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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1-5-25 01:00 AM

則爾 -【黛色霜青】《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7-15 01:59 AM 編輯

【書名】:黛色霜青

【作者】:則爾

【內容簡介】:

      兩相繾綣時,他壞笑連連:一日為徒,世世為夫。

      百年鎖妖塔,她心如死灰:可以放手,絕不遺忘。

      究竟是十世糾葛,來生一諾,又或者兩兩相忘,一夢南柯?

      貪嗔喜惡怒,悲歡哀怨妒,

      情,是這世間最難參悟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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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1-5-25 01:16 AM

第一章   夜哭林

  一輪新月剛上梢頭,如墨的夜色就將日間的光明消匿在了漆黑的背景裡,幾許迷離的月色,穿過幽暗的樹林,將靜謐的光輝淡淡傾瀉而下。

  大約是因為地下水乾涸而枯死的樹,形成了一片茂密的林子。那些枯死的樹形狀極其怪異,如同垂死掙扎的人伸出瘦弱且痙攣的爪,無聲地吶喊著。四周極靜,沒有一絲風,甚至連夜鳥的鳴叫也沒有。

  青玄在這如同迷宮一般的胡楊樹林中緩緩穿行著。

  他雖然個子頗高,可是卻穿著不太合身的布衣衫褲,尤其是背上背著的那把巨大的青銅劍,便更顯得那正在發育的身體異常單薄。只不過,他頸項之上那一張面皮實在堪稱是世間少有的容顏,五官清朗俊秀,輪廓深刻,令人一見難忘。

  夜路難行,他已經被困在這個林子裡足足幾個時辰了。自從意識到自己在這枯樹林裡不斷兜著圈子之後,他便有些焦躁不安,可是,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想要抄捷徑,如今被困在這裡,純屬自找。

  微微嘆口氣,他正打算坐下稍事歇息再繼續尋找出路,卻不覺眼前一亮——

  前面不遠處的枯樹後,不知何時鑽出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婦人,正低著頭慢吞吞地走著。她背上背了碩大的背筐,背筐裡有個正在熟睡的小男孩。

  青玄頓時喜上眉梢,迎上前去,雙手抱拳,畢恭畢敬地行了一個禮:「請問,這位大嬸,你可知道出這林子的路該要怎麼走麼?」

  那婦人乍一遇上從林子裡竄出來的青玄,一時似乎很有些吃驚,好半天合不攏嘴。待得她慢慢放下背上背著的大背筐後,這才甚為疑惑地將他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地打量了好幾遍:「你是哪家的小哥,夜深人靜的,你是怎麼進到這林子裡來的?」

  青玄被她瞧得有些發竦,不太自然地用手背蹭了蹭額角:「我叫青玄,趕著去西崑侖,先前在前頭的茶寮打聽有沒有捷徑可尋,茶寮裡那個賣茶水的大叔告訴我,說穿過這林子就可以抄捷徑到下一個市集去。誰知,這林子裡枯樹參差,不易辨別方向,我一進來,就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哦,是這樣呀。」婦人低下頭看著背筐裡那個睡得很熟的小男孩,光線陰暗的林子裡,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只能聽見她異常沙啞得聲音:「崑崙山呀,這一路去可還遠著呢,卻不知你巴巴地急著去那地方做什麼營生?」

  青玄略微低下頭,似乎是想藉著這個動作掩飾尷尬:「我師父受了些內傷,我聽說西崑侖玉珠峰山巔上能找到靈芝仙草,乃是修道之人用以補血養氣的珍品,便尋思著去找找,希望能有所斬獲。」

  雖然一番義正言辭將自己比擬得如同二十四孝弟子,可是,他卻難免有點心虛。他這趟偷溜下山,的確是想去崑崙山尋找靈芝仙草,但是,那背後的不為人知——

  如此丟臉,還是不提也罷!

  「你真是孝心可嘉,難得,難得。」婦人不覺笑著頻頻點頭,那笑容裡除了讚許的意味,似乎還帶著其他一些不知名的成分。「只不過,傳說西崑侖山下的谷地是地獄之門,有進無出,西崑侖之上便是玉清聖境,住在那裡的非神即仙,靈芝草應該是真的有,不過,那可不是什麼人都能上去采的。」話說到最後,她抬起頭,眼裡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

  青玄似乎並沒有注意到這麼個小細節,只是兀自抬起頭:「沒關係的,只要能夠到得了崑崙山,我總能覓到個辦法上去的。 不過,說來也讓您見笑了,別說是崑崙山,我現在竟然連走出這林子也不能,實在是汗顏呀。」

  「一時之困罷了。」婦人呵呵乾笑了兩聲,額角顯出了幾條怪異的皺紋,像是乾癟的老樹皮一般:「我看你也的確稱得上有幾分勇氣,怪不得敢進這片林子來抄捷徑。」

  聽她這麼說,青玄微皺的眉間隱隱有著疑惑:「這片林子有什麼奇怪之處嗎?」

  「照我說呀,那個指點你抄近路的賣茶人一定是沒安好心。」婦人伸手斂了斂鬢角垂下的幾縷髮絲,舉止投足間竟是刻意帶著幾分令人毛骨悚然的森冷,就連說話的語調,也不似方才那般蒼老沙啞了:「你不知道麼?這片林子,是這一帶有名的夜哭林呢!」

  「夜哭林?!」

  這個詭異可怖的稱謂一入耳,別說是青玄,就連那似乎已經睡熟了的小男孩也冷不防地打了個哆嗦。

  婦人的腳步不動聲色地圍著青玄打轉,陰惻惻地笑著為他解謎答惑:「聽人說,這片林子裡住著會生吞活人的妖魔,那些誤入林子的人被他生吞以後,變成孤魂野鬼,魂魄還被他扼禁,不能順利地去地府投胎轉世,所以,每到月亮被烏雲遮蔽的夜晚,那些無法投胎轉世的孤魂野鬼就會開始哭泣,所以,這才給這林子命名為夜哭林!」

  她正說得唾沫橫飛,像是應景一般,原本掛在梢頭的月亮就開始被墨色的雲朵漸漸吞噬,失去了光亮,樹林裡一時之間便暗了下來。週遭突然發出風吹草葉的窸窸窣窣聲,乍聽之下,還真有那麼幾分像是鬼魂的哭泣聲,陰森磣人。

  「您真是愛說笑,如果這裡真的有什麼生吞活人的妖魔鬼怪,您為什麼還敢背著兒子從這裡經過?難道您不害怕麼?」青玄瞥了瞥隱於黑雲之後的月亮,又掃了一眼四周因失去光亮而更顯可怖的枯樹,乾笑了兩聲,發現眼前這個如野獸般對他虎視眈眈的婦人在他身旁繞著圈子,頓時頭皮發麻,卻還強自保持著鎮定:「再說,誰親眼見過那妖魔鬼怪來著?」

  婦人搖了搖頭,伸出手輕輕撫摸著背筐裡尚在熟睡的小男孩,表情全無母性的慈愛,而是饑腸轆轆之人眼見食物的亢奮:「他不是我的兒子。」稍微頓了頓,她抬起臉來,詭譎且怪異地笑起來:「那生吞活人的妖魔我的確是沒見過,不過,你很快就會見到了!」

  她原本只是無聲輕笑,慢慢的,她笑得越來越得意,越來越忘形,隨著笑聲,她的身體也開始出現了異變——

  她的衣袖和裙襬裡長出了一條一條的類似樹根的長鬚,頭髮變成了一枝一枝的枯樹椏子,臉上和身上的皮漸漸裂開,一塊一塊地往下脫落,露出了藏在人皮之下的樹皮。原本略微佝僂的身體陡然拔高之後,她陰惻惻地笑了起來,抖了抖自己鬼爪一般猙獰的枝椏,那枝椏上倏地便開滿了碩大的花朵。

  每一朵花的花蕊都是一張痛苦不堪的臉,閃著熒熒的綠光,如同是沾染了螢火。那些臉,男女老少,各不相同,有的正在悲慼地嘶叫呼喊,有的只管哀慟地嚎啕哭泣,一時之間,鬼哭魂嚎聲不絕於耳,隨著風聲在附近迴蕩,就連原本朦朧的月色也被染出了森冷味兒,猶如置身於幽冥地府的十八層地獄。

  「原來——」青玄看著眼前這一片駭人的場景,雖然並不覺得十分意外,可還是被那詭異的情景給激出了一身的冷汗:「你,就是那生吞活人的妖魔!」

  如今正值亂世,妖魔四處橫行,他才出東極不到三天就遇上一個,還真是運氣好的不行。不過,細細說來,也算不得壞事,正好拿來練膽!

  「上天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樹妖發出令人膽寒的冷笑聲,嗥叫一聲,鬚根直立,那乾枯樹皮上綠幽幽的眼轉了轉,更顯得猙獰可怖:「既然你要自己送上門來讓我飽餐一頓,那,就別怪我對你不客氣了!」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客氣了。」雖然不知面前這妖魔的道行如何,但青玄仍舊做出一副經驗豐富的模樣,滿臉肅穆地抽出背上的青銅劍。

  那把劍是師父給他的,外表看起來像是老古董,可那古樸的劍鞘之下隱藏的劍刃卻泛著幽藍陰暗的色澤,寒光淩人,以手指輕彈,發出孤鳳淒鳴般的聲響,若月色下的一泓秋水,透著冰涼精芒,滿是肅殺之氣。

  青玄在東極鄢山之上從師數載,如今才算時有機會將自己平日所學的技藝派上用場,自然有些說不出的興奮,可是,除妖衛道的事,他雖然經常聽師叔們吹牛皮似的提起,自己卻是毫無經驗,一時之間,心裡也難免有些七上八下忐忑難安。

  倒是那樹妖,眼見他拔出那劍來,原本張狂的氣焰頓時便蔫了一大半:「你怎麼會有這麼一把劍?」她很是駭然,瞪著那把劍,如同看見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你是東極長樂界哪一位真人門下的弟子?」

  青玄並不回答,只是舉劍便攻了過去,打算先發制人。

  他不回答的原因,是因為的確不知道自己的師父算是東極長樂界的哪一位真人,只是隱隱知道自己的師父雖然是個女子,可是在東極卻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聽師叔師伯說,師父的名聲大得很,不僅僅響徹整個東極,就連西崑侖上的眾仙聽說了,也要給幾分薄面。

  只不過,他雖然因緣際會拜在師父座下,可師父卻並沒有真正教過他什麼,反倒是師伯師叔們因為無聊,隔三差五教給他一招半式,毫無系統的章法,如今使起來,也不知是否管用。

  月華下,只見三尺青銅劍的劍尖溢著凜冽的銀色寒光,揮舞之下,那銀光領著劍氣,如游龍一般幻化,從有形至無形,從有影至無影,如萬千兵刃流射旋激,直將那樹妖攻得節節敗退,毫無還手之力。

  正當他們打得難分難解之時,那熟睡的小男孩突然醒了,看見那猙獰可怕的樹妖,忍不住張口便是一陣刺耳的尖叫。

  青玄原本專心致志地對付樹妖,不料被小男孩的尖叫一驚,不留神賣了一個破綻,被樹妖瞅準了空子,柔軟仿似有生命的長鬚捲住了雙腿,拖倒之後,拋上半空。

  跌落在地時,青玄一聲悶哼,像是摔得有點狠,就連手裡的劍也差點跌落了。待得劍招再起,他的攻勢明顯已經不若之前的淩厲,而樹妖也看出他心有旁騖,一邊與他纏鬥,一邊瞅準空子便襲擊那似乎已被嚇傻的小男孩,企圖亂他的陣腳。他不僅要自顧,還要分神去保護那小男孩,劍招受制,眼見著破綻便越來越多。

