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十四郎 -【銷魂殿】《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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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1-4-24 07:16 PM

何去何從(上)

  鳳儀沒有回答,他低頭看看自己的手,十指尖尖,指甲像被墨染過似的漆黑。

  他說:「以前的事,我已經都忘了。不必再說。」

  譬如剛到海內十洲時的恐懼,生活沒有一處習慣的茫然,因著身份特殊,被收入師門時,眾人異樣的眼光。以及初時見到青靈真君,充滿希望最後變作絕望的心境。

  都忘了。

  胡砂顫聲道:「那你也是和我一個地方的,你、你家在哪裡?二師兄,你要找水琉琴,是為了回家?」

  鳳儀冷笑道:「回什麼家,五十年過去,我哪裡還有什麼家。」

  胡砂不由啞然。五十年,不過是仙人們談笑喝茶的幾個聚會,在凡人卻已是滄海桑田了。

  他又道:「我也早已忘記什麼家,回不回去,我都已經是這樣了,並不重要。對我來說,如今最重要的便是取得水琉琴,將青靈真君那老狗親手斬成碎末。好教那些東西們知道,兔子急了也會咬人的。」

  說著,他又笑了一聲。

  胡砂垂頭半晌,忽然低聲道:「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兔子。」

  鳳儀靜靜望著她,輕聲道:「你不是兔子,你只是一顆看都不用看的灰塵,隨手就可以拂掉。他們要你來,你就得來,要你死,你也乖乖的死。你這樣活著,大約也幸福滿足的很。」

  不是這樣!她立即就要反駁,然而一肚子道理卻又不知怎麼說,只急得滿頭大汗。

  鳳儀傲然道:「可是我卻一點也不幸福,我不想騙自己,閉著眼睛被人丟塊骨頭就覺得心安理得。我便是成了魔,也比他們要清白許多。」

  芳准搖了搖頭,淡道:「為何成魔?你是怪我沒有照料好你?沒能讓你在這裡過得快活?」

  鳳儀長嘆一聲,神色漸漸變得柔和,聲音也溫柔了一些:「師父,你和師兄待我很好,我也真的想過要留在這裡,忘記過往,努力修行做一個逍遙的仙人。可是有人容不得我努力。成仙成魔,對我來說都已經沒有意義,我剩下的一切,只有你們謂之的邪惡。」

  他疲憊地在額上揉了兩下,身上流竄的血紅之光漸漸收斂了下去,火焰般的頭髮也變回了漆黑。他轉身朝門口走去,手扶在牆壁上,輕輕說了一句:「抱歉,因你阻礙我,所以你得去死。」

  通往前殿的過道中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像是有個巨人在緩緩朝這裡逼近。胡砂不由微微一顫,忽覺肩上被人按了一下,芳准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你過來,照顧這孩子。」

  她被人一提一擲,不由自主飛了起來,輕飄飄地落在莫名身邊。他上半身的致命重傷基本已經痊癒,然而從腰往下還是血跡斑斑,氣若遊絲地,只剩半條命掛在那裡。

  她急忙從腰後的小皮囊裡取出繃帶藥粉,然而莫名身上傷口太多,根本不知如何下手是好,她只覺內心如焚,眼前一片血霧般的模糊。

  腳步聲越來越近了,殿前傳來一陣詭異的笑聲,卻是先前被鳳儀用法術凍結住的窮奇。它收了翅膀,緩緩走過來,昂首掃視一番,笑道:「嗅到血腥味!好香!」忽然見到芳准,它又是一愣:「居然還有個仙人!今日當真是大豐收!」

  鳳儀靠在牆上,以手撐額,低聲道:「把他吃了,豈不是更好?」

  窮奇轉著眼珠子瞪了他半晌,怒道:「就是你!方才用術把老子凍住!老子要吃也先吃你!」

  鳳儀笑了笑:「你先吃他吧。因我做了件對不起他的事,不想見到他呢。你替我把他吃了,回頭我找一千個人過來供奉你。」

  窮奇不怒反喜,哈哈笑道:「很好!你這樣說話的人我喜歡!一千人不夠,我要兩千人!」

  鳳儀微微頷首:「一千二百人,不同意就算,我自己動手收拾他。」

  窮奇一躍而起,當頭朝芳准撲下,一面大叫道:「一千二百就一千二百!待我先把這仙人吃了!」

  芳准急急唸咒,一時間殿頂落下無數牛毫般細小的銀針,銳利之極,窮奇在半空左避右閃,還是被紮中了後背眼睛,痛得大聲嘶吼,背上一根翅膀陡然伸長,直直朝芳准刷過來。

  他不敢硬接,瞬間移動身軀,繞到胡砂身後,低聲道:「帶著他,快去角落!」

  胡砂眼見窮奇衝了過來,嚇得不敢說話,也不知從哪裡生出一股力氣,抓起莫名的前襟就將他背了起來,頭也不敢回,飛奔到角落暗處。這時再看,芳准又使出了小太阿之術,滿殿飄得都是密密麻麻的銀針,窮奇躲無可躲,急得抓耳撓腮,吼叫不休。

  芳准笑道:「人說窮奇邪惡,只幫壞人專吃好人。但我看你只有這怪裡怪氣的性子挺可愛,身手卻差檮杌多矣。」

  窮奇登時大怒,也不說話,背上兩根翅膀忽地長了老長,彎曲起來,像兩根巨大的胳膊,朝他環抱過來。芳准正要躲開,忽聽胡砂驚叫一聲,他心中一震,身體已是被窮奇抱住了。

  「哈哈!這下如何?」窮奇得意洋洋,搖頭晃腦地。

  芳准沒理他,回頭一看,卻見角落處除了胡砂與莫名,不知何時多了一個道童,粉妝玉琢地,半浮在空中,面無表情地垂頭看他倆。

  是青靈真君的人。芳准眉頭微微一皺,正要使力從桎梏中脫開,忽覺眼前人影一花,鳳儀不聲不響地立在了面前,手裡握著那把通體漆黑的短刀,輕輕抵在他脖子上。

  「最好別動。」他低聲說著。

  芳准靜靜看著他,一言不發。

  卻說胡砂眼見青靈真君的道童突然出現在面前,第一反應便是將莫名護在身後,仰頭直視道童,大聲道:「你……你回去吧!那個水琉琴,我是不會取的!你們明知道水琉琴會把人殺死,還叫那麼多人來拿,太過分了!如果想要,為什麼不自己取?!」

  那道童居高臨下淡淡看著她,又轉頭看了看鳳儀,眉頭一皺,發出一個哼聲:「看來真君還是太仁慈了,幾次三番給你警告,讓你不要與此人在一處,你卻不聽。今日這般倡狂,原來是仗著有人幫你,不知死活的東西!」

  胡砂皺眉道:「什麼警告?!讓我做那些噩夢,在海上遇到妖怪就是警告?有話為什麼不對我直說,只會背後鬼鬼祟祟的!你們到底是神仙還是小偷?!」

  道童不願聽她斥責,只望著鳳儀,冷道:「你如今膽大包天,明目張膽與真君作對了。以後可要做好灰飛煙滅永世不得超生的準備!」

  鳳儀淡淡一笑,並不說話。

  胡砂還要再說,忽聽莫名呻吟了一聲,似是要醒過來的模樣,她急忙俯身扶住他肩膀,柔聲道:「莫名大哥,你別動,傷還沒包紮好呢。」

  他喃喃道:「我……好像聽見了仙使的聲音……是真君來了嗎?」

  胡砂鼻子一酸,低聲道:「青靈真君沒來,是他身邊的道童來了。」

  莫名急忙掙扎著起身,果然見道童浮在面前,他激動難抑,撲上去便抱住他的腳,顫聲道:「仙使大人!小人已找到了水琉琴!只是由於特殊緣故,不能用手觸摸,反而受傷嚴重。求真君憐憫,送小人回家!」

  道童冷冷看著他,沉聲道:「你不能取得水琉琴,可見半絲誠意也無,還說什麼憐憫!」

  莫名急道:「小人怎會沒有誠意!小人日夜不敢稍停,四處奔波,為真君尋找兩件神器,如今土堰鼓已為真君所得,水琉琴也近在眼前,小人更因為此弄得重傷,怎麼能說沒有誠意!」

  道童嘆了一聲:「你既說你有誠意,那麼便當著我的面,將水琉琴取來雙手奉上,我自然會求真君送你回去,如何?」

  莫名低頭看看自己傷痕纍纍的身體,腿上還有許多血洞在汩汩往外流血,他淒聲道:「仙使不曾見小人身上的重傷?都是因為取水琉琴所得,想來那神器是天神之物,聖潔無比,凡人實在觸摸不得。還求仙使憐憫!」

  道童雙眉倒豎,怒道:「你既沒本事取得水琉琴,居然還敢與我討價還價!回家的事也不用再提了!我倒是可以許你個仁慈,讓你在這裡多活十年,為著你這一番奔波勞累!」

  莫名本來受了傷,臉色就已是蒼白,如今更是和死人無異。他咬了咬牙,勉力站起,低聲道:「好,小人再去取一回!」

  胡砂急忙抓住他:「莫名大哥!他們……他們根本就不拿人當人!你別去!水琉琴會把你殺死的!」

  莫名拍了拍她的肩膀,露出一個笑來,輕道:「那樣……好歹也死得痛快些,勝過生離之苦。」

  他推開胡砂,蹣跚著跳入清池,回頭看了一眼道童,也不知是什麼意味的。忽而彎腰將那水琉琴從池中撈起。那水琉琴頓時放出萬道寒光,他臉色居然變也不變,兩手一拋,竟把琴直接拋向道童。

  他在笑:「給你!」

  那道童臉色劇變,在空中身形忽地化作一股青煙,閃過了水琉琴,只聽「叮」地一聲,水琉琴砸在地上,居然絲毫未損,依舊寶光流肆。

  莫名呵呵笑了兩聲,低聲道:「難怪要我們幫你取,原來……原來你們自己也摸不得。」

  他舊傷未癒,身上又添了無數血洞,在水池中也不知是什麼力量撐著他僵立在當場,直至毫無氣息了,也未曾倒下。

  胡砂倒抽一口涼氣,連滾帶爬地要過去,背心突然一緊,卻是被那道童抓住了。

  他低頭冷冷看著她,說道:「你去拿,把水琉琴拿過來。」

  胡砂心中已然悲憤之極,猛力甩開他的手,厲聲道:「別碰我!」

  道童也不強迫她,把雙手攏在袖子裡,淡道:「你不取也行,如今芳准被縛,再無人來護你,你的魂魄我便要帶走了。」

  胡砂恨道:「死有什麼了不起!」

  道童看她一眼,忽然抽出手來,指尖白光流肆,輕輕朝她頭頂按下去。

  後面突然傳來鳳儀懶洋洋的聲音:「等等,胡砂,乖乖去拿水琉琴。」

  她怒道:「我不去!」

  鳳儀笑道:「那好,黃泉路上有芳准陪著你一程,想必你也是心滿意足的。小胡砂,你果然很容易滿足。」

  他的短刀朝前送了幾分,芳准脖子上立時流下血來。

  胡砂猛然轉身,定定看著他,那種目光竟看得鳳儀有些心悸,低聲道:「還不快去拿水琉琴?!」

  她看了很久,終於長長吐出一口氣,道:「好!我拿!」

  她毫不猶豫,彎腰就將旁邊的水琉琴抓了起來。

  一瞬間,水琉琴又是寒光大作,刺得人眼都無法睜開。



何去何從(下)

  她的手突然出現無數個血洞,被那寒光刺穿,鮮血一滴一滴地流了下來。身體像是被細小的冰刺紮透了似的,一瞬間不覺得疼痛,只覺冰冷徹骨。

  水琉琴會毫無例外殺死任何沒有資格觸摸它的人。胡砂在那一個剎那,居然覺得有一絲可笑,她自然也不能被赦免,這些神仙,憑什麼以為她就可以拿的動呢?

  胡砂僵硬地回頭看看莫名,他已經沒有氣息了,一縷魂魄怕是歸了地府。他到底是為了什麼而死,至今她也沒弄明白。可是,下一刻她就走上與他一樣的道路,將要死得不明不白,死得卑微恥辱。

  她的手緊緊攥住冰冷的水琉琴,只要不鬆手,那些寒光就會不停地射出,直到把她殺死。

  她的身體都像是被掏空一樣,空蕩蕩的,疼痛與冰冷都遠遠離去。她只能聽見自己的血滴在地上的聲音,滴答,滴答……

  後面的鳳儀與那個道童似乎甚為遺憾地發出感慨聲,大抵是想不到原來她也拿不起水琉琴。胡砂慢慢轉頭,定定看著那個道童,他捂著嘴,像是在忍笑,看一場滑稽戲似的看著他們血流披面的狼狽模樣。

  再緩緩轉動眼珠,看到鳳儀,他溫柔又遺憾地看著自己,用唇形告訴她:真可惜,小胡砂,浪費了那麼長時間。

  胡砂看了一會,唇角一勾,也露出個笑容來。

  「你們不是想要水琉琴嗎?」她輕聲問,像是在和自己說話似的,「好,我給你們。」

  她一把抓住琴上五根若有若無的琴絃,奮力一扯,只聽「錚錚」幾聲裂響,那天地無雙的神器水琉琴,竟被她把五弦扯斷了。胡砂舉起水琉琴,運足了勁,狠狠砸在地上。斷了弦的琴神光大減,在地上彈跳起來,竟被她砸裂了一個角。

  她像是還覺得不夠,從靴筒裡掏出大師兄給她的護身用的匕首,一把拔出,對準了琴身就要砍下去。

  後面傳來道童的驚呼聲,他飄然上前,急急伸手要阻止她。

  胡砂將水琉琴捧在手上,厲聲道:「你不怕它紮你?!」

  道童果然有些畏懼,只得低聲勸道:「你……不要損壞神器!否則你的罪便是天大,十個真君也護不得你了!」

  胡砂冷笑道:「我本來就沒有什麼罪,是你們給我定罪而已。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動不動就用死來逼迫我,以為我會怕嗎?」

  彼時她身上的血已將水琉琴染紅大半,神器被人血所汙,寶光已然收斂大半,傷人的寒光也不如先前那麼銳利。她捉起匕首,對準了水琉琴,使勁砍下。

  那琴發出一個清脆的裂聲,緊接著,從中間裂成了兩半。其上流肆的寶光與神氣一瞬間化為虛無,灩灩的冰藍色澤也收斂了去,神器水琉琴現在看上去和普通的玉石古琴也沒什麼區別,而且還是斷成兩截的。

  胡砂心滿意足地笑了兩聲,略帶孩子氣地回頭看看道童,再看看鳳儀,見到他倆青白交錯的臉色,她只覺說不出的痛快。

  「水琉琴,我給你們!」她一腳將水琉琴的殘骸踢了出去,跟著卻站立不穩,狠狠摔在地上。直到此時,她才覺得渾身痛得難忍,五臟六腑都被攪爛似的痛。

  她仰面躺在地上,指尖都因為疼痛而收縮顫抖。她一面痛快地笑著,一面卻流下淚來,只覺身體的每一絲氣力都隨著鮮血流出體外,眼前陣陣發黑,估計是不行了,眼看便要尾隨莫名一起去地府作伴。

  眼前有很多景色,流水一般悄悄淌過,最後卻像是看到了自己的爹娘,笑眯眯地看著她。

  胡砂忍不住輕輕叫了一聲:「娘。」

  那道童面無人色,不可置信地瞪著裂成兩半的水琉琴,再看看已然暈死過去的胡砂,好像天塌下來那般。他猛然落在地上,雙手捧起水琉琴,此時這神器再也沒有任何懾人的寒光,就和捧著兩塊爛石頭沒什麼區別。

  他呆了半晌,忍不住又回頭看看胡砂,最後喃喃道:「她……她居然能把水琉琴砸碎!」

  身後傳來一陣笑聲,他悚然轉身,卻見鳳儀笑得整個人都在抖,連聲道:「厲害!果然厲害!真讓我甘拜下風!青靈真君將你弄到海內十洲來,果然不是胡鬧!我竟想不到你有這等本事!」

  道童眼怔怔地看了他半天,最後突然反應過來似的,厲聲道:「你這妖孽!你等著!真君立即便叫你魂飛魄散!」

  他恨恨地把水琉琴丟在地上,揚袖便要化作青煙而去,忽覺腳脖子被什麼東西抓了一把,他大吃一驚,才發現自己的影子裡有什麼東西在蠢蠢欲動,與上回在桃源山遇見芳准時一模一樣。

  這回他學乖了,先護住前胸要害,身體猛然後仰,誰知後腦那裡被那東西狠狠一撞,登時眼冒金星,撲倒在地。

  鳳儀反應極快,橫刀就要將芳准腦袋割下,到底還是遲了一步,那東西暴然升起,刷地一下打在他手腕上,劇痛無比,那短刀頓時握不住,脫手而出,當地一聲落在地上。他急道:「窮奇!」

  窮奇怒道:「少來吩咐老子!」

  話雖如此,它卻依然用翅膀緊緊抱住芳准,忽而張開血盆大口,打算直接生吃了。誰知眼前突然金光大作,有什麼東西從芳准身上疾竄而出,一頭撞在它懷裡,熾熱無比,直燒得它毛皮滋滋作響。

  窮奇熬不得,被迫放開芳准,退了兩步,這才發覺那團金光中赫然是一個金甲神人,長刀威武,動作快若閃電,剛一站穩,立即揮刀而上。手上那柄長刀足比他整個人都要長,刀身形如彎月,寒光湛湛。

  窮奇要退也退不得,要讓更是讓不開,硬生生受了一刀,背上一根翅膀連著半條前腿頓時被大刀削斷,鮮血猶如泉湧,痛得在地上連連翻滾,嘶聲叫駡,最後連滾帶爬地逃出殿外,再也沒了聲音。

  鳳儀知道情況已然不利於自己,索性放棄抵抗,就站在原地不動彈,笑吟吟地看著芳准,柔聲道:「師父,這又是什麼法術?弟子孤陋寡聞,竟從未見過。」

  芳准雙目緊閉,一言不發。身前那金甲神人揮刀抵在鳳儀脖子上,啞著嗓子道:「鼠目寸光!才學了多少東西,就敢賣弄!那降妖伏魔的本事他若是用出來,豈能容你活到現在!」

  鳳儀倒有些吃驚:「你莫非是他的靈獸?怎麼……生成人樣……」

  金甲神人冷笑一聲:「孤陋寡聞!」

  鳳儀不欲與他多說,直直望著他身後的芳准,說道:「眼下水琉琴已經被胡砂弄壞了,我也無可奈何的很,想必青靈真君也無法可施吧?師父就是殺了我,水琉琴也回不來,如此這般制住我,又是為何?」

  芳准終於緩緩睜眼,低聲道:「今日起,你不再是我弟子。你已身為魔道,須得剷除。」

  話音一落,金甲神人毫不猶豫,長刀破空劃下。眼看著似是將他劈成了兩半,誰知落在地上的卻只有一件被砍成兩片的外套,鳳儀卻不知躲在了什麼地方。金甲神人將長刀一擲而起,那刀在空中滾了幾圈,像是有靈性一般,自動自覺地追著一團紅豔豔的影子上下翻騰,定睛去看,果然是鳳儀,他又現出了魔相,更可怖的是,臉上也密密麻麻地佈滿了暗紅色的經絡,配著他血紅的雙眼,簡直比噩夢還要恐怖。

  他忽而長聲一笑,道:「師父神通廣大,弟子甘拜下風。這水琉琴,不如也勞煩師父帶回去修理吧,他日修好了,弟子自然登門來取!」

  說話間,那柄大刀幾次三番都要砍中他,卻總為他狡猾逃脫。紅影一竄,忽而來到那昏迷的道童面前,只聽他嘰嘰怪笑兩聲,提住道童的頭髮,用力一扯,竟將那小道童的腦袋給扯掉了!

  他反手將腦袋朝芳准丟去,自己順勢飄向殿門,飛快回頭看了一眼胡砂,柔聲道:「我走啦,師父,小師妹。莫名的仇,算不算為他報了?」

  語罷也不知是嘆息還是輕笑,紅影微微一閃,轉瞬即逝。

  那金甲神人收了長刀,回頭埋怨道:「你又心軟!這下讓他跑了,以後麻煩會少麼?」

  芳准無辜地笑了笑:「怎麼說都是我徒弟,長得又人模人樣的,一時就沒能下手……」

  金甲神人無奈地看著他,最後搖了搖頭,身子一轉,化作萬道金光,回歸至芳准的影子裡,一面又道:「我那個前任,只怕也是受不了你這種脾氣才離開吧。」

  芳准沒說話,他摀住嘴,輕輕咳了幾聲,這才緩緩走到清池裡,將莫名的屍首輕輕提起,放在胡砂身邊,蹲下來看了很久。

  胡砂身上的血流了一會就停了,她傷口雖然多,卻並不大,看著可怖卻並非致命。芳准施力替她治了半個時辰左右,那明顯的傷口便都消失了,剩下一些擦傷均無傷大雅。他心中也覺詫異,回頭將水琉琴的殘骸撈過來,卻見胡砂的血早已乾涸在其上,整個神器半點光澤也無,像是死了一般。

  他將水琉琴的殘骸仔細用布包好,放進胡砂懷裡。一旁早有豢養的靈獸放起火來,將莫名的屍體燒成了一把灰,封在瓷壇裡恭恭敬敬地捧給他。

  芳准嘆了一聲,抱起昏迷的胡砂,飄然出殿。

  此時天已經亮了,淡淡的晨曦,映在胡砂沒有血色的小臉上,她的神情看上去像是傷心欲絕,又像是痛快之極,嘴角還噙著一抹笑。

  芳准抬手將她腮上幾滴乾涸的血點輕輕擦掉,搖頭道:「走吧……」

  話音一落,人已消失在石山舊殿前。...<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4-24 07:26 PM

天罰

  胡砂好像見到了鳳儀,那情景依稀是冰湖初次相見,她的腰帶斷裂裙子掉在地上的尷尬時分。彼時穿著花裡胡哨長袍的少年人笑顏如花,親切文雅,將自己的外衣披上她的肩頭。

  他真像一幅生動的畫,無論從什麼方向來看,都覺得既美麗,又無法摸透。

  到底還是無法相信,他對她那麼好,那麼溫柔,都不過是為了水琉琴。真是這樣嗎?在他的眼睛裡,所看到的世界是什麼模樣?他眼裡的胡砂,是師妹?是要蓄意接近刻意討好的對象?是藉著她的手拿到水琉琴的工具?抑或者,是他可以擁在懷裡輕鬆說笑,曖昧的朋友?

  【胡砂,拿了水琉琴,就與二師兄一起走吧?去一個安靜的地方,再也沒人來欺負你。】腦袋被他摸了兩下,胡砂怔怔地抬頭,只覺他吐息溫暖,拂過鼻尖,癢絲絲。

  「……真的嗎?」她忍不住喃喃問了一句。

  【傻姑娘……】他似是要吻下來,漂亮的唇只差了髮絲般的距離,離著她的唇,【自然是……假的。】

  胡砂一僵,一把將他推開,卻見他雙目變作了血紅的顏色,長髮也如同火焰燃燒一般,密密麻麻殷紅的經絡在他臉上爬動,這情景比任何噩夢都要可怕。

  她發出一聲壓抑的驚恐的尖叫,他卻已經猛然把她摔脫,起身定定看著她,居高臨下地。

  【胡砂,你若是取不到水琉琴,還活著做什麼?】

  他笑了幾聲,轉身便走,身體漸漸化作血色煙霧,只留下聲音:【我從來沒喜歡過你,胡砂。你取不到水琉琴,對我來說就沒有任何意義了。見到你就想到以前那個愚蠢的我,其實是恨不得將你殺掉的。】

  胡砂睜開眼,只覺渾身是汗,一顆心像是要從喉嚨裡蹦出來似的。

  「喝水嗎?」有個脆脆的聲音在旁邊問她,胡砂急忙轉頭,卻見床邊站著一個梳丫髻的小女孩,七八歲的年紀,圓溜溜的眼睛,長得甚是可愛,表情卻很老氣橫秋,手裡端了一碗水,一本正經地看著她。

  「……謝謝。」胡砂從床上撐起身體,捧著碗喝了兩口涼茶,心裡似乎安靜了些,這才四處看看,問道:「這裡是……?」

  小女孩說:「客棧,芳准把你帶過來的。」

  師父?胡砂急忙從床上跳下來,披上外衣彎腰穿鞋:「他在哪裡?」

  「他在……」小女孩還沒說完,房門就被打開了,芳准的聲音從屏風後傳來:「醒了嗎?」說著人就走了過來,小女孩走到他身邊,身子一晃,霎時就變作一張白紙小人,為他輕輕攏在了袖子裡。

  胡砂眼怔怔地看著他,半晌,才道:「師父……我以為我……死了。」

  芳准笑了笑:「有師父在,你不會有事。」

  胡砂搖了搖頭,隔了一會,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急忙又問:「莫名大哥呢?他……他真的死了?還有……還有二師兄……」

  芳准從袖中取出一個瓷壇,輕輕放在桌上,低聲道:「這是莫名的骨灰,至於你二師兄……今後也不要叫他二師兄了,他不再是我的弟子。」

  胡砂木然地點頭,再也不知該說什麼。芳准柔聲道:「好了,接著休息吧。什麼時候有精神了,師父帶你去好玩的地方玩。」

  胡砂忍不住問:「什麼……好玩的地方?師父你不要回清遠嗎?」

  他神情比她還無辜:「為什麼要回清遠?如今鳳儀走了,鳳狄也快出師,為師就不能自己出來逛逛?」

  胡砂愣了一下,跟著卻垂頭道:「我……我也不是清遠弟子了,不能再跟著師父。」

  芳准奇道:「誰說你是清遠弟子?」

  胡砂又是一呆,卻見他展顏笑道:「收你做徒弟的時候,為師就連道號也沒給你取。你是我芳准的弟子,並非清遠的弟子,這兩點的區別,務必要弄清楚。」

  到底有什麼區別?胡砂傻傻地望著他,一頭霧水。

  「總而言之,為師仍然是你師父,當日你離開清遠叫的那聲芳准先生好生見外,為師心裡不舒服了很久。胡砂莫非不願意做為師的徒弟?」他眉頭微蹙,一付你怎可如此傷我心的模樣。

  胡砂被他弄得沒脾氣,只得連聲道:「不、不會,不會……師父,做您的弟子,是我的運氣……」

  芳准笑嘻嘻地起身走向門口,忽聽她在後面小聲問道:「師父,你收我做弟子,也是因為水琉琴和青靈真君的事嗎?」

  他停下腳步,回頭微微一笑:「為師收你,是因為你合了為師的胃口。」說罷他感慨地嘆了一口氣:「畢竟,這年頭要找個單純好騙的孩子,實在難得啊。鳳狄那孩子以前多好,如今也變得和老頭似的了,好生沒趣……」

  胡砂抓了抓腦袋,茫然地看著他的背影,直到門輕輕合上,她才慢慢吐出一口氣,怔怔地盯著桌上那個裝了骨灰的瓷壇。

  她走過去,將瓷壇輕輕捧在手裡,低低喚了一聲:「莫名大哥……」

  包袱裡還留著他當日買給未婚妻的那件地鼠毛衣裳,他一直放在懷裡的那根尚未做完的笛子也被芳准收拾好了一併放在桌上,可惜東西還在,人卻永遠消失了。

  她擦了擦漸漸模糊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把莫名的所有東西連著骨灰都放進包袱裡,倘若天可憐見,有朝一日她能夠回到嘉興,這些東西她一定要找機會送到渝州,交給莫名的家人。

  包袱裡還有她的衣服,都是鳳儀在成衣坊給她買的,胡砂面無表情地看著,心裡有個衝動要將這些衣服都撕爛丟掉。目光最後落在床頭那件洗乾淨疊好的天香湖青蠶絲衣上。那衣服上有許多密密麻麻的小洞,是當日為水琉琴刺出來的。

  對了,師父說她受傷並不嚴重,大抵是這件衣服的功勞,據說尋常刀槍都是砍不壞的。

  胡砂想起買這件衣服時的情景,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怔了半晌,到底還是用手輕輕摸上去,茜草染的色還是那麼鮮豔嫵媚,像天邊最美的一道霞光。

  她摸了很久很久,最後長嘆一聲。

  ×××××

  南海辰巳之地,有長洲,又名青丘。這個地名,胡砂是聽說過的,以前沒事翻山海經,裡面說青丘住著狐狸精,擅長魅惑人。所以當芳准說帶她到青丘去玩,胡砂第一反應便是:「師父要帶我去看狐狸精嗎?」

  芳准奇道:「你要看狐狸精?那得去鳳麟州,那裡妖獸妖仙多一些,長洲可沒有狐狸精。」

  胡砂這才想起這裡與她那個世界是不同的,這裡的青丘自然與那個青丘不一樣。

  「長洲有什麼好玩的?」胡砂問得很敷衍,她其實並不是很想去,「師父你不回清遠山,金庭祖師會不會怪你啊,要不咱們下次再去吧……你先回清遠比較好。」

  芳准嘆道:「胡砂,你千萬不要變成鳳狄那樣,有他一個刻板的弟子就夠了。」

  胡砂低聲道:「不是啊,師父,我是想,水琉琴反正也壞了,我以後未必能回去,留在這裡的時日很長,要玩什麼時候都能玩,不急在這一時。」

  芳准笑了笑:「未必,此事還真急得很。你弄壞了水琉琴,若不儘快修好,讓九天之上得知了,是要降下天罰的。」

  天……罰?胡砂瞪圓了眼睛。

  他挑了挑眉頭,說道:「大概就是天雷劈你,天火燒你,天河水淹你,把你弄成肉醬,埋進土裡給神樹做肥料。」

  胡砂頓時抖了一下:「……真的?」

  芳准把包袱收拾好,隨手丟進袖中乾坤,跟著拉住她的手騰雲飛起,道:「自然是真的。誰去搶神器都不打緊,但損壞它意義就不同了,天神的東西你豈能隨意弄壞。還不趕緊跟師父走,找人把水琉琴修補一下。」

  胡砂低頭不語,半晌,輕道:「那樣……我也不怕。修好了水琉琴,青靈真君又要來搶,二師……鳳儀也要來搶,還不如就讓它這樣壞著,被天罰我也不怕。」

  芳准默然看了她一眼,「到時候為師看你還說不說這句話。」

  南海長洲樹木極多,放眼望去儘是蒼翠蔥鬱,像嵌在大海裡的一粒翡翠。芳准攜著胡砂的手,落在一座山丘上,放眼望去,海水碧藍,山勢平緩起伏,別有一種悠閒滋味。

  因這裡到處是樹,整個長洲看上去便像一座巨大的樹林,見不到一點人煙,胡砂跟著他走了一段,忍不住問道:「師父,你到底要找誰?這裡……好像根本沒人啊……」

  他笑而不答,只領著她又上了一個坡子,卻見前方矗立著一棵巨大的樹,幾千個人只怕也抱不過來,樹下用青玉建了欄桿並大門,兩個綠衣小童恭恭敬敬地守在門口,朝芳准行禮。

  「恭迎芳准真人,語幽元君在眺望塔恭候大駕,請隨吾等來。」

  芳准點了點頭,忽而抓住胡砂的背心,在她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一躍而起,輕飄飄地朝上飛去。那兩個綠衣小童雖然恭謹地在前面飛著帶路,到底還是忍不住好奇,偷偷摸摸地回頭看胡砂,大約是在猜她的身份。

  胡砂的注意力卻全被這棵巨大無比的樹給吸引了去。足飛了一小會,才見得上面綠葉如冠,層層疊疊地鋪開,各色房屋建築便建在枝椏上,與尋常城鎮竟無半點區別。再繼續往上飛,房屋就變了模樣,清一色地青玉大門,偶有人走動,都與帶路小童一樣穿著綠衣,仙風道骨,見到芳准他們,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禮。

  最後終於飛到了樹頂,哪知樹頂居然不生任何樹葉枝椏,當中陷空一塊,竟是一汪巨大的湖泊,水色晶瑩剔透,湖中央立著一座白玉高塔,在日光中發出溫潤和暖的光輝。塔下種了大片的粉色蓮花,映著翡翠似的蓮葉,奇景瑰麗。

  胡砂已經看傻眼了,下巴快要掉下來,她小心地扶住,順便擦擦嘴角,省得流下震驚的口水。

  芳准提著她的背心,穩穩地落在塔頂一扇白玉窗前,足尖只留一點立在窗臺之上,衣袂飄飄,雖然好看,卻也令人心慌,只怕他被風吹掉下去。

  兩個綠衣小童朝他斂手行禮,飄然而去。胡砂左看看右看看,最後還是忍不住又道:「師父……我們就這樣……站在這裡?」

  芳准露出一個笑容來,有些無奈,只道:「那得看此間主人的意思了。」

  話剛說完,那白玉窗就從裡面打開了,一個女人嬌滴滴的聲音說道:「哼,原來只是師徒,那就快進來吧,省得叫小輩笑話我待客不周。」



修理神器

  芳准又無奈地笑了笑,轉頭對胡砂說道:「把鞋脫了,眺望塔裡潔淨無比,可別讓泥弄髒了。」

  胡砂趕緊脫掉腳上泥濘的鞋,與他的一起,放在窗臺上,這才輕飄飄地進了窗。

  地上鋪了一層地毯,踩著感覺怪怪的,胡砂用腳底蹭了蹭,發現不是用動物皮毛織就,只怕是抽了樹皮與樹葉裡的絲編成的。不遠處還有一扇窗,窗前放著一座巨大的青銅鼎,一個年約二旬,面容姣麗的綠衣美人正倚在鼎上回頭看他們。

  「芳准,天底下最沒良心的人就是你。上回你們在桃源山玩得痛快,居然也不叫上我。你以前答應過的,一年至少見一次。如今呢?咱們有幾年沒見了?」

  她一見到芳准就開始大發嬌嗔,又是跺腳又是擺手,全然是小女孩的姿態。

  芳准笑了笑,道:「我不找你,你不會去清遠找我麼?何況,我也沒說過一年至少見一次的話,你又是與誰許下的這種約定,賴在我頭上,很不像話。」

  那女子撅嘴道:「自己沒良心,還說人家不像話。你們清遠進進出出都要通報,門口那幾個人一付晚娘臉,看著就煩,我去那裡找氣受麼?」

  說著走了過來,見胡砂滴溜溜轉著眼珠看自己,她不由笑了起來:「你新收的弟子?怎麼想起來收個女弟子?」女弟子三個字故意說的很重,那笑容看著也不太親切,胡砂不由縮了一下,很無辜地對望過去。

  芳准將她輕輕推過去:「這是胡砂。去,拜見語幽元君。」

  胡砂趕緊過去跪下磕頭:「胡砂拜見語幽元君。」她是元君,身份不低。元君是專門賜予女神仙的稱號,得到元君稱謂的,甚為稀少,可見此人必然有厲害之處,不可小看。

  語幽元君笑吟吟地把她扶起來,倒沒像其他神仙說點客套話,只道:「這孩子年紀不大,教起來只怕要吃力。」

  芳准笑道:「還好,胡砂非常用功努力。」

  胡砂心中頓時一喜,她被師父誇了!這還是師父第一次誇她用功。

  很快便有綠衣小童送上茶來,芬芳馥鬱。語幽元君喝了一口茶,突然道:「你主動來找我,必定沒好事。這次是闖了什麼禍?」

  芳准那標準的無辜神情登時浮現出來,奇道:「你怎麼知道?」

  語幽元君臉色發青,惡狠狠地瞪著他,像是恨不得把茶水潑他臉上似的,怒道:「你不會說話最好少說!聽著就討厭!」

  芳准果然乖乖閉嘴,低頭喝茶。

  那元君自己在那邊糾結了半天,最後只得沒好氣地說道:「我都聽說了,水琉琴被你家好徒弟給弄壞了,這次來,是找我幫你修好?」

  芳准毫不客氣地點了點頭:「沒錯,你開個價。」

  語幽元君也不含糊:「先把水琉琴拿來我看。」

  兩塊碎石被攤開放在石桌上,語幽元君的眼珠子差點掉下來:「都成這種模樣了,你讓我修?」

  芳准氣定神閒:「我知道你有辦法,無論多少錢,不必客氣,儘管說。」

  語幽元君只得把兩塊碎石抓在手上左看右看,忽見琴面上有乾涸的血跡,她不禁用指甲摳了兩下,卻沒摳下來,那血跡像是滲透進去一般,甚是古怪。

  「這是你的血?你把水琉琴砸壞的?」她捧起碎琴,一本正經地問著胡砂。

  胡砂點了點頭。

  語幽元君轉頭望著芳准,笑道:「那好,我要你在這裡留下,住三個月。若能做到,我便保準還你一個水琉琴。只是要弄好它,需要一些時日,只怕你的徒弟躲不過第一道天罰,須得想個法子讓她藏起來。」

  胡砂耳朵尖,聽到了天罰兩字,抖了一抖——看樣子師父果然沒騙她,當真有天罰呢!

  芳准淡道:「天罰的事自有我來解決,水琉琴就麻煩你修了。三個月之內能修好麼?」

  「那就要看你家徒弟了。」語幽元君朝胡砂指了指,「是她把神器砸壞的,用血污了神光。要修好水琉琴,只能讓她用血繼續養著。每七日放一碗鮮血供養水琉琴,七七四十九日之後,水琉琴便可恢復雛形,此時不需鮮血,只需活人生氣。你要時刻放在身邊,不能丟下,五年之後,水琉琴自然恢復原狀。」

  五年!胡砂又是一驚,不由自主想到當日在碧波鎮,那個三尾狐仙給她算命,說五年後才能見分曉,莫非指的就是這個?

  芳准皺眉道:「那神器會射出寒光傷人,只怕不能近身。」

  語幽元君露出一付「你真可愛」的模樣來,柔聲道:「傻子,是她用血肉來供養水琉琴,琴怎麼會傷她?你擔心這個,不如擔心天罰的事情。雖說天罰五年落下一次,但神器要五年方能徹底復原,近期這第一道天罰,絕對無法躲過。」

  芳准見胡砂臉色忽青忽白,顯然是心神不寧,不由反手在她頭上摸了摸,道:「不怕,有師父在,死不了。」

  胡砂默默點頭,想到他說天罰是天雷劈她,天火燒她,天河水淹她。她覺得不需要天火來燒了,只要天雷一道,她就必死無疑,死得倒也痛快。

  「好了,閒話說到這裡吧。」語幽元君拍了拍手,小童們立即上來把茶杯撤走了。她捧著水琉琴的殘骸,走到青銅大鼎前面,隨手就丟了進去,也不怕再砸出個裂痕來。

  「放血吧。」她從袖中取出一把鋒利小刀,朝胡砂招了招手,神情輕鬆的好像不是要給她放血,而是要幫她梳頭似的。

  胡砂顫巍巍地伸出一條胳膊給她,只覺手腕處一陣冰涼,還沒來得及感到疼痛,鮮血就泉湧而出。語幽元君也不知何時捧了一隻白玉碗在手裡,直等鮮血裝滿一碗,才用手在她傷口上一抹,幾乎要見骨的傷口就這樣被她抹好了,連個紅痕也沒有。

  她揚手將碗中鮮血倒進青銅鼎裡,水琉琴一沾到胡砂的鮮血,立即發出輕微的鳴聲,鼎中亦有微薄的光芒滲透出來。

  「今天就到這裡了。」語幽元君拍拍手,笑眯眯地一把挽住芳准的胳膊,嗔道:「你要我幫你修水琉琴,我已經辦了。眼下你可得陪著我了吧?」

  芳准未置可否,只轉頭問胡砂:「難受麼?」

  胡砂還沒反應過來地搖搖頭,她連疼痛都沒感覺到呢!一下子就結束了,仙人仙法,果然厲害。她朝語幽元君彎腰行禮,正要說點感謝的話,忽覺腦子裡嗡地一聲,眼前不知怎麼的就金星亂蹦,一個踉蹌便要栽倒。

  芳准扶住她的肩膀,柔聲道:「流了那麼多血,怎可能不難受。」

  他從懷中取出一個琉璃瓶,倒了兩粒藥丸塞進她嘴裡,回頭和和氣氣地對語幽元君微笑:「抱歉,語幽,我弟子身體不適,且讓我送她去客房休息,再來陪你。」

  語幽元君撅嘴道:「又不會死人,你對她那麼好幹嘛……就沒見你對我有這麼好。」

  芳准無辜地笑道:「她是我弟子,莫非語幽也想做我弟子?」

  「去你的!」語幽元君白了他一眼,到底還是叫人過來領路,「來人,把芳准真人與他的弟子送去客房,好生招待,不得怠慢。」

  說罷又朝他甜甜一笑:「我在龍瑤亭擺好棋盤等你,早點過來。」

  胡砂頭暈腦脹地被送到客房,放在床上,被人蓋了被子。她翻了個身,嘴裡不知說了一句什麼,芳准輕道:「胡砂要說什麼?」

  她動動腳趾,欲哭無淚:「師父……我的鞋……我只有那雙鞋了……」

  芳准啼笑皆非:「……放心,師父會幫你把鞋帶來的。」

  胡砂攥著被子,輕聲道:「師父,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麼?」他柔聲問。

  「那個天罰,是真的?」胡砂一直在糾結這個問題,「天雷劈下來,我一下子就會死了吧?那修復水琉琴有什麼用?」

  芳准摸摸她的腦袋,安撫道:「沒事,小小的天罰而已,只當是螞蟻會咬你一口,不疼不癢的,根本不用想。」

  誰能把天罰當作被螞蟻咬一口?胡砂只覺這安慰半點效果都沒有,不由擦了擦汗。

  芳准起身要走,忽聽她又道:「師父,我……我能再問個問題嗎?」

  他失笑道:「當然,和師父有什麼不能說的。不要這麼見外。」

  胡砂想了好久,猶豫得都快出汗了,到底還是忍不住,抬頭怯生生地看著他,小小聲說道:「語幽元君……會是師娘嗎?」

  芳准一愣,摸著下巴思考了片刻,最後搖搖頭:「不會。」頓了頓,又下結論:「她不夠漂亮。」

  胡砂有些無語,語幽元君長得還不漂亮,那他的眼光也委實太高了些,到底要個什麼樣的天仙絕色?

