生都沒有人會理解,我自己知道就好。

  我看著慕言。我不知道他喜歡怎樣的姑娘,我一直只想給他看最好的模樣,卻時時不能如願,讓他覺得任性,覺得我只是個小孩子。明明是個沒有心的死人,還是會覺得悲傷,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遠方是碧水藍天,他看著我,我吸吸鼻子做出高興的模樣,打算轉換話題,卻猛地被他一把拉入懷中。臉頰緊緊貼住他胸膛,他摟得太緊,這導致連轉個頭都成為頗有技術難度的事情。我心中倏地一顫,第一感想是我的心意他也許知道,還來不及有第二感想,他聲音已從頭頂傳來:“別亂動。”接著是極低的一聲笑:“阿拂,你躲的人居然也搭這趟船。”我趴在他胸口一邊沮喪地覺得自己真是想太多,一邊在腦海裡反應半天最近是在躲誰,情不自禁問出聲:“你說誰?”他慢悠悠道:“平侯容潯。”我趕緊將頭更埋進他胸膛一些。

  木質甲板傳來平穩震動,必然是四人以上步履整齊才能達到此種效果,腳步聲自身後響過,良久,慕言將我拉開,容潯一行已入船上樓閣。我下意識看了眼不遠處靠在船桅邊的鶯哥,以為此次故人相逢,能擦出什麼不一樣的火花,但她動作依然懶散,幾乎沒什麼改變。

  難得的是慕言的目光竟也是投向鶯哥,卻只是短暫一瞥,末了回頭淡淡道:“別看了,容潯走的另一邊,和鶯哥姑娘並未碰面。”頓了頓又道:“上船前聽說了樁挺有意思的宮廷秘聞,想不想聽?”

  我表示很感興趣。

  河畔風涼,慕言同我說起這樁有意思的宮廷秘聞,同所有所謂秘聞一樣其實並不怎麼秘,也並不怎麼有意思,但勝在年時久遠,情節複雜,我還是聽得很開心。

  說這樁秘聞一直要追溯到兩代以前的鄭侯,就是景侯容垣他爹,平侯容潯他爺爺。按照大晁的規矩,鄭國最初是立了長子,也就是容潯他爹做的世子,但因老鄭侯著實是個福厚之人,立下世子三十年都沒有駕鶴西去的苗頭,讓容潯他爹很是心急。謀劃許久,終於尋到一個月黑風高夜叛亂逼宮,結果自然是被誅殺,留下一大家子被貶謫到西北蠻荒之地,包括十四歲文武全才聞名王都的獨子容潯。老鄭侯一生風流,膝下子嗣良多,可子嗣裡大多是女兒,兒子只得四個,中途還夭折了兩個,只留大兒子和小兒子。所幸大兒子雖然伏誅了,小兒子容垣看起來比大兒子倒更有治國經世之能。次年,老鄭侯便報了天啟王都,將小兒子容垣立為世子,待他百年之後,世襲陳侯位。這一年,十五歲的容垣除了一向領有的大鄭第一美男子之銜外,已是鄭國刀術第一人。大兒子逼宮之事對老鄭侯刺激頗深,成為一塊大大的心病,不過兩年便薨逝了,十七歲的容垣即位,是為鄭景侯。景侯即位後,因欣賞容潯的才幹,值國家舉賢授能之際,將他們一大家子重新遷回王都,一面壓著,也一面用著。容潯著實沒有辜負叔叔的期望,廷尉之職擔得很趁手,叔侄關係十分和睦,六年前,容潯還將府上一位貌美女眷送給叔叔做了如夫人。民間傳說,一向冷情的容垣對侄兒呈進宮的女子隆恩盛寵,那女子在霜華菊賞中胡亂諏了句詩,宮垣深深月溶溶,容垣便為其將所住宮室改為了溶月宮。而鄭史有記載的是,溶月宮月夫人入後宮不過兩年,便被擢升為正夫人,封號紫月,母儀鄭國。看似又是王室一段風流佳話,可好景不長,不過一年,得景侯專寵的紫月夫人便因病過世。紫月夫人過世後,景侯哀不能勝,年底,即抱恙禪位,因膝下無子,將世襲的爵位傳給了侄子容潯,次年,病逝在休養的行宮中,年僅二十七歲。說景侯病逝的那一晚,東山行宮燃起漫天大火,不只將行宮燒得乾乾淨淨,半山紅櫻亦毀於一旦,更離奇的是,此後東山種下的櫻樹,再也開不了紅櫻。

  我想起昨夜夢境中紅著臉麗容驚人的鶯哥,她對容潯說:“我會成為容家最好的殺手。”想起紅纓翻飛中她踉蹌的背影。

  我問慕言:“容潯送給容垣的那位女子,後來被封為紫月夫人的,就是鶯哥麼?”

  他搖著扇子點了點頭:“顯然。”

  我覺得有點迷茫:“那其後紫月夫人之死又是怎麼回事?”

  慕言頓了頓:“詔告天下的說法是景侯因病主動禪位,但從前也有傳聞,說景侯禪位是因平侯逼宮,逼宮的因由還是為的一個女人。”他唇角一抿,笑了笑。我真喜歡他這樣的小動作。“這女人便是紫月夫人。這是件趣聞了,也不知是真是假,說那日平侯將隨身佩劍架在景侯的脖子上,問了景侯一句話:‘我將她好好放在你手中,你為什麼將她打碎了。’從前一直以為是個器物,今日方知是位美人。”

  我唏噓道:“可終歸是他將她送人的,怪得了誰呢?我真是不能理解,倘若要我將自己的心上人送人,我是打死都不會送的。”

  慕言瞟了我一眼:“哦?不會把誰送出去?”

  “把你送出去啊”六個字生生卡在喉嚨口,我囁嚅了一會兒,在他意味不明的注視下抬不起頭來,半晌,道:“小黃……”

  扇子收起拍了下我的頭:“又在胡說八道。”

  遠處有山巔連綿起伏,雲霧纏繞,山中林木隱約似瓊花玉樹。慕言淡淡道:“人心便是欲望,欲望很多,能實現的卻很少,所以要分出哪些是最想要的,哪些是比較想要的,哪些是可有可無的……”

  我想了一會兒:“你的意思是,只需得到最想要的就可以了麼?”

  他笑了一聲:“不,最想要的和比較想要的都要得到,因為指不定有一天,比較想要的就變成最想要的了,而最想要的已變得不是那麼重要了。就如平侯,當初他送走鶯哥姑娘,也許只是覺得鶯哥姑娘並沒那麼重要。”

  我看著他:“你是說假使你是容潯,便不會送走鶯哥,但鶯哥依然不是你最重要的吧?”

  他搖著扇子似笑非笑看著我:“誰說最重要的東西只能有一個?”

  我似懂非懂,但他已不再說什麼。

  再看向船桅,鶯哥已不知去向,駛入江心,河風漸漸大起來,我找了個無人的隔間挑出隨身攜帶的一幅人皮面具戴好,慕言打量半天:“這就是你原本的模樣?”我想若是沒有額頭上那道疤痕,我原本的模樣要比這個好看多了,但多想無益,這些美好過去還是全部忘記,免得徒增傷感。我搖了搖頭:“不是,我長得不好看,不想讓人家看到。”

  其實我只是不想讓他看到。

  踏上二樓,看到一身紫袍的容潯正靠著雕花圍欄自斟自飲。這是鄭國的國君,此時卻出現在趙鄭邊境一艘民船上,著實令人費解。錦雀、鶯哥、容潯,這些人相繼出現在我眼前,像一出安排好的折子戲,又像一穗未盛開便凋零的秋花,有什麼要呼之欲出,令人欲罷不能,卻理不出任何頭緒。眼前容潯的面容仍同鶯哥夢境中一般俊朗端嚴,修長手指執起龍泉青瓷杯的動作,雅致如一篇辭賦華美的長短句。

  還沒找好位置坐下,猛然聽到樓下傳來打鬥聲,抬眼望去,甲板外江水掀起數丈高的濁浪,船客驚恐四散,水浪裡驀然躍出數名黑衣蒙面的暗殺者。黑衣的刺客來勢洶洶,泠泠劍光直逼甲板上一身紫衣的高挑女子。

  我見過鶯哥殺人,不只一次。卻是第一次看她以長刀殺人。狹長刀影在空中俐落收放,站姿都無甚改變,卻都是一刀斃命,那是櫻花樹下容垣曾使過的招式。刀柄鑲嵌的藍色玉石在水浪綻出的白花中發出瑩潤綠光,襯著黑衣人脖頸間噴出的鮮血,顯出妖異之美。而鶯哥一身紫衣從容立在船頭,似飄在船舷上一幅翩然輕紗,手中長刀刀尖點地,殺了六個人,鋒利刀刃上卻只一道淡淡血痕。可看出著實是把好刀。

  遍地血腥,她全身上下未染一滴血漬。這樣乾淨俐落的殺人手法。

  打到這個地步,雙方都在觀望,可憐樓下瑟瑟發抖的船客。風中送來幾絲涼雨,天地都靜寂。無邊無際的悄然裡,突然響起鶯哥一聲冷笑:“外子教導在下殺人也是門藝術,要追求俐落之美,今次你們主上派這許多人來殺區區一個弱女子,恕在下也不與各位切磋什麼殺人之美了。”酒杯啪一聲脆響,我回頭一望,看到容潯仍保持著握住酒杯的姿勢,手中卻空無一物,木地板上一灘青瓷碎片,他目光緊隨船舷上持刀與數名黑衣人對峙的鶯哥,冷淡面容上神色震驚。

  鶯哥已淩空躍起,淩厲刀影劃破飛濺的水花,身姿翩然如同春山裡一隻破繭的紫蝶。我靠近慕言,擔憂道:“她身上有傷。”這擔憂沒持續多久,在容潯和身邊幾個便衣侍衛躍下閣樓加入戰局時徹底解決。我注意看鶯哥,即便眼見著容潯加入戰局,砍向黑衣人的刀鋒也未停頓半分。她是個合格的殺手。

  當最後一個黑衣人于水花四濺中斃命于鶯哥刀下,容潯手中的長劍卻反手一揚,挑向她的紗帽,隔著半臂距離,本無可能失手,她卻輕巧一個旋身,立在船沿之上,紗帽後看不清面目,但想像應是一瞬不瞬正打量眼前男人。江風浩浩,將她周身輕紗吹得飄起來,宛如日暮之時天邊扯出一副紫色煙霞。她手中長刀就擱在他頸邊,他走近一步,刀鋒沿著脖頸擦出一道緋色血痕。嵐嵐霧雨中,翩翩貴公子微微皺眉,歎息似地喚她:“是你麼,月娘。”她手中長刀倏地收回,沒有回應,轉身撲通一聲便跳進渾濁江水。他伸出手想去握住她,卻只握到半幅輕紗。又是撲通一聲,一旁的侍衛突然反應過來:“快救爺,爺不會水。”

    ——*——*——*——

  我在一旁呆了半晌,只能用三個字來表達此刻想法:“真精彩。”完了一想不對:“我們是把鶯哥跟丟了麼?”

  慕言正坐下來執起茶壺斟水,一本正經道:“鶯哥姑娘雖是頂級的殺手,但照理以我的追蹤術追蹤她,應該不成問題,問題是多了一個你,將追蹤術平均分配下來,實力就大大降低……”

  我放下杯子轉身下樓:“青山不改綠水常流,今日一別後會無期。”被他一把拉了回來:“我本也沒打算一路跟著她,這樣的殺手,只要讓她有一點察覺,就很容易將我們甩掉,如此豈不是前功盡棄,所以才去買了這只黧鴉。你可聽說過以西木花製成的藥粉為媒介,利用黧鴉追蹤的追蹤術?將那藥粉施到被追蹤的人身上,即使她遠在天涯海角,與被施藥粉相配的黧鴉也能追蹤到。”

  我搖搖頭:“沒聽說過這種追蹤術。”

  他點點頭:“哦,那是自然,那是我們家祖傳下來不為外人所知的追蹤術。”

  我:“……”

  船駛向目的地,也沒再見到鶯哥和容潯一行。

  目的地是趙國邊境的隋遠城,我們在城中住下,等待鶯哥前來,聽慕言說,倘若鶯哥入城,黧鴉必然有所反應。但遇到母黧鴉時,這只關在籠子裡的公黧鴉也表現出了反應,且反應巨大,叫人完全沒有想法。

  我覺得既然要長久與我們同行,必須給這只黧鴉起個名字,想了半天,問慕言:“你覺得給它起個名字叫小黑怎麼樣?”

  他的反應是:“你敢。”

  才想起從前我也給他起了個名字,叫做小藍。

  住下不久,竟收到君瑋的飛鴿傳書。慕言對我在逃亡途中還能收到飛鴿傳書表示驚奇,但這只飛鴿的運作機能其實和他的黧鴉差不多,如此,也就釋然。攤開傳書一看,字跡龍飛鳳舞,依稀可辨是這樣開頭:“阿拂吾妹,一別數日,兄思汝不能自抑,汝思兄否?

  午夜夢回,常憶及少時,兄至王都探汝,左牽黃,右擎蒼,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悲乎?悲哉!

  日前午時小休,兄思妹成癡,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山川載不動,許多愁,不察盤纏為強人所擄……

  兄思慮良久,此事因妹而起,便當因妹而終……”

  慕言問道:“寫了什麼?”我總結了一下:“他睡午覺的時候不小心被小偷把盤纏偷了,然後小黃不肯配合賣藝,他就把小黃典當給當地動物園了,讓我用這個飛鴿綁張銀票什麼的給他。”

  慕言伸手拿銀票,我止住他:“不用。”拿出紙筆給君瑋回信:“十日之內,若不將小黃贖出,吾定將汝賣去勾欄,望汝好自為之。”信紙晾乾後捲入飛鴿的竹筒,啪啦將其放飛,此事圓滿解決。

  在隋遠城安頓下來,一住就是五日。第五日傍晚,籠中黧鴉興奮異常,興許是附近又出現母黧鴉,興許是鶯哥終於入城,我著實不能辨別。慕言淡淡掃了眼四圍暮色,將籠子打開,黧鴉立刻攤開翅膀沖了出去,而我們在後方緊緊跟隨。我心中有隱隱的擔心,忍不住問出口:“你說它這麼激動不會是去會情妹妹吧?”

  慕言頭也沒回:“怎麼可能。”

  我喘氣跟上他:“萬一呢。”

  他淡淡:“那就宰了它給你燉湯喝。”

  黧鴉在半空顫抖地嘎了一聲。

  半個時辰後,果然在護城河畔發現鶯哥,昏倒在水草間,全身濕透,也不知這五日究竟發生了什麼。我惦記她肩上的傷,解開黏答答的繃帶,看到傷處行跡可怖,已被污濁河水泡得發白。

  這一夜是在城北的醫館度過。

  醫館的老大夫看症後取出館中最好的藥材,和著續命人參熬成藥湯,以長勺一點一點哺入鶯哥口中。可大半碗藥湯灌下,她依然未能醒來,且高燒不退,不斷說著聽不清的糊話,似在昏睡中陷入某種兇惡夢魘。老大夫的意思是,倘若黎明前這姑娘仍醒不過來,就請出後門往右拐,隔壁有個棺材鋪,不僅賣棺材還提供喪事一條龍服務。這種人性化佈局固然溫暖人心,但鶯哥絕不能死在此處。她死了我們首先要買一幅棺材,然後要勘察墓地,還要請人抬孝掘墓下葬封土……處處都要花錢,真是後患無窮。為今之計,只有故技重施以結夢梁再入鶯哥夢境,黎明之前,將她成功帶出來。我心裡覺得愛他必須珍惜他,就是說不能讓慕言有任何冒險,但還是情不自禁將他帶進了危險重重的夢境,這讓我覺得害怕,我知道自己潛意識裡一直想將他弄死,只是沒想到這樣快理智就不敵潛意識。或者說人的理智從來都不敵潛意識。敵過潛意識的最後全去當了長門僧。

  梆子聲聲,踏過結夢梁遠遠觀望,不同於上一次的支離破碎,這一次,鶯哥的夢境很連貫也很清晰。

  因必須找到癥結所在,解開她心結才能將她順利帶出來,我們不得不花費一段時間看完整個故事。心中諸多疑惑,一一得到解答,但始終無法搞清魘住鶯哥的到底是什麼,這故事的每個結點看起來都有魘住她的可能,這就是一個殺手的命運,這樣壞的命運。告訴我們殺手這個職業的確不能寄託終身。

    ——*——*——*——

  故事開始于鄭景侯即位的第七年。

  景侯七年,飛花點翠,春深。二十歲的鶯哥已是廷尉府最好的殺手,從十六歲殺掉第一個人開始,四年來,以手中長短刀所造殺孽不計其數。女子最好的年華都在鮮血裡浸過,戾氣暈得眉目日漸濃麗,而長年與兵刃為伍,所謂溫軟心腸在生死門前磨得半點不剩,一顰一笑都透出刀鋒似的冷意。容府的下人集體對她心存畏懼,等閒不敢和她說話,以至經常處在方圓百步杳無人煙、凡事只能自給自足的境地。不過這也不是全無好處,至少看小說的時候沒有人敢前來打擾。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明明一模一樣的眉眼,奶奶死後被接入容府的錦雀卻人見人愛,完全不像鶯哥那樣人氣低迷。總結原因,一來錦雀愛笑,同人說話未語先露三分笑意,像朵盛開在日光雨露下的太陽花,漂亮又乾淨;二來錦雀樂於助人,常幫園子裡的花匠侍弄花草,幫廚房裡的嬤嬤燉湯洗衣,還免費教小丫頭們如何繡出最時興的繡品。錦雀是這樣平易近人,擁有十七歲少女該有不該有的所有美好,鶯哥同妹妹相比,著實沒有這樣多才多藝,唯一會的只是殺人,而殺人顯然不能算作一門才藝。若她也是像尋常姑娘一般長大,如妹妹一樣,每月有姐姐的月俸供養,熬湯繡花自不在話下,可她不在乎,九年前容潯將她撿回來,容潯是她的救命恩人,他想要她變成什麼樣,她都會努力做到。好比她暈血,卻成了殺手。好比她怕打雷,卻能在怒雷滾滾中面不改色將目標置於死地。

  四月十七,容潯二十四歲生辰。

  暮春的雨無休無止。鶯哥在趙國的任務中受傷,手臂被利劍劃出一道可怖長痕,本應放緩行程將養,卻惦記著容潯生辰,一路風餐露宿,緊趕慢趕七日,終趕在四月十六回到了四方城。趙國盛產白瓷,她想著要親手做一件瓷器帶回鄭國給容潯做生辰賀禮,遺憾的是刀雖使得俐落,手工卻連三歲小兒也及不上,跟著做陶瓷的老師傅學了好幾日,才勉強弄出一個奇形怪狀的杯子,喝酒嫌大,喝茶又嫌小,真不知道可以用來喝什麼。但杯上的白釉卻上得極好,剔透瑩潤,看似價值不菲。她將杯子用絲綢一層一層包好,行路七日,帶回四方城,才踏進容府大門,已迫不及待要奔去容潯房中拿給他看。人人都說鶯哥冷情,冷情的人偶爾流露這樣孩子氣的一面,其實是巨大的萌點……

  落雨傾盆,院中梧桐遮天蔽日,陣陣春雷就落在濃蔭之後,桐花在雨中瑟瑟發抖。應門的小廝遞給她一把傘,她將蓑衣取下,抱緊懷中用絲綢裹了一層一層又用油紙仔細包好的瓷杯,嘴角浮起笑意,撐了傘逕自踏入雨中。免了屋外隨伺小丫頭的稟報,她想著要給他一個驚喜,想著他此時看到她會是怎樣表情,眉會是如何的蹙起,又是如何鬆開來做出似笑非笑的模樣,甚至想到他見到她會說的第一句話“怎麼這樣快就回來,這一趟可順利?”

  歸途馬急,濺起的泥點子悉數灑上斗篷,她將斗篷脫下,並了油紙傘一同交給屋外的小丫頭,只抱著懷中瓷杯,身法俐落地閃過半開的房門。天邊扯出一道閃電,如同神將的銀槍劃破蒼茫暮色。閃電帶過的濃光裡,容潯正立在書案後提筆寫什麼字。

  除此之外,一貫閒人免進的書房中,妹妹錦雀竟也兀自撐腮坐在案旁。

  內室寂靜,能聽到狼嚎劃過宣紙的聲響,容潯埋頭寫了好一會兒,抬頭望向錦雀時,眼裡含了隱約的笑:“這兩個字就是錦雀,你的名字。”原本坐著的錦雀好奇站起,立在書案旁,仔細端詳案上宣紙,半晌:“那這邊這一行字又是什麼……”話尾和著天邊猛然響起的怒雷轉成一聲驚叫,同時緊緊捂住耳朵蹲在地上。正執起墨石研墨的容潯愣了愣,打量她半晌,伸手將她拉起來:“這麼大了還怕打雷?”話未落雷聲接連響起,剛被拉起來的錦雀捂住耳朵朝後一退,腿被桌子絆倒,他趕緊伸手將她抱住,免了她腰骨撞在桌子角,蹙眉道:“怎麼這樣不小心。”很久,他沒有放開她。她兩手仍緊緊捂住耳朵。

  有些東西越是用力越留不住,就如鶯哥的愛情,就如她手中瓷杯。內室外一聲悶響,錦雀眼睛驀然睜大,死死望住門檻處一截紫色裙角。銅燈檯只點了一盞燭火,映得室內一片昏黃。晦暗光線裡,容潯嗓音淡淡的:“誰?”紫色裙角移動,錦緞摩擦的沙沙聲就像晴好時院中梧桐隨風起舞,一身紫衣的鶯哥站在內室門口,鬢髮在斗篷裡裹得太久,散亂潮濕,縛在頰邊額頭,臉上神情冷如四月涼雨。又是一聲滾雷,似鐵錘自高空砸落,錦雀在容潯懷中重重一抖,猛地將他推開,自己卻一個踉蹌差點摔倒,他一把握住她的手,昏黃燭光映一副銀紫衣袖,上有蕙林蘭皋。

  將錦雀扶著站好,容潯轉頭看向門口的鶯哥,仿佛才發現她:“怎麼這樣快就回來,這一趟可順利?”連開口所言都是她此前預想,一字不差。

  她看著他,半晌,冷淡神色兀然浮出一絲笑,笑意漸至眼角,過渡猶如枯樹漸生紅花。臉上驟現的風情,假如久經歡場的青樓女子看到,就要讓人家飲恨自殺。那風情萬般的一笑隱在濃如蝶翼的睫毛下,未到眼底:“事情辦得早,便早些回來。”

  室內靜謐,容潯抬頭掃她一眼,重執起案上筆墨:“那便下去歇著吧。”眼風瞟見地上黑色的布裹:“那是什麼?”她轉身欲退,聞言拾起方才落在地上的包裹,頓了頓:“沒什麼,不打緊的東西罷了。”

    ——*——*——*——

    趙國之事處理得乾淨俐落,容潯將清池居賞給鶯哥,這賞賜著實大方,你知道古往今來一切事物虛無縹緲沒有定數,唯有房子是在不斷增值。清池居在容府僅遜色于容潯所住的清影居,這就是說,兩個院子都這麼大,那為了符合建築學上的對稱審美,就必定要設計成東成西就南轅北轍,總之是絕不可能挨在一處。鶯哥搬出緊挨著容潯寢居的集音閣,搬去和容潯隔得十萬八千里的清池居。她在集音閣住了六年,自十四歲到二十歲,終於從這院子裡搬出來,而下一任客居在集音閣的,是她的妹妹錦雀。

  一時間,容府檯面下傳出各種猜測。有傳說認為鶯哥徹底失寵,但傳說又認為若是徹底失寵容潯不可能還賞鶯哥那麼好一處房子,但後來傳說覺得這房子可能是容潯補貼給鶯哥的分手費。有傳說認為容潯愛上了錦雀,但傳說又認為一個男人為了一個女人特地甩掉另一個女人只能有一個原因,就是這個女人特別有錢又長得特別美,可考慮到錦雀和鶯哥長得一模一樣,容潯要真是為了錦雀捨棄鶯哥那純粹就是沒事兒找抽了。但後來傳說覺得感情本身就是一場找抽,男人的感情世界更是難以言說,假如你不是男人就永遠無法理解。不過按照這個說法,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就遠遠不如男人和男人在一起和諧了,因為似乎只有男人之間才能比較容易地互相理解。於是發展到這個地步,傳說就徹底跑題了。

  就在容府私底下圍繞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之時,當事的三個人當中卻有兩個都表現平靜。容潯身處高位,一向平靜慣了。相比而言,鶯哥的平靜就有些令人琢磨不透。我似乎從未見過她狼狽的模樣,即使那一夜闖入我房中在夢境裡滿面淚痕,也未像尋常人般痛哭失聲。唯一不能平靜的那個人是錦雀。

  鶯哥搬離集音閣那一日,錦雀在前往清池居的一處假山旁攔住她,神情憔悴,愛笑的一雙眼沒有半點神彩,卻定定看著自己的姐姐:“你為什麼不罵我,為什麼不理我,姐,你是不是,是不是討厭、討厭……”話未完淚水已順著眼角滑下,滴在衣襟上也來不及擦一擦。頭上海棠花開,紛然如火。她猛地撲到她懷中,死死將她抵到假山旁,摟著她的脖子,就像小時候一樣,淚水揩到她臉頰上。被她死死摟住的鶯哥終於低頭來看她,濃黑瞳仁裡映出她的模樣,同垂落到眼前的海棠花枝沒有兩樣。她哽咽氣息吐在她耳旁:“姐,我們離開這裡,容潯不是你的良人。”

  鶯哥背靠著假山,紫色的錦繡長裙上織出大幅蝶戀花,春意融融的一副好圖案,穿在她身上只顯得冷淡,假山的陰影勾出一副對比鮮明的色彩圖畫。錦雀緊緊貼在她身上哭得氣息不勻。她頭枕著一塊凹下的山石,微微揚起下巴,看著高遠藍天,輕輕笑了兩聲:“你可知道,家養的殺手離開自己的主人,後果是怎樣?五年,我為了容家,樹了太多的敵。”死死貼住她的妹妹卻驀然抬頭:“藉口,你不願意離開,因為你喜歡容潯,對不對?”她眼中驟現冷意。錦雀抱住她,牙齒都似在打顫:“我會向你證明,他絕不是你的良人。”她放下要搭住她肩膀的手,仍是微微抬頭的模樣,眼中映出大片火紅的海棠花,聲音聽不出情緒:“錦雀,這麼多年,我不在你身邊,你是不是很寂寞?”