  「我本以為你是什麼厲害人物,如今看來,不過一介凡人罷了,即便劍招厲害,可到底術數修為甚淺,有形無實,就算你手裡有這麼一把劍,也無濟於事,一樣是有命入這林子,沒命出去!」樹妖於此時佔盡了上風,越發洋洋得意起來,一邊怪笑著,一邊說著風涼話:「瞧你長得細皮嫩肉,白白淨淨的,好一張俊俏的臉。可惜,你的血肉要做花肥了,不過,放心吧,我會給你挑一朵最好的花萼,好好收藏你這讓人愛不釋手的臉!」

  青玄並不理會,只是咬牙攻勢連連,想為自己和小男孩爭取最後的一點生存契機。

  「他這張臉,還輪不到你這區區五百年道行的樹妖來收藏!」林子裡不知何時騰起一陣濃霧,帶著說不出的詭譎氣息。就在此時,隱隱約約地,不知從何處傳來一個清冷而飄渺的聲音,似是遠在天邊,也似是近在咫尺:「想吃了他?也不好好掂掂自己的斤兩!」

  聽到那聲音時,青玄明顯地愣了一愣,下一瞬,他手中的劍突然像是有了生命一般,發出一聲長嘯,兀自飛了出去。



第二章   戮仙劍

  「誰!?」

  那樹妖似也明白這半路殺出的程咬金不是個好招惹的人物,一邊虛張聲勢地喝問,一邊先下手為強地抖了抖觸鬚似的枝椏,趁著青玄手中無劍,又正在兀自發愣的時機,搶先一步纏住他的腿際,將毫無防備的他給拖倒在地,試圖以此為挾,有恃無恐。

  青玄方才與之交戰之時受了傷,如今不慎再次被這妖孽給拖倒在地,腰際的傷處不覺撞上了地面凸起的石塊,頓時痛得撕心裂肺。可他卻不敢痛呼出聲,只是悶悶地輕哼了一聲,手指緊緊地摳著泥土,也不知是咬牙死撐還是自尊作祟,不想在此刻被樹妖擄作人質,平白成了累贅。

  瞬息之間,只見一道銀光閃過,那樹妖纏在青玄腿際的幾根枝椏已然齊齊斷裂!

  「你的膽子倒是恁地的大,居然妄想動本座的人。」飄渺若無根的浮萍一般的聲音,似是帶著輕蔑地嗤笑,可那語調聽上去卻寒若冰霜,最終,一個身形高挑的女子自濃霧中緩緩而出,手裡銀光閃爍的正是方才長鳴而飛的青銅劍。

  她瘦削得幾近病態,似是一陣風便能吹倒,冷漠的面容上近乎慘白,蒙著一層蕭瑟的青灰,而那一身紅衣紅裙卻色澤燦爛得如同殘陽斜暉,紅得桀驁不馴,我行我素。大約是因為兩相映襯,便就更顯得她整個人飄忽得如同鬼魅。

  這個女人非常美,這種美並非來自容貌,而是全身上下散發出的一種淩厲之氣,讓人無法描摹,難以言喻,不過是極其自然的舉手投足,極不經意的回眸顧盼,卻已是驚心動魄得讓人幾乎窒息,美得妖異而詭譎。

  「你是哪裡來的?」她身上凜冽的煞氣懾得那樹妖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就連那花萼裡原本鬼哭狼嚎的臉龐也像是被震懾了,登時靜得悄無聲息。許是不願太過示弱,那樹妖憋著氣,不知死活地繼續開口,頗有幾分逞強挑釁的意味:「這裡可是我的地盤!」

  「修行五百年,為求速成捷徑,竟然生吞拘禁凡人魂魄,你這妖孽不怕魂飛魄散,倒還理直氣壯得很?」那紅衣女子蒼白冷漠的面孔沒有絲毫動容,一語便道破了樹妖的底細。她用手指拭了拭手中的劍,臉上浮起了酸澀譏誚的冷笑,一絲似有似無的矜傲從高挑的眉角處揚起來,帶著點不屑:「本座素來不想多管閒事,只不過,這把戮仙劍被封印了數百年,許久不曾沾染妖血,想是也有些寂寞了,今日既然正巧碰上,不如就拿你這興風作浪不知死活的樹妖來祭劍罷!」

  那樹妖一聽得紅衣女子嘴裡擠出「戮仙劍」的名號,又聽說要拿她祭劍,頓時打了個寒噤,指著青玄,連話也說得不怎麼利索了:「你,你,你——我非有心傷他,是他自投落網,說來說去,不過是個凡人罷了,你要的話,還給你就是了。」語畢,便就四處張望,樹枝樹幹縮入地下,打算遁入土中倉惶而逃。

  「他,自然是本座的。」眼見著樹妖遁入土中,紅衣女子的眼眸和神色依舊平和,如一潭死水般,激不起任何波瀾,可一股寒意卻凝在她的唇上,清越的嗓音驟然冷絕,平添了一抹凜冽的肅殺之氣:「你的妖魂,本座也不打算放過!」

  話音剛落,她將左手食指湊到唇邊咬破,纖指一彈,將指尖浸出的血彈到戮仙劍上,並不分明的月光之下,只見那滴血像是一簇火焰,瞬間便將那原本泛著幽藍光忙的劍身給燒紅光芒耀眼。嘴裡唸著御劍術,那戮仙劍騰空飛起,照準那樹妖遁地之處,猛地直刺而下,循著那樹妖而去!

  一聲慘叫,林子裡的枯樹竟然全部攔腰而斷,陰風陣陣在耳邊呼嘯,不遠處,竟然突兀地出現了一個血池。

  那血池之中,樹妖卯足了勁掙扎,仍舊是被困得動彈不得,被池中無數魑魅魍魎伸出枯藤似的鬼爪,往血池深處拖拽。她身上花萼裡的那些生魂隨著血池裡血水的沸騰而齊聲哀唱,嚎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淒厲。樹妖伸出枝椏努力想要攀住什麼,卻是無能為力,只能哀呼嚎叫:「你究竟是誰!?」

  紅衣女子面無表情地站在血池邊,緊抿的唇慢慢吐出一個又一個的字,旋即,深邃無底的眸子深處就有了火光微爍:「想知道本座是誰,去九重地獄問問幽冥閻君吧!」

  終於,滿池的魑魅魍魎拖拽著樹妖在那血水酷刑中沉沒下去,那淒厲的哀嚎也越來越輕,越來越不可聞,風聲仍舊呼嘯在耳邊,似乎攜帶來幽怨的歌聲。哀淒的歌聲自水底傳出來,空洞而斷斷續續,卻更顯得陰森刺耳。

  收了戮仙劍,那血池便就消失了,一切似乎都已恢復了原貌,只是那出現血池的地方,從泥土裡不斷地鑽出一個又一個幽藍的凡人魂魄來,搖搖晃晃,滿臉迷惘。

  這些,就是被那樹妖生吞拘禁的生魂!

  紅衣女子不慌不忙,閉上眼唸著咒,很快的,泥土中便又鑽出一黑一白兩個影子來。

  那是幽冥地獄專司引魂的鬼差。

  「勞煩二位鬼差引渡這些生魂去枉死城。」紅衣女子滿臉肅然,表情冷漠,口氣也很淡然:「並請轉告幽冥閻君,他賣給千色的人情,千色今後自會回報!」

  兩個鬼差面面相覷,似乎是認識這個紅衣女子,可一時之間,面對著她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好,便就微微頷首,帶著那些生魂消失了。

  青玄早就從師伯師叔的嘴裡聽說過自家師父的本事,如今在一旁目睹了一切,只落了個目瞪口呆的份兒。

  他從不知道,他的師父除了會降妖伏魔,竟然還能請得動鬼差,甚至連幽冥閻君也要賣人情給她!

  看來,師伯和師叔的話,也並不全是牛皮呀!

  東極乃是得道散仙彙集之地,長樂鄢山之上,素來冷清,除了他與師父,便就只有兩位師伯與兩位師叔常來串門子。聽師伯說,他是師父從凡界撿回來的,只是不知當時師父經歷過什麼,撿回他之後,自己渾身是傷,倒險些散盡了修為,閉關了數年,仍舊不見痊癒。

  師父平日是不怎麼搭理他的,每日唯一做的便就是將自己給關在寢房之內抄撰佛經,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極少走出房門。聽師伯說,師父抄撰佛經是為了減輕罪孽,但,卻不知道她到底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彌天大罪,需要如此虔誠才能被救贖。他也曾因為好奇悄悄問過師父抄撰佛經的原因,師父卻是冷著臉,久久不說話,半晌才擠出一個他怎麼也想不明白的理由——還債!

  是欠了什麼樣的債,需要如此償還?

  為這個問題,他問遍了師叔師伯,可是,師伯師叔卻都是三緘其口,不肯透露絲毫。久而久之,他便也就收斂了好奇心,不再追問了,說來說去,那都是仙界的事,果然不是他這個凡人能想通的。

  他自懂事以來就拜在師父門下,為人弟子,盡心盡力,卻從來不知師父的名諱,即便是師伯師叔們,背地裡對師父也是不敢直呼其名的。

  直到今日,他才有幸得知,原來,師父的名諱叫千色——

  「青玄!」

  一聲低喝將他從漫無邊際地胡思亂想中驚醒,他定定神,瞧見自家師父那面無表情的模樣,不由膽怯地抖了抖,也顧不上腰際的傷痛,一下便從地上彈起來。

  「師父!」他耷拉著頭站在師父的面前,有點囁囁嚅嚅,期期艾艾,顯然是沒話找話說:「您不是在閉關麼?」

  「身為弟子,你未得師命,私自離開鄢山,膽子倒是越來越大了!」千色哼了一聲,黑眸深不見底,壓低的嗓音極其輕柔而緩慢,從話語中聽不出有任何情緒,似乎並不見得多麼動怒,只是,嫣然的眉宇間卻有著壓抑不住的冷漠。把他從頭到腳仔仔細細打量了好一會兒之後,她突然深蹙起眉,一揮衣袖,擠出一句讓青玄冷汗直流的話:「立刻把衣服給為師脫了!」

  「啊?!」青玄錯愕當場,頓時想起了之前師伯和師叔也不知是拿他尋開心,還是頗具暗示意味的言語——

  「青玄呀,你都十六了,師父還不允許你下鄢山一步,我看呀,她真是把你當成了命根子咯!」

  書癡師伯說這話時語重心長,可青玄卻怎麼聽怎麼覺得「命根子」這個詞不對味兒,有種說不出的怪異!

  「可不是,當年你師父把你給撿回來,果真是慧眼能識寶,瞧你這皮囊,這身段,這資質,活脫脫是塊雙修的好材料……」

  琴癡師叔說話時總是一副拊膺喟嘆的模樣,彷彿有頗多感慨,可這一感慨,青玄覺得自己後背上冒出了冷汗。他雖然沒有下過鄢山,可是拜極為師伯師叔的教導,該懂的都懂,這「雙修」,不就是修仙者做那風流快活事的另一個說法麼?