  「師父是不打算娶師娘了?」她問得天真,小心地掩去心底的一絲期待。

  芳准索性坐了下來,掰著手指如數家珍:「師父對師娘的要求其實很簡單,一要漂亮,語幽那樣的肯定不行。二要聽話,我讓她來她就來我讓她走她就走。三要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但不能比我好。四要會洗衣服打掃,始終保持家裡一塵不染。五要懂我的意思,我說上句她就能猜到下句,我不說她也知道我要說什麼,但又不能太懂我,這樣相處很沒意思。六……」

  胡砂忍不住打斷他的滔滔不絕:「……這樣是要求簡單?」

  芳准繼續用無辜的神情看著她:「不簡單嗎?」

  現在我終於明白為什麼你三百歲了還沒娶老婆……胡砂在肚子裡下了這個定論。

  芳准替她把被子蓋好,低聲道:「早些睡吧,明早起來就會好了。」他摸摸胡砂的頭髮,起身便走。

  忽聽她在後面輕道:「師父,你、你剛才說的,是真的嗎?」

  芳准回頭,見她半個臉都埋在被子裡,只露出一雙漆黑的眼睛,定定地看著自己,像小狗似的。他笑了笑,搖頭道:「當然是假的。我不喜歡她,怎會娶她。」

  那你喜歡誰呢?胡砂很想問,到底還是不敢,只怯怯地看著他推門走了出去,這句話就哽在喉嚨裡,吞不下去吐不出來,憋得十分難受。...<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4-24 10:43 PM

天火降臨

  每七日放一次血,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痛苦的很。人身體裡能有多少血,七七四十九天裡連續失血七次,每次都是一大碗,若不是有芳准每日給她吃那異香異氣的藥丸,胡砂早就一命嗚呼了。

  饒是如此,到了第四十九日上,水琉琴雛形剛成的時候,胡砂也是臉色蒼白,步伐虛浮,看上去隨時會被風吹倒似的。

  語幽元君從青銅鼎裡取出了水琉琴,因著四十九天都被鮮血浸泡,那碧青的琴面上竟還透露出一絲妖豔的血光來,大有嫵媚之色。

  「接住,以後不管睡覺修行,都不可離身。」語幽元君將初具雛形的水琉琴小心遞給了胡砂。

  那琴果真恢復了原狀,原本斷裂成兩半的,如今卻連一絲裂縫都看不到。只是原本其上流肆的寶光,並著那種肅穆莊嚴的氣息,卻完全沒有了。

  委實是個奇蹟。胡砂用手緩緩在冰冷的琴面上撫摸,心中不由感慨。忽見琴上半根弦也沒有,她有些發慌,急道:「等一下……元君大人,琴上怎麼沒弦?是不是我的血泡得時間不夠長?」

  語幽元君對她向來是沒什麼耐心的,更不用說什麼好臉色,這位女仙人,任性嬌蠻的地方,一點也不輸給凡人小女子,當下很是不屑地睥睨她:「都說了只是雛形,哪裡來的琴絃。你只管抱著它,問那麼多幹嘛?」

  胡砂頓時語塞,支吾著點了點頭。

  芳准在旁邊笑吟吟地喝茶,插嘴道:「琴上五根弦,是聚集了天地靈氣生就。如今時辰還不到。有活人的生氣輔助,一年恢復一根琴絃,到了第五年,水琉琴才算還原了。胡砂不用心急,該來的總會來。」

  還是師父好,胡砂感激地看著他,捧著琴屁顛顛地跑過去,獻寶似的把琴遞給他看:「師父,你看,真的恢復了!這法子很有效呢!」

  芳准抬手摸了摸她蒼白的臉頰,嘆道:「好是好,只不過可憐了我的弟子,搞得面無人色。」說罷突然靈光一動,拍手道:「好!今天師父請客,帶你去吃好吃的!」

  胡砂不由一樂:「師父,我都辟穀好幾天了,你不是說要我好好修行嗎?吃東西算什麼修行。」

  芳准笑得沒心沒肺:「偶爾吃一次也沒什麼,你師父我在一百歲的時候還背著師父下山喝酒吃肉呢,你才多大,計較這些。」

  他們師徒倆在這邊說說笑笑,語幽元君很有些看不過眼,撅著嘴往芳准身邊一坐,嗔道:「有你這麼教弟子的嗎?能成才就怪了!怪不得做事亂七八糟,都是你寵出來的。」

  芳准笑道:「寵寵也不壞,她這樣的孩子,自然是要拿來寵的,論到打罵,豈不是大煞風景。」

  那元君一時也不知怎麼接口,只得酸溜溜地看看胡砂,再看看他,最後把腳一跺,丟下客人自己跑走了:「懶得管你,我有事先走了,你們愛在這裡嘻嘻哈哈就隨意。芳准,你真混賬。」

  胡砂目瞪口呆地看著她一抹綠衣從視窗飛了出去,像只大蝴蝶似的,猶豫著說道:「師父……我是不是、呃,在什麼地方得罪元君大人了?」

  芳准神態悠閒地喝下最後一口茶,慢吞吞說道:「得罪她的是為師我,沒聽她罵我混賬麼?」

  胡砂小心翼翼地又問:「那她為什麼要罵你?」

  芳准嘆息著撥了撥頭髮,把手撐在下巴上,很是憂鬱:「美麗亦是一種罪過,傷害她也傷害到我。究竟要怎麼做,沒人告訴我結果。」

  胡砂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原來如此!師父你這叫快刀斬亂麻對不對?為了不給她更大的傷害,所以寧可她討厭你。師父真是太偉大了!」

  「那是。」他頗為認同地眨眨眼睛。

  因著語幽元君一氣之下跑得沒影了,不像平日裡纏著芳准,兩人回到客房稍稍收拾一下,換了身不那麼顯眼的布衣,便一路騰雲離開南海長洲,去向美食眾多的聚窟洲。

  雖說胡砂這段時間辟穀頗有效果,口腹之慾也不像從前那麼重了,但既然芳准大有興致,她自然也要作陪的。兩人一路從聚窟洲南端吃到北端,什麼稀奇吃什麼,光是酒就嘗了不下十種。

  胡砂心情好,喝了大半罈子的量,覺得身體輕飄飄的,酣然微醺,簡直不用騰雲就能飛起來似的,腳不沾地被芳准一路拉著,身邊的人聲越來越稀少,最後全然安靜下來,變成了刷刷的波浪聲。

  她茫茫然看著周圍,沒反應過來一樣,喃喃道:「呀,我的油炸蠍子呢?老闆……連攤位都撤了?跳海裡了不成?」

  她歪歪扭扭地在沙灘上來回走,埋頭努力在沙堆裡尋找賣油炸蠍子的老闆,平整的白色沙灘被她踢得坑坑窪窪,最後不知踩中了什麼,踉蹌著撲倒在柔軟的沙子上,一動不動了。

  一雙腳出現在她腦袋旁邊,胡砂努力辨認了很久,兩眼突然一亮,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勾住芳准的脖子,嘻嘻笑道:「啊,又是相公你。你怎麼這麼不乖,總從畫上跳下來?」

  芳准抬頭看了看蔚藍的天空,不知在想些什麼,聽她這樣醉態可掬地發問,他隨口笑道:「又醉得這樣厲害,怎的這般不能飲酒,從此真是少了一大樂趣。」

  胡砂壓根沒聽清他說什麼,只見他漂亮的嘴唇微微翕動,寶石般的眼睛沒在看她,卻在望著不遠處的大海與天空,不知觀察著什麼。她張嘴一口咬在他下巴上,像啃烤肉似的,用牙齒狠狠噬了兩下,只啃出血來,這才心滿意足地放開他。

  她像發現了什麼寶貝的小孩子,天真的一塌糊塗,抬頭笑眯眯看著他愕然的雙眼:「是活的,有血。相公你果然比畫上漂亮多了,我很滿意。咱們這就大婚吧,來,大婚!」

  芳准抬手在下巴上擦了一把,指尖上都染了淡淡的血跡,他見胡砂嬌憨天真地看著自己,神態明明是小白兔,行為卻是大灰狼,不由感慨地嘆了一聲:「……色女。」

  胡砂醉得厲害,兩條胳膊軟得像麵條,再也勾不住他的脖子,放手仰面朝後倒去,這樣一倒,就算下面是沙灘也要受傷的,他急忙攬住她的肩膀,低聲道:「胡砂,睏了去那邊林子裡睡覺好不好?等師父給你佈個結界。」

  她就著陽光眯眼看他近在咫尺的臉,像鑑賞什麼古董寶物似的,嘖嘖稱讚,手指從眉毛一直摸到嘴唇:「漂亮,真漂亮!你就是一幅畫我也心滿意足了……你方才說什麼?姐姐?睡覺?你、你要和我姐姐睡覺?可我沒姐姐啊……」

  芳准實在無法與她牛頭不對馬嘴地說話,索性將她放在不遠處一個沙堆後面,雙手攏在袖中,默念幾聲咒語,只聽「沙沙」幾聲,卻有一扇不大不小剛好能擋住一個人的青銅門從沙灘裡鑽了出來,門上銅綠斑斑,刻著螭首蝠翼,甚是古老。

  他自己就地坐下,背靠青銅門,雙手拈做蘭花狀。倘若胡砂沒醉,見到他這模樣必然要大叫:「跌坐蓮花!」這也是她至今沒能學會的美麗打坐姿態,一坐下去就是鬼哭狼嚎雙腿抽筋。

  她仰面歪著身子躺在沙灘上,雙頰像桃花那樣紅,指尖也泛出那種粉紅色,睡得正香。不知做了什麼好夢,突然唧唧笑了兩聲,咕噥道:「相公……你、你莫不是要回紙上吧?陪我多玩一會不好麼?」

  還是個天真的小女孩,滿腦子對神仙鬼怪多舛前途都沒有明確的概念,只知道唸著她那個紙上的相公。上回發飆把水琉琴砸了的表現,簡直與她現在完全兩人。芳准笑著搖了搖頭,只覺她這樣居然可愛的很,讓人忍不住要捏捏她。

  西海岸的風漸漸變得激烈,海天一色的那種半透明的藍,像是被墨水染了一般,漆黑的顏色緩緩蔓延開,在天頂鋪了一層又一層,像是要發生什麼異變。

  可是胡砂完全不曉得,她做著稀奇古怪的美夢,一會見到了自己的相公,一會又發現相公是師父,與她新婚燕爾,綰髮畫眉,日子十分逍遙。

  耳邊傳來風呼嘯的聲音,好像還夾雜著另一種很熟悉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的聲響。

  胡砂想翻身,繫在腰帶上的水琉琴卻重的很,也不知怎麼的就纏在那裡,怎麼也翻不過去。她又嘟噥了一句什麼,迷迷茫茫地睜開眼,卻見入目儘是明亮橙紅的火光,她像是被無邊無際的火海吞噬了一般,連天空也看不到。

  她還沒反應過來,怔怔地眨了眨眼睛,把水琉琴抱在懷裡慢慢起身,左右一看,發現面前不知何時擋著一扇青銅大門,剛好能遮住她的身形,不至暴露在火海之中。非但如此,那火明明離她那樣近,她卻感覺不到半點熾熱。

  直到這時,她才恍然明白那熟悉的聲音是火在燒!火!天火!是天罰來了嗎?!胡砂驚慌失措地四處轉圈,急道:「師父!師父?!你在哪裡?!」隨著她的動作,那扇青銅大門像有靈性似的,始終護在她身前,好教那天火燒不到她。

  門後響起芳准的聲音:「你乖乖坐下,不要動。等天火過去就好了。」

  胡砂駭然要往前走,那扇門卻像是知道她要做什麼,擋在前面不給她過去。她心都要從喉嚨裡跳出來了,什麼酒意全部嚇得跑光光,只顫聲道:「師父你知道今天……天罰會來?天火燒到你了嗎?!」

  芳准的聲音聽起來很冷靜,沒有任何異樣:「現在不要說話,坐下凝神定氣,不許胡思亂想。」

  胡砂幾次三番要闖過去,都被那扇門給擋住,被困在門後的陰影裡,動彈不得。她心急如焚,此時卻也不得不順著他的意思抱膝坐在門後,眼怔怔地看著一浪高過一浪的火海撲上來將他們吞沒。

  雖然那天火沒有一星半點燒到她身上,胡砂卻覺得身上已經被燒爛了似的,一直燒到最深處去,撕心裂肺的疼。她顫抖著靠在青銅門上,死死揪住心口那塊衣服,好像連哭都不知該怎麼哭。

  「師父……師父……」她也只能喃喃唸著這兩個字。

  什麼被螞蟻咬一口,什麼天罰不用怕。原來他是替自己受這道天罰。

  早知道是這樣的結果,她寧可自己被天火燒成灰,也不要他來代替!

  天火似乎永遠也沒有要停的意思,一浪高過一浪地席捲而來。胡砂蜷縮著身體坐在門後,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忽聽芳准悶哼了一聲,跟著便是低低的咳嗽聲,似是不想讓她聽見,用手摀住,硬生生壓回去。

  胡砂再也忍不住,使勁用手去捶門,尖叫了起來:「你過來!你過來!不要再被燒了!」

  不知捶了多少下,忽聽門上「喀」地一聲,像是什麼機關被打開似的,為她奮力一推,兩扇青銅門頓時開了。

  洶湧的天火鋪頭蓋臉地燒過來,瞬間就要將她燒成灰燼。



悸動

  有兩隻手牢牢抓住了她,在衝天的火焰裡。胡砂一下子就被撲倒在地,動彈不得。

  她抽了一口氣,像是哭聲似的,剛要掙扎,卻聽芳准在頭頂低聲道:「別動!」

  胡砂費力地抬高下巴,見到他被火光映紅的臉,流火在他的睫毛上跳躍,與汗水夾雜在一起。他眉頭緊皺,略帶責備地看著她:「你當天火是什麼?就這麼渴望做燒豬?」

  她整個人像傻了一樣,本能地答道:「我……我不是燒豬。」

  「那就是燒蠢豬!」他難得發一次脾氣,一把揪住她的領口,朝青銅門裡面一丟,「進去!別再亂動!」

  胡砂慌亂地想抓住他的袖子,想告訴他很多話,卻又不知該怎麼說。她寧可天火把自己燒爛一萬遍,馬上燒死了也沒關係。不過她也明白芳准肯定不會讓她落到如此下場,她掙扎衝出,不過是給他添麻煩而已,已經添了一次麻煩,再也不能有第二次。

  所以她也只好順著他的力道往後摔倒,放棄任何抵抗。

  青銅門慢慢合上,芳准滿是汗水的臉也漸漸要被大門遮去。胡砂索性把臉別了過去,再也不看。她緊緊埋頭在膝蓋上,任憑冰冷的水琉琴抵在胸口,生生的疼,快喘不過氣一樣。

  她能做點什麼呢?除了添亂之外的?當初是一怒之下損壞了水琉琴,多麼痛快,倘若她知道今天會有天罰,天火燒著她的師父,她會不會寧可卑微地死在前面?

  胡砂猛然坐直身體,將水琉琴端在眼前,手指緊緊扣在上面,像是要把它捏碎。因為太用力,指甲都崩裂了,鮮血細細地滴在上面。她也不知道要怎麼做,是對著這可惡的神器痛哭哀求,還是索性再把它砸碎一次,然後自刎了事。

  她的手抖得很厲害,也許是整個人都在抖,連帶著水琉琴也在劇烈抖動,冰冷的玉石下帶著一絲血色,像是活的一樣,在裡面緩緩搖曳。然後,慢慢的,慢慢的,琴面上浮現出一根纖細的琴絃,若有若無的,像是隨時會斷開一般。

  胡砂眼怔怔地看著那根突然出現的琴絃,半晌,終於反應過來,喉嚨裡發出一聲無意義的叫,抬手輕輕撫在琴絃上,只覺稍微用點力,那弦又會斷開一般。

  這水琉琴的第一根弦,居然在此等時刻恢復了。胡砂用手指輕輕扣住那根弦,稍稍一撥,「錚」地一下,那琴發出的聲音居然極烈,嚇人一跳,她急忙縮回手,仔細看看琴絃,生怕被自己又弄斷了。

  便在此時,忽聽前面的芳准「咦」了一聲,緊跟著像是漲潮的聲響洶湧而來,整個沙灘都開始震盪,胡砂還處於茫然階段,忽然那青銅大門「刷」地一下被人推開,芳准連著鋪天蓋地的海潮衝了過來,她被一隻胳膊拽住,兩個人一下子被海水捲了好遠,頭暈腦脹中只聽芳准笑得很開心:「胡砂,你倒是很能幹!」

  她到底做了什麼能幹的事,自己也沒弄清楚,她在急速的海潮裡像片葉子似的滾來滾去無法呼吸,若不是有一隻手一直緊緊抱住她,只怕早就淹死在下面了。

  不知過了多久,胡砂再次從昏迷中睜開眼,只見到晚霞滿天,如火如荼。她喃喃說道:「天火……怎麼還在燒……」

  旁邊有人笑答:「哪裡還有天火,你還在做夢嗎?」

  那聲音正是芳准,胡砂一個激靈,猛然從沙灘上坐了起來,只覺渾身上下濕淋淋的,狼狽不堪,芳准正坐在她身邊,也是剛從水裡撈出來的模樣,頭髮都散了,還在往下滴水。不過他的神情很愉悅,笑意都映在眼裡,閃閃發亮。

  胡砂茫然地看看周圍,沙灘還是那個沙灘,大海也還是那個大海,藍天白雲一樣沒少,只不過現在成了黃昏,她不由輕聲道:「天火……天罰已經過去了嗎?」

  芳準點了點頭,抬手摸了摸她濕淋淋的小腦袋:「想必那水琉琴是被你血肉所養,居然肯聽你的驅使,漲起海潮來,將天火熄滅了。」

  這麼神奇?!胡砂趕緊把水琉琴提起來仔細看,果然那上面多了一根琴絃,方才不是做夢,她不過撥了一下,就讓海水漲潮了!想來這水琉琴聚集五行中水的力量,能操控水,海水自然也不在話下了。

  想到這裡,她不由長長鬆了一口氣,全身虛脫了一樣,朝後一倒,癱在沙灘上,感慨萬千:「……幸好,幸好是在海邊……倘若留在長洲或者聚窟洲市集上,還不知要成什麼樣……」話說到這裡,她又是一個激靈,轉頭望向芳准,他嘴角勾出一個懶洋洋的笑,漫不經心的,好像一切都只是個巧合。

  「師父……」她低聲喚他,「你早知道今天會有天罰,所以帶我來海邊?」他早知天罰今日降臨,所以早就打算自己替她來受天罰?因為天火如此可怖,所以他離開了長洲,是不想牽連語幽元君?可他居然從頭到尾一個字都不說!

  芳准一隻手縮在袖子裡,另一隻手緩緩撥著濕漉漉的頭髮,笑得十分無害,萬分無辜:「師父怎麼會知道天罰在何時降臨?不過湊巧而已。倒是胡砂你能驅使水琉琴,化解了天火,讓為師很是欣慰。」

  他說的好像都是她的功勞似的,胡砂臉皮薄,禁不住他誇獎,早就紅了。眼見他頭髮都散開,濕淋淋地披在背後,胡砂忍不住摸了摸胸口那把小木梳,有衝動像上次一樣為他梳髮,卻又擔心自己莽撞行事會讓他不快,正猶豫間,只聽他說道:「胡砂,替為師把頭髮梳梳好麼?亂糟糟的,真教人心煩。」

  她又能握住這冰涼又柔軟的頭髮了,讓它們穿梭在指間,像愛撫情人的肌膚那樣去愛撫它們,小心翼翼,不為人知。

  現在,有沒有靠近一些呢?她問自己。

  是不是可以靠近一些?

  她慢慢閉上眼,想要緩緩貼近,卻又覺得與他離了好遠,所謂的靠近,不過是她跪在他背後,能替他梳理這一頭長髮罷了。

  這樣就夠了嗎?胡砂再一次問自己。

  心裡有兩個聲音,一個說:夠了。另一個說:不夠,你還不能擁抱他。

  於是她也不知如何是好,索性不去想,一面將他的頭髮理順,一面低聲道:「師父,那個天火……沒傷著您吧?」

  雖說他看上去一切如常,但天罰這等東西豈能真當作被螞蟻咬一口,他身體又不好,指不定受了什麼內傷沒讓她看見的。

  芳准的聲音聽起來很慵懶,心不在焉地:「沒有傷著。當初成仙脫胎換骨之際,天雷劈了七七四十九道,為師照樣下山喝酒,這點天火算得了什麼。」

  胡砂笑了笑,將梳好的長髮撥去一邊。過了一會,又輕道:「師父,下次再有什麼懲罰是給弟子的,求求您別代替弟子了。弟子實在承受不起。」

  芳准奇道:「為師替你受罰,你就承受不起,難不成你就能承受天火燒你天雷劈你?你要為師看著自己的弟子變成肉泥?」

  胡砂搖了搖頭:「不管是變成肉泥,還是弄得粉身碎骨,倘若那是我應當得的,都沒有理由讓您為我承擔。我寧可變成肉泥,也不要看師父受傷……師父,求您答應弟子吧,好不好?」

  芳准破天荒第一次感到茫然,不明白她明明脆弱得像只螞蟻,卻還總逞強要出來作對。忍不住回頭看看她,只覺她雙頰嫣紅,像剛上過色的桃花,兩隻眼睛幾乎要滴出水來,又無奈,又哀求,又溫柔地看著自己。

  這種眼神令他心中一動,情不自禁就要答應她,無論她求他什麼。

  最後到底還是定了定神,笑答:「好,水琉琴要五年才能修好,這五年你跟著為師好生修行,倘若為師滿意了,便答應你。若不能,為師定要重重罰你。」

  胡砂心中一喜,臉上頓時笑開了,像一朵花突然綻放似的。她說:「我一定努力!絕不叫師父失望。」

  芳准抬手,像是要摸摸她臉蛋似的,不知為何,沒能像以前一樣心無旁騖地摸下去,只聽她又怯生生地問道:「可如果真讓師父失望了,您要怎麼罰我?」

  怎麼罰她?芳准又有那麼點茫然,望著她漆黑如夢的眼睛,頓了很久,才低聲道:「罰你……罰你不得開壇授業,只能做個小弟子。」

  話未說完,就見她又皺著鼻子笑了,露出一行細細的銀牙,說道:「我才不要開壇授業,只能做師父的弟子,我便心滿意足了。」

  有那麼一瞬間,她的回答讓人心頭一喜,芳准飛快地將那絲喜悅撲滅,他還是那個他,風輕雲淡,沒心沒肺。

  他自己把剩下的頭髮胡亂一扭,用簪子卡了起來,像是要離她遠一些似的,不落痕跡地起身拍拍沙子,回頭笑道:「好了,天色不早,趕緊回去吧。否則語幽又要叫得人頭疼。」

  胡砂心中愉快,半點也沒發現他有什麼異狀,自己把頭上身上的沙子也拍拍,一隻手抱著水琉琴,一隻手本能地抱住他的胳膊——因為以前他騰雲都是讓她拉著胳膊的。

  這次一拉之下,卻覺他的胳膊微微一顫,胡砂不由愣了一下,卻見芳准把手往袖子裡縮了縮,另一隻胳膊伸過來抓住了她的背心,道:「走吧。」

  胡砂急忙拽住那隻胳膊,飛快把袖子往上一摞,這才發覺他的一條胳膊被燒得焦黑,連著手指手掌,動也不能動。這一驚非同小可,她魂飛魄散地丟開手,顫聲道:「師父!你的胳膊……」

  芳准慢慢將袖子放下,輕鬆地笑道:「無妨,小傷而已,過幾天就痊癒了。」

  胡砂怎可能相信,她奪手還要去看,可是兩隻手伸出去,卻又不敢碰,只能顫抖著又縮回來,大顆大顆的眼淚不由自主地就掉了下來。

  她腦子裡一片空白,什麼也想不到,只有他焦黑的胳膊在眼前來回晃。天火降臨,他怎可能毫髮無傷,怪不得……怪不得在潮水洶湧的時候,他只能用一隻手拉著她。怪不得他這隻手總是藏在袖子裡不出來。怪不得她一碰之下,他要發抖。

  芳准嘆道:「好了,你總哭得為師心裡驚悚的很,明明好端端站在面前,不知道的人看你這樣還以為我被大卸八塊了呢。快止住,從聚窟洲到長洲,距離可不近。」

  胡砂哽嚥了幾聲,突然張開雙手緊緊將他抱住,臉埋在他胸口,哭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她應當說點什麼,譬如問他疼不疼,向他跪下賠罪,甚至砍下自己的胳膊做賠禮。可事到如今她除了哭什麼也不知道,這樣緊緊抱住他,像是要將這具清瘦的身體一直揉進自己身體裡一樣。

  她要怎麼對他才好,怎麼才能不給他添麻煩,怎麼才能保護他。

  芳准怔了很久,最後慢慢抬起完好的那隻胳膊,環住了她纖細的肩膀,明明聽見心裡有什麼東西破土而出,發出驚人的聲響,卻要裝作不知道,一臉平靜地戲謔她:「你就是哭出這一片大海來,為師的手就能好了?」

  她沒有回答,或許根本就沒聽見,只是止不住地哭,像是要把身體裡的水都哭出來一樣。

  芳准只好嘆了一口氣,緊緊環住她,胸口那裡印著她的淚水,一會兒滾燙,一會兒冰冷,翻騰不休。...<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4-24 10:56 PM

好馬不吃回頭草

  回到長洲,天早已黑了。

  不過語幽元君的臉更黑,不要說胡砂,就連芳准也不太敢與她對視,只敷衍著笑了兩聲:「因路上見到有山賊欺負老人家,我們師徒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故而回來遲了,語幽莫怪。」

  他撒謊向來是臉不紅心不跳,和吃豆子一樣容易。若是胡砂,只怕早就被敷衍過去了,可惜對面站的是一位元君女神仙,她不過淡淡一挑眉:「哦?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我看你是灼臂相助吧!」說罷一把掀開他的袖子,露出一截焦黑的手臂。

  饒是她氣定神閒地打算過來問罪的,見到這截胳膊也忍不住眼眶一紅,急忙放下袖子掩住,低聲道:「怎會弄成這樣!你太不小心!」

  芳准笑道:「我下次一定小心。」

  語幽元君抬頭看了他一眼,這一眼才真正稱得上「幽幽」二字。她輕道:「……跟我來,總得先把傷治好。」

  她轉身便走,芳准回頭對胡砂交代道:「你先回客房休息,不必擔心。」

  話未說完,卻聽語幽元君又道:「她也來。這裡有個客人一直等著你們,從下午等到現在。」

  到得一個偏廳,語幽元君將門一掩,袖子一摞,吩咐的十分乾脆:「把上衣脫了,快。」

  芳准卻有些猶豫,只道:「免了,袖子掀開便完事。」

  語幽元君眉頭一皺,美目含威,「你我之間的交情,還要顧忌這些?你將我當作什麼人了?」

  芳准低低咳了兩聲,朝胡砂那裡看了一眼,她烏溜溜的眼珠子正傷感又無奈地看著自己。他面上不由微微一紅,像微醺了一般,把臉別過去,輕聲道:「胡砂,你且轉身,不要看過來。」

  胡砂點了點頭,趕緊背過身子,眼角也不敢瞥一下。芳准這才將上衣輕輕脫下,放在椅子上,抬頭見語幽元君似笑非笑的眼神,他又咳了一聲,道:「開始吧,要麻煩你了。」

  語幽元君又是笑又是嗔,瞪了他一眼:「想不到你這厚臉皮的也會害羞,倒要教以前的老友們來看看你這德性!」

  因胡砂不看過來,他哪裡還有一絲尷尬,索性笑道:「莫拿我打趣,再遲一些,我可要痛死了。」

  語幽元君一面以法力試探他受傷程度,一面嘴上不饒人:「呸,疼死你才好,死沒良心的東西。」

  胡砂在前面拎著個耳朵在仔細聽,心都提到了半空,生怕她說一句這傷治不好之類的話,誰知聽了半天,他倆都在說俏皮話,時而互損,時而假意互捧,對傷勢隻字不提,她等得急死了,坐立不安。

  那元君到底心細些,見她惴惴不安的模樣,便道:「快好了,別在那邊亂晃,礙眼的很。」

  雖然說話很不客氣,但到底讓胡砂鬆了一口氣,正要找把椅子坐一會,忽聽門口有小童報導:「元君大人,那個客人聽說芳准真人回來了,趕著要來見呢,攔也攔不住。」

  語幽元君眉頭又皺了起來:「你家徒弟還是這麼冒冒失失地,沒規矩的很。罷了,讓他進來!」

  話音剛落,大門就被人推開了,一個人狂風似的捲了進來,直接衝到芳准面前,劈頭跪下,道:「弟子參見師父,元君大人!」說罷抬起頭來,冰雪似的容貌,正是許久未見的鳳狄。

  胡砂「啊」了一聲,輕叫:「大師兄。」

  鳳狄朝她微微點頭,當作招呼,面上神色卻有些尷尬,不太敢看她,想必是想起當日金庭祖師驅逐胡砂下山,他卻不能與之相抗,故而愧疚至今。

  芳准早早就把外衣給披上了,鬆垮垮地搭在肩上,抬手慢慢整理,一面問道:「你急衝衝的過來,難道是清遠也出現了凶獸?」說完突然又眨了眨眼,無辜地說道:「就是出現凶獸,來找為師也沒用。」

  鳳狄的眼神簡直能用哀怨來形容,小小看了他一眼,垂頭低聲道:「不,是師祖……他、他讓我給師父和師妹傳話來著,因為知道你們現在長洲,便畫了地圖讓弟子前來……」

  芳准瞭然地點了點頭:「辛苦你了,從生洲過來這一路,你找了不少地方吧?隔著茫茫大海,三個月就能找過來,對你來說也算不容易了。」

  鳳狄說道:「師祖說,因為當日我也在場,所以過來帶話方便些,就不勞煩與其他弟子解釋了。他還說……」

  「廢話那麼多做什麼?」語幽元君聽了半天,見他還沒講到點子上,不由性急起來,「你師父傷才治了一半,有什麼要緊話趕緊說!這孩子,半點眼色也不會看!」

  鳳狄被她一吼,頓時大慚,垂頭半晌不語,最後道:「師祖說,此話只能帶給師父與師妹……」

  語幽元君哼了一聲:「幹嘛,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還要偷偷傳話!你以為這裡是清遠山啊?」

  鳳狄索性不說話了,靜靜盯著芳准的衣角。

  芳准只好過來和漿糊:「語幽,或許涉及了清遠的內部事務,不好叫外人聽見。這樣吧,鳳狄,胡砂,我們去外面說。」

  語幽元君狠狠剜了他一眼,又把腳一跺,怒道:「我走!」跟著就氣呼呼跑走了,把門摔的震天響,嚇得門口小童跪了一片。

  芳准嘆了一口氣,將衣帶繫好,起身道:「有什麼事起來說,師父讓你帶什麼話?」

  鳳狄低聲道:「師祖說,讓您立即回清遠,不許再任性私自下山遊蕩,師祖他很擔心您的身體,說外界穢氣眾多,只怕您的病又要惡化。」

  芳准定定出了一會神,道:「就這些,沒有了?」

  「剩下是讓帶給師妹的話。」

  芳准不由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喃喃道:「師妹?師父不是已經將胡砂趕下山了麼?如今還要用這舊名號做什麼?」

  鳳狄搖了搖頭,有些不認同地看著他:「師祖並非此意。」

  芳准回頭笑吟吟地看著他,柔聲道:「我不在清遠的這些日子,辛苦你了,你似乎與你師祖關係近了許多,說三句話就要提到他,以前我竟不知道。」

  鳳狄面上不由一紅,緊跟著又變作蒼白,囁嚅道:「師父……弟子……」

  芳准溫柔一笑,道:「你年紀也不小了,拿出點大弟子的架勢來,別總在長輩面前抬不起頭。師父讓你帶話給胡砂,只怕我也是不能聽的吧,那麼我便出去了。」

  鳳狄急道:「師父!你真是……」他簡直無語。

  芳准眨了眨眼睛,索性又坐了回去,端起茶來喝,笑道:「既然這樣,那你說吧。為師絕不插嘴。」

  鳳狄走到胡砂面前,略帶愧疚地看著她,低聲道:「胡砂,那天大師兄沒能幫上你,心中十分難過。」

  胡砂勉強笑道:「大師兄……你、你別這麼客氣,其實離開了也挺好的,我修行一場,總不能再給清遠帶來什麼麻煩。」

  鳳狄默然片刻,道:「師祖有話讓我帶給你,希望你也回清遠,重新做清遠弟子。他當日對自己的魯莽決定也十分後悔,還希望你不計前仇,回歸清遠門下。」

  這番結果是胡砂萬萬沒想到的,她本以為金庭祖師讓鳳狄帶話,叫她離芳准遠些,不許糾纏他,誰知竟是讓她回歸師門。念及此處,她眼眶不由微微紅了,低聲道:「我怎麼會恨他……他與青靈真君完全不同。」

  鳳狄欣慰地一笑:「你能這樣想,便不枉師祖令我奔波萬里前來傳話。他還得知你們在瀛洲取得了水琉琴,託付我再說一句,水琉琴是神器,流落在外終歸不好,何況如今它需要師妹的活人生氣來養,這五年正是緊要關頭,出了差錯便不好了。他的意思是,你將水琉琴帶回清遠,由他老人家用仙法滋潤,想必癒合神器要快上許多。」

  胡砂不由微微一愣:「他怎會知道水琉琴需要我來養?」

  鳳狄面上浮出一絲無奈痛惜的神色:「師祖身在清遠,但神思能知悉天下事。鳳儀的事,他老人家也震怒異常……當日便昭告清遠,將他逐出師門……我、我還是沒能阻止。」

  他不提鳳儀還好,提到鳳儀,胡砂的臉色就暗了下來,將水琉琴緊緊抱住,像是要尋找什麼依靠似的,過了很久,她才低聲道:「過去的就過去吧。」

  鳳狄難得露出一絲微笑來,聲音也溫柔了許多:「既然如此,那明日我們便啟程回清遠吧。回去總好過你一人在外面飄蕩,對神器來說,也是利大於弊。」

  胡砂怔了一會,突然問道:「大師兄,如果……我說不回去,師祖有什麼安排嗎?」

  鳳狄頓時一呆:「不回去?為什麼?」

  她別過臉,淡道:「不為什麼,我就問問,倘若我決定了一個人漂泊在外,不願回去,師祖要怎麼辦?」

  鳳狄的眉頭皺了起來:「荒謬!你一個人能做什麼?就算是為了被你損壞的水琉琴,也不可這般自私妄為!」

  胡砂沒說話,只垂著頭,盯著自己的腳尖看。半晌,說道:「我不想回去。」

  鳳狄冷冷看著她,像是不認識她一樣,只覺此人不知好歹之極。他冷道:「也罷,你不願回去,師祖也不強迫你。只是水琉琴卻得讓我帶回清遠,神器不容你亂拿亂抱。」

  胡砂笑了笑,輕聲道:「我總算明白師祖的意思了,原來就是想要水琉琴。將我勸得回到清遠,再將水琉琴要走,是麼?當日師祖逐我下山,明明說得十分義正言辭,如今見我得了水琉琴,卻改了態度,變得真快。」

  鳳狄不由大怒,臉色鐵青:「胡砂,你放肆!」

  她用力搖了搖頭,突然正色看著他,說道:「大師兄,我不會回去了。我與清遠兩不相干,不曾虧欠過他們,他們亦不曾欠過我,放肆這兩個字,請你收回。另也勞煩你帶話給金庭祖師,就是現在將水琉琴要走,也沒什麼用,它如今只認我一個主人,他人的仙法再高明,也沒辦法令它恢復。既然是我的東西,別人來強行要走,我總有拒絕的餘地,清遠也不至於為了搶奪他人物事,來對付我一個小女子吧。」

  鳳狄臉色更難看,大抵是想不到一向聽話天真的小師妹能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來。他不知胡砂性子中自有十分決絕的一面,只因未曾見過。

  他張嘴還要說,卻聽芳准在後面輕輕笑道:「說的不錯,胡砂,師父支持你。師父也不回清遠了,只等水琉琴五年後恢復,諸般雜事都了結,再談回去。」

  胡砂抬起頭,感激地看著他,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彙,互相都覺心中一暖,只偷偷地各自在想:兩個人就此離開也是不錯的選擇。又新奇,又期待。

  鳳狄急道:「師父,你怎麼也……」

  芳准笑吟吟地打斷他:「為師要走要回,都是為師的事。你若不放心,就當為師擔心水琉琴,在外護著她便是了。廢話嘛,就少說兩句吧。」

  鳳狄看看胡砂,再看看芳准,終於明白今日是絕對說不動他們的了。他只得把牙一咬,說道:「既然如此,那……那弟子也陪著師父,一同照看水琉琴!」

  芳准失笑:「你都這麼大了,還要纏著師父?不怕你師祖怪你?」

  鳳狄面上一會紅,一會白,低聲道:「總之……弟子要照顧師父!……還有師妹。」

  芳准把手一拍,起身推開窗,讓星光撒進窗臺,良久,終於說道:「好,明日咱們師徒三人便離開這裡,找個僻靜的地方,過一次隱居生活。」



隱居

  鳳狄原本以為芳准只是一時興起,說著玩的。這位師父從以前開始就愛說笑話,逗得人急個半死,再慢悠悠地來哄,惡趣味十足。

  誰知這次他卻想錯了,芳準是動真格的。

  語幽元君來送的時候,眼睛有些紅腫,儘管撲了胭脂遮掩,還是能看出她一夜沒睡,很是神傷。

  她定定看著芳准,像是第一次把他看到眼裡心底的時候一樣,隔了很久,才低聲道:「你要保重,莫叫我在千里之外替你擔心。」

  芳准抬手將她垂在腮邊的一綹長髮輕輕順過去,柔聲道:「老朋友了,何必傷感。有空我自來看你。」

  語幽元君眼眶又是一紅,為她強行忍住,道:「不知怎的,我總覺這次你走了,像是再也見不到你似的。不管怎麼說,有任何困難,誰要為難你,只管來找我。語幽為朋友,肝腦塗地。」

  芳准微微一笑,點了點頭,忽而又輕道:「你還是和以前一樣,不像個逍遙度日的仙人,反倒性烈如火。」

  語幽元君嘴唇翕動了一下,苦笑著不知該說什麼。

  芳准像摸小孩子似的摸了摸她的腦袋,聲音很溫柔:「我卻很喜歡這樣的性子,親切的很。」

  她吸了一口氣,忍住酸澀,反而露出個嬌蠻的笑容來,嗔道:「還說喜歡!明明說好了要在這裡住三個月,才過幾天便要走。你向來不拿我們的約定當回事!我還能怎麼辦?只得由你去了!」

  芳准哈哈大笑起來,將站在旁邊發呆的胡砂一提,從眺望塔的白玉視窗縱身跳了出去,白色的衣角像翅膀似的揚了起來。他朝她揮揮手:「下次吧。下次我們定然要在你這裡住上一年半載,那時可不要將我們趕走!」

  語幽元君急急追到窗邊,只見他身姿矯若游龍,在空中輕輕一轉,踏著祥雲飛走了。

  他說我們。她再也忍不住,叫了一聲他的名字,淚水流了下來。

  直至飛出長洲,腳下變作了茫茫大海,鳳狄才踏雲緩緩追上,低聲道:「師父,真的要離開清遠嗎?再也不回去?」

  芳准詫異道:「為師說過再也不回去的話麼?只說離開一段時間而已,你這孩子怎麼誤解得這麼厲害!」

  鳳狄心底稍稍鬆了口氣,又道:「不,弟子只是想說,小乖還留在芷煙齋,沒人照顧。」

  他一說小乖,芳准才抬手敲了敲腦袋,嘆道:「確實,竟把它忘了,該罰。鳳狄,你回一趟芷煙齋,將小乖也帶出來吧。我們在玄洲相會。」

  鳳狄立即答應了個是,跟著卻露出一絲猶豫的神色,四下看看,像是在分辨方向。

  芳准嘆道:「路癡路癡,為師也要替你害臊。往東是生洲清遠,你找到小乖,讓它給你帶路去玄洲吧,指望你,只怕五年也找不到。」

  鳳狄紅著臉趕緊飛走了,沒飛多遠,就聽胡砂怯生生地說道:「大師兄,那是往南……」

  他向來冰冷高傲的形象只怕要被破壞的成為零蛋。

  鳳狄一聲不吭,耳朵紅得像瑪瑙,最後到底還是走對了方向,飛遠了。

  胡砂從昨晚到現在都是心情鬱鬱,到如今才露出一絲明媚笑容來,輕道:「大師兄一點也沒變,讓人不敢放心他獨自出門。」

  芳准將她輕輕一放,改提著她的背心為握住她的手,並肩立在雲頭。

  他笑:「七十年了,他也就這一點沒變。剛入門的時候,卻比現在要可愛得多。」

  胡砂很有趣味地看著他,期盼他多說些鳳狄小時候的趣事,芳准果然從善如流,說道:「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在他名字裡取一個狄字嗎?鳳狄的家世可不一般,是祖洲專司儀樂的世家,曾經有幸為西王母彈奏過樂曲。因著家族名稱中有一個狄字,他拜入師門的時候,他父親請求道號加上這個字,所以才有了鳳狄。」

  「這孩子小時候沈默寡言,成天只是躲在房裡擺弄那些樂器,我哄了快一年,才哄得他聽話,那段日子,真是對我言聽計從,看我的眼神都崇拜的不行……哎,怎會像現在這般老成死板,我對那段日子可懷念的緊。」

  胡砂偷偷想,師父對她那麼好,只怕是因為自己和大師兄小時候差不多吧,對他言聽計從的,崇拜的要命。真是個虛榮的師父。

  「不過鳳狄從小對修行就不怎麼上心,確切來說,他資質也並非一流,起初我還擔心他百年之後不能開壇授業,直到鳳儀來了。」

  芳准突然提到這個名字,自己似乎也愣了一下,停在那裡不說了。

  胡砂垂下頭,低聲道:「師父,他……他以前又是什麼樣,您能說說嗎?」

  芳准出了一會神,才繼續說道:「鳳儀——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剛好十七歲,病得快死了,於是我便將他帶回清遠治病。他實在是個聰明的孩子,不過趴在視窗見我教鳳狄口訣,我念了三遍,鳳狄還沒記住,他卻已經背了出來,我二人都十分吃驚。那時便有了收他為徒的想法,不過他沒答應,只說自己要去找青靈真君,將來這裡的理由與我說了一遍……就與你那時一樣。我疑心大起,將此事說給師父聽,卻被他喝令立即將鳳儀趕走,我第一次忤逆師父,強行將他留下收徒,為此師父有許多年都不願見我。」

  胡砂沒說話,倘若他知道以後鳳儀會變成這般模樣,還會執意收徒嗎?鳳儀鳳儀,實在是辜負了他,辜負了一番慈愛之心。

  芳准眉頭微展,露出一個笑容來:「鳳儀入門之後,學什麼都是飛快,不到兩年就快趕上鳳狄了。要知道,鳳狄可是比他早入門二十年,自己師弟要超過自己,顯然很打擊他的自尊,鳳狄的性子也相當傲氣,這才開始認真修行。兩個人你追我趕的,到底還是鳳儀略勝一籌,你若是不來,我原本就打算將所有的本事傾囊而授給他。事到如今,只能說與他緣分已盡,別無他法。」

  胡砂忍不住輕輕嘆了一口氣。他會變成這樣,到底是他自己的錯,還是青靈真君的錯?實在是說不清。

  「胡砂,無論是人還是仙,在一生中總會遇到一些無法反抗,不得不低頭的事情。我希望你即使低頭,也要對得起自己的心。」

  他低聲說著,雙目定定地看著她,「你不要變成鳳儀那樣。他這樣……其實等於就是低頭,還是低得最殘忍的那種,你明白麼?」

  胡砂看著他的眼睛,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一時想到慘死的莫名,他順從了,最後還是死去。一時又想到鳳儀,他反抗了,成魔了,變得無比可怕。

  這一條路,要怎麼走下去才好?

  ×××××

  玄洲多山,景緻或秀美或險峻,令人目不暇接。

  而眼前這座山,甚至不可以稱為「山」,因為它從上到下都是尖利的岩石組成,東凸西凹,矗立在天地間,像是一把怪異又鋒利的匕首,要將天給割開似的,望一眼便神為之奪,腿肚子不由自主要發顫。

  正因為未曾有人能夠攀上,所以他們無法見到山頂的美麗景色。與陡峭的山勢不同,山頂十分平整,長滿了各類綠茵茵的樹木,最高處的岩石被冰雪厚厚地覆蓋著,經過日光的洗禮又變成瀑布,自岩石縫裡衝擊而下,飛珠濺玉一般。巨大的水潭上常年有水汽凝結而出的彩虹,美麗異常。

  水潭旁種了幾畦杏花,這裡卻不是四季如春的芷煙齋了,還未到杏花盛開的日子,只能見到光禿禿的樹幹。杏花林裡和芷煙齋一樣,建著幾座瓦屋,瓦屋前還有兩座茅屋,因為芳准的怪癖,只愛住茅屋,不愛住有瓦片的。

  胡砂剛來到這裡的時候,也沒想到山頂的景色與芷煙齋如此相像,連屋子和杏花都有。直到芳准給她解釋,才明白原來他很早便在這裡建了一座類似別院的地方,閒時喜歡一個人出來玩,便住在這裡,安靜又清雅。

  和住在芷煙齋一樣,中間那座瓦屋就是胡砂的房間,推門進去,佈置與芷煙齋並無二樣,只是山頂霧氣重,被縟都濕嘰嘰的,睡在上面很不舒服。

  胡砂半睡半醒地混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來渾身都疼,苦著臉梳洗一番,出門就見芳准在樹下打坐。她不敢打擾,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打算去水潭那裡打點水回來存著,忽聽他說道:「胡砂,今天起你便跟著我修行吧。我親自教你。」

  她心中頓時一喜,趕緊湊過去笑道:「真的?那太好了!師父教的可比大師兄好多了,上回騰雲也是您教會我的!」

  芳准睜開眼,含笑道:「那個不算教,今兒起才算真的教你。來,坐下。」

  胡砂頭皮頓時發麻,又不敢忤逆,只得慢吞吞坐下,要把兩條腿盤成麻花狀,做什麼跌坐蓮花。

  芳准奇道:「你做什麼?把腿當作麵條麼?」

  不是要跌坐蓮花嗎?胡砂無奈地看著他,廢了好大的力氣才把兩腿盤好,疼得眼冒金星。

  「你初初修行,擺這種姿勢只會分心,欲速則不達。來,放鬆,隨意找個自己喜歡的盤坐方式就好。」芳准拍了拍她的膝蓋,忽又像是被燙了似的,趕緊縮回,再也不碰她一下,只把眼睛又閉上,道:「坐好之後聽我說話,調整呼吸……」

  彼時他輕柔的聲音像春風一般,吹進耳朵裡,一直吹到全身各處,每一處都舒展了開來,說不出的服帖。胡砂不由自主便放鬆了下來,隨著他一步一步的指示,慢慢地,第一次真正入定。

  再次睜開眼,只覺雙眼所見與平日大不一樣,似乎處處都充滿了精氣,連樹下一株剛剛抽出花骨朵的野花都生機勃勃的。

  胡砂慢慢打量著眼前又熟悉又陌生的景色,身體裡也有說不出的舒適輕鬆,一時竟不想說話,只願多看看,多體會一下這新奇的感覺。

  耳畔傳來癢癢的感覺,像是什麼毛茸茸的東西在蹭,她一回頭,就對上一雙碧藍色的圓溜溜的大眼睛,登時唬了一跳——是雪狻猊小乖!

