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十四闕 -【禍國】《全文完》
頁: [1] 2

彤櫻 發表於 2011-5-16 04:14 AM

十四闕 -【禍國】《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7-23 01:34 AM 編輯

【書名】:禍國

【作者】:十四闕/伊呂/阿某

【內容簡介】:

      以線為繡,可織歲月;以心為繡,可織江山。一座宮廷,怎能困住鳳凰?我命由我不由天!

      唯方大地,燕璧宜程四分天下。璧國右相的小女沉魚,儀容端莊,賢淑溫婉,傾慕四大世家姬氏的公子姬嬰,兩家預備聯姻之際,卻被君王昭尹橫加破壞,一道聖旨,擇伊入宮。

      姜沉魚為了家族萬般無奈,領旨進宮。但她不願成為帝王的妃子,老死宮廷,便毛遂自薦,請求成為昭尹的謀士。昭尹為她的膽量和見識所傾倒,遂派她出使程國,以為程王祝壽為名,暗中竊取機密情報。

      孰料改寫四國歷史的風雲際幻就因為這麼一個不經意的決定而開始了……

      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從天真純潔的多情少女,到母儀天下的皇后;從任人魚肉的弱小女子,到叱吒風雲的一代女王……

      禍國一出傾天下。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5-16 05:10 AM

第一部 進宮   第一章 沉魚

  東風呼嘯,天色陰霾。

  昨夜冬雪猶殘,最是森寒。從轎子的簾縫往外看,只覺一切都是陰陰的,森嚴壁壘間,經冬不凋的松柏顯得格外黯淡。明廊在這樣的日子裡,也點起了燈,遠遠望去,紅線連綿蜿蜒,彷彿沒有盡頭。

  兩旁的朱牆青白石底座,金色琉璃瓦,飾以金碧輝煌的彩畫,圖案多為龍鳳,雖然大氣,但卻失之靈秀。

  姜沉魚想,她終歸是不喜歡皇宮的。

  若當年,一旨下來,選的不是姐姐而是她,真不知該如何在這樣的深宮內院裡度過漫漫餘生……也幸得是圓滑世故的姐姐,才能遊刃有餘,聖眷至隆。

  正想到這,轎身忽的一停,前方傳來一聲音道:「轎中可是姜家姐姐?」

  她將轎簾挽起,便見一張笑靨卿卿,湊上前來:「啊哈!果然是姜家姐姐!你今天可是來看望姜貴人的?怎麼事先都不知會我一聲呢?要不是正巧在這碰上了,我還不知道你來了呢……」

  那少女語速極快,吐字如珠,大約十三四歲年紀,身形尚未長開,容貌平平,卻有一股子天真爛漫的神態,顯得好生嬌憨。不是別人,正是當今皇妹昭鸞公主。

  姜沉魚連忙出轎,俯身剛要叩拜,昭鸞已一把拉起她的手,笑道:「你我之間,何需多禮。可巧碰上,我便也同你一起去看看姜貴人吧。」

  她怎敢拒絕,但見公主身後只跟了兩名宮女,並無玉輦,心想自己的轎子恐怕也不能再坐了,便索性棄了轎隨她而行。一路閒聊著過去,兩旁宮人紛紛叩禮。

  「公主怎會來此?」

  「我剛見完太后,正想著去前殿看看皇兄呢,就碰上你了。對了,聽說姐姐上個月及笄,可惜我未能前去觀禮。我們已有半年未見,姐姐比我印象中還要美麗。」昭鸞說到這裡,不禁感慨,「這世間,果然也只有你這個璧國第一美人,才配用『沉魚』這個名字了。」

  姜沉魚頓時臉上一紅,輕聲道:「公主此言羞煞我了,別且不說,單是這宮中,薛皇后之高貴,姬貴嬪之華雅,都遠為我所不及,更何況……還有那曦禾夫人,她才是四國公認的第一美人啊。」

  昭鸞臉上頓時顯出厭惡之色,哼了一聲道:「那個妖妃?你不提她倒好,提起來我就莫名煩躁,她可真是唯恐天下不亂,一日都不得安生。你可知我為何要去前殿看皇兄?就是因為她又興風作浪了!」

  姜沉魚微微一怔,尚在一頭霧水時,昭鸞已拉著她走過玉華門,遠遠的指著景陽殿道:「喏,你看。」

  放目望去,透過漢玉雕刻的欄板望柱,只見一女子正跪在殿門外的臺階上。

  因天色的緣故,四周的景物都是那麼的黯淡,泛著鬱鬱的青灰色,只有她,身披一襲白貂皮裘,在那樣的景緻間,白的刺眼,白的撩人,白的驚心動魄。

  雖然距離遙遠,容貌模糊,但光憑那麼一個氣勢奪人的身影,姜沉魚已猜到那必是曦禾夫人無疑了。「她為何跪在殿前?」

  昭鸞嘴角輕撇,不屑道:「苦肉計唄。她受了委屈,想討回來呢。」

  姜沉魚不禁又是一呆,忍不住想:天底下還有人敢給那個女人委屈受麼?

  對於曦禾夫人,她實在是聽的太多,知道的也太多,原因無它,她姐姐視這女子為最大勁敵,恨的厲害,連帶著整個姜家都把曦禾夫人當成洪水猛獸,處心積慮地想著怎麼才能除掉這個絆腳石。

  然而想歸想,卻一直沒有下手的時機,曦禾夫人目前正受恩寵,大有「摒棄三千,獨寵一人」的趨勢,甚至於,只因為她喜歡琉璃,皇帝便命人特建了一座琉璃宮,從瓦到牆,從窗到門,還有地面欄桿,無一不是琉璃所制,五彩流光,極盡絢爛。

  這樣的奢侈,這樣的糜爛,這樣的引起朝臣不滿、議論紛紛,但被議論的那個女子依然張揚故我,毫不收斂。

  「哼,她這般囂張,遲早會有報應的。等到皇上什麼時候對她失去了興趣,不寵她了,她今日得到的福分,就得一樣樣的還回去。」姐姐當時咬牙切齒的表情,她現在還能清晰的想起。而今,看這女子於這樣的寒風凜洌中跪在台前,不知為何,心中竟萌生出一種慼慼然的感覺——這皇宮,果然是是非地啊。

  「不過,這次恐怕是討不回來了,跪也是白跪。」昭鸞在一旁幸災樂禍,也不知曦禾夫人是哪裡得罪了她,竟惹得她如此生厭。

  姜沉魚轉身道:「我們走罷。」

  「咦?這就要走了麼?我還沒看夠呢,難得見那妖妃倒楣的啊……」昭鸞一邊不滿的嘟噥著,一還是跟了過來,繼續道,「你知道嗎?她這次得罪的,可是皇后呢。」

  姜沉魚一驚,咦?

  說到那位薛皇后,出身極其高貴,乃前朝長公主之女,當今天子的表姐,其父薛懷更是戎馬半生,南至江裡,北達晏山,將璧國的版圖整整擴大了一倍,先帝親賜「護國神將」之名。薛皇后生性平和,溫良大度,對諸位妃子都寬和有加,而且一心向佛,鮮少理會後宮之事,所以那些爭風吃醋的事情,素來是與她無緣的,怎得這回曦禾夫人把她也給得罪了?

  不待她問,昭鸞便已細細道出。原來皇后參佛歸來,在洞達橋上,不知怎的就跟曦禾夫人的車對上了,原本怎麼說都應該是妃子給皇后讓道,但曦禾夫人就是不讓,兩邊就那麼僵持著。原本以皇后的性子,也不會拿她怎麼樣,但好巧不巧的皇后那年僅七歲的小侄子,有著璧國第一神童之稱的薛采也在車上。他見姑姑受辱,冷冷一笑,出車叱喝道:「區區雀座,安敢抗鳳駕乎?」說完奪過車伕手裡的馬鞭,對著曦禾夫人的馬狠抽一記,馬兒吃痛立刻跳起,結果曦禾夫人就連人帶車一塊紮進了河裡……

  昭鸞咯咯笑道:「真沒想到啊,那妖妃也有這麼一天!哎呀呀,小薛采實在可愛,真真讓人疼到心坎裡去。」

  姜沉魚也忍不住抿唇一笑,薛采之姿,她在兩年前便領教過了。

  那孩子從出生起便是帝京的一道風景,七年來,年紀越長,景緻愈妙。三歲能文,四歲成詩,五歲御前彎弓射虎,六歲時便成了璧國派往燕國的使臣,燕王見而笑:「璧無人耶?使子為使?」薛采對曰:「燕乃國中玉,吾乃人中璧,兩相得宜,有何不妥?」燕王大喜,賜封一千年古璧名「冰璃」者,嘆道:「當得這樣天下無雙的璧玉,才配的上這樣一個天下無雙的妙人兒啊。」

  自那以後,「冰璃公子」之號不脛而走,名動四國。

  如今,他又為皇后出頭,驚了曦禾夫人的馬,害她跌進湖裡出盡洋相,以她的脾氣,肯定是不會善罷甘休了。

  「怕什麼?」昭鸞滿不在乎道,「小薛采可是太后的心肝寶貝,便連皇兄,也不敢拿他怎麼樣的。」

  說話間,嘉寧宮已至。當今皇帝還很年輕,登基不久,後宮妃子尚不足百人。皇后以下,設有貴嬪、夫人、貴人三夫人,分別住在端則宮、寶華宮和嘉寧宮。再下是九嬪、美人和才人,但大都只有虛號,尚未封實。而她的姐姐姜畫月,便受封貴人,住在此處。

  比之驚世駭俗的琉璃宮殿寶華,嘉寧則顯得端莊素雅,屋前種著三株臘梅,點點鵝黃悄然生姿。廊前宮女早早迎了過來,一邊叩拜一邊接了披風過去:「貴人正念叨著姑娘怎麼還沒來呢。」

  「姐姐的病好些了嗎?」

  「好多了,就是身子乏力,懶得動。快請進。」宮女說著掀起擋風簾,引二人入內。進得內室,見一女子擁被而坐,正就著宮女的手在吃藥,眉眼細長,膚若凝脂,長的極為秀麗。

  昭鸞吸吸鼻子,奇道:「這藥是什麼做的?竟這般地香!給我也嘗嘗。」

  姜畫月淡淡一笑:「公主又胡來了,這藥,也是可以隨便吃的?」

  昭鸞上前握住她的手搖了搖,嬌聲道:「我說呢,貴人平日裡怎的這般香,想必就是吃了這藥的緣故。貴人就是會藏私,不肯讓我也跟著沾沾光。」

  姜畫月哭笑不得,扭頭對妹妹道:「你怎的把這活寶也給帶來了?」姜沉魚只是抿唇笑,也不說話,心裡卻想,不愧是姐姐,竟連公主也哄的服服帖帖,相對比之下,那曦禾夫人果真是不會做人。

  耳中聽昭鸞又得意洋洋的把曦禾夫人落湖之事說了一遍,姐姐臉上果然一幅訝然的表情:「曦禾夫人去殿前跪著了?」

  「嗯哪,估摸著到現在還跪在那呢。」剛說到這,一女官匆匆求見,進來後俯在昭鸞耳邊低語幾句,昭鸞頓時變色而起:「什麼?你說的是真的?」

  姜畫月不禁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昭鸞跺足道:「完了完了,我就說那妖妃什麼事都幹的出來,本還以為她這次要倒大黴,沒想到她竟然還藏了那麼一招,這下可糟糕了!」

  姜畫月和姜沉魚彼此交換了個眼神,姜畫月柔聲道:「公主別急,先說說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原來曦禾夫人今日裡是領著聖旨要出宮去辦差的。」此言一出,不只是她,連姜畫月也頓時色變:「什麼?聖旨?」

  「是呢,皇兄有意聘衰翁言睿為師,而言睿又是那妖妃父親生前的老師,所以那妖妃便領了聖旨親自前去冊封,不想就在洞達橋上與皇后撞上了,而且還被小薛采一鞭給弄進了湖裡……」

  姜畫月輕嘆道:「這要平日裡也沒什麼,只是有聖旨在身,代表的就是皇上,衝撞天威,可是死罪啊。」

  「唉唉唉,這可怎麼辦?我說她怎的一直跪在殿前,要趕平日裡,皇兄早心疼的親自出來扶了,這會兒恐怕是皇兄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只能拖而不見吧。不行,此事我絕不能袖手旁觀,我這就去找皇嫂,看看究竟該怎麼解決。」昭鸞一邊說著,一邊竟是匆匆的去了。

  姜畫月忽的攥了妹妹的手,也跟著起身道:「走,我們也去瞧瞧。」

  姜沉魚連忙拖住她,低聲道:「姐姐,這種是非,還是避開為妙吧?」

  姜畫月淡淡一笑,用指頭戳戳她的額頭,「你懂什麼?正是這樣的是非之時,才是可用之機啊。」當下命人更衣,簡單梳妝後攜同姜沉魚一起去皇后的住處恩沛宮,不料走到半路聽說皇后等都趕去景陽殿了,便又轉去景陽殿。

  剛過玉華門,就見殿前站了好些人,原來是各宮的妃子們大多趕來了,宮女們攙著臉色蒼白的皇后,昭鸞站在她身邊,用一種憤然的目光望著依舊跪在地上的曦禾夫人。姜沉魚又仔細看了一下,沒有看見那位才冠天下的姬貴嬪,心中略感失望。

  只見總管太監羅公公彎腰站在曦禾夫人面前,柔聲勸道:「……夫人,您是萬金之軀,這天寒地凍的,萬一受了寒可就不好了,還是起來吧……」

  姜沉魚跟著姐姐悄無聲息地走過去,那曦禾夫人的面龐也跟著由模糊轉為清晰,就如一幅畫,慢慢的勾出輪廓,染上顏色,最後形築成明麗影像:

  用淡霧中的遠山凝聚成的長眉,用靈動著的羽翼交織起的雙瞳,用連綿雨線描繪下的肌骨,用帶著霜露的花瓣渲染出的嘴唇……就這樣乍然呈現在了眼前。

  前一刻,還是單調的純白,下一刻,已是色彩鮮明的令人目眩。

  這一瞬間,彷彿有一隻無形的手在她眼前一揮,渾濁塵世,頓時明朗清晰,黑白人間,剎那色彩斑斕,數不盡的蘊藉風流,道不完的豔羨驚絕,全因著這一女子的樣貌姿態,被撥起撩動。

  姜沉魚整個人重重一震,幾不知身在何處。

  從小到大,她聽過最多的一個字就是「美」。每個見到她的人都會驚嘆不已的說:「姜家的這個小女兒生得可真是美呢。」「哎呀,這就是沉魚吧,這名起的夠傲也夠配。這般畫似的人兒,真不知是修來的幾世的福氣呢。」

  就在片刻之前,昭鸞還讚過她的美麗,稱她為璧國第一美人。雖然當時她謙虛的立刻做了否認,但心中要說沒一絲得意,那也是不可能的。

  然而此時此刻,第一次親眼目睹曦禾的儀容,就恍如一盆冷水傾覆而下,直將她從頭寒到了腳。

  這個女子、這個女子……如此的活色生香,如此的風華絕代,如此的美貌逼人!

  又怎是她所及的上?

  忽然間,就有了那麼點自相形穢的滋味。

  耳中聽那羅公公又道:「夫人,您身子骨素來弱,如此長跪,以後落下病根可怎麼得了?您就當可憐可憐老奴陪著站了這半天,您要不起,皇上也不肯讓老奴回去啊……」

  接著,曦禾終於開了口:「臣妾辦事不力,連聖旨都保不住,令天顏蒙羞,萬死難辭其疚,懇請皇上責罰。」

  她的聲音亦很獨特,帶著點硬生生的脆、懶洋洋的媚,每個字的尾音都斷的又是俐落又是纏綿。

  「哎喲我的夫人哦,皇上哪捨得責罰您哪?便連跪也不捨得讓您跪啊,這不吩咐老奴出來接您進去麼?您快起來吧……」

  「皇上若不責罰,臣妾就不起來。」口吻極淡,卻讓人感到一種格外的堅持。曦禾平視著前方誰也不看,唇角微微上揚,固執懶散邪魅無雙的笑。

  這下連那公公也沒辦法了。她這態度擺明瞭非要一個結果,絕不就此甘休。說是責罰她,其實針對的還不是薛采?而說是針對薛采,其實還不是指向了皇后?

  偏偏,有聖旨落水這麼一樁壓在那裡,著實讓她抓到了最強有力的機會。

  再看皇后,臉色更見慘白,最後淒然一笑,竟也屈膝跪下。週遭女官紛紛驚呼,昭鸞更是連忙伸手相扶,急聲道:「皇嫂,你這是幹嗎?」

  薛皇后注視著曦禾,沉聲道:「小侄頑劣,冒犯聖旨,實乃臣妾管教無方。皇上若要責罰,但請責罰臣妾,小采年幼……」語音至此,已近哽咽,那「無知」二字,卻是怎麼也說不下去了。

  昭鸞聽了更是氣怒,狠狠地瞪著曦禾,而曦禾依舊平視著前方,豔絕人寰的臉上滿是嘲諷,竟是連這皇后也未放在眼裡。

  姜沉魚暗暗心驚,忍不住想,是什麼令得她敢這般囂張?

  聽說,曦禾夫人出身市井,父親葉染是個百考不中的秀才,母親方氏以賣麵為生,因做得一手好麵,遠近聞名。衰翁言睿便是被她的麵所引誘,收了葉染這麼個不成材的學生。後來,葉染不知怎的成了淇奧侯的門客,仍是碌碌無為,終日嗜酒貪睡,其母不堪忍受,於是自盡而死。葉染不但沒有因此收斂,反而更加變本加厲,為了還酒錢,還把自己的女兒抵押給了人販子。曦禾就是這樣被賣進宮裡來的。自她入宮後,某夜葉染喝酒太多,落水而亡。如此一來,她就真的是舉目無親了。

  這樣一無身份二無背景的女子,雖憑藉過人的姿色獲得了一時的寵愛,但君王的寵愛素來難久,她怎得就敢這般張揚放肆,咄咄逼人?不為自己留半點退路?

  這在自小就被教育要雅德謙恭、進退得宜的姜沉魚眼裡,簡直是不敢置信的事情。如今她望著這個十步之外的女子,只覺得一顆心撲通撲通,驚悸異常。

  景陽殿內,依舊肅穆無聲。

  景陽殿外,人人表情各異。

  天色越發的陰沈,寒風裡多了縷縷白點,不知是哪個女官喊了一聲:「啊,下雪了!」姜沉魚抬頭一看,就見雪花紛紛揚揚的落了下來。

  這樣的天氣裡,連站著都是一種煎熬,凍得手腳冰冷,更勿提跪著。而那位曦禾夫人,髮上結了碎冰,莫不成自湖裡上來後就直接過來了,連濕髮都未擦乾?

  那羅公公轉身囑咐了一句,立馬有小太監送來了傘,他將傘撐到曦禾頭上,哀求道:「夫人,您看這會都開始下雪了,而且馬上就夜了,您都跪了有一個時辰了,便是鐵打的也受不住啊,老奴求求您,您就起來吧……」

  曦禾不為所動。

  這邊,昭鸞也勸皇后道:「皇嫂,這事根本就不是你的錯,你跪什麼啊?既然當時有旨在身,她為何不早說?不知者不罪,而且按我朝例律,妃子本就該給皇后讓道,皇嫂,你和薛采都沒有錯!」

  薛皇后苦笑一聲,也不肯起身。

  如此一來,又成了雙方僵持著的局面。

  皇帝又遲遲不肯表態,眼看著這事沒個完時,一聲音遠遠傳來:「薛采衝撞聖威,前來領罪——」

  眾人抬頭,只見七歲的童子就那樣狂奔而來,到得殿前,冷瞥曦禾一眼,砰的跪下,竟是跪在她身邊,與她並肩。

  這下子,局勢更亂。昭鸞連忙上前拉他道:「小薛采,你這是又做什麼?快快起來。」

  薛采搖頭,粉妝玉琢般的臉上滿是堅持,一雙眼睛黑亮如珠地望著殿門,高聲道:「一人做事一人當。馬是我打的,人也是我害的,與姑姑沒有關係。請皇上念在薛氏一門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不要追究旁人,只罰我一人,薛采謝恩!」說完,磕頭於地,砰砰有聲。

  白玉階石,冷至徹骨,而那小兒便一次又一次的磕著頭,額頭皮破,血慢慢地流下來,模糊了那樣一張俊美靈秀的臉,當真是說不出的可憐。

  薛采素來討人喜歡,如今受這樣的罪,直把眾人看的心疼不已,因此也更加的怨恨曦禾,為何這樣一個小孩也不肯放過。而曦禾就跪在他身側極近的距離裡,看著他磕頭,目光閃爍間,竟是看得津津有味,最後又是揚唇那麼淡淡一笑,似嘲諷似愉悅更似是置身事外。

  薛采聽到她的笑聲後目光徒然而變,轉頭神色複雜地看了她一眼,然後起身緩緩道:「薛采明白了。薛采願以一死,還家門清白。」說完,便一頭朝旁邊的欄板撞了過去。

  尖叫聲頓時響成一片。

  幸得旁邊的羅公公雖然年邁,身手倒是極快,在最後關頭一把抱住,因此薛采雖撞在了石板上,但只是暈了過去。

  薛皇后驚乍之下,幾乎沒暈過去,旁邊一干女官紛紛勸慰。照理說鬧成這個樣子,皇帝怎麼也不能再袖手旁觀了,可殿內還是靜悄悄的,沒有絲毫動靜。

  為什麼會這樣?姜沉魚不禁起了幾分疑慮。這時一宮人匆匆跑上石階,高聲報導:「啟稟聖上,淇奧侯已至,現正門外候見。」

  殿內傳出一聲音道:「宣。」聲線無限華麗,宛若遊走在絲綢上的銀砂,低靡撩人。

  一干人等這才明白過來,原來皇上遲遲不表態,是在等公子。而只要公子來了,這天下,就沒有他解決不了的事情呢。眾人不禁紛紛面露喜色,尤其是姜沉魚,一時間心如小鹿亂撞,手腳都無措了起來。

  淇奧侯姬嬰。

  乃姬貴嬪的胞弟,世襲一等候,業精六藝、才備九能,少年揚名,先帝贊之,賜封號「淇奧」。

  淇奧二字,本出自《詩經·衛風》:「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而世人都認為,這二字再是適合他不過。

  姜沉魚曾在父親的壽宴上遠遠地見過他,自那之後,便再也難以忘懷。此刻一聽說他來了,又是羞澀又是期待,當下凝目望去,只見一白衣男子跟著宮人出現在玉華門外。

  週遭的一切頓時黯然消退,不復存在。

  只剩下那麼一個人,慢慢地、一步一步的、極盡從容地,像是從宿命的那一頭,浮光掠影般的走過來。

  沒有任何語言能描述他醉人的風姿哪怕萬一,沒有任何辭彙能形容他超然的氣度哪怕分毫……如果你見過廣袤無垠的草原上,溶溶月華一瀉千里的景象,你必會想到他這頭長達腰際、光可鑑人的黑色長髮;如果你見過靜寂無聲的山顛上,皚皚白雪綿延無邊的景象,你必會想到他這身輕如羽翼、纖塵不染的白色長袍。

  墨般的黑,與玉般的白,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顏色。

  如此簡單,如此素淡,卻又如此的動人心魄。

  公子姬嬰。

  是他,真的是他,又見到他了……

  姜沉魚的手,在袖中慢慢握緊。就在昨天,母親還笑言道:「我家沉魚這樣的人品相貌,當今天下,想來想去也只有姬家的公子嬰,才配的上。我們姜家聯同薛、姬二家,乃璧國三大世家,正可謂是門當戶對。沉魚,你意下如何?」

  嫂嫂當時也在旁邊幫腔道:「想那淇奧侯,是何等的風流人物,帝都的適齡女子們,哪個不眼巴巴的望著他,沉魚啊,這可真的是樁好親事,只要你點個頭,我們這便去求親。要辦趁早,否則再等幾年,昭鸞公主大了,恐怕,就輪不上你嘍。」

  而今,她望著這個很有可能成為自己的夫君的男子,只覺得一顆心,如同滲透在水中的顏料,悠悠蕩蕩地化了開去……

  姬嬰走上臺階,自曦禾身側走過,隨宮人進了景陽殿。曦禾一直垂著頭,直到殿門合起,才抬起頭,寶石般深邃的黑瞳由淺轉濃,表情難分悲喜,因太複雜而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姬嬰進去大概盞茶工夫後,羅公公出來傳喚道:「皇上宣皇后晉見。」

  薛皇后望了曦禾一眼,非常不安地起身進去。進得殿內,只見太醫正在為薛采上藥,皇帝與姬嬰都站在一旁靜靜觀望。薛皇后連忙跪下道:「臣妾教侄無方,還請皇上恕罪。」

  皇帝轉過身來,微微笑道:「起來吧。」

  明亮的燈光映著他的臉,璧國的現任國主昭尹,是個極其英俊的少年,眉眼彎彎,總是帶著一種似笑非笑的神色。但薛皇后心中非常清楚,和顏悅色不過假像,這位少年君王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

  她忐忑不安地湊近榻前,急聲道:「太醫,我侄兒撞的可嚴重?」

  太醫為薛采把完了脈,回身行禮道:「回皇上皇后,薛公子無大礙,只需休養一陣子便能康復。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他額頭之傷,恐怕會留疤。」

  薛皇后一顫,再看向昏迷中的薛采,心裡又是酸澀又是內疚。她這侄兒從小就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不但頭腦聰慧,相貌也是百里挑一的好,而今破了相,雖只在額上,但畢竟是有了瑕疵。

  正黯然神傷時,感應到某個視線,她抬起頭,只見姬嬰朝她微微一笑道:「男兒大丈夫,區區疤痕不算什麼,皇后勿需為此多慮。」

  薛皇后感激的看了他一眼,再將目光轉向昭尹,昭尹眉色淡淡,依舊不動聲色。她再度下跪,淒聲道:「皇上,小采年幼無知,衝撞了曦禾夫人……」剛說到這,昭尹便抬起手來,制止她繼續往下說。

  薛皇后心想:完了,此劫終是難逃。

  這時一個容貌清秀的太監悄悄從側殿貓著腰走了過來,薛皇后認得,那是昭尹的心腹田九,只見他進來後曲膝跪下,喚了一聲皇上。

  昭尹立刻回身道:「如何?拿來了麼?」

  「是。」田九說著,從懷中取出一長匣子,畢恭畢敬地呈至皇帝前。昭尹打開蓋子,眉毛又是一彎,朝身旁的姬嬰笑道:「淇奧果然好計,如此一來事情便可解決了。」說完,轉身將匣子遞給了薛皇后。

  薛皇后滿心疑惑的接過,只見裡面放著一軸黃絹,展看一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增壹阿含」四字,字跡徘徊俯仰,容與風流,正是先帝御筆親題。

  昭尹悠悠道:「皇后可知這是何物?」

  薛皇后遲疑了一下,答道:「可是……先帝親筆抄錄的增壹阿含經?」

  「沒錯。皇后知不知道它的來由?」

  「聽聞……前朝雲太后病重,先帝為表孝順,親手抄錄了這首增壹阿含經,為伊祈壽。之後此經便一直供奉在定國寺中,視為天下孝之表率。」

  昭尹點點頭,目光中閃爍著一種難言的情緒,令他看上去更加不可捉摸:「皇后與小薛采今日豈非正是從定國寺回來?」

  薛皇后心頭一震,忽然醒悟過來,驚道:「皇上的意思是?」

  昭尹將目光別了開去,注視著書案旁的一樽銅製人首司晨靈獸微笑不語。見他那個樣子,薛皇后知道自己猜對了——沒想到皇帝居然肯幫她!

  聽聞太后這幾日鳳體欠和,若她自稱是為了太后而將這軸御經從定國寺取回,今天的事情就會變得截然不同。

  她是正妃,又有先帝御卷在手,曦禾即便身懷聖旨,也需恭身避讓。如此一來,薛采令曦禾連同聖旨一起落水之事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薛皇后心頭震撼,一方面固然是為大禍消解而喜,另一方面則是對皇帝此番的意外偏袒而詫異:

  昭尹,她的夫,十四歲便嫁他為妻,迄今六年。他對她素來禮儀有加、親暱不足,真正可算的上是相敬如「賓」。五年前他被姬忽的絕世才華所傾倒,三年前他恩寵溫婉可人的姜畫月,如今對美貌絕倫的曦禾更是捧若明珠,天下皆知。

  可是,在今天的這件事上,他卻選擇了維護她……一時間,五味摻雜,有點點甜蜜,又有點點辛酸。

  當即恭身下跪,感激道:「臣妾謝皇上隆恩!」

  昭尹的目光依舊停留在銅獸之上,悠然道:「皇后,今日之事便到此為止,皇后乃國母,當以後宮祥寧為重,朕希望以後不再出現任何與此事有關聯的後續。」

  薛皇后明白這是警告她不得因此而對曦禾懷恨在心、伺機報復,看來皇上雖然表面上是幫了她,但心還是偏在曦禾那邊。心中好不容易泛起的些許漣漪也隨著這一句話沉澱了下去,她低眉斂目,儘量將聲音放的很平和:「是,臣妾謹記。」

  「很好。」昭尹終於回過頭來,瞥一眼旁邊的太監道,「羅橫,去宣旨吧。」

  那聖旨想必是她進殿前便已寫好的,羅公公聽得命令,連忙打開殿門,在眾佳麗好奇的目光中走到曦禾面前,抖開黃緞聖旨,朗聲宣讀道:「維圖璧四載,歲次辛卯,二月己未朔十七日乙亥,皇帝若曰:於戲!內則之禮,用穆人倫,中饋之義,以正家道。咨爾長秋府中郎將薛肅第七子,孝友至性,聰達多才,樂善為詞,言行俱敏。奉太后懿旨動修法度,彰吾朝盛世,表先帝勳功。今雖誤驚帝旨,冒犯天威,奈孝字為先,不予追究。另夫人曦禾,柔閒內正,淑問外宣,賜封永樂,賞明珠十串,絲緞百匹,黃金千兩,以銘慧芳。欽此。」

  四扇殿門大開著,跪在門外的曦禾,與跪在門內的薛皇后,同時抬起頭來,目光遙遙相對。

  落在一旁的姜沉魚眼中,只覺這場景好生怪異,仿若滄海浮生,便這麼悄悄然的從兩個女子的視線中流了過去。

  而曦禾素麗的臉上依舊帶著淡淡的笑,笑容裡卻有懨懨的神色,令人完全猜不出她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羅公公走至她面前,提醒道:「夫人還不謝恩?」

  曦禾這才將目光從薛皇后臉上收回,如夢初醒般的整個人一顫,然後勾起唇角,笑得格外妖嬈:「謝吾主隆恩,萬歲萬歲萬萬歲。」

  姜沉魚輕籲口氣,此事可總算是解決了。再轉眸看向殿內,見姬嬰站在皇帝的龍案旁,表情雖然平和,但皇上看他的眼神裡卻蘊著欣賞,看樣子……這辦法是他想出來的罷?也只有公子,會用這麼平和簡單卻最實際有效的方法處理事情。

  曦禾在宮女們的攙扶下搖搖晃晃的站起來,但畢竟跪的時間太長,起身到一半,便又跌了下去。太醫連忙快步奔出,羅公公命人架來了軟轎,將曦禾抬回寶華宮,隨著紛紛擾擾的一干人等的離去,景陽殿前終得安寧。

  姜沉魚剛待跟姐姐回宮,突見姬嬰從殿內走出來,兩人的視線不經意的交錯,姜沉魚頓時心跳驟急,幾乎連呼吸都為之停止。

  然而,姬嬰的目光並未在她臉上多加停留,很快掃開,匆匆離去。

  寂寂的晚風,吹拂起他的長袍,宮燈將他的影子拖在地上,長長一道,絕世靜邃,暗雅流光。姜沉魚癡癡地望著他的背影,直到姜畫月重重推了她一把,取笑道:「還看?人都沒影了。」

  姜沉魚臉上一紅,剛想辯解,姜畫月已挽起她的手道:「我們回去吧。」

  回到嘉寧宮,姜畫月擯退左右,放開她的手,表情變得非常複雜,最後長長地嘆了口氣。

  「姐姐?」

  姜畫月低聲道:「沒想到,淇奧侯竟是如此人物……呵呵,這麼簡單就解決了此事,太后的懿旨,真虧他想的出來!」

  姜沉魚垂頭笑道:「這不挺好的麼?兵不血刃就化解了一場干戈……」

  姜畫月白她一眼:「你是好了,只要能見到姬嬰你還有什麼不好的?」

  「姐姐……」

  「卻是讓我白歡喜了一場,本還以為曦禾這次能和皇后鬥個兩敗俱傷呢,沒想到半途殺出個姬嬰,皇上在書房等這麼久,果然是在等他來救火。曦禾這回,可算是栽在他手上了!」

  姜沉魚沉吟道:「曦禾夫人之所以那樣咄咄逼人,不過就是抓住了聖旨落水一事,可是薛采當時身上也帶著先帝的御卷,孝字大於天,即使皇帝的聖旨,在先帝的御卷面前,也不得不讓了。這一招,雖然簡單,但亦是絕妙。」

  「什麼當時身上帶有先帝的御卷?分明就是現去定國寺取的。」姜畫月嗤鼻,忽似想起什麼,開始咯咯的笑。

  「姐姐又笑什麼?」

  「我笑曦禾機關算盡,白跪這麼半天啊。」姜畫月說著打散頭髮,坐到梳粧檯前開始卸妝,「真是可惜了,本是扳倒皇后的最佳機會,可惜就這麼白白的丟掉了……沉魚,你可知道曦禾今日輸在了哪一步麼?」

  姜沉魚遲疑道:「因為……公子插手的緣故?」

  姜畫月瞪著她,「你呀,看見淇奧侯,就跟丟了魂似的,滿腦子就是你的公子了!」

  姜沉魚羞紅了臉,姜畫月見她這個模樣,只能笑著搖頭嘆道:「好罷好罷,就當這是一個原因吧,不過,這恰恰說明了最重要的一點——曦禾雖然受寵,但除了皇恩,再無其他。」

  姜沉魚心中一顫,聽懂了弦外之意。

  「今日這事若是換了我,我都不需要自己去殿前跪乞,只需讓父親聯同朝中的大臣一起上摺子,痛訴皇后無方,縱侄行兇,導致聖旨落水,觸犯天威。到時候,一本接一本的摺子壓上去,就算有先帝的御卷那又怎麼樣?也保不住薛氏一家。所以啊……」姜畫月一邊慢條斯理的梳著長髮,一邊得意道,「再傾國傾城、再三千寵愛又怎麼樣?沒有家族背景和朝中勢力在後頭撐腰,這皇宮阿修羅之地,又豈是區區一人之力所能左右?」

  姜沉魚低下頭,沒有接話。

  「我以前還是太抬舉她了,視她為勁敵,現在再看,也不過如是。事關薛氏時,便連皇上也只想著如何護住薛氏,而不是如何給他的寵妃要個公道。所以說,泥鰍終歸還是泥鰍,再怎麼折騰,也翻不出池塘……」

  姜沉魚突地起身,道:「姐姐,我要回去了。」

  姜畫月一愕,隨即明白過來,眼中閃過一絲嘲諷,笑道:「我知道你覺得這爭風吃醋、明爭暗鬥的事情噁心,不愛聽。但是想想你可憐的姐姐我,每天都活在這樣的日子裡,指不定哪天被算計了的人就是我呢。罷了罷了,這其中的滋味,外人又豈能懂得?我也只是一時牢騷而已,你不愛聽,我不說了便是。」

  被她這麼一說,姜沉魚不禁慚愧起來,上前握了她的手道:「姐姐,我不是不愛聽,只是……」

  「我明白的,不說了。」姜畫月看向銅鏡中的自己,縱然眉目依舊如畫,但眼眸早已不再純粹,哪還是當初那個待字閨中不諳世事的姜大小姐?再看身後的妹妹,只不過三歲之差,卻恍似兩類人。她已因經歷風霜而憔悴,而妹妹卻依舊被家族所庇佑著,像晨曦裡的鮮花一般純淨。一念至此,不禁很是感慨:「想來咱們家最好命的就是你,不但父母寵如珍寶,而且聽說還給你安排了同淇奧侯的婚事?」

  姜沉魚咬著唇,半晌,輕點下頭。

  「多好,你對他不是仰慕已久了麼?如今,終於能得償所願了。」

  「此事還沒成呢……」

  「怎會不成?當今帝都,能配的起那個謫仙般的人兒的,也就只有妹妹你了。」姜畫月淡淡一笑,「他的本事你今日裡也見識到了?皇上對他極為倚重,不但朝中大事,現在便連後宮內務都開始聽他的了。姬姜二家一旦聯姻,就不怕薛家了。瞧,你的眉頭又皺起來了,一聽到這種爭權奪勢的事情你就厭惡,傻妹妹啊,你嫁的夫君不是平民百姓,而是當朝重臣,你又怎脫離的開這是非之地呢?」

  姜沉魚心中清楚姐姐說的是事實,正因如此,反而覺得更加悲哀。她對姬嬰,是真心傾慕,可對家族而言,卻更看重聯姻的好處了。這世間,果然一旦沾染了榮華富貴,便再無純粹可言。

  姜畫月從梳妝匣中取出一支珠釵,釵頭一顆明珠,足有龍眼大小,散發著瑩潤的紫光。「這是宜國使臣進貢來的稀世之珠,當今世上只有一對。皇上分別賞了我與曦禾一人一顆。這顆叫長相守,她那顆叫勿相忘。我請巧匠將它打製成釵,如今送於妹妹,就當是給妹妹大婚的賀禮吧。」

  姜沉魚連忙跪下謝恩,恭恭敬敬地接過,珠釵入手,映的肌膚都變成了幽幽的藍色。

  姜畫月凝望著那支釵,眼神柔軟,卻又溢滿滄桑:「願你真正個如此名一般,與良人長相廝守,恩愛白頭。」

  長相守……麼?真是個好名字。

  姜沉魚捧著那支釵,心中百感交集。然而,這時的她和姜畫月都不曾預料到,正因為這對明珠,她們,以及曦禾,還有今日這起事件所關聯到的所有人的命運,全都吻銜在了一起。

  叫長相守的,恰恰分離。

  叫勿相忘的,偏偏消弭。

  一腔悲歡古難全,世事從來不如意。



第一部 進宮 第二章 緣誤

  這一日,姜沉魚晨起正在梳妝時,貼身的丫鬟握瑜喜滋滋的跑進來笑道:「恭喜小姐!賀喜小姐!」

  幫她梳頭的懷瑾啐了一聲:「什麼天大的喜事,值得你這樣大清早的就咋呼?」

  握瑜嘻嘻一笑,眨眨眼睛道:「真的是大喜事嘛,夫人啊請來了京城第一巧嘴黃金婆,托她去淇奧侯那給小姐說媒,這會正在前廳裡寫庚帖呢。」

  姜沉魚又是害羞又是歡喜,臉頓時紅了。

  握瑜一拉她的手道:「小姐,咱們去看看吧!」

  懷瑾皺眉:「這種時候,小姐怎麼能拋頭露面?」

  「又沒說要走進去瞧,咱們就在外面偷偷的看一眼嘛,小姐,都說黃金婆巧舌如簧,麻子臉說成塞天仙,死的也能給說活了,你就不好奇嗎?」

  姜沉魚雖覺不妥,但畢竟戰勝不了好奇心,當即換好了衣裳隨握瑜趕往前廳,直接走側門進去,隔著一道擋風屏,見母親和一四旬出頭的婦人正坐著喫茶,不消說,那名婦人就是大名鼎鼎的黃金婆了。

  婦人眉長額寬,下頷削尖,一幅玲瓏刻相,此時手裡展著一張貼子,看了又看道:「中。不是我說,就三小姐這名字,這年庚,這八字,實在是大富大貴之相!侯爺他斷斷沒有拒絕之理!好八字,好八字呀!」

  握瑜將腦袋湊將過來,小聲道:「小姐,她都說你八字好呢!」

  姜沉魚淡淡一笑,心想一個媒婆又懂什麼八字命理了,分明是挑主人家愛聽的話說罷了。

  那邊姜夫人道:「一切就有勞你了。」

  黃金婆擺了擺手道:「夫人這是說哪的話,貴府的三小姐可是咱璧國出了名的美人,不但人美才高,性情也是一等一的好,能為這樣的姑娘說媒,可是我黃金婆的造化!再說那淇奧侯是什麼樣的人物,我若能真牽成了這樣天造地設的一樁好親,真是阿彌陀佛,不知會讓同行多少嫉妒。夫人您放一百二十個心,我老婆子敢拍著胸脯說,這門親事啊,準成!到時候,還請夫人賞我杯喜酒吃呢。」

  姜夫人聽了這番話果然大是受用,笑著打賞了銀子。那黃金婆倒也不囉嗦,這就起身道:「事不宜遲,我這就去侯爺府送庚帖,三日卜吉滿後,再帶侯爺的庚帖回來。」

  姜夫人一路送到廳門口,這才回頭對著屏風一笑道:「出來吧。」

  姜沉魚心知母親已經知道自己躲在後面了,只得走出去,但見母親看向自己的目光裡全是喜意,頓時又不自在起來,連忙低下頭。

  姜夫人牽住她的手一同坐下道:「合計完你的親事,我也就放心了。」

  「娘辛苦了。」

  姜夫人將她耳邊的幾縷髮絲挽到耳後,感慨道:「真是不知不覺,一眨眼,連我的小女兒都長這麼大了,到了該出嫁的年紀了。想我三個子女裡,你哥哥孝成雖是男孩,但從小就不爭氣,讀書不行習武也不行,雖靠你爹的蔭庇當上了羽林軍騎都尉,這輩子恐怕也就這樣混著了;你姐姐畫月倒是個七巧玲瓏心的,但好勝心切難免尖刻;至於你,長的好,性子也好,為人處事最有分寸,但太過純善,娘真怕你日後受欺負,所以,想來想去,這朝中的貴胄子弟裡,能保我兒一世富貴又寬厚相待的,也只有淇奧侯了。」

  「娘……」姜沉魚回握住母親的手,只覺心中暖融融的,正在感動時,一家僕匆匆來報導:「三小姐,有客拜訪。」

  咦?她也有客人的嗎?這個時候,又會是誰來拜訪她?

  姜夫人起身道:「如此請客人來這吧。我先回房了,沉魚你好好招待人家,莫要怠慢了。」

  姜沉魚送走了母親,便見一個青衫少年在家僕的帶領下走進大廳,冬日的陽光映在那人臉上,她情不自禁的啊了一聲。

  「小生欒召,參見姜小姐。」少年的眼睛骨碌碌的轉個不停,笑著上來握住了她的手,舉止很是輕浮。

  姜沉魚連忙摒退下人,壓低聲音道:「公主,你怎會來此?」

  原來,這個頭戴小帽,身形矮小的少年郎,不是別個,乃是女扮男裝的昭鸞公主。

  昭鸞嘟噥道:「在宮裡待得無聊死了,所以出宮來玩,豈料走的匆忙,竟連一文錢都沒帶,正好路過右相府,就跑來找你幫忙。」

  姜沉魚嚇一跳:「公主是偷跑出宮的?」

  「算是吧,不過,以前也跑出來玩過,皇兄其實是知道的,但睜隻眼閉隻眼假做不曉罷了。只要不傳到太后耳朵裡,就什麼都好說。」昭鸞說著,搖了搖她的手道,「好姐姐,借我點錢吧,回頭我還你。」

  姜沉魚想,這刁蠻公主已經找上門來,再想置身事外已經不可能,為今之計只得一邊穩住她,一邊派人給宮裡帶話,讓皇上定奪。當下道:「外頭人雜事多,有什麼好玩的?既然公主來這裡,不如就在我這玩吧,家中的廚娘擅做糕點……」

  她話還沒說完,昭鸞已嬌聲叫了起來:「哎呀這家裡頭有什麼好玩的,要的就是外頭的刺激新鮮嘛,好姐姐,不如你跟我一起去玩,你成天悶在家裡,也怪沒意思的吧?」

  「這……」

  「別這啊那啊的了,快去拿錢,順便和我一樣換了男裝,我帶你去幾個好玩的地方,保管你大開眼界!」

  看昭鸞那雀躍模樣,家裡是決計留不住了。也罷,讓她出去一個人胡鬧,還不如自己跟著,起碼能看著她不闖出亂子來。一念至此,姜沉魚便只能也換了衣衫帶上銀票,知會過母親後,又安排了四個暗衛護著,這才出門。

  一路上昭鸞對大街小巷果然甚是熟悉,尤其是帶她去的幾個地方,連在京城住了十五年的她都還是第一次知道。

  首先是一條極偏僻小巷裡的一個賣麵的攤子,客人不算多,桌子也才四張,粗碗竹筷,看上去簡陋之極。姜沉魚本還擔心不夠乾淨,但等那麵一端上來,一聞到那撲鼻而來的香味,她就什麼都忘記了。

  末了昭鸞問她:「如何?」

  姜沉魚深吸口氣,又長嘆出去道:「今日方知以往的麵盡都是白吃了的。這位阿嬸手藝真好。」

  「那是,便連言睿也抵擋不了這方家麵的誘惑,更何況你我。」

  姜沉魚吃了一驚:「這是方家麵?」

  昭鸞點頭:「可惜那位正主已經死了,現在做麵的這個,據說以前是她的幫傭。連幫傭做出來的麵都有這等味道,沒能親口嘗到昔日正宗的方家麵,真是遺憾啊!」

  姜沉魚回頭看了眼正在煮麵的婦人,心中依稀泛起幾絲惆悵。曾經,曦禾的母親方氏正是站在這個地方日夜賣麵的吧?那麼曦禾是不是也在這裡幫忙擦過桌子洗過碗呢?又有誰能想到,昔日粗衣赤足的貧家女,今日會成為深宮內院的帝王妃?

  人生的境遇,真的是很難說啊……

  繼而她們又去了一家茶館,也是小街道上的小門面,樓上樓下都坐滿了人,姜沉魚本想著用重金要個雅間來坐,但昭鸞卻拉著她往柱子旁一站,說了聲噓。只聽案上醒木重響,垂簾後說書先生一張口,姜沉魚怔住了——女人?

  此地的說書先生,竟是個女人?

  並且那女子說的聲情並茂,活靈活現,營造緊張氣氛和懸念效果一流,直把人聽的小心肝撲撲直跳。當聽完一段「槍挑小康王」後,昭鸞拉著她走出茶館,笑道:「如何?」

  「昔日家父壽宴時也曾請京城最有名的晶碧館的先生來府裡說過書,以為已是口技的極至了,而今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這位說書的秦娘是個寡婦,本來她家相公才是這裡的說書先生,但不幸三年前身染惡疾去了。如今秦娘在此說書,倒也不是為賺家用拋頭露面,而是她認為只有用這種方式,才能紀念她家相公。她曾說過:『每當我站在我相公站過的地方,拍著相公他用過的醒木,並說著相公說過的書時,我就覺得他並沒有離我而去,一直一直陪在我身邊』。當時聽了,真真個連眼淚都快掉下來。」

  姜沉魚咀嚼著那兩句話,不禁也有幾分癡了。

  昭鸞忽然撲哧一笑,湊到她耳邊道:「姐姐你往那邊看!」

  順著她的指尖望過去,見一男子立在茶館的窗外,望著裡面一動不動。男子約莫三十多歲,身形魁梧,相貌堂堂,這麼冷的冬天,只穿了件破舊皮襖,敞著大半個赤裸的胸膛,也不怕凍,肩上扛著一條豬腿,腰間別了把刀。看打扮,是個屠夫。

  昭鸞解釋道:「這個屠夫名叫潘方,喜歡秦娘很久了,經常站外頭偷看她說書。」

  「你連這個都知道?」

  昭鸞得意:「那是,這京城裡還有我想知道卻不知道的事麼!走,再帶你去看全京城最美的一株梅花!」剛走沒幾步,徒然變色道:「糟了!」

  姜沉魚還沒反應過來,昭鸞已一把拖著她回茶館,躲到了門口。

  「怎麼了?」姜沉魚透過門板的縫隙往外看,見街外一切如故,行人三三兩兩,攤位稀稀落落,非要說有什麼不同的話,就是一輛馬車從拐角處轉了出來,不急不緩的朝這邊走過來。

  昭鸞緊張道:「怎麼這麼倒楣,京城那麼大,偏在這裡撞上呢!你看見了吧?」

  「什麼?」

  「哎呀,白澤啊!」

  一語如雷,震的姜沉魚渾身一顫,再凝目細望過去,果然見那馬車雖然質樸無華,絲毫不起眼,但在車轅處卻繪著一隻白澤。

  白澤,崑崙山上的神獸,能說人話,通達世情,鮮少出沒,若得聖君治理天下,則奉書而至。當今天子昭尹登基伊始,賜此圖騰於姬嬰,從此,白澤就成了淇奧侯獨一無二的身份象徵。

  也就是說,車中之人是……公子?

  公子怎會來此地?姜沉魚下意識的揪住自己的前襟,見那馬車馳近了,緩緩停下,正好停在那名叫潘方的屠夫身邊。

  繼而,車門開啟,姬嬰一身白衣走下車來,對潘方拱手行了個大禮。

  昭鸞低聲道:「啊,原來他是來找潘方的,奇怪,他們兩個認識?」

  姬嬰與潘方開始交談,陽光照在館外的這一幕上,他的每個表情,每個動作,甚至衣服上的每條褶痕,都是那般清晰。

  姜沉魚不禁心生感慨,他們這個樣子究竟算是有緣還是無緣呢?若說無緣,京城這麼大,而她又千年出一次門,偏就這麼巧的遇上了;但若說有緣,她家的媒婆去了他府邸提親,他卻不在家中來了此地。

  耳中聽潘方道:「潘某一介莽夫,已無心仕途,侯爺又何必強人所難?」

  姬嬰微微一笑:「潘兄真是過謙了。這世上千里獨騎追流寇,萬軍單槍擒敵首的能有幾人?你自幼隨父從軍,熟讀兵法,擅使長槍,十六歲時力挫宜國大將顏淮,十九歲時受封輕車將軍……如此榮光,又豈是莽夫二字所能概括?」

  昭鸞哇了一聲,湊在姜沉魚耳邊道:「沒想到這個屠夫原來這麼厲害啊!」

  姜沉魚對她豎起一指,示意她繼續聽。

  潘方有些動容,但最後卻淒涼一笑,沉聲道:「侯爺果然詳知潘某的過去,那麼更應知曉,潘某是因何丟了官職被逐還鄉的。一個叛軍之將的兒子,怎有顏面再上戰場?」

  姬嬰凝望著他,目光中露出了幾分悲哀之色,「沒想到啊……」

  「是啊,誰也沒想到,我父會叛變……」

  「我沒想到的是你。」

  潘方一怔:「我?」

  「是。」姬嬰的目光格外明亮,盯著他,盯緊他,須臾不離,「我沒想到的是,潘老將軍一世英雄,竟然生了這麼一個沒出息的兒子。不但不曾想過要為父正名,還其清白,還跟著人云亦云,黑白不分,自甘墮落……」

  潘方一把抓住他的手,急聲道:「你說什麼?」

  「我說什麼,我說——難道你真的認為你父親會叛變?真的認為他被俘虜後受不了嚴刑拷打所以洩露了軍情?」

  潘方的表情已不是震驚二字可以形容,他瞪著銅鈴般的眼睛,顫聲道:「你說……我父親是被冤枉的?可是當時分明有他親筆招供的信函,還有他的兩個下屬也都那麼說……」

  姬嬰冷笑:「潘兄熟讀兵法,難道不知『借刀殺人』與『無中生有』二計麼?」

  潘方呆滯了半天,最後慢慢地鬆開姬嬰的手,喃喃道:「難道是假的……難道當年的一切都是假的?」

  「信可以假,人證亦可做假,但是,」姬嬰的冷笑轉為微笑,如春風拂綠了青草,晨露潤豔了紅花,有著這個世間最溫柔的顏色,「你父親不是假的,你父子之間的感情不是假的。難道連你,也不信任他麼?」

  潘方怔怔的站了好一會兒,忽的一拳鎚向牆壁,紅著眼睛道:「我錯了!父親,我錯了!我真是錯大了!」

  姬嬰悠悠道:「前塵已逝,來者可追,現在悔悟還不晚。」

  潘方轉身砰的向他跪倒,叩首道:「小人潘方,跪求收入侯爺門下,只要能為我父伸冤,甘腦塗地,在所不辭!」

  姬嬰將他扶起,目光燦燦如星,帶著水般潤澤的笑意:「潘兄多禮了,嬰本就慕才而來,潘兄肯允,是嬰的榮幸。只不過……」

  「不過什麼?」

  姬嬰的目光穿過窗子看向茶館中垂簾後的人影,「仕途兇險,嬰有與子同仇的決心,就不知潘兄是否真有破釜沉舟的勇氣?」

  潘方的臉色頓時變了,慘白一片。他凝望著那道人影,目光閃爍不定,顯見猶豫和痛苦到了極點。從姜沉魚的角度看過去,可以看見他的手在袖旁緊握成拳,指關節都開始發白。最後,那手驀然一鬆,潘方抬起頭道:「小人明白了!共挽鹿車本是奢望,從今往後,再不做此念!」

  姜沉魚的心沉了一沉,他這麼說,也就是要放棄秦娘了?

  誰知姬嬰聽了卻哈的一笑,舒眉道:「潘兄誤會嬰的意思了。」

  「呃?」

  姬嬰從袖中取出一小匣子,遞了過去:「人生苦短,尺璧寸陰,潘兄你已在館前凝望三年,還有多少三年可再蹉跎?佳偶宜求,良緣莫誤,去吧。」說著推了潘方一把,潘方踉踉蹌蹌地跨過了門檻,好不容易穩住身子,卻見茶館裡人人轉頭朝他望來,一片詭異的安靜。

  他緊緊抓著手中的匣子,臉色由紅變白,又由白轉紅,來回變了好多次,而茶館裡的人,似乎成心要把這齣戲看到底,全都摒住了呼吸默不作聲。

  在那樣的眾目睽睽下,潘方一步步異常緩慢卻又十分堅定的走到說書的臺子前,將匣子打開,單膝跪了下去:「寒戶潘方,求娶秦娘為妻。」

  茶館裡沉寂了片刻,繼而,爆發出雷般的掌聲。

  昭鸞伸長了脖子去看,雀躍道:「原來匣子裡裝的是聘書耶!真不愧是死狐狸,把什麼都給準備好了啊!」

  低垂的竹簾搖晃著,簾後人幽幽一嘆:「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掌聲再起,館中人人起身恭賀,為這對有情人終成眷屬而喜,而館外,姬嬰靠在馬車上,望著他們微微而笑,陽光灑在他的白衣和車轅處的白澤上,陽光如雪。

  昭鸞嘆道:「沒想到原來秦娘對潘傻瓜也有情啊……聽說他們是青梅竹馬,後來潘傻瓜當兵打仗去了,秦娘也就嫁人了,等潘傻瓜回來時,秦娘的丈夫也死了,兜來轉去,兩個人還能在一起,真應了緣分二字呢。」

  姜沉魚看著眼前的一切,回味著姬嬰方才說的「佳偶宜求,良緣莫誤」,心中瀰漫起一片柔情。

  那邊潘方求親成功,將匣子往簾後一遞,又看了簾上的人影幾眼,轉身喜孜孜的跑出來,對著姬嬰彎腰行大禮:「若非公子當頭棒喝,小人至今都在醉生夢死,更無勇氣向秦娘求親……多謝公子大恩!」

  姬嬰受了他這一禮。

  潘方又道:「從今往後唯公子馬首是瞻,任憑差遣!」

  姬嬰道:「不急。你先忙你的婚事,好好當新郎。他日戰起,自有用你之處。」

  潘方連聲應是。

  姬嬰轉身正要上車,忽的停下道:「哦對了,現在正有一事勞你相助。」

  潘方連忙道:「公子但請吩咐!」

  姬嬰又是一笑,姜沉魚正覺他這次笑的和以往全都不太一樣,少了幾分莊重,多了幾分慧黠時,便見他的目光朝她們的藏身之處轉了過來,「熱鬧完了,兩位還不回家麼?」

  昭鸞掉頭就想跑,但潘方身形一閃,瞬間到了跟前,魁梧的身軀往那一站,跟座大山似的把去路全都給堵死了。

  姜沉魚這才知道原來姬嬰早看見她們了。

  昭鸞衝到姬嬰面前,恨聲道:「就你這只死狐狸眼最尖!走你自己的路,當沒看見不行麼?」

  姬嬰笑著搖搖頭,打開車門,做了個請的姿勢。

  昭鸞不怕太后不怕皇帝,獨獨就怕他,因為她深知淇奧公子雖然溫文爾雅風度翩翩,可做出的決定卻比聖旨還難更改。此趟被他捉住,遊玩之旅只能就此作罷,當下不情不願的嘟著嘴巴上了車。姜沉魚正想著她是否也該跟上時,姬嬰對車伕吩咐了幾句,車伕揮鞭驅動馬車逕自走了。

  昭鸞從窗內探出頭來,喊道:「姐姐我先回去啦,下次再來找你玩,順便還你錢……」

  眼看著馬車拐了個彎,消失在視線中,而潘方也有事先行告辭,如此一來,茶館門口就只剩下她與姬嬰二人。

  她的心撲通撲通跳的飛快,低下頭不敢看他。偏偏,鼻間嗅到從他身上傳來的淡淡的佛手柑香味,一時間,更加無措了起來。

  「姜家的小姐?」溫潤的語音帶著禮節十足的詢問,傳入耳際,又是一陣心跳。原來他真的認得她……姜沉魚連忙請安:「沉魚參見侯爺。」

  抬眸,看見的依舊是水般的清淺笑意,相比她的無措,姬嬰更顯鎮定,眉睫間一片從容:「天色不早,嬰送小姐回府吧。」

  她心中一緊,復一喜,羞澀的點了點頭。

  唯一的馬車也走了,兩人只能步行。姜沉魚看著地上他與她的影子,週遭的一切在這樣的夕色中淡化成了虛無,只剩下兩個人的影子,被夕陽拖拉的很長很長。

  恍同夢境。

  不,即使在最奢侈的夢中,她都沒想過,有一天,她會和姬嬰並肩走在一起。

  他認得她。

  他送她回家。

  沒有詢問,沒有責備,也沒有多餘的話,就這麼默默的陪著她回家。

  「你……」她終於忍不住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和公主在那裡?又怎麼知道我……我的身份呢?」

  「我看見了貴府的暗衛。」

  原來如此。傳聞淇奧侯不但文采風流,武功也極高,難怪那些暗衛分明藏於暗處,卻還是被他一眼看穿。

  「我……我打扮成這個樣子,跟公主一起胡鬧,很……失禮吧?」她不安的去看他,生怕他將她當成輕浮女子,然而,姬嬰依舊是微笑,語音裡帶著低低的溫柔:「不會,小姐的男裝很漂亮。」

  他在誇她漂亮?!姜沉魚咬住下唇,一顆心都快要跳到嗓子眼裡。

  「更何況,」姬嬰又道,「酒肆茶寮本就供人消遣玩樂所用,男子可來,女子亦無不可。」

  姜沉魚聽了更是歡喜,姬嬰果然非一般男子,不但沒有那些個狹見陋習,而且很會化解他人的窘迫,與他相處,如沐春風,難怪會有那樣一個姐姐。

  還待再說些話,但相府轉眼即至,姬嬰在離門十丈處停下,拱手道:「容嬰就送至此處。」

  「多謝……公子。」本想稱他侯爺,但話到了嘴邊,最後又變成了公子。因為,他於她而言,從來與身份爵位無關啊……

  姜沉魚咬著唇,儘量不讓自己流瀉太多依戀的表情,快步進了府門。但過門之後,還是忍不住轉頭回望了一眼,見姬嬰立在原地,目光並沒有隨她過來,而是看著他前方的地面,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他在想什麼呢?

  為什麼那個人,當沒有旁人在看他時,他就從來不笑呢?

  為什麼他明明待她行止有禮溫文有加,但卻給她一種始終隔的很遙遠的感覺呢?

  公子……姜沉魚望著夕陽下那抹長身玉立的人影,淡淡地想,你究竟是否知道,或者說,你究竟是否願意,讓我成為你的……妻呢?

  姜沉魚回府之後,因事先知會過姜夫人,所以右相姜仲回來後也只是念叨了幾句,並未多加責備。但是昭鸞公主就倒楣許多,被人帶到御書房站了一個時辰了,昭尹依舊自顧自的批著奏章,連看也未看她一眼。

  昭鸞用左腳踩著右腳,再用右腳踩著左腳,如次換了大概十幾回後,終於忍不住出聲慘兮兮的叫道:「皇兄……」

  御案前,昭尹恍若未聞,依舊埋首於奏摺之中。

  昭鸞咬了咬牙,再喚:「皇兄啊……」

  「你知錯了嗎?」昭尹的聲音不冷不熱地從案前傳出。

  昭鸞連忙點頭,委屈道:「阿鸞知道錯了,站了這麼久兩條腿都僵了,皇兄你就饒了我吧!」

  昭尹鳳眼微挑,瞥她一眼,悠悠道:「那麼說說看,錯在哪兒了?」

  昭鸞低下頭,老老實實地答道:「臣妹不該貪玩,私自出宮。」

  「還有呢?」

  「還有?」昭鸞又想了半天,「不該不事先知會皇兄。」

  昭尹輕輕的哼了一聲,「朕日理萬機,哪有空管你出不出宮。」

  昭鸞見他眼中分明含有笑意,知道自己被捉弄了,當即鬆大口氣,笑道:「是是是,皇兄勤政愛民,本就不該花費心神在臣妹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上的,那就饒了我吧!」

  「你呀……」昭尹放下筆,看著自己這個唯一的妹妹直搖頭,「太后身體不適,你不在榻前伺候,反而一心只想著玩,是謂不孝,此其一;你貴為公主,身份何等重要,外出當帶保鏢隨行,怎可一人獨往,此其二;你自己胡鬧也就罷了,還拖他人一起下水,敗壞閨秀名聲,此其三……」

  昭鸞叫了起來:「等等!皇兄,我哪有敗壞人家名聲啊?我只是帶姜家姐姐去吃麵,順便聽說書而已,這怎麼就敗壞名聲了?」

  「相門千金,女扮男裝,出入市井之地,這還不是敗壞名聲?」

  昭鸞自知理虧,只好低下頭,但畢竟不甘心,輕聲嘀咕道:「市井之地怎麼了,也不想想你的某個妃子就是市井出生的,你怎麼不說她沒名聲?」

  昭尹挑了挑眉;「你說什麼?」

  「沒什麼。我能說什麼?」

  「行了,你下去吧。今日之事就暫且作罷,不得再有下次。」

  昭鸞大喜,連忙拜謝:「就知道皇兄最疼我了,皇兄萬歲!」蹦蹦跳跳的正想走人,昭尹忽問道:「姜沉魚是個什麼樣的人?」

  昭鸞眼睛一亮,回身興奮道:「姜家姐姐是個大美人哦!不是我說,她可比那個什麼西禾東禾的美多啦,又溫柔又善良,還很有才華,彈得一手好琴……」

  昭尹眼角彎彎,似笑非笑道:「也就是說,既有姬忽之才,又有曦禾之貌嘍?」

  昭鸞啊了一聲,「對!就是這麼形容!太精準了,沒錯,她就是那麼一個好姑娘哪!」

  「行了知道了,你跪安吧。」

  「噢。」昭鸞轉身走了出去。昭尹臉上的笑容逐漸淡去,低頭看向書案,在一大堆摺子中間,平攤著一份密報,上面只有一句話:「右相有意許小女沉魚於淇奧侯為妻」。

  他注視著那行字,沉吟許久,忽喚道:「田九。」

  田九如幽靈般出現在書房中。

  「最近皇后有何動靜?」

  「回皇上,皇后每日裡只是悉心照看薛采,並無異狀,也不曾與其父通信。」

  「那麼薛肅呢?」

  「中郎將終日裡只是同其他將領飲酒作樂,也無異狀,不過前夜亥時一刻,左相的女婿侍中郎田榮去過他府中,兩人單獨說了會話,坐不到盞茶工夫便走了。至於說了些什麼,尚不得知。」

  昭尹沈默,最後起身道:「擺駕,朕要去寶華宮。」

  田九彎腰退下,換了大太監羅橫前來服侍,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出了景陽殿,往赴寶華宮。時入夜,宮燈盞盞明,映在琉璃上,五色斑斕。

  奢華皓麗的寶華宮,在夜景中更見璀璨,卻不見絲毫人影。

  見此情形,昭尹心中多少有數,便揮手讓身後的侍從也退了下去,獨自一人走進門內。

  穿過長長一條廊道後,一灣碧池展現在了眼前,水旁有階,階形呈圓弧狀,而三尺見方的池底,積著纍纍碎瓷。

  池旁坐著一人。

  那人披散著一頭長髮,穿著件純白絲袍,絲袍的下襬高高挽起,露出光潔如玉的兩條腿,浸泡在池水之中。她身旁的空地上,擺放著許多酒杯。杯身輕薄,花色剔透,觸之溫潤如玉,乃是以璧國赫赫有名的「璧瓷」燒製而成。

  而她,就那麼隨隨便便的拿起其中一隻酒杯,再隨隨便便的往池中一丟。「哐啷——」瓷器落於水中,與琉璃相撞,發出一種難以描述的脆音。

  她揚眉,再拿起一隻,再往池中丟。一時間,大殿內只聽得到一下下的水花淩亂聲,分明清冽脆絕,卻又淒厲幽怨。

  她聽著那樣的聲音,看著池底逐漸增厚的青瓷殘片,素白如衣的臉上始終帶著一種懨懨的神色。而這一幕映入昭尹眼中,忽然間,就有了那麼點意亂神迷的情動。

  他走過去,一把拉住她的手,然後,將她摟進懷中,低聲輕喚:「曦禾……」這二字出口,其音沉靡,竟是數不盡的纏綿入骨。

  曦禾沒有回頭,視線依舊望著池底的碎瓷,淡漠而冰涼。

  昭尹將頭抵在她頸間,輕輕嘆道:「你又拿這些死物出氣了……」

  曦禾唇角上挑,懶懶道:「這不挺好麼?古有妹喜撕帛,今有曦禾擲杯;古有妲己以酒為池,懸肉為林,今有曦禾以瓷為池,琉璃為宮。唯有如此,才當得這妖姬二字,不是麼?」

  昭尹將她的身子翻轉過去,直視著她,微微一笑:「你自比妹喜妲己,難道是要朕做夏桀商紂?」

  曦禾定定地回視著他,許久方將臉別了開去,淡淡道:「皇上便是想當夏桀商紂,也得有那個本事才行,你如今手無實權,處處受制於臣,何來夏桀商紂的威風可言。」

  被她如此奚落,昭尹不但不怒,反而笑了起來,將她摟緊了幾分:「曦禾啊曦禾,世人都只道朕愛你之容,卻不知,朕真正喜歡的,是你這狠絕的性子啊,不給別人後路,也不給自己留後路。這話要傳了出去,便有十個腦袋也要丟了。」

  曦禾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丟了就丟了罷,反正皇上又不是第一次犧牲臣妾。」

  昭尹低嘆道:「曦禾,時機未到啊。朕向你保證,很快,很快就能讓你一解當日落水之恨。」

  曦禾聽後,忽然笑了,她的五官本有一種肅麗之美,但笑容一起,就變得說不出的妖嬈邪氣,眉目間更有楚楚風姿、懶懶神韻,令人望而失魂。「皇上真是打的好算盤,又把這事歸到了臣妾頭上,到時候薛家要是滅了族,百姓提起時,必然說是臣妾害的,看來臣妾這妖姬之名,還真是不得不做下去了。」

  昭尹凝望著她,目光中流露出幾分悲傷之色:「朕知道虧欠你許多……」

  曦禾的回應是一聲冷笑。

  昭尹不理會她的嘲諷,繼續說了下去:「所以,朕會在其他事上彌補你。有些事,只要你覺得開心,朕都會儘量依著你。」

  「比如這琉璃宮,這碎璧池?」

  「還有……」昭尹停頓了一下,每個字都說的很慢,「姜沉魚。」

  曦禾怔了一下,回首看他,眼瞳中彼此的倒影搖曳著,模糊成了漣漪。

  第二日,宮裡傳下話來,要姜沉魚進宮教曦禾夫人彈琴。

  姜家全都對此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這差事怎麼就指派到了沉魚頭上。按理說,妃子想學琴,自可請天樂署的師傅教,再不濟,找宮裡會琴藝的宮女,怎麼也輪不到右相的女兒。這曦禾是出了名的驕縱蠻橫,教她彈琴,一個不慎,可能就會惹禍上身。

  姜夫人想了又想,道:「沉魚,要不你就裝病吧?」

  嫂嫂道:「是啊,還是找個理由推辭了吧,這差事,是萬萬接不得的。」

  便連姜仲也道:「此去恐怕艱險,還是不去為妙。」

  但姜沉魚最後卻淡淡一笑,道:「爹,娘,嫂嫂,曦禾夫人傳召我,必定是心中做了決定的,即便我此番借病推託了,下次她還是會尋其他藉口找我,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所以,我決定了,我去。因為我也很想知道,她,究竟想做什麼。」

  就這樣,姜沉魚第二日進了皇宮。轎子在寶華宮前停下,她在宮人的攙扶下走進花廳,輕羅幔帳間,曦禾倚在一扇窗前默默出神,陽光勾勒出她幾近完美的側面輪廓,眉睫濃長。

  不知為何,看起來竟那般憂傷。

  原來這位囂張跋扈的美人,也是會憂傷的。

  姜沉魚屈膝施禮。

  曦禾轉過頭來,清亮的眼波帶著三分驚訝三分探究三分端量再融以一分的苦澀,望著她,望定她,最後長長一嘆。

  此後,曦禾隔三岔五便傳姜沉魚入宮教琴,但名為教琴,實質上,只是沉魚負責彈,她負責聽,基本上不說話。

  姜沉魚覺得她是在觀察她,但卻不明原因,因此只能儘量做到謹言慎行。

  在這段期間,黃金婆沒有食言,果然帶了姬嬰的庚帖回來。庚帖乃是以淺紫色的紙張折成,印有銀絲紋理,圖案依舊是白澤。除了生辰八字外,上方還寫了一幅上聯:「櫻君子花,朝白午紅暮紫,意難忘一夜聽春雨」。

  字如其人,一般的清俊飄逸,靈秀異常。

  姜沉魚想了想,回了下聯:「虞美人草,春青夏綠秋黃,於中好六彩結同心」。

  黃金婆誇道:「真不愧是姜小姐,對的好,對的妙啊!」

  嫂嫂笑道:「他這櫻君子花,嵌入了嬰字;沉魚便還他虞美人草,得了魚字,真是好對。」

  眾人說笑了一番,散了。姜沉魚回到閨中,卻開始惆悵:公子此聯似有所指,撇去前半句不說,那「意難忘」是什麼意思?而「暮紫」二字又隱喻不祥,真真讓人琢磨不透。

  但她也只能心中暗自琢磨,不敢說與母親知曉。偏這夜天又轉寒,大雪積了一地,第二日,她去皇宮彈琴,才進寶華宮,便聽宮女道,夫人病了。

  一名叫雲起的宮女將她引入內室,屋內生了暖爐,還夾雜著淡淡的藥香。七寶錦帳裡,曦禾擁被而坐,臉色蒼白,看上去相當虛弱。

  她本想就此退離,曦禾卻道:「你來的正好。不知你可會彈《滄江夜曲》?」

  姜沉魚呆了一下,應道:「會。」當即就彈了起來。

  琴聲清婉,若長廣流,綿延徐逝之際,忽一陣雲來,大雨滂沱,江濤拍案,驚起千重巨浪。水天一色,雲霧瀰漫的夜景中,一條蒼龍出雲入海,飄忽動盪。

  此古曲激昂澎湃,又極重細節,但她輕佻慢拈間,信手彈來,竟是不費吹灰之力。

  曦禾聽著看著,眼睛開始濕潤,最後落下淚來。

  姜沉魚吃了一驚,這一分神,角弦頓時斷了,她連忙跪下道:「沉魚該死,請夫人恕罪!」

  曦禾並不說話,只是一直一直看著她,目光裡似有淒涼無限,最後突然身子一個巨顫,噗的噴出血來。

  不偏不倚,全都噴在了她臉上。

  身旁宮人驚叫道:「夫人!夫人你怎麼了?」

  曦禾砰的向後倒了下去,陷入昏闋。而姜沉魚頂著那一頭一臉的鮮血,嚇的幾不知身在何處——

  怎麼會這樣?!

  此後發生的事情像是一齣戲,而她跪在地上,眼睜睜的看著那齣戲,由始至終,感覺到一種近於死亡般平靜的紊亂。

  先是雲起喚來了太醫,繼而皇帝也來了,小小的內室,一下子圍了好多人,濃重的藥味沉沉的壓下來,令她覺得幾乎窒息。

  耳旁有很多聲音,隱隱抓住幾個字眼:「此病蹊蹺……恐有性命之憂……為臣無能……」視線中,無數衣角飄來飄去,黃色的是皇上,紅綠青藍五顏六色的是妃子,淺紫的是宮人,最後,突然出現了一抹白色。

  與此同時,外面有人通傳:「淇奧侯到——」

  姜沉魚抬起頭,隔著繡有美人圖的紗簾,看見姬嬰跪在外室,白衣鮮明,宛如救星。她眼圈一紅,就像溺水之人看見了浮木一般,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但於那樣的顫慄中卻又十分清楚的知道,自己不會有事了。

  只要他一來,自己,就絕對不會有事。

  昭尹回身,臉上也有鬆了口氣的表情,揚聲道:「淇奧你來的好,這幫太醫院的廢物,竟沒有一個瞧的出曦禾得的是什麼病,你快去擬折,朕要把他們通通撤職!」

  姬嬰依舊鎮定,語調不緊不慢,聲音也不高不低,但聽入耳中,偏又令人說不出的受用:「皇上請息怒。微臣聽聞夫人病後便速速趕來了,並且,還帶了一位神醫同來。」

  昭尹眼睛一亮:「快宣!」

  一青衫人在羅橫的帶領下走了進來,在姬嬰身旁一同跪下:「草民江晚衣,參見陛下。」

  內室中一老太醫的身軀晃了幾下,滿臉震驚。

  昭尹道:「你是神醫?」

  青衫人答:「神醫乃是鄉民抬愛,不敢自稱。」

  「你若能治好曦禾之病,朕就欽賜你神醫之名!快快進來。」

  那名叫江晚衣的青衫人應了一聲,躬身而入,開始為曦禾診脈。從姜沉魚的角度看過去,只見他五官姣好若靜女,全身上下透露著一股儒雅之氣,不似名大夫更像個書生。

  而身旁的老太醫望著他,表情更加惶恐,籠在袖子裡的手抖個不停。

  江晚衣抬起頭,對著他微微一笑,「父親,許久不見,近來可還安好?」

  老太醫一口氣堵在了胸坎裡,根本說不出話來,而其他人更是目瞪口呆,萬萬沒想到,淇奧侯請來的神醫竟然就是太醫院提點江淮的獨子。

  聽他之言,這對父子似乎已經有很多年不曾見面,而今再見,卻又如此詭異,真真令人猜測不透。

  昭尹沒去理會其中的複雜關係,只是焦慮道:「如何如何?曦禾得的究竟是什麼病?為何會突然嘔血,昏迷不醒?」

  江晚衣擰著兩道好看的眉,沉吟不語。

  昭尹又道:「她數日前曾受風寒,得過內有蘊熱、外受寒邪之症……」

  江晚衣放開曦禾的手,直起身來行了一禮,緩緩道:「回稟皇上,夫人得的不是寒邪之症。」

  姜沉魚頓時心頭猛跳,升起一股不祥之兆。

  彷彿為了應證她的話似的,江晚衣下一句就是:「事實上,夫人是中了毒。」

  「中毒?」昭尹面色頓變。

  「嗯,而且如果在下沒有猜錯的話,這種毒的名字叫做『愁思』。顧名思義,服食者將會身體虛弱,元氣大損,一日比一日憔悴,最終悄然病逝。」

  昭尹怔立半晌,急聲道:「既知毒名,可有解方?」

  「皇上請放心,夫人乃是貴人,自有天助,必會平安度過此劫,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夫人中毒已深,累及腹中稚兒,所以,這胎兒,恐怕是保不住了。」

  昭尹整個人重重一震,顫聲道:「你說什麼?再給朕說一遍。」

  姜沉魚緊張的盯著江晚衣,心中有一個奇怪的聲音在喊:不要說,不要說,千萬不要說!但是,薄薄的兩片唇輕輕張開,皓齒閉合間卻是冰涼的字眼:「回稟皇上,夫人不但中了毒,而且已有一個月的身孕,只不過,如今已成死胎。」

  姜沉魚不禁閉了閉眼睛,一時間手心冷汗如雨,腦中兩個字不停迴旋,那就是——完了。

  完了。完了!完了……

  饒是她再怎麼不理俗事,再怎麼厭惡宮闈爭鬥,但不代表她就對此全然不知。皇帝的妃子有了身孕,又被人暗中下毒至死,這一事件就好比千層巨浪掀天而起,一旦查實,牽連必廣。而她偏在這一刻,跪在這裡,親眼目睹這一巨變的發生,註定了再難置身事外!

  一時間,山雨欲來風滿樓,可憐她毫無抵擋之力。

  姜沉魚咬著下唇,再次將視線投向一簾之隔外的姬嬰,那麼公子啊公子,你在這一事件裡,又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果然,昭尹聞言震怒,拍案道:「真是豈有此理!是誰?是誰膽敢對朕的愛妃下毒?來人,把寶華宮內所有的當值宮人全部拿下,給朕好好審問,一定要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

  這一聲令下,宮女太監立馬跪了一地,求饒聲不絕於耳,但全被侍衛拖了下去。只有姜沉魚,依舊跪在一旁,無人理會。

  最後還是昭尹轉頭盯住她,道:「你是誰?」

  「臣女姜沉魚。」

  「你就是姜沉魚?」昭尹的目光在她身上轉了一圈,似乎有點意外,但很快面色一肅道,「此事與你無關,你受驚了,回去吧。」

  姜沉魚沒想到皇帝會如此輕易放她走,連忙叩謝,剛想起身,雙腿因跪的太久而僵直難伸,眼看又要栽倒,一隻手伸過來,穩穩地扶住了她。

  回頭,看見的正是公子。

  姬嬰望著昭尹道:「皇上,就讓微臣送姜小姐出宮吧。」

  昭尹的視線在二人身上一掃,最終點了點頭。於是,姬嬰便扶著姜沉魚離開那裡,慢慢的走出宮門。

  沉魚心中好生感激,剛想開口說話,姬嬰忽然鬆開她的手臂,從一旁的欄桿上攏了捧雪,只聽呲的一聲,雪化成了水,嫋嫋冒著熱氣。他又從懷中取出塊手帕,用水打濕,擰乾遞到她面前。

  姜沉魚這才想起剛才曦禾噴了她一臉的血,而她事後一直跪著,根本不敢擦拭,想可見自己現在會是如何一個糟糕模樣,卻偏偏全入了他的眼睛。一念至此,不禁大是窘迫,連忙接過帕子。但一來血漬已乾,不易擦洗;二來此處無鏡,看不見到底哪沾了血,因此一通手忙腳亂的拭擦下來,反而令得原本就淩亂的妝容更加混沌,紅一縷黃一縷的無比狼狽。

  姬嬰輕嘆一聲,從她手裡拿走濕帕,一手端起她的下巴,一手輕輕為她擦去血跡。濕帕與他的手指所及處,那一塊的肌膚便著了火,開始蓬勃的燃燒。她既惶恐又忐忑,但更多的是難言的羞澀,想抬起眼睛看他,卻又害怕與他的視線接觸,只能低垂睫毛看著他的衣襟,心中逐漸泛起脈脈柔情。

  他好……溫柔。

  他這麼這麼的……溫柔。

  此生何幸,讓她能與這樣一個溫柔的男子結蒂良緣?自己,果然是有福氣的吧?姜沉魚心裡一甜,忍不住還是抬起視線看姬嬰的臉,誰知,也就在那一刻,姬嬰放開了她,收回手道:「好了。」

  眼看他就要把手帕扔掉,姜沉魚連忙喊:「等等!那帕子……給我帶回家洗淨了再還給公子吧。」

  姬嬰道:「一條手帕而已,不必麻煩。」到底還是丟掉了。

  她心中一涼,像是有什麼東西,也隨著那手帕一起被丟掉了。為了消除這種異樣的感覺,她連忙轉移話題道:「那個……曦禾夫人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吧?」

  姬嬰淡淡地「嗯」了一聲。

  她只好又道:「我剛才……真的是很害怕,她突然吐血,我嚇的不能動彈……」訕訕的笑,笨拙的說,但終歸還是說不下去。

  好尷尬。難言的一種尷尬氣氛瀰漫在他和她之間,雖然不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但亦隱隱約約的感覺到,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就在那時,一騎自殿門外飛奔而入,到得跟前,翻身下馬,屈膝拜道:「侯爺,出事了!」那是一個四旬左右的灰襖大漢,濃眉大眼,長相粗獷,惟獨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左眉上方還紋了一條紅色的三爪小龍。

  姬嬰揚眉:「什麼事?」

  大漢瞅了姜沉魚幾眼,雖有猶豫,但還是說了出來:「潘方單槍匹馬的跑薛府鬧事去了。」

  「為什麼?」

  「聽說……聽說他的未婚妻子去薛府說書,被薛肅給……給玷污了。」

  什麼?姜沉魚睜大了眼睛,潘方?就是那日見過的潘方?他的未婚妻子,豈非就是秦娘?天啊!天啊……

  姬嬰眼中閃過一絲怒色,「我這就去薛府。」轉眸看一眼她,又補充道:「朱龍,你送姜小姐回右相府。」

  不待她有所回應,就一掀長袍下襬,縱身上了大漢來時騎的馬,駿馬抬蹄嘶鳴一聲,飛馳而去。

  那邊,名叫朱龍的大漢朝她拱一拱手,恭聲道:「姜小姐,請。」

  姜沉魚雖然擔憂,但亦無別法,只得跟著他先行回府。到得府中,家裡的下人們見了她又個個面帶異色,一副膽顫心驚的模樣。

  她被今日所發生的一連串事件搞的心浮氣躁,又見下人如此失態,不禁怒從中來,厲聲道:「究竟發生什麼事了?握瑜,你說!」

  握瑜顫聲道:「小姐,今日午時時,壓在神案祖宗牌位下的庚帖,突然,突然……」

  「突然怎麼了?」

  懷瑾幫她接了下去:「不知從哪漏進了一陣風,把燭臺吹倒,燒著了那庚帖……」說罷,從身後取出一物來,抖啊抖的遞到姜沉魚面前。

  淺紫色的折帖,已燃掉了一角,正好把銀色的白澤圖像從中一分為二,也把那句「櫻君子花」的「櫻」字,給徹徹底底燒去。

  握瑜在一旁輕泣道:「小姐,這可怎麼辦好呢?庚帖入屋三日,若生異樣則視為不吉,不可成婚……」

  不可成婚——

  不可成婚——

  這四字沉沉如山,當頭壓下,擴大了無數倍,與兩個今日已在腦海裡浮現了許多次的字眼,飄飄蕩蕩的糾纏在一起——

  完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5-16 06:01 AM

第一部 進宮   第三章 戰起

  當夜,姜沉魚看見父親書房燈火通明,暗衛們進進出出,窗戶上剪出父親和哥哥的兩個影子,在焦慮的踱來踱去。

  恰巧姜夫人帶著丫鬟走過,她連忙出聲喚道:「娘。」

  姜夫人回頭,看見是她,柔聲道:「沉魚,怎麼還沒睡?」

  「睡不著。」

  姜夫人勸道:「庚帖的事,我已命下人們全都不得聲張對外洩露,還找了巧匠將它還原,你放心,保管做的天衣無縫瞧不出有被燒過的痕跡。你也別多想了,快去睡吧。」

  姜沉魚望著丫鬟手裡捧著的宵夜道:「娘這是要去爹和哥哥書房?」

  姜夫人嘆道:「他們都在等宮裡的消息呢,今夜怕是不能睡了,我給做了玉帶羹和水晶餃,防止他們夜裡肚餓。」

  「讓我去吧。」姜沉魚說著從丫鬟手中取過託盤。姜夫人見她這樣子,心知她有話要跟他們說,當即點點頭道:「也好,那就由你送過去吧。」

  姜沉魚捧著宵夜敲了敲書房的門,然後走進去,姜仲和姜孝成正坐在書案旁下棋,抬頭看見是她,也不意外。姜孝成道:「妹妹你來的正好,聽說今天曦禾夫人嘔血之時你正好在場,快說說究竟是怎麼回事。」

  姜沉魚便將事件從頭到尾細細描述了一遍,眼見父親和哥哥的神色越發凝重,不禁問道:「爹,可查出是誰給曦禾夫人下的毒了嗎?」

  姜仲發出一聲苦笑:「重點根本不在於是誰下的毒,而是皇上希望是誰下的毒。」

  姜沉魚迷惑不解道:「爹的意思是?」

  「你還不明白嗎,沉魚?」姜孝成在一旁道,「剛從宮裡傳來的信兒說,皇上已把皇后囚禁起來了。」

  姜沉魚吃了一驚:「皇后?是皇后下的毒?不可能!不可能是她的啊……」

  「瞧瞧,連你都不會信,這宮裡頭又有哪個會信?」

  「爹,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姜仲看著棋盤上錯落複雜的棋子,表情變得更加悲哀,喃喃道:「畢竟是,晚了一步……哦不,是從頭到尾,根本就已被隔絕在外了……」

  姜沉魚轉頭向兄長求助,姜孝成的目光也膠凝在棋局之中,低聲道:「爹,事到如今,我們該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根本就沒有容我們插手的餘地。」

  「就這麼眼睜睜的看著?」

  「是。」姜仲抬眼望向自己的小女兒,燈光下,姜沉魚的容顏越見美麗,那是真真正正一種明露春暉般的美貌,純淨無暇的不染絲毫滄桑,所謂的大家閨秀四字,在她身上得到了完完全全的體現……只可惜,這樣的儀容,這樣的玉質,還是沒能派上用場……

  「沉魚,你回去睡吧。」

  「爹爹不說清楚,女兒不走。」

  「有些事情,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姜沉魚怔立半晌,用一種異常恍惚的聲音道:「爹爹真的認為,事情到這一步,我還能置身事外麼?」

  姜仲與姜孝成二人俱都一震,父子兩人交換了個眼色,最後由姜孝成開口道:「妹妹,你可知道,我們為何如此積極的促合你同淇奧侯的婚事?」

  為什麼?這個問題提的真是好啊。

  於她而言,因為她愛慕公子;於母親而言,因為母親覺得姬嬰是個可託付終身的人;但是對父親和哥哥而言,看中的絕非他這個「人」,而是他所擁有的權勢地位罷。

  由此可見,女子和男子,在考慮同一樣事物時,本就存在天壤之別的差異。可是這話,又讓她如何能說出口?

  於是姜沉魚只能沈默。

  而在她的沈默中,姜仲長嘆一聲,緩緩道:「眾所周知,圖璧原有四大世家:王、姬、薛,姜。當年皇子奪嫡中,王氏保的是太子荃,薛氏保的是當今的皇上,至於姬家,當時老侯爺姬夕病得快要死了,根本無力管事,但皇上迷上了姬忽之才,非要娶她為妻。據說姬忽一開始是不同意的,後來不知怎的改變了心意,也就嫁了。如此一來,皇上有薛家撐腰,又得姬家相助,最終得了這個皇位。而我們姜家,從始至終一直保持著中立狀態。」

  這些話,彷彿一隻手,掀開過往的同時,亦將眼前的混沌局面慢慢抹開,姜沉魚看見有些東西開始浮出水面,每條紋理,都是那般的鮮明。

  「也就是說,在皇上登基這事上,我們姜家可謂是一分力未出,因此,儘管皇上後來繼續任命為父為右相,但在為父心中,始終是心虛不安的。也因為這緣故,三年前,為父急急的將畫月送進了宮中,一來表示臣子忠心,二來也希望畫月能得受聖寵庇護全家。」

  姐姐……是那樣被送進宮去的啊……她一直一直以為,虛榮好強的姐姐,是自己想進宮的,因為她曾經說過:「要做,就得做人上人;要嫁,就得嫁帝王妻,這樣才不枉生一世!」姜沉魚的手慢慢在袖中握緊,忽然覺得從前的自己好生幼稚可笑,以為不聽不見那些爾虞我詐的事情便行了,以為只要自己始終清白就行了,卻不曾想,又是什麼使得她可以那樣悠然逍遙。那都是家人的犧牲啊!父親的犧牲,哥哥的犧牲,姐姐的犧牲……

  「但是,畫月雖然受寵,封后卻是無望,再加上自曦禾出現後,便連那一點的恩寵,也都消逝了。聽說,皇上已有半年未進過嘉寧宮了。」姜仲說到這又是長長一嘆,「這半年來,曦禾與皇后的矛盾日益尖銳,表面上看皇上每次都是袒護薛氏,但細想之下,他真正保護的其實是曦禾才對,畢竟,相較有整個家族支持的皇后,曦禾那樣一個出身寒微毫無背景之人反而能在深宮之中毫髮無傷,豈非奇蹟?帶著這樣的想法為父開始暗中查訪,終於被我看出端倪……」

  「什麼端倪?」

  姜仲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字道:「真正有矛盾的不是曦禾與皇后,而是皇上與薛家!」

  姜沉魚雖涉世不深,但卻是個一點就透的玲瓏之人,父親這麼一說,她頓時就明白了,明白過來後再細細回想所發生的那些事情,越想越是心驚,最後不禁啊了一聲。

  「你也想到了吧?薛氏強橫欺主,專權擅政,皇上登基四年,卻事事都需聽他之見,受他之制,若他是個平俗庸君也就罷了,偏偏我們這位主子處事剛斷善謀,再是聰明隱忍不過,因此,我猜想,他早有除薛之心,只是時機未到。想通了這點,為父就開始觀察這滿朝文武中,誰是站在薛氏那的,誰又是站在皇上那的?」

  「是公子……」姜沉魚的聲音很輕,臉上恍惚之色更濃。

  「沒錯。要說看薛氏最不順眼,最一心向著皇上的,如今也只有姬家了。」姜仲注視著自己的女兒,感慨道,「所以,為父才會想要將你許配給淇奧侯,表明姜家願與他們同心協力,一同輔助皇上,只可惜……」

  姜沉魚替他接了下去,「只可惜,晚了一步。皇上大概已經準備就緒,開始迫不及待的要對薛家動手了,而曦禾中毒,就是整個計畫的第一步。」

  姜孝成讚道:「妹妹果然聰明。」

  姜沉魚繼續分析道:「聖旨落水一事,出來調停的是公子;如今夫人中毒,又是公子帶人來查出的病症,也就是說,公子與皇上聯合起來演了一出逼宮之戲,將矛頭指向皇后。因為所有人都知道,曦禾與她不和,上次聖旨落水一事,曦禾揪著皇后的小辮子不依不饒,大大損害了皇后顏面,哪怕是個再好脾氣的人,都會心存芥蒂。此次夫人懷孕,最有理由有動機下毒的就是皇后了!」

  姜孝成插話道:「先前宮裡傳來的消息說,寶華宮那邊的太監已經招了,說是受了薛家人的賄賂所以才給曦禾夫人下的毒的,而且毒藥的來源也查清楚了,說是薛皇后身邊的奶娘程氏親手給的,程氏上吊自盡了。皇上為此大發雷霆,二話不說就下聖旨,將皇后軟禁。」

  「薛懷見女兒被廢,必定大怒,可他現在駐守邊關,一時之間回不來,他的兒子薛肅又是個好色無能之輩,斷斷不會是皇上的對手,被抓被關被殺也就是這幾天了,不過如此一來……」姜沉魚猛然驚道,「莫非皇上打的主意還不僅僅是削弱薛家,而是徹底逼薛懷反麼?」

  此言一出,一室俱寂。

  姜仲和姜孝成顯然沒有考慮到這一步,聞言全都變了臉色。而姜仲怔怔地望著女兒,更是吃驚的說不出話來。

  姜沉魚,他的小女兒,從小最是乖巧懂事。琴棋書畫固然一一學好,女紅烹調亦不輸於人,無論是奶娘、夫子還是侍婢家僕,沒有不誇她脾氣好的。他記得有一年中秋,一家人聚在一起賞月時,他故意出題考這三兄妹:「你們誰能將這根羽毛扔的最遠,我就把這只水晶月餅獎賞給誰。」

  於是乎,三個孩子一字排開,彼時孝成十三歲,畫月十一歲,沉魚只有八歲。

  孝成從小就是頭腦不會拐彎的傻孩子,當即就把羽毛丟了出去,結果那羽毛飛了半天,被風悠悠吹回他的腳邊。

  畫月明顯要聰慧許多,撿了團泥巴裹住羽毛,再將泥巴丟出去,丟了兩丈遠。

  輪到沉魚時,她命人取來掛在遊廊上的鳥籠,將羽毛繫到百靈的腿上,再把手一張,那鳥兒便振翅飛走了。

  不只孝成和畫月,在場所有人都張大了嘴巴,沒想到一個八歲的孩子會想出這樣妙絕的方法。可她半點驕傲之色都沒有,只是微微一笑道:「羽毛本就是鳥身上拔下來的,還給鳥兒才是正道。哥哥,姐姐,這個月餅我們一起吃吧。」

  當時府上的師爺就讚嘆道:「三小姐機慧過人,但更難得的是宅心仁厚,將來必有大作為。」而他當時並未將這話放在心上,畢竟,這個小女兒大多數時間裡只是個安靜的存在,不生事,也不出挑,乃至她大了,平日裡見到都是一幅低眉斂目溫婉可人的模樣,幾曾想到她會有如此犀利的眼光,和精準的邏輯?

  這個站在燈下面色冷靜侃侃而談分析事理絲絲入扣的人,真的是他女兒麼?

  姜沉魚道:「皇上既然敢囚皇后,就不會再手軟,薛肅之頭必砍,而一旦砍了薛肅的頭,薛懷絕對不會退忍,他有大軍在手,再加上手下將領的挑唆,很有可能就此反了。只要他一反,兩方勢成水火,戰爭再所難免,看來,這場浩劫,是逃不過了……」

  姜孝成聽的心驚膽顫,「妹妹,你別嚇人。」

  「沉魚之言絕非危言聳聽。」姜仲立馬站穩陣線,虛心求教道,「那依你之見,我們該如何做?」

  「我只是覺得奇怪……」

  「什麼地方奇怪?」

  「皇上逼薛懷反,必定是算計好了能贏。可是薛懷號稱百年難遇的神將,手上又持有六十萬薛家軍,朝中根本沒有可以對抗的將領……」說到這裡,她想起了潘方,想起那一日姬嬰在茶館外對潘方說的「他日戰起,必有用你之時」,心中更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測。公子早就知道會有大戰,所以連將領都先挖掘好了,潘方能力如何,她雖然不知,但能令公子如此屈尊降貴的親自去找的,必定不弱。只不過,潘方對薛懷的話,還是太嫩了,皇上也決計不會將寶押在這麼一顆贏率難定的棋子上,也就是說,必有暗招。

  那他的暗招是什麼呢?想不出來……

  這時門外有人低喚道:「相爺。」

  姜仲神色一振,連忙道:「進來。」

  一暗衛匆匆走進,跪下。

  姜孝成道:「如何,事情有進展了嗎?」

  「屬下已經證實,江晚衣確實是江淮的獨子。其醫術也的確青出於藍,更勝其父。不過父子感情非常不好,江淮本指望他也進太醫院,接替他的位置,但江晚衣卻說了句『醫者當懸壺濟世營救百姓,不甘困於深宮趨從炎勢』……」

  姜孝成聽到這裡嗤鼻:「他若真不是趨炎赴勢之輩,這回怎麼就眼巴巴的進宮了?」

  暗衛沒有理會他的嘲諷,繼續面無表情地說道:「三年前江晚衣和他父親大吵一架後就離家出走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沒想到此番再出現時,已成了淇奧侯的門客。」

  姜仲發令:「繼續查。一定要把他和淇奧侯之間的關係查清楚。」

  暗衛應了一聲,「第二件事,曦禾夫人服了江晚衣的藥後,脈息平穩了許多,不過還沒有醒,若醒了我會再來稟報。」

  「嗯。」

  「第三件事,是有關薛肅的。」

  姜孝成眼睛一亮,「那色鬼怎麼了?」

  姜仲輕哼一聲:「好色,能比的上你?」

  被父親這麼一說,姜孝成頓時臉紅了,尷尬的咳嗽了幾聲。幸得暗衛的聲音已經清清冷冷的響了起來:「薛肅前陣子看上了三香茶館的女說書先生,召她入府說書,醉後性起,意圖強姦。」

  姜沉魚心頭一顫,果然是秦娘!在那樣親眼目睹了兩人的姻緣之後,再聽聞這樣的結局,直覺人生境遇,實在殘酷。

  「那女先生雖是寡婦,早死了丈夫,但數日前已準備再嫁,因此誓死不從,最終咬舌自盡了。她的未婚夫得悉消息怎肯作罷,就此鬧上薛府,一路打進去,但畢竟寡不敵眾,還沒見到薛肅就被擒了。據說當淇奧侯趕到時,他已被打的只剩下半口氣。」

  姜孝成道:「等等,此事與淇奧侯何干?他趕去幹嗎?」

  「那名叫潘方的男子,雖然是個屠夫,但也是淇奧侯的門客之一。」

  姜孝成笑道:「他倒好,門下什麼販夫走卒都有。」

  姜仲訓斥道:「你若有他一半本事,你爹我也不需要這把年紀了還操心成這樣!」

  姜孝成莫名其妙又挨了訓,心有不甘,嘀咕道:「你怎麼不說是你沒本事,連個二十歲的毛頭小子都鬥不過,還得眼巴巴的巴結著……」

  姜沉魚連忙衝他使眼色,姜孝成匝巴兩下乖乖閉上了嘴巴。

  暗衛適時的繼續道:「淇奧侯得知此事後,立刻從皇宮裡騎馬趕往薛府。薛肅看在他的面子上,二話不說就交還了潘方,但潘方只剩下半口氣,於是江晚衣連晚飯都沒吃,又急急趕往侯爺府幫他診治,目前仍在搶救中,生死未卜。」

  姜仲點點頭:「再去打探,一有進展,速速來報。」

  暗衛躬身退離。

  燈花飛濺了兩下,姜沉魚望著案上殘亂的棋局,忽然間就疲了,乏了,再一次的想逃避。

  避開這永無休止的權勢之爭。

  更避開這爭鬥中,自己註定要被耽誤的一腔情懷。

  國難當頭,公子……不會成婚了。

  眼中依稀有淚,她提前看見了結局。

  不日,昭尹頒旨,皇后失德,禍亂後宮,貶為庶人,幽居冷宮。

  而正如姜沉魚所預料的那樣,關山千里外,鎮守晏山的將領用五百里加急快件傳來一個更為驚天動地的消息——護國將軍薛懷,反了。

  雪已停,霜寒未歇。

  鼻息間,可見嫋嫋白氣。姜沉魚看著窗外逐漸暗下去的天色,微不可聞的嘆了口氣。

  握瑜在一旁道:「小姐,天冷,你先回暖閣窩著吧,免得在這給凍了。」

  她搖頭,依舊守在大堂前等候。一直等到戌時二刻,姜仲和姜孝成才一同回來,兩人的神色都很疲憊,尤其是姜孝成,雙眼深陷佈滿血絲,一幅驚魂未定的模樣,左手還纏著紗布,受了傷。

  姜沉魚連忙迎上去道:「爹,哥哥。」

  姜仲示意她跟上,三人一同去了書房。

  「哥哥,你的手怎麼了?」

  姜孝成嘴巴一扁,好生委屈:「今日去抄家時,被只小瘋狗咬了一口。」

  姜仲重重的哼了一聲:「你怎麼不說你色膽包天?真不知道你的腦袋是什麼做的,這等要緊關頭還敢如此胡來,要我說,這一口還咬的輕了!」

  姜沉魚搞了半天才弄明白,原來今天姜孝成奉命去薛家抄家時,見一婢女生的極為美貌,一時色起動手揩油,結果被薛采咬了一口。

  姜孝成恨聲道:「那小子自身都難保了,還想保護別人,真是可笑。」

  姜沉魚急道:「哥哥你把他怎麼了?」

  「也沒什麼,踹了一腳丟下去捉到天牢去了,同他那個色鬼老爹關在一起。」

  姜仲又哼了一聲:「你再這樣下去,下場也比薛肅好不了多少!」

  姜孝成立刻諂媚的笑:「怎麼會呢?我老爹可比他老爹安分守己的多了,而且我不就是想揩揩油麼,也沒真想怎麼著……」

  姜沉魚皺了皺眉,但她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哥哥好色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一時間也勸不過來,當下撇開不想,挑要緊的事情說:「爹,今天朝堂之上,皇上說什麼了?」

  「皇上自然是大發雷霆,還能怎樣?底下本還有些人想替薛家說話的,結果被他一嚇,也不敢說了。目前的形勢朝著主戰一邊倒。」

  「薛懷真的反了?」

  姜孝成道:「這還會有假?」

  「晏山的信早不到晚不到,偏偏這個時候到,也過於巧了罷。不過也罷,是不是真反已經不重要了,目前大家都以為他反了,他根本沒有第二條退路可走。」姜沉魚目光一閃,「潘方的傷勢如何了?」

  「那江晚衣的確高明,不但救回一命,而且經過這幾日的調養,據說已好了一半了。」

  「那皇上可有定下討伐薛懷的領軍之將?」

  姜氏父子對望一眼,表情全都變的很古怪,最後還是姜孝成舔了舔嘴巴,慢吞吞道:「皇上他……想要御駕親征。」

  姜沉魚吃了一驚。

  姜孝成道:「我看皇上這回真的是昏了頭了,跟薛懷翻臉也就算了,還要自己上戰場,說句大不敬的,這不是找……」環顧四周,雖然肯定不會有人竊聽,但還是壓低了聲音,「找死麼?誰不知道我們這位主子是自幼體弱,肩不能擔,手不能提,連會不會騎馬都是問題,更別提親征。」

  關於這個姜沉魚倒是也略有所聞,聽說昭尹因是不受寵的宮女所出,所以從小遭受冷落,無人問津,一直到十歲才得到機會回到先帝身邊,之前別說武藝,連字都不認識幾個。也因為有著那樣不堪的遭遇,使得他的性格陰沈多疑,喜怒難測。

  姜沉魚深吸口氣,悠悠道:「不,皇上此戰,必須親征。」

  「妹妹,為什麼你也這麼認為?對手畢竟是久經沙場的薛懷啊,皇上去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

  「原因有三。」姜沉魚打斷他,「皇上自登基以來,尚無建樹,借此役一為樹威,二為奪權,第三,正如爹所說,皇上是個剛斷善謀、聰明隱忍之人,這些年來,他處處受制於人,心中必定積攢了一大堆的怨氣,而要報復一個人,最好的辦法莫過於在對方最得意的地方擊敗他。薛懷不是號稱第一神將麼?那麼,皇上就要在沙場上打敗他,給予他徹徹底底一擊。」

  姜孝成睜大了眼睛道:「哇,皇上果然夠狠!」

  姜仲聽了,久久沒有說話,最後才低低一嘆道:「想不到,我兒竟是皇上的知己……」

  姜沉魚頓時臉上一紅,訥訥道:「沉魚淺見,倒令爹爹見笑了。」

  「不。」姜仲伸出手,緩慢又有些沉重的搭上她的肩膀,「以前,是爹沒發現,你竟具有這般見識,可惜啊,可惜啊,可惜啊……」

  他一連說了三聲可惜。姜沉魚知道他可惜的是自己身為女兒身這件事,若是男子,姜家就有望了。

  可我不要當男子,姜沉魚如此想。

  因為若是男子的話,此生就與公子無緣了,而她,不要錯過他。無論時局有多艱難,無論擋在他們之間的阻礙有多麼多,無論那遙遠的未來看起來有多縹緲動盪,她都要緊緊抓住這段機緣,一定一定,不要錯過!

  姐姐送我長相守,我一定要如此珠名,長長相守,永不離棄。

  姜沉魚咬住下唇,凝望著昏黃跳動的燭火,瞳色由淺轉濃。

  隨著薛懷的逆反,整個京城開始全面戒嚴,陷入一片恐慌。表面上看十分混亂,但其實,一切都按照姜沉魚所想的那樣有條不紊的發生著——

  首先,薛肅被抓,薛家被抄,但凡與薛氏有牽連者皆哐啷入獄。三日後,薛肅以通敵叛國聯七七四十九條罪狀於午門問斬,其頭顱用千里馬送至洛城,懸城門上示威。

  其次,被罷免的前任輕車將軍潘方,在淇奧侯府外冒雪帶傷跪了整整一夜,懇請領兵征討薛賊。公子被其誠意所打動,終允。次日,帝於朝堂上,不顧群臣阻撓,賜封潘方為大將軍,攜三十萬大軍,揮軍南下,御駕親征。

  皇帝的軍隊前腳剛走,後腳宮裡就來人傳道,姜貴人召見沉魚。

  於是,距離上次曦禾嘔血的一個月後,姜沉魚再次入了宮。路上遇到好多宮女太監哭哭啼啼的被侍衛押著擦身而過,到得嘉寧宮問姐姐,姜畫月唇角輕扯,無不嘲諷道:「還能怎麼回事?不就是薛茗一案連累的?」

  「不是已經查明了麼?」

  「皇上寶貝那女人,生怕她再中毒手,所以宮裡頭但凡和薛家扯上一點關係,服侍過薛茗的,受過她好處的,統統驅逐。」

  姜沉魚默然,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皇后現在如何了?」

  「還能怎樣,在冷宮那種鬼地方待著,跟死也沒什麼區別了。」姜畫月說著說著自憐起來,幽幽一嘆道,「當日那樣的風光,總以為薛家能保她一世了,怎想到那大廈說傾就傾。薛家如此,姜家,亦會如此。」

  「姐姐多慮了。」

  「多慮?要真是多慮就好嘍。薛家那麼大的勢力,皇上說除就除,更何況是咱們姜家……我且問你,你和姬家的婚事,操辦的如何了?聽說庚帖出了點事?」

  姜沉魚的睫毛顫了一下,繼而抬起頭來,一雙眼睛,墨般深黑:「庚帖沒有事。也不會有事。」

  姜畫月頓時明白了她的意思,改口道:「那就好。納吉納徵都過了吧?」

  「只剩下請期了。不過,因為現在打仗的緣故,擱置了。」

  姜畫月低聲道:「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昨夜探子來報,薛懷的大軍已經北上,勢如破竹,一夜間便攻下了晉、冀、彙三城。不愧是璧國第一名將,寶刀不老,再加上他那義子薛弘飛據說力大無比、驍勇善戰,三城城主在他們兩人面前就跟玩似的。皇上此去,還真是……」說到這,化成了一聲嘆息。

  「皇上乃真龍天子,自有天助,不會有事的,姐姐不用擔心。」剛說到這,一宮女來報導:「娘娘,公主來了。」

  姜畫月連忙起身,便見昭鸞公主雙眼通紅地衝了進來:「貴人,這回你可一定得幫幫我!」說著,就要下跪。嚇得她趕緊一把扶住:「公主這是怎麼了?有話好好說,你這樣可折煞我了。」

  昭鸞淚汪汪地望著她,哽咽道:「我想去冷宮看皇嫂……」

  姜畫月一呆,為難道:「公主,你知道皇上很忌諱這個……」

  「可是皇兄現在不在啊,不是嗎?皇兄離京前把後宮交給貴人暫管,這後宮的事就你說了算,求你,讓我見見皇嫂,即便她不是我的皇嫂,她也是我表姐啊!」昭鸞泣聲道,「貴人,我知道你平日裡是最心地純善的,重情重義,你就看在表姐她從前待你也不薄的份上,讓我去看看她吧!她家出了這麼大的事情,連表哥也給皇兄砍了頭,還一個人住在那種地方,我真怕她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怎麼對的起姑姑的在天之靈?貴人,貴人……」

  姜畫月心想你這不是給我出難題嗎,我若是真讓你去冷宮看薛茗,皇上回頭知道了還不得連我一塊責備?不行,這種敏感時刻,步步皆不能錯,這個頭,我絕對不能點。她正要拒絕,姜沉魚卻突地壓了壓她的手,開口道:「姐姐,你看在公主與皇后姐妹情深的份上,就讓她去看看吧。」

  姜畫月又是一呆,怎麼連沉魚也來湊這熱鬧?

  姜沉魚衝她微微一笑:「你如果不放心,就跟著公主一塊去吧。照理說也該是去看看的。」說著,轉向昭鸞道,「不過公主,去是可以去,但要偷偷的去。」

  昭鸞急聲道:「我一切都聽兩位姐姐的!」

  「那好,你去換上宮女的衣服,準備點吃的,我們一塊去看皇后。」

  昭鸞大喜過望,連忙興沖沖的去準備了。她一出嘉寧宮,姜畫月就急聲道:「你瘋了,這種事情怎麼能答應她?」

  「放心吧,姐姐,皇上不會怪罪的。」

  「你怎知皇上不會怪罪?他對薛氏現在可是……」

  姜沉魚柔柔地打斷她道;「薛氏是薛氏,皇后是皇后,皇上分的清楚的。」

  姜畫月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道:「這話怎麼說?」

  「你想,皇上連薛肅的腦袋說砍就砍,可見對薛家根本已經不留半分情面,既然如此,卻為何只是把皇后打入冷宮,而沒有一杯毒酒或一條白綾賜死呢?」

  「你認為皇上唸著薛茗的舊情?那不可能,天下皆知他對薛茗素來冷淡,哪來什麼情份可言?」

  姜沉魚搖了搖頭:「只怕天下人都錯了。皇上娶皇后時,才十三歲。當時先帝專寵太子荃,對他遠遠談不上寵愛。由於薛懷同王氏是死對頭,王氏既然站在了太子那邊,他就當然要扶植另外一個,因此,薛懷挑中了皇上,並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也就是說,對皇上而言,薛茗實乃他人生中最大的一個轉捩點。」

  姜畫月不解道:「這與舊情何干?」

  「自從娶了薛茗之後,皇上得到薛姬兩家的幫助,最終得了帝位。但在得位的過程中,薛家日益龐大,最後連皇上也控制不了了,當他與薛懷的矛盾日益加深時,薛茗成了他的保護傘,也可以說是這一矛盾的緩和地帶。這麼重要的一個女子,你真的認為皇上會對她一點感情都沒有?」姜沉魚說到這淡然一笑,眼中別有深意,「如果我沒猜錯,我認為皇上其實是很喜歡薛茗的,但是做為一個帝王的自尊,以及他對權利的野心,令他不得不對她冷淡,刻意保持一定的距離。因為他知道,他遲早會除去薛家,若太愛那個女子,到時候猶豫心軟,必壞大事。可是,他終究還是手軟了,殺了薛肅追殺所有的薛家人,卻獨獨讓薛茗活了下來。」

  聽聞昭尹喜歡薛茗,姜畫月心中流過很微妙的情感,不悅道:「這只是你的推斷,事實如何,我們並不能肯定。」

  姜沉魚又是一笑:「姐姐若是不信,就一起去冷宮看看吧。沉魚保證,你去冷宮看皇后,皇上知道了也會假裝不知,不會怪罪的。」

  不信歸不信,但話已經放出去了,姜畫月也只能作罷。待得昭鸞換好衣服拿了食籃來時,她們三個撇開宮人,一起出了門。走了半頓飯工夫,才到冷宮。

  參天樹木蕭條,葉子俱已掉光了,廊前的雜草因寒冬的緣故,全都變成了枯黃色,景緻一片荒蕪。

  兩盞燈籠高懸於雕樑之上,一盞已被風吹破,另一盞的繩子斷了一根,歪歪的垂在那裡,被風一吹,搖搖晃晃,也似乎隨時都會掉下來。

  昭鸞看見這個情形,眼圈一紅,院落內很僻靜,只有木魚聲,一聲聲,單調清越的自房中傳出。她連忙加快腳步,推開掉光朱漆的房門,喚道:「表姐……表姐……」

  一盞孤燈淡淡的照映著室內的一切,薛茗坐在燈旁正在參佛,低眉斂目仿若老僧入定,竟對她們的闖入毫無反應。

  昭鸞將食籃擱到桌上,去握她的手道:「表姐,我來看你了。」

  薛茗依舊敲著木魚,沒有回應。

  昭鸞的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表姐,我知道你受苦了,這裡這麼冷,你穿這麼點,你的手好冷……我帶了你最愛吃的桂花蓮藕羹和松子香糕,你還記不記得,我小時候老哭,一哭,你就用這些吃的哄我……表姐,你說話呀,你不要不理阿鸞,阿鸞知道皇兄對不起你,但是請你不要連帶著我一起恨,表姐……」說著,一把摟住她的脖子大哭起來。

  姜沉魚在一旁想,這位公主雖然嬌縱任性,但難得是赤子真情,想來也是這皇宮裡最不會做戲之人,但正因這一份難得的真,才更加動人罷。

  果然,薛茗雖然還是不說話,但目光一閃,也變得悲傷了。

  「表姐,阿鸞人微言輕,半點忙都幫不上,只能偷偷的來看你,給你帶點吃的,你還有什麼想吃的要用的,就告訴我,我下回來時一併給你帶過來。」昭鸞抹抹眼淚,轉頭道,「對了,還有姜貴人,要不是她,我也來不了這裡。表姐,你說句話吧,求你了……」

  薛茗的目光轉到了姜畫月臉上,似乎想起了什麼,神色一熱,但很快又黯然。姜沉魚把她這一系列的微妙表情看在眼裡,便上前一步道:「皇后,一人言輕,三人成虎,你還有什麼心願,說出來聽聽,能幫的,我想姐姐和公主一定會幫的。」

  姜畫月吃了一驚,心想你還敢給我添事?那邊昭鸞已連忙點頭道:「沒錯,表姐,你有什麼心願?阿鸞和貴人一定想方設法的幫你辦到!」

  薛茗的手停住了,怔怔的望著那個木魚,彷彿癡了一般。昭鸞還待說話,姜沉魚一拉她的手,示意她不要作聲,因為此刻薛茗心裡必然在進行著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成敗就在她的一念之間,旁人若是多言,恐怕反而會起到反效果。

  如此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薛茗忽然發出一慘笑,繼而搖了搖頭,再次去敲她的木魚。姜沉魚心裡暗道不好,皇后畢竟還是沒過那道檻,看來不得不推她一把了。當下,她上前兩步,按住薛名的手道:「皇后!」

  薛茗有些呆滯的抬起頭,看著她,不作聲,也不動怒,平靜的臉上,有著心如死灰的漠然。

  姜沉魚道:「皇后幽居深宮,自可以不再理會外界任何俗塵凡事,寄情於佛,但你可知,外面血光已起,你的族人們正遭受著一場浩劫?你真忍心棄他們於不顧麼?」

  薛茗喃喃道:「我一被廢之人,不忍又能如何?你們走吧,以後也莫再來了。」

  姜沉魚盯著她道:「你沒試過怎知不能?你只道自己有心無力便可脫罪麼?你如今袖手於外,可曾想過百年之後,黃泉路上,如何去見你那一百三十七位族人,以及無數的列祖列宗?」

  薛茗重重一顫。

  「沉魚只是一介女流,不會說什麼大道理。只不過前陣子看見一件事,很有感悟,現在說出來,與皇后一起分享罷。」她換了另一種口吻,緩緩道,「沉魚一次路過廚房,見廚娘在燒魚,滾沸的油鍋裡,活鱔丟下去,全都掙扎了沒幾下就死了,惟獨其中一條,拚命的弓起身子,遲遲沒死。廚娘覺得奇怪,撈起來剖腹一看,原來,那條鱔魚腹內有子。它為了保護自己的孩子,所以才那樣拚命的垂死掙扎。」

  薛茗閉上了眼睛,胸口起伏不定。

  姜沉魚凝視著她,每個字都說的很慢:「皇后,連魚類尚知為子求生,更何況人?你,真的什麼願望都沒有了嗎?」

  薛茗的嘴唇顫動著,最後慢慢睜開眼睛,流下淚來。她伸出顫抖的手,一把握住昭鸞的胳膊道:「阿鸞……」

  「表姐,我在呢!」

  「我們薛家罪孽深重,死不足惜,惟獨薛采,年方七歲,那些個害人的齷齪事,通通跟他沒有關係。但皇上既然已對薛家動手,勢必要斬草除根,斷斷不肯獨饒了他。如今,我只能求救於你了……」

  昭鸞煞白了臉,顫聲道:「我我我……我也不想小薛采死啊,但是我,我……皇兄他不會聽我的……」

  「求你去求太后,求太后念在我們薛家保衛疆土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留薛采一命!」薛茗說著彎腰跪倒,叩頭於地,咚咚有聲。

  昭鸞慌亂道:「我答應你,我答應你一定去求太后!無論結局如何,這話,我一定給你帶到太后跟前!」

  薛茗緊緊抓著她的手,一字一字沉聲道:「如此,我替薛家一百三十七人一起謝你了!」

  旁邊,姜沉魚望著這一幕,靜靜的站著,沒有任何表情。

  回到嘉寧宮後,昭鸞便先行回去了,姜畫月摒退宮人,獨獨留下沉魚,盯著她看了許久,最後跺足道:「我的姑奶奶小祖宗,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

  姜沉魚淡淡道:「知道。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你清楚?我看你是瘋了!你先是擅自讓昭鸞去看薛茗不算,還拉著我一起去看,後又唆使薛茗向昭鸞求救,留薛采一命。估計這幾天昭鸞就會想辦法去求太后了,此事若驚動了太后,就真的不可收拾了。能不能最終留下薛采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皇上知道了肯定會生氣!你害死我了,妹妹,你這回,可真的是害死我了!」

  「姐姐少安毋躁……」

  姜畫月急道:「我怎能少安毋躁?你這是怎麼了?平日裡最不願趟混水的人就是你,今兒個怎的變得如此主動,非要把事往自個兒身上攬呢?」

  姜沉魚輕輕一嘆,低聲道:「也許只不過是因為我知道,我們已經人在局中身不由己了。如不反抗,必死無疑。」

  見她說的恐怖,姜畫月吃了一驚,「你說什麼?」

  「圖璧四大世家,王氏已滅,而今輪到薛氏,剩下的姜姬二家,難道姐姐真的認為會並存共榮?」姜沉魚嘲諷的笑笑,卻不知是在笑誰,「就算姜家肯,姬家也未必肯;就算姜姬兩家都肯,皇上也不會肯……」

  姜畫月越聽越是心驚,發悚道:「妹妹你的意思是?」

  「一直以來,薛、姬、姜三大世家,與皇帝之間,有一種微妙的平衡。這種平衡牽制著局中的每個人,因此才形成了表面上的平和。而今,皇上執意要打破這種平衡,除去薛家,如此一來,璧國的勢力必將再次重組。而這一次重組之後,姐姐認為,對皇上一直不是那麼死心塌地凡事講究個明哲保身的我們姜家,還會有立足的可能麼?」

  姜畫月一顫,再也說不出話來。

  「所以,要想姜家沒事,薛家就不能亡,而要給薛家留一線生路,目標不在薛茗,而是薛采。」姜沉魚深吸口氣,分析道,「薛茗已廢,孤身一人在冷宮中再難有所作為,但是薛采不同,他還很小,還有無數種可能,再加上他與生俱來的天賦、才華,還有薛家根深蒂固的人脈,這些都是他日東山再起的資本。這個孩子,一定要想辦法保住!」

  姜畫月呆呆的看著自己的妹妹,忽然覺得她變的好陌生,縱然眉眼五官還那熟悉的模樣,但從她身上流露出的,卻是自己從不曾發覺的懾人氣勢。

  她什麼時候起變成了這樣?

  又是因什麼而改變的?