  「對了,我聽說,處男的第一次比千年老參更補,你,莫不就是你師父費盡心思養的活補藥?!」

  酒癡師伯每一次喝高了都是一副猥瑣詭笑的表情,說起話來也是葷素不忌。就因為這附和的一句話,青玄眼中原本至高無上的師父,一下子就變得可怕了起來。

  「瞧瞧你師父,隔三差五地就閉關,內傷現在都還沒有痊癒,想是不好意思對你開口,青玄呀,不如你就識時務地去主動獻身吧……」

  棋癡師叔無疑是師叔師伯裡最愛笑的,可是,每當他提起師父,笑容就變得不懷好意了。這建議,初聽似乎是沒正經的玩笑,可是仔細想想,卻又不無道理。再怎麼說,師父也是因為他才受了重傷,只不過,要他去和師父做那兩情相悅之人才可做的風流事?

  打死他也不可能!

  最終,他越想越是坐立不安,毅然決定下山前往西崑侖,尋找那靈芝仙草,用來醫治師父的內傷,也藉以保住自己岌岌可危的清白。

  只是沒想到,才出東極不到三天,就被師父抓了個正著。

  想來,這下他可是難逃魔掌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5-25 01:29 AM

第三章   狐妖計

  見青玄滿臉如遭雷擊的表情,千色眯起了眼,似乎是看穿了他此刻惴惴不安地所思所想,那黑眸轉為冷冽噬人,視線銳利得猶如刀刃,就連四周的空氣也似是在一瞬間轉為冷凝。

  「你這衣服上滿是狐妖的味道,還穿著幹什麼?!」壓抑住心裡幾欲噴薄的怒氣,千色把青玄平素裡穿的那灰色衣裳袍劈頭蓋臉地擲過去,爾後,便轉身背對著他,聲音平板地解釋:「就算你方才沒有遇到那樹妖,這衣服上殘留的狐妖氣味也會引來別的妖魔鬼怪。」

  「狐妖?!」青玄愣了愣,只是看著那被擲在地上的灰衣服,一時倒沒有反應過來。

  聽出他言語中的迷惘和疑惑,千色低眉斂目,若有所思:「那引你入這夜哭林抄近路的人如今在何處?」

  青玄沒有多想,張口便說:「不就是前頭茶寮裡那個賣茶的——」話說了半句,突然就打住了。

  那一刻,他突然想起那樹妖方才所說的話,細細一想,那茶寮裡賣茶的人也不知是出於什麼目的,不僅故意給他指了一條有去無回的路,竟然還故意送了他一套有狐妖味的舊衣褂。

  「茶寮?」聽到他悉悉索索換衣服的聲音,千色輕輕哼了一聲:「前頭荒無人煙,滿地荒墳亂草,哪來什麼茶寮?」

  聽到師父說起「荒墳亂草」,青玄冷不防打了個寒噤,想起那賣茶人的笑臉,頓時只覺毛骨悚然,背上全是冷汗,腦子你更像是一團漿糊在攪。他立馬撿起地上的衣服,以最快的速度給換上。

  換下了那身據說帶著狐妖味的衣褂,他心下懷疑,拿著湊到鼻前細細地嗅了又嗅,卻是什麼氣味也沒有聞出來。若那個賣茶的人真的是狐妖幻化的,意欲圖謀不軌,那麼,究竟目的何在呢?說到底,他青玄不過是東極的一個無名小輩,學藝不精,修為甚淺,哪裡需要如此大費周章,拐彎抹角?

  換完了衣服,見千色還背對著他負手而立,他狗腿地笑著,有點忐忑不安地走到千色身後。

  其實,他被師父帶回鄢山的時候,已經十一歲了。如今回想起來,隱隱記得,自己之前似乎是個父母雙亡的小乞兒,四處流浪,受盡了白眼和顛沛流離之苦,可是,後來是怎麼遇到師父,又是怎麼到了鄢山的,他卻已經是一點也不記得了,就連師伯說師父受重傷一事,他也是一點印象都沒有。

  「師父,青玄此次私自下山,本事罪無可恕,不過,青玄是見您久未痊癒……於是就尋思著去西崑侖給你找靈芝仙草……醫治那個內傷……那個……這個……」一番顛三倒四的言語,說著說著就語塞了,雖然事出有因,但他突然覺得自己很不孝。

  自從跟著師父上鄢山至今,師父雖然少言少語,冷清冷性,可是在衣食住行方面卻從沒有虧待過他,而他,不僅因之前師叔師伯的玩笑之說對師父有了猜忌和防備,還自作聰明地私自下山,妄圖上西崑侖,累得師父閉關未成,一路跟來,如今,自己學藝不精,險些命喪樹妖之口,若不是師父——

  想到這裡,他有點赧然,心下不免愧疚得要死。

  千色轉過身,睨了一眼他討好的笑容:「為師若要吃靈芝仙草,自會上西崑侖尋覓,用得著你多此一舉?!」雖然語調是一如既往的冷漠,可臉色卻已是如常那般了。

  「那個——」青玄尷尬地嚥了口唾沫,自然不敢坦言自己是想拿靈芝仙草交換岌岌可危的清白,只好硬著頭皮期期艾艾:「青玄只是想為師父盡一點孝心。」

  「你若要盡孝心,就該乖乖留在鄢山,少給為師惹麻煩。」千色沈默了好一會兒,似乎是在思量著什麼,良久,幽幽的聲音才自她唇中傾吐而出,消瘦的臉上看不出一絲的情緒湧動:「若是再有下次,為師定不輕饒。走吧,與為師一同回鄢山去。」語畢,她轉身便打算要走。

  「師父,這個小娃娃——」青玄看了看一旁地上的小男孩,只見他唇角滴著口水,呆呆地望著青玄傻笑,已不復之前的滿臉驚恐,頓時愣了愣。

  千色停下腳步:「他生來便是個癡兒,方才沒有被樹妖給生吞了,算他命中註定傻人有傻福,得遇貴人。」

  聽到「貴人」一說,青玄撓了撓後腦勺,知道指的肯定不是自己。細細想來,師父也算是他的貴人了,他便不免感同身受,憐憫起那癡傻的小男孩來:「也不知那樹妖是從何處把他給擄來的,想來,家中的父母也不知多著急。」

  「再怎麼著急也好,那是別人家的事。」千色無動於衷,看樣子是不打算管閒事。

  「不過,把他一個人扔在這裡,似乎不太妥當吧……」青玄看了看四周,思及方才的樹妖、生魂以及鬼差,一個哆嗦,汗毛都立起來了,總覺得此處陰風陣陣。誰知道他們走了之後,會不會又鑽出個什麼騰精樹怪來。他有點於心不忍:「師父,不如我們帶著他去臨近的市集問問,說不定能找到她的家人。把他送還回家,讓他與家人團圓,於我們修仙者,也算是功德一件呵!」

  千色瞥了一眼那癡兒,又瞥了一眼青玄,見他滿臉期待,便一甩衣袖,那豔紅的薄紗在空氣中化出流暢而圓潤的弧度,轉眼,人卻已經走遠了。

  青玄到底也和千色相處了四年多,知道自家師父的怪癖,只要沒有言明,那麼,多半也就是默認了。他悄悄吐了吐舌頭,背起小男孩,立刻追了上去。

  ******************************************************

  離夜哭林五十里處有個紅綢鎮,因盛產染色織錦而著名。

  一入了染綢鎮,青玄和那癡兒立刻便引來了三姑六婆的議論紛紛——

  「這不是咱們鎮首富趙老闆的癡呆獨子麼,怎麼和兩個陌生人在一起?」

  「聽趙府的僕人說,這癡呆獨子前幾日走丟了,而趙老闆正因為自家染坊鬧鬼的事焦頭爛額,還沒來得及派人去尋呢。」

  「染坊裡莫名其妙死了那麼多人,趙老闆家聘的傭工都快跑光了,哪裡還顧得上找這麼個傻兒子?」

  「可不是,才一個月不到,他們家已經死了十幾個傭工了,唉喲喲……」

  「聽說那些死掉的傭工都是壯男,被吸乾了血肉,只剩下一張皮,我的娘唉……」

  「趙老闆不是派人重金尋覓會降妖驅鬼的法師去了麼?」

  「法師?!上次請來的那個法師自稱是什麼真人的得意門生,結果呢?哼!都是些騙子!」

  ……

  青玄對眾人的議論紛紛並沒有太在意,只奇怪他師父走在前頭,那一身極為亮眼的紅色衣裙和卓絕地風姿,該是更引人注目才對,可為何,那些看熱鬧的人卻仿似對他師父視而不見,只顧著一路對著他背上的癡兒議論紛紛?

  真是怪哉!

  「師父——」他剛想開口說什麼,卻不料,肚子正好在此刻發出了抗議的饑鳴。

  千色停下腳步,睨了他一眼,顯然是聽到了那令人尷尬地聲音,青玄頓時羞得滿臉通紅,這才記起自己已經有一個對時沒吃過東西了。

  「不要多管閒事。」面無表情地告誡了一句,她走進了旁邊一家客棧,青玄連忙跟了進去。

  客棧的老闆是個精瘦幹練的老頭兒,一見了他們,頓時露出招牌笑臉,熱絡地詢問:「兩位客官是打尖還是住店?」說著這話時,他那眯縫的三角眼在青玄的身上轉了又轉。

  「一間上房。」千色應了一聲,習慣言簡意賅,沒有一個字是廢話。

  那客棧老闆立馬喜滋滋地喚店小二來帶路,倒是青玄目瞪口呆地愣在了原地。

  「啊?一間上房?!」

  他慢半拍地重複了一遍,不知為什麼,心裡突然湧上了不太好的預感!

  到了客房門前,千色示意青玄先進去,而後便站在門口吩咐店小二:「立刻去備飯菜,送到房裡來。」

  青玄入了客房,將背上的癡兒放到椅子上,迫不及待地看了看房間內的陳設。當他發現客房裡只有一張床時,腦子裡竟然下意識地顯出了他與師父兩個人赤身露體躺在上面的畫面,頓時忍不住瑟瑟地發起抖來。

  不會吧?!

  「師父,這床,兩個人睡似乎擠了點。」他努力壓抑著膽怯和緊張,和牙齒還是忍不住格格作響,連帶的,話也說得結結巴巴起來:「不如……師父,還是要兩間房吧,我不慣和別人……睡……不是,我是說……要是萬一我睡覺的時候發夢,拳打腳踢……」

  他那瑟瑟發抖可憐相,千色看得真真切切,卻什麼也沒多解釋,只是好整以暇地挑了挑眉,不緊不慢的拂了拂衣袖,甚為篤定地開口:「為師說一間,就一間。」

  青玄頓時石化!