  它眯起眼睛,高傲地睥睨她,過一會,終於還是伸出舌頭在她臉上刷地一舔,權當打招呼了。

  胡砂啼笑皆非地摀住被舔的地方,喃喃道:「小乖,你來了……啊,是大師兄回來了嗎?」她從地上一躍而起,四處張望,果然見到鳳狄與芳准站在茅屋前說話,她趕緊跑過去。

  「大師兄,你回來的真早,我和師父還以為你要過好幾天才能找到這裡呢。」她笑眯眯地說著。

  鳳狄先前不知與芳准說著什麼,神情凝重,這會見到胡砂,便勉強露出一絲笑容來:「因見胡砂正在打坐,便沒去相擾。你如今修行進境不錯,以後還要保持這種勤勉。」

  說罷又與芳准拱手道:「師父,日後督促教導師妹的責任,還是讓弟子來承擔吧。如有遺漏不妥,您再指點。」

  還是大師兄來教?胡砂嘴上不說,面上卻早已掩飾不住失望的神情。倒也不是說他教的不好,只是她心底更願與芳准親近些,對這個冰山似的大師兄很有點畏懼。

  芳准笑道:「不用,為師總不能白白為她叫一聲師父,卻什麼也不教她。何況這五年對胡砂來說很重要,對你也很重要,最好不要分心其他事,專心修行為上。」

  鳳狄看了他一眼,嘴唇微微翕動,輕道:「可師祖說,您的身體……」

  「為師身體好的很。」芳准朝他眨了眨眼睛,「莫非鳳狄要親眼看看麼?」

  可憐的鳳狄登時漲紅了臉,趕緊拱手行禮掉頭便走,一面道:「弟子……弟子去餵雪狻猊。」說著一溜煙逃也似的走了。

  芳准笑嘻嘻地看著胡砂,柔聲道:「打坐效果不錯,你心地澄澈,更容易摒除雜思,比為師想得還要好。」

  胡砂因著被誇,連脖子都紅了,只會傻笑。

  芳准倚著門框,輕道:「你去吧,照著我說的法子,再坐一個時辰。午後來找我,教你其他的。」

  胡砂歡快地跑走了,她充滿了希望與活力,未來於她來說總是光明大過黑暗。

  芳准覺得自己對這種溫柔的活躍很是迷戀,忍不住要多看幾眼,好像馬上就看不到似的。直到她關上門,再也看不見,他才慢慢走進自己的屋子,木門在身後輕輕合上。

  他咳了兩聲,用袖子壓住唇,再放開,上面是一片殷紅。...<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4-24 11:12 PM

夜月一簾幽然夢 春風十里溫柔情

五年之後

  天像被墨水染過似的,風雨雷電交加。

  在這種天氣,投宿客棧的人反而會多一些。故而路邊一個小小的客棧一直沒熄燈,掌櫃的撐在臺子上昏昏欲睡,等待打烊前再多來幾個客人。

  大門忽然被推開,一個穿著蓑衣的人捲著風雨衝進來,斗笠還在一個勁往下滴水。像是很疲憊,他喘著氣坐在椅子上,一把揭了蓑衣,惹得掌櫃驚呼:「老五怎的今天便趕回了?不是說山塌了麼?」

  那人好容易定了定神,大聲道:「我……我遇到仙女了!」

  這樣一嚷嚷,本來一樓小廳坐的人不多,一時間都朝他那裡看去。那人指手畫腳,儼然激動之極:「真的是仙女!本來碧山那邊塌了一大塊,根本沒辦法通行,一群人都困在那裡。後來那個仙女就來了,念了幾句咒語,泥土就一起讓到兩旁,當真是大神通!大慈悲!」

  於是有人問道:「那仙女長什麼模樣?什麼名號?日後也好建個祠堂供她啊。」

  那人呆了一下,笑得很慚愧:「這……我們都忘了問,主要第一次見到仙女,都傻了。不過仙女娘娘的仙容我還是記得的,臉如滿月,眉若柳葉,穿著五彩的羽衣,身後還跟著兩個漂亮小童子,風姿卓越的很啊!」

  客棧裡眾人都聽得津津有味,大抵都在羨慕他能親眼見到仙女娘娘。

  靠著南邊角落裡,坐著一個布衣少女,正在喝茶,聽得他這樣說,一口茶險些噴了出來,低頭看看自己,怎麼也找不到「五彩羽衣」和「漂亮小童子」在何處。至於臉如滿月,眉若柳葉,只怕就更不靠譜了。

  她見客棧眾人聽得有趣,不由撥了撥脖子上的紫色大綢圍巾,露出半張臉來,膚色潔白,下頜尖俏,烏溜溜的眼珠子,透著一股嬌憨,一絲嫵媚。

  招來小二結了茶錢,她懷裡抱著個布袋,裡面也不知裝了什麼,起身要上樓。

  路過那人身旁,她還特地轉頭看了一眼,見那人沒認出來,她笑嘻嘻地便去客房睡覺了,直走到樓梯拐彎處,還聽那人在嚷嚷什麼「豐滿妖麗」,「絕代風華」,讓人好生想笑。

  關上房門,胡砂解下了脖子上的圍巾,原本她遮住臉做好事是不讓人認出來,不過現在發現完全沒這個必要,她就是大刺刺地往那人面前一站,臉貼臉,他也未必認得出開路的「仙女」是她。何況,她還沒成仙。

  她取了梳子坐在床沿梳頭,因著外面風雨交加,布袋裡的水琉琴感應到水汽,像是很高興,發出微微的鳴聲。

  把布袋解開,水琉琴便呈現在眼前。胡砂把它捧起來,像五年來每天晚上睡覺前做的那樣,用手輕輕在上面撫摸著。

  這琴與起初看到的模樣有些不同,因為是吸收了她的血肉精氣復活的,冰藍色玉石底下透出一層血色來,若隱若現,像活的一樣。被胡砂撫摸似乎也是一件令它喜悅的事情,在她掌中微微顫抖起來,神光流轉,要說話似的。

  胡砂摸了半天,只摸到四根弦,到底還是忍不住嘆了一口氣,低聲道:「五年啦,琴啊琴,第五根弦你到底打算什麼時候冒出來?再不出來,第二道天罰就要降臨,這次我可真要被天火燒死了。」

  水琉琴自然是不會說話的,只能在那裡無辜地顫抖著,抖了半天,見她毫無反應,便偃旗息鼓不鬧了。

  胡砂把梳子一丟,抱著水琉琴便倒頭大睡。剛要睡著,卻聽有人在外面輕輕敲窗戶,一面叫她:「胡砂姑娘,胡砂姑娘。」

  她迷迷糊糊地坐起來開窗,卻見一個黑漆漆的人影蹲在窗臺上,從頭到腳都濕透了,帽子上還滴著水,仔細看去卻是個年輕的男人,長得妖孽無比,眼睛底下一顆紅紅的淚痣,好像隨時會哭給你看的模樣。

  胡砂一見他便笑吟吟地打招呼:「啊,是白紙小人三號!找我有事嗎?」

  這名字還是胡砂給起的,因為芳准的白紙小人眾多,都沒有名字,每個還都負責不同的領域,譬如上回照顧胡砂的那個老氣橫秋的小丫頭,就是專門做丫鬟的,胡砂管她叫白紙小人一號。

  二號是那金甲神人,雖然他並不是白紙小人,而是更高級的存在,不過胡砂弄不清楚,於是堂堂神將大人被取名白紙小人二號,據說為此他找芳准哭了好幾回。

  至於這妖孽又漂亮的男人,看著很風騷,功用不過是用來通風報信,因他腳程極快,關山萬里也不過瞬息之間到達,胡砂給他取名白紙小人三號,他還覺得很有個性,高興的不行。

  白紙小人三號先生為難地蹙起雙眉,桃花眼裡又開始凝結水汽,其實他不過是在思考怎麼傳話而已,隔了一會,他才說道:「芳准讓我帶話,你要是過半個時辰再不回去,他就不吃藥了,還要把那些藥草都燒掉。」

  什麼?!胡砂跳了起來,險些把水琉琴給砸了。

  「這……有暴風雨,我才說在外面住一宿,師父也不至於這樣吧!」她鬱悶極了,趕緊穿衣穿鞋。

  三號先生同情地望著她:「芳准也是擔心你,五年來你下山的次數屈指可數,眼看水琉琴要修復好了,只怕還有人來搶,你一個人在外面危險的很,還是趕緊回去吧。」

  胡砂黑著臉把包袱一提,撅嘴道:「那還不是因為他連自己治病要用的藥草都懶得採!我才出門幫他採藥,你看,這麼一大包呢,夠他吃個一年半載的。」

  抱怨歸抱怨,她還真怕芳准把藥草燒了再也不吃藥,依照此人的任性程度,真能做的出來。當下趕緊捏了訣騰雲而起,急急往回趕。

  芳准這幾年身體很明顯不行了,雖然他從不承認,但有一次被胡砂撞破他嘔血的場景,便再也瞞不下去。

  他自十幾歲生了一場大病,險些死掉,從此就比常人體弱。金庭祖師要他留在清遠,也是情有可原,畢竟仙山靈氣充沛,對他身體大有裨益。上回被檮杌打了一掌,剛過去沒多久,又遇上天火降臨,雖然後來傷都被治好,然而對他身體也是不小的消耗,加上失去了仙山靈氣庇護,發作起來真正狠毒異常。

  胡砂哭著纏著求了很久,才從他口中問到藥草的事,他未成仙之前一直是吃藥的,成仙之後覺得那藥苦得不行,便偷偷丟了。他人又懶,對自己的身體也不怎麼放在心上,自大的很,總覺得自己死不掉,故而不肯吃藥,若不是胡砂跑了幾千里的路專門為他採藥,親手熬製了求他吃,只怕他到現在也還是任性地撐著。

  所幸,藥草到底還是有效果的,近一年多來,他臉色明顯好了,咳嗽也慢慢止住。只有一點麻煩,每天哄他吃藥是最頭疼的。她以前也不曉得芳准有那麼多怪癖,怕苦,怕燙,怕藥味,任性得令人髮指。

  這次又說要燒掉藥草,真真讓人咬牙切齒。

  胡砂懷著一肚子悶氣,衝回山頂,從頭到腳都被淋濕了,也顧不得擦一下,氣呼呼地敲他房門。

  沒一會,芳准便端著燭臺笑眯眯地開門了。

  「師父!你太任性了!」胡砂劈頭第一句話就是這個,「你要我趕緊回來隨便吩咐一聲就是,幹嘛要用不吃藥來嚇我?」

  芳准無辜地看著她:「為師方才做了個夢,見你被青靈真君搶走了,心裡很有些不好的預感,於是讓三號趕緊去接你。如今見你沒事,師父心中真是欣慰啊。」

  典型的轉移話題!胡砂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她也不是以前那個呆呆的小姑娘了,這種無聊的謊話就能騙到她?

  她將濕淋淋的包袱放在桌上,低聲道:「這是新採的藥草,我去替你熬藥。」

  芳准將她袖子輕輕一拉:「不急,看你像從水裡撈起來的模樣,先擦擦乾,別生病了。」

  他抓著袖子替她擦臉,把黏在腮上的頭髮撥開。胡砂警戒地瞪著他:「師父,藥是一定要吃的,拖延時間也沒用。」

  他無奈地一笑:「以前你多可愛啊,現在怎麼快和鳳狄一樣了。師父好懷念以前的小胡砂。」

  胡砂撅著嘴不說話,芳准索性也不說了,將她的臉擦乾,順便將濕漉漉的頭髮撥到耳後去,又看了她一會,突然輕道:「胡砂,你長大了。個子也高了。」

  她愣了一下:「……有嗎?」

  芳准點了點頭,將她牽到銅鏡前,兩人的身影便映在了其中。她的個子快趕上他的了,因著五年過去,她如今已經是二十歲的大姑娘,先前青澀的稚氣早已消失,身材也圓潤窈窕起來,只怕再也不會有人將她當作芳准的妹妹來看。

  芳准定定看了一會,輕道:「你會長大,師父卻永遠不會變老了。」

  胡砂回頭看著他,有些疑惑:「不老不是很好嗎?誰都不願意變老。」

  芳准微微一笑,柔聲道:「可有時候,我卻覺得能變老也是很不錯的事。」

  銅鏡裡,他漆黑的眼珠一直看著她,屋裡燭火突然輕輕爆了一個響,胡砂如夢初醒,臉上情不自禁便紅了,像是怕靠太近褻瀆了他一樣,趕緊退開。

  「師父,你先休息,我去熬藥。」她急急走了出去。

  熬好了藥,還要稍稍放冷一些,再加點蜂蜜調味,芳准才肯喝。

  胡砂將藥端進自己屋子,放在窗臺上等它冷卻。一時間又覺得心頭有潮水在洶湧,像是喜悅,又像是感慨。忍不住抽出紙筆,在玉版紙上畫兩個小人兒。

  左邊這個抓著袖子,替右邊那個小人擦汗,她在旁邊寫下一行字:第三百八十七回靠近他,睫毛很長,瞳仁很黑,裡面映著兩個我。

  寫罷只覺心頭很甜,夜半淋雨趕回來的怨氣早就不知跑哪裡去了,倘若以後他都會這般替自己擦臉,她寧可淋上一百年的雨也不要停。

  胡砂咬著筆頭只想笑,突然又想到他說寧可自己能變老。

  於是提筆在下面加上一行話:滄海桑田,不如攜手到老。寫完又覺得太過直白,癡心妄想似的,趕緊把紙揉成一團,丟火盆子裡燒了。



夜半訪客

  藥放冷之後,胡砂便小心翼翼地端著去芳准的茅屋。

  他還沒睡,披著外衣倚在床頭,用剪刀剪新的白紙小人,一直剪了三個,放在桌上輕輕吹一口氣,三個小人便立即站了起來,像活了似的,手腳並用從桌上跳下,一落地便瞬間長高,化作兩男一女,個個眉目端麗,跪在他面前柔順的很。

  「胡砂,給他們取名字。」他把藥接過來,小小喝了一口,登時厭惡地皺起眉頭。

  胡砂從善如流地從左到右指過來:「白紙小人十七號,白紙小人十八號,白紙小人十九號。」

  忽視掉那三人臉上的黑線,芳准豎起大拇指來:「真是好名字。原來已經有十九個了,這麼多。」

  說著反手就要把剩下的藥汁倒掉,胡砂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師父,要喝完!」

  他立即露出標準無辜表情:「我只是手滑了一下。」

  相信他才有鬼!胡砂瞪圓了眼睛,非看到他一滴不漏地把藥喝了,這才滿意地點點頭。芳准在後面嘆氣:「刻薄,死板,冷血,無情。」

  反正藥已經喝完了,他說什麼都無所謂。

  胡砂把空碗放到桌上,過來替他放下帳子,低聲道:「師父,不早了,喝完藥就睡吧。」

  芳準沒回答,只將剪刀拿在手裡不住的玩,忽然問道:「鳳狄回來了嗎?」

  她愣了一下:「大師兄不是接了破軍部的除妖任務麼?不會這麼快回來。」何況他又不認路,每次出門沒有十天半個月是找不回來的。

  芳准嘆了一口氣:「那便只能為師親自出馬了。」

  他雙指一撮,吩咐道:「你們三人,去山下將客人迎上來吧,別做得太過。」

  白紙小人十七到十九號立即答應了一聲,眨眼便消失在屋子裡,胡砂一頭霧水,茫然道:「師父,是有客人來?」

  芳准撐著下巴,懶洋洋地點了點頭:「算算日子,水琉琴最後一根弦就快出現了,這些不速之客只怕會越來越多。讓他們吃點苦頭也好。」

  胡砂急忙轉身:「我也去看看。」

  他飛快伸手拉住,用的勁大了些,胡砂一個踉蹌,一頭撞在他身上,鼻前只嗅到一股清幽的味道,藥草連帶著另一種香氣,令人陶醉。她一邊的臉頰蹭在他微微裸露出的一片胸膛上,頓時面紅耳赤,手足無措。

  芳准扶住她的肩膀,託了起來,道:「你別去。水琉琴在你身上,萬事都要謹慎,莫叫別人佔了便宜。」

  胡砂默默縮了幾寸,點頭答應了。

  正是尷尬時,卻聽窗外傳來白紙小人們的聲音:「先生,作孽的妖魔已經帶上來了。」

  芳准推開窗,就見十八號手裡捏著一根軟綿綿的東西,通體銀白,微微瑟縮著,顯見是不行了。他露出一個笑容,輕道:「這蛇小妖我見過,青靈真君身邊有兩個道童,名為明武,明文。明文在石山舊殿被鳳儀殺了,這蛇妖原本是他的靈獸,沒什麼本事,此番前來,想必是一探虛實的。」

  十八號垂手等待他的指示,芳准搖了搖頭:「丟下山吧,它也是自身難保。」

  十八號剛要揮手將蛇妖丟下懸崖,突然「咦」了一聲,像是發現了什麼奇怪的事一般,緊跟著那奄奄一息的蛇妖突然伸得筆直,像一桿槍似的,「卒」地一聲,猛然紮進他胸口,十八號哼也沒哼一聲,猝然倒地,瞬間就變成一張破破爛爛的白紙小人。

  那條白蛇一直穿透了白紙小人,硬生生紮在堅硬的岩石裡,漸漸變得又粗又長,最後從尾端「刷」地一下張開,孔雀開屏一般,分成兩隻雪白的翅膀,在空中緩緩拍打。紮進岩石裡的部分也縮了回來,仔細看去,竟然是它的長嘴。

  一條白蛇,突然就變成了一隻巨大的妖鳥,連芳准都有些吃驚:「居然讓別的大妖附身在蛇妖體內!這個法術可是要遭天譴的!」

  話音未落,妖鳥雙翅一展,猶如颶風過境一般,周圍登時飛沙走石,煙霧騰騰,令人睜不開眼。此妖的威力自然比方才的蛇妖厲害了不知多少倍,十七號與十九號聯手對付,也吃力的很,時常要被它的大翅膀扇得飛出老遠。

  芳准見胡砂低頭揉眼,顯然是有沙子迷住眼睛了,他將手裡的剪刀輕輕拋出去,在半空中忽然變得十分巨大,金光閃閃,一把卡在妖鳥背上,竟令它無法動彈。只聽「哢嚓」一聲,它背上兩隻巨大的翅膀竟被剪子給剪斷了,再也揚不起任何煙塵,為十七號與十九號左右夾擊,很快就癱倒在地上。

  胡砂眼裡不知迷了多少沙子,痛得要命,怎麼揉也不行,兩隻眼紅通通的,眼淚一個勁往下淌。

  芳准托起她的下巴,湊過去仔細看,輕道:「別揉,都紅了。」

  他把手輕輕放在她眼皮上,照著手背吹一口氣,這才把手放下:「現在好些了嗎?」

  胡砂吸了吸鼻子,默默點頭。真要命,她現在滿臉眼淚,只怕還有鼻涕,丟人到家了,師父的臉還湊那麼近!她刷地一下又漲紅了臉,惶恐地趕緊低頭,只怕被他看出來。

  芳准還湊過去看:「我看看好沒好,把臉抬起來。」

  胡砂急得頭髮都要燒起來,一個勁說道:「沒事了沒事了我好了我好了!」

  芳准正要說話,忽聽庭院裡響起一個低柔慵懶的聲音:「師父,小胡砂。」

  胡砂乍一聽那聲音,渾身的血液都像被凍住一樣。

  多久了?多久都沒聽見這人的聲音?

  她慢慢回頭,耳中甚至能聽見脖子肌肉發出僵硬澀然的聲響,慢慢轉身,慢慢抬眼。然後,她見到了站在庭中的那個花衣少年。

  蒸騰的煙霧慢慢沉澱下來,在他身周。他與五年前完全沒有兩樣,穿著花裡胡哨的袍子,雙手懶洋洋地攏在袖子裡,眉目如畫,神情略帶著輕佻與涼薄之色,像是對什麼都不在乎似的。

  只是那一頭曾經美麗無比的烏髮,如今變成了火焰燃燒般的色澤,令她覺得很陌生,很陌生。

  胡砂細細抽了一口氣,只覺芳准緊緊抓住了自己的手:「不用怕,不是真人,是替身。」

  她還未反應過來,什麼替身,真人。她只覺心中無緣無故升起一股刻骨的寒意,那人這樣站著,同樣的姿態,同樣的神情,她卻覺得完全不認得他,就像當初在石山舊殿,他突然用死來威逼她的那個瞬間一樣。

  分不出,到底是恐懼,還是厭惡,抑或者,是疏離。

  鳳儀微微垂首,柔聲道:「師父,如今弟子的替身法術學得還不錯吧?應當不會辱沒師門?」

  芳准淡然一笑:「不錯,你學得很好。你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孩子。如此深夜,你把替身用在青靈真君的妖魔身上,有什麼目的?」

  鳳儀抬頭定定看著他,眸光微轉,又望向胡砂,神情變得十分溫和:「五年不見,弟子身不隨師父,心中卻時常掛念。因為想到水琉琴復原的日子也近了,那些卑鄙的魑魅魍魎只怕要來打擾師父與師妹的清修,故而特來一探。見兩位安好,弟子心中十分欣慰。」

  芳准點了點頭:「你還有些孝心,不枉我教你一場。」

  鳳儀勾起唇角,朝前走了兩步,一直守在兩旁監視他行動的十七號與十九號立即動作了,一前一後夾擊上去,試圖阻擋他的前進。

  電光火石間,也不見鳳儀有任何動作,十七號與十九號卻同時倒飛了出去,狠狠摔在地上,瞬間化作原形——白紙小人,而且腦袋的部分是斷開的。

  胡砂見他如此狠厲,心中不免發寒,情不自禁退了兩步,卻被芳准捏了兩下手,示意她不用怕。

  「鳳儀,你來的太早了。」他低聲說著,甚至有些遺憾,「水琉琴還沒修好,你怎麼這樣沉不住氣。」

  鳳儀一直走到窗邊,便停了下來,和以前一樣,懶洋洋地用手支著下巴,靠在窗臺上。

  像一幅畫,卻是一幅令人膽寒的畫。

  他說:「我今天不是來搶水琉琴的,我是想……來看看師父和師妹,順便和師妹說兩句話。」

  胡砂再也忍不住,大聲道:「我沒什麼跟你說的!當日你逼我去拿水琉琴,把我當作螻蟻。如今見水琉琴為我修復,又跑過來與我敍舊。你以為我是傻子嗎?水琉琴我不會給青靈真君,更不會給你!你不要做夢了!」

  鳳儀苦笑了一下:「哎呀哎呀,小胡砂生氣了。你脾氣怎變了這麼多?以前是很聽話的呀。」

  芳准頗有認同感地偷偷點了點頭。

  胡砂用盡全身的力氣去瞪他,惡狠狠地,只有這樣她才不會害怕地轉身逃走,她逼迫自己站在這裡,正面,面對他。

  鳳儀忽然湊近過來,睫毛幾乎要戳到她鼻子上,胡砂屏住呼吸,咬牙硬是不退後,由著他將自己仔細打量,最後輕輕嘆息:「你長大了,比小時候漂亮了許多。」

  她還是不說話,手指卻開始微微顫抖,似乎連髮梢都開始發抖。

  他的雙眼漆黑若谷,永遠也望不到盡頭,猜不到他在想什麼,是要算計你,還是打算疼惜你。每一次她以為的疼惜,都是他的算計。每一次她以為的算計,其實是更大的算計。

  在這個人面前,她寧可化成灰,也不願去想,曾經,真有那麼一刻,她想要放棄一切,與他一起離開。哪怕只能活五年,也不要緊。

  「胡砂,這五年我時常想著你,不知你變成什麼樣了。如今一見,比我想得還好。」他抬手,像是要摸她,最後卻只是用指尖虛虛沿著她的輪廓劃下來,像在愛撫情人的肌膚一般,溫柔又纏綿地。

  「你想過二師兄嗎?」他問得很輕柔,甚至帶著一絲祈求的味道。

  她很清楚,他是在裝,可是心裡有個聲音在說:有的,她也時常想他。

  她初初去到清遠山,師父成日見不到人影,大師兄嚴苛冷漠,只有他對她最好,給她買吃的,柔聲安撫,和他說什麼好像都不用擔心。

  想他,那又如何?

  胡砂低聲道:「不錯,我天天想著你。但我想的是以前的二師兄,你對我的好,就算是假的,我也很感激。但我想你,不代表我要被你侮辱,被你利用。你要弄明白這點。」

  鳳儀略有些震動,靜靜看了她一會,沒有說話。

  胡砂也不再說話,她與他,實在沒有什麼好說的。...<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4-24 11:27 PM

十八鶯

  「倘若……我是說倘若。」鳳儀垂下頭,靜靜看著自己的手指在窗臺上一下一下地敲打,「倘若我說,是邀請你,甚至——請求你,與我在一起。為著不讓青靈真君繼續壓在頭頂作威作福,我需要你,也需要水琉琴。胡砂,你還是要一口回絕我嗎?」

  胡砂沈默了半晌,低聲道:「我不會成魔,不會為了報復,讓自己變得可憎。」

  鳳儀微微一笑:「我明白了,如今在你心中,我是一個可憎之人。」

  胡砂的嘴唇抖了一下,到底還是撐著,什麼也沒說。

  鳳儀緩緩退了一步,雙手攏在袖中,輕道:「我本以為你會瞭解我,因為我們是同樣的受害者。後來我明白你不同,卑微的只願意活在眼下。胡砂,你越是這樣,我越是恨你,每次見到你,都讓我想起曾經的自己,那是一種恥辱。」

  她別過腦袋,淡漠地望著雕花窗櫺,良久,方道:「我不會為了你的認同而活。」

  鳳儀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總有一天——叫你死在我手上,了結這種恥辱。」

  她猛然抬頭,定定望著他的臉,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道:「我也不會死在你手上。」

  鳳儀呵呵笑兩聲,輕飄飄地離地飛了起來,朗聲道:「話就說到這裡,很快還會再見的。師父,你要保重,別一個不小心病死了,弟子心中會難受。」

  芳准淡道:「你等一下,我有說讓你走了嗎?」

  鳳儀微微一愣,飛起的動作突然便僵在半空,上不得下不去,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捉住一樣。他先是神色微變,跟著卻展開眉頭露出滿不在乎的笑容:「師父還有什麼指教,弟子當然洗耳恭聽。」

  芳准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第一,你已不是我弟子,師父兩個字我聽著寒磣,請你收回去。第二,我可以誇你聰明伶俐,日進千里,不過就算你是當世第一天才,你的身體只活了區區五十五年,某些力量是沒辦法容納的。那些魔道的禁忌之術,遲早有反噬的一天。第三,如今就算你不說,我也能看出你身體損壞了很多,想要再得到水琉琴的力量,有大半的可能足以令你當場灰飛煙滅。這個結局,你可有準備好?」

  鳳儀眯起眼,輕笑道:「你以為我如今活著,就不是灰飛煙滅了?」

  「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麼現在不去死?」芳准笑吟吟地看著他,像是問你為什麼不喝茶一樣。

  鳳儀終於也說不出話來,帶著一絲無奈的神色看著他,好像還有那麼點委屈,怪他問的太無情,一點面子也不給他。

  場面一時僵在那裡,誰也不說話,大抵也是不知道該怎麼說。芳准的冷場王稱號,當之無愧。

  不知過了多久,鳳儀突然轉了轉眼珠子,柔聲道:「師父,您安排我的事,我一定都做好,儘管放心便是。不必再將我困著了,倘若大師兄回來看到,卻又怎麼辦?」

  此話說得胡砂一愣,想了半天沒想明白前後關係。芳准卻慢慢皺起眉頭,目光沉沉,隱約露出一絲怒意來。

  鳳儀又柔聲喚了一下:「師父,弟子真的明白了,求您放開吧。」

  話音未落,半空中突然傳來鳳狄的聲音:「鳳儀!」

  胡砂心中大驚,抬頭一看,果然見鳳狄騎著雪狻猊回來了,臉上表情複雜之極,像是不可思議之極,又像是驚疑不定,還像是驚恐,在芳准與鳳儀身上來回看,臉色忽白忽灰。

  倒是小乖乍見到鳳儀,喜得仰天長嘯一聲,屁顛顛地衝到他跟前,打算像以前一樣與他親熱玩耍。不過跑到離他五尺遠的地方,卻又停了下來,疑惑地伸長鼻子仔細嗅,有些不敢過去。

  鳳儀對它笑了笑:「小乖,你還記得我。這麼多人,卻都不如你一隻畜牲有些良心,見了我還知道高興。過來,讓我好好看看。」

  小乖眨了眨眼睛,遲疑地靠過去,後面的鳳狄與下方的芳准同時吼道:「別去!」

  它足下頓時一停,卻還是遲了。鳳儀寬大的長袖蛇一般飛舞起來,將它攔腰一捲,大約是勒得狠了,小乖發出痛楚的叫聲,為他拽過去,毫不憐香惜玉地揪住背心一塊軟皮,沉聲道:「師父,你別逼我太緊!那些事根本不是一點點時日就能做完的!你快放我走,不然我就把它剁成兩截!」

  到了這個時候,胡砂要再弄不清他故意亂說的目的,就真的成傻子了。他分明是擾亂視線,挑撥離間,其心可誅!

  小乖痛得嘰嘰直哭,不敢相信溫柔的二師兄會拿自己做狻猊肉靶子。它更不敢相信的事還在後面,芳准放開束縛之後,他居然還不放開自己,粗魯地抓著它的背心,在半空朝芳准行禮:「多謝師父。弟子這便告辭了。」

  語畢,抬手便將它狠狠朝岩石上擲去,鳳狄急急追上,一把將它抱住,好險沒有砸的頭破血流。

  鳳儀調皮地輕笑一聲,道:「大師兄,保重。」

  他縱身便要躍下山崖,鳳狄因抱著雪狻猊,來不及阻攔,只能乾瞪眼。

  忽聽身後有一陣清脆歡快的哨聲響起,像春天亂鶯飛舞發出的啼鳴聲似的,鳳儀下意識地回頭,卻見月夜下一道寒光朝自己射來,還帶著呼哨的聲音。他側身輕鬆地避過,誰知那東西竟像認得他一樣,掉頭又纏了上來,無論他躲到哪個方向,它都能迅速追上。

  鳳儀從未見過這種古怪的兵器,不敢硬接,身體一沉,打算直接墜下去,哪知那東西忽而伸長了,一圈圈將他圍住,「刷」地一下,他被上下左右圍了個結實。

  此時低頭再看,終於將這東西看了個明白。卻是十八把銀光燦燦,中間劈了一道細縫的小刀,因動作極為迅猛,所以有風流竄過縫隙間,便發出鶯啼般的脆響。

  鳳儀朝胡砂望去,卻見她手放在唇邊,儼然是在念訣,這十八根小刀,便是她的武器了。眼見十八把小刀,在空中上下懸浮,錯落有致,竟然將他圍得滴水不漏,鳳儀忍不住讚道:「小胡砂,你真進步了不少,二師兄要對你刮目相看了。」

  胡砂沒說話,只將手慢慢放下,「卒卒」幾聲響,十八把小刀將鳳儀在空中攪了個稀爛,紅光一閃,無數張白紙碎片隨風吹散了開來。對了,他用的是替身,十八鶯絞碎的不過是白紙小人而已。

  她手腕又是一轉,十八鶯發出清脆的啼鳴,速速飛回她掌心,十八把小刀橫著疊起來,只有五六寸長,刀身極薄,近乎透明,卻鋒利無匹。

  胡砂將十八鶯收回袖中,垂頭不語。

  她明明是將那個人趕走了,心中卻一點也不愉快,眼見鳳狄抱著雪狻猊落在地上,神情古怪地過來給芳准行禮,她忍不住輕道:「大師兄,他……是在說謊,想挑撥關係,你別聽他亂說。」

  鳳狄默然點頭,隔了一會,輕道:「他——今天來是做什麼?」

  胡砂搖頭道:「是來……想找我,把水琉琴給他。」

  「豈有此理!」鳳狄登時勃然大怒,一把拽住她的手腕,「你不許聽他蠱惑!以後不管他用什麼法子來找你,都別理他!」

  胡砂冷不防他用這麼大的勁,痛得差點叫出來。鳳狄卻毫無所覺,還在逼著:「胡砂!聽見沒有?他已經成魔了!還要拖你下水,你要是被他蠱惑,就是無可救藥!」

  芳准扶住胡砂的肩膀,將他的手按住,淡道:「你別衝動,放開她,慢慢說。」

  鳳狄飛快放開胡砂,難掩古怪的神色,望著芳准,良久,才低聲道:「師父,他已經成魔,人人得而誅之的魔。與他說話,甚至看到他都是對您的褻瀆……為什麼任由他跑掉?」

  芳准眸光一動,森然道:「你是說我放走了他?」

  他甚少用這種語氣說話,更極少露出陰冷的神情,此刻雙眸猶如凝冰碎雪一般,看得鳳狄心頭髮寒,垂頭猶豫道:「不……弟子不是……」

  芳准冷冷一笑:「聽說你師祖給你提了位置,做了破軍部副長老,不必拘泥百年之約,過兩年就能開壇授業了。為師倒要在這裡恭喜你,鳳狄,真是不錯。」

  他轉身走進茅屋,看了一眼胡砂,她又用那種溫柔又傷感的眼神看著他,那雙眸子像夢一樣不可捉摸。他頓了一下,這才將門關上,再無聲息。

  鳳狄被他誇得背後倒出了一片冷汗,暗悔自己失言。

  師父雖然平日裡和氣慈祥,從不說一句重話,但真正惹他生氣起來,卻很不得了,三言兩語便能將人說的無地自容。七十五年來他也只見他真正發過兩次火,一次是為了鳳儀入門,一次便是今日了。

  雖然知道他生氣的理由未必是自己,而是成魔的鳳儀,他心中還是不好受,忍不住抬手去敲門,打算和芳准賠罪。

  胡砂在後面輕道:「大師兄,現在別找師父了。他剛喝過藥,又被二……被鳳儀氣得夠嗆,讓他好好休息吧。」

  鳳狄只得把手放下,點了點頭:「……好,你也早點去休息。今天的事……就當沒發生過,別再想。」

  他轉身朝自己的屋子走去,沒走兩步,聽見胡砂輕輕跟在身後,他回頭柔聲道:「還有什麼事?」

  胡砂幽幽看著他,低聲道:「大師兄,不是師父放他走,你方才也看到了,那是他的替身。就算抓住了也沒用。你……別聽他挑撥,讓師父生氣。」

  鳳狄嘆了一聲:「我知道,是我失言了。」

  胡砂微微一笑:「大師兄嫉惡如仇,所以反應才那麼激烈,我明白。對了,你升做破軍部副長老,怎麼不告訴我?好教我代你歡喜。」

  鳳狄見她笑得溫柔真摯,一張小臉在月下像蒙了一層白紗,玉也似的肌膚,心頭忍不住一動,不自禁也露出一絲笑,柔聲道:「也是剛剛才做,還未來得及告訴你和師父。如今不是知道了麼?」

  「這是好事,得慶祝一下。」胡砂想了想,拍手道:「明天你不出門了吧?回頭咱們下山買幾罈好酒,配上幾截鮮藕,叫上師父,你也能順便給他賠罪了。好不好?」

  鳳狄見她這般可喜姿態,情不自禁便說了個好。胡砂笑吟吟地與他又閒聊了幾句,確定明天的安排,這才轉身告辭了。

  鳳狄看著她苗條的背影,忍不住喚道:「胡砂。」

  她回過頭來,露出疑問的眼神,他便猶豫了一會,道:「清遠如今有許多流言蜚語,對你與師父都不太好。日後……儘量小心,像今天見到鳳儀這種事,別聽他妖言惑眾,直接動手。知道麼?」

  胡砂點了點頭。

  「去睡吧。」他柔聲說著,目送她走遠了,再也看不見。

  他一時想到五年來她的種種處事行為,可愛之極,心中便是暖暖的,唇角露出一個笑容。一時又想到清遠的那些流言蜚語,以及今日見到師父與鳳儀相處的情景,心事又沉重起來。

  顛倒茫然了半日,這才默默進屋休息,一夜無話。



杏花一樹人如削

  隔日一大早,胡砂便先去給芳准請安,順便為大師兄求兩句情,哄得他開心些來喝酒。

  誰知敲了好久的門,芳准才懨懨地來開了,她那聲「師父」還沒叫出口,他便沒精打采地說道:「為師今天很累,會客喝酒聊天調教一概不奉陪,對賠罪更沒興趣。」

  胡砂只好把一肚子話吞了回去,勉強笑道:「那……師父好好休息,弟子不打擾了。」

  轉身要走,忍不住又回頭看看,芳准也不關門,只倚在門框上 ,定定看著自己。那眼神令人心裡癢癢的,還有些發毛。

  胡砂於是使勁回想自己最近到底做了什麼冒犯他的事,惹得他用這種無奈又鬱悶的眼神瞪自己。

  實在想不出,只得過去俯首先自己認罪:「師父,是不是弟子言行上有什麼冒犯的地方,惹得您生氣了?弟子這就給您賠罪。」

  芳准淡道:「你們動不動就失言,一天失言個十次八次的,每次都來賠罪,我豈不是要累死。讓別人聽見,這般小題大做,還以為我是怎生苛責你們呢。」

  胡砂到底不傻,總算聽出點味道來了,斟酌一番:「那……我去和大師兄說下,讓他也放寬心胸?」

  豈料芳准反倒更生氣了,冷道:「為師累了,要休息。」跟著便把門一關。

  胡砂蹲在門口,把頭皮抓破也沒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實在憋不住,趴在視窗朝裡面輕輕喊:「師父,弟子到底說錯什麼了?這個……弟子愚笨,實在不明白師父的意思……」

  窗戶裡伸出一隻手來,將她頭頂一根紅珊瑚的簪子輕輕拔下,滿頭青絲頓時鬆散開,遮住她半邊臉。胡砂哎呀一聲,趕緊抓住頭髮:「師父!我就這一根簪子了!」

  芳准靠在窗臺上,兩根手指捏著那色澤鮮豔欲滴的簪子,反覆看,低聲道:「太花哨,以後別用這個顏色。回頭師父幫你買個樸素些的,省得總有人看。」

  胡砂哭笑不得地抓著頭髮,喃喃道:「……誰看啊……師父,你別和我開玩笑了,我真的只有這根簪子能用,你拿走了怎麼辦?」

  芳准從懷裡掏出一根細銀簪,果然款式樸素多了,而且……分明是給男人用的。

  他朝她擺擺手:「轉過去。」

  胡砂一頭霧水,也不好違抗師命,只好乖乖轉身。

  忽覺他手指拂過髮間,微涼,卻又好像是滾燙的。她竟不由得戰慄起來,顫聲道:「師父……!」

  他沒有說話,只將她的頭髮用手指梳好,綰成一個小巧的髻,這才將銀簪細細插了進去。自己還很滿意似的,左右看看,露出一絲笑容來:「這樣便好了。」

  胡砂只覺一顆心要從喉嚨裡跳出來似的,臉上燙得嚇人,不敢回頭,生怕被他看出來。

  好在他也沒問她怎麼背對著自己,手指把玩著那銀簪上嵌著的一顆小珠子,一言不發。

  安靜,安靜。只有風聲細細穿梭過杏花林,捲起漫天飛紅。

  不知過了多久,胡砂忽然低聲道:「師父,大師兄他……」

  「誰也別提,別說。」他的聲音也很低,像是那陣風吹到了耳朵裡,熨帖進心裡。

  胡砂半是驚喜,半是茫然,輕輕地,又喚一聲:「師父……」

  他「嗯」了一下,表示回答。

  她再也說不出話,耳中只能聽見擂鼓般的心跳聲,怎樣也安靜不下來。

  鳳狄來找胡砂的時候,發現她雙頰緋紅,神情迷惘卻又充滿狂喜,像一朵馬上便要盛開的花。這種神情令人驚愕,也令人看得目不轉睛。

  他生怕驚了她似的,輕輕走過去,低聲道:「胡砂,怎麼了?」

  到底還是讓她驚了一下,急忙站起來,連連搖頭:「沒……沒什麼。大師兄,我們去買酒吧!」

  鳳狄心頭疑惑,回頭朝芳准的茅屋看了一眼,窗戶大開,隱約可見芳准寬大的衣袖,依偎在窗邊,低頭看書。

  胡砂做賊心虛,拉著他飛快下山,到了鎮子上,滿臉紅暈都沒完全褪去。

  鳳狄眼尖,見她頭上戴的不是平日裡的紅珊瑚簪子,反而換成了一根細銀簪,款式看著好像男人用的,心中更疑惑。

  他慢慢走到她身邊,假借低頭與她一同挑選酒罈,一面隨意道:「胡砂,頭髮有些亂,是早上出來的太急了嗎?」

  她把臉垂了下去,看不清表情,但耳朵卻紅了,隔半天,才細聲道:「嗯、嗯,可能是沒弄好。我……我原來的簪子不知掉在什麼地方了,所以換了這根,用著不太順手,所以儀容不佳,大師兄別見怪。」

  鳳狄笑道:「我只是隨便一問,別緊張。這根簪子倒不如你以前的那根好看。」

  胡砂終於冷靜下來,抬手摸了摸那根銀簪,露出一絲笑容:「是麼?三錢銀子讓銀匠做的,我還挺偏愛。」

  鳳狄見她神態自然,於是不再多想,兩人挑了三壇芳准最愛的梨花釀,市集上剛好有新鮮大藕,包了兩根,再買些花生之類的素食下酒菜,便足夠了。

  胡砂摞起袖子,要抱酒罈,鳳狄搶先將三個酒罈都提了起來,用法力將其懸浮空中,手掌不過做個樣子拎著麻繩。胡砂只好提著鮮藕花生跟在後面,兩人一前一後從熱鬧的市集中穿梭而過。

  經過賣玉器的攤子,當中放著一隻錦盒,裡面用帕子半包住一支玉鐲子,正宗的羊脂白玉,極為溫潤。胡砂忍不住多看了兩眼,鳳狄在前面催道:「胡砂,別走丟了,跟上。」

  她暗暗發笑,大師兄就是愛面子,明明是他自己認不得路,反倒要說她會走丟。她笑吟吟地追上去,說道:「大師兄,有我在,不會迷路的,你放心吧。」

  鳳狄臉上閃過一絲詭異的紅,故作自然地咳了兩聲,回頭望向她方才盯著看的玉器攤子,一眼就見到了那根鐲子。他心頭一動,轉過來再看看胡砂的手腕,因她提著東西,袖子摞了上去,露出雪白纖細的一截手腕來,上面光禿禿的,什麼裝飾都沒有。

  胡砂只怕他不認路,趕著在前面帶路,人群裡擠得夠嗆,一面又笑道:「大師兄,好久沒和你一起下山買東西啦。剛和師父出來的時候,你還經常陪我下山買東西呢,這兩年反而忙了起來,時常見不到你。如今你做了副長老,會不會更忙啊?」

  一連問了兩聲,沒人回答她,胡砂奇怪地回頭,卻發現方才一直跟在身後的大師兄不見了。

  「大師兄?」她慌了,他可是絕對的路癡!這裡人那麼多,他要是迷路的話,還不知幾天才能找回去!

  沒奈何,她只得抽身往回走,四處尋找他黑色的身影,直把這條短短的市集走了三四遍,鳳狄卻像蒸發了一樣,連根頭髮也沒看見。胡砂只得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念訣騰雲飛起,手搭涼棚在空中四處張望。

  這般歇歇停停找找,一直找了回去,也沒見著鳳狄,倒是見芳准坐在杏花樹下看書,花瓣落了滿頭,一見她回來了,他將書一合,笑吟吟地望著她。

  胡砂趕緊提著東西過去,問:「師父,大師兄回來了嗎?」

  芳准一愣:「沒有——他走丟了?」

  她急得連連哀嘆,把東西往地上一放:「我還是回去找找他!大師兄真是的,讓他跟著我,怎麼會走丟!」

  芳准打開紙袋,將裡面的東西拿出來,悠哉哉地說道:「別找了。鳳狄這孩子,不認路也罷,每次迷路了還喜歡亂走,你就是把市集翻過來也找不到他,這回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呢。放心,他過個一天半天的就自己回來了。」

  見胡砂還在焦急,他便笑道:「過來,喝酒。」

  胡砂嘆道:「酒在大師兄手裡呢……」

  芳准在杏花樹下輕輕一拍,鬆軟的泥土頓時裂開,兩隻烏黑的酒罈子自己鑽了出來。他扯下封口,望著目瞪口呆的胡砂,微微一笑:「要是把事情放心交給你們辦,才叫糟糕。想喝酒,何必下山去買。」

  胡砂走過去坐下,頓時嗅到一股清冽的香氣,果然是熟悉的梨花釀。她「啊」了一聲:「師父,原來你早就買好了酒,埋在樹下面!怎麼不早說,害我們下山白跑。」

  芳准將鮮藕輕輕一撫,兩截白嫩嫩的藕就變成了薄片,整齊地堆在盤子裡。

  「有願意跑腿買酒的,又不用我花錢,我幹嘛要說。」

  胡砂無言地看著他,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

  芳准斟了滿滿一杯遞給她:「來,看看五年過去了,你的酒量有沒有長進。」

  胡砂將杯子放在唇邊,還有些不敢喝,抬眼望他,他是酒沾唇就不見的好酒量,眨眼間一杯就喝乾了。

  見他漆黑的眼睛望過來,像是笑話她膽小,五年過去了反而不敢喝酒,胡砂面上又是一紅,一氣將杯中的酒乾掉。

  要她醉,其實很容易。

  一杯紅臉,二杯手抖,三杯四杯下去,就只會發呆了。不過呆歸呆,他繼續給她倒酒,她也不反抗,乖乖拿起酒杯,打算喝第五杯。

  芳准用袖子蓋住她的杯子,低聲道:「再喝就要傷身了,止住吧。」

  胡砂神情嚴肅,一言不發地點頭,手一歪,酒杯就掉在了地上,她整個人也跟著歪下去,一頭撞在他肩上,被他輕輕攬住了肩膀。

  他忍不住要調笑:「五年過去,還是有些長進的,醉了不說胡話了。」

  她果然不說話,臉紅得像晚霞一般,雙眼似是要滴出水來,倚在他肩上,定定看著他。說不出那是什麼神情,哀婉的很,還帶著一絲幽怨,一絲期盼。

  芳准自斟一杯,由著她癡癡看自己,兩人靠在杏花樹下,落花掉了滿身。

  「師父。」她突然軟軟地叫了一聲。

  芳准有些意外:「我以為你會叫相公,怎的能認出我是師父了?」

  胡砂醉得什麼都聽不見,只能見到他弧度漂亮的下巴,還有在烏髮後若隱若現的晶亮雙眸。她又叫了一聲:「師父。」

  「嗯,我在。」他答應著。

  她還在叫:「師父……」

  「我在。」他不厭其煩笑吟吟地答應著。

  胡砂輕輕握住他的手,手指在他掌心細細摩挲,隔了很久,才道:「我不想回家了,那個相公也不打算要了,想留下來陪著師父。我會不會很壞?」

  芳准低頭看她,她嘴角還含著一絲笑,至今未退,充滿了驚喜與即將綻放的豔麗。

  這種神情令他吸了一口氣,胸口又泛起那感覺,一陣冰冷一陣沸騰,像是有東西要撞出來似的。他的手一緊,將她的手指攥住。

  將她留住,倘若能留住。他第一次有這種衝動。

  「嗯,不算很壞。師父也想你留下。」他柔聲說著,順著自己的心意。

  胡砂輕道:「可我又捨不得爹娘。」

  芳准低笑:「師父算你半個爹娘。」

  「其實……也有點捨不得相公,絕色的,還沒見一眼。」

  「……師父必然比他好看。」大概吧,芳准摸了摸下巴。

  胡砂張開胳膊,緊緊抱住他,把腦袋埋在他胸口,喃喃道:「師父……我肯定是在做夢……對不對?你說,這是夢吧?」

  不是夢。

  他撈起她的一綹長髮,忍不住送去唇邊親吻。唇上只覺冰冷柔軟,心底卻微微發痛,有一種不知名的情緒一滴一滴洩露出來。

  抱緊她!他這樣對自己說。

  雙臂漸漸收緊,將她纖細的身體要折斷似的。她的肌膚芬芳細膩,眼睛幽幽地看著他,這種眼神令人如癡如狂。

  湊近,想在她面上輕輕吻一下,最後卻停下了。

  這樣不好,她是醉著的。

  芳准不由長長嘆了一口氣,在她髮間細細印下一個吻。

  春風捲起無數花瓣,晃花了人的眼。

  最遠的那棵杏花樹下,人影如削,不知站了多久,最後終於一晃,消失無蹤。

  只留下三壇梨花釀,一隻錦盒,裡面是羊脂白玉的鐲子。...<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4-24 11:42 PM

無端天與娉婷

  鳳狄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或許他哪裡也不想去,只是這樣胡亂走著罷了。

  他腦子裡有無數個聲音與畫面,胡亂紛雜,令他不能思考,甚至不能呼吸。

  最後那些雜亂的畫面靜止下來,變成了斑斕飛紅的杏花林。林中兩人,緊緊相擁,像是要融化在一起似的。

  他突然又想起一件從沒注意過的小事。

  芳准什麼時候開始在胡砂面前不稱「為師」,開始稱「我」?在他心裡,什麼時候胡砂已經不等於自己的徒弟,而是一個要另眼看待的女人?