  「能怎麼保住?」姜畫月顫聲道,「就算太后知道了,開口向皇上求人,就皇上那脾氣,也未必會賣這個人情。要知道,皇上畢竟不是太后親生的,供著她,也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

  姜沉魚的眼波如水般的朝她漂了過來,明亮之極,亦銳利之極:「太后當然不行,但是姐姐怎忘了有一個人的話,皇上卻是絕對會聽的。」

  「誰?」

  「公子。」

  沒錯,如今滿朝文武中,若說誰是真正對皇帝有震懾之力,且真正能救的了薛采的人,只有一個——淇奧侯,姬嬰。

  當晚,姜沉魚回到家中,向父兄訴說了此事,姜孝成瞪大眼睛,驚道:「你說什麼?你和畫月陪公主去冷宮看望薛茗,並答應她替她保住薛采?」

  姜沉魚點頭。姜孝成差點沒跳起來,第一個反應就是:「你瘋了?你明知道皇上現在擺明瞭要將薛家連根剷除,你還敢老虎爪下去搶人?嫌自己命不夠長嗎?」

  對比他的激動,老謀深算的姜仲則平靜許多,沉吟道:「薛氏一族裡,薛懷雖是神將,但畢竟年邁;薛茗雖為皇后,但已被廢黜;薛弘飛雖然善戰,但卻是義子……倒也的確只剩下了薛采。不過,年紀卻是太小,很難說他將來成就如何。為何你非要留住薛氏血脈?」

  姜沉魚抬起頭,清楚乾脆的說了兩個字:「豎敵。」

  「豎誰之敵?」

  「姜家、姬家,還有……皇上。」

  姜仲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你想用薛家來牽制姬家,不讓他繼續坐大?」

  「這麼說吧,三大世家裡,一旦薛家沒了,剩下姜姬兩家,無論從哪方面看,我們姜家都不是姬家的對手,而皇上對我們既不信任也不親近,沒落是遲早的事。但是,皇上雖然倚重姬氏,有薛家勢強欺主的前車之鑑,他必定也不會任其坐大。所以,從這一點上看,我們其實和皇上是一樣的,都需要一個契機去牽制姬家。試問,目前還有什麼比薛族遺孤更好的契物?」

  這下子,連姜孝成都聽懂了,眼睛開始發亮,不過依然還是有所迷惑道:「薛采一垂髫小兒,能有什麼作為?能牽制的了姬嬰?我不信。」

  姜沉魚淡淡一笑,「如果,皇上把薛采賜給姬嬰呢?」

  姜孝成呆了一下,繼而跳起道:「怎麼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皇上如果不能殺薛采,那麼對他來說,還有什麼地方能比淇奧侯身邊更安全也更危險?他將薛采賜給姬嬰,因為他信任姬嬰,所以把心頭大患交給自己最信任的臣子,相信他必定會好好看著薛采,不讓他有任何作為;如果皇上不信任姬嬰,正好可以借此考驗姬嬰的忠誠,看看他會如何對待薛采,是把他栽培成材,還是就此摧折。」

  「可皇上沒有理由不殺薛采啊!」

  姜沉魚目光一沉,定聲道:「那我們就給他找個非留不可的理由。」

  姜仲猶豫了很久,最後低低一嘆道:「此計雖好,但為父總覺欠妥,因為,若是由我們出面救薛采,豈非是等於向皇上宣告,我們跟他不是一心的?恐怕不等姬家坐大皇上就先拿我們開了刀……」

  姜孝成忽然開口哈哈笑了兩聲。姜仲皺眉道:「你笑什麼,孝成?」

  「爹的煩惱真有意思,就憑咱們,能救的了薛采?」

  姜仲的一張老臉頓時變成了黑紫色,這個兒子,果然笨的就只會拆自家人的台!姜沉魚察言觀色,連忙安撫道:「爹不要生氣,哥哥說的也是事實。薛采一事,當然不能由咱們出面,事實上,沉魚已想到了最好的人選。」

  「誰?」

  姜沉魚咬著舌尖道:「淇奧侯。」

  姜仲搖頭:「不可能,就算皇上有理由放薛采,姬家也沒理由救他,薛氏一除,朝中再無可與之抗衡者,他何必多此一舉,為自己招惹只燙手的山芋?」

  「要不要……跟我賭一次呢?」姜沉魚抬起頭來,雙眸燦燦,異常堅定,也異常的自信,「女兒賭公子他,一定會救!」

  隨著這一句話,一切就此塵埃落定。

  第二天,一封書箋恭恭敬敬地送到了侯爺府,未時,繡有白澤的馬車如約出現在京郊十里的青嵐寺外。

  車簾輕掀,走出來的果然是姬嬰。兩名僧人為他領路,一直帶到寺廟後方的庭院中,才躬身退下。

  而庭院裡,古樹,岩碑,石案上,新茶初沸。

  一雙纖纖素手端起爐上的麒麟黃花梨茶壺,以拇指、中指扶杯,食指壓蓋,將蓋甌掀起,沿茶盤邊沿輕輕一抹,去掉附在甌底的水滴,再將淺碧色的新茶注入杯中。

  做這一系列動作時,但見淺紫色的衣袖輕輕飄浮,姿勢美妙如仙,堪比畫中人。

  姬嬰凝望著那個人,不動。

  那人回過頭來朝他微微一笑,道:「平生於物之無取,消受山中水一杯。不知這以陳年梅雪泡製而成的仰天雪綠,是否入的了公子之口?」

  嶙峋的婆娑梅下,但見那人楚腰衛鬢,蛾眉曼綠,柔情綽態,令人望而驚豔。不是別人,正是姜沉魚。

  姬嬰釋然一籲,笑容頓起:「如此好茶,嬰自然謝領。」

  姜沉魚伸手坐了個請的姿勢,將泡好的茶,推至他面前。冬雪已彌,天青皓藍,只覺紅塵俗世到了此間,都一一遠離。兩人就這樣面對面坐下默默的品著茶,好一陣子不說話。

  最後,還是姜沉魚先開口道:「沉魚僭越,冒家父之名約公子來此,還望公子見諒。」

  姬嬰淡淡一笑:「小姐約嬰前來,必為有事,既然有事,是誰約的又有什麼關係呢?」

  姜沉魚卻沒有立刻接話,垂下眼睛注視著手裡的茶,又是一段時間的沈默,最後像是終於下了決心般的深吸口氣,抬頭道:「公子可知,這青嵐寺的名字,是從何而來?」

  姬嬰微一思索,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此寺是由冰璃公子命名的。」

  「沒錯,此名,甚至包括寺前的匾額,皆出自薛采之手。冰璃公子四歲時,同家人外出踏青,不慎走散,在這山中迷了路,正昏餓之際,幸遇一美人。那美人提燈將他帶至此處,寺中的和尚發現暈到在門外的孩童,救了他。他醒來後,感念其恩,想起那人自稱青嵐,恍然驚覺,原來她就是山海經中的最後一怪——青嵐女。遂以伊命以贈此寺。」姜沉魚說到這裡,停了一下才道,「四歲孩童,能有此奇遇,著實令吾輩豔羨。」

  姬嬰笑道:「縱是奇遇,若非他這般的妙人兒,也成就不了一段佳話。」

  姜沉魚指著身旁的岩石道:「那麼公子又是否知道這塊抱母石的由來?」

  「當然,說起來還是跟冰璃公子有關。他被寺僧所救後,日日盼望家人來找,感懷母恩,寫就了名徹四國的《抱母吟》,而這塊石頭,便是為紀念他的那首詩,改作此名。」

  「嚶嚶稚兒,髮初覆額。食母之乳,因母喜樂。桀桀童子,騎竹高歌。母喚歸家,厭母苛責。朗朗青衫,異鄉之客。袖開袍裂,憶母針盒。蒼蒼老翁,淚無可遮,墓前枯草,已沒行車……」姜沉魚緩緩道,「嬰兒時代膩著母親,孩童時代煩著母親,長成之後離開母親,老了回來難見母親……短短六十四字,將一對母子的一生都書寫盡了。而他當時,不過才四歲。」

  這回輪到姬嬰沈默。

  壺裡的茶水沸騰著,頂得蓋子撲撲作響,偶有風拂過山林,沙沙沙沙。姜沉魚凝視著他,眸中有著千種情緒,萬般思量,最終歸結成為一句話:「公子,求你……救他。」說著,屈膝跪下。

  姬嬰回視著她,看似平靜的眼底,卻有著難掩的迷離,最後輕輕一嘆。

  姜沉魚咬唇道:「公子耳目無數,必然已經知道昨日我同姐姐還有公主去冷宮看過皇后的事情。你在接到書箋時便已應該猜到,我們找你,所謂何事。公子本可以不來,但公子既然來了,就說明,此事可成,不是麼?」

  姬嬰的視線轉到了那塊名叫抱母石的岩壁上。

  「公子,你門客三千,養賢納士,最是惜才,甚至不惜屈己尊人,親執車轅。如今,這個四歲就寫出了《抱母吟》、五歲御前射虎、六歲出使燕國的神童就要為家門所累,無妄而死,你又怎忍心袖手一旁,棄之不顧,這豈非寒了天下學士的心?」

  姬嬰道:「小姐請起。」

  姜沉魚卻不起,繼續道:「若是旁人,我亦不會相求。但惟獨是你,只有你,我知道你能救他,所以才大膽開這個口。公子,薛采於皇上而言,只不過是一個逆臣家裡微不足道的一個孩子,但是於這天下而言,卻是至寶奇葩,砍了他的腦袋,就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了!」

  姬嬰似是被這最後一句話勾動了心緒,臉上閃過一抹異色,再看向她時,目光裡就多了很多東西,那些東西閃爍著、跳躍著,最後凝成了惋惜:「你說的沒錯,薛采的確只有一個……」他閉上眼睛,再睜開來,起身道:「人生百年,國仇家恨,於歷史長河而言,不過是滄海一粟,轉瞬即沒。但文采風流,卻可以萬世留芳,寰古相存。嬰雖不才,亦見不得和璧隋珠就此碎損蒙塵。我答應你,姜小姐,我會救薛采。」

  我會救薛采。

  這五字,字字堅毅,擲地有聲。

  姜沉魚仰著腦袋,目不轉睛的看著他,眼中依稀浮起淚光。

  這場賭局……她贏了。

  因為,公子愛才,而薛采正是百年不遇的玉質良材。她賭的就是公子的惜才之心,而他果然不負她望,最終答應相救。她知道其實以他的身份地位,和他所處的境地,需要做出多大的犧牲才能夠應允此事,她雖然猜到了他會心軟,卻依舊為這樣的心軟而感動。

  公子啊……不愧是她仰慕了那麼久心心唸唸的公子啊……這樣的寬仁大度,這樣的摒棄私利,這樣品德高潔完美無暇的一個他……

  可是,可是,可是……

  重重霧氣瀰漫上來,姜沉魚想,她也許馬上就會哭出來了。心裡,像被刀割一般,某個位置正在涔涔流血,因為感動,因為愛戀,更因為愧疚:

  公子,你救薛采雖是大義,我姜沉魚卻是為了私心啊。

  因為,若薛家真滅,姬家必盛,姜家愈衰,如此一來,姜姬二家的聯姻便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而我,怎能眼睜睜的看著這門婚事夭折?

  所以,我只能趁它還沒呈現出徹底頹敗的端倪前,緊緊抓住不放。

  公子,我不能放。我若一放,就會失去你!

  我要嫁你為妻,兩相扶持,永結白頭。但那一切,都要建立在平等的基礎之上。我不要高攀姬家,亦不要為旁人所鄙夷,認為我配不上你。

  我要你以我為榮,我要無比光耀的站在你身旁,我要天下所有人都說:姜家的沉魚和姬家的淇奧乃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所以,我只能做出這麼卑鄙的事情來。

  我只能這樣阻礙了你的前程。

  對不起,公子,對不起……

  因為愛你,因為我愛你,因為……我是如此執著卻又卑微的愛著你……

  姜沉魚垂下眼睛,睫毛如蝶翼般不停顫慄,心中難掩悲愴。而就在那時,她聽見姬嬰道:「原來這裡也有杏樹……」

  她抬頭,但見姬嬰負手立在桌旁,凝望著不遠處的一株杏樹,此時寒冬剛過,天氣尚未完全轉暖,樹幹光禿禿的,毫無美感。但他卻宛如看見了春花爛漫萬物復甦的麗景一般,眼神變得非常非常溫柔。

  她心頭一顫,忍不住問道:「公子喜歡杏花?」

  「嗯。」清軟的鼻音後,又強調著補充了一句,「非常喜歡。」

  原來公子喜歡杏花,不知為何,覺得有點怪異的感覺,總覺得如此清雅高潔的的公子,應該喜歡更另類特別些的花才是。「有點意外,我以為公子喜歡櫻花。」

  「難道你真喜歡虞美人草?」姬嬰如此反問,看來他也想到了庚帖裡的那幅對聯。

  姜沉魚抿唇一笑道:「冷豔全欺雪,餘香乍入衣。」

  「原來你喜歡梨花……」姬嬰望著那株杏樹,悠悠道,「真好,再過一月,兩種花就都會開了。」

  姜沉魚心念微動,遂道:「每年四月,帝都都有專門的賞花盛典,萬卉千芳,猶以紅園為最。公子今年,要不要……與我同去?」

  姬嬰似乎怔了一下,這令她頓時有種自己唐突了的後悔感覺,自己這樣主動邀請一個男子去賞花,會不會太……不矜持了些?

  但公子畢竟是公子,很顯然,他是絕對不會讓別人難堪的,尤其是給女子難堪,於是他揚起唇角,柔聲道:「這是嬰的榮幸。」

  姜沉魚的心撲撲跳了幾下,不安與尷尬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難以描述的柔軟情懷。她看著立在眼前的男子,只覺他周身上下從頭到腳無一處不完美,樣樣都是那般符她心意思令她歡喜。還有一個月……再過一個月,她就能和公子並肩去看他們兩個最鍾愛的花了。

  到時候,白梨紅杏,兩相輝映,必會如他與她一般連珠合璧,開放的很燦爛很燦爛吧……

  十日後,囤兵淮江以北正準備與薛懷大軍正面較量的璧國君主昭尹,突然接到了燕國君主彰華寫來的信箋,箋中為薛采求情,懇請留他一命。

  少年帝王在看過那封信後,憤怒的火焰燃燒了雙瞳,呲的將信撕成兩半,嚇的身旁一干將領齊身下跪,口呼萬歲。

  他的胸膛不住起伏,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慢慢的平靜下來,開口道:「你們全都出去,朕要一個人靜一會兒。」

  將領們陸續退下,整個營帳中便只剩下他一個人。他目光一閃,喚道:「田九。」

  從屋頂上飄下一團黑影,最後顯現為人,匍匐在地道:「在。」

  「這是怎麼回事?」昭尹將信箋往他面前的地上一丟。

  田九撿起碎片,拼湊起來看了一遍,低聲道:「聽說姜貴人和公主曾去冷宮看過皇后。」

  昭尹冷笑:「你認為是皇后寫信去求的燕王?她若真的還能與外界通傳個之字片言,宮裡頭養的那一大幫侍衛就都不必活了!」

  田九知道目前皇上正在氣頭上,一個回答不慎便會遷怒於眾,當即道:「燕王喜愛薛采天下皆知,無奈身份特殊,不能收為義子,而他又年紀太幼,不能招為女婿,他為此遺憾了許久。想必是聽聞薛氏一事,故而特來求情……」

  昭尹沈默,最終哼了一聲。

  田九小心翼翼道:「皇上打算如何應對?」

  「朕還能如何?這封信表面上看客客氣氣是來求情的,其實根本就是威脅。他分明知道吾國內亂,雖礙於兩國邦交不便妄動,但心裡指不定想著該如何分一杯羹呢!我若不答應他留下薛采,恐怕,他明日就宣稱要協助薛懷討伐我這個昏君了!」昭尹的臉色極為難看,眸色閃動間,更是陰沈。

  田九不敢接話,只得低下頭。

  如此靜默了好一會兒,昭尹勾起唇角忽的一笑道:「也罷。既然你們都希望朕留下他,那朕就留下他好了。」

  田九依舊小心翼翼的保持著沈默,他跟隨昭尹已有七年,深知這位主子的秉性脾氣,若真挑眉毛瞪眼睛發脾氣那還是好的,最怕就是這樣似笑非笑的模樣,每每皇上這個樣子時,就說明有人又要倒大黴了。

  「羅橫。」昭尹喚進他的貼身大太監,「替朕傳旨,就說薛懷雖反,罪連子孫,但朕念其舊恩,特網開一面,免薛采一死,把他賞給姬嬰為奴,請公子好好代為管教吧。」

  羅橫稍微猶豫了一下,「皇上……」

  「什麼?」

  「把薛采賜給姬嬰,會不會不妥……」

  昭尹衝他淡淡一笑,眉眼彎彎,「那麼賞賜給你?」

  羅橫頓時嚇出一頭冷汗,不敢再多言,連忙領旨而去。

  昭尹做出這個決定後,臉色好看了許多,揮手示意田九也可以隱身了,於是地上黑影一閃,人影消失不見。

  他施施然坐下,施施然的攤開桌上的行軍地圖,傳了潘方來見。沒多會,潘方趕至。昭尹將他招到案旁道:「愛卿,我們已經到淮江了,而薛賊也快攻到淮江了,依你看,我們會在哪裡交兵?」

  潘方指著江邊的一座小城道:「當然是洛城。」

  「就是掛著薛肅頭顱的那個地方?」

  「是。」

  「為什麼?」

  「一來,此城雖小,卻是兵家重地,一直以來,都是各路軍馬必奪之處,城高十丈,三面臨河,易守難攻,此城若失,便算是輸了一半了。」

  「那麼二呢?」

  「二來嘛……」潘方指著地圖上畫了紅圈的地方道,「侯爺已在城中佈下天羅地網,臣敢拿頭顱擔保,只要薛賊一進此城,必死無疑!」

  昭尹目光一閃,沒有細究原因,站起身來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待薛賊誅伏,朕要與將軍痛飲三杯,以謝上天將你這樣一員虎將賜給了圖璧。」

  潘方撲的跪倒:「皇上斬了薛肅,為微臣那未過門的妻子報了大仇,微臣縱然肝腦塗地,亦難報皇恩!如今,臣只剩下一樁心願未了。」

  「講。」

  潘方咬咬牙,聲近哽咽:「就是家父的冤名……」

  昭尹點頭道:「你放心,此仗功成,朕自然會還令尊一個公道。」

  「謝皇上!」潘方重重磕了三個響頭。昭尹伸手將他挽起,笑道:「此仗功成,天下誰人不識君啊……便是令尊在天有靈,亦會含笑九泉。你,可莫要讓朕失望啊……」

  看著潘方臉上露出的感動之色,昭尹微笑,笑意卻不曾抵達眼睛,他想,這個人,表面上是朕的臣子,骨子裡,卻仍是淇奧的人。

  不過沒有關係,一旦有一天要面對異途不得不進行抉擇時,這個人就會變成朕的人。只是,如果可以,還是希望,不會有那麼一天。

  昭尹笑著笑著,眼神忽然就寂然了。



第一部 進宮  第四章 鏡花

  隨著薛家軍在洛城外的紮營,誰都看出這將會是決定勝負的一場關鍵戰役,能否奪下洛城,也許就決定著最後的輸贏。一方是百年名將寶刀未老的薛懷,一方則是雷厲風行少年得意的帝王。誰輸?誰贏?

  一時間,不只璧國人心浮動,便連週遭的其他三國亦緊密關注,暗暗自危。

  得利於右相府廣脈的情報網,姜沉魚同父兄第一時間得知了戰役的消息:

  據說,薛軍一路順利的打到淮江,在看見洛城城牆上懸掛著的薛肅人頭後,那位年近六旬白髮蒼蒼的神將落淚了。但即使激動,即使恨的想立刻為子報仇,但多年的領兵經驗以及最後一點理智還是使他命令城外紮營,暫且按兵不動。

  而之前的攻城戰中他的義子薛弘飛為了救他,左臂中箭,正在療養。見義父落淚、傷心的飯都吃不下,就勸道:「斯人已逝,來者可追。義父大人放心,待得洛城攻破日,孩兒定懸昭尹首級於城牆上,以告兄長在天之靈!」

  當時姜仲便道:「這個義子,倒比親身兒子還有用,薛肅若有他一半的好,薛家也不至於弄到今天這地步……」

  姜沉魚則目光閃動,有些淒涼的低聲道:「此言一出,薛弘飛……是決計活不得了。」

  姜孝成不以為然:「他跟著薛懷那老賊,十年來手頭沾血無數,本就當誅,爹和妹妹替這種人可惜什麼?」

  姜仲搖頭嘆道:「薛弘飛少年才俊,文武雙全,又對薛家忠心耿耿,你若有他一半能幹,為父我也不至於操心成這個樣子。」

  三日後,薛懷下命開始攻城。

  就在人人都以為這場大戰必定會打個昏天暗地日月無光血流成河屍橫遍野生靈塗炭之時,突然間它就結束了。

  以一種最最出人意外和最簡單不過的方式結束了。

  書房中,暗衛描述此事時,聲音亦不復以往的平靜無波,帶著少許激動:「就在戰鬥如火如荼打的最是激烈時,左臂上猶包紮著紗布的薛弘飛策馬奔至薛懷身旁,一邊喊著「義父,我來幫你」,一邊抽出腰間寶刀,一刀揮下,人頭落地——」

  「誰的人頭?」書房裡的三人齊聲驚問。

  「薛懷。」

  這一答案無異於晴天霹靂,姜孝成懵了好一陣子才醒悟過來,跳起道:「你說什麼?薛懷?薛弘飛砍了薛懷的腦袋?薛弘飛砍了薛懷的……腦袋?」他一連重複了兩遍,直到看見暗衛點頭,仍是一幅不敢置信的模樣。

  便連姜仲,也是滿臉驚訝道:「薛弘飛為什麼要這樣做?」

  「他在戰中突然發難,一刀砍了薛懷的腦袋,眾人被這一變故驚呆,全都停下了手中刀劍。他又跳上車頭砍斷薛字軍旗,大喊道:『泱泱圖璧,天命所歸,薛賊叛逆,當殺無赦!』薛軍這才回過神來,知道他出賣了他們,於是用亂箭將他射死。薛弘死前仰天大笑道:『父親、母親,還有我的兄弟姐妹們,勝兒終於為你們報仇了!』」

  姜沉魚擰眉道:「報仇?」

  「是的。我們剛剛查出,原來他本不叫弘飛,而叫周勝,乃洛城城主周康之子。周康為人剛正不阿,得罪了薛家,周家全家四十九口人,皆喪命薛肅之手。為了報仇,周勝認賊做父隱忍十年,終於得到器重,趁其不備,一擊而中……」

  姜沉魚心頭一緊,之前所想不通的事情,在這一刻全部得到瞭解答。她當時斷定皇上敢親自征討,絕對有必勝的把握,原來他的暗棋便是這個薛弘飛。想到此人隱忍十年的作為,不禁心生感慨:「他本是洛城人,最終也選在了洛城讓一切結束。」

  姜孝成道:「難怪當日淇奧侯會吩咐將薛肅的頭顱送到洛城去,我當時以為他只是純粹的想替皇上示威,現在想來,分明是給薛弘飛,哦不,周勝的一個暗示——一頭換一頭。」

  「好一個一頭換一頭!」姜仲讚嘆道,「可惜了這樣的人物啊!」

  姜沉魚搖頭道:「他的確是個人才,如能為我朝所用,必有大作為。不過,像那樣的人,活著的唯一目的便是為了報仇,如今大仇得了,再加上薛懷雖是他仇敵,可這十年來父子相稱,多多少少會有些感情,他親手殺了提拔他器重他的人,恐怕對他來說,死反而是最好的解脫。」

  姜仲怔立半晌,再看向她時,神色變得很複雜:「周勝之頑韌剛毅固令人動容,但姬嬰之智則更令人心顫啊。當日皇上忽對薛家發難,我還認為此舉太過急近鹵莽,現在看來,他們分明是把每一步都計畫好了。先是以太后病重,將伊隔離;再囚禁皇后怒斬國舅,刺激薛懷;最後利用薛懷最信任的義子,一招釜底抽薪,輕輕鬆松就瓦解了百年薛家。明裡我們看見的有著些,而暗地裡我們看不見的,還有更多……與這樣的人同朝為官,真是有些可怕呢……」

  姜孝成笑嘻嘻道:「有什麼關係,反正我們也快變親家了,只要變成了自己人,就一切都好說,對吧,妹妹?我這樣如花似玉冰雪聰明的妹妹,難道還配不起區區一個淇奧侯麼?」

  姜沉魚微微一笑,沒有說話,但心裡不安的感覺卻是越來越濃。她早就知道公子睿智無雙,現在想來,卻是有點多智近妖。那麼聰明的公子,會真的看不出她所玩的那些小把戲麼?還是,明明已經看出來了,但卻故意不說破呢?

  自己在布下局的同時,是否其實正一步步的陷入某個不可預測的陷阱呢?

  她忽然覺得有些惶恐。

  偏耳中聽哥哥又道:「無論如何,這結局總算不錯——薛懷已死,心患已除,皇上不日即將歸朝,屆時,馬上就該輪到沉魚的婚事了。」

  她心頭又是一顫,眼皮開始跳個不停,正在心神不寧之時,門外有丫頭敲門,聽聲音,正是握瑜:「三小姐,三小姐——」

  「什麼事?」

  「黃金婆來了,現在大廳中,夫人說,問你要不要過去也看一下。」

  姜孝成走過去打開房門,笑道:「看什麼東西?」

  握瑜抿唇笑道:「當然是看黃曆,挑黃道吉日啊。」

  姜沉魚面上一紅,見父親和哥哥都望著自己,哥哥一臉戲謔的笑,而父親則目露殷盼,只得點頭道:「好,我去。」

  到得大廳,果然見黃金婆一臉喜氣洋洋的坐在堂上,姜夫人聞聲轉過頭來,衝她微微一笑:「沉魚來了,快過來。」

  姜沉魚上前一看,只見桌上攤著的黃曆上,畫了三個圈。

  黃金婆在一旁解釋道:「早上我去了趟侯爺府,他們給出了這三個日子讓你們選,看看哪個最方便。這三個都是好日子,分明在四月初七、五月十五和七月廿三。依我婆子的意見,趕早不趕晚,正趕上皇上打了勝仗,趁這股喜氣把婚事給辦了得了。就在四月初七吧,離現在還有二十天,完全來的及送禮書禮燭禮炮。」

  姜夫人點頭道:「我也中意這天……沉魚,你的意思呢?」

  姜沉魚垂頭道:「但憑母親做主。」

  姜夫人笑道:「那好,那就勞煩黃金婆帶信回去,就說,我們選四月初七這天。」

  「我這就去!」黃金婆喜滋滋地告辭。

  待她走後,懷瑾、握瑜兩個丫頭便上前笑著行禮道:「給小姐賀喜了,給夫人賀喜了!」

  「嘴甜。」姜夫人笑呵呵的打賞了兩個丫頭,回身見姜沉魚面色凝鬱若有所思,便推了她一把道:「想什麼呢,這麼大喜的事情,怎麼是這幅表情?」

  姜沉魚低聲道:「娘……我有點害怕……」

  姜夫人攬住她,走到窗前道:「傻孩子,怕什麼呀?女孩子家,總是要嫁人的啊,而且那樣的好人家,那樣的好夫婿,求都求不來的好姻緣,你怕什麼?」

  「我怕……」也許是母親的聲音太溫柔,又也許是窗外初蕾新綻的景色太美麗,姜沉魚放任柔軟的情緒將自己絲絲縷縷的沉浸,說出最真心的話語,「我怕公子娶了我,是禍不是福。」

  姜夫人一怔:「什麼?」

  「因為我是姜家的女兒。」姜沉魚在說這句話時,臉上有著悲傷的神情,那悲傷很淡,卻又死死縈繞,揮抹不去,「若是此次聯姻真能使姜姬兩家同榮並欣也就罷了,否則,一旦兩家起衝突時,我怕,我會犧牲公子選娘家。」就像她這次故意留下薛采牽制他一樣,用他的前程來成全姜家的前程。這種事情,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乃至無數次。

  她很害怕,她會一次又一次的站在家族這邊,選擇背棄他,背棄她所引以為傲的愛情。

  「怎麼會呢?」姜夫人寬慰道,「聯姻本就是對雙方都有利的事情,你成了他的妻子後,他和你爹只會更加同心協力的輔佐皇上,怎麼會起衝突呢?別多想了,你啊,放寬心,有空想這些有的沒的的,還不如想想怎麼當個最美的新娘。」

  娘什麼都不知道……姜沉魚悲哀的想,娘親她,什麼都不知道。所以,即使親如母女,也無法做到真正同心。她的心事娘不理解,而娘的安慰對她來說亦毫無作用。

  人人都說姜沉魚脾氣好,但是,為什麼她卻一個知己好友都沒有呢?是不是因為……她的心藏的太深了,不敢也不肯對別人流露呢?那麼,公子是不是也是這樣的?公子有門客三千,侍從無數,但是,他也沒有朋友啊……

  窗外,忽然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姜沉魚凝望著那些雨絲,輕聲道:「下雨了……這算冬雨,還是春雨?」

  姜夫人笑道:「現在都三月了,這當然要算是春雨啊。今年的春天來的比往年都要早呢。」

  「那麼……」姜沉魚喃喃道:「這場雨過後,杏花和梨花便要開了吧……」

  「嗯?應該會開吧……怎麼忽然問這個?」

  姜沉魚唇角上揚,這回可是真正的笑了,「我和公子約好了一起去賞花。」

  姜夫人先是一愣,繼而也跟著笑道:「噢?是嗎?呵呵,不錯哦……」

  旁邊握瑜睜大眼睛道:「小姐和侯爺就要大婚了,人說未婚夫妻婚前不能見面的呀,否則不吉利的……哎喲!」話未說完,被懷瑾狠拍了一記。

  姜夫人和藹的看著女兒,柔聲說:「去吧。只要你覺得高興,而且一年一度,也屬難得的機會。」

  「嗯。」姜沉魚又是嫣然一笑,內疚與不安在這一瞬轉化成了滿滿的期待。沒有關係,她想,就算這世上無一人是她的知己,也沒有關係。因為,她有公子。就算她和公子都是一樣寂寞沒有朋友的人,但是,因為有了彼此,就不會再感到孤單。

  所以,她們兩個人,是命中註定要在一起的。

  她一定要堅信這一點。

  姜沉魚深吸口氣,再緩緩的吐出去,雙瞳一片清澈。

  而窗外,嬌姿妍態的梨樹,正沐浴在圖璧四年的第一場春雨中,繁複的枝幹上悄然綻出了點點花骨朵,白雪般皓潔,巧笑般明媚。

  正如姜夫人所說的那樣,不久便盛開了。

  而當梨花最是燦爛時,天子大軍得勝歸來,班師回朝——

  這一日,姜沉魚正留在嘉寧宮中同姐姐一起吃飯,宮女來報導,淇奧侯將薛采送過來了,說是奉皇上之命,讓他同薛茗見個面。

  得到姜畫月的允可後,兩名宮人領著薛采進來,見到堂下站著的那個小人之時,姜沉魚心中不禁一酸,她回想起了初見薛采時的情形。彼時少年權貴,有著天下孩童皆所不及的春風得意,乘鸞駕,戴金翎,佩稀世之璧,敢馬前斥妃,敢殿前濺血,眉梢眼角,儘是逼人的驕傲。而今,卻瘦得只剩皮包骨頭,粗衣麻鞋,一張小臉黯淡無光。

  他垂著頭站在那裡,低眉斂目,毫無生氣。

  姜畫月道:「我這邊還有點事,要不沉魚你陪他去吧。」

  姜沉魚領了旨,走過去將一隻手伸到薛采面前,薛采抬頭看了她一眼,烏黑的眼睛裡沒有情緒。

  姜沉魚衝他微微一笑,目帶鼓勵。薛采的眼神閃動了一下,卻退後一步,躬身道:「薛采是奴,不敢執小姐之手。」

  姜沉魚一怔,再也說不出話來。那個在寵妃前敢揚鞭說「區區雀座,安敢抗鳳駕乎」的孩子,那個在國主前亦傲立說「吾乃人中璧」的孩子,此時此刻,卻在她面前說「薛采是奴」……

  真像一場活生生的諷刺。而這一切,又何嘗不是拜她所賜?

  是她執意要救他,是她因一己之私而強留住他,但其實,對他來說,也許寧可驕傲的死去,亦不屑如此窩囊的偷生罷?

  姜沉魚轉身,默默的帶路,從嘉寧宮到冷宮,一路上,聽見身後稚子那細碎的腳步聲,心頭越發沉重。

  轉出拱門,前方便是洞達橋,而就在這時,他們看見了曦禾。

  曦禾倚著欄桿,在湖邊餵魚,不知為何,身旁並無宮人相隨。自從中毒一事後,她就一直臥病在床,俱不見外,因此姜沉魚雖屢次入宮,但這還是繼上次彈琴後第一次看見她。

  陽光淡淡的照在她身上,依舊是白衣勝雪,宛轉蛾眉,舉手投足間散發著淡淡的慵懶。似乎無論什麼時候看見她,她都是這副厭世的模樣,卻偏偏獨有種妖嬈的味道。

  曦禾聽見聲音,回過頭來,先是看了姜沉魚一眼,繼而又把目光投向薛采,臉上閃過一抹很複雜的神色。還沒等姜沉魚看出那究竟是什麼表情時,她卻又笑了。

  笑的很邪惡。

  「你怎麼還沒死?」她如此對薛采道。

  薛采臉色頓變,像張面具,從額頭裂出一道縫隙,最後擴延到全部,哐啷碎開。

  曦禾繞著他走了一圈,忽然從他頸上拉下一物,姜沉魚看見,正是那塊燕王賞賜的千年古璧。

  「這就是傳說中的冰璃?」曦禾用眼角瞥向薛采,後者的臉色非常難看,雙唇緊閉,而眼睛卻又睜得極大,彷彿有火焰在燃燒。

  「聽說你已經貶做奴隸了,既然是奴,就不需要帶這樣的好東西了。」曦禾說著,將那塊古璧掛到了自己的脖子上,「我沒收了。」

  薛采死死的咬著下唇,整個人都因為憤怒而發抖。姜沉魚看在眼中,忍不住出聲道:「夫人,這冰璃乃燕國國主所賜,你強行拿走,若燕王知曉,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曦禾轉頭,明眸流光間,華麗無限,「難道我配不上這塊古璧麼?」

  姜沉魚頓時語塞。

  曦禾又是嫣然一笑,俯下身湊到薛采面前,無限輕柔地說道:「真是風水輪迴轉啊,當初在這橋上,你罵我,又驚我之馬害我落水時,可曾想過會有這麼一天?」

  薛采眼睛裡,蒙起了一層水氣。

  「不甘心吧?怨恨嗎?哈!哈哈哈哈哈……」曦禾放聲大笑。姜沉魚在一旁嘆息,如此小人得志,如此落井下石,如此針對一個孩子,這又是何必呢?

  曦禾笑完了,拍拍薛采的臉頰,「那麼,就活下去吧,帶著憎恨與不甘,拚命的屈辱的活下去吧。你只有活的比我還長,才有可能從我這取回冰璃,當然,前提是——如果真有那麼一天的話。」說罷,轉身揚長而去。

  一路上,都聽的見她那肆意張揚的笑聲。

  而薛采,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姜沉魚走過去握住他的手,小手冰涼而顫抖,她低低一嘆道:「別多想了,我們走吧。你的姑姑還在等你呢。」

  薛采抬起眼睛,將泣未泣的清瞳裡,有的卻不是怨恨,而是比恨意更深層的東西。他將手從她手中慢慢的抽了出去,垂頭道:「是。」

  姜沉魚知道他家遭巨變,因此已經變得不再信任他人,心結一旦結死,一時半會之間是解不開的,只有慢慢來。當即不再多言,繼續帶路。

  到了冷宮後,剛走到門口,就聽薛茗在屋裡喊道:「是小采來了麼?」緊跟著,房門吱呀一聲打開,一身素服未施脂粉的薛茗奔了出來,看見薛采,雙眼一紅,抱頭痛哭道:「天可見憐,真是小采……小采,我的侄兒哇……」

  薛采此時反而鎮定下來,輕輕扶住她的手臂道:「姑姑,小采來看你了。有什麼話,進去說吧。」

  薛茗見姜沉魚立在一旁,心知這會兒的確不是傷感之時,當下拭了眼淚道:「一時失態,令姜小姐看笑話了,請進。」

  「不必了。」姜沉魚心想,這對姑侄倆大概會有很多私心話要說,自己留著多有不便,便歉聲道,「家姊還在宮中等候,沉魚先回去了,一個時辰後再來接小公子。」

  薛茗感激道:「如此多謝姜小姐。」

  待得她的身影走的看不見了,薛茗才面色一肅,握住薛采的手道:「跟我來。」兩人進了屋,她四下查望一番,確信無人監視後,這才鎖上房門,回過身將薛采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翻,眼中淚光晶瑩:「孩子,你……受苦了……」

  薛采撲通一聲,屈膝跪下。薛茗驚道:「你這是做甚?」

  薛采道:「小侄已經知悉,是姑姑向公主她們求情,這才得以留我一命的。」

  薛茗黯然,也不喚他起來,眸底神色變了又變,最後低聲道:「我救你,卻不是為了你好啊……」

  薛采抬頭,巴掌大的臉,因為瘦的緣故,一雙眼睛就顯得更加大,墨般深黑。

  「我若真為你好,便該讓你跟哥哥嫂嫂他們一同去了,雖落得個逆臣汙名,但一死百了,再不必受苦。可我保下了你,我要你活著,小采,你可知是為什麼?」

  薛采素白的臉上沒有血色,聲音低沉:「姑姑要我……為薛家報仇。」

  薛茗一記耳光狠狠的扇了過去,直將薛采扇倒在地,她厲聲道:「你再說一遍!」

  薛采咬緊牙關,重複道:「姑姑要我,為薛家報仇……」話音未落,薛茗又給了他重重一巴掌,「你,再說一遍!」

  薛采的唇角都滲出了血絲,但眼中堅毅之色卻更濃,一字一字道:「立誓報仇,重振家門!」

  薛茗至此長嘆一聲,伸手將他扶了起來,「很好,你要記得今天姑姑打你的這兩巴掌,記住這疼痛的滋味,也記住你今天所立下的誓言。」

  薛采抿緊唇角,竭力挺直脊背。薛茗從懷中取出絲帕幫他擦去唇上的血,擦著擦著,忽的伸手抱住他,哭了起來:「對不起……小采,對不起……」

  薛采眼中浮起幽幽的霧氣。

  「姑姑對不起你,薛家也對不起你,不但沒能給你安定的生活,讓你無憂無慮的度過一生,還要把這麼大這麼沉的擔子強壓給你。你今後要面對的將是比地獄還要可怕的生活,並且你要一個人獨自面對,孤立無援,你不能再信任誰、依靠誰、指望誰,你再也感受不到生命中那些美好的,溫暖的東西,你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樣幸福安逸的成長……所以,對不起。」薛茗說著,跪倒於地,行了一個無比正規的大禮。

  薛采被駭到,眼睛瞪得更大,卻只能僵立著無法動彈。

  「但是,我替四十九代薛家人幾千人一起謝謝你!謝你為他們報仇,謝你沒有讓薛氏就此絕亡,謝你讓它重新輝煌!」薛茗緊緊抓住他的手,哽咽道,「薛茗,謝你大恩!」

  薛采的臉色變了又變,最後雙膝一彎也跟著跪了下去,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慢慢的俯下身,在冰冷的地面上磕了三個頭。

  噔——噔——噔——

  他額頭上本有那日與曦禾起爭執時留下的舊傷,此時複磕於地,傷口再次迸裂,流下血來。

  薛茗默默地看著他流血,陪著一起掉淚。

  陽光穿過破舊的紗窗照在姑侄二人身上,亦沾上了幾分肅穆蕭索。

  一個時辰後,姜沉魚接他回嘉甯宮,見他兩邊的臉頰高高腫起,雖不明是何原因,但知道終歸是挨了打,便取了熱雞蛋來幫他揉,薛采本還拒絕,但她道:「你現是侯爺之奴,代表的就是侯爺,若讓你就這樣子出了宮,侯爺的臉面可就丟了。」

  他這才不動,乖乖站著讓她敷臉。

  揉了大概盞茶工夫後,宮女來報導,淇奧侯的馬車到了,要接薛采回去。姜沉魚問道:「侯爺來了嗎?」

  宮女答道:「只見馬車,不見其人。」

  姜沉魚有些失望,一旁姜畫月打趣道:「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子!聽說婚期不是已經定下了麼?再過半個月你就要嫁他了,便這一刻都等不及麼?」

  薛采的眼睛閃了一下,有點驚訝。

  姜沉魚紅著臉道:「姐姐你又笑話人家……」

  「我笑話你不打緊,最怕就是天下人都笑話你,都快成親的人了,還不避避嫌?」

  「我……我不和你說了!」姜沉魚一拉薛采的手道,「我送你出去。」

  薛采跟她走了幾步,腳步遲緩,姜沉魚低頭道:「怎麼了?」

  「你……」他咬著唇,表情古怪,「你是淇奧侯未過門的妻子?」

  姜沉魚想了想,展眉一笑,「是啊,也就是你未來的女主子。現在想起要討好我了麼?晚啦!」

  薛采垂下頭,沒再說話。

  嘉寧宮外,姬府的馬車靜靜等候,車伕跳下來打開車門,薛采正要入內,卻又回頭看了她一眼,不知為何,落在姜沉魚眼中,忽然有一種很怪異的感覺,彷彿是被他看透,又彷彿是從他眼中,看到了不祥。

  她情緒低落的返回宮內,隔著紗簾,見姐姐正與江老太醫說話,因為聲音壓的很低的緣故,不知道說了些什麼。過不多久,江老太醫便起身告辭,姐姐一直送到門口,神色沉重愁眉不展。

  她剛想問發生了什麼事情,就見宮人又領著一人進來,那人長身玉立,青衫翩然,可不正是江晚衣?

  姜畫月與他低聲交談幾句後,再次進入內室開始診脈,又將幾件東西拿給他瞧。如此過了半個時辰後,江晚衣起身,背著藥箱走出來。

  一直坐在椅上觀望的姜沉魚連忙站起,有些茫然的看著他和姐姐,不知是不是錯覺,姐姐的臉色看起來更加凝鬱。

  姜畫月將江晚衣也送出去後,便立在門邊久久不動。姜沉魚忍不住上前輕扯她的衣袖道:「姐姐,你怎麼了?」

  姜畫月眼圈一紅,落下淚來。

  這眼淚流的如此突然,令姜沉魚嚇了一跳,急聲道:「這是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你別哭啊,太醫們說什麼了?」

  姜畫月一把握住她的手,抖個不停,幾次開口,都哽不能言。見此情形,姜沉魚只好將她先扶進內室,遣開宮人後,低聲道:「到底怎麼回事?」

  姜畫月抬起頭,臉上全是眼淚,顧不上擦拭,只是抓了她的手不停喚道:「沉魚,沉魚……」她每喚一聲,姜沉魚便應一聲,一聲比一聲柔和。

  「沉魚,我我……我該怎麼辦呢?我可怎麼辦好呢?」

  「姐姐,究竟怎麼了?」姜沉魚一直認為,就做人而言,姐姐比她要圓滑和老練的多,心中再柔腸百轉,臉上依舊不動聲色,她們從小一起長大,幾曾見過如此失態的模樣?不知出了多麼糟糕的事情,竟讓這個一向自信滿滿的姐姐哭的像個孩子一樣。她是在江氏父子走後才變成這樣的,難道……

  「姐姐,你病了?得了很嚴重的病?」

  姜畫月哽咽著點頭。

  姜沉魚心中一沉,下意識地反握住她的手道:「什麼病?如何嚴重?」雖然姐姐一年四季經常傷風感冒,小病不斷,但真要論如何荏弱,卻又完全說不上,這回得的會是什麼病,竟讓她驚慌失措到這個地步?

  姜畫月張開嘴巴,看看四周,眼神更見淒涼,「我、我……妹妹,我這一輩子,恐怕都不會、不會……有孩子了……」

  姜沉魚頓時呆了,大腦刷的變成一片空白,等回過神來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為什麼?江氏父子說的?」

  「你還記得我一直服食的那種很香的藥嗎?」

  姜沉魚點點頭。

  「其實,我,我已經居經(*注1)很久了……而那些藥,吃了卻一直不見好,我心中焦慮,終於忍不住請江晚衣來看,他號稱神醫,醫術應該比太醫們更高明些,結果,他告訴我……」姜畫月說到這裡,再也說不下去。

  姜沉魚眯起眼睛,「是江晚衣跟你說你不孕?」見姜畫月點頭,她豁然站起,往外就走,嚇了姜畫月一跳,連忙拉住她道:「你做什麼去?」

  「我有話要問他。」

  「不要,沉魚,這種事情……」這種事情遮掩猶不及,怎麼能夠張揚?

  「可是!」

  姜畫月拖住她道:「你去問他什麼?問他有無診錯?問他可有藥治?這些我都問過了。我自己的身體,其實我自己清楚……想當年,皇上最寵愛我時,夜夜留宿,都未能懷上龍種,更何況現在色衰恩弛……」

  「姐姐……」

  姜畫月的手改為摟住她的腰,像孩子擁抱母親一樣緊緊貼著她,「我好害怕……妹妹,我好害怕……」

  姜沉魚反抱住懷中的姐姐,只覺得一顆心就那麼幽幽蕩蕩不著邊際的沉了下去。

  她知道畫月在害怕什麼。畫月的婚姻可以說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庇護全家。眼看如今后位已空,正是眾妃藉機上位之時,誰能先給皇上誕下麟兒,極有可能就能成為新后。可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太醫告訴她她得的是不孕之症,對女人來說,這無異於比死還要恐怖的打擊。畫月入宮已有三年,已經漸失寵愛,再無子嗣,眼看封后無望,又不受恩寵,叫她在這深宮中如何度過漫漫餘生?

  姜沉魚一想到這裡,忍不住也跟著哭了。她抱住姐姐,心想,一定要幫姐姐,一定要想想辦法,然而,平日裡那麼多的智慧靈光,在這一刻全部消失的無影無蹤。她抱住泣不成聲的畫月,感受到從她身上傳來的戰慄與冰涼,忽然覺得好生悲傷。

  那悲傷濃濃,伴隨著皇宮巍峨的屋宇、陰霾的天空,形成前世今生的囚牢,囚住的又豈單單只是姐姐一人?

  「妹妹,這事要保密,一定要保密!」姜畫月抓緊她的手,焦慮中還帶著難言的惶恐,「不只是對宮裡的人,還有爹娘哥哥他們,也不能說!因為……因為……」

  因為一旦說穿,必定會引起全家人的恐慌,會讓爹娘心疼……姜沉魚正這麼想,姜畫月已無比淒涼的說了下去:「因為他們一旦知道了,就會認為我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變成一顆無用之棋,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對我好了……」

  姜沉魚整個人重重一顫,萬萬想不到,姐姐竟然會這麼說!

  「其實,他們如今對我也不能說是好了,起碼是不如三年前了……」姜畫月再度哭了起來,「妹妹,為什麼我的命會這麼苦啊?」

  多少年前的一句「要做,就得做人上人;要嫁,就得嫁帝王妻,這樣才不枉生一世!」依稀還在耳邊迴蕩,與此時的話語交織在了一起,姜沉魚想,肯定是哪裡出了差錯,否則,為什麼昔日那個眼高於頂永遠自信著的嫵媚少女不見了?為什麼那段無憂無慮單純樸素的時光不見了?為什麼眼前的一切被重重霧氣所模糊再也看不清?

  肯定是,哪裡出了差錯啊……

  嘉寧宮中雖然是一片愁雲慘霧,寶華宮裡卻是歌舞昇平。

  宛大的殿堂裡,曦禾斜臥於貴妃軟榻之上,手持酒杯,看下面的舞姬們跳舞。這些舞姬都是由天樂署精心訓練而成,聽說天樂署每年要收數百名女童入署,教授琴舞曲藝,極其嚴苛,栽培個三五年後,資質平庸的就派去端茶倒水做粗活,其他的開始登場獻藝,只有跳的最好的,才有資格進宮。

  這些姑娘全都是花朵般的年紀,容貌美麗腰肢柔軟,此時清歌漫舞,擁簇一堂,當真是說不出的賞心悅目。曦禾看著看著,眼神就變了,最後一抬手,所有的樂聲舞步頓時在剎那間停了下來。

  她指著眾舞姬中最美貌的一位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人怯怯答:「奴婢姓袁,字杏芳。」

  「你喜歡杏花?」曦禾的視線焦凝在她裙襬上繡著的杏花之上。

  袁杏芳答道:「是。」

  曦禾淡淡的望著她,忽將手裡的酒杯往旁邊幾上一放,起身下榻,就那麼光著雙足一步步的朝她走過去。

  眾舞姬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一時間,腦海中浮現出有關這位夫人囂張跋扈難以伺候的傳聞,尤其是袁杏芳,額頭冷汗直流而下,表情更見畏懼。

  曦禾用那種高深莫測的目光打量了她半天,俯下身,提起她的裙襬,就那麼用力一分,只聽「呲——」的一聲,做工精緻的紅裙,硬是被她用手給撕破了。

  眾人臉色齊齊變白。袁杏芳更是驚呼道:「夫人!夫人……奴婢該死!奴婢該死,求夫人恕罪!求夫人恕罪!」說著,砰的跪了下去。

  誰知曦禾根本不理她,只是自顧自的將她裙上的杏花撕成了碎片,一時間,大堂裡悄寂一片,只聽的見布料破裂的聲音,聲聲刺耳。

  直到將那枝杏花撕的碎成了末,曦禾這才直起身來,目光冰涼的看著袁杏芳。袁杏芳哪還敢說話,只有拚命的不停磕頭了。

  眾姬面如死灰,心想這下完了,不知杏芳是哪裡觸犯了娘娘的忌諱,看來一頓重罰再所難免,拖出去砍頭還算好的,最怕是打成殘疾,一輩子可就算徹底毀了。

  誰知曦禾並沒有如預料的那樣發火,而是從手腕上摘下一個鐲子,遞到袁杏芳面前道:「這個賞你。」

  淚流滿面的袁杏芳抬起頭,看看那隻鐲子又看看她,滿臉的不敢置信。

  曦禾將鐲子塞入她手中,然後懶洋洋的一揮手道:「你們全都回去吧。」

  眾姬這才知道逃過一劫,連忙躬身行禮退離,曦禾又喚住袁杏芳,淡淡道:「本宮不喜歡你的名字,回去改了。」

  「是……」袁杏芳戰戰兢兢的應了,踉蹌而逃。

  宛大的殿堂裡,一下子冷清了下來,有風吹過,吹得七重煙羅紗層層飄蕩,吹得曦禾的長髮,四下飛揚,形如鬼魅。她踩著地上的碎布,轉身準備回榻上繼續歪著,一雙手臂忽然自後伸出,將她一把抱住。

  曦禾一驚,正要掙扎,卻聽那人在耳旁笑道:「有沒有想朕?」

  是昭尹。

  身體雖然放鬆下來,但心中餘悸猶存,她忍不住回頭,見到一雙細長帶點上挑的鳳眼,正笑眯眯的看著她,眼神裡,親暱無限。

  果然是昭尹。

  見鬼了,這個時候他不應該在回京的路上的嗎?怎麼會出現在寶華宮裡?還是一身侍衛的裝束!

  「皇上你……」

  「朕怎會提前回宮是嗎?因為朕太想曦禾了,想早點見到曦禾,所以一路快馬加鞭,撇開大軍,先行回來了,這個答案夠不夠好?」昭尹說著吻上她的面頰,還待吻唇,卻被曦禾一把推開,冷笑道:「皇上來見臣妾用得著穿成這樣?騙鬼呢?」

  昭尹哈哈大笑,取了幾上的酒一口飲下,然後順勢就坐到了榻上,「果然還是曦禾最瞭解朕,騙不到啊騙不到。」

  曦禾見他神色歡愉似乎心情大好,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皇上遇到什麼好事了?高興成這樣?」

  昭尹眨眨眼睛,「誅滅叛軍,算不算?」

  曦禾輕哼一聲,沉下了臉。昭尹笑著,一把將她拉過去擁入懷中道:「還有就是朕秘見了幾個人,並且給你找了個舅舅。」

  「舅舅?」曦禾擰起眉頭,「我家的親戚全死絕了,哪來的舅舅?」

  「所以說是『找』嘛。」昭尹忽然收了笑,無比認真的望著她,一字一字道,「曦禾,你,想不想當皇后?」

  又一陣風從殿外吹進來,紗簾輕飛,如雲霧般層層盪開,曦禾的眼睛,亦如這紗簾一般,泛起一片迷離。

  「為什麼選我?」初春乍暖還寒的午後,一地斑斕陽光裡,素白烏髮的女子赤足站在琉璃之上,輕輕的問。

  於是那五個字便成了花開的聲音,既急促又緩慢,既質疑又震驚,既痛苦又快樂,顧慮重重,卻又肆無忌憚。

  錦榻上,年輕的帝王握住她的手,兩隻手都握住,深邃的眼睛裡倒影出她的影子,隱隱約約的一道:「因為很多原因:不願放權;不想再出現第二個薛懷;示弱他國,讓他們以為朕是個昏庸好色之君,還有,最後一點……朕喜歡你。」

  圖璧四年四月初一,帝軍回都。昭尹犒賞三軍,賜封潘方為左將軍,並為其父平反,大赦天下,萬民同慶。

  *注1居經:指月事三月一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5-16 06:49 AM

第一部 進宮   第五章 水月

  「這枝杏花多少錢?」

  無邊暗境,因著這一句話,而綻出了光與亮。那光先是熒熒的一點,繼而躥起成火苗,展開光暈,逐漸瀰漫開來。

  「十文錢。」依稀間,有個清稚的女聲如此回答。彷彿是千百年前就已書寫好的戲碼,按著那個她所熟悉卻又陌生的套路走下去。

  於是,光暈裡就出現了一枝花,深褐色的枝幹,灰紅色的萼,潔白的花瓣,一朵朵密密的長在一起,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妖嬈盛開。由於沾了水的緣故,顯得更加鮮豔欲滴。

  她看見一隻手伸過來,將那枝花接走。

  修長如玉的手,寬大飄揚的白色衣袖。

  那人的臉,在黑幕裡看不見。

  她忽然覺得焦躁,想去拉他的衣袖,那身影分明近在咫尺,下一瞬,卻已飄到了十丈開外。

  這十丈的距離,隱隱然,如隔了一世。

  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啊……她看見自己的手就像拉麵一樣拉的長長,跨越了這隔若浮生的距離,緊緊抓住他。

  某種渴望溢出胸腔,隨之而來的還有眼淚,光影中,那白衣絕世獨立,堪比謫仙,而她緊緊抓住,不顧一切的抓住,不敢鬆手。

  「我希望……」她聽見那清稚的女音說,用一種瞬間蒼老的聲音,「我希望自己一下子就到了六十歲,人世間該吃的苦都已經吃完了,只需要最後靜靜的等待死亡。」

  「不,你應該先等待十六歲。」白衣人在前方回過頭,分明看不清容顏,卻能鮮明的感覺出,他的眼神很溫柔,「十六歲時,我會娶你。」

  她的心悸顫了幾下,滿是驚喜,開始微笑、展齒笑、彎眉笑,很雀躍的笑,然後朝他跑過去:「這是你說的,你說過的話,一定要算數!不許抵賴哦!」

  光圈變大了,重重黑霧慢慢散去,顯露出那人完整的模樣,她抓住他的手,將他轉過身來,說道:「那我就等十六歲,十六歲時你……」

  聲音戛然而止。

  亮光映在那人臉上,眉眼彎彎,笑得深情,卻不是他。

  那人開口,聲線撩人,「沒有錯啊,朕娶了十六歲的你,朕沒有食言。」

  她驚嚇的連連後退,卻被他一把攬回,頭貼著頭,鼻對著鼻,近在能感應到彼此呼吸的距離。「不僅如此,」那人說著,從身後取出一個金燦燦的皇冠,不由分說的戴到她的頭上,「朕還要封你為后。曦禾,你將是璧國之后。」

  那金冠沉的就像山一樣,重重地壓了下來。她發出淒厲的叫聲,豁然驚醒——

  夜涼如水,宮燈暗淡,空氣裡,有著冰麝龍涎的香氣,糜爛而芬甜。

  曦禾抱著柔軟的絲被,瞳孔渙散,好一陣子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等她最終想起這裡是寶華宮,而她正躺在自己的象牙床上時,便又發出一聲尖叫,跳下床,發了瘋似的衝出去。

  宮人被聲音驚醒,連忙點燈披衣圍攏,見她披頭散髮的衝出內室,不禁驚呼道:「夫人,夫人你去哪?夫人,發生什麼事了?去哪啊……」

  曦禾聽若未聞的打開門,跑到院中,像個孩子一樣從東邊跑到西邊,又從西邊跑回東邊,像在尋找什麼東西。

  宮人見她衣衫單薄又光著腳,生怕受凍,連忙取了外套來給她披上,一邊繫帶子一邊道:「夫人,你找什麼啊?」

  曦禾呆滯的看著空無一物的院落,茫然道:「杏、杏樹……」

  「杏樹?」其中一個宮人皺著眉頭,無比詫異的說道,「夫人住進寶華宮的第二天,就命人把皇宮裡所有的杏樹都砍光了,夫人忘啦?」

  「砍、砍砍光了?」

  「是啊。」一頭霧水的宮人說完這句話後,就看見她們的主子慢慢蹲下身去,目光沒有焦距的望著某個方向,然後——

  嚎啕大哭。

  幾個時辰之後,晨曦映入綠欞窗,早起的姜沉魚正在梳頭時,懷瑾從外接了一帖子進來道:「小姐,有你的信。」

  淺紫色的信封上,用清靈俊秀的字體寫著「謹呈 姜三小姐 淑覽」。

  是公子!

  姜沉魚心中一喜,連忙接過拆口,信的內容很短,只有一行:「梨花已風起,謹候芳蹤。」

  公子約她去看花?!

  當即頭也顧不上梳了,將那封信看了又看,開始挑選衣服。鵝黃色,太跳脫;青荷色,太老成;朱紅色,太妖豔;水綠色,不襯她的膚啊……把整箱子的春衫都給淘汰盡了,還是找不到合心意的衣服。

  身旁兩個丫頭早已看的不耐煩,嘟嘴道:「小姐,怎麼我們瞧著都挺好的衣服,到你眼裡就不滿意了呢?就拿那件七彩綺羅衫,剛做好時你還誇漂亮呢,怎麼穿都沒穿過就又嫌棄了?」

  「多嘴!」姜沉魚不理她們,又從頭看了一遍,想起公子幾次送帖都是淺紫色的,想必對此色有偏愛,當下就選了件大袖對襟淺紫羅紗衫與白抹胸長裙,什麼珮飾都不要,只在髻上簪了七朵剛摘下來猶帶露水的梨花。

  最後,在眾婢一致驚豔的目光裡上了馬車,趕赴紅園。

  紅園坐落於帝京之南,佔地約百畝,素以風景秀麗聞名,有人間天堂之稱。它本是王家的產業,隨著王氏沒落,此園輾轉幾次,被一姓胡的商人買下。那人長年不來帝都,因此索性開了園門供人玩賞。

  姜沉魚往日只聞其名,未曾入內,如今乘著馬車一路進去,但見林木蔥蘢,花草繁茂,樓閣參差,亭台掩映,彷彿所有的春天都濃縮在了此間一般。湖心島旁,有鸚鵡塚、覽翠山,與澄光林成鼎足之勢。過了湖心再往南,便是最負盛名的三春林。

  所謂三春,乃杏、梨、桃。

  因此林中,這三種樹木交叉栽種,錯落有致。

  在她所見的第一棵梨樹下,停著公子的馬車,公子站在車旁,車上的白澤與他的白衣兩相輝映,鮮活如生。

  姜沉魚縮在袖中的手慢慢握緊,竭力不讓自己流露出太多興奮的情緒,然後打開車門。

  姬嬰果然前來相扶。

  指腹溫潤指身修長,那隻手,平攤在她面前,有著絕佳的姿勢與風華。儘管一再囑咐自己要鎮定,但她還是忍不住臉紅了,輕輕搭住那隻手,提裙下車。

  春風蕩漾,梨樹花開,白清似雪,玉骨冰肌,素潔淡雅,靚豔含香。

  在這一刻,便是無人亦醉了,更何況是在心上人的身畔。

  姜沉魚咬唇道:「沉魚來遲了,令公子久候。」

  「不會。」姬嬰笑笑,「是嬰事起唐突,匆匆傳訊,希望沒有打攪到小姐的正事。」

  姜沉魚連忙搖頭,「沒有,我沒有正事。」

  於是兩人並肩而行,一同朝林中走去。

  花蔭下,偶有書生圍席而坐,攜酒洗妝,好生熱鬧。姜沉魚遠遠的看著,笑道:「以前在書裡讀過『共飲梨樹下,梨花插滿頭。清香來玉樹,白議泛金甌』的詩句,不能想像是何光景,而今真個看見了,頓覺長了見識。」

  「梨花本就有占斷天下白,壓盡人間花之氣勢,世人鍾愛,再所難免。」

  「可惜杏花遲遲未開,不能看二花齊放,真是遺憾。」

  姬嬰望著桃梨爭芳中依舊蕭條的杏樹,輕輕地嘆了口氣,「是啊,今年的杏花,開的晚了。」

  姜沉魚見他落寞,便安慰道:「也不儘然,你看,這一枝上,已經結花骨朵了,沒準等到明天,便能開了。」

  姬嬰笑笑,沒說話,繼續前行。

  好像、好像有點尷尬呢……為什麼明明是那麼期待的約會,真正見到了,反而覺得無所適從,沒什麼話可以說呢?難道她必須在這些花上不停的繞圈子嗎?姜沉魚決定轉換話題:「公子,有件事沉魚聽聞已久,一直覺得好奇。」

  「三小姐請問。」

  「聽說公子生平最怕下棋?」

  姬嬰莞爾,「嬰小時候,極為頑皮,卻碰上家姐,刁鑽古怪猶在我之上,因此經常被她捉弄。那時候我最喜歡一種叫青糰子的糕點,唸書時都要在旁邊放上一盤,邊吃邊看。有一日如往常般拿了其中一隻就咬,結果當場崩掉了兩顆門牙。原來,那糰子裡填的竟不是豆沙,而是棋子……」

  姜沉魚啊了一聲。

  「自那以後,每見棋子,就想起我那兩顆屈死的乳牙,疼痛難當。所以,就再也不碰棋了。」

  姜沉魚萬萬沒想到還有這麼一樁緣由,想了想,不禁笑了:「原來公子也是個任性之人,棋子何辜?該埋怨的,是將棋子放入糕點中的人啊。」

  「家姐兇悍,我哪敢怪她。」姬嬰說著,神色有一瞬的恍惚,依稀間彷彿聽見另一個聲音咯咯笑道:「下棋這麼費心勞神的玩意,不下也罷。以後,你可以吃我做的青糰子,保證沒有棋子……」

  聲音飄渺著,在耳邊遠去了。另一個聲音清晰的壓了過來:「公子?公子!」

  姬嬰回神,便覺臉上涼涼,一抬頭,卻原來是下起了雨。兩人連忙跑到最近的亭子裡,他望著外面突如其來的雨,有些感慨道:「天有不測風雲,古人誠不我欺。」

  姜沉魚理了理自己的髮鬢,嫣然一笑,「春雨貴如油啊。」

  「你喜歡雨?」

  「嗯。」她望著沐浴在霧氣般雨簾中的梨花,微笑道,「沒有雨這些花又怎會開放?而且梨花帶雨,素來是人間的極致美景。」

  姬嬰的眼神沉寂了一下,先前那個飄渺的聲音再度在耳邊輕響:「雨?我最討厭雨了!因為一下雨,娘就不能出去擺攤賣麵了;一下雨,爹就會喝的爛醉如泥,每次都要去接他;而且一下雨,地面就濕滑難走,滿是泥濘……我啊,最不喜歡下雨天了!」

  彼時,那聲音無限清靈,脆生生的,不像後來,沾染了很多慵懶與暗啞。

  再看眼前的樹林,梨花正是全盛時期,開放的格外燦爛,杏花卻仍在苞中,黯淡無華。果然不是兩種相像的東西……

  姜沉魚見他額前的髮被雨打濕,正在一滴滴的往下滴水,便從袖中取出一方手帕,紅著臉遞過去。

  姬嬰謝過,接了手帕剛想拭擦,卻不由得一愣,「這個……」

  「這是公子的手帕,公子還記得嗎?」那日曦禾中毒之時,在寶華宮外,他曾用此帕幫她擦過臉上的血跡。雖然當時被他丟掉,但後來他因潘方一事先走了,於是她便對朱龍說還要拿樣東西,趁機回去撿起,洗淨疊好,帶在身旁。如今,果然派上用場。

  這番用心良苦,姬嬰又怎會不知,拿著那塊手帕,不禁也默然了。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氣氛有點小小的尷尬,而在尷尬中,又滲透著幾絲微妙的旖旎。

  斜風細雨,梨花滿目。五角亭簷,線落如珠。

  以林為景,亭中的他與她,又何嘗不是最美的一道風景?

  ——而這一道風景,落入另一人眼中,化成了寂寥。

  「夫人,下雨了,我們沒帶傘,還是回車上吧?」

  「是啊,夫人,時候不早,咱們出來很久了,也該回宮了。而且,這杏花都沒開呢,不如等它開了時再過來看吧……」

  殷殷的勸聲落在耳後,被規勸的人將視線從亭中的兩人身上收回,然後,慢慢的轉過身子。

  深紫色斗篷下,是張素白的臉,沒有血色,亦沒有表情。

  然而,卻是驚世駭俗的美麗。

  傲視四國的美人,垂下眼睫,忽然笑了一笑,雨水順著斗篷的邊沿流下來,滴滴答答。她開始行走,視一旁的馬車如不存在,兩名宮人面面相覷的對視一眼,只得跟上。

  出紅園,一路往西,兩旁的建築亦從繁華變為簡陋,道路越來越窄,高低不平,最後,為沙石雜草所覆蓋。

  此刻,因為下雨的緣故,滿是泥濘。

  馬車跟到此處,無法再向前馳,宮人忍不住喚道:「夫人……」

  「我要一個人靜靜,你們在這等著吧。」說完這句話後,她拉緊斗篷,走進小巷。

  帝都西南角的浣紗巷,是出了名的貧民窟。

  在這裡,住著衣不蔽體的老人、婦女和孩子們,因為沒有壯年男子的緣故,比別處顯得更加貧瘠,一格格的房子像鴿籠般擠在一起,骯髒的地面上堆滿雜物,空氣裡,充盈著混合了各種氣味的腐爛味道。

  她走過一排排的房子,最後停在巷尾的最後一間前。這幢房子看起來比旁邊的更加簡陋,連牆都是歪的,看樣子,堅持不了多久就會倒塌。蛀滿了蟲洞的木門上,用草繩繫著個結充當門鎖。她輕輕一扯,早已枯乾的草繩便自己斷了。

  推開門,裡面是一個很陰暗的房間,依稀可見牆壁上長滿了青苔和黴菇,她走過去想打開窗子,結果整扇窗戶都啪的掉了下來,落在地上,震起無數塵土。

  是了,這裡是浣紗巷,而她,是長於此間的另一個西施,從這個貧民窟飛出去後,就成了鳳凰。

  狹小的陋室幾乎沒有可以站腳的地方:左邊是一張很大的木案,案上放著搟麵杖,母親曾在這裡揉麵,每天三更就起,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右邊的牆腳下堆放著很多酒罈,父親經常席地坐在那喝酒,唱著她所聽不懂的歌,每每那時她就無比憎惡她的父親,可他不喝酒時,卻又會很溫柔幫母親畫眉,幫她梳辮子,於是那個時候她就會忘記他的可惡,覺得自己很愛他;剩下還有一張床,一個櫃子,櫃子裡是他們的全部家當。

  她走過去打開那個已經少了一隻腿的櫃子,裡面放著幾件衣服,衣服是粗布做的,有著非常粗糙的紋理,再然後,摸到一面鏡子,鏡子上長滿了綠銅,她舉起來照了一下,裡面的人,竟是那般陌生。

  這個人……真的是她嗎?

  這個人,為什麼臉色這麼蒼白,她那永遠紅潤的健康膚色哪裡去了?

  這個人一笑,眼神就變得很冷酷,唇角充滿了嘲諷,顯得這麼這麼刻薄。可她記得,她本來是笑得很好看很燦爛很落落大方的啊。

  這個人乍一看很年輕,不過十七歲的年紀,姿容正麗,但再細看,眉梢眼角,都好憔悴倦乏,溢滿滄桑。

  這個人、這個人是誰啊?

  她連忙丟掉鏡子不敢再看,踉踉蹌蹌的後退,然後撞上床角,整個人就那樣砰的向後摔倒,躺了下去。

  滿天塵土飛揚。她開始咳嗽,而就在那時,她聽見了一聲嘆息,很輕很輕,落在心裡,卻又變得很重很重。

  她頓時跳起來,朝聲音來源處望去,就那樣看見了站在窗外的他。

  確切來說,是站在已經沒有了窗戶的一個方洞外面的他。

  雨還在下,那人不知從哪得來了傘,此刻,正撐著傘站在屋外,靜靜的望著她。

  於是紅塵頓時逆轉,時光瞬間倒退,彷彿回到了四年之前,她初見他時的那個模樣。那個時候,他也是這樣,穿著一身纖塵不染的白衣,撐著一把竹柄紙傘,沐浴在春雨之中。

  她還記得,那把傘上畫了一枝紅杏,紅的就像她那時懷裡捧著的鮮花。

  「這枝杏花多少錢?」

  「十文錢。」

  夢境裡的場景與回憶重疊,原來已經過去了這麼久,她一絲一毫都沒有忘記掉。

  「你怎麼會來這裡?」她開口,如夢囈。

  而那人站在屋外,回答:「我看見一人像你,跟過來,果然是你。」

  她睜著霧濛濛的眼睛,每個字都說的很僵硬,「杏花沒有開。」

  那人臉上閃過一抹痛色,低低嘆息,「是啊,杏花沒有開……」

  於是兩個人的衣袍都起了一陣顫抖,不知抖動的是身體,還是心。她突然抓住窗沿,朝他伸出一隻手道:「你進來!」

  那人凝視著她,搖頭。

  「那麼我出去!」她說著挽起裙襬準備跳窗。

  然而,那人依舊是搖頭。

  「為什麼?」

  那人對她微笑,笑容裡卻有很苦澀的東西:「你不知道為什麼嗎?曦禾,你真的不知道為什麼嗎?」

  她如被當頭棒喝,忽然想起自己原來名叫曦禾。而曦禾又是誰?當今璧國的寵妃,將來的皇后。然而,此時此刻,她望著窗外的那個男子,心裡卻像被一把很鈍的刀子在拉扯一般,因為不能乾脆俐落的割斷,反而更受折磨。

  「你要娶姜沉魚嗎?」

  他低下頭,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聽不真切,「姬姜聯姻,於兩族都有好處。而且……曦禾,杏花不會開了,再也不會開了……」

  「你騙我!」她徒然暴怒,五官都開始扭曲,「你騙我你騙我你騙我!你說當我十六歲時,會娶我的,結果我卻進了宮,成了皇帝的妃子!你說杏花開時帶我去賞花,可是賞花的卻換做了別人!而現在,你還要娶別人……」

  聲音像是沉在水底,浮上水面時就變了形,她摀住自己的臉哭的泣不成音。巨大的委屈海浪般席捲而來,空氣被瞬間奪走,窒息的無法呼吸……

  曦禾發出一聲尖叫,再度驚坐而起,恍然知覺,竟然又是南柯一夢。

  屋子還是那個東倒西歪的屋子,她坐在佈滿塵灰的木板床上,看著腦袋上方的那根橫樑,忽然想起,母親是在這根樑上吊死的。

  那一天,她去賣花回來,甫一推門,就看見兩隻繡花鞋晃啊晃的,鞋子上,還繡著母親最喜歡的捲心蓮。地上的影子也擺來擺去,拖拉的很長……

  外面的雨下的越來越大,從窗洞裡吹進來,將地面打濕,於是空氣裡就充盈起一種氤氳沉悶的水氣。

  天已經黑透了。

  橫樑上彷彿伸出了一雙手臂,無比溫柔的迎向她,「來吧,囡囡,來娘這裡,來啊……來啊……」

  那聲音是那麼甜蜜,仿若鳥語花香中最深情的呼喚。她的眼中起了一陣迷離,身體好像有自己的意識般地伸出手去,把腰帶解下來,對了,再把腰帶掛到樑上面去,然後再打個結,就是這樣,很好,要結的緊一點,然後,把腦袋伸進去……

  手臂依然在前方迎接她,令她想起小時候蹣跚學步時,娘也是這樣在前面一步步的呼喚她,鼓勵她向前走。只要照娘的話去做,就會快樂,就會幸福,就不會再這麼絕望了。

  等等我,娘啊,等等我……

  「砰」的開門聲震得室內又是一陣塵土飛揚。

  手臂突然消失了,眼前的幻像瞬間湮滅,曦禾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兩隻手伸在空中,想要抓住些什麼,但依然兩手空空。

  前方沒有可以被抓住的東西,更沒有希望。

  「我說過要一個人靜靜,沒有我的允許不可以前來打攪的。」她沈著臉,扭頭轉向門口,想看是哪個膽大的宮人,敢來攪醒她的美夢。

  門外,白衣如霜。

  曦禾眨了眨眼睛,再眨一眨眼睛,心想:原來我還在做夢。那麼,繼續睡吧。

  她把頭轉了回去,閉上眼睛,但下一瞬,卻又驚起,滿臉震驚地看著門外之人,顫聲道:「是……你……」

  那人站在離門三尺遠的地方,沒有撐傘,於是雨絲就披了他一身,他的衣袍和頭髮都被打濕了,卻半點狼狽的樣子都沒有,看上去,依舊是這渾渾濁世中的翩翩佳公子。

  他慢慢的一掀白袍下襬,跪倒在地,開口道:「天色已晚,嬰恭請夫人回宮。」

  嬰,姬嬰。

  原來真是他。原來這一回,不再是做夢。

  曦禾看看他,再看看屋上的橫樑,想起方才妙不可言的死亡幻境,心中開始冷笑:娘,剛才是你吧?你想帶我走對不對?因為人世太苦,所以想把我也帶走對不對?不過——我可不是你。

  面對苦難,你只會哭,只會忍耐,忍耐不下去就逃避,選了最最不負責任的自盡。

  我才不要像你一樣沒出息。我才不要那樣懦弱和沒有尊嚴的死去。

  我不會死的。

  哪怕十四歲時賣花回來看見娘吊在橫樑上的屍體;哪怕十五歲時被爹醉酒後賣給了人販;哪怕十六歲時蒙受皇帝臨幸痛不欲生;哪怕現在我的舊情人要娶別人為妻……我都不會去尋死。

  不但如此,我還要活著,用盡一切方式肆意張揚的活著。

  生命本就短暫,所以更要像花朵一樣新鮮美好。

  十六歲那年的杏花沒有開,今年的杏花也不會開了,可是,只要我活著,活得夠長久,遲早有一年,我能等到她開花。

  曦禾起身下床,拍拍身上的塵土,理了理散亂的頭髮,然後裹緊斗篷走出去。在經過姬嬰身旁時,她微微一笑道:「淇奧侯對皇上真是忠心,犧牲了自己的姐姐,放棄了自己的情人,不如,就再乾脆一點,獻上自己的未婚妻吧。」

  不等他有任何反應,她就快步走出小巷,看著道旁矮屋裡透出的淡薄燈光,笑容一點點轉淡,目光卻一點點加深。

  巷口,宮裡的馬車果然還在等候,兩名宮人拿著傘在車旁,看見她,全都鬆大口氣。

  曦禾上車,回首問道:「是你們通知的淇奧侯?」

  宮人忐忑不安地回答:「因為夫人進去這麼久還不出來,我們怕有什麼事情,正巧看見侯爺的馬車經過,所以就托他進去請夫人……」聲音越說越低,惶恐之色愈濃。

  「做的好。」簾子刷的放了下來,將曦禾的笑容與她眼中的犀利一同遮蔽。

  「維圖璧四載,歲次辛卯,四月戊戌朔一日乙亥,皇帝若曰:於戲!咨爾右相府姜仲第三女,慶承華族,禮冠女師,欽若保訓,踐修德範。既連榮於姻戚,且襲吉於龜筮,是用命爾為淑妃,擇時進宮。其率循懿行,懋昭令德,祗膺典冊。

  晴天一霹靂!

  大堂內跪著的姜氏眾人,全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道皇旨弄的滿臉震驚。為首的姜仲抬起頭來,望著前來宣旨的羅橫道:「羅公公,這是……」

  羅橫笑眯眯道:「恭喜右相,賀喜右相,姜家出了第二個皇妃,真是滿門榮耀啊。」

  「可是,小女沉魚已與淇奧侯定下了婚約……」

  羅橫打斷他:「右相真會開玩笑,聽聞侯爺庚貼入府時遇火,這樣的婚事怎可算數?」

  這下,眾人又是一驚——皇上居然知道此事!明明全府上下都守口如瓶了,皇上又是怎麼知道的?

  姜仲頓時面色如土,再也說不出半句話來。

  羅橫將聖旨遞到他手上,繼續笑眯眯道:「皇上看中三小姐,是天大的福氣,右相可不要辜負了皇上的一番苦心。這福氣要當成了晦氣,可就不好了,是不是啊,右相?」他笑的雖然親切,但話裡警告的意味十足,姜仲哪還敢多言,連忙顫抖著謝了恩,接過聖旨。

  「這就對了嘛!」羅橫又走到姜沉魚面前,行禮道,「老奴也給新主子賀喜了。」

  姜沉魚如木偶般一動不動。

  一旁的姜夫人連忙拉著媳婦一起將她扶起來,幫著道謝道:「哪裡哪裡,明兒入了宮,還要公公多加照看。這點心意請公公笑納。」說著,塞了個紅包過去。

  「也好,那麼老奴就先回宮複命了。」羅橫收了禮,笑眯眯的領著一干人等離去。姜氏父子一路陪笑送到大門口,再回來時,面色一個比一個凝重難看。

  姜夫人最先按捺不住,哇的一聲哭了:「老爺啊,這是怎麼回事?皇上為什麼會要沉魚入宮啊?他又怎麼會知道庚帖著火一事的?」

  姜仲煩躁道:「我哪知道?」

  「你每日上朝面聖,難道皇上事先半點風聲端倪都沒透露過嗎?」

  「要有端倪,我至於像現在這樣不知所措嗎?」

  姜夫人忍不住罵道:「虧你還是堂堂一品大臣,朝之右相,竟連女兒要入宮都不知情;還有你也是,做為兄長,半點妹妹的事情都不上心……」

  姜孝成不禁委屈道:「娘,我只是區區一個羽林軍騎都尉,連爹都不知道的事,我又怎會知道?更何況,選妃,那是後宮的事!」

  一旁姜孝成的夫人李氏見他們爭吵不休,連忙勸道:「你們別說了,沒看見妹妹都這個樣子了嗎?」

  眾人想起沉魚,面色俱是一痛,轉頭望去,只見她依舊站立堂中,雙目無神,一動不動。

  姜夫人上前握住她的手,哭道:「我苦命的孩子……這可怎麼辦好呢?」

  「還能怎麼辦?聖旨已下,不能更改,這宮,是入定了……哎喲!」姜孝成話未說完,便被李氏狠狠的掐了一把。

  他雖然說的是實話,但大家都知沉魚對姬嬰一片癡心,只盼望著能嫁他為妻,眼看好事將成,突然被皇上橫插一腳,心願泡湯,再看她此時前所未有的失魂模樣,更覺心疼。

  李氏嘆道:「小姑,事亦至此……你,認命罷……」

  一句認命刺激到姜沉魚,她咬住嘴唇,渾身都開始劇烈的顫抖起來。

  「不認又能怎樣?皇命不可違,逆旨可是要殺頭的,更何況,皇上竟連庚貼被燒一事都知道了,顯見是做足了準備的……」姜仲說著,搖頭道,「當日你被傳入宮中教琴,我就覺得事有蹊蹺,現在想來,皇上大概是當時就動了這個心思,只是我們一干人等,全被蒙在鼓裡沒看出來罷了……」

  姜孝成插嘴道:「不是我自誇,就咱家妹妹這樣品貌的出去,是個男人都會喜歡的……哎喲!」話未說完,又被掐了一記。

  姜夫人抹淚道:「沉魚,娘知道你心裡難過,你可別悶在心裡,說句話吧……」

  姜沉魚突地抬頭,目光亮的逼人,瞳中似有火焰在灼灼燃燒。

  眾人嚇了一跳。

  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又搖搖晃晃地走出廳門,姜夫人回過神來,連忙上前拖住她道:「沉魚,你這是要去哪?」

  她掙脫了母親的手,目光劃向門外的一名小婢:「握瑜,去備車。」

  名叫握瑜的小婢一僵,為難地抬眼看著姜夫人,姜夫人急聲道:「外頭在下雨,你要去哪?」

  姜沉魚加重了語音:「懷瑾,你去備車!」

  另一名婢女匆匆而去,沒多會回報車已備好。姜沉魚掙脫開母親的手,雪白的臉上有著幾近死亡般的平靜,淡淡說道:「我會回來的。」

  她抬步走出中堂,外面的風呼呼地吹著,撩起她的長髮和衣袖,筆直地朝後飛去。春寒料峭時分,最是陰冷。她裹緊衣襟,一步步地走下臺階。馬車已在階下等候,名叫懷瑾的婢女跟著她一同上了馬車,收起傘道:「三小姐,咱們去哪?」

  姜沉魚閉上眼睛,睫毛瑟瑟抖個不停,再睜開來時,眸色黯淡:「去朝夕巷。」

  朝夕巷盡有人家。

  馬車遠遠停下,姜沉魚將窗打開一線,透過連綿的雨簾望著長街盡頭的那扇朱門,時間長長。

  這是她第一次來這裡。

  曾經很多次從巷外經過,也想過進來看一眼,但每每因這樣那樣的原因放棄。那時總想著沒有關係,來日方長,爾今方知緣分已盡。

  亦或是——從來無緣?

  姜沉魚望著朱漆大門上的匾額,「淇奧」二字深如烙印。

  就在前日,她還與公子同遊賞花,公子的笑容和溫柔,還清晰的印在腦中,未曾淡去,彼時以為那便是幸福的極致了,卻原來,真的是物極必反,興極必衰,一夢終醒,醒來後,八面楚歌。

  「姜仲第三女,慶承華族,禮冠女師,欽若保訓,踐修德範。既連榮於姻戚,且襲吉於龜筮,是用命爾為淑妃,擇時進宮……」太監獨有的尖細嗓音,將語調拖拉的很長,那些個讚美的詞句,聽起來,無異於天大的諷刺。

  皇上……那個雖然見過幾面卻印象不深的男人,為何那般殘忍,輕輕易易的一句話,就摧毀了她苦心經營期盼許久的緣分!

  不、不、不甘心啊!

  真不甘心啊!

  不甘心就這樣錯失良緣,不甘心就這樣與公子分離,更不甘心就這樣進宮,成為那些爭風吃醋勾心鬥角的妃子們中的一員。

  她的命運不應該是這樣的!

  深宮虎口,埋葬了她的姐姐一人還不夠,還要再加上她麼?

  姜沉魚的手緊緊抓住壁門,指甲嵌入木中,一聲細響後,鏗然斷折。

  而就在那時,懷瑾道;「啊,三小姐你看!」

  其實勿需提醒,她已看見了公子的馬車。

  長街那頭,繪有白澤的馬車從拐角處轉出,不急不緩地在府邸門前停下,侍衛們恭迎上前,在腦海中描繪了千萬遍的人影出現在視線之內,白袍玉帶,國士無雙,就那樣灼濕了她的眼睛。

  公子啊……公子啊……

  他可知道,皇上要她進宮的消息?他可知道,她是多麼不願入宮不願嫁為帝王妻?他可知道,她愛慕他憧憬他仰慕他了多年?他可知道,此刻的她何其慌亂何其無助何其苦不堪言?

  一念至此,滿腔的渴望生出衝動的雙翼,令得她一把推開車門,跳了下去。

  懷瑾頓時嚇的臉色蒼白,急呼道:「三小姐!不要啊……」不能去,這一去,就等於是把名節還有姜氏滿門的前程都給斷送了啊!

  但是,姜沉魚沒有理會她的呼喚,踩濺著滿地的積水,就那樣一路衝到府門前。

  侍衛們齊齊回頭,愕然了一下,分散開,露出裡面的薛采,薛采臉上有著古怪的表情,就像那天他走前看她時的表情一模一樣。

  但他最後還是讓開了,而他身後,就是姬嬰。

  姬嬰望著她,臉上先是錯愕,繼而泛起絲絲縷縷的憐惜。

  而未等他開口說話,姜沉魚已撲將過去,一把抱住他。

  姬嬰手上的傘,就那樣啪的掉到了地上。

  雨水落下來,將兩人籠罩在一片霧濛濛的水氣之中,姜沉魚將臉貼在他懷中,隱隱約約的想,倘若生命就在下一刻就終止,也許,因為有了這麼一個擁抱的緣故,她便不會覺得遺憾……

  可是,漫漫餘生,若離了這個擁抱,她又怎麼度過去?

  姜沉魚抬起頭,臉上濕漉漉一片,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她凝望著這個生平最愛的男人的臉,嘴唇顫抖,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風雨淒迷,天地間,一片清愁。

  沙漏裡的沙細細綿綿的流了下來。

  幾旁茶暖爐香,姜沉魚捧起茶盞淺呷了一口,蒸騰的水汽升上來,模糊了她的眼睛。她換了身乾燥的衣衫,頭髮也擦乾了,神色也平靜了很多,不復之前雨中的落魄。

  姬嬰走進來,看著她道:「你覺得好些了嗎?」

  她放下茶盞,點頭。

  「那就好。」姬嬰在她身旁坐下,卻久久不語,注視著桌上的沙漏,眸光糾結。

  姜沉魚深吸口氣,舒展眉毛笑了一笑,「剛才一時失態,令公子為難了。」

  姬嬰垂下眼睛,低聲道:「皇上下旨的事,我已經知……」不等他說完,姜沉魚一下子站了起來,笑道:「這樣最好啊,其實呢,我是來跟公子討一樣東西的,就當做是公子送給我大婚的賀禮好不好?」

  姬嬰臉上訝然之色一閃而過,再看向她時,眼底多了很多悲色,似憐惜,似不忍,又似矛盾,最後凝結為一句話:「什麼東西?」

  「耳洞。」姜沉魚一本正經的說道,「一隻就可以了。」

  縱是姬嬰再見多識廣,此時也被弄糊塗了:「耳洞?」

  姜沉魚挽起左耳旁的鬢髮,露出小巧光潔的耳朵:「沉魚幼時最是怕疼,所以死活不肯穿耳,母親無奈,只得放而任之。現在,請公子為我穿一耳,就當是,沉魚向公子討的賀禮。」

  天底下賀禮無數,但以耳洞為禮,卻是聞所未聞。

  鬢髮如墨,肌膚似玉,耳輪與耳垂相聯,耳珠秀雅,三分柔弱,四分多情,再增以五分的固執,彙集成十二分的一個她。姜沉魚就那麼攏著髮,將左耳湊於姬嬰面前,睫毛低垂,在臉上投遞下一片陰影,遮住表情。

  姬嬰沈默許久,終於一嘆,「來人,取針來。」

  屏風後轉出一人,卻是薛采,雙手將針盒奉上。姬嬰取出其中一枚,點著桌上的燈,將針在火中淬過,又默默地注視了姜沉魚一會兒,道:「三小姐,背一首你比較喜愛的詩吧。」

  姜沉魚想了想,開始低吟:「不得長相守,青春夭蕣華。舊遊今永已,泉路卻為家……」窗外雨疏風驟,芭蕉泣淚,紗窗朦朧,而她的聲音,卻是字字如珠、清冷綿長。

  在吟聲裡,銀針如白駒過隙般從她的左耳飛穿而過,落回姬嬰手上,不沾絲毫血跡。

  「……早知離別切人心,悔作從來恩愛深。黃泉冥寞雖長逝,白日屏帷還重尋。」姜沉魚唸完這四十八字後,放下手,鬢邊的髮披散下來,遮住了耳朵。

  她退後一步,拜了一拜:「謝謝公子。」

  姬嬰的目光依舊落在手裡的銀針之上,針尖在燭光下閃爍,點綴了他的眼睛。他抬起頭看著她,似有千言萬語,但終歸沒有說出來。

  而姜沉魚又後退了一步,道:「謝謝……侯爺。」

  是侯爺,不再是公子,一進宮牆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她再退第三步,開始微笑,比風還輕:「沉魚告辭了……珍重。」

  然後她就轉過身,一步步的走出房間,薛采站在屋簷下,遞給她一把傘,她雙手接過,微笑著道了謝,然後撐著傘再一步步地走出侯爺府。

  府外,車馬在等候。一臉焦慮的懷瑾看到她,鬆大口氣,連忙打開車門扶她上車。

  車伕揮動馬鞭,軲轆向前滾動,碾碎一地塵泥。

  姜沉魚抱著那把傘,像抱著至愛之物,眼眸沉沉,再無情緒。所有的力氣好像都在剛才念詩時用盡了,現在殘留下來的只是一個空空的軀殼,再不會歡愉,也再不會疼痛。

  懷瑾紅著眼圈道:「小姐,侯爺答應想辦法讓皇上改變主意麼?」

  姜沉魚搖了搖頭。

  「那你跟他都說了些什麼?小姐,你真的要認命進宮嗎?你不是一直討厭皇宮嗎?而且,明明你喜歡的人是侯爺啊……」

  姜沉魚再次搖頭。

  懷瑾急了:「小姐,你倒是說句話啊,別老是搖頭啊,究竟怎麼樣了?你這個樣子我看了好害怕,想哭就哭吧,哭出來會好受些……」

  「哭?」姜沉魚眉睫深深,「不,我不哭。」

  「三小姐……」

  「我不會再哭了……。」她抓緊了車簾,抬起頭,望著姬嬰消失的方向,緩緩道,「因為,直到今天,我才看清楚了一件事情。」

  「什麼事情?」

  「我入宮,不是因為皇上想要,而是……」車外風雨如晦,夜幕逐漸降臨,侯爺府的燈籠映在坑坑窪窪濕漉漉的地上,點點暈黃,一閃一閃的,像是要把一生的記憶都閃爍出來。她看著那些燈光,笑得寂寥,「而是公子,不想娶而已。」

  笑容裡,一滴眼淚溢了出來,順著臉頰無聲滑落。

  不得長相守,不得長相守啊……

  圖璧四年四月十一,姜沉魚進宮,受封淑妃,位列九嬪之首。



第二部 赴程   第六章 耳珠

  「梨花敗了啊……」

  握瑜推開窗戶,迎接晨光時,喃喃說了這麼一句話。回頭,佈置華麗的瑤光宮裡,臂粗的紅燭已燃至盡頭,昨夜,四月十一,是三小姐進宮受封的日子,然而,皇上卻沒有來。

  心裡,不是不焦慮的。

  雖然知道小姐心裡的人是那個笑起來像春風一樣溫和,卻總也看不透的淇奧侯,但是最後畢竟是入了宮,成了皇帝的妃子。既成了王妃,受不受皇帝恩寵就成了天大的事情,連進宮的第一夜皇帝都不來,這以後……真是不能想像了。

  比起一臉擔憂的貼身侍女,姜沉魚似乎早預料到了這樣的待遇,因此臉上毫無悲憤怨尤,只是淡淡的吩咐準備梳妝更衣,過一會,還要去給太后請安。

  懷瑾一邊梳著頭,一邊打量她左耳的耳孔,嘖嘖奇道:「小姐這耳洞穿的真是好,竟半點都沒爛。」

  「那能戴耳環了麼?」

  「小姐想戴耳環?可咱們沒帶耳環進宮啊。」

  姜沉魚微微一笑,對握瑜道:「去把我那個梨花木的匣子拿過來。」

  握瑜應了一聲,很快從箱子裡翻出個小小扁扁的匣子,懷瑾瞧著眼熟,不禁道:「這不是二小姐送小姐的那顆宜珠嗎?」

  姜沉魚打開匣子,兩個婢女都驚訝地啊了一聲,原因無它,只見匣子裡放的珠子還是那顆珠子,但已更改了截然不同的樣子。本來是鑲金嵌玉的一支鳳釵,如今卻變成了一隻長長的耳環。穿入耳中,銀色的細鏈子垂將下來,一直將珠垂至了肩窩。

  旁邊的宮人們從沒見過這麼奇怪的戴法,不禁都睜大了眼睛。

  姜沉魚搖了搖頭,那珠子便在她頸旁蕩來蕩去,懷瑾眼睛一亮道:「此環配上墮馬髻,最是相得益彰不過。倒是二小姐那邊,看小姐如何交代的過去,賜給小姐的釵,給擅自做主打成了耳丁。」

  提及姐姐,姜沉魚心中黯然,低低嘆道:「你以為,但我進了這宮,對姐姐交代不過去的事還少了麼?」

  自從皇帝的聖旨頒下來後,姐姐那邊就跟斷了音信似的,什麼態也不表,什麼話也不說。哥哥進宮看了她一回,回家後只說她神色平靜,並無任何異言。但這樣一來,姜沉魚心中反而更加忐忑。姐姐平日裡就最是要強,知道了妹妹也將進宮,怎會一臉平靜,更何況,就在不久之前她還發現了自己不能生育,兩座大山一起壓下,換了任何人都承受不住。

  不過,沒有關係。姜沉魚想,等會去給太后請安時,必定會遇見姐姐的。只要能見上面,說上話,一切就都還有餘地。

  挑選了件淺藍色的衣衫,對著鏡子自攬,衣與珠兩相輝映,顯得肌膚更加剔透光潔。但,也只不過是具擺設用的皮囊而已。

  豔色天下重。

  可一個女人的容顏若不能為她贏得心上人的垂青,便是再美,又有何用呢?

  姜沉魚深吸口氣,再悠緩的籲出去,無論如何,事已至此,一切都成定局。想這些有的沒的的,只不過是徒勞摧折了自己的心境罷了。

  那一天的雨彷彿還下在心間,每個細節都未曾忘記,她記得撲入姬嬰懷中時她在想:此生若離了他的擁抱,可怎麼活下去。

  當時只覺那樣便已經是毀天滅地的痛苦了,而今對著鏡子,看見倒映出的螓首蛾眉,明眸皓齒,不禁又生出幾許自嘲的滄桑:原來,還是可以活的下去的。並且,越發嬌豔的活下去。不讓悲傷,有絲毫滲透在儀容中的機會。

  在宮人的擁蹙下出了瑤光,前往太后住處懿清宮,剛走沒幾步,就見遠遠過來一個女子,身後跟著兩個宮人,穿一身綠衫,正是姐姐畫月。

  兩姐妹碰了面,彼此對望一眼,氣氛微妙。

  姜沉魚主動上前兩步,行禮道:「沉魚給姐姐請安。」

  姜畫月站著沒說話,倒是身後一宮人道:「請恕奴婢冒犯,這姐姐妹妹的稱呼,可該改改了。如今是在宮裡,別壞了規矩。」

  姜沉魚眉睫一顫,抬眼看姐姐,但見她一臉漠然的逕自從身邊走了過去,很快就帶著那兩名宮人消失在拱門後。

  握瑜目瞪口呆,急聲道:「二小姐怎的這樣對小姐……」

  姜沉魚輕叱道:「住口。」

  「可是小姐……」

  「我說住口。」她沉下臉,握瑜頓時不敢吱聲。懷瑾則道:「那人的話雖然不好聽,卻是事實,如今不比在相府,握瑜啊,便是這小姐的稱呼也該改改了,以後叫娘娘。」

  看著懷瑾的隱忍與握瑜的委屈,姜沉魚臉上沒什麼,心裡卻比她們更加難過。姐姐不理她,不只不理,還默許一個下人欺負她……

  她們姐妹自有記憶以來,從來沒有這般生份過,那些個閨閣之內梳頭談笑分食瓜果的往事,終究是成了回憶。

  她默默的低頭,默默的走進懿清宮,但見屋內已經坐了十幾位美人,春蘭秋芝,一眼望去,滿室生光。姐姐畫月坐在西首第二個位置上,見了她,如同沒看見一般,倒是其他等銜不及她的妃子,紛紛起身參拜。她環視一圈,未看見曦禾,也沒看到姬忽。

  太后未至,眾妃子坐著,無事閒聊。一妃子笑道:「久聞右相的小女美貌過人,德才皆備,今個兒見了,果然名不虛傳。這天仙般的好模樣,真真令我等自相形穢啊。」

  「是啊,還沒祝賀淑妃呢,皇上對姜家真是恩寵,連著兩個女兒都進了宮,女英娥皇,真真是令人豔羨。」

  姜沉魚心裡一緊,擔憂的望向姜畫月,卻見一直視她如不存在的姐姐聞言揚起唇角,似笑非笑道:「聽說柳淑儀雖然沒有妹妹,卻有個姿容出眾的侄女,不如將她也送進宮來,姑侄同夫,也不失為一段佳話,不是嗎?」

  柳淑儀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立馬不說話了。

  正在尷尬時,一宮人喊道:「太后駕到——」眾姬連忙齊齊恭迎。

  姜沉魚曾在數年前見過太后一面,依稀記得她眉目端祥,風姿猶麗,而今再見,方知歲月不饒人,尤其是在周圍一大圈年輕貌美的宮女的攙扶下,越發顯得蒼老,面有病容,看樣子已趨油盡燈枯之態。

  太后在首位上坐下,揮了揮手道:「行了,大家都坐下吧。」話題一轉,問道,「哪個是新封的淑妃?」

  姜沉魚出列叩拜,太后仔仔細細地打量了她一番,目光頗具深意,還沒發表什麼看法,門外又傳來一聲通報:「曦禾夫人到——」

  室內雖然安靜如初,但姜沉魚卻敏銳地意識到,有種奇妙的浮躁氛圍開始浮出水面,圍繞在眾妃中間。

  房簾輕開,姜沉魚抬眼,正好與從外走入的曦禾的目光對了個正著,曦禾衝她盈盈一笑。

  雖然對她全無好感,但是不得不承認,這個女人實在美貌。她一進來,立馬將這一屋子的環肥燕瘦全都比了下去。

  依舊是素白素白的寬大長袍,墨黑墨黑的髮沒有盤髻,只在腦後輕輕一束,但韻質天成,風華絕代,又豈是世俗顏色所可比擬?

  望著這個傲絕四國的美人,姜沉魚心中忍不住想,自己的入宮跟她,究竟有沒有關係?如果說沒關係,她為何要召自己入宮教琴,刻意讓皇上見了自己的面?如果說有關係,卻又令人想不透,她就不怕弄出第二個姜貴人與她爭寵嗎?不過,這女人也根本沒有不敢做的事情吧?

  那邊曦禾已走至太后面前,行禮道:「曦禾跪請太后安。」

  太后點點頭,賜了東首第二個位置給她,曦禾尚未入座,一老宮人進來道:「太后,端則宮來人傳話,說是姬貴嬪昨夜飲酒過度,這會兒宿醉未醒,勉強出行,恐酒氣熏人衝撞天危,所以今天就不來了,還望太后恕罪。」

  姜沉魚一聽,有些意外,又有些在意料之中。傳聞姬忽離經叛道,進了宮也沒個做妃子的樣子,只是皇上愛她之才,對她恩厚德沛,縱容之情,幾比曦禾更盛。

  也因此,太后聽了依舊一臉平靜,跟個沒事人似的點頭道:「知道了,讓他們回去好生伺候著。」

  眾妃心中嘆氣,這事也就是姬忽做,要換了別個,早砍一百回腦袋了。

  那邊曦禾咯咯笑道:「既然貴嬪不來,這第一把椅子,就讓給臣妾坐吧。」

  太后瞥她一眼,未做攔阻。

  眾妃心中又嘆,這事也就是曦禾敢,別人就算心裡想坐那頭把椅子,也斷然不敢當眾說出來的。

  如此眾人各自在位置上坐好,聽太后訓話道:「哀家老了,身子也不利索了,所以,這宮裡的事也懶得管了,管也管不動。只求你們唸著皇上,天下初定,多為他分些憂,莫再橫生事端,惹他不悅。」

  眾妃連忙稱是。

  太后的目光在眾妃子臉上一一掃過,看曦禾時停了一下,最後落在沉魚臉上,似有話想說,但最終只是輕輕一嘆道:「就這樣罷。哀家倦了,今後這請安,也不用日日都來,皇家的媳婦難當,咱們就都省點事吧。」

  說罷,竟是起身扶著宮人的手蹣跚的去了。

  姜沉魚咀嚼著她那一句「媳婦難為」,不禁有些癡了。自己年方十五,這一輩子,可都要在這圍牆裡度過了啊……以姜家之勢,既做不成姬忽那樣的瀟灑,亦仿不得曦禾那樣的無畏,真是萬分尷尬的一個處境。而唯一的親人……她看向畫月,心裡又黯然了幾分。

  內室中安靜了半盞茶時間,坐在末首一個不起眼的粉衣妃子忽驚呼道:「啊!」

  眾人齊齊扭頭:「怎麼了?」

  那妃子自知失態,顫聲道:「對不起對不起,尋瑩只是見到夫人頸上所戴的珠鏈和淑妃左耳的耳丁,那珠子似是出自一套,所以才一時失言……」

  被她這麼一提醒,眾人一看,果然,兩顆紫珠一樣大小,圓潤光滑,稍有區別的是,在陽光下姜沉魚那顆泛著淺淺青藍,而曦禾那顆則是幽幽朱紅,兩相對比映照下,分不出究竟是珠由人增色,還是人因珠生輝。

  先前那被擠兌的柳淑儀這會兒逮到把柄,揚眉笑道:「真是,這不就是去年宜國進貢的那對珠子麼?貴人果然是個好姐姐,連那麼珍貴的珠子都給了淑妃。也就是淑妃這樣的容貌,才能和夫人一爭長短啊,我們這些粗鄙姐妹,可全是不夠看了。」

  姜沉魚心想,得,這下子可是既挑撥了畫月,又挑撥了曦禾。誰不知道若論美貌,圖璧當屬曦禾為首?柳淑妃這麼說,擺明瞭唯恐天下不亂。

  哪知曦禾並未接受挑釁,依舊眉眼含笑靜靜坐著,半點插話的意思都沒有,倒是畫月臉色大變。她之前送沉魚此珠,是為祝賀她與姬嬰的婚事,誰知被曦禾半途攪局,突然間也變成了皇帝的妃子,如此一來,這只珠子戴在妹妹耳上,真真像個天大的諷刺。

  她雖強行抑制著心頭怒火隱忍不發,但此番在大庭廣眾下被奚落,頓覺顏面掃地,再難將息。當即豁然站起,拂袖冷冷道:「本宮覺得乏了,先行告退。」

  姜沉魚見她走,連忙也跟著起身道:「姐姐等等我,我同姐姐一起走。」誰知姜畫月似未聽聞,自顧快步而行,在滿屋子人古怪的看好戲的目光中,姜沉魚又是酸楚又是難過,也顧不得更多,匆匆追上前去。

  一直追到了洞達橋,才堪堪追上,她一把拖住姜畫月的手臂道:「姐姐,我有話要對你說。」

  姜畫月回眸看她一眼,眸中百緒呈現,但也只不過是一瞬間,最後慘然一笑道:「事已至此,還有什麼好說?」

  姜沉魚急道:「姐姐,你明知入宮非我所……」

  「是麼?那真是巧了。」姜畫月唇角上揚,笑的刻薄,「我這邊剛查出身體……有病,你可就進來了。」

  「姐姐,那件事我未對任何人說過,包括爹爹,我若說謊,叫五雷轟頂,死無全屍!」

  姜畫月見她說的堅決,眸底閃過一抹痛色,別過臉道:「那又如何?你說與不說,都是一個樣。從小你就最是聰明,表面上看似無慾無求,但看準的東西從來逃不出你的手。大家都誇你性子好,也因此都最喜歡你,明裡暗裡,都不知給了你多少好處。」

  姜沉魚倒退三步,滿臉震驚的顫聲道:「姐姐……你是這樣看我的?」

  「我記得有一年的中秋,爹爹考我們三個,誰能將羽毛扔的最遠,就把水晶月餅賞給誰。結果你借用小鳥,一舉奪魁,爹爹給你月餅,你卻說要與我和大哥分享。我當時只覺你是那般善良無私,但此事後來被師爺知曉,自那以後,他最喜歡你,對你傾囊相授,甚至遠遊前,把他的琴都送給了你。」姜畫月說到這裡,眼圈紅了,五官開始扭曲,哽咽道,「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的!我喜歡畢師爺……」

  姜沉魚倒吸口冷氣,只覺手腳冰涼。那一字一字砸下來,比冰雹更痛絕。

  原來芥蒂在很早以前便已種下,只是她懵懂天真,一直不知而已。

  「你從小什麼都不搶,獨獨喜歡跟人搶感情。哪個人要說了聲喜歡我,你必然要費了十二分的心思令得他更喜歡你,如今,你又要進宮來搶皇上嗎?」

  「姐姐……」姐姐,你為何要這樣傷我?姜沉魚的眼淚一下子就落了下來,一遍遍的想:姐姐,你這樣傷我,你就快樂嗎?你不疼嗎?姐姐,你不痛嗎?

  她一直以為只要好好解釋,十幾年姐妹情深,終能融化一切誤解。她以為姐姐是知道她對公子抱著怎樣一種柔軟情懷的人。可是,此時,此刻,站在她面前,用冰冷的刀一樣的句子,慢慢的,異常殘忍的淩遲著她的心臟的人,是誰?

  是誰啊?

  偏偏,語音依舊沒有停止,繼續幽幽的傳入耳際,「不過這回你沒戲的。你不會有機會的,沉魚。因為,你爭不過曦禾的。並不是因為曦禾比你美,而是因為她和皇上擁有同樣的一樣東西,而那樣東西,你沒有。所以,沉魚,你沒有任何機會……」

  姜沉魚如具木偶一樣一動不動的站了半天,最後,抬起頭,深深的望了姜畫月一眼,什麼話都沒有說,轉身大步離開。

  「長相守」在她肩上迴蕩,她忍不住抬手摸了摸那顆珠子,心想,真好,這下子都齊了。公子穿的耳洞,姐姐送的耳珠,齊了。

  從今往後,這世間,再沒有東西可以傷到她了。

  因為,最傷她的,全都集在了她的左耳上。

  只要她左耳的孔還在,只要這環上的珠還在,她就會永遠永遠記住這痛,記住這苦,記住這恨。記住這一切是拜誰賜予。

  重重琉璃瓦,森森金鑾殿,這一切苦難委屈負疚絕望的源起者坐在那裡,他有世間最顯赫的身份,最無上的權威,他的名字叫——  昭尹。

  夜涼如水。

  更鼓聲遠遠的傳來,聽不真切,遠離正殿的暖閣中,少年天子身著便服,斜臥在錦榻之上,榻前擺放著一長條小幾,幾上奏摺,堆的跟山一般高,而他手裡也拿了一份,神色微倦。一旁羅橫察言觀色的送上參茶道:「皇上,歇會吧。」

  昭尹接過茶盞卻不喝,目光依舊膠凝在奏摺之上,從羅橫的角度望去,可見那份奏摺最是與眾不同,別的奏摺全是淺藍封面,惟獨這份,是無比華貴的金紫色,右下角還繪著一個蛇圖騰。看見這個圖騰,他頓時明白過來,那哪是奏摺,分明是程國送來的國書。

  四國中,璧佔其廣,圖騰為龍;燕佔其強,圖騰為燕;宜佔其富,圖騰為鶴;惟獨程國,四面臨海,乃一小小島國,形狀如蛇,故以蛇為聖。雖然土地貧瘠物資匱乏,但國中人人嗜鬥好武,吃苦耐勞,又廣招賢人異士、能工巧匠,致力鑽研兵器,人口一共不過區區八百萬,卻囤有二百萬精兵,其圖謀何事,路人皆知。

  孰料人算不如天算,就在程王銘弓準備一鼓作氣跨海攻打最是富有的宜國之時,一天起床時突然中了風,導致半身不遂,至今不能走路。

  他四十九歲,膝下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頗為有趣的是銘弓對三位皇子俱不待見,專寵公主頤殊。故而有傳聞說哪位皇子若得頤殊相助,必能成為下任程王。

  如今他寫信來,不知是何要事,竟讓皇上如此凝重。

  昭尹將茶盞擱到一旁,輕輕地嘆了口氣,喃喃道:「滿朝文武,難道就找不出第二個可以迎娶頤殊的了麼?」

  羅橫嚇一跳,原來程王要嫁公主?

  彷彿看穿他的想法,昭尹輕瞥他一眼道:「下下個月的廿九,程王五十大壽,想趁機為頤殊公主選婿,羅橫,你說,朕派誰去好?」

  以皇上之尊,必定是不能親自前往了,而滿朝文武能配的上那位高貴公主的,想來想去也只有一個人,可聽皇上剛才的意思,擺明瞭不想讓那位去,那麼,還有誰呢……羅橫一邊心中盤算,一邊謹慎地答道:「皇上若是為難,不如另挑個拔尖人選出來,封個爵位,遣他過去?」

  「這話說的輕巧,這種沒有根基的浮萍,程國公主會要才怪。」

  「其實也不算沒有根基啊,比如那位江……」說到這裡,含蓄的止住。

  而昭尹果然眼睛一亮,揚眉喚道:「田九!」

  下一瞬,田九便跪在了殿前。

  「交你去辦的事如何了?」

  田九道:「葉氏素來人丁稀少,至葉染時,已只剩他這麼一條血脈。所以,真正的葉系人,除卻夫人以外都死絕了,雖然江太醫細究起來,勉強可算夫人表了七代的表舅,但終歸是牽強。」

  羅橫笑道:「皇上想讓他算,當然就算。」

  昭尹擰眉。

  羅橫趁機道:「江太醫身為太醫院提點,已經不能再升了,可是他的兒子江晚衣,卻是一介白衣,尚無功名在身,品貌出眾,又加上醫術通神,那文采想必也是不差的。皇上讓夫人跟江家認了親後,他就是夫人的表兄,雖非王侯,但前途無量。若是他娶了頤殊公主,於夫人將來也大有幫助啊。」

  昭尹眸光微轉,忽的一笑:「將來?我將來要怎麼安置曦禾,難道羅橫已經知曉?」

  羅橫心頭一顫,知道犯了忌諱,連忙下跪道:「老奴失言,請皇上恕罪。」

  昭尹笑眯眯道:「起吧,看在你想出了這麼個絕佳人選的份上,就饒你這次。你素來極有分寸,不必我再提醒第二次了。」

  羅橫連忙應是,擦擦額頭,摸到一手冷汗。他看著這位皇帝長大,不得不說,昭尹實在是他見過的皇族子弟中性格最複雜的一個,有狼之堅忍、狐之狡黠、兔之機警,表面看總是笑眯眯,顯得很好脾氣,做的事卻一件比一件絕:所有人都沒想過他會和薛家翻臉,尤其是曦禾大鬧景陽殿那次,他還全力維護了皇后,誰料轉眼間罷黜皇后擒拿國舅逼將謀反砍其頭顱,雷厲風行的兩個月時間,就把四大世家之一的薛家給連根拔掉了;他看似恩寵曦禾,但為達目的不惜讓她以身試毒一病數月,至於那個所謂的流掉的孩子是不是真的就不清楚了,這宮裡頭的有些事,少知道一件都是福;還有他突然納姜沉魚為妃,怎麼看都像是故意要搶淇奧侯的妻子,真是捉摸不透的一個人啊。在這位新帝手下當差,需萬分小心才是,否則一個不留神沒準就得罪了他,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他這邊還在心有餘悸,那邊昭尹輕撫眉心,若有所思道:「田九,薛采到侯府後,情況如何?」

  田九答道:「侯爺去哪都帶著他,差遣使喚,一如其他下人,並無特殊之處。」

  「可有教他讀書習武?」

  田九想了想,「沒有。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小人以為,跟在淇奧侯身邊,看他為人處世,便已是最好的師表。」

  昭尹沈默了,伸出兩根手指,輕輕的點拍著桌面,一下一下,不急不緩。屋裡的其他兩人,田九跪著,羅橫彎腰站著,都不敢出聲。

  如此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昭尹終於停下敲桌的手,開口道:「依你們看,淇奧的用意何在?是泯卻恩仇將他栽培成材,還是就此埋沒,讓他一輩子都沒有出頭之日?」

  田九想了很久,答道:「如果是小人,必定是不放心身邊留這麼一隻幼虎的,絕對要將之扼殺在搖籃中,以防將來萬一。」

  「哦?」

  「但是,淇奧侯不是小人,所以,他絕對不會這麼做。」

  「哦?」

  「臣聽聞訓獸者皆要從幼獸開始,餵其食,練其功,增其技而收其心。其中又以收心最為艱難。但是一旦成功,小獸長成大獸後,便會對訓獸師忠心不二、言聽計從。」田七說到這裡,笑了笑,「在小人看來,淇奧侯無疑是此中高手,他有門客三千,各個對他死心塌地。所以這區區小薛采,到他手裡,也不過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

  昭尹的眼睛眯了起來,羅橫察言觀色,連忙補充道:「不過無論結局如何,都不會改變一個事實——薛也好,姬也罷,只有皇上願意讓他們風光時,他們才能夠風光,皇上不高興,大廈覆倒,也不過是頃刻之間罷了。」

  昭尹哼了一聲,卻有了點笑意:「就屬你嘴最甜。」停一停,又道,「不過,如果是朕,朕也是要扶植的。」

  羅橫立刻露出一幅很好奇的模樣。昭尹果然解釋道:「因為海納百川,有容為大。淇奧生性溫綿,敏於事而慎於言,用寧靜致遠、淡泊明志來形容也不為過。可謂是跟朕迥乎不同,但惟獨一點相像,那就是——自信。」

  說到這裡,豪情頓起,昭尹負手走到窗前,凝望著空中的圓月道:「朕既然能留下他,就有將他牢牢掌控於股掌之間的自信。若連這點自信都沒有,就愧當一國之主,璧國之君!」

  窗外清風拂動,花枝輕搖間,一人轉出灌叢,遙遙望來。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昭尹一怔,而那人已屈膝跪下,恭聲道:「沉魚參見陛下,有事相求,但請傳見。」

  水銀一樣的淡淡月色,披籠在她身上,令她周身都散發著柔和的光,流動著不屬於塵世般的玉潔冰清。而在那無限綺麗的光暈中,身穿藍紗的少女抬起頭來,一雙眼睛就像清澈的水晶,水晶之下,依稀有花朵在悄然綻放。

  朦朧而深邃。

  昭尹望著她,許久,勾起唇角微微一笑,喊了她:「淑妃。」

  這個稱呼,是一種權利的宣誓。

  姜沉魚幾乎可以感覺到,那迎面撲來的威懾氣息。多麼奇怪,明明是丈夫稱呼妻子的詞語,卻因為身份的緣故,竟可以絲毫感覺不到旖旎,只剩下冰冷的階層劃分。

  她叩首,然後穿過侍衛們驚奇的目光,一步步,走進暖閣。

  四月的夜,最是舒適。暖閣兩壁的窗戶全都大開著,絲絲涼風吹進來,吹拂著重重紗簾層層拂動。比之正殿和書房,這裡給人的感覺少了三分莊嚴,多了七分旖旎。

  昭尹含笑而立,視線在她的耳珠上停駐了一下,稱讚道:「淑妃的妝很別緻。」

  姜沉魚嫣然一笑,再次叩拜於地,將一卷捆的很仔細的捲軸呈過頭頂。

  「這是什麼?」

  「自薦書。」

  昭尹好奇的揚了揚眉,一旁羅橫正要接過,他擺擺手,親自接了過去,打開繩結,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手寫的工工整整的魏碑楷書,筆力蒼勁,氣象渾穆,精神飛動,結構天成。真是未閱其文,便已先醉了。

  「好字,這是誰的自薦書?」滾至最左側,看見最後的署名,微微一驚,「你的?」

  「是。」

  一陣風來,「長相守」搖搖盪蕩。

  昭尹眼底泛起幾絲異色,將捲軸看也不看就擱在一邊,緩緩道:「你想要什麼?」

  「一個機會。」

  「什麼機會?」

  姜沉魚抬頭,直視著他,一字一字道:「一個找到真正適合自己的位置的機會。」

  昭尹的眉毛頗具深意的挑起,拖長了語音哦了一聲,仍是不動聲色。姜沉魚知道,這位剛愎多疑的帝王正在估量自己,此時此刻,若有一句話說錯,她就再沒有翻身的機會。但是——

  就算沒有說錯話,我現在又何嘗有機會?

  一念至此,她將心一沉,豁出去了,置至死地而後生,今夜,若不能生,便死罷。

  「皇上,你可是明君?」

  這一句話問出來,昭尹和羅橫齊齊變色。空氣中某種凝重的威嚴一下子壓了下來,如弦上箭、鞘內刀,一觸即發。

  昭尹注視著跪在地上的姜沉魚,忽然間,笑了三聲。

  他笑第一聲時,箭收刀回;第二聲,力緩壓消;第三聲,風融月朗。三笑之後,世界恢復原樣。

  他靠在幾上,懶洋洋的將飄到胸前的冠穗甩回肩後,微微笑道:「朕是否明君,依卿之見呢?」

  「臣妾認為,皇上是明君。」

  「哦,從何而知?」

  「前國舅專橫跋扈,魚肉百姓,多少人敢怒而不敢言,皇上摘了他的烏紗砍了他的腦袋,為民除害,萬民稱快,此是謂賢明之舉;薛懷持功自傲,以下犯上,最後還叛國謀反,皇上御駕親征,將其誅殺,百萬黨羽,一舉殲滅,此是謂振威之舉;皇上用人唯才,不較出身,封潘方為將,此是謂恩沛之舉。並且,皇上自登基以來,勵精圖治,日理萬機,輕謠賦、勸農桑,令璧國蒸蒸日上,百姓安居樂業。當然是明君。」

  昭尹眉毛一挑,眼底笑意更濃:「哦,原來在淑妃眼中,朕是個這麼好的皇帝啊。」

  「所以,臣妾才會斗膽來此,提出妄求。」

  「朕若是不聽,是不是就失了這個明字呢?」

  姜沉魚咬著顫抖的唇,秋瞳將泣欲泣,頓時令人意識到跪在地上的,不過是個楚楚可憐的女子,而且,只有十五歲。昭尹的目光閃爍了一下,淡淡道:「為了保住這個明字,朕還是聽聽吧。說吧。」

  姜沉魚在地上磕了兩個頭,這才繼續說道:「臣妾下面要說的,都是肺腑之言。也許幼稚可笑,也許狂妄大膽,也許會觸犯龍威,但,都是心裡真正的想法。」

  昭尹不置可否的嗯了一聲。

  「首先,蒙皇上垂青,封為淑妃,外人看來,或多風光,於臣妾而言,卻是苦不堪言……」

  羅橫聽到這裡,頓時瞪大了眼睛,心想這個右相家的三小姐,還真是敢講啊,這種話都敢說!

  「家中父兄擔憂,一入深宮似海,頑愚如臣妾者,怕是禍不是福;宮中姐姐羞惱,昔日骨肉至親的妹妹,而今成了爭風吃醋的敵僚;臣妾自己,亦是茫然無依。宮中美人眾多,論才,姬貴嬪驚才絕豔;論貌,曦禾夫人麗絕人寰。而臣妾性格不夠溫婉,處事又不夠體貼,想來想去,只有一項長處。」

  「哦?」

  姜沉魚抬起頭,非常專注的凝視著昭尹,那清冽的目光彷彿想一直鑽入他的心中去,「那便是——謀。」

  閣內三人,靠著的昭尹,彎著的羅橫,以及潛著的田九,聞得此言俱是一震。

  偏生,她空靈的聲音,依舊如風中的簫聲,字字悠遠,句句清晰,「所以,臣妾前來自薦,願傾綿薄之智,以全帝王之謀。」

  又一陣風來,吹得桌上的捲軸骨碌碌的滾開,裡面的內容便那樣圖呈畢現,明明是嬌媚的女子口吻,卻訴說著最最驚世駭俗的志願,再用刲犀兕、搏龍蛇般的峻厚字體一一道出——

  「夫何一麗人兮,裙逶迤以雲繞。顏素皎而形悴兮,衣飄飄而步搖。言卿日沒而月起兮,行靜默而寡笑。展才容而無可豔兮,心有傷而如刀。」

  問名誰家女,原為羿帝妻。

  偷得不死草,恩憐兩相棄。

  天寒月宮冷,雲出桂樹奇。

  世道卿情薄,誰解淩雲志。

  后羿真英雄,群姝心歡喜。

  未聞芳箋諾,久傳磐石移。

  可憐芙蓉面,霜華染青絲。

  眾妃笑方好,稚女何所依?