  錦雀的證明來得十分快捷,快得就像她姐姐手中的刀,假使在其他事情上也能有如此效率,早就成為一代自強少女。不過前提是五月十六那夜的刺客也是她所安排。但這樣我就把人心看得太險惡,也許這一切只是天意,錦雀不過借了天意的勢。天意讓只開於剎那的優曇花盛開于那夜容府的剪春園,天意讓容潯忽然來了興致攜著錦雀遊園賞月,天意讓不能安眠的鶯哥深夜跑來剪春園的池子裡濯磨隨身短刀,天意讓刺客在他們三人不期然相交的視線裡驀然出現。要說容潯領廷尉之職,掌管大鄭刑獄,府上時有刺客造訪,大家都已經習慣,實在沒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只是這次刺客的目標乍看卻並不是容潯,月色下劍光似刁鑽蛇影,竟直奔跪在池邊的鶯哥而去。

  這一擊快得讓人來不及反應,若鶯哥不是多年殺手,說不定就此絕命,幸虧每天研究的就是如何殺人以及如何貼著敵人的刀口活命,憑著多年本能貼地一滾,險險躲過。于刺客而言,最要緊的就是發難那一刀,既然先機已失,要再把目標弄死談何容易。就在鶯哥提刀相抗之時,卻有另一道劍影直刺容潯背心。才反應過來是一雙刺客行事,前者不過是為牽制住她,後者辦的才是正經事。但他們遠遠不瞭解的是,容潯的身手其實遠在鶯哥之上。

  黑衣的刺客不敢置信地盯著穿胸而過的長劍,似乎並不明白為什麼方才還背對自己攬著那紅衣少女全無防備的廷尉大人,頃刻間就要了自己的命。但眼神裡忽然顯出最後一絲狠辣,使力一拋,推著手中利劍朝正與另一名刺客纏鬥的鶯哥直直釘過去。“姐——”一聲驚呼劃破半個剪春園,呼聲中錦雀朝著急馳的劍尖飛撲而去。利刃穿腹而過,發出極悶的一聲。與此同時,鶯哥的短刀狠狠劃過與之纏鬥的刺客頸項,刺客的長刀亦穿過她的肩胛骨,牢牢地直釘到劍柄處。血順著衣襟蔓過胸口,幸好是紫色的長裙,也不容易看得出,她抬眼向方才響起驚叫的方向望去,正見著容潯顫抖著雙手將倒在血泊裡的錦雀摟在懷中。她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態的模樣,其實那刀雖刺中腹部,看著嚴重,卻並無大礙,她十八歲那年也受過這樣的傷,在床上躺半個月也就過去,只是痛得有點受罪。錦雀在容潯懷中小貓似的呻吟:“……痛……我痛……”容潯的頰緊緊靠住她額頭,嗓音低沉喑啞:“別怕,我在這裡,我們馬上去看大夫,乖,忍著點。”小心翼翼將她抱起來,她輕輕地哭了一聲:“姐……姐姐……”緊蹙雙眉的容潯終於回過頭來看了眼鶯哥。面色蒼白的鶯哥勉力笑笑,撐著走近一些:“我在這裡。”頓了頓又道:“我沒事。”錦雀終於放心地暈了過去,而容潯身子一顫,眼中驀然出現的是仿佛就要失去什麼天底下最貴重東西的驚惶。她愣了愣,淡淡看向他:“不是什麼大傷,她只是暈血罷了。”他卻根本沒有聽進她的話,看也未再看她一眼,旋身間已抱著錦雀匆匆而去。

  她看著他的背影,終於力竭,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而後整個人都躺倒在池塘邊上,有裙裾落入池水中,似一片紫色的荷葉,刺入肩胛的利劍就這麼被身下泥地生生頂出去,又在骨頭裡磨一次,她終於悶哼出聲,睜眼望著墨色天幕裡漫天繁星,想起十六歲生日時容潯的那句話:“月娘,為了我,成為容家最好的殺手。”

  她笑出聲來:“你終於還是不需要我了。”無人應答,偶有夏蟲嘶鳴。她止住笑,將手舉起來,仔細看十指間沾滿的血痕,半晌,輕輕道:“我其實真的,真的很討厭殺人……”

  星空下驀然優曇花開,襯著冷月湖光,綻出幽幽的白蕊。似雪做的秋花采了月色。躺倒在優曇花中的鶯哥緩緩閉上眼睛,用手蓋住,半晌,十指移開處有淡淡的淚痕,眼中卻黑白分明,一絲情緒也無。這就是一個殺手的軟弱,即便是軟弱,也是軟弱在任何人都看不到的地方,連自己都看不到的地方。

  錦雀的傷的確不是什麼大傷,但因身子比不得姐姐厚實,仍在床上躺了一月有餘。此後,容潯少有招鶯哥隨侍,如同容府沒有這個人。聽說有其他殺手出任務時想同鶯哥搭檔,主動向容潯提起,他容色淡然:“容府裡沒有不能護主的護衛,更沒有靠他人做靶子才活得下來的殺手。”他就這樣捨棄她,甚至懶得通知她一聲。他是主,她是僕。自他在那個冬夜救下她開始,她就把命交給他,他也只當握在手心裡的是一條命,一個屬於自己的東西,想要便要,想扔便扔,沒有想到那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一顆真心。

  九月鷹飛,王家圍獵。錦雀終於好得利索,容潯擔心她在府裡悶得太久,帶她去散心。大約流年不利,一散就散出問題。這幾乎是意料中事,只怪容潯不夠小心,不知道財不露白,才女也不能露白,何況錦雀這樣多才多藝。圍獵中,景侯容垣的小雪豹不甚被哪裡來的流箭所傷,正好讓懵懂迷路的錦雀救下,看似只是尋常好人好事,但第二日,前爪被包紮得嚴嚴實實的小雪豹便由宮中的宦臣抱著送進了容府。景侯之父靖侯因一頭雪豹與其母夏末夫人定情,是傳遍整個鄭王室的風月美談,容垣身邊的小雪豹正是當年那頭雪豹的子孫,將其送入廷尉府,其意不言自明。簡單來講,就是景侯容垣看上了錦雀,暗示容潯可將府上的這位女眷送入王宮。

  當夜,鶯哥收到容潯下任務專用的秘信,這還是三月裡頭一回,掛在牆頭的長短刀久不飲人血,都失了戾氣。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睛卻驀然生動,溢出琉璃般的華彩。信封在手中顫了好一會兒才被緩緩打開。昏黃燭火映著白紙黑字,尋常難以動容的鶯哥紅潤臉龐忽然血色盡褪,眼中的華彩也瞬間熄滅。撐著桌案幾欲跌倒,良久,卻輕輕笑了兩聲,黑白分明的眸子裡清晰地影出一行字,龍飛鳳舞、滄潤遒勁:“代錦雀入宮。”她拿著那封信看了許久,將它靠近燭火,火苗舔上來,頃刻化為灰燼。

  那一夜,浮月當空,星蒙如塵。容潯的清影居再次迎來刺客,不愧全大鄭被暗殺次數最多的朝臣,也可看出廷尉這個職業著實高危。月影搖晃梧桐,沙沙聲寂寥如歌。容潯靜靜立在書案前,手中還握著一方墨石,燈檯的蠟燭被刀風所滅,燭芯慢吞吞騰起兩抹青煙,鶯哥的刀穩穩貼住他的脖頸。

  他抬頭看她:“我沒想過,你的刀有一天會架在我脖子上。”

  她笑笑:“我也沒想過。”

  風吹得窗櫺重重一響,她微微偏了頭,帶了疑惑神色:“你不害怕,因為你覺得我不會殺你,你不相信我會殺你,對不對?”

  他卻只是看著她。

  她身子極近地靠過去,幾乎將頭放在他右肩,假如將仍未放鬆貼住他左側頸項的刀刃忽略不計,那簡直就是一個纏綿擁抱的姿勢。她的聲音輕輕響在他耳邊:“我也不相信。”語聲多麼輕柔,語畢動作便多麼兇猛,剎那間手中短刀刀柄已交付到容潯手中,她握住他持著刀柄的右手,直直向自己胸口刺下去。刀尖險險停在胸膛一指處,鮮血沿著容潯緊握住刀鋒的左手五指匯成一條紅線,他蹙緊眉頭,低沉嗓音隱含怒意:“你瘋了。”

  她瞧著他,似乎不明白他為什麼會說出這樣的話,半晌,恍然大悟似的:“我沒瘋,我很清醒。你看,我還知道哪裡是一刀斃命。”

  她語聲輕輕的,響在這暗淡夜色裡:“容潯,我殺不了你,你救了我,救了我們一家,這樣的大恩,我是不敢忘的,為你做什麼事都是該的,是報恩,報活命之恩,養育之恩,可你讓我做這樣的事,讓我代替錦雀入宮,嫁給你叔叔,只因你捨不得錦雀。”她頓了頓,唇邊隱含的笑意像她十五歲那樣乾淨無瑕,卻只是一瞬,那笑繞進眸子裡,綿密如萬千蛛絲,涼涼的,不知是真心還是假意。她看著容潯,緩緩閉了雙眼,握住他的手對準自己胸口:“殺了我,我就自由了。”

  月影被搖曳的梧桐扯得斑駁,她想自毀,他卻緊緊握著刀鋒不放開,五指間浸出的赤紅匯成一股細流,滴答跌落地板,他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聽不出什麼情緒:“我不要你的命。代錦雀入宮,再為我做這最後一件事,從此以後,你就自由了。”

  她雙眼驀然睜開,正對上他眸中難辨神色,似不能置信,而眼淚終於落下。她性子從來就算不上平靜,忍了這麼久,只因有不能傷心的理由。這樣的一個人,哭也是哭得隱忍不發,只淚水珠子般從眼角滾落,無半點聲息。短刀落地,匡當一聲,她看著地上那灘血,良久,困難地抬頭:“容潯,你是不是覺得,殺手都是沒有心的?”

  他沒有說話。

  她慢慢蹲在地上,似耗盡所有力氣,昔日的威風和嚴厲一時蕩然無存,瑟縮得就像個孩子,全身都在發抖:“怎麼可能沒有心呢,我把心放在你那裡,可容潯,你把我的心丟到哪裡去了?”又像在問自己:“丟到哪裡去了?”他身形一頓。半晌,將未受傷的那只手遞給她:“先起來。”

  她怔了怔,滿面淚痕望著他,卻無半點哭泣神色,微皺著眉頭:“我一直想問一句,這麼多年,我在你心裡算是什麼?”

  良久,他緩緩道:“月娘,你一直都做得很好,是容家,最好的一把刀。”

  她極慢地抬頭,極慢地站起來,方才的軟弱已全然不見蹤影,仿佛那切切悲聲只是一場幻覺。紫色衣袖擦過佈滿淚痕的雙眼,拂過處又是從前冷靜的鶯哥。她看著他,像是認識了一輩子,又像是從不認識,良久,眼中浮起一絲冷淡笑意:“我為你辦這最後一件事,我再不欠你什麼。”

  她大步踏出房門,門檻處頓了頓:“容潯,假如有一天你不愛錦雀了,請善待她,別像對我這樣,她不像我,是個殺手。”

  由此看出信任這東西彌足珍貴,不能隨便施予,就如鶯哥,盲目相信自己是容潯最特別的人,因她是容家最好的殺手。是她將自己看得太高,將容潯看得太低。不幸的是從十一歲到二十歲,足足九年她才看明白這個道理。萬幸的是她終於看明白了這個道理。



  『風月若凋零繁花,華胥夢斷,劫灰散盡,唯餘暖香依舊』

    十三月之第四章 下

    此後一月,清池居秘密出入許多瘍醫。這些上了年紀的老醫師被蒙住眼睛,一個換一個抬進鶯哥的院子,不多時又被抬出去。院中流出的渠水泛出藥湯的污漬,棕色的藥渣一日多過一日。整個清池居在潺潺流水中靜寂如死。如死靜寂的一個月裡,鶯哥身上舊時留下的刀傷劍痕奇跡般被盡數除去,可以看出鄭國的整容技術還是很可以。可能是容潯想要鶯哥從裡到外都變成錦雀。骨子裡成為錦雀是不可能了,那至少身體要像錦雀的身體,就是說絕不能有半道傷痕。即使有,也不能是長劍所砍,應該是水果刀削蘋果不小心削出來的,這才像個身家清白值得容垣一見鍾情的好女子。

  容垣治下一向太平,難以發生大事,鶯哥入宮成為這年鄭國最大的事,史官們很高興,你想,假如鶯哥不入宮,他們都不知道今年鄭史該寫些什麼.

  能領著慕言踏過結夢梁走入鶯哥的夢境,因鮫珠令我們在某種程度上神思相通,但即便如此,也不能猜透甫入宮的這一夜,坐在昭寧西殿的鶯哥到底在想些什麼。明明十月秋涼,她手中仍執了把夏日才用得著的竹骨摺扇,天生帶一股冷意的眉眼斂得又淡又溫順,完全看不出曾經是個殺手。當她執起摺扇敲在腳邊小雪豹頭上,企圖讓它離自己遠一點兒時,我們弄明白了這把摺扇的具體用途,只是還來不及進一步探究,容垣已出現在寢殿門口。

        其實從我和慕言站的角度,著實難以第一時間發現容垣行蹤,只是感到一股迫人氣勢迎面撲來,抬起頭,就看到鄭侯頎長的身影近在咫尺,掩住殿前半輪明月。這說明容垣註定是一國之君的命。一個人的氣勢強大得完全無法隱藏,那他這輩子除了當國君以外;也不能再當其他的什麼。鶯哥執著扇子敲打雪豹的手一頓,生生改成輕柔撫摸的動作。於她而言,這些毛茸茸的東西只分可入口和不可入口,但此時是在容垣眼皮底下,容垣眼中,她是救了小雪豹的錦雀,錦雀哪怕對地上的一隻螞蟻都親切溫柔。雖然她不是錦雀,她最討厭這些毛茸茸的所謂寵物,但這世上無人在乎,她不是錦雀,只有她自己知道。  

        因是逆光,雖相距不過數尺,也不能看清容垣臉上表情,只看到月白深衣灑落點點星光,如一樹銀白的藤蔓,每行一步,都在身周燭光裡蕩起一圈細密漣漪。鶯哥強抱住哀哀掙扎的小雪豹坐在床沿,微垂著頭,看似一幅害羞模樣,也許本意就是想做出害羞的模樣,但強裝半天,神色間也沒暈出半點嫣紅來聊表羞澀,倒是流雲鬢下的秀致容顏愈見蒼白。容垣站在她面前,黑如深潭的眼睛掃過她懷中兀自奮力掙扎的小雪豹,再掃過垂頭的她:“屋裡的侍婢呢?”

  雪豹終於掙開來,從她膝頭奮力跳下去,她愣了愣:“人多晃得我眼暈,便讓他們先歇著了。”

  他淡淡應了一聲,揮手拂過屏風前挽起的床帷,落地燈檯的燭光在明黃帳幔上繡出兩個靠得極近的人影,他的聲音沉沉的就響在她頭頂:“那今夜,便由你為孤寬衣吧。”

  宮燈蒙昧,鶯哥細長的手指緩緩抓住容垣深衣腰帶,配玉輕響。

  他突然反握住她的手,她抬頭訝然看他,他的唇就擦過她臉頰。

  幔帳映出床榻上交疊的人影,容垣的深衣仍妥帖穿在身上,鶯哥一身長可及地的紫緞被子卻先一步滑落肩頭,露出好看的鎖骨和大片雪白肌膚。明明是用力相吻,兩人的眼睛卻都睜得大大的,說明大家都很清醒。而且貼那麼緊兩人都能坐懷不亂,對彼此來說真是致命的打擊。中場分開時,鶯哥微微喘著氣,原本蒼白的嘴唇似塗了胭脂,顯出濃麗的緋色,眼角都濕透了。容垣的手擦過她眼側,低聲問:“哭了?”她看著他不說話。他修長手臂撐在瓷枕旁,半晌,微微皺眉:“害怕?”未等她回答,已翻身平躺,枕在另一塊瓷枕之上,聲音裡聽不出情緒:“害怕就睡覺吧。”

  我暗自失望地歎了口氣,還沒歎完,竟見到衣衫半解的鶯哥突然一個翻身跨坐在容垣腰上:“陛下讓我自己來,我就不害怕了。”眼角紅潤,嘴唇緊抿,神色堅定……看上去不像是在開玩笑……

  雖然鶯哥順著容垣的話承認確實是自己害怕,但我曉得,她並不是害怕才哭,一個人連生死都可以度外,也就可以把貞操什麼的度外,何況容垣還是一個帥哥。時而相通時而不通的神思讓我明白,她只是突然想起了容潯,心中難過。但讓她難過的並不是容潯移情愛上了錦雀,是他明知道今夜會發生什麼、以後無數的夜晚會發生什麼,他還是將她送進了容垣的王宮,她哭的就是這個。容垣漆黑的眸子深不見底,靜靜地看著她。她將頭埋進他肩膀,髮絲挨著脊背滑落,似斷崖上飛流直下的黑瀑,良久,笑了一聲:“總有一日要與陛下如此,那晚一日不如早一日,陛下說是不是?”話畢果斷地抬頭扒容垣身上無一絲褶皺的深衣,拿慣長短刀的一雙手微微發著抖,卻一直沒有停下來。他的神情隱沒在她俯身而下的陰影裡,半晌,道:“你會麼?”

  按照我的本意,其實還想繼續看下去。修習華胥引要有所成,必須不能懼怕許多東西,比如血腥,暴力,春宮,以及血腥暴力的春宮。你知道細節決定成敗,以華胥引為他人圓夢的許多細節就隱藏在這些場景之中,必須生一雙慧眼仔細分辨,假使不幸像我這樣沒有慧眼,就要更加仔細地分辨。但此次身邊跟了慕言,他一定覺得這樣有失體統,從容垣吻上鶯哥的臉頰,我就在等待他將我一把拉出昭寧殿。我連屆時應付他的臺詞都想好了。他說:“你一個小姑娘,怎麼能偷看別人的閨房之樂,跟我出去。”我就說:“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他們今夜洞房,你看到的就是閨房之樂?抱歉,我看到的和你完全不一樣,我看到是什麼困住了鶯哥讓她陷入昏眠不能醒來,看到她心裡打了千千萬萬個結。”他一定自慚形穢,問我:“那是什麼困住了她?”我就說:“哦,暫時還瞭解得不夠全面,我得把這一段全部看完再說。”

  鶯哥俯身摟住容垣脖頸的一剎那,慕言終於發話,但是所說臺詞和我設想的完全不同。他緩緩搖著扇子,神態極其漫不經心,問我:“好看麼?”

  我實在不好意思說好看,訥訥半天,道:“不、不好看。”

  他繼續搖扇子:“既然不好看,咱們還要繼續看麼?”

  我說:“還是勉強……”

  他說:“哦?你說什麼?你覺得這個很好看啊……”

  我說:“不、不看了,這個絕對很難看的,一點都不適合我這樣的小姑娘。”

  他點點頭:“那我們先出去吧。”

  他朝昭仁殿門口移步,行過兩三步,轉頭似笑非笑看我:“怎麼還不跟上來?”

  我眼風掃了床前明黃的幔帳一眼,含恨小跑兩步跟上他:“嗯……來了。”

  景侯容垣初遇鶯哥這一年,虛歲二十五,後宮儲了八位如夫人,年前病死了一位,還剩七位,鶯哥嫁進來,正好填補兩桌麻將的空缺,讓鄭國後宮一片歡聲笑語,重回和諧……以上全是我胡說的,鶯哥不打麻將,容垣的七個小老婆也不打。可以想像,倘若君瑋在二十五歲娶了八個老婆,我們都會覺得他是個人渣,但容垣二十五歲有八個老婆,全天下的人都覺得,鄭國的國君真是潔身自好清心寡欲。可見天下人對國君的要求實在很低。但話說回來,即便後宮只有八位佳麗,競爭依然是激烈的,大家都很忙,每天都要忙著梳妝、補妝、再梳妝、再補妝以及全身保養什麼的,連睡覺都不放鬆警惕。人人都想用最好的面貌恭候國君的臨幸,哪怕容垣半夜三更跑來,也務必要在他面前做到花枝招展,更哪怕他是在她們上廁所的時候跑來。久而久之,她們就成為了鄭國化妝和上廁所最迅猛的女子。

  這種狀況長此以往,一直延續到誕下曦和公主的沁柳夫人病逝.

  沁柳夫人病逝,留下五歲的曦和公主,曦和公主容覃是容垣唯一的子息。

  一方面是冷漠的、清心寡欲的一國之君,伴君如伴虎不說,從來難測的就是九重君心;另一方面是年幼喪母、不具任何威脅力的小公主,只要得到她的撫養權,在大鄭後宮裡就能永享一席之地;面對此種情況,稍微有點判斷能力的都會選擇後者。這導致後宮殘留的七位元夫人紛紛曲線救國,拋棄從前的生活方式,集體投入到爭奪小公主撫養權的鬥爭當中。但這註定是要一無所成的一件事。有時候,爭即是不爭,不爭即是爭。後宮裡一番熱鬥的結果是,容垣直接將曦和公主送去了剛剛入主昭寧西殿的鶯哥手中。

  小公主抱了只受傷的小兔子憂心忡忡站在鶯哥面前:“父王說夫人你會給小兔子包傷口,這裡、這裡、還有這裡,小兔子被壞奴才打出一、二、三,呀,有三個傷口,夫人你快給小兔子包一包。”

  昭寧殿前兩株老櫻樹落光了葉子,她抬頭正對上曦和身後容垣的視線,他長身玉立,站在枯瘦的櫻樹下,黑如古潭的眸子平靜無波,深不可測。

  還沒有當媽就要先當後媽是一件比較痛苦的事,就好比本以為娶的是一個年輕貌美的姑娘,結果紅蓋頭一掀原來是年輕貌美的姑娘他娘,這種幻滅感不是一般人能夠忍受的。好在鶯哥和大多數對現實認識不清的貴族小姐都不相同,對婚姻生活沒抱什麼匪夷所思的浪漫幻想。自從一腳踏進容垣的後宮,她就一直在等待一個時機,能讓她掩耳盜鈴順利逃出去的時機。前半生她是一個殺手,為容潯而活,但容潯將她丟棄在荒蕪的大鄭宮裡,乾乾淨淨地,不帶絲毫猶豫地,她才曉得自己活了這麼多年,其實只是個工具,工具只要完成自己的使命就好,你要求主人對你一輩子負責,這顯然不是個工具該有的態度,好的工具應該不求回報一心只為達成主人的心願,臨死前還要想著死後化作春泥更護花什麼的。而此時,鶯哥認為自己已經當夠了工具,她陷入這巨大的牢籠,沒有人來救她,她就自救,沒有人對她好,她自己要對自己好。她在昭寧西殿冬日的暖陽裡做出這個看似不錯的決定:一旦離開四方城,就去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小村莊,買兩畝薄地,也去學點織布什麼的尋常女子技藝,這樣就不用殺人也能養活自己了。

  這時機很快來臨。冬月十二,曦和的生母沁柳夫人周年祭,鶯哥領著曦和前往靈山祭拜,容垣撥了直屬衛隊貼身跟著。車隊行到半山腰,遇到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一堆強人行刺,儘管有禁衛的嚴密防護,但百密一疏,加上地勢著實險要,鶯哥抱著曦和雙雙跌落靈山山崖。

  其實按照鶯哥的本意,並不想帶上曦和這個拖油瓶,但沒有辦法,一切都發生得太快,還沒等她看準時機一不小心主動從山崖上跌下去,曦和已經瑟瑟發抖地抱著小兔子先行跌落下去,倘若她不救她,五歲的小公主就是個死,當了她兩個月的後媽,她也有點於心不忍。

  一路急墜直下,懷裡抱著個半大的孩子,身手再好也不容易以刀借力緩住墜勢。但好在雖是高崖,但高得並不離譜,墜落過程中又用腰帶纏住樹枝緩了一緩,觸地時就只是摔斷了右腿腿骨。小公主穩穩趴在她身上,懷裡還緊緊摟著兩個月前救下的那只小白兔,身上沒什麼傷,只是人嚇昏了過去。

  遇到此種情況,一般應該停留原地以待搭救,但鶯哥是想借機逃走,就不能多做停留,但又不能帶走曦和,假使是她一人,頂多叫行蹤不明,加上曦和,就是拐帶公主畏罪潛逃,勢必要被千里追捕。山中暮色漸濃,她撐著身子爬起來,將曦和拖抱到附近一處山洞,升起一堆篝火,又將懷中頹然的兔子簡單料理,串在樹叉上烤得流油,烤好後仔細去骨,把兔子皮兔子骨頭一概毀屍滅跡,只將一堆乾爽兔肉包好放在昏迷的曦和身旁。冬日深山,昏鴉枯樹,大多活物都已冬眠,遑論目前她是個瘸子,就算四肢健全,這樣貧瘠的條件也難以覓食,幸好曦和墜崖還帶了只兔子,這樣即便她離開,容垣的衛隊又一時半會兒沒法趕來,小公主也不會被餓死或是被什麼未冬眠的活物害死,總之人生安全算是得到了保障。

  拖著傷腿離開山洞時,許久不曾真心笑過的鶯哥撐著剛削好的手杖,眼底泛起一絲輕快笑意。

  但沒走兩步,笑意倏然凍結眼底。

  前方一處水霧繚繞的寒潭旁,似從天而降,白色的錦緞一閃,驀然出現本應在王宮批閱公文的容垣的身影。幾隻倦鳥長鳴著歸巢棲息,山月扯破雲層透出半張臉,寒光泠泠,四圍無一處可藏身。她握緊手杖,眼神暗了暗,一動不動地等著他披星戴月急行而來。軟靴踩過碎葉枯枝,他在她面前兩步停住,袖口前裾沾滿草色泥灰,模樣多少有些頹唐,俊朗容色裡卻未見半分不適,一雙深潭般的眸子掃過她手中樹杖,掃過她右腿:“怎麼弄成這樣?”

  她抬頭看他,目光卻是向著遠處的潭水:“曦和沒事兒,只是受了驚,還在昏睡,我出來……”她頓了頓:“給她打點兒水。”

  他看著她不說話。

  她愣了愣,勉強一笑:“腿……也沒什麼事……”

  他漆黑眸子瞬間浮出惱怒神色,一個掣肘將她壓制在左側崖壁,斷腿無徵兆劇烈移動,可以想像痛到什麼程度,但鶯哥畢竟是鶯哥,連肩胛骨被釘穿都只是悶哼一聲,這種情況就只是反射性皺了皺眉。

  他將她困在一臂之間,“痛麼?”

  她咬唇未作回答,齒間卻逸出一絲涼氣。他眼中神色一暗,空出的手取下頭上玉簪堵住她的口,青絲滑落間,已俯身握住她的腿:“痛就喊出來。”

  骨頭卡擦一聲,她額上沁出大滴冷汗,接骨之痛好比鋼刀刮骨,她卻哼都未哼一聲。他眸中怒色更深,幾乎是貼住她,卻小心避開她剛接好的右腿:“是誰教得你這樣,腿斷了也不吭一生,痛急也強忍著?”

  她怔怔看著他。

  他皺著眉任她瞧,半晌,手指撫上她眼角,神色漸漸和緩,又是從前那個沒什麼表情的容垣,她眼睛一眨,眸中泛起一層水霧,卻趕緊抬頭。他扣住她的頭,讓她不能動彈,就這麼直直看著她水霧彌漫的一雙眼,看著淚滴自眼角滑下,額頭抵住她的額頭,輕聲在她耳邊:“錦雀,哭出來。”

  哭這種事就是一發不可收拾,低低抽噎聲起,頃刻間便是一場失聲的痛哭,估計鶯哥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但這至少讓我們明白,原來天下間的女子,沒有誰是天生不會哭的.

  他緊緊抱住她,在這寒潭邊荒月下,嗓音沉沉的:“好了,我在這裡。”

  鶯哥哭得脫力,我想有一半原因是好不容易找到機會逃走了,結果被容垣破壞了,需要發洩,當我把這個想法說給慕言,他對此做了如下評價:“阿拂,你真是個實際的姑娘。”

    ——*——*——*——

  終歸我只是個做生意的,雖然自覺還是比較多愁善感,但當神思不在一個步調上時,基本搞不懂鶯哥在想什麼,這是我所見過的心防最重的姑娘。因是她自己在昏睡中造出的夢境,不是我所編織,就只能像看連環畫一般看著這些事一幕一幕發生,無半點回轉之力。不好說墜崖這事之後容垣和鶯哥的感情就有什麼實質性的進展,這著實難以判斷,看上去他們倆該進展不該進展的早進展完了。只是那一夜鶯哥被抬回鄭宮後,宿的不是昭寧西殿,而是容垣的寢宮清涼殿。

  鄭侯寢殿殿名清涼,殿內的陳設也是一派清涼簡單,只燈檯旁一隻琉璃瓶中插的兩束白櫻幹花,在深冬裡顯出幾許空幽寂然。鶯哥腿上的傷被宮裡的醫師細心包紮後基本無礙,但折騰太久,還未入更便滿面倦色地挨進了床裡。侍女撚直燈芯,容垣大約睡意不盛,握了卷書靠在床頭。兩下無言。

  我一看沒什麼可看的,就打算拉慕言出去觀賞一會兒枯木繁星,手伸出去還沒握到他袖子,卻見凝神看書的容垣一邊翻頁一邊抬起眼瞼,待目光重落回書上時,嗓音已淡淡然響起來:“睡過來些。”暮言側首看我一眼,我定住腳步。閉目的鶯哥在我們無聲交流時輕輕翻了個身,被子微隆,看似縮短了彼此距離,實際不過換個睡姿。半晌,容垣從書卷中抬頭,蹙眉端詳一陣,低頭繼續翻頁:“我怕冷,再睡過來些。”這一次鶯哥沒有再動,估摸假意睡熟。但事實證明都已經躺到了一張床上,裝不裝睡其實都一樣。果然滅燈就寢時,側身而臥的鶯哥被容垣一把撈進懷中。她在他胸前微微掙了掙,這一點純粹是通過衣料摩擦和後續容垣的說話內容來辨別。漆黑夜色如濃墨將整個夢境包圍,容垣清冷嗓音沉沉地響在這無邊的夢境:“怎麼這樣不聽話,都說了我怕冷。”鶯歌淡淡地:“讓人去拿個湯婆。”半晌,聽到冷如細雪的兩個字,明明是在調笑,卻嚴肅得像是下一道禁令:“偏不。”

  男人願意同女人睡覺是一回事,願意同女人蓋一床被子純聊天又是一回事,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出容垣是個明君,當然誰要說可以看出他人道不能那我也沒有話說。但要友情提醒,你可以形容一個男人慘無人道,千萬別形容人家人道不能,但凡還是個男人,但凡還有一口氣,爬也要爬過去把你人道毀滅。

  第二日鶯哥醒來時,已是暖陽高照。窗外偶有幾隻耐冬的寒年揪鳴,日光透過鏤花的窗格子投進來,映到綢被上,似抹了層淡淡的光暈。不便行動的鶯哥坐在光暈裡怔了許久,臉上一副毫無表情的空白。

  一出宮就發生遇刺墜崖這樣的大事,作為一個負責任的丈夫,近期內都不該再讓妻子出門。但第一名的思維不好用常理推斷,哪怕是削蘋果皮第一嗑瓜子第一,何況容垣這種鄭國刀術第一。半月而已,鶯哥的傷已好得看不出行跡,夜裡容垣臨幸昭寧殿,目光停駐在她紫色籠裙下那截受過傷的小腿上,良久:“入宮三月,是不是有些悶,明日,孤陪你出去走走。”

  大約以為容垣口中的出去走走也就是王宮範圍內,真正被領到四方城大街上,沉穩如鶯哥一時也有些反應不過來。而我和慕言只是覺得千古繁華一都,昨日繁華同今日繁華並無不同。大街上容色淡漠的貴公子偏頭問身旁過門三月的新婦:“想去什麼地方?”鶯哥整個人都被塞進極厚的棉襖,外頭還裹了件狐狸毛滾邊的紫緞披風,兜帽下露出一雙婉轉濃麗的眼:“陛下既讓妾拿主意……”想了想,道:“那便去碧芙樓吧。”容垣略抬眼簾,眸中微訝,轉瞬即逝,只是伸手拂過她的兜帽,帶下兩片從街樹上翩然而下的枯葉。

  容垣詫異自有道理,因碧芙樓名字雖起得風雅,聽起來有點像賣荷花的,實際上不是賣荷花的,是四方城內一座有名的大賭坊。經常有外國人千里迢迢跑來這裡聚眾賭博,本來這事是違法的,但國際友人沒事兒就往這裡跑,無意間竟帶動當地旅遊業迅猛發展,這是多麼糾結的一件事,祖宗之法誠可貴,擋著賺錢就該廢,政府花很長時間來琢磨這個事,看怎麼才能既出牆又立牌坊,最後加大改革力度,乾脆把聚眾賭博做成一個產業。各大中小賭坊在國家鼓勵下自相殘殺,三年後只剩碧芙樓一樓坐大,正當老闆覺得可以笑傲江湖,哪曉得被強行以成本價賣給國家……'

  我大約明白鶯哥為什麼想去碧芙樓,做廷尉府殺手時,容潯主張殺手們應該修身養性,戒驕戒躁、戒癡妄、戒貪欲,賭是貪欲,加上暗殺物件沒一個是好賭之人,導致鶯哥在十丈紅塵摸爬打滾二十年,一次也沒去過集世間貪欲之大成的賭坊。

  看著前方緩緩前行的雍容身影,我忍不住對慕言道:“容垣他其實也曉得鶯哥身體好,還給她穿那麼多,裹得像個粽子,要是有刺客,怎麼使刀?指望她圓滾滾地滾過去把刺客壓死嗎?”