  他在自己和鳳儀面前,從來不用「我」。

  這個發現讓他的心像掉進冰水裡一樣,一下子打了個寒顫,忽然間不知怎麼辦才好。

  不能說出去!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甚至,他自己也要裝作不知道。

  那麼,就這樣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回去?

  不,他不能夠。

  鳳狄對自己搖了搖頭,在心底告訴自己:他們是兩情相悅,日久生情,沒有任何錯,沒有任何罪。哪怕他是仙人她是凡人,哪怕他是她師父。

  都不打緊。

  可一方面卻又覺得悵然若失,心底生出一股恨來,只覺自己是做了五年的傻瓜。

  他一面告訴自己:師父當然有嫁娶的權力,選擇任何一個女人都不容他一個弟子來插嘴。一面又在心裡覺得芳准是從高高的神壇上摔下來,摔了個粉碎,完全不值得他尊重。

  他再告訴自己:胡砂已經二十歲了,尋常女子在這個年紀早已出嫁,有了意中人。她喜歡上芳准當然很正常。心裡卻又想著她不顧廉恥,亂倫逆上,冒犯仙家尊嚴。

  他整個人快要被腦子裡沸騰的兩種聲音弄垮了。

  最後那兩種聲音都消失不見,只留給他澀然的傷心。剛剛發現的美好,還未來得及呵護,卻已經為旁人採走。

  為什麼,她要的是芳准?為什麼,他早點沒發現?

  路上他一直在問自己為什麼,問到心力憔悴。

  回過神來的時候,天已經暗了,他人站在清遠山大門前,守門弟子們紛紛給他行禮。

  鳳狄只覺荒謬,下意識地,居然沒有像以前一樣迷路,順順當當地回到了清遠。

  他臉色蒼白,腳不沾地地飄進大門,茫然四顧。回來了,可又無處可去,要回哪裡?芷煙齋?師父不在,鳳儀不在,胡砂不在,小乖不在,那裡還有什麼回去的意義?

  他漫無目的,在一目峰下的林子裡亂逛,孤魂野鬼一樣。一會忍不住要衝上峰頂,將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師祖,一會又覺得不妥,咬牙使勁忍住。

  不知走了多久,忽聽林子裡有人在小聲說話,像是女子的聲音。

  「鳳狄師叔這次走了,下次可不知什麼時候再回來。他為什麼都不回芷煙齋住了,讓人心裡空落落的。」

  那聲音清甜嬌美,像是曼青的。

  另一個女聲笑吟吟地打趣她:「他來了也不理你,人家心裡都沒你,總唸著他做什麼?看你成天往芷煙齋跑,都快成笑話了。」

  鳳狄心中突然一抽。

  【人家心裡沒你,總唸著她做什麼?】

  是啊,他完成任務之後總心情愉快地往回趕,那時不明白是為了什麼,如今才知道是因為那裡有個她。在他二人眼裡,他是否也是個笑話?

  曼青有點惱羞成怒,先抱怨了幾句,最後卻嘆了一口氣:「笑話就笑話吧,我喜歡他,又沒什麼錯。誰規定我喜歡他,他就必須得喜歡我?反正我高興,我見著他就歡喜,才不管誰笑話。」

  鳳狄心中又是一動,忍不住朝前走了一步,巧巧踩碎一片枯葉,林中兩個女孩子頓時嚇得不說話了。

  過一會,林子裡探出一個腦袋來,四處看了半天,忽然見到鳳狄,腦袋立即縮了回去,笑道:「你朝思暮想的郎君就在外面呢,還不快出去找他!」

  跟著便是一陣笑鬧,那女孩將曼青用力推了出去,自己卻咯咯笑著跑了。

  曼青滿臉通紅地走到鳳狄面前,抬頭怯生生地看著他。

  他臉色極白,映著漆黑的林子,磊落分明。

  「師……師叔……你別生氣,我就私下說說……沒別的意思……我也不會讓你為難……」曼青喃喃解釋著,抬頭偷偷瞄他一眼,見他沒什麼表情,只定定看著自己,胸口頓時跳得厲害起來,臉上也忍不住飛紅了。

  「師叔,你這次回來的好早,下次……什麼時候再走?」

  鳳狄沒有回答這嬌羞少女的問題。

  他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強烈的浪潮,無法阻擋的,要將他從頭到腳吞噬掉。

  他猛然將她抱住,低頭不顧一切地吻下去,恨不得將她吃掉一樣。她纖細,柔弱,有一雙漆黑的眼,和她真像。

  是她,不是她。是她,不是她!

  鳳狄在唇間嘗到一絲血腥味,她的唇為他咬破了。他又猛然推開她,曼青渾身軟成了豆腐,站立不穩跪坐在地上,恍惚間只聽他匆匆說了聲:「抱歉!」

  再定睛去看,他已經消失了,像一個幻相,一場短暫的夢。

  ×××××

  胡砂醒來的時候,心情出奇的好,好的簡直離譜了,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白紙小人一號面無表情地坐在床頭,老氣橫秋地拿眼看她:「芳准有急事出門了,托我們幾個照顧你兩天。」

  胡砂慢吞吞坐起來,只覺腦門子一跳一跳的疼。她摀住額頭喃喃道:「我……醉了?睡了多久?大師兄回來了嗎?」

  一號丫頭搖頭:「我不知道,我出來的時候就看見芳准抱著你進屋,還吩咐我照看你幾天,笑眯眯的,心情很好。」

  胡砂心頭一陣猛跳,好像曾經發生過什麼重要的事,她卻偏偏想不起來,只是莫名其妙覺得很高興,很圓滿,雖然因為醉酒腦袋很疼,心裡卻幸福之極。

  「師父有說他什麼時候回來嗎?」胡砂起身穿鞋,一面問著。

  一號丫頭給她端水過來洗臉,道:「我不知道,應當要過幾天。」

  她忙完自己該做的事,便「砰」地一下恢復成白紙小人的模樣,一句話也不願多說。

  胡砂只得把她折好放進懷裡,一面搖頭嘆氣白紙小人一號脾氣真古怪。

  因為芳准經常一聲招呼不打就出門,胡砂早已習慣,也不當一回事,稍稍梳洗一番,出來找了一圈,果然不見鳳狄,只有小乖無精打采地躺在屋頂上打盹。上次鳳儀的作為將它的粉紅少女心踐踏了個粉碎,它不肯吃東西,只是對花流淚對月長嘆。

  胡砂覺得自己不便去打擾它的傷感情緒,又因著頭疼欲裂,索性在杏花樹下一坐,入定凝思。

  不知過了多久,眼前卻突然浮現出一幅畫面,她雙頰嫣紅似火,像柔軟的藤蔓,緊緊纏著芳准,仿若一隻剛成熟的小妖精,花朵般的嬌美可喜。

  芳准修長的手指順著她一頭烏髮眷戀地劃下來,最後挑起一綹,放去唇邊輕輕一吻。

  神魂顛倒。

  胡砂被嚇出一身冷汗,猛然睜開眼,只覺一顆心像是要從喉嚨裡跳出來一般。

  她再也坐不住,索性又站起來,在杏花林裡沒頭蒼蠅似的轉來轉去,心中一陣狂喜,又是一陣迷惘。只怕那是美夢一場,更怕那不是夢,是真的。

  繞了半天,抬頭一看,她竟下意識地走到了芳准的茅屋前。

  平日裡他是不鎖門的,如今出門在外,大門也不過虛掩著。

  她心裡有個聲音一直催促她:快離開,快離開!師父的房間也是你能擅自進去的嗎?可是身體卻不由自主,像是被蠱惑一般,慢慢抬手,推開了那扇虛掩的門。

  一室陽光。

  他的屋子與他這個人一樣,乾淨清雅,沒有任何奢華富麗的裝飾。窗前放著一張書案,並紙墨筆硯,還有一隻土陶的花瓶,裡面插著幾支鮮豔杏花。

  另一面是他的床,蓮青色的被縟,沒疊好,枕頭也搭了半邊出來,他儼然是個懶仙。

  床頭放著藤箱,上面還支著一個衣架,上面掛著一件他常穿的外袍。

  胡砂放輕腳步,明明屋裡沒有人,整座山也沒人,只有她一個,她卻像做了壞事一樣的心虛,生怕為人發覺心中那秘密似的。

  躡手躡腳走到書案旁,上面用銅紙鎮壓著一疊玉版紙,有他的墨蹟。他的字跡與他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一筆一劃像是刻上去的,極為剛硬。

  胡砂移開紙鎮,將那疊紙拿起來,一張一張慢慢抽看。紙上或是詩詞,或是隨筆作畫,撲面而來一陣悠閒仙家的味道。

  直翻到下面,忽然裡面掉出一遝粉色綢帕,落在地上,足有五六張。胡砂嚇了一跳,趕緊撿起來將塵土拍掉。

  忽見那綢帕上有墨蹟,忍不住展開細看,上面細細畫著一個少女,明眸善睞,布衣烏髮,正站在杏花樹下,抬手要去摘上面開得最好的那支。

  胡砂只覺整個人被天雷劈中了似的,手腕悚然一抖,險些又把綢帕丟在地上。

  是她。

  五六張綢帕,每一張上面都是她的小像,或綰髮,或靜坐,或含笑凝視,筆致風流婉轉,極為生動。

  最後一張帕子上畫的卻是她倚在樹下酣睡,雙頰嫣紅,眉梢含春,嘴角噙笑。畫下提了一行小字:酒不醉人人自醉。

  胡砂不敢再看下去,抖著雙手勉強將紙張和綢帕放回原地,整個人像是被人狠狠拋向空中,神魂飛到了看不見的地方。

  喉嚨裡發出一個類似呻吟的嘆息,她猛然驚醒似的,轉身一把抱住衣架上掛著的那件衣服,像是要尋求某種力量與安慰。她還不能夠接受這樣的事實,某個遙不可及的奢望,突然為她握在手中。

  師父,師父……她在心裡念了幾萬遍,把臉深深埋在衣服裡,彷彿他就這樣抱著她。

  哪怕這一刻讓她立即去死,她都不會有任何遺憾。

  身後突然傳來輕輕的敲門聲,胡砂驚得一把丟了芳准的衣服,無地自容地回頭,卻見門上倚著一人,眉目如畫,長髮像火焰一樣,正是鳳儀。

  「小胡砂。」他笑吟吟地歪頭看著她青紅交錯的臉,「背後偷偷做這種事可不好,否則像現在這樣被我撞破了,你該多尷尬。」



風流暗斷腸

  胡砂臉色從白到紅,從紅到青,最後又變成了慘白慘白的。

  她一言不發,將水琉琴抱在懷中,袖子一甩,十八鶯立即呼嘯著朝他飛竄而去。

  鳳儀大抵也想不到她說動手就動手,先愣了一下,跟著身影忽閃,化作一道紅煙,十八鶯從其中一穿而過,發現找不到可以圍剿的物件,只得在屋頂上繞了一圈又一圈,發出高昂的鳴聲。

  胡砂正要抬手召回,忽覺肩上被人輕輕一按,鳳儀的聲音貼著耳朵響起:「真是無情,打算把我殺掉滅口嗎?」

  她心中一凜,屋頂的十八鶯立即找到了鳳儀,掉頭朝下飛來,不防他突然伸手緊緊抱住她。十八鶯要刺傷他,必然也會把她自己刺傷。

  鳳儀把下巴放在她的肩窩上,眼睜睜地看著十八鶯在兩人身周猶豫不決地飛舞,最後被她咬牙硬是收回了袖子裡,歡快的鳴聲頓時停止,屋子裡又陷入了寂靜。

  「我早說過,不會把水琉琴給你的。」胡砂渾身僵硬,像石頭一樣被他抱著,冷冰冰地說著。

  鳳儀笑著搖了搖頭:「別轉移話題,方才我看到的小胡砂可不是這樣的。」

  胡砂欲要掙扎,卻覺他雙臂抱得極緊,越掙扎兩人的身體越是擰在一起,感覺十分異樣。她只得停住,心中一陣羞憤,一陣懊惱,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鳳儀從後面伸手,輕輕捏住她的下巴,指尖在她唇邊來回摩挲,半晌,低聲道:「胡砂,你真的喜歡芳准?其實,我曾以為,你或許也會喜歡我,不是麼?」

  她冷道:「我不想和你說話。」

  他於是也不再說話,手掌慢慢往下滑,順著她的肩膀,眼看便要摸到水琉琴。

  胡砂道:「你就是把水琉琴搶走也沒用,早告訴你了,它還沒復原。」

  鳳儀的手指跳過水琉琴,繼續往下,按在她手上,分開她纖細的手指,與她五指交錯。

  「胡砂,回答我。」

  她頓了一下:「我沒必要回答你任何問題!」

  「胡砂。」他那種溫柔又帶著祈求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我想知道,對我很重要。」

  明明知道他是裝的,從來都是他把她耍得團團轉,從來也沒聽過他任何一句真心話,胡砂還是沈默了。

  「是的,我喜歡他。不,我愛他,全天下我只愛他,從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我就動心了。」

  胡砂用盡力氣一把掙脫開來,回頭直直看著他的眼睛。

  「而你,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你,你誤會了。」

  她說的十分決絕,好像那樣就可以無視心底的一些些恐慌。她真的沒有喜歡過他?哪怕是一丁點?那大約只有天知道了。

  「你一次一次來,其實就是為了水琉琴。而你之所以如今能讓我對你無計可施,並不是你有什麼手段折服了我。」

  她吸了一口氣,又淡道:「而是因為我心中還顧唸著曾經的情分,不忍心放下。倘若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逼迫我,逼得我將那一點情分都忘了,那你就是把我殺了,也別想從我嘴裡問到一個字。」

  鳳儀靜靜看著她,像是不認識她,又或者是剛剛才認識。良久,他不由哧地一笑。

  「你太絕情了,胡砂。」他搖了搖頭,像是回憶起什麼一樣,輕道:「你真讓我驚訝。從你把水琉琴砸碎開始,我覺得自己一直看錯了你。我本以為你是個笨蛋。」

  胡砂低聲道:「你以為我是笨蛋,所以刻意對我好,在我離開清遠的時候趕來誘惑我,好教我喜歡你,任你擺佈?倘若我是笨蛋,你就是天底下最卑劣的人。可惜我不是,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你,所以你不是最卑劣的,只是自以為聰明的混賬罷了。」

  話剛說完,她的胳膊就被他一把抓住,整個人似乎要被他提起來似的,骨頭在他手中吱吱作響,像是馬上要裂開一樣的疼。

  胡砂疼得臉色發白,袖中的十八鶯頓時開始呼嘯,立時便要破布而出。鳳儀一把將她拋開,冷冷看著她踉蹌幾步,扶住門站直身體。

  「胡砂,你惹怒我了。」他森然說道,「道歉。」

  胡砂按住劇痛無比的胳膊,毫不畏懼地瞪回去:「該道歉的是你!你早在五年前就將我惹怒了!」

  話未說完,只聽耳旁有熾熱的風颳過,緊跟著「砰」地一聲巨響,茅屋的門為他硬生生用法術震碎,碎片飛了一地。鳳儀在額角上揉了兩下,露出一抹冰冷的笑來:「我昨天說過,遲早會殺了你。但我現在改變主意了,須得給你一個教訓,好好認清自己的身份。胡砂,給我道歉,否則馬上碎的就是你胳膊。」

  他的表情是如此可怕,胡砂不由抖了一下,緊跟著卻把心一橫,大聲道:「你把我整個人都震碎,我也不會道歉!」

  鳳儀陰森森地瞪著她,半晌都不說話。最後反而慢慢露出個溫柔笑容來,因為不合時宜,那笑容竟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他把胳膊一抱,索性靠坐在芳准的床上,倚在床頭,淡道:「也罷,既然如此,我也不管你了。今日我本是好心來替你解圍的,你既然如此不知好歹,便自食其果吧。」

  什麼意思?她警戒地盯著他。

  頭頂突然傳來一個冰冷的聲音:「你是水琉琴的養護人?」

  胡砂吃了一驚,急忙回頭,卻見半空浮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小道童,她在桃源山見過一次,彼時他一直跟在青靈真君身邊沒過來。當初與她說話,趕到石山舊殿的是另一個叫明文的道童,已被鳳儀殺了。

  那他一定就是明武了。

  胡砂正要說話,忽覺他揚起手中的拂塵,朝自己當頭打來。

  她心中不由大駭,本能地護住頭臉,誰知那拂塵是柔軟之物,在她面前虛晃一招,忽而往下,準準擊中她腰腹之間,將她打得倒飛出去,摔在門外,半天也爬不起來。

  明武面無表情地用拂塵一勾,將摔在地上的水琉琴勾起。

  剛要放進袖中,那琴居然感覺到此番靠近的人不是胡砂,它雖然尚未完全修復,但也已有了四根弦,當下立即射出寒光。明武躲閃不及,一條胳膊霎時變得鮮血淋漓,也不知被刺了多少個窟窿。

  他實在拿捏不住,只得輕輕拋出,讓琴落在胡砂身上。

  看他臉上的表情,大約是在納悶尚未復原的水琉琴也有殺傷力,惹得鳳儀連連發笑。

  明武將拂塵一收,回頭冷冷看他一眼,森然道:「是你。你殺了明文,我本該立即取你狗命,奈何今日要事在身,暫且容你多活幾日。你最好乖乖的別動,否則後果自負。」

  鳳儀沒說話,他抱著胳膊靠在床頭,一付看好戲的表情,竟真的不打算起來了。

  明武臉色鐵青地出門,一直走到胡砂身邊,她被方才那一下打得極重,還躺著不能動,肋間劇痛無比,也不知斷了多少根肋骨,手指稍稍動一下都覺得快要窒息似的。

  她痛苦地喘息著,倔強地不肯屈服,瞪圓了眼睛毫不示弱地看著他,張口要念訣,喚出袖中的十八鶯。

  像是知道她要做什麼,他立即曲起手指在她喉間一點,胡砂頓時發不出半點聲音,無論如何努力也不行。

  明武抬腳在她肩上踢了一下:「道爺在山下守了幾個月,好歹等到芳准老賊出門的日子。識相的,快帶著水琉琴跟道爺走,將來真君大功告成,或許還能饒你個不死。」

  她雙眼像要噴出火來似的,雖然喉嚨被法術封住了不能說話,但白癡也能看出她眼神的不屑。

  她用眼神告訴他:有本事就自己把水琉琴帶走。

  明武還真沒本事獨自帶走水琉琴,再說,神器尚未修復,他帶走了也沒用。他脾氣比起明文來還要暴躁,怒極之下揚起拂塵又要敲她一下子,突然又想起她還只是個凡人,再來一下子只怕就要一命嗚呼,水琉琴失去養護人才是大大的不妙。

  無奈何,他揚起的拂塵中途改道,呼地一下砸向前面的杏花林,勁風霎時吹斷了無數棵靠得比較近的杏花樹。隱約還傳來小乖的哀嚎,原來它早早發現鳳儀上山,嚇得縮在杏花林裡不敢動彈,結果被明武的拂塵給掃得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更不敢出來了。

  明武彎腰打算把胡砂與水琉琴一起抱走,突然歪頭想了想,將手放在唇邊念了幾聲訣,只聽「轟」地一聲,芳准所住的茅屋頓時烈烈焚燒起來,那火是如此兇猛,前所未見,幾乎是一瞬間,小茅屋就被燒得支離破碎,吱吱呀呀地倒塌下來。

  胡砂眼怔怔地看著茅屋被燒成了灰燼,那一疊粉色羅帕,只怕也化成了灰。鳳儀……鳳儀他也還在裡面沒出來。她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肋間頓時痛得令她滿頭冷汗。

  明武露出一絲得意的表情,背過身子,面朝東方作揖三下,道:「師弟,做哥哥的為你報了仇,你九泉之下得知,可以欣慰矣。可惜此人成魔,死後灰飛煙滅不入輪迴,否則你二人同在地府,每日折辱他,必是一大快慰!」

  胡砂聽他話語裡充滿了陰毒之意,心中不由發寒。此次被他擄走,還不知要怎麼被折磨。

  明武彎腰來抱她,忽聽身後一人淡道:「你報了什麼仇?」

  他渾身一僵,緊跟著脖子被人從後面輕輕捏住了,五根熾熱的手指,用的力氣明明不大,他卻覺得動也不能動。

  鳳儀慢條斯理地掐著他的脖子,輕聲道:「那麼一點小小的火,來燒菜都不夠,還想燒人?」

  明武背部僵直,聲音也僵硬:「大膽!你要做什麼?」

  鳳儀嘆了一口氣:「本來我不打算插手,但你畫蛇添足對我擺上一道,不還給你豈不顯得我小氣。不如我來讓你見識一下,什麼是真正的御火。」

  他突然將明武的脖子鬆開,明武反手便揮出拂塵,卻擊了個空,不由一愣,忽覺臉上被什麼東西燒灼著,劇痛無比,他不由大吼一聲,拂塵撲地一下掉在了地上。

  胡砂渾身寒毛倒立,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滿頭滿臉的火焰,在地上痛苦地滾來滾去,慘叫聲令人毛骨悚然。

  鳳儀笑吟吟地抱著胳膊看他滾,最後在他背上踢了一腳,明武奄奄一息地被他踢下了山崖,只怕是活不成了。

  胡砂躺在地上,驚恐地看他擦了擦手,帶著一絲詭異的笑,掉頭朝自己走過來。

  快站起來!她在心底對自己狂喊,可是肋間劇痛無比,她連動一動脖子都不行,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走到面前,蹲下來看著她。

  「骨頭斷了?」鳳儀一面柔聲問她,一面用手在她傷處用力按著,彷彿見到胡砂痛得死去活來的模樣,他便很歡喜。

  「還不向我道歉麼?」他露出很奇怪的神情,像是可惜,像是憐憫,「向我道歉,求我帶你走,為你療傷。不然你這斷骨戳進內臟裡,可是會死人的。」

  胡砂疼得臉色發青,滿頭冷汗涔涔,卻倔強地瞪圓了眼睛,用眼神拒絕他。

  鳳儀突然想起什麼,笑道:「我忘了,你被那個道童用了法術,不能說話。」

  他低下頭,似是要替她解開法術,忽又停下,湊近她的臉,與她四目相對,兩人定定互望了良久。他慢慢抬手,替她把額角的汗溫柔擦去,輕道:「還是別替你解開法術了,你的嘴只怕不會說出什麼好聽的。嗯,你仗著我想要水琉琴,不能殺你,所以故意惹我發怒,果然不聽話的很。」

  他順著她肩膀摸下去,一直摸到傷處,又是狠狠一按,胡砂痛得眼前金星亂蹦,幾欲暈厥,在地上縮成一團。

  鳳儀再靠近她一些,鼻尖甚至都要與她相碰,像是要把她殺了那樣緊緊看著她。

  「我可以讓你一隻腳踏進鬼門關,再把你拉回來。反正只要保持你不死,能繼續養著水琉琴就行。你覺得,這樣好不好?」

  他用手指在傷處兜圈,卻不再按了,只怕再按一下她便要暈過去,沒意思的很。

  一定很疼,她的呼吸那麼急促,像快要喘不過氣一樣。頭上的汗水比黃豆還大,一顆顆滾下來,像是眼淚,可其實並不是。

  她為什麼不哭?

  鳳儀忍不住捧住她的臉,仔細打量,從眉毛到嘴巴,每一處都不放過。

  他真是恨她,自己都不知道幹嘛那麼恨,真想馬上把她殺掉。

  可是這恨和以前的不同。

  起初他覺著她活在世上是一種恥辱,看她天真無邪的模樣,便想到曾經愚蠢的自己,她走的每一步都和自己相同。

  他想把這個人抹煞掉,最好別在自己面前晃,不然他每天都要面對曾經恥辱的自己,活得一點也不光彩。

  後來那種恨卻慢慢變了味道,變成了一種新的,十分另類的恥辱。

  她說的,從來沒喜歡過他,只是他的誤會。

  單是聽了這一句,他就恨不得將她揉碎在面前。

  他只是利用她而已,只是計謀失敗了而已,軟的不行就用硬的,總有一招可以讓她屈服。

  可為什麼這句話讓他聽著那麼不舒服,像是自尊受損了一樣。

  真的一點也沒有喜歡過嗎?

  他輕輕柔柔地摸著她的臉頰,她的肌膚冰冷而且濕潤,嘴唇因為疼痛變得蒼白。

  他心裡有一種慾望,想就這樣把她淩虐,最好弄成一片一片的,再燒成灰,於是所有的恥辱都沒了。

  可是他卻低頭,抵住她的額頭,心底有一絲悲傷。

  「唉,胡砂……」他嘆了一口氣,在她冰冷顫抖的嘴唇上吻了一下,覺得不夠,忍不住再吻一下。

  一直吻了十幾下,他終於一把將她抱起來:「跟我走吧。這下你再也說不出不肯把水琉琴給我的話了。」

  鳳儀忍不住笑了一聲,心裡不知怎的,有些雀躍,不光是因為得到了水琉琴。

  再低頭看看,她早就因為疼痛而暈過去了,半點反應也沒有。...<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4-25 12:01 AM

多謝月相憐

  他將黏在她額上的一綹亂髮撥開,正要騰雲飛起,忽聽前面傳來一陣腳步聲,定睛一看,正是芳准。

  鳳儀心知不好,腦子裡一瞬間也不知轉了多少念頭,沒一個計謀能讓他帶著胡砂全身而退。他索性停下來,將胡砂摟得緊一些,笑吟吟地說道:「師父……」

  話音未落,忽見芳准箭步上前,一道寒光劈頭而至,鳳儀不由大駭,急急閃過,只聽「噹」的一聲巨響,寒光劈在岩石上,竟將堅硬無比的岩石劈成了兩半。

  直到此時,他才看清那道寒光根本不是什麼光,而是一把巨大無比的長刀。

  這長刀,他曾見過。

  鳳儀抱著胡砂,緩緩回頭,定定看著對面的「芳准」,他渾身上下有金光纏繞,面無表情,與平日裡的芳准大異。

  他恍然大悟:「……你不是師父,你到底是誰?」

  「芳准」一把提起大刀,再轉頭時,面容身段已然不同,赫然是那個金甲神人,胡砂口中的白紙小人二號。

  二號先生冷道:「把小姑娘放下。」

  鳳儀如同不聞,笑道:「你怎麼變成他的模樣,是想出其不意將我殺了麼?可惜沒成功。」

  二號先生再不說話,沉重的長刀在他手裡猶如游龍走鳳一般,輕快得令人眼花繚亂,時而上挑、時而橫砍、時而豎劈、時而斜鋸,鳳儀就算不帶著胡砂也招架不過來,更何況他還抱著她。

  他背後被劃了一道,血花四濺,眼看那金甲神人又是一刀劈來,要將他劈成兩截,他突然將胡砂舉起朝刀鋒迎了上去,金甲神人只得將刀硬生生一拖,讓過胡砂。

  鳳儀笑嘻嘻地在胡砂臉上抹了一把,將她用力丟出去,笑道:「接好了!可別摔壞,我還要來取的!」

  金甲神人見胡砂直直朝自己飛來,不得不丟了大刀,抬手將她抱個滿懷,這時再看,鳳儀早已化作一道紅煙,嫋嫋消失了。

  他不由皺眉暗咒一聲,急忙將胡砂小心放在地上,仔細檢查她的傷勢,忽見她半邊臉上全是血,他大吃一驚,趕緊扯了袖子去擦,一擦之下才發現並不是她的血,只怕是方才鳳儀用手抹上去的。

  他心中直念冤孽,暗暗埋怨芳准五年前不該心軟,將這個禍害放走,如今攪得不得安生。倘若他來遲一步,小姑娘就要落入魔道手中了。

  他將胡砂的傷勢粗粗看了一遍,搖了搖頭,受傷太重,只怕他治不好,還得去找芳准。他將胡砂一抱,掉臉就要下山,忽聽杏花林中傳來一陣陣嗚咽的聲音,緊跟著一個雪白的身影爬了出來,卻是嚇軟了的小乖。

  金甲神人眉頭一皺:「你好歹是靈獸狻猊,遇到強人來襲,怎麼能躲在林中看別人送死?」

  小乖眼淚汪汪地走過去,用嘴咬住他的衣服,委屈得一個勁嘰嘰。

  金甲神人眉頭皺得更深:「你應當早就能說話了,做什麼還學貓叫?也不知芳准怎麼把你養成這種德性!」

  小乖大約也覺得自己做錯了,背著耳朵垂頭默默流眼淚。

  「……罷了。」金甲神人嘆了一口氣,「走吧,去找芳准,小姑娘的傷只有他能治。」

  胡砂只覺初時渾身上下劇痛無比,連呼吸都讓她痛楚不堪。

  她以為自己會死,一路昏昏沉沉,肋間的傷折磨得死去活來,只覺是有人抱著自己,有風吹在臉上。

  她半邊臉冰冷的,另半邊臉卻是火熱,像燒灼一般。這種燒灼感令她感到暈眩,慢慢地,身體好像變得輕飄飄,先前折磨人的痛楚也減輕了不少,心底不知為什麼,居然有一種十分放肆的愉悅鑽了出來,像是忍不住要脫去衣裳,或者馬上醒來飛奔下山,殺幾個人才能緩解。

  她像是被包裹在一團漆黑的暖水裡,從頭到腳說不出的舒暢服帖,用不完的精力。

  耳邊有個溫柔誘惑的聲音在對她說話:去啊,去啊,順著你的慾望,你想做什麼便做什麼,有什麼不可以?為什麼不可以?

  她忍不住便要照做,可腦子裡突然有一絲清明瞬間掠過,隱約覺得有什麼不對。

  正是恍惚的時候,忽然聽見芳准的聲音,道:「怎會變成這樣,不是讓你守在山上麼?」

  胡砂心頭猛然大震,諸般幻相也在瞬間潮水般褪去,她又感到徹骨的痛楚,委實撐不住,暈死過去。

  金甲神人將胡砂小心放在床上,然後反身跪倒在芳准面前,低聲道:「是我的錯,因守了大半日,見沒有任何事發生,一時犯了酒癮,便化作你的模樣下山買酒。倘若能早些回去,小姑娘也不會弄得這般慘,你儘管責罰我吧。」

  芳准搖了搖頭,淡道:「你先下去,明日再說。」

  金甲神人知道他向來內斂,若是當場大發雷霆,還不會太嚴重,倘若這般淡淡的神態,倒是動了真怒。他自知理虧,一個字也不敢多說,立即鑽進影子裡,再也不出來了。

  芳准長長吸了一口氣,坐在床邊低頭看胡砂。

  她臉上全無一絲血色,額髮被汗水弄得黏膩不堪,神情中還帶著一絲痛楚。

  他忍不住用手將亂髮撥開,憐惜地摸了摸她的臉頰,緊跟著將她衣帶解開,露出牙白抹胸。他將手輕輕平放在她腰腹間,略一試探便知道傷在何處。

  斷了三根肋骨,沒傷到內臟簡直是萬幸。

  芳准立即用法術替她治療,力量緩緩吐送,只怕用得太急她受不得。

  送了半日,忽覺她體內有一股古怪的力量在排斥他,芳准不由一愣,慢慢將手收了回來,低頭仔細打量她。

  胡砂靜靜闔眼躺在床上,上衣被他脫得只剩抹胸,肌膚異常瑩白,像白瓷一樣沒有任何瑕疵。

  她神情中那一絲痛楚不知何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微微勾起的嘴角。臉頰還浮現出紅暈來,長長的睫毛,俏皮又豐潤的嘴唇。這樣可愛的臉蛋,還掛著笑,是非常令人陶醉的。

  芳准卻皺起了眉頭,手撫上她的臉頰,細細摸索,不知在找什麼。

  他的手突然被一隻柔膩的小手按住了。

  胡砂慢慢睜開眼,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樣張開,雙眸泛出暗紅色的光芒,五官像是突然長開了似的,變得極嬌媚。

  她甜甜地對他笑,突然歪頭,在他手指上輕輕咬了一口。

  芳准輕輕推開,鍥而不捨地在她臉上撫摸,不放過一點蛛絲馬跡。

  胡砂的胳膊忽然纏了上來,緊緊摟住他的脖子,臉貼在他臉上,近乎赤裸的身體像小鹿一樣顫抖著。她張口輕輕咬住他的耳朵,舌尖細密地舔舐他。

  芳准似乎猶豫了一下,慢慢抬手,握住她纖細的肩膀,像是馬上要將她揉進懷裡。

  胡砂順著他的臉頰吻下去,一直吻到喉結那裡,跟著便去解他的衣帶。他一手撐著她的後頸項,另一手在她面上輕輕撫摸,像是鼓勵她的動作一般,任由她將外衣解開,雙手摸索著探進中衣,抵上他溫熱的胸膛。

  芳准突然蓋上她的額頭,將她用力一推,按倒在床上。掌心仙力吞吐,從她額上輸了進去,耳邊頓時聽見她痛苦的抽氣聲。

  是入魔,有人在她傷口處撒了魔道之人的血,所幸入魔不深,她心地又澄澈,還來得驅除。

  芳准緊緊按住她,毫不留情地將仙力送入她額頭裡,只覺她在掌下不停地扭曲蠕動,兩手亂抓,帳子都被她撕爛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連掙扎的力氣也沒有,只是哭,沒有聲音的哭,眼淚沁在他掌心,濕淋淋的,睫毛擦刮在上面,癢得令人發麻。

  因著半邊臉被他手掌蓋住,他只能見到她不停開合的嘴唇,像是要說話,卻說不出來。

  芳准在她喉嚨上一摸,立即瞭然:有人對她下了禁言咒,十二個時辰之內說不了話。

  他替她解開法術,貼著耳朵低聲道:「胡砂,能聽見我的聲音嗎?對我說話,隨便說點什麼。」

  她在他手底下動也不動,還在哭,隔了半晌,才哽咽道:「師父……師父你把我殺了吧!我疼得受不了了……」

  芳准摸了摸她的頭頂:「乖,再忍忍。馬上就好。」

  因著下面還要放出更多仙力,他緊緊壓制住她,手掌按的地方只覺柔軟嬌嫩,他不由微微分神,低頭去看。

  月亮攀上了枝頭,將屋內照的雪亮,胡砂先前一番劇烈掙扎,將抹胸的帶子也掙斷了,花朵般的胸脯就這樣呈現在他眼前。肌膚像珍珠一樣,在月光下看來令人忍不住要摸一摸,親一親。

  芳准心中禁不住怦然而動,急忙扯了被縟將她的身體罩住,不敢多看。

  如今正是關鍵時刻,不可有一絲一毫的分神。他一手捧住她的腦袋,一手將最後的仙力輸送去她顱中。

  胡砂渾身都因為痛楚而蜷縮起來,忽而尖聲大叫,沒命的叫。

  她只覺疼,說不出哪裡疼,腦袋像是要炸開一樣,五臟六腑都被放在鐵板上烤炙,翻來覆去,偏又死不掉。

  暈眩中覺得有人將她緊緊抱住,跟著兩片溫潤的嘴唇用力吻在她唇上,輾轉反覆,生澀卻又熾熱,尖叫聲一下子就斷開了。她張口便去咬,只覺咬住什麼東西才行,否則她會痛得發瘋。

  一隻手緊緊捏住她的下頜,令她不能咬合,緊跟著有什麼東西鑽進了口中,滑膩靈活的,捲住她的舌頭,細細摩挲。最後張口在她嘴唇上輕輕一咬,發出類似嘆息的聲音:「胡砂……」

  天旋地轉,痛楚的感覺漸漸消失,她臉上有水汩汩而出,帶著腥氣。

  是血。

  芳准撐起身體,看著她半邊臉突然湧出大片的鮮血,顏色紅中帶黑。他急忙伸手一抹,將那魔血盡數吸在掌心,再去看胡砂,才發現她那半邊臉上有些許擦傷,可能是摔倒的時候弄的,鳳儀將自己的血抹在裡面,誘她入魔。

  他施法將她面上的擦傷治好,再檢查一遍,確定她身上不再有任何傷勢,這才下床,將手上的血跡洗乾淨。

  回頭再看,胡砂已經累極,沉沉睡死過去,露出半截晶瑩的肩膀在外面,墳起的可愛胸脯也能看得清晰。

  芳准屏住呼吸,坐在床邊,抬手抓住被縟,不知是要拉下來,還是遮回去。

  大抵是經過一番殘酷的天人交戰,他終於選擇將被子掖緊,整理好帳子,將她好生罩住,這才踱步到門外。

  彼時月上中天,四下裡亮若白晝。門前不遠有潺潺流水聲,溪水內五色神光璀璨斑斕,在夜色中閃爍。

  五色澗,他此行的目的,終於等到神光放出的日子。

  可他的心思此刻卻全然不在那裡。

  他抬手,在唇上輕輕抹了一下,像是還眷戀著某種溫軟粉嫩的滋味。

  像醉了一樣。



夭桃似火

  天剛亮,胡砂就醒了,入目卻是陌生的帳頂房間。

  床頭傳來嗚嗚的哭聲,她吃力地轉頭,就見小乖趴在床前,眼裡全是豆大的淚水,淒悽慘慘地看著自己,好像她馬上就要死掉似的。

  胡砂被它哭得無可奈何,只得抬手摸摸它的腦袋:「小乖,我還沒死,你別這樣哭。對了,這是什麼地方?」

  小乖使勁搖頭,就是不肯說話。記得他們剛搬出去那年,某個夏天的夜晚,她清楚地聽見小乖叫師父和大師兄,可惜後來就再也不肯開口,連芳准去逗它也不行。

  胡砂只得自己坐起,渾身上下像虛脫了一般,半點力氣都使不出。

  門口傳來一號丫頭老氣橫秋的聲音:「你別亂動,昨天花了一晚上給你療傷呢,剛把魔血洗淨都是這樣,要過三天才能恢復。快躺回去。」

  說著她就衝進來,把胡砂粗魯地推倒在床上,用被子把她牢牢蓋住。

  胡砂努力從被子裡把腦袋探出來,奇道:「魔血?什麼魔血?」

  「你都不記得啦?」一號丫頭不可思議地看著她,「那個入了魔道的人用自己的血來玷污你,芳准花了一晚上幫你洗淨,你叫得和殺豬似的,怎麼才過幾個時辰就忘了。」

  她不說還好,一說胡砂腦海裡就浮現出一些片段,她記得心底那個誘惑自己的聲音,也記得那種放縱慾望不受任何物事牽制的的快感。

  只是……她好像還引誘了芳准?

  胡砂本能地低頭朝自己身上看去,果然只穿著抹胸,還是皺巴巴的。肩膀上指印分明,正是療傷的時候,怕她亂動,被芳准捏出來的。

  還記得嘴唇上那種熾熱又新奇的感覺,為了不讓她尖叫,所以……吻她了?