  君主重恩愛,餘心慕天機。

  尋歡雙結髮,哪得方寸地。

  勞燕有紛飛,鴛鴦無不死,

  願作千媚蓮,長伴帝王棋。」

  謀之道,在乎智,爭其抗,成其局。分制謀、識謀、破謀、反謀四項,後三樣以製為基,講究的就是一個攻心為上。

  因此,姜沉魚這一步走的看似危險,其實卻是算準了有驚無險。當晚,她在沐浴更衣後,散著髮躺在長椅上凝望著窗外依舊皓潔的月亮時,心境已變得與之前完全不同。

  之前是等待,是隱忍,是綢繆,是畏懼;而今往後,則是更長時間的等待,更大限度的隱忍,更不動聲色的綢繆,卻勿需再畏懼些什麼。

  破釜沉舟,哀兵必勝,當一個人把什麼都豁出去了時,就再也沒有可以令她懼怕的東西了。因為,反正不會比現在更壞,所以要期待明天會更好。

  她忽然開口:「懷瑾,姐姐說,皇上和曦禾之間,有一樣共同點,是別人都沒有的,也因此形成了曦禾獨一無二的地位,你知不知道那是什麼?」

  懷瑾慎重的想了半天,最後搖頭。

  「我想了很久,都沒有想出來。然後我又想,那麼,我和皇上之間,有什麼不同的地方;和曦禾之間,又有什麼不同的地方呢?當我換了個方式再思考時,答案就浮出水面了。」姜沉魚對著月色淡淡一笑,「那就是——身世。」

  「身世?」

  「我們都知道,皇上是不受寵的宮女所生,一直到十歲以前,都過著無人理會的生活,十歲以後,他開始學認字曉政見知謀略通帝術,其中艱辛,冷暖自知。曦禾也一樣,父親是個酒鬼,母親又懦弱,我聽說她五歲的時候就光著腳在天墨齋前賣花,一直賣到十四歲。他們兩個的童年都過的太苦,所以皇上對曦禾,就難免有一種同命相憐的感覺,也因此,他會盡自己最大權力的去成全曦禾。因為,他自己的稜角已經被磨平了、絞盡了,而曦禾,仍然尖銳。」這就是她為什麼今夜會用這樣的方式走到他面前,去扮演那樣一個角色的前提——昭尹,喜歡,甚至說是病態般的欣賞並成全著有個性的人。

  比如跋扈妖嬈的曦禾,比如唯我怪僻的姬忽。

  還有……三年前的姐姐。

  彼時的姜畫月還帶著少女天真的野心,但到了宮裡,鋒芒逐漸收斂,性格也更加圓滑,反而使昭尹失去興趣。

  因此,要想昭尹重視,首先必須要顯現出自己與眾不同的地方。

  其次,光有性格還不夠,還要擁有可與該性格匹配的能力。比如曦禾有傾國之貌,姬忽有絕世之才。

  「可是小姐向來沒有表現出謀這方面的興趣啊……」握瑜想不通。在她印象裡,三小姐一直是個性格溫順乖巧聽話對下人也是和顏悅色從不亂發脾氣的好主子,但要真說是女中諸葛,卻有些牽強。

  姜沉魚瞥她一眼,笑了,「握瑜以為什麼是謀?」

  「謀,不就是出謀劃策嗎?」

  「謀,就是做出對主人而言最有利的事,說出對主人而言最順耳的話。簡而言之,就是討好。」

  「討好?」兩個丫鬟齊齊睜大了眼睛,這種論調實在是聞所未聞。

  「沒錯。討好。即使是聽起來這麼簡單的活,也分為上中下三層。下乘者討好身邊人;中乘者討好當權者;上乘者則討好全天下,所到之處,莫有不悅。」見她們不懂,姜沉魚開始舉例,「比如說我,之前就是下乘者,討好身邊的人,讓她們都喜歡我;曦禾是中乘者,她取悅了皇上;而淇奧侯……」提及這個稱呼,眸光情不自禁的黯了一黯,但再張口時,又是雲淡風輕,「他就是上乘者,當今璧國的民心所向。」

  「也就是說,小姐要由下變上?」

  「我現在還沒那個本事。」先變成中,才是當務之急。餌已經拋下,魚兒上不上鉤,卻還是未定之數。

  正想至此,門外有人通傳道:「奴才羅橫給淑妃請安。」

  姜沉魚連忙披衣而起,走至外室,羅橫立在廳中,朝她行禮道:「皇上命老奴把這樣東西交給淑妃。」說著遞上一物。

  姜沉魚接過來,卻是一張金紫色的摺子,打開看後,面色頓變,遲疑地望向羅橫:「公公這是?」

  「皇上說了,明兒早朝前,淑妃若有回信,請儘管叫宮人送來。」

  姜沉魚眸光微閃,嫣然一笑:「是,勞請公公先行回去,子時之前,必將回信呈上。」

  羅橫恭身去了,姜沉魚凝望著他的背影,笑容一點點消失,轉身走至書案前,喚道:「懷瑾,磨墨。」

  握瑜在一旁好奇道:「小姐,那是什麼?」

  「試題。」

  「誒?」懷瑾一邊磨墨,一邊看著折上的圖騰和文字,驚道,「這不是程國的國書嗎?」

  「嗯。」姜沉魚頭也不抬,取筆蘸墨便開始落筆,寫幾行,想一想,沒多久,紙上便寫滿了人名。

  懷瑾道:「程王在書中請皇上派使臣前去赴宴,皇上卻又把這書轉給了娘娘,究竟是何用意呢?」

  姜沉魚持筆,望著那滿滿一張的名字,沉聲道:「他在考驗我是不是夠資格當他的謀士。」

  「也就是說,皇上想看看娘娘心中的最佳人選是否和他想的,是同一個。」

  「這是我的第一仗,只許勝,不許輸。」狼毫如刀,遊曳紙上,筆起刀落,一個個人名被快速剔除,而第一個被剔除的,就是姬嬰。

  懷瑾抽了口冷氣,小心翼翼道:「以程國公主之尊,能與伊般配的,也只有淇奧侯吧……」難不成小姐還介意著曾立婚約之事,藏有私心麼?

  姜沉魚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搖頭道:「淇奧侯是最配的,但也是最不可能的。」

  「為什麼?」這下連握瑜都發問了。

  「因為我說過,皇帝不會允許姬家的勢力越來越大,成為第二個薛家,更勿提是做程國的駙馬。」

  握瑜眨眨眼睛,忽然指著紙上另一個被刪掉的名字道:「啊!小姐把大公子也給刪了!」

  懷瑾捂唇笑道:「大公子已經娶妻了呀,自不在考慮之內,更何況即便他想娶,也得少夫人肯應才是啊。」姜府上上下下全都知道,少夫人李氏善妒,偏姜孝成又是個色中餓鬼,因此夫妻倆人明裡暗裡不知為這事爭吵了多少次。

  姜沉魚想的卻和她們都不同,「哥哥生性輕浮,若真娶到了頤殊,是禍非福,到時候殃及全家,神仙難救。」自己的哥哥是個什麼性子的人,她最是清楚不過,這趟渾水,先不說有沒有福氣沾,便是他能,她亦不允,皇上既無意讓姬嬰受此殊榮,又怎會便宜姜家。

  滿朝文武,那麼多人,但真到要挑之際,卻又覺少的可憐。筆尖在越來越少的人名上徘徊,最後停在「江晚衣」的名字上,心頭某個聲音在說:是了,就是他。

  進宮前一日,便依稀聽說皇帝有意讓太醫院提點江淮與曦禾夫人認親,如果此消息屬實,那麼皇帝心中的最佳人選,必定就是這個少年才俊醫術精湛的白衣卿相了。因為……他除了一個薛家,所以,要再扶植一個葉家,重爭這三足鼎立之勢……麼?

  姜沉魚凝望著那個名字,久久不動。

  直到一旁的懷瑾提醒道:「娘娘,已經是亥時三刻了。」

  她猛然一驚,如夢初醒,最後微微一笑,取過一張考究灑銀梨花紋帖,在裡面寫下一個名字,然後封好口交給握瑜道:「把這個帖子送去給羅公公。」

  於是,這張薄薄的書帖,便先由握瑜交給羅橫,再由羅橫呈至徹夜批折尚未就寢的昭尹手中。他拆開封口,裡面寫著兩個字——  「潘方。」

  竟不是江晚衣?!...<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5-16 07:33 AM

第二部 赴程   第七章 赴程

  代漏五更寒。

  姜沉魚一夜未眠,在瑤光殿中等候。

  而朝堂之上,文武百官也各個面色凝重,竊竊私語,瀰漫著一股浮躁氣息。

  昭尹靠著龍椅,見狀微微一笑:「諸位愛卿,前往程國賀壽的人選想好了嗎?」

  群臣彼此瞧望了幾眼,最後都將目光眼巴巴的看向姬嬰,偏姬嬰低眉斂目,面色沉靜,一言不發,看他的樣子似乎對此毫無興趣。如果淇奧侯不去的話,又能派誰去呢?

  昭尹目光一掃,望向姜仲:「右相可有良薦?」

  姜仲遲疑地出列道:「回稟皇上,依老臣之見,派往程國的人選需當慎重考慮才是……」光聽這一句開場白,昭尹就猜到這隻老狐狸又要開始打太極了,果然,姜仲接下去道:「聽聞程國公主頤殊,雖然才貌雙全,但德行有失,性格暴躁,對其三位兄長,更是呼來喚去的毫無敬意,這樣一匹胭脂馬,非尋常人所能駕馭,所以,此趟出行的人選,必定要慎重再慎重才行,迎娶不成公主事小,丟了璧國顏面事大。皇上英明睿武,想必心中早有人選……」

  還沒說完,昭尹已不耐煩的揮了揮手;「行了。淇奧,你說。」

  群臣見矛頭指向淇奧侯,各個豎耳傾聽。

  姬嬰出列,卻在大殿中央靜靜地站立了許久,最後開口道:「微臣舉薦一人——神醫江晚衣。」

  此答案顯然出乎眾臣意料,一驚之後紛紛交頭接耳。這江晚衣何許人也?不過是區區太醫院五品提點的兒子,並無功名在身,雖因曦禾夫人中毒一事而名聲大噪,但畢竟只是一介布衣寒士,怎能代表璧國去角逐駙馬?

  昭尹聽後卻頗為受用的點了點頭,笑道:「淇奧親自舉薦,必定是有過人之處了。」

  「臣舉薦此人,原因有三。其一,程王久纏病榻,頤殊身為女兒,想必心中也是極為擔憂的,若晚衣能治好程王的病,就算不能受封駙馬,亦有其他恩惠。」

  群臣聞至此處,忍不住拍案叫絕——對啊!只要治好了老子,還怕做女兒的不肯嫁麼?這可比費盡心思的去和其他兩國的人選比拚文才武功要便捷的多,也高明的多!果然不愧是淇奧侯,想出的人選就是與眾不同。

  「其二,晚衣雖無功名,卻是曦禾夫人的表兄,皇親國戚,身份尊貴,足以與公主相配。」

  這第二句話一出,群臣呆了。

  什麼?江晚衣是曦禾夫人的表兄?這是怎麼回事?他們兩個又是什麼時候攀上的親戚?

  而少許先前聽聞風聲已經知悉此事的大臣則是表情複雜:阻撓吧,天子授意,哪個有膽子敢去撬那個龍鬚?不阻撓吧,眼看那妖妃攀上靠山,將來必定更加受寵,到時候想再剷除可就難上加難嘍……

  再看皇上,眉眼輕彎,笑的清朗:「原來淇奧已經知曉此事了,沒錯,朕正準備挑個好日子,讓葉江兩家認祖歸宗呢,如此一來也好,正好可以封了爵位,讓晚衣風風光光的去程國。」

  群臣聽皇上那麼一說,連忙把已到嘴邊的話各自嚥了回去,心中雪亮:說什麼讓淇奧侯舉薦人選,分明是這對君臣倆事先商量好了的,一搭一唱,可真會做戲。

  姬嬰繼續道:「其三,晚衣不但精通醫術,而且文才文流,加之相貌出眾,謙雅有禮,不輸任何一位貴胄王孫,正是駙馬的上上之選。」

  昭尹撫掌大笑道:「好,很好,非常好!」末了還扭頭道,「諸位愛卿以為如何?」

  群臣至此哪還有話,連忙俯首跟從。

  與此同時,一小太監飛奔至瑤光殿,對等候已久的姜沉魚將堂上的情況描述了一遍,最後道:「回娘娘話,大臣們商議了一陣子後,全都同意派江晚衣前去。」

  握瑜慌道:「娘娘,怎麼辦?皇上選了江晚衣!」

  姜沉魚咬著下唇,最後只說了兩個字:「再探。」

  朝堂上,使臣人選在群臣的附和聲中敲定。昭尹忽道:「對了,潘將軍何在?」

  羅橫在一旁答道:「左將軍去平秋為其父收骨修墓,算算日子也快回來了。」

  昭尹點頭道:「潘卿一片孝心,至感動天。」停一下,又道,「此去程國,千里迢迢,晚衣不會武功,再加上天有不測風雲,舟行海上,恐遇兇險。不如就派潘卿與其同往,彼此之間,也有個照應。傳朕聖旨,命他在原州等候,待江卿到後,一同上船,去程國權當散散心吧。」

  於是聖旨上就又多添這麼一樁,群臣齊稱吾主英明。昭尹聽著他們的讚美,看著他們唯唯諾諾的樣子,心中大爽。想當年薛氏掌權時,自己幾曾有這般風光,說一,諸子不敢說二?實權在手的感覺果然很好,很好很好呢……

  羅橫將擬好的聖旨呈上去讓他過目,昭尹看見黃色緞面上漆黑的名字:「江晚衣」和「潘方」,忽然想起幾個時辰前姜沉魚送來的那封書帖,便忍不住又笑了。

  爽快!爽快!稱帝四年,就數今兒最爽快!

  他長身而起,轉身揮袖離開,羅橫連忙喊道:「退朝——」

  瑤光殿中,姜沉魚聽著二度來報的小太監的補充,一顆提在半空中的心終於放了下去,但舒了口氣的同時,又感到一種深深的不安。

  她畢竟還是小瞧了皇帝。

  一心想著出奇制勝,所以雖然明知於情於勢,江晚衣都是最好的人選,但還是另闢蹊徑在朝臣中擇了潘方。

  她選潘方,原因亦有三:

  其一,潘方乃當朝左將,身份權勢已與當初不可同日而語,而且皇上有意拉攏他,在給他無上尊崇的榮譽的同時,再給他一門婚事,是所謂的錦上添花,寵上加寵。

  其二,頤殊雖然眼高於頂,視天下男子如無物,看不上尋常書生,但卻最是崇拜英雄,潘方乃一堂堂鐵血男兒,久經沙場,又對秦娘一往情深,心裡必定不願迎娶公主。當其他使臣紛紛對頤殊趨之若騖,惟獨潘方對她神情冷淡,兩相比較下,那位心高氣傲的公主會對誰更有興趣,不明而喻。

  其三,眾所周知,程國嗜武,尤其在冶煉兵器方面,成就頗著。但是敝帚自珍,此等機密又怎肯向旁國透露?所以,此次名義上說是娶公主,暗地裡可以做的事情卻多著呢。江晚衣雖然什麼都好,惟獨不會武功一事,相當要命,如果換成潘方就不同,他雖是武夫,但性格機警,沈著老練,否則也不可能指揮三軍。無論從哪方面看,他才是最適合的人選。

  關於這第三點,懷瑾異議過:「他若真是個聰明人,當初怎會獨自一人找上薛門,不但沒為秦娘討回公道,反而被打個半死?」

  姜沉魚當時是這樣答她的:「正所謂關心則亂。秦娘是潘方唯一的弱點,一旦事關秦娘,潘方就無智可言。但是,現在這唯一的弱點都已經沒有了,天下還有什麼能再觸動的了他?」

  但是,其實這三點理由都只是表面上的,真正的理由只有兩點:

  一、 她不願意讓曦禾得勢,所以不能讓江晚衣成為程國的駙馬。

  二、 比起後宮封后,皇上此時更重視朝中人心,而潘方,是他目前最想收納麾下的第一人。

  有了這兩個理由,她就可以無視昭尹心中的最佳人選,提出她想提的名字。

  只是沒想到,最後還是……輸了一籌。

  高明啊……

  昭尹遠比她想的還要聰明,因為他並沒有在這二者之間取捨,而是乾脆一併推出,如此一來,江晚衣固然可以給程王治病,潘方也可以趁機主事竊取程國軍情,無論他們之間誰能蒙受頤姝垂青,於皇帝而言,都是贏。就算他們都沒當上程國的駙馬,只要辦妥了那兩件事,此行的目的就已達到。

  自己,果然還是嫩了些呢。姜沉魚望著窗外的晨曦,有些氣餒,但很快又振作起來,無論如何,這個開始還算不錯,未來的路還長的很,這次仗打的不夠漂亮,下次可以更精彩些。她所欠缺的不是智慧,而是經驗。就像一個垂髫童子,怎麼也不可能一夕之間身長成人。

  所以,無妨事。

  她閉上眼睛,一遍遍的對自己說,無妨,還有下一次機會。下次,她一定會再進步。

  姜沉魚深吸口氣,然後睜開了眼睛,天邊的朝霞,無限絢麗,映在她的素顏之上,令得雙瞳璀璨明亮,仿同落入人間的第一顆晨星。

  便在這時,羅橫出現在殿門口,笑眯眯的彎腰道:「皇上有請淑妃——」

  來了。

  這麼快,她就等到了第二次機會。

  斜陽西落,黃昏的天邊彤雲如錦。但宮闈深深,重重屋簷下,陰影幽幽。幾乎是一踏進殿內,一股寒意便罩了過來,姜沉魚不由得拉緊了衣襟。

  禦書房內,昭尹背負雙手立在窗前,凝望著遠處的夕陽,神色靜默,不知在想些什麼。見她到了,也只是揮揮手讓羅橫退下,羅橫識得眼色,將所有侍奉的宮人一併帶出去,只聽咯的一聲,房門合上了,屋內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姜沉魚叩首道:「沉魚參見陛下。」

  昭尹嗯了一聲,並不轉身,視線依舊投遞在晚霞處。他不說話,她就不敢起身,只能安安分分地跪著,心中有點忐忑,不知這位喜怒無常的帝王究竟在想些什麼。

  長案上的沙漏一點點流下,任何細微的聲音在這樣靜謐的空間裡都顯得格外清晰。她聽見自己的呼吸因緊張而有點急促,但奇怪的是昭尹也沒比她好多少,忽緩忽疾,顯然也在猶豫不決中。

  如此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昭尹終於長長的吸了口氣,開口道:「你在自薦書上寫道『願作千媚蓮,長伴帝王棋』,可是當真?」

  她垂睫道:「誠心所至,不敢欺君。」

  昭尹這才回身,幽深難測的目光在她身上掃了一圈後,親手攙扶:「起吧。」

  姜沉魚抬眼回視著他,兩人的目光在空中定定交錯,昭尹凝視著她,用很真摯的一種聲音緩緩道:「沉魚,你是個美人。」

  她的睫毛顫了一下,感應到他話裡有話,果然,昭尹下一刻就放開了她的胳膊,轉身走到御案前坐下,繼續道:「但是,這宮裡,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她靜靜地望著他,沒有做任何回應。

  昭尹又道:「朕選你入宮,你可恨朕?」

  恨嗎?沉魚淡淡的想:也許有過吧……在最初聽到聖旨時,在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嫁給淇奧侯時,在姐姐因此而不理自己時……她對這個帝王,確確實實是遷怒過的。但是,等到心靜下來了,就又明瞭,昭尹只是個導火索,而禍因,卻是早就已經埋下的。所以,他此刻問她恨不恨他,她又能如何回答?

  昭尹沒等她回答,自行說了下去:「就算你恨,事情也已成定局,不管你喜歡也好,不喜歡也罷,這深宮內院從此之後就是你的天與地,而妃子這個名分,也將跟你一生,無可更改。」

  姜沉魚的嘴唇動了幾下,有些話幾乎已經要湧出喉嚨,但到了舌尖處卻又深深捺下。他沒有說錯,一切已成定局,再無更改的可能。

  「朕知道你不甘心,所以你才會主動請纓,而朕也知道有虧於你,所以——」昭尹的瞳仁裡倒映出她的影子,深深一道,「朕決定成全你。」

  她頓時抬起頭來,悲喜難辨地望著他。

  「現在擺在你面前的,是兩條路。第一條,也是其他所有宮裡的女人都走的那條,成為朕的枕邊人,為朕生兒育女,如果你的兒子有出息,將來被立為儲君,你就能當上太后,福澤豐隆的老死在宮中。」

  姜沉魚抿緊唇角。

  「第二條,」昭尹忽然笑了,目光閃動,帶著欣賞,「也就是你自己所要求的,成為朕的謀士,輔佐朕的基業,成為朕的臂膀,為朕守住這圖璧江山。朕不許你后位,不許你私情,但是,只要朕在位一日,這盤龍座旁,總有你的一席之地。」

  姜沉魚深深拜倒:「願與吾皇同守圖璧,不離不棄。」沒錯,這才是她真正要的。昭尹,看懂了她的自薦書。她在詩裡用嫦娥奔月的典故訴說了自己不想做他的妻子,因為恩寵易逝,情愛難留。但是臂膀則不同,如果說,姬嬰是昭尹的左臂,那麼,自己就要做他的右臂,即使已經不能成為夫妻,她也要站在和姬嬰同等的地位上,與他一起共看這盛世風景。

  因為……

  因為……

  她愛的太卑微,卑微到,即便能和他同擁有一個天空,都會感到滿足。

  姬嬰不喜歡她,沒有關係,如果今生註定無夫妻之緣,那麼,就圓同僚之情吧。只有這樣,才不辜負她與他同生於這個時代,同長於璧國疆土,同為帝王之臣。

  她的額頭碰觸到冰涼的地面,熱淚一下子湧了上來,心中有些釋然,卻又有些淒涼。

  昭尹淡淡地看著她,眼底似乎也閃過幾許不忍,但終歸被嚴苛所覆沒:「但是,醜話說在前頭,要做朕的臂膀,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你的智謀朕已經領略了一次,但那遠遠不夠。所以,朕現在要給你第二個考驗。能否完成,關係到你,以及你們姜家今後的全部命運。」

  心頭某塊巨石緩緩壓下,姜沉魚睜大眼睛,屏住呼吸,然後見昭尹的嘴唇開開合合,說的乃是:「朕要你,和潘方晚衣他們同去程國。」

  她的呼吸,在一瞬間停滯了。

  去程國……

  去程國!!!

  這第二次機會,竟然是讓她去程國。

  不得不說,此事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饒她再是聰明絕頂,也沒想到,昭尹會做出如此大膽甚至可以說荒誕的決定——讓一個妃子,作為一步隱棋,離開皇宮,遠赴敵國。

  心頭一時間閃過無數個想法,紊亂之中,卻彷彿抓住了某根至關重要的隱線,並且有個聲音告訴她,一定要抓住,緊緊抓住。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最兇險最離譜的契機,往往也是最好的良機!

  一念至此,她堅定的抬起眼睛道:「陛下想讓臣妾以什麼身份去?」

  「藥師。晚衣的師妹。」

  「目的?」

  「促成他們其中一人與程國公主的聯姻,並,獲取程國的機密兵器譜。」

  果然夠狠。這位帝王並不二選一,而是兩個都要。

  姜沉魚咬緊牙齒,感覺到自己的雙手都在情不自禁的戰慄。她太清楚這個任務的困難與艱險程度,也知道事成事敗各有什麼樣的結局。難道她真要去挑戰那樣的難題?其實就這麼隨波逐流地在宮裡過一輩子也沒什麼啊,可以百無聊賴的看看花看看草,坐等自己慢慢變老,起碼,不用勞心費力,不用危機四伏……

  姜沉魚閉上了眼睛。一顆心沉到谷底後,就又重新浮起:難道這不是她所要的難題麼?她怎甘心老死宮中,怎甘心年華虛逝?不說別的,但這宮中,也不見得就安全,多少是非,見的多聽的更多。所以,根本就沒有什麼好畏懼的。

  不要怕。沉魚,不要怕。

  可以的。一定、一定可以做到的。

  姜沉魚再次睜開眼睛時,瞳仁清亮,雙手也恢復了平靜。

  昭尹將她的一系列細微變化看在眼底,心底有些唏噓:這個女孩兒,倔強不肯服輸的性格還真像曦禾,而聰明剔透上,又有點像姬忽,果真是集二人之長。如此資質,如此姿容,若是平時遇見,必會捧為至寶、憐愛有加,只可惜……

  他的眉頭微蹙了一下,瞳色由淺轉濃。

  而這時,姜沉魚開口了,每個字都說的很慢:「臣妾願往。但是,臨行前,臣妾有三個請求。」

  「講。」

  「第一,臣妾要帶一個婢女和兩名暗衛同行。婢女是從小侍奉臣妾的懷瑾,機敏穩重忠誠可靠。此次遠赴程國,衣食住行,多有不便,有她隨行,可省去臣妾許多麻煩。至於暗衛隨意,只要武藝高超,可在危機時刻加以保護即可。」

  「准了。」

  「第二,臣妾要一把吹毛斷髮的匕首,和一種見血封喉、服之頃刻喪命的毒藥。」

  昭尹奇道:「這是為何?」

  「匕首貼身而藏,以備不時之需,至於毒藥……」姜沉魚說到此處,悠然一笑,「臣妾非常非常怕痛,萬一事情敗露,落入敵手,恐怕無法承受酷刑,所以,不如賜我速死。」

  昭尹面色頓變,心頭震動,一時無言。他盯著她,似乎是想要把她看透,又似乎是想將她重新猜度。

  窗外有風,帶著夜幕初臨時的涼意一同吹進屋中,帳幔層層拂動,一如人心。

  昭尹眼底泛起幾許迷離,緩緩道:「好,准你所求。」

  「謝謝陛下。」

  「你還有一個要求,是什麼?」真難想像,連死都提出來了的她,最後一個要求會是什麼更離譜的事情。

  姜沉魚的眼神忽然黯然了,垂下頭低聲道:「下月廿四,是家姐誕辰。我想請陛下在那天,去陪陪她。」

  昭尹有點驚訝,但很快就明瞭了,輕嘆道:「好,朕會在那天大辦盛宴,一定讓姜貴人過個風風光光的十九歲芳辰。」

  「如此,就多謝陛下了。」姜沉魚再次叩拜。

  昭尹的目光膠凝在她身上,緩緩道:「你,沒有別的要求了嗎?」

  「這樣就可以了。」姜沉魚笑了一笑,這一笑,如拂過風鈴的春風;如照上溪泉的夜月;如晨曦初升的水霧,清靈美好到無以復加。

  然而,看入昭尹眼中,則成了隱隱約約的一種憐惜,很輕、很淡,卻又真實存在。

  這個女孩兒,原本是姜家的小女,原本該是姬嬰的妻子。

  這個女孩兒,現在是他的妃子。

  這個女孩兒,不願當妃子,想當謀士。

  這個女孩兒,只有十五歲。

  偏是這樣的時機這樣的境地遇見了這樣的人。

  造化真弄人。

  姜沉魚走出書房時,已是亥時。

  夜涼如水,宮燈流蘇搖曳,道路明明滅滅。

  羅橫本要相送,但被她拒絕,獨自一人走出玉華門。

  一陣風來,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左耳上的耳環,原本繫著長相守的地方,已經更換成為另一顆米粒大小的珍珠,襯得她的臉色極為蒼白。

  「這種毒叫紅鳩,乃鳩毒之最,一升裡只能提煉出一滴。」先前,在御書房內,田九呈上了這粒珍珠,並解說道,「我已將紅鳩放入珠中,關鍵時刻只要用牙咬碎吃下,入口即死。」

  昭尹的目光在她身上掃了一圈,開口道:「把你的長相守解下來。」

  姜沉魚一怔。

  昭尹道:「一名藥女,是不可能戴著這樣一隻耳環的。」

  姜沉魚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將耳環解下。田九就用那顆小珍珠換下了長相守,再將耳環還給她。

  昭尹一邊看著她戴上新耳環,一邊滿意地點頭道:「這樣就行了。即使你不幸被擒手腳被縛,只需輕輕側臉,便可咬住此珠。」

  姜沉魚試了一下,果然很輕易就能咬到垂在左肩上的珠子。其實她原本想的是參照父親所培訓的那批暗衛,將毒藥藏在牙內,但是很明顯,昭尹的這種方法更安全也更隱蔽。誰會想到,要去注意一個女俘虜的耳環呢?

  一念至此,姜沉魚收回手,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錦盒,打開盒蓋,被卸下去的長相守就靜靜地躺在錦鍛上,熒熒生光。她摸著圓潤的凸起表面,手指開始微微發顫,在御書房內硬是被壓抑下去的情緒,在這一刻,排山倒海般湧躥出來,無力可抗,更無處可逃。

  此去程國,萬水千山,前程未卜,而她所接到的任務又是那般艱難,若不成功,便只有一死。因為,昭尹絕對不會讓人知道派往敵國的間諜,竟然會是他的妃子。也就是說,很有可能,自己此番離開,便再也再也回不來……

  回不來了,帝都。

  回不來了,圖璧。

  回不來了,長相守。

  姜沉魚的睫毛如蝶翼般顫個不停,但腳步卻依舊堅定,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一處宮門前。

  宮門尚未落栓,半掩半開,透過門縫,可以看見裡面的屋子還亮著燈,一個熟悉的投影映在窗紙上,很輕易地點綴了她的眼睛。

  她在門外默默地站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緩緩伸出腳,邁過門檻。

  兩名宮人正說著話從內屋走出來,看見她,俱是一呆。「淑妃娘娘?」

  其中一名連忙放下手裡的物什,迎了過去:「娘娘這麼晚了怎麼會來?」

  她的目光膠凝在窗上的剪影上,「我想見姐姐。」

  兩名宮人對望一眼,帶著古怪的神情進去稟報了,窗紙上,但見那剪影將頭一側,說了些什麼。然後一名宮人匆匆出來道:「貴人已經睡了,淑妃娘娘有什麼事明兒個再來吧。這都這麼晚了,我們也要落栓了。」

  姜沉魚一種很平靜的聲音道:「告訴姐姐,她若不見,我便不走。」

  宮人為難,躊躇了一會兒,轉身又進了屋。

  窗上的剪影變得激動,揮手、走動,轉入死角,再也看不見。

  夜風習習涼,姜沉魚站在嘉寧宮的庭院裡,看著光禿禿的臘梅樹,想起就在不久之前,她來這裡時,上面還盛開著鵝黃色的花朵,而今已全部凋零了。要想再睹盛景,只能等來年。

  來年,它肯定會再開,但是自己能不能看的到,就是個未知數了……

  門簾再度掀起,宮人走出來道:「貴人有請娘娘。」

  姜沉魚進屋,暖暖的香氣立刻籠過來,與屋外的冷風,簡直天壤之別,恍若兩個世界。進入內室,只見牙床的幔帳已經放下,依稀可見姜畫月擁被而臥,背對著她,一動不動。

  宮人們紛紛退了出去。

  房間裡靜悄悄的,只有蠟燭偶爾蹦竄出一兩朵燭花,呲呲聲響。

  姜沉魚站在離牙床五步遠的地方,望著幔帳裡的身影,像隔著一條銀河那麼遙遠。

  拜父親的專一所賜,她和畫月,還有大哥孝成都是一母所生,因此,從小感情就特別好。在僕婢如雲的丞相府內,長她三歲的畫月總是親自為她梳頭穿衣,不讓其他嬤嬤動手。

  在草長鷹飛的三月會帶她去踏青;

  在百卉齊放的四月會帶她去賞花;

  在新荷初開的五月會帶她去遊湖;

  在焦金爍石的八月會帶她去避暑;

  在滴水成冰的十二月會夜起幫她蓋被……

  畫月之於她,是姐姐,是閨友,亦是第二個母親。因此,三年前聖旨下來要畫月入宮時,十二歲的她哭紅了眼睛,臨行那日牽住畫月的袖子,不肯鬆開。

  於是畫月對她笑,摸著她的頭道:「傻丫頭,哭什麼?我可是進宮去享福的啊!要做,就得做人上人;要嫁,就得嫁帝王妻,這樣才不枉生一世嘛。像你姐姐我這樣的,普天之下也只有皇宮才配成為我的歸所啊。而且,你放心,我絕對能得到皇上的寵愛,到時候,你想什麼時候進宮看我,就什麼時候進宮,咱們姐妹還是能日日見面的。」

  畫月沒有食言,她入宮後蒙受昭尹盛寵時,昭尹問她想要什麼,她提的第一個要求就是——讓妹妹能自由出入宮闈。

  三年……三年時光悠逝,究竟是什麼在改變往昔的一切?是越來越文靜寡言的她,還是被這皇宮所折磨的越來越多疑刻薄的姐姐?

  明明是最最親密的親人,為什麼會走到這種境地?

  姜沉魚凝望著那重帷幕,想不明白。

  在她長時間的沈默中,姜畫月終於先按捺不住,轉過身瞪著她道:「你要見我,卻不說話,究竟想幹什麼?」

  姜沉魚依舊沈默。

  姜畫月火了,掀開簾子怒道:「你難道不知道我跟你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嗎?還是,你又想出了什麼陰謀要算計我?我告訴你……」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因為,姜沉魚突然撲過去,一把抱住她。

  姜畫月呆了一下,然後便想推她,但她抱的實在太緊,根本推不開,頓時慌了:「你、你你這是做什麼?大晚上的發、發發什麼瘋?」

  姜沉魚抱住她,喃喃道:「姐姐,你抱抱我,只要一會兒,一小會兒就行了……好嗎?」

  姜畫月的表情由慌亂轉為迷離,呆呆地坐著,任憑她抱住自己,過了許久才啞著嗓子道:「別以為撒嬌我就會原諒你……」

  姜沉魚將腦袋埋在她胸口上,感應到從裡面傳出的心跳聲,一下一下,急促、紊亂,卻又那麼真實,那麼溫暖。

  她想,她要記住這個聲音,深深的記住,然後帶著這個聲音去程國。這樣,就不會覺得孤單了。

  而姜畫月咬了咬嘴唇,抬起一隻手,想要撫摸她的頭髮,但最終還是停住了,沒有摸下去,眸底湧起很複雜的神色,有點柔軟,又有點滄桑。

  兩姐妹維持著那個姿勢,過了很久很久。

  姜沉魚深吸口氣,慢慢的鬆開手,終於放開她,抬頭朝她微微一笑:「謝謝。」

  姜畫月定定地望著她。

  她轉身離開。

  姜畫月心中一緊,不由得喚道:「你……你怎麼了?沉魚?」

  她回頭朝她再次笑了笑,「沒事,我只是在撒嬌而已。」

  姜畫月的目光轉為狐疑,低聲說了句:「莫名其妙。」

  她第三次微笑,柔聲道:「安寢,姐姐。」然後推開門走出去。月光如紗,薄紗攏上她的臉龐,點點晶瑩,絲絲漣漪。

  那是,水晶一般的剔透淚光。

  姐姐啊,若我身死異國此生再不得相見,請你不要難過。因為,起碼,在我們最後分離時,沒有再吵架,而是擁抱。

  就像小時候一樣,相親相愛。

  維圖璧辛卯四載,五月乙朔五日辛子,左將軍潘方、東壁侯江晚衣,攜文士藥師樂者農技共計二百八十人出使程國,聲勢浩大,萬眾矚目。

  越日,帝攜二妃同赴襄山狩獵,此二妃者:一曦禾、一沉魚也。途中淑妃不慎染疾,一病不起,奉帝命往遷京郊碧水山莊靜養。

  水浪輕拍,鷗鳥翻飛,姜沉魚站在船頭,凝望著帝都的方向,眼眸沉沉。

  出了這條彌江,就入青海。過了青海就是程國。也就是說,一出海的話,就真的等同於離開了圖璧的疆土。臨行前,許多人都抓了把腳下的土壤放入香囊中貼身保藏,看來,眷戀故鄉的人並不單只有她。然而,大部分人對於此趟出行都興高采烈、滿懷好奇,要真細數不怎麼開心的,估計就只有她,以及——

  姜沉魚回身,抬頭看向船艙二層,一人躺在桅桿上,疊著腿,手裡拿著壺酒,沈默地望著天空——那是潘方。

  自打他上船後,就沒再說過一句話,終日躺在桅桿上喝酒,鬍子邋遢的臉上,始終帶著一種麻木呆滯的表情。若非知道他的身份,真是難以想像,此人就是號稱繼薛懷之後的璧國第一名將。

  看來,他還沒有從秦娘之死的打擊中恢復過來。而皇帝卻又授意他迎娶程國公主,難怪他會顯得如此鬱鬱寡歡。

  姜沉魚在心底嘆息。

  也許是因為自己親眼見證了當時潘方向秦娘求婚的一幕,因此,她對這個看似粗獷實則深情的男子,有著自然而然的好感。如今見他黯然情傷,令她不由得好生後悔:若非她對皇帝提議讓他去程國,他此刻應該能在秦娘墓前守節。一己之私,拖了無辜之人下水,怎不心有慼慼然。

  姜沉魚不敢再看,連忙將視線轉回岸上。遠處依稀有粉色延綿成線,隨著船隻的馳近,逐漸變得鮮明——

  一簇簇,一枝枝,豔態嬌姿,繁花麗色,仿若胭脂萬點,佔盡春風。更有老樹冠大枝茂,垂在岸邊,兩相倒影,各顯芳姿。

  不是別物,正是杏花。

  姜沉魚眉心一悸,眼眶情不自禁的熱了起來,幽幽的想:杏花,開了啊……

  「杏花,開了啊。」

  一個清朗優雅的聲音從身旁傳了過來,說的正是她心中所想。姜沉魚一怔,側頭望去,只見青衫翩然、面如冠玉的男子將手臂擱在欄桿之上,凝望著同一片杏林,微微而笑。

  他們身旁再沒有第三個人,可見,他是在對她說話。

  此人在兩個月前,尚默默無聞,但兩個月後,卻名動天下,一躍成為帝都第一新貴。

  太醫院提點江淮的獨子。

  淇奧侯的門客。

  民間的神醫。

  以及,曦禾夫人的表哥。

  四種無比閃亮的光環最後在他身上凝成一束,那就是——東壁侯江晚衣。

  離宮前,昭尹曾為他們做了簡單的介紹,只說她叫阿虞,名義上是醫師,實際是名暗使,讓江晚衣多加照顧與配合。

  她當時就在想,他,究竟認不認得自己?在寶華宮裡曦禾吐血那天,他第一次進宮為曦禾看病,而她當時也在場。

  但幾日相處下來,江晚衣對她的身份隻字不提,態度言行沒有一絲不自然的地方,是真的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還是城府太深故作不知?

  如今,他主動找她搭話,又偏偏提及對她來說已成忌諱的杏花,是無心之舉,還是故意試探?

  姜沉魚的眼眸逐漸轉深,但唇角卻揚了起來,朝他嫣然一笑:「是啊,今年的花期比往年都晚,卻開放的最是燦爛呢。」

  「欲問花枝與杯酒,故人何得不同來?」在吟念這句詩時,江晚衣眉間有著淡淡的蕭索,像是想起了什麼往事,但等他的目光轉到她臉上時,便化成了暖暖笑意,「其實,蘭芯草並不是萬能的。」

  姜沉魚下意識地摸上自己的右臉頰,為了避人耳目,也為了隱藏真實儀容,她不但穿了件非常寬大的黑袍,從頭兜罩到腳,而且更用蘭芯草的藥汁在臉上畫了半個巴掌大小的暗紅色胎記,如此一來,就破了相。

  對鏡自攬,自認為畫的非常逼真,幾天下來,同行的其他人也都被矇蔽了過去,如今卻被江晚衣一眼識穿,看來神醫之名,果非虛傳。

  她輕籲口氣,笑道:「果然瞞不過你。」

  「你不妨試試這個。」江晚衣從袖中取出一隻玉瓶,遞了過來。她伸手接過,拔開瓶蓋,裡面的液體無色無味,像水一樣清澄。

  越好的奇藥往往越沒有特徵,姜沉魚的眼睛亮了起來,「多謝。」停一停,問道,「你不問我原因麼?」

  「人生美好,我還想活的久一點。」說完這句話後,他就轉身走了。

  姜沉魚看見遠遠的有幾個美麗的樂娘圍住他,嘰嘰喳喳的說話,而他周旋於她們之間,舉止溫存卻不輕浮,文雅而不疏離,更不知說了些什麼,惹得那些女孩子們全都笑了起來。

  看來,這倒是個風流人物啊……

  再看一眼桅桿上的潘方,真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姜沉魚一邊感慨著,一邊轉身回艙,艙內是一個極為寬敞的前廳,穿過廳門後進內室,由樓梯往下走入艙底,是條細長的通道,兩旁各有十二間房,通道盡頭的右手邊那間,就是她和懷瑾的。

  室內佈置精美,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還用簾子隔出了裡間,懷瑾正在桌旁整理物什,見她進去,笑道:「小姐你來的正好,剛去廚房,廚娘說船上剩餘了些鮮果,送小姐一籃,空出倉庫來好等到了下個埠頭多補購些。」

  姜沉魚一眼看見桌上的果籃,提手處還繫了條黃色絲帶。她略做沉吟,道:「替我謝謝她,順便跟她說,我想洗澡,請她燒桶熱水來。」

  懷瑾睜大眼睛:「洗、洗澡?」在船上洗澡,可是很奢侈的事情啊。小姐向來行事低調,能不給別人添麻煩就儘量不添,怎得這會兒突然提出這麼嬌縱的要求?

  「放心吧,你跟她們去說,她們是不敢不應的。」說到這裡,姜沉魚眨眨眼睛,自嘲的笑,「誰叫我是東壁侯的師妹呢。」

  東壁侯可是當今圖璧炙手可熱的大紅人,不但船隻所到之處各地百官爭相討好,這船隊裡,對他獻慇勤的更是比比皆是,連帶她也跟著沾了不少光。不得不說,昭尹給她安排的這個身份絕妙,江晚衣本就來自民間,有個師妹毫不奇怪,而且,這個師妹可以在低調的同時又享受一些身份上的便利之處,比如有個小丫鬟,再比如,可以奢侈的在船上洗熱水澡。

  懷瑾去的快,回來的也快,不多時,兩個身強力壯的廚娘便抬著一大桶熱水哼哧哼哧的來了,倒好水,準備好洗漱物品後,再利索的離開。懷瑾關上門,拉上簾子,正要挽袖子伺候,沉魚道:「你也出去吧,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懷瑾雖然有點驚訝,但她素來不是個多嘴的丫頭,立刻也退了出去。

  姜沉魚走到木桶前,望著蒸騰的水汽低聲道:「我現在要沐浴,接下去的——你們知道該怎麼做了?」

  四下裡靜悄悄的,什麼聲音都沒有。但她滿意一笑,將那籃蘋果拎到桶旁,解開衣衫跨入水中,靠著桶壁舒服的嘆了口氣。

  皇上派給她的那兩名暗衛應該已經離開了吧?雖然從來感應不到他們的氣息,但是,他們也應該知道此時如果偷看妃子洗澡會有什麼後果,料他們沒有那麼大的膽子,還敢繼續藏匿在這個房間裡。

  姜沉魚想到這裡,將籃子裡的蘋果一個個拿出來,拿到第九個時,上面有道黃線,她用牙咬開,然後順著那條黃線輕輕抽拉,從裡面抽出一條卷的很小的絹帕,展開來後,裡面寫了一句話:「至程後,往雲翔街蔡家鋪子買迷迭香三斤。」

  字體一板一眼,似初學者,但每一點都向右斜飛,這是父親用左手寫字時的特有習慣。

  在接到出使程國的任務當夜,她便派握瑜將此事知會了父親,請他先派人趕赴程國做準備。「我要程國內部勢力分佈的資料,五品以上的官員、燕國、宜國這次派出來赴宴的使者,每個人的生活習性和喜好通通都要知道。最後,是頤殊此人從小到大所經歷的每件事情,所接觸的每一個人。越詳盡,越好。」

  這是當日她對父親所提出的要求。如今他送來這字條,顯見一切已經佈置妥當。接下去,只需要等到了那邊與他們接頭便可。

  姜沉魚將整件事從頭到尾又仔細想了一遍,確信自己沒有什麼疏漏後,丟掉蘋果,將那絹帕浸入水中,墨色頓時化了,等再取出來時,就變成了很普通的一條手帕,任憑誰都無法從上面找出端倪。

  做完這一切後,她決定專心享受這個難得的熱水浴,誰料,才剛閉上眼睛,就聽見咚的一聲,整個世界都劇烈的震動了一下,桶裡的水也頓時潑出小半。

  外面響起一陣喧鬧聲,似乎出了什麼事情。

  姜沉魚沒有慌亂,耐心地在熱水中等待,果然,一震過後,船隻就慢慢地恢復了平靜。再過一會兒,懷瑾來敲門,喊道:「小姐,我可以進去嗎?」

  「進來吧。」

  懷瑾匆匆進來,將門合上,道:「小姐,剛才沒嚇著你吧?」

  「發生什麼事了?」

  「是有輛船在咱們前頭觸礁沉了,掀起好大的浪,連累咱們也跟著顛了一陣。」

  「怎麼這麼不小心?不是說領航的是個老手嗎?」

  「不是咱們的船啦!是別人的,這會兒,咱們的船伕正在打撈忙著救他們呢。」

  咦?彌江之上,竟然有別家的船在航行?難道對方不知道,皇家使船出航,其他所有船隻通通都得避開讓道麼?

  姜沉魚立刻起身穿衣,懷瑾道:「小姐,做、做什麼?」

  「看看去。」她倒要看看,是哪個那麼大膽,竟敢觸犯天威。



第二部 赴程   第八章 出海

  甲板上,人頭攢動,將船頭圍繞了個密不透風。女子們竊竊私語,顯得比平時躁動。

  姜沉魚走過去,眾人看見是她,紛紛側身讓路,而人群分離之後,第一眼看見的,是一件紅衣。

  紅衣本已火般濃豔,被水浸透,紅得越發灼眼,彤雲般鋪瀉在修長的軀體上,與黑髮纏繞,帶出十二分的妖嬈,襯得坐在船頭的男子,有著難以言述的風姿。

  他極瘦,露在袖外的手骨節白得幾近透明,手與腿都比一般人要長,拿著酒罈仰頭狂飲時,就多了幾許別人所模仿不來的大氣與不羈。明明渾身濕透,卻半點狼狽的樣子都沒有。

  他將酒全部喝完後,用袖子擦了擦嘴巴,這才轉過頭來,對著眾人搖了搖酒罈,眨眼道:「廿年陳釀,果然好酒。」

  江晚衣立在一旁,聞言招手命人再度送上酒來,取了兩隻大碗,親自斟滿,遞給紅衣男子一隻,自己也拿一隻,坐到他對面的甲板上道:「一人獨飲無趣,不如兩人對飲?」

  紅衣男子眼波兒往斜上方一瞟,當他做這個動作時,表情就顯得說不出的撩人,看得週遭一幫女孩兒們臉紅心跳,而他凝望著桅桿上的潘方,笑道:「這位仁兄看上去也是同道中人,不一起麼?」

  潘方低下頭,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兒,就在眾人以為他不會有所回應時,他突然一個縱身,輕輕落地,盤膝在二人身旁坐下。

  姜沉魚目光微動,走出佇列,自侍女處拿了碗,放到潘方面前,將酒斟滿。然後對懷瑾點了下頭。懷瑾會意,立刻進內艙取了古琴出來。

  姜沉魚跪坐於地,把琴放在膝上,指尖劃過,金聲玉振。

  樂聲一起,紅衣男子頓時面露喜色,舉了舉碗,江晚衣跟著舉碗。潘方雖然仍沒什麼表情,但喝的比他們都快,一仰脖子,就是一口而盡。

  懷瑾上前斟酒。

  週遭眾人看的目瞪口呆——什麼都沒問,都還不清楚對方的身份來歷,怎麼就開始拼酒了?

  盤膝坐地的三人,則如故友般你敬我一碗我敬你一碗,不多時,旁邊的空地上,就堆滿了酒罈。

  姜沉魚十指如飛,越彈越快,三人也跟著越喝越快,最後,她一個散挑七,琴絃突斷,音符戛然而止,而江晚衣手中的酒碗也同時嘭的一聲,碎成了碎片,裡面的殘酒飛濺出來,弄汙大片衣衫。

  他啊了一聲,嘖嘖嘆道:「誒呀呀,這可是我最喜歡的一件衣裳呢。」

  紅衣男子揚唇笑道:「我賠你一件就是。」

  江晚衣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大禮:「如此,晚衣便先謝過宜王了。」

  什麼?宜王?

  週遭頓時起了一片抽氣聲。

  這個看上去閃亮耀眼華麗無邊的男子,竟然就是宜國的國君赫奕麼?

  難怪燕王彰華曾雲:「四國之內,荇樞如千年古樹,蒼姿英闊;銘弓乃寒漠孤鷹,孤芳自賞;唯有赫奕,鎬鎬鑠鑠,赫奕章灼,若日明之麗天,可與吾相較也。」

  燕王說這句話時,乃是五年之前,璧國的國君還是先帝荇樞。荇樞聞言一笑,加了一句:「赫奕的確像太陽。而他最像的地方就是——只要陽光照的到的地方,都有他宜國的生意。」

  富饒豐裕的宜國上至君王下至走卒,全都熱衷商業。宜國的商旅遍足四國,宜國的買賣通達各處,宜國國都鶴城,本國居民不過七千,外來人口卻有三萬。宜國,無所廣、無所強,卻以其精,得與三國分衡天下。

  而此刻,這個頭髮和衣服都還在滴答滴答淌著水的人,真的就是赫奕??

  眾人站在一旁圍看,什麼樣表情的都有。

  而當事人則無比坦然地面對種種猜度震驚狐疑的目光,拍拍自己的衣袍道:「可惜啊可惜,我現在身無分文,錢兩財物全都在剛才的船裡被沉了……」

  江晚衣笑道:「宜王富甲四海,區區一艘沉船算的了什麼?」

  「說到這個,我忽然想起一事……」赫奕說著,從鞋中取出一個豆腐乾大小的金算盤,用比一般人都要瘦長的手指飛快的撥了幾下,然後抬頭道,「四千六百二十六兩。謝謝。」

  江晚衣一愕:「誒?」

  「三十匹織繡坊的上等雲緞,六十盒濃芳齋一品胭脂,七十箱紅書樓的雪紙,九十簍甲級桐花油,還有其他零碎物件等加起來一共是五千七百八十二兩白銀,看在你我一見如故且你又請我喝酒的份上,我就給你打個九折,吃點虧,只收你四千六百二十六兩好了。」赫奕將金算盤舉到他面前。

  江晚衣詫異道:「可是我並沒有買這些東西啊。」

  「你是沒買。」

  「那為何問我要錢?」

  赫奕指了指海面:「因為你的船突然轉彎,撞到了我的船尾,因此害我的船一頭撞上暗礁,所有物品全部沉入大海,這筆帳我不能問龍王去要,就只好問你要了。」

  江晚衣被弄得啼笑皆非,嘆道:「真不愧是百商之首的宜王啊……也罷,你既要了,我不給豈非太失理。」

  赫奕眯起了眼睛,「好,夠爽快!看來璧王果然慧眼識人,挑了個好使臣呢。」

  江晚衣沉吟道:「不過這筆錢恐怕要晚些才能給你。」

  赫奕伸了個懶腰,笑眯眯道:「無妨無妨,只要在我下船時給我就好。」

  這時一名隨從匆匆奔來,對著江晚衣耳語了幾句,江晚衣點點頭,起身拱手道:「有些瑣事要處理,容我先撤。」

  赫奕伸手做了個請自便的姿勢,看著江晚衣轉身離去,然後將目光收回來,轉到了姜沉魚身上:「今日有幸聆聽姑娘的琴音,真是讓人三月不知肉味。你的琴已舊了,不知小王是否有幸賠姑娘一把新琴?」

  姜沉魚非常乾脆的一口拒絕:「無幸。」

  這下輪到赫奕一愣。

  姜沉魚掩唇,含笑道:「因為我不想弄得和師兄同一下場。宜王若是問我追討琴絃突斷驚了御體的損失,那可怎麼辦?」

  赫奕打了個哈哈,眨眼道:「好姑娘,你可比你師兄精明多了。」

  一名侍女從船艙內走出來,躬身道:「熱水已經備好,有請宜王沐浴更衣。」

  赫奕起身,抖抖紅衣道:「妙極妙極,銷魂當屬酒後澡,不羨神仙不早朝……哈哈哈哈……」一邊笑著,一邊揚長去了。

  圍觀的眾人見熱鬧完了,也紛紛散去。而姜沉魚注視著赫奕離去的方向,眼眸深沉,若有所思,直到一聲輕咳在身旁響起,她側頭一看,卻是江晚衣回來了。

  江晚衣衝她一笑:「天快黑了,夜間風涼,還不進艙?」

  姜沉魚皺眉道:「為什麼宜王會出現在彌江?」

  「有兩種可能。第一,他是剛從青海進來的;第二,他和我們一樣也是要出海。」

  「無論哪種可能,堂堂宜王來了璧國,而國內竟無一人知曉,實在是……」想到這裡,姜沉魚心中五味摻雜:皇帝的密探,父親的暗衛,都是千里挑一的英才,本以為天衣無縫,誰知之前竟然半點風聲都沒接到!若非此次誤打誤撞撞了對方的船,恐怕一直都蒙在鼓裡。而且,這次觸礁事件真的只是意外嗎?會不會另有玄機?

  江晚衣笑了笑,道:「還有更離奇的事情呢。」

  姜沉魚揚眉。

  暮色中,江晚衣的笑容看上去有點熱切,像是看見了什麼有趣的事情,顯得興趣濃濃:「船沉了,只有宜王獲救。不是我們不想救別人,而是——」他豎起一根手指,衝她搖了一搖,一字一字道,「江裡根本沒有第二個人。」

  姜沉魚霍然一驚。

  天邊,最後一抹餘暉也終於收盡,夜幕降臨,船燈搖曳,交織出重重陰影。仿若此刻所發生的一切,讓人看不清,也猜不透。

  她什麼話也沒有說,轉身進艙回到自己的房間,然後低聲道:「你們出來吧。」

  簾子輕拂,兩道人影幾乎是同一時刻綻現,屈膝跪落,沒有絲毫聲音。

  姜沉魚看著這二名暗衛,心底湧起很複雜的情緒:一方面固然是對這兩人行動間的快捷、俐落而感到由衷的讚嘆,一方面又帶著隱憂——曾以為父親所訓練的暗衛已是天下之最,不曾想,皇帝的死士,也毫不遜色。他日若起衝突,後果……不敢想像。

  想到這裡,她將懷裡的古琴放到桌上,「你們可有看見剛才發生的一幕?幫我看看,這琴絃,究竟是怎麼斷的。」

  兩名暗衛依言上前,對著琴身端詳片刻,雙雙抬頭,彼此交換了個複雜的神色。

  姜沉魚揚眉道:「如何?」

  一人答道:「要以內力將琴絃震斷不難,但是,當時宜王離主人有三尺遠,隔空發力,弦斷琴卻不顫,更未傷及人身,則需要非常高明的技巧……」

  「也就是說他,他不但身懷絕技,而且還是個不世出的高手?」

  暗衛道:「如果屬下沒有猜錯,他當時是同時向你們三人發力,主人和侯爺都不會武功,因此一個斷了琴絃、一個碎了酒碗,唯有潘將軍,可與其相抗衡。」

  姜沉魚回想起先前的一幕,當時的確只有潘方毫無變化地坐在原地繼續喝酒,想來是將宜王的力度給無形化解了。

  「不過……」一人遲疑。

  「不過什麼?」

  「屬下還發現一個奇怪的地方,看,這琴絃的裂口並不怎麼平整,如果是屬下的話,可以做得更乾脆俐落些,由此可見對方的功力雖然輕巧,但強韌不足。但是,以宜王同時能試探三個不同方向的人而言,他的武功絕不會在屬下之下,因此,屬下懷疑……宜王可能受了傷,導致後繼無力。」

  什麼?他有傷在身?

  可剛才看見他時,他雖然狼狽,但氣色極好,而且又那麼痛快的喝酒,完全不像受傷之人啊,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宜王為什麼要試探他們?外界只曉宜王精商,沒想到他還擅武,一位位高權重、身驕肉貴的皇帝,為什麼會有這樣深不可測的武藝?還有,為什麼沉船隻救起了他一個人,而他又受傷了?為什麼他會出現在璧國境內?他的船是真的觸礁,還是另有原因?

  一連串的問題困擾著姜沉魚,不詳的預感頓時湧上心頭。如果我是昭尹——姜沉魚突然想到某種可能性,心中一沉——

  她也許低估了那位城府極深的年輕帝王。

  首先,如果宜王真是秘密進璧的話,那麼,昭尹很有可能通過暗線已經知聞了這件事,那麼,如果她是他,當機立斷所要做的就是——暗殺掉赫奕。

  最直截了當的消滅對手,一向是昭尹的行事作風。

  因此,昭尹派出密探狙擊宜王,宜王的隨從在此過程中被摧折耗盡,最後只剩下了他一人——否則,作為一個皇帝,怎麼也不可能獨自一人上路。

  在最危機關頭,宜王找到了良機——那就是出使程國的官船。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索性大大方方地假裝被救上船,如此身份一公開,眾人皆知宜王上了璧國的官船,昭尹就不能再對他做些什麼。因為,如果讓宜國國君死在了璧國的官船上,此消息一傳出去,兩國必定大亂。

  完了,我們全都被利用了……

  姜沉魚咬住下唇,冥冥中好像有一隻手,撥開重重迷霧,慢慢的規整出清晰思緒來。

  好個宜王!

  好個鎬鎬鑠鑠,赫奕章灼的赫奕!

  本來也是,天下最精明者當屬商人,最老謀者當屬政客。而作為兩者最成功的結合體的赫奕,又怎會是個簡單人物?

  昭尹想暗殺他於無形,不想自己的船隊反而被赫奕利用,成了對方的平安符。估計這會得知了消息正氣的跳腳。但也沒辦法了,人已在船上,兩百多人恐怕這會都知道宜王上了咱家的船,想再動手已晚……除非!

  除非撇了這二百八十人,做那宜王一人的殉葬品!

  姜沉魚豁然站起,臉色變得慘白——以二百八十人,換一人,其實,也並非不值得的。因為,宜王一死,宜國必亂,宜國一亂,目前四國表面上的協和狀態就會瓦解,燕程必有動靜,天下越亂,於璧國而言就越為有利……之後的風起雲湧暫先不計,現在就看昭尹狠不狠得下心,捨不捨得了這二百八十人!

  潘方是國之大將,晚衣是當朝新貴,她是妃子,他應該會留他們三個活口,但其他人……

  如果我是昭尹,我會不會趁消息還沒散播出去前,將船上的其他人全部滅口,然後暗中再更換一批人前往程國?只要領頭的三人不變,其他人換了,別國也不會察覺。只要能殺了宜王,一切就是有意義的!如果我是昭尹……如果我是昭尹……

  姜沉魚越想越覺惶恐,整個人都開始瑟瑟發抖,一旁的暗衛看見她這個樣子,彼此又對視了一眼,低聲喚道:「主人?主人?」

  兩滴眼淚就那樣猝不及防地從水晶般剔透的黑瞳中流了出來,姜沉魚揪著胸前的衣襟,絕望地閉上眼睛——不必再想,她已經知道了答案。

  昭尹,必然是會那麼做的。

  明日辰時,船隊會抵達彌江的最後一個埠頭——天池鎮,做最後的食物補給和準備,然後正式出海,離開國境。

  聽聞天池鎮風景極美,所有屋舍全部建在水上,居民出行,全部劃船而行,故又有水上仙境之稱。船上眾人都對那心慕已久,這幾日盡討論著要去一見風采。

  恐怕,到時候船一靠岸,等待他們的不會是仙鄉美景,而是槍林箭雨。

  這些人……這些自帝都開始便與她一起在船上生活的人,縱然大多還都不怎麼認識,但是,他們有的為她巡過邏,有的為她劃過船,更有端茶倒水,噓寒問暖者,而今,大難臨頭,就要變成屈死冤魂,一想到這種可能性,怎叫她不膽顫心驚、悲傷難抑?

  「不,我想錯了……不會這麼糟糕的……我太多心了……沒事的,沒事的,沒事的……」她試圖說服自己,留一線希望下來,但最後三個字卻越說越輕,無力的連自己都不信。如果,一切都像她所預料的那樣,以最壞的形式發生,那她怎麼辦?

  眼睜睜地看著這麼多無辜者死去?

  可不捨得,又能有什麼別的辦法麼?與天子做對,是大罪,屆時天子遷怒姜家,如何收場?

  是置身事外,還是一施援手?是為成大事不拘小節,還是人命關天不讓生靈塗炭?

  如果我是昭尹……姜沉魚雙腿一軟,沿著船壁,滑坐到了地上,但下一刻,卻又握住拳頭,踉蹌站起:我為什麼要是昭尹?我為什麼要站在他的立場上想?我為什麼要以他的冷血和殘酷思考問題?我為什麼不能是別人,比如——公子?

  如果我是公子……

  這個假設一經乍現,便仿若一束光,穿透陰霾濕冷的黑幕,帶來了光明與溫暖,身體的顫抖就那樣神奇的停止了,她握著自己的衣袖,一遍又一遍的想——

  如果我是公子……

  如果我是姬嬰,我必定不會見死不救,讓這些無辜的人死的不明不白。

  公子一定會救他們……

  哪怕錯失除掉宜王的最佳良機;哪怕昭尹會因此大怒;但是,寧可愧對天子,卻不愧對天地——那才是公子的處事作風。

  那也該是她,目前應該做的事情。

  姜沉魚一掠頭髮,整了整自己的衣冠,然後打開門走了出去。她已經知道下一步,該如何做了。

  夜幕已落,春夏交替的五月,風柔氣暖月明。

  姜沉魚走到主艙,吩咐管事的老李:「咱們此次出行,可有帶煙火?」

  李管事連忙回道:「有有,不夜京老字型大小的浮水煙花乃是一絕,特意帶了兩箱,以備到程國後……」

  姜沉魚打斷他:「速速取來。」

  李管事一呆:「取來?現在要用嗎?」

  姜沉魚注視著某個方向淡淡一笑:「當然。良辰美景,無雙貴客,此時不用,更待何時。」

  李管事跟著側目,發現她所看著的方向,乃是——赫奕。

  宜王顯然已經沐浴完畢,換了身天青色新袍,懶洋洋地靠坐在欄桿上,披散著一頭濕漉漉的長髮,手裡提著壺酒,卻沒在喝,比之先前衣紅似火的明豔來,顯得靜鬱了幾分。

  他的目光沒有焦距的落在天上,彷彿是在賞月,又彷彿只是在等候風將頭髮吹乾。

  璧國的貴族崇尚孔學,嚴守「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之教,見慣了正襟危坐的男子,如今再見歪坐斜靠的赫奕,倒萌生出幾分新鮮來。

  姜沉魚走了過去:「船上陋簡,怠慢了陛下,還請見諒。」

  赫奕聞言回頭,看見是她,挑眉一笑:「有月有風有酒,還有美人,有了這四樣聖物,又怎麼談的上簡陋二字。」

  姜沉魚目光閃動,緩緩道:「也許還少了點什麼。」

  赫奕眨眨眼睛:「比如?」

  「此地太安靜了。」幾乎是話音剛落,就聽身後嗖的一聲長哨,絢爛的弧光拖帶起長長的尾翼直飛衝天,然後嘭的炸開,變成了無數點光,映現成繁花的樣子,再翛然緩逝。

  而那些花,成了此刻最好的背景。

  她站在夜空之下,淡淡的笑,眉睫間,如有辰光。一束束煙花在她身後飛旋,綻開,湮滅。

  船行緩慢,江岸上已有人被煙花吸引,循跡而至,拍掌歡呼。

  船上眾人也是無限驚喜,全都跑上甲板看。

  原本寂靜尋常的夜,忽然就喧鬧了起來,彷彿沉睡的女神睜開眼睛,萬物頓時復甦,花朵綻放,百雀爭鳴,有了無邊顏色。

  而在船舷的這一邊,赫奕靠坐在欄桿上一動不動,靜靜地看著姜沉魚,臉上帶著一種幾乎可稱為高深莫測的表情。

  姜沉魚沒有被那樣的表情嚇倒,揚唇又笑:「陛下,這是我為你安排的特殊節目,你不喜歡麼?」

  赫奕的目光在空中的煙花和喧囂的人群處一掠即回,重新落到她臉上,依舊不動聲色。

  姜沉魚又道:「陛下肯定會喜歡的,因為——」

  她頓了頓,赫奕果然接口:「因為什麼?」

  「因為,陛下那損失了的四千六百二十六兩銀子,可都著落到這裡了呢。」說到這裡,姜沉魚側頭提高聲音喚道,「李管事。」

  李管事正在監督下人放煙花,聽見她叫,連忙小跑過來:「在,虞姑娘。」

  「看到江邊的那些人了麼?」

  「是,看見了。」

  「派人搭著小船過去,管那些看熱鬧的人,每人收取一百兩銀子。」

  「啊?」李管事徹底呆了。

  姜沉魚目光流轉,笑得嘲諷,「世上哪有白看的熱鬧?你儘管去,不用怕。他們若問起,就說是宜國國君命令的,專門為他的準備的煙花,平民百姓憑什麼跟著沾光?」

  「可哥可是……這一百兩銀子也也、也……」也實在太黑了吧!李管事將後半句硬生生的吞了下去。一百兩,足夠普通百姓用一年的了。

  「宜王還說了,若是交不出一百兩銀子的,就再去找人來看煙花,找來的人越多,那一百兩就平攤的越多。所以,最終交多少,就看他們在明日卯時前能拉多少人來,若是叫來了一百人以上,那麼多出的部分錢,就給他們。」

  雖然這個命令非常古怪,但做了三十年的官家管事,李慶深知有些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因此二話不說,就轉身去辦了。

  待他走後,從始至終一言不發的赫奕,這才眯了眯眼睛,眸中精光若隱若現,緩緩道:「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所以,甚至不需要等到明日卯時,方圓十里所有人都會知道,陛下在我們的船上。」

  「我的名聲盡毀。」魚肉鄉民本已是最令百姓咬牙切齒的事情,更何況他還是魚肉到別人的地盤上。

  「但是,」姜沉魚學他先前的樣子抬頭,看著遙遠的天邊,「明天的月亮會比今天更圓。能賞到明夜更圓的月亮,這不是很好麼?」

  赫奕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笑了,越笑越大聲,最終從欄桿上一跳落地,撫掌道:「好,好!這買賣確實劃算之極!這真是我活了二十四年來,最值得的一筆買賣。」頓一下,目光一定,望著她微笑,「你這個小姑娘真有意思。你絕對不是個普通的藥女。」

  姜沉魚嗯了一聲。

  「你也不是江晚衣的師妹。」

  姜沉魚本想否認,但腦海中突然靈光乍現,最終坦白:「確實不是。」

  赫奕的眼睛亮了起來,落到她臉上時,則沉澱為深邃的探視:「你是誰?」

  「你猜?」

  「此船的管事對你畢恭畢敬不敢有違,作為藥女,你的地位太高;作為官員,可惜你身為女子;作為領袖,你又太過年輕;如果猜你只是個因為好奇而跟著出行的貴胄千金,你又太過聰明了……」赫奕說到這裡搖了搖頭,「我猜不到。」

  其實並非他笨,而是世上誰能料到,璧國的皇帝竟會派自己的妃子當間諜去敵國?想起自己微妙尷尬的身份處境,姜沉魚心中一黯,但嘴上卻笑道:「沒關係,你可以慢慢猜。因為此去程國,還需十多日,如果你能猜出我的身份,我就應你三件事情。」

  「若是我猜不到?」

  「那就換你應我三件事情。」

  赫奕表情微變,雖然在笑,卻多了幾分詭異:「你可知道,這種賭不能隨便打。我以前認識一個女孩子,也是跟別人打賭,如果輸了,隨便對方提什麼要求。最後……」

  姜沉魚截住他的話,「最後那個女孩子就嫁給了賭贏的人是嗎?」

  赫奕眨眨眼睛:「原來你知道。」

  姜沉魚嫣然道:「知道。」

  「那麼,你就不怕?」拖出曖昧色彩的強調,恰到好處的停下,赫奕的眼睛,變得越發明亮。

  「為什麼要怕?能嫁給宜王,是多少女子夢寐以求的事情?」

  反將一軍,赫奕果然無言以對,怔了半天,只好低低的笑了:「有意思,有意思……我果然是上對了船,竟會遇到你這麼有趣的小丫頭。」

  姜沉魚看著他笑,慢吞吞地說道:「有趣的事情還有很多,我保證,你絕對會不虛此行。」

  這一趟,不虛此行的人,其實是她。

  若非昭尹派她使程,她幾曾能料,自己竟能結識宜國的君主,而且還救了他一命,讓他欠下自己這麼大的人情?

  藉著放焰火,吸引江邊的百姓圍觀,然後又以非常霸道的強權徵收銀兩弄得怨聲載道。要知道天下間的事,傳的越快、鬧的越大的只會是醜聞。所以,斂財是假,傳訊是真。當人人都知道宜國君王在使程的官船上時,昭尹再心狠手辣也沒用了。他能捨得了二百八十人,還能捨得二千八百人、兩萬八千人不成?此事傳揚越廣,要滅口消證就越難。即使他再氣再怒,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船隻平安出境。

  一場危機就此化為無形。

  恐怕從鬼門關頭走了一趟回來的船上眾人還不自知。唯一知情的,也只有她自己,和眼前這個看似豪邁不羈,其實八面玲瓏的宜王了。

  與他打賭要三個承諾,贏了固然最好,輸了也無妨,她的身份一旦曝光,他能怎樣,還真的想娶她不成?無論是她求他,還是他求她,兩人間的羈絆一旦產生,就不會消逝。這是一枚絕世好棋,如能善加利用,將來必有作為。

  而這樣的棋子,在海的那一邊,還有很多、很多……

  夜空皓瀾,分明是同樣的天與地,但這一刻於她而言,一切就都已經不同。

  最起初,她的世界很小很小,只有自己家的院子,然後某一日,無意看見了姬嬰,世界便多出一塊,圍繞著姬嬰而轉,待得進了宮,便又擴出一片,但終歸還是狹隘。

  但是現在,現在她站在船頭,臨江而立,所有的星光全都照得到她,輕風吹過來,送來兩岸的花香。前程未卜,又何嘗不是擁有無限可能?只要善加把握這些可能,她就能夠擁有最後想要的結局。

  不再害怕了。

  不再迷茫了。

  也不再縮手縮腳。

  這是她的天與地。

  要當謀士,並不意味著她臣服於昭尹,一切起源,只不過是為了讓自己過得更好。而聽從昭尹的安排前往程國,也並不是真的要幫昭尹成功,只是為了體現自己的價值,以期待站到更高的命運之上。一如她這一刻,救宜王,為的是救下這一船的無辜者,也為自己爭取到另一份機緣。

  這樣寬廣的天與地啊……

  姜沉魚看著看著,眼中有霧氣慢慢的升起。

  冥冥中好像有什麼東西就此丟失了,再也找不回來,再也恢復不成原來的樣子;但另有一些東西開始昇華,彷彿破繭而出的蛹,幻化成了蝴蝶。

  「陛下。」她側頭,「長夜漫漫,要不要與阿虞下一局棋?」

  赫奕笑,眼角彎起,帶出三分戲謔三分自得與一分似有若無的寵溺,「我的棋可下的很好哦。」

  姜沉魚學他的樣子笑了笑,「真巧,我也是。」

  夜風輕輕的吹,江水靜靜的流。

  江邊人頭攢動,越來越多,抱怨聲,哀求聲,吵鬧聲,彙集成了兩人下棋時的背景,與空中飛躥的煙火一起,烙為永恆。

  第二日卯時,當晨曦落到江上時,船伕們抬著一隻只箱子上船,排列成行,再打開蓋子。

  兩眼佈滿血絲顯得有點憔悴的李管事捧著書冊稟報導:「昨夜共有三千六百七十九人觀看了焰火,並上繳現銀。除少部分人還沒交齊外,其他共收繳到四千二百零九兩銀子。已經清點完畢,請姑娘過目。」

  姜沉魚看著那一箱箱的銀子,淡淡一笑。

  倒是與她對弈的赫奕一改之前昏昏欲睡的樣子,從座椅上跳起,衝到那些箱子面前,喜道:「很好很好,都收上來了,都是我的……」正要伸手去抱,姜沉魚使個眼色,船伕們立刻啪啪啪的將蓋子又全部蓋上了。

  赫奕驚訝地轉頭道:「這不是給我的麼?」

  「誰說是給你的?」

  「可你們明明還欠我四千……」

  姜沉魚伸手,李管事會意地遞上自己的算盤,她伸手撥了撥,邊算邊道:「我們撞沉了陛下的船,理應賠償船上貨款共四千六百二十六兩。但是,陛下現在住在我們的船上,吃我們的用我們的,每日三餐按百兩計算,還有點心茶水宵夜,再加五十,至於更換的衣衫鞋襪,和日常所用,馬馬虎虎再加八十。還要打點侍女的傭金,給下人的賞錢……」

  赫奕急了,忙道:「等等,我為什麼要給賞錢?」

  然而姜沉魚不理他,將算珠撥得飛快,「再加上房費,一天所花共三百一十兩,按十五日後到程國算,共計四千六百五十。還有我們送宜王去程國,宜王身份尊貴,當以貴賓價計算,那就再加一千兩的旅費。如此一扣除,陛下還需給我們一千二十四兩銀子呢。我知道陛下現在沒錢,沒關係,等船到了程國,我們派人跟陛下去驛站取,就不算這自取的車馬人工費了。」

  赫奕呆呆地看著她,過了許久,放長吁口氣,苦笑道:「我現在就從船上跳下去,還來不來得及?」

  姜沉魚嫣然:「陛下難道沒聽說過上船容易下船難麼?」

  赫奕伸著手指,朝她點了半天,最後無奈的拍向自己的額頭:「你厲害,你厲害,棋下得好,帳也算的精,我算是服了。」一邊說著,一邊朝船艙走去。

  姜沉魚喚道:「陛下,棋還沒下完呢。」

  「不下了!省的等會若是輸了還要給你銀子,本王要睡覺去也,誰也不得打攪……」聲音漸去漸遠,週遭有幾個婢女忍不住,笑成一片。

  李管事問道:「姑娘,這些銀子要搬到艙底麼?」

  「你派幾個人,留在此處。待得過了午時後,將這些銀子發還給百姓們。」

  「誒?」

  姜沉魚笑了笑:「不過,不說宜王還的,就說是皇上聽聞宜王胡亂收錢的事,所以撥了筆官款補償他們。」

  「是。」李管家露出明瞭之色。

  姜沉魚看著桌上下了一半的棋,其實她和赫弈棋力相當,膠凝一夜也沒有分出勝負,再下下去,赫奕也未必會輸。但他不再下下去,自然是因為見收到了這麼多銀子,表示此事已經傳揚得很廣,性命應該無憂了,所以賣個面子給她離席而去。

  而自己化解了一場殺機,雖然可以推脫為並不知道皇帝要殺赫奕,但無論如何,終歸是壞了昭尹大事,所以,用昭尹的名義發這筆錢,替他博取些贊名收買些人心,也算是補救之法。如今正是用人之計,昭尹縱然惱她,也不會對她怎麼樣。此趟程國若事情能成,他一高興,也許就不追究了。

  不管怎麼樣,事情已經做了,人也已經救了,有些事情她可以掌控,但有些事情擔慮也沒有辦法,走一步算一步吧。

  當船隻最後行駛到天池鎮,鎮上一片風平浪靜,船員們安然地購物裝貨時,姜沉魚望著人來人往、彷彿與平日並無什麼不同的埠頭,不禁升起一種恍惚感來。

  昨夜那驚心動魄的陰謀,究竟是真實存在過,只不過因為被她破壞而沒有發生,還是,僅僅只是敏感多疑的自己憑空想出來的一場虛無?

  無論如何,陽光如此明媚,照在船伕們鼓起的手臂上,閃爍著汗水的光華;照在侍女笑鬧的眉眼上,軟語嬌音悅耳如鈴——生命如此美好。

  只要還存在著,就是好的。

  想到這裡,她提裙也走下船去,抓了一抔泥土,放入腰間所佩的香囊中。

  彼黍離離,行邁棲棲。

  璧兮璧兮,吾心如噎。

  一願父母康健,膝下恩逾慈;

  二願公子平安,歡容長相侍;

  三願盛世清平,待我歸來時。...<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5-16 08:01 AM

第二部 赴程   番外 船上時光

  船上時光漫漫,凡塵俗世到了此處彷彿就變得曠遠了。

  海浪輕拍,沙鷗飛鳴,陽光暖洋洋地照在甲板之上,濕漉漉的風吹拂在臉上,恰到好處的清涼。

  沉魚依著欄桿,望著一望無際的深藍色海面,陽光在指縫間幻化成七色弧光,如此旭暖,如此祥寧,如此美麗的五月天氣,反而滋生出某種不真實來。

  江晚衣提著藥箱經過。她看到了,下意識問:「有人病了麼?」

  江晚衣衝她一笑:「還會有誰。」

  她頓時領悟過來——宜王,是有傷在身的。看來既然船已出海,他也不想再遮掩了。當即道:「我同你一起去。」

  兩人走向花廳,遠遠便看見赫奕趴在窗旁的貴妃軟榻上,由兩個美貌侍女伺候著,一個餵他喝酒,一個幫他捶腿,好不愜意。

  見他們進去,赫奕招手道:「你們來的正好,這十八年的女兒紅剛開封,酒味正醇,再加上老天給面子,趕上這麼風平浪靜的好天氣,一起共飲幾杯吧?」

  江晚衣微微一笑,沒說什麼,走過去將藥箱放下,其中一位侍女搬來凳子讓他坐,又極識眼色地挽起赫奕的袖子墊好墊子供他把脈。

  赫奕則舒舒服服的臥著,就著另一名侍女的手吃了顆荔枝,然後轉過頭盯著江晚衣,忽然道:「我喜歡你。」

  江晚衣的手一抖,差點從他脈上滑下去。

  侍女們捂唇吃吃的笑。

  赫奕眨眨眼睛,慢吞吞地說道:「因為,你是唯一一個見我在喝酒,也不勸我停下的大夫。」

  江晚衣這才明白自己被擺了一道,鬆口氣的同時,又有些哭笑不得:「這只不過是因為我知道,即使勸你戒酒,也是沒用的。」

  「不錯。」赫奕豎起大拇指,「人生在世,若不能喝酒、不能吃辣、不能親近美女,還不如殺了我算了。所以,其他都可將就,唯獨這三樣事情,是萬萬妥協不得的。」

  侍女們笑得更是厲害,花枝亂顫。

  姜沉魚看在眼裡,心道這位宜王果然不是普通人,才一晚上就已和船上諸人打成一片,令得這些平日裡規規矩矩的下人們也敢在他面前想笑就笑,毫不遮掩。

  身為君主,卻絲毫沒有王者的架子,是該說他與眾不同好呢?還是說他另有圖謀好呢?

  她正在暗自揣測,江晚衣已搭脈完畢,一邊起身去開藥箱,一邊道:「陛下所受的乃是內傷,被陰柔之氣傷及心肺,再加上又被冷水浸泡,如今寒氣已經滲至經脈各處,如果不儘早根治,一旦留疾,後患無窮。我先用銀針為你疏通經絡,拔出寒氣,再開藥方滋補。幸好船上各色藥材一應俱全,而陛下的身體又一向強壯,調理上十天半月,應能痊癒。」

  「神醫就是神醫,這畫脂鏤冰掌的傷,別的大夫見了無不頭疼,到了你這卻不過是小事一樁。」赫奕讚嘆著,目光卻一轉,落到了她身上,「聽說這位虞姑娘是侯爺的師妹,想必醫術上的造詣也相當不弱。我這個人嘛,其實挺怕痛的,但如果是美人來落針的話,心情就會大好,心情一好也就不怎麼覺得疼了,所以,不知可否勞動虞姑娘的玉手?」

  江晚衣怔了一下,轉頭看向姜沉魚。她今日穿的乃是一身雪青色長袍,外罩黑色大披風,肌膚在陽光下,顯得幾近透明。縱然臉上長著紅斑,但如畫眉目,又豈是瑕疵所能抹殺?因此赫奕稱她為美人,倒也不算是錯。

  由此不禁嘆息——有些美麗果然是遮掩不住的。

  一如此刻用藥物將自己破相了的沉魚,一如曾經粗布麻衣蓬頭垢面的……某個人。

  想到那個人,江晚衣恍惚了一下,等他回過神來時,姜沉魚已洗淨了雙手,來接他的藥箱。

  他微微驚訝,忍不住低聲問道:「你會針灸?」

  姜沉魚搖頭。

  「那你還……」

  姜沉魚唇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個諷刺的笑容:「他都不怕死,我有什麼好怕的?」

  這……江晚衣呆住,卻做不得聲,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將箱子裡的銀針取出來,然後坐到榻旁。赫奕面對美人,果然極其配合,酒也不喝了,主動褪去外袍,露出後背。

  他雖然瘦,卻不是皮包骨頭的那種,肌肉紋理有致,再加上養尊處優,膚白勝雪,因此往桃紅色的錦緞上一躺,還顯得很賞心悅目。

  侍女們羞紅了臉,別過頭去不看,卻又忍不住偷偷的看。

  倒是姜沉魚,面對半裸的男子,既不扭捏也不羞澀,無比鎮定地從針包裡拔出一枚針來,以拇、食、中三指夾持針柄,以無名指抵住針身,架勢十足地在火上淬了淬,然後瞄準某個部位紮下去。

  江晚衣一看她落針的方位,心中一抖。

  果然,針剛落下,赫奕整個人就劇烈一震:「哎喲!」

  姜沉魚按住他,見她面色沉靜,不似玩笑,赫奕的嘴唇動了幾下,但最終沒說些什麼。

  姜沉魚繼續拔針,淬火,然後落針。

  赫奕終於忍不住,咧牙扭頭,「虞姑娘,你確信你沒有紮錯?」

  她嗯了一聲。赫奕想了想,帶著疑惑的表情還是乖乖趴回去了。然後姜沉魚紮下了第三針,這一次,不只江晚衣失聲啊了一聲,身後兩個侍女更是發出尖叫:「哎呀流血了!」

  兩顆血紅色的珠子,慢慢地從針眼裡湧出來,宛如一朵花,綻放在雪白的脊背上,格外醒目。

  赫奕這次連喊的氣力都沒了,抬起一張慘白的臉,大概是因為過於疼痛的緣故,眼睛裡依稀浮現著水光。

  姜沉魚道:「別怕,陛下,還有六針就完了。」

  赫奕回她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然後伸出一根手指,沖江晚衣勾了勾,江晚衣心中一嘆,走過去拍她的肩膀:「還是我來吧。」

  姜沉魚道:「不行,陛下不是說非要美人落針的麼?」

  赫奕連忙一把拉住江晚衣的手,用無比熱切的眼神望著他,急聲道:「啊,東壁侯!朕突然發現,原來你竟是如此鐘靈毓秀、英俊不凡,朕決定賜封你為天下第一美人!」

  江晚衣的表情頓時變得無比怪異,一旁的侍女,忍俊不禁開始哈哈大笑。

  姜沉魚原本還是一臉肅穆正經的模樣,然而側頭間,伸手覆唇,笑意遮擋不住,終究是溢出了幾分。

  笑聲從大開著的窗子一直一直飄傳出去,便連船尾的廚房都聽見了。

  一名廚娘道:「聽這笑聲,肯定宜王又出什麼洋相了。」

  另一名廚娘道:「自打這宜王上船後,就熱鬧好多呢,天天都歡聲笑語的。誒,你說他真的是皇帝嗎?」

  「當然是啦,侯爺和將軍他們都親口確認過的,哪還能假?」

  「從沒見過這樣的皇帝呢。」

  「是啊,真真是頭回見到這樣的皇帝呢……」

  後史記有載:

  赫奕,宜之十九代君王,少好遊,嗜酒,可連舉十數爵不醉。精於商,惰於政,情通明,性豁達,可與販夫走卒相交也。故又稱——悅帝。  



第二部 赴程 第九章 入程

  海上十七日,人間六月天。

  也許是上天眷顧,此趟航行接下去都很順利,一路風平浪靜,船員私下紛紛咋舌道,必定是因為宜王也在船上,君王福貴之氣庇護所致。

  姜沉魚聞言只是淡淡一笑,那個悅帝,不帶來災難就不錯了。不過說來也奇怪,雖然他們打了賭,但是赫奕卻好像完全不在乎似的,不但從不向船上旁人打聽她的身份來歷,而且此後的相處中,也絕口不提賭約一事。

  他不提,沉魚自然更不會提。

  如此一晃半個月過去,船隊如預期的那樣,準時在六月初一早上巳時,抵達程國最大的港口,也是程國的國都所在——蘆灣。

  當沉魚跟著江晚衣走出船艙時,儘管已有心理準備,但是看到岸上那齊刷刷列隊相迎的軍隊時,還是震了一下——

  只見軍隊以十人為一列,排成十九行,一般高矮,身穿清一色的黑色勁衣、織錦腰帶,插有紅翎的銀色頭盔和同色風氅,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風過時繡有金蛇圖騰的程字旗颯颯飛揚,顯得說不出的威武。

  而在其中最醒目的,便是騎在一匹白馬上的年輕男子。

  白馬很高大,男子卻頗矮小。

  他的年紀約摸二十出頭,穿著一身紅色盔甲,五官深刻,神色肅穆,眉宇間有著很濃的殺氣,一看就是久經沙場淬煉出來的,令人望而生畏。

  姜沉魚心想,這位大概就是銘弓的次子、程國赫赫有名的紅翼將軍——涵祁。傳聞此人武藝非凡,堅忍善戰,頗得軍心,但為人心狠手辣且喜怒無常,尤其忌諱別人說他矮小。

  聽說程國的前任兵馬都監馬康想討好他,特地找了匹只有三個月大的汗血寶馬,笑道:「把我那匹小馬牽來送給二皇子,小馬配小人才合適啊。」

  涵祁什麼話都沒有說,但當下人牽著那匹小寶馬上前時,反手一刀砍下了小馬的腦袋,鮮血頓時濺了馬康一身,嚇得當時在場的所有人全都魂飛魄散。

  唯獨三皇子頤非,在一旁笑嘻嘻地道:「小人配小馬,那麼大人就當配大騎嘍?也好,此間以馬大人最為年長,而百騎之中,又以象最為巨大,馬大人今後就騎象上朝吧!」

  馬康自知馬匹拍錯,不但觸犯了涵祁的忌諱,又因巴結之舉做的過於明顯,同時也得罪了其他皇子,後悔得腸子都青了,但頤非有命,怎敢不從,自那之後只得騎象上朝,看似風光,實則尷尬,成為一度笑柄。

  也因此,在出行前,姜仲曾總結過:「程王三子裡,太子麟素庸碌無為,是個耳根軟沒主張的人;二子涵祁暴戾冷酷,儘量不要招惹;三子頤非看似玩世不恭,但最為陰險,要提防小心。」

  如今,姜沉魚望著十丈之外的涵祁,想起父親的叮囑,心中忽然升起一種微妙的唏噓——涵祁也好,赫奕也好,這些曾經只在傳說裡聽過的人,宛如活在另一個世界裡永無交集的人,如今卻一個個活生生的出現在了面前,真是不得不說,世事難料。

  在她的沉思中,涵祁拍馬走到岸頭,對著已經走下船的宜王等人抱拳道:「貴客蒞臨,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赫奕剛待回禮,另有一個聲音忽然遠遠的傳了過來:「二哥真是過分,迎接貴客也不叫上弟弟一起,可是怕我丟你的臉麼?」

  聲音懶洋洋的,帶著幾分油滑與笑意,卻是清清楚楚的傳入了每個人的耳中。

  姜沉魚扭頭,見三個類似隨從的人擁著一個少年走過來。

  之所以說是「類似」隨從,是因為那三個人氣質全都不像隨從,可當他們跟在那個少年身邊時,就淪落成了隨從。

  少年帶著頂歪歪斜斜的帽子,穿著一件絕對超過十種顏色的衣服,很不合身的鬆鬆垮垮的套在身上,領口處的鈕子沒扣好,露出黝黑的肌膚和鎖骨,走路的樣子也是輕飄飄的一晃三搖。

  不但他如此,他的三個隨從走的更是輕飄。

  因此,這四人穿過迎客的隊伍時,就像四條蟲子穿過玉米,所過之處,頓成狼藉。

  姜沉魚瞧的有趣,不由得目不轉睛。

  但見那少年走近了,眉目分明,五官其實頗為出色,卻表情猥瑣,眼神輕佻,再加上一身花裡胡哨的裝束打扮,不像皇子,倒像流氓。

  該流氓的目光在眾人臉上一轉,格外多盯了她一眼,然後道:「抱歉抱歉,宜王陛下,東壁侯,潘將軍,一路辛苦,所以小王我特地準備了一個節目,權當接風。」

  說罷,拍了拍手,一陣絲竹聲悠悠飄來,彈奏的乃是名曲《陽春白雪》,隨之同時出現的,是一輛馬車。

  姜沉魚從沒見過那麼大的馬車,大的根本就是一幢屋子,下面共有二十四對車輪,由二十四匹駿馬拉著,緩緩靠近。

  車身份為兩部分,前半部分是平臺,臺上坐著數位樂師,或彈奏或吹打,忙得不亦樂乎。而後半部分則是車廂,此刻四扇車門齊齊而開,從裡面跳出一個接一個的少女。

  這些少女各個容貌美麗,穿著半透明的金絲紗衣,露著兩條光潔修長的腿,性感而妖嬈。

  原本整齊肅穆的軍隊,本就因為頤非四人的出現而產生了些許扭曲,如今再被這些花枝招展的姑娘們一沖,更是東倒西歪,威風不再。

  少女們跑到埠頭上,在頤非身後排成一行,毫不羞澀地打量著眾位客人,七嘴八舌道:

  「哎呀,這位穿紅衣服的就是傳說中的宜王嗎?他可真是好看啊……」

  「我喜歡穿青衫子的那位,好俊雅的郎君,有一種翩翩出塵的感覺呢……」

  「你們笨死了,要我啊,就選那位將軍,看他的身材這麼好,對付女人的本事肯定呱呱叫……」

  聽著這些亂七八糟的話,涵祁原本就陰沈的臉又黑了幾分,終於忍不住斥道:「宜王殿前,豈容放肆,還不叫你的這些鶯鶯燕燕們快點退下去!」

  頤非誒了一聲,「弟弟我正是因為知道宜王駕到,所以才特地帶了這些金燕子們一起來的。久聞宜王風流無雙,所在之處必少不了美人相伴,此番初度來程,當然要投其所好,第一時間將我們程國的美人奉上……不知這些燕子們,可還入的了陛下的眼?」

  姜沉魚心中明亮:頤非這麼做,分明是搶涵祁的風頭。他知道涵祁要來接船,也知道涵祁素來以軍律嚴整而自傲,所以,涵祁迎接宜王等人時,必定會將威嚴的氛圍做足,因此,他就故意帶著一班樂師和美女同來,將整個現場攪合的烏煙瘴氣……奇怪,他要挑釁涵祁也就算了,就不怕如此輕妄,怠慢了貴客,會招人非議麼?

  正在疑惑,卻見宜王表情一變,直直地盯著頤非,突然上前一步,緊握其手感動道:「三皇子真乃朕之知己也!」接著把手一放,轉了半個身,雙臂極其自然而然拉住兩位美人,將她們從行列裡拖了出來,一邊一個,摟在懷中,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姜沉魚頓覺幻滅,她錯了!面對這個悅帝,恐怕這樣的接風,才是最適合的……

  那邊少女咬唇,吃吃的笑:「我叫珠圓。」

  「哦,珠圓,好名字。」赫奕轉頭,問另一個,「那麼你呢?」

  少女眨眼:「我是她妹妹,陛下猜我的名字叫什麼?」

  「珠(豬)頭?」

  「……討厭啦,人家叫玉潤啦!!!」

  三人一邊說著,一邊逕自上車去了。

  涵祁的臉色更加難看,頤非則笑得更加猥瑣,對身後的少女們道:「你們真是沒用啊,被珠圓玉潤拔了頭籌……」

  他這麼一說,少女們立刻醒悟,呼啦衝上來,圍住江晚衣與潘方,紛紛道:「將軍將軍,讓明珠帶您上車吧……聽說侯爺醫術通神對不對?哎喲,我這幾天哦都覺得胸口有點疼呢……」

  在一片旖旎風光裡,渾身僵硬的江晚衣和面無表情的潘方被少女們或扯或拖的帶上了馬車,剩餘的人全都面面相覷。

  而頤非,將視線從江晚衣他們的背影上收回來,轉到沉魚臉上,道:「這位想必就是東壁侯的師妹虞姑娘?」

  初夏的陽光泛著淺金色的光澤,照在高高的帽子和鮮豔的衣衫上,有一瞬間的背光,令得他的眉眼看起來模糊了一下,然而,下一瞬,膠凝,呈展,依舊是那副輕佻邪氣的模樣。他伸出一隻手,做出相扶的慇勤姿態,「虞姑娘請跟小王一起上車吧。」

  姜沉魚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忽朝身後眾人側首道:「別愣著。該卸貨的卸貨,該記名的記名,一切整理妥當後,跟我一起去驛館。」

  眾人得到命令,連忙開始行動。姜沉魚就以那些忙碌的船員為背景,攏袖沖頤非淡淡一笑:「三皇子的馬車太高了,我們可坐不上去,還是跟在車後吧。」

  說罷,看也不看那隻伸在她前方的手一眼,擦身走了過去,筆直走到涵祁面前,抬頭仰望著馬上的他道:「有勞二皇子派人為我們領路。」

  涵祁目光深邃,帶著幾分探究,但最後一拍馬背,調頭親自領路。

  姜沉魚就那樣帶著浩浩蕩蕩的使者隊伍,跟他一起離開埠頭。

  脊背上感應到頤非那熾熱的目光,始終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彷彿要將她灼燒。

  她勾起唇角,鎮定一笑。

  一下船就遇到這麼精彩的兄弟內訌戲碼,不推波助瀾一把,實在是太說不過去了。

  而涵祁與頤非的矛盾,是真的已經到了白熱化階段,在別國的使臣面前也不肯掩飾一下;還是這對兄弟兩合夥演的一齣好戲,想借此麻痺眾人?

  無論如何,可以肯定的一點是——這雙足一從船上落到了程國的土地之上,就註定了,一場大戲已經拉開帷幕,上演的無論是什麼橋段什麼內容,都必將與她有關。

  既然註定不能做個明哲保身的清淨看客,那麼,就索性變動為主,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吧。

  六月的朝陽如此絢麗,然而天邊,風起雲湧。

  姜沉魚帶著眾人下榻驛館,整理行裝分派房間,待得一切都佈置妥當後,已是下午申時,李管家來報說,侯爺和將軍一同回來了。

  她連忙迎將出去,剛掀起簾子,便見江晚衣跟著潘方一同從外面走進來,潘方面色平靜,與往常並不任何不同,江晚衣卻是頗見狼狽,一身青衫上全是褶皺,衣領也被拉破了,裡衣上還留著鮮紅色的唇印……

  姜沉魚掩唇,打趣道:「師兄好豔福啊……」

  江晚衣嘆了口氣,無奈道:「你就休要再落井下石了,適才真是我從醫生涯中最恐怖的經歷,若非潘將軍,我現在恐怕都已經被那些姑娘們給生吞活剝了……」

  姜沉魚想起先前他被硬是拖上車的樣子,不禁失笑,見江晚衣面色尷尬,連忙咳嗽一聲,恢復了正色,「你們是怎麼逃出來的?我還以為你們會留在三皇子府吃晚飯呢。」

  兩名侍女領著潘方去他的房間,江晚衣望著潘方的背影,這才將之前的遭遇複述了一遍。原來他和潘方上車後,就被帶到了三皇子府設宴款待。

  席間那些少女們也不離開,圍著問東問西,他臉皮薄,只要對方問的是病情,就會一本正經的作答,結果沒想到,那些少女看穿這點,反而藉著自己這裡疼那裡疼,硬是抓著他的手往她們身上摸……如此旖旎他坐如針氈;宜王卻是左擁右抱,好不愜意;唯獨潘方,無論少女們怎麼往他身上帖,逗他說話,他都一言不發、一動不動。末了卻突然開口:「現在什麼時辰了?」

  其中一個少女見他說話,喜出望外,「哦,未時三刻,快到申時了。」

  潘方立刻站了起來,連帶坐在他腿上的少女差點一頭栽到地上,而他依舊面無表情,說了一句:「我要去給亡妻燒香了。」

  全然不顧當時坐陪的程國官員的面面相覷,逕自甩袖走人。

  江晚衣見他走,連忙也找了個藉口跟著離開,這才得以回驛站。

  姜沉魚啊了一聲,想起潘方的確是隨船攜帶著秦娘的牌位,每日申時上香三柱,從無間斷。依稀彷彿又回到曦禾嘔血的那一日,那一日,宮中皇后落難,宮外秦娘屈死,而家裡庚帖著火……

  現在回想起來,所有不祥的事情,似乎都是由那天開始的……

  江晚衣目光一轉,將話題轉到了她身上:「說起來,你竟沒有跟著一同上車,真是令我意外。」

  姜沉魚聞言嫣然:「溫柔鄉、銷魂窟,我去了豈非多有不便?」

  「你若來了,那些姑娘們也許就不會那般囂張了。」

  姜沉魚一笑,又復正色道:「其實我不上車,除卻不方便外,還有兩個原因。」

  「哦?」

  「程王頑疾纏身,正是奪權之機,三位皇子各不相讓,明爭暗鬥。今日接駕,分明是涵祁先到,你們卻和宜王上了頤非的馬車,傳入旁人耳中,豈非宣告宜國與我們璧國全都站在頤非那邊麼?局勢未明,立場不宜早定,所以,我帶著其他人跟涵祁走,如此一來,讓別人琢磨不透我們究竟幫的是哪位皇子,此其一。」

  江晚衣的目光閃爍了幾下,表情變得凝重了。

  「我雖是皇上的隱棋,但是,如果太過養晦韜光,就會缺乏地位,有些事情就會將我拒在門外,比如……」姜沉魚說到這裡,停了口,目光看向廳門。

  江晚衣轉身,見一隨從手捧信箋匆匆而來,屈膝,呈上信箋道:「宮裡來的帖子,說是程王晚上在秀明宮中設宴,請侯爺們過去。」

  江晚衣連忙接過,打開來,但見上面的名單處,寫了三個人:

  潘方、江晚衣,以及——虞氏。

  回頭,看見姜沉魚頗含深意的目光,頓時明瞭了她的意思。誠然,如果僅僅只是作為他的師妹,一名隨行的藥女,這樣的身份還是不夠資格與他同進皇宮列位席上的,必須要讓別人知道,她不僅是東壁侯的師妹,而且還是一個很了不起的師妹。

  而她先前帶領其餘使臣另擇皇子,從某種角度上昭告了外人,表面上看璧國的使臣是以東壁侯和潘將軍為首的,但事實上真正實權落在了虞氏身上。因此,程王送來的請柬裡,才也有她的名字。

  走一步而看三步,思一行而控全局。

  這樣的心機,這樣的智謀,全都藏在那樣一雙秋瞳之中,清涼,卻不尖銳;柔婉,卻又鋼韌……

  江晚衣心中輕輕一嘆,分不出自己究竟是欽佩多一點,還是憐惜多一點,又或者,還有點莫名的悲哀,像看見一株傾國之花,被強行拔出,轉栽到極不合宜的劣質土壤之上,但是偏偏,即使環境如此惡劣,依舊開放的那般明豔。

  這時懷瑾捧著個盤子走了進來,躬身道:「小姐,你要的衣服。」

  姜沉魚點點頭,將盤上的絲巾扯去,示意懷瑾將盤子遞到他面前,說道:「距宮宴還有一個時辰,你快去更衣,一炷香時間後,我們在此集合,一起出發。」

  江晚衣望著盤上的衣服怔了一下:「你……為我準備的衣服?」

  懷瑾笑道:「我家小姐說,侯爺許是喜歡青色,所以穿的清一水的青衫,本是極雅的,但是今晚是宮宴,又是來給主人家拜夀的,穿的過素怕失禮,所以,就另外準備了身袍子給侯爺。侯爺看看,喜不喜歡?」

  烏木託盤上,絳紫色長袍水般光滑,衣襟與袖口處都用極細緻的銀絲繡著雲海翱翔仙鶴圖,配上銀絲編成的鏤空盤龍腰帶,再飾以朱紅色的暖玉竹節佩。不必上身,江晚衣就已知道,這套衣衫非常適合自己。

  姜沉魚道:「阿虞僭越了。」

  「哪裡,是我思考欠妥,還要多謝你提醒我。」

  「如此阿虞先行告退。」姜沉魚說著,同懷瑾一起轉身走出花廳,途徑某房間,見一侍女在門外咬唇躊躇,滿臉為難之色,便問道:「怎麼了?」

  該侍女回頭看見她,如見救星:「阿虞姑娘你來的正好,將軍不肯更衣……」

  沉魚看了眼她手裡的衣衫,又看了眼緊閉的房門,道:「給我。」

  侍女將衣衫交給她,懷瑾剛待開口,沉魚噓了一聲,抬手敲了敲門,門內並無回應,她便開門走了進去。

  夕陽半掩,佈置精美的房間裡,潘方盤膝而坐,凝望著牆上的一幅畫,仿若老僧坐定。

  而畫像裡,畫的正是秦娘。

  沉魚抿了抿唇,走過去將衣服放到桌上,然後也望著那幅畫,沉聲道:「不像。」

  潘方原本平靜無波的臉,被這麼簡單的兩個字,擊出了漣漪,抬眼朝她望來。

  沉魚衝他一笑,「這幅畫畫的不怎麼像呢。我記得秦先生的下巴要更尖一些,左眼下一分處,還有顆小痣。」

  潘方目露驚訝之色。

  沉魚繼續道:「那是我平生聽過的最好的一齣書,只是當時不知,竟成唯一。絕世風華,歷歷在目,餘音繞樑,猶在耳旁。」

  潘方的目光又複黯淡,被勾起了傷心事,越發顯得沈鬱。

  沉魚道:「這幅畫……將軍是找人畫的麼?」

  潘方嗯了一聲。

  「粗墨淺筆,所繪出的不及真人之萬一。將軍如不嫌棄,阿虞願畫一幅秦先生的畫像,雖不敢自誇吳帶曹衣,但應該能比這幅像上幾分。」

  潘方眉毛微顫,竟激動而起道:「當真?」

  姜沉魚微笑:「阿虞怎敢欺瞞將軍?只不過,現在要請將軍幫個小忙,換上這套衣服,莫教旁人為難。」說著將衣服遞到他面前。

  潘方看了一眼那套衣服,又看了看她,二話不說接過衣服就進內室更衣。姜沉魚呼出口氣,轉身走出去,懷瑾在外等候,見狀問道:「如何?」

  姜沉魚對先前那侍女道:「將軍更完衣後,你催他來前廳集合,別誤了時辰。」

  「是。」

  她轉身繼續前行,懷瑾連忙跟住,邊走邊道:「小姐,咱們現在回房嗎?」

  「回房做什麼?」

  「誒?侯爺和將軍都在更衣梳洗了,難道小姐不跟著打扮一下嗎?」

  「沒那個必要。第一,因為我不是主角,也不敢成為今晚的主角;第二……」說到這裡,她停步,回頭朝懷瑾眨眼一笑,「臉上這麼大一個疤,要再費心在衣服首飾上面,那可真是醜人多作怪了。」

  夕陽最後一抹餘暉,映上她的臉龐,暗紅色的疤印顯得越發鮮明,與之前用蘭芯草塗抹時有所不同的是,色斑深淺不一,而且隱透出些許青筋,顯得更加自然。

  「東壁侯給的藥果然神奇啊……」姜沉魚忍不住感慨。最神奇的是,那種藥水一碰觸到肌膚,就立刻生效,用水無法洗去,要等待三日藥效過後,方才褪淡,且褪後皮膚比之前的還要光淨白皙。以三日之醜,換長年之美,此藥若流傳出去,不知會被那些貴婦名媛們爭成什麼樣子呢……

  她想著想著,不知怎的一個想法就蹦了出來——誒?也許……這種藥水曦禾也曾用過?

  夜幕初臨,華燈四起。

  千餘支火把,照映著宛大的露天廣場,中間鋪了塊極大的地毯,毯上繡著金蛇圖騰和祥雲花紋,除了北首的主席之外,西東各放三張客席,坐在東上首的是江晚衣,其次潘方,下首姜沉魚;而坐在西上首的則是宜王,其旁邊兩個位置都空著。

  聽聞燕國的使者還沒有到,那麼那兩張空位,又是留給誰的?

  再看主席上,也只坐了兩個皇子,不但程王沒有出現,太子也沒出現。

  姜沉魚將這一切看在眼裡,沉吟不語。

  倒是頤非,依舊那麼熱絡地招呼眾人:「來來來,時辰不早,咱們也都餓了,就邊吃邊等,不必客氣。這些都是小王精心為各位貴客挑選的菜餚,別的不說,光為抓這盅龍鳳羹裡的五色蛇王,就花費了好些功夫,快趁熱嘗,趁熱嘗……」說著,親自盛在小碗中,命宮女送到各人面前。

  姜沉魚心想,這倒有趣,程國以蛇為尊,奉為國獸,卻又嗜食蛇肉,如此又捧又吃,自相矛盾的事情,也就這個素以寡儀廉恥而聞名的國家做的出來。

  正想到這裡,只聽宮人遠遠喊道:「羅貴妃駕到——頤殊公主駕到——」

  姜沉魚頓時精神一振,知道最重要的角色終於出場了,轉頭望去,只見長長的迴廊那頭,紅燈如線,兩個女子在宮人的擁簇下嫋嫋而來。走在前面的女子梳著高高的髮髻,別著十對對插彩雲簪,儀容端麗,顯然就是那位所謂的羅貴妃了,聽說乃是銘弓最寵愛的妃子。

  然而,當她身後之人出現時,迴廊、紅燈,週遭的一切連同她,就全部仿若隱形。

  姜沉魚面色微變,吃驚的幾乎站起來——

  那人明明那麼遙遠,但是臉龐卻無比鮮明,光潔素淨得彷彿這世間所有的塵埃都對她自慚形穢,即便依附也會立刻自動滑落;

  那人明明平視著前方,面色平靜,但是眉目間卻湧動著無限思緒,似在說話,似在微笑,又似在殷殷叮嚀;

  那人穿一襲緋色宮衣,有著桃花的明麗卻無桃花的世俗,舉手投足間靈氣逼人……

  最最重要的是,她眉長入鬢,唇軟如花,容貌五官,竟與秦娘有五分相像!尤其是左眼角下,也有一顆小小的淚痣。

  姜沉魚一驚之後,忙朝潘方望去,果然,潘方臉色發白,嘴唇輕顫,顯見是震驚到了極點。

  頤非挑了挑眉毛道:「你倒是會挑時間,早不來晚不來,偏巧這龍鳳羹上來了時來!」

  頤殊道:「有事耽擱來晚了。來人,上酒,我自罰三杯,向諸位貴客謝罪。」

  一旁宮人呈上託盤,她將三杯酒依次飲下,竟是乾脆異常,然後才環顧了席上諸人一眼,笑道:「父皇久病纏身,無法出席,故特命我與貴妃前來款待諸位,還望多多見諒。」說完,拿起酒壺將杯斟滿,轉向赫奕道:「鴻山一別,陛下風采依舊啊。」

  赫奕哈哈一笑,起身回應:「哪裡哪裡,三年不見,公主竟出落的如此美麗,才是真教人刮目相看。」

  「互相恭維真是令人愉快,就為了這個,也當痛飲三杯。」頤殊舉杯又是一口喝乾。

  赫奕大悅:「好,好酒量,我最喜歡的就是與善飲之人喝酒了!」說罷也乾了三杯。

  頤殊敬完他,轉身,走向江晚衣:「這位就是東壁侯麼?聽聞侯爺醫術極高,父皇正盼著你來呢!」

  江晚衣忙起身道:「有勞公主安排時間,好讓我為程王診治。」

  頤殊巧笑道:「就等著侯爺說這句話呢,那我可就安排在今夜晚宴散後,侯爺不要嫌辛苦哦。」說著,又去斟酒。

  江晚衣目露猶豫之色,卻見頤殊只倒了小半杯酒,雙手捧著端到他面前道:「侯爺等會要為父皇看病,我可不能現在灌醉了你,所以,喝上一口意思一下如何?」

  江晚衣鬆了口氣,他不擅飲酒,正擔心她向敬赫奕那樣一口氣敬自己三杯,當即連忙將酒杯接過來:「多謝公主賜酒。」

  頤殊微微一笑,她只讓江晚衣喝一口,自己卻依舊是連飲三杯,接著依次走到潘方面前,笑道:「潘將軍之名,殊可是久仰了,聽聞……」說到這裡,聲音忽止。

  其實不只是她,在場眾人也全部驚了。

  火把的火光跳耀著,映得潘方的臉明明滅滅,深黑如夜的瞳仁裡,蘊著驚悸,蘊著悲楚,就那樣一直一直凝望著頤殊,然後——流下淚來。

  頤殊呆了片刻後,轉頭望向江晚衣:「是我說錯了什麼嗎?」

  江晚衣也一臉茫然,他沒有見過秦娘,自是不知潘方為何會如此失態。而作為在場者裡除了潘方以外唯一的知情人,姜沉魚卻不知自己此時此刻應該如何做。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男人哭。

  毫不顧忌的,當著眾人,淚流滿面,哭在人前。

  這個男子,在沙場上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有著誰也不及的英勇;卻只敢在心上人的茶館外冒著雨雪一站好多年,明明愛到了極致,怎麼也說不出口;

  這個男子,好不容易在姬嬰的激勵下鼓起勇氣朝心上人邁出了一步,本以為是苦盡甘來,良緣可續,誰知轉瞬間,又成死別;

  這個男子,為了替未過門的妻子報仇,曾冒死怒沖薛府,也曾隱忍等待時機,並在姬嬰門外冒雪帶傷跪了一夜,最終毫無懼色地迎擊璧國第一名將,取得了勝利;

  這個男子,在卸甲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去亡妻墓前守靈;

  這個男子,平時總是很沈默寡言,孤獨的喝著酒,彷彿靈魂已跟著亡妻一同死去……

  沒錯,姜沉魚見過潘方太多太多樣子,然而,現在,這個比牛更內斂、比狼更孤僻的男子,卻在她身旁近在咫尺的地方哭。

  她的心裡,彷彿有什麼東西被揪住了,有點透不過氣來。

  而比起她的悲憫,頤殊顯然更加慌亂:「潘將軍?潘將軍?你……沒事吧?」

  潘方忽的起身,眾人一驚,以為他會做出什麼更驚人的舉動,誰知他一言不發,只是躬身行了一禮,大步離開。

  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後,眾人才從呆滯狀態回過神來,彼此對望著,目光裡全都帶著猜疑。

  江晚衣強笑道:「這個……其實公主有所不知,潘將軍身體不適,今日出席晚宴,已是勉強,所以,只能先行退席,失禮之處,還望多多見諒,我替他向諸位賠罪。」

  頤殊聽後展顏道:「原來如此。難怪我見潘將軍氣色不佳,你們遠來,海上辛苦,今夜本該先休息才對,是我們有欠考慮了。」

  她這麼一笑一說,場內的氣氛總算是扭轉了回來,姜沉魚本想開口解釋,但腦中靈光一現,卻選擇了保持沈默。

  這時,身份明明比頤殊尊貴,但自出現後就完全被頤殊搶了風頭的羅貴妃,忽然也斟了三杯酒,放到託盤裡,親自端著走下席來。

  眾人的視線被她此項異舉吸引,頓時將潘方失態離座一事丟到了腦後。

  只見羅貴妃,一步一步,最後竟是走到了江晚衣面前。

  江晚衣連忙再次起身相迎,面帶微訝。

  羅貴妃衝他抿唇一笑:「玉倌,可還記得我麼?」

  江晚衣的表情起了一系列的變化,由驚訝轉為驚悸,又由驚悸變成了不敢置信,最後顫聲道:「是……小紫?」

  羅貴妃嫵媚地笑道:「玉倌好記性,一別十年,竟然還記得我。」

  姜沉魚沒想到這兩人竟是舊識,原來以為程王自己不能出席,所以派個最寵愛的妃子列席,但現在看來,這樣的安排卻似是帶著幾分刻意了。

  而江晚衣再遇故人,無比欣喜:「真的是你?沒想到竟然會在程國的皇宮相遇……」

  「玉倌長大了……」羅貴妃說這話時,目光在他身上流連,不甚唏噓,「當年我還是府上的一名丫頭,跟著其他姐姐們伺候玉倌,你可還記得?」

  「當然記得,當時所有人裡,就屬你毽子踢的最好。」

  羅貴妃撲哧一笑:「是啊,當年頑皮嘛,沒想到後來被遠房的叔叔找到,幫我贖了身,我跟著他經商來到程國,就在這裡定了居,又機緣巧合被選上了秀女……聽聞此次璧國的使臣裡有一位是你,玉倌,我可真是高興……」

  眾人見他們兩個忙著敍舊,全都識相的歸位的歸位,用膳的用膳,一頓飯雖然發生了不少波折,但總算也吃的賓主盡歡。

  宴散後,江晚衣去為程王看病,姜沉魚自行坐轎回驛站。

  她進驛站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問來迎的侍女:「有沒有看見潘將軍?」

  侍女沖某個方向努了下嘴。

  姜沉魚抬頭,便看見潘方躺在屋簷上,靜靜地看著天上的月亮,今日乃是初一,月亮細細一彎,懸在墨色的夜空裡,顯得好生淒涼,而那淒冷的月色,再照到潘方身上,就好像都被他的黑衣吸收掉了,抹不去,也化不開。

  姜沉魚抿起唇角,去廚房拎了壺酒,再找了把梯子架好,爬上去將身子探到屋簷邊,對潘方舉了舉酒罈:「喝嗎?」

  潘方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兒,坐起來,伸手接過。

  姜沉魚一笑,正要下梯子,潘方忽然開口道:「你……會不會彈《憶故人》?」

  「你想聽琴?」她有點驚訝。

  潘方嗯了一聲。

  姜沉魚笑道:「好啊。」當即回房取了古琴來,放在院子的石桌上,一邊坐好,一邊調了調弦,開始彈奏。

  茅齋滿屋煙霞,興何賒,老梅看盡花開謝,山中空自惜韶華。月明那良夜,遙憶故人何處也。

  青山不減,白髮無端,月缺花殘。可人夢寐相關,憶交歡會合何難。疊嶂層巒,虎隱龍蟠,不堪回首長安。路漫漫,雲樹杳,地天寬。

  慨嘆參商,地連千里,天各一方,空自熱衷腸。無情魚雁,有留韶光,流水咽斜陽……

  琴聲清婉徐緩,如空山月夜下的溪水,潺潺而流,將岸上人的身影柔化成泛著漣漪的兩道,步步相隨,幽意依依。

  緊跟著一個下滑音,轉為高昂,由急至緩,大疏大密、大起大落。

  月下清溪依舊,但昔日攜手漫遊的人卻已化成了杯觥黃土,風起,沙迷,可有人墳前澆酒,可有人清明上香?殘葉尚知暮,涼骨可知寒?

  喻意於情、欲言不言,喻情於琴,悠悠不止。

  沉魚在院中用心的彈。

  潘方在屋上專注的聽。

  夜幕逐漸輕薄,天邊透出曦光。

  連綿未絕的琴聲中,已是一夜。

  而江晚衣,一夜未歸。...<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5-16 08:45 AM

第三部 亂起   第十章 程亂

  酒罈在屋簷上打了個轉,骨碌碌落地,砰的一聲,摔個粉碎。

  因這一聲異響,姜沉魚停指,淡淡的影子籠過來,抬頭,發現潘方不知何時已從屋簷上下來了,正立在前方。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錯,潘方忽的伸手按住琴絃,沉聲道:「夠了。」

  姜沉魚莞爾:「你覺得心情可好些了?」

  潘方注視著他,深邃的眼底有著難以辯解的情緒:「是不是如果我不喊停,你就一直這樣彈下去?」

  姜沉魚歪頭故意做沉吟狀,眼見得潘方目露愧疚之色,忍不住一笑,推開琴站了起來,緩緩道:「我不停,乃是因你沒有悟,而今你命我停,可是真的悟了?」

  潘方臉上閃過一抹異色,像飛鳥掠起的波瀾,淺淺蕩漾,依依消散,最後自嘲般地笑了笑:「我是粗人一個,談不上悟不悟的,不過有兩件事情,我知道的很清楚。」

  姜沉魚挑起眉毛。

  「第一,頤殊不是秦娘。」潘方望著遠處的天空,曦色初起,他的臉龐在亮光裡無比清晰,一字濃眉向上緩揚,眼窩處略有深陷,鼻子直挺,唇角堅毅,表情凝重,但目光卻又帶著柔和,在此之前,姜沉魚從沒見過哪個男子,能將剛毅與溫柔這兩種截然不同的特質融合的如此完美。

  潘方轉身,將目光對準她,一字一字道:「我絕對不會混淆二者,也絕對不會用誰來代替誰。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會因此大亂陣腳,而忘記了此趟出行的目的。」

  姜沉魚咬住下唇,他如此坦誠,反倒令她慚愧。其實,昨夜她之所以不對頤殊他們解釋他為何會落淚,有部分原因就是希望這一驚乍之舉能起到某些意外效果——畢竟,不是每個男人都敢哭在人前,更何況是為了那麼令人感動的原因。頤殊雖然現在不知道,但日後總有一天會知道,而她知道之日,也許就是情陷之時。可是,潘方現在卻清清楚楚的對自己說——他不會因為頤殊長的像秦娘就對頤殊產生什麼特殊感情。如此一來,頓時讓姜沉魚覺得自己又妄作了一回小人。

  「第二,秦娘她……」潘方用一隻手按住自己的心臟,「在我的這裡,並且,會一直在這裡,直到跟我共死。」

  姜沉魚的眼睛迷離了起來——這真是世間最美麗的一句情話。

  美麗到,讓她無法再張口說話。

  因為,無論再說些什麼,都是褻瀆。

  她只能垂下頭去。

  耳中聽潘方忽道:「伸手。」

  她怔了一下,雙手下意識的伸過去。指上一涼,抬睫,卻原來是潘方取出了隨身攜帶的藥膏,幫她敷在手上。

  她彈了整整一夜,十指早已痠疼不堪,更有些地方磨破了皮,火辣辣的疼痛。但之前都強行按捺著,沒想到,潘方竟如此心細如髮,連這種小事都注意到了。

  潘方的手勢極為靈巧,幾乎都沒直接碰觸到她的肌膚,先是左手,然後右手,冰涼的感覺取代了燙灼的疼痛,姜沉魚感激道:「多謝。」

  潘方收起藥膏,定定地看著她,低聲道:「你是個好姑娘。冰雪天姿,又為人善良。」

  姜沉魚一愣,有點驚訝他竟然會忽然說出這種話,正要自謙,卻見潘方的目光沉了幾分,眸底似有唏噓:「公子……與你今生無緣,是他的損失。」

  姜沉魚的呼吸,在那一瞬間幾乎停止。

  他知道!

  他竟然知道!

  他竟然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是誰,更知道她與姬嬰的瓜葛!

  姜沉魚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小半步,只覺一顆心撲通撲通跳的飛快,她猜度過江晚衣是否記得她,她猜度過船上那兩百八十人是否認識她,卻獨獨沒有想過潘方!

  那日,同昭鸞公主去茶館時,她從頭到尾躲在一旁,又是男子打扮,潘方應該不會注意到她才是,後來就更沒什麼見面的機會,為什麼他會認得他?