  慕言停下腳步,竟然難得的沒有立刻反駁,反而認真想了想:“男人大多如此,愛上的姑娘再要強,也不過是個姑娘,總還是希望免她受驚受苦,要親眼看著她衣食豐足快樂無憂才能安心。”

  胸膛裡猛地一跳,我看向一旁:“你能這麼想,以後嫁你的姑娘一定有福氣。”但我註定不能成為這個有福氣的姑娘。

  他竟然一本正經點頭,目光掃過來,似笑非笑看著我:“對,嫁給我有很多好處。”

  心中更加沮喪,我不能成為那個嫁他的姑娘,也不希望任何人成為。甚至有一點惡毒地想,這個人不能愛我,乾脆讓他不要愛上任何人好了。或者乾脆讓他去愛男人好了。

  玄武街上,碧芙樓飛簷翹角,氣派非凡,一切格局都仿造政府辦公樓,將左邊城裡最大的酒樓和右邊城裡最大的青樓統統比下去。進入其中,看到鬥雞走狗、麻將圍棋、六博蹴鞠,名目繁多,仿佛天下賭戲盡在此地,難怪好賭之人沒事就往這兒跑。但傳說碧芙樓這個地方沒有賭徒,只有賭客,因一切被稱為什麼徒的東西都不是好東西,比如歹徒,但歹客你就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碧芙樓的賭客皆是富家子,一擲千金,輸贏俱以千金起,想來鶯哥今日要坐上賭桌是沒戲了,不是特地為賭,哪個神經病會揣著千金的銀票去逛街。場中數玩兒六博的桌子前圍人最多,鶯哥緩走兩步亦圍到桌前,容垣隨後。

  乍看鶯哥身後的白衣公子一身不顯山露水的富貴,小二樂顛樂顛跑來低眉順眼地攛掇,說場子裡那位錦衣公子是玩兒六博棋的高手高手高高手,在碧芙樓玩兒了三年,從沒失過手,若是容垣有意,他倒可以牽線促成這一戰。說了半天看容垣沒什麼反應,出於一種不知道什麼樣的心態,開始大誇特誇那錦衣公子如何神秘,說誰都不知道他的名字,更不知他身份背景,只知他老家在樓國新良地區,因長年只玩兒六博,所以人們就親切而不失禮貌地稱呼他為新良博客……

  小二又說了半天,容垣還是毫無動靜,好在終於打動一旁的鶯歌,那一雙濃黑的眸子輕飄飄眄過來:“這倒挺有趣,陛……夫君的六博棋也玩兒得好,何不下場試試,興許真能贏過他?”

  容垣低頭看她一眼:“興許?”頓了頓:“沒帶錢。”

  小二:“……”

  場中新良博客的驕棋吃掉對方三枚黑子,勝負已定,圍觀群眾發出一陣毫無懸念的唏噓,才說了自己沒錢的容垣待輸掉那人起身時卻不動聲色地接了人家的位子。對面的新良博客愣了愣:“今日十五,十五小可只對三場,三場已滿,恕不能奉陪了。”

  容垣玩兒著手上的白子,容色淡然:“聽說你三年沒失過手。我能贏你,我夫人卻不相信,今日應下這戰局,你要多大的賭籌都無妨。”

  被人們親切而不失禮貌地尊稱為新良博客的青年露出驚訝神色,目光落在容垣身後,半晌,哧笑了:“閣下好大的口氣,既要小可破這個規矩,今日這一局,也不妨賭得大些。小可壓上小可之妻來賭這一把,閣下也壓上身後的這位夫人,如何?”

  鶯哥原本紅潤的臉色瞬間煞白。我知道那是為什麼。

  寂靜從六博棋桌開始蔓延,大張大合,樓內一時無聲。容垣指間的白子噠一聲敲在花梨木棋桌上,聲音沒什麼起伏:“換個賭注。”

  青年露出玩味神色:“閣下方才不是斬釘截鐵這一局定能贏過小可?既是如此,暫且委屈一下尊夫人有何不可?”

  容垣手中的棋子無聲裂成四塊,他面無表情將手攤開,像刀口切過的兩道斷痕:“我前一刻還想好好珍惜它,後一刻卻將它捏碎了,可見世上從無絕對之事。既是如此,拿所愛之人冒這樣的險,”頓了頓:“就未免兒戲。”

        還沒恢復過來的鶯哥猛然抬起頭來,卻正迎上容垣抬手扔過來的長刀,刀柄嵌了枚巨大的藍色玉石,那通透的質地流轉的光暈,不曉得開多少座山才能采出這麼一粒。只是剎那的相對,他已轉身:“將這刀拿給老闆,找他換三十萬銀票。”前兩句話是對鶯哥,後兩句話是對對面的青年:“你若還想用妻子做賭注,隨你,但也不能叫你吃虧,這一局,我便壓上三十萬金銖。”

        容垣語畢,連緩衝的時間都沒有,碧芙樓已鬧成一片,面對這建樓以來最豪的一場豪賭,大家都不想錯失圍觀機遇。隔得近的本來還打算閒庭信步地走過去,走到一半突然感到身邊刮起一陣狂風,定睛一看原來是隔隔隔隔壁打麻將的小子狂奔而去,危機感頓生,罵了聲娘也開始狂奔,六博棋局連同對棋的容垣和博客兄被裡三層外三層圍得嚴嚴實實,碧芙樓徹底亂成一團。再也沒有比混亂人群更好的掩護,我想,這正是逃走的好時候,也許容垣故意給鶯哥一個機會容她離開。這簡直是一定的。他本來可以直接拿那把刀賭博客兄的美人,卻非要她去換什麼銀票,要不就是主動放水,要不就是腦子進水,真是想找點其他的理由來通融都找不到。

  無論如何,鶯哥把握住了這個機會。要在這樣的亂世找到一人同行,是可遇不可求的一件事,也許容垣終於發現鶯哥不是那個對的人,她已經過夠了籠中鳥的生活,她一直想逃。一直。

  二樓較一樓空曠許多,慕言找了個位子,正好可以俯視容垣和博客兄的賭局。未幾,碧芙樓的老闆捏了遝銀票哆嗦著分開人牆到棋桌旁,弓著腰像捧聖物一樣將換來的銀票捧給容垣。容垣握著骰子的手停在半空:“我夫人呢?”老闆抹著額上的冷汗說不出個所以然。半晌,容垣毫無預兆地放下骰子:“我輸了。”棋面上黑白兩子明明戰得正酣,對面博客兄不能置信地瞪大眼,許久,咬牙道:“閣下這是,什麼意思?”一旁的老闆驚得一跳,趕緊奔過去圓場:“那位公子不想賭就不賭了,您白白贏三十萬銀票,您也是咱們樓裡的常客,都是老交情了,不要讓老朽難做啊。”

  我想容垣說的不只是這局棋,他給她機會離開,卻也希望她不要離開,就如我明知再這樣跟著慕言只會越來越捨不得他,一個亡魂,縱容自己對這世間的執念越來越深,離別時會有多痛只有自己明白,就像一場無望的賭局,就像容垣此刻心情。

    圍觀人群作鳥獸散,看表情也不是不遺憾,但估計已猜出容垣是某個高官,只好忍了。本以為這場賭局會演出與它賭注相匹配的精彩,想不到會是這樣結束。年輕的國君沉默坐在棋桌前,一粒白子停在指間,瞬間化作雪白齏粉,順著手指緩緩滑落,良久,站起身來,神色平靜得仿佛無事發生,仿佛今日從頭到尾只他一人,心血來潮來到這個地方,心血來潮賭了半局棋,心滿意足地一個人回王宮去。碧芙樓前一派繁華街景,他站在臺階上呆愣許久,背影孤單,卻像從來就這樣孤單,襯著繁華三千也沒有產生多少違和感。一個賣糖葫蘆的從眼前走過,他叫住他,金銖已經掏出來了,卻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又收了回去:“不買了。”

  背後驀然響起女子柔柔的笑聲:“為什麼不買了?我想吃。”

  容垣身子一僵,保持著把錢往袖子裡揣的姿勢半天沒反應。我也半天沒反應。慕言收起扇子低頭看我,良久,斟酌道:“容垣他情之所至,沒發現鶯哥姑娘一直都站在二樓就算了,不要告訴我你也沒發現。她甚至……就站在你旁邊。”

  我著實沒有發現。

  他輕笑一聲,嘩啦打開扇子:“果然。”

  我被他嘲笑的模樣激怒:“我、我也情之所至啊。”

  慕言:“……”

  我是說真的,可他不相信,以為我在強辯,看著容垣,就好像看到我自己,他永遠不會明白,其實也不需要他明白。我安慰自己,阿蓁,不要難過,他不明白是好事,這世間有不可廢的方圓規矩,活人有活人的世界,死者有死者的,能夠多看他兩眼就很好了,貪求太多不是好事。

  一身紫緞披風的鶯哥就站在容垣身後五步,一回頭就能看到的距離,他卻遲遲沒有回頭。像驀然從繁華街市劈出來這一方天地,來往行人皆是背景,時光都悄然停止。還是賣糖葫蘆的小哥率先打破難言靜寂,看看鶯哥又看看容垣:“公子是要啊還是不要啊?”鶯哥上前兩步挑了串最大的:“要,怎麼不要。”小哥撓撓頭:“那是誰付錢啊?”漆黑的眸子漾起一層漣漪,波光粼粼看向一旁的容垣:“愣著做什麼,付錢啊。”她眼中有萬般光彩,像她十五六歲最好的年華,手中還未沾上人命,本就是頂尖的美人胚子,特別是那雙眼睛,一顰一笑都是風情。

  小哥得了賞錢蹦蹦跳跳跑出我們的視線,北風漸起,容垣終於回過頭,沒什麼表情的英俊的臉,抬手幫她攏起耳旁兩絲亂髮,動作一絲不苟,半點失態都無:“去哪兒了?”我想這傢伙真是太能裝了。

  鶯哥眼裡噙著笑:“人太多,懶得擠進去,就在樓上看。為什麼半途認輸,輸那麼多錢,還不如賞給我。”

  容垣耳根處泛出一絲紅意,卻仍繃著臉:“不想賭就不賭了,倒是你,要那麼多錢是要做什麼,宮裡的月錢不夠用麼?”

  她看他一眼,往右旁無人的巷子裡走去,語聲裡帶了難得的惱意:“原來陛下也知道今日所輸是個大數目,尋常人家裡,丈夫輸了錢,妻子嘮叨兩句再平常不過,”回頭瞪他一眼:“何況你還輸了這麼多。”

  容垣耳根處紅意更盛,臉也繃得更加冷:“那你是想我贏了把那人的妻子領回宮中與你姐妹相稱?”我無聲地伸手撫額,這傢伙還能更裝一點嗎,明明心情激動得耳根都紅了。而且可以看出這是個一激動就亂說話的人,這句話明顯說得不合時宜。

  鶯哥神色果然冷下去,淡淡地:“陛下若有這個意思,便是她的福分……”話未畢卻被容垣逼到牆角。有日光灑下來,被風吹得破碎,他皺眉抬起她的頭:“那你呢,到我身邊來,你可覺得是福分?”

  她看著他,似想在眼角牽出一個笑,像她時常做的那樣,一半真心一半假意,無懈可擊。他的唇卻及時吻上她欲笑的雙眼:“你可知道,君王之愛是什麼?”

  她沒半分猶豫:“雨露均撒,澤陂蒼生。”

  他放開她雙眼,看著她強作鎮定卻不能不嫣紅的雙頰,手撫上她鬢髮:“我和他們不一樣。”

  我不知鶯哥是否愛上容垣,只知道這樣大好的一個逃跑機會,容垣默許的一個逃跑機會,她自己放棄了。

    ——*——*——*——

  冬日天高風急,四方城如一只巨大的獸,蟄伏于鄭國最肥沃的一方土地。

  年末正好有幾天宜婚嫁的好日子,老丞相嫁女,虎賁將軍續弦,少府卿納第九房妾侍,諸多好事都撞到一起,連同廷尉大人娶妻。這件事簡直沒有懸念,容潯娶妻,要娶的自然是花大力氣保下的錦雀。當然,此時錦雀不是錦雀,是鶯哥,十三月,本來身份夠不上做容潯的正室,但政府系統的皆知十三月有個妹妹,不久前入了鄭宮封了如夫人。四方城內喜氣洋洋,在這個笑貧不笑娼的年代,只要身份對等其他所有問題好像都不是問題,至少除了我以外,還真是沒看出有誰在糾結容垣和容潯是親叔侄、鶯哥和錦雀是親姐妹、以後彼此見面大家將如何打招呼這個問題。妹妹出嫁,雖然只是從廷尉府的清池居嫁到廷尉府的清影居,姐姐也該前去觀禮。因是親上加親的一門親事,不僅鶯哥去,容垣也去。

  廳堂高闊,處處結了大紅喜字,容潯一身喜服,修眉鳳目,芝蘭玉樹般侍立於高位之側,敬等容垣入座。朝臣跪於廳道兩旁,容垣一身寶藍朝服,目光在容潯臉上頓了頓,攜著鶯哥坐上空待已久的尊位,落座時淡淡地:“成婚後也讓十三月常入宮陪錦雀說說話,她一個人在宮裡,難免發悶。”

  容潯抬頭,目光對上鶯哥端嚴的妝容,愣了愣。不知此刻他心中作何感想,也許根本沒有感想,就像重新面對從前拋棄的一隻貓狗。這是鶯哥入宮後兩人初次重逢,卻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時候。她十指芊芊接過侍女遞過的茶盞,微微翻開的掌心裡,再看不到一個刀繭,垂頭吹起浮于水上的茶末,聲音放得柔柔的:“曦和成天在跟前晃悠,哪裡會悶。”

  容垣微微側目:“口是心非。”

  施了胭脂的臉頰浮上一層惱意,被杯子擋住一半,眸子眄過去,狠狠瞪他一眼。

  兩步開外的容潯狹長眼眸閃過難辨神色,細看時,已微微垂了頭。不知那難辨的是什麼,若不是我觀察入微也發現不了。在場各位沒誰覺得不妥,可能都沒有看到,總不能要求大家都像我一樣眼睛瞪得老大一動不動研究容潯面部表情,雖然大多數姑娘都想這麼做,能做得出這種事的還真沒有幾個。容潯似乎是天生偏愛紫色,其實他更襯這種比血還豔上幾分的大紅。

  錦雀尚未進容家的門,這個人卻已做得好似真正的一家人,再抬頭時神情一如最初,看起來專注,背後暗含多少冷漠疏離。他望住她,緩緩地:“前幾日月娘大病了一場,是以未去宮中探望夫人,離吉時還早,夫人若無事,可去清池居,同月娘她說些體己話。”

  她從容放下茶盞,目光掃過他大紅喜服,展顏一笑,已不是過去任他幾句話就能傷得體無完膚:“陛下今日有些傷寒,旁人拿捏不住準頭,還是我在一旁隨侍著才放心。過幾日除夕家宴,自有說體己話的時候。”

  他眼中亮起一絲寒芒,唇角卻牽出誠懇的笑:“也好。”一旁的容垣微微皺眉,將茶盞推給鶯哥:“讓他們換一杯,燙。”

  做國君的不易,不易在既不能讓手下沒有想法,也不能讓手下太有想法,前者是庸君,後者是昏君,最後都是被篡位的命。除此之外,稍微有點智商的國君,還要忍受底下人對自己全面剖析,連今晚睡哪個女人都夠手下和手下的手下們分析半天,搞不好你睡都睡完了他們還沒分析完,這一點也挺討厭。前面特地提到容潯娶妻這一日是個大吉日,虎賁將軍也娶,少府卿也娶,為了不讓底下人想太多,容垣既來捧了容潯的場子,就不能不再去捧捧虎賁將軍的,捧捧少府卿的。鶯哥倒是不用去,被留在廷尉府主持大局,即便想早點抽身也是不能,這行為已從普通的社會行為上升為政治行為,稍不留神就能捅出漏子,保守做法是忍了。就像十六歲那年唐國二公子前來求婚,想不到是個戀童癖,看他對著我五歲的畫像口水滴答的模樣,雖然很想踩他兩腳再使勁碾兩下,考慮到邦交問題,我默默地忍了。

  照錦雀不管不顧的性子,本以為婚事中途會變得難搞,比如喜堂上她突然一把扯掉蓋頭撲上去抱住鶯哥的腿痛哭什麼的,出乎意料的是,什麼都沒有發生。托了吉日的福,一切都很順利,新朗風流俊朗,新娘柔婉恬靜,一對新人兩隻手在鶯哥面前緊緊交握,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嗩吶聲聲。座上的鄭侯夫人將笑意斂在眼底,在朝臣們偶爾響起的恭賀聲中微微綻開,像一朵飲足陽光的冬日葵,你猜不出什麼時候是真正的盛開,什麼時候不是,就像她十一歲之後在刀鋒血雨裡漸漸學會的,一半真心一半假意。容潯的目光牢牢定在這張妝容端嚴的面龐上,似乎想看出點什麼,我循著他的目光望過去,看到的和旁人所見也沒什麼不同。

  只要不出廷尉府,要找到獨處機會就沒有難度。遠方重雲朵朵,化做細雪飄落大地,擦過枯木古藤,發出朔朔清響,林中白梅盛開,一團一團擠在枝頭,寒風裡瑟瑟發抖。鶯哥一身紫衣,婷婷立在白梅下,潑墨青絲長可及地,額間碧玉沾了細雪,微抿住唇角回頭,連我這種見慣美人的都有點把持不住,急忙看向慕言,盯了他半盞茶,想看出有沒有什麼迷戀神色,但有點不好判斷。腳步聲漸行漸近,空曠梅林裡鶯哥的聲音緩緩響起:“大人邀錦雀來此,不知何故?”

  腳步聲停下,大紅喜服的男子撐了把素色的油紙傘,定定立在朔朔飄落的細雪中:“鶯哥……”

  紫衣女子濃麗眉目間醞出疑惑神色:“大人……可是認錯人了?”唇間抿出一絲笑來,固執道:“錦雀,錦繡良緣的錦,楊雀銜環的雀,鄭侯的第九位如夫人。大人口中的鶯哥,死在四月前,生在四月前,我不是鶯哥,大人今日娶的姑娘,才叫鶯哥。”

  遠方山嵐寂靜,細雪颯颯,他站在她身前五步,唇動了動,卻未說話,良久,從懷中取出一隻奇形怪狀的瓷杯,杯上的白釉上得瑩潤剔透,沿著杯壁卻裂開好幾道紋路,看得出來是打碎後被重新修補。他看著她,眸色深沉,似一灘化不開的濃墨:“我在清池居看到這個,聽說,是你要送給我的禮物?”

  她伸手取過:“哦?讓我看看。”手一松,杯子啪一聲跌落在地,正扣在腳下一塊方石上,摔得一塌糊塗。

  他看著她:“你恨我。”

  她不顧君夫人的儀態,蹲下身研究這一地碎片,半晌,突兀地笑了一聲:“這杯子,我從趙國百里加急帶回來,想送給你,就怕趕不上你的生辰,原本手上有道傷,大夫讓先好好治,治好再回去也不遲,怎麼會不遲,那時可真傻,想著你一年只有這麼一個生辰,沒想到我回去得那麼早,還是遲了。我將你看得太高,高得一定要好好珍重仔細對待,其實,你根本就不需要我珍重愛惜,在你眼中,我只是個工具啊。”她抬手撫上濕潤鬢髮,笑意半真半假:“我信守承諾為你完成了這最後的一件事,讓你今日能如願娶到錦雀,我不欠你了。執念太深就易傷。你說,是不是?”

  素色油紙傘微微顫抖,梅林靜寂空曠,只能聽到細雪敲打傘面,像誰光著腳踩在秋日的枯葉上。半晌,他伸出手想將她拉起來,她卻自己站起。

  他的聲音在傘下低低響起:“是我負了你。”

  她點頭:“是你負了我。你和錦雀,你們負了我。”

  油紙傘滑落在地,他沒有彎腰拾起,眼底浮出柔軟情愫,我想我不會看錯,但願我沒有看錯,那樣的神色,就像她十五歲那個黎明,在那片搖曳的竹林裡他陪著她練刀,那時她還是個孩子,懼怕打雷,會暈血,他常含笑看她,臉上是真心的溫柔。“我負了你,恨著我,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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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女人嚮往嫁殺手為妻,因想法浪漫不著邊際,自以為殺手好酷,嫁給殺手也好酷,嫁過去才發現好殘酷。打死一個殺手容易,打動一個殺手太難。他們的人生是在懸崖上走鋼絲,危機感強烈安全感沒有,對外界的態度也基本朝抗拒發展,偶爾還會反社會。我知道怎樣讓一個殺手動容,就是把你的命給她。這結論絕對有強大的邏輯基礎,你想,這些人看慣生死沉浮,最能瞭解面對死亡時人性的自私怯懦,只要有命在,什麼都不重要了,哪怕是個摳門摳得不行的守財奴,你問他要錢還是要命他也是回答能不能又要錢又要命,不會說我要錢我只要錢你一刀殺了我吧。因為懂得,所以愛好。辦事情就要投其所好,倘若你能把命都給她,不要說一個殺手,一個刺客,就算是個刺身它都能頃刻感動成繞指柔。我不知容垣是否明白,但不管明不明白,當除夕那夜王宮裡頭巨大的成年雪豹發狂沖向鶯哥時,他不是率先閃到一邊,而是迎著雪豹將正要作出反應的鶯哥一把拉過去護在了身後。

  容垣的刀術大鄭第一,民間形容鄭侯刀法之快如風馳電掣,根本看不清招式,寒光一閃刀已回鞘,被砍的人至少要等他轉身離開才反應得出目已是被砍了……按理說這樣快的刀法,斬殺一兩頭雪豹不在話下,尷尬就尷尬在此時除夕家宴,容垣並未佩刀,身體的反應再敏捷,懷中抱了一個人,就大大降低閃躲速度。原本雪豹捕獵的動作就很迅猛,發狂之後更是將這種迅猛發揮到極致,揚起的利爪狠狠擦過容垣毫無防備的左肩,在席的七位夫人同聲尖叫,與此同時,趁著雪豹爪子往回收那微微一頓,沖上來的侍衛終於將刀子順利刺中這畜生的後膛。雪豹痛得哀叫一聲,撲上去口咬掉那侍衛的半隻胳膊。所幸其他的侍衛們反應不差,眨眼已嚴嚴實實排成一堵人牆,護在受傷的容垣身後。可哪曉得雪豹中刀後愈加狂性大發,迎上去的侍衛或死或傷轉瞬就倒下好幾個。

  鶯哥臉色發白,劈手搶過近旁侍衛手中鋼刀,容垣皺緊眉頭,側身以巧力奪過她才到手不久的長刀,反手將她一把推到趕來幫忙的容潯懷中。

  宮燈十裡,繁花萬重,冬日裡難得的佳景,卻在頃刻間將燈染了劍影花惹了血腥,年輕的鄭候在冷冷月色下從容持刀,身法快似隕星墜落,刀光所過處揚起噴薄血霧,奮力掙扎的雪豹轟然倒塌,頭顱以一顆斷離枝頭的繡球花,落地時還滾了幾滾。

  庭中一時寂靜,鶯哥的唇顫了顫,一把推開容潯,拖著繁複長裙三步並做兩步踉蹌至提刀的容垣身側,手伸出來要撫上他受傷的肩背,卻像受了極大驚嚇。烏黑血跡漫過月白常服,他神色如常,微微皺眉看著她,不悅道:“刀搶得那麼快做什麼。”頓了頓:“這種時候,你只需要站在我身後就可以了。”她卻不能言語,臉色愈加蒼白,唇顫得厲害,緊緊抱住他的手臂,仿佛他一切堅強模樣都是逞強,下一就:倒下離她而去。

  “毒,那雪豹的爪子,有毒。”

  事實證明容垣果然是逞強,且將這股意志徹頭徹尾貫徹下去,直到老醫正匆匆趕來才露出馬腳,昏倒那一刻被鶯哥緊緊扣住十指,長刀落地。她扶著他滑倒的身子跪在赤紅的雪地裡,神色茫然望著著他肩部越染越厚的血漬,望著他緊閉的雙眼和漸呈青灰的面色。半晌,紫白的嘴唇哆嗦著湊過去,貼住他—激動就泛紅的耳尖,輕輕地說:“你死了,我就來陪你。”近旁容潯猛地抬頭,目光和緊緊摟住容垣的鶯哥相對,順著那個視角看過去,紫衣女子杏子般的眼睛裡一片漆黑,月光照進去,一絲亮色也無。

  容垣的確中了毒,雖然我相信有很多人希望他就此一死了之,但畢竟不是什麼見血封喉的劇毒,儘管規格比耗子藥要高出很多,在搶救及時的情況下,也不能發揮出比毒死一隻耗子更大的效果。鶯哥在清涼殿不眠不休守了三夜,容垣終於醒來,儘管臉色還是虛弱的蒼白,漆黑的眸子裡卻透出異樣顏彩。他披衣靠在床沿定定看著端了藥湯的鶯哥:“那時候,你說的什麼?”

  她低頭端起藥碗小心抿一口,勺子送到他嘴邊,“先喝藥,不燙了。”

  他微微垂眼,“不喝。”

  她面上浮起一層惱意,勺子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默默看他半天,慢吞吞從袖子裡取出一枚骰子:“喏,這個,給你。”

  他看她一眼,舉起骰子在燈下細細端詳:“玲瓏骰子安紅豆……”良久,收起骰子,一貫冷淡的眉眼睛含笑意:“你送我骰子做什麼?”

  她抬頭狠狠瞪他一眼:“你不知道?”

  他從容搖頭:“我不知道。”

  她撲上去握住他的臉,鼻尖抵著鼻尖:“你不知道?”

  他握住她的手,抬頭看她:“還沒人敢對我這樣,這可是欺君,等我好起來……”

  她偏頭笑著看他,頰邊泛起紅雲,像千萬朵凋零的春花重回枝頭:“等你好起來,要怎麼?”

  他沒說話,靜靜地看著她。

  她滑下去伏在他膝頭,安心似的歎息:“我等你好起來,快點好起來。”

  玲瓏骰子安紅豆,相思紅豆,入骨相思君知否。

    ——*——*——*——

  而後一切,正如慕言所說,鶯哥與容垣相守三年,寵冠鄭宮,更在第二年春時被封為正夫人。我不知這世間是否有真情永恆,或許正如慕言所說,一段情,只有在它最美麗時摧毀才能水恆,如那時的沈岸和宋凝。鄭史未曾記載的那一頁,是大鄭宮裡塵封的秘密。容垣昭告天下紫月夫人病逝,從知曉鶯哥身份那一刻我們就知道另有隱情,卻沒想到隱情只是一個國君的自尊。

  景侯十年,鶯哥入宮時李代桃僵之事被揭穿,容垣震怒。鶯哥被罰在庭華山思過十年,十年不得下山。

  庭華山挨著趙鄭接壤處,位於重山密林,是鄭國聖山,傳說因是王室崇奉的一位女神所化,男子不得攀爬,即便是女子,也必得經王室許可,違者族誅。這一年,鶯哥二十三歲,她騙他三年,他便將她僅剩的十年青春埋葬在這座與世隔絕的深山。侍衛們將她從溶月宮中綁出來,她想再見他面也是不能。被困在庭華山的前兩個月,她日日想的都是如何破掉山中的陣法下山,終於遍體鱗傷地闖出那片山林,日夜兼程趕赴王宮,聽到的卻是自己病逝的消息,以及他的第六位夫人,如夫人紅珠有孕了。

  她身上帶傷,耽誤行程,才走到一半就被趕來的侍衛攔住。街市荒涼,天上一鉤新月,幾個殘星,本該遠在千里的容垣抬手掀起轎簾,月光照下來,現出隱台風雪的一張臉。

  刀尖點地,她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像風中飄零的落花,身後一串長長血印。她抬頭看他,眼中一層細密的水霧,嗓音啞啞的:“那時候你告訴我,你和他們不一樣,你忘記了麼?”

  他將她的手拿開,她急切地握住他的袖子:“還有我送給你的骰子,你不是日日帶在身邊麼,你……”

  他打斷她的話,從袖子裡取出一枚象牙制的骨骰,指腹微一用力,雪白粉末如沙一般滑落:“你說的,是這個?”