第四章   生殺帳

  青玄有了逃跑的打算。

  說實話,他不想就這麼惶惶然地坐以待斃。

  以前四處流浪無家可歸之時,他也曾因為饑腸轆轆之時貪吃一塊雞腿,被無良人販子拐了去。當時,他與十幾個小孩子被關在一起,有的小孩桀驁不馴不吃不喝,有的總是尋機想要逃跑,還有的則是只知道哭哭啼啼。唯有他,總是好吃好睡,偽裝得乖巧聽話,盡最大的努力保存體力,也藉機保護自己。

  在常年的流浪生活中,他深深明白察言觀色與識時務的必要性,而且,在人販子的手裡,一旦逃跑失敗,多半就會被活活打死。最後,因著模樣生得好,乖巧懂事,他被男娼館裡最頭牌的公子買了去,在男娼館裡做了小廝。

  那段日子裡,他便見識到了操皮肉生意的男人活得是怎生的悲慘和痛不欲生。

  如今,他雖然跟著師父,好吃好喝好睡,不用再顛沛流離四處流浪,可是,這並不代表他願意成為師父的玩物。

  眼見著師父帶著那癡兒出了客房,一路往樓下去,青玄便立刻打開窗戶,打算覓條好路腳底抹油。可是,他前腳才搭上窗臺,後腳,師父就已經進來了。

  「青玄,你又打算要去哪裡?」千色讓客棧的店小二將那癡兒給送回趙家去,卻沒想到,一回到客房就看見如斯一番場景,立刻便明瞭青玄打算要做什麼,免不了蹙起眉頭。

  對於這一次青玄偷偷跑出東極,她的確是異常生氣的,本打算抓他回去狠狠懲罰一頓,甚至還發狠想過要打斷他的腿,拿天蠶絲鎖住他的琵琶骨,將他給關在鄢山上。可是,見到他與樹妖搏鬥險些喪命之時,她便已是再也氣不起來了。

  「啊,不,不是,我哪兒都不去!」一聽到師父的聲音,青玄隨即便打了個冷戰,連忙把已經搭上了窗臺的那隻腳給收回來,只痛悔自己沒能偷溜得再快一些。「我只是打開窗戶看看風景。」他笑得有點尷尬,假裝探出半個頭去東張西望,末了,轉身看著千色,表情有點怯怯地。

  「看夠了?」千色那蹙起的眉伸展開來,並沒有看他,只是走到床前,用素來便平板地聲音下令:「與為師一起到床上來,把衣服給脫了。」

  她話音剛落,那頭,青玄已經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師父!」他嚇得面色發青,頭在地上叩得咚咚咚的響,滿臉皆是絕望的表情:「看在我還沒發育完全的份上,您手下留情!」

  千色原本是背對他,聽到他這樣的言語,她極緩慢地轉過身來,正打算要說什麼,可是卻見青玄還在把頭逕自叩個不停,一邊叩頭一邊念叨:「師父,青玄感激您老人家的大恩大德,哪怕是來世做牛做馬也必然會好好報答,只是,青玄實在不想拿身體報恩——」

  「拿身體報恩?」千色挑出他話語中的重點,打斷了他的話,一時啼笑皆非。而青玄則是被嚇得立刻噤聲,不敢再繼續說。此時此刻,本應是化解誤會的最佳時刻,可是,她卻故意板起臉,似乎是慢條斯理思索了好一會兒,這才面無表情地答話:「你才十六歲,即便是要拿身體報恩,也到底還嫩了點。既然如此,還是等你發育完全再說吧。」

  語畢,她一步一步走過來,臉上的面無表情顯得越發詭譎而嚇人,那一雙眸子如秋水般冰冷的從眼角射出兩道寒光,直勾勾的瞪向青玄。

  她不是不知道她的那些師兄師弟在青玄面前開過些什麼玩笑,說過些什麼荒誕不經亂七八糟的話,只是,她沒有想到,區區幾句玩笑話,青玄竟然會有如此大的反應。

  「你,你,你不要過來!」聽她如今把那不軌的意圖說得那麼坦白,毫無遮掩,現在又一步一步地走過來,青玄刷地一下從地上彈起來,身子緊緊貼著牆,手背在身後,腳卻已是抖抖索索不停了,卻還是嘴硬倔強地做垂死掙扎:「我死也不會和你一起睡的!」

  「誰要同你睡?」千色終於被他給逗樂了,可她臉上卻沒有笑容,只是有些嘲諷地挑起眉,半是玩笑半認真地睨了他一眼:「青玄,你的腦子裡到底裝的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為師只不過是想為你敷藥而已。」

  「敷藥?!」青玄的腦子停頓了半拍,突然意識到自己想偏了,表錯了情,那張漂亮的臉頓時不好意思地紅了個底朝天!躊躇了一陣,見到千色從衣袖裡掏出了藥來,他的腳分明已經不由自主地往床走了過去,可是嘴裡還在有些不確定地詢問:「師父,真的是只敷藥而已?!」

  千色垂下眼,沒有再看他:「雖然我帶你入了東極,可你到底是凡人之軀,從小身子便養得不好,如今傷了腰,又背著那癡兒走了那麼遠,若是不敷藥,只怕留下病根,以後便就難以修仙了。」再抬起頭時,她的臉上明明還是沒有笑容,可是卻莫名讓人覺得親切。

  青玄羞得幾乎要將臉給藏到衣襟裡去了,挨著床邊摸摸索索地,好不容易才脫了身上的衣裳,趴到了床上去,露出那已經淤青了一大塊的腰。

  千色不是沒有為別的人敷過藥,曾記得以前拜在自家師父門下學藝之時,師兄師弟們時常私下裡切磋較量,一時收不住拳腳,難免傷筋動骨,都暗地裡央求她幫忙敷藥,生怕師父知道了責備,久而久之,那些師兄師弟欠了她不少的人情,而她,也就練出了一身極熟練的敷藥本事。

  有些羞窘,又有些緊張,青玄把臉埋在肘間半晌,這才悶悶地出聲:「師父——」

  「嗯?」千色專心於手上的動作,輕柔地應了一聲。

  青玄偏著頭看著自己的師父,殘陽的光輝中,她的面部表情有些模糊,可整個輪廓卻似乎都渡上了一層碎金。「師父,你對青玄真好,就像青玄的娘一樣。」他說得有些赧然,可是,卻在心裡暗暗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

  說師父像娘,這樣,應該夠明白了吧?

  師父應該就不會再有那方面的非分之想了吧!?

  畢竟,這世上那又做娘的對做兒子的——

  不管怎麼說,防患於未然,總是有必要的!

  「哦。」千色應了一聲,卻並不在這個話題上延伸下去,而是頓了頓,停下手裡的動作,神色凝重地告誡:「你下次若再遇到那些藤精樹怪,記得莫要再逞強。」

  聽千色提起了前一日遇到樹妖的事,青玄剛剛才稍有緩解的自尊,一下子就被打入了冰窟窿裡。「都怪青玄學藝不精,丟了師父的臉。」他尷尬地扯出個笑臉,眼角抽了抽,覺得有些難以啟齒。

  千色一下子就聽出了他言語中的一語雙關,頓時停下手裡正在為他敷藥的動作:「你是在怪為師沒有教你些有用的本事咯?」

  「青玄不是這個意思——」訥訥地應了一聲,青玄本無意在這方面顯示不滿,畢竟,師父帶著他回鄢山,便已是對他施了大恩了,倒是他自己,聽說師父本事不小,又得了機會親眼見識了一番,如今更覺得心裡酸溜溜,話尾卻不自覺地便就拖長了一點。

  其實,他的確是有點自視甚高,自從上了鄢山,師叔師伯們教了他一些皮毛功夫,他也就有點飄飄然起來了。細細想來,師父雖然名義上是他的師父,可是卻並沒有教過他什麼,若不是有師叔師伯教的那些皮毛功夫在表面上敷著,只怕,他會輸得更難看。

  見他那顯而易見地失望,千色無聲地嘆了一口氣,那種少見的憂鬱神色在唇邊蔓延,幽幽的聲音如同愁緒從遠處一波波地蕩過來,到青玄面前已分外濃烈:「你若是想要學什麼,告訴為師便成了,日後,為師定然會儘量教你的。」

  「師父!」青玄的面部表情頓時顯出了充滿希望的雀躍:「你是說真的麼?」

  似乎是被他的雀躍感染,千色如泓潭一般的雙眸中有股幽亮的光芒在微微跳動,允諾一般輕輕頷首,以示絕不反悔:「為師向來說得出做得到。」

  敷完了藥,千色拔下頭上的簪子,戳破手指,擠出一滴血,在青玄的額頭上輕輕一點,可是等到青玄下意識地抬起衣袖去擦拭時,那血滴擦出的紅痕已是沒了蹤跡。青玄不明就裡地抬起頭望著千色,滿眼疑惑,千色也不對他隱瞞分毫:「為師在你身上封印了鎖魂訣,以後若是再遇上什麼危險,你便咬破手指,把血抹在戮仙劍上,便可以召喚那劍中的劍魂。你術數尚淺,若是應付不了,劍魂會為你解決的。」

  關於鎖魂訣,青玄是聽說過的,一般情況下,在鄢山所居的得道散仙都擁有自己的法寶或者兵器。那些法寶和兵器往往皆是得天地靈氣而成的寶物,久而久之,便就衍生出了精魂。有的精魂不僅法力強大,威力無邊,而且還不易臣服於主人,這種情況下,便就需要法力更強大的仙家降服那精魂,並且施下鎖魂訣。可是,卻沒有料到,今日,師父居然在他的凡胎肉體上封印了鎖魂訣,竟然讓他掌控戮仙劍裡的精魂,怎教他不驚喜?

  用膳的時候,青玄對著那一桌的菜狼吞虎嚥,可是卻只見師父在一旁神情淡漠地啜著清水,不由便胡思亂想起來。

  早前曾聽說得了道成了仙的人,飲的是甘霖雨露,不會再食人間煙火,如今從師父的舉止看來,果然是真的。只不過,師父的身子也似乎太過瘦削了,卻不知是不是與不食人間煙火有關。

  這樣想著,他突然思及之前對師父的無端猜測,頓時更加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

  「師父,你為了找青玄,想必也是好幾日沒有休息,不如今晚就罰青玄睡地板吧。」嚥下了滿嘴的食物,他有些討好地開口,笑得很狗腿。

  可惜,師父並不領情,只是瞥了他一眼:「為師有戒律在身,睡不得那高床軟枕,而且,為師自有事做,無需你操心。你只管吃飽睡足,明日與為師一同回鄢山!」

  ******************************************************

  師父所謂的「自有事做」,在青玄洗了腳打算到床上歇息之時,便就得到了證實,原來,那需要做的事,竟然是——

  抄經!

  儘管青玄連眼也不眨一下,可是卻仍舊不知師父究竟是從何處拿出了平素用慣的筆墨紙硯。青玄看著千色不聲不響地鋪開那雪白的姑田宣紙,頓時睡意全無,便就站在一旁用心地磨墨,想為自己之前對師父的誤解而贖罪。

  千色動了動嘴,似乎是想要說什麼,可最終卻是隱忍了。

  見師父抄經抄了大半夜還沒有絲毫要睡的打算,青玄忍不住悄悄打了個哈欠,伏在那桌邊便就沉沉地睡去了。

  誰知,這一睡,卻是開始做起了不可思議的怪夢來!