  看著她瞬間變白的臉,潘方道:「我不會說出去的。」

  姜沉魚咬著嘴唇,半晌,才僵硬一笑:「我們卻真有緣,不是嗎?」

  他們兩人,一個是姬嬰的門客,一個是姬嬰曾經的未婚妻,而今,同為出使程國的使臣,要完成共同的任務——這樣的境地遭遇,當初又怎會預料的到?世事安排,果然令人哭笑不得、感慨萬千。

  她倒也不怕潘方會洩露她的秘密,只是,一度已經被塵封了的往事,卻被某個有關聯的人刻意挑起,那種猝不及防的錯愕,以及無以適從的狼狽,還是讓她心中一酸。

  尤其是,對方竟用那樣的話讚美她——「公子與你今生無緣」。

  多想掩住耳朵,就可以假裝自己聽不見。

  多想閉上眼睛,就可以假裝自己看不見。

  那麼多多想多想,但最終,依舊只能靜靜的站著,直生生的看著,逃不得,也放不下。也許有生之年,姬嬰二字,必將成為她永遠的禁忌:挑開了,瘡濃疤深;遮上了,隱隱生疼。

  如此,尷尬痛苦卻又不忍不捨的一種存在。

  四周的氣氛一下子變得侷促了起來,為了消除那種侷促,姜沉魚逼自己抬起頭,回視著潘方,挑眉、揚唇,努力一笑,「其實……」

  才說了兩個字,就聽得一聲淒厲的叫聲,伴隨著門板被重重撞開的聲音,一個人衝進驛站,撞的急了,收腳不住,撲地栽倒,在地上滾了好幾圈後,好不容易停下,也顧不上擦去臉上的土,衝著姜沉魚就喊:「虞姑娘,潘將軍,不好了!出大事了!」

  姜沉魚連忙上去攙扶,「李管家,發生什麼事了?別著急,慢慢說……」

  「不好了,不好了……出、出大事了啊!」李慶面色如土,跟活見了鬼似的,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剛從宮裡傳出個訊,說侯爺、侯爺他……」

  姜沉魚心中一格,驚道:「師兄怎麼了?難道是他把程王給醫、醫、壞了?」她本想說醫死了,但字到嘴邊想起不妥,連忙換了。

  「要那樣還算好了,他、他……聽說他昨夜假借就診之名,留宿宮中,半夜程王突然嘔吐,宮人們忙又去找侯爺,誰料、誰料……」李管家說到此處一拍大腿,急的滿頭大汗,「誰料他竟不在自己的房間裡!而是、而是……」

  姜沉魚微微眯起了眼睛。別人慌亂,她反而就鎮定了下來,瞳底似有冰霜凝結,冷冷接口道:「而是在別人的床上麼?」

  李慶大吃一驚:「虞姑娘你早就知道了?」

  「那個別人,是不是程王最寵愛的羅貴妃?」

  李慶跺腳道:「正是她!你說,這、這不是……色膽包天,完全置璧國的顏面,和咱們這些同來的人的性命於不顧麼!」

  姜沉魚扭頭,看向潘方:「將軍怎麼看?」

  潘方回答的非常言簡意賅:「陰謀。」

  「那我們還等什麼?」姜沉魚諷刺一笑,轉身,揚聲道:「來人,備車。」

  李慶道:「虞姑娘要去皇宮?」

  「嗯。」

  李慶大喜:「虞姑娘已想到良策救侯爺?」

  「沒有。」

  「誒?」

  姜沉魚注視著天邊的雲層,雲彩重重,層層鋪疊,可算燦爛,也可稱為不祥,就那麼模稜兩可的堆積著。她的瞳孔收縮著,壓低了聲音道:「如果他是被冤枉的,我自然想盡辦法拼卻一切也要救他。但是——」

  「但是?」

  「但是,如果此事是真的,色令智昏,淫人妃子,辱我國體,羞我國顏,死萬次也不足惜。」

  李慶呆住。

  姜沉魚看了他一眼,卻又笑了,繼續道:「不過,即便要死,也要帶回璧國,由國主親自賜死,不容他手橫加裁決。所以,我們走——」

  隨著這一聲走,車輪碾碎碧草,分明前一刻還是晨曦明亮,這一刻,天邊的雲層翻滾著,直將墨色暈染人間。

  一記霹靂過後,大雨傾盆而下。

  馬車抵達皇宮時,濃雲已將整個天空盡數遮蔽,宮燈映得濕漉漉的地面上,泛呈出道道磷光,雙腳落地,裙襬就無可避免的沾了水。

  李慶連忙打起傘,舉到姜沉魚頭上,而她卻沒什麼反應,只是盯著守門的侍衛,加重聲音將他的話重複了一遍:「不讓見?」

  侍衛彬彬有禮的笑著,態度恭敬,但話語依舊冰涼:「是的,三皇子交代過,他現在有事,不便接見各位貴客。」

  「誰說我們要見三殿下?我們要見程王陛下。」

  「皇上病重,非他傳召,一律不得拜見。」

  姜沉魚眯起眼睛,「那麼你告訴我,現在我們還能見到誰?」

  侍衛彎了彎腰,「不好意思,各位,現在你們恐怕誰也見不到。」

  姜沉魚擰起了眉頭,她料到對方可能會來這麼一招,然而,事情緊急,他們每在宮外多待一刻,江晚衣就可能在宮內多受苦一刻,而罪名也會更加重一分,所以,一定要見到三位皇子或者公主才行。

  她抿了下唇,沉聲道:「既然如此,那算了。不過,東壁侯此刻尚在宮中,我們要見他。程王不會連我們要見本國的侯主,都要阻擋吧?」

  侍衛曖昧的笑笑:「東壁侯現在……不方便見你們。」

  姜沉魚直截了當的問:「為什麼不方便?」

  侍衛小小的尷尬了一下,然後道:「姑娘這麼急的趕來,自然也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了。東壁侯犯下的可是大錯,恐怕……呵呵,有些事情既然做的出來就該知道會有什麼後果,他自己也就算了,倒是連累著你們也……」正笑的猥瑣,姜沉魚將臉一沉,厲聲道:「住口!我國侯主豈容你妄加置評?且不說事實原委如何尚不得知,我們乃是璧國的使臣,就算犯了什麼錯,也不允許你們私下審問!快去告訴你的主子,今日我們一定要見到侯爺!」

  侍衛面色一變,也急了,冷冷道:「你們這樣鬧也沒有用,殿下交代過,今日誰來了也不許見……」

  剛說到這裡,一陣急促的車輪聲穿透雨簾,很快就到了近前,乃是一輛輕便馬車。

  車伕勒馬,輕叱道:「開門,放行!」

  侍衛耷拉著眼皮道:「三殿下交代,誰也——」聲音突停,他瞪大了眼睛,望著從車中伸出的一隻手。

  那是一隻保養得當、非常秀氣的手。

  拇指與中指輕輕彎曲,握著一塊金紫色的權杖,牌上的花紋因為背對著姜沉魚的緣故,看不見。

  然而,侍衛表情頓變,二話不說,立刻恭恭敬敬的揮手,指揮其他守門人將宮門打開。

  馬車從姜沉魚身邊緩緩馳過,姜沉魚盯著那重低垂的簾子,正在想什麼人能有這麼大的權利,連頤非的命令都對其無效時,車裡忽然傳出個聲音道:「你們跟我進去。」

  侍衛急道:「三殿下吩咐過,不許讓他們……」被車伕一瞪,聲音就越說越小,最後沮喪地垂下頭去。

  姜沉魚大喜,連忙回自己的馬車,於是兩輛馬車一前一後的馳進皇宮,又足足走了半盞茶功夫,才停下來。

  姜沉魚下車,見前面的車伕也跳下車轉身去扶車中人。

  時至六月,正是溫熱的初夏,雖然大雨降低了溫度,但是穿件薄衫已經足夠。然而,從車裡出來的那個人,卻穿得非常臃腫,一眼望去,大概有三、四件之多,整個人都蜷縮在衣服裡,顯得很畏寒。

  車伕將一件狐皮披風披到他身上,他攏緊了披風,一邊輕聲的咳嗽著,一邊抬步,朝屋宇走去。

  姜沉魚吩咐李慶等在外頭,示意潘方一起跟上。

  門口守著的侍衛們見了那人果然不敢攔阻,乖乖放行。

  房門開後,裡面是個宛大的大廳,頤非正斜靠在一把雕花長椅上,用一種嘲諷的笑容看著廳中央的兩個人,忽見門開,那麼多人走進去,頓時吃了一驚,連忙起身落地。

  而廳中兩人,一個一動不動的站著,形如雕塑,另一個跌坐在地,掩面哭泣。不是別個,正是江晚衣和羅貴妃。

  姜沉魚見沒有用刑,心中頓時鬆一口氣。

  頤非則瞪著那個人,表情極為不悅,然後又瞟一眼他身後的姜沉魚他們,陰陰道:「你不是去了雪崖求藥嗎?」

  廳中暖和,那人解去披風,順手遞給緊跟其側車伕,廳內的燈光頓時映亮了他的眉眼,那是一張蒼白的沒有絲毫血色的臉,眉毛非常黑,像用墨線勾勒出的,密密實實絞成一條,睫毛極長,眼瞳帶著天生的三分輕軟,一如他的雙手,有著模糊性別的秀美。

  他的臉上沒什麼表情,逕自走到一邊,找了把椅子坐下,然後才開口道:「發生這麼大的事情,我覺得我應該到場。你不用管我,繼續吧。」清冽如泉般的目光跟著一轉,看向了姜沉魚:「你們也別站著,一同坐下吧。」

  姜沉魚想了想,依言走過去,坐到他身邊。潘方沒有坐,但卻走過去站到了姜沉魚身後,不知為何,這個細小的舉動卻讓姜沉魚覺得莫名心安,彷彿只要有那樣一個人站在自己身後,無論前方要面對怎樣的風風雨雨,都不需要太害怕。

  頤非的眼睛危險的眯了起來,目光在他們身上來回掃視,最後一聳肩膀,懶洋洋道:「很好,這可是你非要留下來看的,也是你帶他們進來的,日後父王怪罪,可別怪做弟弟的我不夠意思,只能把大哥你,給供出去了。」

  姜沉魚的睫毛一顫——雖然依稀已經猜到了此人的身份,但是真聽人點破,還是有點心驚。真沒想到,眼前這個神溢而容止、秀媚且自矜的男子,就是父親口中那個所謂的「庸碌無為、耳根軟沒主張」的程國太子——麟素。

  這樣的相貌、這樣的風神,為什麼會不討銘弓喜歡?

  如果他真的庸碌無為,適才的守衛們為何會如此畏懼他?如果他真的沒有主見,此刻頤非審訊,他就沒必要非要來淌這渾水,更不需要帶她們一起進來……

  好多想不通的矛盾,一股腦的浮上心頭,卻最終化成了一分鎮定,牢固地罩在面皮之上,姜沉魚靜靜地坐著,凝望著大廳中央痛哭流涕的羅貴妃,和臉色灰白卻一言不發的江晚衣,不動聲色。

  頤非則笑嘻嘻的瞥了眾人一眼,悠悠道:「既然客人都到齊了,這齣戲咱們就接著往下唱吧。」

  羅貴妃明顯哆嗦了一下,抬起赤紅的眼睛,無比緊張地望著他。

  他卻把頭扭向麟素:「怎麼樣,太子哥哥,要不要貴妃娘娘把故事的來龍去脈重新向你複述一遍啊?」

  麟素淡淡地看著羅貴妃道:「有什麼冤屈?」

  羅貴妃咬住下唇,渾身發抖,但就是不說話。

  麟素又看著江晚衣:「她不說,那麼你呢?」

  江晚衣面色冷肅,眸色深沉,宛如一塊沉在水中的白玉。這讓姜沉魚回想起初見他的那一天——杏黃色的帷幕重重掀開後,映入眼簾的所謂「神醫」,竟是一個如此年輕,水般蘊秀的男子,彼時就已覺得,他和皇宮何其格格不入,而今,事關兩人的名譽、兩國的邦交,如此箭在弦上、牽一髮而動全身的重大時刻,看他立在堂下,書生般的單薄身軀,以及眉宇間所散發的濃濃悲愴,都愈發萌生出一種「這樣雲淡風輕神仙一樣的人物,為什麼要站在這裡」的荒誕感覺。

  而他,偏偏也不說話。

  頤非嘿嘿笑道:「他不說,自然就是默認了。其實,說不說也都不重要了,那麼多雙眼睛可都看到了呢……是不是啊,我的東壁侯、江神醫?」

  江晚衣的目光滯厚地從姜沉魚和潘方臉上拖過,然後緩緩垂下頭,姜沉魚注意到他的雙手在身側慢慢地握緊,分明滿含掙扎,但最終,還是選擇了沈默。

  為什麼他的反應要如此為難?莫非還有更深一層的隱情?才能令他寧可冒著被殺頭的風險,也不肯說出真相?

  麟素緩緩道:「我不管別人看見了什麼,我現在只想聽當事人一句話。」

  「那麼,我就為太子殿下複述一次好了。」頤非朝羅貴妃走了幾步,笑吟吟地睨著她,聲音軟棉如絲,「貴妃娘娘和東壁侯自小緣濃,久別重逢,情難自禁,又彼此多飲了幾杯,男歡女愛,渾然忘卻了彼此的身份,所以犯下這滔天大錯,如今東窗事發,鐵證如山,百口莫辯,也就只能乖乖認罪……」

  姜沉魚見他越說越不像話,剛待皺眉,卻聽他語調忽然詭異的一轉,「這樣的故事——別說我不會信,太子哥哥不會信,父皇不會信,恐怕,這全天下的人都不會信的。」

  此言大大出乎她意料,不禁睜大了眼睛看去。

  頤非抬起他那花裡胡哨的長袖,用三根塗著淡淡蔻丹的手指,掩唇一笑,他長的遠不及其長兄具有天生柔態,因此這麼娘娘腔的一笑,反而顯得更加猥瑣,但在那樣刻意嘔人的姿勢裡,一雙眼睛卻是黑如點漆,閃閃發亮:「別說東壁侯你作為璧國的使臣重命在身,天底下的明眼人都知道你是為了娶我妹妹而來的;就算你要跟人偷情,也沒必要在進宮的頭晚連路都不太認識的情況下就爬上牙床;更何況你明明知道之所以讓你留宿宮中,就是為了方便為我父就診,隨傳隨到——請問,這個世界上真有色令智昏到全然不顧以上三點的蠢才麼?也許有,但是一個能將數萬種草藥配方爛熟於胸的大夫會這般沒有頭腦,呵呵,我不信。」

  江晚衣因他這番話而豁然抬頭,表情震驚,顯然也是沒想到這個詭異莫測的程三皇子竟然會出言幫他開脫。

  麟素道:「既然如此你為何還要……」

  頤非抬起一隻手,打斷了他:「我為何要私下審問他們?當然是——我就是很想知道,明明有著這麼多說不通的地方,明明有無數種理由可以辯解,但為什麼——我們的東壁侯卻隻字不言,寧可被人冤枉呢?這,才是發生的最有趣的事情。」

  姜沉魚只覺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頤非說的沒錯,這,才是問題的最關鍵所在!為什麼羅貴妃要冤枉江晚衣?為什麼江晚衣卻不肯辯解?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除卻流於表面的,難道還有更大的陰謀?

  她的手不由自主的捏緊了。

  頤非側身,看著羅貴妃道:「娘娘,不知,你能否為我解惑呢?」

  羅貴妃發著抖,緊咬牙關,頤非一挑眉毛,又笑了:「娘娘和東壁侯有仇麼?要如此冤枉他?」

  「什、什什麼?」羅貴妃頓時瞪大了眼睛。

  「若非你派人請的東壁侯,他還能自個兒認得路走到你的碧繡宮麼?」

  「我、我……我只是請他敍舊……」

  「哦,原來在晚宴上你們還沒敘夠,要半夜三更接著敘?」頤非眯了眯眼睛,目光卻尖刻如刀,「我父一病三年,娘娘又正值狼虎之年,寂寞難耐也是人之常情……」

  他聲線尖細,再加上語調古怪,因此說起嘲諷話時更顯刻薄,羅貴妃哪受得了這份羞辱,煞白了臉,突的看了江晚衣一眼,嘶聲道:「你信他卻不信我?我好端端的為什麼要敗壞自己名節?我可是皇上最寵愛的妃子……」

  頤非慢悠悠地打斷她:「誒,你忘了加個關鍵字——是病前。我父皇生病前,的確最寵愛你,但是自他一病,後宮姬妾形同虛設,就算他病好了,會不會再臨幸你都很難說,更別提將來封后。」

  「你!你、你……」羅貴妃無可反駁,眼圈一紅,眼淚又嘩啦啦的流了下來。

  正一番亂時,椅子劃過地面的聲音尖銳的響起,眾人回頭,卻是姜沉魚站了起來,然後攏手於袖,以一種無比優雅無比從容的姿態,走到羅貴妃面前。

  「我有個問題,想請問貴妃。」

  頤非笑嘻嘻的在她臉上盯了幾眼,「阿虞姑娘肯幫我一起問,那是再好不過。」

  姜沉魚居高臨下,表情淡然的看著羅貴妃,輕輕道:「外人傳的,那是外人的眼睛看見的,我只想請問貴妃,你的眼睛,看見了什麼?」

  羅貴妃露出迷惑之色。

  姜沉魚微微一笑,聲音更見柔婉:「也就是說,你與我師兄既然肌膚相親,總該有些什麼不為外人道的證據可以證明吧?」

  被她一提醒,羅貴妃眼睛頓時一亮,連忙將頭扭向兩位皇子,哽咽道:「玉倌、玉倌他的腰下三寸處,有一個指甲大小的半月形的疤!」

  此言一出,人人動容。

  腰下三寸,已經接近人身上最私密的部位,她竟連江晚衣那裡有疤都知道!

  姜沉魚沉聲道:「如果我沒記錯,貴妃曾經是我師兄的貼身丫鬟吧?」那麼小時候幫江晚衣洗澡穿衣時見過也不足為奇。

  誰料羅貴妃聞言,卻搖了搖頭道:「那疤是新添的,以前……不、不曾有……」

  「你確定?」

  「是。」

  姜沉魚凝視著她,很慢的重複了一遍:「你、確、定?」

  羅貴妃不解其意,但還是咬唇鄭重地點了點頭,「是!」

  「除此之外呢?」

  「什、什麼除此之外?」

  「還有其他的什麼胎記疤痕麼?」

  「這……」羅貴妃眼底閃過一絲慌亂,垂下頭悶聲道,「當時場景太過混亂,也許還有,但未曾留意,也、也不記得了……」

  「很好。」姜沉魚展顏一笑,「希望你記住你的這句話,以及剛才的兩聲『是』。」說罷,轉身慢慢地走到江晚衣面前。

  頤非麟素等人全神貫注的盯著她,正在猜度她下一步會不會是要江晚衣脫衣驗身時,卻見她突然揚起手,狠狠一巴掌扇了下去——  「啪!」

  無比清脆響亮的爆破音迴蕩在密閉的廳中,震的人人大驚,尤其是麟素,立刻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你這是?」

  姜沉魚看著自己因用力過度而一直發抖的手,再看看已經被完全打懵了的江晚衣和他臉上迅速映現的紅印,眼睛裡慢慢地浮起淚光……

  「師兄……你、你……你對得起我嗎?」

  廳內人人目瞪口呆,尤其江晚衣,呆呆的望著她,仿若被定身了一般。

  而沒等眾人反應過來,姜沉魚已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怒道:「你答應過師父什麼的?你答應過的!你、你你,你混蛋!」

  頤非臉上閃過幾抹異色,眼眸由淺轉濃。

  「你答應過師父要好好對我的,可是你卻一次次的欺騙我、背叛我!這次來程國是聖上的旨意,好,我不跟你計較,只當是你不情願,可是她又如何解釋?我在驛站等你一夜,不知有多著急,而你卻在這裡風流快活,你、你……你怎麼可以這樣?你答應過師父的……你卻這樣對我……這樣對我……」姜沉魚的嘶喊變成了哽咽,一隻手死死抓著江晚衣的衣領,一隻手拚命敲打著他的胸膛,直把他推得踉蹌後退。最後,只聽「哧」的一聲,衣領突然裂開,她用力過度,直向後栽倒,潘方連忙上前扶住她。

  姜沉魚的身子尚未立穩,目光膠凝在某處,啊地叫了出來。

  其實不只是她,其他所有人也都看見了——

  只見江晚衣的衣領已變成兩塊破布尷尬的掛在右肩上,由左肩開始到右胸下方全部裸露著,而讓諸人吃驚的是那裸露的肌膚上,深一塊淺一塊,全是猩紅色的斑痕,像潑灑了的墨汁一樣遍佈了他的整個胸膛!

  羅貴妃一見之下,驚恐萬分的發出尖叫:「不、不!不……不可能!這不可能,剛剛、剛剛明明沒有!沒有的啊……」

  姜沉魚推開扶著她的潘方,挺直腰身冷笑道:「沒有?真是有趣,你知道我師兄腰下三寸有個指甲大小的疤,卻會不知他身上還有這麼大一片紅斑……」

  「我、我……」羅貴妃慌亂地望著江晚衣,「我沒有說謊,之前之前真的沒有的,沒有的!沒有的啊……」

  「難道你的意思是這紅斑是這會兒現長出來的?」姜沉魚沉下了臉。

  「我我我……他他他……」羅貴妃劇烈的顫抖著,突的爬上前抓住麟素的衣袍下襬,哭道,「太子殿下,你信我,你信我啊!」

  麟素厭惡的看著她,像看著什麼不潔的東西一樣。

  倒是頤非,忽的一彎腰,將手伸給她。

  羅貴妃如溺水之人看見一根浮木一樣,滿懷希望地抬起頭,只見他笑嘻嘻道:「我教娘娘一個說辭,就說你與東壁侯雲雨之時,姿態狂浪,根本來不及脫衣就直衝而入……」

  羅貴妃的希望頓時變成了絕望,看著他的那隻手,跟看見了毒蛇似的,忙不迭地連滾帶爬向後躲去。

  姜沉魚深吸口氣,上前幾步正色道:「現在,娘娘對我師兄的指證已立不住腳,你們準備怎樣處置此事?」

  頤非挑了挑一邊的眉毛,笑的邪魅:「當然是繼續追查了。」見姜沉魚眉頭微皺,便又道,「不過,只是查她。」說著,指了指羅貴妃。

  「那我師兄呢?」

  「當然是該幹嗎幹嗎去嘍。」

  「那好,我們回驛站。」姜沉魚剛待轉身,頤非將手一攔:「誒,我有說你們可以走嗎?」

  兩人的目光交錯,姜沉魚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冷冷道:「你不讓我們走?」

  頤非抿唇而笑,眼睛閃閃發亮:「哪裡,我只是提醒一下,我所謂的該幹嗎幹嗎,是指還得有勞侯爺為我父王治病。」

  「真好,我所認為的該幹嗎幹嗎,也是讓我師兄繼續為程王陛下治病,只不過——這個宮中是非實在太多了,在真相查明之前,為了避嫌,師兄還是回驛站住的好。」

  頤非看著她,她也直直的看著他,兩人就那麼定定地看了半天,最後,頤非的另一條眉毛也挑了起來,然後一側身,讓出了道路。

  姜沉魚沉聲道:「潘將軍,帶著師兄,我們走吧。」說著,沒有絲毫遲疑地與頤非擦身,打開緊閉的房門,走了出去。

  外面,豔陽似錦,立刻暖暖地襲上來,披她一身。

  縱然天氣如此旭暖,然而,手在袖中,卻是滿指冰涼。

  姜沉魚緊抿唇角,快步而行,出宮門後,招來李慶,帶著江晚衣返回驛站。

  一路無言。

  十日後,田九跪在御書房中,對昭尹複述了此事。

  昭尹問道:「也就是說,沉魚用了江晚衣給她易容的那種藥?」

  「是。她先是將藥塞拔掉,偷偷藏在一隻手裡,然後走過去用另一隻手打了江晚衣一耳光,吸引住眾人視線,以便可以順理成章的與他發生一些肢體上的接觸,再藉著扯衣,將藥全部倒進江晚衣衣內,計算好時間,等藥效發揮作用時再撕裂他的衣領,讓眾人看見他身上的紅斑。」

  昭尹擰眉道:「她的膽子真大,難道就不怕麟素和頤非看穿她的把戲?」

  「那是因為她必定事先調查得知,麟素和頤非都不會武功,所以她藉著衣袖的遮擋,又不停說話分了他們的神,做的神不知鬼不覺。在場唯一能發覺的,只有潘將軍,而潘將軍是自己人。」

  昭尹眯了眯眼睛:「哼,真想知道若當日涵祁也在場的話,她該怎麼辦。」

  田九微微一笑:「但涵祁當日,並不在場。」

  「所以她那小伎倆才得逞的嘛。」昭尹嘲諷道,歪了歪頭,「然後呢?頤非就那樣放他們回去了?」

  「是的。」

  昭尹沉吟道:「那麼輕易就放人了?雖然姜沉魚演了那麼一出怨婦戲,但嚴格算來,根本就是偷換概念——羅氏說江晚衣身上有疤,她就索性說江晚衣身上有更大的疤。」

  「所以,她之前那三次重複的問羅氏確不確定,就很有必要了。因為,當她在問羅氏是否記得還有其他疤痕時,羅氏雖然也有戒心,給了個模稜兩可的答案,但其實已經落進了她的圈套。因為,當大家看見江晚衣身上居然有那麼觸目驚心的紅斑時,自然就會懷疑羅氏的話——她既然看得見那麼小的疤,為什麼會看不見那麼大的斑?如此一來,羅氏的證供就顯得很不可信了。」

  「可是當時不是據說有很多宮人看見他們兩個在床上衣衫不整嗎?」

  「但也僅僅只是在床上、且衣衫不整,而已。」

  昭尹十指交叉,緩緩道:「也就是說,江晚衣在羅氏的床上被人抓到確是事實,但是,除卻羅氏,再無第二人能證明他們確實有姦淫之事,因此,只要推翻羅氏的證供,罪名就不成立?」

  「是的。」

  「那麼他們究竟有沒有真的酒後亂性呢?」

  田九臉上露出一種古怪的神色,曖昧地笑了笑,然後從袖中取出一張紙條,恭恭敬敬地呈上前去。

  昭尹伸手接過,打開來看後,翛然色變,拍案而起道:「竟是這樣!」

  「是的。」

  「這也就是江晚衣寧可被殺頭,也不肯開口為自己辯解一句的原因?」

  「是的。」

  昭尹突地伸手,將那張紙條死了個粉碎,怒極而笑道:「好!好!一個兩個,全是如此,竟敢忤逆朕,瞞著朕!連朕的旨意也不放在心上!」

  田九撲地跪倒,沈默的垂下頭去。

  昭尹的失態很快過去,最後深吸口氣,恢復了鎮定之色道:「朕沒事了,你繼續說,後來呢?姜沉魚回到驛站後沒再做些什麼嗎?而她走後,那三個程國皇子又有什麼舉動?」

  田九低聲道:「自然是有舉動的……」

  馬車抵達驛站後,姜沉魚一言不發的逕自下車,直進她的臥房。

  潘方推了推依舊失魂落魄的江晚衣,朝臥房方向揚了揚下巴,示意他跟進去,江晚衣明白他的意思,面色複雜的站了半天,最後長長一嘆,才終於推門進去了。

  門內,姜沉魚靜靜地坐在桌邊,彷彿是在等他,又彷彿只是在發呆。

  江晚衣朝她一步一步走過去,陽光透過綠欞窗上的白紗,勾勒出她的側影,依稀泛呈著淡淡光華。她那般明亮,卻又那般沈鬱。

  江晚衣停步,開口,聲音輕輕:「把你的左手……給我。」

  姜沉魚轉過臉,兩人視線相交,她慢慢地抬起左臂,黑色的披風滑開,白色的素袖落下,顯露出由始至終一直縮在裡面的左手——  猩紅、暗紅、血紅的色塊密密麻麻,像蜘蛛一樣吸附在五指之間,而凸起的青筋更是老樹盤根般四下分佈,每根手指都比原來的擴大了一倍,紅腫地擠在一起,根本張不開。

  姜沉魚就那樣用一種無比優雅的姿態伸著那隻醜陋到難以描述的手,靜靜地、一點一點的笑了。

  如一朵花嫣然綻放。

  如一棵柳隨風輕拂。

  如流星劃過靜謐的夜空。

  如碧泉湧出清澄的穴眼。

  如這世間一切美好的事物,凝眸微笑——

  「三日後,我的這隻手,會不會變成世間第一美手?」

  江晚衣忍不住笑了,但一笑過後,卻是感慨:「你真是大膽……」說著,從櫥櫃上取了藥箱過去,坐下,為她上藥。

  碧綠色的藥水一點點的塗在手上,於是那一塊的肌膚就由紅變淺,姜沉魚揚了揚眉道:「原來這個還是可以洗掉的?」

  「嗯。」江晚衣仔仔細細的用棉球刷藥,每條褶縫都不放過,低聲道,「是藥三分毒,你此次用的過量了些,若不早點洗掉,怕是不好。」

  「這種程度的損害,比起掉腦袋來,可輕多了。」姜沉魚不以為意,把臉別向另一邊,繼續望著窗外的風景,若有所思。

  於是,房間裡就變得很安靜,只有江晚衣為她上藥時,偶爾發出的瓶罐碰撞和衣衫拂動的聲響。

  在那樣的靜謐中,心跳聲就顯得好清晰,江晚衣的表情變了又變,最終終於抬起頭,直直地盯著她道:「你為什麼不問我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姜沉魚淡淡道:「你寧可掉腦袋都不肯說,必定是有不能說的原因。」

  「如果是你問的話,也許……」江晚衣一字一字,彷彿很吃力的說道,「我願意說。」

  姜沉魚轉回頭,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突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江晚衣的目光遲疑著,點了點頭。

  「你真的知道我是誰?」

  「嗯。」他聲音輕輕,「你知道的,我……曾是公子的門客。」

  「你一早就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卻什麼都沒有問過我。所以,」姜沉魚衝他嫣然一笑,「現在,我也不會問你。」說到這裡,她的聲音也變得感慨了,「說穿了,我們其實都不過是別人手裡的棋子,怎麼走每一步,都不是自己所能決定的。既然如此,棋子何必難為棋子?你說對不對?」

  江晚衣露出感激之色。

  姜沉魚反手輕輕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所以,今日之事,只當是我還你易容藥的人情,不必放在心上。不過,程國那邊不會如此輕易就作罷的,下一步怎麼辦,你自己多想想吧。」

  「放心,我知道下一步該如何做。」江晚衣在說這句話時,雖然表情依然微帶猶豫,但是目光卻很堅定。這讓她心中小小的驚訝了一下——這一切的一切,會不會是自己多管閒事了呢?也許,江晚衣所做的每一步都是為了達成某種狀況而計畫好了的,卻被自己橫加破壞了?

  姜沉魚咬住下唇,看江晚衣的樣子,在事情水落石出前,是不會再明言了,一念至此不禁有些後悔剛才為何故作大度不打聽真切,但話都說出口了,也不好再變卦,當即笑了笑,轉移話題道:「不過師兄,現在恐怕所有人都知道我們之間有私情了,你想娶頤殊公主,可就更難了哦。」

  江晚衣垂下眼睛,吶吶道:「誰要娶她。」

  「誒?你對那位公主就真一點興趣都沒有嗎?」她故意打趣,「雖然說是皇上希望你娶她,但頤殊可真的是個大美人哦!」

  江晚衣眼底閃過一絲陰霾,似乎想起了什麼,冷笑道:「美人她還不夠格,倒是禍水的本事……」說到這裡,突然收口,神色變得更加複雜。

  姜沉魚目露詢問之色。

  江晚衣幽幽一嘆:「君子不議人短長,我失言了。」

  姜沉魚眸中的好奇轉為明晰,逐漸亮了起來。雖然並不明白江晚衣為何對頤殊有如此成見,但見他即使滿懷不忿卻依舊不肯道人是非,由微見著,這位神醫的人品真是不錯。政治齷齪,然而,漫漫旅程之中,能遇見這樣一個人,又何嘗不是一種幸運?

  江晚衣蓋上藥箱,起身走過去將窗戶打開,外面天空湛藍,風中傳來草木的芬芳,他凝望著那些平凡卻又美麗的風景,緩緩道:「我此來程國,只為一件事——為程王治病。不管其他緣由牽制如何複雜,對我來說,人命始終重於一切。你出身名門,錦衣玉食,也許並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裡,其實,有很多很多人,都是看不起大夫的。」

  姜沉魚靜靜地聽著,沒有插話。

  果然,江晚衣繼續說了下去,彷彿是在傾訴,又彷彿只是在自言自語,並不在意聽眾是誰:「我曾見過很多老人衣衫襤褸遍體鱗傷的在街頭苟延殘喘,也見過孩子們光著腳流著鼻涕在雨天奔跑,那些貧民窟中衣不蔽體面黃肌瘦的人們,他們瘦骨嶙峋疾病氾濫……那些景像我見的太多,我還見過一個少女抱著她最好的朋友在雪地裡大哭,只因為她的朋友生了病,卻無錢醫治……所以,我對自己說,既然老天讓我生於行醫世家,讓我一出世就享有最優渥的行醫條件,我就要以自己的綿薄之力為眾生做些什麼,我不願像父親那樣只伺候權貴,我要救我所能救的每一個人,並且對那些生活困苦的病人說——我為你們看病,不要錢。」

  姜沉魚的手慢慢地握緊了。

  「於是我與父親爭吵,離家,行走鄉里,餐風露宿,無論有多辛苦,都默默承受,因為那是我自己選擇的道路,我就要堅持著走下去。」江晚衣說到這裡,臉上並無得意之色,反而籠罩著深深深深的一種悲哀,那悲哀是如此鮮明,以至於姜沉魚覺得他的背影看上去,顯得更加蕭條。

  「可是,理想……原來終歸,只能稱其為理想。這個世界,也並不是只要你夠堅定,夠勇敢,就可以實現一些事情……」他回過身,看著她,慘然一笑,「所以,我最終還是回來了。」

  「你覺得自己回來錯了?」

  江晚衣搖了搖頭,「無關錯與對、是或非。而是我發現,有時候即使你只是很純粹的想救一個人,都最後會變成非常複雜的一件事情。」

  姜沉魚明白他的意思。誠如他所說的,他之所以來程國,只是想為銘弓治病,但是其中所牽扯到的那些錯綜複雜的關係,卻無不一一制約著他束縛著他,讓他覺得不堪承受。

  其實,她何嘗不是如此。

  還有潘方,還有隨行的這二百八十人,哪個,不也是如此呢。

  「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回來?」她入局,是因為一道聖旨,無可抗拒。可他不是,在他入宮之前,皇帝根本不知道有這樣一個人的存在,又是什麼,將他推上了這個風頭浪尖,再難將息?

  是公子嗎?

  是公子尋江晚衣回來的,是公子逼了他麼?

  姜沉魚忽然覺得,這個問題對她,竟非常重要,重要到冥冥中,像有一根看不見的絲線,把過往慢慢掀開,而這一次,看見的,不再是之前粉飾太平的模樣。

  她的手握緊、鬆開,再握緊,再鬆開,如此週而復始好幾次後,最終還是問出了口:「是因為……公子找你,所以……你不能拒絕?」

  江晚衣的眼睛黯了下去,令她的心也跟著為之一沉——難道真是因為姬嬰?

  誰料,濃密的睫毛揚起,清潤如水般的聲音,傾吐出的卻是另一個答案:「我回去,是因為我要救曦禾。」

  姜沉魚一驚,詫異抬頭,見江晚衣握緊雙手,身子竟在微微發抖,顯然,他自己也很清楚,這句話一旦說出來,會產生怎樣驚世駭俗的後果。

  她沈默了一會兒,才開口道:「你應該稱呼她為夫人。」

  「夫人……」江晚衣臉上起了一系列的變化,有迷茫,有酸楚,有歉然,最後,笑的滄桑,「也許你們看她,是璧國的夫人、聖上的寵妃,但對我來說,她就是曦禾,是當年抱著朋友的屍體在雪中大哭不肯鬆手的那個孩子……」

  姜沉魚沒想到,他與曦禾竟然還有那樣的交往,而且,很明顯曦禾對他影響至深,深到讓一個少年從此立志成為不收診金的名醫。

  「你……」她忽然不知該說些什麼。

  說他錯了?說他不該對皇帝妃子還抱有這樣的奢念?

  但是,她又有什麼資格說他?

  她自己何嘗不是身為皇妃,卻心繫他人?

  是人就有私心,江晚衣的私心是曦禾;而她的私心,是姬嬰。

  房內一片靜謐,正在尷尬之際,有人敲了敲門。姜沉魚連忙起身去開門,見外面站著一個驛站守衛,手捧書柬道:「三殿下來的書信,吩咐當面呈交姑娘。」

  這麼快?他們前腳剛回驛站,頤非後腳就派人送信來?搞什麼?

  姜沉魚接過書柬,打開,見上面行辭很簡單,大意是有要事相談,請至三皇子府一敘。內容沒有問題,但是署名,卻只填了她一個。

  也就是說,頤非只請她一人去。

  為什麼?如果有關昨夜發生的事情的話,應該把他們三個都請過去才對吧?為什麼單單只點名於她?那個刁鑽陰毒的頤非,到底葫蘆裡埋的什麼藥?

  不過,不去也是不成的。

  罷罷罷,且看看他到底玩什麼花樣也好。

  想到這裡,她合上書柬,含笑答道:「有勞回稟殿下,容我梳洗更衣後就去。」  



第三部 亂起   第十一章 落水

  雕廊鳥清鳴,畫舫玉生香。

  姜沉魚在抵達三皇子府後,被頤非那氣質飄忽的隨從引入正門,過了三重防風牆,呈現在面前的,就是如此一番景象——

  一株高達數十丈的古木參天而立,根部彎曲盤繞,枝節橫生交叉,圍繞著蒼勁巨大的樹冠錯落有致的搭建著房舍,掩映在碧葉瓊花間,宛如半抱琵琶的美人,神秘卻又妖嬈的迎接著客人。

  臺階乃是以同樣的木質砌成,旋轉著盤繞上樹,無比別緻的通往各個房間,更有身穿綵衣的嬌俏少女,扯了大樹的一根垂枝嗖的從樹上跳下來,蕩到另一處屋舍前,以足敲門,笑的肆意。

  一眼望去,只覺藍的天,碧的草,綵衣翻飛,人似蝴蝶,好生靈動。

  而樹的東側不遠,則是一個大湖,湖邊停著一艘畫舫,隱約有絲竹聲從舫上傳來。

  姜沉魚被所看見的這一切震到,心底湧起一種難以描述的感覺。初見頤非,她就覺得此人妖異的好生有趣,雖然久聞其人卑劣,然幾次接觸下來,卻未見劣跡,縱使詭異難測,也不失為一個妙人。而今,再見他所住的地方,更覺此人不同凡響,胸中另有天地。

  隨從將她引到畫舫前,揚聲道:「殿下,虞姑娘到了。」

  畫舫的珠簾立刻掀起,剩餘兩個隨從走出來,而船艙之內,頤非斜倚在一張貴妃榻上,一手支頸,另一隻手裡拿著個鳳凰形狀的糖畫,一邊舔舐一邊道:「好極好極,虞姑娘請上船來吧。」

  姜沉魚見艙內再無別人,既來之則安之,當即依言上船。

  頤非指空椅,示意她坐。

  姜沉魚見那榻上,全是糖渣,而他唇角,更是沾滿了糖汁,真不知這位皇子究竟吃了多少,才吃的滿地都是,眼底不禁泛開一線笑意。

  頤非慇勤道:「虞姑娘吃嗎?」

  「誒?不用了。」她敬謝不敏,「我不愛吃甜的。」

  「啊,那就太可惜了,糖畫可是這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呢,不但好吃,更好用。」頤非嘆息著,又喀哢一聲,咬下半個鳳凰的頭。  姜沉魚有點摸不透他想幹什麼,決定還是以不變應萬變,靜靜的坐好,目光平視前方,他不說話,她也就沈默。

  畫舫裡一時間,只聽的到喀嘣喀嘣的咀嚼聲。頤非嘴巴沒停,眼睛也沒閒著,一直炯炯有神地盯著她看,若換了別人,光是被這樣的目光看著就已如坐針氈,但姜沉魚卻像一潭水、一幅畫、一襲銅鏡裡的倒影、一束照進天井的光,明明沒有任何動靜,依舊給人一種鮮活存在的感覺。

  頤非眼眸微沉。

  吃完糖畫,立刻有隨從遞上熱毛巾,他推了一下,勾勾食指,做了個再來一根的手勢,隨從恭聲道:「回殿下,糖畫已經沒有了。」

  頤非哦的挑起眉,轉頭看向姜沉魚,笑道:「虞姑娘不愛吃糖畫,那是否知道它的做法?」

  姜沉魚垂睫答道:「知道,是用煉製好的紅糖置於銅瓢內加熱融化,然後以勺為筆,運液為墨,淋在石板上畫出來的,等涼了剷起,就自然成畫。」

  頤非搖頭,笑著眨眨眼睛,「那是尋常糖畫的做法,可我吃的,卻大不一樣。」

  他得意洋洋分明一幅等著別人追問的模樣,姜沉魚心中不禁又是一樂,微笑道:「殿下身份尊貴,吃的考究,自然與尋常百姓不同。」

  「誒,你這話說的我就最愛聽了。其實今日找你過來,是為了一件事,不過現在正好,兩件可以合併為一件。我就讓你見識一下我吃的糖畫,究竟是怎麼做出來的吧。」說完,他拍了拍手,船艙門口的兩名隨從身影一晃,頓時消失不見,等再出現時,則已從岸上拖了一個人過來。

  那人身穿太監服,滿臉恐懼,漂亮的五官全部扭曲著,顯得說不出的可怖,一邊掙扎一邊喊道:「求求你們,饒了我吧!求求你們!饒了我吧!不要——不要啊,不要——」

  隨從將他架上畫舫,然後往甲板上一丟,那人抬頭瞧見了頤非,畏懼之色更濃,嘶聲道:「三、三、三皇子,求、求求你,饒、饒了我吧!求求你了……」說著,用力磕頭。一時間,整個船艙就只聽見咚咚咚的磕頭聲。

  頤非拈著蘭花指,從榻旁的幾上取了一杯茶,慢悠悠的呷了一口,然後又唔了一聲,轉頭對其中一名隨從道:「山水,你這茶藝越發的精湛了啊,這蒙頂石花,泡的真是不錯。」

  隨從山水應道:「是松竹選的料好。」

  頤非於是又看向另一個隨從:「這是你親自上山摘的?」

  松竹道:「是,同琴酒一起去的。」

  姜沉魚想——山水、松竹、琴酒,這下子,歲寒三友真是齊了。沒想到,頤非這麼個猥瑣的傢伙,竟會給身邊的隨從起如此風雅的名字,尤其是從他嘴裡喊出,倒更像是一種諷刺。

  那邊琴酒抱著一個半人高的大木桶,飛身上船,落地無聲,沒點都不見搖晃。隨著他的到來,姜沉魚聞到一種沁入心脾的甜香,定睛一看,原來那木桶裡裝的竟是糖,而且還摻雜了各種各樣的花瓣。

  太監看見那桶糖,更是面色如土,連忙一邊喊道不要不要一邊朝後退去,眼看就要掉進湖裡,琴酒抬起一腳往他膝窩處輕輕一點,他頓時撲地,倒在甲板上再也不能動彈。

  頤非舔了舔嘴唇,垂涎地看著那桶糖:「既然都準備好了,那就快做吧。」

  「三殿下!三殿下!不要!不要啊!」太監絕望的聲音直上雲霄,震的姜沉魚覺得耳鼓都在疼,忍不住伸手捂了捂耳朵。

  頤非將她的這一細微動作看在眼裡,淡淡笑道:「虞姑娘怕吵,讓他輕聲點。」

  「是。」琴酒說著用腳尖再度輕踢了太監一下,他的聲音立刻小了下去,雖然還在嚎叫,但只能發出沙沙的聲音。

  頤非對姜沉魚道:「虞姑娘,你要看好了。我這製糖的方法,可從不給外人看的,你是頭一個。」

  姜沉魚想,區區燒糖而已,還能特別到哪去麼?但她立刻就發現自己錯了。

  只見山水、琴酒和松竹,全都走到木桶前,各自將雙手放在桶沿上,沒多會兒,裡面原本顆粒狀的紅糖就開始融化了,而那些原本浮在上面的花瓣也逐漸沉了下去,再不多時,一股白煙嫋嫋升起,糖塊變成了糖水,糖水又開始沸騰,綻出一個又一個的褐色氣泡。

  可那三個隨從的神色卻還是那麼的平靜,平靜的彷彿他們只是把手搭在了木桶上一樣。

  姜沉魚看到這裡,忍不住想——不知道昭尹分給她的那兩名暗衛的武功比起這歲寒三友來如何。不管如何,這顯然是非常高深的武功,隨從如此,主人也難一般。

  心中當即對頤非又看重了一分。

  大概過了半盞茶功夫,木桶裡的糖汁就全開了,骨碌碌的直冒氣泡。琴酒先行收手,轉身朝那名太監走過去。

  太監身不能動,口不能言,只能拚命的搖頭,眼淚嘩啦啦的流出來。正當姜沉魚驚訝他為何如此害怕時,就見琴酒呲的一聲,將那名太監的衣服從頭到腳撕開,然後一揚手,碎裂的布料就飄啊飄的落到了湖裡。

  姜沉魚下意識的別過了臉。

  縱然那太監是俯臥在地,但如此直接的看到男子的裸體,對未經人事的她而言,還是有些尷尬。此次與當日船上為赫奕針灸時尚有所不同,赫奕當時只是光著背,而這名太監,明顯是全裸了。

  頤非笑眯眯的看著她,烏黑的眼眸閃亮閃亮:「怎麼?虞姑娘害羞?我奉勸姑娘還是仔細看著的好,否則,可就錯過最精彩的部分了……」

  姜沉魚聽他話中有話,分明意有所指,只好再次扭回頭去,望著那白花花一片,心中默道:「沒什麼,沒什麼……就當是小時候看哥哥趴在院中曬太陽罷。」

  頤非沖琴酒使了個眼色,琴酒抬腳,突將那太監整個人都翻了過來,姜沉魚頓覺眼前一陣衝擊,大腦一片空白,像有什麼東西炸開了,震驚、恐懼、羞惱、憎惡、厭棄、惶恐等情緒瞬間湧遍全身。

  那……那……

  那名太監……

  竟,不是太監!

  而更震驚的卻是頤非在一旁,繼續用他那賤得讓人恨不得抽兩巴掌的猥瑣笑容懶洋洋道:「這個人名叫福春,匿在西宮,福澤春色,真是個好名字啊……」

  程國皇帝的妃子沿用古禮,以東西二宮分之,而西宮,正是寵極一時的羅貴妃的住處。

  姜沉魚渾身一震,臉色素白,再無半分血色。

  這……是什麼意思?

  難道,和羅貴妃私通的是這個不是太監的假太監,而與江晚衣無關嗎?

  頤非凝視著她,沒有錯過她的任何一個細微表情,繼續笑吟吟道:「我知道虞姑娘此時一定有很多想不明白的地方,沒關係,小王我也不明白呢,接下去就讓我們一起弄個明白吧。」說罷,彈了記響指。

  只見琴酒不知從哪摸出把一尺多長的銅勺,從木桶裡勺了滿滿一勺滾燙的糖汁出來,就那麼朝福春身上淋了下去。

  呲——

  一股白煙。

  姜沉魚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活生生的用刑畫面,只覺一顆心都被這股白煙給揪了起來,那勺糖就像是淋在了自己身上,頓時痛的說不出話來。

  而這,僅僅只是個開始。

  慘叫聲不絕於耳。

  琴酒毫不留情,第二勺、第三勺,一勺接一勺的澆了下去。

  福春拚命掙扎,奈何身上穴位被封,無論怎麼用力,都只是徒勞。

  頤非還在一旁舔唇道:「真好,我就喜歡這種人板糖畫了,既沾了人的生氣,又包含著糖的清香。琴酒,我看表面那層也裹得差不多了,下面,可以正式畫了。」說著眼珠一轉,賊兮兮的捂嘴笑了,「你伺候的羅紫那麼喜歡你,恐怕那方面的技術很不錯吧?既然如此,就先從那話兒開始吧。古有曹沖稱象,我就要一幅馬康騎象上朝圖好了,嘿嘿嘿嘿……」

  姜沉魚聽他說的粗鄙,而眼前景象又是雖無鮮血淋漓,卻遠比殺戮場面更加殘酷可怕,再想起頤非之前啃的津津有味的那隻鳳凰糖畫也是這麼做出來時,一股酸水頓時湧了上來,噁心難抑的想吐。

  她再也忍不下去,豁然站起,咬緊牙關,逼出三個字:「我走了!」

  「怎麼了?」頤非明知故問,「咱們還沒開始審問呢,不是還不知道昨兒夜裡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打斷他:「就算我想知道,也絕對不是以這種方式!」說罷就走,出了艙門,也不忍再看一眼甲板上的人肉糖板,正準備上岸,卻發現原來畫舫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飄到了湖心,離岸邊足足有十丈之遠。

  她錯愕回頭,看見的是頤非狐狸般的狡黠笑意,他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好整以暇的用手繼續托著腦袋,側臥在貴妃榻上睨著她。

  「我要回驛站。」

  「等此間事了,我自然會派人送你回去。你怕什麼?」詭異的強調壓著柔柔的鼻音說出來時,帶了幾分屬於少年的邪魅,「我又不會吃了你……放心,我只吃糖,不吃人的。」

  姜沉魚不敢置信地望著他,手腳一片冰涼。

  她出生名門,平日裡所接觸的也多是風雅貴族,貴族們自持身份,尤其在女眷面前,素以溫文有禮之面目出現,即使是她哥哥那樣好色如命的登徒子,有她在場時,也會收斂真性、偽成君子。因此,可以說,她這十五年來,還是第一次遇到這麼下流猥瑣的人,而且還是個皇子!她總算明白程王為何會不喜歡這個兒子了,換誰都受不了此人。

  以人身為板燙畫,也不嫌噁心的吃下去。這樣的嗜好,這樣的怪行,也只有一個詞可以形容——變態!

  頤非,是個真真切切的變態!

  如今,這變態又盯上自己,刻意為難,他究竟想做什麼?

  「我……」她的聲音因憤怒而壓的很低,卻異常堅定,「再說一遍,我要回去,現在,馬上!」

  頤非收了笑,悠悠落地,腳步沉緩的朝她走過去,隨著他一步一步的靠近,姜沉魚只覺有股莫名的壓力朝自己逼近,雙腳下意識就想逃,但又不甘這種時候示弱,只能用手指狠狠地掐了大腿一把,竭力站定。

  最終,當頤非走到她面前停住時,她終於明白那種可怕的重壓感是為何而來,因為——頤非沒有笑。

  自從她第一眼看見他以來,他就一直是笑嘻嘻的,痞痞的笑,壞壞的笑,放肆的笑,流裡流氣的笑,總之就是極盡一切猥瑣模樣的笑。

  然而,此刻,他卻不笑。

  他五官俊挺,眉間帶著三分陰狠,一旦不笑,三分就足足擴成十二分,盯著她,盯緊她,宛如一條毒蛇,盯著一隻青蛙。

  「你知道自己是在跟誰說話嗎?」頤非冷冷道,「要不要我提醒你?」

  姜沉魚飛快反駁道:「那又如何?我乃璧國使臣,即便你是程國皇子,亦不能這樣羞辱我!」

  「羞辱?」頤非的眉毛以一個獨特的角度揚了起來,目光犀利的就像一把剪刀,凡是視線略及處,姜沉魚都覺得自己的衣服好像被剪開了,正又氣又羞又惱之際,見他撲哧一笑。

  那兩片薄薄的嘴唇一旦彎起,肅殺之意瞬間淡化,他站在距離她一步之遙的地方,又變回了她所熟悉的那個猥瑣皇子,拖著別人絕對模仿不來的欠扁強調悠悠道:「你覺得那是羞辱?難不成……你還是……處子之身?」

  「你!」

  「所以,看不得男子的裸體?更見不得在性器上的刑罰?」

  「你!」

  「嘖嘖嘖,你瞧,你的臉都紅了……」頤非說著,伸出手,竟輕佻地落在了她頭上,「難道說,你的風流師兄還沒碰過你麼?他嫌棄你?其實,如果沒有這塊疤,你可是個大美人呢……」

  毒蛇般的手,從髮頂慢慢的滑落,順著髮絲一直一直往下,所及之處,肌膚一陣寒慄,很想逃,但又不甘心逃,可不逃,難道就任由他這樣摸下去?

  眼看那隻手就要滑到胸前,忍無可忍,姜沉魚終於爆發,一把打開他的手,還待補上一巴掌時,卻被他扣住手臂,反而拖至身前,繼續笑道:「怎麼?生氣了?其實,我挺喜歡看你生氣的樣子呢,比平日裡假正經的你,可有趣多了……」

  「你!」手被制住,她乾脆用腳去踩,但沒想到又被頤非提前一步料到,將腳挪開,姜沉魚踩了個空,氣罵道:「放開我!放開我!頤非,你敢如此對我!」

  「呵呵,我有什麼不敢的啊?」頤非笑著,那隻手竟又無恥地摸了上去,姜沉魚又氣又急,低頭就咬,頤非忙撤手,用力過度,指尖劃到了她的耳環,耳珠脫離開鏈子,只聽「咚」的一聲,掉進了湖裡。

  姜沉魚尖叫一聲,不知從哪來的力氣,一把將頤非推開,撲到船頭,望著湖面上未盡的漣漪,徹徹底底的被嚇到了。

  耳珠!

  她的耳珠!

  昭尹所賜的毒珠!

  竟然就那樣掉到了湖裡!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頤非見她如此緊張,乾脆抱臂站在一旁說風涼話:「怎麼?你那耳珠很重要麼?其實我一早就想問問你,你為什麼只穿了一個耳洞,只戴一隻耳環?」

  姜沉魚盯著湖面,對他的話置若罔聞。

  頤非又道:「這麼緊張,難道是你的好師兄送你的定情信物?我看也不值什麼錢,他現在當了東壁侯,有錢的很,讓他再給你買就好了。」

  姜沉魚握緊雙手,全身微微的顫抖。

  頤非摩著下巴,沉吟道:「怎麼?你就這麼心疼那隻耳珠?那就跳下去撈啊。其實這個湖,是挖出來的,一點也不深。你水性要好,沒準還真能重新找回來呢,哇哈哈哈哈……」

  他算準了她不會去撈,因此揚聲大笑。然而笑到一半,突然停止,面色驟變——

  視線處,姜沉魚慢慢地直起身來,她的目光始終焦凝在碧藍色的湖水裡,然後伸手去解衣鈕。

  一顆、兩顆、三顆。

  扣開後,衣襟雙分,緊接著,「啪」的一聲,絲麻編織的腰帶也被扔到了地上。

  姜沉魚,就那樣用一種沒有表情的表情,脫掉她的外衫。

  湖面上的風,吹起她的長髮和單衣,她站在船頭,髮如雲,面如雪,過分窈窕的身軀分明隨時都會被吹走,卻又散發著一種難言的堅毅。

  撲通一聲,她跳進了湖裡。

  頤非表情一緊。

  湖面上的漩渦層層擴散,他的眼底彷彿也泛起了幽幽漣漪,湖面上的風,同樣拂過他的長髮和長袍,嬉皮笑臉的少年,這一次,不笑了。

  水面嘩啦一聲,冒起水花,姜沉魚浮出個頭。

  頤非靜靜地注視著她。

  兩人的目光空中一交錯,彼此都沒什麼表示。姜沉魚深吸口氣,再次潛了下去。

  山水走到頤非身邊,小聲道:「三殿下,要幫她嗎?」

  頤非搖了搖頭,眼中的神色又沉了幾分。

  風一陣陣的吹過來,他的衣袖被鼓起,向後翻飛,而他,就那樣站在船頭,看著姜沉魚一次又一次的浮出水面,再鑽入水底。

  有什麼東西在他眼眸深處化開了,又有什麼東西開始慢慢凝結。

  他不動,不笑,不說話。

  只是一直一直看著。

  直到姜沉魚又一次沉下去,半天,都沒再浮起來。

  旁邊的隨從們早已停止了燒糖與用刑,向船頭圍攏,松竹道:「現在雖是初夏,但這湖的水,因引的是麟幽泉的泉水的緣故,比尋常水要冷的多,這位姑娘下去這麼久,恐怕……」

  山水也附和道:「不管怎麼說,她也是璧國的使者……」

  湖面靜靜。

  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

  船身不動。

  因此,那湛藍色的湖面看起來就像一面鏡子,毫無生氣。

  頤非看著看著,突然轉身回艙。

  山水和松竹正在為姜沉魚惋惜時,淡漠的像這湖水一樣的語音飄了過來——

  「琴酒,救她上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5-16 09:20 AM

第三部 亂起   第十二章 初見

  姜沉魚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境裡的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熟悉,分明是過往的經歷,在這一刻,悠悠重現……

  圖璧二年,父親的五十壽宴,府裡來了好多賓客,她和其他女眷坐在內室正閒聊時,嫂嫂忽的雀躍道:「啊,淇奧侯來了!」

  當時在場的大概有七八位女眷,聞言全都湊到了窗邊,掀起簾子往外看。唯有她,依舊坐在原地不動。

  嫂嫂打趣道:「瞧你們這些輕佻的丫頭,再看看我們家沉魚,就她一個沉得住氣的。」

  她淡淡一笑,心裡不以為然。彼時,姬嬰二字,於她而言,尚不過是傳說裡的一個名字,縱使外人誇的有多天花亂墜,也只不過是隔著遙遙紅塵外的一朵白雲,因為沒有交集,故而就不會刻骨銘心。

  然後,鐘鼓聲起,外面的宴會正式開始了,丫鬟們進來引女眷到偏廳用餐,正吃的開心時,聽聞外頭一陣喧鬧之音。

  派了一個丫頭出去探究竟,回報說是薛懷大將軍的義子薛弘飛突然借拜夀為名,提出要與府裡的侍衛們比武。

  女眷們一聽,頓時坐不住了。薛懷號稱四國第一名將,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威名赫赫,是如天神般的人物,奈何年紀有點大,但是他的那個義子,卻是文藝武功皆得其真傳,而且少年虎將,相貌堂堂。因此,眾姑娘們一聽說他要比武,都想去看。

  嫂嫂李氏見勸阻不了,加上自己也頗為好奇,只好同意,當即領著這群姑娘們繞路進了會場旁的小樓,從二樓的窗子看下去,正好可以把場內的情形看的一清二楚。

  姜沉魚雖然並不多感興趣,但畢竟事關父親的顏面,當即也站在了窗旁觀望,見下面的空地中央站著一個人,身形高大,一身黑衣在風中不住的飛揚,顯得英姿颯爽,大概就是傳說中的薛弘飛了。

  而父親坐在主座,溫聲道:「久聞薛三公子武藝過人,大有直追薛將軍之勢,我府內都是些粗人莽夫,又怎會是三公子的對手,這武,呵呵,不比也罷。」

  薛弘飛冷笑了一聲,「姜丞相何必自謙,誰不知道丞相雖然自己不懂武藝,但卻最是精通訓武之術,培養了一大批絕世高手。丞相如今推辭,可是故意藏私?」

  父親面色微白,場內的氣氛有點僵,在座百官也都放下了酒杯默不作聲地看好戲。自薛家幫著昭尹登了基,且一舉剷除了最大的敵手王家後,就大權在手,新王對他們也忌憚三分。如今當著姜仲如此挑釁,顯然已是不將姜家放在眼裡。

  一旁的薛肅開口懶洋洋道:「三弟你這就是不對了,右相壽誕,歡歡喜喜的大好日子,你非要比什麼武呢,打打殺殺也不好看啊,還不快向右相賠罪。」

  薛弘飛應了一聲,抱拳道:「我是個粗人,不怎麼會說話。如果有得罪之處,還望丞相大人海涵。」

  父親面色稍緩,正想說些場面話將此事帶過,卻聽他又道:「只不過,我們璧國向來尊崇文武雙修,我久慕相府之名,滿心期盼著與高手切磋一二,也算是給大家助助興,添個樂子,讓這壽宴更熱鬧些,沒想到……呵呵……」最後那記笑音,又是輕佻又是傲慢,嘲諷意味十足,直教在場眾人心懸。

  嫂嫂啐了一口,怒道:「這個薛弘飛,好生狂妄,真把自己當薛家的三子了不成?就算是他爹今兒親自來了,也不敢如此跟公公說話,更何況他還只是個義子,沒個官銜在身的……」

  姜沉魚在心中暗暗嘆氣:正是因為沒有官銜在身才敢如此忌憚,因為算準了父親怎麼管也管不到他頭上啊,也正是因為他只是個義子,因此萬一鬧得不可收場時,大可以犧牲這個義子,說一句管束不當。薛懷雖然沒有來,但若沒有他的應允,薛弘飛也斷斷不敢在父親的壽宴上如此囂張。看來,薛家真的是想要打壓姜家了……

  眼看著場內局勢緊張,人人面色凝重之際,卻忽有一聲輕笑,低低的響起,分明音量不高,但傳入耳內,卻是那麼清晰,那麼柔和,像是在耳邊笑一般。

  她下意識的尋找那個聲音,就那樣——

  看見了姬嬰。

  姜沉魚想了起來,那是她第一次看見姬嬰時的情形。

  姬嬰坐在父親右手邊的第一個客席之上,戴著高高的玉冠,穿一襲縷有銀絲的白袍,在烏壓壓那麼多人的壽宴上,本算不得起眼,然而,等她把目光落到了他身上時,就好像天上的星光和四周的燈光也全跟過去罩住了他,他的白袍散發出玉一樣的光澤,令得整個人看上去,如夢似幻。

  沒錯,那就是她第一次看見姬嬰。

  姬嬰沐浴在明亮卻又柔和的光線裡,輕輕挑起他英秀飛揚卻又不失溫和的眉毛,用眼神微笑:「真巧,淇奧對薛三公子的武藝,也是慕名已久了。」

  女眷們雀躍道:「侯爺真是個大好人,幫右相解圍呢!」

  果然,薛弘飛聞言,轉向他道:「怎麼?難道侯爺有興趣與在下切磋麼?」

  姬嬰用修長如玉的手指輕輕的拂了下玉冠的帶子,濃密的睫毛下,笑得三分柔三分淡四分自如最終彙聚出常人都模仿不來的十成優雅:「切磋倒也談不上,眾人皆知我的武功稀疏平常,又怎敢班門弄斧,倒是最近在研習箭術,受獲頗多,想向薛三公子討教一番。」

  此舉大大出乎眾人意料。

  雖然姬嬰極負盛名,文武雙修,六藝全能,但是,真要說武功有多了得,卻也未必,更何況薛弘飛最拿手的就是箭術,千軍萬馬里射敵首猶如探囊取物一般。姬嬰竟要和他比射箭,不是自找死路麼?

  女眷們無不擔心,七嘴八舌道:「哎呀呀,侯爺真的要和薛弘飛比箭?萬一輸了怎麼辦?」

  「恐怕不是萬一,而是必輸無疑吧……聽說薛弘飛的箭術,比薛懷將軍還要好呢!」

  「我也聽說過,他能把天上的大雁射個對穿!」

  「啊?這怎麼辦?人家不想侯爺輸啦……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嗚嗚……」

  姜沉魚在一旁聽著她們的話,心裡想的卻是這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因為,刀劍無眼,比武說是切磋,點到為止,但生死相搏時磕磕傷傷總是難免。而比射箭則不同,射的都是旁物,不需見血,無論比試結果如何,雙方參與的人都是安全的。只不過,淇奧侯在大家心中威望素高,如果沒有必勝的把握的話,犯不著淌此渾水,弄得自己落敗低人一頭。他敢這麼提議,應該是算準了自己會贏……

  她凝望著那個坐在百官之中輕袍緩帶、面如冠玉的翩翩濁世佳公子,有點好奇,有點探究,然後,默默的生出期待。

  場內,薛弘飛聽了姬嬰的話後,放聲而笑,「好啊,不知侯爺想怎麼個討教法?」

  姬嬰剛待開口,另有個聲音突然冒了出來,尖聲道:「且慢!」

  姜沉魚側頭一看,又是一驚——

  父親右手邊坐的是姬嬰,左手邊坐的是薛肅,那聲音就是從薛肅的席上傳出來的,不過,說話者不是薛肅,而是坐在他身邊的一個小小童子。

  如果說,姬嬰坐在那裡,像一朵曇花,含而不放,要等人目光略及處,才會綻現他的絕世風華;那麼,那小小童子卻截然相反,他坐在那裡,就像一道雷電,驚心動魄,鋒芒畢露中盡展傾國明銳。

  不是別個,正是薛家那位了不得的小神童——薛采。

  薛采仰著腦袋笑了笑,眉宇間有著遠超年紀的聰穎,卻又留著三分的爛漫天真:「兩位大人,說起箭術來,真不巧,小采也興趣正濃呢。」

  薛弘飛哈哈笑道:「我就知道一說到射箭,你這小鬼就肯定坐不住了。說吧,這回你又有什麼歪主意?」

  女眷們議論道:「那個就是將軍府的小神童?啊,他長的好可愛啊!」

  「聽說他上月跟著皇上去秋狩,當著皇上的面射死了一隻大老虎,是不是真的呀?他才幾歲啊,這麼個小身板的,竟那麼了得?」

  「這下有好戲看了,且聽他怎麼說。」

  場內,薛采起身站了起來,朝姬嬰拱了拱手道:「小采無禮,斗膽懇請為侯爺和三叔叔的比試當施令官。」

  「哦?」姬嬰目光閃動,「怎麼個施令法?」

  「但凡說到比箭,一直以來,都只是射射草耙,或者獵獵動物,無趣的很。今日既然是右相大人的壽誕,自然要比的與眾不同,更加精彩才是。所以,我要出三個考題,然後,你們順著我的題去射,誰最應題,就判誰贏,如何?」

  薛弘飛笑道:「看吧看吧,就屬你主意最多。我當然是無所謂,就怕別人說你是我的侄子,偏袒我。」

  薛采哼了一聲,傲然道:「我薛采是什麼樣的人物,怎會在眾人面前行私?侯爺,我此番跟父親一起來為右相祝壽,事先完全不知三叔想和相府的高手比武,更不知侯爺會主動參戰,要求比試箭法,因此,我所出的考題,也不曾事先透露給三叔知曉,等會裁判,自然是秉公而行,你信是不信?」

  他明明只有五歲,卻在眾目睽睽下說出如此慷慨激昂的話,倒令在場眾人紛紛心折,更有好事者,當場拍起掌來。

  姜沉魚捂唇一笑,這位神童,果然是人小鬼大,哎哎,如此早熟多智,又如此顯赫背景,將來不知會了不得到什麼地步呢。

  她在那邊笑,但一轉眉間卻又惆悵的想起——是了,這些都是兩年前發生的事情了,事實上,兩年後的事情她此刻已經知道了,這位驚采絕豔直教所有大人都黯然失色的小小童子,已經被拔了翅膀,磨了稜角,由極貴貶為極賤,再不復當年風采了……

  她忽然變得很難過,再去看場內發生的一切時,只覺,燈光搖曳,風聲嗚咽,他們都離她那麼那麼遙遠……

  光影交錯的會場內,幾個家僕抬著箭靶放置到距離起射處十丈遠的空地上,然後又在起射點和箭靶間拉了根繩,繩上依次懸掛了五盞燈籠,在晚風的吹拂下輕輕擺動。

  薛采豎起一根食指道:「第一題,就是要兩位大人一箭過去,不但要正中靶心,還要將這五盞燈籠全部射破。如何?」

  女眷咬耳道:「這題出的好刁,也就是說要讓那支箭射過去時,刺穿所有的燈籠,最後再射中靶心?」

  「是啊是啊,這些燈籠搖來搖去的,就算射中了它們,恐怕箭支再飛到箭靶那時就歪了。」

  底下的百官們也紛紛交頭,在一片嗡嗡的低談聲裡,薛弘飛朗聲一笑,喝道:「取我的弓來!」

  兩名士兵立即扛著把半人多高的大弓上場,弓身乃以上等牛角製成,塗以黑漆,雕有一隻銀鷹,被火光一照,極為炫目,未見其技,光見其弓,便已先令人望而生畏。

  薛弘飛手臂一長,接過大弓,士兵遞上一支四羽樺木箭,他以拇指勾弦,食指和中指壓住拇指,稍加用力,弓如滿月,未待眾人叫好,只聽一聲嗖響,流星直射,白羽揚起筆直的弧光,朝五盞燈籠飛去。

  噗噗噗噗噗,五下幾是同聲:第一聲未停,第五聲已起;第五聲猶在,「咚」的一聲,餘音震耳,只見那支箭,已穩穩牢牢地紮在了紅色的靶心之上。

  再看繩上的燈籠們,猶在搖晃,看似並無任何不同,但取下來一瞧,每盞上面,都有一個小孔,邊緣平滑之極,未見絲毫破損。

  絕技如斯,掌聲轟鳴。

  女眷們驚嘆道:「天啊,真是太快了,感覺跟做夢似的,眼睛才一眨,就射完了!」

  「這個薛弘飛果然了得,箭上之功如此神奇,聽說當年落魄的餓暈在街頭,驚了大將軍的馬,大將軍叫人拖他走,他死命地抱住馬腿,無論那些人怎麼打他都不鬆手。大將軍最愛惜他的那匹戰馬,怕傷及戰馬,只好問他有什麼心願,他就說,要跟大將軍征戰沙場,報效國家。」

  「那時候他才十一二歲吧,薛大將軍怎會將這麼個毛頭小子放在眼裡,隨口應了收在身邊,沒想到此人竟是完全不怕死,每次戰役都直衝在前,殺敵最多的是他,受傷最重的也是他,薛大將軍被他的驍勇所感動,遂收了當義子。幾次封官,他卻推卸,說是不求功名,只為報國。」

  「現在還有這等精忠之士?」

  嫂嫂李氏啐道:「哼,我看未必。他雖無官銜在身,但卻當了薛懷的義子,那身份那地位,可比當朝一品都要風光了。你看他,竟這樣跟公公說話,還和淇奧侯比武,當今天下,哪還有第二個官兒敢如此放肆!」

  說話裡,薛弘飛將長弓交給一旁的小兵,轉身對姬嬰笑道:「弘飛一時手癢,搶先射了,還望侯爺恕罪。」

  姬嬰的目光依舊停留在草靶上那支猶在顫動的箭上,然後慢悠悠的收回,驚嘆的看著他道:「三公子果然是好箭法啊,嬰今日真是大開眼界。」

  「下面,該輪到侯爺了。」

  姬嬰帶著幾分感慨道:「嬰自認做不到三公子那般乾脆俐落,只好拖泥帶水一番了……」一邊說著,一邊起身,緩步走到起射線前。

  一左眉上紋了只小紅龍的灰衣大漢,遞上了他的弓。

  姬嬰的弓與箭都很普通,沒有任何裝飾,令得眾女眷小小的失望了一番,但他從盒中取出的那隻扳指,卻是非常漂亮,並不若時下流行的象牙、玉石,而是取熟皮縫製,染成明麗之極的朱紅色,依稀還繡了花,但距離太遠,看不精細。

  他戴上扳指,以拇指拉弦,用食指和中指壓住拇指,然後輕輕一拉。

  仿若琴師彈響古弦;

  仿若霜露滴凝成珠;

  仿若飛鳥掠出高林;

  仿若動兔跳離牢穴……

  輕靈、輕揚、輕盈。

  箭支瞬間飛到了第一盞燈籠前,噗的刺入,正當眾人的心為之一緊時,就突然停住了。

  姜沉魚誒了一聲,暗道:不會吧!難道射到第一盞燈籠就停歇了?

  然後就聽嘭的一聲,整盞燈籠突然炸開,火光裡,一束火焰如龍般朝前激射,衝進第二盞燈內,又是一聲炸裂,火龍繼續往前,如此一連衝過五盞燈籠,最後飛到靶上,連著箭靶一起著了火,熊熊的燃燒起來。

  在場所有人,無不被這一奇觀震得目瞪口呆,一時間,場內靜悄悄的,只聽得見火焰燃燒的聲音,和眾人的呼吸聲。

  箭靶最後燒完了,啪的從架子上掉了下去。

  姬嬰這才攤了攤手,笑道:「嬰獻醜了。」

  薛采率先拍手,被他提醒,其他人也跟著紛紛鼓起掌來。

  薛采道:「真漂亮。侯爺知道在力量上不及我三叔,做不到像他那樣箭身穿過燈籠毫不停滯且去勢不衰,索性就借力使力,讓第一箭停在了燈籠裡,那箭頭上想必抹了什麼,一遇火焰,便膨脹炸開,於是箭頭就藉著爆炸之力繼續前飛,如此一路射到了箭靶。」

  姬嬰淡淡一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我只說要讓箭射破燈籠後再射中靶心,沒說不讓在弓箭上做手腳。我三叔既然能用當世數一數二的好弓來比試,侯爺自然也可以用特殊的箭支。你們兩人都做到了我出的考題,本該算是平手,但是,我的命題是——必須要正中靶心,在這一點上,侯爺的箭最後雖然射到了箭靶,卻不在心上,儘管現在箭靶燒沒了,無從核實,但我剛才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此題是你輸——你服是不服?」

  姬嬰哈了一聲,摸了摸鼻子道:「本以為會糊弄過去,沒想到還是沒逃過你的眼睛。好好好,我認輸。」

  他們兩個,竟是一個判的嚴苛,一個輸的痛快。

  姜沉魚看到這裡,興趣變得越發濃郁了起來。耳中聽身旁的女眷們嬌嗔道:「哎呀呀,那個小薛采好討厭哦,侯爺分明射的比薛弘飛好看多了,怎麼就為著那麼小的緣故就判他輸呢?」

  「就是就是,薛弘飛那樣射箭的,我們都看多了,可像侯爺那樣射箭的,還是頭回看到,怎麼判他輸啊!」

  鶯鶯燕燕,一片不滿。

  姜沉魚掩唇而笑,招來李氏好奇:「沉魚,你笑什麼?」

  「沒什麼……不過,我覺得,此次比試,必定最後以平局收場。」

  「誒?為什麼?你如何得曉?」

  「總之,嫂嫂你繼續看下去就知道了。」她賣個關子,故作神秘,但目光卻始終落在樓下的場地裡,不捨挪移。

  這時,薛采出了第二題:「古有神射手飛衛,收了個弟子叫紀昌,並命令他要先學會不眨眼才談得上射箭。五年後,紀昌看著犛牛毛下面的蝨子,都大的像是巨大的山丘一樣,一箭過去,正中蝨子的中心,而懸掛蝨子的犛牛毛卻不斷。至此箭術方成。由此可見,射遠難,射微更難。我的第二題,就是——今日場上,你們任選一物擊射,誰射的東西最小,誰就贏。」他越說越是得意,越想越覺得自己此題之妙,堪比飛衛,而且讓比試者自己選物,對他們而言更是費神,難上加難……正高興時,一記風聲掠至。

  說是一記,其實是兩道,分別從左右兩耳旁劃過,然後叮的一聲,發出顫音。

  原來是兩支箭在同一時刻被射出,而且貼著他的臉飛過,射中了他身後的屏風。

  薛采的瞳孔在收縮,面色發白的站著。

  薛弘飛哈哈大笑道:「沒想到侯爺和我想到的竟是同一樣東西——小采,你還站著幹嗎,還不扭頭驗收結果?不過動作可輕些,免得扯斷了頭髮。」

  兩名侍從連忙上前,將屏風上的箭枝拔下,只見箭頭上分別穿著一根頭髮,而那頭髮,依舊長在薛采頭上,並沒有斷開。

  不消說,這兩支箭,自然就是薛弘飛和姬嬰射的了。

  樓上的女眷們看到這裡,各個笑彎了腰:「哎呀呀,你看小薛采的表情,真是千年難見的精彩啊!他恐怕做夢也沒想到,那兩人竟敢對他下手吧!」

  「從這點上看,薛弘飛和侯爺倒還真有默契,竟然同時想到了射薛采的頭髮。這可不是鬧著玩的,萬一失了手,今晚的喜宴可就變喪宴了!」

  果然,薛采怒道:「這個不算!」

  薛弘飛問:「為何不算?」

  「你們選了同樣的東西,如此怎分輸贏?而且我、我的頭髮根、根本就不算最細小的東西!」

  姬嬰笑吟吟道:「的確不算。據說萬物中以人眼的瞳孔最細,在極度收縮時,比針眼還細上百倍,不如下一箭就射眼睛可好?」

  眼看他做勢抬弓,薛採下意識就摀住了自己的眼睛叫道:「不行不行,不許射我的眼睛!好好好,我當這題你們兩個都通過了好了,平手、平手!」

  此言一出,底下笑聲頓起。

  原本緊張萬分的晚宴,也因此變得輕鬆起來。

  薛采知道自己被戲弄了,心中懊惱,沈著臉出了第三題:「來人——」

  幾名家僕捧著十二隻豬皮紮成的水球放在半人高的架子上,首尾相連,排繞成圈,中間正好可站一人。

  薛采道:「這裡是一圈水球,皮質極薄,利刃觸之即破。我的第三題就是——人在圈中,能否用一箭而將之全部擊破?」

  「他瘋了?」一女眷咋舌道,「這怎麼可能做的到?」

  「是啊,人要站在圈裡,還要一箭射出把水球全部擊破,難道那弓箭還會轉彎不成?」

  「不可能的……」

  樓下,薛弘飛皺了皺眉頭:「你確定?」

  「當然。哦對了,要用普通的弓箭。」薛采說著瞥了姬嬰一眼,言下之意就是不許在箭上做任何手腳。姬嬰但笑不語,而薛弘飛已搖頭道:「這不可能,不可能有人做的到的!」

  「你們如果做不到,我就做給你們看。不過……」薛采眨眼笑道,「你們之前只說比試,沒定綵頭,你們兩人都不介意也就罷了,但我若入場,就一定要得些紅利才行。也就是說,如果你們做不到這第三題,而我卻做到了,我就要問你們一人要一樣東西。」

  薛弘飛挑眉道:「我就知道剛才射你的頭髮,你懷恨在心,果然這會兒來報仇了。說吧,你想要什麼?」

  薛采大概平日裡同他是彼此諷刺挖苦慣了的,因此被說成睚眥必報也毫不在意,只是一雙眼睛變得晶亮晶亮,歡喜道:「好,我要你的破天弓!」

  薛弘飛一揚臂上的玄色長弓,笑道:「你自從開始學箭,就一直覬覦著我這把弓,也罷,如果你真能做出我做不出的這第三題來,此弓給了你也算是美人蘭草相得益彰。」

  「三叔同意了?」

  「我可沒說現在就給,你起碼要讓我輸的心服口服才行。」

  「好,一言為定!」薛采又將目光轉向了姬嬰,把他從頭到腳細細看了一遍。姬嬰臉上似笑非笑,最後咳嗽一聲道:「看中了什麼東西嗎?」

  「嗯。如果我贏了,我要你的這個扳指。」

  李氏笑道:「哎哎哎,真是不該在這鬼靈精面前亮寶啊,但凡被他看中的,還能逃脫麼?薛弘飛的破天弓,淇奧侯的扳指,這下全套裝備可算是齊了。敢情,這位小少爺是來公公的壽宴上找禮物來的?」

  正當眾人滿心以為姬嬰也會應允,然後等著看薛采如何做這第三題時,姬嬰卻開口說了一個字:「不。」

  「什麼?」薛采一怔。

  姬嬰輕輕撫摸著那枚扳指,目光柔和,笑意淺淺:「這枚扳指乃我心愛之物,所以,不能割愛。」

  薛采露出了失望之色,還沒等他再說什麼,姬嬰已一掠衣袍,朝那圈水球走了過去,邊走邊道:「既然我捨不得給人,所以,此題也只能贏,不許輸了。」

  女眷驚道:「咦?侯爺竟要做這第三題?」

  「連薛弘飛都放棄了的第三題,他真的做的到?」

  「那枚扳指如果是皮製的話,那就不是什麼名貴之物,為什麼他不肯給薛采呢?」

  議論聲中,姬嬰到走水圈中央,朱龍遞上弓箭。人人瞪大眼睛,看他如何挽弓。他在接弓前,抬頭道:「人須在圈中?」

  薛采點頭:「人,須在圈中。」

  「一箭將水球全部擊破?」

  「是,一箭擊破所有的水球。」

  「還有其他什麼要求嗎?」

  薛采臉上忽然起了一系列古怪的變化,但目光卻更深亮,最終點了點頭:「沒有了。」

  「好。」隨著這一聲好,只見姬嬰長袖一振,眾人還沒看清發生了什麼時,就聽噗的一聲,嘩啦啦,所有的水球全部破了,裡面的水流了出來。

  而在肆意滴流的球圈內,黑髮白衣、笑的清淺的姬嬰,盯著薛采道:「我做完了。」

  他抬起右手,指間的箭頭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姜沉魚想,對了,那個時候,姬嬰就是那樣贏了的……

  他用的不是什麼驚世駭俗的方法,也不是什麼別出心裁的奇計,他只是那麼隨隨便便的走到圈子裡,沒有用弓,單單拿了一枝箭,然後就像劍客拿著劍一樣,旋轉一週,箭頭劃過處,水球就全部破了……

  多麼簡單的方法。

  但在那個時候,除了他,誰也沒想到。

  薛采只說要站在圈子裡,要一箭破所有的水球,但他並沒說那箭非要用弓射出才算。而姬嬰,就抓住那唯一的空隙,獲取了那一關的勝利。

  因為當日的考題是比箭法,再加上前兩題的確都是用弓射箭,因此給人們造成的心理暗示就是第三題也必定是一箭射出如何如何,卻忘了即使不用弓,只要以手持箭,也能辦到。

  薛采當時的表情她一直沒有忘記,因為,當時的自己,也是那樣的表情。

  震驚著、折服著,微妙的嫉妒後,是難言的傾慕。

  淇奧侯,姬嬰。

  白澤公子,姬嬰。

  他原來就是那樣一個人啊……

  壽宴上所有的燈光全部黯然了,只有他,站在場內,斂收了天地間所有的光華,耀耀生輝,灼灼動人。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姬嬰。

  有時候,感情就是那麼的奇怪,未曾交集也就罷了,可一旦交集了,再從別人耳中聽聞他的事蹟時,心態就已變得完全不同。

  那日壽宴散後,在嫂嫂指揮府裡的下人們收拾場地時,嫂嫂問:「你怎麼知道最後這場比試會以平手終了呢?」

  她答道:「我是這樣想的——侯爺之所以站出來將這閒事攬上身,是為了給爹爹解圍,但也不能因此得罪薛家,所以,如果是我,肯定會打個平手,這樣自己不傷顏面,對方也很好看。但是沒想到薛采會橫插一腳,出的題又那麼刁鑽,想必當時侯爺也在頭疼。不過他那麼聰明,薛采出的題目難得倒薛弘飛,但難不倒他。所以,最後還是按著他最初的計畫圓滿收場了。今夜……如果沒有他,真不知道事情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李氏長嘆一聲,點頭道:「那倒是。哎,公公什麼都好,就是人太好了,事事謙讓,導致對方越來越不把咱們放在眼裡,如此下去,日子難過……幸好畫月入宮後一直頗受寵愛,我們家,也就靠她了……」

  念及去年入了宮的姐姐,沉魚心中一痛,於是,場景旋轉飛逝,等再停下時,卻又是一幕鐘鳴鼎食、燈火通達,什麼都沒有變,同樣的壽星,同樣聚集如雲的賓客們,連主從坐席的順序都彷彿沒有改變,然而,姬嬰的位置上,空空如也。

  她分明站在會場中心,但是所有的人都看不見她,他們竊竊私語著,那些話交疊著,沉沉壓進她耳裡——

  「聽說淇奧侯今晚不會來啦。他病啦!」

  「我也聽說了,病的好像很厲害,已經半個多月沒上朝了。」

  「有打聽到是什麼病嗎?」

  「不清楚,只說是染了風寒,這才四月,正是春光怡人的時候,怎麼就染了風寒呢?」

  「聽說是因為母親病逝,太過傷心,所以才病了的。」

  「那就是了,淇奧侯可是個出了名的大孝子呢……」

  原來如此,現在是圖璧三年,父親的五十一歲壽誕,她記得自己一早就開始精心妝扮,明知女眷不得列席,那個人其實根本看不到她,但還是穿了最好看的衫子,梳了最好看的髮型,羞怯怯地躲在和去年同樣的窗戶後,眼巴巴等那人來。

  但是,他的位置卻一直一直空著。

  因為他病了,大家都說他來不了了。

  她好失望。

  而對比賓客的話題,女眷們議論的卻是另一件事情:「喂,你聽說那個關於大美人的事了嗎?」

  「誒?你說的可是……那個大美人?」

  「什麼美人?」有人好奇。

  嫂嫂直嘆氣:「還不是皇上又看中了一個宮女,不但寵倖了她,而且第二天就封了夫人。」

  「什麼?直接封為夫人?那可是比咱們貴人還高的宮銜啊!」

  嫂嫂憂心忡忡道:「可不是,有史以來,就沒這樣連跳十來級的封法,可把畫月氣的夠嗆。但是沒辦法,皇上執意如此,大臣們也都勸不動,據說本來薛家也是不同意,竭力反對的,結果,中郎將一見那夫人的臉,魂就飛了,再也說不出半個不字……可見那宮女的臉,禍水到了什麼地步!」

  「我還聽說,現在皇宮正大興土木,準備給那新夫人蓋所琉璃宮呢。」

  女眷們一片抽氣聲。

  誠然,璧自建國以來,就沒有哪個皇妃得寵到這個地步的。

  「物極必反,榮不久長。」嫂嫂如此斷言。

  她聽著那些是是非非的聲音,一顆心蕩啊蕩的,正混混沌沌之際,底下又是一陣騷動,不知誰喊了聲:「啊!淇奧侯來了!」

  她立刻就從窗口飛了下去,身體輕的沒有任何份量,但速度卻快的不可思議,瞬間便到了姬嬰面前。

  姬嬰正在府裡下人的帶引下,走進會場。

  而她就在他面前一尺的距離裡,他前進一步,她就倒退一步,望著他,須臾不離。

  這是她第二次見到姬嬰,距離上次,正好一年。

  他的眉眼模樣明明在她腦海中不曾有絲毫淡去,但是,卻又不一樣了……

  彼時的姬嬰,豐姿雋爽,湛然若裨,笑的暖意融融,讓人覺得無論什麼時候看見這樣一個人笑,都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而今,五官依舊是原來的五官,卻已更改了截然不同的氣質,雙眼深陷,瞳滿血絲,沒有神采也沒有生氣,憔悴如斯。

  她尚在驚悸,父親已快步迎了過來:「侯爺病中還來,真是折煞老夫了,快請上座!」

  姬嬰笑了笑,遞上賀禮,禮數雖然周全,但總有一種心不在此的疏離感,等上了座,這種感覺更是明顯,有人上前敬酒,他便接過乾了,別人笑,他便也笑。

  姜沉魚看著看著,眼淚忽然掉了下來。

  她想她真是愚鈍,那麼明顯的事情,可她當年愣是沒有看出來——坐在那喝酒的哪還是個人,分明是個痛苦到了極至的靈魂,在無聲的掙扎與哽咽。

  姬嬰一杯接一杯的喝,她看見酒水濺出來漉濕了他的衣袍,她還看見他藏在案下的另一隻手在微微的顫抖,她看見他最後推開侍從起身,踉踉蹌蹌地走進了後花園。

  她連忙跟過去,就見他抱著一座假山嘔吐,吐著吐著,忽然開始輕聲的笑,笑著笑著,又停下來,抬起頭,仰望著天上的月亮,默默出神。

  那名叫朱龍的男子跟在一旁,遞上濕巾道:「侯爺,我們回去吧。」

  「回去……」姬嬰的眼神恍惚起來,忽道,「不,我還要與薛采比箭……」

  「侯爺,」朱龍的聲音裡多了幾分痛苦,「薛小公子去了燕國,您忘了。」

  「是嗎?」姬嬰顯得很驚訝,喃喃道,「去了燕國啊,難怪今年沒有看見……去了燕國……去了燕國……」

  「侯爺,咱們回去吧。」朱龍伸手去扶,姬嬰卻像是看見了很可怕的事情一樣,一把將他的手推開,然後朝後退了幾步,等再立定時,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眼神一暗,低聲道:「可是……我不想回去。朱龍,我不想回去……」

  「侯爺……」

  「我再在這裡待一會兒,待一會兒就好……」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目光也越來越淒迷,從袖中取出一個錦囊,打開來,正是去年射箭時戴過的那隻扳指。

  月色如水。

  扳指的顏色也變得淺了許多,隱隱泛呈出血般的暗猩色。

  姬嬰盯著那枚扳指,眸光閃爍不定,由淺轉深,又從深變淺,最後低低一笑:「罷,罷,罷……」他一連說了三聲罷字,然後將手一揚,做勢欲丟,但揮到一半,卻又停住了,就那樣硬生生地僵在半空,臉上悲色漸起。

  朱龍在一旁嘆道:「侯爺,你……這是何必呢……」

  「丟、不、掉……朱龍,我丟不掉啊……我竟然到此刻了,還是,捨不得丟……呵呵,呵呵呵呵……哎——」聲音一頹,手虛軟的落下,握著那枚扳指,低頭不言。

  風聲嗚嗚,幾朵雲移過來,遮住了圓月。

  姬嬰在斑駁的光影中,周身黯淡。

  姜沉魚就站在三丈遠的地方看著他,想著這個男子為何會如此憂愁。他明明那麼睿智多才,任何難題都應該難不倒他才是;他一直都笑的那麼溫文,永遠能將情緒用微笑掩飾的滴水不漏……然而,這一夜,這個站在假山旁吐的一塌糊塗又低頭沈默的男子,雖然不再如之前那麼風姿雋秀,高雅難言,卻讓她真真切切的體會到了一種疼痛。

  她,看見他這個樣子,心就會疼。

  很想過去抱住他,用最最柔軟的聲音告訴他,不要難過;

  很想為他做些什麼,讓他恢復之前的明朗與風光;

  很多話想說,很多事想做……

  然而,腳步卻邁不開,只能那樣安靜無聲的凝望著他,一直一直凝望著。

  公子,你可知,其實,在姜氏決定與你聯姻之前,我已凝望了你很久很久……

  曾見白璧染微瑕。

  此去經年卻不察。



第三部 亂起   第十三章 紅豆

  心口突像被什麼東西揪住一般,痛的透不過氣來,忍不住掙扎,卻是雙目一睜,自夢魘中驚醒過來。

  入目處——

  頤非冷冷地看著她,淡淡道:「你醒了?」

  姜沉魚這才想起,自己之前跳下湖去找珠子,然後右腿突然抽筋,就沉下去了。她連忙低頭打量自己,發現衣服還是原來的衣服,但不知怎的已經變乾了,而置身處依舊是畫舫,看來,昏迷的時間並不長久,但在剛才的夢境裡,卻像是過了一輩子那麼久遠。

  想及剛才的夢境,不禁又是一陣恍惚。

  頤非見她如此,嘲諷的笑了:「怎麼?夢見你的情郎了麼?」

  姜沉魚面色一白,難道自己在夢魘中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嗎?正心悸時,頤非又道:「放心,你的好師兄已經脫離嫌疑了,那個假太監已經招供了,昨夜和羅貴妃私會偷情的人是他,而你的好師兄不過是倒楣的替死鬼,正好撞上罷了。」

  姜沉魚抬起眼睛,細細的眉毛微擰在一起。對於這樣的解釋,完全無法信服。

  「我師兄昨夜為何會去西宮?」

  「他為父王看病之時,父王道在其病發伊始,乃是羅妃親自照料,曾記錄下他每日的飲食狀況,所以,東壁侯在看完病後就去西宮,打算問羅妃要那本冊子。」

  「然後就撞上那尷尬之事?既不是他的過錯,為何事後不肯明說?」

  頤非懶洋洋道:「恐怕是羅妃求了他什麼,他既然答應了,為了實踐承諾,也只能隱瞞到底了。」

  姜沉魚垂頭想了好一會兒,再度抬眸時,表情無比嚴肅:「你覺得這個理由我會信?」

  頤非望著她,片刻後,咧嘴一笑:「真巧,我也不大信呢。不過,這樣的理由,對於其他人來說,已經夠好了。」

  姜沉魚心想,此中謎團重重,如果再深究下去,恐怕會牽扯到更多的人、更大的陰謀,因此,對於一些不願意被牽扯進去的人而言,現在這個的確已經是最好的真相。換句話說,就算有其他內幕,即使被弄清楚、探明白了,恐怕也只能爛在肚內,不得外洩。

  一念至此,她忍不住抬手捏了捏耳垂,而一捏到耳垂,忽想起一事,面色又變:「耳珠……」

  糟了,耳珠還在湖裡!

  當下坐起就要落地,卻被頤非按了回去,笑嘻嘻的睨著她道:「做什麼?」

  「放開我,我要去找……」

  「找這個麼?」頤非的右手裡忽然多出一物,並在她眼前搖了搖。

  姜沉魚定睛一看,可不正是昭尹所賜的那顆毒珠?「你……幫我撈回來了?」

  頤非撲哧一笑,手臂忽揚,就又將那顆珠子從半開著的窗戶丟了出去。姜沉魚心中一驚,急道:「你!」

  才剛說一字,卻見那顆珠子又出現在了他手上,繼續搖動。

  頤非看著她難得一見的呆滯表情,笑道:「看你著急的,真是有趣呢。」

  姜沉魚自知受了愚弄,當即沉下臉,一言不發。頤非知道她生氣了,也不再逗她,將珠子遞還到她手上,起身走至窗前,將窗戶一一推開。

  輕風吹入,紗幔輕輕飄拂,他凝望著外面泛著絲絲漣漪的湖面,忽道:「虞氏,跟我聯手吧。」

  姜沉魚一怔。

  頤非的衣袖鼓滿了風,蝶翼般朝後翻飛著,他的臉在絢麗繽紛的華服中顯得很素白,而眉睫深深,亦已不復之前的輕佻之態。「你看這天邊風起雲湧,暴雨將至,你我同在舟上,逃無可逃。不若聯手,早登彼岸。」

  他這番話說的很誠懇,姜沉魚聽後,沈默了一會兒,才答道:「我只是區區一名藥女。」

  頤非忽然笑了,轉回身,望著她,緩緩道:「我想一名普通的藥女,不會需要一隻裝有紅鳩的耳珠。」

  姜沉魚的手指抖了一下,那顆細小光滑的珠子,在她手上,忽然變得沉若千斤。

  頤非又道:「而一名普通的藥女,身側也不需要有兩名頂級高手藏匿跟從。」

  毒珠在她手上變得火燙火燙,幾乎握不住。

  畫舫內好一陣子安靜。

  兩人都不再說話,只有風,一陣陣的吹進來,吹得他和她的頭髮,都不停撩動。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後,姜沉魚才再度抬起頭來,低聲道:「你要我如何做?」

  頤非正色道:「第一步,當然是查出那夜在西宮,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說到這裡,他的眉毛又嘲諷的揚了起來,聲音再度變得玩世不恭,「如果我沒猜錯,那夜西宮除了你師兄和羅妃,還有第三人,而那第三人,絕對不是福春。」

  姜沉魚想到了某種可能,彷彿是為了肯定她的想法,頤非同時說道:「而是我兩位兄長中的其中一人。」

  一記悶雷聲轟隆隆的傳了過來,天色似乎一下子就暗了下去,姜沉魚與頤非彼此對視著,都從對方臉上看到了和自己一樣的表情。

  我真笨啊……姜沉魚想,自事情發生之後,她只認為是程國設計故意要陷害她們,只認定了江晚衣是被冤枉的,卻沒想過,在昭尹選人來迎娶頤殊之時,也暗中確定了下一任程王的人選。她可以身負其他使命,江晚衣自然也可以。那夜在西宮,他大概就是與昭尹意屬的皇子見面,不料程王半夜突然醒來找他,無奈之下,只好用另一件醜聞去遮掩那樁密謀,犧牲一個區區貴妃,總比事情敗露導致登基不成的好。

  她本是一點即透的人,如今被頤非提醒,之前那些想不明白的事情頓時就全部連貫起來,變得清晰。那麼,究竟昭尹意屬的是哪位皇子呢?

  是麟素?還是涵祁?

  而眼前這個頤非,又豈會坐以待斃,會不會,在他身後也有它國的支援?支持他的,是燕國,還是宜國?

  剛想到宜國,忽聽山水在船艙外稟報:「三殿下,宜王來了。」

  姜沉魚的眉毛下意識地皺了一下,難道赫奕真與頤非有勾結?誰料,頤非聽後,朝她油滑一笑:「恭喜你,英雄救美來了。」

  她尚不明其意,就聽外面遠遠傳來赫奕的聲音道:「阿虞姑娘可在船上?」

  頤非掀簾大步走了出去,姜沉魚聽他在船頭笑道:「真沒想到,區區一個璧國的藥女,竟有那麼大的面子,勞煩宜王親自來接。」

  赫奕也笑道:「性命攸關,不得不來啊。實不相瞞,小王身上還有舊傷未癒,一直都是由阿虞姑娘針灸醫治的,現又到下針的時候了,小王全身疼痛難止,眼巴巴的趕往驛站,聽說阿虞姑娘在三殿下府,便又只好馬不停蹄的來這了。」

  頤非道:「原來如此,果然是性命攸關。既然這樣,我也不敢再多留虞姑娘,壞陛下大事。陛下就請接她走吧。」

  姜沉魚聽他肯放自己走,連忙起身走出去,但見畫舫已朝湖邊劃去,赫奕正站在岸上,一身紅衣,笑的旭暖。

  此時此刻,如此相見,真是恍如隔世一般。

  不待船靠好,赫奕已伸出手來,姜沉魚忙將手交給他,他輕輕一帶,將她半抱上岸。一旁的頤非將這一幕看在眼中,眸色忽的微沉。

  而待得她站好後,赫奕便朝頤非抱拳道:「如此我們就告辭了。」

  頤非微微一笑:「好走,不送。」

  赫奕帶沉魚上車,馬車順順當當的離開王府,並無遇到其他阻攔。

  又一記閃電劈過後,天空下起大雨來。豆大的雨點敲打著車頂與車壁,姜沉魚看著陰霾的天空,不禁問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你不知道?」赫奕笑笑地看著她,倒也沒賣關子,答道,「現在是巳時。」見姜沉魚一呆,又補充道,「六月初三。」

  姜沉魚驚道:「什麼?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你昨日下午進的三皇子府,一夜未歸。你師兄心中擔心,正好我送上門求他醫治,他便委託我出面來接你。」

  姜沉魚沒想到,她這一昏迷竟是一夜,剛才醒來時,她還以為自己最多只睡了兩個時辰呢。也難怪江晚衣他們會擔心。不過,算他聰明,竟知道讓宜王出面接人。

  抬睫處,見赫奕笑的幾許曖昧,不禁有些惱:「你笑成這樣子做什麼?」

  赫奕咳嗽幾聲,緩緩道:「你……知不知道現在自己的樣子?」

  樣子?什麼樣子?

  見她茫然,赫奕的眼珠轉了一下,想說些什麼,但最終沒說,只是從座下摸啊摸,摸出一個銅託盤遞給她。

  姜沉魚莫名其妙的接過來,託盤背面打磨的非常光滑,正如一面銅鏡,照出了她此時的模樣:頭髮散亂,雙目浮腫,唇色蒼白,加之衣衫上全是褶皺,看起來活脫脫一幅被蹂躪過的模樣,再聯繫一夜未歸……

  她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終於知道赫奕的曖昧之色何來。

  啪,託盤被扣倒,姜沉魚抬起眼睛,定定地看著赫奕,赫奕揚了揚眉毛,對她微微一笑。不知為什麼,他這一笑分明不是揶揄也不是打趣,但她還是覺得心虛了起來,忍不住辯解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

  「我想些什麼,你又如何知道?」

  「我跟頤、頤非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我知道。」赫奕停一停,補充道,「頤非雖然惡名在外,但還不至於逼淫少女。」

  「那你為何這樣笑?」

  赫奕嘆了口氣,「冤枉啊大小姐,我一向如此笑的。」

  雖然明知他說的是實話,此人的確一向笑的曖昧,然而此時此刻看見這樣的笑容,就忍不住覺得刺眼,她沉下臉道:「不許你再笑!」

  赫奕呆了一下,眼中笑意反而濃了。

  姜沉魚怒道:「你還笑?你、你……」眼角餘光看見外面依稀是個市集,當即喊道:「停車!給我停車!」

  馬車立刻停了下來。

  她打開車門下車,也不顧赫奕怎麼想,逕自冒著大雨衝進其中一家商舖。

  這是一家售賣綾羅綢緞的布店,她一進門,就有店夥計迎上前道:「姑娘,買點什麼?」說著,眼珠骨碌碌的在她身上轉了一圈。

  姜沉魚拉攏衣服,道:「看什麼?把你這最好的衣服全部給我拿出來。」

  「是是。」店夥計一邊應著,一邊卻不走,遲疑道,「那個……姑娘,我們這可是要現結的,概不賒賬,您……帶銀子了嗎?」

  被他這麼一提醒,她這才想起自使程以來,身邊就再也沒帶過銀兩,正在窘迫之際,一聲音懶洋洋地自身後傳來道:「無論這個姑娘要什麼,都拿給她。」

  回頭,只見赫奕不知什麼時候也進來了,正靠在門上,雙手環胸,笑吟吟地看著她。

  而原本在櫃檯上低頭算賬的掌櫃抬頭瞧見赫奕,面色頓變,連忙走過來,一掀衣袍,就要叩拜,卻被赫奕擋住:「既在它國,這些繁文縟節的就省了吧。」

  「是。」掌櫃畢恭畢敬的應完後,轉身罵夥計,「還愣著幹嗎?還不快去拿店裡最好的衣服來給這位姑娘挑?」

  夥計連忙進屋,不多時就抱了一大堆衣服出來,討好的呈到姜沉魚面前:「姑娘請看,可有你中意的?」

  姜沉魚轉頭看赫奕,赫奕衝她揚了下眉,做了個請的手勢。她也不推辭,選了其中一套看起來比較順眼的進內室更換。

  待得換穿時才發現,原來自己下意識的取了白紗長裙、外罩淺紫羅衫的一套衣服。顏色、款式,都與她之前穿了去紅園見姬嬰時的很相像。

  銅鏡裡,映現出楚腰衛鬢、蛾眉曼綠,與兩個月前並無什麼不同,然而,神色憔悴,臉頰上紅疤猶存,又怎敵昔時嬌豔,不輸國色。

  姜沉魚伸出手指,輕輕撫摸著那處疤痕,雖明知是假的,但亦有些癡了。忍不住就想:不知公子現在可好?他斷斷是不會思念她的,只盼飛鴿將此地的訊報帶回時,他的目光能在她的名字上掠及,停留一下下便好。

  心中黯然,原先的怒意和羞惱就頓時消失無蹤了,一顆浮躁的心,重新變得低沉而平靜。

  她挽好了髮,走出去,赫奕還等在門口,見她出來,眼睛一亮,笑道:「這套衣服果然很適合你。」

  「我回驛站後把銀子還你。」

  「不用了。」赫奕笑笑,「就算是再吝嗇的商人,在遇到難得一見的客人時,也偶爾會免費贈送一次的。」

  「那麼,能不能再給我一把傘?」

  旁邊的店夥計這回很機靈的立刻取來了傘。

  姜沉魚接過傘,打開,走了出去。赫奕奇道:「你還不準備上車嗎?」

  姜沉魚走過停在門口的馬車,然後回身,嫣然一笑:「時間還早,我要逛逛。」

  赫奕歪了歪頭,露出個不置可否的表情。

  姜沉魚走啊走,聽得後面依稀有腳步聲,回頭,又是赫奕。

  不等她問,赫奕已道:「我可沒有跟著你。你隨意逛逛,而我呢,則隨意視察一番。」

  姜沉魚唇角微微上揚,望著道路兩旁林立的店舖,忍不住道:「你是想說這些商舖都是你開的嗎?」

  「糾正三點。一,不是這些,而是這條街上,從一號到最後一號,都是我的;二,雖然是我的,但不是我開的,店主都另有其人,我只不過是負責收點紅利而已;三……」

  「三?」

  赫奕眨眨眼睛:「其實我本來無心炫耀,只不過你問起了,如果不回答,就顯得不夠誠信。所以,我也只好讓你瞭解一下,我究竟有多麼富有了。」

  姜沉魚不禁莞爾。

  「所以呢,你不如考慮考慮。」赫奕忽壓低了聲音。

  她有些不解:「考慮什麼?」

  「在我向你炫耀了這樣的財力之後,難道,你就半點都不動心麼?」

  姜沉魚的心格了一下,再回頭看赫奕,見他臉上雖然依舊帶著那種懶散的、曖昧的笑意,但烏黑髮亮的眼眸中,又有著難得一見的真摯,只不過,也是一閃而過,立刻就換成了別的情緒,「我可比你那個一窮二白的師兄好多了,不是麼?」

  姜沉魚淡淡一笑,繼續前行,邊走邊道:「你明明知道,我與師兄……不是那種關係。」

  「我當然知道……」不知是不是風雨聲有點噪雜的緣故,赫奕的這句話竟飄忽的幾乎聽不真切。

  姜沉魚的心又格了一下,像被什麼東西勾住了,逐漸下墜。她抿了抿唇,握緊傘柄,深吸口氣,才再度開口道:「陛下,你猜出我的身份了嗎?」

  身後好一陣子沈默,就在她以為赫奕不會作答時,赫奕偏回答了:「沒有又如何?」

  「你若猜出了,就該懸崖勒馬,免得深陷泥潭……」話還沒說完,手臂突被握住,身子被迫轉了半個圈,同時,赫奕的另一隻手壓上她的手,一起握住了傘柄。

  她抬起頭,看見飛揚的雙眉下,一雙眼睛毫無笑意。

  那瞳仁深深,倒映出她的影子,如此影子重疊影子,仿若沒有盡頭。

  「小虞——」他如此喚她,用從不曾用過的稱呼,每個字都像是在爐火中淬煉過一般,說出來時,擲地有聲,「我聽說你去了頤非府一夜未歸時……我很擔心。」

  街上的風一下子大了起來,雨絲淒迷。

  只有赫奕的聲音,一字一字,傳入耳中,那麼鮮明——

  「我很擔心,所以,我是主動去頤非府找的你。」

  世事多麼神奇。

  姜沉魚忍不住想,眼前的這個人,這個男人,這個九五之尊,根本不知道她是誰,不知道她如何長大,不知道她經歷過什麼事情,甚至也不知道她真正的品性,可是,卻會喜歡她。

  而她,明明和他不過是半步遠的距離,卻仿若置身於很遙遠的地方,注視著一場與己無關的風花雪月——這多麼可怕。

  被人喜歡,原本應該是很快樂的事情。

  可是,她卻不激動也不感動,只覺得隱隱的浮躁、微微的疏離,以及,淡淡的憂慮。

  於是,姜沉魚開口,用更清晰的聲音一字一字的回答:「我嫁人了。」

  「什麼?」赫奕臉上,如她預料的露出了錯愕之色。

  姜沉魚慢慢的將手從他手下抽出來,然後抬起眼睛,異常平靜地重複道:「雖然聽起來像說謊,但卻是事實——陛下,我已是人婦。」

  赫奕的表情起了一系列變化,一雙眼睛卻更加深邃,逼人的灼亮,「那麼,離開他。」

  瞧,他真的不知道她是誰呢,竟然說出如此囂張的話……她忽然有點想笑,但不知道為什麼,笑意到了唇邊,卻轉成了苦澀。「君知妾有夫啊……」姜沉魚垂下頭,幽幽嘆息,「陛下不介意做贈珠之人,奈何,我卻只能當還珠之婦……」

  臂上一緊,抬眸,看到赫奕神色堅毅:「無論是什麼樣的麻煩,我都可以解決。」停了一下,加深語氣道:「朕是帝王。」

  這是自她認識赫奕以來,他第三次開口稱朕,第一次,是封江晚衣為天下第一美人時;第二次,是面對頤非獻上的美人時,兩次都說的輕佻,帶著調侃。

  唯獨這一次,斬釘截鐵,皇族與生俱來的威嚴與權勢瞬間撲面而至。姜沉魚的眼中忽然就有了眼淚——

  朕是帝王……

  朕……帝王……

  因為是帝王,所以擁有無上權威,所以可以隨心所欲,所以可以肆意更改別人的命運,踐踏別人的一生!她想起了因情場失意而接受家族安排進了宮的畫月,想起了被滅族被打入冷宮的薛皇后,想起了由雲端墮至泥層的薛采,想起了被逼進宮又無奈赴程的自己……帝王之威,她領教的實在太多了……

  為什麼這些帝王都認為,他們可以憑藉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擁有一切?

  姜沉魚笑,笑的唇角扭曲,雙眼含淚,卻遲遲不肯落下來:「是啊,陛下……是帝王啊。」

  因為是帝王,所以牽一髮而制全身,所以更要顧慮處境。奪人妻子,落人口舌,便是你願意,你的臣民又怎會允許?

  ——她想她的眼神很清楚的傳達了那些話,而赫奕也看懂了,因為他臉上的堅毅之色在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悲涼的遲疑、無奈的掙扎,以及固執的執著。

  姜沉魚將他握在右臂上的手輕輕推開,轉身。

  衣袖卻又被抓住。

  赫奕將傘舉到她面前,沒再說些什麼。

  姜沉魚接了過來,繼續前行,雨依舊下的很大,裙子沾了水,沉甸甸地粘到小腿上,每走一步都格外沉重,可是,她依舊慢慢的、一步一步的,很平靜也很頑固的向前走。

  我這一生會怎麼樣呢?

  絲履踩碎水窪,濺起很多水花。

  就算成為昭尹最倚重的謀士,又怎麼樣呢?

  水花飛濺著、跳躍著,點點污垢,濡濕裙腳。

  我可還能舉案齊眉,生兒育女?有良人相知,有夫婿相憐?

  母親悲傷的眼神如在前方,定定凝望。

  我並沒有後悔,這條路是我自己選擇的,怪不得別人。我只是……我只是……

  姜沉魚慢慢的仰起頭,看著烏雲密佈大雨滂沱的天空,眼神放的很遠很遠——

  沒錯,她不後悔。她只是……孤獨。

  孤獨像一件衣服,披在她身上,平日裡仿若隱形,但是每當有溫暖的感情靠近時,就像此刻被雨淋濕了的感覺一樣,很沉很沉,壓住她,逼迫她,無法丟棄,只能默默承受,等待雨停,等待風乾。

  姜沉魚對著天空深吸口氣,然後閉上眼睛,悠悠的吐出去,再睜開眼睛時,表情已恢復如初,然後一邊前行,一邊淡淡道:「要不要出來,跟我說會話?」

  雨幕中,有身影閃了一下,悄無聲息地出現。

  「為什麼只有你一個?」

  暗衛沈默了一會兒,答道:「彌生失手,被松竹所擒。」

  姜沉魚微微皺眉,其實,在頤非說穿她身邊有暗衛跟隨時,她就已經想到了在她昏迷的這段時間裡,雙方必定起過衝突,正在沉吟,暗衛又道:「主人請放心,彌生已服毒自盡。」

  姜沉魚的手抖了一下,傘面頓傾,她連忙握好,轉身,看向那名暗衛。

  豆大的雨珠裡,那人雖然近在咫尺,卻又看不真切,五官容顏,甚至身形,都是模糊的,看過了也記不住。

  父親曾說,外形平凡是暗衛的首選條件,越好的影子,存在感就越低。

  因此,在昭尹把這兩個人賜派給她後,儘管見過他們好幾次,但回憶另一人的模樣時,腦海裡依舊是空白。

  那人為了救她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而她甚至不記得他的模樣。

  那麼眼前這個,又會在什麼時候因為她的什麼疏忽而不得不死去呢?

  姜沉魚心中一悸,手握成拳,再顫顫鬆開,伸出去,輕輕地搭到了對方肩上。「他叫彌生,那麼你呢?你叫什麼?」

  「回主人,我叫師走。」

  雨很大,暗衛淋著雨,一動不動,但指尖下,卻傳來心臟的跳動,還有他溫暖的體溫。姜沉魚就那樣一直一直看著他,直到他因長時間沒有得到回應而抬起頭來。

  視線相對的一瞬,姜沉魚開口道:「那麼師走,我給你一個新命令——活下去。」

  師走的目光顫了一下。

  「無論遇到什麼情況,哪怕失手被擒,哪怕被嚴刑逼供,都給我活下去。」她說完,轉頭,望向不遠處的一個池塘,神情淡漠,但又自有種神聖高潔的氣度,「活下去,然後,我會救你的,想盡一切辦法救你。」

  師走模糊的臉上終於現出了一絲神色——屬於人類的神色——有點茫然,有點慌亂,又有點不知所措,最終,融化成了感動。

  他屈膝,跪了下去:「是,主人。」

  池塘旁栽種著幾簇荷花,其中有一株綻出了新蕾,想必等雨過後,就會開放。一如此時此刻,身後的雨中,有一個人,開始偏離原來的宿命,獲得了某種意義上的新生。

  這個世界上,其實每個人都很孤獨。

  各種各樣,每時每刻。

  孤獨的衣服,以其強悍的姿態披覆在每個人身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一旦心靈脆弱,就會被它逐漸吞噬。

  生命的意義,在於如何獲得幸福。

  就算此生已被烙上囚固之印又如何?就算她身為帝妻不得與心上人相守又如何?就算她以柔弱之身肩負國之重任又如何?就算她將來無兒無女又如何?這一刻,她活著,她沐浴天雨,她呼吸乾坤,她會喜、會怒、會憂、會懼,她鮮明存在,為什麼要放棄?憑什麼要放棄?

  為了某個目的而不竭餘力的去努力,這過程本身就是有意義的。更何況,在這個過程中,她還能改變其他人、拯救其他人,讓別人的人生從此不再漆黑。

  「公子不喜歡我,但是還有其他人會喜歡我;

  不能和其他人在一起,但是會被他們所喜歡;

  看似為自己爭取到的出人頭地的機會,但是如果真能令國家富強,百姓安康,盛世太平,父母少憂,這樣……也已是幸福的極致了。

  我為什麼要憂傷?

  我現在有了第一個可以託付性命的朋友,將來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很多個。我們在一起,可以做的事情很多很多。生命如此漫長,我為何要想著孤獨,想著輕生、想著無望、想著自盡?

  命運,不在有毒的耳珠上;不在帝王的聖旨裡。

  它在我自己手上。」

  姜沉魚伸手,從左耳上摘下那顆毒珠,用力狠狠一擲,珠子劃出長長弧度,啪的掉進了池塘裡,激起的水花,很快就湮沒在其他漣漪之中。

  師走吃驚地看著她,如影隨形地跟著她一個多月,自然知道那顆珠子的重要性,也親眼看見她曾為了它不惜跳湖尋找,可如今,她卻將它丟掉了,就那樣隨隨便便卻又無比堅決的丟棄到了水塘裡。

  風雨吹起她的紫衫白裙,吹起她的垂腰長髮,她是那麼的纖細柔弱,但是,世間卻沒有任何一種風,能將她吹倒。

  白錦無紋香爛漫,玉樹瓊葩堆雪。

  萬化參差誰通道,不與群芳同列。

  那分明是一株梨花,綻放在塵世之間。

  倔強而美麗。...<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5-16 10:13 AM

第三部 亂起   第十四章 迷迭

  瓦片上的水漬沿著凹槽彙聚成線,再在簷邊處凝結為珠,顆顆滑落。

  被大雨洗刷後的街道顯得格外濕潤淨潔,一些之前關門了的店舖紛紛重新開門營業,行人也陸陸續續的多了起來。

  姜沉魚收好傘,走進集市。

  這片地處盧灣東北角的集市是著名的商區,來自四國的商人們在此開闢出了一幕鼎盛的繁華景象,除了之前走過的隸屬於赫奕的華繽街,另有三條南北走向的並列街道,而其中最東側的,便是雲翔。

  比起百貨雲集的華繽,雲翔則以風雅昂貴著稱,出售的貨物也以古董字畫、珠寶藥品居多。因此,儘管在四條街中顯得最是冷清,但放眼看去全是香車寶馬,商客們也都服飾鮮麗。

  「雲翔街蔡家鋪子買迷迭香三斤。」

  這是父親給她的密件裡的話。

  也就是說,位於這條街上的蔡家鋪子,是姜仲安插在程國的一枚隱棋。姜沉魚望著眼前的街市,不禁開始欽佩父親在間諜之術上的老謀深算與顧慮周全。眾所周知,大隱隱於市,而人最多的地方往往也是消息最靈通之處,因此,設立情報收集點時,通常都會把它安插在市集內。然而,大家卻疏忽了很大的一點——民間的消息,往往是最不準確的消息。

  正所謂流言蜚語,三人成虎,一起事件在傳過多數人之口後,必定會被添油加醋最後甚至與其本意相悖,所以,茶館酒樓得到的消息,過於雜亂,在時間上也拖滯太多。而蔡家鋪子則不同,它價位昂貴,專門針對豪富開立,售賣的又是貴胄女眷們一日不可或缺的香粉胭脂、珠寶首飾。這批最喜歡道人是非、與當事人緊密聯繫卻又置身事外的群體,將為它的資訊補足帶來最安全可靠的來源。而最最重要的一點是——這樣的地方,才是她——一個璧國來的使臣即使去了也不會招致懷疑的地方。

  姜沉魚舉步走向十丈外的蔡家鋪子。

  鋪子的門大開著,半人多高的櫃檯邊,一個掌櫃模樣的人正與一位老婦人聊天。老婦人手裡還抱著個嬰兒,嬰兒哇哇大哭,老婦人就連忙邊搖邊哄。另一側的貨架前,兩個夥計正招待一位貴婦看首飾,貴婦將盒子裡的鐲子一隻只的取出來,往手腕上套,然後搖搖頭,放回去,再戴下一隻。

  姜沉魚走的越發近了,那些鐲子的花紋都可以看得很清晰,還有十步之遠、九步、八步……

  貴婦拿起一對青鈿白玉鐲,慢慢地套進去,剔透的玉質映襯得她的手腕更加纖細柔美。

  還差七步、六步、五步……

  老婦人邊哄著孩子,邊轉頭對掌櫃道:「我這孫兒不知怎的,這兩天老哭個不停。」

  掌櫃安撫道:「小孩子嘛,哭哭有精神……」

  還差四步。

  夥計道:「夫人,就買這副鐲子吧,這鐲子便宜……」

  還差三步。

  眼看鋪門已近在咫尺,姜沉魚突然一個側身,走進了隔壁的鋪子。

  立刻有店夥計迎上前來:「姑娘可是買琴?這邊請——」

  蔡家鋪子旁,是一家琴行。

  姜沉魚走到一把雷我琴前,沉吟不言。夥計忙道:「姑娘好眼光,這把琴可是我們琴行的鎮店之寶,乃一代鑄琴大師雷文的生前力作,你且看它的琴身,乃是用最最上乘的桐木……」

  他的話縈繞耳旁,虛化成了背景,而在背景前鮮明浮起的卻是——不對勁,蔡家鋪子不對勁!

  作為一名祖母,卻不知自己孫子的鞋子掉了一隻;

  作為一名貴婦,卻有一雙帶有薄繭的手;

  作為一名夥計,卻完全沒有推銷技巧……

  一切的一切,都不對勁。

  這種種不合邏輯的細節,隱透出某種預兆,因此,迫得她在最後一刻,臨時掉頭,走進了另一家店舖。

  「不是自誇,這把琴的音色縱然不是舉世無雙,也可排名前三……」琴行的夥計猶在滔滔不絕。姜沉魚突得扭頭道:「我要試琴。」

  夥計一愕,很快反應道:「好的,沒問題,姑娘請那邊坐。」

  姜沉魚在一張玉案前坐下,從她這個角度,正好可以看到街對面的情形:幾家字畫店外,有個賣糖人的小販;再隔幾步,還有兩個懶洋洋的靠坐在牆下曬太陽的乞丐。

  她愈發肯定了自己的推斷。

  這條街的客人誰會買那廉價的糖人?又怎會任由乞丐在此曬太陽?更何況,大雨剛停,地上尚有殘水,乞丐只是貧窮,又不是笨蛋,怎會全然不顧潮濕的就那麼大咧咧的坐下去?

  以上種種,結論只有一個——蔡家鋪子出事了。

  因此,原本的據點如今變成了陷阱。那麼,對方想捕獲的,是單單針對她,還是針對一切埋伏於程國的敵國奸細?