  她不能置信地望向他,眼中水霧愈盛,卻在匯成珠子前硬逼回去,嘴唇動了動,良久,才發出聲音:“其實,你早就知道我不是錦雀了對不對?找到這樣的理由囚禁我,”突兀地笑了一聲:“是厭倦我了對不對?”她抬手蒙上自己雙眼,像是不在乎地懊惱,雙頰卻逸出淚痕:

  “我怎麼就相信你了呢,你們這樣的貴族,哪裡能懂得人心的可貴。”四下無聲,她慢吞吞放下手,連鼻頭都泛紅,眼角還是濕潤,眼睛卻執拗地睜得大大的:“聽說紅珠夫人有孕了,恭喜。”骨骰毀掉的細粉被風吹得揚起來,在暗夜裡織出一幅薄紗,容垣的手一頓,抬頭看著她,深如古潭的一雙眸子悠悠的,如暮春天際寒星。

  兩人情誼還在的時候,容垣常指點鶯哥刀法,姐姐曾是容潯的護衛,妹妹會刀術也沒什麼奇怪,但指點歸指點,從未真正和鶯哥打一場。唯一的這一場卻是決裂之後的這個夜晚。千萬朵櫻花散落在他淩然刀光下,隨風飄飛,他將她反剪了雙手推給侍衛們,良久,淡淡地:“未將夫人順利送到,便提頭來見孤。”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相見。

  庭華山終年寂靜,哪怕人間處處烽煙,唯有此處被世人遺忘,春時鶯啼婉轉,夏日綠樹成蔭,秋時紅葉依依,冬日細雪不止。鶯哥再未主動提及容垣,也沒再嘗試破陣出山。三年聞鄭國可謂風雲變幻,卻沒有一絲消息傳人山中。三年後,照看鶯哥的老嬤嬤病重將逝,病榻前握住鶯哥的手,渾濁雙眼流下兩行清淚:“陛下命老婢照看夫人十年,如今,老婢卻是要負陛下囑託了,夫人對陛下有怨,可兩年前陛下便病逝歸天,對已死之人,什麼樣的恨,都該化為塵土了,陛下,陛下望夫人能好好活下去,這番話本應十年後再轉告夫人,老婢命薄,陪不了夫人那麼久了。夫人思過三年,其實本無過錯,但這三年千日,世間萬般,夫人該是,都看開了罷。”

  夜風過窗吹熄燈燭,半晌,鶯哥的聲音空蕩蕩響起,教在風裡:“你剛才,說的什麼?容垣他,怎麼了?”

  事實證明鶯哥並沒有看開,若是看開就該常伴青燈終老庭華山,而不是奮力破陣誓為當年事追個結局。可見這個老嬤嬤並不瞭解她,她一生都活得清醒,習慣這樣的活法,不知道糊塗是福,人不該和自己較勁。可出山也沒有盤纏,從沒聽說過誰思過還帶著一大堆金銀財寶,即便是那些錦衣華服玉飾金釵,是容垣送的,就不能拿出去隨便當了,只好重操舊業,一邊殺人賺盤纏一邊尋找容垣。這世間有多少人有殺人的心卻無殺人的本事,好在有的是錢。我同鶯哥第一次見面,她說她不相信容垣已經死了,看來是真的不想相信。這就是她的夢,夢到此處又重頭來過,將所有過往再次重播,沉在這樣的虛幻中不能自拔,反反復覆沒有止境。我終於明白她想要什麼,她想要容垣,即便他將她鎖在深山,她還是想要他。若他沒死,於她而言不過一個負心人,三年、五年、七年,總有一天能夠忘懷,可人人都說他死了,留下一團又一團迷霧,而在死亡之後,最後的決裂化作夢幻泡影,連那些刻意說來讓彼此難受的狠心話都失了怨毒帶了哀傷,就像回憶一棵被砍伐的樹,只記得它黃葉滿枝的璀璨勝景,拒絕想起冬日裡枯萎的頹敗模樣。可越是害怕越不能害怕,因身後再沒有一個人能握住自己的手。她說她不相信他死了,說得削金斷玉斬釘截鐵,心中卻在恐懼掙扎,這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是人心欲望,人在脆弱時,最難敵的就是心中欲望,她遲遲不能醒過來,因敵人不是別人,是她自己。

  慕言有搭沒一搭地敲著扇子:“如何帶她出去,可想出法子了?”

  他問得正是時候,我剛要發表想法,半空突然傳來滾滾驚雷,像是九天之上天河氾濫,轉眼便落起傾盆大雨,雨水尋著雷聲間隙劈開濃密雲層傾瀉直下,破天的水幕層層籠住夜幕裡的四方城。遠方傳來不知名咆哮,緊閉的城門豁然大開,比城門還高的巨浪迎著城牆徑直撲進來,像一頭猛獸,貪心地張開血盆大口。還以為這次這個夢會比較平和,沒想到危險的一刻還是來臨。洪水對我無用,我又不用呼吸,只要胸中鮫珠不受損就沒問題,可慕言不一樣,他是個活人。我腦中一片空白,洪水來勢如此兇猛,容不得人做出反應齊頭的浪花就打過來。為什麼要將他帶入鶯哥的夢境,若他果真死了……渾濁水浪瞬間淹沒頭頂,我想緊緊抱住他,可什麼都看不到。身子被往後一拖,一口水趁機撲進喉嚨,鮫珠在胸膛裡怦怦直跳,就像一顆真正的心臟,活的心臟。我想,這一定是慕言,除了他再沒別的可能,伸手想攀住他,手伸出去時被緊緊握住,臉頰貼到什麼溫軟物什,伸出還空著的那只手撫摸,摸到水中他高挺鼻樑柔軟嘴唇。這的確是他,他在我身邊。

  慕言會水,即便帶著我這個拖油瓶,鳧水也鳧得很好,可巨浪一層一層打過來,最好的水手也吃不消,何況他只是個業餘的。這無聲的世界裡,漸漸適應也勉強能視物,久久不能換氣,想必給慕言造成巨大負擔,我伸手捧住他的臉,隔著水幕也能看到他瞬間詫異的神色,這是我一直想描繪的眉眼,一直想親上去的雙唇。嘴唇印上去時不知他如何表情,隔得那樣近又怎能看清表情。我是要在水中為他渡氣,卻不知該如何撬開他牙關,這些事情師父沒有教過我,君瑋那些小說裡也從沒有寫過,能夠使用的只有舌頭,但要一邊貼住他嘴唇防止河水嗆進去一邊用舌頭頂開他牙齒就有點困難。我們保持嘴唇貼合的姿勢,漂泊的水浪晃得人一陣一陣恍惚,他一手攬住我的腰,身體貼得更近,微微鬆開齒關,這正是好機會,我緊緊抓住他肩膀,將嘴唇貼得更緊,胸中生氣順著緊貼的雙唇逸到他口中,他雙眼驀然睜大,這樣多的生氣其實已經足夠,可我捨不得離開,以後再沒有這樣的機會。水裡其實也有好處,大家都屏住呼吸,隔得這樣近相互親吻,他也不會發現我是個死人。雖然其實這根本就不是個吻,但我可以假裝它是。我愛上的這個人著實強大,但在這樣的時刻也需要我來保護,我會將他保護得好好的,不受半點傷害,儘管他陷入此種險境也是我害的……

    水勢漸漸小下去時我們抓到一塊浮木,慕言將我抱上去,放眼四望,真是一片夢裡水鄉。

  這樣也不是辦法,根本看不到鶯哥在哪裡,即使想出帶她出夢的法子也無法實施。但轉念一想,這是她的夢,夢中一切都是她潛意識裡創造,她是這夢裡的一切,就如同我所創造的華胥之境,雖然看不見,但處處都該有她的意識……我想我終於明自,垂頭看向浮木下的洪水,說出早該說出的話:“容垣沒有死,他在等你,我知道他在哪裡,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瓢潑落雨驀然停止,我指著前方的一團光,正是從這夢境中走出的結夢梁,緩緩道:“從那裡出去,你能找到他。”

  醫館中,鶯哥終於模糊醒來,卻神情恍惚,看了我們兩眼,一句話也未說。她不會記得夢中發生了什麼。因我和慕言一身濕衣,得先回房換套衣服,只得將老大夫從床上挖起來先行照看。東方微熹,隔著庭院四圍的矮籬笆,可看到遠方千里稻花。慕言笑了一聲:“什麼從那裡出去你就能找到他,我還以為你從不說謊從不騙人。”

  我小聲爭辯:“這又不是騙人,若是在夢中,窮盡一生她也不能找到他,在現實裡,不管容垣是死是活,總有一天她能弄個明白。她活得清醒,不善自欺,也不願別的什麼來欺騙自己,哪怕只是個夢境。”

  他打斷我:“那你呢?”

  我搖搖頭往前走:“我從不做夢。”死人是不會做夢的,我連睡覺都不用,還做什麼夢。

  他頓了頓,沒再繼續那個話題,卻換了個更要命的:“方才在水中,你是在做什麼?”

  我頓時頭皮發麻,轉頭強裝鎮定看著他:“幫你渡氣,你看,既然我會華胥引,總還是應該有這麼一些別的異能……”

  他含笑看我,卻沒再說別的什麼,只是點點頭:“去換衣服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寒玥 發表於 2011-4-19 05:01 PM

本帖最後由 寒玥 於 2011-4-19 05:02 PM 編輯

  十三月之第五章

  鶯哥不告而別。儘管醫館裡的老大夫表現得很驚訝,但這事其實在意料之中,兩天前方能下地時她便急著離開,只是身體比較虛弱,還沒走到院門口就被風給吹倒了。看著鶯哥踉蹌倒下時我就想,她只會休養到有足夠的力氣走出醫館大門,再不會多待一天。她想找到那個答案,一刻也等不得。果然,不到兩天,她便留下藥錢獨自上路了。

  我拿不准是否還要繼續跟著鶯哥,因真假月夫人之事已差不多解開,除了容垣到底死沒死以外著實沒有其他疑惑,可若是這樁事就這樣結束,大約也意味著我同慕言的分別之期就快到來。我不知道該怎樣來挽回,我想同他待得更長久一些,或許他會不放心我一個小姑娘獨自行路,會至少陪著我一起找到小黃和君瑋?如果是這樣的話,那要不要,給君瑋寫個信讓他有多遠躲多遠一輩子都不要被我們找到呢?

  無論如何,還是打算先去探一下慕言的口風。

  一路分花拂柳,可慕言不在島中,才想起半個時辰前看到有只通體雪白的傳信鴿落在他窗前,料想應是出門會客了。我邊往外走一邊忍不住琢磨,十三月這事,倘若容垣的確死了,那如傳聞所說是病逝的幾率會有多高?歷史上有太多這樣的傳說,好像花花世上只能有一種死法,但王宮這地方集結了全國最好的醫師,能自然地因病而死著實難能可貴。若果真如慕言所說,平侯容潯即位是逼宮逼到手的而非景侯主動讓賢,那半年後景侯的病逝說不定也大有文章。我想起來,前朝宗室微弱,國祚不昌,諸侯並立,晉西國公子相宜木弒兄弒父而承爵位,為齊侯揭露,會盟天下諸侯共伐晉西,不出兩月,晉西大敗,國土四分五裂,最大的一塊併入了齊國。若我是男子,會這樣能打探旁人私隱的華胥引,衛國又還沒有滅亡,說不定也能在這片廣袤大陸上重現晉西之禍,說不定衛國不會亡,還能福祚綿延個幾年。曾經我想力挽狂瀾,沒有碰到對的時間。這揮之不去的想法讓我有點隍惑,良久,終於明白為什麼以生者之軀修習華胥引的前輩們沒一個得到好下場,這秘術本身就是—種貪欲,最能迷惑人心,初始便埋下貪婪之花的種子,若學不會克制,終有一日會被心中開出的巨大花盞淹沒。就算我是個死人,都控制不住幻想著,擁有它,我其實可以得到什麼,可歸根結底,如今回頭看鄭國那場宮變,真相除了對還屹立在這塊風雨飄搖的大陸上的諸侯國有價值,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呢。

  步出醫館,可見遠山層疊,其實不曉得該上哪兒去找慕言,茫然片刻,決定沿街溜達。

  沒有小黃作陪,略感寂寞,但如果有小黃作陪,那找到慕言它豈不是要妨礙我們獨處,想想算了。遠方有暮雲合璧,落日溶金,風裡傳來漁舟唱晚,小城一派寧靜。走走停停,逛進一個古玩齋。我對所謂古玩其實不存在太大感情,應該說是對一切作古的東西都不存在感情,可此時眼睛瞟過一處,雙腿卻再不能動彈,那是一隻通體瑩潤的、在微暗的暮色中仿佛發著光的、精緻的透雕白玉簪。站在櫃檯前果看半晌,覺得這樣不過癮,搖醒一旁打瞌睡的老掌櫃把簪子取出來,放在手心裡又呆看半晌。

  老掌櫃笑眯眯地:“這簪子有兩百年歷史了,上好的玉,上好的雕工,昨日才收進來,姑娘一眼相中它也是緣分了,若真喜歡,三百金銖,老朽為姑娘包起來。”

  我倒抽一口氣,半天都沒有緩過來,不要說三百金銖,就算他說只要一個銅錙我也買不起。可這簪子是這樣適合慕言,讓人愛不釋手。和慕言分離已經是註定的一件事,而再相逢卻遙遙無期,前二十年他已經遇到許多姑娘,可我沒有趕上,後二十年,再後來的二十年他還會遇到多少姑娘,光是想想都想不下去,我也不過是眾多他所遇到的姑娘之一罷了,總有一天他會將我忘記,還不會主動再想起。我將頭埋在手心裡,良久,抬頭問一臉擔憂的老掌櫃:“我可以用什麼東西來換你的這支簪子嗎?”

  他表情疑惑,半天,答非所問地:“這簪子同姑娘有淵源?”

  我搖搖頭:“沒淵源,只是我想得到它,把它送給,送給一個朋友,但又沒錢,我想也許他也會喜歡這支管子,會一輩子……”說到這裡呆了呆,覺得慕言應該不會一輩子用同一根簪子,很不情願地改口:“反正他戴著它的時候,應該就會記得我吧。”

  老掌櫃瞧了我許久:“那姑娘打算用什麼來換這支簪子呢?”

  我想了想:“你們這裡收老虎不?四條腿,活的。”

  “………”

  最後我用一幅畫買下了這支白玉簪,老掌櫃還倒給了一百金銖,收畫時笑道:“若不是知道不可能,老朽幾乎要以為姑娘這畫是文昌公主的真跡了。”我愣了愣:“你真博學啊,不過,若是真跡,你看能值多少?”老掌櫃摸著鬍子繼續笑眯眯:“不下萬金。”我克制住了自己沖去對面博古架再搬幾件古玩的衝動。但再想想,如今世間除了我以外,還有誰知道面前這幅隋遠城的山水價值萬金,而若我果真還活著,那畫又怎能值得萬金。葉蓁死了,葉蓁的畫筆便也死了,即使我還在畫,畫出來的也不過贗品罷了。

  走出古玩齋時,街上已是萬家燈火,碰到出門買酒的醫館老大夫,從他處得知慕言進了謫仙樓。我以為是座酒樓,想正巧趕上晚飯,揣著簪子樂顛顛路打聽過去,走到門口,才發是座青樓。我一時不知作何感想,畢竟從來沒想過慕言會逛青樓,但總算比較鎮定,通過賄賂來到高臺上一處涼亭,看到一張七弦琴後坐了個姿容清麗的姑娘,而慕言正頗有閒情逸致地擺弄一套木魚石的茶具。亭子正中放了只小巧的紅泥爐,爐子裡炭火微藍,想來燃的應是橄欖炭,我想到了一個名字,覺得臉色一定立刻白了下去,秦紫煙。想到這裡原本興師問罪的憤然頃刻煙消雲散,若那女子果真是秦紫煙,我這時候過去能幹什麼呢?想像我一過去,慕言就非要跟我介紹她:“這是紫煙,來年我們便要成婚,屆時請你吃酒。”我能想出的最克制的反應是沖過去掐死他和他同歸於盡。抬腳準備沿路返回,抬頭卻發現亭中兩人的目光齊齊聚在我身上,這是謫仙樓後院獨出的一座高臺,也就是說,四周沒有任何可隱蔽之處。

  我抬頭瞪了慕言一眼,還是準備沿路返回,剛走出兩步,聽到他聲音在背後慢悠悠響起:

  “連星姑娘烘焙的新茶,我正說煮一壺,既然來了,喝—杯再回去。”我不曉得該不該過去,半天,還是磨磨蹭蹭走了過去,找了個離他們最遠的位置坐下來,慕言看我一眼,低頭繼續專注於手中茶具,他擺弄什麼都很有一套。此刻暮色蒼茫,涼事的四個翹角各掛一隻燈籠,前方謫仙樓裡蕩起輕浮歌聲,有實在的金銀,就能有實在的享樂,這真是世間最簡單的一個地萬。

  但還有一個問題亟待解決,我偏頭問坐在瑤琴背後的姑娘:“你真叫連星?”姑娘沒開口,接話的是慕言:“連星姑娘前日方從趙都黔城來隋遠,要在這兒逗留兩個月,拜在花魁梨雲娘門下習舞。”我瞟他一眼:“你們以前認識?”他正提壺以第一泡茶水涮冼茶具,挨個兒點過蓋碗、茶海、聞香杯、茶杯,手法漂亮,如行雲流水:“不認識,怎麼?”我繃緊臉:“ 撒謊!”他總算抬頭:“哦?我怎麼撒謊了?”我盯著他的臉,覺得這張臉著實好看,可怎麼能騙人呢:“你說她才來了兩天,你也是第一次來隋遠城,怎麼就和她一起了?”坐在近旁的連星似笑非笑開口:“奴家從前確未見過慕公子,今日能同公子一敘,也不過緣分所致,和公子很有些,”說著笑眄了慕言一眼:“投緣罷了。”慕言贊同地點了點頭:“就是這樣。”說完仍在那兒洗他的茶具,洗完突然想起似的問我:“吃過晚飯沒有?”有五個字可以形容此刻感覺,我要氣死了。他笑笑,轉頭吩咐那個連星:“拿些吃的過來,看來她是肚子餓了。”我磨磨牙齒,起身就走:“你才餓了,你們全家都餓了。”結果起得太猛,不小心踩到裙角,差點摔在泥爐子上,被他一把撐住:“這又是要幹什麼?”我抿住嘴唇,把眼淚逼回去:“去散步!”他將我放好:“吃了晚飯再去。”我推開他:“不行,我習慣要吃晚飯前散步的。”

  他皺眉:“什麼時候開始有這個習慣的?我怎麼不知道?”我咬咬牙:“今天開始有的。”

  “……”

  走過老遠,背後傳來連星的輕笑:“小姑娘好像氣得不輕。”都怪我耳力太好,但同時又很想聽聽慕言的反應,豎起耳朵,卻只聽到輕飄飄一句:“隨她。”眼淚立刻就冒出來,我想,媽的,這個人他太討厭了。

  ——*——*——*——

    夜空亮起繁星,像開在漆黑天幕的花盞,我蹲在醫館後一個茅草亭中思考一些人生大事,湖風拂過,覺得有點冷,將手往袖子裡縮了縮。所謂知易行難,真是亙古不變的道理,好比我一直希望自己看開,而且不斷暗示自己其實已經看開,事到臨頭發現看開看不開只在一念之間,而這一念實在變化多端,仰頭望無邊星空,仿佛能看到黑色流雲,我歎了口氣。歎到一半,背後傳來腳步聲,不用回頭也知道是慕言,我趕緊閉口,假裝沒有發現他,也絕不開口理他。他笑了一聲,自顧自在我身旁坐下來:“方才得了個有趣的消息,想不想聽?”我將頭偏向一邊:“不想聽。”他把一個食盒放下來:“我還以為你會有興趣,”頓了頓:“是關於景侯容垣的。”我將頭偏回來:“哦,那就姑且聽聽吧。”

  我以為會聽到容垣的下落,但只是有點吃驚地得知容垣抱恙禪位後,身邊竟一直秘密地跟著藥聖百里越,慕言握著扇子饒有興味,唇邊一絲淡笑:“百里越是最後留在景侯身邊的人,容垣是生是死,東山行宮裡那場大火又是怎麼回事,想必問問他就能曉得了。”

  一些東西驀然飄過腦際,我靈機一動道:“莫非鶯哥來隋遠城就是為了找百里越?百里越他,人在此處?”雖然知道君師父和百里越有交情,但也聽說這位藥聖向來行蹤不定,倒是會找好地方避世隱居。

  慕言含笑點頭:“猜得不錯,不只如此,平侯容潯之所以出現在我們坐的那艘船上,應該也是為了來隋遠城尋找百里越。”

  我有點驚訝:“他找百里越做什麼?難道景侯果真沒死,連他也不知容垣下落?”

  慕言意味深長看了我一眼:“這倒沒有聽說,據我打探到的消息,說的是平侯宮中那位備受寵愛的月夫人莫名卒了,下葬之時平侯聽信巫祝之言,說月夫人壽數未盡,還有救,於是遍天下地尋找名醫,十幾日前,打探到百里越隱在隋遠城。”

  我忍不住冷笑了一聲:“他倒是有心,以王侯之尊親自來求醫,對錦雀倒是滿滿當當的情意。”話落地突然反應過來這個態度簡直就像在心平氣和同慕言談心,趕緊抿住嘴唇,我還在生氣,和他談什麼心,不管他說什麼,就都沒再答一句話。

  他微微皺眉:“剛才還好好的,這是怎麼了?”但我還是沒有理他。

  良久,他歎一口氣:“肚子餓了就鬧彆扭?晚飯吃了麼?”結果他從始至終就覺得我是肚子餓了在鬧彆扭,我深吸一口氣,轉過頭狠狠瞪他一眼:“老子不餓!不吃!”

  他開食盒的手頓了一下:“什麼?”

  我正想氣勢洶洶地再重複一遍,嘴裡突然被塞進一隻個頭頂大的餃子,他眯著眼睛看我:“剛才說什麼?再說一遍。”我被餃子嗆住,心有餘力不足,手忙腳亂要把嘴裡的東西吐出來。他涼涼地:“敢吐出來試試。”我本來想試試就試試,結果背後突然什麼鳥呱地叫了一聲,驚得一下子把半口餃子全吞了下去,要張嘴說話,竹筷裡又一隻皮薄肉厚的餃子湊到嘴邊:“街上給你買的翡翠水晶蝦仁餃,喏,再吃一個。”雖然剛才出了醜,但氣勢上絕不能被比下去,我恨恨將頭偏向一邊:“不吃,說了不吃就不吃,你煩人不煩人!”

  竹筷在空中停了半晌,他收起筷子,聲音漠然:“好,我拿給旁人吃。”

  我還在想剛才那句話是不是說得太過了,聽到他的反應又覺得氣得不行,本想克制住,實在克制不住,覺得眼眶都紅了,想裝出冷漠表情,沒有那麼好的演技,只能勉強壓抑住哭腔:“拿給旁人吃吧,拿給那個連星吃,她一定很感激你,吃完了餃子會給你彈好聽的曲子,反正我什麼都不會,勉強彈個琴還都會要人的命。”我有點說不下去,袖子裡就是給他買的簪子,花了那麼大力氣買的簪子,他卻和別的姑娘花前月下眉來眼去。他還以為我生氣就是肚子餓了。他不知道我這一生都不會再知道肚子餓是什麼感覺。

  慕言定定看著我,目光前所未有,若有所思得仿佛深潭落了月色,半晌,突然輕聲道:“阿拂你……”

  我打斷他的話:“我長得不好看,又老是惹麻煩,反正十三月的事已經解決了,你明天就走,去找那個連星,別再跟著我。”話說出來自己都嚇一跳,不禁抖了抖。我怎麼會想趕他走,而且我也沒有惹過什麼麻煩,話趕話說出這樣的話,刺得自己心肝脾肺臟一陣一陣地疼,仿佛他也會跟著不好受,我本來應該什麼疼都感受不到的。

  他反而笑起來,不緊不慢地打開扇子:“既然趕我走,那就把欠我的工錢先結清。”

  我覺得糊塗:“什麼時候欠你工錢了?”

  他撐著頭,似笑非笑看著我:“璧山重逢後我做了你十來天的護衛,不會這麼快就記不住了吧?”

  我惱火得不行:“我又沒有說要雇你,是你自己跟上來的啊!”

  他沒說話,搖了搖扇子。

  我覺得可氣,最主要的是沒想到他這樣可氣,記起今天用畫換簪子再賄賂老鴇還剩下九十多個金銖,一邊從袖子裡摸錢袋一邊繼續生氣。還沒等我掏出錢袋,他扇子一合,涼涼地:“一天一百金銖,就算半個月吧,那就是一千五百金銖,把工錢結清了,我明天就上路,再不會煩著你。”

  我掏錢袋的手停在袖籠中,不可思議地看著他:“怎麼這麼貴?”

  他閑閑地看我一眼,閑閑地重新搖扇子,閑閑開口:“我這個人,和一般的護衛比起來也沒有什麼別的特色,就是一個字,貴。”

  我覺得,我要被他氣哭了。

  這一晚是以我把錢袋扔在慕言腦袋上告終。

  但第二天早上就發現應該去找慕言道歉。回頭想想,他會覺得我不講道理也很自然,他從不知道我喜歡他,就好比官府裡某某跟著頭兒出公差,該走路的時候非要騎馬,還非要騎同匹馬,又唧唧歪歪說不出所以然,這個頭兒除了覺得他有神經病以外可能也不會產生什麼別的想法。我從前祈求不過是慕言一個回頭,抱著這樣微薄的希望盼得都忘了時光,終於他離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卻絲毫不能讓人滿足,想要的反而更多了。一直不願意去想,終於能夠靜下心來好好想想,才發現這樣太可可怕。我對慕言的感情其實並不像自己想像的那樣純粹,這樣下去一定會完蛋,說不定真是應該考慮一下,我仰頭閉上眼睛,考慮一下主動離開他了。

  但尚未完全理清頭緒,房門被人一把推開。我呆呆看著門口面無表情的慕言,條件反射道:“早……”沒把這個招呼打完,不知道是太緊張還是怎麼,牙齒咬了舌頭……印象中慕言一直風雅又悠閒,很少見到他一臉嚴肅,同時還做了不經人同意就推門這種失禮的事。一幅卷軸在書桌上攤開,我探頭一看,再次咬了自己的舌頭,正是昨天在占玩齋畫的那幅畫。

  抬眼望出窗外,竹籬上纏繞的槭葉蔦蘿開出麗色的花,滅光微熹,生機勃勃。慕言坐在桌案旁,手臂漫不經心搭著桌沿,目光莫測,映在我身上就有點迷惑,良久,笑了一聲,低頭看著書案上那幅山水圖,輕聲道:“畫得不錯,不過往後,不要再畫了。”

  我覺得奇怪:“你怎麼拿到這幅畫的?”

  他不置可否:“你倒是賺了不少錢,這隋遠城能有多大,你怎麼就突然這麼有錢了,隨便打探打探,總是能打探得到。”

  我沒再說話,想起還在和他賭氣,覺得要把表情調整一下,又想到剛剛決定和他道歉,就不知道該做什麼表情了。

  他卻是不放心似的,手指敲著桌沿,一臉嚴肅地又重複一次:“阿拂,記住,以後不能再畫了。”

  我有點懵懂:“為什麼?”

  他沒回答我,轉移話題地繼續瞧著手上的山水圖:“聽老闆說這個值四百金銖,那就先抵給我吧,這麼算起來,你還欠我一千金銖。唔,要繼續努力。”

  我啞口無言,半晌:“你不能這麼不講道理。”

  他唇角帶笑揶揄我:“跟小孩子講什麼道理,你不是從來不講道理。”不等我反應,已經拿筆蘸了墨:“畫是好畫,可惜沒什麼題詞,想要個什麼樣的題詞?”

  日光斜斜照進來,我看著光暈中的他,突然想起那一夜繁星漫天,我被毒蛇咬了,不知如何自救,又懵懂,他將我抱起來,衣間有清冷梅香,子夜悠長。

  他低低催促我:“阿拂?”

  我靜靜看著他:“對花對酒,落梅成愁,十裡長亭水悠悠。”

  本來以為這樣就算和好了,這樣和好其實也很不錯,結果剛等慕言題完字老大夫就找過來,身後還跟了個小姑娘,自稱是謫仙樓服侍連星姑娘的丫鬟,奉姑娘之命請他過府一敘。慕言收起畫隨著小丫鬟出門,走到門口突然回頭:“我去去就回來。”

  我本來是想忍一忍就算了,使勁兒地忍,再一次沒有忍住:“你去去就不要回來!”小丫鬟在一旁捂著嘴偷樂。他卻像遇到什麼可笑的事情:“又在鬧什麼脾氣,我是去辦正事,從前不是很——”他想了想,用了乖巧這個詞:“這兩日怎麼動不動就發火?”

  我想原來他已經開始嫌棄我了,果然剛才想的早點離開他是對的,心裡卻止不住委屈,悶悶將頭轉向一邊。而他在門口停留了會兒,再沒說什麼,果斷地就跟著那小丫鬟走了。我喜歡上的這個人,他其實一點都不在乎我,我以前覺得可以一直在他身邊待下去,只要能看著他就覺得很歡喜,因為他不喜歡我,也不在我面前喜歡其他人,可現在這樣,現在這樣,我看著自己的手,這樣真是一點意思都沒有。

  在桌上趴了一會兒,覺得真是個傷感時刻,努力回想一些高興的事情讓自己不要那麼難受,半個時辰之後總算好過一點。

    ——*——*——*——

  慕言有慕言的生活,我有我的,他的生活在別處,而我的應該是和君瑋一處,想著就覺得是不是該去找君瑋他們了,一抬眼卻嚇了一大跳,捂著胸口很久,半天才能和來人正常打招呼:“鶯哥姑娘,別來無恙。”從她走後我就沒想過會再相遇這個司題,不知道她主動找上門來是為了什麼,只是看著同初見的那個紫衣女子很不同,那時她眼中有光,此刻卻什麼都沒有。

  她恍若未聞地看著我,也不知過了多久,緩緩道:“我聽說聖人不妄言,找見到了一個聖人,他告訴我一些事,我卻不能相信那些是真的。他說,你是唯一能幫我的人,用你的幻術可以看到世人不能看到的東西,我想知道的你都能幫我看到,他讓我來找你。”

  窗外有陽光刺進來,我想到什麼,但不知她此刻所求是不是我心中所想,頓了一會兒,撐頭問她:“你想要知道什麼呢?”