  也不知他在夢中飄飄蕩蕩到了何處,總之,那裡處處掛著紅黃藍三色的布匹,看模樣似乎是個染坊。或許是夢境的緣故,光線有些昏暗,什麼都看不太分明,可是,青玄卻的的確確聽到有人在身後叫他。

  「小鬼,我們又見面了。」

  這個夢做得真是難以言喻的真實和詭譎,這樣想著,青玄轉過身去,卻見到一個白衣男子正站在他的身後,甚為悠閒地搖著扇子,臉上掛著似是萬年不變的迷人笑容。

  那白衣男子青玄並不認識,只是,那笑容看上去倒是很有幾分熟悉感,青玄蹙起眉,仔仔細細一回憶,竟然發覺那笑容與之前為他指路的賣茶人如出一轍!

  不僅如此,那白衣男子的頭上似乎還有什麼東西在飄飄蕩蕩地,甚是惹眼。

  青玄抬起頭定睛一看,頓時嚇得往後倒退了數步!

  那是一張如假包換的人皮,甚至連臉上的眼珠子都還會轉動,可如今卻已成了一個被掏空的布袋子般,掛在竹竿子上隨風輕輕飄動,令人毛骨悚然!...<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5-25 01:44 AM

第五章   花無言

  月黑風高,搖扇詭笑的白衣男子,掛在竹竿上的人皮,如此怪異的物件所組合成的一幕情景,實在是很具有驚悚效果。之前,青玄雖然在夜哭林裡親眼見過了樹妖,生魂和鬼差,可是看到眼前這幕景象,腦門上還是忍不住冒出了冷汗!

  眼前這個白衣男子,分明就是那不安好心地賣茶人,若真如師父所說的那般,那他豈不就是化作人形的狐妖!?

  青玄並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到這地方的,只覺一頭霧水,莫名其妙得緊,四處望了望,發現那黝黯無光之處,既像是有路,又像是沒路,迷迷糊糊,看不真切。強自鎮定下來之後,他再一次看了看那竹竿上隨風飄蕩的人皮,突然想起白日裡在街上聽到的流言,大駭之餘,伸出手指著那白衣男子,極為篤定:「你是狐妖,竟然膽敢在此謀害人命!」

  聽棋癡師叔說,妖魔鬼怪所修的非是玄門正宗的仙術,為求長生,往往會選擇食人血肉,吞人生魂,這狐妖想必也是一樣的吧!

  那白衣男子聽青玄以「狐妖」稱呼他,頓時斂了七分笑,剩下的三分也成了似笑非笑。「什麼狐妖?我是狐族公子花無言!」啪地一聲倏然收起手中的摺扇,他眯起眼,眉眼看上去透著幾許陰柔:「你這小鬼,莫要隨意栽贓誣陷,我幾時謀害人命來著?」

  見他死不認賬,青玄頓時來了氣:「分明就是你變作賣茶人,不懷好意地給我一件有狐妖氣味的褂子,還騙我進夜哭林抄近路,存心想讓我被樹妖給吃了,如今,你竟然還抵賴?」說到後來,青玄指著那竹竿上的人皮,越發篤定這白衣男子不是個好東西,眼前的一切定然與之有關:「如今,你竟然還謀害人命,吸乾其血肉,如此罪孽深重,你難道就不怕遭天譴麼?」

  「我至多不過是哄你進了那夜哭林,誘你師父來救你而已。」白衣男子嘖嘖嘆氣,又譁地一聲抖開摺扇,花俏地咪咪笑:「如今,你師父收了那樹妖,救了數百條被拘禁的生魂,算得上是功德一件,而且,你不是也好手好腳地站在這裡麼?我哪來的什麼深重罪孽?」轉過身瞥了瞥那張沒了血肉骨骼充實的人皮,他不太在意地一甩衣袖,似乎是打算撇清關係:「至於這個人,小鬼,你哪隻眼睛看見我謀害了他,還吸乾了他的血肉?」

  他話音未落,那黝黯無光之處突然響起了冷徹心骨的聲音,清冷的語調裡透著淡淡的嘲諷。「花無言,我就知道是你在背後搗鬼!」

  乍一聽見那熟悉的聲音,青玄驚喜地轉身,只見千色緩緩走了過來,一聲殷紅衣裙在黑暗中竟也如此顯眼。

  看到那久違的身影,花無言眼前突然一亮,臉上的笑容頓時越發花俏起來。

  「千色姑娘,小生花無言有禮了。」他清了清嗓子,畢恭畢敬地拱手做了個揖,刻意咬文嚼字地開口:「小生數次想入東極,與姑娘在鄢山之上暢敘幽情,可惜小生法力有限,入不了那群仙聚集之地,思慕無方之下,只好用了點非常手段……」

  「你的所謂非常手段就是這種下三流的辦法?」不著痕跡地擋在青玄與花無言之間,千色冷冷出聲打斷花無言那文縐縐的酸話,闇沉的眼眸深處閃過一絲微乎其微的陰霾。

  她的話語一出口,就連她身後的青玄也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只覺自家師父這短短的質問中飽含著怒意,其間的森冷隨著言語,彷彿化作了一個又一個的冰珠子,擲地有聲。

  不得不說,這狐妖的確是有機可趁,可是若沒有他私自下山在先,又怎麼會著了這狐妖的道?想來想去,青玄越發赧然,在心裡暗暗自責。

  「千色姑娘言重了,小生不過是和令徒開個小小的玩笑罷了。」那廂,花無言還在嬉皮笑臉地辯解著,故意將那「小」字咬得極重,爾後,他故意低嘆一聲,搖搖頭:「只是沒想到,千色姑娘竟然如此認真,不惜拘了小生的魂魄來入令徒的夢境,只是為了要小生與令徒對質,可知,這麼一來,小生便就白白消耗了十年的修為,離那修仙之路,無端便遠了一小步了……」說著說著,花無言的聲音低了下去,到最後,思及自己竟然在趙家染坊便被千色給拘了魂魄,只剩下個肉身在那裡不省人事,真是堪稱毫無安全性可言。

  前幾日,他便聽說趙家染坊出現了一隻甚為兇惡的羅剎姬,也算出千色師徒會到這染綢鎮上來,便就自稱道行高深的捉鬼法師,送上門去騙吃騙喝,順便打算抓住那羅剎姬,為自己積下點功德。誰知,今晚他好不容易追查到了羅剎姬的行蹤,卻又不覺間被千色給拘了魂魄,錯失機會,真是流年不利。

  如今,也不知趙家的那幫人有沒有把他的肉身給看好,若是不慎被那吸人血肉的羅剎姬給一口吞了,那可就不妙了!

  想到這裡,花無言額角一抽,那原本含笑的眼竟然多了幾分幽怨。

  須知,若趙家那些染工沒看好他的肉身,真被那羅剎姬給一口吞了,那麼,他便還得消耗一百年的修為重塑肉身,這樣一來,他離仙道,豈止是遠了一小步,分明就是遠了一大步!

  早知如此,便不來招惹這小鬼了!

  聽到花無言提起「拘魂魄入夢境」一說,青玄乍然驚詫,再一聯想之前的種種,突然便就明白了過來。

  原來,此時此刻,他在做夢,師父拘了那狐妖的魂魄來入他的夢境!

  以前曾經聽琴癡師伯說起,師父盡得師尊的真傳,其中最匪夷所思的便是以「入夢之法」潛入他人的夢境之中,甚至還能拘了他人的魂魄一併入夢,那時,他本還半信半疑,如今,才算是見識到了這非同凡響的本事,不覺有些興奮了起來,從千色的身後伸出半個頭,衝著花無言擠眉弄眼,鬼臉連連。

  「花無言,我不想聽你諸多廢話。」千色冷著臉,眼角微挑,亮出一道攝人的寒光,不耐煩地下逐客令:「你可以滾了。」

  都說,請神容易送神難,卻未曾料想,這話用在皮厚難纏的狐妖花無言身上,也是同樣有效。

  「千色姑娘是因著消耗了小生的修為而心懷愧疚,無言以對,所以才急著趕小生走麼?」他故意無視青玄的鬼臉,曲解千色的意思,將手中的摺扇搖得優雅而瀟灑,一身纖塵不染的白衫被風一吹,倒也顯出了一絲飄逸出塵的味道:「姑娘莫要太過在意,不過十年修為罷了,只要你心知小生是有心向道便可。雖然仙妖一向勢不兩立,但小生一直渴慕脫離妖身妖籍,得以飛昇,卻不知姑娘可有意願助小生一臂之力,與小生一道雙修……」

  雙修?!

  青玄的耳朵瞬間便捕捉到了敏感字眼,頓時莫名其妙的火冒三丈!

  這涎皮賴臉的狐妖,原來竟然一直因著師父害了單相思,之所以趁著他偷偷下山的機會,拿他當靶子誘師父現身,竟然是為了纏著師父與之「雙修」!?

  不知為什麼,提到「雙修」這一刻,青玄腦子裡又浮現出了自己與師父赤身裸體躺在床上的想像畫面,尤其是想起幾個時辰前,師父為他敷藥時,那纖細的手在他敏感的腰上輕輕地拂了又拂,當時倒是沒什麼,如今事後想來,真是免不了一番心神蕩漾,尤其他還是個血氣方剛的少年,便更是忍不住嚥了嚥口水,誰知,一個不慎,竟然被自己的口水給嗆到了!

  都怪那狐妖,大言不慚,不知羞恥,傷風敗德,妖言惑眾!

  青玄好不容易才止住嗆咳的聲音,在心裡罵罵咧咧,那引起所有綺麗湖面與想法的罪過都給歸結到了花無言的身上,爾後,他便又驚駭地發現,師父竟然久久沒有答覆,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在思索要與那狐妖一起雙修。

  如此一來,甚是不妙,且不說別的,一旦師父答應和這詭計多端的狐妖花無言一道雙修,那豈不是不意味著——

  這狐妖一旦得道,將會成為他的師丈!?

  不行,不行,絕對不行!

  雖然他還沒有想到什麼樣氣質德行與容貌的男人有資格成為他的師丈,但是,眼前這穿著白衣裝斯文的狐妖是絕對不合格的!

  「師父,別答應他。」青玄暗地裡拉了拉千色的衣角,有點惴惴不安地將聲音壓至最低。

  「為什麼?」千色原本正在思索著如何永久性地擺脫眼前這狗皮膏藥一般的花無言,沒有想到身後的青玄會毫無預警地突然開口,免不了有些微微的詫異。

  「呃——」青玄有些躊躇地頓了頓,一時之間卻是找不出最合適的理由讓花無言就此出局。悶聲不響了好一會兒,他才算靈光一動,捕捉到一個差強人意的理由,趕忙附到千色的耳邊竊竊低語:「因為他是狐妖,身上有師父聞不慣的味道!」

  說句實話,雖然,他並未從之前換下的那身衣褂上聞到關於狐妖的什麼味道,可是,單見師父那般厭惡,他便多少也能猜得出,那狐妖身上的味道定然不會是清新舒暢的,再結合著別的想一想,他便將那所謂狐妖的味道等同於汗味狐臭這一類,便就忍不住覺得噁心,有點反胃!

  青玄可以確定,自己的聲音非常小非常小,只有師父和自己能聽見,可沒想到,他話一出口,千色便忍不住以輕咳來掩飾想笑的衝動,而兩丈開外之處,花無言卻已是黑了臉!

  「小鬼,你找死!」他收了扇子,也最終斂了一臉的笑,惡狠狠地撲過來,便就打算要動粗!