  不管是哪種,剛才只要自己一踏進門,就肯定會被擒拿。至於是不是抓錯了人,就要經過刑訊後再判斷了。

  想到這種可能性,她的脊背不由自主的一陣發寒。

  這時店夥計取來了琴,把琴擺到幾案上,慇勤道:「弦已上好了油,也做了調整,姑娘請放心試吧。」

  姜沉魚想了想,抬手,樂聲頓時悠揚而起,彈的乃是一首《獲麟》。

  麟兮麟兮,合仁抱義,出有其時。

  不陷於阱,恢恢網罟而無所羅。

  麟兮一角五蹄,時其希,氣鍾兩儀。今出無期,食鐵產金空其奇……

  琴聲優雅低婉,徽宮交替、泛散錯織間,悲憤若鏗鏘濤鼓,淒涼似嘆息若虛,絲絲扣心,節節入骨,卻又從頭到尾溢含慈悲之意。

  相傳魯哀公時,有人捕獲了一隻麒麟,但使它受了傷。孔子看到以後,感到很悲傷,忍不住淚濕衣襟。

  此曲共分六段,姜沉魚只彈了第一段《傷時麟兮》,但已引得店員為之側目,路人為之駐足。當她停指時,一陣掌聲從後廳傳了出來。

  轉頭,錦簾重重,不見簾後人。

  掌聲停歇,一個小廝掀起簾子走將出來,十三四歲年紀,圓圓的臉,不笑也帶著三分笑意,長的像個泥娃娃,極為討喜。

  只見他快步走到案前停下道:「我家公子說姑娘的琴彈的實在太好了,那個什麼峨峨兮若華山……」

  簾後有人咳嗽,還有個聲音尖聲道:「泰山!是泰山啦!豬頭!」

  小廝連忙改口:「哦對,是峨峨兮若泰山,那個洋洋兮若……若……若……」

  該尖細聲音再叫:「江河!」

  「哦對,洋洋兮若江河,總之就是好得天上有地下無的那種。所以,我家公子為了答謝姑娘的這曲琴,請姑娘一定要收下這把琴!」

  姜沉魚愕然,凝眸又看了看那重垂簾,問道:「你家公子是誰?」

  「這個……姑娘收下就好,名就不必留了。」小廝說著對店夥計道:「把這把琴包起來,再派個人給這位姑娘送到家裡去。」

  姜沉魚連忙起身道:「且慢,萍水相逢,不敢收如此貴重之禮。」這麼一把琴,少說也要千兩銀子,不知送琴者的身份,她怎肯亂收?

  但那小廝仍是搖頭道:「我家公子說,他送你琴,只不過是為了答謝你剛才彈的那首曲子,而且,也只有姑娘這樣好的琴技,才配的上這把琴。」

  姜沉魚還待推辭,簾後傳出聲響,步音遠去,似是對方轉身離開了。

  小廝露齒一笑道:「我家公子走了,我也要走了。姑娘你就別推辭了,雖說是那個什麼水的相逢的,但是有緣自會再見。告辭。」說罷,轉身一蹦一跳的也跑了。

  姜沉魚看見一輛墨綠色車頂的馬車很快的拐過街角,消失在遠處。

  一旁的店夥計道:「那我就幫姑娘把琴包起來了,不知姑娘府邸何處?我好派人送琴。」

  姜沉魚問道:「你可知送琴者是誰?」

  「只知是個富家公子,比姑娘早來一會兒,正在後廳看琴,沒想到他自己什麼都沒買,倒是買了把琴送給姑娘。」店夥計說著,曖昧的笑了,「不過,姑娘的琴技的確是歎為觀止,那位公子送琴酬謝知音,也算是一段佳話了。」

  姜沉魚一時無言。她彈曲,本是想試探一下隔壁有何反應,看看父親的那些暗棋是被一網打盡了,還是有漏網之魚,也許他們聽見琴聲後,會猜到她到了,想辦法傳個訊。而今,沒試探出隔壁的動靜,反而莫名其妙收了把琴,真真是有意栽花花不放,無心插柳柳成蔭。

  再看一眼依舊悄無動靜的蔡家鋪子,看來今天是試探不出什麼來了,而她也不能待得太久,免得自曝身份。當下對那店夥計說了驛站的地址,然後自己走路回驛站。

  沒想到剛回到驛站,就在前院看見了那輛墨綠色車頂的馬車。

  她忙問道:「這是誰的馬車?」

  一旁的李慶答道:「哦,姑娘出去兩天了,所以不知道,這是燕國使臣的馬車。」

  「燕國的使臣到了?是誰?」

  「說來難以置信,燕王竟然親自來了。」

  姜沉魚腳步頓停,驚訝道:「什麼?燕王?」

  「是啊,誰都沒想到,這下子,程王的面子可真是給足了,宜王和燕王竟然來齊了……」李慶嘆息。

  姜沉魚注視著那輛看似平凡並無出挑之處的馬車,心中卻感到一陣難言的悸動——四國目前的君主裡,昭尹最年輕,登基時間也最短,外界評價他,多是羽翼未豐、受制臣子,乃至今年他突然一舉剷除了薛家,親握政權,這才轉為堅忍剛愎、城府深沉;宜王的風評最好,開明親民,幽默風雅,且執政六年,國內無大事發生,也就無失德之處;銘弓年紀最長,壯年時寡言無恥,出爾反爾是經常的事,而且喜戰好功,為旁國所不齒,但程國子民卻對他有種根深蒂固甚至可以說是盲目瘋狂的崇拜,總之是個相當複雜的國君……

  然而,要說到真正具備帝王之風的,則是燕王——彰華。

  彰華一生,可以說是順風順水,乃正統國母所生,一出世就受封太子,無驚無險的長到十七歲,老燕王突然看破紅塵,出家當和尚去了,因此順理成章的就把皇位傳給了唯一的兒子。而燕國又有一位忠心耿耿的好丞相,輔佐他到二十歲,事事成熟、內無隱患、外無外憂後就辭官告老,雲遊天下去了。而彰華本人,也正如他自己說的那樣:「唯有赫奕,鎬鎬鑠鑠,赫奕章灼,若日明之麗天,可與吾相較也。」

  他統治下的燕國,兵強馬壯、國富民強,綜合實力堪稱四國之首,他親政六年,拔人物則不私於黨,負志業則鹹盡其才。從善如流,濟世康民,功績卓然。

  要說他如何有威望,有一事可以證明——

  燕國的死刑需三複奏覆審批後方可執行。而在華貞四年,舉國判死刑者共49人。恰逢過年,彰華下令命這49人全部回家團年,待來年秋收後再回來複刑,結果49人全部準時歸返,無一人逃脫。

  此事傳至其他三國,世人俱驚。

  昭尹立刻在年後派薛采出使燕國,也因此演繹出了後來彰華以絕世美玉「冰璃」相贈的一段佳話。

  如今,這個最負盛名的帝王竟然也來到了程國?而且,就在剛才,還送了她一把琴?

  繞是姜沉魚再怎麼沉穩鎮定,一顆心還是不受控制的狂跳起來,再開口時,聲音就明顯的逼緊了:「燕王現在何處?」

  「燕王也住在此間,只不過就在剛才,宮裡來人把他給請走了。」

  話音剛落,屋裡跳出一人,帶著幾分哭腔的喊道:「搞什麼啊,我才眯了一下眼的功夫,就又把我給丟下全都走啦?我……」喊到一半,抬頭看見姜沉魚,驚了一下:「誒?彈琴的那個……姑娘?」

  此人不是別個,正是剛才送琴給她的那名小廝。

  姜沉魚也怔怔地望著他,覺得他嘴唇張啟,似乎又說了些什麼,但是聲音卻忽然模糊了,而且他的人也由一個暈化成了好幾個,天地開始旋轉,視線開始發黑。她只來得及說了一個「我」字,便暈了過去。

  天昏地暗。

  身體像被熊熊烈火灼燒著,骨骼與肢體都痠疼難言,明明是黑暗一片,卻又依稀可以聽見一些支離破碎的聲音:

  「咨爾右相府姜仲第三女,慶承華族,禮冠女師……是用命爾為淑妃,擇時進宮……」

  「沉魚幼時最是怕疼……現在,請公子為我穿一耳,就當是,沉魚向公子討的賀禮……」

  「朕要你,和潘方晚衣他們同去程國……」

  「別以為撒嬌我就會原諒你……」

  「虞氏,跟我聯手吧。」

  「朕是帝王……」

  那麼多那麼多的聲音,交織在一起,淩亂的、重複的、無休無止的,像繩索一樣將她重重纏繞,然後再慢慢絞緊,很疼、疼的說不出話,甚至無法呼吸。

  「姜家的小姐?」一個溫潤如水、輕朗如風的聲音如此呼喚。

  「天色不早,嬰送小姐回府吧。」

  「小姐約嬰前來,必為有事,既然有事,是誰約的又有什麼關係呢?」

  「是嬰事起唐突,匆匆傳訊,希望沒有打攪到小姐的正事。」

  「小姐……」

  「小姐……」

  「小姐……」

  不、不要,她不想再聽下去了,不要再喊了……

  「虞氏……」

  「小虞……」

  另有兩個聲音插了進來,姜沉魚拚命掙扎,然後猛一悸顫,睜開眼睛。視線起先還是黑色的,然後慢慢的綻出光亮,入目,是一張眉清目秀且帶著悲憫之色的臉,熟悉而溫暖。於是,某個稱呼就自然而然地喚了出去:「師兄……」

  江晚衣對她微微一笑,聲音暖如旭日:「阿虞,你醒了?」

  「師兄,我怎麼了?」

  「你病了。但是別怕,很快就會好的。」他的眉眼是那麼的溫柔,笑容又是那麼的鎮定,彷彿只要有他在,就不用懼怕任何痛苦。於是,姜沉魚得到保證後,閉上眼睛再次沉沉睡去,而這一回,噩夢消失了。

  她再次醒來時,陽光明媚,江晚衣已不在榻前,只有懷瑾歡喜的放下手裡的盒子,湊過來道:「小姐,你醒了?覺得好些了嗎?」

  姜沉魚擁被慢慢坐起,「我的頭還是很疼。」

  「小姐的燒剛退,頭還會有點沉,侯爺給開了方子,現正在煎著呢,過會就好。」懷瑾取來枕頭墊在她腰後。

  「師兄呢?」

  「小姐一病三日,侯爺這幾天一直在照顧小姐,都沒好好歇過,剛才宮裡來人,把他喚走了。」

  姜沉魚心中歉然,自己果然又添麻煩了。明明知道每人身負重任都不輕鬆,尤其是江晚衣作為大夫最是操勞,卻偏偏在這種時候病倒給他添亂。當時跳下湖只圖一時痛快,如今卻害了自己不說,還拖累了別人。

  懷瑾見她神色不佳,自是猜到幾分,忙轉移話題道:「不過小姐真是好有面子,聽聞你病了,這禮物可就跟開倉的糧一樣源源不斷的送來了。」

  姜沉魚抬頭,果然見外頭的桌椅牆角都堆滿了禮盒。

  懷瑾笑道:「其中當然以宜王陛下送來的禮物最多,侯爺說光他送的就夠開個小藥鋪了。而程國的三位皇子也都送了珍貴補品來。不過,最最奇怪的是,燕王竟然也送了禮物,但他的禮物卻與別人不同,小姐看看?」說著,取過其中一隻小匣子,打開給她看。

  匣子裡放著幾張紙。姜沉魚拿起翻看,原來是首曲譜,第一張紙上寫著「普庵咒」三字,下注小字一行:「藥堪醫身,曲可治心。內外明澈,淨無瑕歲。」

  字體歪歪扭扭,似是初學者所寫,而且墨蹟猶新,一看就是剛寫上不久的,心字被壓花了一點,穢字也寫錯了,寫成了歲。

  姜沉魚忍不住莞爾:「是燕王的小廝送來的麼?」

  「就是那日小姐病倒時跟小姐說話的那個,他叫如意。燕王身邊共有兩個小公公,一個他,另有一個叫吉祥。」

  不消說,這譜上的字肯定是那個不學無術的如意寫的了。這個燕王倒有趣,送琴送曲,都自己並不出面,只叫個活寶出來丟人現眼,真不知是故意為之,還是太過縱容。

  一笑過後,姜沉魚看著滿屋子的盒子道:「其他還有什麼人送的?」

  「雜七雜八什麼都有,有程國的官員,有跟咱們一起來的使臣……」

  「你可曾每個都打開驗收過?」

  懷瑾取過個小冊子,呈到她面前:「我把禮單和送禮者的名字都記錄下來了。」

  姜沉魚不禁滿意的點了點頭,當初之所以選擇帶懷瑾而不帶握瑜,就是因為懷瑾做事穩重細心,很多事情不需她多吩咐,就會自覺做好。她接了冊子慢慢翻看,目光從一行行名字上掠過,心中沉吟。

  宜王送禮她不意外,頤非送禮她也不意外,但是涵祁的禮就有點牽強了,自己不過是程國一名使者,就算有點地位,也不至於重要到讓所有人都紛紛送禮的地步吧?涵祁為什麼送藥給她?是謝她當日碼頭跟著他走而沒有跟著頤非走麼?想不明白。

  至於麟素更牽強,如果說自己和涵祁還有點交集,但是跟這位大皇子可是半點關係都沒有啊,他為什麼也送禮?

  此外還有一些程國的官員,他們是見諸位殿下陛下的都送,所以跟風?還是另有原因?

  姜沉魚一邊想著,一邊流覽,目光忽然在某個名字上滯住了。

  她沈默片刻,轉頭問道:「師兄有沒有說我的病什麼時候好?」

  「啊,侯爺只說要讓小姐好好靜養,沒多說什麼。小姐是還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

  「嗯。」沉魚點頭。

  懷瑾一呆:「呃?」可是,小姐看起來明明氣色已經大好了啊……

  「我這場病沒個十天半個月是不會好的了,若再有禮物送來,就收下吧。」姜沉魚看著冊子,隨口道,「程國的公主也送禮了啊……」

  懷瑾聞言捂唇而笑,「小姐,你不知道吧?」

  「知道什麼?」

  「頤殊公主的禮物可是她親自送來的哦。不僅如此,她現在就在這裡,這會兒正跟潘將軍在後花園裡說話呢。」

  姜沉魚的睫毛顫了一下,她並不驚訝頤殊在聽聞潘方的故事後會有所動容,只不過,她沒料到這位公主竟來的如此快、如此直接。

  而隔著數重牆宇之遠的後花園中,頤殊與潘方二人正立在玉蘭樹下,輕聲交談。

  「聽聞我長的很像將軍的亡妻?」事實證明,頤殊比姜沉魚想的更加直接,而她問這句話時,落落大方的臉上也沒有扭捏之色,玉蘭花在她身後盛開,將她襯托的更加明豔動人。

  潘方凝視著她,眼神漸沉。

  頤殊嫣然一笑:「所以,當日晚宴上,將軍才當眾落淚麼?」

  潘方又盯著她看了半天,方緩緩開口道:「阿秦的父親與我父為同袍戰友,她幼年喪母,父親也不太管教,小時候的她,很頑皮,爬樹戲水,玩耍打架,和男孩子一樣。」

  頤殊收起了笑,認真聆聽。

  「因此,她曬的皮膚黝黑,左耳後有道被石子劃出的小疤,那一處也再不長頭髮。」

  頤殊下意識的伸手摸了摸耳後。

  「她左眼下一分處,有顆小痣。小時候常被我們取笑,說是哭痣,但印象裡,她是從不哭的。即使秦伯父戰死沙場,即使我十三歲參軍不得不與她分離,即使她前夫病逝,都不曾掉過一滴眼淚。」

  頤殊露出了歉然之色,似乎也意識到了,與一個死人比,尤其是一個對方深愛著的死人比,是多麼的不合時宜,當即諾諾道:「對不起,是殊失禮了。」

  潘方的臉上卻依然無情無緒,只有深沉,一種誰也看不透理不清的深沉之色,說的話也依然很平和,「我告訴公主這些,並不是想證明你們兩個有多麼不像。」

  頤殊微訝的抬頭。

  潘方望著她,繼續道:「事實是,見到公主的那一瞬,我很高興。」

  「高興?」

  「嗯。」潘方收回目光,轉向一旁的玉蘭樹,那種無情無緒的深沉慢慢的淡化成了風一般的笑容,「因為,阿秦雖然去了,但是,世間還有一些東西——很美好的一些東西,能讓我想起她,當看著那些時,她就彷彿還在人世間,沒有離開,也沒有被淡忘,所以,我很高興。所以,謝謝你,公主。」

  頤殊的表情變了又變,最後,扭頭高聲道:「來人,取我的槍來。」

  立刻有侍衛抬著一把通體雪白,唯獨槍頭一點紅櫻,紅的極是耀眼極是美麗的長槍上前,槍身足有兩個人高,而頤殊伸手一抓,輕輕拿起,舞了個漂亮槍花,垂直身旁,整套動作行雲流水,乾脆俐落。

  ——姜沉魚在懷瑾的陪同下走到後花園中,看見的就是這麼一幕。

  只聽頤殊道:「吾國素來崇武,久聞將軍武藝超群,擅使長槍,十六歲時力挫宜國大將顏淮,十九歲時受封輕車將軍,而今又擊敗四國第一名將薛懷。所以,殊不才,想向將軍討教幾招。」

  潘方嘴唇剛動似想推辭,頤殊又道:「將軍亦是武者,當以武之道敬我,那些什麼千金之軀不敢冒犯之類的話就不要說了。」

  潘方再度沈默。

  姜沉魚站在一旁,拉攏外套,心中也是難分悲喜。頤殊向潘方挑戰,贏了她,程國顏面不好看,輸了,怕這心高氣傲的公主就不會再把潘方放在眼裡了,可要做到不輸不贏,又談何容易。潘方武藝固然好,但聽聞頤殊也相當不弱,即使涵祁,都未必是這個妹妹的對手。這一戰……不知是禍還是福啊……

  便在這時,一聲音突然冒出道:「我押公主勝!」

  姜沉魚扭頭一看,見兩個少年從遠處走過來,長的一模一樣,一身穿藍衣,一身穿紅衣,其中一個是如意,那麼另一個就是吉祥了。

  少年們看見她,穿藍衣的甜甜一笑:「虞姑娘你病好點啦?可以出來走動了?當日你啪的暈倒,可嚇我一跳。」

  姜沉魚欠身拜謝:「妾身失態,令公公受驚了。對了,多謝燕王陛下的曲譜,容我再好些,親自拜謝。」

  穿藍衣的如意連忙擺手:「不用了,公子說送姑娘琴和曲,都只不過是讓那些東西送到最合適它們的主人那裡罷了。如果真要謝,就謝謝老天,把姑娘生的如此鍾、鍾……那個什麼秀吧。」

  紅衣的吉祥臉上露出羞恥之色,恨恨道:「鐘靈毓秀啦,笨蛋!不會說就別說,非要用四個字的成語,你懂不懂什麼叫藏拙啊?」

  「你管我?我就喜歡說成語!連公子都沒管過我……」

  「他那是對你根本絕望了好不好?」

  兩人說著爭吵起來,倒讓一旁的潘方和頤殊好生尷尬,原本多麼激動人心緊張凝重的一幕,就此攪合的一塌糊塗氣氛全無。

  頤殊只得咳嗽一聲,再舉長槍道:「還望將軍成全。」

  潘方沉吟了一下,開口道:「刀劍無眼,公主小心。得罪之處,請海涵。」

  頤殊大喜,知道他答應了,連忙喚隨從將他的槍也取了來。如此兩槍對峙,肅殺之意瞬間彌開,便連吉祥如意也停止了拌嘴,雙雙回頭。

  如意上前輕扯姜沉魚的袖子道:「虞姑娘我們靠後點站,小心別被傷及了。」

  姜沉魚沒料到他如此有心,心中一暖,連忙後退,其他侍衛們也紛紛退後,留出足夠的空地供兩人比試。

  頤殊道一句「得罪了」,紅纓如蛇,嗖的躥起,直朝潘方心口刺去。

  姜沉魚不懂武功,因此只覺眼前一片繚亂,紅的纓羽白的槍身,和頤殊所穿的緋色衣衫,連成三道綵線,將潘方層層圍繞,逐漸吞噬。

  身旁,如意大模大樣的點評道:「唔,程國公主的槍法果然了得,這一招靈蛇出洞,顯然是程王親傳,火候十足……啊,這一槍太險了!雖說程王的槍法以快著稱,攻其不備,搶儘先機方是根本,但是兩軍對峙,時機最是關鍵,如此一味快攻,反而魯莽……看,躲過了吧?誒,比起公主的快,潘將軍還真是慢啊,不過這種時候以靜止動確是良策……」

  姜沉魚驚訝道:「小公公懂武?」

  如意還未回答,吉祥已嗤笑道:「他的確懂武,可惜卻只有看和說的份,讓他親自上,則是絕對沒戲的。」

  如意臉上一紅,哼聲道:「那又怎麼樣?我身驕肉貴,還用的著自己動手麼?更何況,食客只需會吃就好了,沒必要自己下廚做啊……啊!潘將軍危險了!」

  在他的危險聲中,頤殊長槍靈動,以一種無可匹敵的速度刺向潘方雙目,而潘方人在空中,避無可避,逃無可逃,眼看就要被刺中眼睛,但在最後關頭滑開,只聽一聲輕響,槍頭紮進了他的左臂。

  與此同時,他身體落地,向後連退三步。

  姜沉魚心中一緊——輸了!

  場內兩人不動,場外也是一片靜寂。

  如意睜大眼睛,露出一幅不可思議的模樣來。

  而頤殊,保持著紮刺的動作,半晌後,手臂一振,將長槍收回,但是,槍身和槍頭卻斷開了,槍頭依舊紮在潘方的手臂上。

  她看著自己的斷槍,似乎癡了一般,最後抬起頭,盯著潘方,好一陣子不說話。

  潘方淡淡一笑:「我輸了。」

  頤殊臉上的表情變了又變,顯得非常古怪,最後垂下頭緩緩道:「承讓……」停一下,補一句:「多謝。」頓了頓,又似想起什麼,抬頭道:「你的傷……」

  潘方不以為然道:「晚衣回來自會處理。」

  頤殊點點頭,將槍甩給一旁的侍衛:「我們走。」竟就那樣走的乾乾淨淨。

  她一走,姜沉魚連忙小跑過去道:「將軍,你的傷……」

  潘方壓住她的手,沈默地搖了下頭,眼中異色一閃而過。姜沉魚會意,柔聲道:「不管如何,先回房止血吧。」當即差人扶他回房。

  到得房內,摒卻旁人,她親自取來藥箱,正想著怎麼才能拔出槍頭,只見潘方的臂肌突的鼓起,然後那截槍頭就自然而然的從傷口裡頂了出來,啪的掉到桌上。

  姜沉魚連忙為他止血包紮,問道:「你是故意輸給她的麼?」

  潘方淡淡的「嗯」了一聲。

  「為什麼?」

  潘方的視線落到那截槍頭上。

  姜沉魚拿起槍頭細細觀察,潘方解釋道:「程國的冶鐵鍛造乃四國之冠,頤殊所用的這把槍更是千里挑一的精品。」

  起先離的遠只當是把普通的槍,而今拿在手中,方知另有玄機。槍尖鋒利不算,內部暗藏七個倒鉤,此外還有放血槽。如此精巧,但托在手上,卻輕的幾乎沒有份量,真是令人歎為觀止。

  姜沉魚道:「所以你故意落敗,受她一槍,為的就是留下槍頭?」

  潘方搖了搖頭。見她不解,便解釋道:「我留下槍頭是刻意,但是受她一槍卻是不得已。」

  「誒?」

  「因為,我要救她。」

  「什麼?潘方之所以會輸是因為他要救頤殊?」

  同一時刻同一驛站的另一個房間裡,同樣的結論出自了不同人的嘴巴。

  佈置樸素但卻無比舒適的房間內,身穿紫衣的男子微微而笑:「不錯,正是為了救人。」

  如意撇嘴:「怎麼可能?我當時分明看見他在空中無可躲避……」

  「在此之前,頤殊是不是使了一招『飛龍歸海』,而潘方用槍格擋了一下,借力順勢飛起?」

  如意大驚:「公子你不是不在場嗎?怎麼知道的!」

  吉祥狗腿道:「呸,當今世上還有聖上不知道的事情麼?」

  紫衣人只是笑笑:「潘方人在空中,無力支撐,全身空門大開,本是絕頂良機,但是要知道,並不是所有人都能那麼輕鬆容易的格開頤殊的槍的,尤其是那麼精妙的一招飛龍歸海,那一招要想施展出來,必須用上起碼八成內力,而且刺物必中,否則內力會反噬回身。頤殊使出那招,本以為勝利在望,不料卻被潘方輕易格開。而她見潘方飛起,不捨的錯過如此良機,因此急攻冒進,所以顧不得內力反噬,又槍至半途,如果前方無處著力,便有性命之危。潘方為了不讓她受傷,便用手臂頂了那一槍,這也就是為什麼槍頭即斷的原因。」

  如意撓頭道:「是這樣嗎……」

  吉祥狠狠敲了記他的腦袋:「什麼叫是這樣嗎?聖上說的話,你還敢質疑,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

  紫衣人呵呵笑道:「你跟我快兩年了,學文不成,學武也盡只是皮毛,是該好好反省。」

  如意垂頭道:「才不到兩年,就希望我突飛猛進,也太嚴苛了呀,我又不是璧國的薛采……哎喲!」說到這,被吉祥狠狠的掐了一把。

  紫衣人臉上的笑容沒有了,凝望著窗外的天空,悵然道:「薛采啊……」

  天邊,晚霞似錦,然而,卻離凡塵俗世那般遠,遙不可及。

  在遙不可及的晚霞下,姜沉魚道:「公主心裡也是很清楚的,是你救了她,所以最後的表情才那麼奇怪?」

  潘方嗯了一聲,「不過,我另有一事不明。」

  「將軍請說。」

  潘方指著那截槍頭道:「此槍打造之精湛自不必提,但是它的材質,乃是選取上等的八色稀鐵,雖然輕,但極剛。可此鐵,在程國境內,據我所知,是沒有產處的。」

  「你的意思是,這鐵是他們從別國買來的?」

  潘方點頭:「程國國小地瘠,礦山不多,但他們卻有當世最強的武器,而且數量之多,質量之高,都遠為旁國所不及。這是為什麼?是誰賣鐵給他們?」

  姜沉魚所想到的第一個答案就是:「宜王?」

  潘方搖頭:「宜國也沒有這種鐵。」

  姜沉魚揚眉。

  潘方面色很凝重,壓低聲音道:「這種鐵,只有璧國境內的紅葉鄉的卷耳山才有,因數量稀少珍貴,故是貢鐵,禁止民間買賣。」

  姜沉魚心中一沉,終於意識到事態的嚴重——璧國的貢鐵變成了程國公主的武器,是贈送?還是買賣?又是誰,有那個權利贈送與買賣?

  區區一個槍頭,頓時變得沉若千斤。這一筆交易中,私的只是鐵,還是……國?

  「小姐,你讓我留意的那個迷蝶,今天又送藥材來了。」寢室內,懷瑾捧著又一張新禮單走到姜沉魚身邊。

  姜沉魚接過禮單。

  昨日她看到禮單上一個叫「迷蝶」的署名時就覺得有些異樣,故而讓懷瑾但凡有人送禮通通收下,果然,不出所料,今天那人又送了藥材來。如此一來,對方在三天裡陸陸續續贈送了二十九種藥材。

  二十九啊……想來想去,唯一能和這個數位扯上關係的,便只有程王的壽誕——六月廿九了。

  姜沉魚將幾張禮單放在一起,對比著看,那二十九種藥都不是什麼名貴之物,多為清熱消炎舒筋壯骨所用,但是,如果將其中的一些去尾藏頭,則會變成——

  菊(據)萵、一點(點)紅、澤瀉(洩)、鹿(露)角霜、兜鈴(臨)、素(素)馨花、鎖(所)陽、五味(為)子、金(謹)蕎麥、防(防)風、忍冬(東)、厚(侯)樸、託盤(盼)根、魚(魚)腥草、熟(速)地、當歸(歸)。

  「據點洩露,麟素所為。謹防東侯,盼魚速歸。」

  姜沉魚的手顫了一下,其中一張紙從指尖滑脫,飄啊飄的落到了地上。她的目光停留在足前的那頁紙上,久久不言。

  如果說,埋伏在蔡家鋪子裡的竟然會是麟素的手下,已經夠令人驚訝,那麼,第二句話則更是透心之涼。

  父親叫她……防備江晚衣。

  江晚衣……

  就是在她陷入噩夢中對她微笑告訴她不要害怕的人,就是名義上已經成為她的師兄的人,就是她曾為了救他而煞費苦心的人……

  為什麼偏偏要是他?

  她將禮單撿起來,翻來覆去的又看了好幾遍,企圖從中找出第二種意思來推翻這個結果,但是,眼前的字跡卻無比清楚又殘忍的提醒著她,這些天來所發生的那些事情——

  六月初一,西宮,江晚衣被人發現深夜出現在羅妃的寢宮;

  六月初二,頤非審問江晚衣和羅妃時,麟素莫名出現;

  六月初三,頤非對她說江晚衣當晚在西宮見的應該是另一個人;而同一天,她發現父親的據點已被摧毀;

  如今,六月初七,父親派人告訴她,要提防江晚衣……

  為什麼?為什麼?

  難道說那晚江晚衣所見之人是麟素?他對麟素洩露了自己的身份,因此麟素開始徹查京都,挖出她們姜家深埋地底的隱棋,再設個陷阱等她入甕?可是,她和江晚衣難道不是一條船上的嗎?出賣她,對江晚衣來說有什麼好處?

  為什麼父親不將話點的更通透一些?為什麼眼前迷霧重重,不但沒有清晰,反而越來越模糊?

  姜沉魚開始在腦海裡回想有關於這位記名師兄的一切:他是江淮的獨子,三年前同父親起了爭執,離家出走,流浪民間,三年內,醫人無數,被百姓奉為神醫。然後,他突然又回返,成了公子的門客,回到京城的第一件事就是為曦禾夫人治病。他醫術精湛,藥到病除,因此曦禾夫人很快就得以痊癒,昭尹龍顏大悅,又查出江家與葉家是親戚,所以讓曦禾夫人同他認祖歸宗,賞封爵位,再出使程國,為程王看病。

  沒錯,這就是江晚衣的經歷。

  而作為與他同行的關係密切的師妹,她則看到了更多:

  他性情溫和,對下人也極為關懷,從無架子;

  他細心嚴謹,為人醫治總是全心全力,廢寢忘食;

  他還有一顆非常溫柔的慈悲之心,胸懷濟世之志,不分權貴,只要是病人都一視同仁……

  這樣一個人,這樣的一個人……如果這一切都是裝出來的……

  多麼可怕。

  姜沉魚握緊雙手,想控制自己保持鎮定,可是她的手指卻一直抖一直抖,怎麼也停不下來。

  冷靜、冷靜,先別慌,慢慢想,肯定、肯定有什麼東西是被疏忽與被遺忘的,冷靜下來,仔細的想,可以做到,一定可以……

  她閉上眼睛,深呼吸,如此做了足足十個吐納後才再度睜眼。一旁,懷瑾正擔慮的看著她,「小姐,你沒事吧?」

  姜沉魚的目光落到她手上:「你腕上帶的是什麼?」

  懷瑾愣了一下,抬手:「小姐是說這串紅繩嗎?是去年陪夫人去定國寺拜佛時求的。」

  「可不可以借我一下?」

  懷瑾連忙摘下那串紅繩,姜沉魚接過來,細細端詳,數股絲線絞在一起,串著三顆白珠一顆紅珠,編織精巧,環環相扣。她的眼眸由深轉淺,又從淺轉濃。如此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突的失聲啊了一下,瞳中像有火焰跳起,變得異常明亮:「原來如此!」

  「小姐?什麼如此?」

  姜沉魚起身,因激動而向前走了幾步,喃喃道:「原來是這樣……真的是這樣嗎……」

  「小姐?」

  姜沉魚握緊紅繩,今天是六月初七,距離程王的壽誕還有二十二天。昭尹對她一行人的命令是盜取機密,和娶到公主。但現在看來,情況分明已經變得更加複雜。

  姜沉魚垂下眼簾,還有二十二天……

  門外有人敲門。

  懷瑾將門開了,見李慶躬身道:「虞姑娘,有請帖到。」

  懷瑾好奇道:「咦,宮裡又要擺宴嗎?」

  李慶答道:「確是邀宴,但不是宮裡,而是……」

  他的話沒說完,姜沉魚已轉過身來微微一笑,用一種早有預料的鎮定表情接口道:「而是頤殊公主,對麼?」

  懷瑾接過請柬,桃紅色的箋紙上,落款處,果然寫的是「頤殊」二字。



第三部 亂起   第十五章 珠聯

  頤殊請的是她和潘方兩個人。

  因為倍受程王寵愛的緣故,所以這位公主同幾個哥哥一樣,擁有自己的府邸,只不過,當馬車停在小巷深處時,車伕說前面就是公主府時,姜沉魚還是小小的意外了一下。

  很普通的一條巷子,除了比尋常的巷子更乾淨與安靜些外,再沒有任何特別之處。

  兩道朱紅色的門,邊緣處有點脫漆,銅環磨的很亮。一個貌似管家模樣的駝背老人家,正在階前躬身等候,見他們到了,也不多言,行了禮後就轉身帶路。

  進了大門,是一壁彩繪,不是尋常可見的龍鳳花卉,而是人形蛇身的女媧與伏羲。

  過了擋風簷後,入目的林園平淡疏朗,幾間竹籬小屋,掩映在碧池幽林中,門前開滿了不知名的野花,讓人猶如身置農家、野趣盎然。

  雖然都是別出心裁的建築,但頤殊與頤非又不同,頤非是住不驚人不甘休,而頤殊明顯要內斂淡泊的多。

  老管家不引他們進屋,反而走向屋後的竹林,遠遠就聽見了打鬥聲和古琴聲。待得繞過屋子一看,後院的空地上,擺著幾張桌椅,有一婢女打扮的少女正在撫琴,而數丈遠處,兩人正在比武,一使長槍,一用長刀。

  不消說,用槍者正是頤殊,使刀的,則是涵祁。

  而他們兩個,與其說是在比武,不如說是表演更為貼切。槍來刀往間,帶著優雅的節奏,與琴聲渾然一體,月光照在二人身上,為他們覆上了一層淺淺銀光,配以呼嘯生風的兵器,打的煞是好看。即使是姜沉魚這樣不懂武功的,都覺得很是賞心悅目。一時興起,忍不住就上前拍了拍彈琴者的肩膀,比了個手勢。

  彈琴的少女會意,悄悄起身退開。而她剛把雙手挪開,姜沉魚已替她接著彈了下去。

  弦顫、音起、風動。

  場內刀槍更急,紅袍緋衣颯颯翻飛,行雲流水般肆意。

  潘方默默注視著兩人的招式,忽的面色一變,幾乎是同一時刻——

  「哎呀」一聲,頤殊手中的長槍脫手飛起,在空中劃了個大弧後,呲的插入地中,槍身不住顫動。

  姜沉魚連忙收手起身,急聲道:「阿虞一時忘形,彈的過激,罪該萬死!」說著就要下跪,卻被頤殊伸手托住。

  頤殊笑道:「是我自己技不如人,被挑掉了兵器,幸好槍是往那邊飛的,沒傷了你們。」

  姜沉魚慚愧地望向涵祁,見他對著手中的長刀默默地出了會神,然後抬起頭,回視她。

  那些有關於此人睚眥必報的不良傳聞頓時一股腦地冒出來,姜沉魚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但是出人意料的,涵祁並沒有生氣,只是淡淡道:「你的琴彈的不錯。」

  頤殊撲哧一聲,掩唇道:「二皇兄什麼時候起也開始懂得這些風花雪月的事情了?虞姑娘的琴彈的如何,你聽的出來?」

  涵祁沒有理會她的調侃,盯著沉魚又道:「你的病好些了?」

  姜沉魚還沒來的及回應,頤殊又哈的笑了:「二皇兄真關心人家,連人家病了都一直惦唸著。」

  姜沉魚聽她話裡似乎有話,有種很微妙的感覺,忍不住輕皺了下眉頭。幸好,頤殊並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糾纏太久,轉口道:「其實我和二皇兄剛才是在熱身,可一直在等二位來呢。」

  姜沉魚露出詢問之色。

  頤殊道:「二皇兄聽說我和潘將軍比武的事情後,就心癢不已,吵著也要跟將軍比試一番呢。」說著,笑得眉眼彎彎。

  姜沉魚不禁想起了秦娘。

  在她記憶裡,秦娘只有在說書時才會眉飛色舞、神采飛揚,而等響木一拍,段子結束後,她的表情就立刻沈鬱了。即使是面對潘方的求親,也是聲音沉沉不動聲色。

  然而頤殊卻不同。頤殊喜笑又喜言,表情沒有一刻是靜止的,柳眉一起一揚,嘴唇一啟一合,千姿百態,儘是風情。

  ——其實她們是多麼不像。

  明瞭了這一點後,姜沉魚在心中輕輕嘆息,轉眸再看潘方,潘方正與涵祁對望著,後者雖然竭力壓抑,但眼底難掩興奮之色,為即將與他這樣的對手比武而激動——看來,這位皇子果然是個武癡。

  靜靜地對持片刻後,涵祁抬起一手,沉聲道:「請賜教。」

  頤殊跑過去將釘在地上的長槍拔了出來,反手一擲,丟向潘方:「潘將軍,用我這把槍吧!」

  如此情形之下,潘方只得伸手,接住了那把槍。

  這樣一來,他不比也得比了。

  姜沉魚看看他,又看看頤殊,眸中閃過一抹異色,但沒說什麼,主動退開幾步,免得比起武來殃及自己。

  相比她的不動聲色,頤殊則顯得無比激動,高喊一聲:「取鼓來!」

  兩個侍衛連忙拖來一面足有人高的牛皮大鼓,她親自拿了鼓槌,第一槌下去,仿若驚雷;第二槌下去,暴雨緊連。隨著節奏越來越快,高亢激昂的氛圍也頓時如狂風暴雨般席捲了整個後院。

  而在那樣激昂的鼓聲裡,涵祁揮刀。

  銀光如電,只一閃,寒冽的刀鋒已到了潘方眉前。

  潘方不得不後退一步,提槍檔開。未等他腳步站穩,第二刀緊追而至。

  「好刀法!」頤殊大喝一聲,敲的更加賣力。

  姜沉魚遠遠的站在一旁,看著這場對嗜武之人而言可是百年一遇的比武,一顆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一個聲音從內心深處冒起:「阻止吧……」

  另一個聲音立刻反駁:「不行!」

  「會出事的,你知道的……」

  「再等一等!」

  「不能再等了,真要出事就一切都完了!」

  「不,再等一等!」

  兩個聲音越說越快,越說越急,而鼓聲也越發急切,一聲聲,如敲在心上。姜沉魚忍不住發出了一聲連自己都不明白其意的叫聲,就在那時,一道寒光從遠處急射而來,叮的一聲,不偏不倚,正好撞在潘方的槍柄上,潘方的手抖了一下,槍頭偏離,從涵祁耳邊擦過去。

  兩人瞬間停下,而一道細細的血絲,從涵祁的右臉頰處冒了出來,往下滑落。

  潘方立刻丟掉長槍,屈膝跪下:「在下一時不慎,誤傷了殿下,還望恕罪!」

  涵祁的臉色非常非常難看,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看見手上的血後,眼眸更是陰沈。

  而頤殊停下了敲鼓,轉身望著某個方向,面色也很不好看,冷冷道:「我道是誰,敢在我二皇兄與潘將軍比武之時橫加伸手干涉……」

  一聲音笑道:「我如果剛才不出手,恐怕這會兒二哥就已兩腿一蹬嗝屁了。你說,我到底是應不應該出這個手呢?」

  這世間有無數種笑,但只有一種可以笑的如此犯賤、油滑、讓人怒氣頓生恨不得衝過去狠狠踹他幾腳。

  那就是——頤非的笑。

  姜沉魚回頭,果然,頤非來了。

  頤非的目光從她臉上掠過,笑意愈深,腳下不停,走過來彎腰從地上撿起一枚戒指,吹去上面的塵土,重新帶回指上。原來,剛才打偏潘方長槍的,就是他的戒指。

  姜沉魚心下暗驚——雖然早就知道這位三皇子不是什麼省油的燈,然而一直以來無論是父親給的情報還是程國流傳的訊息裡,這位三皇子都據說是不會武功的。可是,此刻他光憑一枚戒指就能將激戰中的兩人制止,這是何等可怕的功力?

  而他,如今毫不遮掩的將這個秘密曝於人前,又是什麼目的?

  那邊,頤殊沈著臉道:「三皇兄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潘將軍還會害二皇兄不成?」

  「潘將軍的確是無心的……」頤非笑的悠然,「只不過,無心之失才最是可怕呢……是不是?二哥?」

  涵祁站著一動不動,仿若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話一般。

  頤非再度彎腰,撿起長槍,雙手握了遞到潘方面前:「剛才一時情急,擅自插手兩位的比武,還請將軍不要見怪。」

  潘方定定地看了他幾眼,伸手接過:「多謝三皇子。」

  頤殊不悅道:「你不請自來,所為何事?」

  「怎麼?如今妹妹可是紅了,身份貴了,架子大了,連這公主府我都來不得了麼?」頤非語中帶刺,令得頤殊臉色一白,跺腳道:「誰跟你說這些了!我、我……我不理你了……」說著竟是扭頭就走,留下一干人等面面相覷。

  頤非也毫不在意,逕自沖姜沉魚等人笑道:「我剛溜到廚房瞧了眼,菜可都已準備的差不多了,咱們也別在這杵著,進廳用膳吧。不是我說,這個公主府什麼都破,唯獨那廚子,可是一等一的好哦。」

  他春風滿面,反客為主,招呼眾人開宴。而府中的下人們也似乎沒覺得有什麼不妥,乖乖聽從吩咐,將美酒佳餚一道道的呈上來。雖然氣氛怪異,但正如頤非所言,廚子的手藝確實相當不錯,尤其是一道五侯鯖,入口即融,鮮的幾乎連舌頭也一併吞下。姜沉魚不由多吃了幾筷。

  才放下筷子,就感應到一道焦灼的視線,扭頭回望,頤非正笑眯眯地看著她,道:「虞姑娘胃口不錯,可見病已好的差不多了。」

  姜沉魚淡淡一笑:「還要多謝三殿下的藥。」

  「你若喜歡這道五侯鯖,等會還有一道鳳穿牡丹,也是招牌,不妨一試。」正說著,菜就上來了,頤非親自盛了一碗,端到她面前。姜沉魚連忙起身接碗,頤非忽壓住她的兩根手指,眸中奇光閃爍,似笑非笑。

  姜沉魚下意識就想抽手,然而,壓在指上的力度看似漫不經心,但卻極為強韌,無論她怎麼用力,都無法動彈,正在僵持之際,頤非的一隻手輕輕翻轉,嗒的變出一朵牡丹,然後插到她的髮髻上,這才收手,退後幾步,細細觀吟道:「名花美人,真是相得益彰啊。」

  姜沉魚一時不知該做如何反應才好,環顧四座,潘方、涵祁和在場的僕人們都看著她,只有潘方露出錯愕之色,涵祁則眉頭深鎖若有所思,其他人全面無表情。

  宛大的一個晚宴,竟是安靜的可怕。

  她咬住下唇,默立許久後,才僵硬的抬手,把髻上的牡丹摘下。牡丹入手,猶待露水,也不知道頤非是從哪找來的,顏色竟是極豔極紅,被燈光一照,宛如鮮血。

  她的手慢慢握緊,花瓣在指掌中扭曲,然後,狠狠一擲,正中頤非的臉。

  再不看眾人對此有何反應,姜沉魚立刻轉身疾步而行,途徑潘方席坐時,未待開口,潘方已主動起身跟隨。

  兩人就那樣丟下一屋子的人走了出去。一路上遇到幾個僕人,自顧自的幹著自己的活,並未攔阻。

  跳上馬車後,姜沉魚逼緊嗓音道:「去皇宮!哦不,回驛站!不,還是去皇宮……等等……」言辭慌亂,她自知失態,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後,伸手摀住了自己的臉。

  潘方始終靜靜地看著她,忽然伸手,在她手背上壓了一壓:「鎮定。」

  姜沉魚原本還只是僵硬,被他這麼一拍,整個人都抖了起來,而且越抖越厲害,最後,放下手,抬起眼睛,定定地看著他道:「潘將軍,我們快逃。」

  潘方吃了一驚。

  姜沉魚反手一把抓住他,急聲道:「我們快回驛站,派人去皇宮通知師兄,去渡口集合……哦不,來不及了!我們直接去皇宮,接了師兄就走,立刻!馬上!」

  潘方沉聲道:「怎麼了?沉魚?發生什麼事了?」

  姜沉魚所有的驚悸在一瞬間膠凝,然後,綻現出恍惚之色來,她的目光沒有焦距的停在車壁上,低聲道:「今夜二更,五侯發難,我們若不想被捲進其中,就只能逃了……」

  剛說到這裡,奔馳著馬車突然勒停,駿馬抬蹄,發出刺耳的嘶叫。

  姜沉魚連忙掀簾,在看見外面的景象後,頓時面色如土:「完了,已經遲了……」

  潘方順著她的視線望出去,但見前方三十丈開外的長街盡頭,黑壓壓的屹立著數千名士兵。

  風過,吹得軍旗翻飛,繡著九蛇圖騰的杏色旗面上,用殷紅如血的絲線繡著一個大字——「素」。

  一身穿銀瑣盔甲、三十出頭的將軍策馬走到馬車前方,沉聲道:「下車。」

  姜沉魚咬咬牙,乾脆一把打開車門,與他對視道:「此乃璧國的使車,將軍突然相攔,卻為何事?」

  該男子面無表情道:「半個時辰前,宮中傳訊——江晚衣不見了。」

  「我師兄不見了?」她怔了一下,立刻道,「那你應該去驛站尋找,卻來攔我們做甚?」

  男子露出一個極盡冷酷的嘲諷笑容,陰森道:「而且……他是帶著吾皇一起不見的。」

  「什麼?」姜沉魚和潘方幾乎是同時喊出了這句話,並且在對方臉上,看見了和自己一樣的驚恐表情。

  這下子,可是真的天下大亂了……

  是束手就擒,還是奮力反抗?一瞬間,無數個念頭在姜沉魚腦海中閃過,尚未做出抉擇,只聽耳邊風起,潘方出手如電,一把掐住那將軍的脖子,將他從馬上扯進車中。

  該將軍發出一聲驚呼,下一瞬,潘方就點了他的穴道,只見他面色惶恐,漲的通紅,卻是半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此舉電光石火,出人意料又速度極快,因此,待得遠處的軍隊反應過來時,潘方已抽出一把刀,架在了該將軍的脖子上,冷冷道:「你們動,他死。」

  剩餘的幾名領隊者躊躇著彼此對視了一眼。

  不等他們做出抉擇,潘方命令車伕:「調頭,回公主府。」

  嚇的一臉慘白的車伕連忙拉扯韁繩,將車調頭。馬兒剛撒腿開跑,軍隊已追了過來。潘方反手一刀刺在馬臀之上,駿馬吃痛,嘶叫一聲後跑的更急。

  然而,馬車畢竟速度不敵單騎,眼看他們的距離越來越近,雖然對方一時投鼠忌器不敢射箭,但是這樣下去遲早會被包圍捉住。姜沉魚想到這裡,喊了一聲:「師走!」

  暗衛從車底探出半個身體,左手揚了揚,只聽砰的一聲,某物落地炸開,黃色的濃煙頓時瀰漫而起,將對方的視線遮蔽。

  潘方更是當機立斷,將那名被點穴了的將軍丟在榻旁,伸手抱住沉魚從窗口跳出,藉著濃煙就地一滾後,躥上街旁的屋頂,再幾個跳躍,躲在簷後。

  馬車猶在以瘋狂的速度向前奔跑,濃煙逐漸散開,鐵騎繼續追趕。就這樣一前一後的從長街上跑了過去。

  姜沉魚伏在屋頂,望著這一切,心裡升起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不是害怕,但卻又莫名心慌。

  「下面去哪?」潘方轉過頭,低聲問道,然後抽回了摟在她腰間的手。

  去哪?

  公主府雖然有頤非,但他如今與麟素必定勢成水火,而且頤非剛才既然任憑她離開不加阻攔,擺明了要她自己想辦法。

  姜沉魚眼眸微沉,很快做出了決定:「去華繽街。」

  ——去找赫奕。

  華繽街是宜國的勢力範圍,赫奕於公於私,都不會見死不救,而且那裡是個商市,也更容易匿藏。

  潘方點頭,說了聲「冒犯了」,再次抱著她悄無聲息的滑下屋頂,朝華繽街方向奔跑。

  姜沉魚忍不住喚道:「師走?」

  一個聲音答道:「主人,我在。」

  很好,他也跟上了。姜沉魚安下心來,然後開始在腦海中將所有的事件都重理一遍。正巧這時潘方問道:「你是如何知道出事了的?是頤非剛才暗示你的?」

  「嗯。」姜沉魚想了想,道,「潘將軍,先前你和涵祁比武時,那鼓聲……是有古怪的吧?」

  潘方沈默了一下,才點頭道:「嗯。鼓聲裡有殺氣。」

  果然如此……

  姜沉魚深知以潘方的性格,如此慎重的比武必定會留有三分餘地,可剛才若非頤非趕到干擾,那一槍很可能就真的刺中了涵祁的心臟,想來想去,必定是那鼓聲作祟,連她一個不懂武功的人在旁邊聽了都覺得心潮澎湃,莫名激動,更何況是身陷戰中的潘方?

  如此一來,問題就來了——頤殊擊鼓,是無意?還是刻意?

  姜沉魚微微眯眼,根本不用多想就知道是刻意的!

  這位公主看似爽朗大氣,毫無小女兒的扭捏靦腆,一舉一動都頗博人好感。然而,細想起來,卻是樣樣可怕,用意頗深。

  首先,她以送藥之名來驛站看自己,目的卻是為了跟潘方比武。當時只道是武癡一個,現在想來,也許她就是在試探潘方的武功究竟如何,是否能殺的了涵祁。

  而潘方也果然不負所望,武功遠在她上,因此她邀請他們到公主府赴宴,好讓潘方與涵祁比武。

  姜沉魚覺得自己像個在黑暗隧道中蹣跚行走了很久的路人,終於看到了前方一點亮光,迫不及待的追思下去——

  「哎呀」一聲,頤殊手中的長槍脫手飛起,在空中劃了個大弧後,呲的插入地中,槍身不住顫動。

  此乃疑點一。

  當時,她見涵祁與頤殊打的好看,忍不住上前親自撫琴,然而,她的琴聲是絕對沒有殺氣的,因此也不可能刺激的涵祁對頤殊下狠招。可是頤殊卻突然落敗,她當然也不可能是真的敗,而是故意輸給哥哥,好方便下面請潘方出場與涵祁比試。

  從另一個角度看,她故意與涵祁熱身打鬥一番,用意大概也是消耗掉一部分涵祁的力氣,好讓他後來更容易地輸給潘方。

  也就是說,她做了那麼多事情,目的只有一個——殺掉涵祁!

  而當頤非用戒指打偏潘方的槍後,「涵祁的臉色非常非常難看,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看見手上的血後,眼眸更是陰沈。」

  同為武者,潘方聽的出鼓聲中有殺意,涵祁又如何聽不出?因此他的表情才變得那麼陰森。當時以為他是因為輸了所以惱怒,如今想來,他當時應該也是發現了妹妹竟然要置自己於死地。

  頤殊臉色一白,跺腳道:「誰跟你說這些了!我、我……我不理你了……」

  此疑點二!

  身為主人,在客人未走時自己先走,於情於理都失禮之極。而且頤殊一向落落大方,又怎會因為頤非一句小小的諷刺就如此嗔怒、惺惺作態?可見,嗔怒只是藉口,真正的原因是知道自己計畫失敗,所以趕緊離開,另外佈局。

  再聯繫晚宴上頤非所給的五侯鯖、鳳穿牡丹等暗示,和很快就出現的麟素鐵騎,某個事實無比鮮明的從黑暗裡浮現——頤殊和麟素,是同夥!

  潘方面色很凝重,壓低聲音道:「這種鐵,只有璧國境內的紅葉鄉的卷耳山才有,因數量稀少珍貴,故是貢鐵,禁止民間買賣。」

  沒錯,其實在頤殊留下那個稀鐵所制的槍頭時起,姜沉魚就想到了一種可能性——貢鐵是不允許私下買賣的,一旦被發現,都是死罪。因此,就算有人私自將它贈送或者賣給了頤殊,頤殊也絕對不可以這麼光明正大就拿出來現。如此一來,只有一種解釋:此鐵是昭尹給的。

  只有皇帝自己將貢鐵送給別人,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頤殊當日和潘方比武,落下那個槍頭,看似無心,其實有意,她分明是在暗示他們——她和昭尹有著某種奇特的聯繫。

  但是兩個素昧平生從沒見過面的人,會有什麼聯繫?

  這個疑問在姜沉魚看到麟素的軍隊出現後,就有了答案——昭尹真正支持的皇子,是麟素。因此,他的八色稀鐵,要送也是送給麟素。而麟素不會武功,對兵器也不感興趣,所以就轉手送給了頤殊。

  如此一來,另外一件事情也得到了答案——父親的據點被抄。

  作為一名祖母,卻不知自己孫子的鞋子掉了一隻;

  作為一名貴婦,卻有一雙帶有薄繭的手;

  作為一名夥計,卻完全沒有推銷技巧……

  幾家字畫店外,有個賣糖人的小販;再隔幾步,還有兩個懶洋洋的靠坐在牆下曬太陽的乞丐……

  當日看來的種種破綻,其實不是真正的破綻,分明是麟素在暗示她據點已曝,快點抽身離開。

  也就是說,麟素和昭尹暗中通氣,雙方達成了某種協定,昭尹助他登基,他則要在許可權範圍內照顧璧國的使臣。

  所以,當他們被攔在皇宮外面不能進去看江晚衣時,麟素的馬車出現了,並不顧阻撓的帶著他們一併進宮;

  所以,當她去蔡家鋪子時,麟素先一步安排好人,表面看是埋下陷阱抓間諜,其實是通知她快點離開,因為該據點被其他皇子也知悉了,已經非常不安全;

  所以,當她病倒時,麟素不但自己送藥,還讓其他官員也跟風送藥,為的就是方便姜仲好把消息進一步透露給她……

  一顆顆之前完全想不明白的詭異珠子,如今都被這條線串了起來。

  「放心,我知道下一步該如何做。」江晚衣在說這句話時,雖然表情依然微帶猶豫,但是目光卻很堅定。這讓她心中小小的驚訝了一下——這一切的一切,會不會是自己多管閒事了呢?也許,江晚衣所做的每一步都是為了達成某種狀況而計畫好了的,卻被自己橫加破壞了?

  不錯,她當時便已有所警覺,只是也許是事件尚未完全展開,也許是潛意識裡不肯相信,即使後來父親派人借送藥之由給她警告「提防晚衣」,她依舊無法想像——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江晚衣在幕後促就。

  他,才是昭尹真正的暗棋!

  「你覺得自己回來錯了?」

  江晚衣搖了搖頭,「無關錯與對、是或非。而是我發現,有時候即使你只是很純粹的想救一個人,都最後會變成非常複雜的一件事情。」

  當日聽聞此言只覺不甚唏噓,因為他對曦禾那片註定沒有希望沒有未來的癡情。現在想來,卻分明是另有所指。可惜,自己當時,竟然完全沒有聯想到那方面去。

  誰能料,如此雲淡風輕地站在那裡,彷彿連風掠過他都會褻瀆了他的男子,正是這場權力慾望角逐賽裡最關鍵的中樞?

  自己雖然是皇帝指定的間諜,但事實上,昭尹對她並沒有完全信任,因此,麟素之事一字未提。可是,江晚衣不同,他是三人裡唯一一個知道內情的人。所以,六月初一,頤殊借為父王治病之名將他留在宮中。

  而當夜,他就去了羅妃的住處,密謀談事。

  西宮之中,等著他的,不是羅紫,也不是麟素,而是頤殊!

  因為,皇子們都有自己的府邸,留宿宮中招人非議,公主則不同,作為程王最寵愛的女兒,宮內設有她的長住居所,但她為了避人耳目,仍是選擇了西宮作為會面之所。如此一來,即使事情敗露,也可以推給羅紫。

  不巧的是,當夜程王突然醒轉叫人,於是,宮人們找啊找,找到了西宮。

  正在與江晚衣見面的頤殊自然大驚失色,只好讓羅紫抵罪,她應該是用某種脅迫的辦法或者巨大的誘惑控制了羅紫。

  所以,最終的結果是,宮人進了西宮,看見的卻是衣衫不整的江晚衣和羅紫……

  等等!

  腦中靈光乍現,又一顆珠子露出水面:

  羅貴妃哽咽道:「玉倌、玉倌他的腰下三寸處,有一個指甲大小的半月形的疤!」

  「如果我沒記錯,貴妃曾經是我師兄的貼身丫鬟吧?」那麼小時候幫江晚衣洗澡穿衣時見過也不足為奇。

  羅貴妃聞言搖了搖頭道:「那疤是新添的,以前……不、不曾有……」

  如果真如羅紫所言,那疤是新的……也就是說,當夜在西宮,江晚衣的確被人用指甲抓傷了……那麼是誰抓傷的呢?

  江晚衣眼底閃過一絲陰霾,似乎想起了什麼,冷笑道:「美人她還不夠格,倒是禍水的本事……」說到這裡,突然收口,神色變得更加複雜。

  啊!是頤殊!

  姜沉魚只覺一顆心撲撲亂跳起來,江晚衣的聲音彷彿在她耳邊縈繞:「禍水——禍水——」

  聯想一下頤殊的模樣,她眉目含情溢滿風流的表情,她對幾個哥哥們輕顰淺嗔的姿態……無一不透露著一股難言的曖昧。難道……難道說……

  這位四國皆知的胭脂馬美人,其實是個淫娃蕩婦?

  而她見江晚衣玉般風骨,就試圖勾引他,所以扯開他的衣衫抓傷了他?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麼宮人尋到西宮時,她完全來不及安排一個更好的理由和場面去解釋那淩亂的一切,只得匆匆推出羅紫做替死鬼……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六月初一,頤殊留江晚衣夜宿皇宮,約他西宮相見,本為商談昭尹和麟素的事情,但後來卻慾念難抑強行將他撲倒,正在這時,程王醒轉,傳江晚衣。宮人尋到西宮,頤殊慌亂之下,讓羅妃頂罪,自己則藏了起來。

  事後,她連忙去找麟素,於是六月初二一大早,麟素乘坐馬車匆匆趕往皇宮,並將被攔阻在宮門前的姜沉魚等人一併帶進去,表面上看是監視審訊,其實是阻撓頤非尋根刨底。

  姜沉魚用易容藥水偷樑換柱的推翻了羅紫的證詞,將江晚衣帶走。頤非看出蹊蹺,心中有所懷疑,乾脆順水推舟,讓他們離開,再尋其他方法繼續查訪。

  六月初三,頤非猜到了當夜江晚衣見的是自己的一個哥哥,但卻不能確定,於是約見姜沉魚,要求同她聯手,想藉機拉攏璧國。

  同日,姜仲的據點不知何故被程國發現,麟素得知後故意安排露出幾個破綻,好暗示璧國的接頭者離去,而姜沉魚不負所望,看出破綻轉身進了琴行。

  回驛站後,姜沉魚病倒,麟素慫恿百官跟風送藥。

  六月初六,頤殊來找潘方比武。敗後留下槍頭,暗示她是璧國的支持者。

  六月初七,姜仲通過藥草告知姜沉魚要提防江晚衣。而頤殊也邀請他們去公主府,想借潘方之刀殺掉涵祁,不料卻被頤非阻撓。

  ——以上,就是這些天所發生的事情的全部過程。

  鏈子快要串成一個完整的圓了。

  不過,還有幾處疑慮:看頤非來時一派從容鎮定,明顯成竹於胸,而且還把五侯二更發難的訊息透露給姜沉魚知曉,相較有程王溺愛、有璧國撐腰的頤殊和麟素,他究竟又有什麼把握能如此不懼?

  「半個時辰前,宮中傳訊——江晚衣不見了。而且……他是帶著吾皇一起不見的。」

  姜沉魚心中微定,如果她猜的沒錯,頤非之所以那麼鎮定,原因只有一個——他掌控了程王和江晚衣。也就是說,他趁著頤殊全心想要殺涵祁的時候,突入宮中,秘密帶走了程王和江晚衣,然後再大搖大擺的出現在公主府內。

  頤殊見他出現,知道事情敗露,大驚失色之下連忙藉故離開,聯絡麟素,於是就發現程王和江晚衣都不見了,無奈之下,只得先派人來抓她和潘方,好牽制璧國。不料卻被他們逃掉,按照這樣的步驟,下一步,就是提前發兵了。

  至此,三顆白珠一顆紅珠,編織精巧、環環相扣的鏈子,在姜沉魚腦海中已經完成成形,幾可見血光四起,珠子們各不相讓碰撞碎裂的景象。她不禁閉了閉眼睛。

  而就在這時,潘方抽了口氣。

  姜沉魚自他懷中抬頭,就見百丈開外,就是華繽街。然而,此時此刻,街面已被烏壓壓的軍隊所封鎖。

  她的心頓時沉了下去——原來,赫奕也沒能倖免。

  巨石砸落,掀起驚天浪,而那漣漪越擴越大,直將此間的所有人都牽扯其內,無人可免,無可逃脫……

  自己深陷於漩渦之中,若不自救,必被殃及。

  但是——如何自救?

  姜沉魚咬住下唇,尚未有所定奪,潘方已放下她低聲道:「我進去看看情況。」

  姜沉魚一驚,正要攔阻,卻見他矯健的身軀已如光電般掠了出去,很快就隱沒在夜色之中。她覺得有點不妥,不管怎麼說,潘方武功再高,也是一名將軍,習慣了堂堂正正的與人交鋒,這種潛行探視的事情遠不及師走做的好,但他既已離去,喚不回來,只得作罷。

  置身處是家商舖旁的拐角,堆積著很多個箱子,她藏身於箱後,凝望著遠方的一切,再環顧一下週遭的境況,看來也不太安全,於是輕喚道:「師走?」

  「主人,我在。」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等會若是戰起,此處亦很危險,你可知道有什麼好的藏身方法?」身為暗衛,他應該接受過諸如此類的危急訓練吧?

  師走沈默了很長一段時間。

  姜沉魚忍不住追問:「怎麼了?沒有麼?」

  「有。」停一下,聲音裡帶了些許含蓄的歉然,「但……不適合主人。」

  「因為我不懂武功?」

  「比如……」師走吞吞吐吐,「藏身在茅坑糞池中……」

  姜沉魚頓時汗顏,這個方法的確好,但也太……

  師走輕聲道:「為了完成任務與活命,很多方法都是常人很難忍受的……」

  姜沉魚想到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和師走一樣的人,他們從出生起就被秘密挑選帶回暗部,接受各種各樣殘酷嚴格的訓練,很多無法忍受的孩子中途就夭折了,真正能出師成為一名暗衛的不到十分之一。而所謂的出師,才是真正悲慘命運的開始,如影子般追隨主人,服從一切命令,危急關頭還要挺身而出幫主人擋劍擋槍……總之,他們生活的完全沒有自我,也沒有尊嚴。

  她的眼睛有點濕潤,但也深知現在絕不是感動同情的時候,因此連忙擦去眼角的水汽,露出一個笑容道:「我有辦法了!」

  「嗯?」

  「茅坑糞池固然好,但另有個地方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哦。」

  「還請主人明示。」

  明明知道對方很可能看不見,但姜沉魚還是俏皮的眨一眨眼,「池塘。」

  暗夜裡,一片靜寂,久久,才有個很輕很輕的聲音,嗯了一聲。

  「把蘆葦的管子連在一起,人就可以藏在水下,靠蘆葦呼吸。」姜沉魚語調一轉,又道,「不過此法只能做一時之計,不能持久。但依我看,這場內亂今夜就會分出勝負,我們只要在水下能堅持一夜,等戰果出來再做下一步定奪。」她越想越覺得這個辦法不錯,而且依稀記得不遠處就有池塘,當日她還將有毒的耳珠扔在了那裡。事不宜遲,趕緊走人。

  姜沉魚拔下一枚髮釵,在木箱上劃下「沉魚落雁」四字,然後畫了幾道水流,下面一條魚,再畫了枝蘆葦。待會兒潘方回來看見,以他的智慧應該不難猜出,所謂的沉魚是一語雙關,意思就是她藏在水裡。

  做好這一切後,她把髮釵插回頭上,起身正要走人,卻突然看見了師走。

  真的是非常非常突然的看見。

  眼前一花,師走就憑空綻現,從陰影裡冒了出來。

  她還沒來得及驚訝,就已被他抱住,就地一滾,與此同時,幾道風聲呼嘯著從頭頂飛了過去,定睛一看,卻是三把飛刀!

  姜沉魚連忙扭頭,見前方不知什麼時候竟來了四個人,黑色勁裝,黑巾蒙面,並非尋常官兵。

  殺手!

  她立刻做出了這樣的結論。

  然而,誰派來的殺手?為什麼要置她於死地?

  尚在驚魂未定,師走已飛身過去,與他們打成一團。其中一黑衣人趁其他三人圍住師走之時,朝她撲來。

  師走三面受敵,顧之不暇,只得喊道:「跑!」

  姜沉魚立刻轉身就跑,然而,她只是一個不會武功的柔弱女子,怎快的過黑衣人?還沒跑幾步,腳下就一個踉蹌,啪的摔倒。與此同時,黑衣人的手也伸過去抓到了她的衣領,正待俯身,胸口忽然一涼,他低下頭,見心臟處插了一把匕首,而那匕首的柄,正是握在姜沉魚手上。

  原來她自知跑不過,故意裝作摔倒,然後拔出貼身匕首,再加上黑衣人知道她不會武,大意疏忽始料未及下,被她一擊而中。

  然而,明明中刀的是黑衣人,姜沉魚的表情卻比他更加害怕,臉色煞白煞白,雙手一直發抖,想再把那把匕首拔出來,卻是怎麼也不能夠了。

  幸好這時師走尋個良機擺脫三人,撲過來一把踹開那黑衣人,順手拔出他胸口的匕首,鮮血像泉水一樣噴濺出來,有好幾滴飛到了姜沉魚臉上,她睜大眼睛,渾身僵硬。

  師走知道這是她生平第一次殺人,身心都受到了極大的震盪,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安慰,卻見她目光一閃,回過神來,喊道:「小心!」

  呲——

  長劍劃破衣衫,後背已受傷。

  師走咬牙,回身擋開第二劍,一邊纏住三人,不讓他們有機會去找姜沉魚,一邊繼續道:「跑!」

  姜沉魚跌跌撞撞的爬起來,歪歪斜斜的朝前跑,跑了幾步,卻又停下,回身凝望。

  師走大急道:「跑啊!」

  姜沉魚勾了勾唇角,露出一個僵硬的笑容,然後道:「不是我不想跑,而是……我腿軟,跑不動了……」

  師走心中一格,完全不知該作何反應,眼見得那三人招招陰險,刀刀致命,看樣子是絕對不會留活口。如此一來,他也只能拼了命的支撐,多拖得一時算一時。後背的傷口迸裂,血一直在流,這種情形下,還能支持多久?

  而他若輸了,那個站在不遠處殷切觀望的女子,亦會死去。

  一想到這,胸口湧起一股暖流,動作更見迅疾狠辣,左手一轉,啪的扣住一名殺手的手腕,然後哢嚓一聲,瞬間折斷了對方的腕骨。

  姜沉魚靜靜地立在一旁,看著這場生死攸關的拚命,無比後悔自己為什麼沒有習武。如果她會武功就好了,起碼這種緊要關頭,可以更有用一些,而不必像現在這樣,只能在一旁幹看著,什麼也做不了,還成為對方的拖累。

  滿腦子的聰明智慧,但在這一刻,卻絲毫派不上用場。

  如果來的是官兵,她還可以試圖跟對方談判,討價還價,因為她身份特殊,又巧舌如簧,有絕對的把握可以化險為夷;然而,來的卻是殺手,擺明瞭要她死。究竟是誰?是誰要殺她?又為了什麼原因要殺她?

  想不明白……

  自己什麼時候起竟重要到成了某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不除而不快了?

  「哢嚓!」

  師走右腿上中了一腳,撲地跪倒,發出清脆的骨頭斷裂的聲響。

  再然後又「呲」的一聲,長劍戳中他的左肩,鮮血大團大團的湧出來,滴在地上,觸目驚心。

  姜沉魚不禁握緊了雙手,睜大眼睛看著這一幕——看著自己的部下,如何被那三人用最最殘忍的手段屠殺。

  之前那個殺手的死似乎刺激了他們,他們不再一心只想取人性命,而是刻意淩辱,一點點的肢解對手。師走的武功雖然不差,但雙拳難敵六手,不過一會兒功夫,就渾身浴血,多處受傷。

  潘將軍……姜沉魚在心中絕望的喊,你快回來吧……老天,誰來幫幫她!救救師走!

  十五年來,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如此孤立無援,如此絕望——有個人在前面為她拚命,而她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

  「喀!」又一記骨斷的聲音。師走的兩條腿都被廢了,他跪在地上,明明已經連站都站不起來了,卻仍是挺直了腰桿,發了瘋似的揮舞著那把皇帝賜給姜沉魚的匕首,不讓對方有機會脫離。

  夜幕沉沉。

  冷風如刀。

  空無旁人的小巷拐角,卻是無比慘烈的人間修羅場。

  他什麼也看不見了,鮮血染紅了視線,動作也完全變成了本能的殺戮,刺過去刺過去,渾然不管身體的其他部位正在遭受更嚴重的攻擊。

  只有一個聲音,一聲聲,響在耳邊:

  「活下去!」

  「活下去!」

  「師走,活下去!」

  他要活下去!而活下去的前提是——要保證對他說這句話的人也活下去!

  面對他如此不要命的強攻,三個黑衣人一時也束手無策,脫離不得,只好用更陰狠的招式折磨他,於是刀光一閃,師走的一隻胳膊脫離了軀體,再一閃,一條腿也滾到了地上……

  姜沉魚咬住下唇,舌尖嘗到腥鹹的味道,用近似麻木的聲音在心中一遍一遍的對自己說:我看見了。現在的這一切,我都看見了……我記得這血肉橫飛支離破碎的畫面,我記得著慘烈屈辱悲痛絕望的聲音,我要記得這一切的一切,然後——如果我這次僥倖不死,我要報仇!我一定要報仇!

  當其中一名黑衣殺手的鐵鉤狠狠紮中師走的左眼,而師走卻已經連慘叫都沒力氣,只能由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模糊不清的呻吟聲時,姜沉魚再也看不下去,衝過去一把握住鐵鉤的柄,淒聲道:「一百萬兩!我買他的性命,一百萬兩!」

  殺手們的動作停住了,彼此對視了一眼,由於蒙著黑巾,看不見他們的表情。

  姜沉魚加重語氣道:「不管僱傭你們的人是誰,他要的只不過是我的命。我的命給你們,你們留下他吧。他只不過是個無名小卒,我用一百萬兩換他一命,而這一百萬兩足夠你們三人用一輩子了!求你們了……」

  地上的師走開始掙扎,用僅剩的一隻手抓住她的裙襬,拚命搖晃。然而,姜沉魚沒有理會他,只是盯著殺手,厲聲道:「怎麼樣?你們殺人,無非是為了求財。一百萬兩!一個廢人的性命。」

  其中看似首領的人終於開口道:「你怎麼給我們錢?」

  姜沉魚立刻從衣領裡拉出一塊玉,取下遞出:「你們拿著這塊玉去璧國找羽林軍騎都尉姜孝成,他就會給你們錢。」

  殺手接過了玉,又彼此看了幾眼。

  姜沉魚忙道:「我沒必要騙你們。而且,單這塊玉的價值,就可賣不小的價錢。你們也應該識貨。」

  殺手沉吟了一下,點頭:「好。」

  「我雖然不瞭解你們,但聽說行有行規,你們收了我的錢,就要保證實現諾言,待我死後,立刻將他送到醫館。」

  「行。」

  姜沉魚深吸口氣,轉身,閉上眼睛道:「如此……你們來取我的命吧。」

  據說人在臨死前會看見最想見的景象。她淡淡的想,那麼我會看見什麼呢?為什麼什麼都看不見?那些個牽掛於心唸唸不忘的人,為什麼不來告別?

  耳旁風聲急掠而過,接著是一聲慘叫,有人倒地。

  姜沉魚錯愕的睜開眼睛,就見一道紅光貼著她的髮髻飛了回去,與此同時,一輛馬車出現在視線中,車伕一手持韁繩,另一隻手抖了抖,紅光再度飛過來,擊中一名黑衣人的脖子,他連驚叫都沒發出來,腦袋就和身體分了家,骨碌碌的滾到了地上。

  另一名殺手見大勢不好,正待轉身開溜,紅光嗖的纏住了他的腰,將他整個人都騰空拋起,再狠狠摔到屋宇上,只聽轟隆隆一陣巨響,瓦片全部碎裂,屋頂倒塌,那人落進屋裡,不知死活。

  而這時,馬車也已馳到了跟前,車伕用紅繩將地上的師走捲起,再一把摟住姜沉魚,把她往車廂裡一丟,說了聲:「走!」

  馬車繼續往前奔馳,除了地上的三具屍體,和一幢倒塌的屋子,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

  事情發生的太突然也太迅速,因此,當姜沉魚臥在馬車內部柔軟的絲氈上時,依舊不能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那四個殺手武功都相當高,師走和他們纏鬥半天都不敵,而這個車伕只不過是兔起鳧舉的一瞬間,就解決掉了三人——這是何等可怕的武功?

  他是誰?

  沒等姜沉魚細想,呻吟聲將她拉回車內,她低下頭,看見遍體鱗傷的師走,再也顧不得其他,連忙為他檢查傷口。

  幸好這一路上為了假扮藥女,跟江晚衣多少學了一點醫術,會了最基本的包紮。因此,看著血流不止的師走,所要做的第一步就是趕緊止血。

  她連忙從懷中取出一些常備藥物,謝天謝地,幸好帶了止血膏,可惜身旁沒有紗布,只得掀起裙子,將裡裙撕下,扯成布條包住止血的部位。然而,師走的傷實在太重,尤其是斷臂和斷腿處,布一包上,就立刻被血浸透了,藥膏抹上去,也立刻被沖走,怎麼也止不住……

  正愁的不知該怎麼辦時,兩根手指伸過來,在傷口處飛快的點了幾下,血勢頓減。

  姜沉魚大喜,連忙趁機將藥膏抹上,再細心包好。待得一切都做完後,她這才得空回頭,向那出手之人道謝:「多……」

  謝字消失了。

  馬車依舊在前馳飛奔,蹄聲嗒嗒,車輪滾滾,更有鐵騎路過的巨大聲響。然而,這輛馬車卻像是隔著一個空間在奔跑,無論外頭發生了什麼事,車內的場景,卻是靜止的。

  哪怕車燈隨著顛簸搖搖晃晃;

  哪怕光影照在那人臉上明明滅滅;

  哪怕一陣風來,吹開車簾,帶來外頭的夜之寒意……

  然而,這一切的一切,於姜沉魚而言,都已不再具備任何意義。

  今夕是何夕。

  萬水千山,天涯咫尺,竟讓這個人,在這一刻,出現。

  姜沉魚的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

  之前,遭遇殺手時,她沒有哭;

  生平第一次殺人時,她害怕的要命,卻沒有哭;

  看見師走被那些殺手一點點虐殺,她痛苦的無法承受,也沒有哭……

  然而現在,當災難已經解決,當她坐在柔軟舒適的馬車中,被水晶車燈的燈光一照,再接觸到那秋水一般清潤清透清澈清幽的眼眸時,眼淚,就猝不及防的落了下來。

  大千世界,芸芸眾生,偏有一人,會是死穴。

  面對他時,無所謂理智,無所謂常理,無所謂一切一切的其他東西,只剩下情感的最真實反應——

  最柔軟也最豔麗;

  最強韌也最脆弱。

  燈影斑駁,那人靜靜的坐著,由始至終都帶著一種別樣的沉靜,看著她狼狽的被扔進車廂,看著她著急為難,看著她扯裙為布,看著她將另一名男子的衣衫解開肌膚相觸,看著她對著滿目瘡痍如何哆嗦如何笨手笨腳地處理傷口……

  他看見了她所有真實的樣子。

  一想到這點,姜沉魚又是羞澀又是窘迫又是惶恐又是彆扭,還有點隱隱的驚喜、幽幽的悲傷,眾多情緒疊加在一起,莫名慌亂。

  她垂下眼睛,看見自己破碎的裙子,和裸露在裙外的腿,連忙蜷縮起來,用衣擺去遮擋。

  一件披風,就那樣猶自帶著對方的體溫,輕輕的披到了她肩上。

  她抓住那件披風,再度抬頭相望,眼淚仍是流個不停。

  於是,那人又遞上了手帕。

  何其熟悉的畫面,彷彿是很久以前的場景重現——

  那一日,皇宮內,雪地中,他也是如此,取出手帕,融化了雪,為她擦去臉上的血。

  而這一刻,同樣素潔的、沒有一點花紋卻顯得極盡雅緻的白巾再度遞到了她面前。

  遞巾的男子,眼神溫柔。

  姜沉魚的眼圈更紅了幾分,心中一個聲音道:不哭,不哭,我不能再哭了,太失態了,沉魚,太失態了……然而,為什麼眼淚控制不住,一個勁的掉?為什麼抬手擦了又擦,卻會流的更急?

  怎麼辦?

  怎麼辦?

  怎麼辦?

  一聲呼喚彷彿壓抑了千年歲月,久經周折,但最後還是來到了唇邊:「公……子……」

  今夕是何夕?

  萬水千山,天涯咫尺,是怎樣令人畏懼的命運,讓你,出現在了我面前?

  我的……公子。...<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5-16 11:10 AM

第三部 亂起   第十六章 璧合

  夜色深沉。

  車身輕輕震晃,姬嬰望著她,時間長長,最後,輕嘆一聲,湊過來,親自為她拭淚。

  姜沉魚一動不動。

  白巾沾上眼淚,很快漾開,姬嬰一點一點的幫她把眼淚擦掉,動作輕柔,神情專注,像是在拭擦一件稀世的瓷器。

  於是她的眼淚,就神奇的止住了。

  姬嬰對她笑了笑。

  姜沉魚揪緊披風,因無法承受而垂下眼睛,卻又因捨不得錯過與他對視而逼自己抬起來,如此一垂一揚,翻來覆去,春水已亂,如何將息?

  幸好這時,昏迷中的師走因痛苦而發出模糊的呻吟。姜沉魚神色一凜,原本已經消失了的一切重新回到她的意識中來,這才想起自己置身何處,又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她伸手掀起窗簾,發現外面的是條很僻靜的小巷,而且越走越窄,不知通往何處,便忍不住問道:「我們現在是去哪?」

  姬嬰朝師走投去一瞥,「去能救他的地方。」

  姜沉魚放下心來,腦中疑慮卻起:公子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程國?為什麼這一路上他的馬車都能暢通無阻沒有程軍攔阻?這些天發生的一連串事情是否和他有關,如果有關的話又是多大的關係?

  很想問,然而……問不出來。

  面對姬嬰,她就變成了一個怯懦的膽小鬼,有些事情其實隱隱然的知道,但卻沒有勇氣面對,只能自欺欺人的逃避。

  披風上殘留著淡淡的佛手柑香氣,她想:我真傻……我是一個傻瓜。因為,僅僅只是這樣共乘一車,就能夠讓我滿足到願意放棄一切——包括我自己。

  馬車忽然停下了,車伕低聲道:「公子,到了。」

  姬嬰嗯了一聲,伸手開門,走出去,然後轉身相扶。姜沉魚抿了下唇,心中不是不失望的,她願意放棄一切只求與他同車,然而,這樣的機會竟也短暫的可憐。

  她顫顫的把手交給姬嬰,下了車。

  面前小小一道紅門,應該是某幢宅子的後門。

  車伕上前叩門,三長一短,不久之後,門就吱呀一聲開了。

  姬嬰領著姜沉魚走進去,她這才發現,那名出手不凡的車伕原來就是朱龍,而來應門的人卻是不認得的。

  跟著那名不認識的門人七繞八拐的走了很長一段路後,進了小小一間屋子。屋子的光線很暗,唯一的燈光來自房間中央的一把椅子,椅子上擺放著一盞燈,除此之外,再無其他照明。

  而且,在入口與椅子間以品字形狀拉出了三道屏風,依稀可見其他兩道屏風後也坐了些人,但是,在這樣昏暗的場景裡,完全看不真切。

  姬嬰帶著姜沉魚在其中一扇屏風後坐好。姜沉魚經過這幾個月的歷練,早已學會了處變不驚,因此雖然滿是疑惑,卻一個字都沒有問,靜靜的坐在椅子上。

  然後,燈就熄滅了。

  黑暗中,一個聲音悠悠響起,帶了三分的打趣、三分的散漫和三分的嬉笑:「不如我們來抓鬮?」

  姜沉魚心中一震——啊!她聽出來了,那是赫奕的聲音!

  另一個聲音哈的一笑,道:「多年不見,你還是如此遊戲人間。」

  這個聲音很陌生,有點沙,但卻不難聽,還帶著股渾然天成的貴氣,看來是個慣於施號發令的人。

  赫奕接道:「怎比的上你?如果世人知道你此番來程國的真正目的,恐怕都要吐血。」

  「好說好說。我最多也不過是玩物喪志了點,雖然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但總比某人被追殺的只能落湯雞似地躲到敵人的船上要好些。」

  「哎呀呀我臨危不亂化險為夷,恰恰說明了我智慧過人福大命大,百姓們知道了也只會更加愛戴與敬重我。但某人卻拋下一國子民,趕赴它國,借祝壽為名,行不可告人之事,那才是真正的讓百姓失望啊失望……」

  姜沉魚隱隱猜到另一人可能就是燕王彰華,他和赫奕倒真是棋逢對手、一時瑜亮,平日裡稱讚對方,一見面則針鋒相對唇槍舌箭。不過,從另一個角度看,這兩位君王的私交很不錯,連對方發生了什麼事情都知道的一清二楚,還能如此隨意的戲謔調侃。

  相比之下——

  她的目光情不自禁地朝身旁的姬嬰掠過去,依稀的光勾勒出他的側影,鼻樑挺直嘴唇分明,眉睫清晰如畫,他是如此如此的美麗。

  又是如此如此的……孤單。

  他會不會跟人開玩笑?會不會被毫無惡意的調侃?又會不會被滿懷感情的捉弄?也許曾經是有的,那個將棋子放在青糰子裡害他崩了兩顆牙的姐姐,可惜,五年前出了嫁;還有那個送他扳指令他無比珍愛卻又最終痛苦的女子,但也已是昨日黃花……

  公子……公子……她的……公子啊……

  姜沉魚的眼睛又濕潤了起來,連忙別過臉,眨去水汽,不讓自己再次失態。而就在這時,姬嬰開口道:「我們說點正事吧。」

  外面的鬥嘴聲頓停,安靜片刻後,赫奕笑道:「看,你我在此忙著敍舊,倒是冷落了淇奧侯,他吃醋了。」

  回應他的,是彰華更加肆無忌憚的笑聲。

  姜沉魚皺了皺眉,這個笑話一點都不好笑,分明是故意針對姬嬰,赫奕想幹什麼?她有點生氣,忍不住就又轉回頭擔心的望向姬嬰,然而,姬嬰卻面色如初,半點羞惱的樣子都沒有,依舊很平靜地說道:「十年之內,廣渡、漢口、斌陽、寒渠、羅州五個港口全線開放,允許宜國在此五處設置市舶司,所有交易稅率再降七成。」

  赫奕的笑聲消失了。

  然後,輪到姬嬰微笑:「這個條件,是否比程三皇子所開出來的每年三千萬兩的讓利,更加符合宜王陛下的心思呢?」

  姜沉魚微訝——頤非和赫奕果然暗中有所交涉,看樣子,頤非用每年三千萬的厚利換取了宜國的支持,所以,麟素才那麼著急的派兵封鎖了雲翔街。

  赫奕沈默了許久,才淡淡道:「我的心思如何,你又怎猜的到?」

  姬嬰唇角輕揚,從姜沉魚的角度,可以看見他的眼眸折射著晶瑩的光,那是因成竹於胸而流露出的自信與從容:「我不需要知道陛下的心思,只是開價而已。」

  「你什麼時候起不但是璧國的夜帝,便連這程國,都可以做主了?」

  姜沉魚再度皺眉——這句話可諷刺大了!若傳了出去,天下大亂不說,昭尹那關就絕對過不了。赫奕為何要這樣害公子?心中於是又惱了一分。

  姬嬰則用比他更淡然的聲線答道:「從程王成為我的客人時起。」

  此言一出,室內響起了抽氣聲,而姜沉魚更是吃驚的差點沒站起來——銘弓不是被頤非帶走了嗎?怎麼落到了公子手裡??難道說……

  難道說……

  一個答案就那樣姍姍來遲地浮出了水面——

  江晚衣真正的主人,不是昭尹,而是……

  姬嬰。

  無數個畫面就隨著那個答案來到腦海之中。

  曦禾的突然吐血、太醫們的束手無策、民間神醫被引薦進宮、朝堂上舉薦江晚衣為赴程大使……

  一幕幕,分明是自己親眼所見、親身經歷過的事件,為什麼,直到此刻才會想起?

  姜沉魚顫顫地將視線轉向姬嬰,姬嬰的白衣在黯淡中散發出柔柔的光華,看起來是那般超凡脫俗,疑非人間客,而她,又實在是太喜歡他了……喜歡到,所有智慧一到此人面前全部停滯。

  明明是很容易就想到的,但卻一直、一直沒有往這方面想啊……

  唇角忽然有點苦澀,難分憂喜。

  姬嬰出現在此處絕非偶然,聯繫這些天來發生的每個事件,再加上他又控制了銘弓,由此可見,必定是要在程國作為一番了。那麼,他的用意究竟是什麼呢?吞併程國?不可能。內亂或可一時奏效,但要改朝換代,卻不是一夕拿到了玉璽皇位就足夠了的。就算今夜他用奇術順利奪宮,但明日事情傳將出去,程國人怎會善罷甘休?到時候各方霸主掀竿而起,救國衛主的旗幟打的要有多冠冕堂皇就有多冠冕堂皇……不不不,這麼大費周章又沒有成效的事情,姬嬰是絕對不會做的。

  那麼……扶植傀儡?

  姜沉魚心頭微動,彷彿一道光,穿透黑暗,將所有繁複的、扭曲的景像一一照亮。她這邊正有所頓悟,那邊赫奕在長時間的沈默後,終於再次開口道:「果然……是你。」

  他的這句話,無比隱晦,意義多重。

  而姬嬰卻好像聽懂了,淡淡一笑:「為什麼不可以是我?」

  「我一直在奇怪,昭尹年少輕狂、野心勃勃,加上剛平定內患,正是雄心最盛之時,連我偶爾路過璧國都要來暗殺一番,怎麼對程國這麼大的一塊肥肉卻如此怠慢,只派一個沒有根基的侯爺和一個屠夫出身的將軍隨隨便便走一趟……果然是另有暗棋。」 赫奕說到這裡,輕輕一嘆,「我原本以為那枚暗棋是虞姑娘,因為她太聰明也太神秘。」

  聽他提到自己,姜沉魚咬住下唇,不知為何,臉紅了。

  「而且無論從哪方面來看,也的確如此:江晚衣身陷程宮,是她趕去相救;程三王子投帖,卻獨獨請她一個;作為江晚衣的師妹,她不通醫術;作為一名藥女,眾人卻都要聽從她的命令;作為一名使臣,她甚至擁有兩名一流暗衛……她的地位毋庸置疑,十分高貴也十分重要。」

  姜沉魚的臉更紅了,卻不是因為羞澀,而是慚愧。

  她畢竟還是太稚嫩了。

  以為自己已經顧慮周全,以為一切都盡在掌握,誰知旁人看來,竟處處是破綻……而派這樣處處破綻的自己來程國,恐怕,才是昭尹——或者,是姬嬰的真正目的?

  這樣一來,大家的注意力就全聚在了她身上,看她如何折騰,而疏忽掉藏在更深處的一些東西。

  姜沉魚的手,在袖中無聲揪緊,原本是難辨悲喜,這一刻,通通轉成了悲傷。悲傷自己的淺薄、自作聰明、還有……身後推手者的無情。

  剛才街角,若非姬嬰趕到,那一刀劈落,自己便真的成了冤魂一隻。現在想起,都還不寒而慄。

  那將她推入此番境地的人,無論是出於什麼樣的目的,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在他心中,她姜沉魚不及敵國的一場內亂重要。

  所以……如果、如果這樣的決定,不是昭尹,而是由姬嬰做出的,叫她情何以堪?

  姜沉魚垂著頭,手指不停的抖,鼻子像被什麼東西塞住了,再也呼吸不到空氣。

  她想她就要暈過去,很快就要暈過去了,太難受了,太難受了,這麼這麼的難受……

  一隻手忽然伸過來,隔著袖子壓在了她的手上。

  說也奇怪,她的手就很神奇的停止了顫抖。

  姜沉魚抬起眼睛,順著那隻手往上看,淡淡的光線裡,姬嬰眸色如星,映著她,照著她,堅定、關切、溫暖。

  於是消失的空氣重新湧回鼻腔,新鮮的、清涼的、卻又是……救命的。

  她突然鼓起勇氣,將另一隻手也伸過去,如此兩隻手攏在一起,輕輕的、卻又是真真切切的,將姬嬰的手握在了手中。

  其實,這不是她與姬嬰的第一次肢體接觸。

  她曾經也擁抱過他,毫無顧忌的、無比絕望地緊緊抱住他,像垂死之人抱住一棵浮木一樣。

  那一次的感覺是無比濕冷。她清晰的記得自己有多冷。

  可這一次,卻好溫暖。

  這麼這麼溫暖。

  她握著他的手,感覺溫暖從他手中源源不斷的流過來,然後,自己也就變暖了。

  公子……公子啊,你可知道,僅僅只是懷疑你,這巨大的痛苦就足以殺死我!

  所以,我不懷疑你。

  絕對不!

  赫奕的分析仍在繼續,「然而,她身上說不通的地方太多,謎題太多,所以,我後來反而第一個就排除了她。也許對很多人來說,看事情要看全局,但對我而言,我只注重於看人。我看了虞姑娘的人,我就敢肯定,她或許與某些事情有關聯,卻絕非牽動程國的關鍵。」說到這裡,赫奕的聲音裡多了幾分笑意,因此聽起來就顯得放鬆了一些,「因為,她太善良了。一個為了不想同船者犧牲,寧可破壞自家君王的計畫而放過別國皇帝的人,再怎麼聰明,對當權者來說,也絕對不可靠。她今天會為了兩百條人命而違抗命令,明天就會為了兩千條、兩萬條人命而再次背叛。所以,虞姑娘不是。」

  姬嬰靜靜的聽著,任憑姜沉魚握著自己的手,一言不發。

  倒是彰華,忽的也發出一記輕笑,悠悠道:「順便加上一點——她的琴彈的太好。一個能彈出那樣空靈悲憫的琴聲的人,是操縱不了血腥、齷齪和黑暗的政治的。」

  姜沉魚再次汗顏。

  赫奕接著道:「所以,我就想,如果虞姑娘不是,那麼誰才是璧國這次真正的使臣?一個成日只會喝酒,與旁人都說不到三句話的潘方?還是醫術高明為人隨性溫和的江晚衣?我看誰都不像。本以為他們兩個都不是,但現在想來,他們兩個,卻都是了。」聲音突然一頓,語調轉為感慨,「原來那兩人都是你的門客,表面上是奉昭尹之名出行,其實,對他們真正另有交代者,是你……姬嬰啊姬嬰,你如此步步為營,小心綢繆,真是令人歎為觀止啊……」

  姬嬰被如此半諷刺半誇讚,卻依舊沒有得意之色,烏瞳深深,濃不見底。

  赫奕嘆道:「像你這樣的人才,這樣的手段,天底下本沒有什麼你做不到的事,而且你開出的條件,也確實誘人,我本沒有拒絕的理由。可惜……」

  「可惜什麼?」

  黑暗裡,赫奕的話以一種異常緩慢的速度吐出來,字字帶笑,卻如針刺耳:「只可惜,我嫉妒了。」

  姜沉魚眼中閃過一絲笑意,若非週遭的氣氛太過嚴肅,而她的心情又太亂,否則很有可能當場笑出聲來——這個悅帝,又在出人意料的任性妄為了……

  赫奕嘖嘖道:「我實在是太嫉妒了,而我一嫉妒,就不想考慮哪邊的條件更好,利潤更豐。更何況即使是商人,也是要講誠信的。我既然已經先答應了頤非,在對方沒有毀約的前提下,斷無反悔的道理。所以——抱歉,淇奧侯。讓你白忙一趟嘍。」

  聲音宛如滑過錦緞的珍珠,圓滑流暢,想可見在說這話時,赫奕臉上的表情會如何生動,雖然懊惱他故意與姬嬰作對,但姜沉魚的心情,卻忽然間輕鬆了起來。

  彷彿這一幕水落石出、萬迷得解的沉重時刻,也因為這個人不按常理的出牌,和遊戲隨意的態度而變得不再陰晦難熬。

  悅帝……這個悅字,真是起的妙啊……

  姬嬰繼續沈默。

  彰華則先咳嗽了幾下,才道:「這麼說起來,我似乎也有嫉妒的立場。因為我曾說當今天下唯有赫奕可與我相較,如今竟然連赫奕也開始嫉妒起某個人來了,這趟程國之行,果然是收穫頗豐呢。」

  赫奕笑道:「喂,你這個傢伙不要什麼都學我跟風好不好?」

  「胡說,我什麼時候學你過了?」

  「還說沒有?當年我誇讚越嶺的猴兒酒最好,你就萬水千山的派人去那抓猴子給你釀酒……」

  「你還好意思說?我為了抓那猴子大費周章,還要偷偷派人去,瞞過太傅和諸位大臣的耳目,誰料抓回來後根本不會釀酒!」

  「猴兒在山中才會釀,你抓到宮裡,天天派人看著守著,它們怕都怕死了,會釀才怪!」

  兩人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的爭執起來。

  姜沉魚心中雪亮,這兩人是故意扭轉話題,給姬嬰難堪,讓他千般算計,在最關鍵的地方落空。其實,這樣的做法,不是不可怕的。

  若是旁人,到這一步就成死棋了。那麼……公子會怎麼走下一步呢?

  姬嬰吸了口氣,開口,聲音未見加高,卻一下子把他們的聲音給壓了下去:「燕王為何不先聽聽我的條件?」

  彰華停止了與赫奕拌嘴,笑呵呵道:「條件?我看不必吧。就算你把整個程國都送給我,我也沒興趣。我大燕地大物博,萬物俱全,兵強馬壯,自給自足。這區區隔海一座孤島,土地貧瘠,又儘是兇徒暴民的未開化地,要來何用?」

  姜沉魚心中一震——好、好……好一個燕王!

  這話何其倡狂!

  又何其豪邁啊!

  小時候,畢師爺曾在課堂上對她們說:只有家裡沒什麼東西的人,才會去貪圖人家家裡的。若是自己家裡應有盡有,享之不盡,樣樣都比別家好,又怎會去搶別人的東西呢?

  縱觀歷史,燕國年代最久,也最是太平。雖是大國,卻從不主動出戰,一向只有別國去打它了,它才予以狠狠的反擊。而四國之內,亦屬燕國的國風最是開明,禮待外客,一視同仁。就拿問路一事來說,畢師爺曾編了這麼一個笑話——

  一人迷路了,於是去問路。

  一人拔刀,說:打贏我,就告訴你。

  此人是程人。

  一人笑眯眯,說:給我錢,就告訴你。

  此人是宜人。

  一人無比禮貌的鞠躬,為自己不知道路而道歉,但轉過身卻自行去該地。

  此人是璧人。

  一人不但詳細的告訴你,還親自帶他去那個地方。

  此人是燕人。

  畢師爺最後感慨道:「程人粗鄙而好武;宜人精明而市儈;璧人表面看似溫文實則冷漠;只有燕人,豪爽熱心,最好相處。」

  雖然,他只是取其典型之例,並不能以偏概全,但也從一定程度上說出了四國的本質。

  而今,親耳聽見那個泱泱強國的君王用如此輕描淡寫的語氣說出這樣上天入地唯我獨尊的話,一時間,心頭震撼,豪情頓生——

  這才是真正的強大!

  不貪,是因為盡有。

  不私,是因為自強。

  相比之下,程國也好,璧國也好,竟都是活的那麼那麼的……累。

  姜沉魚在心底,不禁發出了長長一聲嘆息。

  然後便聽姬嬰,用他溫潤如水清雅如雪的聲音說道:「如果,我提的條件,不是國呢?」

  彰華漫不經心地笑道:「不是國?那是什麼?」

  姬嬰慢吞吞道:「唔,其他的,比如說某樣……活物?」

  彰華的笑聲消失了。

  姬嬰目光一轉,看向門外:「你還在等什麼?」

  小門吱呀一聲由外推開,明亮的光線頓時射了進來,與之一起出現的,是一個人。

  那人手中捧著一個盒子,慢慢的走進來,月光勾勒出他的身形,瘦瘦小小一道。

  有椅子被打翻在地,有人在驚訝的抽氣,有人啊了一聲又被人很快摀住了鼻息……幾乎是這麼混亂的一瞬間裡,彰華的聲音遲疑響起,再不復之前的鎮定。

  「薛……采?」

  姜沉魚怔了一會兒,然後,心頭升起濃濃憐惜。

  不久前落水昏迷時掀開的記憶,與此刻出現的真人重疊,交織著,對比鮮明:站在廳中的少年,比自己入宮前在淇奧侯府見他時長高了些,卻顯得越發消瘦,穿著件淺褐色的麻袍,長髮用麻繩鬆鬆地紮在腰後。眉目輪廓雖沒怎麼改變,但亦早不復當年珠圓玉潤的光華。

  薛采……

  因她一腔私願而強行留於人間的明珠。

  如今,蒙了塵灰,磨了鋒芒,斂了容光。

  想到這裡,姜沉魚無比愧疚,下意識的握緊姬嬰的手,姬嬰朝她投去一瞥,若有所思。

  而廳中,薛采已走到彰華的屏風前,立定,掀袍,屈膝,跪下:「璧國薛采,拜見燕王陛下。」

  屏風後,彰華久久無言。

  倒是另有個聲音哼了一聲,說道:「原來他就是薛采啊,我以往聽說,還以為是多麼了不得的人物,沒想到,今日一見,真是大失所望……」

  「如意,閉嘴!」吉祥抽氣。

  「我為什麼要閉嘴?我又沒說錯!你看看他,又乾又枯,瘦得跟只骷髏鬼似的,什麼明珠玉露,什麼芝蘭玉樹,什麼玉樹瓊枝,什麼玉容花貌,什麼瓊林玉質,什麼良金美玉……呸,明明一個都不沾邊!」

  吉祥咋舌道:「哇,如意,你第一次說成語沒有出錯耶,還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個……」

  「哼,我可都記著呢!陛下平日裡怎麼誇他的,我都記住了。」如意說著,繞過屏風衝到了薛采面前,居高臨下的仰著下巴睨他,滿臉的鄙夷與挑釁。

  薛采則很平靜的回視著他。

  如意嗤鼻道:「怎麼?我說的你不服氣麼?」

  薛采連眉毛也沒有動,只是淡淡的從唇邊吐出兩個字:「矮子。」

  如意頓時如被雷電擊中,跳了起來:「啥?你說啥?矮、矮、矮子?你居然叫我矮、矮、矮子?明、明、明明你比我還要矮啊啊啊啊啊……」說著暴跳如雷。屏風後,吉祥撲哧一聲,忍不住大笑起來。

  彰華忽然咳嗽了一聲。

  聲音很輕,但吉祥立刻摀住嘴巴,不敢再笑。

  然後,彰華道:「如意,退下。」

  如意努著嘴巴,滿臉不甘心的回去了,嘴裡依舊嘀咕道:「什麼嘛,為什麼一個比我還要矮的人居然敢這麼囂張的嘲笑我的身高啊,討厭……」

  房間裡安靜了一會兒。

  彰華再開口時,聲音中原本帶有的淺淺笑意也消失了,變得一本正經:「冰璃。」

  這兩個字一喚出來,不止是廳內跪著的薛采,連端坐著的姜沉魚也為之一震——曾經多少驚采絕豔,絕世風流,因這二字而起?因這二字而盛?又因這二字最終成了沉沉枷鎖……

  她忍不住想:薛采現在在想什麼?當他穿著粗鄙的衣服,以奴僕的身份跪在當年盛讚他、推崇他、恩寵他的燕王面前時,會想些什麼?是難過?是屈辱?是咬緊牙關故作堅強?還是其他?

  ——這樣的場面,如果換諸於自己,又會如何?

  真難過啊……這樣的場景裡,另一個人的境地,竟讓她難過如斯。

  公子……

  你……

  太……殘忍。

  為什麼要叫薛采出來如此硬生生的面對燕王?連一絲慷慨的憐憫都不給他?為什麼要將他的傲骨粉碎的如此乾淨徹底?就算你也許是為了他好,但是——

  這麼痛啊……

  這麼鮮血淋漓的一種痛苦,連她一個旁觀者都承受不了,更何況一個孩子?一個今年才七歲的孩子?

  她的眼睛再度濕潤了。

  而比起姜沉魚的擔憂,薛采卻顯得要平靜很多,他只是微微抬起了眼睛,平視著屏風,回應道:「在。」

  彰華道:「冰璃,若我為你當年打上九分,你認為,現今的你,有幾分?」

  姜沉魚擰眉,燕王這話,好有玄機。

  耳中,聽薛采不答反問道:「當年,陛下為何會給我九分?」

  「你少年才高,天賦異稟,文采風流,言行有度,此為三分;你儀容出眾,秀美絕倫,錦衣盛飾,賞心悅目,此為三分;你無所畏懼,談笑風生,有著同齡人所遠不及的從容與傲氣,此亦為三分。」

  薛采忽然笑了,巴掌大的臉龐,素白的臉,烏黑的眼,原本看上去像一潭死墨,而今笑容一起,就如墨汁散開,揮抹遊走,輕佻慢撚,有了極致靈動的輪廓。

  「原來如此。如今我才華屈盡、儀容已失、傲骨不存,將那九分全都丟了,所以,對陛下而言,我就不值一文、毫無價值了,是麼?」

  彰華沒有說話,倒是如意冷哼道:「那是當然。」

  薛采繼續笑:「所以,陛下是斷斷不肯以程國來換我的嘍?」

  如意又跳了起來,跺足道:「做夢做夢做夢!想想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喂,我說你這個人怎麼這麼厚臉皮啊,哪有人要把自己這麼眼巴巴的推銷出去的……」

  他的話還沒說完,薛采已眉毛一揚,眸光流轉的悠悠道:「但是,為何陛下會認定我家主人口中所說的活物,會是……我呢?」

  如意愕然,呆了一下:「你說什麼?」

  薛采自行站起,往前走了幾步,將手裡一直捧著的那個匣子平舉過頭,恭聲道:「我家主人願以此匣中之物,換取燕王的一個承諾。」

  如意悻悻的走出來,接過盒子,又盯了他幾眼,「你可不要玩什麼花樣,這盒子裡裝的什麼?我先看看……」一邊說著一邊打開了盒蓋。

  從姜沉魚的角度看過去,正好看不到盒子裡的東西,只能看見如意的表情一下子變得無比驚悸,然後露出狂喜之色,捧著匣子衝回到屏風那個後道:「聖上你看!天啊,真的是耶!啊啊啊啊,居然是真的啊!!」

  姜沉魚忍不住將目光好奇的看向姬嬰,感應到她的凝視,姬嬰衝她笑了一笑,但卻沒有進一步解釋。

  於是她只能繼續靜觀其變。

  燕王的屏風後傳出嘰嘰咕咕的討論聲,但傾耳細聽,也只能依稀捕捉到幾個類似「獨一無二」、「絕對的稀世之珍」、「哎呀呀,真的找到了啊」這樣的詞。

  聯想之前赫奕所說的話,看來燕王之所以來程國,是為了尋找一樣東西,而這樣東西,卻被姬嬰先找到了,如今由薛采呈遞過去,被當成了談判的籌碼。

  在姜沉魚的猜測裡,彰華長長地嘆了口氣,低聲道:「罷了。」

  姬嬰一笑道:「燕王陛下同意了?」

  「嗯。」

  雖然是很簡單的一個字,但姜沉魚卻發覺姬嬰的手輕輕一顫,繼而鬆了開來。原來,再怎麼胸有成竹,也終歸是會緊張的。

  公子,也是會緊張的呢。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發現讓她覺得有點高興。因為,外人所看見的姬嬰是那麼的完美,但只有她,見過他不為人知的樣子。

  兩年前,她看見他難過,於是那一次,她愛上了他。

  兩年後,她看見他緊張,於是,又愛了一次。

  好想把這些別人看不到的他,用眼睛捕捉,再烙印到記憶裡,就像被筆墨勾勒繪製而成的畫像,一幅一幅,裝訂成冊。

  哪怕沒有結局,但當年華流逝,當她老了後,從記憶深處翻出來,打開冊子一頁頁的翻閱,也會是很幸福很幸福的一件事情吧?

  點點滴滴,都想記住。

  即使有猜忌,有痛苦,有埋怨,有心寒,也不捨得忘記。

  姬嬰於她——就是這樣的一種存在。

  姜沉魚垂下頭,忍不住將他的手又輕輕握緊了些。

  姬嬰道:「陛下還沒聽我所要索取的承諾是什麼。」

  彰華道:「我答應你不插手程國的內亂,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做個局外人——難道這還不夠?」

  姬嬰笑了一下,道:「不夠。」

  他的聲音比常人要低一些,與彰華的沙啞不同,他的聲線清潤,仿若朗朗的風、明淨的玉、棉軟的絲線,帶著難以描述的一種輕柔,可說出的字,卻又顯得斬釘截鐵,不容拒絕。

  因此,當他那麼笑笑的看似輕描淡寫的說著「不夠」二字時,姜沉魚卻感覺到室內的氣氛一下子變了。

  原本還不算太緊張的針鋒相對,因這兩個字,而驟然加重。

  彰華果然不悅,「朕不喜歡與人討價還價。」

  「很榮幸,在這一點上與陛下同樣,在下也不喜歡討價還價,很不喜歡。」姬嬰悠然道。回應他的,是赫奕故意的哈哈哈三記乾笑。

  姬嬰沒有理會赫奕的揶揄,繼續道:「其實我的條件很簡單——只是請二位頒旨,聲援一個人而已。與袖手旁觀也沒太多區別,只是動動嘴皮子。」

  彰華的聲音越發低沉了:「朕之所以剛才答應你,並不是真的因為你所送的這份禮物。」

  「我知道。」姬嬰笑道,「區區薄禮,僅博燕王一笑爾。」

  「我之所以答應你,是因為三個原因。第一,我此行私密,而你卻能探查到我的真實目的,說明你在我身邊安插了眼線,並且,還是個很重要的眼線。」彰華說到這裡,停了一下,而如意直覺的叫道:「不是我!」

  彰華輕輕一哼。

  如意睜大眼睛,擺手道:「不是我啊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彰華沉下臉,輕叱道:「閉嘴。」

  如意連忙用兩隻手摀住自己的嘴巴,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並無比誠懇地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再說話。

  彰華的目光柔和了幾分,繼續道:「關於那個眼線是誰,我現在不想追究;第二個原因,我為了尋找這樣東西費時十年而不得,期間不知耗費了多少人力、財力,而你竟然能先我一步到手,我由衷欽佩。」

  姬嬰道:「在下只是撞對了時機。」

  「幸運也是一種實力。所以,直覺告訴我,最好不要與你為敵。而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不得不說,你選了個最好的送禮者。」彰華說到這裡,苦笑著,黯然道,「你明明知道,我是不忍心拒絕薛采的要求的。更何況……是現在這樣的一個……小、薛、采。」

  姜沉魚抿住唇角,縱然這話在別人聽來頗多曖昧,然而,她卻覺得自己可以理解燕王。因為,她和他擁有相同的感受——這樣瘦小的、風光不再的薛采,實在是太讓人難過了。難過到,如果再去拒絕他的要求,就是一種天大的罪過。

  而彰華,明顯比她更喜歡他。

  薛采站在原地,負手垂頭,一幅標準的奴僕姿態,碎亂的留海垂下來,遮住了他的眼睛,因此看不見此刻他臉上的表情。不知道作為當事人的他,在聽見這樣的一番肺腑之言後,又是什麼感覺?

  姬嬰看了他一眼,眸底再次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然後忽問道:「小采,你願意跟燕王走嗎?」

  薛采站立著,許久,才慢慢地抬起頭來,一雙眼睛越發烏沉。

  姬嬰道:「只要你願意,我就放你走。」

  他這句話雖然說的輕鬆,但姜沉魚心底卻格了一下——薛采與其他奴隸不同,他是昭尹刻意給公子安排的一顆棋子,為的就是制約雙方。姬嬰若對他太好,都會招致昭尹的猜忌,更何況是放人?彰華如此喜愛薛采,再加上薛采本身的才華,日後必成大器,而一旦他去了燕國封侯拜相,無疑是當著世人的面給了昭尹狠狠一記耳光,萬一他再心狠手辣一些,反攻璧國,無論誰輸誰贏,一場浩劫在所難免。

  公子為什麼會做出這樣寧可得罪帝王也要放虎歸山的決定?為什麼?

  就在她一連串的驚悸猜度裡,薛采開口,敲金碎玉:「不。」

  此字一出,塵埃落定。

  姬嬰還沒說話,彰華已追問道:「為什麼?」

  薛采轉向屏風,一挑眉毛,笑了:「因為陛下身邊有個我討厭的矮子。」

  「什麼——!」毫無意外的,如意再次爆怒,「聖上,他他他他故意的!他是故意拿我當藉口的啊,我我我我明明比他高啊啊啊啊……」

  姜沉魚忍不住莞爾,薛采這個藉口,找的好可愛,誰都知道是藉口,但誰都沒辦法反駁。

  「而且,」薛采一笑過後,恢復正色道,「對於奴僕而言,一位出爾反爾的主人,遠比少恩寡寵的主人更難伺候。」

  彰華的聲音沉了下去:「你說什麼?」

  「先前,我家主人問:陛下同意了?陛下回了一個嗯字。也就是說,陛下已經明確表示了,會同意我家主人的要求——任何要求。但是,當後來聽聞我家主人要求的不僅僅是置身事外,還有聲援某人時,陛下就開始遲疑,甚至顧左右而言他……」薛采說到這裡,又笑了笑,「睹微知著。雖然我家主人是得寸進尺了些,但君無戲言,兩相對比,孰去孰從,很容易得出答案吧?」

  他這一番話,無疑說的大膽之極,也危險之極。無論如何,對方可是燕王,四國之首的燕國的帝王。而他,卻當著他的面,指責對方不守信用。

  果然,如意立刻護主心切的吼道:「大膽薛采!竟敢這樣污衊我家聖上!頂撞天威可是死罪!來人,將他給我拿下!」

  房間裡靜悄悄的,沒有人說話,更沒有人動作。

  如意提高聲音:「來人——」

  依舊一片靜謐。

  如意跺腳,轉向彰華,委屈道:「聖上……」

  回應他的,卻是彰華眉頭微皺的沈默,以及半垂的眼睛裡,一閃而過的情緒,像是——痛苦?

  他心頭大震,豁然間,明白了一些事情——他的聖上,對薛采,懷有非常異樣的感情,因此,無論薛采對他說了什麼,做了什麼,都不會對薛采發脾氣。

  在知曉了這一點頭,忽然間,身體也就失去了所有的衝動與怒氣,變得非常疲憊,不想再說話。

  於是他後退一步,低下了頭。

  吉祥悄悄的朝他挪近幾步,然後默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更長的一段靜謐之後,彰華抬起一隻手,揉了下自己的眉心,然後低低的笑了起來,邊笑邊嘆道:「好、好一個淇奧侯。」他不誇薛采膽識過人,卻誇起姬嬰,氣氛不但沒有輕鬆,反而顯得更加詭異。

  姬嬰則依舊沒什麼表情。

  「說吧,你要我聲援誰?」

  「且慢——」這一次,出聲阻撓的,是赫奕。

  只聽赫奕笑道:「淇奧侯果然了得,不但運籌帷幄雄才大略,連降奴術都高人一籌,這麼一個恃才傲物天下皆知的小冰璃,都被你調教的服服帖帖,連自由都放棄了,還幫著你反過頭去咬自己的恩人,有趣啊有趣。」

  他雖然說的刻薄,但卻是事實。當日若非有燕王寫信給昭尹,薛采肯定救不下來。而今日薛采卻不但不感念彰華的恩情,反而幫著姬嬰逼他,想來彰華是真的挺寒心的。

  姬嬰還沒說話,薛采已淡淡道:「救命之恩,沒齒難忘。然現在事關社稷,關係到四國的所有利益,關係到天下百姓的安危,薛采不敢以私人之情偏天下之勢,同樣,宜王陛下可以嘲笑我,但卻不可以嘲笑時事。」

  赫奕呆了一下,冷笑道:「好,好一個心繫天下的小薛采。真是頗得你主之風,什麼齷齪事都套上社稷二字,就都顯得大義凜然了。」

  薛采不卑不亢地繼續道:「兩位陛下既然肯來至此處,說明你們已經有了與我方談判的心理準備,我方開出條件,你們裹足不前,更反過來嘲笑我方虛偽齷齪——試問,在這場內亂爆發前,兩位又做了什麼?一位以賀壽為名行私謀之事;一位則與程三皇子做了暗中交易——兩位分明都已經預見了這場大亂,一個袖手旁觀,一個推波助瀾。袖手旁觀者並非不重利益,而是利益不多看不上眼;推波助瀾者,都是趁火打劫,又何需說什麼商人要守誠信這樣的話語?究竟是誰更虛偽?」

  一番話,說的是毫無停頓,流暢無比,句句擲地有聲。

  一時間,室內靜靜,眾人皆無言。

  姜沉魚不禁想到,難怪當年昭尹會派薛采出使燕國,本以為他只不過是人小鬼大,而今方知,口才也是一等一的好。但他如今在這種關鍵時刻挺身而出舌戰雙雄,詞多冒犯,難道就不怕兩位皇帝真的發起火來將他治罪?他有什麼樣的依持?又是什麼樣的目的?為什麼要這樣幫璧國爭取利益?為什麼要聽從姬嬰的話?

  「既然都是利益,就沒什麼不可以擺上來談的。燕王雖然看不上荒島小國,但就不想知道程國秘不外傳的鍛造冶鐵術?燕之所以為泱泱大國,除了人才濟濟之外,更因為虛心接納眾集所長,可以自強自給,但絕對不是剛愎自大;而宜國的商販之所以能遍佈天下,有陽光的地方就有宜國的商舖,難道不是一點一滴權衡得失的爭取來的?如今你在此放棄了七成降率,它日,你也許就會放棄更多。築譚積水,連續千日;決堤山洪,卻是一瀉千里。宜王陛下真的不在乎?」薛采說到這裡,忽然沈默了,臉上的表情變得陰晴不定,半晌,才再度抬眼道,「程國的這場奪嫡之亂,與我們三方而言,不過是一念之間,但於程國的百姓而言,很可能就是妻離子散、國破家亡……帝王之威,不是體現在『一語滅天下』,而是『一言救蒼生』。」

  姜沉魚細細咀嚼著這最後一句話,不禁有些癡了。

  誠然,要想殺一個人,對帝王而言實在是太容易了,他們動動嘴皮,就可判人生死,滅人九族。然而,那樣的威嚴是強大的,卻也是可怕的。比起毀滅,人們更敬仰「寬恕」。

  今日,此刻,在這個暗室之中,他們談判的結果將直接導致程國的將來。他們無情些,帝都就一場血雨;他們仁慈些,則有麗日晴天。

  這樣的關鍵時刻,個人的恩怨、喜好、私念,的確是要摒棄的徹徹底底,才能做出最正確的抉擇——薛采,沒有錯。

  姜沉魚將目光轉向姬嬰——公子,也沒有錯。

  得出這個結論後,她的心一下子就變得平靜了,原先的浮躁不安猜疑,通通煙消雲散。

  而赫奕,顯然也被這番話說服了,沉吟許久後,道:「你們想怎麼做?」

  「很簡單。」這回,終於輪到姬嬰說話,「快刀斬亂麻。」

  「怎麼個斬法?」

  「齊三國之力,迅速扶植程國一位王孫成為下一任程王,處死叛黨,平定內亂。」姬嬰的語調並沒有加快,依舊如平時一般從容,然而,隨著這樣一句話,室內的氣氛更肅穆了幾分。

  彰華問道:「你想扶植誰?」

  赫奕輕哼道:「肯定不是頤非了,否則他何需如此大費周章。」

  彰華緩緩道:「頤非的確是個人物,表面看似荒誕不羈,但胸懷大志,可惜,聰明的過了頭,也任性的過了頭。以他的實力,本無需裝瘋賣傻,但他卻偏要,或者說嗜愛特立獨行。這樣的人,可以是最好的名士,但卻絕對不能當帝王。帝王,要必須捨得,捨得放棄自己的一部分特徵。不中庸,無以成表率。所以,如果讓他當上程王,程國將來民風如何,難以想像。」

  赫奕道:「那涵祁更不行!就他那種好戰的性子,當上程王後,活脫脫是又一個銘弓,到時候頻頻開戰,不是給我們添麻煩麼?」

  彰華道:「不錯,涵祁是萬萬不行的。」

  赫奕道:「那麼只剩下了麟素。他雖然為人庸碌懦弱了些,再加上身體不好,當了皇帝後,雖然對子民無益,但也不至於變成禍害。也罷,就選他吧,咱們也都省心些,太太平平的過上十年。」

  姬嬰微微一笑,忽然插話:「不。」

  此言一出,又令得人人一驚。

  赫奕強忍怒氣道:「你究竟想怎麼樣?」

  「麟素是萬萬選不得的。」

  「為什麼?」赫奕和彰華同時問道。

  「因為他很快就要死了。」清冷的語音綻放在空氣中,卻宛若一道驚雷劈落,震的天崩地裂。

  然而,說這句話的人,卻不是姬嬰。

  只聽一陣格格聲從大廳中央的那把椅子上傳出來,燈光慢慢的上升——其實,不是燈光上升,而是椅子在上升,連同著椅上的燈也越來越高,燈一高了,照著的地方也就越大,室內也就越來越明亮。

  原來,椅子所擺放的地方是個設計精巧的機關,此刻露出了一個直徑三尺的圓柱,圓柱上有一道門,而剛才那句話就是從這門內傳出的。

  姜沉魚萬萬沒想到,廳內還有另一個人,而且,一直藏在椅子下面。

  姬嬰緩緩道:「不錯,我請兩位陛下下旨聲援支持其成為程王的人,就是——你還不出來?」

  吱呀一聲,圓柱上的門開了。

  一個人慢慢的走了出來。

  鴉般的長髮無風自蕩,像絲緞一樣披在身上,她伸出手來那麼輕輕一挽,露出明潔的臉龐——那是塵埃,都為之自慚形穢的美麗。

  而這一回,輪到姜沉魚出聲打破了一室寂靜:「頤……殊公主?」



第三部 亂起   第十七章 窮途

  「主人!王府被包圍了,七千鐵甲軍已全軍覆沒!」

  「主人,豐饒侯和禁軍統領王伍都背叛了,現在正調轉矛頭對付我們!」

  「主人,我們派出去的探子全被殺死了,素旗軍將他們的頭顱懸掛在營外示威,我們怎麼辦?」

  「主人,逃吧!」

  「主人,逃吧!」

  「主人……」

  頤非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因為視線一片模糊,那些個下屬的臉,都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個輪廓,他們的嘴巴一張一合,每個字都聽的很清楚,但就是無法明白是怎麼回事。

  他靜靜地坐在畫舫上。

  這是他最喜歡的地方——他不喜歡陸地,他喜歡水流。

  小時候覺得很不可思議,為什麼水這麼輕的東西,卻可以托住木頭,而人類碰到水,本來是會沉下去的,但有人卻學會了游泳……他被這些自然界裡神奇的事物所吸引著,廢寢忘食地鑽研,就想弄個明白。

  他的母親是個普通的妃子,偶爾皇帝會來她這過夜,不特別受寵,但也沒有冷落。父皇看見他對著湖水發呆,不太高興。每當那時,母親就會遊說他練武。

  母親說:「如果你練得一身好武藝的話,你父皇就會喜歡你了。」

  然而,他為什麼非要讓那個眼睛裡只有掠奪和殺戮的男人喜歡?同樣看見一隻鳥,他會關心鳥兒為什麼能飛,而那個男人所關心的只會是如何才能用刀把那隻鳥最快的殺死。

  根本不是同個世界的人,沒有交集,也不會遺憾吧……

  於是,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活的很單純,也很快樂。母親很疼他,雖然也曾希望他好好練武博取皇帝的歡心,但終歸沒有勉強他。她出身商賈,娘家人沒有資格進宮探望,只能逢年過節送點東西,有時候是江北的石榴,有時候是西島的柿子餅,她就喜歡這些小零嘴,但又怕被人取笑,每次都躲起來偷偷的吃。

  拜母親所賜,他也開始喜歡那些各種風味的地方小吃,而其中最喜歡的,就是糖畫。

  因為,糖畫只能冬天送進宮,擱置的時間一久,就會硬掉或者化掉。所以每次只要拆開包裹看見裡面有糖畫,他和母親就會第一時間躲到小屋子,避開別人的視線,只有母子兩個人,分享著一個糖畫……那樣的時光,對一個孩子而言,無疑是很快樂很快樂的。

  直到有一天——

  那一天,程軍從燕國的疆土上灰溜溜的撤回了帝都,父皇為此大發雷霆,而當夜,無意中路過母親的院子時,聽見母親在唱歌。

  其實母親一直是個很會隨遇而安的人,在皇帝不來臨幸的日子裡,她就繡繡花,唱唱曲,據說父皇當年就是因為在街上聽見她唱曲,所以才點她進的宮。

  唱曲也許並沒有錯,錯就錯在她唱的太快樂,而且歌詞是:「南方的燕子啊,你歸來時可否帶來了他的訊息?」

  父皇因為打輸了仗,正在氣頭上,再加上聽見「燕」字,當即怒不可抑地衝進去,解下腰間的鞭子就朝母親打了過去。

  母親發出的尖叫聲,令得在隔壁房間裡正在雕刻小船的他嚇了一跳,連忙打開門時,看見的,就是父皇正在用鞭子瘋狂的抽打母親的畫面。

  母親在地上不停的翻滾,痛苦呻吟,卻不敢求饒。

  他被那樣的畫面嚇到,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應該阻止,於是撲過去想攔下父皇的鞭子,但那鞭子卻掠過他的雙手,狠狠地敲在了他背上。

  那一記的力量與速度,以及它所帶來的疼痛滋味,到現在,身體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他被打翻在地,重重的撞到母親身上。

  父皇回頭看了眼堆滿木頭的房間,更加生氣:「雕雕雕,你看你生的什麼鬼東西,除了發呆就會雕木頭,一點用都沒有,一個兩個都是這樣!我要有個能幹點的兒子,何至於今日敗成這樣!」

  父皇怒衝衝的走進那個房間,放了一把火。

  火光熊熊升起,父皇拂袖而去。

  他怔怔地看著那些妖嬈飛舞的火光,看著火光裡被無情吞噬的木頭們,感覺自己的整個世界,也就此被一點點的、慢慢地燒掉了。

  然而,比那更糟糕的是,懷抱中的母親的呻吟聲,停止了。

  他呆滯的低下頭,看見的是已經沒有呼吸的柔弱女子,和掉在地上的半截糖畫,那是一隻鳳凰的身體,腦袋碎掉了,翅膀被血染紅了一半。兩相對比下,觸目驚心……

  頤非回憶到這裡,疲憊的閉了閉眼睛。

  那是九歲時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這麼多年過去,從來沒有一天淡忘過。自那後他經常會做一種夢,夢見母親飄在水面上,他在岸邊呼喚她,她卻搖頭怎麼也不肯靠近。

  她說,她好害怕陸地,因為,地面又冷又硬,當鞭子抽下來時,她甚至都沒有地方躲。但是在水裡就不一樣,如果有鞭子再打她,她就可以沉到水下面去,那樣就打不到她了。

  他一次次的夢見她,一次次的哀求,再被一次次的拒絕。

  那個夢反反復複,他想他肯定是被詛咒了,因為他只顧著沉浸於自己的世界,所以,才讓母親那麼那麼的失望與傷心。

  十八歲時,按照祖訓他可以搬離出宮,於是選了一塊長著一株千年古樹的臨水土地。他在樹上建屋,在水上繫舫,出入皆以車馬代步,儘量不讓自己的雙足沾到土地。

  「主人!下一步該怎麼辦?快做決定啊!」

  「主人……」

  「主人……」

  那些焦慮的呼喚聲仍在繼續。頤非忽然勾起唇角,輕輕一笑:「這一場大夢……也終於醒了啊……」

  「主人,你在說什麼?」山水、松竹、琴酒全都圍了上來。

  他的目光從他們臉上慢慢的看過去,這三人,是他的隨從,是他的保鏢,也是他的摯友。只有他們知道他每夜都被噩夢所困擾,知道他之所以奮發練武的原因,更知道他為什麼如此處心積慮地想要當皇帝。

  ——如果,當年肯練武的話,也許就能攔住父皇的鞭子,而母親也不用死了。

  ——最討厭的東西就是土地了,那麼,就把它全部變成自己的,如果成了自己的,再做夢時,就可以對母親伸出雙手,說:娘,你可以回到岸上來了。所有的土地都是我的,所有人都要聽從我的命令,所有人都打不過我,再沒有鞭子可以抽你,你也不用再躲到黑屋裡去吃東西,你,可以回來了。

  頤非的眼神由淺轉濃,一閃一閃,全都化作了寂寥。

  對不起,娘,我好像……失敗了。

  所以,你,回不來了……對不起。

  他霍然起身,走到甲板上隨手取下一塊玉珮丟過去,切斷了繩索,然後再跺一跺腳,木板頓時塌裂,水嘩啦啦的湧了進來。

  琴酒大驚道:「主人,你這是?」

  頤非回首,朝三人負手一笑:「是英雄者,窮途末路,唯破釜沉舟耳。」

  山水和松竹彼此對望了一眼。

  而頤非的下一句話就那麼悠悠揚揚的傳入了他們耳中:「不過很可惜,我從來就不是英雄,所以,我要逃了。你們,願不願跟一個窮途末路的流氓亡命天涯?」

  三人幾乎絲毫沒有猶豫的屈膝跪了下去,異口同聲道:「屬下等願隨主人同生共死!」

  「很好。」頤非拂了下衣袖,抬頭看向天空,夜已過子時,天邊一輪彎月,無限淒冷,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王府的高牆外幾如白晝的火光和沸騰的交戰聲。

  他凝望著那些跳躍的,彷彿來自幼時記憶裡的火光,一字一字道:「九歲時,父皇用火燒了我最心愛的東西;十年後,那賤人用火燒了我唾手可得的皇位……沒有關係,我頤非在此發誓,十年後,當我再踏足程土時,你們所虧欠我的,都要十倍、二十倍、甚至一百倍的通通還給我!」

  他脫去外套,撲通一聲,率先跳入湖裡。

  琴酒等人也跟著紛紛跳下去。

  冰冷的湖水蔓延上來,那些看似很輕很柔的水,此刻卻沉甸甸地壓在身體的每個部位上。當頤非沿著湖底的密道匆匆逃離時,忍不住想到了一個其實毫不重要也沒什麼相干的問題——

  當日,虞氏落水找耳珠時,是不是也是相同的感覺?