  她唇動了動:“我想知道我夫君,”話未完聲已哽咽,只是很快壓住了:“想知道他為什麼放開我,如今,他又在哪裡。”

  除了編織幻境,華胥引是有這樣的功能,在第三人不在場的情況下看到他的某些過去。但必須要有這個人特別心愛的一個東西為媒,以我的血為引,這樣做出一張專門的瑤琴,彈奏一麼曲子倒是無所謂。不過即使這麼大費周折,看到的過去也不過是那個人的神思和媒介有聯繫時的過去罷了。就好比我想看到慕言的過去,選了他的琴來做媒,放在我的血裡浸兩個時辰在一個閉合的空間裡用這張琴隨便彈點兒什麼,這空間中就能出現當時他和這張琴相遇、相知、相伴、相隨……的情景,但除了這些也不能知道得更多。而且這樣做極費精神,又不像華胥幻境能夠幫助鮫珠修煉,這行為只是單純消耗鮫珠法力而已,做一次消耗的法力……換算成我的壽命差不多就是一年多兩年。

  偶爾八卦可以長精神,為了八卦連折壽都不管了是長精神病。終歸我不是聖人,不能體諒她心中所苦,只覺得世人皆苦我也苦,這件事著實不好幫忙,打算用恐嚇的辦法勸退,組織了會兒語言,對她道:“你想要我用幻術幫你,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幫你,我的幻術能做到的,就是你把你的身體獻祭給我,我用你的骨頭打出—把古琴,以這把古琴奏出重現你夫君過去的幕景。如你所知,幕景中我能看到一切,但你卻不能看到了,假如你的夫君還活在這世上,我可以把用你骨頭做成的這把琴送給他,假如他不在這世上了,我就將你送去同他合葬,如果這樣你也願意,那我幫你。”

  她原本就蒼白的臉色更加蒼白,濃黑的眸子裡全無神色,有誰願意用性命去換一個不能知道結果的結果。我起身道:“就不送姑娘了,我……”

  話來說完,被她輕輕打斷:“我願意。”

  我抬起頭:“你說什麼?”

  她手撫著額頭,嗓音冷冷的強作平靜,還是聽得出來有壓抑的顫抖:“最近,很多時候都在想,我啊,就像是一棵樹,拼命把自己從土裡拔出來,想去找另一棵樹,可怎麼也找不到,又不曉得怎麼再將自己種回去,能夠感覺樹根已經開始枯萎,慢慢枯竭直到葉子,說不定就要死了。你不知道這種一點一點枯死的感受。我從前也不知道。”她頓了一會兒,漸漸平靜下來:“假如真能做成一張琴,那就太好了,總比就這樣乾枯而死的好,還能和他在一起,也不用再這樣,再這樣什麼都不知道地到處找他。”

  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鶯哥說這麼長一段話,比她說過的任何一句話都要輕鬆,都要沉重。

  我沉默地看著她,半晌,道:“我和你開玩笑的,你的頭髮很長,很漂亮,我不要你的骨頭,把頭發給我就行了,用它來做弦,也能制一張我想要的琴。”

  我不是同情她,只是想到假如有一天我同慕言走散,而臨死之前我要再見他一面,今日我積下一點善德,希望來日也有人能幫幫我。想到這裡時候,完全沒有記起前一刻還在為他不在乎而傷心難過。

  所需是一間密室,一張無弦琴,一隻盆,一把刀。兩個時辰後,我將鶯哥的頭髮從盛了半碗血的小盆子裡撈出來,像撈一把掛麵,攤開在手中又似一匹用來裁剪嫁衣的紅緞子。血珠細密地附在髮絲上,任憑又捏又撓也未落下半分,很容易就搓成七股琴弦,安在楓木做的琴架子上。紅色的弦絲在燈影下泛出冰冷光澤,我聞不到任何味道,但想像這四面都圍上黑布的斗室中應是每一寸空氣都充滿血腥。不過什麼叫密室,不是把門和窗戶關死再圍一塊黑布就可以,充其量只能說是個小黑屋。我和鶯哥商量不能這麼下,因要密室的主要原因在於我不能被打擾,一旦起弦,中途被打斷就前功盡棄,重來談何容易,除非把所有器具重新準備一次,而問題在於,即使我可以馬上再放半碗血,也要給鶯哥一點時間讓她長頭髮。況且這畢竟不同于華胥幻境,不能織出游離於塵世的虛空,只要進到屋子,任何人都能看到我所奏出的幕景。你想在這樣一個黃昏,城中醫館某處荒涼屋子傳出詭異琴聲,推門一看屋裡居然在下雪,半空還或坐或站一大堆人討論今天天氣如何年底朝廷是不是會發雙薪……這也就罷了,隔壁居然還是個賣棺材的,真是好難不把人嚇死。

  我們正在發愁,房門卻被輕輕叩了兩聲,從敲門風格就能判斷是誰,我磨磨蹭蹭地去開門,走到一半突然想到問題其實可以解決了,加快腳步一把拉開門閂,慕言就站在門口,目光放在我身後,打量了一圈收回來看著我:“這是在做什麼?”我瞟了他眼,咬著唇角別開臉:“給你個機會戴罪立功要不要?”他坦然搖頭:“不要。”我噎了噎,急得瞪他:“主動和你冰釋前嫌了你還不要,必須要!”他歎口氣:“好吧,我要。”

  有慕言守著,小黑屋就不是尋常小黑屋,昇華成密室了,我很放心。

  起弦之時,看到鶯哥震了一下,髮絲做成的琴弦寄託了容垣關於她的大部分神識,那些過往她不僅可以看到,還會知道容垣心中是如何想,當然,奏出這暮景的我也能知道。

  半空中,漸漸出現的是鄭宮裡昭寧西殿那一夜新婚,殿外梨花飄雪,瘦櫻依約,從前我們看到故事的一面,卻不知另一面,直到這一刻,它終於現出一個清晰的輪廓,露出要逐漸明朗的模樣,而所能看到的容垣的故事,一切始於他第一眼見到鶯哥。

  第一眼見到鶯哥,容垣並不知道喜床旁彎腰逗弄雪豹的紫衣女子不是他要娶的姑娘。這沒什麼可說,他對錦雀的印象其實寡淡,獵場上也沒怎麼細看,只記得她將受傷的小雪豹遞給自己時手在發抖。修長細白的手,沒有刀劍磨出的硬繭,不會是處心積慮的刺客。遑論鶯哥和錦雀長了一副面孔,就算樣貌完全不同他也未必分辨得出。之所以要娶錦雀,不過是隱世王太后聽信巫祝的進言,認為圍獵那日他會遇到個命中註定要有所牽扯的姑娘。而直到新婚這一夜,隔著半個昭寧西殿,他才第一次認真打量這個將要成為他如夫人的女子。她有一雙細長的眉,濃黑的眸子,燭光下眼波蕩漾得溫軟,卻隱隱帶著股冷意,如同晚宴上那道冰淩做的酥山,澆在外頭的桂花酸梅湯讓整道菜看上去熱氣騰騰,刨開來卻是冰凍三尺。

  他握住她的手,看到她眼中一閃即逝的慌亂,想她心中必然害怕,可即便害怕也一幅鎮定模樣,身體僵硬著是抗拒的意思,手上卻沒有半分掙扎,強裝得溫柔順從,卻不知真正自得溫柔順從不是鎮定接受,是將所有的不安害怕都表現給眼前的人曉得。身為一國之君,他見過的女子雖不多也不少,還從未遇到過這樣由表及裡產生巨大矛盾的姑娘,吻上她的唇時,也是大大地睜著雙眼。那是雙漂亮的眼睛,專注地看著他時尤其地黑。然後,他看見這雙眼睛裡慢慢浮起一層水霧。他離開她,手指卻像是有意識地撫上她的眼,觸到一絲水澤。她哭了。

  她哭了。這很好。他有一剎那覺得自己喜歡看到她這個模樣,就像失掉油彩遮掩的戲子的臉,那些悲歡離合真切地表露出來。她眼角紅得厲害,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神色緊繃卻故作從容,模樣很可憐。他打算放過她。但赦免侍寢的話剛落,她已衣衫半解地跪坐在他身上。在這種事情上,他從沒居過下風,本能想起身拿回主動權,顧及到壓在身上的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力氣小了很多,可也足夠顛倒位置將她壓在身下。但事實是,他沒有起得來,卻能感受到緊緊貼住自己的這個身體在怎樣顫抖,他想,她一定很緊張,緊張得沒有發現自己一個弱質女流競爆發出這麼大的力氣。她的頭髮真長,手上沒有刀繭,也沒有其他什麼繭,連他後宮裡那出身正統貴族的七位夫人也比不得。可除非新生的幼兒,誰還能有這樣毫無瑕疵渾然天成的一雙手,何況,聽說她在容潯府上時,很喜歡做家務。她的頭髮拂得他耳畔微癢,聽到她在他耳邊說:“總有一日要與陛下如此,那晚日不如早一日,陛下說是不是?”他想,這姑娘真是脆弱又堅強,隱忍又莽撞。

  密探不是白養著玩兒,這件事到底如何很快就弄明白。結果如人所料,原來錦雀不是錦雀,是鶯哥,殺手十三月。他想起自己的侄兒,做事最細緻穩重,怎麼會不曉得紙包不住火。

  拼著欺君之罪也不願將真正的錦雀送進來,必然是心中至愛。自古以來,聖明的君王們最忌諱和臣下搶兩樣東西,一樣是財富,一樣是女人。如果臣下不幸是斷袖,還不能搶男人。他漫不經心從書卷中抬頭,掃了眼跪在地上的侍衛:“今日,孤什麼也沒有聽到。”年輕的侍衛老實地埋了頭:“陛下說得是,屬下今日什麼也沒有稟報。”他點點頭,示意他下去,卻在小侍衛退到門口時又叫住他:“你剛才說,容潯是怎麼除掉她身上做殺手時留下的那些疤痕的?”小侍衛頓了頓,面露不忍:“換皮。”手中的茶水不小心灑上書卷,他低頭看到紅色的批註被水漬潤開,想,那時候,她一定很疼。

  這一夜,批完案前累積的文書,已近三更。他沒什麼睡意,沿著裕景園散步,不知怎的逛到她住的昭寧殿。偌大一個東殿杳無人跡,顯得冷清,西殿殿門前種了兩株櫻樹,一個小內監窩在樹下打盹。殿中微有燈影,他緩緩走過去,在五步外停住,驚醒的小內監慌忙要唱喊,被他抬手止住。那個角度,已能透過未關的雕花窗看到屋中情景。紫衣的女子屈膝坐在一盞燃得小小的竹木燈下,手中半舉了只孔雀毛花毽子,對著燈一邊旋轉—邊好奇打量。這樣的毽子,哪個女孩子年少時沒有過幾隻,即便不是用孔雀毛紮的,取樂方式總是一樣,沒什麼可稀奇。

  可她握著那毽子,仿佛它是多麼罕見又珍貴的東西,靜靜看了半晌,猛地將它拋高,衣袖將燈苗拂得一晃,毽子落下時已起身,提高了及地的裙子將腿輕輕一抬,五顏六色的孔雀毛蕩起一個由低到高的弧線,穩穩地直要飛上房梁,她沒什麼表情的側臉忽然揚出一抹笑,乍看競有些天真。半空中的孔雀毛花毽子慢悠悠落在她膝頭,被柔柔一踮,又重新踮到半空,她轉身欲背對著以腳後跟接住,可啪的一聲,下墜的毽子競落歪了。他看她訝然回頭,睜大眼睛緊緊瞪著地上,表情嚴肅得讓人啼笑皆非,瞪了一會兒,動唇喚了侍女。他耳力極好,隱在櫻樹的陰影下,聽她冷聲吩咐:“這個東西,扔了吧。”侍女愣怔道:“扔了?夫人是說,不要了?”她轉身邁進內室:“扔了,不喜歡我的東西,我也不喜歡它。”

  殿中竹木燈很快熄滅,耳邊浮現出白日裡聽到的鶯哥的過去,她怎樣被養大,怎樣學會殺人,怎樣踩著刀鋒活到二十歲,怎樣得來身上的傷,怎樣被容潯放棄,又是怎樣被當做妹妹的替身送進他的王宮裡。他不大能分辨女子的美貌,卻覺得方才微燈下游走翩飛得似只紫蝶的鶯哥,容貌麗得驚人。淡淡囑咐小內監幾句,他轉身沿著原路返回,—路秋風淡漠,海棠花事了,他想,放棄掉她的容潯真傻,可他放棄掉她,將她送進王宮來,卻成全了自己,這真是緣分,他對她不是一見鍾情,從冷憫到喜歡,用了三天時間愛上她,大約會有人覺得三天太短,但只有真正懂得的人才明白,對註定要愛上的那個人而言,一眼都嫌太長,何況三天,何況這麼多眼。他很心疼她。

  此後種種,便如早先所見鶯哥的那些夢境。容垣問她可知曉什麼是君王之愛,她回答他君王大愛,愛在天下,雨露均撒,澤被蒼生。他卻不能認同,想那怎能算是愛,只不過是君王天生該對百姓盡的職責罷了。那些只懂得所謂大愛的君主,他同他們不一樣。高處不勝寒,他看到她,便想到應該要有人同他做伴,那個位置三個人太擁擠,一個人太孤單,他只想要唯一的那個人,那個人脆弱又堅強,隱忍又莽撞,曾經是個殺手,誤打誤撞嫁給了他。他知道她想離開,千方百計將她留下來,除了自由,她想要的什麼他都能給。他也知道,她心上結了層厚厚的冰殼,即便給她自由,她也不能快樂,那些嚴酷糾結的過往,讓她連該怎樣真心地哭出來笑出來都不曉得。這個人,他想要好好地珍惜她。她應該快樂無憂,像個天真不諳世事的小姑娘,讓他放在手心裡,攏起手指小心翼翼對待。

  可他算好一切,唯獨漏掉命運。在計畫中她應是與他長相守,他會保護她,就像在亂世裡保護他腳下的每一寸國土,而百年之後他們要躺在同一副棺槨裡,即使在漆黑的陵寢,彼此也不會寂寞。

  但那一日命運降臨,讓他看到自己的一生其實並不如想像中那麼長,說什麼百年之後,全是癡妄。

  容垣非是足月而生,幼時曾百病纏身,老鄭侯請來當世名醫,大多估言小公子若是細心調理,約摸能活過十八歲,若是想活得更長久,只有向上天請壽。老鄭侯沒了辦法,想著死馬當活馬醫,乾脆送他去學刀,妄圖以此強身健體。也是機緣巧合,在修習刀術的師父那兒,讓他遇到一向神龍見尾不見首的藥聖百里越,不知用什麼辦法,竟冶好自小糾纏他的病根。從此,整個鄭王室將百里越奉為上賓。

  自老鄭侯薨逝,他與百里越八年未見,再見時是鶯哥被封為紫月夫人這年年底。忘年至交多年重逢,面色凝重的百里越第一句話卻是:“陛下近一年來,可曾中過什麼毒?”

  到這一步,他才曉得去年除夕夜制服那只發狂的雪豹時所受的毒雖不是什麼大毒,可唯獨對他是致命的。百里越當年為冶他的病,用了許多毒物煉藥,萬物相生相剋,服了那些藥,這一生便絕不能再碰三樣東西——子葵雲英、霜暮菊、冬惑草。傳說九州大陸冬惑草早巳絕跡,天下人不知其形為何、性為何,可那雪豹爪子上所淬的毒藥裡,卻含了不少冬惑草。

  禦錦園寒意涔涔,溶月宮在枯樹掩映中露出一個翹角,他望羞那個方向,半晌,緩緩問面前的百里越:“孤還能活多久?”

  “大約再過三個月,陛下會開始嘔血,一年後…”

  “一年後?”

  “……嘔血而亡。”

  他臉色發白,聲音卻仍是平靜:“連先生也沒有辦法了嗎?”

  百里越是藥聖,不是神。冬惑草溶進他體內近一年,要化解已無可能。他第一次自欺欺人,希望從未出過錯的百里這次能出錯,他並未中什麼夏惑冬惑,只是一場虛驚。可直到三月後,在批閱文書時毫無徵兆地嘔出一口血,他才相信這所謂的命運。他性子偏冷,從懂事起喜怒就不形於二色,這一夜卻發了天大的脾氣,將書房砸得乾乾淨淨。但事已至此,所有一切不能不從頭計較。

  十日後,借欺君之名,他將鶯哥鎖進庭華山思過,次日即擬定訃文昭告天下,稱紫月夫人病逝。百里越與他對弈,執起一枚白子,道:“到最後那一日,陛下想起今日,必定而悔。”

  可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了,他想,待他歸天后,她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殉葬,另一條是孤老深宮。假如讓她選擇,依她的性子必定刀自刎在自己床前,她看上去那麼複雜,卻實在是簡單,愛上一個人便是誓死相隨,而假如那一夜他見她時妄心不起,她是否就能活得更好一些。他鎖她十年,庭華山與世隔絕,十年之後,她會忘了他,即便青春不在,還可以自由地過她從前想過的生活。而該將鄭國交到何人手中,怎樣交到那人手中,他自有斟酌。

  不幾日,宮中傳出紅珠夫人有孕的消息,說是由藥聖百里越親自診脈,診出是個男嬰。

  紅珠夫人有孕是真的,卻不是他的,他已兩年多不曾見過紅珠,那孩子是她同侍衛私通所得。由百里越診脈是真的,他親自帶著藥聖前去芳竹苑,紅珠跪在地上嚇得發抖,那侍衛被活生生處死在她眼前。傳聞中前兩句全是真的,但診出是個男嬰卻是漫天胡扯,縱然百里越醫術通天,也絕無可能搞清楚—個未成形的胎兒到底是男是女,但因是神醫金口玉言,大家只好深信不疑。而這就足夠了。他只是要讓朝野上下都曉得,他將要有個繼承人,待他身死後,即鄭侯位的將不再是容潯。特別是要讓容潯曉得。

  百里越斟酌道:“這本是你們鄭國的事,同我毫不相干,但你既然早已打算要將王位傳給容潯了,怎麼又安排這麼一出逼著他來篡位奪宮?”他端起石桌上的茶盞,容色淡淡:“倘若孤能長命百歲,又倘若紫月能誕下孤的子嗣,你以為,容潯會忍到幾時來反孤?容潯有治國之才,卻野心勃勃,養著他,如同養一頭猛虎,孤以為有足夠時日磨掉他的利牙,如今,”他眉心徽皺,嫌燙地輕哼了一聲,將茶盞重放回石桌:“孤將王位傳給他,難不成,還要將紫月也送回給他,”他耍了心機,他知道容潯對鶯哥有情,十年後的事他已不能見到,可他知道,只要容潯今日反他逼宮,和鶯哥便再無可能。百里越訝然:“你不想讓紫月夫人殉葬,想讓她活下去,就該想到終有一日她會另嫁他人。”他淡淡看著天邊:“誰都可以,容潯不行。”

  最後一次見到鶯哥,是星夜裡一處荒涼街市。聽到她闖下庭華山的消息,他心中擔憂,不知她有沒有受傷,稱病取消了好幾日朝會,領著護衛匆匆出宮。也不知趕了多久的路,終於見到她,這個女孩子傷痕累累站在自己面前,提著刀,臉色蒼白,裙角處滲出或深或淺的血痕。

  他想,他應該不顧一切將她揉進懷中,可,怎麼能呢。她傷心欲絕地質問他:“我怎麼就相信你了呢,你們這樣的貴族,哪裡能懂得人心的可貴。”他看到她微亂的髮鬢,淚水從蒙著雙眼的手底溢出,順著臉頰大滴大滴落下,下唇被咬出深深齒印。他想說些什麼,喉頭一甜,半口血含在口中。她的傷心,就是最能對付自己的利器。可他還是將她送了同去。看著她的背影在月光下漸行漸遠,他想喚她的名字,鶯哥,這名字在心中千回百轉,只是一次也沒能當著她的面喚出。“鶯哥。”他低低道。可她已走出老遠。

  不多久,容潯果然逼宮。這一場宮變發生得快速又安靜,因他原本就沒想過抵抗。就如傳聞所言,容潯壓抑著怒色將隨身佩劍牢牢架在他脖子上,沙啞問他:“我將她好好放在你手中,你為什麼將她打碎了?”而他微微抬頭,淡淡地:“即便是碎,紫月她也是碎在孤的懷中。”容潯的劍顫了顫,貼著他頸項劃出一道細微血口,他卻渾不在意:“這許多年,你做得最令孤滿意的事,一件是兩年前將紫月送給孤,另一件,就是今日逼宮。”冷清雙眼浮出揶揄之色:“但孤知道,你這生,最後悔之事,便是將紫月送進了孤的王宮。”容潯看著他,良久,整個人都像是頹敗下來,半晌,苦澀道:“她走時,是什麼樣,可受過什麼苦?”他淡淡同他:“即便痛苦,她這一生,又有什麼是忍不得的。”

  此後,容垣禪位,容潯即位。禪位後容垣避往東山行宮修養,正是五月,櫻花凋零。一切都被寫入史書,屬於鄭景侯的時代就這樣過去,徒留給世人兩頁薄紙。

  次年,櫻花開遍整個東山時,百里越口中的最後一日終於來臨,我能知道,是因隨著手指起伏,琴弦上的血正滴答滴答往下掉,說明奏出的這場幕景已行將結束。

  眼前是冒著騰騰熱氣的碧色溫泉,溫泉後種了大片櫻林。冬惑草似乎沒有如何折磨容垣,至少他看上去氣色不錯,只是身形消瘦。但我很快就否定這種想法,這是最後一日,他面上那些不尋常的神采,想來是迴光返照。落日餘光在天邊扯出一塊金紅的綢子,籠得溫泉後的櫻林璀璨如同赤雪。他淡淡吩咐身後的小童子:“今日好多了,去拿兩本書,我想泡會兒溫泉。”

  小童子噠噠朝書房跑。他合衣邁進池水,靠著池壁時,從浸濕的衣袖裡取出一枚小巧的骨骰。

  鶯哥送給他的那枚骨骰,原以為被捏碎了,化在那座荒涼街幣的夜風裡,在這個傍晚,卻靜靜躺在他手中。他認真地看著它,漆黑眼眸似湯湯春水,繾綣溫柔,良久,將它緊緊握住,閉上眼睛笑了笑。近旁不知什麼鳥兀地哀叫一聲,溫泉後的櫻林裡猛地撩起山火,火勢如猛虎急速蔓延,頃刻漫天,林木劈啪作響,紅色的櫻花在火中翩翩起舞,如一只只涅盤的紅蝶。火光映得容垣的臉別樣俊美,可滔滔熱浪裡,他的眼睛卻沒有再睜開。

  鶯哥撲過去時,容垣的身體正沿著池壁一點一點滑入水中,她渾身都在發抖,要抱住他不讓他掉下去,卻忘了這山、這火、這櫻花、這池水,包括容垣,皆是我拿七弦琴奏出的虛幻幕景。身後火勢洶湧猛烈,仿佛要將半山紅櫻燃成劫灰。她雙手遍遍穿過他的身體,再如何輕柔的動作,卻連一個擁抱都已是不能,可還是不肯放棄,一遍又一遍地伸手去抱他,徒勞無功地眼見著他一點一點滑入池水。如墨的眉、緊閉的眼、高挺的鼻樑、薄涼的唇,漸漸都隱在水下,池水歸於靜謐,只剩漫天山火,而她靜靜看著眼前平靜的池水,半晌,顫抖著肩膀,像一頭孤寂的小獸,痛苦地哭出聲來。

  幕景憑空消逝,容垣他確實死了。

  這就是故事的全部,鶯哥多多少少猜到,卻一直不願相信。回頭看這一段風月,似場凋零繁花,容垣的一生太短,執著地用自己的方式來保護她,便是他口中的君王之愛。在這樣的亂世裡,看夠了庸臣昏主,東陸大地上有多少王宮,王宮裡埋葬多少紅顏女子的青春枯骨,卻讓我看到這樣一段情,從黑暗的宮室裡長出來,像茫茫夜色裡開出唯一一朵花,縱然被命運的鐵蹄狠狠踐踏,也頑強地長出自己的根芽。

  鶯哥在幕景消逝時便昏了過去,慕言將她扶到一旁矮榻上,轉身居高臨下看著我。弦上的血珠將楓木琴染得通紅,我翻過手來看自己的手指,才發現指尖沾了斑斑血跡。就像那一日從城牆跳下,感覺生命一寸一寸流逝,想要站起來,卻沒有力氣。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沒有鮫珠給予的壽命,這只是一具殘敗的屍體。

  慕言的聲音在頭頂響起,聽不出什麼情緒:“這一大灘血,怎麼弄的?”

  這麼仰著頭看他有點吃力,我動動唇,示意他蹲下來。

  他跪坐下來與我平視,手指沾了點兒琴上的血漬,放在鼻端聞了聞,臉色頓時難看到極點:“是你的,還是鶯哥的?”

  我搖搖頭,認真道:“是雞血。”看他沒有反應,補充道:“啟動這個儀式需要祭天,所以,我們殺了一隻雞。”

  他眉心皺起來:“別胡鬧,說實話。還是你希望我把你們兩個一起送去大夫那裡?”

  我掙扎道:“真的是雞啊……”

  他瞪著我:“你們家養的雞,血會是跟人血一個味道?”

  我嚴肅道:“因為,這是一隻不同尋常的雞……”話沒說完,被他一把奪過手腕,袖子撈起來,手臂上包得嚴嚴實實的紗布暴露在天光之下,我抬頭鎮定看他:“其實,這就是所謂的部位減肥法了,把這個紗布緊緊纏在想瘦的地方,通過刺激穴位……”他打斷我的話:“你再胡扯試試看。”

  我低頭囁嚅:“因為看你好像有點擔心,想說你其實不用擔心,這沒什麼,我血很多,而且傷口也不疼,我不想去大夫哪裡,我自己就包紮得很好。”

  他撫著額頭看我半晌,歎了口氣:“你真是,氣得我頭疼。”

  身體已經能移動,我調整了一下坐姿,小聲反駁:“哪裡有那麼容易就頭疼,說得好像從來沒生過氣一樣。”

  他皮笑肉不笑:“我確實從來沒生過氣,只是偶爾動怒,讓我動怒的人基本都沒得到好下場,你是不是也想惹我動怒看看?”

  我小心地看他一眼,伸出兩隻手放到他額頭兩側,他愣道:“幹什麼?”

  “不要氣了,生氣多容易老啊,來,我給你按一下,還疼不?”

  “……”

    ——*——*——*——

  不知鶯哥此後何去何從,但無論她做什麼樣的選擇,已不是我們所能左右。想到她來找我時眼中毫無光彩的頹然和那些決絕的話,心中就有些發沉。恰在此時,一隻小小的灰鴿子撲進剛推開的木窗櫺,直撞進我手心。

  這是君師父的傳信鴿。我愣了愣。想不到這麼快又有生意。

  展開素箋一看,忍不住對慕言揚了揚信紙:“你說容潯正遍天下尋找能救活錦雀的名醫果然不錯,這次居然找到了我師父。”

  他正在收拾血跡斑斑的楓木琴,聞言抬頭:“哦?華胥引竟還有這等功用,能生死人肉白骨?”

  我躊躇道:“生死人肉白骨倒說不上,只是換換命罷了。”想想又補充道:“其他的人可救不活,只能救活因選擇華胥幻境而在現實中失掉性命的人。前提是,還得有一個同她血脈相連的至親之人願意以命換命。”

  他若有所思:“所以,你師父來信讓你用鶯哥姑娘的命去換錦雀姑娘的命?”

  我將信箋收好,搖搖頭:“師父他壓根兒不知道錦雀還有個姐姐活在世上,只是讓我去走個過場,說是鄭王都找到他跟前來了,實在不好意思推脫。”

  說完到處找筆墨:“得給他回個信,明天就要出發去找小黃和君瑋了,哪裡有時間。錦雀本就一心求死,救活了又怎樣,既然強求無益,何必苦苦強求,救活的那個人也未必會感激他什麼。”

  說到這裡正找到矮榻附近,擦過鶯哥身體時驀地被一把握住手。我驚訝垂頭“你醒了?”