  她的臉「騰」地一下燒了起來,恨不得馬上鑽到床底下永遠別出來,別見到他。

  一號丫頭奇怪地看著她滿臉飛霞:「你臉怎麼那麼紅?不舒服麼?你等等,我去叫芳准。」

  她真把芳准叫來,才叫乖乖不得了。胡砂沒命地拉住她:「我沒事!沒事!你別打擾他!師父……昨晚幫我療傷,眼下還早,讓他多睡一會吧!」

  「他根本沒睡,在五色澗那邊靜坐了一晚上。」一號丫頭老氣橫秋地嘆了一聲,「搞得大家都沒休息好,他向來自私。」

  「五色澗?」胡砂立即抓住了主要辭彙,忽然又想起什麼,一時顧不得害羞,連聲問道:「這裡是什麼地方?不是山上?誰把我帶到師父身邊的?」

  一號丫頭一本正經地說道:「五色澗就是元洲的五色澗,傳說中天神造水琉琴的地方。每年只有幾天澗水放出神光,可以起死回生。那個水琉琴,不是最後一根弦總長不出來麼?芳准就先去找語幽元君請教,得知你身上的活人生氣雖然足夠,但水琉琴畢竟是神器,還需要沾點五色澗的仙氣才能完全復原,所以他先過來探路。本來嘛,打算直接取了五色澗的水回去,誰想到二號那傢伙假公濟私,沒看好你,讓你傷得差點死掉,他沒本事治,只得把你帶來元洲找芳准。事情就是這樣啦。」

  「二號先生?」胡砂想了半天,才想起白紙小人二號是那個金甲神人,「可我沒見到二號先生啊。」

  一號丫頭露出個諷刺的笑容來:「他犯了錯,自然是要受罰。縱然他身份與我們完全不同,亦不能避免。你倒不用擔心,只要芳准不死,我們是死不掉的,最多受點皮肉苦,沒兩天就好了。」

  說完她轉身便走了。

  胡砂卻再也坐不住。

  她抱住小乖的脖子,輕道:「小乖,咱們去找師父吧。給二號先生求情,好不好?」

  小乖繼續搖頭,因著它先前膽小躲在杏花林裡,眼睜睜看胡砂送死,所以這次被芳准狠狠說了一頓,他還是第一次沖它發脾氣,說得它又羞又愧,哪裡還敢再去觸霉頭。

  胡砂只得起身披衣穿鞋:「那我一個人去。」

  小乖在後面委屈地咬住她衣服,眼淚汪汪地看著她,好半天,突然開口道:「我、我不敢見師父,他要罵我。」聲音細細軟軟,像個小孩兒。

  胡砂驚喜交加,一把捧起它毛茸茸的臉,大叫:「你能說話了?!啊啊!不對,你以前就能說話!為什麼後來又不說了?小乖你別怕,你到師父面前說兩句話,就像現在一樣,保準他不會再罵你了!」

  小乖默默搖頭,低聲道:「我不想說話,二師兄走了,說話也沒人理我。」

  它突然提到鳳儀,胡砂也無話可說。

  還記得他臉上那奇異的笑容,像是把她恨到了骨子裡,那種恨如此深沉,令人心悸。他從前看她的眼神,一直是居高臨下,漫不經心的。

  她知道他對自己有多麼蔑視,稍稍花點小心思小手段,就可以讓她感動得不行,用幾件漂亮衣服,幾根簪子,甚至幾隻燒雞就可以收買過去,全然交出自己的信任,毫不懷疑。

  他以為也可以這樣輕易得到她的愛,令她苦苦癡纏。

  可是他錯了。

  他從一開始就錯了。只因他從未真正試著去瞭解她。

  胡砂可以被別人的善意輕易打動,可是絕不會因為別人的惡意而畏縮。

  爹曾經說,做人要坦蕩,無愧於心。別人對你好一分,你還他三分,這是感恩。別人欺你一分,你要比他硬三分,這是骨氣。

  所以,如今應該輪到他嘗嘗挫敗的滋味。

  胡砂摸摸小乖的腦袋,輕道:「二師兄走啦,只怕以後也不會回來。不過有我在,我陪你說話。」

  小乖沒精打采地看了她一眼;「你?你才活了多少年,和你沒什麼可說的。」

  它掉頭朝門口走,忽然又道:「你要去找師父,我可以背你去,不過我不敢見他。」

  五色澗就在門外不遠的山溝裡。

  這裡一看便知是那種深山老林,幾十年也未必有一個人能過來,茅屋被縟什麼的,都是芳准用法術臨時幻化而出。出門便是大片竹林,胡砂伏在小乖背上,任由它輕輕躍起,風拂過臉頰,帶著濕氣。

  周圍都是白茫茫的霧氣,因太陽還未完全升起,林中甚是陰涼。

  遠遠的,只望見大片大片的嫣紅明媚,像柔軟的織錦,鋪在霧氣下面,原來那是一片桃花林。

  小乖緩緩從雲頭降下,離得近了,才發現桃花林中間陷進去一大塊,五道澗水自林中流淌到這裡,飛濺而下,聲勢驚人。因朝陽初升,日光映在澗水上,那五道澗水泛出的色澤竟各自不同,或赤或綠,或青或紫,奇異瑰麗,令人瞠目。

  小乖落在桃花林中,將她往地上一放,一言不發地自己飛走了,讓她連道謝的話都沒說出口。

  胡砂只得扶著桃樹慢慢朝水聲處前行。

  兩隻腳還有點使不上勁,軟綿綿的,走多一點就吃力的不行。一大清早的,明明很陰涼,胡砂卻出了一層薄汗,氣喘吁吁,實在走不動了,便靠在桃樹上休息。

  桃林深處突然傳來一陣悠揚的簫聲,鳳凰啼鳴一般,音色極美,像是與林中風聲水聲交融在一處,又如夭桃繽紛似雨,繁花萬千,聞者頓時大暢,忘卻心底無數煩惱事。

  胡砂不由自主豎起耳朵去聽,一時也不覺得累了,順著那簫聲的來處尋找而去。

  不知走過多少株桃樹,眼前忽地豁然開朗,對面便是方才在雲上見到的凹地,五面澗水奔騰而來,傾入凹地之中,飛珠濺玉,虹彩妖嬈,聲勢之浩大,景觀之綺麗,比在上面看有過之而無不及。

  胡砂看得呆住,沒注意簫聲不知何時停了。

  不知過了多久,忽覺斜上方有人在看自己,她急忙抬頭,卻見芳准白衣磊落,正倚在一塊大青石上,石上還放著一隻竹簫,方才的簫聲果然是他吹的。

  此刻他手中拿著毛筆,在一塊絹布上細細描畫,時不時還低頭看看她,見她望過來,他便微微一笑,將手擺了擺:「朝右站些,這樣很美。」

  胡砂本能地朝右挪了一步,忽然想到什麼,她的臉刷地一下又紅了,手足無措地輕喊他:「師父……那個……我……」

  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等會再說,站著別動。」

  胡砂渾身好像都是僵硬的,僵硬中還帶著一絲發軟的意思。她定定站在那裡,像一尊石像,連眼睛都不敢隨便眨一下。

  她自然不知道自己是很美的。

  芳准用柔軟的筆尖,緩緩沿著她飽滿柔美的臉龐勾勒下來,鼻子是小巧而挺直的,嘴唇是嫣紅柔軟的。

  青絲散落身後,沒有束起,估計是忘了,她在這方面向來散漫,不必計較。

  因出來的時候匆匆忙忙,沒有換洗衣裳,所以身上套的是他寬大的白袍,露出一截皎白纖細的頸項。再往下,純欣賞地掠過花朵般的胸脯,是纖細柔軟的腰身,她雪白的手指露出半截在袖子外面,因為緊張,正無意識地攥著衣帶,想必手心全是汗。

  身後夭桃似火,身前水汽瀰漫,她看上去分明更像剛剛闖入紅塵的謫仙,連一根眼睫毛都純潔無比。

  芳准終於將最後一筆勾勒完美,把毛筆隨手一丟,跳下青石,朝她走去。

  胡砂用一種天災即將降臨的眼神,怔怔看著他靠近,將那塊綢帕輕輕展開攤在眼前。畫上依然是她,長髮蜿蜒,輪廓清麗。下方只有兩個小字:胡砂。

  她的臉像被霞光籠罩一樣,紅得厲害,猛然垂下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芳准將她的手腕抓起,把綢帕輕輕塞進她的袖袋裡,柔聲道:「送你吧。只可惜了先前的那些好畫,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胡砂還是不說話,只是眼睫微微顫抖,儼然心神不寧之極。

  他抬手,將她耳邊一綹長髮挽去後面,溫柔喚她:「胡砂,留下來,只當為了我。」

  胡砂心中一陣狂喜,又是一陣迷惘。過了良久,才低聲道:「你……你是師父……是仙人。我是凡人……」

  芳准輕笑著打斷她:「那又如何?厲害又漂亮的女仙人多了去,三百多年來我見得還少麼?」

  胡砂搖了搖頭,忽然覺得想哭,不知是因為太過幸福,還是因為太過恐懼,只怕這種幸福在手中稍稍停留就要消失,她甚至不敢握住。

  「我不該冒犯仙人。」她顫聲道,「我……會努力修行,爭取早日成仙……這樣、這樣的話……」

  芳准攬住她的肩頭,讓她的額頭抵在自己胸前,她的眼淚大顆大顆落了下來。

  他望著灼灼繁華的桃花,低聲道:「不必強求成仙。你不做仙人,我便陪你做凡人。」...<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4-25 12:18 AM

銷魂殿

  凹地那裡突然傳來一聲大吼:「芳准!叫老子在下面淋瀑布受罰,你卻在上面膩歪地談情說愛!要把老子牙都酸掉!」

  胡砂吃了一驚,聽那聲音,像是白紙小人二號先生的。

  她立即抬頭疑惑地看著芳准,他卻滿不在乎地一笑,道:「也罷,今天心情好,你上來吧。」

  說罷朝她眨了眨眼睛:「他不守職責,差點犯下大錯,這點責罰還是要的。」

  胡砂恍然大悟,原來他罰二號先生站在下面淋瀑布,完全是肉體折磨啊。她用一種惡魔主人的眼神看他,芳准卻不以為然,在她鼻子上一捏:「因你是女孩子,所以我向來不嚴苛要求。鳳狄鳳儀兩小子犯了錯都要受罰的,自小他倆淋的瀑布可不比他少。」

  胡砂頓時哭笑不得。

  說話間,就見凹地那裡飛上來一個金光閃閃的人,身姿英武,正是白紙小人二號先生。只是平日裡穿著的金甲如今捏在手上,光著上身,從頭到腳都是水淋淋的。

  他帶著滿臉疲憊的神色,還有些忿忿不平,走到芳准面前撲通一聲跪下,沒什麼誠意地說道:「多謝主子教誨,賜予靈泉洗刷,教我功力大增。」

  芳准更沒誠意地擺擺手:「好了沒你事了,快下去吧,別留著礙事。」

  二號先生怨念地站起來看看他,再看看滿面紅暈的胡砂,到底還是忍不住,猶豫著說道:「芳准,作為部下我自然沒立場說你什麼。但作為朋友,這話我不得不說,你與小姑娘仙凡有別,雖然仙人不禁嫁娶,指的卻是仙人之間。你們這番作法,要教旁人知道,只怕不好。何況你名分上還是她師父。就當為了小姑娘著想,不如等她成仙之後,去了師徒名分,才好光明正大相守。」

  芳准淡道:「誰規定師徒不能在一起,我怎麼沒聽說過。我愛與誰一起便一起,這也要旁人同意麼?」

  二號先生急道:「你總是這般任性!此事與你自然無損,你怎麼不為她想想?再說了,你要做凡人,也得看看眼下的情形。多少人眼紅水琉琴?又多少人是顧忌你在才不敢下手搶奪?你這般恣意妄為做了什麼凡人,還要命不不要?自己的命不要也罷,小姑娘的命你也跟著丟了?」

  芳准一時倒也無話可說。

  二號先生繼續苦口婆心:「你向來清心寡慾,過了三百年,到如今怎麼反而變得衝動起來。你愛與誰一起,當然可以,因為你是仙。小姑娘可以嗎?她目前還只是個凡人吧。」

  確實,胡砂尚未成仙,與仙人苟合便是大罪,即使將來得道,做了仙人,此事也是一個污點,必然被地府記錄在案,死後要送去地獄贖罪的。

  念及此,芳准不由想嘆氣。低頭去看她,她臉色有些發白,嬌滴滴的臉頰,水汪汪的眼睛,哪裡都十分可愛,他要一時貪歡,不過落下個風流倜儻的美名,這像花朵般的小姑娘卻要為此下地獄呢。

  二號先生見終於把他說動了,心下頓時一鬆,再接再厲地補了一句:「要長相廝守也簡單,忍忍吧。你繼續做她師父,繼續做你的仙人。都做了這麼多年仙人,還差幾年麼?等小姑娘成了仙,自己有本事對付那幫邪魔外道的傢伙,再不怕有人來搶水琉琴。你倆愛怎麼怎麼,誰也管不著。」

  對面兩人都沒反應,二號先生覺著自己的口才十分了得,終於心滿意足地回影子裡睡覺了。

  芳准扶著胡砂的肩膀,靜靜看著對面飛珠濺玉的五道瀑布,良久,他終於慢慢放開胡砂,背著手,不看她。

  「胡砂,說過的話可以吃回去嗎?」他低聲問她,沒有回頭。

  胡砂臉色蒼白,睫毛不安地顫抖著,輕道:「……可以,只要聽的那個人別當真就行。」

  「那——我們繼續做師徒,方才的那些,就當沒發生過,好麼?」

  她沒說話。

  芳准輕輕一笑:「就算聽的人不當真,說話那人卻也忘不掉,更不打算把說出口的話吃回去。蒙著眼睛繼續過日子,卻不是我的風格。胡砂,你怕不怕下地獄?」

  她默默搖頭,他雖然看不見,卻分明知道她的答案。

  「我也不怕。」他背著身子,一把抓住她的手,那樣緊,像是要將她捏碎在掌心似的,「最壞不過再將水琉琴毀了,回頭師父就陪你做凡人,一起下地獄,那裡肯定比這裡好玩。」

  胡砂眨了眨眼睛,兩顆老大的眼淚嗖地一下就滾在了衣服上。

  她張開胳膊緊緊抱住他,把臉貼在他背心,只覺這人像是整個世界的依靠一般,真的可以把所有一切都託付給他,不用擔心。她是如此愛慕他,敬仰他,不想失去他。

  「我們……都不要下地獄。你等著我,我一定努力成仙,一定努力!」

  胡砂喃喃說著。

  芳准含笑道:「成仙可沒那麼容易。」

  他轉過身,低頭端詳她,抬手替她把眼淚擦了,柔聲又道:「不過你怎樣決定,我都尊重。」

  胡砂滿心感慨,揉著眼睛,正要說點應情應景的感性話,忽聽他把手一拍,道:「好吧,為了成仙,今日起我便要做鐵血師父了。你且下去,坐瀑布下面入定,兩個時辰之後再上來。」

  她分明聽見下巴掉地上的聲音。

  芳准仔細看著她,忽而又嘆了一聲,在她紅通通的臉蛋上輕輕捏了一把。

  「凡人要成仙,何止上百年,縱然我是師父口中的天才,也花了百餘年才得道。如你這般資質普通的丫頭,大約還要再多個百年。兩百年的功夫,便是神仙,也要憋成石頭了。」

  胡砂先因為他說自己資質普通,立即把嘴巴撅起來了,後面聽他說要憋成石頭,又忍俊不禁要笑,低聲道:「我哪裡都普通,沒什麼特別的地方,師父為什麼要喜歡我?」

  芳准為難地摸著下巴,想了半天:「這個麼……要說漂亮,確實不夠標準。琴棋書畫也不行,以前還很聽話,如今卻變頑劣了。至於洗衣服打掃,想來鳳狄做的也比你好。要說善解人意,我早已放棄你這顆榆木腦袋了。」

  這麼說來,豈不是完全不合標準?胡砂的下巴又要掉下去。

  見她神情鬱悶古怪,芳准不由笑了起來,抬手像是想抱抱她,不知想到什麼,又忍住,將手慢慢背到身後,轉過身,不去看她。

  「倘若世間眾生一早便知道自己會喜歡上什麼樣的人,只怕也不會有那麼多的曠男怨女了。我要美貌與聰慧來做什麼?這兩樣我都不缺。」

  活了三百年,什麼樣的人沒見過。聰明的,愚笨的,癡情的,涼薄的,狡猾的,無邪的。比胡砂好的有太多,可那些他並不想要,因為不想要,所以都是浮雲般的存在。

  喜歡一個人,一定要理由嗎?一定要仔細剖開,細細分析,從何時動心,何時心痛,何時茫然?這樣的喜歡,教人疲憊。

  「胡砂,你令我喜悅,便已足夠。」

  他撫上她的臉頰,手指沾到肌膚,便眷戀地捨不得離開。指尖只覺滾燙,面前的少女面紅如灼,星眸含醉,他情不自禁便要靠近她。

  昨晚的吻太敷衍,結束得太快,還未能品嚐到那種銷魂蝕骨的滋味。他的心忽然便激烈跳動起來,有一種衝動,想緊緊抱住她,低頭去吻她。

  胡砂低低叫了一聲:「……師父。」

  芳准硬生生停在那裡,半晌,只在她柔軟的頭髮上揉了兩下,微微一笑:「好了,去入定吧。」

  到底還是理智打贏了感性,胡砂乖乖地坐在瀑布下入定(其實就是和激烈的水流做鬥爭,而且慘敗),芳准倚在青石上看書,估摸著大約有兩個時辰了(其實一個時辰還沒到),他把書一丟,將濕漉漉的胡砂從水裡提了上來。

  胡砂很悲觀地想,照這樣下去,只怕再過兩百年,自己也成不了仙。

  不過坐了那麼久,她沒覺得有什麼幫助,懷裡的水琉琴反應卻十分大,一時發出嗡嗡的鳴聲,隱隱放出光來,像是要活了一般。

  她想起一號丫頭說的五色澗,不由問道:「師父,你出來就是為了尋找這五色澗?真的能讓第五根弦長出來麼?」

  芳准點了點頭:「時機還未到,再等兩天。」

  從五色澗回到竹林的小屋,如果用騰雲或者縮地,眨眼功夫就到了,不過彼時兩人好像都不想用法術,手牽著手,就用兩條腿硬走回去。

  胡砂明明很累,她體內的魔血剛被洗乾淨,加上在瀑布底下頑強鬥爭了一個時辰,兩條腿都在打顫,可心裡卻一點也感覺不到。

  遠遠地,望見竹林裡一座簡陋的小茅屋,居然覺得親切無比,像是自己的家一般。

  她忍不住停下腳步,靜靜打量夕陽餘暉中的竹林,心裡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平安喜樂。

  芳准捏了捏她的手,低頭笑道:「走吧,回家。」

  回家。他不用問都能猜到她心底的話,當真是個水晶琉璃人。

  胡砂朝他微微一笑,忽聽他又道:「怎麼說我好歹也是個真人,住的地方也得起個氣派點的名字才好。你看桃源清遠,這個殿那個峰,就連青靈真君住的地方都叫逍遙殿,咱們不能被比下去。」

  她頓時一愣:「不是有芷煙齋了嗎?不好聽麼?」

  芳准連連搖頭:「太不氣派,小家子氣。」

  胡砂瞪圓了一雙眼睛看他,他分明是在開玩笑,漆黑的眼睛像寶石一樣熠熠生輝,很美,但經過五年多的相處,她很清楚他一露出這種表情,就是在算計。

  果然聽他道:「有了個逍遙殿,索性咱們也起名什麼殿。嗯,這裡美人美景美酒一樣不缺,獨缺銷魂二字。我便取名銷魂殿。」

  胡砂的臉又紅了,想甩開他的手,他卻過來輕輕摟住她的腰。

  「與你一起,已足夠銷魂。」芳準將她的手握住,放在唇邊細細一吻,「放心,我等得。」

  胡砂又是一笑,與他十指交纏,抬頭去看他,那黃昏諸般美景,彩霞縱橫,卻都不及他眼底光彩來得奪目。

  你才是真正令人銷魂。胡砂在心中想著。

  走吧,回家。

  家裡小乖還垂耳等著,想必心中是惶恐的。還有一號丫頭,想必已是燒好水,泡了茶,輕煙嫋嫋。到了夜裡,二號先生睡足了出來,一併品嚐美酒,暢談於星空下。

  迷路的大師兄遲早也會找來,一面黑著臉勸他們少喝點,一面被芳准強迫灌酒,最後黑臉變成紅臉。

  倘若……倘若鳳儀沒有成魔,那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他依然會提著燒雞每天過來誘惑她,漫不經心地調笑她,然後與芳准拼酒,兩人不分勝負。

  這裡是她的家,就這樣住著,不回去也行。

  不回去,真的可以。



第五根弦

  過了五日,下了一場小雨。

  芳准起的很早,將窗戶推開,遠方五色澗泛出的神光不再像前兩日那麼五彩斑斕,似是有所收斂,繽紛的色澤也凝聚成了淡淡的白色。

  時候到了。

  他揭開裡屋的門簾,喚了一聲:「胡砂,起來了沒?」

  過了好久,胡砂才在裡面懶懶地「嗯」了一聲,顯然還迷迷糊糊地沉醉在夢鄉裡。

  芳准探頭進去看,見她歪七扭八地睡在床上,被子掉了半片下來,好像整個人也不太安全,稍稍翻一下就要滾到地上。

  「胡砂。」他又叫了一聲。

  床上那個軟軟的身體又蠕動了一下,像是要起身,結果沒撐好,撲通一聲摔在地上。幸好,被子也跟著摔了下來,沒受傷。她果然好本事,在地上滾一圈,抱著被子還要睡。

  芳准手指一勾,整片被子就飛了起來,飄回床頭,胡砂到底是被凍醒了,打個噴嚏不甘不願地站起來,揉著眼睛看窗外天色,跟著就怪叫:「天還沒亮啊,師父!」

  「遲了就來不及了。」芳准手指又是一勾,胡砂像是胸前被人一把抓住似的,不由自主被抓到臉盆架子前,被動地洗臉。

  好容易梳洗完畢,胡砂打著寒顫和呵欠一路茫然地跟著他騰雲朝五色澗飛。

  懷裡的水琉琴有點古怪。自從來到五色澗之後,它便一直很高興,徹夜嗡鳴不停,到了今天早上卻一反常態地安靜下來,裡面那一抹血色,也不動彈了,頗有種暴風雨前的寧靜。

  「師父,今天就可以讓水琉琴完全復原了嗎?」胡砂比較關心這個。

  芳准沒說話,只搖了搖頭。他也不知道,只是水琉琴要再不復原,第二道天罰只怕也不遠了,此等關鍵時刻,再讓他被天火燒上一回,有害無益。

  他見胡砂神情緊張又侷促,想必是自己的態度影響到了她,便展顏一笑:「沒什麼大不了的,天大的事,有師父在。」

  說罷將她耳邊一綹亂髮撥開,失笑:「弄得這麼亂糟糟。」

  胡砂很慚愧地低頭看看自己,因為被他催著出門,她的衣服帶子都繫的歪七扭八,頭髮上那根簪子歪歪的,眼看便要掉下來,和只蓬頭鬼似的。

  芳准停在雲端,低頭慢慢替她重新結衣帶,一根一根,解開了再對準重新繫好。

  他的手指長而且白皙,每一個動作都細緻並且緩慢,因垂著頭,只能見到他一截烏亮的額髮,兩扇長睫毛俏皮地微顫著。

  幾次三番想故作自然移開視線,都不能夠。胡砂的眼神最後總是會膠結在其上,看得出神。

  一隻手蓋在她眼皮上,芳准的聲音含笑:「眼神不老實的小傢伙。轉過身去,把簪子給我。」

  胡砂的臉噌地一下紅了,很是不好意思,訕訕地把簪子拔下來遞過去,轉身再也不敢看他。

  芳准將她的頭髮細細梳理一番,綰了髮髻,用簪子固定好,再見她一直垂著頭,一截酥白的後頸項露出來,令人想輕輕咬一口。

  到底忍不得,輕輕抱住她,在她頭髮上印下一吻,低聲道:「什麼也別怕,有我在這裡。」

  五色澗之上水霧奔騰,昔日裡五種顏色的澗水全部變成了透明的,凹地裡深不可測,望不到盡頭。

  胡砂提起水琉琴,回頭朝芳准看了一眼,他微微點頭。

  她抬手便將水琉琴輕輕丟進了凹地裡,奔騰的澗水瞬間就吞沒了琴身,再也看不見。

  過了許久,沒有任何異常現象出現,胡砂額上不由出了一層薄汗,聚精會神地盯著那一塊深不見底的凹地,不肯放過一點蛛絲馬跡。

  天色將要亮,初升的太陽自山那面緩緩爬起,刺破了重重霧氣。

  第一綹陽光照到五色澗上的時候,澗水彷彿突然停止了流動,只有一瞬間,緊跟著奔騰聲又起,透明的澗水泛起陣陣浪濤,白沫盡去,又露出各自原先的五色來。

  五道顏色不同的澗水彙聚在凹地中,那裡面原本深不可測,如今卻像即將裝滿水的杯子,快要滿溢出來。水面波動不休,像是下面有一隻巨手在翻攪。

  忽然之間,水面像被利刃割開一樣,一分為二,一隻渾身漆黑的巨大神獸慢慢自凹地中心浮現出來,像是一隻魚,又像龍,說不出是什麼怪樣,但胡砂卻是認得的,以前在老爹的書上見過許多關於此神獸的畫像。

  龍生九子,這是第九子——螭吻,性屬水。

  此刻它嘴裡含著一個物事,寶光流轉,莊嚴肅穆,正是水琉琴。

  螭吻抬頭見了胡砂與芳准二人,微微點頭,似是示意胡砂可以將水琉琴取走。

  胡砂怔了半天,被芳准輕輕一推:「去吧,水琉琴是你的了。」

  是……她的了?

  胡砂還不太敢相信,慢慢騰雲飛到螭吻面前,從它口中將水琉琴取出,細細端詳。卻見原本空著的第五根弦的地方,已經長出了最後一根弦。整個水琉琴像是重新活了一樣,與她起初在石山舊殿見到的沒有任何二樣,通體神光熠熠,令人心生畏懼。

  不同的只是原先她不能靠近撫摸,如今卻可以任意拿起,水琉琴不會放出寒光刺傷她。

  螭吻又朝她點了點頭,龐大的身軀很快便沉下水,凹地裡快要滿溢出來的澗水一瞬間便落了下去,再不見蹤影。只有四面五道澗水,還在奔騰不休地傾入其中。

  胡砂怔怔地捧著水琉琴,還不敢相信這個事實。

  第五根弦,就這麼長好了。苦守了五年,擔心了五年,水琉琴最終還是完整地被覆原,而今被她捧在掌心,散出微弱的寒氣。

  在那美麗的冰藍色中心,還存著一點血色,心臟一樣輕輕跳躍。那是她的血肉,用血肉養活的神器。

  像是突然的本能,甚至不用任何言語來說明,胡砂手一擺,水琉琴瞬間便化作一道寒光鑽入掌心,不見蹤影。

  做完這個動作,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嚇了一跳似的,一蹦而起,飛回芳准身邊,把手攤開給他看。

  「師父!它……它不見了!」她神情慌亂。

  芳准卻很高興,在她手心作勢一拍,笑道:「傻孩子,它是你的了。神器復活之後怎可能還會讓你抱在手裡,自然幻化無形,在你需要的時候隨心而動再出現。」

  胡砂盯著自己的掌心看,像是歡喜過了頭,還沒反應過來。

  直到他握住她的手,胡砂才慢慢抬頭,定定看著他。

  「師父早知五色澗內藏著神獸螭吻?」

  芳准搖了搖頭:「我只知水琉琴由天神在五色澗處打造,想必這螭吻原本是用來看守水琉琴的,可惜不知什麼因緣巧合,讓水琉琴流落到瀛洲樂正石山舊殿。所幸你以血肉供養水琉琴,令其復原,螭吻亦放心將琴託付與你,如今世間能操縱水琉琴的,只有你一人。」

  只有她一人?胡砂頓時受寵若驚,驚歸驚,到底還是有些付出千辛萬苦後收穫豐盛的得意。

  鳳儀與青靈真君費盡心思要得到的神器,最後卻落在她這個砸壞神器的人手裡,他們若是得知這結果,不知會不會悔得臉色發青。

  芳准見胡砂臉上神情怪異,一會紅一會青,一會笑一會皺眉。他何等聰明,自然知道胡砂轉著什麼心思,當即微微一笑:「一樁心事已了,無關緊要的人就別想了。回家吧。」

  胡砂直到這時才切實地感受到無上的喜悅,點了點頭,與他雙手緊握,兩人掉頭飛回「銷魂殿」。

  剛到竹林外,便聽見小乖嗚嗚的低吼,很不客氣。胡砂疑惑地看了一眼芳准,他卻好似早已料到一般,面不改色地牽著她走進去,卻見茅屋門外站著一個穿著道袍的青年,身挎長劍,垂手恭恭敬敬地等在門外。

  而小乖正站在屋頂,氣勢洶洶地瞪他,一見到芳准回來,它威脅的低吼頓時變成了討好的嘰嘰叫,歡快地跳到他面前,由著他撫摸自己的腦袋,十分愜意。

  門外的青年這時也轉過身來,胡砂看著面生,但他腰繫月白色長帛,劍上有四合雲紋,應當是清遠弟子。

  見到芳准與胡砂緊緊交握的手,他不由一怔,瞬間露出一絲「原來果真如此」的神情來,看向胡砂的眼神,難免有些怪異。

  芳准不說話,牽著胡砂便要進屋,像是門口沒有這個人一般。

  那青年急忙垂手道:「弟子平遠拜見芳准師叔祖,胡砂師叔。」

  平字輩,是曼青那一輩的男弟子。

  芳准沒有回頭,淡道:「入門之後,沒人教過你見到師長不可直視麼?」

  平遠頓時漲紅了臉,神情尷尬,急忙把頭垂下,不敢再看。

  「弟子魯莽,請師叔祖寬恕!」

  芳准將門推開,閃身入內,道:「有話進來說。」

  那個平遠還算比較乖覺的人,進來之後再也不敢打量屋內佈置,只跪在芳准面前,道:「祖師爺有話讓弟子帶給師叔祖,說如今五年期限快過,水琉琴倘若還未修復好,第二道天罰便要降臨。倘若師叔祖以一己之力強接,勢必要損傷修行,故而請您帶著胡砂師叔回清遠,第二道天罰便由清遠上下一力承擔。」

  此話一出,胡砂頓時訝異無比,芳准卻依然風輕雲淡地,面不改色地從一號丫頭手裡接過茶,緩緩喝了一口。

  「你回去轉告師父,水琉琴已經完全修復,第二道天罰不會降臨,可以安心了。」

  平遠大吃一驚:「已經修復了?!什麼時候?」

  胡砂很好心地告訴他:「就是剛才,第五根弦已經接好了,所以不會再有天罰。」

  她將手一攤,水琉琴瞬間便從掌心鑽了出來,隔空飄浮在她手掌中,神光萬道,令人不可逼視。

  平遠是小輩弟子,一見到神器頓時心生敬畏,跪下連磕三個頭,再抬頭時,只見胡砂把手一晃,水琉琴又化作一道寒光,鑽進了她掌心,不見蹤影。

  他肅然道:「不愧是師叔,弟子萬分敬佩。祖師爺還有一句話讓弟子轉告,倘若神器已經復原,便應當將它送回樂正石山舊殿,天神之物,我等凡人與散仙沒有資格褻瀆。還望師叔能及早令神器歸還原位,如此才是功德無量。」

  胡砂不由一怔:「可……可是放回去的話,青靈真君還是會從海外不斷拉人過來搶奪,到時候只會害死更多無辜的人。」

  平遠正色道:「師叔此話差矣,青靈真君是有道真君,怎會覬覦神器?祖師爺交代,如今水琉琴是在師叔與師叔祖手裡,並非由青靈真君執拿,搶奪一說實在荒謬。倘若不肯將神器歸還,此等行為,豈不更類似搶奪……」

  話未說完,卻聽芳准的茶杯發出「喀」地一聲輕響,原來他將蓋子蓋上了。平遠自知失言,只得垂頭不語。

  「你且回去吧,將我方才說的轉告給師父。」

  芳准淡淡說著,將袖子淡淡一拂,「送客。」

  一號丫頭立即打開門,大眼睛瞪著平遠,盼他快些出去,她好關門。

  平遠忍氣吞聲,輕道:「師叔祖,祖師爺每日都盼著您回去,您當真要滯留在外,再也不回清遠麼?」

  芳准道:「我自會回去,因有要事纏身,歸期未定。你轉告師父,待雜事一了,我必然返回清遠。」

  平遠嘴唇翕動,還想再說,但見他神色冷淡,再說下去只怕要惹惱這位脾氣古怪的師叔祖,只得垂頭告辭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4-25 12:31 AM

三分春色二分愁

  平遠離開後,芳准便不再說話,神色冷淡,不知想些什麼。

  胡砂斟酌了半晌,小心翼翼地開頭:「師父……你離開清遠也有五年了,不如回去看看吧?反正水琉琴已經修復,沒什麼可擔心的。」

  他像是沒聽清,抬頭略帶疑惑地看她,分明是想著心事,心不在焉的模樣。

  「我是說……」胡砂打算再委婉些,說服他回清遠看看。畢竟他已經離開了五年,而且是為了她離開五年,就算旁人不說,她自己都有種紅顏禍水的感覺,難怪平遠看她的眼神怪怪的。

  芳准擺了擺手,示意她不用說下去,自己一言不發地起身走了。

  接下來一整天,胡砂都沒有再看見芳准的身影,不知他又跑什麼地方去了。

  她一直等到三更半夜,還不見芳准回來,最後連平日裡最冷淡的一號丫頭都忍不住要來勸她:「你就趕緊睡覺去吧,芳准又不是三歲小孩,要你來給他操心。」

  胡砂倒也覺得有些道理,其實芳准的能耐是非常大的,只不過她先入為主地認定他身體不好,病弱文秀,故而總擔心他出點什麼事。仔細想想,他向來瀟灑不羈,三百年來愛去哪裡就去哪裡,從來也沒出過什麼意外,與其擔心他,倒不如先把自己照顧好。

  想通這一節,她索性自己洗洗臉睡了。

  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聽見外屋有說笑聲,胡砂迷迷糊糊地翻個身,吸了一口氣——好像還有酒味。誰大半夜的在外面喝酒?

  她披了外衣,端著燭臺把門簾一掀,卻見芳准與一個黑衣男子坐在外面喝酒正喝得開心,臉上笑吟吟地,一見到她,便招招手:「是吵醒你了?要不要也來一杯?」

  胡砂還沒反應過來,只本能地點了點頭,慢吞吞走過去坐下,芳准果然倒了一杯酒遞給她。

  那黑衣男子忽然轉過頭來,平凡無奇的五官,偏生一雙眼精光四溢,嫵媚之極,胡砂又是一愣——這人怎麼有點眼熟,在哪裡見過?

  「呵,我只道屋裡藏著佳人,原來佳人竟是這位小姑娘,真教人吃驚。五年不見,似乎長大不少。」他含笑說著,聲音低沉,身後的衣襟忽然揚起,嗖地一聲鑽出三根狐狸尾巴來,毛茸茸的。

  胡砂「啊」地一聲,差點跳起來:「是你!開書店的狐狸精先生!」

  狐狸先生笑得更開心:「居然還記得我,真是榮幸。今日我來,一是告辭,二是既然要走了,索性把多年珍藏的幾個孤本送給芳准,順便過來討杯酒吃,打擾了姑娘休息,真真過意不去。」

  要走?她還不太明白,芳准在旁邊很好心地解釋:「他已經得道成仙了,如今與我一樣位屬散仙,脫離了妖獸的身份。所以關了書店,打算回老家娶媳婦。」

  原來狐狸精也能成仙。胡砂感慨地看著他,由衷說道:「恭喜你了,也祝你與妻子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狐狸先生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多謝,我也希望你能與心上人早日結合,攜手到老。」

  這話剛好說中胡砂心中一塊隱痛,只得乾笑兩聲。

  狐狸先生喝了兩杯酒,忽然生了興致,把手往胡砂面前一攤:「小姑娘,五年不見,不如我再替你看一看手相?」

  胡砂點點頭,把兩隻手都放到他面前。這狐狸一面看一面點頭,嘴裡還嗯嗯地唸唸有詞。

  芳准笑道:「你又看出什麼來了?」

  那隻狐狸卻不搭腔,看了半晌,將胡砂的手掌一合,微微一笑:「和以前一樣,沒什麼變化。關鍵就是這幾天吧,小姑娘運氣總還是不錯的。」

  說了等於沒說,胡砂無言地把手縮回來,卻聽他又道:「世上錢債血債諸多劫數,卻都不及情債來得可怕。你要小心風月。」

  到底什麼意思?他又不解釋,只與芳准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喝得頭上狐狸耳朵都鑽出來了。

  眼看東方發白,這一夜將要過去,胡砂睏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趴在桌上昏昏欲睡,肩上蓋著芳准的外衣。

  狐狸先生終於起身告辭。

  芳准一直送到門外,看著他醉紅的臉,含笑不語。

  狐狸雙手攏在袖子裡,卻不看他,只定定望著遠方微薄的晨曦。

  良久,他方道:「你的脾性,多年了還是沒有改掉,總是不合時宜的任性,還容易心軟。如今那位接替我來照顧你的小仙,只怕也十分吃力吧?」

  芳准輕笑道:「哪裡,你說笑了。」

  話音剛落,影子裡便傳來二號先生的聲音:「那狐狸說的不錯,此人可惡的很。」

  狐狸嘻嘻笑了兩聲:「可幸,我早一步脫離苦海。這位兄台卻要多吃一段日子的苦了。」

  他見芳准笑容淡淡的,一派風輕雲淡沒心沒肺的模樣,不由勾起唇角。

  「我這便要去了,日後山高水遠,不知何時能再與你像今日這般暢飲。」頓了頓,又道:「那小姑娘……」話終究沒能說下去,只是搖了搖頭。

  「該說的,能說的,我知道的,都已經告訴你。切莫再任性下去,要保重。」

  芳准又笑道:「好生囉嗦,如今怎變得這麼婆媽了?」

  狐狸果然不再說,只彎腰朝他一揖,轉身便走,因用了縮地之法,眨眼就變成一個小黑點,很快便看不見了。

  芳准靜靜站了一會,影子裡又傳來二號先生的聲音:「我看,你還是聽他的話,回去一趟吧。別叫事情搞得不可收拾。」

  他沒說話,過了好久,才露出個淡然的笑容來:「我只是不願相信……」

  話斷了開來,他不想再說下去。

  胡砂打著呵欠走出來,肩上還披著他的外套,手裡抓著幾本書,一面翻一面奇道:「師父,他給你的什麼孤本,怎麼又是白字天書……都是空白的。」

  芳准啞然失笑,回身一把將書搶過來,自己翻了兩下,道:「早就告訴你了,是好孩子不能看的絕世孤本。」

  胡砂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喃喃道:「還是你上次說的什麼情仇愛恨男歡女愛的故事?為什麼我不能看?」

  芳准把書塞進袖子裡,抬手摸了摸她的臉頰:「……等你再大些吧。」

  聽著總感覺那什麼孤本不是好東西。胡砂懷疑地看了他兩眼,懶得問他,反正從他那裡是問不出什麼東西的,她索性伸個懶腰往回走。

  「我好睏,師父,容我睡幾個時辰再修行好不好?」

  芳准忽然抓住她的袖子:「胡砂,陪師父下一盤棋可好?」

  胡砂愣了一下,見他似乎很有興致的樣子,便欣然而允。

  胡砂的棋藝很好,這點曾讓芳准出乎意料。

  還記得五年前,因為窮極無聊,強拉胡砂陪自己下棋,因著她不斷推脫,他以為她不會下,還讓了她四子,結果第一盤就慘敗在她手上。

  其後他就再也沒讓過她半子,大抵是為了挽回第一盤的面子,第二盤他殺得毫不留情,盞茶功夫便吞了她半壁江山,然後便發現胡砂下棋的一個規矩。

  旁人若是不相逼,她也溫吞水一般,謙卑恭順,輸贏都不在乎。但倘若對她下了狠手,她還擊起來卻是招招狠毒,而且還有條不紊地,吃她半壁江山她都面不改色。

  最後第二盤還是輸在她手上。

  從此芳准便不願與她下棋,陪著她溫吞水,一點也不過癮,陪著她發狠,卻又狠不過她。他寧可欺負白紙小人們,用圍棋殺得他們落花流水叫苦不迭,痛快之極。

  隔了五年,今日他又要她陪他下棋,是十分難得的事。

  雙方執了黑白,分坐一邊,殺了不到片刻,胡砂的白子便被他吃了許多,他此番既不相讓,也不下狠手,只陪她慢慢磨,一點一點把她的白子都吃掉。

  胡砂果然猶豫了,捏著一顆白子思索到底要怎麼走。

  因很久棋面未動,芳准不由抬頭含笑看她。窗外竹林吟聲細細,他的目光順著她光潔的額頭滑下來,看著她的臉在春光中泛出白玉般的色澤,耳旁還有幾綹柔絲,被風吹得搖搖晃晃。她的手撐在臉龐,眉頭微蹙,纖細的手指無意識地把棋子轉來轉去,顯然為難之極。

  最後似是想通了,眉頭活躍地一跳,舒展開來,把棋子往棋盤上一放,兩眼亮晶晶地看著他。

  芳准大半心思早已不在棋盤上,只低頭粗粗看了一眼,跟著笑道:「你輸了。」

  胡砂不由一怔,眼見他用手抓起一把棋子,一個一個按步驟走下去,輕道:「我下一步走這裡,依你的路子,右下角必然堵住,可上方便空了一大塊。因我不會步步緊逼,所以你對我吃掉你上方幾塊地也不甚在意,自覺守好下方便已足夠。但倘若我這樣走呢?」

  他又放了一顆子,正在中心,胡砂臉色果然變了。

  芳准笑了笑,揮手將棋盤打亂,起身道:「你的棋路與你性子一樣,若沒有被人逼到走投無路,哪怕死了也不明不白。今日不過是青靈真君逼你逼得緊,你尚可從容面對,倘若他日有人與你慢慢磨,你退一步他進兩步,你進兩步他退一步,最終令你退無可退,只有乖乖落在他手裡,你要如何?」

  胡砂呆了片刻,低聲道:「除死無大事。」

  芳准輕輕搖頭,握住她的手,輕道:「你的命在我心裡,比天地要重,不可輕易言死。胡砂,下棋雖是消遣,與人生卻也並無分別,不過都是一場廝殺而已。只是棋盤上輸了,還有第二局第三局,人生卻永遠沒有第二局可言。所以,你要謹慎,千萬謹慎。」

  胡砂似明非明地看著他:「師父你也在下棋?和誰下?」

  芳准垂下眼睫,將棋子放回盒內,淡道:「只可惜我棋藝不精,遲早要輸的。」

  話音一落,他轉頭朝門口望去,低聲道:「既然已經來了,何不進來?在門口幹站著做什麼?」

  門口有人?

  胡砂驚疑不定地轉身,果然見門被人輕輕推開,一個黑色的身影緩緩走進來,臉色像冰雪一樣蒼白,雙眸卻黑的像最深沉的暗夜。

  是許久未見的鳳狄。



心亂

  鳳狄回到清遠沒幾天,一直出門在外的芳冶師伯也回來了。

  不知他在外面聽說了什麼,一時間清遠上下到處都是謠言,比以往流傳的師徒亂倫還要嚴重許多。

  但鳳狄沒有關心這些,他的心思始終處於茫然又自責的狀態,把自己關在芷煙齋裡,不敢出去見任何人。

  又過了沒兩天,曼青到底憋不住,跑到芷煙齋找他,卻也不知說什麼,只紅著臉低頭看自己的鞋子。

  這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完全沉浸在前兩天的美夢中無法自拔,眉梢眼角都是蜜糖般的羞澀喜悅,看著自己的心上人,她只覺幸福。

  「那個……鳳狄師叔……」因鳳狄始終不說話,她只得自己開口,羞得脖子都紅透了,「我、我一直都很喜歡你……心裡只有你一個。只是怕你不肯接受,所以都沒告訴你……如今、如今我知道啦……你那樣對我……我真的明白了……」

  鳳狄臉色蒼白,目光在她紅透的臉上掃了一下,像是被燙傷似的,急忙縮回來,轉過頭再也不看她。

  「昨天……我去找了白如師叔……」曼青斟酌著,不知怎樣說才不會顯得自己太過熱情,「她說……如果兩情相悅,我們是可以……嗯,可以……去找師祖求情……」

  說到這裡,真的說不下去,拿眼偷偷看他。

  他卻沒有半點反應,隔了半天,只低聲道:「我對不起你……抱歉……」

  曼青愣了一下:「為什麼抱歉?我……你那樣對我,我沒生氣啊。」

  鳳狄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抱歉,我……不能。是我對不起你,隨你出氣。」

  曼青怔怔看著他,臉色慢慢變得慘白。

  「你不喜歡我?」她低聲問。

  鳳狄咬緊牙:「不喜歡。」

  曼青像是不認識他一樣:「那你……那你為什麼那天、那天要對我……」

  鳳狄起身,走到她面前,將她腰上繫著的寶劍抽出,劍柄對著她,劍身架在自己脖子上,低聲道:「是我冒犯了你,隨你處置。」

  曼青沒有接劍,她只是眼怔怔看著他,好像完全不認識他,甚至連這個世界都不認識一般。

  過了很久,她將劍柄一握,卻沒有刺出去,只是重新收回劍鞘。

  從頭到尾,沒有再說一個字,她轉身就走了。

  他甚至不知道她有沒有落淚,她就這樣沈默地離開了芷煙齋,離開清遠。

  第二天就傳來曼青自出師門,回自己家鄉的消息。

  他再也沒見過曼青,此後長久的一生,直到盡頭,都沒有再見過這個他愧對的女孩。

  鳳狄覺得自己不是人,非但不是人,只怕比畜牲也不如。

  回想起自己不算長也不算短的一生,他赫然發覺自己活得十分失敗,幾乎沒有什麼事成功過。論到資質,他不如已經成魔的鳳儀,論到感情,他發現的太遲。

  他活了七十年,大夢一場,自以為是大師兄,旁人口中的師叔,師祖對他亦是青眼有加。

  到如今恍然大悟,他什麼也不是,做什麼都失敗。

  鳳狄頹廢得恨不得立即去死,化成灰,別叫旁人看見自己,尤其不要叫師父與胡砂見到。

  他甚至對他倆產生了恐懼,只要一想到,心裡就像被鉤子狠狠鉤了一下,心臟都要被戳穿似的。

  他不想待在芷煙齋,也不想再待在清遠,他想離開,去一個沒人認識自己的地方。

  他一個人茫茫然地離開了芷煙齋,在一目峰和二目峰的林中胡亂走動,迷路迷得昏天暗地,小小一個林子,卻像最大的迷宮,怎麼都繞不出來。

  最後不知走到何處,忽然聽見林子裡有幾個弟子在說話,隱約提到「芳准」二字,他心中頓時一驚,本能地掉臉就要走。

  「……中午從芳冶師伯祖那裡聽到的,師祖為此發了好大火,差點就要派人去元洲把芳准師叔祖抓回來。聽說是為了什麼水琉琴,那個鳳儀成魔了,需要水琉琴來輔助……」

  話未說完,旁邊一個清脆的女聲便打斷道:「啊,這個早就聽說過啦!前兩天還聽有人在傳呢,鳳儀現在成了魔,擁有無窮無盡的力量。據說是芳准師叔祖的授意,因著他想成天神,卻沒有足夠的五行之力,所以便派鳳儀去偷神器,金琵琶也是他偷走的。結果師徒倆分贓不均鬧翻了,很不愉快呢!」

  荒謬!鳳狄閉上眼,想大聲呵斥這些無聊傳流言的人。

  可是那一瞬間,突然又想到那天夜裡發生的事情,他剛剛趕回去,聽見鳳儀說的那兩句話。胡砂說那是挑撥離間,可事實誰也不知道。所謂無風不起浪,清遠的流言蜚語到了可怕的地步,總不會是人瞎編出來的,必然有一兩個當日的知情者。

  說不定,真的是師父……鳳狄緊緊皺起眉頭,不願繼續去想。

  他轉身要走,卻聽林子裡那兩人又道:「說起來,胡砂那人也古怪的很,突然入門,突然又被逐出師門。按理說,她一介凡人,半點基礎也沒有,芳准師叔祖到底看上她哪一點?居然破格收了她。如今我才明白,是為著她能養水琉琴。當時聽說胡砂去拿水琉琴,芳准師叔祖不是一下子就衝出去了嗎?把祖師爺氣得臉色都變了,回頭還真讓她把水琉琴拿到了。祖師爺擔心她的安危,派了鳳狄師叔去勸說,她也不知被芳准怎麼蠱惑,居然不肯回來,心甘情願替他養水琉琴。鳳狄師叔鬥不過自己師父,所以師叔祖便將他安排到芳准身邊,隨時監視。真不愧是師叔祖,看他清瘦斯文的模樣,心機原來這麼深,我倒有些可憐起胡砂了。」

  鳳狄越發聽不下去,忍不住張口怒喝:「什麼人在這裡妄談謠言?!」

  林中那幾個弟子唬得紛紛噤聲,掉頭就跑,眨眼就如鳥獸散,鳳狄憤而去追,奈何林中道路複雜,他又天生不認路,追了半天一個也沒追上,只氣得臉色發青,抬手去捶旁邊的一株松樹,松枝松葉被他捶得嘩啦啦往下掉。

  師父怎會是這樣的人!完全一派胡言!

  他在心底告訴自己:全是假的,根本不可相信。

  可這告誡自己的聲音分明顯得色厲內荏,他的心好像破了個洞,洞的名字叫「懷疑」。

  或許……或許真是這樣?師父活了三百年,什麼樣的人沒見過,為什麼獨對胡砂情有獨鍾?若不是為了水琉琴,他何必執意滯留在外,就連師祖跌軟,同意讓胡砂回歸師門,他還是不肯回清遠?

  若不是為了水琉琴,向來聰敏乖覺的鳳儀怎會成魔?那天怎會與師父說那些似是而非的話?

  是相信師父做的都有道理,還是相信自己從小到大所受的教誨,遵循清遠的正義?