  月掛中天,冷風呼嘯,十里長街,變成了修羅之所。

  中郎將雲笛站在高樓上,望著下方的戰場,面色冷峻。

  他們用了三千鐵甲軍來伏擊涵祁,將涵祁的八十名隨從殺到只剩九個,這十人被大軍包圍,明明應該是俎上魚肉,但,兩個時辰過去了,素旗軍一個又一個倒下,而那十人依舊屹立不倒。

  尤其是涵祁,依舊是鮮紅如血的鎧甲,冷冽如水的長刀,刀鋒一起一落間,必定有人倒下。

  紅翼之名,果不虛傳。

  「將軍,久戰不下,怎麼辦?」軍師靠近他,低聲詢問。

  雲笛盯著那條矯健的身影,半響,薄唇輕啟,說了兩個字:「放箭。」雖然沒能生擒有點遺憾,但他已經沒有足夠的耐心繼續陪那個似乎不知疲倦的戰魔耗下去。

  右手正要揮下,卻有個聲音從身後急促的響起:「住手!」

  雲笛回身,見兩旁侍衛全都俯身叩拜,來者身披皮裘,臉上帶著病態的緋紅,表情又是震怒又是急慮。

  不是別人,正是麟素。

  他當即也俯身參拜:「屬下拜見大皇子。」

  麟素飛起一腳,將他踢倒,叱道:「是誰允許你們放箭的?」

  「生擒無望,耗時已久,我方軍隊越來越少,所以……」話沒說完,又挨了一腳。麟素因為動作太過劇烈,忍不住咳嗽起來,邊咳邊道:「他是本王的弟弟,親弟弟!你……你們若殺了他,我就砍你們的人頭!」

  「可是公主有命……」

  「你們是聽她的,還是聽我的?」

  眾將士一時無言。

  麟素緩了口氣,走到窗邊,望著下面的廝殺,不忍睹視的閉了下眼睛,轉頭道:「你們派人與他交涉,只要他肯歸順,不但不會有生命之憂,還能繼續當他的王爺,而且……」

  話還沒有說完,另一扇窗前的一名弓箭手已扣動弓弦,只聽嗖的一聲,箭羽去似流星,不偏不倚,正中場內涵祁的咽喉,涵祁發出一聲長鳴,撲地從馬上倒下去。

  麟素睜大了眼睛,涵祁的馬受到驚嚇,竟從涵祁的身體上踏過,一時間血肉模糊,鮮血飛濺,整個場面觸目驚心。他呆了半天,才回過神來,呆滯地看向那名弓箭手:「你……殺了他?」

  弓箭手丟掉手裡的弓,屈膝跪下:「屬下是為了殿下著想。」

  麟素快步上前,一把揪住他的領子,沉聲道:「你,殺了他!」

  那弓箭手卻毫不慌張,重複道:「屬下是為了殿下!」

  「你你你……」麟素氣急,抽過旁邊一人的刀,就要朝他砍下去,一雙手突然伸過來,輕輕的托住他。他不會武功,因此,只覺臂上一酸,大刀哐啷落地。

  回頭,攔阻他的,乃是雲笛。

  「雲笛你幹什麼?!」

  雲笛淡淡道:「殿下勞累了一夜,該回去休息了。」

  「什麼?」麟素震驚。

  雲笛提高聲音:「城中此刻大亂,殿下萬金之軀,可千萬別受到什麼損害才是。來人,護送殿下回宮!」

  「等等!雲笛,你——你——你敢如此對我?」

  雲笛微微一笑,但笑容裡卻有很冷酷的東西:「公主正在宮中等候殿下,有什麼話,殿下都可以去跟她說。」說罷揮了揮手,幾名士兵上前,架起麟素強行將他拖走,一路隻聽到他的驚叫聲、斥駡聲和不連續的咳嗽聲。

  軍師皺了皺眉道:「這樣好嗎?不管怎麼說,他都是皇子,也是目前僅存的一位皇子,開罪了他……」

  雲笛挑起眉毛,「軍師怎麼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你以為,現在程國之內,是誰說了算話?」

  「當然是公主,但是公主畢竟是個女子……」

  雲笛冷笑:「女子又如何?女子便當不得這個『王』字麼?」

  軍師啊了一聲,如夢初醒,震驚的摀住嘴巴。

  雲笛看著下面因涵祁一死而潰不成軍被一一射殺的九人,悠然道:「十年磨一劍,霜刃今終試。公主,你勝利在即,可解脫些了?」

  夜月下,他的表情忽然黯淡了下去,難言惜痛,難言悲傷。

  「十年……十年……」

  被自己的軍隊出賣,強行帶回王宮以保護為名,實則軟禁的麟素,凝望著窗外的月光,喃喃。

  有宮女捧來美酒點心,放到一旁的幾上,再輕輕地退出去。

  他看著雕有雙蛇奪珠圖案的酒壺,眼底升起了一系列變化,有恐懼,有猜忌,有憤怒,但最終,一一沉澱成了傷感。

  他慢慢地朝那壺酒伸出手,指尖不停的發抖,遲遲停停,明明是很短的一段距離,但足足耗費了半柱香時間才碰到。

  壺身輕斜,琥珀色的美酒帶著濃香倒入杯中。

  他凝望著杯中的液體,有點想笑,又有點想哭,最後長長一嘆,道:「罷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說著,像是鼓起了全部勇氣的將酒一口飲下。

  酒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後,啪的落地,落地不碎,順著地勢滾啊滾,滾到一人的腳邊。

  那人輕輕的走進來,長長的裙裾如水般拖在地上,她的腳步,輕盈似落花。

  麟素靠在幾旁,恍惚的看著她,她的臉龐朦朦朧朧,有些清晰,卻又似乎模糊成了另一幅畫面——

  十年前,那少女從門外走進來時,也是這樣的。

  一步一步,那麼緩慢。

  當她離自己只有一步遠時,會突的撲過來,抱住自己,嘶聲痛哭,喊道:「大皇兄!大皇兄……」

  而這一次,那人停在了三步遠外,不再靠近,只是靜靜地看著他,一言不發。

  於是他笑了笑,開口道:「一切都如你所願了?」

  那人還是看著他,不說話。

  他笑的越發厲害,一邊笑一邊咳嗽:「你殺了涵祁,也殺了頤非,連父皇也在你手上,要生要死,不過是你一句話的事情。你的心願全部實現了?現在你是來殺我的麼?哦不,我忘記了,你已經把毒酒賜給我了,那麼,你是來看我怎麼死的?」

  那人垂下眼睛,片刻後,才輕輕道:「頤非……逃掉了。」

  「是麼?那真是可惜……不過沒關係,一個大勢已去、窮途末路的皇子,又怎逃得出實權在握、民心所向的你?抓住他,也只不過是時間的遲早問題罷了。」

  「大皇兄……」那人開口,終於跨過了最後三步的距離,來到他面前,然後,慢慢地坐下,將頭靠到他的膝蓋上。

  膝上一沉的同時,原本冰涼的軀體因為感受到了對方的熱度而變得有了暖意,麟素忍不住悲哀的想:他竟然沒有辦法討厭這個人,哪怕被利用,被背叛,甚至現在被毒死,他都無法去怨恨這個人。她的腦袋往他腿上一靠,心裡某個已經死掉的部位就又掙扎著活了過來。

  頤殊……頤殊……頤殊啊……

  他緩緩的伸出手,落到她的頭髮上。她有一頭無比柔滑的長髮,如同冰涼的絲緞,和十年前一模一樣。

  「你把父皇怎麼了?」

  「我砍掉了他的雙手雙足,挖掉眼睛,割掉耳朵,拔掉舌頭,扔進陶罐,做成了人彘。」她的聲音很輕很軟,在說起這樣的事情時,甚至沒有絲毫起伏。

  「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你想讓我殺了他?讓他快點結束痛苦?」頤殊呵呵的笑了起來,「那不可能,你知道的,絕不可能。」

  於是麟素閉上了眼睛。

  頤殊抬起頭,仰望著他的臉,低聲道:「你心疼他?你到現在還心疼他?」

  麟素聲音頹軟:「他畢竟是我們的父親。」

  「有他那樣的父親嗎?」頤殊一下子激動了起來,揪住他的衣服,嘶聲道,「想想看他都做了些什麼!都對我做了些什麼!野心膨脹妄想吞噬燕國也就罷了,實力不如人家輸了本就正常,可他卻把這些都怪罪於身邊的人,於是他用鞭子打死了頤非的娘;我們的母親也因為說錯了一句話就被打入冷宮,鬱鬱而終;還有我!還有我!」她的手改為去揪自己的衣衫,顫抖著,淚如泉湧,「什麼程王最寵愛他的女兒,什麼頤殊公主在程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那些別人看來風光無比的事情,其實是他掩飾罪行的遮羞布!他色慾熏心連親生女兒都不放過!他強暴了我!他強暴了我!他強暴了我!!!」

  麟素一下子睜開了眼睛,定定地望著自己同母所出的妹妹,兩顆眼淚就那樣溢出了眼眶,順著臉頰滑下去。

  依稀間,彷彿又回到了十年前,那孩子無比惶恐屈辱痛不欲生的撲過來抱住他,嚎啕大哭,一聲又一聲的喚道:「大皇兄,大皇兄,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帝王家,齷齪多。

  而他們,只不過是比別人更不幸,遇到一個禽獸不如的父親。

  頤殊抹掉眼淚,沉聲道:「所以,他現在的一切都是活該。我不會讓他那麼快就死的,我要他活著,一天天的活下去,每活一天,就多受折磨一天。」

  麟素再度閉上了眼睛。

  他覺得好累。

  他真的好累。身體,提不起絲毫力氣,內心,也已百孔千瘡。真想什麼都不理會的就此睡去。但偏偏,頤殊又伸手抱住了他,將頭靠在他胸膛上,喃喃道:「大皇兄……你恨我嗎?大皇兄,不要恨我好嗎?我最喜歡的就是你了,只有你能讓我暫時忘記掉一切不幸,只有你會毫無條件全心全意的支持我,我啊,最最最喜歡的,就是大皇兄了……」

  麟素苦澀一笑,「你難道不也最喜歡涵祁麼?」

  頤殊面色微變。

  「這樣的話,你對涵祁和頤非都說過吧?」

  頤殊抬起頭,面無表情的看著他。

  麟素卻不睜眼,只是淡淡道:「不然,以涵祁那樣的勇武,頤非那樣的精明,又怎麼會都栽在你手上呢?」

  「大皇兄在說什麼,我怎麼都聽不懂呢?」

  「頤殊,我知道你很不幸,我真的知道。所以,你怨恨,你想報復,都是應該的。但是,你為了復仇,卻讓自己陷入了一個更可怕更污穢的漩渦——這樣做真的值得嗎?」

  頤殊的眼神尖銳了起來:「原來……你知道?」

  「你每遇到一個對你有所幫助的男人,就會竭盡所能的利用,而你每次都會付上身體做為代價。將領、諸侯,甚至連它國的使臣,諸如江晚衣的,你也不放過。」

  「你是在說我是個蕩婦嗎?」頤殊的表情又冷了幾分,冷笑道,「你有什麼好指責我的?你難道就沒佔我便宜?都是一丘之貉,你……」

  「不,我只是感到悲傷……」麟素輕輕地打斷她,「有關你的那些事情,其實我都知道,只是不說而已。因為,每一次,每一次,都只會讓我悲傷——父皇究竟把你毀到了什麼地步,不但讓你產生了怨恨,還變得這麼扭曲——頤殊,你為什麼會變得這麼扭曲?」

  頤殊閉上了嘴巴,不再說話。

  麟素終於睜開了眼睛,用一種深深深深的目光望著她,一字一字道:「頤殊,如果時光能重新回溯到十年前的話,我一定會去救你,一定去……」

  頤殊默然半晌,緩緩起身,居高而下的望著他,輕聲說:「但是時光不會回溯。」

  麟素的臉一下子變成了死灰色。

  頤殊轉身,長髮和裙裾都被風吹起,她就那樣踩著來時一樣的節奏,一步一步離開。

  麟素的身體慢慢地倒了下去,兩道血從他的鼻孔間流下來,滴到他的白衣上。

  而天邊,露出了第一道晨曦。

  姜沉魚則一夜無眠。

  她在師走床邊守了一夜。

  昨夜,自頤殊公主出現,到最終公子與燕王宜王搭乘協議後,她和師走就被安排在這個院落的其中一個房間內。

  大概對蘆灣而言,也是唯一的安全之所。

  後來江晚衣也出現了,為師走重新包紮了傷口,雖然斷掉的肢體無法重新接回去,但起碼,不會有生命之憂。

  姜沉魚這才稍稍心安一些,守著守著就靠著窗沿睡了。

  但外面依稀傳來各種各樣的聲音,聽不真切,卻又確實存在,再加上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床,嶄新的被子有種粗糙的感覺,摩擦在肌膚上,難受的讓人心慌。

  因此,當沙漏流到寅時時,她終於忍耐不住,起身做了簡單的梳洗後,推開門,披衣走出去。

  外面有很濃的霧。

  霧中的一切看起來都朦朦朧朧,恍如夢境。

  院子裡,沿著牆根栽種著很多花,花叢裡,依稀有個人。

  走得近了,辨認出來,原來是薛采。難道他也是一夜未眠?

  只見薛采蹲在一株很奇特的花前,那花色紅如血,花瓣細長反捲如龍爪,沉魚從未見過,不由得好奇的問道:「這是什麼花?」

  薛采聽到聲音,回頭看了她一眼,才答道:「曼珠沙華。」

  「啊,這就是《大乘妙法蓮華經》裡提到的彼岸花嗎?」姜沉魚也蹲了下去,邊觀賞邊道,「彼岸花,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情不為因果,緣註定生死。真是種憂傷的花呢……」

  「佛說彼岸,無生無死,無苦無悲,無慾無求——既是那樣,何來的悲哀?」薛采輕撇唇角,卻顯得頗不以為然。

  姜沉魚望著他,笑了。

  薛采淡淡道:「你笑什麼?」

  「我在想——其實我們挺有緣分的,不是嗎?身在千里之外的異國,都能相遇。」

  「也許跟你真正有緣的另有其人,而不是我吧?」

  姜沉魚擰眉,這個孩子真不可愛,她找他敍舊,他卻專門挑她的痛處紮。

  見她神色黯然,薛採收起了冰涼的嘲弄之色,目光掠向她剛才走出來的那間客房:「那人死了嗎?」

  「你說師走?」姜沉魚搖頭,神色又黯了幾分,「雖保不死,但是……等他醒來後,我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

  「螻蟻尚且偷生,更何況人。無論如何,活著總比死了強。」

  姜沉魚凝視著他,緩緩道:「對你來說也如此嗎?」

  薛采又是冷笑,目光閃爍不定,最後將頭一歪,斜睨著她道:「你是不是很同情我?」

  姜沉魚一怔。

  「別不承認,你每次看見我時,眼中都充滿了憐憫,露出那種類似菩薩一樣的慈悲表情,在璧國的皇宮裡那次是,昨夜也是。」

  姜沉魚失笑道:「昨晚那麼黑,你也看的見我的表情?」

  「我就是知道。」薛采微微昂起了頭,目光在天上轉了一圈後,又重新落到她臉上,「不過,我覺得比起因為已經沒什麼可以失去,所以也就無所畏懼的我而言,某人才更可憐,更應該為自己感到悲哀。」

  「你說的那個某人,是我嗎?」

  「不然還有誰?」

  姜沉魚來了興趣,笑問:「我怎麼可憐了?」

  「金枝玉葉的宰相千金,卻嫁不成自己心愛的人,為了家族利益無奈進宮,放著好好的群妃之首不當,非要跑到千里外的島國當間諜,一路上危機不斷、麻煩連連,昨夜還連小命都差點送掉——你說,難道你不可憐?」

  姜沉魚聽出他話裡有話,立刻收了笑,正色道:「你知道昨夜是誰派殺手追殺我?」

  薛采眨了眨眼睛,「你猜。」

  同樣是眨眼,赫奕眨眼時總帶著絲絲溫柔,頤非有種獨特的刁鑽,但換諸於薛采,就變得難以描述的靈秀,有點點壞心眼,又有點點稚氣。

  ——任憑誰也無法對這樣的孩子生氣,而且還是這麼漂亮又這麼可憐的一個孩子。

  姜沉魚也沒辦法,因此,只能道:「我猜不出來。」

  「那我就好心的帶你去看吧。」薛采轉身帶路,「跟我來。」

  姜沉魚只得跟著。彎彎曲曲的走了半天后,看見了一道拱門,薛采卻不直接過門,而是走向旁邊的矮牆,牆根處有塊岩石,他踩了上去,然後衝她招一招手。

  雖然覺得此舉有點失態,但按捺不住好奇,姜沉魚便也踩到了石頭上往牆那邊看,一看之下,倒抽一口冷氣。

  牆的那頭,是又一個院子。

  院子沒什麼特別的,特別的是石桌上擺放著滿滿一桌佳餚;佳餚也沒什麼特別的,特別的是坐在桌旁的兩個人。

  一人寬袍緩帶,如雲裡仙;一人螓首蛾眉,如水中花。

  不是別個,正是姬嬰和……頤殊。

  他們兩個為什麼會在一起?而且還是這個時間!

  薛采扯扯她的衣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姜沉魚縱然滿腹疑慮,也只能強抑下去,靜靜觀望。

  只見頤殊親手盛了一碗羹湯,捧於姬嬰面前,巧笑道:「這是吾國最有名的金風玉露羹,乃是取晨間花上的露珠,和七七四十九種珍貴配料烹製而成,甜而不膩,入口即化,舌齒生香,回味餘長。而且,最好是早上喝,可保一日神清氣爽。嘗嘗看?」

  姬嬰伸手接過,彬彬有禮的應道:「久聞其名,那麼嬰就不客氣了。」說罷拿起勺子嘗了一口。

  頤殊問道:「如何?」

  姬嬰微笑:「公主的手很巧。」

  頤殊哈了一聲,挽髮道:「你怎知是我親手做的?」

  姬嬰放下羹湯,「公主要答謝我,自然會用最貴重的禮物,金風玉露羹乃程國皇室的不傳之秘,旁人向來是沒有口福的,更何況還是公主親手烹製。」

  頤殊捂唇吃吃道:「久聞公子口才之好天下無雙,犀利時如天工神斧,微妙時可霧中抽煙,而溫柔起來時,更是比春風還要醉人哪……」

  姬嬰淡淡一笑。

  頤殊忽靠近了他幾分,聲音放得又低又甜:「但是,我之所以做這個羹湯給公子,其實還有第二種意思……」

  姬嬰揚了揚眉。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頤殊一邊親暱地說著,一遍伸出指尖,輕輕按在了姬嬰胸口。

  姜沉魚頓覺大腦一片空白。

  她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看見這樣的畫面,難怪薛采之前眨眼時,顯得那麼古怪和邪惡。他是故意的!他知道這裡將上演的是怎樣一齣戲,也知道這場戲最傷她,所以故意帶她來!

  太……太……太過分了……

  姜沉魚咬住唇,就要轉身離開,卻被薛采死死拖住,她瞪薛采,薛采衝她搖搖頭,做了個少安毋躁的眼色。

  姜沉魚又惱又氣,又怕發出聲音被對方發覺,只好繼續站著看。心裡,像被什麼東西碾過一樣,因為無法裂的徹底,所以就黏糊糊的粘在了一起。

  而那邊,姬嬰並沒有推開頤殊,只是順著她的手指看向自己的衣襟,過得片刻,揚起睫毛,一笑道:「公主既然知道這句,自然也該知道另一句。」

  「另一句什麼?」

  「人各有耦,齊大,非吾耦也。」

  頤殊嬌嗔道:「原來公子嫌棄人家,我不依我不依……」說著,舉起粉拳輕輕地敲他。

  姬嬰抓住她的手,嘆道:「公主明日就是程國之君,怕是再無這樣輕顰慢嗔的時光了。」

  頤殊停了笑,定定地望著他,眼眸深沉,「公子……真的不要我報答嗎?」

  姬嬰正色道:「公主給我的報答,在國書之上,已經寫的夠多了。」

  頤殊咬了下唇,低聲道:「你……不喜歡我嗎?」

  「我很喜歡公主。」姬嬰說著,將她的手由原來的抓握,改為牽住,「像喜歡一個從磨難中堅強得站起來、走過來,失去很多、放棄很多,背叛了很多,但始終不言悔的孩子。」

  頤殊沈默,許久後才慢慢地將手從他手中抽出來,身體也跟著離開了。姜沉魚看到這裡,胸口的大石才勉強放下,隨即升起的,是很微妙的感覺。

  之前頤殊挑逗姬嬰時,她只覺得憤怒,而看見頤殊被姬嬰拒絕之後,那種憤怒就轉變成了感慨——公子,拒絕人時,總是這麼的溫柔。

  溫柔的讓人難過。

  頤殊轉身,凝望著白霧中依稀透出的薄曦,緩緩道:「我,也喜歡公子。因為,公子是唯一一個伸手幫我,卻沒有趁機佔我便宜的男人——哪怕我其實是出自心甘情願。」

  姬嬰柔聲道:「你馬上就是程王,只要你願意,就再無男人可以佔你便宜。」

  頤殊慘然一笑:「拉一個男人上床容易,但想趕他們下去就太難了。」

  姬嬰沈默了一下,才道:「你是程王。」

  頤殊的眼睛因這四個字而重新綻放出了光澤,很慢很慢的重複了一遍:「我——是——程——王。」

  她深吸口氣,高聲道:「沒錯!你說的對,從今日起,程國,我就是萬人之上,無人之下,再沒有人可以隨意玩弄我的尊嚴,主宰我的命運!我是程王。」

  姬嬰衝她笑了一笑。那笑容,幾比陽光更溫暖。

  頤殊眼眸一沉,又定定地看了他半天,一挑眉毛道:「你真的不要我在床上報答你?」

  姬嬰的眼角無法掩飾的抽搐了一下。

  於是頤殊開始哈哈大笑:「逗你玩的,我的正人君子柳下惠公子!好了,我再向你介紹其他幾道菜?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以後,就再也不可能讓堂堂的程國君王為你下廚了哦……」說著,拿起勺子開始盛其他菜餚。

  姜沉魚看到這裡,釋懷地輕籲口氣。

  薛采立刻轉頭,用一雙烏黑烏黑的眼睛看著她,涼涼道:「你的壞毛病又開始了。」

  「誒?」什麼意思?

  「你的同情心又開始氾濫了吧?你很同情那個公主吧?」

  「她被她父王……又和幾個哥哥不清不楚,其實真的挺可憐的……」

  「看看,又開始在那扮菩薩了。」薛采嘖嘖道。

  姜沉魚忍不住羞道:「你為什麼取笑我?我難道不能同情她?」

  「當然不能。」薛采面色一肅,眼眸變得又是深沉又是陰冷,「因為,派殺手殺你的,就是這位可憐的值得同情的程國公主。」

  晴天一道霹靂,就那樣落到了姜沉魚心上。

  假山,石桌,佳餚……眼前的一切頓時模糊了起來,只有公子的白衣黑髮,那般鮮明。

  是頤殊派人殺她?

  是頤殊派人殺她?

  這一刻,姜沉魚想的不是頤殊為什麼要派人殺她,而是——頤殊要殺她,公子卻在幫頤殊!

  公子是知情的!

  連薛采都知道,公子怎麼可能會不知道?

  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

  而他,現在,好整以暇的坐在桌旁,溫和的看著頤殊,與她說話,對她微笑。

  他甚至幫她成為了程國的女帝!

  情何以堪?

  這四個字從姜沉魚腦海中隱隱浮起,眼中一瞬間,就有了眼淚,不明原因,沒有來由,酸澀的可怕。

  「我……真的是這麼不重要的人啊……」姜沉魚低聲喃喃了一句,想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而就在那時,一名侍衛從另一側牆外匆匆走進,附耳對頤殊說了些什麼,頤殊點頭,轉身笑道:「我要走了。」

  姬嬰起身道:「內亂初定,公主自然有很多事情需要處理,是嬰過於打攪了。公主請自便。」

  頤殊深深地凝視著他,「大恩不言謝。」

  姬嬰沒再說什麼,只是拱手行了一個大禮。

  頤殊隨著那名侍衛快步離開。

  姬嬰這才慢慢的坐回到石凳上,輕輕一嘆道:「你們,可以出來了。」

  薛采一拉姜沉魚的手,她依舊是一幅恍惚的表情,木然地跟著他從拱門走進去。

  姬嬰的目光像掠過水面的清風一樣落到她臉上。

  姜沉魚的臉,慘白如霜。

  姬嬰有點責備的看了薛采一眼,開口道:「姜小姐……」

  姜沉魚突然打斷他,「頤殊為什麼要殺我?」

  姬嬰的嘴唇輕動了一下,但卻沒有回答。

  倒是一旁的薛采,替他道:「很簡單。因為那個女人看不得有別的女人比她更受歡迎罷了。」

  姜沉魚沒有看他,只是盯著姬嬰,輕聲問:「是這樣嗎?」

  薛采又代答道:「你知不知道這半個月來,程國最出風頭最風光的女人是誰?」未等姜沉魚回答,他已自己說了下去:「是你,就是你。阿虞姑娘。你是東璧侯的師妹,他對你有求必應;你救了宜王的性命,令他為你神魂顛倒;你還一曲折服了燕王,因此獲得了絕世名琴和琴譜;你一場小小昏迷,滿朝官員紛紛送禮;你一夜不回,宜王親自去王府要人;不只如此,你還令三位皇子或多或少都對你表現出了與眾不同……而這些男人們,偏偏都是頤殊染指,或者企圖染指的,你覺得,她有沒有理由殺你呢?」

  姜沉魚一動不動的站著,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但睫毛一點一點的揚起,露出裡面的瞳仁,深如墨玉,「這……不是我的錯。」

  薛采的笑容,因這一句話而瞬間消弭。

  姜沉魚直視著姬嬰,一字一字道:「這,不是我的錯……不是!不是我的錯!」她突然伸手,一把將桌上的杯碗掃落於地,哐啷哐啷,瓷器盡碎。連同那碗金風玉露羹,也流了一地。

  薛采從沒見過她如此激動,不由得面色微白,有點始料未及,又有點驚悸。

  姜沉魚的目光犀利的就像刀鋒一樣,看著滿地狼藉,冷笑道:「太可笑了!這種理由!就為了這種理由,就派殺手來取我的性命,讓我幾乎身死異鄉,與親人再無法相見,還害師走終身殘疾,永遠地失去了一條胳膊一隻眼睛和兩條腿,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沉魚。」姬嬰輕喚了一聲。

  姜沉魚整個人重重一顫,然後,平靜了下去。但眼眸,卻變得更加悲傷。她凝望著他,用比風還要輕淡的聲音問道:「公子,為什麼你要幫她?……為什麼?」

  為什麼要幫頤殊?

  其實,這個問題在昨夜,姬嬰已經說過。

  當椅子上升,頤殊從機關裡走出來時,宜王和燕王全都吃了一驚,而就在那時,姬嬰開口,說出了最關鍵的話語:「我請諸位聲援公主為帝,理由有三。」

  「其一,程國之亂,與吾三國而言,非幸,乃難也。十年前的四國混戰,給各國都帶去了無比重大的損失,十年來,我們休養生息,好不容易稍有起色,目前正應該是一鼓作氣繼續上升的階段,於各國而言,都宜靜,不宜動。宜王陛下,如果程國就此戰亂下去,你的子民如何在此繼續經商?要知道戰亂期間,只有一樣東西能夠賺錢,那就是——軍火。但非常不幸的是,軍火,非宜所專,它是程的特長。至於燕王陛下,程亂一旦開始,百姓流離失所,必定會大批搬遷,到時候災民婦孺老殘全部跑去燕國,趕之失德,留之隱患,對你而言,也是一個極大的困擾吧?」

  「其二,程國目前,誰是軍心所向?涵祁?沒錯,他是名將。但他同時也是個眼高於頂性情暴躁的皇子,崇拜他的人雖然多,不滿他的人更多。他寡恩少德,又自命不凡,看不起那些出身貧民的將士,因此,他的軍隊雖然軍紀嚴明,但也遭人嫉恨。頤非?他是個聰明人,可惜有小謀略,無大將才。麟素?對舉國崇武的程國而言,完全廢人一個!所以,誰是軍心所向?答案只有——公主。她出身高貴,禮賢下士,兵無貴賤,一視同仁,而且,文采武功樣樣不弱。呼聲之高,可以說,在程國,她是獨一無二。」

  「其三,程國目前,誰是民心所向?眾所周知,程王寵愛的是公主,百官巴結的是公主,子民愛戴的,也是公主。是公主,而不是她的兄長們。」

  當姬嬰說完那麼長的三段話後,室內陷入一片靜默。

  許久,赫奕才出聲打破靜寂:「你說的都很動聽,但是,別忘記了,頤殊為帝,有個最大的缺陷,而那個缺陷,足以消抵她所有的優點。」

  彰華接了他的話:「因為她是女子。」

  赫奕道:「沒錯。女子為帝,沒有先例。就算你能說服我們兩個,又如何說服天下?」

  姬嬰微微一笑:「女子為帝,沒有先例?那麼如何解釋女媧造人之說?如何會有共工氏與女媧爭帝之說?又如何會有女媧補天之說?」

  「那是傳說!」

  「沒錯,那是傳說。」姬嬰沉聲道,「然而,誰能說,現在就不可以再起一個傳說?如果一個女子,是僅剩的皇族血脈,且又能力才華樣樣在諸位之上,為什麼,她不能稱帝?最重要的是,有三位君主的支持,她怎麼就不能稱帝?別忘了,三位陛下,才是當今之世的主宰。」

  室內又陷入了靜寂之中。

  赫奕和彰華都久久沒有再說話,顯然已經陷入了複雜的心理鬥爭階段。

  這個時候,如果不能重推一把,很可能逆水行舟,就會不進則退。

  於是,姬嬰長長的嘆了口氣,輕輕地說道:「公主,告訴兩位陛下,為什麼你,非要堅持稱帝不可。」

  始終只是面帶淺笑一言不發的頤殊,在聽到這句話後,朝前方走了幾步。幾個侍衛走進來,撤走了宜王和燕王前方的屏風,然後又退了出去,將門窗全部關上。

  室內,依舊只有一盞孤燈,光影斑駁的照著大廳。而光影中最明亮的頤殊,就那樣,沐浴著昏黃色的光,伸手,輕輕的解開衣帶,脫去了外衫。

  赫奕和彰華全都表情大變。

  令他們吃驚的,不是頤殊竟然當眾脫衣的大膽行徑,而是當她脫去衣服後,那裸露的肩頭和胸口上,竟然佈滿了傷痕。

  圓的、扁的、長的、短的、深的、淺的,一道道,一條條,就像猙獰的蟲子,爬在她身上,又因為她的皮膚極為白皙,所以就顯得更加觸目驚心。

  赫奕率先站了起來,驚道:「誰幹的?」

  頤殊面無表情地答道:「父王。」

  「什麼?程王?」這下,連彰華也快坐不住了。如意更是驚呼出聲:「你不是他最寵愛的女兒嗎?」

  頤殊揚唇一笑:「沒錯,我是。而且這些傷痕,都是他對我的『寵愛』的證明。」

  赫奕和彰華彼此對視了一眼,神色複雜。

  姬嬰道:「銘弓此人禽獸不如,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不放過,公主從七歲起,就受他淩辱至今,無法對人言說。諸位,就算不為時政,對這樣一個柔弱女子,你們兩位身為男子,難道要袖手旁觀?」

  當時姜沉魚站在一旁,從頭看到尾,心頭震撼,無法描述。不得不說,這一招實在太絕了。尤其是,之前,頤殊一直藏而不發,當她出現後,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脫衣服。視覺和思維的雙重刺激,令室內的氣氛頓時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她幾乎可以感覺到一種叫做「憐惜」的東西開始在四周蔓延開來,她一個女人看了尚且如此,更何況是這些男人,這些手握重權擁有無上能力,因而也就更具備使命感與責任感的男人們。

  燈光落在頤殊身上,她低垂的眉眼,窈窕的身姿,無不襯托出她的美,而她越美,身上的傷痕就顯得越為可憐。

  沉魚想不出來,還有什麼可以抵擋這種美麗與柔弱相交織的巨大力量。

  而結果也是意料之中的,彰華與赫奕在很長一段時間的震撼後,最終同意了姬嬰的要求——舉三國之力,扶頤殊為帝。

  沒錯,那就是昨天晚上發生在小室內的全部過程。姬嬰利用一個女人最原始的資本,打動了兩位帝王,取得了勝利。

  可是,一切的一切,真的是如他昨夜所說的那樣嗎?

  姜沉魚望著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這個男子,用一種哀莫大於死心的聲音,重複問了一遍:「公子,為什麼,你非要幫她……呢?」...<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5-16 11:44 AM

第三部 亂起   第十八章 軟紅

  姬嬰沈默著,薛采看看姜沉魚又看看他,上前一步剛想開口,姬嬰朝他搖了搖頭,於是他又退了回去。

  姬嬰這才抬起眼睛,回視著姜沉魚,聲音輕柔:「沉魚。」

  這是他第二次直接叫出她的名字。而不再如以前一樣,一直只是「小姐」。

  姜沉魚忍不住悲傷的想,公子好狡猾,明明知道她對這樣的稱呼沒有抵抗力,所以,偏偏要用在如此關鍵的時刻——好讓她發不出脾氣,不能暴怒,不能怨恨。真狡猾,公子,好狡猾……

  可是,為什麼明明知道是如此狡猾的公子,但只要聽出他用那麼溫柔的聲音說出這兩個字來,所有的負面情緒就如同冰融了,煙消了,再也堅持不下去?

  愛的如此卑微,真讓自尊心難以承受。

  可是——即使這般難受,都不捨得放棄。

  姜沉魚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氣,再幽幽吐出去,然後望著姬嬰,低聲說:「我在聽。」

  姬嬰起身,慢慢地走到她面前,兩人的距離近在了呼吸間。他就保持著那樣近的距離,微低下頭,回望著她,說了兩個字:「五年。」

  姜沉魚呆了一下。

  「給我五年時間,給頤殊五年時間,也給自己五年時間。如果你真的憤怒、並且怨恨的話,那麼,就用五年的時間來籌謀你的反擊吧。」

  姜沉魚睜大了眼睛,這下子,是徹徹底底的被震到了。

  姬嬰伸出手,輕輕握住了她的,手上一暖的同時,一顆心好像也跟著暖和了起來,姜沉魚忍不住問道:「公子的意思是?」

  「頤殊此人,雖然緣慳命蹇,遭遇了常人所無法想像的不幸,從某方面來說,她確實可憐,但另一方面,她城府極深,陰險縱慾,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從不顧忌任何律法道德。她之於我,並無虧欠,所以站在璧國的利益上,扶植她稱帝,是我最好的選擇;但她之於你,確有深仇大恨,你要復仇,無可厚非。」

  姜沉魚依然睜著眼睛,一眨不眨。

  姬嬰見她這個樣子,只得把話說的更明白了些:「這麼說吧,我之所以選擇讓她成為下一任程王,除卻昨夜所說的三大原因之外,還有一個最大的理由——她是女人。」

  姜沉魚輕側了下頭。

  「女人稱帝,所要背負的責任更重,相對的,難度也就更大,若能太太平平無事發生,那是萬幸,但是,一旦出了點差錯,就足以千夫所指萬夫唾棄。程國雖是隔海孤島,土地貧瘠物質匱乏,可他們擁有第一流的技術,而那些在戰亂時足以決定勝敗、在太平時亦可造就無窮利潤的瑰寶,才是聖上真正想要得到的東西。所以,如果不出意料的話,五年,再過五年,待得璧國一切準備就緒,聖上必定會向其開刀,而對於到時候的我們來說,還有什麼藉口會比——女子執政,更好?」姬嬰說到這裡,笑了笑,笑容很複雜,很難說清他究竟是帶著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在看待和處理這件事情,唯一明確的是,那絕非高興,「並且,這個女人可以被指責和唾棄的地方,又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姜沉魚覺得自己的心就像漂浮在水上的浮萍,因為無法沉下去,也無法脫離上岸,所以變得很浮躁。其實她並非不知道其中的道理,經過這麼多天的磨練,她不會還單純的認為政治可以純粹,任何「鋤強扶弱」的光輝旗幟下麵,藏汙納垢的行徑都罄竹難書。可是,隱隱猜到,和真正聽到,卻是截然不同的。

  雖然在得知派殺手刺殺自己的人,害師走那麼慘的人就是頤殊時,她很憤怒,但現在聽到姬嬰幫助頤殊的真實原因時,卻也高興不起來。她不知道自己是在為了什麼而鬱悶,也許是頤殊,也許是姬嬰,更也許,是自己。

  為什麼人生不可以活的單純一切?

  為什麼要這樣算計來算計去,對誰都沒有真心?

  就像姬嬰此刻,握著她的手,無比誠懇的向她解釋這一切時,也許最大的原因並不是因為他喜歡她,憐惜她,而是——他們是站在同一陣線的。

  那麼,是不是一旦有一天,當她和他不再同一陣線時,公子,就會用他全部的智慧,那些讓她崇拜卻又同時感到害怕的智慧,來對付她呢?

  姜沉魚不知道,真到了那一天,自己會不會有勇氣去面對。

  「沉魚。」姬嬰第三次,喚了她的名字,「你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姑娘,所以,你完全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的,不是嗎?」

  「我是個傻瓜……」姜沉魚低低道。

  姬嬰微微一笑,將她的手握得緊了些:「你只是還太善良。很多事,你其實知道怎麼做,但是,你不忍心。」

  姜沉魚抬起眼睛,「所以,這樣的我,是不是在這個圈子裡註定了無法生存?」

  姬嬰沉吟片刻,搖了搖頭:「不會。」

  姜沉魚淒然一笑:「公子直到此刻還要安慰我嗎?」

  「我說的是事實。」姬嬰凝視著她,很認真很認真地說道,「沉魚,你心軟,容易被一些事情感動,又很樂於助人,這些都是你的優點。而這些優點,雖然很柔軟,但絕不軟弱。」

  姜沉魚靜靜地聽著。

  「你的聰明並不在於比別人看待事物更深,理解利害更透,而在於你非常擅於把握尺度。你具備這方面與生具來的驚人直覺,能不爭時就絕不爭,但一旦爭了,可上九重天。所以,我相信,只要你下定決心了要對付誰,一定能找到最面面俱到的方法,不牽連無辜,不傷及根本,不放棄原則;而你一旦決心要幫誰,也同樣強大與可靠。沉魚,這是你的優點。」姬嬰說到這裡,凝眸一笑,「這優點是獨一無二的,是令我,也為之豔羨的——因為,我要學很多年才能掌握的尺度,你卻天生就能擁有。」

  姜沉魚的聲音開始發顫:「公子……」

  「所以,我現在唯一能告誡你的,只有兩個字——等待。」

  白霧在他身後依稀縈繞,姬嬰的眼睛那般明亮,像琉璃下的燈光,泓然一點,便可照亮人間。

  於是姜沉魚的心,就融化得徹徹底底,再無顧慮,再無保留,她流下淚來:「我發過誓……」

  姬嬰握著她的手,沒有鬆開。

  「我發過誓的……在那些殺手用那麼殘忍的手段折磨師走時,我對自己發過誓——我要記住那血肉橫飛支離破碎的畫面,我要記住師走那慘烈屈辱悲痛絕望的聲音,我要記得那一切的一切,然後,如果我僥倖不死,我要報仇!我一定要報仇!」姜沉魚吸了口氣,斬釘截鐵道,「我不能原諒頤殊,哪怕她曾經有多可憐,現在對天下來說又有多重要!我更不能原諒,她僅僅是出於那麼可笑又荒唐的理由就要殺我!所以,我絕對不原諒!」

  姬嬰溫柔的看著她,順著她的話說道:「那麼,就開始好好的想一想,如何才能最有效最快捷且最不牽連無辜的報仇吧。」

  姜沉魚抬起濕漉漉的睫毛,哽咽道:「我是不是很任性?」

  「你有權任性——在你的性命受到那樣的威脅之後。」姬嬰眼底,彷彿有什麼東西劃開了,讓他變得更溫柔的同時,也莫名的憂傷了起來,「其實,我有點羨慕。」

  「為什麼?」

  「因為,等你到了我這地步時,就會發現——」姬嬰鬆開了她的手,轉身,仰頭望向遠處的天空,淡淡道,「任性這種東西,實在是太奢侈了,奢侈的根本擁有不起,也不被允許。」

  晨間的風吹拂著他的白袍,他的黑髮一直往後飄啊飄,落到姜沉魚眼中,化成了寂寥,彷彿他隨時都會融化進霧色當中,不復存在。

  她忽然覺得有種強烈的慾望從腳底升起來——這樣的公子,好想抓住,緊緊地抓住,確實他真實存在,不會消失,確實他屬於自己,徹徹底底。就像沙漠中的人渴望水一樣,拚命的,緊迫的、浮躁的,難以控制的想得到!

  於是,姜沉魚突然上前,握住了他的胳膊。

  姬嬰微微驚訝的回頭,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集,剎那間,他彷彿就知道了她想說些什麼:「等……」

  但是,那渴望是那麼的猛烈,以至於儘管姬嬰想要攔阻,她還是不計後果的說了:「我仰慕公子!」

  姬嬰的表情頓時變得非常非常古怪,因為融合了太多情緒,反而難以解讀。

  一旁的薛采,難得一見的露出了尷尬之色,默默的轉身,似乎想離開,但躡手躡腳地走了沒幾步,卻又停住,回頭繼續觀望。

  姜沉魚根本無視旁人的存在,鼓起勇氣把所有的話全都說了出去:「我,仰慕著公子。像畏懼黑暗的孩子,仰慕第一道晨光;像學武的劍客,仰慕一把絕世名劍;像守候三季的農夫,仰慕果實纍纍的秋收;像初長成的少女,仰慕人生中的第一盒胭脂;像經歷風霜的花匠,仰慕一朵花開;像寂寞的主人,仰慕有故人歸來……我啊,用這世上所有美好的、溫暖的、憧憬的心情,在仰慕公子。」

  姬嬰靜靜的聽完,久久的凝望,最後開口緩緩道:「謝謝。」

  姜沉魚垂下眼睛,感到自己的勇氣和激情隨著那番表白的傾訴完畢而逐漸冷卻與消退,人一旦冷靜下來,後悔就會開始冒頭。尤其是,姬嬰的那兩個謝謝,無疑是一道聖旨,溫柔卻又徹底的宣告了這場告白的失敗。

  剛才為什麼就那麼衝動的、不計較任何後果的把這番話說出口了呢?

  明明知道不會有任何結果、任何可能的。

  一句謝謝已經是她所能得到的最好的回應。

  可是,還是說了。

  那麼,既然說了,就不許後悔。

  要抱著明天我就會死掉,所以今天就不允許留下任何遺憾、不允許顧慮任何忌諱這樣的覺悟,然後,絕對不後悔。

  姜沉魚強忍下難過,逼自己抬起頭來,注視著姬嬰,揚唇一笑:「所以,因為公子擁有了這麼美好的、溫暖的仰慕,就請,不要覺得孤獨。你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人。最美好,最美好,最,美好。」她一連說了三遍最美好,一聲比一聲輕,但一聲比一聲堅定。

  姬嬰一向平靜的鮮少變化的臉,頓時像被什麼東西敲碎了,露出悲傷、感動、自責等情緒來,正在動容,身體突然一震,伸手摀住自己的胸,彎下腰去。

  姜沉魚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嚇到,連忙伸手去扶:「公子?你怎麼了?」

  姬嬰用力的抓著自己的衣襟,臉色慘白如紙,額頭汗如雨出,呼吸急促,似乎喘不過氣來,瞳孔也開始渙散。

  姜沉魚驚恐道:「公子!公子你怎麼了?你不要嚇我?難道!難道那羹湯有毒?」她第一個反應就是頤殊給公子下毒了!正要轉身去找頤殊,薛采走過來,一把將她推開,伸手從姬嬰懷裡摸出個小瓶子,拔掉瓶塞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就往他嘴裡倒。

  姬嬰吞下藥後,微微舒緩,但依舊面如死灰,痛苦的說不出話,只能疲軟的看了薛采一眼。薛采會意點頭道:「我這就去找侯爺!」說罷,匆匆跑掉。

  過不多會兒,江晚衣飛快出現,身後還跟著兩名侍衛。姜沉魚尚未來得及問他任何問題,他就已先命令侍衛將姬嬰抬入房中,然後摒退了所有人,將門由內關緊。

  姜沉魚抓住薛采問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公子怎麼了?」

  薛采的回答無比簡練:「生病。」

  姜沉魚的心為之一沉:「什麼病?什麼時候開始的?他這樣病了很久嗎?」

  薛采沈默片刻,搖頭道:「我不知道。」

  「你成天跟在他身邊,怎麼可能不知道?」也許是她的語氣過於著急,薛采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將她的手摔開,冷冷道:「我又不是大夫,怎麼會知道?而且,他這個病,自我跟著他之前,就已經有了。不過是一直藏著瞞著,不讓任何人知道罷了……」

  他接下去還說了些什麼,姜沉魚完全沒有聽到,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已經什麼都聽不進,看不見,只有一件事情,漂浮在腦海裡,無比鮮明——

  公子……

  一直一直在生病。

  而她,一直一直不知道。

  姜沉魚不知道自己在屋外站了多久,濃霧遲遲不散,期待中的陽光沒有出現,今日,竟是一個大陰天。

  風有點涼,之前沒想到會出來那麼久,因此臨時披上的衣衫很單薄,她揪緊了外套,感覺雙腿麻木,手腳冰冷。

  一旁的薛采看了她一眼後,進另一間屋取了件披風出來,丟到她身上。

  當姜沉魚為此愕然時,他別過臉,裝作若無其事的說道:「這是公子的披風,便宜你了。」

  披風裡,果然帶著熟悉的佛手柑香,姜沉魚捧著它,想起它的主人正在一牆之隔的房間裡不知遭受著怎樣的折磨,就一陣心酸。

  很茫然,很焦慮,很擔憂,很悲傷……彷彿這世間所有的負面情緒全部重重疊疊的壓在了她身上,痛苦的幾乎麻木。

  而就在那時,房門吱呀一聲開了,江晚衣走出來,對那兩名侍衛吩咐了幾句,剛待轉身回去,姜沉魚再也按捺不住,上前追問道:「公子怎麼了?他怎麼了?他到底是怎麼了?」

  江晚衣猶豫了一會兒,謹慎道:「他好點了,你別太擔心……」

  「他究竟得的是什麼病?為什麼會突然間變成那個樣子?他這樣病多久了?嚴重嗎?那小瓶子裡的是藥嗎?為什麼吃了藥還不見好呢?」她越說越焦急,最後幾乎詞不擇意,「真的和頤殊無關嗎?是不是有人給他下毒了?是有人要威脅他嗎?是皇上……」

  江晚衣立刻打斷她,「淑妃娘娘!」

  姜沉魚一驚,這個稱呼仿若一記重鎚,狠狠地砸在心上的同時,亦把種種情緒一敲而散。

  她瑟縮了一下,露出被刺痛的表情。

  江晚衣眼中歉然之色一閃而過,轉身正想進屋,袖子卻被扯住。他無奈回頭,看見的是姜沉魚怯生生的目光,難以描述的輕軟,卻像無數根絲線,足以將任何人都束縛住。

  姜沉魚就那麼楚楚可憐的看著他,扯著他的袖子,手指不停的抖啊抖的,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請……告訴我吧……」停一停,喚道,「師兄……求你……」

  江晚衣面色微變,再也說不出拒絕的話語。

  因為,姜沉魚的眼淚已流了下來。

  豆大的眼淚,在純淨的好像用墨線勾畫出來的睫線處凝結,然後迅速滑落,映得她的眉目更加深黑,皮膚又更顯蒼白。兩相對稱下,煥發出一種驚人的柔弱之美。

  「師兄,請告訴我,我真的、真的很擔心,求你了,求求你,師兄……」她哭的泣不成聲。

  江晚衣的臉由白變青,又從青轉白,最後長嘆一聲,低嘆道:「公子,得的是心疾。」

  「心疾?」姜沉魚睜大眼睛。

  江晚衣嗯了一聲,「先天遺傳。他的母親也是因為這個病而心衰去世的。」

  姜沉魚想到了兩年前父親的壽宴上她所聽聞的有關於姬嬰的事情,他母親就是那陣子去世的,難道,現在又輪到了公子?

  「那麼……公子他?」

  江晚衣垂下眼睛,神色黯然,姜沉魚連忙握住他的手,急喚道:「師兄!」

  江晚衣猶豫再三,終於還是做了回答:「公子頑疾已久,又加之銖累寸積,過度操勞,氣滯血瘀,炙火炎心,已無可根治,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溫陽補氣、左以扶正……」

  「我聽不懂……」姜沉魚喃喃,「師兄,你說的這些詞,我都聽不懂……」

  江晚衣眼中露出悲傷之色,緩緩道:「也就是說,若他能不理會任何外事靜心調養,也許還能有五年壽命。」

  「那麼,如果不能呢?」

  「不過一年之期。」

  姜沉魚頓覺一股巨大的力量朝她襲來,然後,硬生生地將她整個人從頭撕裂到腳。

  她雙眼一翻,向後栽倒,一旁的薛采下意識地伸手去救,結果就是連他也被一起摔倒在地。

  江晚衣連忙上前探她鼻息,然後舒了口氣,對薛采道:「她只是受驚過度,昏闕了。」

  薛采在姜沉魚身下咧牙道:「快把她給我挪開!看著這麼瘦,竟然這麼沉,壓死我了!」

  江晚衣命令侍衛將她送回房間,再折返回姬嬰的房間時,就見姬嬰靠躺在榻上,雖然面色猶灰,但眼睛卻恢復了清澈。

  「你為什麼不睡一會兒?」

  姬嬰望著他,輕輕一嘆:「你不應該告訴她的。」

  江晚衣苦笑:「我知道。」停了一會兒,又道,「但是,當她用那種眼神看著我,叫我師兄時,我就沒有辦法拒絕她,拒絕她的任何要求……對不起……」

  姬嬰垂眼看向自己的胸口,換了話題:「我真的還有五年可活?」

  江晚衣無奈的攤手:「那得要你靜心修養……」

  「那麼就當做有五年吧。」姬嬰微微一笑,「一千八百二十五天,可以做很多事了。」

  江晚衣為之氣結:「公子!」

  姬嬰伸出一隻手,阻止了他繼續往下說:「我知道。晚衣,你要說的,我都知道,我自己的身體如何,我最清楚。我太清楚了,是的,這一切,我都太清楚了……」說到最後,聲音越來越低,幾不可聞。

  江晚衣走過去,將一隻瓶子遞到他手中:「這是我所能配製出的最好的一種護心丸,可解你病發時一時之痛。但是,這些藥都只能治標不治本……聽我一言,公子,留得青山在……」

  姬嬰凝視著那隻晶瑩剔透的瓶子,眸光明明滅滅,「可是,十丈軟紅,我這一生,時光太短,而牽掛……卻太長……」

  是多少年前,在一場春雨中遇見了那眼神清亮的少女,濕漉漉的頭髮,水珠滴滴下滑,抬眸展顏一笑,人比花嬌豔;

  是多少年前,在母親床頭殷殷守護,看她氣息微弱生命流逝,悲不能言,而她臨終前,告訴他的那番話,仿若尖刀割斷筋骨,仿若血肉重新揉築,一瞬間,天崩地裂,萬劫不復;

  是多少年前,跪在靈位前,沙漏流淌,夜月消隱,終於做出任性的決定,什麼都不再顧慮,什麼都可以放棄,也要去找某人,從此遠離天涯,再不歸來;

  是多少年前,推門的一瞬,被熊熊火光映傷了眼,火光中,年邁的父親走出人群,對著他,撲地跪拜;

  是多少年前,一盞孤燈照著暗室,照著那人眉目癲狂,衝他嘶喊——欠我的,欠我的,你一生一世都虧欠我的!

  是多少年前,一場大雪覆盡萬物,滄海桑田,從此再無所謂天堂人間;

  又是多少年前,在雪中看見一株梨花,隱隱約約,隔若浮生,卻最終,一步一步的走到了近前?

  十丈軟紅。

  他這一生,得到太多,失去太多,虧欠的,也太多太多。

  「晚衣,幫幫我。」姬嬰如此道,「給我五年吧。我不貪心,五年,就夠了……」

  江晚衣的眼睛,一下子就沉痛了起來。

  ***

  圖璧四年六月廿九,程王銘弓於壽宴日,傳旨禪帝位於公主頤殊,燕王彰華聯宜王赫奕同登帝台,為伊加冕,風光一時無雙。越日,璧使起航歸返。

  四國自此進入新篇章。

  「虞姑娘,東西都收拾好了,可以啟程了。」李慶走至姜沉魚門前稟報。

  姜沉魚點了下頭,環顧房間,該收拾的也都收好了,只剩下燕王送的那把琴還未裝箱,她想了想,抱琴走出去。

  回到驛站住,已有十日,這十日裡,表面上看一切如初,隨同李慶一起負責使臣們的衣食住行,但她心裡清楚,自己是以怎樣的一種絕望心態在不動聲色。

  再過一個時辰,就要出發回璧國了。原本是很高興的一件事情,也因為發生在姬嬰身上的噩耗而變得不再具備任何意義。

  有時候她忍不住會想,大千世界,時光荏苒,但如果沒有了那個人,於她而言又會有什麼意義呢?難道這麼久以來,她所做的每個決定,她所一直為之努力的堅持,不都是為了能靠姬嬰近一點、再近一點麼?

  當那個目標一旦消失,她又該何去何從呢?

  儘管意志如此消沉,但當事件擺到她眼前時,又無法棄之不顧,所以,還是每天都去跟李慶商討回航事宜,聽底下的廚娘們抱怨嘮叨,接觸父親的線人們,答應他們一些諸如補充資金、人手之類的要求。

  然後,爭取更多時間的與公子相守。

  公子其實是個很忙的人——在這段時間裡,她發現並證實了這個事實。

  他永遠有看不完的摺子,做不完的決議,他的客人們一批又一批,對他提著各種各樣匪夷所思的要求,而他,卻無時無刻不顯得那麼從容。語速從來不會加快,笑容也從來不會消失,但是,那一個個的麻煩、意外、請求,就在他的一頷首、一揚眉中,瓦解冰消。

  當姬嬰處理那些事情時,都會默許沉魚留在一旁。她知道公子是在刻意教她一些處事之道,於是就學的很用心。而同樣留在公子身邊的,還有薛采。

  薛采很少說話,可只要說話,每次都能把人氣得夠嗆。有時候,她覺得他還是以前那個鋒芒畢露的驕傲小神童,但當他不說話時,低垂著的眉眼卻又顯得那麼靜默,帶著難以溶解的悲涼。每每那時她就會忘記他對自己說過的任何無禮的話,然後越來越喜愛他。

  那樣的孩子,也難怪燕王會對他青睞有加。當姜沉魚走到燕王的住所外時,忍不住還在想這個問題。

  就在這時,一人從燕王的房間裡走了出來,兩人面對面的撞上,彼此一怔。

  ——頤殊!

  姜沉魚沒有想到,竟然會在燕王這裡碰見她,尤其是,此刻她已經成為了程國的女王。可看她的著裝打扮,還是極為隨意,身後也沒有跟隨從。是獨自前來的嗎?

  頤殊默默地打量著她,姜沉魚抿唇,後退一步,抱著琴行了個半禮:「阿虞拜見程王陛下。」

  頤殊揚唇一笑,「虞姑娘多禮了。你是要找燕王陛下嗎?他就在裡面……不過,在那之前,可否借旁一步說話?」

  此言正中姜沉魚的下懷,她倒想聽聽,此人對她究竟還有話可說。當即跟著頤殊拐了個彎,走到後院的一株柳樹下。

  風拂柳絲,蕩過湖面,撩撥起,漣漪無數。

  頤殊凝望著那些漣漪,彷彿癡了一般,就那麼靜靜地看了半天,以至於姜沉魚不得不出聲提醒:「陛下?」

  頤殊目光一悸,回過神來,再看向她時,就帶了淺淺笑意,然後,從袖中取出一個匣子,遞到她面前。

  姜沉魚伸手接過,掀開蓋子,一股奇香撲鼻而至,裡面盛著滿滿一盒子的藥膏,色澤黝黑,光亮異常。

  「這是鴉玉。」頤殊解釋道,「可接骨續筋療傷,乃吾國的秘寶之一。」

  姜沉魚點頭道:「一個以殺戮聞名的國度,其療傷的手段也自然高明。」她說的不怎麼客氣,絲毫沒有感謝的意思,因此頤殊眼底閃過一絲不悅之色,但很快隱去,笑道:「之前不知道娘娘的身份,多有得罪。」

  她喊出娘娘二字時,姜沉魚就知道自己的身份洩露了,雖然不知道是誰洩露的,又是怎麼洩露出去的,但是那些都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頤殊分明是在用這兩個字在暗示她、警告她,企圖粉飾太平。

  姜沉魚心中冷笑——世間,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

  頤殊嫣然道:「幸好也沒有釀成大錯,所以,娘娘收了我的禮物,就不要再生我的氣好不好?」

  「沒有釀成大錯?」姜沉魚很慢的重複了一遍,「一隻手一隻眼睛和兩條腿,對陛下來說,完全不算什麼嗎?」

  頤殊笑容不變,但目光卻幽深了起來,緩緩道:「當然不算。也許說起來會有些殘酷,但是,娘娘肯定沒有殺過人吧?」

  姜沉魚想起了那個死在自己匕首下的刺客。

  「娘娘如果殺過人,且殺過很多很多個人,就會知道,想要對付誰,想要誰死,誰不讓我高興了就讓他比我更難過——這些,都變成了非常簡單與容易的一件事情。」

  姜沉魚忍不住問道:「我讓娘娘不高興了?」

  頤殊抿著嘴唇,自嘲的笑笑:「其實我很慚愧,不過如果再來一次,也許我還會那麼做。我說了,當你經歷過一些很黑暗的事情後,道德啊倫理啊什麼的,對你來說就會完全不再有任何作用。婢女為我梳頭,梳掉了一根黑髮,我就可以為此毫不憐憫的掌她嘴巴;宮人與我對弈,吃了我的一顆棋,我就可以砍他的腦袋……所以,一個破了相的女人,卻成了我被某個男人在床上拒絕的理由,那麼,想要她死,也就變得不是那麼不可理解的事情吧?」

  「為什麼你能如此坦然的說出這些事情?」姜沉魚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其實,頤殊可以不承認,更不必主動提起,但她卻約了她,說了這些肺腑之言,為什麼?

  頤殊挽挽頭髮,風情萬種的一笑:「做都已經做了,有什麼不可以坦然的呢?更何況,現在橫在我們之間的隔閡已經消失了,不是嗎?你不是東璧侯的師妹,你是璧王的妃子……那麼,他用你當理由來拒絕我,顯然只是藉口而已。嫉妒的理由沒有了,我就開始發現,我挺欣賞你的。坦白說,你以王妃之尊竟然會親自前來程國,的確是大膽之極,卻也瀟灑之極。我甚至覺得,我們可以成為好朋友,你覺得呢?」

  姜沉魚靜靜地看著她。

  頤殊朝她友好的伸出手。

  姜沉魚看著她的手,然後,把鴉玉的盒子蓋上,將它遞還給她。

  頤殊露出始料未及的錯愕表情。

  姜沉魚微微一笑,很平靜地說道:「不。我們不會成為好朋友的,永遠不會。謝謝陛下的藥膏,不過,我想我的影士已經完全用不上了。」說完,轉身離開。

  頤殊愣愣地拿著那盒藥膏,丟也不是,留也不是,當即怒道:「姜沉魚!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你以為我真的是因為你的身份才怕了你的,所以來跟你道歉,要求和好?錦衣玉食一帆風順的長大的你又有什麼立場可以鄙視我嘲笑我看不起我?如果你的父親也是個衣冠禽獸,如果你的母親懦弱無能連自己都保護不了更保護不了你,如果你的哥哥們都各自心懷鬼胎對你好只是為了當皇帝,如果你經歷了我所經歷的一切事情,我就不相信你還可以這麼清高這麼在乎一個底下人的生死這麼的滿口仁義道德這麼……」

  姜沉魚突然轉頭,盯著她,沉聲道:「我拒絕你,不為鄙視不為嘲笑更不為看不起。」

  頤殊呆了一下。

  姜沉魚道:「我只是純粹的不喜歡你罷了。」說完,繼續前行,這次,再也沒有停步回頭。

  公子說,她需要等待。

  公子說,她可以任性。

  她實力不夠,報不了仇,好,她等。

  但是,等待,並不代表就是淡化,並不意味就是妥協,一盒鴉玉換不到師走今後的全部人生。她不接受這樣的和解。也不接受這樣的人成為朋友

。  母親曾說,不要輕易的去討厭別人,因為,讓對方受傷的同時,自己也會變得狹隘。

  母親說,做人要寬容。

  但是,為什麼不可以討厭?為什麼就一定要原諒?她不是出家人也不是菩薩,她只是一個普通人。

  所以,她選擇討厭頤殊,絕不原諒!

  姜沉魚抱著琴回到燕王門前,如意正好推門出來,看見她,驚喜道:「虞姑娘?你來求見我家聖上麼?我這就去通傳——」

  姜沉魚阻止道:「不必了。我站在外面說話就好。」

  如意歪了歪腦袋,目光落到雷我琴上:「虞姑娘你為什麼抱著琴來?啊!難道是特地來彈琴跟我們告別的?」

  姜沉魚微微一笑:「是。」

  「太好了!我去給你搬凳子!」如意說著匆匆跑進去,不一會兒,連同吉祥一起,搬了桌凳出來。姜沉魚將琴擺好,坐下,想了想,彈了一首《高山流水》。

  指搖、弦提、聲流。

  山之莊嚴、水之清涼,風之輕柔,情之萌動,都在她指下一一撥來。

  高山之巍巍,流水之洋洋,雲霧之繚繞,韻律之悠悠。境由琴生,相自樂起,一曲畢,令人不知今夕何夕。

  如意微張著嘴巴,久久不能動彈,等他回過神來,意識到琴聲怎麼沒有了時,就發現面前的桌凳已空,哪還有姜沉魚的身影?只有那把雷我琴,依舊擺在案上。

  「誒?虞姑娘呢?虞姑娘!虞姑娘!」他正待追上前,彰華已在屋內道:「別喊了,她已經走了。」

  「可是,她忘了把琴也帶走啊!」

  「她沒有忘。」

  「誒?」

  彰華長嘆一聲,低低道:「她此次前來,就是為了還我這把琴而已……」

  如意睜大了眼睛,想不明白。

  而這時姜沉魚已回到了璧國的驛所。

  才剛一進院,就聽到一句話:「真狡猾。」

  轉頭,見薛采蹲在一株曼珠沙華前面,旁邊再無第二個人。她不禁揚眉:「你在跟我說話?」

  「除了你,還會有誰?」薛采扯唇冷笑,又說了一遍,「真狡猾。」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薛采丟下花,站了起來,直視著她:「你為什麼要把琴送還給燕王?」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身為璧國的王妃,我私下接受燕王的琴,傳揚出去,會遭人非議。」

  「恐怕不只如此吧?」薛采朝她走近了一步,目光深邃。

  「那你以為我是何用意?」

  「以退為進。今日你還他一把琴,明日你若再問他求取其他東西,他就無法拒絕。」薛采眨了眨眼睛,「這一步絕妙好棋,我不相信你想不到。」

  姜沉魚轉了下眼珠,也笑了:「隨你怎麼說都好。」

  「所以我才說你狡猾嘛!」

  「彼此彼此。」兩人說著,並肩前行。

  姜沉魚想了想,問道:「那日你到底送給燕王的是什麼禮物?為什麼他看了禮物那麼震撼?」

  薛采挑起眉毛:「你想知道?」

  「嗯。」眼看他又要眨眼睛,姜沉魚忙道,「你可別再叫我猜!你若不告訴我,我就去直接問公子。我想,公子一定肯告訴我的。」

  薛采眼中的亮光湮滅了,哼了一聲,低聲道:「紅顏禍水。」

  姜沉魚假裝沒聽見。

  於是薛采只好回答了:「我送給他的,是一種蝴蝶,名叫『舞水蝶』。」

  「蝴蝶?」不得不說,這個答案太出乎意料。

  「燕王喜歡蝴蝶,各種各樣的蝴蝶。而舞水蝶可以說是當今世上最稀少也最美麗的一種蝴蝶,顧名思義,它生長在水旁,喜歡潮濕,因此,只在程國境內有,而一旦離了生長地,就會死亡。燕王花費了多年功夫,但每次好不容易抓到了,送到他手裡時,也都死了。所以他這次就親自來程國抓。」

  「簡直匪夷所思。」

  「其實我覺得沒什麼奇怪的,身為一個帝王,壓力太重,責任過大,如果不找點什麼樂子寄託一下和發洩發洩,很容易就崩潰。所以,對燕王而言,他迷戀上了美麗的蝴蝶;對燕國的臣子而言,他們英明的君王有個無傷大雅的小嗜好。皆大歡喜。」

  「等等,你說那種蝴蝶一旦離開產地就會死,可是你卻送了活生生的給他?」姜沉魚抓住問題的關鍵所在。

  薛采點頭:「沒錯。」

  「怎麼做到的?」

  「很簡單,連同那水一起送就可以了。」薛采說到這裡,不屑的扯了扯唇角,「所以說之前燕王之前派出的那些人都是笨蛋啊,只知道抓了蝴蝶塞到竹筒裡就回去獻寶了。一而再、再而三的死掉,找遍了原因,以為是吃的東西不對,氣候不能適應等等。笨死了……」

  姜沉魚頓時默然。

  本以為薛采遭遇巨變會性情大變的,結果,變是變了,只不過是變得更加刻薄了。

  兩人正說著話,李慶從花廳的窗戶裡看見他們,立刻迎出來,壓低聲音道:「阿虞姑娘,宜王陛下在裡面等你半天了。」

  姜沉魚微微一驚,連忙撇下薛采走進花廳,只見赫奕果然坐在廳上一邊喝茶,一邊與奉茶的侍女說笑,見她到了,放下茶杯,起身一笑。

  姜沉魚示意那名侍女退下。

  赫奕的目光在那侍女的背上留戀了半天,才收回來,感慨道:「小情的茶泡的真好,可惜啊,恐怕也是我最後一次喝她泡的茶了。」

  姜沉魚笑道:「陛下如果喜歡,以後可以多來璧國走走。我一定安排她再為陛下奉茶。」

  「好啊,如此可就一言為定了。」兩人對望而笑,笑著笑著,赫奕卻笑不出來了。

  他收了笑,深深地凝視著她,緩緩道:「我為之前的唐突,向淑妃娘娘道歉。」

  姜沉魚的睫毛不由得顫了一下,「陛下終於知道了啊……」

  「是啊。知道了……」赫奕的聲音是難以描述的一種輕軟,但聽入耳中,就變得很沉很沉,「知道的好遲。對不對?」

  至此,還能說些什麼?姜沉魚只好道:「對不……」

  赫奕伸出手指,輕輕的搖了搖:「你不需要說對不起,你根本不欠我什麼,一切……都是我……一廂情願,強施於人。該道歉的人……是我。」

  姜沉魚凝眸而笑,柔聲道:「陛下也不需要道歉。因為……陛下,給了賤妾身為一個女子所能收到的最大的讚美,我很感激,真的。」

  赫奕的眼眸由淺轉深。

  姜沉魚繼續道:「其實,我這次出宮,是不得已的。我經常會想,肯定是因為我不好,所以,才無法像其他嫁了人的女子一樣幸福。而當我做著這一切在別人看來可以說是驚世駭俗的事情時,就會難掩的悲傷。但是,幸好我遇到了陛下。陛下給與我的,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暖最美好的東西。一個人,可以被另一個人喜愛,這對他來說,是多麼大的一種肯定啊。所以我,要謝謝陛下。」

  「小虞……」

  「陛下,我叫沉魚。姜沉魚。」

  赫奕卻依舊固執,「小虞。」

  姜沉魚沉吟了一下,沒有堅持:「好,小虞。」

  「我們之間曾有過一個約定。」

  「是的,我們有約定。」

  「現在,該是實現那個約定的時候了。」赫奕說著,從袖子裡取出一物,打開來,是三枚煙花,手指那麼長,做工非常精良。

  「這是今年底下進貢來的極品藍焰,一共六枚,本是為國慶所用。我現在,把這三支給你。一支煙花代表我欠你一個願望。哪天,你要是想起來了想要什麼,就把它送到任何一家宜國的商舖,我就會知道。」

  三枚煙火,小小輕輕,但因為有了這樣一個承諾,而變得沉如千斤。

  姜沉魚默默地雙手接過,再抬睫時,眼圈就紅了。「我可以現在就用嗎?」

  赫奕意外的睜大了眼睛。

  姜沉魚將第一枚,放到他掌心上,輕聲道:「我的第一個願望,希望陛下健康。」因為,健康實在是太重要太重要的東西了。而她的公子,已經沒有了健康。

  姜沉魚將第二枚,放到他掌心上,輕聲道:「我的第二個願望,希望陛下不要難過,起碼,不要因為小虞而難過。如果,當陛下遇到了什麼事情,有點難過時,想起萬水千山之外,有一個人,希望你能快樂,那麼,就嘗試著笑一笑。您是悅帝,而要悅民,首先,得悅己。」她這一生,終歸是要負這個人了。赫奕來的太遲了……就像她對於公子而言,出現的太遲。將心比心,她不忍心傷害赫奕,就像不忍心傷害自己一樣。

  赫奕望著她,望定她,眼睛一眨不眨,彷彿這凝視的時光都是有限制的,而每一次眨眼,就會令這時光變得短暫。

  最傷情是離別時。

  尤其是,在這樣的時刻裡,姜沉魚用他所給與的三個承諾,索求的竟然都是他的幸福。

  「我的第三個願望……」眼看她要把最後一枚往自己手上送,赫奕連忙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沉聲道:「這最後一個……留給你自己吧。」

  姜沉魚抿嘴笑道:「我還沒說你就阻止,又安知這願望不是為我而求?」

  赫奕一怔,鬆開了手。

  「我的第三個願望啊……就是希望陛下能現在就陪我把這三枚煙花放掉。因為,宜國慶典之時,我肯定無法去現場看了,所以,就讓我在這裡,見識一下名聞天下的藍焰吧。」姜沉魚抬起頭,衝他盈盈一笑,「這個要求,可以嗎?」

  赫奕的眼睛濕潤了,久久後,回了她一記微笑:「好。」

  藍焰綻放。

  白晝中亦顯光華。

  而在滿天的煙花下,璧國的使車整頓完畢,車輪碾過青石,長長的隊伍浩浩蕩蕩地走向港口。

  姜沉魚透過簾子看向窗外的天空,天空青藍如斯,煙花美如雲。

  一旁的薛采湊過腦袋來看了看,然後又盯了她半天,表情奇怪。

  姜沉魚忍不住問:「你幹嘛這樣看著我?」

  「你知不知道宜王的三個承諾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只要你喜歡,你可以隨時得到百萬金錢;只要你喜歡,你可以用金子砸人砸到手酸;只要你喜歡,你可以天天龍肝鳳肚享盡這世間所能用金錢享受到的一切……」

  姜沉魚聽到這裡,撲哧一聲笑了起來:「被你這麼一說,好像就只剩下了錢。」

  「本來就是錢。放著那麼一個大財神不好好把握,笨蛋。」

  姜沉魚笑著笑著,垂下了眼睛,然後輕聲道:「我不是不知道金錢的重要性,我也不會清高的說我肯定不會需要錢,只不過……」

  薛采傾耳聆聽。

  「這個人喜歡我。小采。」她的聲音很輕很輕,眼神放的很柔很柔,用一種發自肺腑的感情道,「不計較身份不在乎得失純粹只是因為我是我,而這樣的喜歡我。所以,面對這樣的喜歡時,我沒辦法去思考別的關於後路啊利益啊之類的問題。我所能唯一做的,就是盡力去維持它的純粹。」

  薛采的眼睛深黑深黑。

  姜沉魚的臉微微紅了起來,「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能被人喜歡,是多麼多麼不容易的事情啊……」

  薛采的表情變了又變,最後冷哼一聲,別過臉去。

  車行半個時辰後,抵達海港。遠遠的,蔚藍色的海水和碧藍的天空兩相輝映,旭日東昇,海平線上紅霞一片,近一些,有海鷗清鳴,船員們揚起風帆,一時風動,錦旗飄飄。

  夏日如此美好。

  又是一個嶄新的、明豔的好天氣。

  然而,公子的壽命也隨之又少了一天。

  沉魚注視著被陽光照的五彩斑斕的水面,忍不住想:如果,如果我的喜歡,能讓公子好起來的話,那麼,我要更喜歡更喜歡他;如果,如果我不喜歡公子了,就能令他的病情好轉,那麼,我寧願放棄這段喜歡。

  神啊,原諒我這一刻如此軟弱。

  軟弱到要用這麼虛無縹緲的衡量去盼求一個結果。

  因為,我真的真的真的,好無助。

  也真的真的真的,為此悲傷。

  無論如何,請一定、一定要保佑公子,讓他好起來,好起來……

  櫻君子花,朝白午紅暮紫,盡芳華亦不過冠絕一夕。

  虞美人草,春青夏綠秋黃,數忠貞最難得緣結三季。

  船頭,號角聲響——

  船隻離開港口,馳向了璧國的方向。



惡搞番外   當穿越遇到RPG

  窗戶半開,海風吹進來,楊木雕架上的蘭花開了,一室馨香。

  姜沉魚持著毛筆,凝望著幾案上的紙張,眉間微皺,遲遲不肯落筆。

  房門吱呀一聲被人自外推開,進來的人,是薛采。

  只見他把懷中的書捲往另一張桌子上一放,然後轉身朝她走過來:「你把自己關在書房三日,做什麼呢?」目光落到那張紙上,眉毛一挑,念了出來:「罪——己——書?」

  姜沉魚嗯了一聲。

  「寫這東西做甚?效仿禹湯麼?」

  「此次使程,皇上的要求是獲取程國的兵器冶煉術秘方,和迎娶頤殊公主。這兩樣我都沒有做到,雖然現在的結局看似更好,但那是公子之功。」

  薛采輕嗤,「所以你怕回京後皇上責罰,就乾脆先自己來請罪一番?」

  「嗯。」

  「你覺得這樣做有用?」

  「正因不知,所以遲遲無法落筆。」

  薛采的目光閃爍了幾下,索性往幾案上一坐,側過身來,很近距離地仔細打量著她。

  被他那麼炯炯逼人的看著,姜沉魚不禁有些尷尬,訥訥道:「怎麼了?」

  「你此次赴程,最大的錯誤不在沒有取得秘方,也不是沒有娶到公主。」

  姜沉魚垂下眼睛,接了他的話,「我知道。我最大的錯誤是……救了宜王。」

  「所以,即使你往罪己書上寫一百條沒有完成任務的理由都沒有用,因為皇上暗殺赫奕之事是機密,根本不能外洩,你沒辦法寫到紙上去。而你能寫到紙上的,都不是問題的真正關鍵。寫了也白寫。你還是省省心吧。」

  姜沉魚鬱悶了。其實她何嘗不知道多此一舉,只是……眼看明日就要抵達璧國,她卻還沒想好該如何面對昭尹的質責。而那位不可捉摸冷酷剛愎的帝王,又會怎麼處置她呢?無法確定,因此,就滿懷惶恐。

  薛采看著她,忽然刻薄一笑:「其實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最大的優點並不是——謀?」

  姜沉魚詫異的抬眸。

  薛采的目光深邃清透,有著這個年紀的孩童所無法想像的明睿,望著她,望定她,一字一字道:「那麼多人誇你美麗,難道,這還不足以給你自信麼?」

  姜沉魚萬萬沒想到他竟然會來這麼一句,驚詫過後,臉立刻就紅了。

  薛采起身落地,淡淡道:「別忘了,豔色天下重。迷戀曦禾的皇上,亦不例外。」說完,就要走人。

  姜沉魚紅著臉瞪著他,在他跨出門檻時,忽然開口道:「你……真的只有七歲嗎?」

  薛采停步,扶住門框,半晌才回答道:「我的生日已經過了,現在是八歲。」

  「就算是八歲也不應該有這樣的智慧。簡直、簡直是多智近、近妖……」姜沉魚斷斷續續的說出這句話,本以為薛采會大怒,誰知他卻撲哧一笑,回過頭來,眉目帶笑,竟是難得一見的歡愉。

  「我有個天大的秘密,你想不想知道?」他用一種神秘兮兮的聲音如此道。

  「什麼秘密?」

  「其實……」

  「嗯?」

  「我是……」

  「嗯嗯?」

  「穿越來的。」

  姜沉魚瞬間石化。

  薛采如願以償的看到了期待中的反應,於是哈哈大笑。在他的笑聲中,姜沉魚垂首,呆了好一會兒,才再抬起頭,回視著他,緩緩道:「其實,我也有個大秘密,你想知道嗎?」

  「哦?難不成你想告訴我你也是穿來的?」

  姜沉魚搖了搖頭,「我不是穿越來的。不過……」

  「嗯?」

  「我是……」

  「嗯嗯?」

  「遊戲玩家。」

  薛采一驚,接著就看見姜沉魚的雙唇微微揚起,勾出一個格外豔麗的笑容,用天籟般悅耳的聲音道:「《禍國》是一個RPG遊戲,我是玩家,進入這個世界,挑選我想要的棋子,選擇我想追求的帥哥,營造我想要的結局。而你,也是棋子。」

  薛采石化。...<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5-16 06:34 PM

番外   易醒晨昏易醉人

  陽光從海平面上升起來的樣子,原來,和在家裡從窗口望出去的,是不一樣的。

  在家時,晨曦的到來其實並不明顯,總是等天大亮了,才意識到,有薄薄的光從天邊攏過來,落到手上,沒有溫度。

  但在海上,原本是漆黑一片的夜,突然被紅光點亮,那一瞬的絢麗,卻幾可讓人窒息。

  我忍不住會想,這樣的光,與火,其實是沒有區別的吧。

  ——同樣來的那麼直接、乾脆、驚心動魄。

  而小姐,就沐浴在那火一樣的晨曦裡,靜靜的站在船頭,凝望遠方。海風吹起她黑色的斗篷和長髮,颯颯作響,她的肌膚,透明的宛如白玉。

  這幅畫面被時光烙成了永恆,深深地留在我的腦海裡。我永遠忘不了她當時的樣子。也許,不止是我,其他人也都不會忘記。

  小姐是個美人。

  從來都是。

  我記得第一次看見她時,是七年前。當時我父經商失敗,投河自盡,丟下孤兒寡母充為官奴。我算是幾個姐妹裡命比較好的,分配到了素有善名的右相家。進府時是一個雷雨天,我在一位名叫容嬸的管事帶領下前往花廳拜見主人,剛走到門口,身後就響起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少年和一個少女用袖子擋著頭從院子那頭匆匆跑過來,少年經過我時,還重重的撞了我一下。我很疼,但在看見他那件鑲金嵌玉的衣袍後,忙不迭的將已經湧到喉嚨的驚呼聲生生壓了回去。此人非富即貴,不可得罪。

  而那少女則一邊擰著濕嗒嗒的袖子,一邊回頭喊:「沉魚,快點啊!」

  我這才注意到,原來還有第三人。

  那是個七八歲的女童,年紀比這兩人都要小,她自雨中緩步走來,裙襬不見飄蕩。父親生前最慕虛榮,恨不得養出個當世無雙的大家閨秀出來,因此,對我六個姐妹的日行舉止,都要求苛嚴,笑不露齒,行不露足——我以為自己在長年的訓練之下,已經做的很好。但此時看見這女童,方知何為真正的貴族鳳儀。

  雖然她只穿了一件素衣,挽著雙髻的頭上也沒有佩戴任何珠寶首飾,但舉手投足間無不彰顯出十二分的尊貴與教養,與她一比,先頭的那少年簡直就是個市井流氓。

  我被她的風華所震,連忙後退,讓出道路。她走上臺階,見我退讓,便抬起頭來衝我一笑。

  雨珠滴答墜落,景物本顯陰霾,可她的這一抬頭,這一笑,卻像是光,頓時映亮了整個世界。

  我忍不住驚嘆出聲,然後自知失態,連忙用手摀住嘴巴。

  容嬸轉身訓斥:「叫什麼?怎麼這地沒規矩?」

  女童好奇的望著我,睫毛沾了水,顯得越發黑亮。

  我紅著臉,低聲道:「這位……小姐,長的真好看,像觀音菩薩身邊的玉女一樣。」

  容嬸唇邊閃過笑意,但嘴上仍是訓斥:「別盡說傻話了,還不見過三小姐。三小姐,這是府裡新來的丫頭,不懂事,你別見怪。」

  「誒?昨天說是新招了一批丫頭,其中有個特別好看,就是她麼?我看看,我看看!」先前的少年本已半隻腳進了大廳了,聞言又轉回來,衝到我面前,對著我細細瞧。

  我不知所措,慌亂的看向容嬸求助。

  容嬸笑道:「哪有特別好看,也就是生的乾淨了些,人也挺機靈的,而且之前唸過書,識得字,所以帶來給夫人看看,說是收進大屋裡用。」

  少年的眼睛如同蘸了油的刷子,將我上上下下刷了個遍,然後嘴角一勾,輕佻的笑了:「是看著不錯。正好我少個丫頭,就把她給我吧。」

  我吃了一驚,還沒來得及做任何反應,第一個少女已啐道:「呸,就你還少丫頭?你屋裡都有七八個丫頭了!」

  「我說少就少,你囉嗦什麼啊!」少年瞪了她一眼,轉向容嬸,「就這麼說定了。帶她見過娘後,再領她來我屋。」

  容嬸雖面有難色,但最終躬身應了句是。

  我的心沉了下去,雖然只是初見,對這位少爺的品行全然不曉,但見微知著,從他剛才魯莽的衝過來渾然不顧走在前方的我,強行將我撞開爭路一事上,以及此刻色咪咪的看著我明顯不懷好意的表情裡,我就知道是禍非福。

  家道中落本已悲哀,若再遇到一個壞主子……

  我攏手於袖,難掩悲涼。

  女童看了我一眼,沒說什麼,逕自先進屋了。容嬸示意我也跟上。進得裡屋,但見一位三十出頭、衣飾華貴的美婦人正倚在軟榻旁與人說話。少年一邊喊著「娘」一邊跑過去,湊到榻旁。

  美婦人伸手撫平他歪了的衣領,笑道:「去哪野了?怎淋了雨?」

  「跟妹妹們放風箏去了。不想這鬼天,說打雷就打雷,說下雨就下雨!」他正在抱怨,少女已咯咯笑道:「娘啊,你不知道,剛才沉魚見天變黑,就提議回家,偏他不聽,還要繼續,結果天上突然砸下來一記霹靂,就落在他腳旁。娘你看他的褲子,被燒著了呢!」

  美婦人大吃一驚,「這可怎麼得了?沒事吧,孝成?讓娘看看……」

  名叫孝成的少年滿不在乎道:「你聽畫月瞎說,我不好好的回來了麼。」

  「你這孩子,就是貪玩……」

  「算了,娘,不提這個。我跟你說個事!」姜孝成一邊說著,一邊目光朝我瞟了過來,我心知他這是要提收我進屋的事情了,不由得咬住下唇。不料他還沒開口,一個清稚的聲音已先他一步響了起來:「娘,今天上課,夫子給我算了一卦。」

  我轉頭,說話的,正是那粉雕玉琢般的女童。

  美婦人被她吸引,好奇道:「夫子算出了什麼?」

  女童垂下眼睫,顯得有點憂鬱,「夫子說我命理與玉無緣……」

  姜孝成哈了一聲:「瞎說,咱家還能沒玉?要多少有多少!」

  「命理無玉,理念之理,非裡面之裡。」

  「有什麼區別麼?」姜孝成撓了撓頭。

  女童走到美婦面前,牽其手道:「娘,夫子說了,若是常人沒有玉,無甚大礙。但我不同,我這一生,與玉相聯極重,輕則憂心缺眠,重則血光壓頂。」

  美婦急道:「那怎麼辦?周夫子可有說如何補救?」

  女童點了點頭:「嗯。他說找兩個命裡帶土、名中有玉的辛子年生女子朝夕相伴,雖不能完全釋禍,但亦可佑一世平安。」

  「命裡帶土、名中有玉……」美婦將目光轉向容嬸,「咱們府中可有這樣的丫鬟?」

  容嬸想了想,答道:「龔帳房家的小女兒是。然後就是……」她朝我看來,「這丫頭也是。」

  姜孝成頓時警覺:「什麼?不行!娘,這個丫頭是我先看中的,不能給沉魚!」

  「你看中了?」美婦的眉頭輕輕皺了起來。

  「是啊,娘。我房裡少個伴讀丫頭,正好她又識字……」姜孝成的話還沒說完,名叫畫月的少女已哧鼻道:「就你那木疙瘩腦袋,十個伴讀丫頭都沒用,有了也是浪費。」

  「總之這個不行。」姜孝成懶得理她,直接轉向女童,「沉魚,你可不能跟我搶哦!」

  女童靜靜地望著他,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道:「哥哥,缺玉的話,我會死的。」

  姜孝成面色頓變。美婦人忙道:「沉魚,這話可不能亂說啊!」

  「我不和哥哥搶。」女童道,「容嬸,府裡沒有別的符合條件的丫鬟了嗎?」

  「這個……一時半會還真沒有。要不,我再去外頭買?」

  「買什麼,這不有個現成的嗎?」姜畫月將我往女童面前一推,「就這樣了。這個丫頭,還有龔帳房的女兒,全歸沉魚了!」

  姜孝成還待說話,姜畫月已狠狠瞪了他一眼:「是你吃喝玩樂重要還是妹妹的性命重要?」

  姜孝成嘟噥著,果然不再要求。

  美婦輕輕嘆道:「如此就這樣罷。」

  事情轉折的太快,以至於我一時之間無法相信自己又換了主子。女童朝我微微一笑,轉身先走了。我被容嬸帶去領取日需物件,然後在一個小室內看見了另一個命裡帶土、名中有玉的辛子年生少女。最後我們兩個被帶往三小姐的住處。

  那是個非常美麗的庭院。

  雪白的梨花在雨景中仍不掩麗色,恬然綻放,素潔高華,而在一枝斜伸的白梨下,是糊著上等雪紡的綠欞窗,窗旁一女童靜靜的坐著,托腮凝視遠方,靈秀難言。

  正是右相府的三小姐——姜沉魚。

  容嬸領我們進去,躬身道:「三小姐,人帶來了。這個是龔玉,這個是柳璞。」

  女童轉身,回望著我們,最後把目光落到我身上,「柳璞,好名字。」

  我連忙答謝:「謝謝小姐誇獎。」

  「夫子說我命理少玉,故而需你們二人相陪,這事,容嬸已經跟你們說過了吧。」見我們點頭,她繼續道,「夫子還說,雖求玉,但忌明。所以,我要為你們倆人改下名。唔……叫什麼名字好呢……」她想了一會兒,起身,走到書案旁,提筆寫下兩個名字:「就叫這個吧。」

  我伸頭去一看,紙上寫的是:「握瑜、懷瑾。」心中不由得小小的驚訝了一下。這位三小姐,看起來一幅柔柔弱弱的大家閨秀模樣,不想,給人起名竟是如此倨傲豪放。握瑜、懷瑾,莫非她是想讓蜀相孔明和都統周瑜都陪在她身邊不成?

  那邊,名叫龔玉的少女好奇道:「握……瑜,懷……是念瑾字吧?這跟玉有什麼關係?」

  女童還未回答,容嬸已笑道:「瑜、瑾二字,都是美玉的別稱。還不快謝謝三小姐賜名?」

  龔玉啊了一聲:「那我叫哪個?」

  女童問:「你喜歡哪個?」

  龔玉想了想:「龔握瑜、龔懷瑾……唔,我喜歡握瑜。」

  「那你就叫握瑜。」女童轉向我,目光裡笑意淺淺,「你就叫懷瑾,好不好?」

  我哪敢說不好,連忙再次拜謝。就這樣,從此右相府裡,多了懷瑾握瑜一對丫鬟,作為右相家小女的侍女,相伴伊人左右。

  說也奇怪,雖然此後有關於姜家大公子孝成的風流韻事接二連三的傳入我耳中,什麼他又看上了哪個名妓夜宿不歸啦,什麼他和某位寡婦有染啦,什麼他當街調戲誰家的少女不成啦……但是,他卻再沒找過我的麻煩。即使在府中遇見,他也只是用色咪咪又充滿遺憾的目光看看我,並無實舉。

  就此事,握瑜曾問過:「為什麼大公子每次看見懷瑾姐姐,都一幅痛不欲生的表情?」

  當時正巧二小姐畫月在場,聞言撲哧一笑:「那是當然。他看中的肥肉,臨到口卻被人硬生生的搶了去,而且那肥肉還經常在眼前晃悠,看的著吃不著,他當然痛不欲生。」

  我羞紅了臉,嗔道:「二小姐居然把奴婢比肥肉……」

  二小姐笑道:「你逃過他的魔爪,已經是萬幸,就吃點虧做肥肉又怎麼了?要知道,這府裡頭啊,也就沉魚的東西他不會動,若你是娘或者我的丫鬟,估計他也是照吃不誤的。」

  我的心格了一下。二小姐說的是大實話。的確,姜孝成作為右相家唯一的兒子,自小無法無天極受寵愛,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好色荒淫,又囂張跋扈。唯獨對沉魚這個妹妹,卻是親厚有加,所有壞毛病到了她面前通通消失。

  二小姐戳著三小姐的額頭打趣道:「你說,同樣是妹妹,為什麼那豬對我這麼壞,對你卻這麼好?真讓人看著嫉妒。」

  三小姐慢吞吞地答道:「大概……是因為我從來不叫他豬吧?」

  此言一出,當場就笑倒了一片。

  待得二小姐走後,我為三小姐梳頭時,她忽然抓住我的手,靜靜地看著我。我奇道:「三小姐,怎麼了?」

  「你跟了我,可後悔?」

  「三小姐這是說哪的話,奴婢能跟著三小姐,是奴婢的福分,別人求都求不來的,何來後悔之說?」

  「哥哥喜歡你,若當年你進了他屋,可能現在就是妾,也不用再端茶倒水當個下人……」

  我不等她說完,忙道:「可我不願去他屋!」

  三小姐不說話了。

  我咬著下唇,直視著她的眼睛,沉聲道:「三小姐……當年不也正是看出了這一點,所以才……從大公子手裡,要了我麼?」

  三小姐的目光閃爍著,放開我的手,微微一笑:「原來你知道啊。」

  「嗯。三小姐對奴婢的恩德,奴婢都記在心裡的。」

  「其實我挺對不起哥哥的。不過,如果你跟了他,可就真的毀了。比起顧全哥哥的好色之心,我想,讓一個女孩子活的開心自由些,才是更重要的吧。」說到這裡,她輕輕嘆息。

  我抿緊唇角,然後退後一步,屈膝跪下。

  「你這是做什麼?」

  「四年前,奴婢遭遇大劫,父親自盡,母親和姐姐們自此分離,天各一方,今生還能不能再見都不可知。以為那已經是痛苦的極致了,也曾想過一死了之。若不是進了相府遇到小姐,真不知我此後的人生會是什麼樣子。而我現在,穿的暖,吃的飽,還能繼續唸書識字,小姐又待我,有如姐妹一般親和……我想,天底下沒有第二個做丫鬟的,能像我這樣幸福了。所以,小姐的大恩,懷瑾此生永遠銘記,沒齒不忘!」

  「快起來。」她伸手扶我。明明比我小,但那雙手所帶來的溫暖和力度,卻讓我感到一種難言的力量,強大,卻極盡溫柔。

  「懷瑾。我需要兩名辛子年生的丫鬟,是杜撰,但命理少玉一說,卻不是假的。」三小姐有著世上最美麗的一雙眼睛:墨般的黑,月光的柔,以及……寒星般的寂寥。她說那句話時的表情我一直一直沒有忘記,而她,就用那種令我永生難忘的表情看著我,一字一字道:「希望你和握瑜,真能佑我平安,全我所缺。」

  三年後,小姐當年的批命應驗了。

  她一心仰慕的男子,幾乎成了她夫君的男子,在一夕間,因著一道聖旨而變成了路人。

  那男子溫潤如玉,世稱淇奧。

  命理少玉,原來指的……是他。

  三年後的初夏,我隨小姐同赴程國,在那,小姐再次遇到了淇奧侯。再然後,小姐隨他同回璧國。

  從盧灣到青海,三十六天。

  小姐就用那三十六天時間儘可能的與淇奧侯相處。她每天巳時去拜見他,同薛家的小公子一起坐在書房裡,下棋、彈琴、煮茶、磨墨、議事。如此一直到酉時,回房後也不休息,而是抱了大堆大堆的醫術翻看,經常一看就看到深夜。

  她從來都是個美人,可那段時間,她幾乎是毫不遮掩、淋漓盡致的讓她的美麗綻放出來,變得和海面上的陽光一樣耀眼、奪目、濃墨重彩。

  隨行的人都很驚訝,他們不知道是什麼令這位原本低調內斂的東壁侯的師妹在一夕之間改變。儘管她的臉上仍有傷疤,儘管她依舊穿黑色的大披風,但是,每個人都感受到了她的變化。

  她更憂鬱,也更明朗。

  憂鬱和明朗原本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特質,卻在同時流露在了她身上。

  當她對人微笑時,人們可以看見有花朵在她眼底綻放;而當她靜默時,又彷彿流風回雪般悲傷。

  大家全都為此咋舌,他們在私底下偷偷議論、猜測。但沒有一個人,知道真正的答案。也許只有我是知道答案的。

  而正因為我知道答案,所以,每次看見那樣的小姐時,總會很難過。

  當船隻抵達最終的渡口原州時,是一個早晨。小姐一夜未眠,快近寅時時她問我,能不能陪她一起去船頭看日出。

  我們走到甲板上,當時的海面一片漆黑,只有船頭的燈光,散發出昏黃的光,淡淡的照著眼前的一切。

  小姐就那樣站在船頭,吹著海風,一直一直不說話。

  再然後,太陽就出來了。

  一瞬間的點亮整個世界。

  在那光影交錯的瞬間裡,我彷彿看見小姐在哭,但再定睛看時,她的臉上卻沒有眼淚。她只是凝望著火燒般的海面,靜靜的看著,深深的看著,像是要就那樣看到天荒地老一般。

  「小姐,回屋吧?」

  「曾經不明白,夫子為什麼說我命理少玉,會成大傷。我以為八字之說,只與五行有關。玉這種非金非石的東西,少不少又有什麼關係呢?沒想到……沒想到啊……」 她的聲音恍惚如夢囈。

  「小姐……」

  「懷瑾,我明明已經有了你和握瑜,為什麼還是與玉無緣呢?」

  「小姐……」

  「明明不是很信命的。但是,恐怕,我真的是被詛咒了也說不定。」

  「小姐……」除了這個稱呼,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小姐轉過身來,正視著我,忽然笑了一笑,就像七年前,我初入相府那天,她從雨中抬起頭來對我笑一般。往事的畫面與此刻的景象重疊,我的眼睛忽然就濕潤了。

  小姐伸出手來,輕輕握住了我的,笑著說:「不管怎樣,我有了這三十六天。我要……感謝這三十六天。這三十六天裡,我很快樂。真的,真的很快樂。」

  「小姐……」

  「懷瑾,你看,陽光真美。」小姐注視著絢爛的大海,如此道。

  海風吹起她黑色的斗篷和長髮,颯颯作響,她的肌膚,透明的宛如白玉。

  我永遠沒有忘記這一幕。

  因為,那是小姐在海上的最後一個早晨。

  也是她得與淇奧侯同處的最後一個早晨。

  那一天後,小姐徹徹底底的失去了她命理中的玉緣。

  易醒晨昏易醉人。

  幻覺今生誤今生。



第四部 璧碎   第十九章 虧欠

  圖璧四年·六月廿四——

  月上中天,宮燈璀璨。

  嘉寧宮內,熱鬧非凡。放目四望,燈紅酒綠,歌舞昇平。後宮的妃子美人全都聚坐一堂,為姜貴人的十九歲壽誕慶生。

  主位之上,昭尹含笑而坐,顯得亦比平日裡開懷,甚至親自為壽星夾菜,直把已經受了大半年冷落的姜畫月感動的眼眶發紅,喜難自抑。

  酒至半酣,田九忽然出現,在大太監羅橫耳旁輕聲說了幾句話,羅橫面色頓變,忙上前對昭尹耳語。姜畫月見此情形,心中一沉,不詳的預感油然而升,卻見昭尹端坐椅上,表情鎮定,絲毫看不出喜怒來,反是羅橫嘴唇一張一閉間,顯得極為焦慮。最後,昭尹抬起一隻手,示意他退下,羅橫急聲道:「可是皇上……」

  昭尹又擺了擺手。羅橫立刻閉嘴,躬身退下。

  姜畫月忍不住問道:「皇上,有事?」

  昭尹的目光從前方歌舞處收回來,然後微微眯眼,眉目彎彎的衝她一笑:「沒事。今晚,什麼都比不上愛妃的壽辰重要。」

  姜畫月懸在半空的心這才落下,鬆口氣甜甜道:「皇上對臣妾真好……」一邊呢喃一邊將身子靠了過去。昭尹也不拒絕,伸手將她攬住,一同靠在描龍椅上看歌舞。如此明顯的恩寵,直把週遭所有陪襯的妃子看的咬牙切齒,暗暗心酸,不明白怎麼一夕之間,姜貴人就又開始受寵了。更有好事者忍不住想,為什麼這種場面曦禾夫人和姬貴嬪不來呢,若她們兩個來了,姜畫月就不可能獨佔風光了。但那兩人,一個聲稱玉體有恙,另一個三日前去了定國寺參佛遲遲未歸,直到壽宴終了都沒有出現。

  宴畢,昭尹自然而然地留宿在了嘉寧宮中,卻在寅時一刻,悄然起身,沒有驚動身旁酣睡正濃的姜畫月,披衣走出房間。

  門外靜悄悄的,宮人們都被打發去睡了,守夜的侍衛事先得了命令,見到他,也只是躬身行禮,沒有發出聲響。

  田九如同月夜下的一隻幽靈,站在夜風中靜靜等候,手上搭著件披風,見他走出宮門,幾乎是立刻迎了上去,將披風罩在他身上。

  昭尹邊走邊問道:「人呢?」

  「都在百言堂候著。」

  「讓你們久等了。」

  「做奴才的,等候主子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更何況,主子是因為答應了淑妃娘娘的事才不離開的,小人明白的。」

  昭尹淡淡一笑,表情看不出是歡愉還是嘲諷,就那樣不可捉摸的進了御書房,然後又從側門一拐,走進一個密室。

  密室四面無窗,卻佈置的極為雅緻,玉案長長,旁置八把軟椅,每一把椅上,都坐著一人,模樣裝束雖然都各不相同,但俱是風華正茂的男子,最年長的不過三十出頭,而年小的更是堪堪弱冠。見門開,八人紛紛起身叩拜。

  昭尹揮了下手,快步走到案旁坐下,吩咐道:「說吧。究竟是怎麼回事。」

  一人先行出列,身穿寶藍色長衫,國字臉,五官平凡,一雙眼睛卻是精銳逼人,聞言便朗聲道:「皇上,屬下等人獲知最新情報——五日後,在程王壽宴上登基的人,將不是大皇子麟素,而是帝女頤殊——而這一切,全是淇奧侯一手促成。」

  昭尹微微皺了皺眉頭,沒說話。

  另一紫衣人出列,尖臉長腮,模樣刻薄,聲音也比第一人要高細,「先前,對於淇奧侯擅自趕赴程國一事,屬下已經覺得非常不妥。而他到程國後,果然肆意妄為,擅改乾坤,將我們苦心經營多年的計畫全部破壞!」

  席間一十八九歲的綠衫少年淡淡道:「現在這樣,其實也沒什麼不好。」

  「什麼叫沒什麼不好?」紫衣人的口吻一下子變得激烈,轉身怒視著綠衫少年道,「不要忘記我們最初的初衷是什麼!並不只是要多開幾個港口,多納一點稅金,多那幾千幾萬的錢兩!在我看來,只要沒達到原來的目標,即意味著損失。而有損失,就是大大的不好!」

  藍袍人點頭道:「不錯。頤殊為帝,表面上看是與我國親善,又是開放港口又是讓利關稅,但卻與我們當初的計畫相去甚遠——我們根本就不要什麼錢財秘技,我們要的,是三國混亂,是坐山觀虎,是漁翁得利,是以戰養國,是四海稱雄!如今,淇奧侯此舉,無疑是快刀斬亂麻,將原本再好不過的混亂良機迅速銷毀,這樣一來,燕、宜兩國也跟著佔了便宜,國力勢必繼續興盛,而程國也有了休養生息的佳期。」

  一灰袍男子慢吞吞的開口道:「別忘了,女人為帝,是大禍端。」

  綠衫少年不冷不熱的插話道:「提醒各位一點——永遠不要小看女子。」他勾起唇角,笑了笑,「更別小看頤殊。別且不說,光憑她能讓淇奧侯出手幫她——試問,換諸於在座諸位,有幾人能夠做到這一點?」

  紫衣人冷笑:「所以我才說此舉有問題!於情於理,淇奧侯都不應該扶植頤殊,可他偏偏就扶植了。而且,是在沒有知會聖上的前提下擅自決定的。他,究竟想的是什麼?」

  此言一出,滿室俱寂。

  異常詭異的安靜裡,昭尹隨手取了案上的一支毛筆把玩,眾人齊齊將目光對準他,等他表態,可他卻偏偏不表態,只是輕佻了下眉,道:「繼續說,別停。」

  於是紫衣人只好繼續道:「皇上,並非屬下對淇奧侯有所偏見。他這些年來為皇上所辦的事也的確是盡心盡力。但,正因為他之前表現的太好,所以導致皇上對他的倚重也越來越多,給他的權勢也越來越大。放目四國,天下皆知璧國群臣,以淇奧侯為首;再看國內,百姓更是對他膜拜如神。他雖不掌控軍權,但如今的幾名大將,都是由他舉薦提拔;他雖不干涉文吏,但兩屆科考,都是由他主持……不知不覺中,他已門人無數,不知不覺中,他已施恩遍野,不知不覺中……他已成了,一枝獨秀啊。」

  昭尹的眼角幾不可察的跳了幾下,但依舊默不作聲。

  紫衣人深吸口氣,長嘆道:「皇上,縱觀歷史,臣子權勢過大、聲望過高,必會導致動亂。當一個人被推到某個高度時,無論他的本意有多麼純粹,無論他的理想有多麼平凡,都最終抵不過時勢二字。想高祖劉邦當年不過一區區亭長耳,其父亦斥其『無賴』,誰能想他此後會一統中原,甚至擊敗戰神項羽?陳勝吳廣,本是貧農,卻可亡了大秦天下;太祖匡胤更是由禁衛軍長一路飛昇為殿前都點檢,最後黃袍加身,奪了後周的政權……皇上,這種歷史我們還聽的少麼?」

  「注意你的言辭。」灰袍男子冷冷道,「項羽自驕,秦王昏庸,周主無能,豈可與吾皇相提並論?」

  「好,不說古人。就單以前護國大將薛懷論,當年對先帝亦是赤膽忠肝,赴湯蹈火,對皇上更是盡心扶植,全力維護……結果,又怎樣呢?我們難道還需要第二個薛懷?」紫衣人說著,犀利如針的目光從眾人臉上掃過,眾人表情各異。

  綠衫少年沈默半晌,抬起頭,回視著紫衣人道:「你說了這麼多,而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淇奧侯,目前為止,做錯了什麼?」

  「他未得允許就偷偷赴程,此錯一;他不顧皇上的初衷,平息程亂,此錯二;他扶植了一個不笨的新王,此錯三。光憑這三點,就足以讓他死一百次。」說到這裡,紫衣人眼中忽然閃過一抹猥褻之色,冷笑道,「如果這三點不夠,我還能舉出更多來,裡面甚至包含了這樣一條——他與淑妃交從過密。據暗探回報,自從他與淑妃碰頭之後,兩人就形影不離。」

  綠衫少年面色微白,終於無言。

  千古帝王最忌諱臣子覬覦自己的東西,而且關於那位姜淑妃,從名義上說,原本就應該是淇奧侯的妻子,只不過中途被皇上一道聖旨給強行搶了。這種情況下,皇上的用意已經很明顯,做臣子的更當避諱才行,可他卻仍不顧彼此的身份與伊朝夕相處——真不知淇奧侯是真的太坦蕩,所以毫不顧忌;還是故意向皇上示威。

  紫衣人見眾人沈默,可見都認同了他的話,於是就轉向昭尹,躬身道:「皇上,屬下與淇奧侯並無私怨,如今群起攻之也並非是故意針對侯爺。我們只是皇上的謀士,為皇上思慮最周全的帝術,防患於未然,是我們的職責之一。而我們大家一起商討後的結果,都認為——淇奧侯的權勢太大了。已經大到可以影響帝位。是時候削弱他了。否則,等他繼續壯大,恐怕到時候想再抑制,就來不及了。而且,皇上對侯爺的專寵,雖然目前還沒出現大的隱憂,但難免會引起其他朝臣不滿。上天降雨,講究的是要雨露共沾,若總是只下一處,該塊土地是肥沃了,其他土地卻會因缺水而荒蕪。皇上要三思。」

  昭尹將毛筆架在指尖,以拇指輕撥筆端,那毛筆便在他指尖飛旋起來,他一遍遍的做著那樣的動作,顯得專注卻又漫不經心。

  紫衣人和藍袍人對望一眼,藍袍人開口道:「屬下知道皇上欣賞侯爺,侯爺的確是個百年不出的人才,屬下等也絕無那種『如此人才,非聖上所能駕馭』的意思。養虎時,一味飼餵並不能讓老虎真的對人言聽計從,什麼時候該賞肉,什麼時候該鞭子,兩相交替,才是訓獸之方。皇上給侯爺這隻老虎的肉已經太多,是時候該給個鞭子小懲一下,讓它不至於忘記,誰才是它的主人。這樣,他下回,才不至於再不事先知會一聲,就偷偷跑去擅自行事。」

  紫衣人補充道:「也就是說,其實扶植誰為帝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事先請示皇上。只有皇上點頭了,他才能去做。皇上若不點頭,他就絕對不可行!」

  「喀」的一聲,拇指撥弄的力度發生偏差,導致毛筆從昭尹的中指上滑脫,就那樣掉到了長案上,骨碌碌的一直滾啊滾的,滾到案尾。

  ——正好從在座的八位謀士面前一一滑過。

  八人目光閃動,對於這個很難說清是無心之失還是刻意之舉的狀況,暗自揣度。

  然後便聽得一聲嘆息,從弧線輕薄,卻又優美難言的雙唇間輕輕溢出,他們的聖上,終於將目光從筆上收回來,平視著眾人,緩緩開口道:「最後一次。」

  八人互相對望。

  昭尹站了起來,沒什麼表情的再次輕聲重複了一遍,彷彿是在對他們發令,又彷彿只是在自言自語:「最後一次。」說完,拂袖離座,直把八人全都弄得面面相覷,一頭霧水。

  待得昭尹走出百言堂後,又過了許久,才有一個聲音打破寂靜,怯怯開口:「皇上說的最後一次,是……什麼意思?」

  綠衫少年淡淡道:「我想,皇上是想說,這是他對淇奧侯的最後一次縱容與不追究吧。」

  藍袍人擰眉:「也就是說……」

  紫衣人陰森森的接下他的話,「也就是說,淇奧侯下次再犯這種錯誤之時,就是他的毀滅之期。」

  堂中某支蠟燭哧地跳起幾朵燭花,令得光線乍亮的一瞬,亦令得堂前懸掛的烏木匾額上,綠漆陰文的「百言堂」三字,顯得莫名詭秘。

  而這時,昭尹已走到御書房外的長廊上,抬起頭,看向空中的下弦月,一隻烏鴉恰好飛過,啊啊的叫了兩聲。

  田九緊隨其後,聞聲手指輕彈,那烏鴉就發出一聲慘叫,從空中跌落,正好掉到昭尹足前半尺處。

  「小人這就去處理掉。」田九飛速上前正要拾撿,昭尹已一腳踩到烏鴉身上,面色平靜的走了過去。田九的身形頓時僵住,抬眸觀摩主子的表情,那張在月夜下顯得比往日更蒼白的臉,因為沒有笑容,而顯得不可捉摸。

  「皇上?」他小心翼翼的開口。

  月夜下,昭尹的五官被染上淺淺的銀輝,眼瞳深黑,在俊美邪魅之外,呈展出一種難言的清愁。

  他就那樣仰著頭,望著天上的月亮,默立許久後,說了六個字——

  「朕要去看曦禾。」

  寶華。

  兩個蝶體大字,雕琢於翡翠匾額之上,四角各鑲有一顆龍眼大小的夜明珠,點綴著底下的紫檀高門與白玉石階。

  拾級而上,彎彎曲曲七重璧廊後,是琉璃為壁、水晶為地的屋宇。縱已入夜,但依舊燈火通明,依稀有絲竹聲從大廳處傳來,聽不真切。

  昭尹卻沒有往那邊走,而是沿著碧林小道拐了個彎,進了後院。相比前院的喧鬧,後院則一片靜謐。

  兩位宮人正坐在迴廊盡頭的臺階旁小聲說話,見他出現,俱是一驚,正待躬身行禮,他卻已掀了雪紡竹簾走進去。

  月光從大開著的窗戶照入,映得滿室寂寥。

  寂寥的光影裡,一女子擁被而臥,長長的黑髮像瀑布一樣散在枕旁,她閉著眼睛,呼吸綿長。

  昭尹走過去,腳步很輕,幾近無聲。

  月光落在曦禾臉上,她的睫毛與鼻翼下落了淡淡的陰影,熟睡中的五官,看上去因平靜而柔和。

  昭尹坐到床邊,對她凝望半晌,眼底像有什麼東西化開了,變得深邃和柔軟。他伸出手指,輕輕撫摩著她的嘴唇,小心翼翼,遲遲停停。

  於是曦禾就勾起唇角露了點笑意出來。

  昭尹目光閃動,也隨之笑了。

  「別鬧……」 曦禾嚶嚀,微側了側頭。

  昭尹俯過身去吻她,曦禾一邊笑一邊無意識的揮手,呢噥道:「別鬧了……小紅。」

  昭尹的動作頓時僵住。

  月光如紗。

  紗下的美人膚似象牙,五官明麗。尤其此刻,笑意深濃,縱然還未睜眼,縱然仍在夢中,但眉梢眼角,蘊了道不完的銷魂,揚起數不盡的風流,美的傾國傾城。

  他維持著那個彎腰的姿勢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慢慢的重新收回來。再看向床上的曦禾時,目光深處一片冰寒。

  曦禾似乎意識到什麼,眉心微蹙,醒了過來。看見他,有點驚訝,又有點茫然:「皇上?」話音未落,昭尹已手臂一長,將她緊緊抱住。

  曦禾下意識的掙扎,昭尹放輕了力度,但沒有鬆開。曦禾便不再掙扎,懶懶道:「今晚不是姜貴人的壽宴麼?你不在她那待著,跑我這來幹嘛?」

  「朕想你了。」

  「哈?」曦禾挑起了半邊眉毛,於是說是驚訝,不如說是譏諷。

  昭尹將頭埋入她頸旁,深吸口氣,夢囈般地喃喃道:「曦禾……曦禾……朕的曦禾……」

  曦禾的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些什麼,但終歸沒有說出來。

  「你知不知道朕第一次見到你是什麼時候?」

  曦禾撇了撇唇角,「難道不是在新進的宮女集體去拜會薛皇后的那天嗎?」

  昭尹搖了搖頭,「不是。朕在那之前就已經見過你,知道你了。」

  曦禾眸中閃過一絲異色,表情頓時警惕了幾分。

  「那是春寒料峭的三月,你在湖邊洗衣服,穿的很單薄,鼻子和手都凍得紅紅的,然後從身後摸出一壺酒,喝了幾口,再接著幹活……」昭尹說到這裡,鬆開手,將自己和她拉出一小段距離,見曦禾表情茫然,他便笑了笑,無比溫柔的撫摸著她的頭髮道,「你當時很專注的在洗衣服,完全沒有看見路旁馬車裡的我,但我卻隔著車窗一直在看你,一直一直看著,從那時候起,我就對自己說,一定要得到你。」

  曦禾露出厭惡之色。

  昭尹沒有被她的表情氣到,反而笑了一笑,「你可知道為什麼?」

  曦禾沒有回答。

  昭尹的目光透過她望向遠方,淡淡道:「朕自有記憶以來,看到最多的情形就是娘親在洗衣服。她出身卑微,父王一時興起臨幸了她,後來就忘了。同階的宮女對她又是嫉恨又是嘲諷,紛紛落井下石,總是派她去做最苦最累的活。她生性柔弱,對一切都逆來順受,大家把衣服丟給她,她也就乖乖的去洗了。天太冷,她的手腫的像饅頭一樣,裂了好多口子,一沾水就鑽心的疼,為了消抵疼痛,她就去廚房偷酒……」

  曦禾定定的望著他,這一次,是徹徹底底的怔住了。

  她自去年入宮以來,受盡恩寵,可以說是後宮裡和昭尹相處時間最長的一個,卻也是第一次聽昭尹說起自己的童年往事。

  月影婆娑,昭尹的臉因為背光的緣故看不清晰,只有一雙眼睛,又是深邃又是明亮,收斂起平時的陰笑後,反而呈現出一種難言的悲涼。

  「她喝完酒後就會變得很快樂,會一邊唱歌一邊洗衣服,她長得不算好看,但是歌聲卻美極了。每當我聽到她的歌聲,就會忘記我們有多麼不幸。可是,偷的多了,廚子們就發現了,他們用世上最難聽的話罵她,用東西丟她,她就拉著我拚命的跑啊跑,我不知道宮外的同齡人都是怎麼樣的,但是想來,那個時候的我,和街頭的小叫花子,其實是沒多少區別的。」

  曦禾低聲道:「難怪你那麼喜歡姬忽……」

  昭尹的目光流轉著,橫看了她一眼。

  「姬忽的歌唱的很好,不是麼?」

  昭尹揚唇輕輕一笑,搖頭道:「不……不,與那無關……姬、姬忽她……不一樣。她和你們,都不一樣……」

  曦禾冷哼一聲,露出不以為然之色。

  昭尹握住她的手,繼續道:「我九歲那年的冬天,有一天早上娘親出去洗衣服,我在屋子裡等她,等啊等啊,等到天黑她都沒有回來。於是我就出去找,結果發現她暈倒在河邊,一半身子都浸在了水裡。我抓她的手拚命搖,一直叫,她卻怎麼也不醒。我覺得好害怕,生怕她就這樣死掉離我而去。偶爾有宮女太監走過,我向他們求助,但沒有人來幫我,一個都沒有。最後我沒辦法,就回屋找了塊木板和繩子,把娘翻到木板上,再用繩子綁好,一點一點拖著繩子拉回屋。從河邊到小屋一共是五百步的距離,我拖了整整三個時辰。沒有月亮,只有薄薄的燈光,從很遠的地方透過來,我一邊拖一邊發抖,連哭都哭不出來。」

  「她死了嗎?」

  昭尹凝視著曦禾的眼睛,沈默了好一會兒,才回答道:「如果你是指當時,沒有。」

  曦禾抿了抿嘴唇,「那……後來呢?」

  「她在床上拖了整整十天,才去了。」

  曦禾啊了一聲,不再說話。

  「那十天裡,沒有一個人來看她,當然,也沒有人來看我。太陽一點點的升起來,再一點點的落下去,影子沿著門縫一點點的移動,很慢很慢。我看著那些影子,恍恍惚惚的想為什麼我會遭遇那樣的命運,我是皇子啊,擁有當今世上最高貴的出身,為什麼會遭遇這樣的童年?為什麼太子荃他們可以錦衣玉食一呼百應,而我連拉娘親回家都沒有人施以援手?為什麼別的妃子病了有御醫專門伺候,而我娘在床上苟延殘喘了整整十天,卻沒有一個人過問?這個世界為什麼這麼不公平?為什麼要如此對待我和她?我……我……」昭尹的拳頭慢慢的握緊,聲音一下子放得很沉,「我不甘心!」

  曦禾靜靜地看著他,表情複雜,半天才道:「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為、什、麼?」昭尹很慢的將這三個字重複了一遍,忽然陰森森的笑了起來。曦禾心中一緊,每當昭尹這個樣子笑時,就意味著有人要倒楣了,不詳之兆油然而生。

  果然,昭尹的下一句就是:「若干年後我終於知道了我為什麼會遭遇那一切、過的那麼苦的真正原因,而那個原因其實很簡單,只有兩個字——想知道嗎?」他突然一把扣住她的胳膊將她整個人都拖了起來,然後在近在咫尺的距離裡一個字一個字道:「姬、嬰。」

  曦禾重重一顫。

  「姬嬰!是姬嬰讓我的童年那般不幸,是姬嬰搶走了我本該幸福的人生!所以,當我知道一切的罪魁禍首原來是他後,我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派人監視他,去看看那個真正的天子驕子究竟過著怎樣一種和我截然不同的風光生活!」昭尹說到這裡,眼中忽然露出迷離之色,看著她,看定她,眸色再次變得很哀傷,「然後我就……看見了你。我看見了你,哦不,朕看見了你,曦禾。朕在那一天,看見了你。」

  曦禾的眼圈頓時紅了起來,沙啞著聲音道:「姬嬰怎麼對不起你了?」

  昭尹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逕自道:「你當時已經是姬嬰的情人,而且,你偏偏在洗衣服,用和娘親同樣的方式,喝酒驅寒……那一刻朕覺得命運如此卑鄙,卻又如此慷慨。它搶走一個,再還朕一個。所以,幾天後,朕召姬夕入宮,跟那老匹夫說,朕要他兒子的情人。」

  曦禾倒抽口冷氣,顫聲道:「所以,三月廿九、杏子林、姬嬰……」

  「三月廿九,姬嬰寫信給你,讓你在杏子林中等他,但卻遲遲沒有出現。你久候不至,生氣回家時,就發現你爹已經一紙賭契將你賣給了人販張。第二天你就進了宮……」

  曦禾整個人都開始發抖,「是你安排的……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昭尹一眨不眨的盯著她,「是。」

  曦禾想也不想就揮手打了過去。昭尹也不躲避,只聽「啪」的一聲,臉上頓時多了五道紅印。

  「你!你……你……」曦禾赤足跳下床,氣的幾乎喘不過氣來,捂胸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要拆散我和姬嬰?為什麼?他究竟搶了你什麼?他不是輔助你登上帝位的最大功臣嗎?他不是你最信賴依仗的臣子嗎?他……」

  昭尹冷冷地打斷她:「你以為,他是為了什麼才輔佐我成為新帝的?」

  曦禾一呆。

  「你以為,姬家又是為了什麼不幫勢力最強的太子荃,不幫素有賢名的晉王,不幫才智過人的弘王,獨獨幫一個出身寒微無權無勢毫無特長的我?」他每問一句,就朝曦禾逼近一步,曦禾退至牆角,再無可退,最後一聲尖叫,滑倒在地。

  而昭尹,就那樣居高臨下的看著她,目光森寒如劍、如冰,如世間一切犀利的鋒刃,「那是因為他欠我!曦禾,你的小紅欠我實在太多太多,所以,只能連你也賠給我。但是,即便賠上了你,他欠我的,也遠遠不夠,遠遠不夠!」

  是多少年前,一盞孤燈照著暗室,照著那人眉目癲狂,衝他嘶喊——欠我的,欠我的,你一生一世都虧欠我的!