第六章 夢初醒

  花無言收起摺扇直撲過來,眼見著招式狠辣,青玄本能地把頭一縮,整個人都藏在了千色的背後。

  可是,也就在那一瞬,他突然覺得自己很丟臉。

  一直以來,他深諳如何自我保護,不到萬不得已,他都是能躲則躲。雖然明知最後還是得要師父出馬或收服或攆走這狐妖,可是,他如今這藏頭縮尾的本能行徑,實在有膽小鬼的嫌疑。起碼,他也該先豪氣干雲地出手,作勢要打倒那狐妖,等著師父開口將他斥退,說要親自收拾云云,他才功成身退,將這面子功夫做得實實在在,才不至於辱沒了師門。

  可奇怪的是,那花無言撲過來,千色竟然也不躲不避,下一瞬,花無言竟然直接從他們的身上穿了過去,連他們的衣角也沒有碰到!

  花無言愣愣地停下來,回頭思及自己如今是魂魄入夢,無肉身實體可使傷人之力時,只得悻悻地收回手,隔著三步之遙瞪著青玄,努力深呼吸,緩解難看的臉色,挽回自己的顏面:「看在千色姑娘的面子上,本公子今日暫且不同你這小鬼計較。」

  青玄從千色身後探出頭去,再次衝著花無言扮了個鬼臉。

  從未見過花無言如此吃癟的模樣,千色挑高了眉,想著自己與這狐妖也糾葛了數千年了,如今還是儘快斷了他的非分之想為妙,便凝著聲音開口:「花無言,我知你有心向道修仙,只是,可與你雙修之人不在少數,你何必一定要對我苦苦糾纏?」

  「凡人有詩云,只羨鴛鴦不羨仙。」一瞬間,花無言便就恢復了那風流倜儻的模樣,搖著扇子優哉遊哉,毫不掩飾自己的企圖:「仙道永恆,漫而修遠,若是隨便找個人雙行雙修,豈非無趣?小生自然是希望能與傾心戀慕之人一道,做那神仙鴛侶的。」

  見他態度如此輕佻,千色自然知道他那所謂的「傾心戀慕」不過是騙死人不償命的鬼話,圖的不過是自己修為深厚,繼而搖搖頭,聲音平靜得如沒有風浪的湖面:「神霄長生大帝歷來便為神霄派定下了規矩,神霄派的女弟子只可與同門雙修,你的意願,恕我無能為力。」轉過身,似乎是不打算再與他廢話,千色眉目垂斂,淡然的語調中暗含警告:「在此奉勸一句,既是修仙,便該無慾無求,你既想成仙,又豔羨凡俗鴛侶,這恐怕不是什麼好事。」

  聽見千色拿神霄派的門規來做推託之詞,花無言不急不惱,笑得甚為迷人:「小生自然知道神霄派的女弟子只可與同門雙修,只是,若姑娘能遂了小生意願,待小生得道飛昇,自然會拜在長生大帝門下,這,不也是殊途同歸麼?」狡黠地轉了轉眼珠,他突然嘴角邪邪一勾,黑眸閃著非凡的光亮:「說到無慾無求——千色姑娘若真是無慾無求,為何這三千年來,一直穿著這身嫁裳似的紅衣?莫不是心裡也暗暗春心萌動,豔羨著凡俗鴛侶!?」

  他這話無疑是掐中了千色的痛處!

  眯起眼,千色瞥向花無言,眼中陡然射出一道森冷的寒光,鋒利如刀刃,幾乎能刺穿他的心骨:「花無言,你給我閉嘴!」

  「看來,小生果然是沒猜錯。」花無言晃了晃腦袋,目光閃爍,口吻輕柔徐緩,竟然不怕死地提起陳年舊事來:「只可惜,當年姑娘對他人芳心暗許,卻慘被當眾拒絕,淪為六界之中的笑柄,便在鄢山之上避世隱居。近些年竟然破天荒地收了個男徒,便當做是命根子一般藏著掖著,想來,莫不真像外界傳說的那般,是想養個漂亮又聽話的小徒弟與自己雙宿雙棲,雙行雙修?」說到最後,他故意瞅著青玄那長相非凡的臉,發出嘖嘖的聲音,三分輕蔑,七分嘲弄:「嘖嘖嘖——如此說來,倒真是既方便,又沒違你神霄派的門規呵!」

  直到此時此刻,青玄才恍然大悟,師叔師伯們為什麼會向他提起那些荒誕不經的話,只是沒想到,自從師父將他帶上鄢山,外界不知實情,竟然流言四起,已經將他們師徒二人之間的關係傳得這麼不堪了!

  而現在,一隻狐妖竟然也敢在他師父面前大放厥詞,出言侮辱!?

  「你這狐妖,再胡說八道,看我不撕爛你的嘴!」那一刻,他不知怎麼的,突然來了勇氣,從千色的背後衝出來,挽起袖子便打算向花無言衝過去,和他狠狠幹一架!

  千色及時揪住青玄的衣領,並未如花無言想像的那般勃然大怒,只是冷冷睨了他一眼:「你既知道他是我的命根子,日後便不要再來招惹,否則,我定然讓你永世為妖,無路修仙!」爾後,她抓住青玄的手臂,足尖點地,借力往上一躍——

  *******************************************************

  像是受了什麼驚擾,青玄一個激靈,從夢境中清醒了過來。

  初醒來之時,他滿頭冷汗,被窗縫裡溜進來的冷風一吹,頓時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又因著雙臂枕在桌案上,只覺得雙臂麻得生痛,像是快要斷掉了一般,只能甩著手臂哀嚎。可是,下一瞬,見到在一旁神色淡然抄著經卷的千色,他一時愣愣地,神色恍惚,失魂落魄,分不清自己究竟還時不時在做夢。

  「平心靜氣,把為師之前教你的《太乙救苦護身妙經》默念一遍。」桌案邊,千色面容冷漠,幾近機械地握筆抄寫著《北斗本生經》,卻不忘開口提點:「你方才在夢裡受了驚嚇,魂魄還未完全歸位。」

  青玄凝氣打坐,將那《太乙救苦護身妙經》從頭到尾默念了一遍,這才覺得神智清明了一些。「師父,我們剛才真的是在做夢?」思及方才那栩栩如生的夢中情景,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細細回味著,不知那夢中與狐妖相見對峙的經歷究竟是真還是假。

  「是你在做夢,不是我們。」千色沒有抬頭,原本寒若冰霜的面孔不見絲毫動容:「方才你睡著了,為師便施法拘了花無言的魂魄,引了來入你的夢。如今,你醒了,他的魂魄也就回歸肉身了。」

  青玄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上前繼續為千色磨墨,轉而想到花無言方才囂張的氣焰和輕蔑嘲弄的言辭,雖然氣不打一處出,可是卻也不想再提及,生怕傷了千色的心。

  他與師父相處也有數載了,自然知道師父心性高傲,若照那狐妖所說,當年師父對某個誰芳心暗許,卻被當眾拒絕,淪為笑柄,只怕自尊方面定是受了極大打擊的,這也的確能夠合理解釋,為什麼師父這麼多年來都不怎麼離開鄢山。

  只是,他不太明白,那某個誰既然對師父無意,卻為何不私下裡拒絕,非要當眾不可?

  如此將一個女子的芳心踐踏在腳底下,實在是不夠厚道!

  這些不怎麼光彩的陳年舊事,他自然不會笨得向師父求證,若是師父心傷未癒,豈非是在那傷口上再撒一把鹽?思及至此,他便打定了主意,回到鄢山,等到師叔師伯們再來串門子,他一定要非得要想辦法弄個清楚明白不可。至於外界傳言他與師父之間的曖昧,他此時反倒是不在意了。

  不知怎麼的,想到那張掛在竹竿上的人皮,青玄只覺一陣惡寒:「師父,又有人在染坊裡被吸乾了血肉,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鬼怪所為!」他本想說,也不知是不是那狐妖下的毒手,可是礙於「狐妖」一詞不便提及,他便也就閉上嘴,哼了兩聲。

  「那人皮與花無言沒有干係,花無言雖是狐妖,卻一心渴慕修成仙道,若是殺生,便會戾氣纏身,最終召來天譴。」千色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即便是對花無言無甚好感,卻也還是略略停下手中的筆,若有所思:「為師若沒有猜錯,那染坊之內定是有人枉死,死後不得超生,怨氣衝天,化作了羅剎姬。」

  羅剎姬乃是女子枉死後強烈的怨氣幻化而成的惡靈,往往是因得了天時地利與風水的庇護,法力強大,在身死之處周遊徘徊,吸人血肉,就連鬼差也不敢輕易招惹。

  青玄在鄢山上,無聊時也曾看過一些典籍,自然知道何謂「羅剎姬」,頓時不免擔憂起那被送回趙家的癡兒來。

  「師父,我們明日真的要回鄢山麼?」一邊惴惴的磨著墨,他試探著開口,想看看千色對此事的反應。

  千色沈默了半晌,終於嘆了一口氣,擱下手裡的筆,正色而嚴肅地看著他:「青玄,你想修仙麼?」

  當年,她修習「入夢之法」時,師尊便對她說過,一個人的夢境之中,出現的往往是其潛意識裡刻意要迴避,或者最為期待嚮往放不下的部分,所以,「入夢之法」能夠窺見一個人的內心世界,無論是暗藏的秘密,還是最深幽的角落。而青玄的夢境之中,竟然出現了那張人皮,由此可見,他的心裡定然是對那已經被送走的趙家癡兒放心不下。

  一直以來,她除了教青玄一些平心靜氣的經文,並沒有教他什麼有用的道術,只因他早前遭遇死劫難,損傷了不少元氣,性子又不曾安定,需要好好將息,而她那般師兄師弟有時打發時間一般教他寫皮毛功夫,她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今,以他現在的能力,要讓他獨自卻收服「羅剎姬」,實在是很勉強,但是,這卻也未嘗不是一個機緣。

  「修仙?」青玄撓撓頭,眨眨眼,有些不明就裡:「青玄拜在師父門下數載,不是已經在修仙了麼?」

  「你拜在我為師門下,至多不過是修習道術罷了,遇到命中註定的劫數,一樣是會生老病死的。只是,若你真想修仙,為師倒也可以幫你。」千色搖搖頭,青絲縷縷在夜風中飛揚,似血一般殷紅的衣裙卻掩不住那極瘦的身形,那雙眼眸似水一般清澈淡定,平靜得不見一絲漣漪:「首先,修仙者講求努力行善積德,憑藉自己的善念助人於水火,救人於危難,以此累積功德,修得仙身,以保肉身長生不老,魂魄無需遁入六道輪迴,爾後,才可真正踏入修仙之途。」

  青玄原本對修仙並沒有什麼概念,至於修成了仙道或者長生不老,與他而言,似乎也沒什麼太大的影響力,只是,如今第一次聽到師父如此認真地和他說起這修仙之道,他只覺得甚為新鮮,心裡不斷躁動著,有著莫名的嚮往。

  見他聽得津津有味,她略微頓了頓,繼續道:「那羅剎姬的出現,自是源於人世的恩怨輪迴,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修仙者自在超脫,本不該插手,不過,你與那趙家的癡兒在夜哭林相遇,你助他逃過被樹妖生吞的死劫,也算是與他結下了善緣。這幾年,你在鄢山之上飲風露,凝真元,再加上你師叔師伯教了你些皮毛功夫,也算是略有成就,如今,你若能順利超度得了這羅剎姬入幽冥司,成此大功德,那麼,要修成仙身應該不是什麼難事。」