  鳳狄完全混亂了。

  身後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他猛然轉身,厲聲道:「停下!方才那些謠言你們都是從哪裡聽來的?!」

  那人似是被他一驚,立即停了下來,皺眉道:「鳳狄?你在此大呼小叫做什麼?」

  鳳狄呆了一下,定睛看去,卻見此人白衫清須,正是芳冶師伯,他急忙垂手道:「弟子魯莽……請師伯責罰。」

  芳冶眉頭又皺了一下:「你方才……說什麼謠言?」

  鳳狄心亂如麻,搖頭道:「不……弟子……弟子沒有……」

  芳冶淡道:「不必抵賴,其實你便不說,我也明白。此事甚是古怪,並非你等小輩弟子所能過問,今日的事,只當沒聽見便好。我會即刻傳令廉貞部,命清遠上下不許再提此事。你如沒有他務,便速速回去吧,休得亂竄。」

  鳳狄怔了半晌,只得垂頭稱是,掉頭便要離開。

  可是想想還是不甘心,停在那裡,低聲道:「師伯……求您告訴我,這些……是真的嗎?」

  芳冶嘆了一聲:「你知道又能如何?我明白,芳准是你師父,感情自然與旁人不同,但此事你知道也沒甚益處。回去吧,別想了。」

  鳳狄輕道:「師伯,弟子求您。」

  芳冶背著雙手,嘆息著望向遠方高聳入雲的三目峰,良久,才道:「我也算看著芳准長大,這孩子向來聰明伶俐,怎會在此事上想不開……」

  話未說完,鳳狄掉頭便跑,像是發瘋了一樣,踉蹌著也不知撞了多少棵樹,最後騰雲而起,眨眼便不見了。

  芳冶在林中站了許久,慢慢回過頭來,雙目在暗沉的林中看來是血一般的紅。

  他忽而輕笑一聲,袖子一展,化作一道紅煙便要消失,忽聽林中一人驚呼一聲,緊跟著「噗通」一下摔在地上。

  他慢慢停下動作,回頭望去,卻見一個不知輩分的小弟子軟在地上,惶恐地看著他,喃喃道:「芳冶師伯祖?你……你的眼睛……」

  他微微一笑,緩緩走過去,笑容譏誚裡還帶著一絲涼薄,柔聲問他:「我的眼睛如何了?」

  那個小弟子什麼也說不出來,臉色忽青忽白。

  芳冶蹲下來,摸了摸他的腦袋,輕嘆:「你的運氣真不好。」

  話音一落,「喀」地一聲,那人的咽喉已被他捏碎了,一聲也沒吭便死在當場。

  芳冶摸了摸他的臉,指尖像是帶著流竄的火焰一般,瞬間便將那人點燃,不出半刻,就燒成了灰燼,被風給吹散,再也不見一點痕跡。

  鳳狄覺得自己整個人快要裂開,碎成片片粉末。

  想哭,卻哭不出來。想叫,喉嚨裡卻只有粗嘎的喘息聲,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樣。

  他不知道要去哪裡,只是一直往前飛,一直飛。

  腦子裡只有一些零碎的畫面,從他拜入師門,芳准悉心教誨,到芳准將胡砂擁入懷內,最後變成了芳冶的背影。

  真的嗎?真是這樣?師父是為了收集神器?是他害得鳳儀成魔?是他引誘胡砂,令她尋找水琉琴?

  他不能再想下去,怕自己真的要碎開。

  慌亂地,不知找了個什麼地方,他猛然落在地上,一拳一拳狠命砸在石頭上,砸的手上鮮血橫溢,卻完全不覺得疼。

  身後好像有人在叫他,他卻聽不清,也不想搭理。

  直到那人突然用了傳音法,將聲音直接送到他耳內:「鳳狄!」

  是師祖的聲音。鳳狄茫然地轉身,雙目無神地四處打量,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跑到一目峰頂,這裡是師祖金庭祖師的寢宮。

  金庭祖師面沉如水,定定看著他,半晌,才低聲道:「你……都知道了?」

  鳳狄張開嘴,想說話,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撲倒在地,跪在他面前,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了,渾身抖得像一片瑟縮的落葉。

  金庭祖師深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本尊問你,你相信麼?帶了你七十五年的師父,你相信他是這樣的人嗎?」

  鳳狄只是流淚,然後用力搖頭。

  他不相信,不敢相信,不願相信。

  金庭祖師淡道:「鳳狄,方才平遠回來了,說芳准依然拒絕回清遠,但水琉琴卻已修復。本尊派給你一個任務,無論如何,你要將你師父勸回來。至於那姑娘,她願意回便回,不願回,本尊亦不勉強,更不會將水琉琴要來。你——可能辦到?」

  鳳狄怔了良久,最後擦去眼淚,叩首於地:「……弟子便是死,也要勸得師父回清遠!」

  ×××××

  胡砂看清進來的那人是鳳狄,頓時喜得跳了起來,笑道:「大師兄!你總算找到這裡了!那天你到底跑去了什麼地方?我怎麼都找不到你!」

  鳳狄卻沒有看她,他隻眼怔怔地看著芳准,然後慢慢走到他身前,慢慢地,跪了下來。

  「師父,請您隨弟子回清遠!以消清遠上下謠言!」...<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4-25 12:46 AM

師恩似海

  芳准沒說話。

  鳳狄緩緩用膝蓋行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衣角,低聲道:「師父,這次請您無論如何要與弟子一起回去。不然弟子寧可馬上死在您手裡!」

  胡砂被眼前的情況搞得有些發懵,喃喃叫了一聲:「大師兄……」

  芳准抬手止住她,緩緩搖頭。

  他垂睫看著鳳狄,半晌,道:「你起來,我不記得曾教過如此卑微的弟子。」

  鳳狄搖搖頭,還是那句話:「請師父與弟子一起回清遠!否則就請讓弟子死在您手上!」

  芳准嘆了一聲,緩緩起身,走到窗邊,外面斑斕的春光卻沒有一絲落入他眼底。

  他的聲音低沉柔緩,卻令人感到無法抗拒的威嚴:「還記得當年我是怎樣教你的?世上何事何人值得你跪,何事何人又不值得你跪?」

  鳳狄沈默片刻,終於答道:「跪天跪地跪師尊跪恩人。不畏強權不畏謬錯不畏淫邪。」

  「你如今來找我,必然是因為心中覺得我錯,所以你來。我既然在你心中是錯,為何要跪?放低姿態,以柔語哀求憐憫,甚至以死相逼——你何至於扭曲如此?」

  他語氣並不嚴苛,甚至很溫柔,卻足以令鳳狄啞口無言。

  他又笑了笑,輕道:「大凡成仙者,追求的是無拘無束,逍遙自在,如今這般錙銖必較,小心翼翼,惟恐錯了一步,惟恐得罪高位者。這樣的仙,成來又有什麼意義?」

  鳳狄終於還是站起來了,走到芳准身邊,像小時候一樣,緊緊攥住芳准的袖子,彷彿不抓緊一些他就會飛走似的。

  他苦笑起來:「師父,我總是說不過你。從我剛入門開始,我就一直很聽你的話,師父在我心裡就是天。你照顧了我七十多年,容忍弟子無數次的任性,今日便再讓弟子任性最後一次吧。」

  芳准轉頭定定看著他。

  鳳狄已經比他還要高,完全成了一個器宇軒昂的俊美青年。他看著他的眼神,卻沒有變,彷彿面前站的依然是七十多年前初初拜師清遠,因思念家鄉而夜夜不能寐的小少年。

  「那麼,」芳准慢慢說道,「倘若我堅持不回去,你師祖便會責罰你?」

  鳳狄猛然搖頭:「不是!弟子並不畏懼任何責罰!只是如今清遠上下謠言紛紛,弟子已是忍無可忍。師父,他們傳誰的流言,甚至笑我無用也好,那都沒有關係。可他們說你……!師祖也希望此事你能自己回去說明。我知道師父向來灑脫,不畏人言,但就算為了清遠上下考慮,不要鬧得小輩們人心惶惶,對清遠失去信心才好。」

  芳准很久沒有說話。

  鳳狄遲遲等不到他表態,登時心急如焚,幾乎要將手掌攥破。

  忽聽芳准笑了一聲,淡然道:「他們說得沒錯,我總是避免不了心軟。」

  說罷又望了望天色:「此刻回去也晚了,不如休息一晚,明早回去。」

  鳳狄慢慢鬆開他的袖子,一顆心像是終於落定塵埃似的,安定裡卻透出一層死氣。自己雖是一力強求他回去清遠,心願已了,卻彷彿在不經意間失去什麼重要的東西,連他自己也想不出的東西。

  他退了兩步,重重跪在地上,給芳准磕了一個頭,沉聲道:「……多謝師父!」

  芳准只微微一笑,沒有說話,轉身走了。

  最後一夜胡砂沒有睡好,聽著窗外泠泠的風聲,全無睡意。

  鳳狄像是怕芳准不履行承諾似的,守在門口盤坐,不懼夜露深重。胡砂有幾次忍不住想與他說話,見到他的神情卻又不知該說什麼。

  其實只過了幾天,但大師兄像是變了一個人,從進來到現在,看也不看她一眼,更不用說講話。

  胡砂輕輕走到窗邊,推開一道縫,小乖在外面歡天喜地地纏著鳳狄,抱住他的脖子一頓舔。奈何佳獸多情,英雄無情,鳳狄一遍一遍輕輕把它推開,它再一遍遍纏上去,一人一獸重複做無用功。

  她又走到門簾邊,透過縫隙往外看。

  芳准住在外間,沒有點燈,沒有聲音,是睡了。

  胡砂把腦袋伸出去一點點,想趁機偷窺一番師父大人熟睡的英姿。眼珠子正在一片漆黑中亂轉,立即聽到芳准低柔的聲音:「這麼晚了,不睡覺亂看什麼?」

  她立即把腦袋縮回去,門簾子擦在腦門上,癢癢的。

  「……我、嗯,我是想大師兄坐在外面會不會冷啊?」她總算找到個藉口可以搪塞。

  黑暗裡,芳准的聲音聽起來是含笑的:「你撒謊。」

  好吧,她確實在撒謊。胡砂臉紅了一下。

  「胡砂,你怕麼?又要回清遠了。」他低聲問她。

  胡砂合上簾子,默默搖頭:「……有師父在,我什麼也不怕。」

  他似乎是輕笑一聲,笑聲鑽進耳朵裡,令人心癢癢。

  胡砂臉紅得更厲害了,周圍一片黑暗,只有窗外的星光斑駁。很慶倖,不用與他面對面,否則叫他見到燒紅的臉,一股窘態,要如何是好。

  他忽然又在外屋說道:「胡砂,替我倒杯茶過來,好麼?」

  她慌忙答應著,揭開門簾便大步往外走,不防一頭撞進某人懷裡,立即被兩條胳膊抱住。她倒抽一口氣,抬頭去看。黑暗裡只見到一雙星子般明亮的眼睛,緊跟著唇上一熱,是他吻了下來。

  四下裡的黑暗似乎都在一瞬間沸騰開,胡砂從頭到腳似乎都變得像麵條一樣軟綿綿,氣也喘不過來似的,喉嚨中發出一個似愉悅似痛楚的呻吟,他的雙臂立即收緊,幾乎要將她揉碎在胸前。

  胡砂抬手,抱住他的脖子,手指插入他濃密冰涼的髮中,心中忽然有千萬般感慨。

  想起在桃源山的那一夜,靖草的光芒瑩瑩絮絮,從他的睫毛上滴落。她癡癡想著相差三百年也沒什麼大不了,其實不過自欺欺人,滿心的無奈。

  如今她卻覺得命運是可以相信的。

  冥冥中,似有一雙手在為她安排,要與他相遇一場,可以將他這樣擁在懷裡。三百年,她或許不斷的修行轉世,就是為了見到他。

  不知過了多久,胡砂以為自己要這樣甜蜜地窒息而死,交纏的四唇終於稍稍分開一些。

  芳准的手指細細摩挲著她的臉頰,熾熱的呼吸噴在她面上,像是美酒一般令人陶醉。

  「……這樣一樁心事就了結了……」他喃喃說著,「早就想這樣做了。」

  窗外還隱約傳來小乖委屈的嘰嘰聲,風過竹林的颯颯聲,以及鳳狄平緩冰冷的呼吸聲。

  胡砂卻什麼也聽不見,甚至記不得自己是怎麼回到床上,一個人蓋上被子睡覺的。

  與全天下所有陷入愛戀中無法自拔的少女一樣,她的世界裡除了芳准一人,其他都再也容不下。

  那夜她做了無數美夢,口角噙笑,甜蜜滲入眉梢。

  這一刻,她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

  清遠山五年來沒有任何變化,大門那處依舊擠滿了求仙問道的凡人,守在門前的依然是那幾個人。五年的時光對他們來說,像是只過了五天。

  只是守在門前的那些清遠弟子,一見到胡砂與芳准,臉色都有微妙的變化,氣氛教人很不舒服。

  芳准三人一獸一言不發,朝門內走去。胡砂跟在最後,忽覺那叫做白婷的中年女子輕輕抓住自己的袖子,湊到她耳邊低聲道:「師妹,你能回來真是太好了,以後可不要任性行事了吧?」

  胡砂見她滿臉關切的神情,心中不由一暖,對她微微一笑。

  白婷看了看芳准,又低聲道:「那些下三濫的謠言,你不用放在心上,許多人都是不相信的,都是些無聊之人在傳罷了。」

  胡砂感激她純善,不由握住她的手,低低叫了一聲:「師姐。」

  白婷拍拍她的肩膀:「快,去吧。祖師爺應當在一目峰等著你們呢,知道你們要回來,他十分開心。」

  他怎可能開心,胡砂在心裡想。金庭祖師只希望芳准回去罷了,不見得希望她跟著來,如今她身上裝著水琉琴,到哪裡都被有心之徒覬覦,回來一趟,等於是給清遠找麻煩。估計他巴不得她趕緊離開,滾得越遠越好。

  芳准在前面喚了她一聲:「胡砂,跟上。」跟著便在大庭廣眾之下一把牽住她的手,帶到身前,攬住了肩膀。

  後面果然傳來一陣陣倒抽氣的聲音,胡砂懷疑很多人的下巴都要掉在地上。

  芳准低聲道:「你跟著我,一步也別離開。」

  胡砂點了點頭,此刻再也不敢回頭去看白婷的臉色,埋頭進了大門。

  金庭祖師還是那麼金光閃閃,端坐在一目峰毓華殿中,面無表情。

  鳳狄大步走到他面前,跪下沉聲道:「拜見師祖,弟子已將師父帶回清遠。」

  金庭祖師微微點頭,朝四週一掃視,守在殿中的八個大弟子立即垂手退下,沉重的殿門被關上,殿中陰暗寂靜,只有柱上幾顆明珠發出薄弱的光芒。

  芳准緩緩放開胡砂,在他面前跪下,低聲道:「弟子拜見師父。」

  金庭祖師沒有說話,只目光灼灼地看著他,忽而又抬頭望向胡砂,說不出是什麼樣的眼神,令她心中陣陣發顫,忍不住想跪下求饒。

  然而想到昔日他在杏花林中無情地驅逐自己,導致後來的慘痛經歷,胡砂心中不由又興起一股倔強的意思來,咬牙僵在那裡,只朝他拱手拜了一拜,態度極勉強。

  金庭祖師沒有與她計較,他將雙目闔上,良久,才輕道:「芳准,你起來。」

  芳准從善如流地起身,立即握住胡砂的手,攥得死緊,像是生怕她馬上要消失一般。

  金庭祖師深深吸了一口氣,定定望著他,目光中沉痛愛憐失望猶豫交錯而過,道:「芳准,知道我為何要叫你回來麼?」

  他第一次沒有用「本尊」,而用了「我」。

  芳准淡道:「師父,您既然已經派了鳳狄那般懇求我,我又怎能不回。無論叫我回來的理由是什麼,都不重要了,弟子如今身在這裡,師父有何責罰,弟子絕不推脫。」

  金庭祖師從臺上站了起來,背著雙手走到石柱那裡,不去看他,說道:「有人見到你與成魔的鳳儀交涉,令他為你竊取五件神器。說你妄圖利用神器五行之力成神,甚至不惜引誘自己的女弟子,叫她為你取得水琉琴。你可知,這些作為足以令你在地府中死上千萬次?」

  芳准慨然一笑:「原來如此,師父是聽信了謠言。那麼弟子自當領罰,沒有任何異議。」

  金庭祖師倏地轉身,目光灼灼:「我不信。」

  眾人都是一愣。

  他淡然道:「我不信自己帶了三百年的弟子會如此恣意妄為,不顧天理。更不信我的弟子會有這般惡毒的心胸,膽敢在我眼皮下做這等齷齪之事!我眼看著他長大,成仙,逍遙懶散,我更知他並非面上看來那麼沒心沒肺,我知他實際上有一腔熱血,容不下任何利己私心,甚至不惜與自己的師父翻臉。這樣的弟子,有人卻告訴我他自私惡毒,我會相信麼?」

  芳准禁不住動容,靜靜看著他,什麼也沒說。

  金庭祖師盯著他的眼睛,低聲道:「因為我不信,所以我必須把他叫回來,我不能讓謠言玷污我的弟子,也不能容忍他人因著謠言來欺辱我的弟子。所以你現在站在這裡,這裡是清遠!」

  芳准將衣角一甩,緩緩跪了下來,叩首於地,輕道:「師父。」

  金庭祖師不再看他,逕自踱步回去坐在臺上,道:「今後你二人便留在清遠,兩百年之內不許擅自離開。」

  兩百年,凡人成仙差不多便需要這麼久。

  胡砂垂下頭,感覺到自己的眼眶慢慢濕了。她終於彎下身體,緩緩跪了下去,自始至終,一個字也沒說。

  芳准輕聲道:「師父,弟子向來任性妄為。」

  金庭祖師笑一聲,似有無限感慨,點頭道:「不錯,你自小便任性的很,說走就走,總是強迫師父來成全你。如今你也做了師父,為了自己的弟子寧可回來,又怎能不明白我的一番苦心……我是你師父。」

  師恩似海。

  芳准恭恭敬敬地對他叩首三下,這才領著胡砂鳳狄飄然離開,回到闊別已久的芷煙齋。

  三人離開後,金庭祖師面上卻現出一絲愁容來,扶著臺上的鎏金鳳頭,緩緩坐下去。

  一抹白衫自殿門處閃現,輕輕走到他面前,低聲喚道:「師父。」

  金庭祖師神情疲憊,道:「……芳冶,你去查查,究竟謠言是從哪裡傳出,將那亂說話的弟子即刻趕出清遠。」

  白面微鬚的芳冶含笑道:「師父,謠言都是無風不起浪,雖然弟子也不信芳准師弟會做出那種事,然而人言畢竟可畏,要這般嚴厲排查,只怕反而冷了弟子們的心。」

  「荒謬。」金庭祖師眉頭皺了起來,「謠言就是謠言,何來無風不起浪之說,你莫非連自己師弟也不相信?」

  芳冶垂頭:「弟子不敢。」

  金庭祖師注視著他,到底忍不住又嘆了一聲:「只可惜芳冷芳淨都已不在人世……如今為師身邊,亦只剩親傳弟子五人……你辦事最為穩重,與芳准向來處的好。為師事務繁雜,不能專心照料他師徒三人,你替為師多為他操心些。」

  芳冶眸光微動,輕道:「師父說的是青靈真君那裡傳話過來的事情嗎?」

  金庭祖師冷冷哼了一聲:「我清遠向來尊他是真君,他所作所為無論對錯,清遠亦不做任何評價,更不願插手。這並非懼怕於他——如今他卻要壓到清遠頭上來,清遠莫非就白白給他做踏腳石麼?」

  芳冶垂手道:「弟子明白了。日後必然照看好芷煙齋,不令任何閒雜人等前去打擾師弟清修。」

  金庭祖師微微頷首:「……你去吧。」

  芳冶躬身退下,殿中陰暗,他眸中似有血光微爍,一閃即逝,面上露出個似笑非笑的神情來。



若教眼底無離恨 不信人間有白頭

人面依然似花好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胡砂剛到清遠的那段時光。

  寅時左右她自己起來,去冰湖那裡跑上幾十圈,在冰雪中入定半個時辰,跟著練上半個時辰的十八鶯。

  天色快要亮的時候,便趕去若言堂聽講。

  金光閃閃的金庭祖師依舊面無表情,不偏不倚地,見到新弟子憊懶便毫不留情地責備,若遇到勤奮好學的弟子,也毫不吝嗇自己的讚揚。

  胡砂如今看到他,亦不會像曾經那麼有疙瘩,這位祖師爺行事作風,實則讓人敬佩。

  結果因著聽講的時候出神次數太多,胡砂又被點名批評了,惹得周圍弟子紛紛看她,交頭接耳地指指點點。

  聽講結束後,她走到哪裡,哪裡就是竊竊私語,目光閃爍。

  白婷說大家都不相信謠言,很明顯是在安慰她。這種情況能叫大家都不相信嗎?

  好在經過了這麼多事,胡砂早已不把這些流言碎語放在心上,神色坦然地走出若言堂。忽聽身後芳准喚她一聲:「胡砂。」

  周圍的人群嗡地一下,一哄而散,紛紛避開芳准,躲在遠處偷偷看他倆說話。

  胡砂苦笑了一下,嘆道:「師父,我第一次這麼出名。」

  芳准不以為意地笑笑,握住她的手:「午後沒事吧?陪我去三目峰,替小乖洗澡。」

  胡砂點了點頭,芳准笑得更開心,在她臉上一捏,轉身便走,一面擺手道:「那我先回銷魂殿,你在升龍台修行完畢別忘了早些回來。」

  銷魂殿?人群裡又是「哇」地一聲響,眾人都帶著「我們終於看到八卦」的神情,眼睛滴溜溜地來回在他倆身上轉。

  胡砂嘆了一口氣,臉上微微發紅。

  芳准回到清遠之後,不顧小乖的胡攪蠻纏,鳳狄的沈默以對,胡砂的無奈苦笑,硬是把芷煙齋改名成銷魂殿,還特地在紙上寫了三個字掛在他茅屋上面。

  好吧,這應當是師父的浪漫,可每次胡砂經過茅屋見到那三個字,不知為啥,總覺得很丟臉……

  胡砂搖搖頭,抬腳正要走,忽覺身後有人靠近,她急忙轉身,就見鳳狄滿臉隱忍地看著她。

  「……大師兄。」胡砂低低叫了一聲。

  他們回到清遠也有好幾天了,鳳狄自始至終不肯與她說話,就算路上遇到了,他也像陌生人一般,甚至能不看她一眼。這還是他第一次自己靠過來。

  鳳狄似是猶豫了一下,跟著低聲道:「師妹,這裡畢竟是清遠,你與師父畢竟長幼有別。希望你們在外稍稍收斂些,不要教小輩們看笑話。」

  胡砂默然片刻,沒想到許久沒說話,他劈頭第一句居然是這個。

  「你是說,我和師父是笑話?」她小聲問。

  鳳狄臉色發白:「……我並非此意,只是如今清遠對師父不利的謠言眾多,不必再雪上加霜。你若是同樣關愛師父,也應當謹慎言行。」

  胡砂本想反駁,但見他臉色十分難看,他向來又是個一板一眼的人,只會守規矩,心中雖然關心,卻也說不出什麼好聽話。想到這層,她只得把一肚子話吞回去,默默點頭。

  鳳狄轉身走了,胡砂在原處看著他的背影,看了好一會兒。心中只覺他好像變得極其陌生,以往不過是外表冷漠,如今似乎從裡到外都變成了冰山,充滿了拒絕任何人靠近探究的味道。

  ×××××

  在花了一個多時辰,終於找到武曲部,將來年的演武場安排計畫遞交之後,鳳狄緩緩出門,望著外面又熟悉又陌生的清遠山,和往常一樣,陷入茫然——回芷煙齋,應當是哪條路?

  在清遠住了七十五年,就連螞蟻也應當閉著眼睛都能認路了,他卻始終記不住。

  如此這般在山頭又晃了大半個時辰,越轉頭越昏,最後不知怎的晃到了一座華美殿前,這裡他倒是認識的,是專管接待外來客人的巨門部。

  鳳狄心頭一喜,正要過去找個弟子過來問路,忽見殿門從裡面打開,幾個鶴髮童顏的老仙人飄然而出,十分眼熟,正是桃源山的長老們,其中一人更是與師父私交甚好的上河真人。

  只是如今這幾個長老面上神情很是不快,沈著臉一言不發,停在殿前不知等誰。

  不一會,殿內又有幾人飄然而出,其中一人正是金庭祖師,神色淡然,另一人緇衣銅冠,一綹雪白拂塵搭在臂上,鬚髮如銀,神采湛然,卻是甚少出現的青靈真君。

  芳冶芳凝兩個師伯跟隨其後,神情肅穆。

  上河真人面沉如墨,忽然開口道:「金庭祖師,清遠何時淪為包庇罪人的場所了?我等再三前來,你卻始終讓芳准避而不見,是何道理?」

  是找師父的?鳳狄心中登時一驚。想到清遠那些謠言,估計桃源山這些人也是聽說了師父要收集神器,故而把金琵琶失竊算在他頭上,過來興師問罪了。

  情況只怕不妙。

  金庭祖師淡道:「真人此話差矣,清遠向來專心於清修,甚少過問世事,何來包庇罪人一說。何況那些謠言只怕是有心之人胡亂傳出的,未必當真,諸位只為了捕風捉影,便三番四次前來打擾芳准清修,未免小題大做。」

  上河真人旁邊有個年輕些的長老,憋不住氣大聲道:「只怕並非謠言!分明有人見到芳准與自己女弟子在元洲五色澗出沒!水琉琴如今已是他掌中之物了!此人為了神器,令自家弟子成魔,實在罪大惡極!桃源山的金琵琶失竊,必然與他離不開干係!」

  金庭祖師神色一變,厲聲道:「仙人難道不知人言可畏嗎?!沒有切實證據就在這裡含血噴人,桃源山的修為還真是令本尊大開眼界!」

  桃源山幾個長老還欲再辯,一直在旁默然不語的青靈真君忽然呵呵一笑,拂塵一甩,搭在另一邊胳膊上,低聲道:「老夫不才,昔日聽說清遠有傳聞,老夫自海外拉人前來收集神器,因此傳聞過於荒謬,老夫懶得置辯。今日再看,當真天地朗朗,日月昭昭,有心收集神器的人究竟是誰,相信世人皆已明瞭,不必老夫浪費口舌。」

  金庭祖師神情淡漠,雙目緊緊盯著他,道:「如此說來,真君四處昭告我清遠妄圖收集神器,便是為了給自己洗脫嫌疑?」

  青靈真君微笑道:「非也,清遠既然做得,老夫自然說得。聽聞聚集三件神器,取其五行之力便能飛昇上神,金庭祖師這般袒護芳准,清遠想必來日也是大有前途的吧?」

  金庭祖師勃然大怒,森然道:「芳冶芳凝,送客!將大門緊閉!今日起清遠再不收徒!若有閒雜人等前來相擾,即刻趕出!」

  鳳狄只覺掌心全是汗,一顆心幾乎要從腔子裡跳出來。

  原來謠言不光是在清遠上下流轉,連外面都知道了嗎?青靈真君,桃源山幾位長老,都是得道高人,自然不會隨意為惡劣的謠言所騙。

  無論他怎麼告訴自己不要相信,可一而再再而三的浪潮到底還是將他覆頂。

  他想起五年前去桃源山的情景,當日靈鶴突然攻擊鳳儀,他並沒多想,如今才覺得事有蹊蹺。那金琵琶必然是被鳳儀偷了,那時候他就已經成魔了?他偷得金琵琶的途中,將雌鶴殺了,又故意大大方方地往桃源山走一遭,引得雄鶴來報仇,假借自己之手將雄鶴殺死,不引人懷疑。

  果然好手段,好城府!

  一陣風吹來,吹得他遍體生寒,鳳狄不由打了個寒顫,驚覺自己不知何時離開了巨門部,騰雲在空中亂飛。

  腳下青山漫漫,景色秀美,應當是三目峰,離芷煙齋很近。

  他降下雲頭,思忖半日,到底還是決定去找師父,將此事說給他聽,看如何解決。

  清遠山頂到處冰封雪飄,唯獨三目峰綠意盎然,山腳下一方無名小湖,常年溫熱,弟子們豢養的靈獸常來此處洗澡。

  鳳狄剛剛靠近,便聽得湖邊有銀鈴般的笑聲,像是胡砂的聲音,撞在心頭,令人不禁莞爾。

  他不由放輕放慢腳步,靠在樹邊極目去望,卻見小乖在湖裡痛快地打滾,跟著呼啦一下上岸,劈里啪啦一陣甩,弄得胡砂滿頭滿臉都是水,她又笑又叫,跳到芳准身後,拉他做擋箭牌。

  湖邊紅花如火,映得她兩頰嫣然,雙眸似含了春水一般。

  鳳狄覺得胸口有些發悶,欲要不看,卻又不捨。

  「哦,芳准在此過得倒是很逍遙。」聲後有個含笑的聲音響起,鳳狄微微一驚,但覺那人走到自己身邊,白衫微鬚,正是芳冶師伯。

  他背著雙手,笑吟吟地看著湖邊一雙有情人,不知是不是鳳狄的錯覺,總覺他笑意未到眼底,雙眼冷冰冰的。

  鳳狄低聲道:「師伯,弟子今日無意路過巨門部……」

  芳冶笑著打斷他的話:「我早知你在附近,來找你也是為了此事。」

  鳳狄不禁默然。

  隔了半晌,他又道:「師伯,弟子如今才明白什麼叫人言可畏。謠言威力居然如此大,令人心寒。」

  芳冶淡道:「能讓青靈真君前來問罪,這謠言只怕也未必空穴來風。不過無論是真是假,你師父都免不了要遇上些麻煩。」

  麻煩?鳳狄驚疑不定地看著他。

  芳冶笑了笑,又道:「鳳狄,我問你,水琉琴是神器,對也不對?」

  這還用說嗎?他默默點頭。

  「神器是不容凡人私自攜帶玷污的,對不對?」

  點頭。

  「那你說,如今水琉琴卻被你師妹帶在身上,而且絲毫沒有歸還的意思,並且你師父還護著她,這樣做是對是錯?」

  鳳狄又是啞然。

  芳冶拍了拍他的肩膀,從懷裡取出一個物事,緩緩遞到他手裡。

  「你師祖也有這個意思,水琉琴必須要歸還,如此才能令清遠上下立於清白之地。」

  鳳狄手腕微微一顫,低頭去看那東西,卻是一個手環樣的物事,通體漆黑,上面有無數密密麻麻的花紋,色澤暗紅,像凝固的鮮血,沉重而且冰冷。

  芳冶輕道:「你這孩子,我們也是看著你長大的,知道你素來剛正不阿。你師父一時岔了念頭,走上歪路,誰也不希望他就此入魔,你自然更不希望了。你師祖叫我將這東西交給你,到時候如何做,你自己決定。」

  芳冶走了很久之後,鳳狄才僵硬地動了一下,將那手環放在掌中仔細看。

  看了沒一會,像是被燙了似的,一把丟出去,手環掉在草叢裡,沒有一點聲音。

  遠處湖邊又傳來胡砂銀鈴般的笑聲,鳳狄只覺喉中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一樣,痛得厲害。

  她在笑,她什麼也不知道,她緊緊與芳准抱在一起,容顏比花好。

  可這樣是不對的,她是被欺騙,她要被摧毀。

  鳳狄彎腰將那手環拾起,無聲地塞進懷裡,掉臉走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4-25 12:59 AM

舊歡未展驚變到

  五月聚窟洲無念神宮有仙法大會,清遠上下都很興奮。

  仙法大會對年長弟子來說,是增進修為的良機,對年輕弟子們來說,卻是認識新朋友,甚至發展桃花運的機會。因各大仙山都不限人數,所以往往無念神宮人滿為患。

  胡砂沒有參加過無念神宮的仙法大會,只能從其他年輕弟子那裡聽說一些樂聞趣事,譬如上回聚會,誰誰遇見了誰誰,天雷勾動地火,如今孩子都快生了。再譬如誰誰喜歡誰誰,另一個誰誰卻總纏著前面那個誰誰,在仙法大會上痛哭流涕出盡洋相。

  胡砂聽得半明半白,一頭霧水。

  其實這些趣聞說穿了就是兩個字——「八卦」。

  在百無聊賴的仙山裡修行,八卦基本上是許多人興致勃勃過下去的目標,一點風吹草動的事情都能被說上十天半載,這邊廂胡砂與芳准的八卦才消停一些,那邊廂仙法大會的八卦便已層出不窮。

  可惜的是她就算回到清遠,也沒什麼機會趁著年輕去參加仙法大會,享受一下瘋狂的青春。

  金庭祖師明令下來,她和芳准兩百年之內不得離開清遠半步,所以什麼仙法大會那都是浮雲。在清遠上下幾乎走光了的時候,她也只有蹲在冰湖前面,用小樹枝劃泥巴解悶,身邊還蹲著同樣無聊的小乖。

  芳准在入定,他每天都有三個時辰左右的入定時間,這段時間誰也不能打擾他。

  胡砂用樹枝在鬆軟的泥土上寫字,寫了一首詩,一面笑吟吟地回頭問小乖:「這首詩你沒見過吧?」

  小乖從鼻孔裡發出一個高傲的噴氣聲,勉強低頭去看,一字一句地念出來:「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哼!這種纏綿的調調,我才不喜歡!就是因為你一肚子春水,成天想著情啊愛的,才那麼笨,修為總也上不去!」

  「才不是!」胡砂瞪了它一眼,「師父都說我勤勉努力,修為大增!你沒唸過書看不懂就直說嘛,有什麼丟人的。」

  「我怎麼不懂?不就是一首情詩嗎?我隨便做一首都比它好一千倍。」小乖發威了。

  胡砂把樹枝一丟,拍拍手上的泥巴:「那好,你做一首我聽聽。」

  小乖頓時開始抓耳撓腮,因著臉上全是毛,也看不出是憋得臉色發青還是發白,隔了半天,果然是一個字也吟不出來。

  胡砂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懂。這首詩是我們那邊一個大詩人做的,是說因為心裡曾經真正愛過一個人,所以後面遇到再好的,也無法投入感情。你不覺得這種感情很真摯嗎?」

  小乖心不甘情不願,但因為自己沒什麼學問,方才出個了醜,所以乾脆不說話了。

  胡砂又在地上胡亂寫了好幾首淩亂的詩句,畢竟離家五年,很多都已經記不得了。

  看看天色,想必芳准入定的時間快要過去,她抬腳將地上的字跡胡亂抹去,起身道:「走吧,回去找師父……」

  話未說完,忽聽小乖歡呼一聲,掉頭朝後面撲去,她訝然地回身,卻見本應跟著師祖去參加仙法大會的鳳狄正站在湖邊,被小乖摟住肩膀,使勁舔他的臉。

  胡砂奇道:「大師兄怎麼回來了?不是要去參加仙法大會嗎?」

  鳳狄臉色原本有些蒼白,聽她這樣一問,卻又紅了,低聲道:「我……在一目峰下迷路很久,沒找到大門,去遲了……師祖讓守門弟子帶話,叫我留在芷煙齋照顧師父師妹。」

  果然是迷路,他真是個大路癡,家門口也能迷路。胡砂忍不住要笑,但見他滿臉尷尬神色,便把笑憋回去,只道:「正好師父入定的時間要過了,咱們一起回去。他在杏花樹下藏了許多美酒,今天騙他拿出來喝。」

  鳳狄勉強笑了笑,把頭一點,跟在她身後往杏花林走。

  走了一半,他忍不住低聲道:「胡砂,你當真不打算將水琉琴還回石山舊殿?」

  胡砂剛摘了一枝杏花放在手裡把玩,聽他這樣問,不由一愣:「當然不會還,不然水琉琴豈不是要殺死更多無辜的人?何況它是我用血肉養好的,於情於理都沒有還回去的說法吧。」

  鳳狄沈默半晌,又道:「那是神器,你怎能私自拿走。」

  胡砂笑道:「可師父說水琉琴已經屬於我了,他說得自然是沒錯的。」

  鳳狄心中猛然一沉,正要再說,忽聽小乖朝天叫了幾聲,聲音甚是尖利,兩人一齊抬頭,卻見好幾個鬚髮銀白的老頭兒落在林中,當中那人白衫微鬚,正是芳冶。

  鳳狄臉色又變得蒼白,低低喚了一聲:「師伯……您先別……」

  芳冶像是沒聽見他的話,只沉聲道:「孽徒胡砂,你私自竊取神器,禍連清遠,今日要將你押送回瀛洲樂正石山舊殿,歸還水琉琴!」

  胡砂大吃一驚,舉目一個個望過來,對面那些老神仙個個面沉如水,她認得兩個。一個是桃源山的上河真人,另一個緇衣銀髮,卻是許久未見的青靈真君。

  她幾乎是一瞬間就明白了到底怎麼回事,當下退了兩步,冷笑道:「要我歸還水琉琴是假,其實是你想要吧?真君大人!五年前,我還沒謝謝你花費心思,千辛萬苦將我從海外拉到這裡來!」

  青靈真君神色不變,垂頭輕道:「這位姑娘,老夫並不認識你。如此胡言亂語,只會讓芳准真人更加難做,神器乃天神之物,凡人不得玷污,還請你速速歸還,俯首認罪才好。」

  胡砂別過頭,淡道:「我是不會把水琉琴拿出來的,別做夢了。」

  青靈真君不再說話,只將拂塵輕輕刷過肩頭,垂首闔目。

  芳冶退了一步,躬身向那幾位老者肅然道:「孽徒甚是頑劣,我清遠為避嫌,不便出手,還要麻煩諸位真人了。」

  桃源山那幾個老頭默默頷首,然而對面站著的到底是個小姑娘,他們並不好用降妖除魔的法子來制服她,其中一人從袖中取出一捆淡金色的細繩,修仙之人都知道那是大名鼎鼎的鎖妖繩,一旦拴住妖物,念動束縛咒,若非檮杌那種上古凶獸,尋常厲害的妖魔都是動彈不得。

  那人低聲道:「姑娘,你莫要冥頑不靈,回頭是岸,速速與我們前往石山舊殿才好。」

  胡砂臉色煞白,聲音略帶顫抖,氣勢卻絕不輸人:「就算我拿了水琉琴,與你們桃源山有何相干?此事是我與青靈真君之間的恩怨,你們插什麼手?!」

  上河真人正色道:「此言差異,天神遺物是何等物事,豈能被你這不動規矩的黃毛小兒隨意玷污。何況此事並非與桃源山無關,原本寶塔中供奉的神器金琵琶,想必也是你那師父叫自己的徒弟偷走的。解決水琉琴之後,還要再找芳准討個公道!」

  話未說完,只見胡砂面上猶如冰霜籠罩,抬手間寒光吞吐,正是要喚出水琉琴。

  對面眾人都是大驚,她若是喚出水琉琴,以神器之力來相抗,他們幾人對她就毫無辦法了。

  倏地眼前金光一閃,卻是鎖妖繩拋了出去,此物最靈,一旦拋出,不捆住妖物絕不甘休。

  胡砂只覺身上一緊,眨眼間從頭到腳就被捆了個結實,連脖子都不能動一下。

  鳳狄急急走了幾步,護在她身前,顫聲道:「師伯!諸位前輩!胡砂年紀尚小,還請諸位手下留情……」

  「鳳狄,退下!」芳冶陡然大喝一聲,神情極嚴厲。

  鳳狄渾身一顫,面上露出哀痛欲絕的神色來,輕聲哀求:「師伯,求您放過胡砂……」

  芳冶冷道:「我讓你退下!沒聽見麼?還記得前幾日你答應了我什麼?」

  鳳狄臉色忽青忽白,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胡砂,她的臉色也好看不到哪裡去,眼怔怔地望著他,輕道:「……大師兄,你答應他們什麼了?」

  他居然回答不出來,喉嚨裡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似的。看著她黑白分明的眼睛,他忽然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事。

  胡砂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低聲道:「你也一直懷疑我和師父?你也相信那些謠言?所以你根本不是什麼遲到了沒走,你就是要留在這裡看守我們,好讓這些人來給我們判斷對錯?」

  不是這樣!

  他猛然蓋住額頭,像是恨不得把自己藏在泥土裡一樣,狼狽不堪地逃走,再也不敢回頭看上一眼。

  落荒而逃,他不知用什麼樣的面目再去面對她。

  身後傳來十八鶯歡快的啼鳴聲,簇簇幾聲響,捆在她身上厚厚的一層鎖妖繩被十八鶯割得七零八落,散了一地。

  因著她的武器十分古怪,眾人從未見過,不由稍稍一愣,只在這愣神的工夫,她手腕一轉,水琉琴立即落在掌心,神光流肆,令人不可逼視。

  「不能讓她摸琴絃!」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幾個老頭子四面八方地衝了上來,抬手便要阻止她的動作。

  水琉琴感覺到有陌生人的氣息靠近,立即毫不客氣地射出寒光,四下里傳來一陣痛呼,眾人不是手掌被刺穿便是臉上被劃破。上河真人靠得最近,肩膀被刺穿不知多少血洞,臉色頓時慘白一片。

  胡砂抬手在水琉琴上一摸,森然道:「你們莫要將我逼太緊!」

  話音未落,忽覺腳下一空,像是好好的地面突然破了個洞,她身子一歪,急忙縱身跳起,低頭再看,卻見地面上不知何時多了一道半人寬的裂縫。

  青靈真君單手放在唇邊,似在念訣,面上似笑非笑,地面上忽而紮起無數荊棘般的利刺,像是有生命一般,飛速竄高,直朝胡砂撲去,她在空中騰雲躲避,甚是狼狽,待要高高飛起飛遠,卻發現不知何時頭頂一片漆黑,湖邊杏花林像是中了什麼魔咒似的,長了極高,層層疊疊的樹枝鋪開在頂上,像一張大網,把她牢牢網在其中不能飛遠。

  是土堰鼓與木昊鈴的力量!胡砂登時恍然大悟,然而那些尖刺容不得她多想,紛雜繚亂地從四面八方紮上來,她躲得極狼狽,多虧了十八鶯在周身護著,否則也不知會被紮多少洞。

  饒是如此,她背上還是被尖刺劃出血來,滾燙的鮮血落在鳳狄手背上,令他又是一陣驚顫,渾身發抖地緊緊閉上眼睛,摀住耳朵。

  上河真人扶住受傷的肩膀,回頭急道:「真君!那姑娘罪不至死,還請您手下留情!莫要傷到她才是!」

  青靈真君沒說話,只淡淡掃了他一眼,尖刺不但沒撤掉,反而穿梭的更快了。

  上河真人正色道:「真君!我等是仙人,對一個凡人女子苦苦相逼,實在難看!」

  話剛說完,卻聽杏花林邊緣響起一個低柔的聲音:「諸位在別人家門口鬧得天翻地覆,確實難看的緊。莫非以為主人不在家麼?」

  眾人一齊回頭,卻見芳准一襲鬆垮垮的白衣,悠然靠在一株杏花樹下,面無表情地看著這裡。





  桃源山諸人都有些尷尬。

  他們原是想趁著芳准不在,先將水琉琴送回石山舊殿,回來再與他好好問罪,誰想一番變故,還是將他驚動了。雖說自己佔著有理的那一邊,明明是過來興師問罪的,但每個人與芳准的目光一接觸,心下都有些發虛。

  畢竟是他們一群成仙得道的老頭兒,跑來人家家門口,將人家的女弟子逼得血流披面。

  鳳狄只覺芳准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稍稍停留了一下,跟著便杳無痕跡地移開。

  他渾身的皮好像都被剖開,竟分不出是丟人還是痛楚。

  他低低叫了一聲:「師父,師伯他……」

  話未說完,卻見芳准面沉如水,影子中閃電般竄出一道金光,掠過他耳旁,隱約聽見一個低沉的聲音道:「傻小子!要被你害死!」

  鳳狄猛然一怔,回頭再看,那道金光已然將地面上的尖刺一刀劈斷,緊跟著卻忽然消失在樹影中,桃源山諸人紛紛發出驚呼,影子裡陡然噴出血來,卻是那金甲神人將他們藏在影中的靈獸都斬殺了。

  這一招既快又狠,簡直令人反應不過來,定睛再看時,那金甲神人已經從影子中躍出,將染滿鮮血的大刀架在青靈真君脖子上,兩相對峙。

  芳准沉聲道:「斬!」

  大刀驟然揚起,那金甲神人瞬間化作萬道金光,迫得人雙眼無法睜開。一刀劈下,卻覺得不像劈中人身,金甲神人倏地收回身形,低頭一看,卻見青靈真君腳下忽然長出密密麻麻的藤蔓,韌而且柔,竟將他的大刀擋住了。

  後面桃源山的諸人連連驚呼阻止,芳准的聲音混在其中,聽起來極冰冷。

  「再斬!」他說。

  金甲神人橫曳刀身,劈頭又砍,長刀又被那些柔韌的藤蔓纏住。他恨得自己大吼:「老子還要斬!」

  話未說完,長刀已經連斬數次,終於將那些密密麻麻的藤蔓斬斷一些。

  他騰身躍起,大刀似一彎新月,奮力從上斜劈下來,為糾結的藤蔓中途拉了一下,刀鋒微偏,呼地一聲拍中青靈真君一邊身子,將他頭頂銅冠打碎了,半邊臉登時血肉模糊。

  上河真人立即要上前阻止,忽見芳准將手放在唇邊,默唸咒語,自他身後竄出數道黑影,正是他平日裡沒事剪了玩的白紙小人,見風就長,閃電般竄至眾人身後,抵住要害,場面幾乎是一瞬間就被他控制住。

  上河真人臉色黑如炭,張口便罵:「芳准,你這用心奸險的小人……」

  聲音忽然斷開,原來後面的白紙小人用了禁言咒,桃源山諸人只能嘴皮子亂動,在肚子裡破口大駡,卻是半點聲音發不出來了。

  鳳狄也驚得呆住,轉頭見一個白紙小人蹲在自己身旁,目光灼灼地看著他。

  他渾身僵硬,不知所措,只聽芳准冰冷的聲音說道:「你還留在那裡麼?是要為師也將你制住?」

  鳳狄倒抽一口氣,急忙邁開步子,踉蹌著,跌跌撞撞地撲倒在他身前。

  像是不敢相信,他緊緊攥住芳准的衣角,回頭去看,先前氣勢洶洶的桃源山諸人個個面色如土,被白紙小人抵在要害,動彈不得,又因靈獸被殺,中了禁言咒,仙力一籌莫展。青靈真君半邊身子都被血浸透,還勉力撐著一股力氣,盤腿坐在地上,運起仙力,周身像有岩石圍繞,這回那金甲神人怎麼劈也劈不進去了。

  胡砂背後也有血跡,臉色還有點發白,半跪在地上喘息不定,一號丫頭在後面給她敷藥止血。

  好像整個世界一瞬間變得令他不能認識。

  一直站在林中,沈默不語的芳冶忽然低聲道:「師弟,你可知今日這番作為,是大罪過?」

  芳准將放在唇邊的手緩緩放下,定定看著他,道:「師兄是寧可相信旁人,也不相信我?這些人會找來芷煙齋,若沒有你的示意,只怕不能成行。你原是故意挑了師父不在的日子,我先前竟沒想到。」

  芳冶默然半晌,又道:「這亦是師父授意……」

  「你說謊。」芳准打斷他的話,面上忽然掛了一絲嘲諷的笑意,「師父並沒有授意你,都是你私下妄為。」

  芳冶忽然抬起頭來,與他靜靜對望,良久,才輕道:「你……休得執迷不悟,都改了吧。水琉琴並非凡人與散仙所能執拿的東西,你這般苦苦追求的,分明是虛幻之物。」

  芳准搖了搖頭,神情忽然變得黯然:「師兄,怎麼連你也……」

  芳冶長嘆一聲,背著雙手,沉聲道:「回頭是岸,快將他們放了,讓水琉琴回歸原位。倘若知錯能改,日後因著神器,上天有任何責罰,清遠上下都與你一心並抗。倘若還是執迷不悟,要將師父一番苦心置於何地?」

  他說的情真意切,雙目微微泛紅。

  鳳狄慢慢動了一下,起身顫聲道:「師父!師伯……師伯他說的對!請、請您不要再這樣了!」

  芳准張口似是想說話,忽然被嗆住了似的,劇烈咳嗽起來,最後終於喘息平定,放下袖子,唇邊赫然有一綹血絲。

  芳冶靜靜看著他唇邊那一綹鮮血,慢慢垂下眼睫,裡面似有淚光閃爍,低聲道:「你……身體越發差了。是方才用力過急了吧?沒事麼?」

  說著便朝他慢慢走去,抬手似是要攙扶他。

  芳准待他走到近前,忽然反手一抓,捏住他的手腕,厲聲道:「你是何人?!居然冒充我芳冶師兄!」

  他掌心有銀光吞吐,作勢要向芳冶頭頂拍下,鳳狄驚叫一聲,縱身而起,只聽芳冶急道:「鳳狄!攔住你師父!」

  他幾乎是本能地,沒有想太多,從懷裡掏出了那個準備多日的手環。

  堯天環,清遠為不守規矩以及叛徒準備的刑具,一旦銬住,縱然有天大的本事也無法掙脫開,只能束手就擒。

  將手環解開拋出的時候,鳳狄有一個瞬間腦子裡是空白的。

  只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告訴自己:不是要傷害師父,並不是要傷害他,只是希望可以阻止他的錯誤。只因他是師父,所以他不能犯任何錯誤——只要他停下來!