  她閉著眼睛,沒有放開我,半晌,道:“君姑娘若是能救舍妹,還請勉力一救。”

  我看著她:“你發什麼傻?除非用你的命去換她的命,否則根本沒可能把她救活。倘若你果真想這樣痛快就放棄性命,那不如把這條命給我,我來為你織一個幻境,讓你和容垣在幻境中長相廝守。”

  她終於睜開眼睛,眸子濃黑,卻無半點神采,大約這就是所謂的哀莫大於心死,恍眼看上去倒比我更像個死人。

  良久,她像是終於反應過來我的話,側頭疑惑地看著我,眼睛裡一片空茫:“那又有什麼用?都不是真的。”我才想起來,她這個人一向較真,寧願明明白白痛苦,也不願糊裡糊塗幸福,這段故事裡,活得最清醒的就是她了。

  而我無言以對。

  她轉回頭看著房梁,聲音毫無起伏:“今年我二十六歲,覺得這一生很好、很長,沒什麼可留戀了。”頓了頓,又道:“只還有一個願望,我死後,請讓我和我夫君合葬。”

  七月,蓼花紅,木槿朝榮。

  兜兜轉轉回到鄭國。

  施術之所定在四方城城東為舉行祭禮而建的土臺上。我想鶯哥大約不願見到容潯,以秘術一旦施行不能有任何生人打擾為名,將方圓五裡清了場,只留慕言在土台下喝茶。

  錦雀的棺槨在酉時初刻被抬上祭台。已近一月,尋常應是白骨的軀體卻未有半點腐壞,只是臉色有點蒼白,可看出容潯確實花了心思。酉時末,鶯哥最後一個到場,紗帽揭開,看到及腰的發,毫無表情的一張臉。我將含了血珠的茶水遞給她:“現在還可以反悔的。”她卻一口就喝下去。我看了眼空空如也的茶杯,還是想要說服她:“這件事我真是沒有把握。”將幾案上豎列的兩張瑤琴指給她看:“我得同時彈奏你們兩人的華胥調,一個音也不能錯,還得摧動鮫珠牽引你的精神遊絲……”她打斷我的話:“若失敗了,會否對君姑娘造成什麼反噬?”我搖搖頭:“那倒不會,就是你多半活不了,你妹妹也救不活。”她瞥了眼棺中的錦雀,目光淡淡的:“這也沒什麼,君姑娘,開始罷。”

  站在土臺上,四方城東西南北十二條街道盡收眼底,夕陽掩映下,房屋鱗次櫛比,似鍍了層金光,偶有幾戶升起嫋嫋炊煙,平凡世上也有平凡幸福。

  琴音泠泠,土臺上驟起狂風,躺在石祭臺上的鶯哥緩緩閉了雙眼,綴在長裙上的紫紗隨風飄飛,像一棵瑰麗的樹,越長越大,漸漸將她籠起來。再見了,十三月。我閉上限,正欲凝神催動鮫珠,破空聲來,睜眼時枚古劍堪堪定上身前七弦琴。弦絲盡斷,狂風立止。我怔了怔,抬眼塑向前方的石祭台,看到紫衣男子挺得筆直的背影,柳絮紛揚,慢悠悠落下來,似裁剪了鵝毛碎。我抱著斷掉的琴幾步急走過去。男子正俯身揭開籠在鶯哥臉上的輕紗,修長手指顫抖地撫上她的眉,聲音卻低沉平靜:“她是睡著了嗎?”

  我施了個禮,將紫紗重新蓋好,邊角都紮嚴實,又將袖子拉下來點,好蓋住她冰涼的手:“兩位夫人只能活一位,陛下想救月夫人,我便為陛下找來尚在人間的紫月夫人以命換命,紫月夫人不死,月夫人不能活。兩位夫人到底保哪一位,陛下不妨再想想。”

  我等著他回答,卻未等到任何回答,因話畢時輕紗微動,鶯哥已漸漸醒轉,本以為她會再昏迷一些時候,那雙杏子般的眼眸卻緩緩睜開了。半晌,濃黑的眸子裡突然升起千般華彩,她看著面前這個端整的紫衣男子,驀然撲進他懷中,聲音裡帶著小女孩的天真:“我們終於能在一起了。”他愣了一下,抬手將她緊緊摟住,她把自己更深地埋進他懷中:“我們終於能在一起了,容垣。”他臉色瞬間煞白。

  一點一點將她拉離自己的環抱,他靜靜看著她:“我是誰?”

  她眼角漸漸有些紅,眼睛裡也漫出一層水霧,目不轉睛盯著他的臉,半晌,伸手摟住他的脖子,頭埋進他肩膀,哽咽道:“他們都說你死了,我不相信,如果你死了,我該怎麼辦呢?”

  容潯的手僵硬地垂在身體兩側,良久,沙啞道:“月娘……”

  我淡淡道:“別在意,她這樣多半是瘋了。換命之術最忌中途打擾,怕正是因此……若陛下仍想救月夫人,紫月夫人她這樣,也是無礙的,只是要勞煩陛下再送我一張七弦琴了。”

  他卻並未搭理我的話,半晌,蒼白容色浮出一絲苦笑:“即便是瘋了,終歸,最後是我得到了她。”

  我看著他:“若是她清醒,第一件事怕就是為景侯殉情。”

  柳絮漫天,似在祭臺上下一場輕軟無終的雪,他將她抱在懷中,向石階走去:“那就讓她永遠不要清醒。”她的紗帽落在地上,風卷過來,似一隻斷翼的蝶。

  在土臺上站了好一會兒,我有點混亂,不知怎樣做才算是好,現在好像也不錯,大家都求仁得仁。容垣想要的是鶯哥活下去,她活下去了。容潯想要和鶯哥在起,他們在一起了。鶯哥想要容垣,在她的意識裡,也確實得到了。就像是一場華胥幻境,美好虛妄,各有所得。

  走下土台,看到慕言正一派悠閒地煮他的功夫茶,我生氣遭:“剛才你為什麼不攔住容潯啊?”

  他好整以暇地看著我:“是我叫他來的,我為什麼要攔住他?”

  我瞪大眼睛。

  他將煮好的茶遞給我:“每個人都應該有選擇的機會,你說對麼,阿拂。”

  我不知道對不對,只知道有多少入迷失在這虛妄的華胥幻境,自以為懂得愛的美好,要抓住這美好不容它錯過,其實都是軟弱。人最寶貴的是什麼?不是愛,是為愛活下去的勇氣。可我遇到的這些人,沒有一個人懂得。

  不幾日,我們離開四方城,聽說錦雀被厚葬,這一月的良辰吉日,鶯哥將同容潯大婚。得知這消息時並沒有什麼特別感想。而在第九日早上,卻聽說大婚當夜鶯哥失蹤,容潯將整個四方城翻過來也沒找到。慕言問我:“你覺得她應該是去哪兒了?”

  其時我正在給君瑋寫信,確定他所處的最終方位,爭取早日順利找到他和小黃,聽到慕言提問,三心二意回答:“可能是突然清醒,去完成她的最後一個願望了吧。”

  “我死後,請讓我和我夫君合葬。”我記得那時她是這麼說的,這是她最後一個願望。

  慕言沉默半晌,過來隨手幫我磨了會兒墨。

  當夜,一向風度翩翩的慕言難得模樣頹唐地出現在我房中。夜風吹得窗櫺格格作響,我一邊伸手關窗戶一邊驚訝問他:“搞成這樣,你去哪兒了?”

  他從袖中取出一塊紫紗,笑了笑,輕描淡寫道:“在容垣的陵寢中撿到的。”

  我頓住給他倒水的手,良久:“鶯哥她,是在容垣的墓中?”

  他從我手中取過茶壺,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更確切地說,是在容垣的棺槨中。”

  我愣了愣,半晌,道:“怪不得他們都找不到她。”

  他笑笑:“沒有人敢去動景侯的陵寢,他們永遠都不會找到她了。”頓了頓,又輕飄飄添了句:“除了我。”

  我贊同地點頭:“對,除了你。”指著他的袖子:“但你好像受了傷。”

  他面不改色將手縮回去:“沒有的事。”

  我拉過他的手把袖子挽上去給他塗藥,發現他僵了一下,抬頭瞟他一眼,有點訕訕地:

  “我有時候是不是,太任性了?”

  他撐著額頭看我,唇角含笑:“不,這樣剛剛好。”



  番外  訣別曲

  “尋尋覓覓半生,最好的東西卻在尋找中遺失,誰會像我傻到這個境地。月娘,我用半生無知,為你譜這支訣別曲。”

  他又聽到她的聲音,溫軟的決絕的,響在耳邊:“殺了我,容潯。殺了我,我就自由了。”話尾處一聲歎息,想冰淩中跳動的一簇火焰,不動聲色灼傷人心。

  他捂住胸口,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疼。同樣的夢已做了無數次,卻還是不能習慣。

  有秘術士告訴他逃避噩夢的方法,但他沒有用過,這是他知道的唯一再見她的方式。在以為她死去的那三年,他一次也沒有夢到過她,而今她帶著嫁衣失蹤三月,在他堅信她還活在這世上的時日,她卻夜夜入夢。

  他其實已想到那個可能,只是拒絕相信。若她果真已不再人世,她的魂魄夜夜歸來,就算是要折磨他,也是應該讓他看到她的模樣,而不是只給他一個虛無縹緲的聲音。

  每一個關於她的夢境,都不曾真正看到她的身影,那是他用來說服自己她還活著的唯一理由。說服自己相信這些不詳的夢只是太想她,而不是真正有什麼不詳之事已經發生。

  可今夜,卻不同。

  令人窒息的夢境中,他聽到那個聲音,本以為會像從前無數個夜晚,就那樣被胸口的疼痛生生熬醒,但這一次不知為何,卻並未醒來。

  他看著自己的手,一條長長的刀痕,掌管命運的掌紋被攔腰斬斷,姻緣線顯出模糊的深痕。

  一朵戎面花不知從何處飄來,落在他手心,雲霧後誰唱起一支歌謠:“山上雪皚皚,雲間月皎潔,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他愕然抬頭,看到雪白的戎面花從天而降,搖曳不休,似落在野地的一場荒雨。而墜落的花雨中,那個紫色的身影正緩步行來,臂彎處搭了條曳地的朱色羅紗,細長的眉,濃黑的眸子,緋紅的唇。地上的戎面花自遠方的遠方,一朵朵變得朱砂般豔麗,轉眼她就來到身邊。

  他知道這是夢境,卻忍不住想要握住她,可她像沒有看到,他的手穿過她的身體,他驚愕的回頭,她的背影已那麼遙遠。

  腳下的戎面花像是鋪就一條紅毯,霧色濃重的遠處,她走過的地方,懸在半空的宮燈一盞一網站亮。他終於看到行道的盡頭,昭寧殿三個鎏金大字在宮燈的暗色中發出一點幽幽的光,殿前兩株櫻樹繁花滿枝,開出火一般濃烈的色彩,朱色的大門徐徐開啟,顯出院中高掛的大紅燈籠,和無處不在的大紅喜字。

  他想起來這一夜,應是她嫁給容垣。那時她的重要,他並不明白,拱手將她送到另一個男人懷中,那些類似疼痛的情緒,他以為只是不習慣。

  對鶯哥那樣的情感太難描述,她是他親手打造的一把刀,是最親近的人。在沒有誰像她那樣,一切都是他所教導,一步一步,按照他的意願長成她所期望的模樣。

  看著她褪去女子的天真,一日日變成冷血無情的殺手,有時他會還念她從前單純膽小的模樣,但是若是非要二者選一,他寧願看到她是容家最好的一把刀,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她的情意他不是不明白,可他不能愛上她,枕邊人可以有很多,但是容家最好的到只有一把,這鍛造來得這樣不易,他不能隨意將她毀掉。

  他已經開始打算,下一次,若下一次她撲進他環抱,他一定將她推開。他從未想過自己是那樣意志不堅的人,當她的手臂圈住他的脖子,那樣甜蜜又清冷的月下香令他無從抗拒,總想著下一次,下一次一定……

  錦雀就是在那樣的時刻出現。和她一模一樣的容貌,笑起來天真無害,就像十六歲前尚未成為殺手的她,瞪人的樣子尤其地像。

  第一眼看到錦雀,比起驚訝來他竟是為長久掙扎的情緒松了一口氣。有些人可以愛上,有些人不能愛上,他看著紫陽花叢中皺著眉頭的錦雀,告訴自己,這是一個安全的,可以愛上的女子。那時他沒有想過,他見過那麼多所謂天真安全的女子,為什麼只有錦雀讓他覺得可以愛上。

  鶯哥不明白,以為他是真的愛上錦雀,連他自己都那樣以為。這是一場世間最徹底的移情,對鶯哥的所有感情都盡數移植到錦雀身上,然後一次又一次告訴自己,眼前這個笑容天真的女孩子,才是自己真心想要珍惜。

  但看到鶯哥強裝的半是真心半是假意的笑,他卻一日比一日煩亂,他總是能準確抓住她眼中一閃即逝的悲色。將一個女人自自己的感情世界盡數剔除,這會有多難?

  他從來相信自己有一副硬心腸。他愛的人、要娶的人是錦雀,那是和她全然不同的女子,她的笑太假、性子太強、心腸太狠、手段太毒辣,強迫自己眼中一日日只看到她那些不好的、不完美的地方,這日復一日的心理暗示,讓他果然越來越討厭她執刀的模樣。

  直至那一日,他親手將她送進鄭宮,送到別的男人手中。他從前那樣壓抑自己的情感,是因為他珍惜她作為一把刀的價值,可時移事易,在發生了那麼多的事情之後,深入局中舉步維艱的他全然忘記,容家最好的一把刀並不是為了送人而生。

  他以為自己更加珍惜錦雀,卻已不記得最初的最初,他是為什麼而對錦雀青眼相加。

  驀然頓悟的那一日是同錦雀的大婚前。

  那日也前去清池居探望錦雀,卻見她攤開手心中幾塊白釉的碎瓷。聽到他的腳步,她極慢地抬頭,那張同鶯哥一模一樣的臉紙般雪白,眼角卻像流過淚的通紅。

  走近才看到,她握著瓷片的手指被割出數道口子,他皺眉正要開口,她卻慘澹一笑,將一塊似杯底的厚瓷放在他面前:“這是姐姐送給你的生辰禮物。”話罷急步推門而出。他愣了愣,微微低頭,目光投向那隱有碎紋的杯底,是一個不太正常的圓,卻能清楚看到正中的刻字。

  他的名字和生辰。他不知道伸出的手為何顫抖,觸到那刻字的杯底,竟帶得瓷片移了好幾寸。他的二十四歲生辰,他記得那一日她千里迢迢自趙國趕回來,書房前卻看到他懷中抱著她的妹妹,那時她腳下掉下一個黑色的布裹……每一個細節,他都記得那樣清楚。

  從前不能想也不願想的那些事,一幕一幕全浮上來,關於她,無論如何否認,他總記得清楚,清楚到煩亂疼痛,所以他才那樣不願想起她。

  可抬眼看這清泉居,她從前居住的地方,竹木燈旁的獸腿桌是她置刀之處,書桌前的花梨木宮椅是她讀書之處,屏風前的貴妃榻是她休息之處,到處都是她的影子。

  可如今,她已不在了。

  他從不曾細想她之於他究竟是什麼,那一刻卻驀然惶恐。也許自他撿到她,將她養到十六歲,她便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像他的兩隻手,當她在他身邊時,沒有覺得有什麼,課一旦意識到她已不在身旁。就像突然被砍掉手臂。

  他緊緊握住那片瓷,鋒利的缺角刺破他手掌,血跡染上白釉,似特意點上的幾朵紅梅。像失掉所有力氣,他扶住她還在時常坐的花梨木椅背。這裡再不會出現她的身影、她帶著涼意的好聽的笑聲,還有那些停留在他身上的溫軟眼液。再也沒有了。

  而今在這荒唐的夢境裡,她踏著朱紅的戎面花一步一步邁進昭寧殿,吝於給他哪怕一眼。他想開口,想喚住她,甚至追到她,可就像被誰緊緊拽著扼住喉嚨,無法動亦無法說話。

  古雅的殿門前出現容垣月白色常服的身影,他看到她提起裙子飛快向他奔去,朱紅色的沙羅落她手臂,被風吹得飄起來,昏黃的宮燈一盞一盞熄滅,他們緊緊相擁在緋色的紅櫻之下。大片喜色的紅刺痛他眼睛,他緊緊閉住雙眼。耳邊忽然聽到一陣輕聲的呼喚:“陛下,陛下?”

  他自夢中醒來,殿外是荒寒月色,宦臣點起一盞燈,孤獨的燭焰在床帳上投下他的影子。清涼殿中,身下是容垣曾經躺過的龍床,他靠著床幃,抓住腦中一閃即逝的念頭,這張龍床,他們是否也曾在其上緊緊相擁,就像他在夢中看到的那樣?

  熟悉的痛意和怒意襲上心頭,這些東西五年來斷斷續續折磨自己。可一切都是他所促成,千百次的後悔也再換不回一切從頭再來,她的決絕他最明白。

  已再沒有什麼理由能夠用來自欺,三個月前,當他自祭台帶走發瘋的鶯哥,那個帶著面具的小姑娘告訴他,若是她清醒,要做的第一件事怕就是為景侯殉情。手撐住額頭,他輕輕笑了一聲:“月娘,你果然已經不在了吧。”錦緞的被面散開一片濕意。

  四更時分,有琴音自清涼殿緩緩響起。次日,平侯將寢居移出清涼殿,一把大鎖將王殿封存。平侯在世的日子,這歷代為鄭王所居住的王殿再也不曾開啟。傳說是平侯為一位故人留下的居所,若她的魂魄夜裡歸來,不至於找不到地方棲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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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玥 發表於 2011-4-19 05:04 PM

《酒酒篇 柸中雪》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想著,假如我有一個心上人,我要把我的愉悅和快樂全部彈給他聽,把我的悲傷和難過全部哭給他聽。我的心上人,此時,他在這裡。』


  柸中雪之第一章(1)

  一直沒有收到君瑋回信,令人擔憂。慕言認為有小黃保護,沒什麼好擔心的,看他這麼樂觀,我也不好意思提醒他,小黃早被典當進動物園了,至今不曉得贖回來沒有。以我對君瑋的瞭解,這件事是不能抱什麼希望的,爾後想到世間好男風的兄弟何其多,又想到君瑋這個少年何其多姿而婀娜,心情就有點複雜,看來君家十有八九是要斷後了。年前他還信誓旦旦說如果沒人娶我他就娶我,命運如此安排,真是讓人沒有話說。但也沒有其他辦法,畢竟遠水救不了近火,而且我們連他如今在哪裡都不曉得,只能順其自然。

  慕言的意思是,既然君瑋久久沒有回信,便趁著他去晁都順道將我送回君禹山。他要去中州北部的天子之都一趟,估摸一直打算做的那些事,時機終於來臨。我從來不認為慕言會沒事兒陪著我一個小姑娘遊山玩水考察各地風俗民情,很早以前就開始等待他說出類似離別的話,終於聽到,一邊覺得難過一邊卻松了一口氣。

  路過寂寂荒山,路過莽莽平野,路過湯湯大河,路過哀嶺孤村,路過昏鴉枯樹,我能看到時光流逝,就擦著指縫,在每日夕陽西墜之時。掰著指頭數日子,計算著同他的分別之期,卻不能像從前那樣任性地一拖再拖預定行程。慕言覺得好笑:“你為什麼總看著我,我臉上有東西?”我大著膽子湊過去:“嗯,有東西,來,我給你瞧瞧。”他配合地低頭,目光揶揄,落在我眼睛裡:“那你仔細瞧瞧。”我想他是打趣,但這有什麼關係,反正都要分開了,臉皮厚一點也沒什麼。我點點頭:“那你閉上眼睛。”他果然聽話地閉上眼。橄欖炭燃出微藍的火光,窗外陣陣蟲鳴,他好整以暇地坐在那裡,做出一副任君採擷的模樣,讓人控制不住地就想伸手去摸摸這近在咫尺的臉,近在咫尺的眼。卻不敢。掌心都沁出汗,手指隔空劃過他眉梢眼角,鼓出極大勇氣,顫抖地落在他額際,這一剎那的觸感和溫度,我都會記得。終歸是不能主動離開他,無論如何,都不能,而他的眉毛眼睛鼻樑嘴唇,他這張好看的臉,他臉上每一個生動表情,這些全部刻在我心底,從此我們分離,但我要將心底的他記一輩子。他微微偏頭,額角緊貼住手指,靜靜睜開眼:“阿拂?”我手一顫,趕緊收回來,炭火無徵兆地劈啪一聲,良久,我將手伸到他面前:“看,你額頭上有個東西,給你拿下來了。”他目光落在我空無一物的手掌上:“哪裡?”我假裝大吃一驚:“咦?怎麼不見了。”他似笑非笑看著我,托腮不語。很多時候我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讓人迷茫,但這也沒什麼大不了,只要我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就好。君瑋說喜歡一個人就會變得憂鬱,因為患得患失。他說得有道理,待在慕言身邊我總是患得患失,而我失去他,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得到可以失去,留下的只是那些記憶中美好的他的樣子,在心底開出珍貴的、最珍貴的、大朵的花。

  燕子不歸,紫薇浸月,北方花開,南方花謝。一路急行,來到姜陳邊境。這時候發生了一件本以為在故事開頭就會發生,想不到久久沒有發生,最後搞得大家滿心以為再也不會發生,它卻莫名其妙發生了的事。

  一件大事。

  我被綁架了。

  下山之時,君師父悉心囑託君瑋一路護著我,怕的正是這個。華胥引的玄妙世人知之者少,但也不是沒有。只是傳得神乎其神,說這個東西生白骨活死人,男人練了如何如何,女人練了如何如何,老人練了如何如何,小孩練了又如何如何……搞得男女老幼都很嚮往。一大撮人都嚮往的往往就是一小搓人要消滅的,正因如此,有關華胥引的真實記載少之又少,雖已有數百年歷史,卻至今神秘莫測。本來以為,被扼殺到這種程度的秘術,在民間理應傳不出什麼令人覬覦的聲威,君師父初派君瑋跟著我時內心還多少有點抗拒,如今看來,君師父不愧是多吃了幾十年飯的人。

  天色漸漸暗下來,因是被綁架,手腳自然被縛住,但我著實是解繩子的一把好手,很快便脫困而出,看清楚身處一團錦被之中,抬頭可見帳上金色流蘇,視線之前,則是緊緊閉合的六扇翠屏。床上屏風開六扇,扇面上繪的卻非尋常小山水,皆是一男一女,時而秉燭夜遊,時而詩畫唱酬,還有兩幅男子悠然煮茶閑坐撫琴的,看著很眼熟。心裡冒出一個可能性,但隨即將它推翻,覺得畫畫之人的水準不能差到這個地步。我想,綁架我的人雖趁慕言外出將我虜至此處,但根據前文推論,多半不會知道所謂神乎其神的上古秘術其實是被封印進一顆珠子裡,埋入了我的身體,並且,他們一定不知道我是個死人,就算揭開這秘密,想必這些人也不能相信,因以死者之軀修習華胥引,自晁高帝行星瀚大典分封九州以來,我是唯一的一人。但還沒等我更加清楚地分析當下形勢,緊閉的屏風就嗒一聲被推開了。趕緊將手腳都縮進被子裡,抬頭往前看,視線盡頭處,一盞微燈。

  推開屏風的是個侍女,此後撩起紗賬立在一旁,與夜色融為一體。比較有存在感的是坐在正對面的姑娘,不是面相問題,主要是扮相問題,寬袍廣袖占那麼大空間,想無視都不行。而燈火如豆,只能照亮方寸之地,著實不能看清姑娘面容,只是冰冷視線如附骨之蛆。良久,孤燭漸盛,漸漸顯出幾案上一隻青銅方彝,方彝中盛滿碧色的酒。終於看清這個散發出冰冷視線的姑娘的模樣,一半隱在明明燭光下,一半掩在樑柱陰影裡,氣質疏離歸疏離,卻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嘴裡被塞了巾帕,說不出什麼話。我做出掙扎模樣,姑娘略略抬手朝侍女比了個手勢,比到一半卻兀然放下,自顧自冷笑了一聲:“真是糊塗了,解開你做什麼,今日你只需帶著這雙耳朵就行了。”話畢端起幾案上滿杯的方彝一飲而盡,踉蹌幾步到紗帳前,別開侍女的攙扶,一手捏住我下巴,扯掉面具後狠狠抬起,我不知做何反應,想她總不至於認為華胥引是藏在這張面具裡罷。半晌,她細白手指爬上我額頭處蜿蜒的傷痕,眸色冷淡,嗓音透出森寒之意:“倒是個美人,只是,你難道沒有聽說過,別人的東西不能亂碰的道理?”

  屋中靜極,我仰頭盯住她眸子,不知道她在說什麼,但氣度卻不可失。對視許久,她唇角漾出一絲冰冷笑意,淡淡地:“裝出這麼一副凜然模樣,自己做的事,卻這麼快就不記得了?”我仍然不知道她在說什麼,還想著聽這些臺詞不像是綁架我索要華胥引的,難不成是綁錯了人?但背卻挺得更直,而此時,她的頭正好靠過來,青螺髻上的琉璃發簪擦過我額角,氣息吐在耳畔,涼涼的,極輕:“你喜歡他,趁虛而入地跟在他身旁,處心積慮曲意逢迎,渴望他對你刮目相看,就像個跳樑小丑,真是可笑,你難道不知他心中已有一位相知相許的意中人?”我呆了一會兒,像是一道光憑空閃過,腦海裡轟一聲炸開,不能置信。本能地在回憶中搜索璧山上行刺慕言的女子,卻只能記起一片薔薇花海,那是四月春末。

  面前的姑娘偏頭看我呆愣模樣,修長手指不經意撫過右側鬢髮。我才注意到,那墨如鴉羽的髮鬢間簪了朵絹絲結成的……暗色薔薇。

  若她是秦紫煙,她一定從來沒有忘記過慕言。

  可她傷了他。

  我不知該做出何等表情,也不知此刻是何等心情。只是想著,倘若我能早一日找到他,在他遇到她之前就把他從人群裡找出來,今日又會是怎樣。

  可三年,那麼多的日日夜夜,我沒有找到他,臨死也不能見他一面,天意使然。

  她坐得靠近一些,手指移上額角,微蹙了眉,大約不勝酒力,微醺的面容映在暗淡燭火裡,別有一種冷麗之美,像是看著我,又像是看向什麼虛無之處,半晌,微微抿了唇:“那時候,我還是趙宮裡的樂師,在宮宴上遇到他,覆軍殺將破城的將軍,幾次拓地千里,立下赫赫威名,整個趙宮,包括幾位公主在內,沒有哪個女孩子不仰慕他的。”她的目光直直落在我臉上,勾起唇角:“可他只帶了我一人回國。”頓了頓,好笑地看著我:“你只知他溫文爾雅、風度卓然,可見過他耐心周旋,溫存繾綣?”我搖了搖頭。她輕笑一聲:“我們在一起所經歷的那些,不是你所能想到的。”

  心緒一層一層緩緩壓上來,像砥了巨石,卻不能做出任何退縮,就像野地裡遇到狼,就算再害怕也要抬頭瞪住它,先低頭的那一個就輸了。這一生父王沒有教導我什麼有用的東西,除了這種越是心慌意亂越是鎮定從容的偽裝。我其實想要問問她,既然喜歡他,怎麼狠得下心傷害他,而他傷得那麼重,又怎麼忍心一眼都不來看他。歸根結底,是我想不通怎麼會有人用傷害來表達愛,就如我想不通怎麼會有人喜歡吃榴槤。人世間的事,永遠是不通的比通的多,感情更是如此,我以為的一切只是靠我的經驗,而明顯我在這方面涉世未深。

  門外響起腳步聲,她神色變了變,起身嗒一聲將屏風扣住,微光消失在眼前,只留那些之前不知道是什麼此刻看來是她和慕言日常相處的朦朧圖案,在身側漫成流雲般的巨大陰影,連同絲帕一起扼住我的喉嚨,令人不得言語。還抱著一絲微弱希望,脊背挺得筆直,想得到什麼不一樣的結局,卻聽到房門被輕叩三聲,緩緩開啟。一個聲音響起,如春日裡一縷拂柳微風,伴著一聲笑:“我找了你很久,紫煙。”是暮言。女子略帶哭腔地回應:“我一直在等著你,一直,等著你來找我。”

  肩背突然就不能承受很多東西,頹然靠住牆壁,那種臨死前的寒意由脊背漸次滋長,牢牢拽住胸中的鮫珠,突然就感到一種疼。這可真是奇怪。

  而恰在此時,床板忽然翻倒,反應過來時,已重重摔在一個什麼地方,不知從哪裡透出一絲朦朧微光,可依稀辨別這是一條長長的山洞。幸好此前已經從繩子裡脫困而出,即便從很高的地方摔下,也沒受什麼傷,縱然我沒有痛感,可也怕斷手斷腳。

  靠著洞壁往上看,不知此刻廂房裡是何種情景。

  可以想像,窗外必有朗朗星空,而他踏著月色推開門扉,似他一貫的風雅悠閒,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卻不是為的我。我的邏輯很簡單,覺得紫煙傷了他,便不能再是他的良人,他不應該再喜歡她,我是個死人,其實也沒有什麼資格,但希望他能找到更好的人。好吧我都是撒謊,我一點也不希望他能找到更好的姑娘。說白了我就是自私,但是,如果一定要選擇,我寧願他愛上其他的姑娘,但那個人一定不能是紫煙。就像容垣當時所想。可他們還是相遇了,看來彼此都舊情難忘。秦紫煙說得不錯,我就像個跳樑小丑,著實可笑。可若這就是所謂成年人的,那些更加成熟的關於愛情的事,我不懂。看著自己的手,生命線消失的右手,想我果然還是不懂。心裡覺得很難受,卻不知該如何勸說自己。我撿起地上的面具,用袖子擦乾淨,貼著額角戴好。還能如何呢,這就是分離了。我想著他,想著此後再也不能見到他,我的生命結束得這樣早,在孩提時和他相遇,卻懵懂對情事不知,等到明白過來,他已另有所愛。長長的山洞幽深靜謐,像是沒有盡頭,慢慢蹲下,將頭埋進膝蓋裡,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柸中雪之第一章(2)

  可哭泣許久,也沒覺得好受。事實證明,能夠靠眼淚發洩出來的情緒都不是什麼情緒,而無法用眼淚紓解的,也不會有其他更好的辦法。用袖子抹幹淚水,我小聲同自己講,阿蓁,從此後就是一個人了,好好的別讓人擔心。喑啞嗓音迴響在幽深洞窟,像有人在一旁耐心安慰,就有了一點勇氣,也忘了是一個人。攀著洞壁站起來,沿著山洞一瘸一拐走出去,沿途踢到許多腐骨,驀地害怕,從前沒有感知,離開後才明白慕言在身邊時一直將我保護得很好,都讓我以為自己就是個普通小姑娘,忘記了身為死者本不該有這樣的恐懼。他們都和我一樣,這些累在洞中的森森白骨。