  一聽說師父的言語之中有所轉機,似乎是不用馬上回鄢山,可以管管閒事,順道歷練一番,青玄頓時眉開眼笑:「先修得仙身,再修得仙道,我明白!」頓了頓,似乎是說溜了嘴,他無意中地往下繼續:「師父也有過這樣的經歷麼?」

  「沒有。」千色睨了他一眼,神情也似乎自若如常,那雙幽邃的黑眸卻是別有含義地盯著他:「你是人,自然需要行善積德修得仙身,為師是妖,只需修成人形便可。」

  「啊?!」青玄大驚失色,瞪著千色,好半晌之後才囁囁嚅嚅,結結巴巴,每說完一個字都要頓一頓,好好斟酌下一個字:「師父……你竟然……是妖……那個,師父你是……什麼……妖……啊,不是,我是說……師父修成仙道之前……」

  見到青玄這塊一副抓耳撓腮的模樣,很難得的,千色唇邊竟然泛起了一絲迷人的笑紋:「雀妖。」她也不打算隱瞞什麼,刻意直直的瞅著他,明知故問:「怎麼,聽說為師得道之前是妖,你便就怕了?」

  她說得一點也沒錯,修成仙道之前,她是一隻雀妖。

  「沒有,青玄只是覺得有點出乎意料。」那廂青玄有點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垂著頭小聲地嘀嘀咕咕:「難怪那狐妖要來糾纏著師父,要想與師父雙修,原來……」隱了後半句揣測,他抬起頭來,卻是正對上千色那一抹難得一見的笑,一下子便看到呆了。

  雖然師父嚴肅的時候威嚴十足,令人不敢直視,可是笑起來,卻煞是好看。尤其是那瘦削的下顎剛好揚至一個極為完美的弧度,嫣然笑意自唇角泛開來,和著燭火的微光,透出的紅暈與薄俏,比他見過的所有女子都更好看!

  呆看了好一會兒,他才回過神來,臉刷的一下便紅了個通透,卻仍舊訥訥地道:「師父笑起來真好看,應該常常笑。」轉了轉眼珠,似乎覺得此時是一個發問的好時機,他便眨眨眼,歪著頭,有幾分認真地開口:「師父,你讓青玄修仙,是真的是希望要養個漂亮又聽話的徒弟與你雙修麼?」

  之所以這樣問,是因為之前師父曾直言不諱地向那狐妖承認,他是她的「命根子」。

  「命根子」一詞,他在諸位師叔師伯的嘴裡經常聽見,只不過,他卻不明白,嚴格說起來,他至多不過是長了一張讓人羨慕的臉,其他並無什麼過人之處,師父為何就偏偏看中了他?

  他當然不會覺得師父是貪圖他的「美色」,只是,問出這個問題時,他其實沒有想過下一個問題。若是師父答是,他該要如何回應,所以,也難免有些忐忑不安。

  許是沒有料到他會突然有如此疑問,千色臉上的笑意瞬間便斂盡了。

  「人言可畏,眾口鑠金。」沈默了半晌,她模稜兩可地應了一聲,埋下頭重拾起狼毫,繼續抄經:「時候不早了,你先睡吧,明日還要去那趙家的染坊呢。」

  那一刻,仿若深海在最洶湧的時刻,並不見驚心動魄的層層波濤,她的臉上蒙著蕭瑟的青灰,睫間染上一層誰也無法窺伺的朦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5-25 01:59 AM

第七章   染缸疑

  第二日一早,千色與青玄到了趙家那出事的染坊去,還沒走近,遠遠便看到那染坊門口圍了不少人,青衣帶刀的是官差一邊兇神惡煞地吆喝,一邊對那些看熱鬧的的三姑六婆推推搡搡:「都圍在這裡做什麼……有什麼好看的……快滾,快滾!」

  千色停下腳步,遠遠望著那染坊,只覺此處衝天的怨氣已是掩蓋了原本數代累積的福祿之氣,一股陰風撲面而來,空氣中隱隱飄來一股充滿血腥味的戾氣,夾雜著惡臭和腐爛的味道。不動聲色地掐指一算,她那猝亮的眼眸微微眯起。

  果然不出所料,正是羅剎姬所為!

  而且,照這戾氣來看,這羅剎姬法力不弱,若真讓青玄獨自一個人去收服,也不知是否合宜,若是不慎被傷到——

  青玄見千色停下了腳步,不由得也跟著停下,小心翼翼地觀看周圍,卻見那些三姑六婆被官差趕開,不得不退得老遠的,可嘴裡還在不斷唸唸叨叨地,三五成群地交換著小道消息。

  「今早染坊裡又有人死了,被吸乾了血肉,整張皮掛在竹竿上,鮮血淋漓的……」

  「死的是半夜裡打更的老李頭,也不知他怎麼會跑到染坊裡去……

  「明知那裡在鬧鬼,還……這不擺明是去送死麼……」

  「難不成是鬼迷了心竅……」

  「再這麼下去,以後天一黑,誰還敢出門呀……」

  「聽說,如今連官府都沒轍了,只說再要死人,便就封了這染坊……」

  青玄正聽著,沒想到身後有人在拉他的衣角。他有點詫異,轉過頭一看,卻是那個在夜哭林裡遇到的癡兒,兩隻手髒兮兮的,嘴角拖著長長的涎水,臉上花裡胡哨像只小髒貓,卻還望著他傻傻地笑:「咯……咯咯……」隨著口齒不清地困難發音,那癡兒唇角拖長的涎水便落到地上,看上去讓人覺得有點心酸。

  若不是身上穿的衣褲都是好料子,這副模樣,哪裡像是染綢鎮首富趙家的小少爺,分明像個無父無母無人照管的野孩子!

  青玄倒也不厭其他,畢竟,自己也曾經有過流落街頭的時間,那時,他衣衫襤褸,滿臉髒汙,隨處撿來可吃的東西便塞進嘴裡,只圖果腹,比之不知道狼狽了多少倍。蹲下身子,他和顏悅色地笑了笑,就著衣袖擦了擦他那唇角的涎水,刮了刮他的小鼻頭:「哈,小傢伙,沒想到你居然還記得我!」

  見青玄笑了,那癡兒也跟著笑得更歡了,眼兒彎彎的,如同豆角梢一般,伸手學著青玄刮他鼻子的動作,也要來刮青玄的鼻頭。這癡兒雖傻,可是模樣卻長得甚好,若是個正常的孩子,也不知多麼招人喜愛。

  「請問——」青玄正與癡兒笑鬧,卻聽得一旁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他抬頭一看,只見那是個四十歲左右的男子,一身藍衣甚為樸素,模樣和表情看起來都恭恭順順的:「兩位是不是昨日找回我家小少爺的恩人?!」

  「你是——」青玄撓了撓頭,從這人的言語中雖然立刻就猜出了他的大致身份,卻不敢輕易回答,只是站起身來,望了千色一眼,卻見自家師父神情肅然,眉頭深蹙,似乎正若有所思。

  那男子仍舊保持著畢恭畢敬的模樣,躬身做了個揖:「小人是趙府的管家。」

  青玄正尋思著要如何回應,卻聽見一旁原本神色嚴肅地千色突然開了口:「趙富貴現在何處?」扭過頭,正對上千色的面容,只見她緊抿的薄唇毫無血色,一雙眼睛卻銳利逼人,隱含熠熠鋒芒。

  那自稱趙家管家的男子也扭過頭去,看著眼前的女子,只覺得很是奇怪,明明她近在眼前,可是,他卻像是怎麼也看不清她的容貌,像是隔著一層朦朧的霧氣,連她的聲音也顯得飄渺了。

  而且她竟然對自家老爺直呼其名,真是膽大。想這染綢鎮上數百戶人家,還沒有誰敢對趙家老爺直呼其名的!「我家老爺——」他本能的縮了縮脖子,打了個寒噤:「我家老爺如今正在染坊裡頭應付官差呢。」

  千色不再理會他,直直走向那被官差給包圍的染坊。

  趙管家愣愣地看著她,只見她旁若無人地從那官差身邊走了過去,而那官差既沒有兇神惡煞地趕她走,也沒有盤問她,竟然像是對她視而不見。

  青玄見千色進了染坊,立馬就拉著那癡兒跟著也進了去。可是等到趙管家要進去時,卻被那守在外頭的官差給厲聲喝住一番陪著笑臉的解釋之後,才得以進去。

  一進入那染坊,青玄便見千色站在庭院裡,望著那一字排開的幾十口染缸,眼神銳利,便直覺那染缸定然是有問題。

  趙家的老爺趙富貴正在應付著官差,見自家總管一路小跑進來,將自己拉到一旁,還以為是出了什麼事。一番耳語之後,他豎起眉毛,望了望千色和青玄所在的方向,隨即用粗短肥胖的手指不斷地戳著趙管家的腦袋,故意揚高聲音罵罵咧咧:「什麼找回小少爺的恩人?誰知道是不是來招搖撞騙的,打發他們幾文錢不就行了,還帶到這裡來做什麼?還嫌老爺我不夠煩麼?」

  千色將趙富貴那狗眼看人低的言語聽得清清楚楚,卻似乎並不在意。她望了趙富貴一眼,而那趙富貴與她的眼神相對之後,竟然雙眼發直,像是完全不受自己心智控制一般愣愣地便走了過去,畢恭畢敬地站在她面前。

  青玄知道師父本領高強,如今不知又使了什麼法術,便也拉著那癡兒,站在一旁噤聲不語。倒是那趙管家,驚得下巴都險些掉到了地上!

  雙眼繼續盯著那一排染缸,因著神情嚴肅,她那輪廓深邃卻蒼白的臉孔,如今竟有幾分強悍淩厲:「這染坊是從幾時開始出事的?」

  趙富貴雙眸愣愣怔怔的,張口便答:「大約是今年七月裡,在染坊裡宿夜的傭工說晚上老是聽見奇怪的響動,疑心是有賊,便讓我多派幾個傭工一同去宿夜。大約又過了十來天,大約是中元節前幾日,便就開始出事了。」

  算一算時間,從中元節至今不過才三個月不到,竟然就死了十幾個壯男,也難怪這羅剎姬法力提升得如此之快。只是,中元節乃是鬼門大開群鬼夜行之時,若這羅剎姬是那時出現的,即便不易收服,需待有緣人,可幽冥司也應該有將此事報備才是。如今,為何卻是一點消息也沒有?

  思及至此,千色面色沉靜,繼續開口:「你家最近一年可有女人無故身亡?」

  「無故身亡?」那趙富貴重複了一遍,無意識地喃喃開口,似乎是正打算要答,突然聽見一旁的趙管家雞貓子鬼叫起來!

  「不能動呀!官爺,這些染缸不能動!」一邊吆喝,趙管家一邊衝到那染缸前,拿身子死死護住那官差正準備要砸掉的染缸!