  堯天環在空中旋轉,忽而化作一道黑煙,鋪頭蓋臉朝芳准身上砸去。

  大抵是沒料到自己的弟子會出手對付自己,芳准要躲已是來不及,本能地將雙手抬起護住頭臉,誰知那道黑煙並不像尋常堯天環那樣將他雙手銬住,而是倏地一下鑽入他胸膛裡。

  芳准只覺胸口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擊了一下,痛徹心扉,心中悚然一驚,抬頭不可思議地看著鳳狄。

  鳳狄像是被嚇到了一樣,踉蹌著退了數步,跌坐在地上,眼怔怔地看著大片大片的鮮血從芳准口鼻中湧出,沒有止境。

  「芳准!」那金甲神人一聲驚呼,收刀飛奔過來,一把扶住他,眼見他臉色變得煞白,身體搖搖欲墜,儼然是快暈死過去了。他回頭厲聲道:「你這孽徒!用什麼來傷他?!」

  鳳狄看上去與死人也沒什麼區別,喃喃道:「只是……是師伯給我的……堯天環……而已。」

  說話間,芳准又吐出大灘的鮮血,裡面還合著大團的紫紅血塊,顯然是受了極重的內傷。

  金甲神人脾氣原本就十分暴躁,見他這種樣子,哪裡還忍得,提刀就朝鳳狄頭上砍,忽覺袖子被人輕輕一扯,芳准對他搖了搖頭。

  他不由淒然:「這東西會是堯天環嗎?堯天環會鑽進你身體?這種時候你還護著這沒腦子的小鬼做什麼?」

  芳准說不出話來,只是指了指一旁的芳冶。

  芳冶雙手攏在袖子裡,忽然輕嘆一聲,面上流下兩行淚水來。

  「其實……」他低聲說著,「我有一千分不願傷你,只是沒有辦法。你的恩情,我總不會忘的……」

  此話說的可算沒頭沒腦之極,金甲神人不由一怔,鳳狄更是吃驚。

  芳准咳了兩聲,露出一絲苦笑,眼角餘光忽然瞥見胡砂朝這裡跑,他回頭朝她擺了擺手,示意她不能過來。縱然眼睛已經有些看不清,卻還是隱約見到了她滿臉的水光。

  她一定哭得很厲害。

  一號丫頭在後面死死拉住她,小乖嗚嗚哭著,咬住她的衣服把她往回拖。最後她好像跌了一跤,到底還是被攔住了,一號丫頭施了束縛咒將她捆在原地,動彈不得。

  芳准閉上眼,長長吐出一口氣,勉強開口,聲音虛弱:「……他們總說我容易心軟,但……對著自己的弟子,有哪個師父不心軟?何況……何況是自己從小一手帶大的……」

  說到這裡,忽然笑了一下,輕道:「鳳儀,這是怎麼回事?」

  鳳儀?!眾人都驚得僵住,鳳狄更是如遭五雷轟頂,眼怔怔地看著芳冶——他不是師伯?他是鳳儀扮的?!怎可能?!

  鳳儀垂下眼睫,隔了很久,才低聲道:「……五年來,我一直潛伏,等著水琉琴修復。原本我並不會出此下策,只是這個芳冶師伯委實不近人情,五年來四處派人追殺我,口口聲聲說什麼要清理門戶敗類,簡直可笑。他既然要殺我,我也不會手下留情,索性將他身體借來一用。」

  鳳狄臉色青白交錯,顫聲道:「你……你把芳冶師伯殺了?!」

  鳳儀沒有理他,只是舉起袖子,將面上的淚水擦乾,別過腦袋,又道:「那東西不是堯天環,而是魔道的咒印,如今刻在你心上,每日吸血,直到血盡而亡……你不要怪我,要怪就去怪青靈真君那隻老狗,一切都是因為他。」

  他反手朝青靈真君那裡一指,誰知對面卻是空空如也,原來青靈真君早已趁著芳准受傷的空隙,逃之夭夭了。

  鳳儀恨了一聲,轉身便走,一直走到胡砂身邊,彎腰盯著她的眼睛,低聲道:「……跟我走吧。」

  他握住她軟弱無力的手腕,輕輕一拽——袖子忽然被咬住了。低頭一看,是小乖。

  它碧藍的眼睛裡滿是淚水,定定看著他,含著他的袖子,忽而模糊地叫了一聲:「二師兄。」

  鳳儀眉毛輕輕一跳:「你……已經會說話了啊。」

  小乖小聲道:「你不要做壞蛋,好不好?」

  鳳儀摸了摸它的腦袋,笑了笑:「我怎會是壞蛋。」

  語畢一掌將它揮開,小乖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才停下,獠牙被磕得斷了半顆,顧不得疼,爬起來又朝這裡跑。

  沒跑兩步,只覺眼前黑影一閃,鳳狄越過他,像瘋了似的,一把抽出腰間長劍,沒頭沒腦地朝鳳儀砍去。

  他一定是真的瘋了,瘋了才會被人騙得這樣慘。

  抽出的長劍最想砍的不是眼前這個曾經的師弟,而是自己。

  他應當念最厲害的咒語,喚出凶雷冰刺,將這個人在眼前剁成碎末,可腦子裡只有一片空白,什麼咒語也都丟掉了腦後。

  他到現在才明白,原來人受了重大的刺激時,所有的有條不紊全部都會忘記,只剩下身體衝動的本能。

  一劍刺出,沒有刺中。

  劍身被兩根修長的手指捏住了。

  鳳儀還借用著芳冶的身體,看上去慈眉善目的,抬頭朝他輕輕一笑,道:「大師兄,我真的要多謝你。」

  言畢,只聽「錚」地一聲,那劍被他硬生生折斷,鳳狄只覺眼前寒光一閃,兩隻眼感到一種刺骨的寒意,緊跟著眼前所有的景色都變成了血紅一片,再也看不見。

  發生了什麼事,他還沒弄清。

  他猛然回頭,眾人只見他眼裡流下兩行殷紅的血水,鳳儀方才將那斷劍劃過,分明是刺瞎了他的眼。

  鳳儀輕聲道:「大師兄,你白白長了一雙好眼睛,卻沒什麼用,不如不要了吧,反正你做了錯事,也沒臉見人了。」

  鳳狄茫然地站在原處,抬手在臉上一抹,濕漉漉的,放在眼前看,卻什麼也看不到。

  後面有人在厲聲大叫:「你滾回來!看好芳准!」

  他失魂落魄地回頭,四處尋找芳准的身影——依然什麼都看不見。

  金甲神人罵了一句什麼,緊跟著鳳狄耳邊只聽得衣袂拂動的聲響,有一隻手將他襟口一提,再一丟,他就這樣被拋回芳准身邊,跌了個狗吃屎。

  原本站在桃源山諸人身後的那些白紙小人忽而如青煙般消失,變成原身白紙一張,輕飄飄地落在了地上——他們是芳准傾入仙力造出的幻相,如今芳准遭受重創,仙力大減,他們自然也不復存在。

  桃源山諸位長老目睹這一慘變,更兼青靈真君自己逃逸,不顧他們死活,心中早已亮若明鏡,此刻身體忽然獲得自由,立即出手。

  一時間天頂漆黑,炸雷不斷,是諸位長老聚集了天雷之力,聲勢驚人。...<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4-25 01:13 AM

燃冰之焰

  金甲神人比他們快了數倍,金光一閃,人已到鳳儀面前。

  他對此人簡直恨之入骨,一個字也不說,舉刀便砍。先前與他在玄洲交過手,這小鬼雖然入魔,本領卻也不大,絕非自己的對手。

  誰知刀快劈中他的時候,鳳儀忽然低聲道:「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叫神荼,是天神,對不對?」

  金甲神人仿若沒聽見一般,刀鋒刷地一下劈在他脖子上——沒有預料中的血花四濺,而是「叮」地一聲脆響,居然震得他虎口發麻。

  他頓時一愣,跟著卻又恍然大悟——金琵琶是被此人偷走的,他自然是竊取了其中的金之力,將渾身變得硬如鋼鐵。他那一刀能斬妖除魔,力破岩石,卻劈不動他。

  鳳儀動也不動,還在說:「你因為觸犯天條,被剝奪了九成的神力而下界受罰。因緣巧合下成了我師父的部下,為他做事。我說的對不對?」

  神荼豎起刀身,朝他心口刺去,還是刺不進。他恨道:「畜牲住口!如今有什麼臉面再叫他師父?!」

  鳳儀果然不再說話,只是低頭將手放在唇邊輕輕唸咒。

  那咒語神荼越聽越熟悉,聽到後來臉色忽然劇變,掉頭便往回跑。

  到底還是遲了,地面忽然發生劇烈的震動,無數柄巨大的刀槍斧鉞破土而出,像是地面上忽然長出武器的森林一般。

  神荼躲閃不及,腳底被一隻長劍穿透,鮮血淋漓地,痛得頭皮都發麻。

  聽到身後桃源山那些老頭的驚呼,也不知死傷多少,那天雷召喚的大法被打斷,是再也使不出來了。也難怪,此人取走了金琵琶裡的金之力,這已經不是普通的太阿之術,除了曾經在天庭見過武曲星君使用過,他在凡間這麼多年,從未見過如此厲害的太阿術。

  眼看芳准就在前面,他心急要回去照顧他,不覺又是一根斧頭從腳底鑽出來,幾乎將他的大腿削了半片下去。

  神荼恨得腦子都要炸開,他只剩一成不到的神力在身上,倘若恢復以往的天神之力,要殺一個入魔的人,簡直是易如反掌,哪裡會像如今這般悽慘。

  芳准受了重創,仙力大減,分配到他身上的也沒多少了,雖說他不像那些白紙小人一樣,完全依賴芳准的仙氣而活,但影響也是不小的,加上如今重傷在身,委實支撐不住,勉強飛回芳准面前,低聲道:「小鬼,快把你師父帶走!」

  說完便渾身虛脫,鑽進影子裡再也出不來了。

  鳳狄雙目已盲,聽得身後轟鳴聲不絕,地面晃得像沸騰的水,他還不適應什麼都看不見,又被晃倒在地,摸索了半天,終於摸到芳准的一片衣角。

  他禁不住想痛哭流涕,然而眼裡除了鮮血已經什麼也流不出來。

  順著芳准的肩膀往上摸,摸到他冰冷的臉頰,他毫無反應,只怕是暈死過去了。

  鳳狄定了定神,一把將他抱起,回頭大叫:「胡砂!你在哪裡?!」

  一連叫了三聲,才聽見不遠處,胡砂的聲音冷若玄冰地響起。

  「……你先把師父帶走!快!離得越遠越好!」

  他急道:「胡砂!你快過來!」

  這回再怎麼叫,她也沒反應了。鳳狄茫然四顧,分辨不清她在什麼方位。懷裡的芳准身體越來越冰冷,實在是等不得,他只得咬牙騰雲而起,眨眼便消失在天邊。

  胡砂先是中了一號丫頭的束縛咒,渾身動彈不得,只覺身體周圍不停有巨大的武器衝出地面,所幸鳳儀不打算殺她,她沒有被傷到分毫。

  一號丫頭卻沒那麼幸運,芳准仙力一撤,她只來得及叫了一聲,跟著便被一把長刀砍成了兩半,地上只剩兩片碎紙。

  束縛咒因著下咒的人死去,瞬間便解開了,胡砂縱身而起,將不遠處的小乖抱在懷裡。它斷了半顆牙,後腿也被紮穿,從頭到腳都是血,躺在那裡嗚嗚地哭。

  胡砂緊緊抱住它,低聲道:「不哭,乖。咱們去救師父!」

  一轉身,卻見到芳冶——不,應當說鳳儀,靜靜站在自己對面。

  轟鳴不絕的太阿之術已經停了,整個芷煙齋,連著外面的冰湖,都已經被巨大的武器覆蓋,密密麻麻,像是鋼鐵的森林一般。

  桃源山那幾位長老的屍體掛在幾把長刀上,鮮血已經將刀柄都染紅,顯見是不能活了。

  而做了這一切的人,卻面帶溫柔並著涼薄的笑意,款款望著她,像是夏日裡某個午後,他又給貪嘴的小師妹偷偷買了燒雞的那種笑。

  為什麼原先沒有發現芳冶就是他假扮的呢?這樣的神情,狠毒並著憐惜,只有他面上才會浮現。

  胡砂抱住小乖,停在原地。

  鳳儀望著她蒼白如雪的容顏,半晌,輕道:「你是不是打算和我說,寧願死也不會跟我走?」

  她沒有說話,這種時候,說什麼都是廢話。

  鳳儀垂下頭,像是做錯了事一般,眼睫微顫:「我早就與你說過,師父是仙人,你別想太多,如今真的要哭了吧?他是絕對活不成的,因為他礙著我了,我一定要他死。胡砂,你真不該喜歡他,現下有沒有後悔?」

  胡砂深深吸了一口氣,忽然將小乖輕輕放在地上,自己也跟著盤腿坐下。

  她低聲道:「我只後悔,之前沒能殺死你。不過沒關係,既然師父活不成了,我也不想活,你索性和我們一起去黃泉吧。」

  水琉琴忽然出現在她的掌心,她的手指按在五根弦上,輕輕劃過。

  琴音清越錚然,像是要敲進心臟裡一般。

  鳳儀先是一怔,緊跟著只覺膝蓋以下像是陷進了冰水裡似的,幽寒徹骨,不由大驚失色。低頭看去,卻見地面上因著琴聲瞬間結了一層厚厚冰霜,一直凍到他的膝蓋,還在往上飛速蔓延,幾乎是眨眼的功夫,就將他半個身體都凍在了冰中。

  天頂不知何時烏雲密佈,寒風四起,拳頭大小的雪片密密麻麻地墜下。

  四季如春的芷煙齋,開滿如火杏花的芷煙齋,茅屋上還貼著師父寫的三個大字「銷魂殿」——這一切都被凍在了冷硬的寒冰裡,或許她整個人也這樣被凍住,漸漸沉寂,死在冰封雪飄裡。

  臉已經被寒冰封住,不能呼吸。胡砂卻忽然有一種流淚的衝動。

  最好一切可以從頭再來一次,她不要喜歡上芳准,不要來清遠拜師,不要見到鳳儀,最好從頭到尾都不認識他們。這樣一切都不會發生了,即使發生,也與她無干。

  最好最好,那天早上她沒有經過香堂,沒有吃那顆紫米糰子。

  她還留在家裡,做她嬌羞又期待的新娘子,等待畫上那個絕色的夫君替她揭開紅蓋頭。

  那樣她的人生縱然平淡,卻不會有任何撕心裂肺的疼。

  可是那樣就沒有清遠的杏花如焚,沒有芳准的笑若春風,沒有桃花林裡若驚若喜如夢如幻的經歷。

  她的生命已經被過於鮮豔的色彩沾染過,回不到從前。

  世上也沒有從頭再來的機會。

  所以她也只能在寒冰裡一遍一遍地唸著芳准的名字,凍得麻木的眼眶一次又一次發熱,像是有淚水要流出來。

  遠處像是有笛聲響起,悽楚婉轉,只是聽不清。

  原本封在身體周圍的寒冰忽然變得滾燙,從胡砂臉頰上流了下去。她茫然睜開眼,就見眼前揚起漫天大火,將冰封的芷煙齋硬是燒出一條裂縫來,她如今就坐在這裂縫中,駭然無語地望著前方。

  鳳儀藏在鮮紅的火焰深處,衣袂被火舌吞吐,飄然搖擺,他整個人像是也燃燒起來一樣,髮梢眼眸帶著烈火的顏色,面上密密麻麻地分佈著赤紅的經脈,令人毛骨悚然。

  他腳邊躺著已然僵硬的芳冶的屍體,看樣子他是放棄了藏身之處,只為了從冰封中脫離而出。

  他手中捏著一管通體赤紅的笛子,像烈火那樣紅,像烈火那樣不可捉摸——他將那古怪的笛子放在唇邊,輕輕吹著。

  隨著那淒涼銳利的笛聲,衝天的火焰也搖曳著,四處肆虐,在厚厚冰封的芷煙齋上硬是劃出一道十字,連地面都被燒得焦黑翻捲。

  到了這個時候,她要是再不知道那笛子是什麼,就真的是白癡了。

  御火笛。和金琵琶一樣,被他偷到手的另一件神器,簡直是水琉琴的剋星。

  厚厚的大火在冰面上燃燒著,鳳儀忽然放下笛子,輕飄飄地朝她飛過來。

  直飛到她面前,他把那張可怖到極致的臉貼近她的,血紅的雙眸緊緊盯住她,手中的笛子一轉,壓在她欲拋起的水琉琴上。

  神器相撞,發出清脆的響聲,水琉琴竟被御火笛死死克住,一時放不出寒光,只能發出不甘心的微鳴。

  鳳儀的目光順著她的額頭流淌下來,劃過她木然的眼,挺秀的鼻樑,嫣紅的嘴唇,最後又返回去,與她兩兩相望。

  他忽然開口了,聲音略帶沙啞:「水琉琴如今已養好,留著你沒有任何意義,你知道麼?要殺你,和捏死一隻螞蟻一樣,不需要費力,更不用像從前一樣顧忌著你是養護人。」

  胡砂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只是揚高下巴。

  她的眼神輕蔑又充滿恨意,像是會說話一樣,告訴他:來殺就是。

  鳳儀靜靜看著她,忽然伸出手,撈起她一綹長髮,放在指間細細摩挲,充滿了眷戀似的。

  漸漸地,他面上那些密密麻麻血紅的經脈慢慢褪去,露出略顯蒼白的一張臉來,眉目如畫,眼珠映著灼灼跳躍的火焰,一閃一閃,竟帶著一絲含淚的淒然。

  可她知道,這漂亮的外表分明是假像,他的溫柔,愛憐,寵溺,全部是假的。

  倘若世上真有人身體裡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冰渣,她絲毫不會懷疑那人是他。

  他的臉慢慢湊近,雙唇在她臉頰上虛虛地遊走,像是想吻下去,卻又不敢。

  最後只有輕嘆了一口氣,手指在她脖子上輕輕一劃,下了禁言與束縛兩個咒。

  他望著胡砂幾乎要噴火的眼睛,露出一絲笑來,又無奈又溫柔,低聲道:「可是,我怎麼會殺你呢?小胡砂。」

  攔腰將她一抱,漫天的火焰瞬間熄滅,只留下冰封的芷煙齋,冰面上還留著一道長長的,恐怖的十字痕。

  受了傷的小乖躺在地上,早已暈過去。

  芷煙齋又恢復了安靜,沒有一點聲音,沒有一個人。

  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般。



千里焚心

  聚窟洲無念神宮今年的仙法大會沒什麼意思,以往熟悉的面孔不知為何都沒到場。

  金庭祖師仔細看了一圈,沒見到桃源山的人,他一直暗暗關注的青靈真君也沒來。

  他心中隱約有種不好的預感,待要趕回清遠,又未免太不給無念神宮面子,正躑躅間,忽聽殿門外有弟子爭執的聲音響起,惹得殿內賓客都抬眼朝那裡望。

  緊跟著一道人影突破阻攔,硬生生狂奔進來。眾人驚愕的同時定睛去看,卻見那人面色如雪,長髮淩亂地貼在臉頰上,雙目緊閉,睫毛下鮮血淋漓,極為可怖。

  此人懷中還抱著一人,只能見到一把漆黑長髮與半片慘白的臉頰。

  金庭祖師心中頓時一沉。

  他快步走過去,還沒來得及開口詢問,鳳狄立即聽出是他的腳步聲,當下跪倒在地,泣不成聲。

  「師祖!求您救師父一命!」

  當清遠山諸人匆匆趕回芷煙齋的時候,只見到幾丈高的冰,將整個冰湖中的小島凍得結結實實,冰面上依稀是被魔道之火焚燒過,刻了一道詭異的十字,空餘出的地面都被燒得焦黑斑駁。

  死氣沈沈的芷煙齋,半個活人也見不到。

  受傷的小乖還處於暈迷中。冰中凍著芳冶發青的屍體,埋得很深,除非冰化開,否則是再也取不出的。桃源山的那幾個長老更慘,屍體還掛在那些巨大的兵器上,與那些兵器一起被凍在冰裡,不死也得死了。

  很慘。

  金庭祖師都禁不住微微抽了一口涼氣,有些不可思議地回頭:「鳳儀……他已經這般厲害了?」

  鳳狄慘然搖頭。對面有年輕弟子替他的眼睛療傷,撥開眼皮的一剎那,他才感覺到撕心裂肺的疼痛。痛得要流淚,可眼裡只能流出滾燙的血水。

  他低聲道:「師祖,求您快救師父。」

  金庭祖師默默頷首,轉頭望向芳准,芳凝他們幾個親傳弟子早已將他用仙力籠罩,耗盡全身的力氣,試圖將嵌在他心臟上那道魔道咒印拔出。最後芳凝臉色灰白,滿頭是汗地回頭道:「師父,這道印……極為古怪,弟子們無法取出!」

  金庭祖師親自將手放在芳准心口,微一試探,立即感覺到那股薄弱的抗力。

  這不是普通的吸血印,而是「同殤」,倘若強行取下刻印,芳准也活不成。但若是不取,它只會每天慢慢吸他的血,直到把血吸乾,令人痛楚而死。

  金庭祖師不由陷入沉思。

  芳凝擦著額角的汗,嘆道:「師父,那個叫做鳳儀的二代弟子不過修行五十餘年,卻得到如此龐大的力量,真教人不敢相信。」

  金庭祖師搖了搖頭:「那不正常,再怎麼厲害,終究還是凡人的軀體,力量在短時間內極具增加,他日必遭反噬,他總是要自食其果……罷了,不必再說他,你師弟中的咒印名為同殤,不可強行取出。天下唯有玄洲逍遙山逍遙草可驅除此印,要他活命,只有去一趟玄洲。」

  玄洲逍遙山,青靈真君的地盤。

  芳凝果然一怔:「只怕……青靈真君不好對付。」

  金庭祖師拍了拍衣袖,道:「本尊親自去一趟,你們看好芳准與鳳狄,再有不速之客前來相擾,一律不必手下留情!」

  話音一落,他已消失在眾人眼前。

  ****

  千里之外是茫茫大海,有許多不知名的小島星星點點鑲嵌其上,風景絕好。

  眼前是銀白色的沙灘,柔軟的細沙比絲綢還要柔膩,被一隻手抓了輕輕撒下來,落在她赤裸的小腿與腳上,癢癢的,舒服極了。

  海天一色,眼界裡是一片澄澈透明的藍,美麗得令人想嘆息。

  撒沙子的那隻手順著小腿,大腿劃上來,輕佻地跳過腰胯,胸脯,最後捏住她的下巴,半強迫半溫柔地把她的腦袋別過來,與她對視。

  最後,眼前這眉目如畫的少年郎笑了,一邊笑一邊嘆息,低聲道:「兩天了,你還是倔強的讓人搞不懂。倘若不想死,為何不乖乖合作?倘若覺得屈辱,為什麼不死?其實我並不介意為你收屍,我會找個美麗的地方給你做墳墓,時常來看看我的小胡砂。」

  胡砂被束縛咒捆住,脖子都不能轉動,只能慢慢眨著眼皮。

  她沒有看他,定定地望著空無一物的蔚藍天空,一個字也不說。

  兩天前鳳儀把她帶到這個陌生的風景如畫的小島,從溫言軟語到冷面相對,後來又發展成威逼利誘,到如今索性勸她去死,幾乎什麼法子都試過了,她就是不說話,不看他,要不是還在呼吸,還睜著眼,鳳儀真懷疑自己是不是帶了個死人回來。

  他真的扭曲了,不知是被青靈真君逼瘋,還是被他自己逼瘋的。惡意地貼著她的耳朵,故意說一些傷害她的話,譬如「你何時才肯自己去死?要殺了你,會弄髒我的手呢。」

  「胡砂,你喜歡怎樣的墳墓?把你剁成一千塊,拋進海裡餵魚好不好?」

  「胡砂,小胡砂。你不是對芳准情深似海麼?他都要死了,為什麼你還要活在我面前惹人討厭呢?」

  胡砂好像完全沒聽見他的話。

  要叫他失望了,她就是不死。因為在芷煙齋放出千年寒冰的那一瞬間,她想到了芳准。那天她與他下棋,曾倔強地說除死無大事,換來的卻是他擔憂又溫柔的眼神。

  【不可以輕易言死,因你的命在我心中比天地還要重。】

  她相信芳准不會死,所以她也會想盡辦法活下去。她的命不是她自己一個人的,可以任性地說丟就丟,成全她的傲氣。

  要活下去,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

  頭皮上發出劇痛,胡砂的腦袋被迫仰起來,看著眼前冰冷的容顏。

  鳳儀的耐性到底是被她磨光了,揪住她的頭髮,毫不留情地提起來,強迫她半個身體豎起。他的另一隻手卡在她纖細的脖子上,低聲道:「你真有本事,總能惹得我發火。如今留你也沒什麼用,識相的,快點將水琉琴拿出來,我給你個痛快的死法。」

  她就是不說話,因為兩天兩夜沒睡覺,雙眼發紅,像是要流下淚來,脆弱得讓人心疼。

  然而她的眼神依然是輕蔑的,像刀子一樣鋒利。

  鳳儀心中突然升起一股無法抑制的暴躁。

  她的人就在這裡,被他軟禁著。她的脖子這麼脆弱,捏一下就會斷開。纖細的四肢也派不上什麼用場,她所謂的力量對現在的他來說都很可笑。她的頭髮還被他抓在手裡,柔軟而且冰涼,倘若狠狠一扯,將它們都扯斷,看著她痛楚而且流血的模樣,一定很爽。

  他將她的頭髮在手上絞了好幾圈,每一次忍不住想要拉扯,卻又被自己阻止。

  他很清楚,就算自己當真將她斬成一片一片的,她也不會把眼光朝自己身上放一放。她甚至還沒有恨他,她的眼神祇是很普通的被欺辱之後的反應,輕蔑而且憤怒。

  她的心裡,從來沒有他。

  為了什麼,他居然感到一絲絕望。有別於被那些仙人們玩弄命運的絕望。

  從這種奇異的絕望裡,又升騰起另一種熾熱的欲望,想把她那種傲然又輕蔑的眼神給踩碎,讓她稍稍動容,能在她心底刻下一個血的痕跡,再也無法蔑視他。

  得不得到水琉琴,似乎都成了次要的。

  過了很久很久,他終於慢慢放開她的長髮,胡砂摔了回去,頭皮疼得她本能地想流淚,被她死死咬牙忍住。

  鳳儀抬手替她溫柔地把淩亂的頭髮理順,在沙灘上鋪開,長長的,漆黑的,在日光下還帶著一絲淡淡的金色,真好看。

  「真是拿你沒辦法。」他笑了起來,「好吧,我輸了。」

  他輕輕把胡砂抱了起來,一手托在她頸後,一手替她把頭髮上的細沙梳理掉。指尖偶爾劃過她的睫毛,又覺得她急急眨眼的模樣很動人。

  他的手指慢慢摩挲著她的臉頰,肌膚的觸感柔膩單薄,像是用指甲輕輕一抓就能抓破一樣。

  胡砂的身體忽然微微一顫——他在她左邊臉頰上抓破了一個小口子。

  倏地,他緊緊抱住她,像是要把她揉碎似的,心中一會兒迷惘,一會兒痛恨,滅頂的潮水要把他打去最底下,不得翻身。

  「……我總會讓你哭著來求我的……」他的聲音甚至有一絲顫抖,彷彿可以預見什麼美好的未來,興奮得無以自拔。

  他張口咬破嘴唇,用力印在那邊臉頰的傷口上,跟著解開了她的束縛咒。

  熱吻,唇上幾乎感到一種痛楚的戰慄。她的肌膚是雪是冰,完全拒絕他一絲一毫的靠近。

  慢慢地,卻又變得灼熱。

  鳳儀一把推開她,唇上還沾了一滴她的血,笑得詭異而且痛快。

  她又染上魔道的血,臉頰上的傷口迅速合閉,原本是蒼白的臉色,忽然就唇紅齒白的,眉宇間又透出一絲妖嬈的味道來。

  因為上次感染過魔血,這次剛一聞到血腥的味道,立即便發作了。

  鳳儀只覺心頭大快,惡意的報復終於成功了,出了一口氣似的,拇指在唇上一抹,將她的血抹掉,雙眼眨也不眨地盯著她的臉,看著她的表情千變萬化,時而痛苦時而快慰時而隱忍。

  入魔的血是瘋狂的,將心底所有不能見光的欲望通通暴露出來。

  【去,抱住他,因為他是喜歡你的。】心裡有個聲音這樣對她說。

  胡砂死死咬住嘴唇,直到感覺到一絲痛楚。

  不,她在心裡輕輕說,我不要。

  【及時行樂吧,水琉琴算什麼,誰死誰活與你何干。把琴給他,趁著芳准不在,如此良辰美景,何苦浪費。】

  不。

  【反正芳准也要死了,你初初不過是看上他的皮相。他不美麼?輸給芳准麼?】

  不。

  【當真一點都沒有喜歡過他?】

  胡砂搖了搖頭。

  我不喜歡他,她回答。

  【……你撒謊。】那聲音笑了。

  胡砂的腦子與胸膛像是要炸開,痛得要發瘋,用盡全身的氣力去抵抗心底那層出不窮的聲音。

  只有一遍一遍在心底對自己輕輕說,不,我不要。

  她這個人,從裡到外,從上到下,從出生到現在,都沒有任何特殊的地方,向來平庸,混日子得過且過,連名字都那麼平凡。

  她只是湖裡的一粒小砂,風裡的一顆塵埃,似乎輕輕一吹便能飛走,誰也不會看見。

  可她亦有她的固執,那是誰也無法撼動的,誰也不行。

  鳳儀站起身,隔著遠遠的,看她在沙灘上痛苦翻滾,身體扭曲成一團,像一條苟延殘喘的小蟲子,隨便用手一捏就會死了,卻絲毫不知自己的脆弱,還在那裡可笑地抵抗著。

  他甚至不想再看下去,替她覺得丟人,可是心裡又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戳了一下。

  他扶住額頭,深深吸了一口氣。

  淡淡看著,看著她把腦袋使勁往沙子裡撞,撞出血絲來,最後跌跌撞撞地爬起,跑向大海。

  撲地一聲,她跳進了海裡,海水捲著浪潮,瞬間就將她吞沒了,隔了很久才在海面上見到她的一角衣裳,整個人像脫力了一樣,扎手紮腳地躺在上面,被沖得搖搖擺擺。

  真是難看。他在心裡默默說。像存在世上的,一個活生生的恥辱。

  可他的眼眶卻微微發澀。

  好像馬上就有淚水要落下一般。...<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4-25 01:27 AM

離魂

  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時間的流逝在這小島上幾乎看不出來。

  當鳳儀終於想起沙灘上還泡著一個人的時候,已經過了三天了。天氣有點冷,海風呼呼的吹,他披了一層大氅,眯眼在沙灘上尋找人影。

  終於在一塊大石後面見到了她,和一隻快死的土狗也沒什麼區別,渾身上下狼狽之極,髒的要命。

  鳳儀很好心地用腳輕輕踢了她兩下,柔聲問:「還活著嗎?」

  她小小動了動,或許只是反射地抽搐兩下,鳳儀只得蹲下來,小心翼翼地打量一番,掏出手絹替她把臉上的沙子擦乾淨,赫然發覺她面上那層妖媚的神色褪去了,左邊臉頰的傷口浮現出來,被海水泡得發白。

  他給她的魔血,竟然被她自己給逼退洗淨了。

  他忍不住要在心底冷笑一聲,讚她一句:你果然好樣的,胡砂。

  每一次他下手折磨她,到最後都會成為被她折磨。她折磨了他,在精神上將他擊敗,令他潰不成軍。

  她憑的是什麼?不過就是憑著他會對她心軟,不可能當真看她被折磨死。

  她比他高一籌,因為她心裡沒有他,所以她可以冷酷到底。

  鳳儀把這個髒兮兮的瘦小的泥人抱起來,猶豫了一下,像是考慮究竟繼續把她丟進海裡被海水泡著,還是好好燒點熱水給她洗洗。

  到底是良心佔了上風,他還很好心地替她把頭髮上濕嘰嘰的沙子拍掉,看著她面無人色的悽慘模樣,心裡有一種發疼的快慰。

  因著連續五天被折磨,胡砂就算再有修為也撐不住,大病了一場,高燒不退,每日只是出現各類幻覺,渾然不知身在何處。

  偶爾有清明的片刻,睜開眼去看,也是茫然的。

  時常會看見一雙星子般明亮的眼睛,定定看著自己,像是憐惜,又彷彿馬上就忍不住要給她一巴掌的那種痛恨。

  很熟悉,但想不起是誰。

  與他複雜的眼神不同,他觸摸上來的手指是溫柔無比的,一不小心就會把她弄碎的那種溫柔。擦在臉上的巾子溫熱,將她滿臉的汗水擦乾淨,然後他會把她輕輕抱在懷裡,用梳子一點一點把她糾結的頭髮梳順。

  他懷裡有淡淡的木樨香氣,很好聞,不知為何這種甜蜜的味道會令她安心,每日要靠著他,才能在喝完藥之後沉沉睡去。

  慶倖,他一直沒有離開。

  終於有一天清醒過來,縮在被子裡狐疑地打量周圍。

  這裡似乎是靠著沙灘建的一座小屋,海浪聲從窗外習習傳來,海風裡帶著鹹澀的味道,意外的好聞。

  胡砂略動了動,只覺渾身上下很是清爽,沒有任何黏膩不適,摸摸頭髮,也鬆軟乾淨,顯然被打理的很好。

  是鳳儀做的?

  胡砂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打她一巴掌,再給個甜棗?這又是何必。

  她推開被子想起身,忽覺身邊還躺了一個人,登時嚇得僵住。

  低頭一看,那個罪魁禍首果然睡在身旁,頭髮搭在肩上,安安靜靜的,動也不動。似乎還沒醒。

  胡砂立即屏住呼吸,將動作放到最輕,一點一點在床上蹭著,坐直身體。

  窗戶那裡忽然「吱呀」一聲巨響,原來是被海風吹開了,撞在牆上。

  她臉色發青,小心翼翼地偷看他,卻發現他依然動也不動。

  這情形她不陌生,以前在清遠,鳳儀總是神神秘秘的,動不動就受嚴重的傷,動不動就突然斷氣像個死人。

  難道五年後這個秘密還在繼續?

  胡砂斟酌了一下,猶豫著把手輕輕放到他臉旁——沒有一絲熱氣,冰冷的。再放到他鼻前——果然沒有呼吸。

  他這樣到底是怎麼回事?

  胡砂不再是五年前懵懂好騙的小姑娘了,被他幾句說辭就糊弄得暈頭轉向不敢多想。這症狀有點像書上說過的,叫做「離魂」。身體還在原處,魂魄卻離開了,若是能順利回來還好,若是回不來,這人就等於死了。

  無論是什麼原因讓他離魂,總而言之現在都是一個機會。

  逃走的機會,報復的機會。

  胡砂猛然跳下床,摸了摸胳膊,十八鶯果然被他卸下了,不知丟在何處。她在屋裡到處亂翻,最後在床頭的箱子裡找到一把紫金鞘的短刀,正是當日在石山舊殿為他用來發作太阿之術的那把。

  慢慢抽出短刀,那刀身漆黑,上面遍佈血紅的咒文,沒有名器的寒光刺目,也沒有誇張的造型。可短刀剛一出鞘,立即便能感覺到撲面的寒意——果然是一把好刀。

  胡砂緊緊攥住刀柄,只覺胸口跳得厲害,手心裡滿滿的全是汗水。

  她吸了一口氣,把刀尖對著鳳儀比了比。

  殺了他殺了他。

  她在心底這樣對自己說。

  可是握刀的手卻開始顫抖,沒有理由的。

  最後終於還是下定了決心,咬牙對準了他的心口猛力刺下——會死的很快,甚至不會感覺到痛楚。

  手腕忽然被緊緊捉住了,胡砂不禁倒抽一口涼氣,丟下短刀本能地掉臉就跑。

  他用力將她一拉,她頓時跌跌撞撞地滾了回去,身上一沉,被他壓住,兩隻手腕也被他用手按著,動彈不得。

  鳳儀低頭看看胸口,刀尖到底還是刺進去一些,他的衣裳都被血浸透了。

  他笑了一聲,譏誚地看著她蒼白的臉,低聲道:「想殺我?可惜了,下次要殺我可得快些動手,不要猶猶豫豫的,否則功虧一簣。」

  胡砂又開始裝啞巴,不說話不看他,情況像是回到了五天前,兩相僵持的狀態。

  鳳儀卻似乎很開心,看著自己胸口的血滲透出來,滴在她雪白的中衣上,像是雪地裡開出兩朵紅梅。

  他俯下身體,用自己的臉頰摩挲著她的,聲音輕柔似耳語:「你在猶豫,你捨不得殺我,你看我的眼神變了。是恨我?你心中到底還是有我了。」

  胡砂忽然就覺得一股氣要衝破頭頂,再也忍不住,恨恨怒道:「你去死!」

  鳳儀飛快收了短刀,在她面上輕佻地一捏,柔聲道:「我死了的話,誰來照顧你呢?燒得那麼厲害的時候,一直抱著我不鬆手,你也忘了?」

  前幾天的冷靜隱忍不知怎麼的突然就沒了,胡砂只覺自己像是變成了一顆點燃的爆竹,隨時會炸開來,心裡又是羞憤又是尷尬,恨得不知如何是好。

  一直都是這樣,他不把人當人,隨便嘲諷耍弄,用溫柔的姿態。

  先前對他只是憤怒,如今卻變成了憤恨,恨不能把他咬成一片一片的。

  「你害了師父,我死也不會放過你!」她瞪著他,森然吐出幾個字。

  鳳儀淡然一笑:「世上除了天神,誰不會死?早死晚死都是死,與其活著受苦,不如死得痛快。」

  「那你怎麼不去死!」胡砂奮力掙扎著,在他身下亂蹬雙腿,沒命地扭著手腕,要掙開他的桎梏。

  鳳儀先時還興致昂然地與她鬥著,時而壓住她的胳膊,時而壓住她的腿,時而用額頭抵住她亂晃的腦袋,鬥到後來似乎有些興趣索然,乾脆下了道束縛咒,胡砂又變得硬邦邦,僵在那裡不能動彈了。

  他摸了摸胸口的傷,起身下床,一面低聲道:「我也是要死的,沒有例外。」

  他的心情好像變好了,嘴角帶著一抹笑,從箱子裡取出藥粉,正抬手要脫衣服,回頭見胡砂兩隻黑白分明的眼睛還惡狠狠瞪著自己,不由說道:「色女,還不快把眼睛閉上?要吃我豆腐麼?」

  胡砂恨恨地閉上眼,耳邊聽得他窸窸窣窣脫衣服的聲音,忽然又忍不住,猛然把眼睜開,立即見到他光裸的後背,背著光,只能看到精瘦結實的輪廓。

  她有些發窘,正要把眼睛閉上,他卻忽然轉過身來,笑得很是不懷好意:「……色女,真的在看。」

  胡砂蔑然瞪他一眼,忽見他把藥粉飛快塗在傷口上,跟著走過來將瓶子往箱子裡一丟。

  不再背光,她立即看清了他赤裸的上身——皮膚上密密麻麻地爬滿了細小的紅線,像是每一寸最細微的筋脈血管都暴露出來了一般,極為可怖。這種狀態,她以為只有在他現出魔相的時候才會出現,沒想到平日裡也是這樣。

  她不由抽了一口涼氣,頭皮發麻。

  鳳儀順著她的目光低頭看自己,隨意用手抹了抹那些紅紋,飛快將外衣套上,淡道:「很難看麼?那也沒辦法。」

  胡砂忽然想到芳准以前說過,鳳儀還是個凡人,雖然有了五十年的修為,畢竟還未成仙。以自己的凡人肉身接受入魔之後的能力,並且在短時間裡飛速提升,再加上吸收了金琵琶與御火笛裡的五行之力,對他來說其實不是好事。

  再想到他總是在睡覺的時候忽然斷氣,會不會也是因為承受了太多超出自身限度能力的緣故呢?

  她張口想問,但鳳儀已經穿好衣服出門了,自己再仔細想想,他要死要活與她其實沒什麼關係,他死了才好。於是索性把所有問題都吞回去,再也不想了。

  ****

  恍恍惚惚的,胡砂覺得自己好像在一片黑暗中睜開了眼,不由自主從床上爬起來,手腳完全不聽使喚,輕飄飄地飛出了房間。

  門外是個黑洞,吞噬一切光芒,她不太能自主,只覺身體被黑洞給吸了進去,像是被人拉著一樣,不停地往前飄浮,飄浮。

  前方有妖獸厲嚎的聲音,一陣一陣,潮水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胡砂像是忽然從迷夢中驚醒過來似的,雙腳踏上了實地,茫然四顧。

  這裡——她來過。在剛被清遠驅逐的時候,她也做過一個這樣的夢,夢裡只有漆黑無垠的荒原,成千上萬的妖獸在追逐她,要吞噬她。

  胡砂心中有些發怵,匆匆走了兩步,忽聽前方傳來此起彼伏的妖獸嚎叫聲,不出所料,又有潮水般的奇形怪狀的妖獸朝她這裡狂奔過來,聲勢驚人。

  十八鶯不在身邊,騰雲術在這片詭異的土地上似乎也施展不出來,胡砂下意識地將手腕一轉,寒光流肆的水琉琴立即現身。

  琴聲錚錚,地面立即開始結冰,潮水般的妖獸霎時被凍在厚厚的冰層裡,動彈不得。

  胡砂擦了擦額上的汗,幸虧有水琉琴護身,不然被這一群妖獸咬爛就實在太難看了。她將水琉琴收回去,正要四處走走看看,忽聽遠方又傳來陣陣妖獸的嚎叫聲。

  還來?!她本能地又把水琉琴喚出,在手上攥緊,只待妖獸們現身,這次再也不收斂力量,要把它們全凍起來。

  倏地,不遠處騰起衝天的火光,像是要把天都給燒破一般,霎時間天地間大亮,伴隨著妖獸們的哀嚎,令人毛骨悚然。

  胡砂急忙轉身,只見遠處火光中依稀站著一個人,長髮披散,衣衫淩亂。他手中捏著一根通體赤紅的笛子,像身後火焰一樣明亮。

  她悚然一驚,眼怔怔地看著那人朝自己慢慢走來,濃煙被大風吹散開,他滿頭披散的長髮也被吹得揚起,露出一張被血紅筋脈爬滿的臉龐。

  無論如何,在深夜中見到這樣一張臉,足以令人膽寒暈厥。

  「你……」他低低地開口說話了,雖然見不到表情,但語氣裡能聽出他和她一樣詫異對方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不過情況輪不到他倆說話,四面八方再次傳來妖獸們的嚎叫聲,好像怎麼也殺不乾淨一樣。

  他飛快轉身,只丟下一句話:「護好自己,別死了。」

  地面開始劇烈震盪,緊跟著無數巨大的兵器破土而出,是她熟悉之極的太阿之術。

  胡砂在劇烈的顛簸中勉力維持住身形,四處躲避那些層出不窮的兵刃,忽聽他在前面高聲道:「時候差不多了,你先回去!」

  回去?她不由一怔,緊跟著眼前白光一閃,身體像是又被什麼東西拉住,不由自主朝下掉。

  胡砂大叫一聲,身體忽然一輕,緊跟著像是狠狠撞在地板上似的,猛然睜開眼,入目正是海邊的那個小屋。

  海風習習,海浪滔滔,安靜的夜,和她入睡前沒有任何區別。

  胡砂卻是渾身冷汗,手腳都虛脫了似的,掙扎著想從床上爬起來,卻發現不能動彈——對了,鳳儀給她下了束縛咒,時效還沒過去。

  床頭案上的燭火忽然輕輕一跳,胡砂心中沒來由的又是一驚,竭盡全力轉動眼珠,想看清身邊的那個人。

  鳳儀就睡在她身邊,還沒醒過來,身體冰冷而且僵硬,沒有呼吸。

  直到現在,她才明白許久以前他所謂的秘密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並不是真的死了,也不是什麼力量的反噬。而是只要一睡著就會被迫離魂,去到那個荒原,與一群妖獸廝殺。

  只是今日不知為何,她也被拉入那個詭異的境地,與他在夢裡相逢。

  難道說,她也離魂了?