  辛苦摸出山洞,漆黑夜空裡,並無想像中的朗月疏星,無根水似千軍萬馬奔騰直下,澆在我頭頂。一場滂沱大雨。

  撥開雨幕夜行。秦紫煙將我困在山洞裡,定料不到我會這樣逃走,可慕言喜歡她,不會知道是她綁架了我,想到方才絆倒我的那些白骨,他們皆是為洞中瘴氣所殺。她對我早有殺心,奈何我本就是個死人,除非碎了胸中鮫珠,著實沒辦法再死一次。

  山巒如巨獸橫亙眼前,濕淋淋張開血盆大口,參天老樹似沉默的魅影,腳下淩霄花被石子般的雨點打得零落不堪。狂風從耳畔吹過,撩得雨滴傾斜,砸在身上,一層層浸入肌理落進心底,冷如寒冬裡結凍的冰淩。這場無盡的雨。遠方有庭院透出微光,卻是最危險的地方。我不知前往君禹山的道路,明白的只是朝著那要命的火光相反的方向,不停地往前奔跑。山路濕滑,儘管已經習慣在黑暗中視物,也會看不仔細,笨手笨腳時常栽倒,弄得滿身泥濘。覺得走了很久,再也不會被追到時才放下心,見到路旁一蓬矮灌木,縮到裡邊打算躲一躲這淩厲雨勢。鮫珠令我比常人更加畏寒,不再急著趕路,分散的神思集中回來,感到冷雨和著泥漿嚴絲合縫貼緊了身體的每一寸,凍得整個人只想縮成一團。雨過了就好了,我咬咬牙,抱著膝蓋默默地安慰自己。雨過了就好了。

  可深山裡一場雨長得足夠發生任何事,我考慮到很多危險,獨獨忘記雨夜裡獵食的猛獸。險象環生,遍地危機,我卻不自知。等到發現的時候,那只雲豹已立在我十丈之外,體型尚未成年,瑩綠的眼睛似兩蓬森然鬼火,映著被冷雨浸透的毛皮,顯出斑駁的花色。這只看似斷奶不久的雲豹謹慎地打量我,估計在考量面前這個鑲在灌木叢裡滿身泥濘的傢伙是個什麼東西,能不能入腹。而我全身上下能拿來自衛的,唯有山洞裡撿到的一隻匕首。此時什麼也不能想到,也不會天真地覺得君瑋或者小黃會突然從天而降,更或者,慕言會從天而降。假如有這種想法,就只有等死了。

  對視許久,這只勇猛的雲豹終於矯捷地撲過來,而我不知從哪裡滋生出無謂勇氣,竟沒有躲開,反而握緊匕首對準它的脖子迎了上去。自然是沒有刺中。但無論它尖利的爪子在身上劃出多麼嚴重的傷痕,我不怕痛,這就沒有關係。不能眼睜睜看著它將我一口一口吃掉,執著地用匕首要去割斷它的喉嚨,全神貫注得只能聽見耳畔一陣陣疼痛的怒吼,心中唯揣有一個想法,要快點殺掉它,別讓它的咆哮引來其他猛獸。

  匕首如願紮進雲豹喉嚨時,血色噴薄而出,似一場紅櫻的怒雨,灑在我胸口,沿著紋路蔓開,一片刺目的殷紅。高闊的天,一望無際的雨夜,匕首搖搖欲墜跌落地上,血珠浸入泥濘土壤。只能聽見雨滴墜落,而我連呼吸聲都不能發出,四圍再沒有一個活物。恐懼終於沿著腳底緩慢爬上心頭。君瑋一向覺得我膽子很大,什麼也不害怕,那是小時候,慢慢長大後,覺得很多東西不能失去,膽子越來越小,那些英勇無畏只是裝出來在他面前逞強而已。用手蒙住眼睛,我想起一個月前,有一個遇狼的月夜,那夜有無邊星光,耀得璧山遍地銀輝,有個人站在我面前似笑非笑:“你該不會一直沒發現背後跟了頭狼吧?”拍著我的背安慰我:“別怕,不是已經被我殺掉了麼?你在怕什麼?”明知道眼淚無用,卻不能克制,終於,在這寂寥雨夜裡失聲痛哭。淚水漫進指縫,我想著他:“慕言,你在哪裡,你在哪裡,我很害怕。”

  我很害怕。

  也不知過了多久,大雨卻無一絲轉小之勢,打得密林沙沙作響。

  隱約聽到前方傳來咆哮之聲,像是一頭猛虎。

  費力地從泥水裡爬起來,想著以卵擊石會有多大勝算,結果是沒有。以綿薄之力殺死一隻未成年雲豹已是老天打瞌睡,還能殺死一隻成年猛虎,只能寄希望於老天長睡不起了。顯然不能抱有這種僥倖態度。不知鮫珠被老虎吞下會有什麼後果。君師父說這顆封印了華胥引的珠子神秘莫測,僅以自身之力便能支撐一個死人足足活夠三年。我不曉得它能支撐一頭猛獸多活多少年。最壞的境地是,今晚以後世上將產生一頭長生不老的老虎,而它還不是小黃,這對於大自然食物鏈及生態系統平衡的打擊真是不可估量……向著虎嘯聲相反的方向拼命奔跑,其實,怎麼樣都好了,我沒什麼本事,可能已活不過今晚,可就算不能活著走出這片密林,也不能貽害蒼生。雖然有點怕,還是緊緊握住手中被雨水沖刷得乾乾淨淨的匕首,顫抖地對準胸口的地方比了比。如果被那頭畜生發現,就將匕首狠狠紮進胸口吧,必須得毀了這顆鮫珠。

  緊張地等待著,虎嘯聲卻沒有響起。雨滴砸進泥窪裡,濺起朵朵散落水花,隨落雨而至的淩亂腳步聲定在身後。這樣大的雨,卻能聽到急促呼吸,“阿拂”。沙啞得都不像他的聲音。我怔怔站在那裡,像等待千年萬年,卻沒有回頭的勇氣。眼角處看到他右手持劍,劍柄的寶石發出幽藍光澤,映得衣袖處一抹顯眼的紅,似暈開一朵胭脂,風雅到極致。這是他。能感到他的手緩緩搭在我肩上,頓了一下,越過肩膀橫在胸前,一把將我攬進懷中。大雨滂沱,可我聽不到任何聲音,只覺得天荒地老,滄海化劫灰。他嘴唇貼在我耳畔,聽見漸漸平復的呼吸,良久,極輕的一聲:“你嚇死我了。”這是他。明明什麼也聞不到,卻感到清冷梅香牢牢裹住自己,兩隻手顫抖地抱住他手臂,仿似看到茫茫冰原裡萬梅齊放的盛景。這是他。我聽到自己顫抖的聲音:“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身體被更緊地摟住,卻小心避開左肩處被雲豹抓出的傷痕,冰冷手指撫上我眼睛。前一刻還覺得活不過今夜,而此時此刻,慕言他就在這裡,所有令人不安的東西都羽化灰飛,可更大的悲傷卻漫溢上來。本來想做出一副無謂模樣,好叫他不能看到我的懦弱與悲傷。卻不能。眼淚湧上來,抽噎地哭泣著,越哭越不能自已。他靜靜抱住我,手指貼住面具,一點一點揩拭掉雨水和淚痕。可這樣做根本是徒勞。半晌,他的臉頰貼住我額頭,啞聲道:“你哭得我沒有辦法了。”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想著,假如我有一個心上人,我要把我的愉悅和快樂全部彈給他聽,把我的悲傷和難過全部哭給他聽。我的心上人,此時,他在這裡。

  看不清他的模樣,只能感到身體被慢慢轉過來。冰涼手指撫過鬢髮,仍貼在我眼角:“能自己走麼?”我點點頭,頓了一下,搖搖頭。身體淩空而起,嗓音響在耳側:“不知道你哪裡還有傷,痛要講給我聽,嗯?”我搖搖頭,頓了一下,點點頭。他一定覺得我很可憐,那種悲憫一隻被頑皮孩童射中翅膀的黃雀的感情,多麼希望會是愛。我知道自己是妄想,可哪怕是妄想,就讓我再妄想一會兒,就一小會兒。

  被慕言抱回客棧,一路無話。大雨未有一刻緩勢。

  客棧門前,闊別已久的執夙撐著傘等候在那裡。不知她為何突然出現,能想到的是,也許這一路慕言的護衛們都跟著,平時假裝自己不存在,卻密切關注主人的一舉一動,等到主人遇險時紛紛從天而降,好似很拉風,但我真是好奇這和****狂有什麼區別。

  執夙收好傘欲將我從慕言懷裡接過,正猶豫著是不是要下來,卻感到摟住腰背和腿彎的手緊了緊。借著燈籠的一點暗淡光影,抬頭時看清慕言抿得緊緊的唇,被雨水淋得透濕的發,蒼白的臉色。從未見過他露出如此冰冷神情,就像嚴冬裡一潭凍結的深水。我試著伸出手想攀住他肩膀,手指剛觸到衣領,踩上樓板的腳步就停下來:“傷口疼?”雨水順著他頰邊髮絲滴落,一陣狂風吹得執夙手中的燈籠搖搖欲墜,終於熄滅。我在黑暗裡小心翼翼摟住他的脖子,感到沒有什麼反抗,輕聲回答:“不疼。”想了想問他:“我很重吧,你是不很辛苦?”我已經知道他會怎樣回答,一定是帶著似笑非笑的神情調侃我:“這時候才想起來我會辛苦?”可這一次,他卻沒有這樣說。有東西在額頭上微微停頓了一下,吐息溫熱。我想到那是什麼,臉騰一下燒起來。

  走廊上留下一串木質地板喑啞的呻吟。房門打開,看到紫鳶花的落地屏風後隱隱顯出一隻浴桶,有蒸騰水汽將青銅燭臺上的三枝高燭籠得影影綽綽。慕言將我放在地上,借著燈光查看我身上的傷勢,發現只有肩膀上有些抓痕,喚了執夙一件一件囑咐。而後似要離開,被我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衣袖:“你要去哪裡?”他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容:“我只是去換個衣服,等你沐浴完就來看你。”...<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寒玥 發表於 2011-4-19 05:05 PM

  柸中雪之第一章(3)

  儘管聽說執夙在包紮傷口方面素質過硬,也只能對她的主動幫忙婉言相拒,隨便找了個藉口搪塞,她將信將疑,可考慮到我們這種一身秘術的人哪個不是一身秘密的人,還是退出房間容我自行處理。幸好臨走時君師父放在我身上那種治傷的膏糊還剩一小瓶,在雨地裡泡過一回也只是有點點進水。草草處理完肩上的抓傷,換上乾爽衣物,慕言的敲門聲已經響起,仍是那種不長不短不緊不慢的調子,三下。

  門被推開,站在門口的慕言一身黑衣,領口衣袖處滾銀線刺繡,手中端了碗驅寒的姜湯。我等著他來,沐浴的時候想過他會過來幹什麼,想了半天,後來覺得,他來幹什麼都不重要,一切只是和他相處,多處一刻是一刻,哪怕他只是來灌我姜湯的。結果他果然是過來灌我姜湯的。第一反應是我真傻啊,剛才為什麼不假設他是過來和我表白的呢。

  咕咚咕咚喝完姜湯,他卻沒有離開的意思,坐在床邊怔怔看我舔掉最後一滴湯汁,半晌,道:“我十二歲的時候,第一次隨父親出征。”這是個絕好的睡前故事開頭,我將空碗放到床前的小幾上,把被子拉上來一點,靠在床頭聽他講這個故事。“那時年少氣盛,中了敵人的誘兵之計,被困在茫茫深山裡。也是個雨夜,手下的一百精兵全部折損,屍體遍佈在山道上,他們好不容易保下我,將我藏在一個山洞裡。我在洞裡聽到不遠的地方響起猛獸爭食的怒吼,我知道它們爭搶的全是我部下的屍骸。那時,我身上也中了箭,就算一聲不吭藏在洞裡,血腥味也早晚引來這些野獸成為他們腹中一頓美餐。可若是點燃驅獸的篝火,又勢必引來追捕我的敵人。兩條路都是死路。”

  他微微撐著額頭,似在思索,認真模樣和我一向所見大不相同。

  看來他不常和妹妹講故事,睡前故事哪有這樣跌宕起伏的,我握住他的衣袖催促:“那後來呢?”

  他抬眼看我,映著燭光,眸子深海似的黑:“我長到這麼大,遇到的最難纏的境況不過如此,可那時,我一點也不覺得害怕。”

  我點點頭:“嗯,你很勇敢的,可,可後來呢?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他答非所問地拎起一隻茶杯,放在手中把玩:“本來以為,連這樣的事情我也沒什麼可怕的感覺,大約這一生也不會再有什麼害怕之感。包括那時讓秦紫煙刺中。”看到我驚詫模樣,他雲淡風輕地笑了笑,仍漫不經心把玩那只粗瓷的茶杯:“我算得分毫不差,用那樣的姿勢,她會刺中我什麼地方,我會受多重的傷,需要休養多久,有多少時間留給我親弟弟讓他趁機反我作亂。雖然知道她的刀子稍微偏一分,我就沒命了,可直到刀子在意料之中刺下去,順著看不見的刀鋒調整身形承受時,也沒有感到任何諸如恐懼害怕之類的情緒。”他抬頭看著我:“我從不相信那一分的偏差會在我掌握之中失控。”

  可我已震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想到秦紫煙,想到他,最後能出口的句子只有四個字:“可,萬一呢?”他的那些周密算計,他和秦紫煙是真是假,好像本能地都可以不去在意,唯一擔心的還是,萬一呢?萬一他那時被秦紫煙一刀刺死,死在我的面前,我找了他一生,看到他鮮血淋淋躺在我身邊,卻不知道他是誰。我籲了一口氣,幸好老天爺沒有讓這種荒謬的事情發生。

  茶杯扣在桌上,燭火晃了晃,他低低重複那兩個字,萬一,良久,輕笑了一聲:“不會有什麼萬一。就像解數術題,有一萬個步驟,每個步驟都精確無誤,就是一萬之一萬,結果也不可能產生什麼萬分之一的失誤……”

  我打斷他的話:“可世間的事,又不是每道都是數術題,人有情緒,會害怕,就一定會有萬一。”

  他手指撐著額頭:“那你告訴我,阿拂,為什麼人會害怕呢?”

  這種問題完全不需要思考:“因為有想要守護的東西啊。”

  他含笑看著我:“那你是說我今夜這樣害怕,是因為有想要守護的東西?”

  我不知道話題怎麼突然就轉到這裡,腦袋沒反應過來,半晌,愣愣地:“你說你從來不會害怕的……”

  他極輕地搖了搖頭,握住我的手:“今天晚上,我很害怕。”我覺得整個身子都僵硬了,微微掙開來,可他還在繼續說:“我不該把你一個人丟在客棧裡。進入到那條密道,發現裡面全是瘴氣,而我找不到你。我怕得發抖,人為什麼會害怕呢,你說得對,阿拂,是因為有想要守護的東西。你這麼笨,我不在你身邊,你該怎麼辦呢?”

  我呆呆地抓住被子,覺得一定是在做夢,可自從死掉之後,明明再也沒做過夢的。閉上眼睛,很久不敢睜開。四圍靜寂,只聽到窗外雨聲漸微。不是經常聽說這樣的故事嗎,誰誰自以為天上掉餡餅遭遇到什麼好事,滿心歡喜,誰知雞啼之時才發現不過黃粱一夢,沮喪萬分。手在發抖,這樣好聽的話,這樣好的事情,一定只能在夢中才會發生,假如我當真的話,夢醒時還怎麼能有勇氣和慕言大方說分手呢。可還是希望它是真的。我想了這麼久,盼了這麼久。

  窗櫺啪地響了一聲,我驚得跳起來,毫無心理準備地睜開眼,看到一隻渾身濕透的麻雀闖進來,胡亂在地上撲騰。緊張地將眼風一點一點掃到床前,首先入目的是一雙鞋,再一點一點移上來,慕言哭笑不得地看著我:“我在等你的回答,你閉上眼睛裝睡是什麼意思?”

  竟是真的。

  我咬著舌頭結結巴巴的問:“什、什麼回答?”

  他將我的手從被子上掰開,握在手裡,臉上是一貫神情,微微含著笑,看進我的眼睛:“我喜歡你,阿拂,你是不是也喜歡我?”

  我茫然地看著他,腦袋一下子空白,聽到自己的聲音鎮定響起:“你說的喜歡,是像喜歡你妹妹那樣的喜歡嗎?如果是那樣的喜歡,我也像喜歡哥哥一樣地喜歡你。”卻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他將我拽出被子來一點,微微低了頭,這樣就能夠目光相對了。他看著我,難得嚴肅的,一字一頓的:“你想我對你抱有什麼樣的感情?阿拂,我從前說過,嫁給我會有很多好處。我承諾給你聽的事情,一定會做到。我一生只會娶你一人,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我看見白梅的冷香漸盛,織成一幅白色的紗幔,在這冰冷雨夜裡漸漸升起,朦朧整個斗室。其實都是幻覺。但那個星光璀璨的夜晚我初次見到他,就像看到二月嶺上,漫山遍野的白梅綻放。他嘴角掛著那樣的笑容,安安靜靜看著我。冷風從被麻雀撞開的窗櫺處灌進來,窗外的紫薇花樹搖曳滿樹花枝,紫色的花瓣在夜色裡發出幽暗的光。上天能讓我們再次相遇,已經是最大的福祉,我在心底幻想過他會喜歡我,但從來沒有覺得這會是真的,從來也沒有。他問我願不願意,怎麼會不願意呢。可我,可我連個人都算不上。

  這樣的我很想抱住他,卻不敢。

  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本無可能,只是我太執著。這是我在世間最喜歡的人,我在心底小心翼翼珍藏著他,想要保護他,從來不希望傷害他。點頭是最容易的事,可倘若有一天,讓他明白眼前這姑娘是個死人,他該怎麼辦呢?我該怎麼辦呢?

  就像過了一輩子,我鼓起勇氣握住他的手指,顫抖地放到鼻端。他的神色有些莫名,我卻不敢看他接下來會有的表情,良久,忍著心中的酸楚顫聲道:“感覺到了……嗎?慕言,我沒有呼吸。”鼻尖的手指頓了一下。而說出那句話,好像一切都能坦誠地說出來:“你是不是驚訝很多時候我都不怕疼。”我咬住嘴唇,費力壓下就要破喉而出的哽咽:“因為我根本感覺不到疼,也聞不到所謂馥鬱花香,也嘗不到酒樓裡被人稱讚的那些珍饈美味。我表現得好像很喜歡吃翡翠水晶蝦仁餃,其實吃起來如同嚼蠟,只是從前,從前喜歡吃罷了。”抬頭用雙手蒙住眼睛,眼淚又開始往下掉,一切都完了。牢牢靠著床幃,就像一望無垠的大海裡靠住唯一的一根浮木:“你說你想娶我,我願意得不得了,可這樣的我,你敢娶麼?”

  許久,他冰涼手指停頓在我耳廓處,貼著銀箔的面具緩緩攀上額頭。我用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心情等待他將掩著我眉目的銀箔揭下。面具揭下之時,卻不敢睜開眼睛。他一定看到我死氣沉沉的蒼白容顏,一定看到我額頭上那道長長的疤痕。這個難看的,游離于生者死者邊緣的姑娘,他會怎麼想我?

  曾經聽說過一個故事,講一隻木偶愛上了自己的主人,因緣巧合之下被秘術師施術變成人類女子的模樣,嫁給了自己的心上人,可秘術終有失效的一日,魔法消失後主人被木偶的原型嚇得昏死過去,而這只殘存著意識的木偶,在昏倒的主人身邊,用一把鋒利的刀子肢解了自己。此時的我就像那只肢解掉自己的木偶,她的主人看到她感到害怕,卻不知她比他更害怕一萬倍。

  半晌,撫上眉間的手緩慢繞過額頭,行至左耳,正是那道疤痕生長的地方。我最不想他注意到的地方。可他的手堪堪停在那裡,阻擋了我最後一點破釜沉舟的勇氣,說不出“你我緣盡於此今生再不相見”之類在君瑋小說裡常見的狠話。良久,鬢髮被拂開。窗櫺的劈啪聲中,他輕聲道:“阿拂,睜開眼睛,看著我。”我緊張地握住衣袖,一邊覺得不能拒絕他這個提議,一邊又害怕睜開眼會看到不想看到的東西。終究情感戰勝理智,惶然睜眼,晃眼過去,慕言臉上的神色前所未見,卻並不像是什麼厭惡恐懼,更像是面臨一場沒有把握的戰爭,肅然得近乎嚴謹。

  我呆呆望著他。

  他微皺的眉舒展開,將我拉得更近一些:“這些事情,你能自己告訴我,我很高興。”

  我抬起左手捂住額上的疤痕:“你,你不害怕?”

  他搖搖頭,像是聽到什麼好笑的事:“為什麼要害怕?”

  怎麼可能不害怕,有時午夜夢回,想到活死人一樣的自己,常常忍不住感覺恐怖,連我自己都如此,他竟然就這樣平靜地接受。

  對面銅鏡裡映出小姑娘捂住額頭的滑稽模樣,我將身體往陰影處藏了藏,苦澀道:“我同真正活著的人完全不一樣,而且,你看到了,我是個醜八怪。”

  他將我從陰影里拉出來,果然認真地打量我,目光所過之處,像被火焰灼燒之後又浸入寒潭冷凍。我在冰火兩重天裡將頭扭向一邊,他側過身子,拿下我捂住額頭的胳膊握在手中:“為什麼覺得自己是個醜八怪,若是連名動天下的……”說到此處,低頭輕笑了一聲,似在自言自語:“我原本想過會是……卻沒想到果真如此。”抬頭時右手撫上額頭處醜陋的疤痕:“若那時我能預知我們此時……”卻終歸沒有將這些話講出來。我不知他想要說什麼,只隱約地明白,那是我不能也不需要去瞭解的東西。他的手停在我臉頰上:“開心一點,這道小小的傷疤無損你的美貌,你是我見到過的最好看的姑娘。”拇指掃過眼下淚漬,認真地看著我:“那些事有我在,你只需要在我找到辦法之前努力活著就好了,告訴我,你能辦到麼?”除了點頭,都不能做出多餘的動作。如果這是個夢,那最好一輩子不要醒來。

  就在我一個勁兒點頭的時候,一隻勾雲紋的玉佩被系在頸上。羊脂白玉在胸前發出瑩潤飽滿的光,他端詳我胸前的傑作,嘴角勾起好看的笑:“這是聘禮,我給了你我母親留給我的最重要的東西,你要給我什麼?”

  我不知道該給他什麼,找遍全身,將所有東西全部翻出來,有還剩的半瓶治傷膏藥,有從他那裡要來的那只玉雕小老虎,有背地裡偷偷畫的他的半幅小像,還有那只專門買給他卻一直沒能送出去的透雕白玉簪。

  他好奇地看著我:“這是……”

  我將這些東西往他面前推一點:“你,你隨便選。”我沒有錢,買不起什麼貴重的好東西,只希望拿得出來的這些小玩意裡,哪怕有一樣是他會喜歡的。

  他看了我好一會兒,撿起那只白玉簪:“你畫那副畫,就是為買這支簪子給我?”

  我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有點尷尬地和他解釋:“聽說這個玉是古玉來著,做出來的簪子有兩百年的歷史了,雕工也好,說是一個什麼什麼名匠做的,老闆一定要三百金銖……”話還沒說完,看到燭火微暗,他傾身而來,毫無徵兆地吻住我嘴唇。能感到頰邊溫熱的吐息。我呆呆看著他,不知道像這樣的時刻所有女孩子都會閉上眼睛。近在咫尺的這個人,他有長長的睫毛,眼角暗含笑意。我這麼沒用,連接吻也不會,他卻耐心周旋,誘導著我微微張開嘴唇,容他溫柔地吮吸舔噬。想到這一路的峰迴路轉,眼角一酸,眼淚又忍不住下掉。

  他抵著我的額頭,伸手抹幹不斷湧出的眼淚,輕聲地笑:“愛哭鬼。”

  我跪在他身前,摟住他的脖子抽泣著辯駁:“我才不是愛哭鬼。”

  他的手揉亂我頭髮:“哦?又有什麼大道理,說來聽聽?”

  我離開他一點:“好吧,我是愛哭鬼。可是,愛哭不是什麼羞恥的事。我覺得淚水是世間最不需要強忍的東西,有時候我也想忍住,讓別人覺得我很堅強,但忍不住的時候我就不會忍,因為後來我明白堅強只是一種內心,愛哭不是不堅強,哭過之後還能站起來,能清醒地明白該走什麼樣的路,做什麼樣的事,我要做的是這樣的人。你想,要是連哭都不能哭,我的那些恐懼和擔憂要用什麼來證明呢,我還活著這件事,又該怎麼來證明呢。”

  燭火映出慕言深海似的眸色,似有星光落入,而窗外風雨無聲。

  良久,他將我攬入懷中:“阿拂,以後可以盡情地哭給我聽。”

  我趴在他的肩頭,像步入一個巨大幻夢,那是我心之嚮往,是我的華胥之境。他漆黑的髮絲拂過我臉頰,有一棵小樹從心底長起來,開出一樹閃閃發光的花,相擁的陰影投上素色床幔,盈滿我眼簾。



  柸中雪之第二章(1)

  這天早上,我們終於收到君瑋來信,得知他和百里縉在一起,說真的我已經快要將這位白衣公子忘記,而信中寫道,他們此時正在柸中著手一項有關幻術的研究,這研究是,如何利用藥物精確控制凶受在人形和獸形之間的無差別轉換。乍看其實沒搞懂凶受是個什麼東西,想了半天,可能是凶 獸。秘術之流君瑋完全搞不懂,跑腿什麼的他倒是很在行,估計是在不知道怎麼偶遇之後被百里縉拉去做免費苦力了。信中透露出此時這研究正處於初級階段,首先,需要找出一個讓人吃了可以變凶 獸的東西,問我有沒有好提議。我認為,想要變凶 獸的就沒有,想要變禽 獸倒是可以去買點chun yao。但很多東西,其實是不好自由轉換的。比如chun  yao這東西,人吃了可以變禽 獸 禽 獸吃再多……只能變得更禽 獸,從而生出一堆小禽 獸……

  慕言聽聞此事,沉思片刻,改變主意決定將我直接送去柸中。這感覺有點像家長要出去做什麼大事而必須把孩子送往某個地方集中託管,結果這些做大事的家長往往不會再回來或者再也回不來,徒留下孩子們分別長成不良少女和少年……我本能地覺得應該跟著慕言,但他認為我應該待在安全的地方,柸中即是萬無一失的安全之地。雖然馬上表示可以和他同甘共苦,卻被四兩撥千斤地駁回:“有些地方對女人來說很危險,對男人來說只是微妙罷了,你跟著才讓我擔心。”我覺得應該相信他,但還是要通過一些手段打消他把我送走的想法:“你不知道吧,君瑋以前一直說想要娶我來著,你怎麼這麼傻,非要把我送去他身邊,這多不安全。”說出這番話,卻忽視了面前這個人一向喜歡挑戰極限,立刻被拎起來扔進馬車裡:“他試試看。”

  星夜趕路,直往柸中。

  衛國與陳國一衣帶水,水是端河,而端河的發源地就是陳國的柸中。但柸中卻不因端河出名,令柸中出名的,是鑄劍世家公儀家族。傳說公儀家家史悠遠,祖上曾參與過人類與誇父在巨石盆地的決戰,爾後棄武從商在柸中立業,累世鑄劍,因曾立下軍功頗能享受一些特權,直至陳國分封,已富可敵國。每一代陳王均會將最寵愛的女兒下嫁,導致本家這一支血脈與陳王室糾纏不清。世人都覺得陳王下這一手棋為的是籠絡公儀家的財富,我有時候會有不同看法,但無論如何,曆七百年傳承二十五代的公儀家在七年前已被一場大火燒乾淨了。

  想來七年前真是發生了不少的事,那時我年少無知,生活在清言宗,聽到一個遙遠且素未謀面的家族毀於一場大火的消息從國宗的高牆外傳進來,覺得這著實和我沒什麼關係。師父說:“你是衛國公主,天下大勢總該懂得幾分,公儀家如何富有,被毀掉等於斷了陳王一截胳膊,無論如何,對衛國都是件好事。”我的感想是:“焉知不是陳王所為。”師父沉吟半晌,而後,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了凶獸千河的傳說。凶獸千河,千劫之後,血流成河,這是公儀家的守護神,沉睡於太灝河之下,守護公儀家的累世太平。我其實有過疑問,覺得所謂凶獸怎麼能叫千河這種連最文藝的文藝青年都不好意思叫的名字,假如一定要有千劫之後血流成河的寓意,叫後河也比千河好啊。但這不是主要問題,主要的問題是,如此強大的一個家族,又有守護神的庇護,為何會一夕之間毀滅殆盡,陳王是辦不到的,只能有一個解釋,就是公儀家正是被他們的守護神所毀。我從這故事裡得出的教訓是養守護神果然是一個很高危的事情,而師父看得更遠:“很多事情,有因才有果,有果必有因,公儀家遭此滅頂之災,必有前因,就如倘有一天衛國被毀,也會有前因,你可以不懂因果,但你要看到後果,做事之前,多想後果。”我對公儀家印象深刻,正因師父說的這一番話,這些話我至今記得,除此之外也覺得那麼多錢被一把火燒乾淨真是有點可惜。當然這個古老家族是不是真如我們推測那樣滅亡至今仍是個謎,但有所聽聞的是,兩年之後,公儀家第二十五代家主公儀斐在一片廢墟裡重建了門庭,實乃青年俊傑,只是重建後的公儀家再也不沾鑄劍這門生意,倒是經營起錢莊玉樓之類。這些都是後話了。

  突然想起這些傳說與舊事,無外乎是此次慕言要送我去的地方,正是柸中的公儀家。在他回來之前,我會在那裡等待。細想也沒有什麼,人生不就是等和被等這兩種狀態麼,用來丈量兩者之間距離的,不過人心。從前咫尺天涯,希望而後能天涯咫尺,但最好的狀態還是只要咫尺不要天涯,就好了。