  姬嬰頂著一頭冷汗醒過來。

  心臟劇烈的跳動著,彷彿隨時都會破膛而出,身體卻是完全靜止狀態,宛如沉在泥潭中,無法動彈。

  他張大了嘴巴,大口大口的呼吸,但卻依舊感覺不到空氣的力量,只覺得自己快要窒息。

  就在這時,床簾被人一把拉開,與此同時一隻手緊緊扣住了他的胳膊,另一隻手將冰涼的藥瓶壓到他唇邊,苦澀的液體一經湧入,空氣彷彿也跟著湧進了鼻腔,窒息的感覺瞬間散去,他這才得以鬆緩下來。

  入目處,是薛采眉頭微蹙的小臉,「你被魘著了。」

  姬嬰喘息著,目光因剛剛經歷劇痛而有些渙散。

  薛采將藥瓶收回去,突又回身,問了個問題:「小紅是誰?」

  「嗯?」姬嬰微微一怔。

  薛采睨著他:「你剛才叫了這個名字。」

  姬嬰垂下眼睛,尚未表態,薛采又道:「算了,不用說了。」說著,繼續前行。就在他掀開擋風簾時,姬嬰開口道:「大千世界,芸芸眾生,名字可謂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特質。所有人都用相同的名字喚你時,那名字便成了你的象徵。然而,總有一個人,對你來說與眾不同,因此,也就會用不一樣的名字稱呼你。」說到這裡,他停了一下,唇角微微上揚,淺淺一笑,「小紅,就是我那個特殊的名字。」

  薛采靜靜地看著他,眸光閃爍。

  姬嬰的眉毛蹙了蹙,繼而又舒展開來,神情帶了點難得一見的羞澀,顯得越發溫柔:「這個稱呼是不是很古怪?」

  「不古怪。」薛采答道,「你本就喜歡紅色。」

  這下輪到姬嬰驚訝:「何以見得?」世人皆知淇奧侯喜白,連聖上都以白澤相賜。

  「當年右相壽宴上,我問你要一個扳指,你不肯給。那個扳指,就是紅色的。」

  姬嬰的笑容淡了下去,眉睫濃濃,一瞬間,染上悲涼。

  耳鼓深處輕輕悸動,彷彿有聲音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隔了一輩子那麼遙遠。那聲音說——

  「我叫你什麼好呢?我啊,才不要叫你公子,那樣太遙遠;也不要叫你姬嬰,那樣太普通;更不要叫你姬郎,那樣太矯情……我要用跟這世上所有人都不一樣的名字來稱呼你,這樣才能證明我對你來說,也跟這世上的所有人都不一樣。我對你來說,是與眾不同的,對嗎?我的……小紅。」

  「啊哈,你的眉頭皺起來了,眼角也在抽搐,你不喜歡這個名字麼?為什麼呢?你不喜歡紅色?可是,紅色卻是我最喜歡的顏色呢。最最喜歡了。我用我最最喜歡的顏色,來稱呼我最最喜歡的你,這樣一想,你是否就會接受了呢?我的……小紅。」

  「我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但是每次看見你,心裡都暖暖的。當看不見你時,只要想著你,也就不覺得怎麼冷了。剪枝、折花,叫賣的過程原本枯燥漫長,但是,想著你的模樣想著你跟我說過的話以及又將要說什麼樣的話,時間,就變得好快,嗖的過去了。多麼神奇,為什麼人的生命裡,會出現這樣的奇蹟呢?明明什麼都沒有改變,但只因為多了一個人,從此,每天的陽光都是新的,每天的空氣都是香的,看見的陌生人也都變得親切和順眼……你是不是傳說中的仙人,對我施展了不可思議的法術?從而讓我變得這麼快樂和幸福。我的……小紅。」

  「我真高興你出身貴族,家世顯赫。咦,你好像有點驚訝,你不高興了麼?聽我說完嘛。我好感激上天對你這麼偏愛,讓你一出生就擁有這世間最好的東西——被出類拔萃的文士所教導,被上流風雅的文化所薰陶,它們令你學識淵博、視界開闊,謙恭雅量,站到了凡夫俗子們因缺乏條件而終其一身都無法企及的高度上。你的出身成就了現在的你,所以我現在才會遇到這麼好的你,所以我好高興。我的……小紅。」

  「我的……小紅。」

  「我的……小紅。」

  那聲音盤旋著、迴繞著,重複著。一遍一遍,每個字的發音,都是那麼的清晰,而說話者當時臉上的表情,一顰一笑,一挑眉一眨眼,猶自鮮明。

  這世間,最銷魂是「特別」二字。

  當你遇到一個特別的人時,當這個人對你說的對你做的全與其他人不一樣時,就註定了她將成為刻骨銘心。

  尤其是,那年那時,那般天真。

  姬嬰沈默片刻,披衣下榻,推門,外面夜涼如水。

  「這月光,照著程國,也照著璧國。」

  面對他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薛采半點驚訝的樣子都沒有,淡淡接道:「但璧國的月光之下,才有主人牽掛的東西。」

  姬嬰聽了之後,表情卻越發沉重了,又過了好一會兒,才轉身,直視著薛采的眼睛道:「有我的。是否也有你的?」

  薛采垂下眼簾,低聲道:「我沒有牽掛的東西。」

  姬嬰深深地看著他一會兒,才重新仰起頭望著天上的下弦月,喃喃道:「沒有也好。因為,一旦有了,就割捨不下了。一如我此刻,竟是如此……如此的想回家。」

  他頓了一下,再次重複道:「我想回家了,小采。」

  薛采的眼神閃爍了幾下,也跟著寂寥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5-16 08:03 PM

第四部 璧碎   第二十章 虎子

  八月初一。

  夜月如鉤,光影幽幽。

  月光透過紗窗,映進船艙,照著幾案上的書卷,或攤或疊,而在淩亂的書案中央,姜沉魚正以臂做枕,昏昏入睡。

  一本醫術被她的手肘碰到,從案頭滑了下去,落到地上,發出「啪」的一聲。她頓時驚醒過來,揉揉眼睛,輕喚了聲:「懷瑾?」

  房內靜悄悄的,無人回應。

  再看桌上的沙漏,剛過丑時,半夜三更這種時候,懷瑾不可能外出,難道睡的太香,所以沒有聽見?

  姜沉魚直起身,走向屏風後的內室,見懷瑾坐在床旁的地板上,倚在床頭一動不動。她不禁笑了笑:「怎麼坐地上睡了?懷瑾,醒醒,去床上休息吧……」手指剛觸及對方的肩膀,懷瑾就整個人撲地倒下。

  姜沉魚大吃一驚,還沒來得及低呼出聲,臂上一緊,緊接著,頸上一涼,雙手已被反擰到身後,再不能動彈半分。

  與此同時,一個無比熟悉的聲音緊貼著她的耳朵悠悠響起:「虞氏,好久不見了啊……」

  姜沉魚的心沉了下去——頤非。

  遠遠的從書案處傳來的燈光照到她身後,勾勒出挾持者的面容,眉長入鬢,眼帶桃花,笑起來時只有一邊的唇角上揚,顯得邪魅又刻薄,不是別人,正是在程國內亂時遁水逃走的三皇子頤非。

  沒想到他竟然在璧國的船上!

  更沒想到他竟然跟著自己的船隻進了璧國的疆土!

  他想幹什麼?

  「怎麼?很驚訝?」頤非吃吃的笑,「頤殊在程國境內布下天羅地網抓我,卻不知我早已跟著你們的官船出了邊境。你不想知道我是怎麼上船來的麼?」

  姜沉魚竭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回答道:「我只是驚訝既然你已經在船上潛伏了這麼久,又為什麼要在最後一夜功虧一簣出現在我面前?」

  頤非哈了一聲,俯下頭,貼的很近,聲音低低軟軟,宛如情人的囈語:「當然啊……是因為……我想你了呀。虞氏,你可知道,這些天來,每日在暗中看著你和你那位了不起的侯爺大人出雙入對、眉目傳情的樣子,我可嫉妒死啦……」

  姜沉魚面色微白。

  頤非嘖嘖嘆道:「連我這個局外人都如此嫉妒了,你說,萬一此事傳入你那位更了不起的夫君耳中,他,會不會比我更嫉妒呢?」

  姜沉魚被刺激到,下意識的掙扎,頤非立刻加重力度,將她扣住,沉聲道:「別動!我可不想真弄疼你!」

  姜沉魚只覺視線開始模糊,連忙眨眼將淚意強壓下去。

  「對嘛,這就對了,乖乖的,不要反抗。不然,不只是你,還有你的婢女,還有躺在隔壁間那個半死不活的暗衛,恐怕都有生命之憂。」頤殊說著,伸出手撫摸她的臉,目光閃動道,「我就說區區一名藥女怎會有你這樣的氣度風華?只是我猜了無數種可能,就是沒想到,原來,你竟是璧國的皇妃。昭尹那小子真不懂得憐香惜玉,竟然派自己的女人出來出生入死,看來他是真的一點都不在乎你啊。既然不在乎你,當初又為什麼非要從姬嬰那裡搶了你呢?」

  姜沉魚咬住下唇,看來頤非在船上潛伏的這些天,已經把她的一切都探查清楚了。而此時此刻,被挾持,被侮慢,被頤非用那麼輕佻的語音說出她最不願意回想的過往,說不刺痛是假的,說不憤怒是假的。但,如果露出半分痛苦的模樣,恐怕就正遂了這個小人的心願吧。

  姜沉魚打定主意,絕對不讓頤非如願,因此睜大眼睛平視前方,素白的臉上沒有表情。

  見她這個樣子,頤非輕輕一笑,親暱道:「真倔強呢……不過,這麼倔強的你,還真是讓人喜歡啊……」說著,朝她面頰上吻了過去,嘴唇輕移,一點一點的、緩慢而色情的貼近。

  眼看他的嘴唇就要移到她唇上,姜沉魚終於開口道:「你既然有求於我,就不得輕薄我。」

  頤非的動作停了一下,挑眉,「什麼?」

  姜沉魚繼續注視著前方,很平靜的一個字一個字道:「否則,今日我所受的羞辱,明日必定十倍百倍的要回來。別忘了,這裡是璧國。而璧國,是我姜家的地盤。」

  頤非眯起眼睛,盯著她看了半天,最後,鬆開了手。

  姜沉魚連忙轉身,後退幾步,靠到艙壁上,戒備的望著他。兩人久久對望,頤非忽然彬彬有禮的伸手做了個邀請的姿勢:「請坐。淑妃娘娘。」

  姜沉魚又盯了他好幾眼後,才伸手把旁邊的一把椅子拉過來,原地坐下。手在袖中,可以鮮明的感覺到在不停顫抖。一時間有點沮喪又有點氣惱,無論自己如何聰明,但因為身為女子,面對那樣的猥褻時,就完全處於了下風。

  頤非睨著她,悠悠道:「看娘娘的樣子,恨不得殺了我似的。」

  「不,我不想殺你。」姜沉魚故意陰森森地道,「我只想找十七八個人來,把你剛才對我做的事情全在你身上重做一次。」

  「哦?那可是我的享受……」頤非的話還沒說完,姜沉魚已補充道:「每個人都是兩百斤以上的大胖子,十年沒洗澡,剛從泥地裡滾過,還嚼著大蒜和生魚……」

  頤非的眉毛揚起一個古怪的弧度,望著她,目光閃動似笑非笑。

  「對了,還要全是男人。」姜沉魚說完這句話後,自己先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

  頤非卻沒有笑,定定地望著她,輕輕道:「若你能如我所願,便讓你如此解氣了,又何妨。」

  姜沉魚怔了一下。昏黃的光影裡,頤非站在厚重的帷幕旁,身穿灰布衣衫,做璧國的普通隨從打扮,不復從前風流張揚的模樣。而在摒棄了輕佻狂放的外相之後,不過也只是個單薄的十九歲少年。

  光從他身後照過來,勾勒出瘦瘦一道。

  姜沉魚垂下眼睛,低嘆道:「你上錯了船,也求錯了人。」

  「此話怎講?」

  「你不應該上璧船。你若去燕,可借千軍;你若去宜,可賒萬金;但你卻來了一無所有的璧。此其一。我父雖是右相,但手無實權;我雖是帝妃,但不受寵愛。你不去求別人,卻來求無權無勢的我。此其二。你兩樣俱錯,所以又怎能如願?」

  頤非凝視著她,許久,才淡淡一笑,也拉過一把椅子懶懶坐下,悠悠道:「娘娘真的知道我所求者是什麼嗎?」

  「除了皇位難道還有別的?」

  「皇位?」頤非像聽見了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話一樣,哈哈大笑起來。姜沉魚不禁微微皺眉——這樣子笑,不會被外面的人聽見麼?看來不只是他,他那三個了不起的侍衛也一同來了,此刻就在門外把風,故而頤非才敢如此有恃無恐。

  頤非邊笑邊道:「娘娘啊娘娘,枉你冰雪聰明,卻看錯了小王呢。小王要的,可不是皇位,不但不是皇位,我反而要以皇位為禮,求見一個人。」

  姜沉魚腦海裡突然蹦出了一個答案,而頤非,很快就把那個答案說了出來:「我要請娘娘牽線,讓我見昭尹一面。」

  流沙如水,沙漏的折光映得彼此的眉眼,明明滅滅。而臥室之內,一片靜謐,連呼吸聲都幾乎微不可聞。

  明明是一瞬間就已明瞭的禁忌,但在確認時又無法肯定。牽一髮而動全身,姜沉魚在心中暗暗地問自己:這個忙是要幫,還是不要,是能幫,還是不能?

  頤非為什麼會找昭尹,原因太簡單了——他只能找昭尹。

  自從赫奕和彰華雙雙為頤殊捧冠後,四國聯盟就已宣告建立。如此一來,要說服赫奕和彰華改變陣營,明顯十分困難。只有國主沒有親自到場的璧國,可以算是這一結盟陣營中最薄弱的環節。想要破壞盟營,就得從此處下手。

  而且,比起赫奕和彰華來說,昭尹明顯更容易說服。因為——

  「娘娘在想——為什麼?為什麼我不找富得流油的宜王,不找雄才偉略的燕王,卻獨獨要找根基尚淺的璧王?」頤非支起一隻手輕撫自己的左眉,笑容裡,滿是嘲弄,「自然是因為——相比其他兩個皇帝,璧王要更貪婪。」

  貪婪。

  沒錯,就是這個詞。

  想起那位少年君王總是笑眯眯但笑意從不抵達眼睛的臉,姜沉魚下意識的打了個寒顫。

  「早在去年,璧王就已和我大哥暗中通信,說好助他稱帝,並以八色稀鐵等物相贈。沒想到我那個不成材的哥哥,轉頭就把計畫告訴了頤殊,並把那鐵也送給了頤殊。」

  姜沉魚想到了被潘方弄折的槍頭。

  「我大哥一直以為頤殊是真心幫他,所以什麼都仰仗著她,結果反被頤殊利用,夥同你那位了不起的淇奧侯謀了他的勢力奪了他的位。如果我沒猜錯,淇奧侯此舉,璧王事先是不知的。」

  姜沉魚的心慢慢的往下沉:其實她隱隱也猜到過這種可能性,但見姬嬰始終一幅胸有成竹若無其事的樣子,也就放下了擔憂,然而此刻被頤非特地提出來,頓覺重重壓力,撲面而至。

  頤非眨了眨眼睛,「所以,娘娘覺得,還有什麼人會比一個憤怒的帝王更容易挑撥?又有什麼人會比一個的貪婪帝王更加容易說服?」

  姜沉魚素白著臉,沉聲道:「但你憑什麼認為我會幫你?」

  頤非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收了笑,帶著幾分鬱靜的凝視著她。

  姜沉魚繼續道:「正如你之前所說的那樣,淇奧侯是我的心上人,我為什麼要幫你去讓皇上因程王突然換人一事而遷怒我的心上人。」

  頤非的瞳孔開始收縮,久久,方道:「這樣的話,你還真的敢說啊……」

  「我有什麼不敢的?」姜沉魚盯著他,冷笑,「你以為我為什麼好好的皇妃不當,偏要當一個隨時可以被犧牲的謀士?你以為我為什麼要以弱女之軀趕赴這場政治漩渦,九死一生?你以為我是為了什麼要現在在這裡被你這樣輕薄刁鑽無禮的對待?」

  頤非眯起眼睛,聲音壓得極低極慢,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的從齒縫間吐出來,「為了姬嬰?」

  姜沉魚幾乎是毫不猶豫的回答道:「是!所以,我不會幫你牽線,我不會做有損於姬嬰的任何事情。聽清楚了,我、不、會。」

  頤非的目光掠向一旁地上的懷瑾。

  姜沉魚立刻補充道:「就算你用我的貼身侍女和暗衛的性命來威脅我也沒有用。他們若因我而死了,我大不了把命賠給他們,但不會做的事情,我還是永遠不會做的。」

  頤非的表情變得很古怪,因太複雜而難以解讀,盯著她,很長一段時間不說話。

  光影裡,坐在椅上的少女眉目如畫,睫毛濃密,眼神清亮,唇角緊抿,柔弱卻堅毅,宛如夜明珠般閃閃發亮。

  頤非的眼瞳由淺轉濃,最後輕輕一嘆,「你叫姜沉魚,沉魚落雁的沉魚?」

  「你不是已經知道了麼?」

  「你是庚子月丙丑日辰時三刻出生的。今年不過十五歲。」

  姜沉魚覺得他問的奇怪,不由得暗自戒備:「你究竟想說什麼?」

  頤非以手撫眉,微低下頭,肩頭聳動的笑了,邊笑邊搖頭嘆道:「人生如棋,果然半點不假。去年春時,我曾與你父約見濱州,琴酒獻策讓我娶了他的女兒,彼時心高,不肯將就,若早知遇見的會是你……」說到這裡,聲音漸低,不復可聞。

  姜沉魚的臉騰的燒了起來,一方面固然是萬萬沒想到自己和頤非之間竟然還有這麼一層淵源,另一方面卻是被父親和頤非曾有暗中接觸這一事實所震撼。再細想自出使以來父親的態度,明明身為璧國的臣子,卻沒有跟著皇上一起幫麟素,也沒有跟著姬嬰幫頤殊,怎麼看都有點太置身事外了。如今看來,莫非父親意屬的皇子是頤非?!而頤非之前不僅暗中取得了宜國的支持,也和父親談妥了某些條件?

  一個接一個的疑問自心頭冒出來,越想越覺得可怕,她抓緊自己的手,感到一種由衷的惶恐——命運,如此強大的、複雜的、令人畏懼的命運啊……

  姜沉魚垂下眼睫,再開口時,聲音裡就帶了幾許疲憊,「所以,你之所以能那麼順利的潛伏在我們船上,是因為有我父親暗中幫忙?」

  「呵呵。」頤非只是笑,但那笑,無疑已經證明了一切。

  「所以,你查出了我的真實身份,深夜過來找我,讓我帶你去見昭尹,因為斷定了我無法拒絕?」

  「呵呵。」

  「我如果拒絕,我父與你私通之事就會曝光,皇上知道了必定震怒,到時候我們姜家就成了第二個薛家。」

  「呵呵。」

  姜沉魚揪住自己的袖子,柔軟的絲綢在她指下扭曲變形:「我父行事一向慎密,但卻留了這麼大的一個把柄給你……看來,這不僅僅只是你的意思,也是他的意思吧?」

  頤非這一次,沒有再笑。只是靜靜的看著她,眼神輕軟,帶點憐惜。

  姜沉魚的目光沒有焦距的落到地上,光滑的柚木地板被陰影重重籠罩,就像她的人生,明明渴望曙光到了極點,但卻被各種各樣的東西牽扯著、纏繞住,不得解脫。

  她的父親,看似懦弱,庸碌無為。

  但一個真正無能的人,怎麼可能成為堂堂璧國的右相,一當七年?期間經歷過先帝暴斃、太子戰死、昭尹奪帝、薛家滅門等一系列風浪,看似毫無作為,卻始終四平八穩。

  一個無能的人,又怎會秘密訓練那麼多暗衛,將勢力滲透到了每個國家的每個地方?

  她的父親,其實遠比她所看見的、知道的、想像的更加厲害。

  厲害到,此刻要用一個外人來逼她做出抉擇。

  一想到這一點,心,就疼的難以遏制。

  父親此舉無疑是要跟姬家作對,所以,他在逼她,逼她拋棄公子,全心全意的維護家族。

  「這一天……」姜沉魚開口,聲音幽幽,「果然,來了呢……」

  「我怕公子娶了我,是禍不是福。」

  那是多久前的擔憂,隨著時光沉澱成了詛咒,變成刻骨鮮明的劫難,來到了眼前?

  「因為我是姜家的女兒。」

  她姓姜,名叫,姜沉魚。

  「一旦兩家起衝突時,我怕,我會犧牲公子選娘家。」

  一語成讖。

  命運。

  這般強大的、複雜的、令人畏懼的命運。

  旭陽從海面上破雲而出,晨曦在一瞬間,繽紛絢爛。

  姜沉魚立在船頭,凝望著火焰一般的晨曦,瞳仁中,跳躍著和晨曦一樣的光。

  「小姐,回屋吧?」身邊的懷瑾如此道。

  姜沉魚開口,聲音恍同夢囈:「曾經不明白,夫子為什麼說我命理少玉,會成大傷。我以為八字之說,只與五行有關。玉這種非金非石的東西,少不少又有什麼關係呢?沒想到……沒想到啊……」

  「小姐……」

  「懷瑾,我明明已經有了你和握瑜,為什麼還是與玉無緣呢?」

  「小姐……」

  「明明不是很信命的。但是,恐怕,我真的是被詛咒了也說不定。」

  「小姐……」懷瑾的模樣,已快要哭出來。

  姜沉魚轉過身,正視著她,忽然笑了一笑,然後輕輕握住她的手道:「不管怎樣,我有了這三十六天。我要……感謝這三十六天。這三十六天裡,我很快樂。真的,真的很快樂。」

  「小姐……」

  姜沉魚轉過身,注視著絢爛的大海,一字一字道:「懷瑾,你看,陽光真美。」

  陽光真美。

  然而,這一次,帶來的不是希望的曙光。而是要焚燒一切的湮滅。

  一記霹靂劃破長空,濃黑的雲層頓時裂開了一抹猩紅,緊跟著,大雨潑天而降。

  姜沉魚掀起窗簾,仰首遠眺,身後懷瑾道:「海上的天真怪,早上還豔陽高照的,這會兒就下暴雨了。」

  遠遠的江邊烏壓壓站了一群人,統一的青衣紅傘,顯得格外矚目。姜沉魚看了他們一眼,轉身取過案幾上的捲軸,懷瑾連忙上前幫她將捲軸展開,裡面乃是一幅璧國的地圖。

  懷瑾打量著地圖道:「我們馬上就到回城了。回城的現任城主可是衛玉衡呢。」

  「衛玉衡?」

  懷瑾掩唇笑道,「小姐不記得啦?他是五年前名震帝都的武狀元啊。『豈肯屈富貴,髮妻不相離』說的就是他。」

  姜沉魚啊了一聲,頓時想了起來——

  五年前,衛玉衡以十八歲風華正茂之姿,一舉奪得嘉平廿六年的武狀元。同文狀元一起朝拜天子時,百官齊驚豔:他身穿紫衣,銀甲高冠,鳳目龍姿,硬是將週遭的一干文弱書生全都比得黯然失色。

  那一年御花園中玉蕊瓊花盡數開放,盛景如雪,卻不及他在花叢中的拂袖一笑。

  左相家的獨女宣琉對他一見傾心。左相便懇求先帝招之為婿。孰料錦陽殿前,衛玉衡公然拒婚,原因只有四個字——有妻杜鵑。

  宣琉對他癡迷,願以千金之貴二女同侍一夫,但第二日,當衛玉衡攜其髮妻杜鵑晉見朝聖時,所有人望著那個女子,再也說不出半句話來。

  因為——

  她是一個瞎子。

  荇樞嘆曰:「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罷。罷。罷。」

  這三個罷字,斷送了左相千金的一腔癡念,成就了貧賤夫妻情比金堅的一段佳話。但是也為衛玉衡此後的官場失意,埋下禍根。荃尹之爭中,左相尋了個藉口將他下放,從此,衛玉衡再也沒能返回帝都。

  不得不承認,但凡風雲人物,想要名揚天下,都少不得地利二字。因此,離開帝都的衛玉衡縱然英才尚在、義膽尤存,卻再沒能做出什麼大作為來。久而久之,大家也就都忘記了還有這麼一個人……姜沉魚想到這裡,不禁有些感慨,而在她的感慨中,船隻馳到江邊,緩緩靠岸。

  岸上邊聲連角起,回城的迎賓之樂,竟與其他地方不同,充滿了肅穆蒼涼之意。

  一人站在列隊陣前,見船隻著陸,便上前一步,抱拳行禮道:「回城衛玉衡恭迎諸位大使。」

  雨幕陰霾,紅傘輕旋,傘下的男子頭一抬,眉一揚,便像是有一道光落到了他臉上,彈指剎那,雋永持恆。

  大雨嘩啦啦的下著,四下裡,鴉雀無聲。

  紫衣銀甲,天生絕代。

  五年歲月,幾度春秋,官運低迷,前程黯淡,卻沒能損及他的風儀分毫。

  他就那樣撐著一把紅傘,沐浴在大雨之中,表情淡然,宛若天外客。

  片刻後,一聲輕笑悠然而起,廣袖白衣的姬嬰步出陣列,回了一禮:「有勞玉公。」

  這四個字,仿若一把神奇之鎖,剎那間,靜謐解了,失態化了,眾人的神也回來了。姬嬰向衛玉衡引介了江晚衣和潘方之後,眾人便陸續開始下船,跟隨迎賓的隊伍前往驛所。

  大雨滂沱,城中道路坑坑窪窪,極不好走,車輪不時陷入泥中,幾番周折,等到驛所時,眾人腳上全都沾滿了泥漿。

  懷瑾忍不住低嘆道:「看來玉公這幾年過的果然落魄啊……」

  姜沉魚挑了挑眉:「此話怎講?」

  「你看城中建築,大多都是十餘年的老建築,陳舊不堪。道路又如此泥濘難走,可見在城建方面,不是不做,而是無錢可做。」

  「你焉知那錢不是被他貪污了的?據我所知,國庫每年可都有給各城撥銀助建。」

  懷瑾搖頭道:「不會!玉公絕不會!一個寧可得罪左相也不拋棄盲妻的正直之人,是不會做貪污那種齷齪之事的!」

  姜沉魚見她難得一見的嚴肅,便笑了笑,不再繼續往下說,隨著人群走進驛所。說是驛所,其實不過是一排瓦房,比較老舊,幸好打掃的很是乾淨,庭院中還栽種了許多植物,鬱鬱蔥蔥,沐雨而開,為住所增色不少。

  姜沉魚經過其中一排植物前時,輕輕咦了一聲。

  江晚衣回頭,「怎麼了?」

  「菊花蓮瓣。」

  此言一出,不止江晚衣,前方的姬嬰和薛采等人也紛紛轉過頭來。

  所謂的菊花蓮瓣,其實屬於蘭花的一種,因花瓣形似菊花,又最早栽植在劍湖蘭苑而得名,乃蘭中瑰寶。而此刻庭院中的這株,顏色更是純正,花瓣起蝶,聯開多達20瓣以上,更是極為罕見、稀中之稀!

  江晚衣忍不住蹲下身輕撫了一下花葉,眼中滿是驚嘆:「此花從來都是冬末春初開花,而現在已是夏季,竟然還可以得見……」

  「不止如此,」姜沉魚伸手一指,「看,那邊還有睡火蓮。」

  不遠處的池塘裡,幾朵紫蓮嫣然盛開,花蕊是明豔的鵝黃色,越到邊緣,顏色越深,最後過渡成紫。一眼望去,只覺顏色斑斕,好不美豔。

  菊花蓮瓣、睡火蓮,平日能得見其一已是造化,此刻竟在同個地方看見,而且還生長在這麼不起眼的瓦房前。恐怕那些從圍牆外走過的行人們,做夢也沒想到,一牆之隔,便已是終身之憾。

  姜沉魚忍不住問道:「此處園丁是誰?」

  衛玉衡回身,淡淡道:「此間花草,全是內子親手栽種。」

  四周起了一片驚嘆聲——眾所周知,他的妻子是個盲女,而一個瞎子竟能種出無數巧匠愁破了頭都種不好的稀世之花,怎不令人震撼?

  「那麼夫人現在何處?可否許我拜見?」姜沉魚解釋道,「是這樣的,家母壽辰即至,又極愛蘭花,若能求得栽植之法……」

  衛玉衡的眉心微蹙了一下,低聲道:「病臥榻中,不便見客。」

  「這樣啊……」姜沉魚難掩失望之色,只得後退幾步,隱沒在人群中。

  姬嬰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會,轉身繼續前行,於是一干人等跟著他緩步進屋。

  屋內的宴席已經擺好,眾人依次入座,依照慣例,姜沉魚還是坐在江晚衣旁,江晚衣見她低頭斂目,有些悶悶不樂,便湊過身小聲道:「我等會尋個機會替衛夫人看病,帶你同行。」

  姜沉魚聞言抬頭一笑。

  那邊,衛玉衡斟滿了酒,敬向姬嬰道:「侯爺遠途歸來,玉衡謹代表邊境山城,敬侯爺一杯。」

  「玉公請。」姬嬰回禮,將酒飲下,眉心幾不可察的動了一動,但轉瞬消逝,面色如常的笑道,「一別經年,翰瑜院中,玉公當年親手種下的那棵海棠樹,也已長的有兩丈餘高了。」

  衛玉衡原本正經有餘輕鬆不足的臉,因這句話而起了些許笑容,感慨道:「當初買來的是株病苗,所有人都說長不大。」

  「我還記得言翁為了那棵樹與你打賭……」

  「哈哈!言睿號稱當世第一智者,博聞強記,見識不凡,他認定的事物,本不會出錯。可惜,他萬萬沒有想到……」

  「他萬萬沒有想到,不但有一個嗜花如命的武狀元,而且,這位武狀元還有一位精於花藝的妻子。在你們兩人的精心照料之下,那棵海棠樹愣是活了過來。」

  「是啊……」衛玉衡說著,將目光微微放遠,他本就生的俊美不凡,此刻舒開了眉毛,放柔了眼神,揚起了笑意,便顯得更加風度翩翩,「翁老打賭輸了,在我家中足足待了半年,將他生平所著全都刻在了竹簡之上。離京時,別的都可以丟下,唯獨那些書,怎麼也不捨得丟,只好雇輛牛車慢慢馱,為此還延誤了十日才到回城……內子至今還留著那些書簡,日日翻讀。」

  姬嬰挑眉道:「若是我,延誤上十個月也是要帶上的,翁老親自刻的書簡,當今天下恐怕也只有這麼一部了……而他自兩年前封筆遠遊後,就與所有人都失去了聯繫,也不再有新作問世,真是令無數人翹首以盼、扼腕嘆息。」

  「封筆?」衛玉衡吃了一驚。

  「嗯。」

  「為何?」

  姬嬰沈默了一下,才垂睫答道:「據說與其弟子葉染有關,但個中真由,無可得知。」

  聽到葉染的名字,姜沉魚微微錯愕了一下。葉染是曦禾夫人的父親,雖是言睿的徒弟,卻是最不成器的一個,終日酩酊大醉,昏昏度日。言睿對這個徒弟,想必也是嫌棄之極的,沒想到末了,竟是因為他而封筆的?真是意外啊……

  衛玉衡卻並不怎麼驚奇,只是呢喃了句:「葉染啊……他還好麼?」

  「葉公……」姬嬰的聲音轉為低沉,「已於去年仙逝了。」

  衛玉衡的眼神一下子迷離了起來,默默地出了好一會兒神才道:「也好。」

  姜沉魚心裡好奇之極,只盼他二人再多談一些,誰料衛玉衡卻沒再往下細說,只是招了招手吩咐下人們上菜。

  菜餚端上來,很簡單的兩素兩葷,眾使臣一路上見慣了酒池肉林的宴請接待,此刻見一共才四道主菜,不禁都有些愕然——回城真的寒酸至此了麼?

  衛玉衡卻絲毫沒有羞愧之色,很鎮定地說道:「這些都是內子精心挑選的,侯爺嘗嘗看,可還合口?」

  「好。」姬嬰提筷。眾人見他開動,便也紛紛動筷,結果不吃不知道,一吃嚇一跳。看似普普通通的菜餚,入口竟是齒頰生香,美味無比。

  衛玉衡介紹道:「這道水煮煙筍,乃是用本城最出名的早春山的璧筍所做。工藝不難,就是需要每年開春便上山摘筍,壓乾後用煙火薰制窖藏,留到夏季取出,重新烹飪才能保持原味不損、生脆鮮香。」

  姬嬰讚道:「好吃。」

  「第二道魚香茄龍,就比較麻煩了,首先將茄子洗淨去皮,打上蘭花刀後在中間串一竹籤,然後浸入特別調製的鮮水中,一刻後取出瀝乾,裹上脆皮粉糊,下入油鍋,炸到定型後撈出,待油八成熟時,再下一次小炸,待得外脆內嫩,抽去竹籤。最後還要調製魚香醬汁,摻入腰果末澆上。這才算真正完成。」

  姬嬰笑道:「看來玉公不止嗜花,對食之一道也研究頗深啊。」

  「另外兩道清蒸魚、鴛鴦錦菜羹,我就不多細說了,免得有搬弄之嫌。」衛玉衡這番解釋完畢,眾人頓時刮目相看,原本覺得寒磣簡陋的菜餚,立刻變得稀罕起來。大魚大肉天天都有,但這等極品佳餚,就跟屋外的奇花一樣,不可多得。一時間,讚嘆聲此起彼落,吃的津津有味。

  姜沉魚心中卻是無比明白:這位玉公,分明是劍走偏鋒,出奇制勝。他這麼做無非兩種理由,要不就是刻意投姬嬰所好,巴結上司;要不,就是真的山窮水盡,手無閒財,只能在味道上狠下功夫。再加上眾人在船上顛簸困頓了一個月,一直吃不到新鮮的蔬菜水果,此刻甫一下船,就能嘗到如此味淡鮮美的食物,自然覺得更加好吃了。

  照她看來,第二種的可能性要更高於第一種。

  一念至此,不禁有些唏噓——若當年他不拒婚,現在,恐怕成就會更甚於潘方罷?但再看一眼屋外的花卉,和案上的菜餚,又覺得,娶妻如此,夫複何求。

  那位杜鵑夫人,實在是太有過人之處了……

  接風宴在一片其樂融融的祥和氛圍中結束,衛府的下人們正要引眾人去客房休息時,江晚衣輕拈了下姜沉魚的袖擺,對衛玉衡道:「在下淺悉醫術,如不嫌棄,可否為尊夫人看看?」

  衛玉衡怔了一下,才道:「侯爺的醫術冠絕天下,玉衡亦有耳聞,只不過……內子雖頑疾已久,但並無大礙,不敢勞煩侯爺金體……」

  姜沉魚心中訝異:要知道江晚衣今非昔比,身份尊貴,雖然他自己並不想擺架子,但想要被他親自診治,須得是王侯將相之流。區區一邊塞小城的城主夫人,若非機緣巧合,是怎麼也不可能請得到這樣的神醫的,沒想到素來愛妻的衛玉衡,竟然想也沒想就把這天上掉下來的好事給回絕了。

  而江晚衣,顯然比她更吃驚,不解道:「不麻煩,於我只是順手之勞而已……」

  「還是謝過侯爺美意了,真的不用了……」正在推謝之際,一約莫五十出頭的灰衣老嫗快步行來,邊走邊道:「那邊的可是東壁侯江大人?」

  衛玉衡看見老嫗,面色微變,「梅姨,你怎麼來了?」

  叫做梅姨的老嫗匆匆走到江晚衣面前,福了一福道:「我家夫人,有請江大人。」

  江晚衣揚起眉毛:「你家夫人?」

  衛玉衡苦笑道:「正是內子。」

  「江大人,這邊請——」梅姨躬身做了個請的姿勢。江晚衣看向衛玉衡,衛玉衡露出無奈之色,後退了一小步,於是江晚衣便給姜沉魚使了個眼色,背起藥箱起身。

  姜沉魚跟在他身後,走出大廳,心中疑惑不已。衛玉衡幾次推脫,顯見是不想讓江晚衣為夫人看病,沒想到杜鵑自己反而遣了僕人來請。

  有趣。

  看來,今夜留宿回城,還會遇到很多有趣的事情呢……  



第四部 璧碎   第二十一章 夜棋

  一路西行,穿過一排圍牆後,原本石子鋪就的小徑就改為由木板鋪制,兩旁各有扶欄,板下空心,走上去吱吱有聲。

  而每隔一定距離,欄板的銜接處就會鑲嵌著一盞明燈,與尋常的燈不同,下是燭火,上是精油,那油也不知是什麼調製而成,一經薰點,便散發出淡淡幽香。

  此刻夜雨稀疏,熏香沁脾,景緻越發怡人,屋舍未見精美,但一木一花,一簾一椅,皆於細節處見心思。

  木廊盡頭,是兩間小屋。

  姜沉魚遠遠就聽到一種很有規律的唧唧聲,待得走近一看,原來是一個女子在織布。

  房門大開,那女子背對來客,坐在機杼前,淺青色的粗布衣衫,墨青色的長髮,細細軟軟的披在衣上,像水流,像光束,分明是靜止的場景,卻流瀉出一種微妙的動感。

  光這麼一個背影,姜沉魚便肯定——毋庸置疑了,此人必是杜鵑。

  在街談巷議的那些傳說裡,杜鵑從來都不美貌。她不是一位美人。但這樣一個出身貧寒而且還瞎了雙目的女子,卻能令衛玉衡那樣的男人為了她而捨棄公主、捨棄前程,必定有其特殊的地方。

  而這特殊,大概便是源自她如此安靜卻又靈動的存在吧。

  明明雙手和雙腳都在做著機械行的織布動作,但看上去依舊好沉靜;明明顯得很沉靜,但又讓人感覺她身體的每處地方都在說話,都在表達。

  如此矛盾,卻又如此和諧,渾若天成般集中在一個人身上。

  姜沉魚忍不住想,從小到大,見過的女子眾多,有美貌如曦禾者,有賢慧如薛茗者,有高雅如姬忽者,有嫵媚如姐姐者,更有妖嬈如頤殊者……然而,像杜鵑這樣的,卻還真是頭回遇見。

  正想著,機杼聲停了下來,那女子悠悠站起,回身,彎腰行禮:「民女杜鵑,拜見侯爺。」

  江晚衣忙道:「夫人快請起。」

  燈光映上杜鵑的臉龐——十分消瘦的一張臉,眉淡唇薄,雙目呆滯,毫無神采。比起背影的靈動,這張臉,顯得好生平庸,毫無靈性。難怪當初宣琉悲傷欲絕,因為她以相府千金之貴、閉月羞花之容,最終不止輸給了一個瞎子,而且還是個不好看的瞎子。

  杜鵑道:「梅姨,看座。給那位姑娘也搬一把。」

  姜沉魚忍不住問:「夫人怎知還有一個我?」她的腳步聲已經放的夠輕,為什麼杜鵑竟會知道還有第三人在場?而且,還一語道破是位「姑娘」?

  杜鵑揚唇笑了笑,「我每日都要從門前的那條木廊上走上十餘回,四年來,已將每一塊木板的聲音都牢記於心。來了多少人,是個怎麼樣的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能辨出七八分。如果我猜的沒錯,姑娘是個體態窈窕、舉止端莊的美人。因為,你的腳步很輕、很穩、很正,行走時,裙襬沒有太多的摩擦音,顯見受過極為良好的教育。」

  姜沉魚為之歎服。而杜鵑接下去又道:「不僅如此,而且我猜姑娘的身份也一定很高。因為,我讓梅姨去請侯爺,照理說,即便他會帶人同來,也應該是打下手的下人,或者學徒。那樣的話,你就應該走在他後面。可是姑娘卻是和侯爺並肩而來的,由此可見,姑娘身份之貴,必不在侯爺之下,所以,才讓梅姨一同看座。」

  姜沉魚心頭一驚,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沒注意,的確是跟江晚衣並肩走來的。

  身為瞎子,洞悉力卻比有眼睛的人還要犀利精準,這位杜鵑夫人,果然不是普通人。她心中欽佩,忙道:「夫人過譽了,我不是什麼貴人,只不過是東壁侯的師妹而已,因自小倍受寵愛,故而少了禮數,敢與他並駕同行罷了。夫人快請坐,聽說夫人病了許久,師兄他正想為您看看呢。」

  杜鵑笑道:「也好。如此便多謝侯爺了。」

  江晚衣將藥箱放下,姜沉魚熟練的在一旁幫忙,取出軟墊放在杜鵑腕下,做好一系列準備工作之後,江晚衣在椅上坐下,為伊搭了一會兒脈後,原本略顯凝重的表情舒緩了開來,淺笑道:「夫人有點體虛,倒無其他大病,多多調理,應該無礙。」

  姜沉魚有點意外,她原本以為衛玉衡不肯讓他們給妻子看病,是因為妻子的病有其他什麼隱情,沒想到,竟然真的沒什麼要緊的。難不成是自己多心了?

  耳中聽杜鵑道:「那就好。我本就沒什麼大病,只不過回城氣候陰冷多風,雖然來了這麼多年,卻仍不能適應,經常體乏易疲。不過,我的性子又是天生的閒不住,一日不修剪花枝,就覺得有什麼事情沒做完,睡不踏實……」

  姜沉魚嘆道:「夫人的花藝真是生平僅見呢……」

  杜鵑立刻將臉龐轉向了她,一雙沒有神采的黑瞳眨也不眨的望著她,幾乎是帶著幾分灼熱的期盼道:「姑娘喜歡那些花嗎?」

  「嗯,非常喜歡。尤其是那株菊花蓮瓣……實不相瞞,家母最喜歡的就是蘭花,院中也種了許多,但是說到傳說中的菊花蓮瓣,卻是心中所憾,找了許多年,想了許多法子,都不可得見。因此,之前我在前院看見菊花蓮瓣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沒想到世上真有人種出了這等稀世奇花,而且,還是完美到無可挑剔的一株……」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杜鵑已一把握住她的手道:「那就給你吧!」

  「哈?」

  杜鵑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收手笑了一笑:「名花贈美人。能教出姑娘這樣的女兒,令堂想必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女子,那麼,那盆菊花蓮瓣送了她,也算是名劍英雄相得益彰。」

  「不不不,這怎麼行呢?」姜沉魚萬萬沒想到這位杜鵑夫人竟然豪爽至此,想也沒想就把天底下最珍貴的花送給了初次見面的客人,雖然她心中很想要,但仍是做了拒絕,「君子不奪人所愛,夫人為那盆花也不知費了多少心血精力,我怎能平白無故的收你如此重禮?萬萬不可……」

  杜鵑再次伸出手,輕輕的握住了她的。與姜沉魚的手不同,杜鵑的手上有很多繭子,那是常年勞作留下的痕跡,而她,就用那雙寬厚的、溫潤的,佈滿老繭的手,撫摸著姜沉魚膚滑如玉、吹彈可破的手,眉宇間似有感慨無限:「重與輕,不過是旁人的眼睛。不知為什麼,一聽你的聲音,我便好喜歡你,總覺得跟你有緣,所以,於我而言,送怎樣的禮物給自己投緣的朋友,都不算重。你若是執意不收,反倒是怠慢了我,莫不成以我這樣粗鄙的身份,不配給姑娘送禮?」

  姜沉魚一聽這話可就重了,不由得有些惶恐,這時江晚衣出來解圍道:「師妹你就收下吧。若覺得心中有愧,就尋思著回一份禮物給夫人好了。」

  姜沉魚心中苦笑,這話說的輕巧,但一時間叫她去哪找能夠回贈的禮物?更何況,能與那種又是名貴、又是脆弱的花卉價值相等的禮物,根本也不會太多。

  杜鵑輕拍拍她的手背,柔聲道:「侯爺說的沒錯,其實姑娘現在就有可以幫到我的地方呢。」

  姜沉魚忙道:「夫人但請吩咐。」

  杜鵑輕輕地喚了聲梅姨,梅姨會意,轉身進了內屋,不多會兒,端出一樣東西來。姜沉魚定睛一看,居然是個棋盤。

  梅姨將棋盤放到桌上,杜鵑道:「除了種花和紡織,其實我還很喜歡下棋。但因為眼睛不便,所以下起棋來時總是比常人要慢許多,為此玉衡總不耐煩陪我玩。而府內的下人又都不會,外人我又不方便見,可以說,自從四年前來到回城,我就沒下過棋了。如果姑娘真要謝我送你那盆花,那麼,可不可以陪我下一局?我聽下人們說,姑娘是來使中棋藝最好的一個,還曾贏過宜王。」

  姜沉魚汗顏,果然人就是不能太過顯擺,她當初為了救赫奕故意與他在船上通宵下棋,沒想到竟就流傳到了回城城主夫人的耳朵裡。

  不過下棋倒不是什麼難事,人家都肯以花相贈,這等小要求又怎能推脫?

  「如此,我便獻醜了。」姜沉魚坐到棋盤對面。杜鵑轉向江晚衣道:「侯爺累嗎?如果侯爺感到疲倦,就請先回房休息吧。因為,我下得很慢,雖然是一局而已,但是沒準會到天亮也下不完呢。」

  江晚衣還未回答,姜沉魚已笑道:「師兄對棋藝一竅不通,要他留在這裡,對他可是折磨啊。」

  江晚衣歉然道:「自小愚鈍,遇到這些需要算計動腦的就很頭疼。所以,請恕我不能奉陪了。」

  「那好。梅姨,送侯爺回去。」

  梅姨送走了江晚衣後,姜沉魚看著棋盤,再看看缽裡的棋子,正在思忖該如何跟一個盲人下棋時,杜鵑開口道:「我眼睛不便,就要勞煩姑娘幫我擺子了。」

  「哪裡的話,應該的。」

  「那麼,不介意的話,讓我先走好嗎?」

  「當然可以。」

  「好,那麼第一步就是——」杜鵑深吸口氣,緩緩道,「天元。」

  姜沉魚豁然一驚。

  ***

  江晚衣跟著梅姨走出西院,一陣大風突然吹來,手中的紙傘傘骨頓時斷了兩根,大雨一下子灌下來,瞬間就濕了大片衣襟。

  「好大的雨。」他感慨道。

  「是啊,」梅姨在身後幽幽道,「今晚上這雨,是停不了嘍……」

  江晚衣聽她聲調怪異,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正好一道霹靂劃過濃夜,照的梅姨的臉一片青藍,原本慈眉善目的五官,也被陰影扭曲的變了形。

  「你……」江晚衣沒能說完下面的話,後頸突然受到重重一擊,暈迷倒地。

  煩躁的腳步聲,從左至右,又從右返左,如此重複了好幾次,細細碎碎。

  姬嬰的眉毛動了動,自書間抬起眼來,望著聲音來源處輕嘆道:「你吵到我了,小采。」

  噪音的製造者——薛采,這才停下踱步,回身一臉警惕地說道:「有問題。」

  「有什麼問題?」姬嬰將手中的書翻過一頁。

  相比他的雲淡風輕,薛采則顯得異常浮躁:「如果我知道是什麼問題,就不是問題了。」說完走到窗邊,啪的推開窗子,外面的風雨頓時嘩啦啦吹進來,案上的紙張四下飛散。

  「你聞!」

  「聞什麼?」

  「你不覺得,這些花香的太過分了嗎?」

  姬嬰忍不住笑了,抬起一隻手輕摩眉梢,「我竟不知——原來你還討厭花。」

  薛采嘟囔了一聲。

  「和你不同,我喜歡花。」姬嬰索性合上書本,起身也走到窗邊,望著夜雨中依然怒放的花卉,眼神溫軟,「我覺得花是一種很奇妙的生物:它們最初只是普通的葉芽,毫無特點,也不起眼,但是一旦綻放,就會美麗盡展,顯得格外與眾不同;而且那美麗又很快就會凋零,本來是遺憾,卻因為會結出最最重要的果實而有了另一種高度上的價值……」說到這裡他停了一停,眸色深深,似有氤氳,如夜月下霧氣瀰漫的幽湖,令人看不出真實的表情。

  片刻後,姬嬰輕輕將窗合上,低聲道:「不過你說的對,此處的花……的確香的有些過分了。」

  薛采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輕哼道:「是吧?沒想到,衛玉衡的膽子還挺大的。」

  「未必見得就是他。」姬嬰走回案旁,以食指輕叩桌沿,低頭沉吟。

  薛采用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地望著他。

  姬嬰側頭,看見他這幅躍躍欲試的神情,不禁笑了:「考考你,當一個人身陷困境時,該怎麼辦?」

  「判斷目前的困境究竟是什麼,以及怎麼脫離困境。」

  「那麼,依你看,目前的困境是什麼?」

  「此地詭異,不宜久留。」

  「怎麼個詭異法?」

  薛采豎起三根手指,「第一,我們的守衛不見了,取而代之守在院子外頭的,是根本沒見過的生面孔;第二,雖然現在已經入夜,但還不到亥時,照理說還不是睡覺的時候,但除了我們這裡,其他屋子都黑漆漆的沒有燈光;第三,正如夜雨滂沱,很多聲音我們就會聽不見一樣,花香過盛,有些東西我們也就聞不到。」

  「比如?」

  「比如說——」薛采忽然抬起左手,衣袖落下,手心翻轉,上面竟有一道淡淡的血痕。他解釋道,「這是我剛才打開窗戶時無意中沾上的。」

  姬嬰的瞳孔在收縮,「如果剛才外面有一場廝殺,就算雨更大十倍,我也不會聽不見。」

  薛采笑了,「不錯。你的武功雖不算太好,但我相信如果有人在你窗外動手,你還是感知的到的。」

  這句話似贊非贊,似貶非貶,姬嬰只能苦笑,薛采話題一轉,繼續道:「所以我沒說是剛才發生的事情。」

  姬嬰沒有表態。

  薛采分析道:「也就是說,這裡就算有過一場殺戮,也是發生在我們到來之前。也許是因為這場大雨,所以殺手沒來的及打掃妥當,而讓血跡留在了窗櫺之上。」

  姬嬰聽到這,揚了揚眉毛道:「我基本同意你的分析,不過,關於血跡,卻有別的看法。」

  「哦。」

  姬嬰轉過身,朝著窗櫺的方向,眸色微沉,聲音也一下子變得低緩起來:「我覺得,那血跡並不是疏忽留下的,而是——有人故意。」

  「故意?」薛采瞪大眼睛,「為什麼?」

  姬嬰取過書案上的紙張,攤平,最後微微一笑,悠悠然的說了四個字:「為了示警。」

  *******

  夜雨驟急,打得窗紗啪啪作響。

  紅泥火爐上的水開了,頂得蓋子撲撲直跳,但坐在爐旁對弈的兩人,卻似完全沒有聽見一般,無人理會。淺白的水汽悠悠瀰漫,姜沉魚的臉籠罩在霧氣之中,宛如一座玉雕的塑像。

  她拈著棋子,久久沒有動。

  壺蓋漸漸不跳了。

  房間裡很安靜。只有兩個人的呼吸,輕輕淺淺,平靜之極。

  如此又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姜沉魚終於動了,慢慢的、一點一點的抬起頭,注視著對面的杜鵑,杜鵑似乎意識到了她的視線,舒展雙眉淺笑道:「你想好下一步怎麼走了麼?」

  姜沉魚嗯了一聲。

  「那你為什麼不走呢?」

  姜沉魚定定地看著她,須臾,搖了搖頭:「我不敢。」

  杜鵑又笑,笑容裡,有什麼東西在慢慢凝固:「哦,為什麼不敢?說來聽聽。你是怕輸嗎?」

  姜沉魚摩擦著棋子,緩緩道:「當夫人第一步走天元時,我吃了一驚。因為很少有人那樣開局,通常來說,敢天元開局的棋手,要不就膽子極大,要不,就是棋藝極高。所以,我不敢鬆懈,小心翼翼,但這一路走下來,卻發現……」

  杜鵑含笑將她的話接了下去:「卻發現我的棋藝也不過如此,也許連三流棋手都不如,對不對?」

  姜沉魚用沈默代表了承認。

  「既然如此,你更無需害怕了不是麼?因為,這局棋你贏定了。」

  姜沉魚垂下眼睛,低聲問:「夫人棋藝平平,為什麼卻要約我對弈?」

  杜鵑掩唇而笑:「難道姑娘沒聽過越是臭手才越熱衷找人下棋麼?」

  「如果是別人,也許如此,但是夫人……」姜沉魚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說了下去,「在來此之前,我看見了夫人所種的那些花,就在想,如果不是至聰至慧、至強至傲之人,是種不出那些花的。」

  杜鵑打了個哈哈:「你說聰慧也就罷了,但種種花而已,哪談的上傲不傲、強不強的?」

  「我所說的傲和強,是指知道自己的特長所在,並且將該特長展示給他人知曉,這種行為本身,就是一種驕傲剛強的表現。恕我直言,夫人的眼睛不方便,若換了常人,知道自己有所缺陷,不如別人,可能性格就會變得內向內斂怯懦自卑,就算能鼓起勇氣面對生活,也會比較『安分守己』。夫人卻不同,偏要挑戰最高難度的花藝,而且,還做到了當世第一——故而從這方面看,夫人是那種一旦決定了要做什麼事情,就一定要做到最好的性子——而這樣性子的夫人,我不相信,如果你真的喜歡下棋,會下的不好。」

  杜鵑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垂著眼睛沒有回應。

  姜沉魚將手中的棋子放回盒中,順便翻了翻其他的棋子,「而且,梅姨所捧出來的這套棋具也實在太新了一點。我相信,它使用的次數,絕對不超過三。」

  杜鵑唇角拉出一道弧線,似笑非笑道:「你猜對了。加上這次,這是我第二次使用這副棋。」

  「那麼上一次?」姜沉魚含蓄的將音拖長。杜鵑果然接了下去,「今天早上,我讓人從集市上買的棋具,拆封後請人現教的基本規則。」

  姜沉魚心頭頓時為之一驚——這竟然是她第二次下棋!!!原本覺得此人棋藝不過爾爾,但得知真相後,情況立轉。捫心自問,換了自己,是否能在第二次下棋時就有如此章法,答案也是不能。而杜鵑卻做到了,看來她的聰慧,遠在自己之上啊……

  她心頭震撼,因此聲音就有點發顫:「你為什麼要現學下棋?」

  杜鵑回答的很快:「因為我聽說你會下棋。」

  姜沉魚卻越發不解:「為什麼我會下棋你就要學?」

  杜鵑臉上露出一種很複雜的表情,沈默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抬起頭來,正對著姜沉魚的方向,用一種很凝重的聲音緩緩道:「因為我想藉機認識你。姜沉魚,我想認識你,已經……很久很久了。」

  姜沉魚徹徹底底呆住。

  ********

  「示警?誰向我們示警?為什麼要示警?」薛采追問道。

  姬嬰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一邊拿起毛筆開始飛快的在信箋上書寫,一邊反問道:「再考考你,現在已經確信我們有危險,那麼,我們應該怎麼辦?」

  「分析己身強弱項,尋求自保之法。」

  「那麼,我們最強的是什麼?」

  薛采的眼瞳閃了幾下:「大將軍潘方。」

  姬嬰笑笑。

  薛采轉身道:「我這就去找他!有他和朱龍在,就算來十七八個刺客也不用畏懼!」

  姬嬰沒有攔阻,就那麼淡淡的看著他往外衝,但薛采的手指剛觸及門把,就突然停下,「不對!」

  姬嬰挑眉。

  「不對……」薛采的手開始發抖,再轉身時,表情有些驚魂未定,「對我們來說,最強有力的保護傘就是潘方——這一點,我們能想的到,敵人又怎會想不到。因此,如果有人想要對付我們的話,第一步要做的就是除掉潘方,斷掉我們的臂膀。我若此刻去找潘方,恐怕會陷入更不堪的境地。」

  姬嬰唇角的笑容加深了一分,直到此時,眼底才流露出讚許之色。

  「所以,這個時候找潘方已經沒有用了,估計他現在自身都難保。那麼應該找誰呢?難道是……江晚衣?」

  姬嬰還是不表態,靜靜地看著他。

  薛采想了想,又搖頭:「他也不行。他醫術高超,天下皆知。敵人也不會留他在我們身邊壞事的……難怪衛玉衡的婆娘會一吃完飯就把他急巴巴的叫走了,原來如此!」

  姬嬰不禁莞爾:「婆娘?你的用詞可是越來越粗俗了。」

  薛采白了他一眼,「粗俗怎麼了?我現已是下賤之身,要文縐縐的做什麼?反正也不能考狀元。」

  姬嬰開始無奈的揉眉。薛采瞪著他:「婆娘!婆娘!」

  「好罷好罷。婆娘。」姬嬰做了個繼續的手勢。

  薛采這才滿意了,仰起腦袋繼續道:「我覺得衛玉衡很有問題。想當年,他狀元及第何等風光,卻因為拒絕了一個死皮賴臉得想嫁給他的女人而被左相記恨,將其下放到這個鳥不拉屎的破地方……」

  姬嬰聽到鳥不拉屎幾個字時,眼角又微微抽搐了一下。但薛采根本沒有理會他的反應,洋洋灑灑地說道:「大丈夫怎甘心蝸居在此,終日裡盡處理些東家被偷了隻雞西家又少了條狗這樣雞毛蒜皮的小事?是真男兒就應該征戰沙場,殺敵立威,鐵甲長槍,千軍萬馬,拋頭顱,灑熱血,守的是黎民百姓,護的是大好河山……」

  姬嬰輕嘆:「你如果簡潔些,我會給你更高分的。」

  薛采快步走到他身邊,立定,「那麼就是四個字——屈才、嫉妒。」

  「嫉妒誰?」

  「嫉妒你。」薛采湊到他面前,壓低了聲音,笑的竟有幾分惡意,「所以,他設了個局要害你。我的,主人。」

  有時候,之所以不能一下子想起來的事。

  一定是因為人們並不是真的願意想起。

  「你是誰?」

  紅泥火爐的火光跳耀著,映得對座二人的眉眼明明滅滅。水壺裡的水快被燒乾,開始滋滋的往外冒煙。

  姜沉魚眨也不眨地看著對座的杜鵑:起初只覺這女子相貌普通,風儀卻美,如今細看,反而滋生出似曾相識的熟悉感來。這眉眼,這口鼻,像是在哪裡見過。

  虧她對自己的記憶一向自負,只要是看過的書、聽過的話、見過的人,就斷斷沒有忘記的。但此刻越看這位杜鵑夫人越是眼熟,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你是誰?」姜沉魚低聲又問了一遍。她此行機密,就算後來知道她真實身份的人已經越來越多,但是一個邊塞小城區區一個城主夫人竟然也知道,就太蹊蹺了。而且,這位城主夫人,看來還知道的不僅僅只是「一點」。她那句所謂的「很久很久」又是什麼意思?

  一個又一個的疑惑,自姜沉魚心頭升起,分明是暴雨清涼的夜,卻後背盡濕,大汗了一場。

  杜鵑的表情居然不比她輕鬆多少,唇角噙著一絲笑,揉了三分感慨三分躊躇三分寂寥和最後一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悲哀,幽幽道:「我?天下人不都知道我是誰麼?一個好命嫁給了武狀元的瞎子,一個害得丈夫從此鬱鬱不得志的無德盲妻,一個被很多人羨慕也被很多人嫉妒的女人。」

  姜沉魚索性把話題挑明:「你為什麼會知道我?」

  「我知道的可不只是你啊,還有你的父母、哥哥、姐姐……我都知道呢。」杜鵑又笑了,她五官平凡,但笑起來卻頗顯秀媚,鼻子微微皺起,唇角兩顆酒窩若隱若現。姜沉魚啊了一聲,豁然起身,伸出一根手指顫抖地指著她的臉,失聲道:「你、你、你是……」

  杜鵑將臉微微仰起,好方便她看得更加真切,「你、看出來了,對麼?」

  姜沉魚雙腿一軟,啪的跌坐回椅子上,怔怔地看著她的臉,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

  「如果只是嫉妒的話,那麼如你所說,衛玉衡的膽子也未免太大了一些。」姬嬰沈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後,終於開口如是道。

  薛采聽了發出一聲嗤笑,「都到這地步了,你還要自欺欺人麼?」

  姬嬰手中的筆停在指尖,滴落的墨汁在紙上暈開,彷彿外頭的夜色一般,幽暗而潮濕。他的眼中忽然多了很多悲哀。

  薛采一邊冷眼看他,一邊道:「你這次秘訪程國,還臨時更換程王的人選,我當時就覺得有點不妙。而你此刻剛踏足璧國的地盤,就被人盯上,照目前的情形看來,對方是早就設計好了圈套等你往裡跳。有誰會在第一時間知道我們今天抵達回城?有誰有那個權力命令衛玉衡?當今璧國又有誰會對你下手、敢對你下手?」

  姬嬰擰眉道:「不要說了。」

  薛采卻不停,語速越發迅疾:「狡兔死走狗烹。璧國坐大的,可不獨獨只是薛家……」

  「我說,夠了!」姬嬰喝止了一聲,然後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怔忡了一下。

  薛采同情地看著他。

  姬嬰以手撫眉,搖頭道:「不會……不會。他不會。」

  「當年,我爺爺也以為他不會。」薛采眼中的同情之色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千年寒冰一樣的冷酷。

  姬嬰抬起頭,又默默地出了會神,才喃喃道:「不會。我與你的祖父不同,我們……是不同的。」

  見他那麼肯定,薛采露出狐疑之色。

  姬嬰深吸口氣,提筆繼續寫了下去,邊寫邊道:「現在爭議這些沒有意義,事情真相如何,等會就知道了。你先幫我送封信吧。」

  「我們現在這種情況,還出的去麼?」

  姬嬰將寫好的書箋折好,封入信封中,遞到薛采面前,只見描有白澤圖案的信箋上,依然俊挺、不見紊亂的筆跡赫然寫著一個人的名字——

  衛玉衡。

  *****

  姜沉魚覺得自己像是墜入了懸崖之下,因失重而暈眩的無法動彈,無法思考,甚至無法呼吸。

  某個聲音在心底說:別想,沉魚,不要再往下想了。會疼的,會很疼很疼的。

  但另一個聲音卻在耳邊,有條不紊、不含感情、異常清晰的說:「你想到了,對不對?他們都說姜家的孩子裡,你是最出類拔萃的一個,聰慧如你,當然會想的到。」

  姜沉魚眼中忽然有了眼淚,她的手握緊鬆開,再握緊,卻依舊無法遏制那種發自靈魂的顫抖。

  杜鵑的聲音很平靜:「令堂喜歡我的蘭花嗎?」

  眼淚明明已經在眼眶裡打轉,但遲遲沒有落下來,姜沉魚就保持著那個微微垂頭的姿勢,僵硬的回答:「很喜歡。但是,那些花到了我家,都活不過當年冬天。」

  杜鵑道:「那是必然的。」

  「母親請了好多花匠,都不行。她一直以為那是因為她不會養的緣故,現在才知道……」

  杜鵑替她說了下去:「現在才知道,其實是我在土壤裡下了毒。若是你家的花一直不死,那麼我又用什麼理由再送花過去呢?」

  姜沉魚的眼眶又紅了幾分,「母親一直想要菊花蓮瓣。」

  「所以我種了這麼多年,終於成功了。你可以帶回去給她老人家。」

  姜沉魚抬起頭,直直地看著杜鵑:「我還能回去嗎?」

  杜鵑唇角一彎,笑了:「不然你以為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你沒有病,但卻讓梅姨請江晚衣為你看病,因為你算準了我看到那些蘭花,肯定會想見見種花之人,而我身為江晚衣的師妹,他過來了,我自然也會跟著過來。然後你又故意要我陪你下棋,為的就是讓我留在這裡,我既然留在了這裡,就說明……」姜沉魚說到這裡,哽咽了起來,「除此以外的地方,都不安全了,對不對?」

  杜鵑讚許道:「你果然很聰明呢。不止聰明,聽說你還是個美人。又聰明,又美麗,又有福氣。我好羨慕你。」

  姜沉魚深吸口氣,終於問出了最關鍵的話:「衛玉衡要對淇奧侯做些什麼?」

  杜鵑眉毛一挑,悠哉遊哉地反問道:「你說呢?」

  姜沉魚聽見一聲巨響,尖銳、刺耳、而且無從掩耳,無可逃避,因為是從她身體裡發出來的。

  ——那是一顆心,碎開的聲音。

  ******

  「我不相信這種時候了,衛玉衡會來。」薛采盯著那封信,沒有接。

  姬嬰揚了揚眉毛:「你為什麼不試試?」

  「不用試都知道,這不是明擺的嗎?他布下了天羅地網準備殺你,又豈會在關鍵時刻把自己送到你面前,讓你有逆轉的機會?」

  姬嬰仍是堅持:「你送了就知道了。」

  薛采疑慮地看他一眼,終於接過信箋,開門走出去。

  姬嬰看著他走到院子門口,跟守衛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守衛退後一步放了行,然後那個小小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圍牆外面,再也看不見。姬嬰眨了眨眼睛,瞳仁幽幽,似乎在想些什麼,但又似乎什麼都沒有想。最後,緩緩站起來,抖了抖衣袍,負手走到窗前,推開窗子,望著外面依舊淒迷的雨霧,開口喃喃道:「這一場大夢……還是……不想醒啊……」

  一道火光突然竄起,在瞬間,點燃了夜。...<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5-16 08:40 PM

第四部 璧碎   第二十二章 絕境

  紅色的弧光毫無預兆地從紗窗上滑了過去,緊跟著,喧譁聲遠遠的在圍牆外頭響起,隱約聽出一個人在喊:「走水啦——」

  姜沉魚的心驟然縮緊,身體先意識而起,撲到了窗邊。

  推開窗子,只見東邊的天空已是紅彤彤一道,烏煙滾滾,無數嘶喊聲此起彼伏,分明是亂成一片的景緻,卻因為一牆之隔,而硬生生的分成了兩個世界。

  姜沉魚顫聲道:「公子……」

  東院,是姬嬰的住處。

  她的手在窗沿上猛然握緊,連門都顧不得繞,裙子一撩就要往窗外爬,一雙粗壯的大手突然出現,一把摟住她的腰,將她摔回到了椅子上。她還待掙扎,那人出指如電,迅速點了她的好幾處穴道,身體就頓時不能動彈了。

  視線落下,那人是梅姨。

  梅姨收手,恭恭敬敬地說道:「得罪了,三小姐。」

  杜鵑也在一旁淡淡道:「如果不想受傷的話,姜三小姐還是稍安勿躁的好。」

  「你怎麼敢這樣!你怎麼就敢這樣做!你、你……」姜沉魚氣極而喘,眼底淨是絕望,「姬嬰乃是定海之柱,你殺了他,要置璧國於何地?!」

  杜鵑聞言冷冷一笑:「當年大夥兒還都覺得薛懷是國之根本呢。」

  「薛懷判國,除之名正。可姬嬰不是!你殺了他,必有無數死士為他報仇,他的那些門生又怎會善罷甘休?你何苦背這忤逆天下的罪名?」

  杜鵑哈哈大笑起來:「真奇怪,殺姬嬰的明明是別人,我有什麼罪名可背?」

  姜沉魚一呆。

  杜鵑懶洋洋的挑著眉毛,用一雙毫無光彩的眼睛死死地對準她所在的方向,輕輕的、慢條斯理地說道:「難道不是程國的三皇子頤非與淇奧侯密談不成,惱羞成怒之下頓時翻臉,最後兩敗俱傷嗎?」

  姜沉魚之前覺得自己的心在碎,疼的無法呼吸,而聽了這句話後,她的心不疼了,因為——心臟已經完全沒有了。

  火光竄起的時候薛采還沒有走到主屋,紅光映得院落中的夜雨也一瞬繽紛,他立刻轉頭,就看見熊熊大火從東院的屋子下方冒出來,像一張巨大的嘴巴,把整個屋子都吞了下去。

  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往回跑,但左腳剛邁出一步,就又突然停住,然後,站住了不動,定定的望著那越演越烈的大火,像是癡了一般。

  身旁,無數人匆匆跑過,夾雜著某個熟悉的聲音:「怎麼回事?」卻原來是衛玉衡親自出來了。

  衛玉衡看著東院的大火,滿臉驚訝,一撩衣袍下襬,快步前行道:「命令下去,迅速撲火,取水救人!」

  薛采沒有動彈,一言不發地看著他走到圍牆旁,拎過下人提過來的水桶,往院內潑。由於他身長玉立又穿著紫衣的緣故,在烏壓壓的人群中顯得格外醒目。

  薛采忍不住想:真逼真……眼前的一幕,真逼真。像是演習過無數次的戲碼,道具、演員、天時、地利一應俱全。

  「城主,這火蹊蹺啊!」一下人嘶聲道,「照理說這麼大的雨,斷斷不會著火才對,可這火不但不熄,反而越來越大!城主,我看再往裡潑多少水都無濟於事的……」

  「閉嘴!」衛玉衡一把將他推開,繼續接過其他人手中的水桶,用力往裡潑去。誰料火焰遇水越盛,反倒舔卷而回,差點燒到他自己。

  「城主小心!」底下人一片慌亂。

  衛玉衡咬了咬牙,索性拎起一桶水往自己頭上倒,再用被水浸濕的衣袍摀住口鼻,二話不說就衝入了大火之中。

  眾人大驚失色喊:「城主!城主——」

  薛采冷眼旁觀著這一切,還是一聲不哼,手縮入袖,掏出那封姬嬰讓他轉交給衛玉衡的信箋,緩緩打開——

  大雨嘩啦啦的下,很快就把紙張打濕。

  攤開的雙手,素白如雪,沒有污漬,沒有墨痕——

  那是一張白紙。

  *****

  清冽的水注入已經被火燒的通紅通紅的水壺中,呲的泛起一股白煙。梅姨將壺中的水倒入杯中,最後將杯子捧到姜沉魚面前:「三小姐,喝茶。」

  姜沉魚抿緊唇角不開口。

  杜鵑在一旁道:「我勸你多少還是喝一口,大雨滂沱,花香逼人,你多少會吸入一些不該吸的東西。我可不想傷了你。」

  「你給我們下了毒?」姜沉魚聽到一個極其沙啞的聲音如此說,爾後發現那是她自己的聲音。

  杜鵑搖了搖頭:「江晚衣是醫之大家,我怎敢在他面前動手腳。不過有些東西,卻是連大夫也是防無可防的。」

  「你做了些什麼?」

  「你喝了這杯水,我就告訴你。」

  梅姨將水再次捧到姜沉魚唇邊,姜沉魚紅著眼眶,最終還是張開了嘴巴。梅姨順勢一傾,將整杯水都倒入了她口中。

  「對了,這才乖嘛。」杜鵑倒也沒賣關子,很痛快的解釋道,「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東西原本是沒有毒的,但是聚在一起,就會變得不那麼安全。晚宴之上,除了你和江晚衣那桌的菜餚裡沒有放入一種名叫『玉露』的香料,其他人多少都嘗了些,而其中,尤以淇奧侯為甚。」

  姜沉魚素白著臉,吐字艱難:「有玉露,就有金風,對不對?」

  「真聰明。而所謂的金風,其實就是從睡火蓮根部散發出來的香味。」杜鵑揚著眉毛道,「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淇奧侯吃了玉露,又聞了金風,恐怕就要勝卻人間去嘍……」

  金風玉露一相逢。

  有時候悲哀到了極致時,就會反而想笑。

  姜沉魚的唇角往上勾了勾,但眼淚卻隨著這個微笑再次湧出眼眶,悄無聲息的滑落。

  這是她第二次聽到這句與姬嬰相關的話,第一次是在程國,頤姝色誘姬嬰之時。公子和這句話真有緣……真有緣……真有緣……

  大腦已經完全失去平日裡的機敏,只能翻來覆去的把這個莫名其妙的判斷重複一次又一次。

  她坐在這裡,望著火光,聽著人聲,遙想那個白衣翩然的男子,再細看這個近在咫尺笑的嫵媚的女人,只覺這一切的一切,都好不真實。

  這麼這麼的不真實。

  「殺了我吧。」姜沉魚輕輕地說,用一種死亡般平靜的口吻。

  杜鵑臉上的笑容淡去,表情複雜的沈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回答道:「你知道這不可能。」

  「殺了我吧。」姜沉魚深吸口氣,再悠悠的吐出去,說出了最後兩個字,「姐姐。」

  ******

  白紙。

  薛采久久不動。

  大雨嘩啦啦,紙張被水打透,不再脆挺,軟塌塌的垂了下來。

  「真……是個……裝模作樣的傢伙……」薛采低聲喃喃。明明之前一直在寫字,最後卻給他一張白紙,果然,要論故弄玄虛、裝模作樣,當世再無人可及姬嬰。

  趁著四下一片紊亂,薛采將紙揉成一團放入袖中,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轉身鑽入雨簾,不一會兒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而與此同一時刻,西院中對峙的兩個人彼此靜靜地坐著,誰也沒有先說話。

  直到一人急急拍門而入,慌張道:「夫人夫人,不好了不好了!」

  杜鵑微微擰眉:「什麼事?」

  「東院著火,城主為了救人,親自衝進火海了!」

  杜鵑哼了一聲,「就知道他會這樣。梅姨,你去,知道該怎麼做了?」

  「是。」梅姨隨同那人匆飛速離去。如此一來,房間裡就只剩下姜沉魚和杜鵑兩個人。杜鵑挽了把頭髮,朝姜沉魚盈盈一笑:「你是什麼時候起知道我的存在的?」

  「十歲。」

  「怎麼知道的?」杜鵑眉宇間有著淡淡地嘲諷,「這麼大的醜聞,令尊是不可能直接說給你聽的,尤其是,裡面還夾雜了……那位姜畫月。」

  姜沉魚眼底泛起些許迷離——是啊,究竟是怎麼知道的呢?其實,一直都是……不知道的吧?

  雖然那些蛛絲馬跡散落在記憶的細節之中,但卻從來沒有真正的去整理和分析過。只是依稀知道,父親有秘密,而那個秘密,他不僅瞞著她們三兄妹,瞞著母親,還瞞著所有人……

  十歲那年的新年,大年初一。

  管家送來了一盆蘭花,說是不知道誰放在大門外頭的,瞅著好看,又想起夫人愛花,所以就捧了進來獻寶。

  大年初一的,母親自然很是歡喜,覺得天降奇珍,是好兆頭。但當夜給花移盆時,卻從土壤裡挖出一物,那是塊再普通不過的石頭,上面畫了兩隻眼睛。

  母親看到了嘖嘖稱奇,拿給父親看時,父親頓時變了表情。

  那一夜書房的燈通宵達旦,有好多暗衛出出進進,父親的身影拖拉在窗紙上,走來走去。直覺告訴姜沉魚,有什麼事情發生了。但介於父親一直如此神秘,因此也沒多想。

  此後每年的大年初一,門外都會出現一盆蘭花,而那個送花之人,遲遲沒有露面。母親說起此事,自然是當作了一段佳話,可父親的表情,每每那時就會不太自然。

  他肯定知道那個送花之人是誰。

  並且,他不準備告訴母親答案。

  就此姜畫月還戲謔的打趣說,沒準是父親在外有情人,每年初一那小妾就眼巴巴的送禮給大娘。對此結論孝成表示無比同意。但姜沉魚卻不如此認為。

  因為,一個像父親那樣的男人,如果成心要在外頭納妾,那麼,那個小妾就絕對沒有機會可以以任何形式任何方式出現在母親面前。更別說是在第一次送禮被父親知曉後,還年年如此了。

  再後來,就是跟江晚衣開始學習醫術之後,翻查資料時,無意中發現畫月吃的那種很香的藥成分詭異,竟然內含油菜籽和紫茄子花。據《本草綱目》記載,油菜籽加生地、白芍、當歸和川芎四物湯服之,筠能斷產。也就是說,會導致不孕。而紫茄花也是避孕之藥。

  為什麼給畫月治不孕症的藥方裡,會有導致不孕的藥物?

  發現這一蹊蹺的姜沉魚還沒來得及繼續深究,就先遇到了回城這趟子事。

  今日,在驛站內看見蘭花時,她只是心頭微動,還沒將三件事聯繫到一起。但當杜鵑握住她手,說要將花送給她時,就開始隱隱約約感到有點不對勁。等到下棋之時,發現杜鵑秀媚中帶著些許羞澀的笑容之所以眼熟,是因為與母親有三分相像時,久遠的封印終於轟然倒塌,呼嘯而出的,是對命運的詛咒,和對家族的嘲諷——

  如果,杜鵑就是那個送花之人;

  如果,杜鵑和父親一直暗中有所聯繫,那麼,會是怎麼樣的關係,才能令父親默許她每年給母親送花?將頤非也在使船上這麼機密的消息都告訴了她?又是什麼樣的感情,會讓衛玉衡的夫人每年都送花給右相的妻子?更讓她在談及母親時,滿含憧憬與感情?

  某種可能就那樣浮在了腦海中——

  「姐姐?」

  姜沉魚用最絕望的心情和最平靜的姿態說出了那兩個字。話音底下,三分試探,七分祈禱。可惜,最後的結局是——

  杜鵑,沒有否認。

  為什麼……

  為什麼要讓她最荒誕離譜的想法變成事實?為什麼要讓她先得知答案,再去猜度其中的原由?就好像此時此刻,明晰了杜鵑的真正身份之後,浮現在姜沉魚腦海裡的迷惑就變成了硬生生的鋼刀,每個問題都是傷害:

  為什麼杜鵑會是她的姐姐?

  為什麼她的姐姐會雙目失明?

  為什麼父親從沒認過這個女兒?

  為什麼她會嫁給衛玉衡,此刻又在這裡設下了一局棋?

  她要的……是什麼?或者說,父親要的……是什麼?

  個中細由,姜沉魚非不能,而是不敢。她不敢想。

  她只能怔怔地看著一尺之遙的杜鵑,嘴唇顫抖,眼泛淚光,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她不說,杜鵑卻說了,「難過嗎?沉魚?」

  姜沉魚搖不動頭。

  「傷心嗎?沉魚?」

  姜沉魚捂不了心。

  杜鵑扯起一絲微笑,聲音像棉絮,細細擰織在一起,輕軟,卻又厚實:「發現自己莫名其妙多了一個姐姐;發現自己的心上人如今命在旦夕;發現一場驚天陰謀其實在很多年前就已經開始鋪墊、準備、醞釀;發現你原以為那個閤家幸福其樂融融的世界其實是假的……發現了這一切的你,想哭嗎?」

  姜沉魚死命地咬住下唇,不肯回答。

  杜鵑便自顧自的說了下去:「但是比起在夢境中一無所知得享富貴的你,我才是最有資格最有理由哭的那一個吧?因為,我是被犧牲的,被拋棄的,被剝奪了幸福的權利後還不肯善罷甘休的利用著的啊……」

  姜沉魚終於開口,聲音頹軟:「我……可不可以不聽?我……不想聽……」

  杜鵑的臉一下子沉了下去,厲聲道:「你憑什麼可以不聽?這是我的命運也是姜家的命運,你姜沉魚,憑什麼不聽?」

  這句話就像一記巴掌,狠狠地刮在姜沉魚臉上,她整個人重重一震,靜了下來。

  於是,腐爛的往事在這一瞬掀起瘡疤,猩黑色的膿汁四下流淌,窗外雷雨交加,分明是七月酷熱的夏季,卻在這一夜,冷到極寒。

  十八年前的六月廿四,右相姜仲家,在姜夫人被折磨了整整三天後,一名女嬰終於哇哇墜地,然而,姜仲還來不及領略喜獲嬌女的喜悅,就發現,這個女嬰天生失明。

  在將產房的門關閉了又一個時辰之後,姜仲才將門打開,對外宣稱,女兒出世,取名畫月。

  「丞相夫人對這個孩子期盼已久,若知道自己懷胎十月並疼了整整三天才生下的孩子,竟然是個瞎子時,該多麼傷心啊。她當時難產體虛,已經氣息荏弱,若再受此刺激,恐怕會接受不了打擊,一命嗚呼。所以,出於對妻子的珍愛,丞相大人就收買當日在場的穩婆下人們,調換了個健康的女嬰。失明的那個,送到了偏僻的村落裡,交給一對聾啞夫婦餵養。健康的那個,留在了府中,成了錦衣玉食的大小姐。」杜鵑的語音很平靜,甚至沒有高低起伏,但眉宇間,儘是嘲諷,「丞相大人多愛他的妻子啊,為了妻子的安危連親生女兒都不要,真讓人感動呢。多偉大的愛情,嘖嘖嘖……你不感動嗎?沉魚?你的呼吸為什麼這麼急促?你在哭嗎?其實你有什麼好哭的?我聽說你不但健康,還很漂亮,不但漂亮,還很聰明,不但聰明,最最重要的是——你很孝順。他們想要的,就是你這樣的女兒呢。你符合一切姜家要女兒的條件,所以,你沒有被調換,你不必哭泣。」

  一道霹靂劃過,照著杜鵑蒼白的臉,淡漠而扭曲。她就那麼一邊自嘲的笑著,一邊繼續用死水般不起波瀾的聲音緩緩道:「小時候,阿爹和阿媽告訴我,山裡頭有一個花仙,有緣人若能碰見她,對她許願,就會實現。所以,我明明什麼都看不見,但還是天天往山裡頭跑,我特別希望能夠遇見那個花仙,求她幫我治好眼睛,幫阿爹治好耳朵,幫阿媽治好嗓子,讓我們一家都變得健健康康的,和平常人一樣。我找啊找,沒有找到花仙,但卻學到了很多東西,比如有些花需要用特別的方法養殖,有些花看似安全但其實會變成劇毒,我一點點的學,一點點的摸索,最後,在十三歲時,我所種的最大的一盆蘭花開了。阿爹阿媽商量著要把它送給他們的一個大恩人,我很捨不得,但他們還是送掉了。大過年的,走了幾十里山路的送走,然後又走幾十里山路的回來,他們很高興,覺得自己報答了那個大恩人,但是第二天,我從睡夢中醒來時,就聞到了一地的血腥味……你在抽氣?你也猜到怎麼回事了吧?沒錯,那盆花惹了大禍,因為我在石頭上畫了一雙眼睛,再將它埋入土中,向花神許願。但某個做賊心虛的人卻將其視作了威脅,二話不說就派暗衛們過來,把我的阿爹和阿媽……」說到這裡,杜鵑停了一下,聲音一下子變得很飄渺,「殺了……」

  那一夜,父親書房的燈通宵達旦。

  那一夜,暗衛們進進出出。

  那一夜的姜沉魚,預感了某個事件在發生。只是她萬萬沒想過,五年後她會得知真相,並且,親眼看著那一夜的受害者在自己面前,陳述當年。

  「他們是很老實的人,每天雞鳴起床,耕地織布,等待秋收,用一點點穀子、瓜果去市集裡換一點點肉。妻子有次發燒,為了看病所以問獵戶借了點錢,但根本還不起。這個時候大恩人送了他們一個女兒,還給了他們一錠十兩的銀子。他們還上了錢,買夠了藥,醫好了妻子的病。他們覺得人生是從那個時候起開始變得幸福的,他們好感激那個大恩人,所以悉心撫育眼睛看不見的、沒有血緣關係的女兒,把飯桌上唯一的一塊肉夾到女兒碗裡,用僅剩的一點新棉花給女兒做衣服,他們不識字,但會教導女兒做人要善良、要寬容,要懂得感恩,就這樣,一天天的把她撫養長大。他們聽說大恩人的女主子喜歡蘭花,就把女兒種出來的蘭花眼巴巴的送過去……」杜鵑的眼睛一眨不眨,兩個大大的瞳仁,毫無光彩,卻又冷漠如斯,「最諷刺的是,他們甚至不知道真正的大恩人是誰,一心以為只是相府的某個下人。」

  姜沉魚的眼淚嘩啦啦的流了下來。

  有時候,柔軟也是一種鋼刀,兵不血刃。

  尤其是,用最無所謂的表情最平靜的聲音,去描述最殘忍的事實時。

  連她聽到都如此錐心刺骨,真不敢想像當年十三歲的杜鵑是怎樣面對那場鮮血淋漓的悲劇的。

  「再然後,那個了不起的丞相大人出現了,對這個小女兒說她本是他的女兒,說他是出於怎樣無奈的理由不得不拋棄了她,說他這麼多年一直很後悔,說他雖然不能給她女兒的名分,但願意負責她今後的生活……他說的委婉動聽、情深似海。小女兒聽了一直哭一直哭,最後哭累了睡著了,等她醒過來,發現丞相大人在她床邊守了她整整一天一夜。小女兒被他偉大的父愛打動了,就抱住他,喊了一聲——父親。」杜鵑說到這裡,哈哈大笑起來,「兜兜轉轉十三年,骨肉終得相認,多麼感人啊。可憐我那一句父親,可憐養我育我的雙親,倒在泥地上屍骨未寒,他們的在天之靈就要眼睜睜地看著含辛茹苦養大的女兒投入兇手的懷抱,再續天倫!」

  姜沉魚繼續哭,眼淚像是直接從眼睛裡倒出來一樣的,哭得毫無節制。明明猜得出來:父親之所以要將長女調包,真正的用意未必是怕母親多麼傷心,而是如果長女是瞎子的話,就沒法嫁給帝王入宮為妃,所以換個漂亮的女嬰,順順利利的送她進宮。也明明聽得出來:杜鵑之所以喊他一句父親,並不是因為父女相逢多麼感動,而是強忍恨意圖謀復仇。這一場悲劇裡,兩個人都在做戲,爾虞我詐,直將「親情」二字,書寫的滿目瘡痍。

  叫她如何反應?又能怎樣反應?

  杜鵑的笑聲漸漸停止,再度恢復成死水無瀾的語調:「丞相認回了女兒,開始悉心教導她。女兒出乎意料的聰明,學什麼都很快。三個月後,丞相就給她許了人家。丞相說,那人儀容俊美,威武不凡;丞相說,那人武藝超凡,將來必有作為;丞相還說,那人老實溫柔,會好好對她……他說了很多很多,最後女兒說:『父親,我嫁。你要我嫁,我就嫁。』就這樣,她嫁了,兩個月後,那人科考中了武狀元,一時意興風發,果然前途無量。」

  可憐姜沉魚聽到這裡,連嘆息都發不出來——本以為父親下令殺死聾啞夫妻,留下女兒一命,還算顧念親情,但現在想來,卻是因為當年看中了還是一介布衣的衛玉衡,想要拉攏,因此眼巴巴的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他。而衛玉衡之所以能考上武狀元,恐怕和父親在暗中的幫助也是脫不了干係的。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丞相一心以為自己多了條臂膀,卻沒想到女婿生的太美,被左相家的女兒也看上了。丞相怎肯已經到嘴的鴨子還被人搶走半隻?因此,硬是示意女婿抗住壓力沒有應允。就這樣,得罪了左相,女婿被貶,他又不能公然出面保,就對女婿和女兒說,先去邊城待幾年,待時機成熟,必能風風光光的回去。」杜鵑撫摸著自己的長髮,忽然感慨了一下,「這一待,就是四年春秋。」

  四年。

  要怎樣的決心才能令一個明明身體無比荏弱不能在陰濕之地久住的人硬是冒著生命危險在回城住了整整四年?

  又要怎樣的野心才能令她忍住所有的委屈怨恨不言不說養晦韜光?

  明明是同樣的血緣,甚至同樣聰慧的頭腦,但僅僅因為她失明,模樣不夠美,就失去了幸福的資格……

  捫心自問,若換作了自己,會怎麼樣?

  姜沉魚不敢說自己就不會怨恨,更不敢說自己就不會報仇。因此,面對眼前看似淡然但每一句每一字都咄咄逼人的杜鵑,她,只能哭泣。

  悲其之悲。痛己之痛。

  ——家醜如斯。

  進了宮的姜畫月,進了宮的自己,和沒有進宮的杜鵑。其實,都一樣。

  「我真想看看你……」杜鵑輕輕的說,「有關於你的事情我聽了五年,知道的越多,就越好奇。而今終於被我等到了這個見你的機會,卻也是……害你的機會。」

  姜沉魚突然萌升一線希望,想也沒想就繞開桌子撲過去,一下子跪在了杜鵑腳邊,握住她的手哀求道:「放過公子,好不好?」

  杜鵑的睫毛顫了一顫。

  「姐姐,姐姐,求求你!放了公子吧,我求求你……」她開始磕頭。

  杜鵑沒有阻止,只是低嘆道:「為什麼聰明如你,卻會問出這麼愚蠢的問題呢?」

  「我不是問,我是求!姐姐……」姜沉魚用力抓住她的雙手,握的很緊很緊,像是把一生的力量都用在了上面一般,「我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而且,最主要的是,我知道你其實可以辦到的。姐姐,姐姐……」

  杜鵑淡淡道:「如果你以為我是為了和丞相作對,所以要殺害姬嬰,然後栽贓給父親大人暗中扶植的頤非,破壞他的計畫,那就錯了。」

  姜沉魚一僵。

  「你還不明白嗎?」杜鵑輕輕反握住她的手,動作裡帶了很多憐惜,「要殺姬嬰的,是皇上啊……」

  姜沉魚的眼睛頓時睜至最大。

  「而父親,不過是那隻推波助瀾的幕後之手罷了……」

  最後一個了字悠悠收尾,房間裡,一片寂靜。只有窗外的雨,嘩嘩嘩嘩,遙遠的東院火光,映紅了天。

  有時候,之所以不能一下子想起來的事。

  一定是因為人們並不是真的願意想起。



第四部 璧碎   第二十三章 訣別

  宮燈如晝。

  「皇上駕——」一個到字沒出口,喊話的太監就已被明黃色的靴子踢倒在地,少年天子快步而入,身後,一列侍衛戰戰兢兢的跟著,到門口就停下了。只有大太監羅橫挪著肥胖的身體緊跟其後,進了御書房的側廳,還沒把門關上,就聽主子冷笑一聲,陰森森道:「你們有出息了,長膽子了,啊?做的好啊!」

  百言堂內,燭火搖曳,桌旁八人,各有各的表情。

  昭尹將手中的密報往桌上用力一擲,小冊劃出長長的弧度,四下飛散。

  天子之威,頓時震懾全場。一時間,房間裡靜的只有呼吸聲此起彼伏。

  半晌後,坐在座尾的紫衣人緩緩起身,默默地將紙頁一張張的撿起,疊好,恭恭敬敬地放回到桌上。

  昭尹一拂袖子,密報再次落地。

  紫衣人沒吭聲,再次彎腰把書冊撿起,放回原位。

  昭尹二度揮袖,密報撞到紫衣人的額頭,紫衣人就保持著半彎腰的姿勢,任由紙張從他臉上劃落,一張張地掉到地上。

  「撿啊。」昭尹唇角咧開一絲笑,但眼神卻越發冰冷,「給朕接著撿!」

  房間裡的氣氛瞬間冷如冰窖,其餘七人無不低垂著腦袋,緊張萬分。

  紫衣人跪倒,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匍匐在地,模樣極盡溫順。然而昭尹看了,卻更加來氣,冷笑道:「怎麼不說話?成啞巴了?朕養你們這麼多年,你們就是這樣回報朕的?啊?竟敢不顧朕的旨意擅自行動了?你們在逼朕嗎?你們竟然敢逼朕?」說到氣惱處,狠狠一腳踢在紫衣人腰上,紫衣人從喉嚨裡發出一聲呻吟,額頭冷汗瞬間流了下來。

  一旁的羅橫忍不住出聲勸道:「皇上,現在動怒已經無濟於事,還是趕快想想該怎麼補救吧……」

  昭尹陰森森道:「補救?沒錯,是該好好補救。我不管你們八人用什麼辦法,立刻停止暗殺計畫,如果姬嬰少一根寒毛,你們八人,就通通給他陪葬!」

  這下不止紫衣人,其他七人對視一番,也齊齊掀袍跪下了。

  昭尹劍眉一樣,厲聲道:「怎麼著?這是要給朕示威嗎?」

  跪在最前面的綠衫少年抬起頭,表情凝重,緩緩道:「皇上息怒,請聽臣等解釋。」

  「好啊,你解釋,朕倒要聽聽,是怎樣了不得的理由,竟讓你們做出這等膽大包天、大逆不道的事情來。」昭尹一撩衣袍,重新坐下了。

  眾人見事態有所緩和,這才鬆一口氣,全都眼巴巴地看著綠衫少年,綠衫少年吸了口氣,從袖子裡取出一本冊子,遞交給羅橫,羅橫伸手接了,轉呈給昭尹。昭尹本是漫不經心的翻開,卻在看見裡面的內容後霍然變色。

  綠衫少年這才慢慢地解釋道:「這是嘉平二十七年與今年的國庫收支對比。先帝在位期間,平定江裡、晏山,改土歸流,使吾國人口突破了七千萬,當時國庫存銀兩億一千萬兩。再看現今,人口並無增減,戰事並無衍生,但國庫如今,僅剩八百萬。錢,哪裡去了?」

  短短幾句話,在密室內久久迴響。

  昭尹的表情陰晴不定。

  綠衫少年又從袖子裡取出另一本冊子,平舉過頭。

  昭尹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朕不看。有什麼就說出來吧。」

  綠衫少年將小冊打開,念道:「圖璧一年,九卿罷免七卿,新臣皆薛、姬二族所出;圖璧二年,都尉將軍更替,晉級者三十七人,全是淇奧侯門生;圖璧三年,姬氏奉旨修建河防,所費者巨;圖璧四年,伐薛之役,姬族更是一手包辦……國庫的錢兩,就在這樣那樣的支出裡『不經意』的空了。」

  紫衣人以頭磕地,淚流滿面道:「皇上!薛氏弄權叛變,但抄其家產,所獲不過300萬兩;而姬氏看似低調,其實才真正的索賄貪贓、亂政禍國!其掌權不過四年,便已如此,若年經久,如何了得?此毒蟲不除,圖璧血骨將被啃無完膚!」

  昭尹眯起了細長的鳳眼,冷冷道:「你們是說姬嬰貪污嗎?」

  紫衣人道:「姬嬰不貪,不代表姬家不貪;姬家巨貪,已成大患。可只要姬嬰在,姬家就絕無動搖的可能,所以,要除姬家,就必須先除姬嬰啊!」

  藍袍人忽然插話道:「姬嬰自己也未必很清白吧?看他吃穿用度,可都是一等一的呢。據說他做一件袍子,就得耗費七十二位織女用整整三個月的時間在袖角和領口等處繡花,看似不顯山露水,其實乾坤無盡。而他吃一道菜,就算是最普通的素炒什錦,也要用到名貴藥材數十種……」

  「夠了。」昭尹沉臉。

  藍袍人立刻乖乖的閉上嘴巴。

  綠衫少年道:「說那些沒什麼用。當務之急是——怎麼充實國庫?夏季逼近,若此刻山洪暴發,八百萬兩何以支撐?今年普遍乾旱,待到秋收,若收成不好,國庫如何賑濟?當一個家族的存在已經嚴重危害到經濟民生,那麼為什麼不能剷除之?國家重要,還是心愛的臣子重要?皇上,面對這些觸目驚心的數字,請您,三思!」說罷,俯首於地,極其沉重的磕了三個頭。

  其餘七人齊聲道:「皇上請三思!」

  面對跪了一地的謀士,昭尹的目光寂寥了。他坐在群臣之間,卻像是沉浸在只有他自己一個人的世界裡,不笑,不言,不動。

  ***

  因為我是姜家的女兒……

  一旦兩家起衝突時,我怕,我會犧牲公子選娘家……

  一語成讖。

  很久很久了……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姜沉魚覺得她都沉浸在某段由自己一手編織出來的虛幻夢境之中。在那夢境裡,她帶著卑微的奢望期盼著最後一絲希望——

  希望能和姬嬰成為朋友。

  哪怕不是情侶,哪怕與愛無關,但,是戰友,是夥伴,是很親密的人。

  因此她爭,她求,她不認命。

  她姜沉魚從來就沒有甘心過。求當謀士也好,出使程國也罷,看似驚險卻精彩紛呈表像之下,不過是她向命運發起的一場反抗。

  而今,杜鵑的兩句話,宣告了她的這場反抗,變成了徹徹底底的一個笑話。

  父親……

  父親……

  你究竟在想什麼?

  或者說,你在籌謀什麼?你的計畫從那麼多年前便已開始了嗎?而今,是你一鳴驚人的時候了嗎?

  暗中幫助頤非逃離程國,是你暗殺姬嬰計畫中最重要的一步嗎?

  父親……要……殺……姬嬰……

  這六個字,痛徹心扉。

  姜沉魚望著一步之遙的杜鵑,想著這個女子真正的身份,想著她所遭遇的一切,再想到宮裡的畫月,再想到此刻的自己,眼淚慢慢停歇,取而代之的,是一場大笑。

  苦笑。輕笑。冷笑。嘲笑。狂笑。

  她閉上眼睛,笑得癲狂。尖叫聲衝破胸膛,洶湧綻放。

  姜沉魚從不知道自己原來可以喊的這麼高,但無論怎樣用力,都好像還不夠,不夠,遠遠不夠!

  杜鵑被她的叫聲驚到,瑟縮了一下,最後皺眉:「沉魚?」

  姜沉魚只是尖叫,像是要把畢生的委屈都發洩出來,叫的毫無顧忌,叫的歇斯底里。

  杜鵑鎮定下來,淡淡道:「叫吧。你就盡情的叫吧。當年我也很想叫,不過上天連叫委屈的機會都沒有給我。就這一點來說,你已經比我幸運很多了。姜沉魚,不管承不承認,你都是姜家最幸運的孩子。你知不知道為什麼姜畫月不能受孕?」

  聽她突然提及畫月,姜沉魚顫了一下,哀嚎聲瞬間低了下來,殘留在喉嚨裡的,是動物受傷般的嗚咽聲。

  「因為姜家只需要一個皇后,而姜仲……選擇了你。」

  姜沉魚的頭一下子抬了起來,嘶聲道:「你說什麼?」

  杜鵑唇角的笑容變得有些惡意:「我說的還不夠明白嗎?沉魚,早在一開始,姜家就選擇了你——他們最喜歡也最出色的孩子,去延續皇族的血脈,去成為他們最強大的臂膀,去左右璧國。所以,你註定要入宮,畫月,只是一塊問路的投石。」

  姜沉魚整個人都劇烈的顫抖了起來。真相來勢洶洶,甚至不給她絲毫喘息的機會。原以為已是天崩地裂,不曾想竟然還能更痛、更傷,更絕望。

  「你和姜畫月的感情很好吧?你特別受賞可以自由入宮探望她吧?你每次去宮裡看姐姐,家人是不是都很支持呢?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民間會盛傳『姜家小女美若天仙、傾國傾城』的流言?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與淇奧侯的庚帖會無緣無故的著了火?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皇上會突然要你入宮?而且還讓你一進宮就成為群妃之首?」

  姜沉魚逼緊聲音道:「你是說這一切都是因為……父親?」

  杜鵑揚了揚眉,表情卻更顯嘲弄:「你知道一個傳統的皇后要具備什麼條件嗎?她必須系出名門,儀容端莊,氣度高華,落落大方。所以你就照著一切皇后所應具有的品質栽培長大,你想一想,從小大家是不是對你要求最嚴?夫子對你是不是教導的最是用心?」

  被她一說,姜沉魚想起來,小時候確實如此。平日裡的作業,哥哥總是不做,夫子也不責罰,姐姐做的不好,夫子也不挑剔。只有她,若有疏漏,就會被很耐心的指導和很嚴苛的更正。那時只以為是夫子對自己的上心,幾曾想內裡竟有如此文章?

  「你很爭氣,按照姜仲預期那樣的長大了。自你十三歲後,天下皆知,右相的小女,美貌更勝伊姐,德才皆備,號稱璧國第一美人。」

  市井流言,本多誇張,因此她雖然聽聞了那些個傳聞,但從來沒有往心裡去。可是黃金婆的反應,昭鸞的反應,分明都是受了那些傳聞的影響,潛意識的認同了她的地位。此刻再聽杜鵑道破玄機,真覺是……一場赤裸裸的諷刺。

  「為了養晦韜光,姜家一直秉守中庸之術,即任何事情都不出挑,不犯錯,不建樹。所以,你及笄後,為了杜絕那些向你求親的人的念頭,姜仲故意對外放出風聲,要將你許配給姬嬰。但是暗地裡,卻又緊鑼密鼓的打通各方關節,鋪好路子,燒了庚帖,借用曦禾夫人對你的嫉恨之心,昭尹對姬嬰的防備之心,讓你順利進宮,坐穩了淑妃寶座。」

  「嫉恨之心?」真相,像一張沉在沼澤多年的大網,浮起來時,鏽跡斑駁,殘缺淩亂,又斷口銳利,絲絲傷人。

  杜鵑呵呵的笑了,摸了摸長髮,輕嘆道:「果然,姜仲連最重要的事情都瞞著你,不讓你知道呢。你以為曦禾夫人是怎麼進的宮?你以為她原本是誰?」

  「她原本是誰?」這個問題一經出口,姜沉魚便已暗自戒備,但當答案慢悠悠地從杜鵑口中說出來時,她還是受到了巨大的衝擊和傷害——

  「她本是姬嬰的情人。她才是真真正正的姬嬰的未婚妻哪!」

  那一天,那男子撫摸著手上的扳指,微笑搖頭,說不行,不能拱手讓人;

  那一天,那男子抱住假山嘔吐,想將扳指丟掉,卻終歸沒有忍心;

  他的憔悴她曾經歷歷在目;

  可他的內心她卻從未真正明瞭。

  原來,一切的失態,一切的委屈,一切的痛苦,皆是緣了那個人,那跪在冰天雪地裡一身白衣的絕色美人,那豔絕宮廷張揚塵世的皇帝寵妃,那真真正正與姬嬰勞燕分飛不得相守的女子……

  ——曦禾。

  姜沉魚想起了曦禾,想起她當日跪在宮門外面無表情的樣子,想起那一天的姬嬰匆匆趕來,從她身邊逕自走過,一眼都沒有往下看;

  想起曦禾召她入宮彈琴,她默默地彈,曦禾靜靜的聽,然後,有淚如傾;

  她想起曦禾吐血,想起姬嬰急速帶著江晚衣進宮治病……

  那麼多那麼多親眼目睹的景象,卻在這一刻,道破玄機。

  原來——

  公子喜歡的人,是她……

  「怎麼可能?」姜沉魚喃喃,「怎麼可能……如果公子喜歡曦禾,怎麼可能讓她進宮成了皇帝的妃子?」

  「誰知道呢。」杜鵑不以為然道,「皇帝真想要,當臣子的還能不給麼?不過這一對,也著實有趣的緊,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竟然能裝作跟個沒事人似的,若非姜仲養的那批密探還算本事,把這陳芝麻爛穀子的事都給挖了出來,還真沒人知道原來當朝的曦禾夫人,竟然跟淇奧侯曾有一腿呢。」

  「曦禾……曦禾……」姜沉魚吟唸著這個名字,心中湧起很複雜的感情。說不嫉妒是假,畢竟她一心仰慕的公子,就是因為這個女子的存在,而無法再喜歡別的女子;但又好像不是很怨恨,畢竟曦禾也沒能跟姬嬰在一起。要說更多的,可能還是悲傷,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悲傷。

  因為,公子那麼苦……

  那麼那麼苦啊……

  那樣溫和的人,要怎樣深刻的愛戀,才會在宴席上杯至酒乾,黯然失態?要怎樣隱忍痛苦,才能在皇宮裡再見昔日的情人時,維持成一貫從容淡定的淇奧侯?

  她姜沉魚尚能對姬嬰開口說一聲「我仰慕公子」,而公子,卻連一絲暱稱都不可再喚。

  曦禾要有多嫉恨,才能不願見他另娶?

  他和她之間,究竟是怎樣的愛恨糾葛,無從探知,但有一點很清楚——那是獨屬於曦禾和公子兩個人的世界,她姜沉魚,擠不進去。

  從一開始,她便已經輸了。

  雲端仙侶何所見?