  床上那個少年突然動了一下,慢慢睜開了眼睛。

  他先抬手摸了摸臉,跟著撐起身體,居高臨下地,定定看著胡砂蒼白的臉,半晌,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輕道:「那老狗到底還是把你也送過去了。」



未成雲  雨巫山曉

  胡砂沈默地看著他,彷彿直到現在才真正地,第一次好好打量他。

  依然是那張眉目如畫的臉,不笑的時候猶帶三分笑意,真正笑了卻讓人心裡發涼。唇角微微朝上勾,會讓人產生一種他很溫柔的錯覺,倘若仔細去看,他眼中只有涼薄與譏誚。

  而如今,她到底是看出來了,隱藏在那涼薄後的疲憊與扭曲。

  鳳儀被她看得有些不舒服,不由失笑:「做什麼這樣看著我?我臉上有什麼不對勁嗎?」

  胡砂又看了他一會,才低聲道:「你……一直是這樣嗎?夜不能寐,每夜都到那個地方與妖獸廝殺?這樣的情況有多久了?為什麼不告訴師父?」

  鳳儀斂去笑容,面無表情地下床,冷道:「問這些做什麼,我為何要告訴芳准?他能幫得上什麼?」

  胡砂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輕道:「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是青靈真君做的吧,你我既然都是被他拉到這裡,這件事你應當告訴我。」

  鳳儀冷笑了起來:「告訴你又有什麼用?你能幫忙廝殺妖獸,還是能阻止夜夜離魂?你這種粉紅小女孩兒,腦子裡想的只有男女之情,我便說了,你會放在心上麼?」

  胡砂沒有被激怒,只淡淡說道:「那你現在告訴我是怎麼回事,請你說給我聽。」

  鳳儀搖了搖頭,轉身走到門邊,將大門推開,冰涼的海風一下子灌進來,將帳子吹得搖曳飛揚。

  「沒有什麼好說的,只是如今你也和我落得同樣下場,大家一起倒楣,我心裡倒比先前舒坦些。」

  胡砂見他要走,不由急道:「二師兄!」

  她是本能地將這三個字喊出了口,叫完忽然便有點後悔了。他哪裡還算得上是她二師兄!

  鳳儀回頭朝她譏誚地笑了笑,道:「現在再來與我套近乎,是不是遲了?」

  胡砂抿住唇,目中微有怒色。

  鳳儀看著她,忽然嘆了一聲,說道:「不聽話的凡人,自然要懲罰。我十七歲入了清遠拜師,只過了短短十年的幸福日子。胡砂,那時候我和你是一樣的,對什麼都毫無防備,以為師父就是天,可以護我一生。然而這世上誰又真能照顧別人一生一世。四十五年……我已經有四十五年沒有安心睡過一覺了。那是什麼樣的滋味,你很快也會嘗到,到時候看你還能不能說些漂亮的大話。」

  他抬腳走了出去,一面感慨:「胡砂,好好記著做夢是什麼樣的感覺,因為你以後再也體會不到了。」

  冰冷的海風擦過她的臉龐,她禁不住打了個寒顫,想到他說四十五年不能睡覺,甚至忘了做夢是什麼,心中居然不知是怎樣的滋味。

  天還黑著,夜還深,可她卻再也不敢閉眼,只怕一閉上眼,就要回到那個荒原裡,一個人與那群怎麼也殺不完的妖獸廝殺。

  有那麼一個瞬間,睏到了極致卻又不能睡,只能用牙使勁咬嘴唇,用劇痛趕跑瞌睡蟲。她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憤怒,不知是氣什麼。

  想到鳳儀種種可惡瘋狂的舉止,真恨不得讓他死在自己手上。再想到他眼裡的疲憊,卻又難受之極。

  ****

  午後日光極好,撒在窗前案上,暖洋洋的。

  鳳儀靠在窗前看書,寬大的袖子一直拖曳到地上。自從那晚之後,不緊不慢的人就變成了他,似乎再也不急著要水琉琴了,又好像對這個東西勢在必得,成日悠哉悠哉的——忍不住的人不是他,而是她。

  胡砂已經累得快要出現幻覺,兩眼紅得像兔子。

  十天了,她只要稍不注意闔眼打盹,下一刻就是站立在荒原上與一群妖獸廝殺。殺到後來,她已經麻木,哪怕是回到現實中,都覺得那股血腥氣纏繞在周身。

  疲憊像沉重的包袱,越加越重,壓得她喘不過氣。

  這不光是身體上的,還有精神上的極度折磨。

  她覺得自己所有精神所有重量都壓在腦中一根弦上,岌岌可危,稍稍一點極輕微的刺激都讓她有發瘋的衝動。

  鳳儀忽然合上書本,回頭笑道:「胡砂,還記得你剛去清遠那會,喜歡一個人躲在杏花林裡唱歌嗎?最常唱的那首叫什麼名字,怪好聽的,如今再唱一遍給我聽好不好?」

  他是故意的,故意來撩撥她。

  胡砂按捺不住暴躁的脾氣,不知從哪裡生出一股氣力來,狠狠地將枕頭砸過去,厲聲道:「你去死!快去死!怎麼還不死?!」

  因為沒睡覺,枕頭根本拋不遠,撲地一聲掉在了地上。鳳儀像是沒見到她發瘋似的,歪著腦袋還在回想:「我記得歌詞裡有什麼滿懷離恨,故人何處也。聽著耳熟,是誰的詞?」

  胡砂覺得腦中那根弦再也撐不住,噌地一下斷了。她痛苦地捧住腦袋,渾身發抖,帶著哭腔喃喃道:「我不行了……忍不住了……我要睡一會,就睡一會兒……」

  鳳儀沈默片刻,忽然起身走到床邊將她輕輕抱住,下巴抵在她發抖的頭頂,輕聲道:「好,你睡吧。二師兄陪你一起。」

  胡砂沒命地掙扎著,她真的要瘋了,恨不能把眼前這人撕爛。

  她張口就罵,自己也不知罵的什麼,無數惡毒的詛咒從她口中滔滔不絕地鑽出來,有些簡直刻薄之極。

  鳳儀面不改色,只是緊緊抱著她,安撫地在她背上輕輕拍著,像哄一個哭鬧的小孩兒。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是冷靜下來了,疲憊地揉著額角,聲音沙啞:「……放開我。」

  他沒有放開,用手指扒梳著她背後的長髮,輕道:「好些了麼?」

  她沒有力氣掙扎,但僵硬的身體很明顯地告訴他:她非常厭惡這樣。

  「小胡砂,」鳳儀不以為意地笑,「我想起你以前常唱的歌了,那個調子很熟悉,如今我才想起是什麼。」

  胡砂臉色陰沈地抬頭,冷道:「我不想聽。」

  他像是沒聽見,合上雙目,輕輕吟唱:

  騎馬踏紅塵,長安重到。

  人面依然似花好。

  舊歡才展,又被新愁分了。

  未成雲雨夢,巫山曉。

  千里斷腸,關山古道。

  回首高城似天杳。

  滿懷離恨,付與落花啼鳥。

  故人何處也?

  青春老。

  這是當時胡砂無聊時常唱的曲子,她不過是怕自己忘了家鄉,怕自己再也回不去,所以總是唱些傷感的詞。到了今日讓她再唱,興許大半的詞與調子都記不住。

  他卻記得。

  胡砂覺得腦子裡嗡嗡亂響,裡面一跳一跳的疼。

  不知出於什麼目的,她想狠狠地挖苦他,嘲笑他,像他以前傷害過她一樣,把他的自尊放在地上踐踏。

  她冷冷說道:「不要玩這些花樣了,我不會把水琉琴給你的。」

  鳳儀猛然抬頭,眼中似是有怒意在凝聚。他的神情像是突然被人打了一拳似的,隱約還帶著一絲難堪,一份失落。

  「你這樣看我?」他低聲問。

  胡砂奮力推開他,厲聲道:「你以為?!起初你靠近我就是為了水琉琴!為了它你連師父都殺!你還有什麼手段儘管都使出來!沒必要在這裡軟磨硬泡,這樣只會讓我更唾棄你!為了一尊水琉琴,你連做人的裡子都不要了!」

  鳳儀臉色極難看,隔了一會,忽然喃喃道:「胡砂……胡砂你的心裡當真從來也……」

  從來也沒喜歡過他,哪怕是一絲一毫的心動,甚至只有一瞬間,也沒把他稍稍放在心上過?

  沒能問出口。

  她卻似乎知道他要說什麼,帶著蔑然與鄙夷地,低聲道:「還在裝!我從來也沒喜歡過你!你在我心裡,只是一個卑劣又自作聰明的混賬而已!」

  他又感到一種暴躁,紛雜繚亂的,胸口像是被一隻手緊緊抓住,糾結了他的內臟,隱隱作痛。

  是他不對,總要忍不住對她好些,其實是應當把她毀掉。真要從她身上拿水琉琴,他有幾千種令她生不如死的法子。

  從一開始,她心裡就只有芳准一人,無論他對她多麼好,她也不曾看他一眼。是的,他曾想過,要引誘這單純的姑娘,她是那麼好騙,他以為手到擒來,到頭來他輸得太慘。

  連疼痛也是羞於啟齒的。

  起初只是滿腦子想著要怎樣討她歡心,後來怎麼就變成真正要令她歡喜。

  那樣一雙漆黑的眼,倘若它們真正凝視自己,含羞帶怯,會是何等模樣?

  倘若真真正正能擁她入懷,令她期待而悸動,又會是怎樣的喜悅?

  他的手指伸出去,觸摸到的只有她的厭惡與抗拒,那個曾經跟在身後笑吟吟叫著二師兄的小姑娘,被誰摧毀?誰把她變得這樣美?

  鳳儀忽然動了一下,說:「哎,胡砂……」像嘆息似的。

  跟著他一把將她按倒在床上,充滿了殺意與怒氣,像是要把她撕成碎片一樣。

  她在掙扎,她在反抗,像一隻落入陷阱的小動物,用銳利的爪牙傷害他。

  可她真正傷害到的,是他腔子裡一顆冰冷的心。剛剛虔誠滿懷地露出些許脆弱的地方,立即就為她撕扯得血肉模糊。

  鳳儀近乎暴戾地壓住她揮舞反抗的雙手,另一手死死掐住她的脖子,像是要把它折斷似的,立即聽見她痛楚的抽氣聲。

  他想狠狠傷害她,報復回來,最好傷的她體無完膚,再也無法用那種輕蔑的神情來對待他才好。

  她纖細的骨骼在手下發出幾乎要碎裂的聲音,也可能是他的錯覺,碎裂的只是他心裡某個東西罷了。

  某個他曾經輕視,以為勢在必得的東西。

  卡住脖子的手不知何時放輕了,漸漸下滑,帶著一絲顫抖,掠過她身體的輪廓,將她緊緊抱住,像是要找一個安撫。

  胡砂已是半暈半死,神智不太清楚,恍惚間眼角掃過窗臺,只見一抹殘陽如血,像極了他眼底的那種暴動陰鬱。

  他用力抱著她顫抖的身體,把臉貼在她冰冷的臉頰上,像是要把自己的一切都全部投入去她身體裡一樣。

  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叫著她的名字,最後任由它們蔓延到口邊,變成破碎的聲音。

  她不是他的,從來也不是。

  單是認識到這個他從不承認的事實,便覺得痛徹心扉,似是不能呼吸,眼裡辣的不行,化成大串水滴落在她蒼白的臉上。

  得不到她,摧毀不了她。那麼要摧毀的只有他自己。

  鳳儀轉頭吻著她冰涼的耳垂,心裡有什麼東西蠢蠢欲動。貼著她柔膩起伏的身體,那裡面像是藏了一團火,比御火笛喚出的火焰還要猛烈千倍的熾焰。

  他的手腕有些發抖,順著她的胳膊摩挲上去。

  她身上那件牙白的衫子早已碎的碎裂的裂,七零八落地掛在身上,因著方才被他掐住喉嚨,全身脫力,半暈半醒地,恍恍惚惚。

  他眼中有火在燒,還有大顆的淚水掛在睫毛上。忽然一顫,那顆眼淚掉在了她唇上,搖搖晃晃。

  他捧住她的臉,低頭輕輕吻了上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4-25 01:54 AM

影碎被風揉

  當月亮爬上天頂的時候,胡砂終於醒了過來。

  覺得痛,喉嚨裡像是被塞滿了沙子,連呼吸都扯得肌肉被針紮似的。

  原來還活著,沒死,她以為自己會被他掐死。

  她動了動,胳膊抬不起來,估計是脫臼了。他下手還算輕,沒把她弄死弄殘,可見是手下留情了。

  黑暗裡有個聲音幽幽響起:「要喝茶麼?」

  胡砂驚了一下,渾身僵硬地感覺到身邊有個人坐了起來,跨過她下床,提了一壺冷茶過來。

  她沒有說話,不知道說什麼,而且喉嚨很痛,也說不出話。

  鳳儀將冷茶灌進她嘴裡,不等她嗆咳出聲,立即抽離,手一歪,滿滿一壺冷茶就倒在了她身上。

  她打了個寒顫,只覺他一雙眼在黑暗裡看來熠熠生輝,亮得十分詭異。

  他將空空如也的茶壺直接扔在地上,啪地一聲脆響,又讓她微微一抖。

  「胡砂,知道在我心裡,你是怎樣的人嗎?」

  他低聲問,一面半倚在床頭,撚住她一綹頭髮,放在手指上纏繞。

  沒有人回答他,屋子裡是一片死寂。

  他吸了一口氣,聲音平淡:「起初我在清遠見著你,心想,這是個小傻瓜,被賣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還要幫人數錢。我等著看你的笑話,看你什麼時候會和我一樣,變得絕望而且頹廢。可是我好像錯了,你過得比我想像的要好很多。」

  「後來你被清遠趕出去,我跟著你,照顧你,越發覺得你好騙。我想,說不定你這樣的傻子真能創造奇蹟,拿到水琉琴。至於拿到水琉琴之後,你要怎麼辦呢?我也想過,水琉琴被我搶走之後,青靈真君肯定不會放過你,與其讓你悽慘地死在他手裡,不如讓我讓你死的痛快些。可我又想錯了,你居然把水琉琴給砸了。」

  他笑了一聲,想到當時的場景,還覺得不可思議。

  「我欺騙你,利用你,你卻絲毫不知,世上再也找不出比你更傻的白癡。我很唾棄你,不過我也真的想過,拿到水琉琴之後利用三件神器的五行之力,帶你一起回去,把你送回家,你這樣的孩子不適合在外面亂跑,要出人命的。現在再說這些,你我都會覺得可笑吧。」

  鳳儀將她的頭髮放回去,微涼的手掌輕輕在她面上摩挲,眷戀她的暖意。

  胡砂閉上眼,待要不聽,卻又不行。

  只能任由他低柔的聲音在黑暗裡流淌。

  「而現在,我只想殺了你,毀了你。」他的手忽然一緊,捏住了她的下巴,左右輕輕搖晃,「想到要把你毀掉,我真高興。可是在毀掉你之前,我想做一件更高興的事。」

  他微微一笑,抬手將頭上束髮的簪子拔了下來,瀑布般的黑髮頓時披散雙肩。

  沉沉的黑夜旋轉著砸在胡砂身上,令她心驚膽顫,從頭到腳都涼透了。

  她奮力掙扎,可是一條胳膊脫臼了不能動,另一條胳膊被他緊緊按在床板上,只有手指能劇烈扭曲著。

  她恐懼得想放聲尖叫,喉嚨裡卻只能發出沙啞的喘息。

  搏命一般地。掙扎,反抗,她再一次覺得自己快瘋了,所有的力氣作用在他身上一點效果都沒有。

  最後,他微涼的手掌按在她赤裸的心口上,掌心下的那顆心臟跳得像一隻奔跑的小兔子。

  他似乎是嘆了一口氣,也可能只是發出一聲得意的感慨。

  夜色像被一刀斬碎,變成大大小小的石塊,砸在胡砂身上,從裡面到外面。

  那種疼痛令她渾身發抖,張開嘴想喘息,卻發現無力呼吸。

  他毫無溫柔可言,更不用說任何技巧,生澀之極,對少女的身體完全不熟悉,每一次深入都像是在屠戮她,屠戮她的身體,還有一切尊嚴。

  似是察覺到她在劇烈地顫抖,鳳儀稍稍停了一下,喘息著,近乎淩虐地一把抓住她的頭髮,乾澀熾熱的唇在她滿是冷汗的臉上急切如火點落下。

  臉頰感到了濕意,是她因為疼痛流出來的眼淚。

  他心中一半痛楚一半狂妄的得意,吻上她顫抖的眼皮,聲音像是也要哭一樣,抖得厲害:「你好好看著我,我是誰?我是誰?你還要再得意嗎?」

  胡砂痛得眼前金星亂蹦,幾乎要暈過去。藏在體內的水琉琴也感應到主人極其不穩定的情緒波動,在她掌心處透出一絲寒光,微微嗡鳴著。

  她實在無法像平日裡那樣控制住它,只覺掌心一涼,水琉琴竟自己跑了出來。她咬牙死死捏住,手指艱難地伸長,想在琴絃上撥一下,下一刻她的手腕就被捏住,整個人被他一把捧起,水琉琴叮地一聲落在了地上,悵然地低聲鳴叫。

  結束得很快,鳳儀喘息了很久,才緩緩起身。

  彼時月上中天,映在帳內,只能見到被縟淩亂,她光裸的身體蜷縮在角落,像是四肢都被折斷的小動物一樣,可憐的很。

  鳳儀看了一眼,披上外衣下床,彎腰要去撿水琉琴,手指剛觸到那冰冷的琴面,立即感到刺骨的寒光要穿透身體。他急忙移開,饒是如此,手指也已經流出血來。

  他回頭笑一聲:「它還真認主。小胡砂,水琉琴也是我的了,你要怎麼辦?」

  她沒有說話,早已暈死過去了。

  鳳儀手腕一轉,御火笛便出現在手裡,將水琉琴輕輕一挑,那琴遇到御火笛便被克制住,半點寒氣也放不出來,只是不好放置攜帶。

  他猶豫再三,考慮到現在就將其中的水之力取出,只怕身體承受不了,而且算算看,崩壞的日子也近了。他索性連著御火笛一起放在桌上,取了一件衣裳隨意罩在上面。

  這時再回頭看胡砂,她還在昏迷,模樣相當悽慘,胳膊以一種怪異的角度扭曲著,頭髮遮了半邊臉,隱約可見肩上胸前有青紅交錯的指痕。

  他輕輕上床,摸索到她脫臼的胳膊,輕輕一推,喀地一聲,關節很快就對上了。

  胡砂「唔」了一聲,又疼醒過來,抬眼只見他神情怪異地撐在上面看自己。她立即發出一聲驚恐並著憤怒的喘息,狠狠朝他臉上抓去。

  野貓。他在肚子裡忍不住笑著說一句,這次輕輕按住她的手腕,身上的長衫像一片羽毛,緩緩飄落在地。

  殺了她之前,要先得到她。

  可他好像有些不知饜足,大約是因為得到了水琉琴,心情輕鬆起來,忽然知道該怎樣從一個女子的身體上尋找快感。

  她纖細的身體真可愛,哪裡都誘人,當真要讓她死在自己手上?

  想到她給自己的恥辱疼痛,真恨不得將她捏死。但當真要動手,心口卻發悶,像被什麼東西咬了一口似的。

  他忍不住抱住她起伏顫抖的身體,將她額上汗濕的幾綹頭髮撥開,在上面細細親吻。

  「小胡砂……我對你也實在太好了一些……」

  他的一夜,酣暢淋漓。

  天濛濛亮的時候,海風把帳子吹得揚了起來。

  他從後面抱住她赤裸的身體,雙臂緊緊扣著她的腰身,一同看著海面上將要升起的朝陽。

  知道她是醒著的,雖然不說話也不動。現下水琉琴不在她身邊,要是睡著了離魂,只有被妖獸咬死的份。

  鳳儀低頭在她柔軟的頭髮上親吻,喃喃道:「還唸著芳准麼?眼下你還有臉去見他?」

  胡砂眼怔怔望著橙紅的朝陽,照亮她槁如死灰的臉龐,那種亮光映在她眼底,竟令人覺得悚然。

  她忽然低聲道:「你說的不錯,我再也沒臉見他。」聲音沙啞乾澀,像一張粗糙的紙擦在牆上。

  鳳儀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幸好她齒關咬合的還不緊,舌頭沒有斷,只有一行細細的血從唇角滑落。

  他立即下了束縛與禁言,鎖住她所有的行動,雙手將她僵硬的身體扳過來,把那行血慢慢擦掉。

  他的聲音很輕,也很溫柔:「你的命現在是我的,我讓你死你才能死,不讓你死,死了也得給我活過來。」

  她冷冷看著他,像是不認識他一樣,眼神像萬年死水,沒有一點波動起伏。

  鳳儀微微一笑,溫柔的笑,第一次真正的笑。

  「明白了嗎?」

  朝陽的光輝落在他臉上身上,他略帶蒼白的皮膚忽然隱隱浮現出密密麻麻的血紅筋脈,顏色越來越深,最後那些筋脈從上到下爬滿了他整個身體,猛然一看,像個血人。

  他飛快放開她,胳膊上的皮膚忽然像老舊的紙張一樣碎開,露出下面鮮紅的血肉,緊跟著是肩膀,胸膛,腿,最後是臉。

  一定很疼,他的肌肉在簇簇跳動著,血紅的臉上露出白森森的牙齒,死死咬合,發出吱吱的聲響。

  胡砂眼底終於露出一絲驚駭的神色。

  他這個模樣,是師父說過的力量反噬嗎?因為凡人肉體承受不住魔道與神器雙重力量,所以崩壞,皮膚脫落?為什麼以前沒見過?

  可怖的景象大約持續了半盞茶功夫,他的皮膚漸漸開始癒合,與脫落的時候完全一樣,從胳膊先開始長好,最後才是臉,只是皮膚裡隱藏的那層血紅筋脈卻無法褪去了,在陽光下仔細看,那些筋脈像是將他身體分成無數碎片一樣,十分可怕。

  鳳儀大口喘息,帶著痛楚的神色,額上冷汗涔涔而下。他盯著胡砂,忽然冷笑道:「怕麼?沒什麼可怕的,要得到無上的力量,總是要付出代價。好在我這具身體還算結實,應當能撐到殺死老狗那一天。」

  他攀住她的脖子,緊緊盯著她的雙眼,低聲道:「你如今明白麼?瘋狂的人不是我,而是那些仙人。你我不過是將要被逼瘋的可憐蟲而已,你甘心?你甘心?」

  胡砂猛然閉上眼,再也不敢看他。

  耳邊聽得鳳儀似哭似笑地推門走了,她動也不能動,僵坐在床上,任由海風洗刷身體,只覺整個人都要變成死灰。

  師父,師父……她在心裡一遍遍默念他的名字,眼中一陣熱辣,模糊了視線。

  她,要怎麼活下去?

  到了午時左右,鳳儀回來了,手裡還捧著一塊通體漆黑的石頭,表面光滑之極,幾乎能映出人形。

  他將石頭放在地上,用御火笛一挑,水琉琴立即從桌上掉了下來,剛好落在那塊石頭中間的凹槽上,嗡地一聲,琴面上登時放出萬道寒光,卻並不傷人。

  他取出一件自己的長衫,替胡砂穿上,又拿了木梳仔細替她將長髮梳好,一面低聲道:「這是我在取御火笛的時候,當地安置御火笛的神石。聽說天神曾將這些石頭煉化,做成匣子放置神器。可惜五件神器遺落在海內十洲,輾轉反覆,其餘四塊神石都不見蹤影,剩下這塊,還只留了個底座,匣子卻不知去哪裡了。不過這樣也已足夠。」

  他替她挽了一個婦人才會用的髮髻,將原本她一直簪在髮間的那根半舊男式銀簪子丟了出去,另從懷裡取出一根綠珊瑚的髮簪替她固定髮髻。

  「那是芳准的東西吧?我不喜歡,以後不許再用。」

  胡砂眼皮微微一顫,露出一股恨意。

  鳳儀的心情卻很好,左右打量她的髮髻,最後捏了捏她的臉頰,在她唇上輕輕吻一下。

  「等著我,馬上就好。水之力取出之後,咱們一起去逍遙山把老狗剁成碎末。以後你愛回去,咱們就一起回去。愛留在這裡,就一起留下。」

  他對她做了無數可怕的事情,報復回來了,將她的尊嚴踩在地上好生踐踏。現在再說這些,不是笑話麼?

  胡砂深深吸了一口氣,眼裡乾澀發疼,卻無論如何也流不出眼淚了。

  鳳儀又在她面上吻了一下,正要起身,忽聽門上被人輕輕敲了兩下,兩人神情都是劇變。

  「吱呀」一聲,木門被人從外面緩緩推開,下一刻一個人影便穩穩站在了屋內,一襲清逸白衫,烏髮垂肩,面容秀美,正是芳准。



滿懷離恨

  他的目光淡淡在屋內一掃,掠過神情淡漠的鳳儀,臉色慘白垂頭不語的胡砂,最後落在安置水琉琴的那塊石頭上。

  鳳儀反應極快,一個箭步擋在水琉琴前,剛站穩身形,便見一道金光飛掠過來,肩上頓時一沉,半個身子都偏了偏。又因著他吸收了金之力,身體堅硬猶如鋼鐵,竟絲毫未損。

  他抬手捏住那把砍在自己肩上的大刀,露出一個笑容,柔聲道:「剛露面就出手,不太像師父的風格啊。」

  話音剛落,只覺脖子被一把捏住,那手漸漸收緊。他絲毫不動容,低頭蔑然望著對面的神荼,好像他只是一塊小石頭,根本不值得正眼對待。

  「你這孽徒!」神荼掐住他的脖子,將長刀一收,鏗地一聲倒插在地上,「給我老實點!」

  芳准沒理他,他定定看著胡砂,忽然輕道:「胡砂,你過來。」

  她沒動,也不能動,更不想動,甚至沒有看他。她漆黑無神的眼睛怔怔望著不知名的地方,那種神情令人心驚。

  芳准放柔了聲音,又喚她:「胡砂,過來,到我這裡。」

  胡砂臉色蒼白,慢慢把眼睛閉上,睫毛顫了兩下,兩行眼淚便順著臉頰淌了下來。

  鳳儀輕笑一聲:「師父你來得匆忙,還沒來得及告訴你。胡砂如今是我的人,回頭婚禮新房事宜,只怕還要勞煩師父操持。」

  「你的人?」芳准看看她,再看看鳳儀,也是一笑,「我有答應過麼?」

  鳳儀低聲道:「師父總不會如此不近人情,阻礙弟子們的大好姻緣,將來胡砂若是生了孩子,你就忍心讓他沒有父親?」

  芳准不為所動,連眉毛尖也沒翹一下,淡道:「你的未來只有死路一條,與我忍不忍心毫無關係。」

  他袖袍忽然一展,一道幽幽的金光閃電般射向鳳儀。

  鳳儀哪裡會在乎這無聲無息的小小暗器,氣定神閒地任由那東西砸在自己右胸上。只聽「卒」地一聲,他胸口忽然一痛,竟然有血慢慢溢了出來。他面色一變,神情古怪地低頭,卻見右胸上插了一根三寸來長的釘子,色如暗金,濃的發黑的鮮血從傷口蔓延出來,瞬間就把半片衣裳給染濕了。

  他不可思議地,抬手要去拔下釘子,脖子上忽然又是一緊,緊跟著兩隻手腕被人緊緊箍住。神荼衝他陰森森地笑,露出一口白牙:「你這妖孽,以為仗著金之力就沒人能傷你?這是天神打造金琵琶時遺留下的金剛釘,一共兩枚,老子下凡的時候同僚送了做餞別禮。早幾日若是老子想起來身上有這物事,豈能容你倡狂到現在!」

  手裡感覺到他微微掙扎了一下,神荼索性用力卡住他的脖子,將喉嚨那塊脆弱的骨頭掐的吱吱響。

  「別動,不然捏死你!」

  芳准慢慢走到床邊,抬手摸了摸胡砂的頭髮,輕聲道:「是我來遲,讓你受苦了。」

  胡砂緊緊閉著眼睛,不敢看他,面上的淚水像斷線的珠子一般簌簌朝下掉。

  芳准俯身,在她額上輕輕印下一吻,順手便抽下她髮間那根綠珊瑚的簪子,拋在地上,叮地一響,簪子斷成了兩截。

  他攔腰將她一把抱起,順手解了她的禁言與束縛。

  胡砂把臉緊緊埋在他胸前,嘴唇翕動,似是要說話。

  他按住她的腦袋,低聲道:「別說話,好孩子。我帶你回家。」

  他抱著胡砂走向大門,看也不看一眼鳳儀,抬腳要跨過門檻的那一瞬間,才淡道:「神荼,把他放了。」

  神荼急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心軟?!放了他?!你真想死啊!」

  芳准搖了搖頭:「……鳳儀,水琉琴既然已放在神架上,我也不會再搶奪。你聚齊了三件神器,目的是取其五行之力成真正的魔。不過我也早已說過,凡人之身要成真魔幾乎沒有可能。你堅持的路,到如今只有灰飛煙滅的結局……我畢竟教了你五十年,你也叫了我五十年的師父,無論你聽不聽,我總是要勸你最後一句:放棄吧,你走錯路了。」

  鳳儀笑了兩聲,由於喉嚨被捏住,那笑聲十分詭異。

  神荼對他恨之入骨,厲聲道:「你笑屁啊!住嘴!」

  他沒回答,右手忽然從袖中伸出,手指微一曲張,一直被神荼踩在腳底的御火笛驟然化作一道火光被他牢牢握在手中。

  神荼登時一怔,待反應過來的時候,熾焰早已燒到了身上,火舌在他臉上一舔,熱力驚人。他大驚失色,急忙丟開他,閃電般竄到芳准身邊,金甲上還沾著火苗,被他甩下來一頓踩,好容易踩滅了。

  鳳儀抬手輕撫一下脖子,先沒有說話,只彎腰將那根斷成兩截的綠珊瑚簪子小心撿起,吹了吹塵土,放入袖袋裡。

  「因為身不在其中,事不關己永遠是高高掛起的,所以師父你總能居高臨下來責備我。」他將胸前那根金剛釘用力拔出,隨手拋在地上,濺了一地的血花。

  芳准沒說話。

  鳳儀似是苦笑了一下,聲音像嘆息似的:「你又懂什麼呢?我們這些凡人的痛苦,你懂什麼?」

  「我是不懂。」芳准淡道,「所以從現在開始,我不再插手你的任何事。一切你自己負責。」

  他抬腳便走,忽聽鳳儀在後面冷道:「慢著!把胡砂留下。」

  「你這個孽……」神荼按捺不住暴躁脾氣,摞了袖子上去想揍他。芳准拉住他:「歇住,我們走。」

  鳳儀輕道:「我說了,將胡砂留下。」

  芳准正要說話,忽聽懷裡那個一直沈默的少女開口了,聲音低啞:「……我不要。我不想再看到你。」

  因為舌頭被咬破,她的話有點模糊,然而語氣卻堅決之極,甚至含了一絲淒然。

  鳳儀笑了笑,略帶譏誚:「只怕此事輪不到你來說,忘了昨夜麼?」

  胡砂果然臉色一陣煞白,死死咬住嘴唇,目中流露出一種奇異的神色,像是羞憤,像是恨之入骨,又像絕望。

  他從懷裡取出那根斷了半截的簪子,放去唇邊輕輕一吻,低聲道:「你如今是我的女人,再跟著別的男人走,就是不貞。棄我於不顧,就是不忠。就算退一萬步來說,你並不情願,但貞潔已失,有何臉面再與旁人相好?」

  芳准的胳膊不由一緊,只覺懷裡的少女在瑟瑟發抖,臉色如雪一樣白,忽然又變作血一般的紅。這是情緒極為劇烈波動的後果,只怕要傷身。

  念及此,他急忙抬手護住她心脈,胡砂只覺喉中一苦,被她硬生生憋住,那口血沒吐出來,緊跟著眼前一黑,暈死過去。

  「小丫頭!」神荼以為她羞憤之下自盡,唬得急忙上前查看。

  芳准搖了搖手,示意他不要過來。他將手掌放在胡砂額頭上,輕輕摩挲一會,將她緊皺的眉頭撫平,這才抬頭望向鳳儀。對面這個少年,眼神挑釁而且得意,好像在問他:如何?你也在乎吧?要搶別人的女人嗎?然而那狂妄中卻又帶著一絲愴然,目光盈盈,像是含淚的悽楚。

  芳准嘆了一口氣,像是累了一樣,輕道:「那又如何?你看重的,只有一個貞潔麼?得到貞潔你就得到一個女人了?這種幼稚的想法和誰學的?」

  鳳儀面色微變。

  芳准勾起嘴角,那笑有點俏皮,也有點諷刺:「我們做仙人的,最不在乎的就是這個。」

  他再也不囉嗦,飄然出了屋子,忽聽身後「轟」地一聲,緊跟著熾熱的火浪自背後席捲而來。神荼揮刀急砍,長刀帶起的旋風將火舌劈開,沿著地面急竄出去,一直燒到海裡。

  回首再看,海邊這座小屋已被烈火燒得七零八落,癱倒在地上。

  火焰中最亮的一點搖搖晃晃,在鳳儀手中閃爍,是那根形狀詭異的御火笛。在他身下水琉琴絲毫不受影響,萬道寒光依舊斑斕。

  映著火焰,鳳儀的臉分外蒼白,幽然道:「你總這麼礙事,什麼都要來攔我一道,還總也死不掉。同殤的印居然也能被你拿出,你說我要怎麼辦?當真親手殺了你?」

  芳准沒有回頭,聲音卻帶了一絲笑:「那要看你能不能殺得了我。」

  他揚起手,修長的指間赫然夾著一根金剛釘。

  鳳儀別過頭,臉頰在火光中明滅,道:「我現在自然殺不了你,也沒時間來殺你。時候也差不多了,我要進行水之力的儀式,倘若不想死,便放下胡砂速速離開!」

  芳准沈默良久,方道:「你……當真要這樣做?」

  「廢話!」鳳儀冷笑一聲,漆黑的眼中似有火在燒,分不出到底是倒影還是什麼別的,「我早說了,你什麼也不懂。」

  芳准轉過身來,定定看著他:「好,我不走。我看著你如何成真魔。若成功了,我三人的命便一起丟在這裡。若沒有成功……我也無法出手救你,切莫後悔。」

  鳳儀最後看了他一眼,片刻,火焰漸漸收斂下去,他盤腿坐在水琉琴對面,凝神入定。

  約有盞茶功夫,他面上忽然就爬滿了血紅的筋脈,卒卒蠕動,極為可怖。

  神荼心中微微發寒,低聲道:「芳准!還不趁這時候把他拿下?!」

  芳准默然搖頭:「……儀式已經發動,方圓一丈以內都是結界,天神也進不去。」

  神荼不信邪,提著刀上前便砍,果然砍到一半便被彈回來,他周身一丈像有一層無形的牆壁,阻絕一切物體。

  漸漸地,結界裡有淡淡的藍光絲絲溢出,一波一波,在他頭頂身旁流竄舞動。

  水琉琴中的水之力被他抽出來了,越積越多,最後整個結界都為那層藍光包圍,他周圍地面迅速凝結了一層厚厚的冰,吐息間白霧瀰漫。

  神荼雖為下凡受罰的天神,卻也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景象,心中不由驚愕,忍不住低聲道:「見鬼,他只是個凡人,如何有本事抽取五行之力?上回交手的那個什麼狗屎真君,好像還沒能將土木之力掌握。」

  因為還沒能完全抽取木昊鈴與土堰鼓中的五行之力,所以上回他才能那麼輕鬆地傷了青靈真君,否則落荒而逃的還不知是哪一方。

  「那塊石頭,是神架,用以安置平息神器的五行之力。」芳准盯著水琉琴下面的那塊黑色巨石。

  沒有神架,五行之力是沒辦法抽取的。五件神器,本應有五隻神架,並五隻石盒,可惜其餘的都已丟失,只留下盛放御火笛的神架。鳳儀比青靈真君幸運些,拿到了神架……記得當日在玄洲,神荼還能用長刀傷他,如今卻砍不動他。想必他也是近日才知道神架的用處,短短幾日連著吸收兩件神器的五行之力,如今又是第三件……他真的在找死。

  結界內的藍光已然開始慢慢消退,一絲絲一縷縷,從鳳儀頭頂緩緩灌入。他通體好像都結了一層瑩白的冰霜,雙目緊閉,看上去像個冰雕。

  芳准目光深沉,定定望著那層藍光一起鑽入鳳儀體內,過得片刻,他身上那層冰霜便漸漸化成了水,順著臉龐滑落。而安放在神架的水琉琴也失去了流肆的寶光,再一次變得灰撲撲,像一塊破爛石頭。

  完成了!

  神荼警惕地將芳准護在身後,舉起大刀橫於胸前,雙目緊緊盯著鳳儀。

  他的睫毛微微顫抖,像被打濕的蝴蝶翅膀,忽然悄悄張開,一雙眸子變成了暗紅色的,配合著白若冰雪的臉龐,竟生出一股極妖異極詭譎的味道來。

  他沖芳准溫柔一笑,好像在說:今日你們三人的命,只怕真要丟在這裡了。

  像是最平常的入定結束,鳳儀慢慢站了起來,撣撣袖子,將還未完全解凍的冰渣抖落。

  然後將雙手放在眼前仔細打量。

  還是一樣的手,修長,靈活,如同未綻放的蘭花。可是有一點不同,這雙手裡似乎蘊藏了用不完的力量,叫囂著想出來,好似是有自己的意識一般。

  他忽然抬頭,朝芳准惡意地一笑,手掌微抬,掌心瞬間便凝聚了一團暗紅色的光芒,作勢要拋過來,中途手腕卻忽然一歪,那團光直接砸在海裡,無聲無息地,大片的海水忽然蒸騰而起,急急竄上高空,跟著嘩啦啦落下,像下雨一樣,將對面三人的衣服打濕了。

  雨點一半熾熱一半冰冷,所以三人身上一半冒著熱氣,一半又結了冰霜,看上去極為古怪。

  鳳儀似乎對這樣的結果很滿意,又有點驚訝,小孩子似的把手放在身上搓了搓,妖媚的臉上現出一個靦腆的笑來:「……抱歉,居然有點控制不住。」

  他的長髮被風吹起,轉眼之間黑色盡褪,變成了與眸色相同的暗紅。

  這是真正的魔才擁有的模樣,血腥,妖異,卻又無比清純。

  神荼更慌了,捏著大刀的手裡滿是汗水,低聲急道:「喂!真的成魔了!咱們還是趕緊撤吧!」

  芳准依然不說話,靜靜看著鳳儀,他將散落在肩頭的長髮撥到腦後,然後歪頭朝這裡看一眼,轉身便走了過來。

  一步,兩步,三步。

  他走了十步,最後站定在神荼身前三尺的地方,伸出一隻手:「把胡砂給我吧,我要帶她去逍遙山了。」

  芳准目光深沉,看了他片刻,慢慢將雙眸移開,低聲道:「你——看不到自己如今的樣子嗎?」

  鳳儀嘆一口氣:「師父,你明知道我不想親手殺你,就賴著這點拚命挑釁我。我不想再說第三遍,快把胡砂給我。」

  芳准抬頭望著蔚藍的天空,聲音很輕:「給你?給你做什麼,讓她與你一起灰飛煙滅嗎?」

  鳳儀臉色微變,正要說話,忽聽天邊雷聲滾滾,臨近海面的天空一瞬間就暗了下來,像是天頂有一雙巨手拉上了黑幕一般。

  他愕然地動了一下,似是要往前走一步,身邊卻忽然攏起一圈電光的束縛,身體剛碰在上面,便被震得連退數步。

  緊跟著,天上劈下數道血色巨雷,接二連三地劈中他的身體,鳳儀措不及防,被天雷劈得半跪了下去,頭頂皮開肉綻,血流披面。

  他不可置信地抬頭望著芳准,目光陰狠:「是你做的!你見不得我成魔,故意來破壞!」

  芳准輕聲道:「不是我。你難道不知,成真魔,與成天神一樣,是要渡劫的嗎?天雷九十九道,挺過去才是真正得道。你如今的身體,能撐得住九十九道天雷?」

  鳳儀不再與他說話,迅速盤腿坐在地上,運起魔力相抗。

  一時間,只聞天邊雷聲不絕,他的身體微微發顫,被天雷劈得起伏不定。

  鮮血順著他煞白的臉頰流了下來,縱然他運魔力相抗,卻也抵不過天劫,漸漸地,面上有了一絲痛苦的神色,猶在苦苦支撐。

  天雷不知渡劫人苦疾冷暖,只是一道一道地劈下。

  鳳儀面上忽然浮現出密密麻麻的紅色筋脈,似是無比的痛楚,再也無法盤坐,雙手護住頭頂,像是要抗拒天雷。沒過一會,他的雙手也已變得血肉模糊。

  神荼飛快轉身,不想再看下去,只低聲說了一句:「作孽!」

  芳准還是一動不動,靜靜看著九十九道天雷劈完,電界瞬間撤去,暗沉的天空飛快恢復了原本澄澈蔚藍的樣貌。

  只是沙灘上那個人卻再也回不去原來的模樣。

  鮮血在他身下彙成了小河,他全身似乎再也找不到一塊完整的皮膚,成了一個血人。

  忽然,他似乎蠕動了一下,緩緩從地上撐起來,再一次盤坐入定。

  約過了盞茶工夫,他面上開裂破爛的皮膚漸漸癒合,又露出一張蒼白清秀的面容。

  睜開眼,他沒有看任何人,只是靜靜望著沈默的蒼穹,良久,勾出一抹苦澀的笑來。

  「蒼天不公。」他的聲音很低,像耳語一樣。

  眼前好像浮現出很多畫面,幾乎都是被他忘記的,放在心底最深處的。

  譬如十七歲的某個清晨,夢見在廊下摘了一朵蘭花。再譬如,過新年的時候,吃到母親在餃子裡包的銅錢,一家人歡天喜地,好像永遠都不會變。

  永遠也不會變。

  他豁然站了起來,轉身朝小屋的廢墟走去,一塊燒焦的木頭下面還放著一根斷了半截的綠珊瑚簪子,他方才拿出來的,忘了裝回去。

  簪子放在手心,綠瑩瑩的,很配她白膩的膚色。

  他輕輕在上面吻了一下,把斷簪放進懷裡,膝下已然化作了青灰,被風一吹就散了開來。他整個人好像瞬間都變得沒有重量,輕飄飄地浮在半空,空蕩蕩的衣袂下襬,飄來蕩去,颯颯作響。

  「師父……」他垂頭輕輕說著,「多謝你教導我那麼多年,我心裡……其實很感激你。你中的那個同殤印,逍遙山的逍遙草可以去除,別忘了找青靈真君討要。」

  他轉過身,面上神情極複雜,又是絕望又是不甘又是悲傷,最後卻變成了一股執拗的狠毒。

  「哼,不過只怕那隻老狗不肯給你。有你陪著我一起死,再也逍遙不得,終是一件痛快的事!」

  芳准默然半晌,眼見他大半個身體都化作了青灰,忽然低聲道:「你最後一句,就是這個嗎?」

  鳳儀睫毛微微顫抖,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胡砂,忽而又把身體轉了過去,不再看。

  他有無數話想說,心底還存著無限的怨毒不甘,痛恨蒼天的不公,痛恨這個孤寂冷酷的世界。

  他還想掐住胡砂的脖子,將她咬成碎塊,一起帶走。他們本是一樣的,她的存在就是屈辱與被利用,可要死的人卻不是她。

  或許她還有美好的未來,柔弱地縮在芳准背後,仗著他的憐愛苟延殘喘地活下去,過她所謂的幸福日子。

  地獄一樣的幸福。

  他這樣恨她,嫉妒她,蔑視她。最終,卻刻骨地忘不了她。

  「……告訴她,我寧可從來沒有認識過她這個人……也寧可從來沒認識過你,沒去過清遠,沒有到過這個地方……」

  似是有水滴從他臉上滑落,只是他背著身子,誰也看不清。

  最後,他輕輕嘆了一口氣:「……不,還是不要告訴她。讓她安安靜靜的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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