  不日便來到孤竹山下,已是柸中境內。慕言說孤竹山半山建了公儀家的別居佛桑苑,翌日會有人來接我們上山。想像君瑋和小黃此時就在不遠的地方,不管是在哪個地方,沒有疑問的是,分別多日之後大家即將見面,更加沒有疑問的是,見面君瑋一定會打破砂鍋問到底地追問我們離別境況,這一身傷真是無法和他解釋。我躺在床上,想著一路分別,還是有點想念,儘管這個人有時候神經會搭錯線,但是不搭錯線的時候,也是個不錯的有前途的青年,儘管這樣,不想被他念叨就只有隔個幾天再讓這次會面發生。想著想著就有點迷糊,是快要入睡的徵兆。所謂死亡,只是黑暗罷了,天地萬物歸於黑暗,而你在黑暗之中寸步難移,這也是死者的睡眠。可當身體似躺進棺材沉入地底,熟悉的黑暗沿著腳背攀爬而來時,眼前卻陡然撕開一片亮光。我很確信,此時並沒有睜開眼睛,也睜不開眼睛。卻清晰地看到亮光驀地爆開,將天地都鋪滿,爾後似一場濃霧漸漸消散,百步高的青石臺階,臺階之上,一座輝煌山門。

  煙雨霏霏,半山紫紅色的重瓣佛桑花隱在霏霏煙雨後。巍峨山門綺柱重樓,樓門上懸了副巨大的五色珠簾,風拂過,吹得五色簾微微掀起來,叮噹,叮噹,伶仃作響。珠簾旁靜靜立著的女子撐了把孟宗竹的油紙傘,手柄處竹色一看便知,傘面未有任何點綴,像是送葬用的,純白的傘,傘柄微微抬起來,露出女子佩了黑玉額環的白皙額頭,細長的眉,清冷的眼,高挺的鼻樑,微抿的淡色的唇。白衣白裙上唯一的別樣色彩是未挽的發,似籠在煙雨裡潑墨寫意的一方瀑布,齊齊垂在身後,直至腳踝。冰雕似的一個美人。不過三步臺階,微有裂痕的青石板上,白衣男子彎腰拾起地上一隻打磨光滑的黑玉手鐲,抬頭時,竟與女子有著五分相似的眉眼,只是眉不似那般細長如新月,眼不似那般清冷如寒泉。雖同女子一樣白衣白服,袖口處卻以紫線繡出重瓣的佛桑花,修長手指從袖子裡伸出來,握著那只黑玉鐲:“這鐲子,可是姑娘的?”眼裡含著似有若無的笑意:“在下與姑娘,似乎在哪裡見過。”紛紛雨下,青石板上的石苔被雨水淋濕,草色漸深,重樓上白玉鉤帶,懸空的巨大銅鏡裡映出漫山紅花。風流蘊藉的翩翩少年微仰頭看著臺階之上倚著五色簾的女子,霧雨嵐嵐,她撐著孟宗竹的油紙傘一步一步走近,軟絲的白繡鞋被雨水打濕,露出鵝黃色的鞋邊。隔著一層臺階,她自他手中接過被雨水洗得瑩潤的黑玉鐲,泛著冷光的白皙手指擦過他指尖,他握住她手指,她垂眼看他微怔神情,半晌,淡淡道:“多謝。”她等著他放開她,不遠處有孤笛漸響,他卻沒有放開:“在下,柸中公儀斐,敢問姑娘芳名?”她微微抬高油紙傘,垂眼定定看著他,良久,聲音似泠泠珠玉,似乍然盛開的一朵冰冷佛桑花:“永安,卿酒酒。”

  驀地睜開眼睛,假如我能呼吸,一定要大大喘一口氣,窗外圓月高懸,月色悄然穿過窗櫺,在床前投下或明或暗幾道影子。那不是夢,是封印在鮫珠中的華胥引捕捉到的意識,這意識孤零零盤旋在孤竹山中,裹著嵐嵐霧雨,冰冷卻又備受珍重的樣子,像空自繁華的一場鏡花水月,又像寂寞著等待誰來添寫最後一筆的水墨丹青。天地間遊蕩的能被華胥引所感知到的意識,只能是死者遺留在世間的執念,還得是特別執的執念。一座山門,一幅五色簾,一方落雨,一柄油紙傘,佛桑花的花季裡,一對少年男女如此相識,這件事一定對死去的那個人意義重大。回憶方才山門前所見情形,想死掉的可能是那個握著別人手不肯放開的白衣少年,不禁有點可惜。直到想起他們的名字,才覺得有點不對,杯中公儀斐,若非重名,明天一大早從山上下來接我們的公儀家第二十五代家主也是叫這個名字。這麼說來……我所看到的,是那位白衣女子的意識?原來她才是死去的那個人,永安,卿酒酒。...<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寒玥 發表於 2011-4-19 05:06 PM

  柸中雪之第二章(2)

  一夜不能安睡,總覺得眼前有些嫋嫋的影子,卻看不真切。

  第二日在淙淙琴音中醒來,天光大開,幾隻不知名小鳥立在窗格子上歡快啾鳴,正是夏日晨景。

  爬下床邊揉眼睛邊推開窗戶,翅膀撲騰聲響在耳側,抬頭望向院子深處,正看到合歡樹下慕言盤膝而坐的身影。似乎每次離別都是他在撫琴。執夙立在一旁,不遠處站了個白衣青年,逆光而立,看不清臉,估摸就是來接我的人,多半是公儀斐的隨從之類,想到此處,隱有抗拒。

  巨大的合歡樹開出絨球似的花,金色晨光自葉間滑落,洋洋灑灑落在蠶絲擰成的七根弦上,隨著慕言手指撥弄,隱隱綻出光點來。琴端流淌出柔軟悠長的調子,似颶風一夕之間吹綠大漠戈壁。只有他才能彈出這樣的琴音。溫暖細流緩緩淌過心底,我打開門蹭蹭跑出去。琴音戛然而止,與此同時感到腳下被什麼東西一絆,正要控制不住一頭栽下去,被疾步而來的慕言一把摟住:“一大早就投懷送抱的,真叫我受寵若驚。”我想,明明是我比較受驚,本著少抱一次是一次的想法,趁機往他懷裡縮了縮,斜眼瞟到腳下,原來是一篷淩亂草藤。

  背後隱約響起抽氣聲,聽來一點不真實,就懶得去理。估計看我半天沒說話,頭頂傳來慕言清沉嗓音:“阿拂?怎麼了?”我揉揉鼻子,雙手緊緊摟住他的腰,悶悶應了一聲:“沒什麼,多給你抱一會兒,開不開心?”“……”

  我記得君瑋小說裡那些古人離別,總是發生在細雨濛濛時,至交好友執手相看淚眼,飲盡濁酒,折柳相贈。但此時晨曦曜曜,露出即將豔陽高照的模樣,舉目不見半棵垂柳,著實沒有辦法營造出悲愁氣氛。我捨不得慕言,按理說離開他是件傷感的事,但自從曉得他也喜歡我欣賞我什麼的,那些難過和捨不得全都變成甜蜜,妥帖地安置在心底,他總會來找我,總會相見的,這麼想著,簡直勇氣百倍,更不要說有什麼悲愁情緒。

  但所謂離別,終歸是要有所表示,沒有柳枝就只能就近拿個什麼別的枝來代替了。我使勁掰了半天掰下一根合歡樹的小枝椏鄭重放在慕言手心,。剛要說出囑咐他的話,卻聽到撲哧一聲笑,抬頭發現聲音來自不遠處的白衣男子。這人站的角度著實刁鑽,隔這麼近仍看不清面容,只能大致地瞧見右手裡暗自把玩著一隻黑色類似圓環的什麼東西。我狠狠朝那個方向瞪了一眼,打算繼續囑咐慕言,一轉頭卻瞧見他高深莫測盯著手中的合歡樹枝。

  我莫名其妙看著他,不知道一個破樹枝有什麼好看的。

  半晌,他忍著笑意抬眼:“別人離別時以柳枝相贈,取的是挽留之意,今日我們分別阿拂你以合歡枝相贈,該不會是……”

  我更加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是什麼?”

  他收起樹枝,一本正經言簡意賅吐出兩個字:“合歡。”

  “……合你妹!”

  對話過程中,立在琴旁的執夙表現平靜,那個白衣的神經病卻一直悶笑,此時終於止不住大笑出聲:“世……慕公子,你是從哪裡撿到這麼個寶的?”聲音有點熟悉,慕言頷首幫我理了理衣領,沒說什麼,而我暗自回想在哪裡聽到過這樣的音色。還沒想出所以然來,嘴欠的白衣青年已從竹舍銅鏡反射的那團光暈裡徐徐邁步出來。曜曜晨光下,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面前逐漸清晰的臉,鬢若刀裁,眉如墨畫,眼似秋水桃花,行止風流從容,除了比昨夜所見的少年多了些歲月刻印外,竟看不出有什麼不同。杯中,公儀斐。除此之外,一直被他握在右手裡摩梭把玩的東西也籠著樹蔭分明映入眼底,我眼皮一跳,不知道怎麼就問出那樣的話:“你手裡那只鐲子,是誰的?”他愣了愣,將黑玉的鐲子舉起來迎著晨光觀視了一番:“你也覺得它漂亮?”眼角仍盈滿笑意,是鍾愛的模樣,說出的話卻冷淡得聽不出半絲鍾愛情緒:“不知道,好像生來就帶著了。”一個字也沒有提到鐲子原來的主人。

  慕言將我託付給公儀斐,縱然我對這個白衣青年此時表現滿腹疑惑,但想想師父在世時傳授給我的亂世處世哲學,諸如人生在世、少管閒事啦,路見不平、繞道而行啦什麼的,就默默打消了搞清楚這件事情的念頭,一心一意等著慕言囑咐完公儀斐回來。不知兩人說了什麼,隱約聽到公儀斐低笑著揶揄:“說出去只怕沒人相信,傳說中狡兔十窟凡事都留足後路的慕公子竟然會有軟肋,且還是這麼一個天真嬌弱的小姑娘,唐國和樓國那兩位公主倘若知道了得吐血而亡吧。”我耳朵一動,伸長脖子觀察慕言反應,看到他搖著扇子略瞟了我一眼,很快轉回去,側臉可見嘴角掛著漫不經心的笑意,聲音雖壓得低,還是被我聽到了:“這種事,你不是一向最有研究麼?所謂軟肋,要麼親手毀掉,要麼妥帖收藏。雖然自古以來成大事者多半選的是前者,不過我這個人,一向覺得人生浮世短短百年,能有一個軟肋在身上,也是件不錯的事。”公儀斐驚訝地抬頭看了他一眼,說實話我也挺驚訝的,忍不住愣愣看著他,大約是察覺到我灼灼的視線,他目光微微掃過來,我趕緊正襟危坐,假裝什麼也沒有聽到地把頭扭向一邊,但心裡卻暗暗地想,這個人,我要對他很好很好。

  未幾,兩人談話結束,公儀斐尾隨在慕言身後,一前一後徐徐踱步過來。日頭上中天,差不多該是出發的時辰了。看慕言的模樣像是還有什麼話要對我說,但我沒給他這機會,搶在前頭,生怕沒有時間,拽著他袖子急切地講出一直想囑咐給他聽的那些事情。

  “晚上要早點睡覺,不能熬夜。”

  可能會讓他覺得幼稚。

  “睡覺要蓋嚴實,不能踢被子。”

  那些更加成熟的姑娘們,面對這樣的分別時刻,一定會有更加成熟的方式。

  “天冷要記得加衣服,不要因為覺得身體好就不管它”

  但那些事情我不瞭解。

  “不能挑食,青菜和肉什麼的,每樣都要吃一點。”

  假如我跟在他身邊,就會慢慢地學著像這樣照顧好他。

  整個竹舍一時寂靜,也沒有聽到誰的嘲笑聲,還有最重要的沒有說完,我舔了舔嘴唇,得一鼓作氣說下去,喉嚨有點幹,正當要再開口,卻突然被慕言悶笑著打斷:“這些,明明是我要對你說的吧……”

  我瞪著他:“我是認真的。”

  他研究我神情半晌,收起玩笑神色,順便收起扇子,點點頭:“好的,我記住了,還有呢?”

  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被打斷,就有點難以為繼的感覺,我抬頭飛快瞄他一眼,咳了一聲,瞪著地面:“還、還有就是,”調整出惡狠狠的語氣:“不准看什麼別的美人,有美人跟你搭訕也不准理她們!”

  他悶笑出聲,手搭在我肩膀上:“嗯,還有呢?”

  突然就有點傷感了,我垂頭喪氣地看著鞋尖,半晌:“要早點回來接我。”

  頭被抬起來,他定定看了我一會兒,額頭被蜻蜓點水地觸了下:“等山上的佛桑花謝了,我就來接你。”

  在這個豔陽如炙的盛夏晨日,我們一個向著山外,一個向著山裡,南轅北轍的兩條路各自延伸千里,仿佛無終的命運。我不能預知,卻隱約感到不安,自古以來,那些惜別以花期為諾的男女,似乎都是錯過,因過而錯,因錯而過。繁華景物都在身邊過去,一路燕囀鶯啼,不久,眼前出現一段長而斑駁的青石階,濃蔭掩映,臺階角落長滿碧色苔蘚,像一幅錦緞暗繡了同色的邊紋。停下腳步抬頭望上去,綺柱重樓,白玉鉤帶,五色簾有耀目光彩,眼前的巍峨山門同昨夜所見毫無二致。公儀斐轉身看我:“君姑娘可是累了?”其實只是腦中頓然浮現那個撐著孟宗竹油紙傘的頎長身影罷了。我搖搖頭,跟著他一路踏上這段年成久遠的青石階,臨近山門,到底還是沒有管住自己的嘴巴:“這孤竹山,是公儀家的產業?”引路的公儀斐頓了頓,重樓正中懸掛的巨大銅鏡映出他白色身影:“從前不是,孤竹山是佛桑花的聖境,每到佛桑花期,賞花之人多得要將山路踏平,所以五年前我將它買回來了,這麼個清幽之地,還是安靜點好。”我緊隨上兩步,來到山門正下方,及手觸到陽光下斑斕的琉璃珠簾:“山門看上去有些年成了,這副五色簾倒還是嶄新。”公儀斐似笑非笑摩梭著手中玉鐲:“一月換一副,五年來光這一項就不知燒了我多少錢,能不新麼?”話罷打起簾子:“君姑娘,請罷。”珠子乍然撞擊,發出叮噹脆響。我伸手穩住撞擊的珠串:“其實撤掉這幅簾子也不礙事吧,這樣常換常新,著實浪費了些。”他低頭做出考慮的模樣:“也不是不可,但總覺得,撤掉它,就少了些什麼。”我看著他:“少了些什麼?”他頓了頓,若有所思拂起一串珠簾:“大概是,燒錢的快感。”“……”

  我不知這座山門對公儀斐意味著什麼,他似乎毫不在意,也許已經忘記少年時代曾在這裡邂逅一名女子,那女子黑髮白衣,撐著孟宗竹的油紙傘,不知在何時死於何地。山門旁古樹參天,邁步而過的那一刻,感到那些細密葉縫裡藏了無數雙眼睛,正冷冷地看著我。這巍峨山門是那死去女子不能消散的執念。可我不做死人的生意。



  柸中雪之第二章(3)

  山門後又是百步石階,石階之上,叢林掩映一處深宅大院,規模堪比王室行宮。想來公儀家果然十分有錢,有錢到這種地步,背後不是政府撐腰就是反政府的撐腰,慕言竟與這樣的家族有所結交,真是讓人擔心。

  一路無話,臨近宅邸,看到宅門緊閉,門前空無一人,正覺奇怪,一個小廝打扮的少年騎著匹瘦馬跌跌撞撞不知從哪裡跑出來,幾乎是摔下馬地哭著跪倒在公儀斐面前:“大人您可算回來了,夫人和大小姐又打起來了,宵風快死了,翠兒姐姐讓我趕緊來找您……”少年話還沒說完,眼前白影一閃,公儀斐已將我一把帶上那匹喘氣的瘦馬,箭一般繞著院邸高聳的圍牆疾奔而去。我在馬上只來得及問上一句話:“那什麼,夫人?大小姐?”頭上傳來公儀斐模稜兩可的回答:“家姊與拙荊不睦日久,偶爾會小起爭執,讓君姑娘見笑了,真是慚愧。”倒是一點兒聽不出什麼慚愧之意。風在耳邊呼嘯,我鬼使神差道:“你姐姐同你,是一胞所生?”身後一片沉靜,半晌,聽不出情緒的一聲笑,隱隱含了四個字,定定的:“一胞所生。”手裡握著的馬鬃一滑,我差點兒沒控制自己跌下馬,怎麼可能,四個字含在舌尖轉了三遍,終歸沒說出來,和著呼呼冷風驚訝地吞進肚裡。

  說真的,公儀斐竟有一個胞姐活在世間,這件事比說君瑋從小到大暗戀我還不可置信。傳說中,柸中公儀家本家這支血脈絕不允許雙胞胎存在,假如生出雙胞胎,一定是留一個殺一個。這件事主要歸功於守護公儀家的凶獸千河太廢柴。一向來說,公儀家家主確立自己權威的最主要方式就是召喚凶獸,但這只廢柴凶獸無論如何也分不出雙胞胎血統的區別,可以假設,如果公儀家生出一對雙胞胎,哥哥有一天繼承家主之位,與千河定下血盟獲得召喚它的能力,那擁有相似血統的弟弟要冒充哥哥來召喚凶 獸 千河造個反什麼的簡直輕而易舉。就像一個舉世的英雄,世間沒有任何人能夠打倒他,一旦患了毒瘤這樣的絕症他也活不成。所謂雙胞胎正是公儀家可能滋生出毒瘤的引線,這毒瘤是指內亂。再強大的家族也架不住內亂,這是經驗之談,睿智的長老們早早看出這一點。公儀家曆世七百年,有不少倒楣的家主生出雙胞胎乃至龍鳳胎,基本上都是這麼處理的,被選上的那一個是天之驕子,從此眾星拱月,未被選上的那一個則賤若草根,即刻就地絕命。有意思的是,歷代公儀家家主,最有成就的那幾個全是雙胞胎出身。來到世間背負的第一樁債就是同胞骨肉的鮮血,大約這樣的遭遇能讓人變得無情。

  七年前公儀家被毀時,我似乎聽說這一代的家主有個同胞姐姐的傳聞,當時還小有歎息。如今得知這胞姐竟在人世,真是叫人詫異,她不是應該一出生就被投進太灝河喂他們的守護神了麼?

  後來證明我完全是大驚小怪,事情的奇妙遠遠不止於此。正如不知哪位哲人說的,生活永遠有驚嚇,你不是即將被驚訝,就是正在被驚嚇。

  載著我們的瘦馬喘著粗氣馳進一片開闊綠地,小片黃土裡,一匹皮毛油亮的黑色駿馬嘶鳴著轟然倒地,濺起茫茫煙塵。公儀斐拎著我飛身下馬,腳落地立定之時,才看到倒地的黑馬旁還跪了個執劍的紅衣女子,扶著右臂,仿似受了什麼傷,薔薇花一樣的臉上滿是不甘表情,那種鮮豔、飽滿、重重疊疊的美麗。驚慌失措的僕人們齊齊讓開一條路,公儀斐疾步過去扶起她,大約觸到傷口,女子悶哼了聲,長劍支地,未受傷的那只手反過來緊緊抱住公儀斐的胳膊,聲音倔強,帶著哭腔:“先看看宵風,看是不是被那個瘋女人打死了!”自認識以來就沒幾個時候不嬉皮笑臉的公儀斐眉頭緊蹙,耐心摻著紅衣女子容她檢視倒地的駿馬。而我的眼睛定在不遠處拴馬樁旁的白衣女子身上,久久不能移開。流瀑一樣漆黑的發,寒潭深泉般一雙眼,額間一隻壓著髮鬢的黑玉額環,手中一柄銀色的九節鞭。永安,卿酒酒。這個本該死去的女子似一座冰雕立在曦光之下,腳下扯出長長的影子,一個大活人。我定定地看她好一會兒,忍不住想要走過去,驀然聽到公儀斐沉聲質問:“薰姐,怎麼回事?”他抬頭望著我的方向,懷裡紅衣女子雙手顫抖,眼裡含著憤恨的淚,身旁叫做宵風的黑馬在長長幾個鼻息後徹底沒了動靜。薰姐?入水珠玉般的嗓音淡淡然響起:“弟妹劍術太差,一不小心手滑,傷了她。至於那匹馬,昨日不是摔了你,連主人都認不出的劣馬,要它何用。”我緊盯著回話的這個白衣女子,而她目光掃過來,似冰山上千年不化的積雪,頓了頓,揚手收了鞭子,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

  紅衣女子大聲哭起來:“她把宵風打死了,她還打傷了我,你就這麼讓她走了……”公儀斐冷冷打斷她:“你是太任性了,她腦子有毛病,讓你離她遠一點,你還偏要去招惹她。”紅衣女子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到底是不是我夫君。”公儀斐摻著她未受傷的胳膊扶她起來:“好問題,除了我,你看看天底下還有誰能夠這麼縱容你。”紅衣女子甩開他的手獨自站起來,眼裡還殘留著淚水,卻咬著嘴唇恨恨道:“天下最疼我的人永遠是我爹,可他,可他……”話未完又蹲下地大哭起來。公儀斐也蹲下來,從衣袖裡掏出一張絹帕遞過去:“別哭了,看看你還有沒有個夫人的樣子。”語聲雖嚴厲,卻是溫柔的臺詞。我抬頭望卿酒酒離開的方向,流雲在草場上投出不知為何物的影子,微風吹送,蒲公英貼著草葉飛舞,漫山遍野的炫金佛桑花迎風盛開,而那白色的身影越走越遠,漸漸消失在佛桑花叢裡。

  此後五天,我沒有見過卿酒酒,宅邸的僕人告訴我,說那不是什麼卿酒酒,是公儀薰,公儀斐的胞姐,自小流落在外,身世可憐,兩年前一個月夜被送來公儀家,分別多年,終於同胞弟相聚。聽說那夜公儀斐的夫人公儀珊大不以為然,認為來者必是假冒,怒氣衝衝趕來花廳,卻在見到公儀薰面容時愣怔當場。我欲探聽後事,說得興高采烈的僕人卻猛然頓住,此後無論如何不願再開口。大約能夠明白,一個腦子有問題的大小姐,向外人提太多著實不是好事。我不知公儀薰腦子是不是有問題,看著不像,但公儀斐說她有問題,她就是有問題,好比那時父王覺得我無血無淚,哪怕我熱血澎湃也毫無意義,這就是權威的力量。

  通過多次不經意的牆角,得知公儀斐似乎對胞姐有些漠視。據說公儀薰剛回公儀家時,姐弟感情雖寡淡,也沒什麼大問題,畢竟不在一處長大,有隔閡很正常。但這種看似的融洽只是初時那兩個月罷了,漸漸大家便發現,有時候公儀薰做的事,真是不能用常理推斷。當然大部分時候她都不做事,但一旦做點事,基本上要出事。

  公儀薰初回公儀家的第三個月,有友人來找公儀斐鬥鷹,半空中兩隻蒼鷹以厲喙相迎,彼此攻勢淩厲,一隻鷹負傷甚重欲求庇護,後面那只鷹一心求勝緊追不捨,兩隻鷹直直沖向看臺上的公儀斐,被坐在一旁的公儀薰以九節鞭瞬間擊殺……最後賠了友人不少錢。這是第一次,公儀薰對公儀斐表現出極端的保護欲。爾後兩年,類似事件不知幾多,公儀家因此賠掉的錢也不知幾多。同時,因謀劃傷害或即將傷害公儀斐而死在公儀薰九節鞭下的刺客也不知幾多。簡稱三多。

  我兄姐雖不少,但全是同父異母,且同他們素無往來,不能確切理解所謂姐弟兄妹之情,自小最親厚的怕是君瑋,但想像中,假如有一天,愛好寫小說的君瑋希望得到某位名家的傳世孤本,而名家的兒子表示只有我嫁過去才能給君瑋這孤本,我想了一下,有沒有可能自己主動嫁過去,最後覺得就算君瑋用棍子把我敲昏強制嫁過去等我醒了也要自己跑回來……但是,面對類似的事情,公儀薰卻主動點了頭,僅為一本棋譜,為幫胞弟拿到最中意的生辰禮物。

  傳說中,對方已將彩禮送上門,公儀斐才知曉此事,幾乎是扔的把一隊彩禮外帶管家小僕丟出公儀家大門,素來泰山崩於四面八方都能面不改色保持微笑,卻在這一次動了真怒。爾後,原本就算不上親厚的姐弟關係日漸疏遠,直至今日,按照僕人們的說法,公儀斐似乎已當自己根本就沒這麼個姐姐。

  公儀斐說公儀薰腦子有問題,我想他不是隨便說說,大約經歷了那些事,他是真的覺得她的腦子有問題。但他不瞭解的我明白。無論他們如何認為,我知道,公儀薰就是卿酒酒。誠然,那個山門前撐著油紙傘的卿酒酒已經死掉了,但這世間有一種生物,以意識遊絲和精神殘餘凝聚出新的形體,凝聚後生前身後事通通忘記,恍若新生地來到人世,這生物的名字,叫做魅。我不相信卿酒酒是公儀斐的胞姐,公儀家歷來對雙胞胎的處置從不拖泥帶水留人空子。倘若卿酒酒不是,那以卿酒酒的精神殘餘凝聚出的公儀薰自然也不會是。

  可歸根結底,只是我的直覺罷了。

  君師父希望我出門在外少惹事端。我小時候認為知之才幸福不知不幸福,長大了被逼無奈地覺得很多時候無知是福,對這世間瞭解越少,越容易快樂滿足。自此,好歹克制住了接近公儀薰的衝動。

  但我沒有去找她,她卻來找了我。

  這一日冷風乍起,客居小院裡紫薇花隨風飄搖,豔紫深藍,起伏成靜海裡一片粼粼波浪。公儀薰分花拂柳而來,悠然白衣若隱若現,似一朵浪花及至眼前,隔著一扇軒窗同我對望,半晌,淡淡道:“天下之大,真是無奇不有,我是只魅,而你是個,被烙印了華胥引的死人。”

  儘管對她來找我幹什麼已有所猜測,但這真是一個讓人無法預知的開場。我打開門,請她進來:“傳說形魅由精神力凝聚而成,最易感,看來果然如此,一般人可看不出我的精神遊絲和活人有什麼不同,更不用提封印在我身上的上古秘術華胥引。”

  她微垂了眼睫,沒有情緒的一雙眼,眸色帶一點藍,似有萬水繞了千山映了藍天,天上天下一派細雪。

  我撐了腮幫看她:“你是為的什麼來找我?是想要我幫你織一個夢?既然你聽聞過華胥引,那麼想必也知道,讓我織夢需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我盯著她的眼睛:“這代價你付不起,一隻魅的生命,對我毫無意義。”

  她抬起眼睛,目光掃過窗外起伏的紫薇花:“織夢?助我凝聚的秘術師倒是曾提起過華胥引這門功用。可我並不想從你那兒得到什麼虛幻夢境。我不知華胥引織夢需要什麼代價,天下怕也沒幾個人知道。我想要的比那真實得多。”她看著我:“你一定可以看到,封印在我身體裡的,關於前世的那部分記憶。”

  腮幫擦過手掌撞到桌子,砰的一聲,可見這件事多麼令人震驚,倘若有轉生之說,形魅差不多就相當於人的轉世,就像我們出生都不會帶著從前的記憶,魅亦如是,怎麼可能有所謂關於前世的記憶。

  大約看出我心中疑慮,她雪白手指置於眼瞼之下,正是泛藍的一雙瞳仁:“這裡,封印著我作為人類的記憶。據說我死在七年前,爾後秘術師用五年時間助我凝聚,提取了死前殘存的關於過往的意識,封進兩顆珠子,放進了這個新凝聚出來的身體裡。但現在的我不是過去的我,沒有那些記憶,我什麼都不是。”

  我奇怪地看著她:“那你為什麼來找我?讓那個秘術師解開封印就好了,這樣,你就是完整的你了。”

  風拂過窗櫺,她眼中閃過一些東西,來不及捕捉便歸於靜謐:“子恪說得對,那樣年輕就死去,不會是什麼好的人生,那些記憶不要也罷。他請人助我凝聚,據說我前世欠阿斐良多,唯一心願便是能有所償還,借此機緣重新活過來,就當是一個全新人生。可我近來卻想,再怎麼不好的人生,也有一些可稱之為美好的回憶,子恪送我回公儀家時說,阿斐一直很掛念我。可如今,卻讓我懷疑他說的那些話是不是真的。封印在我身體裡的這段記憶,秘術師是沒有辦法看到的,如你所說,他們只能解開封印,但那些令人痛苦的不好的回憶,我並不想知道,只需要那些美好的東西,就足夠了。華胥引當可以做到這一點,若你願意幫我,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盡力幫你拿到。而我的記憶,你看到之後,請把那些好的事情講給我聽。”

  她說得不錯,華胥引的確可以看到封印的記憶,這道理如同窺探他人的夢境,只是陷入她的記憶時需注意自身安危,除此外也不會有什麼別的耗費。

  良久,我輕聲道:“子恪?陳世子蘇譽的……表字?”

  她看了我一眼,略點頭道:“是,蘇譽,蘇子恪。”

  我笑起來:“我可以幫你,我什麼都不要。”

  君師父救活我,為的是讓我刺陳,轉眼已出門許多時間,卻一點也沒為這件事做準備,此番,正好可以借她的記憶打探打探虛實。差點忘了,公儀家七年前,還是陳國的一條手臂...<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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