  盡知姻緣錯為人。

  杜鵑的聲音仍在繼續:「所以,姬嬰不會娶你,曦禾也不會讓他娶你,皇帝更不會。皇帝為了不讓姬家成為第二個薛家,就不能讓姬薛兩家聯姻,而要拆散這門親事,就得用更隆重的親事去壓制,再加上謀士們在一旁敲敲鼓,你,姜沉魚,就一步步地按照姜仲的計畫,成為了皇帝的淑妃,如願敲開了通往帝后之位的大門。」

  姜沉魚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左耳,耳洞猶在,見證她曾經多麼刻骨銘心。每次摸耳洞時,都忍不住會想,肯定是因為自己不夠好,必定是哪裡還有欠缺,所以,才不能被那個人喜歡。然後就會想要變得更好,想要竭盡所能的更靠近他一些。

  如今,那些想法像一記記耳光,火辣辣的抽回到她臉上。

  「你知道為何今夜我要留你在此嗎?因為你是萬金之軀,姜仲把所有的賭注都壓在了你身上,所以,你絕對不能出任何差池。而且,留你在此還有一個用意,就是讓你睜大眼睛,看清楚這一切。」杜鵑說到這裡,忽然放緩了語調,低聲喃喃如夢囈,「這一場夢,你做了十五年,也該醒了。」

  姜沉魚沒有回話。

  事實上,未等她有所回應,已有另一個聲音替她做了回答:「不錯,這場夢的確該醒了。不過,要醒的人不是她,而是你。」

  ***

  「皇上聖明!」

  伴隨著八位謀士這麼一句齊聲恭賀,昭尹緩步走出了百言堂。剛到書房門口,外面一陣風來,吹得他的長袍和頭髮向後飛揚,他抬手壓了壓,透過指縫看出去,月彎如鉤,不甚明晰,天上一顆星星都沒有。

  他仰著頭,就那麼定定的看著,光影婆娑,站在陰影中的他,一片虛浮。

  身後,羅橫彎腰,眸光閃動道:「皇上,他們……」

  昭尹放下壓頭髮的手,目光驟然而冷,唇角緩緩上揚,拉出刻薄的弧度,極是冷酷的一笑道:「他們既然敢弄死朕最心愛的臣子,那麼,就該有付出代價的覺悟。白澤離世,怎麼也要有點陪葬品吧?」

  「是。」羅橫頓時明白了,彎腰悄無聲息的退了下去。

  是夜,翰林八智全部暴斃家中。兇手不明。是為帝都疑案。

  ***

  在明明只有兩個人的地方,卻出現了第三個人的聲音,這種驚悚令得杜鵑一下子驚到,剛想跳起,手臂一痛,緊跟著身上幾處穴道被點,就頓時動彈不得了。

  「是誰?是誰?」杜鵑忙喊道,「梅姨!梅姨——」剛喊了兩句,那聲音就懶洋洋地說道:「別喊了,就你那個三腳貓功夫的所謂梅姨,目前已經不知道在那個犄角旮旯裡睡過去了,睡的挺香的,估計是不能來忠心救主了。」

  「你……你……」杜鵑短暫的失態過後,很快平靜下來,鎖著眉頭試探道,「你是薛采?」

  她身後,一少年緩步走出,燈光柔和的披了他一身,映著他的纖細的身軀,烏黑的眉眼,不是別人,正是——薛采。

  薛采笑了笑,「不愧是姜淑妃的同胞姐姐。」

  杜鵑哼了一聲,「這個時候能悄無聲息的潛入我的住處,且聲音如此稚嫩,語氣又如此傲慢的,想來也只有淪落成奴卻絲毫沒有當奴隸的覺悟的冰璃公子了。」

  面對譏諷,薛采只是淡淡的說了句「好說好說。」

  「你的武功還不足以在不驚動外面三重暗衛的情況下來到我身邊。說吧,跟你一起來的,點了我的穴道的,是誰?」杜鵑說到這裡,眉頭又緊了緊,「莫非潘大將軍也來了?」

  一個高大的身軀像閃電、像疾風般毫無預兆的出現在房中。此人快步走到姜沉魚面前,解了她的穴道,姜沉魚淚眼朦朧的抬起頭看著他,忍不住百感交集又是委屈又是酸楚的輕喚了一聲:「潘將軍……」

  此人正是潘方。

  得到答案的杜鵑沈默片刻後,兩道彎彎的柳眉一揚,看向姜沉魚的方向道:「久聞妹妹聰慧,原來戲也是演得一等一的好呢。故意放聲尖叫,好壓過他們靠近時的聲音,讓我無從察覺,還一心想著你好可憐……嘖嘖嘖,久聞不如見面。姜沉魚,你果然……好樣的啊……」

  姜沉魚扶著潘方的手,臉色慘白,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杜鵑又道:「算了,反正我也沒指望過一切能順順利利。有挑戰才有樂趣……兩位大人不去救你們那個了不得的主子,卻來我這裡,想來絕不是為了來聽我們姐妹話家常的。那麼,我來猜猜……」

  薛采打斷她:「不用猜了,我們來這裡,就是為了抓你!」

  杜鵑臉上露出被針紮到的表情,笑容頓時沒有了。

  薛采卻笑了起來:「你想賣弄你的聰明,所以什麼事都要推斷一翻,讓別人震驚,痛苦,你就高興。你剛才折磨淑妃娘娘,折磨的很過癮吧?可惜啊,我是不會給你這個機會的。」

  杜鵑什麼話都沒有說,臉色極為難看。

  「擒賊先擒王。現在,就勞煩城主夫人跟我們走一趟吧。」

  「去哪?」杜鵑又陰陰的笑了起來,「東院麼?我勸各位還是別費力氣了。那是我特地命人從程國購回的天火神油,只要點燃,普通的水根本撲不滅,煮開一缸水也只需半刻時間。東院的大火燒了那麼久,你們的淇奧侯恐怕早就屍骨無存了。」

  薛采悠悠道:「誰告訴你我們要帶你去東院?」

  杜鵑呆了一下。

  「提問:甲想殺乙,然後嫁禍給丙。但是突然間,丙不見了,或者說,丙從來就沒有出現過……怎麼辦?」

  杜鵑翛然變色,「你……」

  「如果所謂的頤非皇子根本不在璧國境內,而是在千里之外的燕王的喜宴上出現了,請問,城主夫人和您的夫婿,如何承擔保護淇奧侯不利,讓他在你的府邸裡死掉的罪名?」

  杜鵑的臉由白轉紅,又由紅變青,咬唇道:「難道你們……不可能!絕不可能!」

  「什麼不可能?是頤非不可能逃過夫人布下的陷阱,還是他不可能出現在千里之外的燕國?」薛采忽然放緩語素,「還是……所謂的暗殺姬嬰,不過是夫人和尊夫聯合起來上演的一齣好戲?」

  轟隆隆,窗外雷聲轟鳴。

  室內一片寂靜。

  只有姜沉魚,吃驚的看看薛采,又看看杜鵑,思維混亂,一時間,竟猜不透個中乾坤。而就在她的迷惑中,杜鵑笑了,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唇角上揚,原本陰沈的表情頓時顯得無比柔和,彷彿又恢復成了姜沉魚初見她的那一刻——靜雅如水、靈秀如光。

  「果然什麼都瞞不過冰璃公子啊……」她鼓掌。

  姜沉魚忍不住問出聲:「怎麼回事?」

  薛采轉過頭來看她,目光裡竟帶了些許同情,最後別過臉道:「我累了,不想開口。」

  「還是由我來告訴你吧。」說話的竟然是從頭到尾都站在她身旁充當倚靠物的潘方,「我們到驛所後,就在你跟東璧侯來此處時,衛城主私下裡對侯爺坦白交代了事情的緣由,侯爺思慮之後,決定按兵不動。衛夫人女中諸葛,一邊訂下火燒之計應付姜仲,一邊命人在東院的屋捨下悄悄挖了條秘道,再借由衛城主救火之際,由他衝入火海帶侯爺從秘道逃離。」

  姜沉魚駭然:「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杜鵑接話道,「我等了整整五年,終於等到了為阿爹阿娘報仇的機會!」

  姜沉魚的睫毛不停顫抖,她想到了真相。

  杜鵑冷笑道:「姜仲以為這是掰倒姬家最好的機會,但是他自己又不能親自出面,於是就把這個重擔交給了他最信任也最有血緣之親的大女兒——我。而我,在他的指派下調兵遣將,設下埋伏,購得天火,找好墊背的倒楣鬼,坐等漁翁之利。他以為這樣就萬無一失了,呵呵。」

  潘方道:「夫人深明大義,跟城主商量過後,決定倒戈,改為幫助侯爺。所以,就上演了一出雨夜失火的戲碼,這會兒,估計侯爺已經到安全的地方了。」

  杜鵑撇了撇唇:「什麼深明大義,我就是為了報仇!我要姜仲完蛋,這就是目的!」

  姜沉魚聽了這話,心中五味交集。不,她想,我不難過,我聽了這些,一點都不難過,因為,我已經麻木了,徹徹底底的麻木了……  潘方繼續道:「而此事機密,為了慎重起見,城主就告訴了我,連薛采都瞞著。」

  薛采傲然道:「哼,不說就不說。以為我稀罕麼?估計姬嬰本想帶我一起火中逃逸,沒想到卻被我先發現了花香中的玄機,於是他立刻改變計畫,借送信之名將我支開,還裝模作樣的畫了張白紙讓我送給衛玉衡。」

  潘方難得一見的露出了些許笑容:「侯爺是為了你的安全。」

  「他是在考我而已。」薛采啐了一口,「以為一張白紙我就會束手無策麼?他讓我找衛玉衡,我偏不找,更何況那時候衛玉衡都沖火海裡去了。我就去找潘將軍,心想著如果是衛玉衡搞鬼,就先抓她的老婆再說,沒想到,反倒在潘將軍那裡得知了真相。」

  「如今,姜仲的暗探應該已經接到了計畫順利的假消息,想必就會有所鬆怠。趁此機會公子秘密回京面聖,將他的罪行一一道出,姜仲,便無可逃脫。」大概是因為怕刺激到沉魚,潘方在說這些話時,一直不看她的臉,「勾結他國,暗殺國之重臣,這兩項加起來,是死罪。」

  杜鵑道:「而我之所以留你在此,除了怕你一時衝動想辦法去救姬嬰,反而壞了我們的計畫以外,最大的原因就是讓姜仲放心,他最重要的棋子安然無事。」

  姜沉魚淡淡道:「恐怕也是為了以防萬一,為自己留退路吧?」她在杜鵑手上,就算父親識破了他們的計畫,也會投鼠忌器,有所顧慮。

  果然,杜鵑聞言嫣然一笑:「你要這麼想,也可以。」

  「那麼……」姜沉魚忽然也笑了笑,笑容裡卻有難言的酸楚,「你們打算如何處決我?」

  杜鵑等人聞言一僵。

  「姐姐你總不會認為,父親若是倒臺了,我們姜家的其他人還能活吧?」

  「我要針對的只有姜仲,我已向淇奧侯求得了一個承諾,姜仲之死,不會牽連旁人。」杜鵑緩緩道,「就算你不相信我,也總該相信你的……公子吧?」

  姜沉魚幽幽一笑:她的……公子。

  呵呵。

  這場大夢做到現在,也不得不醒了……

  公子從來就不是屬於她的,不但不是她的,而且,還註定了是她的仇敵。無論是什麼原因,什麼形式,和什麼結局。

  想當初只盼望與君比肩,而今人間夢碎,卻原來,連陌路都不能夠。

  再見。

  公子,再見。

  這一刻,我姜沉魚,與你訣別。

  終究此生,無顏見,揪心見,不忍見。

  ——再不相見。

  窗外的雨依舊嘩啦啦的下著,給人一種錯覺,似乎這個夜晚,將要無窮無盡地延綿下去,光明不會到來,暴雨不會停歇,而所有快樂的、美好的、溫暖的事物,就此終結。

  正當今夕斷腸處。

  一寸相思一寸灰。

  接下去薛采和杜鵑還說了些什麼,但姜沉魚一個字都聽不見。眼淚早已在剛才聽聞杜鵑的身世時流乾了,而此刻,縱然更是傷心,但反而一點都哭不出來。

  只有麻木,深深深深的一種麻木,像絲棉一樣包裹著她的身體和她的心臟,她想,這樣挺好,因為裹住了,就再也不會受傷了,哪怕裡面腐爛殆盡,血流成膿。

  這時,一個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接跟著,房門被重重的拍響:「夫人!不好啦!夫人!」

  杜鵑揚聲道:「什麼事?」

  那人在門外答:「夫人,大火已經撲滅了!但是!但是……不但淇奧侯,連城主也不見了!」

  杜鵑大驚,「什麼?」

  潘方立刻解開了她的穴道,再扶著她走過去打開門,門外,是一名衛府的下人。

  杜鵑深吸口氣,沉聲道:「喘口氣,給我好好說。」

  「是是!」那人撲地跪倒,哆嗦道,「是這樣的,我們這邊看那火起的蹊蹺,怎麼撲也撲不了,最後還是一個廚娘想了個法子,用濕麵粉倒過去,最後總算把火給撲了。但是,裡面找了半天,都沒有看見淇奧侯和城主……」

  杜鵑沉吟了一下,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我隨後就到。」

  「是!」那人報完了訊,匆匆離去。

  潘方道:「怎麼回事?」

  「撲火的時間比預想的早了,應該是玉衡送侯爺走還沒來得及回來。」杜鵑皺眉道,「百密一疏,本以為這火怎麼也要到卯時才能停歇的。」

  薛采忽然撲哧一笑。

  「你笑什麼?」

  「沒什麼,我只是想到,貴府的廚娘很厲害啊。不過可苦了城主大人了,若是他送完公子回來,還不知道外面的火已經沒了,從秘道裡打開暗門一躍而出……嘖嘖……」薛采沒有繼續往下說。杜鵑已跺足道:「亡羊補牢,我們現在就去疏散那邊的人,斷斷不能讓人發現秘道!」

  事不宜遲,連忙動身。

  薛采看了一動不動跟個木偶沒什麼區別的姜沉魚一眼,忽然道:「喂,你還能走嗎?」

  潘方道:「我扶著她。」話音剛落,姜沉魚忽然動了。

  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從懷中取出一塊手帕,將自己臉上的眼淚擦的乾乾淨淨,然後,推開潘方的手,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深吸口氣,穩住身子,將脊背挺直,跨出了門檻。

  雖然她一個字都沒有說,卻用行動給予了肯定答案。可是,薛采看向她的眼神,卻一下子深邃了起來,似是憐憫,似是探究,又似是若有若無的悲哀……

  走過長長的木廊,穿過拱門,風中枯焦的氣味越發濃郁。

  姜沉魚看到一片黑黑白白的的空地,黑的是焦木,白的是麵粉,基本上已經燒的沒什麼東西了,僅剩的斷壁殘垣也稀稀拉拉的,高不過人腰,因此一眼就可以看到裡面的確是沒有人。

  倒是週遭圍了大片人,七嘴八舌,議論紛紛,好不熱鬧。見到杜鵑到了,霎時靜默了下來——光一個細節,便可看出這位夫人在府中的地位。

  杜鵑還沒開口,薛采突然快步衝入廢墟之中,四下奔走了一番,最後回到杜鵑面前,一把抓住她的衣袖急聲道:「怎、怎麼連屍骨都無存了呢?主人呢?主人呢?」

  杜鵑怔了一下,忽然察覺到薛采的手探入她袖中,在她手心上寫了個「哭」字。她立刻反應過來,嘴唇顫動,失聲痛哭。

  她一哭,底下的人更是慌亂,紛紛勸慰。

  薛采又寫了一個「暈」字。

  杜鵑頓時喘不上氣,直直向後倒下,毫無意外的,被一旁的潘方接住。

  「夫人!夫人?夫人你怎麼了?夫人……」眾人亂成一片。

  薛采高聲叱喝道:「你們還等著做什麼?還不快去請大夫?」立刻有一部分人轉身奔離,薛采對剩餘的人道:「你們,去廚房煮薑湯,這裡的人都淋了大半夜的雨了,可別全病了。你們,去傳命封鎖城門,這場大火來的蹊蹺,現在又莫名的丟了人,未查清楚事情的真相前,不許放任何一人出城!還有你們,都別在這杵著,該幹嘛幹嘛去,等大夫一到,速度請去為夫人看病……」他雖然是個外人,又年齡幼小,但在璧國卻是街頭巷尾耳熟能詳的大人物。此番他踏足回城,眾人終於看到了真人,自然也是對他議論了許久,全部認得他。因此此刻他反客為主施號發令,眾人也都沒覺得有什麼不妥的,紛紛照辦去了,不一會兒,就散的乾乾淨淨。

  薛采最後命令剩餘的人將東院封鎖,不得放人入內後,便領著一干人等將裝暈的杜鵑又抬回了西院。

  而潘方則趁著眾人慌亂的抬著杜鵑回屋時,身影一晃消失的無影無蹤。

  姜沉魚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心中無比清楚:薛采是利用杜鵑暈闕的機會,將所有的閒雜人等全部調離,又讓潘方留在暗處等衛玉衡回來,這樣一來,就算父親起疑,想派暗衛過去查些什麼,也不能夠了。

  好計啊……

  姜沉魚定定地看著薛采的背影,他的衣服和頭髮都被雨打濕了,黏在消瘦的身軀上,明明只是個八歲都不到的孩子,卻有如此之智,真不知道,是不是天要亡姜家,遇到一個姬嬰不夠,還要再遇到一個薛采。

  父親啊,繞是你機關算盡,但生不逢時就是生不逢時,燕有彰華,宜有赫奕,而璧,有薛采,就註定了,不會是你的天下啊……

  當年一念之差,留他去牽制姬嬰,到頭來,卻成了姬嬰最強勁的臂膀。

  天意。天意!天意啊……

  但天意有時候也並不是完全偏幫一邊的。

  一個時辰後所發生的事情,就很好的證明了這點。

  當第六名大夫因為對城主夫人的所謂病症無法下藥而被請出房間後,一直默立窗邊沉吟不語的薛采終於忍耐不住,回身問杜鵑:「為什麼衛玉衡還沒有回來?」

  杜鵑也是一臉焦慮:「不知道……我跟他說好,送侯爺到出口,他就立刻返回。算算時間,半個時辰前他就應該回來了。會不會是什麼事耽擱了?」

  「這種時候有所耽擱,即意味著計畫失敗。」薛采咬了咬嘴唇道,「除了你和衛玉衡,還有誰知道秘道之事?是有人洩露了……」

  未等他說完,杜鵑便搖了搖頭:「不可能。」

  「你肯定?」

  「我肯定。」杜鵑的口吻很堅決,「挖秘道的一共四人,他們彼此之間都不認識,每人只負責其中一段,四處交集在一起,才能通往出口。而且,為了保險起見,我已將四人全都滅口。」

  薛采複雜的看了她一眼,說不清是欽佩還是感慨,最後道:「你把秘道告訴我,我和潘將軍去探一下。」

  杜鵑猶豫了一下。薛采冷笑:「怎麼?你信不過我?」

  杜鵑嘆道:「這種關頭還談什麼信與不信?侯爺若是出了差池,我們全都得死。你附耳過來。」

  薛采湊上前,杜鵑在他耳旁如此這番,他點點頭,轉身跳起,幾個起落,便消失在了窗外。

  杜鵑豎起耳朵聆聽了一番,感慨道:「此子天縱奇才,小小年紀,便有此膽識武功,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姜沉魚靜靜的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仿若未聞。

  杜鵑見她沒有反應,便又笑道:「這麼消極,倒不像你了。」

  姜沉魚反問:「我應該是什麼樣子的?」

  杜鵑悠然道:「我所聽聞的姜沉魚,敢愛敢恨,拿得起放得下,任何時候都是積極的,果決的,不會原本踏步,更不會任人擺佈。」

  「所以?」

  「所以,如果我是你,這個時候就該想想怎麼在大勢已去的危機下自救,將傷害與損失減到最低。」

  姜沉魚一直平靜的像是死去了一般的臉上終於起了變化,她抬起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杜鵑,用一種夢囈般的聲音道:「可我不是你。所以,我不需要自救。」

  杜鵑一震。

  姜沉魚笑了笑,清淺的笑容綻現在素白的臉上,映得她眉目如畫,分明是極致的一種美麗,卻又呈現出一種難言的悲涼:「事情走到這個地步。一人之力,實在是太渺小了。」

  杜鵑剛要說話,沉魚已繼續說了下去:「我不需要自救。因為,我既不能明善惡辨是非捨棄家族深明大義的救公子於危難之際,又不能盡孝道全親情的偏幫家族於關鍵之機。無論從哪方面來說,我都無法原諒我自己,正視我自己。所以,這個多餘的我,根本沒有存在的必要。」

  「你……」

  姜沉魚又道:「而且,我之所以不自救,也許不過是因為我知道一時半會不會有什麼事吧。」

  「你什麼意思?」杜鵑的眉頭皺了起來。

  「這場玄機裡,我承認父親小看了你,這是他的失誤。但是,反過頭來說,你又何嘗不是小覷了他?」說到這裡姜沉魚唇邊浮起幾許嘲諷,「我雖然頑愚,但是一個人,如果能將他朝夕相對的家人都蒙在鼓裡十多年,我不信,他會在做任何一步前不留好退路。」

  杜鵑面色頓時大變。

  「說不準,尊夫的遲遲未歸,便是他的退路之一呢……」最後一個字的尾音幽幽散開,一陣風來,吹得桌上的燭火搖了幾搖,陰影裡,姜沉魚的臉蒼白似雪,冷漠如霜。...<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5-16 11:25 PM

第四部 璧碎   第二十四章 吉日

  薛采籠緊身上的斗篷,跟著潘方走進秘道。

  秘道本身沒什麼出奇,很普通的地面,地板早已在大火中燒燬,殘留下來的石板往上一掀,便是入口。但是進去後,卻另有乾坤。正如杜鵑所說,這條從東院延伸向外的秘道,是由四個人分別挖掘連貫而成,因此走到每條通道的盡頭時,就會發現前路已被堵死,而玄機,便在於通道與通道之間,交接點各不相同。有的在頭部,有的在中間,更有者需要往上跳,將頭頂上方的燈連同圓弧形石頂一起掰開,才能發現另一條的入口原來在上面。

  若非事先得知,恐怕光摸索尋找出口便要耗費許多時間。

  最後一條通道明顯可以感覺到在向上傾斜,滿地泥濘,濕嗒嗒的。

  盡頭處有一扇石門。

  薛采照杜鵑所教的方法將門旁的暗格打開,拉住裡面的扣環三長兩短的敲了敲,然後對潘方說了句「憋氣」,咯的一聲後,石門緩緩打開,無數水流頓時湧入。

  幸好兩人都事先做了準備,憋氣向上游,沒多會兒,就冒出水面。

  原來秘道的出口處,乃是一口水井。

  兩人沿著井壁爬出去,外面是個小小的院子,院子裡曬著許多布匹,看樣子是家染布坊。不遠處的屋門沒有閉緊,被風一吹,吱吱呀呀作響。

  潘方沉聲道:「我先進。」

  薛采點了點頭。

  潘方豎起手指數到三,一個縱身悄無聲息的竄了過去將門拉開——

  門內的油燈頓時因為這股風力而搖晃起來,明明暗暗的光影下,薛采直直地看著前方,臉色微白。

  血。

  漫天遍地的血跡。

  橫七豎八的屍體。

  看那些死人的打扮,像是染布坊的夥計,一十八人,無一生存。

  潘方上前檢查了眾人的傷口,駭然道:「這些人雖然打扮成夥計的樣子,但骨骼強健,武功不弱。他們全死了。由此可見,殺他們的人,武功極高。」

  薛采沒說什麼,只是走到其中一具屍體前開始搜身,邊搜邊道:「衣服是舊的,起碼洗過三次以上,但裡衣卻是新的,用的布料乃是江東承縣盛產的烏龍麻。裡衣和外衣之間無太多的磨損,可見他們的衣服剛換上沒多久。」

  「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薛采直起身,望著一地的屍體,「這些人不是衛夫人安排在這裡等著接應主人的,而是被人掉了包。」

  「你是說他們是姜仲派來等在這裡埋伏侯爺的?」

  「如果是衛夫人的人,她既然挑選這家染布坊作為出口,必定不是一兩天之內的事,為了掩人耳目,就算她要換夥計,也不可能一天之間全部更換,要知道,外面就是鬧市,這家店白天還是會打開門做生意的。如果夥計突然換了新人,街坊鄰居什麼的,會起疑。就算都是她安排的夥計,也不可能同一天內十八人同時換上新的裡衣。所以,根據這兩點我推斷,他們絕對不是衛夫人的人。」

  潘方點了點頭道:「不錯。會在行動前沐浴更衣,消除自己身上一切可能被追蹤的線索的,只有一種人——殺手。而換諸於璧國朝堂,他們還有一個稱呼——暗衛。」

  薛采推開內室的門超裡面走去,裡面是臥房,看似沒什麼異樣,但血腥味卻極重,薛采吸吸鼻子,循著味道走到床邊,拉開床帳——果然,又是一十八具屍體,疊元寶似的壘在床上,而且全被脫掉了外衣。

  潘方檢查了他們的傷口,道:「這些才是此地真正的夥計。他們全都不會武功。」

  薛采嗯了一聲:「杜鵑做事慎密,此地既是出口,自然要越正常越好。如果是我,我也會招募真正的夥計。」說到這裡,他的眉頭又皺了起來,喃喃道,「好奇怪……」

  「什麼奇怪?」

  「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但一時間又說不上來……潘將軍,依你看,外頭的那十八個人是被誰殺的?」

  「當然是衛玉衡。他可是武狀元,一等一的高手。而侯爺……應該稍遜一些。」

  薛采撲哧笑了:「你說的真含蓄,他何止是稍遜了『一些』。」拜那個要命的病所賜,姬嬰根本不能做太過劇烈的動作,也因此雖然他其他樣樣精通,唯獨武功,先天不足,難以晉陞一流高手。射射箭還行,真要動手殺人,明顯不行。

  潘方自然也是知道這個內情的,見薛采取笑,只得咳嗽幾聲將話題帶過,另議道:「我們是否可以這樣假設?衛城主帶著侯爺從秘道出來,發現這裡的夥計被調包,於是衛城主殺了夥計,護送侯爺離開,所以才遲遲未能返回驛所?」

  「看起來似乎是這樣,但是……」薛采踱了幾步,目光忽然被某樣東西吸引了過去,他失聲啊了一聲。

  「怎麼了?」

  薛采跑到窗前,窗沿有點開裂了,因此稜角處勾了一角布料,他取下布料,嘆了口氣:「是主人的。」

  天羅緞、紡銀絲、獨一無二的精絕繡工——當今天下,只有姬嬰能穿、配穿、敢穿的白衣。

  布料的邊角上,染了些許血跡,縱然不能確定是姬嬰的還是別人的,但這個發現已夠讓人心驚。

  薛采拿著布料,又開始四下搜索,最後被他找到極陰暗的牆角裡,靜靜躺著的另一樣東西。如果說,薛采看見布料,還只是皺眉,如今看見這樣東西,則完完全全變成了驚懼——

  那是一枚熟皮縫製的扳指。

  邊角處都已被磨的起了毛,顏色也很黯淡,依稀可以辨認出原本是紅色的。

  若非薛采不肯死心細細搜尋,眼睛又亮,真難發現地上還躺著那麼一個東西。

  潘方好奇道:「這也是侯爺的東西?」

  「何止。」薛采喃喃道,「我一萬分的肯定,主人寧可放棄一切,也捨不得這個扳指。」

  「這麼重要?」潘方吃了一驚,「那……」

  「扳指出現在這裡,說明……」薛采轉過頭,巴掌大的臉直到此刻才第一次露出慌亂——一個八歲孩子應有的正常的慌亂,「主人死了。怎麼辦?潘將軍,我們……怎麼辦?」

  ****

  西院的門,被人輕輕的推開了。

  一對紅色繡花鞋不緊不慢地走了進來,手中托著一個託盤,託盤上有一碗濃湯,顏色黑綠,很是詭異。

  聽聞聲響的杜鵑皺眉,問道:「是誰?難道我沒命令過,未經允許不得擅自入內嗎?」

  那人發出一聲輕笑,「是我呢,也進不得嗎?」

  「梅姨?」杜鵑一驚之後,更是疑惑,「你怎麼來了?」她不是被潘方薛采他們放倒了嗎?

  「哎……」梅姨揉了揉自己的脖子道,「潘將軍那一記手刀還真是狠啊,我足足在地上躺了兩個時辰都還站不起來。若非有人來救我,老奴也許就死在柴房那了。」

  杜鵑的腦袋轟的一下炸了開來,意識到了不對勁。

  梅姨是她的心腹。

  是她到回城的第一年,親自從死囚中挑出來的。

  梅姨原名沈梅,本是惡貫滿盈的山寨頭子一霸州的七夫人,在一霸州下獄後,也一併被判處了死刑。她證實過沈梅的身份背景無虛,才提拔她成了自己的貼身僕人。而且這四年來,此人也確實相當可靠,明裡暗裡都幫她做了不少事。

  但她生性慎密,雖是心腹,這次姬嬰之事,也沒有對伊明說。東院大火時,只是裝模作樣的讓梅姨去攔阻衛玉衡。聽聞她被潘方放倒,心裡還鬆了口氣,沒想到她現在又出現了,而且還出現的如此詭異。難不成,在她身上,也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杜鵑雖然滿腹狐疑,但仍是沈住氣,淡淡道:「今夜府中亂成一片,我的確是忘了你。回來就好。你帶著什麼進來了?是藥嗎?」

  梅姨咯咯一笑:「夫人的鼻子果然是一如既往的好。沒錯,老奴聽聞夫人得了急病,於是帶來了一副良方。」

  隨著她的走近,湯藥味更濃,杜鵑垂下眉睫,沉聲道:「梅姨真是太客氣了。不過我覺得好多了,這藥已經用不上了。」

  「誒,夫人這是哪裡話?越是快病好時,就越該下劑重藥,將病根徹底拔出。你看,老奴都已經帶來了,夫人好歹也喝一點。」梅姨說著,在杜鵑背上輕輕一按,將碗放到她唇邊。

  杜鵑終於無法再粉飾太平,掙扎道:「大膽!你敢逼我喝藥?」

  梅姨根本不為所動,臉上帶著一種甜蜜親切的微笑,道:「夫人病了,病了就該吃藥。乖,別怕,這藥很甜的,一點兒也不苦……」

  「放!放開我……咕……你!你敢……咕咕……你……」杜鵑雖然用力掙扎,但仍是被灌了許多藥下去,她的反抗逐漸變成了絕望,「為、為什麼?咕……為什麼?梅姨?」

  梅姨灌完了藥,鬆開手,笑眯眯道:「夫人不用這麼害怕。不是毒藥。」

  「可是……可是我……哎呀!」杜鵑尖叫一聲,從床上滾了下來,整個人開始不停的抽搐,慘叫道,「是什麼?這是什麼?」

  「這只不過是給你的一點懲戒而已。」說這話的人不是梅姨。

  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觀的姜沉魚順著聲音回頭,就看見了門外的衛玉衡。

  晚風吹拂,光影斑駁,他站在門口,衣訣飄飄,恍如天外來客。

  這個時候他居然會以這種方式出現,實在是詭異到了極點。但是此刻的姜沉魚卻已經不吃驚了,或者說,天下再沒有可以令她吃驚的東西了。她就那麼淡淡的看著,看著淺笑溫文俊美颯爽的衛玉衡,也看著地上呻吟不止狼狽萬分的杜鵑。

  杜鵑用手支起上半身,面朝衛玉衡的方向,驚恐道:「玉衡?你回來了?是、是是你讓梅姨逼我喝那碗藥?為什麼?為什麼?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要懲戒我?」

  衛玉衡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從懷裡拿出一樣東西,丟到了杜鵑面前。

  雪白色的布料在空中鼓起,再緩緩落下,悄無聲息。

  但姜沉魚鼻尖卻嗅到了熟悉的氣味——佛手柑。

  杜鵑伸手在料上一摸,便驚恐的縮了回去,停一會兒,再顫顫的伸出手抓住該物,抖開。那是一件長袍,後背上破了一個大洞,還星星點點的染了些血跡。

  姜沉魚的眼睛一下子濕潤了起來。

  而杜鵑已經尖叫出聲:「這是淇奧侯的衣服!他怎麼了?他怎麼了?我不是讓你護送他離開的嗎?為什麼他的衣服會被脫了下來,而且上面還有血的味道?不!不止,血裡還有毒葵的氣味,怎麼回事?」

  「很簡單。」衛玉衡用冷酷的沒有一絲起伏的聲音緩緩道,「我把他殺了。而這,是我的戰利品。」

  「不可能!」同時叫出這句話的是兩個人。

  一個杜鵑。一個姜沉魚。

  衛玉衡陰陰的笑了起來,越笑越大聲,最後變成了仰天長笑,用一種近似瘋癲的聲音道:「五年!五年……我等這一天,等了整整五年啊!哈哈哈哈!姬氏,我等你們垮臺,等了足足五年!」

  姜沉魚終於忍不住開口:「為什麼?」

  「為什麼?」衛玉衡轉過頭來,用一種很奇怪的表情看著她,「當然是因為……」

  ****

  一個時辰前——

  熊熊大火被暗道的隔板檔在了上方。

  狹窄的通道因火而變得很悶熱,姬嬰跟著衛玉衡走了一會兒,忽然停步,神情間若有所思。

  衛玉衡回頭:「怎麼了?」

  姬嬰的眼神有剎那間的怔忡,最後笑笑道:「沒什麼,繼續吧。」

  衛玉衡嗯了一聲,走到暗道盡頭,就要開門,姬嬰忽道:「等等……」還沒來得及把話說完,一股白煙從門外直衝而入,站在前方的衛玉衡沒什麼,姬嬰卻像是被人一下子掐住了脖子,整張臉都白了,痙攣著倒了下去。

  衛玉衡冷冷地看著他。

  姬嬰倒在地上,額頭冒出顆顆豆大的汗珠,一瞬間,就已渾身濕透。他睜大眼睛,胸膛劇烈的起伏著,看的出呼吸十分艱難。

  衛玉衡道:「這煙的滋味如何?對常人無害,但對心疾者,卻是至毒。」

  姬嬰一手摀住胸口,一手前伸,五指張到極致,似乎想抓住什麼。饒是如此狼狽的時候,依舊沒有如常人那樣尖叫呻吟,甚至可以說是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衛玉衡眼中閃過些許憐憫之色,但下一刻就轉成了嫉恨:「到這種時候了,你還要強忍著麼?嘖嘖嘖,姬嬰啊姬嬰,你果然不愧是我所知道的最能忍的人,不,你不是人,你根本就是烏龜。遇事縮頭,一聲不吭,說的就是你!」他突然上前幾步,抓住姬嬰的衣襟,將他用力拖了起來,咬牙切齒的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道:「把、姬、忽、還、給、我!」

  把姬忽還給我——

  把姬忽還給我——

  六個字,在狹窄的通道里久久迴蕩。

  白煙逐漸散去。

  姬嬰的臉,越發蒼白,瞳孔開始渙散,這會兒,便是想說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還給我……還給我……你把忽兒還給我……」衛玉衡的手劇烈的顫抖了起來,嘶聲道,「你們為了榮華富貴,硬是拆散我和忽兒,將她送進皇宮。我為了見她一面,拚死考上武狀元,本以為若能當上御前侍衛,縱然此生結合無望,好歹能在近側保護,趕逢大典之時也能遠遠見上一面。我所求的不過如此,但你們連這個機會都不給我,暗中唆使左相招我為婿,想斷了我對忽兒的念頭!我怎肯如你們所願,就算要我另娶,我也不娶你們給我安排的女人!所以,我寧可投靠右相,娶他的私生女,但你們還不肯放過我,聯同左相將我貶逐,讓我在這個窮山惡水的破地方,一待就是四年……我衛玉衡有才有貌,文武雙全,對忽兒更是真心一片,天地可表,憑我的才華,封侯拜相也未嘗不可,為什麼?為什麼你們硬是半點機會都不肯給我?為什麼要硬是拆散我和忽兒?為什麼非要她嫁給皇帝?我、我、我恨你們……」

  衛玉衡說到這裡,激動的表情忽然變成了平靜,但在那平靜之下,卻有比暴怒更可怕的一種憎恨:「所以,我對自己發誓,我要你們姬家不得善終。我要你們機關算盡卻成空。我要你死。姬嬰。」

  姬嬰的表情很悲傷。

  那是一種因為融合了太多情緒所以無法解讀的悲傷。

  那也是一種因為洞悉了一切卻又無能為力的悲傷。

  那悲傷很濃很濃,卻是為了別人,而不是他自己。

  最後,他只能將雙眼一閉。

  衛玉衡卻被他的這個動作刺激到,用力將他粗暴地拖出暗道,邊走邊道:「你以為你置身事外就可以了嗎?你以為你不抵抗就行了?告訴你姬嬰,你想死,還沒這麼容易!來人!」

  染布坊裡立刻冒出了很多夥計打扮但卻身手不凡的人,其中一人上前抱拳,躬身道:「主人,一切都準備好了。」

  「嗯。」衛玉衡點點頭,將姬嬰拋到庭院中央的椅子上。姬嬰已經毫無抵抗能力,但他們還是不放心,上前把他的手和腳緊緊綁住。

  姬嬰微微睜開眼睛,氣息荏弱,但目光清冽,宛如夜月下的溪水,溫和而靈動。

  「奇怪我為什麼還不殺你嗎?」衛玉衡走到姬嬰對面,居高臨下地盯著他。

  姬嬰淡淡一笑。笑容裡並無輕蔑、嘲弄的意思,彷彿此刻被五花大綁忍耐痛楚的人並不是他。但看在衛玉衡眼裡,這個笑容無疑是諷刺。

  他眸色一沉,冷冷道:「死到臨頭,你沒什麼話要說嗎?」

  「死?」姬嬰淺淺的喘著氣,笑容越發鮮明了起來,「我為什麼要死?或者說,我怎麼可能會死?」

  衛玉衡嗖的拔出一把匕首,架在了他的脖子上,狠狠道:「我只要稍稍用力一推,你就命喪當場,你還覺得,你不會死嗎?」

  「我死了,誰給你四國譜?」

  這句話一出,就像一記霹靂,將衛玉衡劈了個正著,他重重一震,眼皮開始不停的跳動。

  姬嬰吐字艱難,但神情看來卻更輕鬆了:「你若不帶著四國譜去見姜仲,他會放過你?」

  衛玉衡手上用力,鋒利的刀刃立刻切入姬嬰的肉裡,鮮紅的血慢慢的流了下來。

  姬嬰的眉毛微微的悸了一下,但依舊不肯發出任何呻吟聲。

  「既然你知道,那麼識相的,就趕快把四國譜,還有連城璧都交出來!」

  「你們沒有去我家找嗎?」

  「哼,我們如果找到了,你還能在這裡苟延殘喘嗎?在身上嗎?」衛玉衡說著,開始搜身。但是姬嬰懷內空空,除了一枚扳指,再無別物。

  衛玉衡看了那枚不值錢的扳指一眼,隨手扔掉。

  扳指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從開著的窗戶飛進屋子裡,消失不見。

  姬嬰目光一緊,閉上了眼睛。

  若是衛玉衡能再細心些,就能發現他雙手在顫抖,不過就算看見了,也只當作是因為體內的劇痛而導致的正常反應而沒有在意。

  「不在身上……也不在使程的船上,那麼就是藏在其他地方了?」

  姬嬰呵呵的笑了起來,剛笑兩聲,就轉成了劇烈的咳嗽,這下,不止脖子,嘴裡也流出血來。

  「說,你把那兩樣東西放哪了?只要你說,我就讓你少受點罪。」

  姬嬰定定地看著衛玉衡,最後開口道:「酷刑對我無用。」

  「你!」衛玉衡暴怒,收刀退後幾步,對夥計們使了個眼色。

  兩個夥計上前,一人手裡拿著個圓筒狀的機關,另一人拿了個布袋,將布袋往姬嬰頭上一罩,再發動機關,又是一股白煙,盡數噴進了布袋中。姬嬰的身體,立刻瘋狂的抽搐了起來。

  衛玉衡悠悠道:「這煙的滋味很不好受吧?你現在是不是覺得有千萬把刀子在翻攪你的心呢?又像是幾百隻兔子在上面蹦跳?每吸一口氣都是對你的折磨,但是不吸你就會死……姬嬰,這是專門為你準備的,你可要好好體驗。」

  一管白煙噴完,夥計摘掉布袋,露出姬嬰的頭,只見他眼中全是血絲,臉上也紅一塊白一塊,肌肉痛苦的扭曲在一起,模樣很是可怖。

  「怎麼樣?還不肯說嗎?沒關係。我一共準備了十八筒毒煙,剛才用的兩筒都是淡的,後面會越來越濃,你可以一個接一個的嘗試,直到你願意說為止。」

  姬嬰喘了很久,終於開口,卻只是說了一個字:「呸。」

  衛玉衡眼角一跳,跺足道:「來人!給我接著用刑!狠狠噴!」

  夥計們接二連三的輪番上去施刑。

  噴到第六筒時,姬嬰暈了過去。

  衛玉衡冷冷道:「潑醒他。」

  一名夥計端著盆水走過來,姬嬰身旁的兩名夥計各自朝旁邊讓了讓,好方便他走過去潑水。但就在他們推開的一瞬間,夥計突然反手將水往他們身上一潑,趁二人躲避時狠狠兩記手刀,精準、快捷、乾脆,兩名夥計連聲都沒發出一個,就雙雙倒了下去。

  衛玉衡一驚,一道黑影蛇般朝他頭頂躥來,他只得飛身後退,就在他的一驚一退間,只聽叮叮叮叮叮,一連響了十五聲,身旁的其他人全部倒了下去。

  ——這是何等可怕的武功?

  衛玉衡眯起眼睛,原本準備上撲的姿勢也停了下來,警惕地望著那名夥計,那夥計卻壓根沒看他一眼,收起鞭子將姬嬰一手抱起,飛快的在他身上點了幾處穴道,沉聲道:「對不起,我來遲了。公子。」

  原本昏迷的姬嬰慢慢睜開眼睛,看著該人,唇角揚起,似乎是笑,但卻越發虛弱了:「你果然從來沒讓我失望過,朱龍。」

  那人正是他的貼身侍衛朱龍。

  衛玉衡慢慢地後退了兩步,目光在四周飛快巡視了一下,「為什麼你會找到這裡?」

  朱龍答道:「印記。」

  「不可能!一路上我都刻意觀察過,姬嬰不可能有任何機會做印記給你!」

  像是為了讓他死心,或是為了更進一步的打擊他,朱龍繼續回答了這個問題:「公子的印記,不是符號,而是氣味。」

  「什麼?」衛玉衡一驚之後,恍然大悟:姬嬰身上有著淡淡的佛手柑香,一般人聞到了只會覺得這位公子哥兒生性風流愛乾淨,哪會想到其實另有用意。而且,就算注意到了這種香氣,但因為很淺很淡,走過就散了,怎麼可能成為線索讓人辨認?

  這位朱龍,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物?不但武功如此高深可怕,連嗅覺,也遠遠超出了人類的極限。

  衛玉衡又向後退了一步,雙手慢慢握緊,衡量著面對如此對手,如果此時出手,會有幾成勝算。

  姬嬰看穿了他的心思,忽然道:「你不是朱龍的對手。」

  「為什麼?」

  「因為是我說的。」姬嬰躺在朱龍懷中,雖然虛弱的似乎隨時都會死去,但聲音卻極其堅定,「我——姬嬰說——你不是他的對手。」

  姬嬰二字出口,整個世界乍然而沉,空氣彷彿也因為這兩個字,變得異常凝重起來。

  眼前這個人,是頂著白澤之名長於強國的貴族;

  是連當世第一智者言睿,都說「再過十年,天下人便只知淇奧不知老夫矣」的絕世才俊;

  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一舉一動都影響時局的頂級人物。

  而今,他說了一句「你不如他」,頓時好像全世界都站在了他那邊,讓他的結論變成了板上釘釘的事實,再也不能撼動分毫——衛玉衡的手,不受控制的顫抖了起來。

  「還有,」姬嬰又補了一句,「像你這樣無能的失敗者,根本沒有資格娶我姐姐。不,連看她一眼的資格都沒有。」

  衛玉衡徹徹底底的被激怒,尖叫一聲,就撲了過去。

  朱龍一手抱著姬嬰,一手揮舞長鞭,輕輕鬆鬆就避開了。其實衛玉衡身為嘉平廿六年的武狀元,武功並不比朱龍低多少。而朱龍又抱著姬嬰,受到牽制,情勢很不利,因此姬嬰故意激怒衛玉衡,令其心智大亂。

  也因此,沒多會兒,衛玉衡身上就中了三鞭,衣衫俱裂,他大喘著氣,往後退開,原本激動的神情也逐漸平靜下去。

  姬嬰暗道一聲不妙,緊接著就聽衛玉衡將手指放到唇邊吹了一聲很響的口哨。

  姬嬰立刻道:「快跑。」

  但朱龍剛抱著他轉了個身,就見染布坊的圍牆外頭冒出烏壓壓一圈的弓箭手來。原來姜仲行事慎密,更換了一批夥計還不夠,另安排了弓箭手暗中埋伏。此刻弓箭手們聽到信號,紛紛現身,寒凜凜的箭頭,齊齊指向庭院中央的兩人。

  「你以為來了個幫手,就能逃掉了麼?」衛玉衡將手一伸,立刻有名弓箭手跳下圍牆將自己的弓箭遞給了他。他接過弓箭,彎弓瞄準姬嬰,沉聲道,「今天,饒你再本領通天,也休想走出這個地方!」

  面對無數支弓箭,姬嬰卻半點害怕的意思都沒有,只是揚起唇角,輕輕的說了三個字:「四國譜。」

  衛玉衡頓時臉色一白。

  而在那一瞬,朱龍抱著姬嬰飛身躍上圍牆,踢翻其中兩名弓箭手,破圍而出。

  弓箭手們正要射箭,衛玉衡連忙喊道:「留活口!」

  弓箭手們嚇得趕緊偏力,原本對準姬嬰的箭支紛紛偏離了原來的準頭,擦著朱龍的身體射落。

  衛玉衡恨的直咬牙,眼看重兵在手,這麼多人,卻拿區區兩個人沒有辦法,這是何等窩囊和憋屈的事情!可恨四國譜的下落還沒有問出來,姬嬰還不能死。於是他就仗著那點逆轉形勢桃之夭夭,可惡!可惡!

  手中箭頭顫動,只要鬆開二指就能令這天下第一名臣命喪當場。

  但是,又偏偏射不得……可惡!可惡!  那邊牆頭,朱龍正要往下跳,姬嬰忽的啊了一聲,雙手下意識的朝後伸去。

  「怎麼了?」

  「扳指……」

  「……」朱龍心中萬個不願,但最終還是轉了回去,看準窗子飛身跳了進去。

  衛玉衡本來都做好讓二人逃脫的心理準備了,萬萬沒想到他們竟然又回來了,手上一抖,弓弦繃到極致,不受控制的從指尖滑了過去,推動箭支,破空飛出。

  不偏不倚,正中姬嬰後背。

  而那時的朱龍剛跳過窗櫺,刺啦一聲,姬嬰的長袍被掛木扯住,朱龍想也沒想,就順手一扯,乾脆將整件衣服都脫了下來,丟到窗外。

  白袍在風中展開,宛如一道帷幕,將窗口遮住。

  等帷幕落下,弓箭手們紛紛衝進屋子時,只見屋內空空,沒有朱龍,也沒有了姬嬰。

  衛玉衡撿起那件染血的衣袍,面色非常難看,半響後,將袍子狠狠一揪,道:「他們逃不遠的。給我追!」

  眾弓箭手連忙追出去。

  之前遞弓給他的弓箭手遲疑了一下,上前道:「衛城主……」

  「什麼事?」

  「箭上有毒。」

  「毒?」衛玉衡大吃一驚,下意識的朝手裡的弓看去。

  「嗯。天下巨毒,見血封喉,中者立死,無解藥。」

  衛玉衡心跳加驟,逼緊了聲音道:「也就是說……」

  「淇奧侯現在已經是個死人了。」弓箭手垂下了頭,聲音裡竟然帶著些許惋惜。

  雨早就停了,但風聲嗚咽,天地間,一片肅殺。

  ***

  半個時辰後——

  薛采和潘方走出秘道,看見的是人去樓空的染布坊。

  在內室的角落裡找到扳指的薛采滿心絕望,想要繼續追蹤,卻毫無線索;想要放棄,卻又不肯甘心。正束手無策之際,窗櫺突然發出咚的一聲輕響。

  潘方立刻流光般地竄了出去。

  而薛采呆了呆,也跟著追出去。檢查發現,原來是一顆小石子被人投到窗櫺之上,並沒有如尋常那樣的一撞之後就飛開,而是陷進了木頭裡。

  四下一片漆黑,雨漸漸地停了,除了風聲,就再無其他。

  是誰埋伏在暗中?又為什麼要擊石提醒二人他的存在?為了示警?還是威脅?

  薛采正在滿腹狐疑的時候,只聽咚的一聲,又是一塊石子,毫無預兆的跳到了他們面前,陷入地中。

  薛采和潘方對望一眼,齊齊朝石子飛來的方向衝了過去。

  如此一路上,那石子總在關鍵時刻出現,像引路一樣將二人帶離了染布坊,甚至帶離了鬧市,越走越偏僻。之前薛采曾下令關閉城門封鎖出口,不讓人離開。可那擲石之人,卻知道另一條通道,沿著河岸穿過荊棘,竟有無人看管的一截斷牆,躍過牆後,便已在城外。

  兩人追至此處,對那神秘人的身份更是好奇,可那人武功之高,難以想像,薛采畢竟年幼,追到後來,氣喘吁吁,逐漸不支,而潘方要照顧他,自然也就更追不上了。

  最後,薛采索性停下腳步,往地上一蹲,邊喘氣邊道:「潘、潘將軍,你不用管我了。追、追上他要緊!這是我們目前唯一的線索了。」

  潘方為難道:「可是你一個人……」

  「你放心,那人若有害我們之心,早動手了。他引我們出來,必有所圖,你快去看看他究竟要幹什麼吧。」

  潘方素來不是婆媽之人,因此略一思索便點頭道:「好,如此,你多加小心。」想了想,又從懷中取出一枚煙火,「如遇危險,放火示警。」

  薛采伸手接過,潘方便離開了,幾個跳躍,消失在前方。

  薛采看著手裡的煙火,蹲了一會兒,待氣息平靜下來後,忽然開口道:「你可以出來了,朱龍。」

  一道灰影憑空乍現,像煙一樣落到了他身邊。此人立定,正是左眉上紋了紅色三爪龍的朱龍。

  薛采皺眉道:「我看到窗櫺上的石子,就猜到是你。你既然在這裡,難道說……你知道主人的下落?」

  朱龍點了點頭,說了句「跟我來」便轉身帶路。

  薛采不禁問道:「你為什麼要帶我們出城?還故意繞圈暗示我支走潘方?」

  「因為主人交代要先見你,稍後自會再帶潘將軍過來。」

  薛采雖然奇怪,但沒再多問些什麼,跟著朱龍前行,這一路,越走越高,竟是往山上去的。

  先前的大雨令得山路極盡泥濘,薛采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著,從頭到尾沒有喊過半聲苦,因此,當朱龍最終停下來時,看向他的目光裡,就帶了些許欣賞之色。

  「你等一下。」說完,他縱身跳起,上了一棵大叔。雨珠從顫動的枝葉上紛紛落下,薛采還沒來得及避開,就見朱龍抱了一人下來。

  薛采的眼睛一下子紅了,逼緊嗓音道:「主……人?」

  眼前這個僅著裡衣,濕透的長髮蛇一樣狼狽地黏在身上,氣息荏弱的像是隨時都會死去的人,哪裡還像他的主人,那個笑傲風雲權傾朝野的淇奧侯?那個舉手投足都為世人所膜拜的白澤名臣?那個風華無雙翩翩出塵的絕世公子——姬嬰?

  姬嬰雖然沒有如他想像的那樣死了,但這個樣子的他,卻比死了更令人難受。

  薛采連忙上前握住他的一條手臂,赫然發現那整條手臂,都變成了黑青色。他瞪大眼睛,急聲道:「是誰害的你?」

  姬嬰的睫毛顫了幾下,原本閉著的眼睛緩緩睜開,看見他,便露出點歡喜的樣子來:「你來了?」

  「這種關頭你不找江晚衣卻讓朱龍來找我?你是豬啊!」薛采邊罵邊轉身,正想去找江晚衣,手上一涼,卻原來是姬嬰拉住了他。

  姬嬰的手沒有絲毫力量,他只要輕輕一動就能掙脫。

  然而,被這麼荏弱無力的手拉住,薛采就立刻僵住了,再也邁不動步子。

  他僵硬的轉過頭,看見臉色枯黃毫無生氣的姬嬰,仍是衝他在笑,一股無力的悲哀從腳底湧起,只能低低的說了句:「你啊……」

  姬嬰用另一隻手輕輕掀開了自己的衣襟,薛采倒抽一口冷氣,只見他胸口靠近心臟的地方,赫然露出一截箭頭,純鋼打磨的切面甚至反射著凜冽的寒光,照的人眼睛生疼生疼。而姬嬰的胸口,和他的手臂一樣,已經完全變成了黑色。

  那支箭不但穿透了他的身體,而且箭上有毒,毒素已經完全滲透進五臟六腑,神仙難救。如今他雖然還活著,但也不過是苟延殘喘而已。

  一想到眼前之人隨時都會死去,薛采整個人都抖了起來。

  看見他這個樣子,姬嬰又笑了笑,「我本以為自己還有五年之期的,所以有很多東西還沒有教給你,有很多事還沒來得及做。對不起。」

  「我才不要你教!」薛采恨恨地垂下眼睛,聲近哽咽,「你有什麼了不起的,你會的我都會,你不會的我也會!再過幾年,我肯定比你強!你……你……你憑什麼現在就死掉?憑什麼不給我超過你的機會,真狡猾!你太狡猾了!」

  姬嬰緩緩抬手,摸了摸他的頭,「你聽著,小采。我沒多少時間了,箭上的毒非常可怕,若非我因長年累月服食藥物而有了些許抵抗之力,現在早就死了。而我之所以撐到現在,就是為了見你一面。我接下去說的話很重要,你要好好的聽。」

  薛采抬起眼睛。

  「你有兩條路。第一條,去燕國投奔彰華,他是個仁厚的君王,知才善用,必會好好待你。」姬嬰停了一下,見薛采睜著大大的黑眼睛,沒什麼表情,這才繼續往下說道,「第二條,拿我的頭顱去獻給昭尹。」

  薛采咬著嘴唇,還是不說話,但眼睛裡卻蒙上了一層霧汽。

  「兩條路都能讓你直通天梯,位極人臣,只不過一條簡單些,另一條,則十分艱難。」

  薛采低聲道:「你憑什麼認為我的目的是要位極人臣?」

  姬嬰溫柔地看著他,緩緩道:「因為……我瞭解你,一如你瞭解我。我們是一樣的人。我,你,還有沉魚,都是一樣的人。」

  薛采臉上露出崩潰的表情,雙膝一軟,突然撲的跪倒在了地上。

  姬嬰把目光投放到很遙遠的地方,輕輕嘆息:「我們都成於家族,卻又為家族所累,一生不得自由。家族面前,無自我,無善惡,無是非。我十四歲掌權,也就是那時候起,看到了光鮮外衣下的醜陋,千姿百態。堂叔貪污,表舅受賄,姬氏子弟欺街霸市,徇私舞弊,竟無一個,是乾淨的。然而,即使如此,也要撐下去,因為,父母兄弟,骨血手足,難道真忍心他們窮途末路?因此雖自知這毒瘤越大,危害越廣,卻不能動手剷除之。我本以為時機成熟,可以靜下來好好整頓,但老天,卻不給我時間……」說到這裡,他將目光轉回到薛采臉上,用一種說不出是悲傷還是淡漠的表情幽幽道,「也算是姬家的報應到了罷。我一死,姬氏這個毒瘤也終於可以割掉了。」

  薛采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緊緊抓著姬嬰的手,像小動物一樣的顫抖。

  姬嬰摸著他的頭,目光輕軟,「盛衰之理,雖固知其如此,但人在局中,真的是別無選擇,不是嗎?所以,小采,如果你選第二條路,就要為我做一件事情。」

  薛采看著眼前之人,清澈的瞳仁倒映出姬嬰的影子,不敢眨眼,似乎想就此把這個人烙印住,永不消亡,永不磨滅。

  「其實以姜仲的實力,早就可以反控時局,但他遲遲不動手,一方面固然是為了等姜沉魚長大,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朝野流傳——姬家,有一本四國譜。」

  薛采抿了抿唇,開口道:「我知道。」

  姬嬰笑了,「看,連你也知道。」

  薛采沉聲道:「我爺爺生前跟我爹私下提及過。不止四國譜,姬家還有一塊連城壁。所謂的四國譜,是姬家自太祖以來便向其他三國密派出去的奸細,經過幾百年的累積掌握所得到的訊息,裡面所記載的任何一個秘密,說出來都足以驚動天下,引起政變。每個家族都有自己不能外傳、想要守護的秘密,而得知了該秘密的人,就可以利用這點操控他們。這,就是四國譜最可怕、也最致命的地方。」

  姬嬰靜靜地聽著,沒有發表看法。

  於是薛采繼續說了下去:「而所謂的連城壁,是指姬家的先祖,預料到幾百年後家族的沒落,因此,就把大量財富和珍寶藏在了某個地方。那塊連城璧,就是打開藏寶之地的鑰匙。姬家有了這兩樣東西,就可以維持長盛不衰。」

  姬嬰深吸口氣,用異常平靜的聲音道:「那麼,你信嗎?」

  薛采沉吟片刻,最後慎重地搖了搖頭。

  「為什麼不?」

  「因為……」薛采的眼眶濕潤了,低聲道,「如果真有那兩樣東西,你就不會這麼累了……」

  這個答案顯然在姬嬰意料之外,他微張著嘴巴,有些驚訝,有些動容,還有一些別的情緒。

  「我知道你有多累,我都知道。如果真有什麼四國譜和連城壁,你根本不用日夜操勞,四處奔走,從沒睡過一場好覺,連養病的時間都沒有。你說你只有五年之期,但你明明知道,若你能拋卻一切,跟著晚衣去某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好好靜養的話,是可以調養回來的!」

  姬嬰垂下眼睫,靜默了一瞬間,似乎想說些什麼,但終歸沒有說出來,而下一刻,他抬眼,眸色如光,如水,如一切靈動卻又柔軟的東西,就那麼淺淺地看著薛采,道:「有的。」

  薛采乍然一驚。

  姬嬰扯出一絲笑容,卻更像是苦笑,低聲緩緩道:「四國譜、連城壁,都,卻確有其物。」

  這下,薛采再也說不出話來。

  姬嬰深吸口氣,朝薛采俯過耳去,說了幾句話。

  薛采原本就睜得很大的眼睛,因受到了驚駭而變得更大。

  姬嬰說完,喘氣著恢復成原來的姿勢,沉聲道:「我本想明年開始施行改革之舉,但現在看來,時機需要往後再拖十年。十年後,一切,就拜託你了。」

  薛采站著一動不動,彷彿被定身了一般。

  「望你不改善良正直的本性,在複族之時,亦想一想天下百姓,想一想,我們活著的真正意義,是什麼?」姬嬰說著,真真切切地笑了起來,「當日受沉魚所托救你,現在看來真是我此生做的最正確的一件事情。我很高興……雖然我一生於國於家,都無真正建樹,但我畢竟,為圖璧,為天下,為蒼生,留下了兩個人——一個是你,一個是沉魚。」

  「不、不……不……」薛采顫抖著,抬起霧濛濛的眼睛,令他整個人顯得非常無助,「不要死不行嗎?求求你,不要死!姬嬰,你不要死……不要死,求你了……」

  姬嬰聞言呆了一下,復長嘆:「傻孩子……」

  「我不是孩子!我不是孩子!」薛采跳了起來,氣急敗壞道,「你們求著我的時候,都不把我當孩子,取笑我時,卻又說我是孩子。我哪裡是孩子了?天底下何曾有我這樣的孩子?我告訴你,姬嬰,從我能走路時起,我就不是個孩子!我沒有乳娘哄我睡覺,沒有同齡人跟我玩耍。別的孩子還在流鼻涕玩彈珠的時候,我就已經進宮獻藝取悅先帝了;別的孩子還在哭著背書歪歪扭扭的寫字的時候,我就已經代表一個國家去討好另一個國家了;父母誇我聰明,於是要我光耀門楣;姑姑誇我堅韌,於是要我重振家族;而你,更是把全天下都拜託給了我——你憑什麼?全天下與我何干?你又憑什麼代表天下?你倒是一死百了解脫了,憑什麼我要繼續活著承受一切?你們!你們!你們這些……不負責任的大人們……我恨你們!我恨!我好恨!」說到這裡,仰起頭哇哇大哭。

  姬嬰看著他哭,也不勸阻,只是默默的看著,眼底始終流動著一種介於歡喜與悲傷之間的複雜情緒。

  暗幕逐漸散去,天邊透出薄薄的光。樹林裡風聲嗚嗚,彷彿也跟著委屈的少年一起痛哭。

  七歲。

  這孩子甚至不能稱之為少年。

  然而,他卻經歷了普通人一輩子都不可能經歷的事情,成就了一萬人都不能成就一個的輝煌。

  三歲能文,四歲成詩,五歲御前彎弓射虎,六歲使燕,名動四國,七歲全家滅門,貶身為奴。

  而今,又被寄予了全天下的厚望。

  大人尚不能承受,更何況只是個稚齡童子?

  只是,除了他,也沒別人了。

  人生,殘酷如斯。悲哀如斯。

  姬嬰望著哭的淚流滿面的薛采,眼底的複雜情緒最終被憐惜所覆蓋,最後低低一嘆,吃力的伸出手臂,將薛采摟入懷中。

  薛采反抱住他,哭的更凶。

  姬嬰輕輕拍著他的背,動作極盡溫柔。

  一旁的朱龍,眼眶也紅了起來,偷偷抹淚。

  如此過了一段時間,其實很短,但於在場的三人而言,卻像是一輩子那麼漫長。

  薛采終於抬起袖子擦了擦自己的臉,強行止住了眼淚。

  姬嬰道:「哭完了?」

  薛采哼了一聲,寒著臉說道:「你還有什麼遺言,趕快一併交代了吧。免得我哭太久,你沒說完就死了,到時候變鬼再來煩我!」

  姬嬰失笑出聲,又溫柔的摸了摸他的頭,「沒有了。」

  「沒有了?」薛采瞪著他,「你沒有其他未了的心願了嗎?」

  「未了的心願?」姬嬰看向遠方的天空,淡淡道,「未了的太多,也就當全了了。」

  「那麼放不下的牽掛呢?」

  姬嬰眉心微悸,目光一瞬間就寂寥了起來,沈默片刻,才道:「朱龍,把他們都叫來吧。」

  「是。」朱龍應聲而去。

  薛采吃了一驚——怎麼?此地還有別人?

  沒多會兒,三位年約四旬的中年男子跟著朱龍出現在視線中,走到近處,齊齊拜倒:「主人。」

  姬嬰嗯了一聲。

  其中一人道:「老七他們已在路上,很快就會趕來。」

  「無所謂了……」姬嬰拉住薛采的手,將他推到眾人面前,「找你們過來,是要宣佈一件事,你們三個也對那些沒來的傳令下去——從今天起,薛采就是白澤的繼承人。」

  三人彼此對視了一番,看看薛采,再次拜倒:「拜見新主。」

  薛采咬住下唇,腳步輕挪,像是想要後退,但最終還是朝前邁了出去,就那樣以荏弱的童子之軀站在年長他許多的大人面前,開口道:「起……起吧。」

  「謝新主。」三人起身。

  一旁的姬嬰眼底露出欣慰之色,轉頭吩咐朱龍:「把我抱到那邊的山崖上去。」

  「是。」朱龍立刻抱著他超山崖走過去。

  林木依次落在身後,一方山崖高聳,站在崖頂,整個回城盡收眼底,而更遠的地方,鬱鬱蔥蔥,隨著光線越來越亮,顏色也越來越是鮮明,呈展出一種大自然獨有的壯闊美麗。

  姬嬰將頭自朱龍懷中抬起,望著遠處的風景,像是癡了一般。

  身後,其中一名中年男子哽咽道:「主人,如果現在飛車趕往宜國,也許還來得及……」

  姬嬰搖了搖頭。

  另一人道:「主人,留得青山在!雖然帝都到此地的道路已經全部封鎖,我們回不去了,但去燕國,還是可行的……」

  第三人急聲道:「是啊!主人!留得青山在!世上無不可解的毒!我們這就去接江神醫,再去找翁老,齊他二人之力,主人的毒一定可以解開的!」

  「主人!不能放棄啊!」

  「主人!求您了!我們走吧!先離開璧國!姜仲勢力再大,皇上權威再重,只要出了璧國,就什麼都不是……」

  「主人……」

  這些哀求,姬嬰全都恍若未聞,逕自問朱龍道:「那邊可是帝都的方向?」

  「是。」

  「毒發作的太快,我的視線越來越模糊了……」姬嬰眯了眯眼睛,「不過,我能想像的到它的樣子……圖璧最美的地方就是帝都,一年四季氣候宜人,紅園的花林一到春天就都開了,美不勝收……美不勝收……」

  薛采想起一事,連忙從懷中摸出那枚扳指,遞了過去。

  姬嬰顫顫地接過扳指,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眼底千情萬緒紛紛湧動,然後,將扳指慢慢貼到唇邊,保持著那個親吻的姿勢,一動不動。

  三人的哀求還在繼續。

  薛采忽然道:「你們別再說了,沒用的。」

  三人一呆,悲痛的抬頭看他。

  薛采的目光從始至終都沒離開姬嬰,緩緩道:「因為……他處非故國。」

  他處非故國。

  所以,別說姬嬰根本就走不了了。就算有機會,他也不會走。

  雖然知道璧國充滿危機,雖然知道姜仲要追殺他,皇上也放棄了他,但是,他還是不會就此逃亡別國。

  人生之中,有些堅持,有些依戀,也許在旁人看來很不可理解、很盲目頑固,卻也是異常珍貴的。

  姬嬰遙望著晨光下的山巒,親吻著他最心愛的物件。他的表情是放鬆的,柔軟的,也是最最真實的。

  他在想什麼?

  這一刻,他是否想起了那個製作它的人?是否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年輕熱情的他,曾經深深、深深愛過那個嬌俏美麗的女子?是否想起他曾因為不知道該如何靠近她而心跳很快,最後藉口買了她的花?是否想起他信誓旦旦的說過要娶她,最後卻眼睜睜地看著她嫁給了別人?是否想起最絕望的時候想過拋棄一切,帶著她遠走高飛,卻硬生生的被人破壞了計畫,一院的族人屈膝跪下,包括他那風燭殘年的老父親?是否想起了再相見已是隔若浮生,他跪在地上尊呼夫人,而那女子看他的眼神,冰涼冰涼?

  ……

  這一切,除了姬嬰自己,沒有人知道。

  永遠沒有。

  便連朱龍,所看見的也不過是染布坊中,姬嬰放棄了安全逃脫的機會,固執的要回去撿扳指,一支毒箭破空飛來,就那樣射進了他的後背,直穿而出。

  如果當時那枚扳指沒有被衛玉衡扔掉……

  如果姬嬰當時沒有回去撿那枚扳指……

  如果衛玉衡的箭上沒有毒……

  只要其中任何一條沒有成立,結局就不會如此。

  這枚扳指,烙刻了姬嬰對曦禾的思念的同時,是否也埋藏了曦禾對姬嬰的怨念?所以,才在最關鍵的一刻裡,用最可怕的方式,毀滅了姬嬰。

  禍水!禍水啊……

  朱龍心中深深嘆息。

  而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姬嬰會一直親下去的時候,姬嬰卻突然朝薛采看過來,最後,把扳指慢慢地遞迴到了薛采面前。

  雖然他什麼話都沒有說,但薛采赫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這枚扳指他曾經開口要過,當時姬嬰沒捨得給,如今,臨終之際送給他,也算是圓了他當年的遺憾。

  然而,此情此景,又讓他如何去接對姬嬰來說那麼重要的一樣東西?

  薛采搖了搖頭。

  姬嬰又將扳指往他面前遞了遞。

  薛采還待搖頭,姬嬰的右眼角忽然流下了一滴眼淚。

  無比晶瑩的液體,滾落為珠,自那張秀雅無雙的臉上滑落,天地頓時遙遠,萬物頓時消失,只剩下眼前的這麼一張臉,一滴淚,哀絕浮生。

  薛采大駭,不敢再拒,乖乖的平攤開手。

  姬嬰拈著扳指往他掌心放,但手剛到中途,就無力跌落,扳指掉到地上,滾了幾個圈,隨之響起的,是朱龍和其他三人的痛哭聲:「侯爺!主人!侯爺!主人……」

  薛采連忙轉身作出一副專心撿扳指的樣子,不敢去看。

  不敢看那人死去的樣子。

  不敢看那人死時的表情。

  不敢看那人在鬆手的一瞬,是悵然是留戀是悲傷還是解脫……

  那些,他都不敢看。

  一道弧光慢慢滑上他的臉,旭日從遙遠的海平線那一端,升了起來。

  薛采看著這輪比之以往顯得更為豔麗的太陽,目光閃爍,瞳仁由淺變濃,手心攥著那枚扳指,緊緊攥住。

  扳指上彷彿還殘留著那個人的體溫。

  但那個人,永遠的離開了。

  八月初二,甲寅,晴。大吉。諸事皆宜。

  那一天的姜沉魚,在衛玉衡的陪同下走向馬車,隨同出使的其他人等一起回京。一路上,民眾叩拜,呼聲重重,她平視前方,面容沉靜,一步一步,儀態萬千。

  那一天的曦禾夫人,醉臥榻間,酒興所至,翩然入池與群姬共舞,琉璃宮中,一派紙醉金迷,醉生夢死。

  那一天的姬忽,據說詩興大發,赤足散髮,提筆直接往牆上揮毫,該詩稿自宮內流出,為眾文人爭相抄送,立成名作。

  那一天的姜仲,午間陪同妻子遊園,對著一盆蘭花細細賞析了一番,氣候正好,景緻正妙,夫妻恩愛,其樂融融。

  那一天的昭尹沒有上朝,將自己緊閉書房之中,滴水未進,書房外,惶恐難安的太監們跪了一地。

  那一天的彰華,在彈琴時琴絃突然斷了一根,他怔怔地盯著琴絃看了半天,最後一挑眉,嘿嘿笑道:「從你店裡買的名琴竟然如此不堅實,哼哼,看我如何勒索你這個奸商吧,赫奕。」

  那一天的赫奕,在看奏摺時突然打了個噴嚏:「唔……是誰家的姑娘又在想念朕了嗎?身為一個帝王,長的還這麼俊,惹了這麼多相思,真是罪過啊罪過……」

  那一天的頤殊,梳頭時發現鏡子裂開了,頓時摔鏡大發雷霆,並賜死了兩個宮女。

  那一天,據說是百年難遇的黃道吉日。



第五部 新后   第二十五章 瘋癲

  絲竹聲聲,旖旎悅耳。琉璃宮中,歌舞昇平。

  曦禾倚在金絲編織的白玉榻上,喝著冰鎮過的甘年陳釀,眼波慵懶。

  舞池中有一紅衣的少年跳得極好,比得週遭的鶯鶯燕燕,皆為陪襯。

  曦禾摘下頭上的珠花,朝少年擲過去,少年淩空一個翻身,穩穩接住,目光閃動道:「多謝夫人賞賜。」

  曦禾什麼話也沒說,只是笑意盈盈地看著他,眉梢眼角,頗為妖冶。如此公然地眉目傳情,全然不顧旁人的存在,而一旁的昭尹也不生氣,見曦禾的杯子空了,還幫她把酒斟滿。

  如此玩樂到差不多戌時時,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一名小太監慌慌張張地跑上長階,邊跑邊喊:  「皇上,不好了!皇上,不好了……」

  「住口!什麼地方,也敢大呼小叫?」隨身的大太監連忙過去訓斥。

  小太監撲地跪倒,再抬起身時,已是淚流滿面:  「啟稟皇上,淇奧侯以及出訪程國的使者一干人等在回城遭遇程國叛逃皇子頤非的暗算伏擊,侯爺身中毒箭,不冶身亡!」

  「你說什麼?」曦禾一下了一跳了起來,長裙拖得矮幾上的美酒佳餚,就那樣稀里嘩啦地砸了一地。

  隨著她這一聲驚呼,絲竹立停,歌舞頓止,大殿內一片寂靜。

  昭尹斜瞥了曦禾一眼,不緊不慢道:  「聽見了嗎?再說一次。」

  小太監泣道:  「皇上,淇奧侯抵達回城時,慘遭程三皇子的暗算,身中毒箭,不治身亡了!其奴薛采目前攜了他的遺骨在殿外等候,要求面君!」

  曦禾立刻衝了出去,她沒有穿鞋,雙足踩過地上的碎瓷殘片,被割出數道血口,但她卻好似沒有知覺地疾奔著,長髮和裙襬一蕩一蕩,像一團燃燒的火焰。

  ——跪在門外等候的薛采,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這個景象。

  而下一刻,那團火焰就衝到了他面前,一把揪住他的領子,把他整個人都幾乎提了起來,嘶聲道:  「姬嬰呢?他在哪裡?叫他出來!叫他出來——」

  薛采的目光落到一旁的地上。

  曦禾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就看到了一口箱子。她呆了一下,然後走到箱子面前,停住,盯著那口箱子,臉上的表情又是畏懼又是惶恐又是懷疑又是猶豫,最後,猛一咬牙,伸手將箱子啪地打開——那張魂縈夢牽、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臉,就頓時呈現在了面前。

  姬嬰閉著眼睛,表情祥和,彷彿只是睡著了一般。

  但是,卻只有一個頭顱。

  曦禾怔怔地看著那個頭顱,退後一步、兩步、三步,啪地摔倒在地上。

  這時,其他人也紛紛從琉璃宮中走了出來,看見那口箱子,無不驚駭。

  只有昭尹,面無表情地望著姬嬰的頭,一挑眉毛,厲聲道:  「大膽奴才,你竟敢這樣處置姬卿的遺體?」

  薛采叩拜於地,朗聲道:  「回稟皇上,主人中的那支箭上有劇毒,除了這顆頭以外的其他部位,已經全都爛光了。」

  昭尹張了張嘴巴,眼底略現心痛之色,正想說些什麼,就在那時,一聲長笑直上雲端。眾人驚駭地回頭,發現原來是曦禾夫人在笑。

  「夫人?」一名宮人小心翼翼地試探。

  曦禾坐在地上,仰天狂笑,眾人不知道她笑些什麼,又是迷惑又是驚恐。

  有名宮女走上前,想扶她起來,卻被她在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宮女發出一聲慘叫,連爬帶滾地逃開。

  曦禾接著笑:「哈哈哈哈哈哈……」

  有人小小聲道:  「夫人……夫人好像有點兒不太對勁兒啊,去找太醫過來看看?」但眾人見昭尹在一旁冷眼旁觀不表態,哪裡敢擅自行動,便都只好跟柱子一樣地杵著。

  曦禾一邊笑一邊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跑回寶華宮。

  眾人只好也跟著她,衝進殿內。

  之前跳舞的那些人因為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而又沒得到可以離開的准許,正在舞池中央交頭接耳,看見曦禾夫人回來了,剛想鬆氣,就見她歪歪扭扭地跑到紅衣少年面前,少年又驚又喜,臉上笑容剛起,下一瞬就被曦禾狠狠推到了牆上。

  「夫、夫……人?」

  曦禾雙手用力,開始脫他的衣服。

  一旁的宮人們大驚失色,連忙上前攔阻:  「夫人,不可!夫人,住手啊,你這是要做什麼啊?」

  曦禾全都充耳不聞,用力脫下少年的紅衣,怔怔地盯著衣服看了半天,而被脫了外衣的少年也一頭霧水地站著,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舔舔發乾的嘴唇,訥訥出聲:  「夫人?你……怎麼了?」

  曦禾一扭頭,又跑了。

  眾宮人只好繼續跟著她。

  只見她衝出宮殿,跑到箱子前,把手中的衣袍抖開,圍在頭顱上,邊圍邊道:

  「不冷,不冷,小紅,不冷。小紅,小紅……」

  這世間最普通的兩個字,由她之口發出,竟是說不盡的纏綿,道不清的糾結。

  薛采重重一震,想起那一日船艙中姬嬰對他說過的話:  「總有一個人,對你來說與眾不同,因此,也就會用不一樣的名字稱呼你……小紅,就是我那個特殊的名字。」

  小紅……

    雖然一直知道姬嬰有個刻骨銘心卻有緣無分的情人;雖然知道那個情人稱呼姬嬰的暱稱就是小紅;然而,此刻親耳聽到,親眼看見,那個情人竟然是這個人時,薛采還是受到了極大的衝擊,手縮入袖,摸到了姬嬰臨終前給他的扳指,只覺扳指在火辣辣地燒著他的手,一時間,整個人都發燙了起來。

  而曦禾誰也沒看,誰也沒顧,只是把紅衣圍了一圈又一圈,聲如夢囈:「不冷了,對不對?小紅,我唱歌給你聽,我一唱,你就不冷了。」

  然後她便開口唱了起來。

  這是薛采第一次聽到曦禾的歌聲。

  這也是眾宮人第一次聽到曦禾的歌聲。

  這甚至也是昭尹第一次聽到曦禾的歌聲。

  一直以來,紙醉金迷的曦禾夫人,從來都只聽人彈奏唱曲,因此,縱然眾人都知道她喜愛歌舞,卻真不曉原來她本人也會唱歌。

  她專注地看著姬嬰的頭顱,很認真地唱著,歌聲清越脆亮,像拂過山谷推開千層綠浪的風;像淌過屋簷滴墜成珠飛濺起晶瑩無數的雨;像月夜下冉冉自湖上升起的霧;像被風鼓動飄逸蕩漾的紗。

  她唱得比任何樂器都要美。

  或者說,她的聲音,便已是妙絕天下的樂器。

  她唱的是——

      月起兮,水依依,似璧兮,如卿儀。

  疑是仙山雲遊子懵懂落塵世。

  溪流兮,雨習習,倚小樓,靜聽雨。

  依稀相識故人曲道得萬年癡。

  滄海有淚幾人見?

  總有瀟瀟雨未歇。

  春日正好枝頭豔。

  怎堪飄零無人憐?

  求來仙侶採芍藥,三生繫得今世緣。

  天地浩闊紅塵遠,千載春秋長相伴。

  她一遍一遍反覆唱著,歌聲在宮殿上方飄蕩,久久不散。

  薛采咀嚼著那句「求來仙侶採芍藥,三生繫得今世緣」,一時間也不禁有點癡了。

      如果沒有猜錯,這首歌應該是姬嬰寫的,當年的姬嬰,究竟是懷著怎樣的一種心情書寫這首曲子,又是以一種怎樣親暱的方式把這首歌教給了曦禾,其中情愫,不想而知。

  一時間,眾人都被這美如天籟的曲子所震撼,靜謐無聲。

  只有昭尹,眼中恨意漸起,最後上前一把抓住曦禾的手,叱道:  「夠了!」

  曦禾卻反手狠狠地推開他,把整個箱子都抱了起來,步步後退道:  「不許你過來!你要搶走小紅的衣服,你要凍死他,不許你過來!」

  昭尹呆了一下,繼而怒道:  「你在胡說什麼,快把淇奧侯的遺骨放下!」

  曦禾將箱子緊緊護在懷內,繼續後退:  「這是我的,小紅是我的,你不可以跟我搶!」

  「來人!」昭尹使了個眼色。立刻有幾名侍衛上前搶奪箱子,曦禾拚命掙扎,又撕又咬,就是不鬆手,侍衛們對她也不敢真的動手,雙方就那麼僵持著。

  昭尹氣得夠嗆,罵道:  「你們幹什麼吃的?給朕抓住她!」

  侍衛們說了聲得罪,兩人上前抓住曦禾的胳膊,將她死命固定住,另一人硬生生地掰開她的手指,只聽「哢嚓」一聲,曦禾的指骨斷了。

  昭尹面色頓變,跺腳道:「住手!住手!給朕住手!你們竟敢弄傷她!廢物!通通都是廢物!」

  侍衛們沒搶到箱子,又因為弄傷了曦禾而被皇上斥責,就又不敢動了。

  正在束手無策之際,一聲音細細軟軟地冒了出來:  「皇上,讓臣妾試試看吧。」

  昭尹回頭,就看見了姜沉魚。

  將落未落的夕陽下,姜沉魚穿著一身淺藍紗衣,烏黑的長髮柔順地梳在腦後,雖然面帶倦容,但眼波明亮,纖塵不染,竟似從天而降的仙姝。

  她是什麼時候回來的?昭尹腦中的疑惑一閃而過,但立刻就又被焦慮所取代,點頭道:「好,你來試試。」

  姜沉魚緩步走向曦禾,對侍衛們說道:  「放開她吧。」

  侍衛紛紛鬆手。

  曦禾一得到自由,就立刻抱著箱子往後退,戒備地盯著姜沉魚,面色極為惶恐。

  姜沉魚笑了笑,輕啟朱唇,一開口,竟然也唱了起來:  「月起兮,水依依。似璧兮,如卿儀……」

  她唱的正是曦禾剛才所唱過的曲子。

  一字不差。

  聲線雖不及曦禾美,但音調更準。如果說曦禾的歌聲是牡丹傾國天下驚豔的華美,那麼,姜沉魚的歌聲則是檀香棋旁綠蟻新醅的清香,餘韻更長。

  曦禾睜著霧濛濛的眼睛,一動不動地聽著,臉上戒備之色逐漸淡去。

  姜沉魚一遍唱完,停下來,笑笑地看著她:  「這首曲子真美。不是嗎?」

  曦禾呆呆地看著她,不說話。

  姜沉魚朝她走了一步,聲音越發輕柔:  「小紅睏了,讓他好好睡一覺好不好?」

  曦禾呆呆地低頭去看手裡的箱子,這一看,視線就黏在了上面,眼中萬千悲傷,一瞬間,蒸成了水氣盈盈。

  於是姜沉魚又朝她走了一步:  「小紅有了衣服,不冷了,但他現在很睏很睏,需要睡覺。把他給我,好不好?」

  曦禾立刻警惕地抬起頭。姜沉魚攤開雙手,坦然一笑道:  「放心,我不搶你的,只是讓他好好睡一覺。在小紅睡覺的時候,你可以在旁邊看著他陪著他繼續唱歌給他聽,好不好?」

  曦禾半信半疑地把箱子遞給她,送到半途卻又反悔縮手,重新抱回懷內,拚命搖頭。

  姜沉魚並不氣餒,繼續微笑著靠近:  「這樣啊……我用其他東西跟你換?」

  曦禾一邊緊緊地抱著箱子,一邊茫然她眨了眨眼睛。儘管一直被外界評價為妖姬,但其實她的五官並不妖豔,這一刻,沒了平日的尖銳張揚、狂傲刻薄,餘留下來的,便只有少女獨有的天真、軟弱,和怯生。

  姜沉魚看著這樣的曦禾,心裡隱約升起了四個字——我見猶憐……罷了。

  她黯然地垂一垂睫,強行抑下心頭那種莫名的酸澀痛楚,朝著曦禾又是一笑:

  「我用這樣東西跟你換,你把小紅給我,讓人帶他回去睡覺,好不好?」一邊說著,一邊示意身後的懷瑾把東西遞過來。

  懷瑾連忙取下背上的包裹,輕輕打開,裡面是疊得非常平整的一件白袍。

  曦禾的眼睛一下子炙熱了起來。

  姜沉魚從懷瑾手中接過白袍,緩步走到曦禾面前,什麼話也沒再說,只是平靜一把白袍遞了過去,然後就見這位天下第一美人的五官瞬間扭曲——那是一個人,在情緒醞釀到頂點後轟然崩潰的樣子。

  「啪」的一聲,木箱落地,曦禾顫抖地抓住白袍。而侍衛們這次不用再吩咐,就已飛身過去拿起了箱子,回到昭尹身旁。

  昭尹看了箱中的頭顱一眼,目光一痛,連忙別過臉,沉聲道:  「拿去好生放置,準備厚葬。」

  「是!』』兩名侍衛連忙護送箱子離開。

  而另一邊,曦禾將臉埋在白袍中,貪婪地嗅吸著袍上的香氣,整個人都蜷縮在了一起,嗚嗚哭泣。

  失態如此,昭尹又是氣恨又是憐惜,不由得走過去道:  「別鬧了,快給朕起來……」手剛觸及曦禾的肩,就被她重重咬了一口,再連滾帶爬地躲了開去。

  「你!」

  眼看昭尹就要發怒,姜沉魚忙柔柔地喚了一聲:  「皇上……」

  昭尹看看她,再看看地上的曦禾,目光閃爍了很長一段時間後,暗了下去,嘆道:  「罷了……來幾個人,扶夫人回宮,總不能讓她一直坐在地上。」

  宮人們全都面有難色。曦禾那模樣,擺明了是拒絕任何人靠近,連皇帝都給她咬了,更何況是區區奴才們。而且都這樣了,皇上還不捨得傷了這位寵妃,他們出手輕也不是,重也不是的,怎麼辦才好?

  就在眾人愁眉苦臉、一籌莫展之際,姜沉魚上前一步道:  「我來試試看吧。」

  眾人心中各舒口氣,對這位淑妃的好感也就自然而然地添了幾分。

  姜沉魚走到曦禾面前,默默地凝視了她一會兒,見曦禾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顯然是真的悲傷到了極點,心中不由得又是憐憫又是悲傷,還有點似有若無的羨慕,最後凝結成了溫柔:  「你……不幫小紅把衣服補好嗎?」

  曦禾震了一下,呆呆地抬起頭。

  姜沉魚指指白袍:  「衣服破了呢。」

  曦禾像是這才發現衣服上還有個洞一般,呆呆地舉著雙手展開袍子,看著被風吹得簌簌作響的大洞,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什麼話都沒說,踉踉蹌蹌地站起來,捧著衣服就回殿了。

  她一進屋,眾人也都紛紛鬆口氣跟了進去。

  等姜沉魚走進殿門時,曦禾已拿了針線開始織補白袍,神情專注而平靜,夕陽從大開著的四壁窗戶照進來,疊加到她身上,黑色的長髮和雪般的白袍兩相映襯,如此對比鮮明的兩種顏色,構成了一幅極為素雅的畫面,久久地留在了每個人心中。

  昭尹忽然轉身,一言不發地走了。

  姜沉魚略作沉吟,跟了過去。

  其他侍衛太監們也紛紛跟上,不過倒是很有眼色地與二人保持著一段距離,沒有太靠近。

  走了一段時間後,姜沉魚發現昭尹並不準備回御書房,而是漫無目的地在皇宮中行走,並且越走越偏僻,屋舍稀少,草木荒蕪,竟是到了一個從沒來過的地方。

  繼而姜沉魚發現,這裡原是鳳棲湖的盡頭。

  作為璧國皇宮最著名的風景,鳳棲湖最美的地方是洞達橋,薛采曾在那裡用馬鞭驚嚇過曦禾夫人的馬車,害她落水。因此,一直以來,姜沉魚以為洞達橋便是鳳棲湖的全部了,如今看到這裡,才知道,原來湖的盡頭如此蕭條。

  雖是夏天,草木卻稀稀落落,半綠半黃地耷拉著,幾間磚房東倒西歪,已經毀去了大半,顯見已經很久沒有人來過了。偶有烏鴉自枯枝上飛過,發出啊啊的叫聲,平添幾分蕭索。

  姜沉魚若有所思地望向昭尹——他來此地,是刻意?還是無意?如果她猜得沒錯,這裡……就是昭尹小時候的住處。

  嘉平十一年,荇樞路過此處,聽聞有女子唱歌,美如天籟,一時興起,寵倖了那名浣衣局的宮女,事後也沒給名分,不料那名宮女就此珠胎暗結,十月懷胎,產下一名皇子。

  但她地位低微,又被荇樞遺忘,因此很長一段時間內,都無人問津。

  十年後,宮女病死,有人將此事通報上去,被羅橫無意看到,告知荇樞,才始知還有一位皇子。當下命人將昭尹接回。但那時候的昭尹,因為自小缺衣少食的緣故發育不良,且目不識丁,跟其他皇子簡直是天與地的差距。

  誰也沒想到那個瘦弱粗鄙的孩子後來會成為一國之帝。

  就像誰也不會想到這位英姿煥發的帝王竟然會有那樣的出身……而此刻的昭尹注視著夕陽下半紅半藍的湖水,無喜無悲,眼眸沉沉,神色平靜。

  涼風從湖上輕輕地吹過來,湖面上泛開層層漣漪,他負手而立,陽光將他的面頰染上金光,便再也看不清晰。

  千秋帝王夢。

  古往今來,那麼那麼多的人想當皇帝。但當上皇帝,是不是就圓滿了,無憾了呢?

  昭尹,這位年僅二十的帝王,十三歲時迎娶前長公主之女薛茗,借此得到了薛家的支持,由最不受關注的皇子搖身一變,成為帝位的強勁競爭者,但當時薛家的勢力尚不足以與王氏抗衡,因此,十四歲時,他又在姬府門前當街下跪,懇求姬忽為妃,姬老侯爺這才應允了這門親事,從此,姬家也成了他的強力後盾。嘉平二十七年,璧王荇樞病危,本欲將皇位傳給太子荃,昭尹與薛懷、姬嬰商謀後,於十月十日夜發動兵變,殺死昭荃,逼荇樞改立自己為帝——那就是有名的雙十之變。次年昭尹登基,改國號圖璧,並選納姜氏長女為妃。至此,在姜、姬、薛,三大世家的輔佐下,坐穩了帝位。

  圖璧四年,他又逼薛懷謀反,將其家族連根拔起。

  可以說,這位帝王的一生,每一步,都走得雷厲風行。他很清楚自己要什麼,並毫不留情地施行之。

  薛家如此,姬家……也如此。

  雖然姬嬰之死是父親授意,但若沒有昭尹點頭,父親還是不敢走這一步險棋的。那麼現在昭尹這副雖然平靜但說不出悲傷的表情,又是為了什麼?

  是惋惜姬嬰的痛逝?還是鬱惱曦禾的癲狂?

  如果說他要剷除薛家,是因為薛懷功高蓋主,已經威脅到了他的皇權。可姬家卻沒有啊——起碼,目前來說,還沒有。為什麼他竟會默許父親那個瘋狂的舉動?為什麼他要姬嬰死?

  難道道說……真的是因為……曦禾?

  姜沉魚瞳色漸深,雙手慢慢握緊,心底一個聲音撕開重重迷霧冷酷卻又堅決地響起——不信!

  她姜沉魚不信,這樣一個心狠手辣翻臉無情的男人,會色令智昏,為了一個女人而犧牲自己最有力的名臣。

  這樣的昏君也許會是吳王夫差、會是紂王子辛、會是幽王宮涅,但獨獨不會是他——璧王昭尹!

  一念至此,姜沉魚的眼神由熱轉冷,微低下頭,垂睫看地,陽光將影子拖拉得長長,再然後,慢慢地暗了下去。

  夜幕,降臨了。

  但昭尹,卻一動不動,無意離開。

  一干人等,全在丈外屏息等候,不敢催促。

  姜沉魚想了想,開口道:  「皇上,夜涼了,回去吧。」

  昭尹的身子震了一下,像是被這聲音驚醒,回過頭,臉帶驚訝,但也不過是一瞬間的表情,隨即就恢復了平靜。

  「嗯。」他點了點頭,轉身先行。

  華燈初起,光影婆娑。分明同在宮牆之內,但他們行走的這一段路,卻與各殿恍如兩個世界一般,遠處的溫暖、喧囂,都透不過來,顯得格外淒清。

  從姜沉魚的角度,可以看見昭尹的背影,單衣難掩消瘦,細細一道,忽然間就領悟到了某個事實:昭尹,似乎是她所遇見過的男子裡,最瘦弱的一個呢……就在她出神之際,昭尹忽然開口道:  「你幾時回來的?」

  姜沉魚呆了一下,連忙答道:  「剛進宮門,就被領著去寶華宮拜見陛下了。」

  昭尹「噢」了一聲,停了停,才又緩緩道:  「此次出宮……感覺如何?」

  姜沉魚眼底泛開許多情緒,許久,才回答道:  「世界之大,非一宮、一都,甚至一國……可比之。」

  昭尹沒想到她的回答竟是這個,吃了一驚,再轉過頭來看她時,眼中就帶了許多探究:  「怎麼說?」

  姜沉魚慎重地選擇措辭:  「臣妾自懂事以來,受夫子教導,受父母告誡,受身旁一干人的影響,一直以為,做好一個會女紅、擅廚藝、知詩文、懂禮節的大家閨秀便好。乃至入了皇宮,才發現,女紅、廚藝、詩文,甚至於以往所學的那些禮節,都變成了無用之物。它們並不能令我得到皇上的寵愛,也不能讓我成為一名出色的王妃。所以很長一段時間裡,臣妾都在自問——我應該學些什麼?我又應該做些什麼?這樣的我,所存活的意義是什麼?」

  昭尹笑了笑:  「你想的真多。」這是他今日首次露出如此和顏悅色的表情,因此,雖是責備之語,卻又含著幾分親切的揶揄之氣。

  姜沉魚便也跟著笑了笑,繼續道:  「但是此趟出宮,去了以往從沒去過的地方,見到了形形色色各式各樣的人,有的活得很開心,有的活得不開心,有的很積極,有的不積極……那些畫面就像刺繡上面的針腳,一針一針交織在一起,逐漸拼成了圖形,拼成了,我一直在尋找的答案。」

  「哦,答案是什麼?」昭尹明顯來了興趣,眼神亮亮地看著她。

  姜沉魚沒有賣關子,很痛快地答道:  「利人。」

  昭尹的眉毛挑了起來。

  「所謂的利人,便是對他人有利。再說得通俗點,便是你的存在對別人來說,是有益的。」

  「說下去。」

  「皇上,你覺得老虎為什麼總是獨處呢?」

  昭尹想了想:  「唔……因為強大?」

  「那為什麼比老虎更強大的人類.卻是群居的呢?」

  昭尹被問倒,不過,姜沉魚馬上就做出瞭解釋:「因為,人類啊,是要互相保護、互相關愛所以住在一起,才能創造萬古文明代代相承的種族。」

  昭尹怔怔地看著她,不知是因為震撼,還是因為認同。

  「秦朝末年,一共有2000多萬人,但是到了漢初,原來的萬戶大邑只剩下兩三千戶,甚至出現了『自天子不能具鈞駟,而將相或乘牛車,齊民無藏蓋』的局面。三國鏖戰,戰火連綿,赤壁屆人口僅剩90萬。再看唐武宗時,國有496萬戶,到得周世宗時,僅120萬戶……可以這麼說,每次戰爭,令人口驟減的同時,也導致了那段時期的經濟、文明,全都變成了空白。當人類不再互利互助時,當人類開始自相殘殺時,社會就停滯向前,甚至後退了。因此,作為浩浩歷史長河裡的一分子,哪怕再怎麼微不足道,我也應該於人有益,於世有益——這,便是我找到的答案。」

  昭尹沈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深吸口氣,低聲道:  「你……長大了,沉魚。」

  眼前這個侃侃而談,渾身散發著智慧光芒,令人不敢逼視的女子,已經不再足當初那個梳著墮馬髻,將自薦書呈到他面前的少女了。當時的姜沉魚,也許只是大膽而已,而如今的姜沉魚,卻有了更高層次上的智慧,儼然等同於第二個姬嬰。

  想到姬嬰,昭尹心中又是一痛,一個原本屬於忌諱的問題就那樣脫口而出:

  「姬嬰他……走得好麼?」

  姜沉魚定定地看著他,很長一段時間裡,不動,不說話。

  昭尹被她的目光看得有些發毛,下意識道:  「怎麼了?」

  姜沉魚的睫毛微顫了一下,然後才開口,用一種異常鎮定從而顯得有些冷酷的語氣緩緩道:  「淇奧侯的臉,皇上不是已經看到了麼?」

  昭尹一驚,姜沉魚的第二句話緊接而至:  「至於他為什麼會走,皇上與臣妾應該是知道得最清楚的……吧?」

  這句話明顯刺中了昭尹的痛楚,年輕的帝王眼中怒色乍現,正要訓斥妃子失禮,卻在看見她的臉後又是一驚——兩行清淚毫無聲息甚至毫無生氣地就那麼直直從眼睛裡湧了出來,姜沉魚分明在哭,卻不是悲傷,更像是一種憐憫。

  而那種憐憫,意外地消融了昭尹的怒氣,繼而瀰漫起的,則是同等的憐惜。

  ——因他不能為姬嬰而哭,所以看見姜沉魚哭,就彷彿自己的悲傷也跟著她的眼淚被釋解了一般;而又因為其實他和她出於一樣的境地,所以更能感受到此刻她能哭在人前,是多麼多麼的不容易。

  昭尹的目光閃爍著,慢慢地伸出了手……姜沉魚顫顫地接住。

  兩人的手就那樣輕輕拉在了一起。

  昭尹的手冰涼,不像姬嬰那樣永遠暖暖的,能讓人感應到一種安定平和的力量。然而,這卻是當今天下璧國最權威最高貴的一隻手。

  姜沉魚凝望著自己與他交握的指尖,眸色深深,湧動著讓人難以解讀的情緒,片刻後,抬起頭,對昭尹嫣然一笑。

  於是昭尹也笑了笑,拉著她繼續前行。

  姜沉魚低聲道:  「皇上……」

  「嗯?」

  「師走死了。」

  「嗯。」昭尹連眉毛也沒動一下,關於那兩名暗衛的境況,他自然早已從其他途徑裡知悉:據說那個為了保護姜沉魚而少了一條胳膊一條腿的倒楣鬼,在床上苟延殘喘了一個月後,最終還是在回帝都的途中掛了。

  「你還要暗衛嗎?那再給你兩個好了。」

  姜沉魚仰頭道:「皇上還會讓臣妾出宮嗎?」

  昭尹反問:  「你想出宮嗎?」

  姜沉魚幾乎沒有猶豫地回答:  「想。」

  昭尹看著她,又笑了,用帶了點寵溺的語氣道:  「心都玩野了。」停一停,又道,「不過,確實不該關著你。這皇宮……實在是太小了……」

  姜沉魚從他話中察覺到了點什麼,不由得問道:  「皇上也想出外看看嗎?」

  昭尹目光微變,瞬間就陰沈了起來:  「不。朕,不去。」

  雖然他面色不悅,但可以感覺到,他並不是因為她問了不該問的問題而生氣,更像是因為無法回應那樣的問題而對他自己生氣。

  昭尹……好像……從來沒有出過皇宮吧?

  在他縱容她外出歷練的同時,是否也在她身上投注了一部分他所不能擁有的渴望呢?

  想到了這一點的姜沉魚,心中一時間,不知是何感覺。

  「明天,跟朕一起上早朝吧。」昭尹忽然說道。

  姜沉魚呆了一下,立刻反應過來:  「是。」

  昭尹所謂的「跟」,並不是真正和他一起出席,作為皇帝的智囊,在帝王上朝時,都是站在一側的暗室裡旁聽。而之前的翰林八智已經全部死了,正是需要挑選新人的時候。昭尹這麼說,分明是意指她會成為其中之一。

  這……算不算是被認可了呢?

  姜沉魚唇邊浮出一絲苦笑,本該高興的事情,但因為造就其走上謀士一路的原因的消亡,就變成了十足的傷心。

  想當初,幹般逞強,萬般執念,皆為那人。

  而如今,欲就麻姑買滄海,一杯春露冷如冰……她忽然想起一事,連忙鬆了昭尹的手,當昭尹驚訝地回頭時,只見她從懷中取出一本小冊子,恭恭敬敬地遞到了跟前:  「沒能完成皇上的交代,請皇上責罰。」說罷,屈膝跪下。

  昭尹接過冊子,打開看了幾眼,挑眉道:  「程國的冶煉術……你是在變相地求朕賞你麼?」

  「沒能娶到公主,是臣妾的失職……」

  「得了吧。」昭尹一把將她拉了起來,眉梢眼角都笑開了,「頤殊那個女人人盡可夫,擅織綠帽,朕還真捨不得糟蹋了江愛卿和潘愛卿呢。」

  姜沉魚聽他如此評價頤殊,明知刻薄,但還是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如此邊走邊談笑間,已到瑤光宮,昭尹鬆開手道:「你遠途歸返,必定累了,回去休息吧。」

  姜沉魚下身拜了,轉身踏進宮門。才進門,就對上一雙眼睛,心頭頓時一顫。

  因為背光的緣故,眼睛的主人站在暗中,眼神幽冷,像狼一般。

  姜沉魚懵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姐姐?」

  那人緩步走出陰影,廊前的燈光透過斑駁的樹影落在素白無血的臉龐上,照得她的眼神越發幽怨——然是畫月。

  「姐姐?」姜沉魚下意識就去握她的手,卻被她用力揮開。姜畫月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冷冷地瞪了她一眼,就快步離開了。

  這時握瑜才從屋內神色緊張地走出來,低聲道:  「大小姐來了有半炷香的時間了,剛要走,就看見……」

  姜沉魚絕望地閉了閉眼睛。

  姐姐必定是聽說自己回宮了,聯繫之前所謂的「淑妃染疾,送往碧水山莊靜養」的傳聞,所以擔心她有沒有康復,匆匆過來想探望,沒想到卻正好撞上皇上親自送她回宮,還一路牽手相談甚歡的模樣……於是,原本的擔憂之情就又被嫉恨所取代,才會用那樣充滿恨意的目光瞪她。

  一時間,心頭惆悵,百感難言,而這時,握瑜說了句讓她更難平靜的話:「還有小姐……老爺也來了,正在屋內等候。」

  姜沉魚轉過頭,就看見盤龍雕鳳的門柱內,站了一道高高瘦瘦的人影,一眼看去,文弱質樸,彷彿只是很普通的一位中年書生,但當今世上,沒有人比她更清楚——此人才是璧國真正的夜帝。

  國之右相——姜仲。

  她的……父親。

  秋蟬嘶鳴。

  碧欞紗窗緊閉著,室內垂簾低垂,而白瓷蟠龍燈中的燭火,燃燒正旺,映得姜沉魚的瞳仁也彷彿著了火一般,變得非常非常明亮。

  她掀起水晶燈罩,用長柄金鉗夾了夾燈芯,再將燈罩罩回去,動作輕柔,眉目半斂,帶著點漫不經心、慢條斯理的慵懶。

  而姜仲,就站在一丈開外的大廳中央,靜靜地凝望著她。

  室內好一陣子的安靜。

  直到懷瑾捧著茶進來,極品佳茗的清香隨著微風一同傳入,清甜的聲音打破僵持:  「老爺,這是程國帶回來的大溪菊茶,您嘗嘗。」

  姜仲笑道:  「好啊。」說罷呷了一口,悠然道,  「這味道真是令人懷念啊……想我上次去程國喝這種茶,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姜沉魚勾唇道:  「父親大人想喝程國的茶,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難道那位通權達變的前回城城主,在回京拜見恩師時,連帶點窩心的禮物都不會麼?」

  姜仲被她諷刺,也不生氣,只是淡淡一笑:  「他有沒有帶窩心的禮物來,你不是最清楚的麼?當今天下,再也沒有比那樣禮物,更讓我喜歡的了。」

  姜沉魚持鉗的手停在了空中,手心裡像有團火在燒,滾燙的感覺幾連鉗子都要融化。

  父親說的禮物是——姬嬰。

  分明是至關重要的談判時刻,任何怯懦都會變成失敗的理由,然而,姬嬰依舊是她的軟肋。而姜仲無疑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才會有恃無恐、信心十足。

  這個人……竟然是她的父親。

  這個人……為什麼偏偏要是她父親?

  內心深處的傷口,再次崩裂,涔涔流血,而姜沉魚就那麼壓抑著撕心裂肺的疼痛,定定地望著姜仲,輕輕道:  「那麼你是否知道,爹爹你最喜愛的這份禮物,卻是可以令你的女兒——我,死去的禮物呢?」

  姜仲眯起眼睛,沉聲道:「你長大了,沉魚。所以,你知道,你可以死,但是,你不會死。」

  姜沉魚忍不住笑了笑,但笑到一半,就變成了憤怒,最後將鉗子啪地往桌上一擱,轉身跳起嘶聲道:  「因為我不會死,所以就可以這麼肆無忌憚地傷我毀我折磨我麼?」

  姜仲抬手,毫不遲疑地扇了她一巴掌。

  一旁的懷瑾看見這一幕,嚇得手中的託盤啪地掉到了地上。

  姜仲頭也沒回地吩咐道:  「懷瑾,出去看著門,不得允許任何人進來。」

  懷瑾看看他,又看看被那一巴掌打倒在地的姜沉魚,幾經猶豫,還是退了出去。

  房門一關,整個房間就徹底與外界隔離了開來。悶熱的夜,扭曲跳動的燭火,以及冰冷的地面。姜沉魚的目光沒有焦距地盯著地面,右臉頰火辣辣的疼痛提醒著她遭遇了有生以來的第一個耳光,而且,打她的人,不是別個,正是她的父親。

  姜仲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地命令道:「抬起頭來。」

  姜沉魚緩慢地抬起頭,因為仰視的緣故,父親的臉看上去無比威嚴。而這種威嚴,是以往十五年都不曾見過的。或者說,是都不曾對她展露過的。

  他在面對下屬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的吧?

  那些情感麻木但身手了得的殺人機器,就是由這樣一個人訓練出來的吧?

  多麼可笑,多麼諷刺,她看他十五年,卻直到今天,才看見了他真實的模樣……「沉魚,這是為父第幾次打你?」

  姜沉魚木訥道:「第一次。」

  「那麼,你知不知道為父為什麼要打你?」

  姜沉魚咬住下唇:  「因為……我不聽話。」

  姜仲搖了搖頭:「錯了,我打你,是因為你看不清自己!」

  姜沉魚心中一悸。

  「你看看這裡,沉魚,看看周圍。」姜仲伸展雙臂,轉了小半個圈,  「看看這個雕璃妝台,看看這個繡鳳玉枕,還有這金流蘇、號鍾琴……這裡是皇宮!沉魚,這是皇宮,不是你姜家千金的閨房!而你之所以會在這裡,是因為你是皇帝的妃子,這是不可更改的事實!你以為自己還能與姬嬰再續前緣?告訴你,不要做夢了,從你的腳踩進皇宮的土地那一刻起,你就不能和姬嬰,以及其他任何男人有所牽扯了!但你明顯忘記了這點,一趟程國之行你給我惹了多少是非出來?姬嬰也就罷了,赫奕是怎麼回事?頤非又是怎麼回事?你以為這些事我能知道皇上就不知道?你以為他此刻對你和顏悅色,就是心裡真的絲毫不介意?究竟是什麼矇蔽了你的眼睛?我的女兒!我最最引以為傲的沉魚!」

  姜沉魚的眼眶立刻紅了,一字一字道:  「女兒自問心中坦蕩,無愧天地。」

  「那麼姬嬰呢?」姜仲的瞳孔在收縮,  「你敢說你對他也無愧於心嗎?」

  姜沉魚呆了一呆,然後,突然開始冷笑,一邊冷笑,一邊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我對姬嬰……為什麼要有愧?為什麼?我本就喜歡他。我從兩年前就喜歡他了,不,自我知曉何為情字時起眼中便只有他了……」

  「你……不知羞恥!」

  「就算我和他的身份如何不配,就算我與他因為家族和皇上的緣故不能結姻,就算我身為皇帝的女人不能有二心……但是,我還是要說一句,我無愧!因為,姬嬰和你們不一樣!」

  「你!」姜仲氣得臉都紅了。

  反觀姜沉魚,卻是越來越鎮定:「看看自己,父親,你看看你自己。你在朝三十年,身為百姓的父母,身為國家的棟樑,都做了些什麼?看看你的政績:奎河水難,薛懷親領將士前賑災災,與百姓一起住在草搭的棚子裡,整整三個月;姬嬰則負責後勤,將錢糧衣物源源不斷地送過去……你呢?你在做什麼?你在忙著訓練你的死士們。淮北瘟疫瀰漫,是姬嬰去治;書生結黨鬧事,是姬嬰去勸;童鄉大雪崩山,是姬嬰去救……當國家有難,當百姓無助的時候,你都在做什麼?你還在訓練你的死士們。沒錯,你培養出了當今天下最出色的死士,但那些死士是從哪裡來的?他們原本也該是被父母疼愛被親人呵護的孩童,卻小小年紀就被鞭策毒打,用最最殘酷的方式訓練,死了多少個才能最後出一個?而出來的那些暗衛,也不過是行屍走肉的殺人機器。我知道為了姜家你做了許多,你付出了許多,但是,天下不僅僅只有一個家啊……」

  姜仲被這一長串話嗆得說不出話來。

  「父親,生於官宦、長在相府的我,從小到大所見的大都是官吏貪婪、自私枉法的一面,連哥哥那樣的草包,因為是右相的兒子,都可以混於朝野手掌大權……卻在某日讓我看見了那樣一個人,您說,我為什麼不能喜歡他?又如何才能不喜歡他?

  喜歡美好的東西有什麼錯?喜歡品德出眾的男子有什麼錯?」姜沉魚說到這裡,嘴唇顫抖,一瞬間轉成了悲涼,  「可是……父親,你殺了他。你用不入流的、卑鄙的手段,殺死了姬嬰。」

  姜仲沈默許久,才開口道:「我不得不殺他。」

  「不得不……好一個不得不。」姜沉魚冷笑,  「當年,你不得不捨棄杜鵑,因為她雙目失明;後來,你不得不殺了杜鵑的養父養母,因為怕走漏風聲;再後來,你不得不給畫月下藥,讓她終身不孕,因為她不是你的親生女兒;再再後來,你不得不把我也送進宮中,因為你要一個皇后……父親的每一步都是不得不呢……」

  「沉魚,」姜仲忽然喚了她的名字,用一種異常嚴肅的方式,  「你恨我,我可以理解;你不肯諒解我,我也沒關係。但是,為父這一生,也許於國於民並無建樹,但卻對得起整個家族,對得起列祖列宗。」

  姜沉魚別過了頭,凝望著桌上的燭火,淡淡道:  「對,這便是你我之間的區別。你是為了姜氏這個頭銜,為了門楣的光鮮。而我……」她轉過頭,正視著自己的父親,一字一字道,「比起家字,我更看重人字。杜鵑、畫月,那麼那麼多人,本來都可以有幸福的人生的,是父親你一手摧毀了他們。我是你的女兒,我姓姜,這個姓氏我無法更改,但是,我也是沉魚,作為沉魚來說,我是一個人,所以,我要求的是——公道。一個身為人,長於天地理法間,所應有的公道。」

  姜仲被她眼神中所透露出的那種堅毅和決心所震到,一時間,眼前這個自嬰兒起便親眼看著一點點成長起來的女兒,顯得好生陌生。

  她分明站在那裡,離自己不過三步之遠,卻像是站在一個他一輩子都不可能企及的高度之上,用一種冰涼的目光俯瞰他。

  其實,說到底,姜沉魚不瞭解他,他,又何曾瞭解過姜沉魚?

  姜仲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了起來。

  而姜沉魚已轉過身去,緩緩道:  「夜深了,父親久待此地不妥,請回吧。」

  姜仲忍不住喚道:  「沉魚……」

  「還有,」姜沉魚用一種更平靜也更淡然的口吻道,下回,請父親稱呼我為娘娘。」

  姜仲徹底呆住,愣愣地看了她半天,最後轉身,一言不發地打開門走了。

  門沒有關上,懷瑾怯怯探頭,見姜沉魚背門而坐一動不動,便擔心地走過去道:「小姐……」

  喚了一聲沒有回應,便繞到了前方去扶她的肩:  「小……」話只說了一個字,下面的姐字就硬卡在了喉嚨裡發不出音。因為,她所看見的是——姜沉魚睜著一雙大大的黑眼睛,眼中有兩行液體滑落下來,在雪白的臉頰上觸目驚心。

  那不是眼淚。

  而是…血。

  是夜,除了淑妃泣血以外,宮中還發生了另外一件大事。那就是明明看似已經平靜下去的曦禾夫人,在第二天宮女推開宮門準備為她梳洗更衣時,赫然發現——她竟然一夜未眠!

  第一縷晨光柔柔地披上她的身軀,她坐在地上,手裡抱著姬嬰的白袍,披散著一頭瀑布長髮。

  髮與衣袍同色。

  「……真是作孽啊,怎麼就一夜之間頭髮全白了……」一早探聽到這個八卦的握瑜邊為姜沉魚梳頭邊絮絮叨叨道,「而且還聽說她誰也不認識了,宮女們看見她那個樣子,就連忙找太醫給她看,但只要有人靠近,她就暴怒尖叫,見誰咬誰。聽說一早上就已咬傷了三個人了。」

  姜沉魚皺了皺眉,道:  「那太醫去看過了嗎?」

  「去了啊,但也無法靠近呢,被咬的三人裡就有江淮江太醫。」

  姜沉魚想了想,道:「派個人去請東璧侯。」

  「噢……好。」

  「侯爺一到,就帶他去寶華宮找我。」姜沉魚說罷,披衣起身。

  握瑜睜大了眼睛問:  「小姐這會兒也要去曦禾夫人那兒嗎?」

  姜沉魚注視著窗外陰沈沈的天,悠悠地說了一句:「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皇上今天不會早朝了。

  她果然沒有猜錯。

  早朝在昭尹聽聞曦禾的事情後被取消了。而當姜沉魚趕到寶華宮時,昭尹正在怒斥宮女:  「你們都是怎麼照顧夫人的?她白了頭髮你們竟然要到早上才知道?」

  十幾名宮女哆嗦著跪了一地,領頭的那個哽咽道:  「夫人一向是不讓我們留夜的。所以昨晚我們見她看上去沒什麼事了,就都退了……哪料到她、她竟然……」

  「一群沒用的廢物!」昭尹將她一腳踢倒,怒衝衝地走到蜷縮在梳粧檯旁的曦禾面前,扣住她的胳膊,想把她拉起來,結果毫無例外地遭到了反抗。

  曦禾張口就咬,狠狠咬在他手上。

  昭尹卻沒有退縮,硬生生地把她拖了起來,厲聲道:「咬啊!儘管咬!朕倒要看看你能咬到什麼地步,瘋到什麼地步!」說著,強行將她扯到鏡子前,一把揪住她的頭髮,逼她去看鏡子,「你看看,你給朕好好地看看!你以為瘋了就可以了?你以為頭髮白了就可以了?告訴你,葉曦禾,沒這麼容易!你瘋了也還是朕的人,你醜了也還是夫人。你這一輩子,還遠遠沒有到頭呢!」

  他用力一推,曦禾就軟軟倒了下去,眼淚鼻涕一同流下,號啕大哭起來。

  一旁的江淮看得是膽顫心驚,連忙上前查看昭尹的手,只見手腕處深深兩排齒印,已經開始滲血。那一口,咬得著實不輕。

  「請容臣為皇上包紮。」江淮一邊跪下,一邊手忙腳亂地從藥箱裡取出紗布和藥膏為昭尹包紮。

  昭尹卻將他推開,再次走到曦禾面前。這一次曦禾學乖了,沒等他走近就拚命朝後躲,一邊躲一邊踢,不讓他靠近。

  姜沉魚將這一切都看在眼中,心中忍不住深深嘆息:

  太難看了……這個樣子的昭尹,和曦禾,都太難看了……這時殿外的太監高聲喊道:  「東璧侯到——」

  下一刻,江晚衣行色匆匆地出現在門口,看到屋內的一幕,他也懵了一會兒,但很快反應過來,連忙上前道:  「皇上,別這樣,皇上……」

  「放開我!」昭尹推開他的手,繼續去抓曦禾的腳,而曦禾一邊踢一邊哭,淒虧的叫聲幾乎令人震耳欲聾。

  江晚衣雙腿一屈,撲地跪倒,急聲道:「皇上,請給微臣三日時間,讓夫人恢復原樣!」

  昭尹的動作立刻停住了,斜睨了江晚衣一眼,江晚衣拚命磕頭,額頭汗如雨出。

  昭尹冷哼一聲,收手直起身道:「好,朕就給你三日。三日後,曦禾夫人若是不能恢復,你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江晚衣深深一拜。

  昭尹又看了曦禾一眼,面對江晚衣的解圍和他的恐嚇,曦禾卻依舊毫無感覺,只是縮在牆角不停地哭,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模樣不知道有多難看。

  他的臉色越發深沉,一言不發轉身就走,在經過姜沉魚時,面無表情地道:

  「跟朕來。」

  姜沉魚雖然很想留下來看看汀晚衣如何醫治曦禾,但聽昭尹如此道,也只能緊跟上前。

  外面天色越發陰沈,雲層重重疊疊,看樣子一場暴雨在所難免。風也很大,吹得衣袖和頭髮筆直地朝後飛去。姜沉魚忍不住抬手攏了攏頭髮,而與此同時,昭尹抬腳,將一盆原本好端端地擺在路旁沒有擋道的牡丹踢飛。

  「哐啷」一聲,花盆碎裂。

  侍衛和太監們看出皇上心情不好,連忙離得遠遠的。

  姜沉魚看了那盆倒楣的牡丹一眼,輕嘆口氣,沒有理會昭尹陰森森的目光,上前找了只空盆,將歪倒的牡丹重新移入盆中,仔細埋好。

  這番舉動耗費了足有半盞茶工夫,在這半盞茶時間內,昭尹在一旁始終冷冷地看著,一言不發。

  直到姜沉魚全部弄好,正想起身時,他上前兒步,又是一腳,將這個花盆也給踢破了。

  姜沉魚抬起頭,昭尹半眯著眼睛看著她,目光挑釁,彷彿在說:「看你能怎麼辦?」

  姜沉魚卻什麼也沒說,再次默默地拿了個空盆移植牡丹,事畢,抬頭輕聲道:「皇上,還踢嗎?」

  昭尹的目光閃爍了幾下,突然轉身就走。

  姜沉魚連忙拍去手上的泥土,起身跟上。

  昭尹走得很快,不一會兒就到了書房,羅橫搶步上前開門,他進去後,吩咐道:  「沉魚進來,其他人都待在外面。」

  「是。」羅橫小心翼翼地將門合上。

  偌大的書房內,就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外面風聲呼呼,吹得窗紙颯颯作響,越發顯得屋內冷冷清清。由於沒有點燈的緣故,光線黯淡,從姜沉魚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到昭尹的側臉,在微弱的光影裡顯得越發沈鬱。

  「你不怕朕……為什麼?」寂寥中,昭尹終於先開了口。

  姜沉魚想了想,反問:  「皇上是指剛才的那盆牡丹麼?」

  昭尹「哼」了一聲,算是做了肯定。

  「大概是因為……比起皇上踢翻它時的盛怒,我還看見了在它倒後皇上眼底一閃而過的憐惜吧。」

  昭尹有些驚訝地轉過了身,直視著她。

  「皇上最喜歡的花就是牡丹,那幾盆都是花匠們悉心栽植、日夜看護所得,皇上心中,自然也是知道它們所開非易的。所以皇上踢了,但又心疼了……既然皇上都心疼了,臣妾去搶救就是應該的,所以,有什麼怕不怕的呢?」說到這裡,姜沉魚笑了笑,換了種口吻緩緩道,「不過,花踢壞了,可以再種,人若壞了,可就難醫了……皇上還請三思。」

  昭尹的臉本來在聽前半段時已經柔緩了一些,但聽到最後一句,立刻又沉了下來:  「你在教訓朕?」

  「臣妾不敢。」姜沉魚輕提裙襬,盈盈跪倒,再抬起頭時,眼中淚光閃爍,竟似要哭了,  「皇上可知程國一行,給臣妾最大的感受,除了世界遼闊之外,還有什麼嗎?」

  「什麼?」

  姜沉魚的唇角浮起一線苦笑,添了三分的惆悵四分的淒涼五分的傷感凝結成十二分的柔軟:  「那就是——生命渺小。」

  昭尹眼中某種情愫一閃而過,沈默了。

  「你以為無所不能、非常強大的那個人,轉瞬間,就會淒涼地死去;你以為盛世太平、安享天倫,下一刻,就刀光劍影,戰火連綿……這一刻拿在手裡的,下一刻也許就碎了;昨日還對你微笑的,今天就成了一具軀殼……有一句古語我們誰都知道,但在自己親身經歷前,卻永遠不會重視,那就是一惜取眼前人。」

  黯淡的光影裡,她清軟得不染塵埃的聲音,以及聲音裡所蘊含的深邃又長遠的感情,令人不得不心動,不得不感同深受。因此,昭尹在沈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後,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把他的手,再次伸到了姜沉魚面前。

  姜沉魚恭恭敬敬地抓住。

  他收臂一拉,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等姜沉魚站穩後,昭尹鬆開手指,轉身走到窗邊,推開窗子,悶濕的氣流頓時湧了進來,屋外雷聲轟轟,豆大的水滴打在地上留下一個一個浮水印——雨,下起來了。

  「沉魚……」昭尹注視著遠方濃黑的雲層,低聲道,  「聽說你和你父親……決裂了。」

  姜沉魚的血色迅速從臉上退去。

  果然……皇宮之中,沒有什麼事,是瞞得過皇帝的耳朵的……麼?

  昭尹回頭看她,目光炯炯有神,亮得出奇:  「姜仲一心想要將你推上皇后之位,卻沒想到事與願違,反而激起了你的叛逆之心。」

  姜沉魚咬住嘴唇,慘白著臉,好一陣子才開口道:  「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

  「好!」昭尹撫掌大笑,「好一個『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姜沉魚,朕決定了!朕要為你的這一舉動,嘉賞你。而朕給你的賞賜就是——」

  轟隆——

    一道霹靂劃破長空。

  姜沉魚怔怔地看著窗前的昭尹,他身後,就是肆虐的大雨,繡有五爪金龍圖騰的袖子鼓滿了風,他的臉有些清晰又有些模糊……他……說了什麼?

  昭尹他,剛才……說了什麼??

  圖璧四年九月初九,帝於殿堂上,意選淑妃姜氏為后,群臣稱善。

  ——《圖壁·皇后傳》

  自從原來的皇后薛茗被廢,很長一段時間裡,朝臣們都很擔心——怕昭尹會封曦禾為后。而事實上,此後昭尹的一系列行為也很像是要封曦禾為后:先是讓江淮和曦禾認親,再封江晚衣為侯,再派江晚衣出使程國建功立業……眼看此次江晚衣順利歸來,加官晉爵指日可待,偏偏在這個緊要關頭,曦禾夫人卻瘋了!

  有關於曦禾為何發瘋的傳聞自然是人云亦云,越說越不像話,但皇上對她心意如何,仍不可知。就在這時,皇帝早朝,突然說要封后,而且皇后不是曦禾,而是之前誰也沒想到的姜沉魚。

  ——這整個事件,可就變得詭異起來了。

  朝臣們一半抱著觀望態度明哲保身,一半暗地裡都是姜仲的私黨,自然是對此三竭力贊成。

  也因此,這個封后之舉就這麼一帆風順毫無阻礙地成了。

  與姜家風生水起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好不容易冒了點兒頭的江氏,雖然許多對江晚衣的醫術都深具信心,但這一次,他卻令所有人都失望了。三日之期滿後,曦禾夫人不但沒有恢復原樣,反而癲得更加厲害。原本只是見人咬人,這會兒,便是連光都不能見了。只要有一點光照到她身上,她就狂暴哀嚎,渾身顫抖,宮女們無奈,只得將琉璃窗全部擋上,用黑布遮了個嚴嚴實實。這還不夠,最後發展到只要聽到人的腳步聲她也受刺激,於是原本伺候的那些宮人們都只能撤的撤,調的調,僅剩下幾人看門。

  「……還不止呢!」為姜沉魚梳頭時,握瑜繼續彙報她從外頭探聽來的消息,「她現在啊整天就抱著淇奧侯的衣服縮在牆角裡哼歌,臉也不洗飯也不吃,餓了抓三什麼吃什麼,屎和尿都拉在自己身上。」說到這裡,握瑜臉上露出慼慼然的表情,「天哪,你們能想像嗎?那可是曦禾夫人啊,號稱四國第一美人的曦禾夫人啊。今兒早上我去寶華宮偷偷地看了一眼,還沒走到殿門口,就聞到了從裡頭散髮出的臭味……」

  「那你見著人了嗎?」懷瑾問道。

  「我被那味道一熏,就跑回來吐啦,哪還顧得上進去看啊……」

  懷瑾輕嘆道:「真可憐……」

  握瑜「哼」了一聲,不以為然道:  「我覺得啊,這是她的報應,據說當初就是她唆使的皇上讓小姐進宮的,把小姐害得這麼苦。再加上她平日裡得罪的人太多,這會兒大家見她瘋了,都拍手稱好呢。」

  姜沉魚皺了皺眉頭:  「握瑜,沒根沒據的,以後這種什麼『我是因為曦禾的唆使才進宮』的話不許再提。皇上是什麼樣的人物,怎能用『唆使』二字形容?」

  握瑜被訓斥了,扁了扁嘴巴道:  「是,知道啦……不過,皇上還真寵曦禾夫人呢……你說她都變成這樣了,又髒又臭的,連伺候她的宮女太監們在寶華宮裡頭都待不住,但皇上每天都還去看她,曦禾夫人一看見皇上瘋得就更厲害,又哭又鬧的不讓靠近,皇上每次只好在旁邊遠遠地看上一會兒再走。哎……都說帝王無情,但咱們這位皇上,還真是個癡情的皇上呢。只可惜,對象偏偏要是那曦禾,真真是教別的妃子娘娘們羨慕死也嫉妒死。」

  姜沉魚聽著這些是是非非的言論,沒有表態,心裡卻是涼涼一笑——那些妃子們羨慕曦禾,卻不知最可憐的人,也許就是曦禾。

  她姜沉魚苦,乃是源於愛不可得;而曦禾之苦,卻是真真切切的因愛生恨。

  將心比心,她姜沉魚從來沒有得到過公子,在失去公子時,已經難受至此,更何況是曾經得到過、獨享過,甚至一直都還跟公子羈絆著的曦禾?

  曦禾對姬嬰有多愛,就有多恨,恨得越深,則意味著愛得也更多。愛恨交織,構築成上天入地芸芸眾生裡那最重要的一個人,突然有一天,那人死了——叫她如何能承受那種打擊?

  所以,曦禾夫人的瘋,是必然。

  其實,瘋了也沒什麼不好。

  起碼,瘋了就可以什麼都不用想,什麼都不用管,只沉浸在自己的個人世界裡,就可以了。

  說起來,還真是有點羨慕呢……

      握瑜裝模作樣地嘆了會兒氣,繼續道:  「曦禾夫人也就罷了,可憐了東璧侯,跟著她一起倒楣。」

  姜沉魚這才想起那三日之約,驚道:  「對了,師兄怎麼了?」

  「還能怎麼樣?沒治好曦禾夫人,只能受罰了。他倒是挺自覺的,今兒個一大早就去皇帝書房外頭跪著求罪了。」

  姜沉魚連忙起身,握瑜叫道:  「小姐!等等啊!這釵還沒插完呢!」

  「不插了。快,吩咐他們備轎。」為了方便她每天去百言堂聽政,昭尹特指派了頂轎子給她,但這會兒,怎麼覺得轎子都嫌不夠快了。尤其是,當她匆匆趕到御書房,卻發現殿外空空,並無江晚衣的人影時,心裡越發擔心,忙找到羅橫偷偷問:

  「公公,東璧侯呢?」

  「呦,淑妃娘娘到了,奴才給娘娘磕頭……」羅橫作勢要拜,姜沉魚反應過來,順手摘下手上的鐲子塞了過去。

  「呦,這怎麼好意思讓娘娘破費呢……」羅橫裝模作樣地收了禮,才笑眯眯道,  「東璧侯沒事,娘娘放心吧。」

  姜沉魚心中的大石這才放了下來。

  羅橫將過程簡明扼要地說了一遍,大致就是東璧侯自知未能完成三日之約,所以從寅時就來跪著了,而昭尹在知道他跪在外頭的消息後,沒有立刻表態,就那麼足足讓他跪了兩個時辰。直到辰時才降了道旨,說他辦事不利,撤去侯位,降為庶民,擇日出宮,終身不得再踏進京城。

  姜沉魚吃了一驚,剛想說些什麼,就聽裡面走出一個小太監道:  「皇上有請淑妃娘娘。」

  原來昭尹知道她來了。

  姜沉魚深吸口氣,步入書房,還沒走到屋中央,身穿簡服的昭尹已在太監的伺侯下匆匆披了件外衣道:  「你跟朕去趟寶華宮。」

  「……是。」看樣子,今天的早朝也不會上了。

  昭尹沒有坐轎子,只是快步行走,因此姜沉魚也只得低眉斂目地跟在後頭,半路上遠遠看見了姜畫月,剛想招呼,姜畫月一個轉身走了另一條路。

  姜沉魚張了張發乾的嘴巴,很是尷尬。

  一旁的昭尹看在眼裡,卻什麼都沒有表示,加快步伐。三宮裡,屬寶華宮離皇帝的寢宮最近,因此,一行人等很快就到了殿前。

  殿門緊緊關閉,兩名宮女正立在門外閒聊,看見昭尹等人,雙雙吃了一驚,慌忙下跪。

  昭尹眼底閃過一絲怒意,冷冷道:  「開門。」

  一宮女怯怯道:  「皇上,夫人不讓見光……」話沒說完,被另一名宮女扯住,示意她不要廢話,乖乖開門。

  門開後,一股難聞的氣息撲鼻而至。

  那是一種潮濕的、腐爛的,臭味與香精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香的是殿內的各式擺設,臭的,自然是曦禾夫人。

  只見幽暗的、陽光照不到的角落裡,曦禾夫人像蝦米一樣地蜷縮著,髮如稻草,身上的衣服也已髒得看不出原本的顏色,散發著一股股令人作嘔的酸臭之氣。

  她閉著眼睛,似乎是睡著了,因此對於宮門的乍開,也只是微微瑟縮了一下,將身子蜷得更緊了些。

  眾人以為看見這個樣子的她,皇帝肯定又會生氣——就如同前幾次那樣發火,但這一次,昭尹卻出入意料地臉色平靜,他站在門口,靜靜地望著三丈遠的曦禾,眼底湧動著深邃複雜的情緒。而那些情緒,最終沉澱成了悲傷,漾了開來。

  姜沉魚將他的這一連串細微表情都看在了眼底,心中長長一嘆,然後,沒等昭尹吩咐,便輕輕地、一步步地走了進去。

  宮女張了張嘴巴,似乎想攔阻,但看了眼昭尹的反應後,還是放棄了。

  而昭尹也將目光靜靜地移到了姜沉魚身上,有探究,也有期待。

  姜沉魚的靠近,令原本熟睡中的曦禾終於警覺地睜開了眼睛,面容恐慌,下意識地就要尖叫,姜沉魚連忙搶先一步開口唱道:

  「月起兮,水依依,似璧兮,如卿儀……」

  唱得還是曦禾發瘋那天所唱過的曲子,而效果也依舊明顯——曦禾立刻停止了叫喊,原本惶恐的表情也逐漸柔緩了。

  當姜沉魚唱到「滄海有淚幾人見,總有瀟瀟雨未歇」時,曦禾佈滿血絲紅腫不堪的眼睛裡蒙起了一層水汽。

  而當她唱到「求來仙侶採芍藥,三生繫得今世緣」時,曦禾忽然嘴巴一扁,張開雙臂撲過來,牢牢將她抱了個滿懷,與此同時,一聲呼喚彷彿穿越了千年的顛簸,最終曲曲折折地來到了跟前——

    「娘……」

  宮女們驚呆了。

  昭尹驚呆了。

  連姜沉魚自己,也驚呆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頁: [1]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