  被他這麼一攪合,趙富貴瞬間回神了,也立馬高聲叫喚著衝了過去:「官爺,這些染缸是我家祖傳的寶貝,鎮著我家的風水,您老這麼一砸,不是就把我家的家業連同飯碗一併都給砸了麼?」他腦門冒著汗,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眼見著那官差肯就此依較,這才不情不願地從腰封裡掏出幾錠銀兩,塞到那官差手裡,討好地頻頻說著客套話:「官爺,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千色眼見著這趙家主僕對那染缸如此寶貝,明明知道其間的緣由,卻並急著不告知青玄,只是壓低了聲音對他道:「鬼門大開之時開始出事,看來,這事,是有人暗地裡在搗鬼。」

  青玄看在眼裡,記在心裡,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思及方才千色所問的問題,似乎也琢磨出了一些道道,便也看著趙家主僕的一舉一動。

  等到趙家主僕再過來時,趙富貴雖然已經是清醒了,可是對著千色,卻不敢再有半分的不敬,只是小心翼翼試探著開口:「兩位可是法師?!」

  千色不置可否,睨了他一眼:「這染坊裡頭有鬼,昨夜吸了人的血肉,今晚想是不會出來了,須得等幾日。」頓了頓,她轉身便往染坊外頭走,言語淩厲,即便是平板地交代,卻也帶著不可忽視的命令語調:「我們會暫時住在你府上,替你收了這鬼。」

  趙富貴被她那強大氣場給震懾了,好半晌說不出話來。倒是一旁的趙管家眨了眨眼,小聲的嘟噥著:「半個月前來了個法師,也說是可以收了那鬼,結果——」

  「怎麼?」本事很小聲的了牢騷,可是千色卻聽得清清楚楚,倏地轉身,凜冽的眼直視著趙管家,帶著一抹似笑非笑的詭譎表情,言語輕柔:「你信不過我們麼?!」

  「沒有!沒有!」趙管家被嚇得縮著脖子,連連擺手。

  一旁的趙富貴到底是個生意人,見多了大場面,此時此刻,知道眼前這一男一女很有來頭,他便做出一副可憐相:「不是信不過,只是,官爺說要是再出人命,便要封了我這染坊。法師,您一定要把這鬼給收了,我一家老小全靠著這染坊生計,可不能讓官府給封了!」

  千色知道他這言語背後怕事的心思,卻也不說破,只是微微頷首,「官府那邊,我們自會去交代,若是沒能收了那鬼,有什麼不測的後果,均與你無關。」

  「那麼,其他方面——」趙富貴一聽這話,頓時樂了,可是,轉了轉眼珠,他那頗擅鑽營的腦子裡隨即便又浮現了後續問題:「關於那個酬謝——」

  「修道之人,不取黃白之物。」千色出言打斷他,把話說得很是乾脆,見他喜出望外,頓時輕蔑地揚起眉,立馬又補充道:「我們住在你府上,你自然需得要供給好飯好菜。」她雖然不食人間煙火,可是,青玄不一樣,到底是凡胎肉身,如今又正式發育時期,飯量大,說什麼也不能委屈了他。「另外——」她垂眸略略思索了一番,抬起頭看著趙富貴,很平靜地說出最後的要求:「既然你家是開染坊的,那麼,若是收了這鬼,你便就給些好布料做酬謝吧。」

  聽說不要銀錢,只要些布料,趙富貴連連點頭。他家世代開染坊的,布料在布莊的庫房裡堆積如山,自然是不在意的。

  倒是青玄,對千色多提出的要求百思不得其解,在去趙府的路上,他終於逮著機會,悄悄地詢問:「師父,我們拿布料來做什麼?」

  「你跟著為師上鄢山以來,為師也沒怎麼花心思管顧過你的飲食起居。」千色沒有回頭,可是,說出的言語中卻是和平素的凜冽截然不同:「要些布料,正好與你做幾身衣裳。」

  「師父——」青玄愣了愣,沒想到師父竟然在這麼小的細節上還想著自己,頓時只覺無聲的暖意一波波瀰漫過來,侵蝕著他的肌膚,浸透了血肉,直達每一根骨的骨髓深處,也燒熱了他的眼和心。

  知道此時不是說酸話的時候,他便也就收斂起那心底暖意融融的感動。想了想之前,原本師父正要從趙富貴的嘴裡套出什麼話來,可是卻被趙管家給打斷,頓時便有些懊喪起來:「師父,我覺得這趙富貴很有些古怪,只是不知他的心思——」

  「要知他心思,很簡單。」千色瞥了一眼在前頭昂首闊步,趾高氣揚的趙富貴,對青玄道:「今晚,你試著去入他的夢吧。」

  「啊?入夢?!」

  青玄又愣了,呆在原地,直到千色都走出了老遠,這才急急忙忙地追上去,掩不住臉上竊喜的表情!

  若他沒有會錯意,那麼,師父定然是打算要教他「入夢之法」了!



第八章   羅剎姬

  趙家不愧是染綢鎮的第一富戶,據說,染綢鎮的居民幾乎都是倚仗著趙家的生意過活,女人們大多在繡坊和織坊裡做繡女或者織娘,而男人們便大多是在染坊裡做傭工,或者在趙家的布莊裡幹體力活,就連那些開客棧食攤的,也大多是為各處來趙家買布匹的人行方便。

  入了趙府之後,青玄只覺得自己的眼都快不夠用了。且不說別的,單單是趙府之中那雕樑畫棟的院落並著曲折彎拐的長廊,便就已經讓他咂舌不已了。而素來吝嗇的趙富貴也知道千色不是個簡單的人物,處處小心翼翼,言行謹慎恭敬,已不若之前的飛揚跋扈,只惟恐怠慢了她。

  趙管家本將千色和青玄的客房安排在了趙府貴客所居之處,好得他事先打聽了一番,聽青玄嘀嘀咕咕說「我師父不喜過於奢華」,便將他們的客房又重新做了一番安排,給挪到了偏院最為僻靜之處。可誰知,千色仍舊是不滿意。

  「我與青玄住一間房就行了。」見趙管家為他們安排了兩間客房,她有意無意地瞥了一眼趙管家,瞳眸淡睨,眉梢上挑,話語雖然直接,語調中卻暗含著冷漠。

  「啊!?」趙管家原本就有些戰戰兢兢,可沒想到她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頓時愣了愣,須臾之後,他自以為是地建議:「法師,客房裡只有一張床,如今正值初秋,夜間地上涼,你看需不需要給這位小法師弄床蓆子來?」

  聽他這麼說,敢情他以為千色會讓青玄睡在地上。

  「有一張床就足夠了。」千色應了一聲,眼眸中流轉著淡淡的疏離,爾後,也不管趙管家會不會誤會,推門便入了客房。留下趙管家在原地驚異地長大了嘴。

  有一張床就足夠了?

  這話多曖昧呀!

  瞧著那趙管家的表情,青玄便知道他是會錯了意,以為他們師徒之間有什麼不過告人的齷齪事。其實,昨夜他也會錯了意,可是到了後來,他才發現,師父一夜抄經,根本就沒有歇息片刻,的確只需要一張床就足夠了。只不過,見千色一臉平靜,渾不在意,他也懶得解釋,隨著千色的腳步便急匆匆地也入了客房,兀自沉浸在難言的興奮之中——

  今晚,師父就要教他「入夢之法」了!

  趙管家在原地站了許久,這才回過神來。走出了老遠,他才嫌晦氣地呸了一聲,壓低了聲音唸唸叨叨,自言自語:「這年頭真是越來越世風日下,早前有那教私塾的與自己的女學生私奔,如今,這女法師竟然與男徒弟明目張膽地同睡一張床……」

  入了夜,用過了晚膳,千色細細地將「入夢之法」的訣竅了告訴青玄。

  這入夢之法乃是窺伺他人心靈之法,入夢則需元神出竅,沒個數百年的修為做根基,很難辦到。而即便是元神出了竅,沒了元神的肉身也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差錯,她修為不淺,入夢之時只需在肉身上設下仙障便可。可是青玄卻不同,青玄到底是凡胎肉身,一個不慎,後果便不堪設想。所以,她需得在一旁細心看護著他的肉身,以防萬一。

  青玄早年身子甚弱,即便是在鄢山之上,藉著天地靈氣養了這麼數年,依舊沒什麼太大的改觀。那些在千色看來輕而易舉的,他反覆試了很多次都沒能成功。千色自然知道原因所在,只是無聲嘆了一口氣。

  他雖然天資聰慧,可到底身子太差,原本,她是打算讓他再多養幾年再行學道修仙的,可是,這一次他私自出了東極,一番因緣際會,也算是他自己結下了善緣,若能好好把握機會,收服了那羅剎姬,於他日後修仙定是百益無害。只可惜,他如今幾乎沒什麼修為,想要成事,只怕太難。

  這樣想著,待得他再一次屏息凝氣嘗試著元神出竅,入人夢境,她索性伸手扼住他後頸的穴道,將內息調勻,源源不斷地將自身辛苦修得的仙力輸入他的筋骨血脈之中。

  青玄只覺得自己渾身似乎已經變得輕飄飄的,隨著風,再往不知名的地方而去,他有些欣喜又有些緊張,知道這大約就是師父所說的元神出竅,只是閉著眼,不斷默唸著趙富貴的名字,好一會兒之後,才敢睜開眼。

  一片朦朧幻象,濛濛白稀的煙霧繚繞,彷彿觸手可及,青玄元神破體,置身於趙富貴的夢境之中,只覺週遭的一切俱是被層層迷霧說掩蓋,全然無法看個真切。過了許久,那迷霧才似是慢慢散去,他才驚覺自己竟然已是身處那染坊之中,而站在他面前的,竟然是趙富貴與另一個陌生男子。

  很顯然,趙富貴正在夢境中回憶著自己曾經做過的事!

  那陌生男子顯得斯文而清瘦,一身儒袍,像是個讀書人,此時,他拉著趙富貴似乎在焦急地詢問著什麼,而趙富貴卻是一臉推脫的笑意。青玄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正想要走近些,聽個明白,不料,卻見趙富貴趁著那男子轉身時,惡狠狠地將他給推入那染缸之中!

  那男子明顯始料未及,被染缸中的染料水給嗆了幾口,剛把頭伸出水面,卻被趙富貴那粗短有力的手給再度按進了水裡,只餘下雙手胡亂地撲打著!

  漸漸地,那撲打的雙手緩了下來,最終,無聲無息地飄在那染缸上。

  少頃,那趙富貴竟然將那陌生男子的屍首從染缸裡撈出來,扔進染坊裡那專燒熱水的大灶中,添了不少火加柴,又死命地拉著風箱,一把火便就毀屍滅跡了。

  然而,殺人焚屍,這還不是最可怕的!

  最後,趙富貴竟然鏟了些和著骨灰的草木灰,在每個染缸裡均灑下了一小撮,攪了攪,這才心滿意足地咧嘴而笑!

  眼見著一場謀害人命的經過在眼前重現,青玄目瞪口呆,六神無主,一時竟然怎麼也想不起千色告訴他如何使得元神回歸肉身的方法。而這時,趙富貴竟然緩緩扭頭,望著青玄所在的方向,陰惻惻地笑著,一步一步走了過來——

  一聲悶悶地喊叫,青玄一下子醒了過來,盲目地睜大眼,只感覺自己全身虛浮無力,骨頭僵冷得生疼,就連血脈之中的血液,也似乎是凝固了一般。

  見他失魂落魄的模樣,千色知道他是因著元神初次破體,一時無法適應,立刻將自身的仙力加倍輸入他的體內。

  好半晌之後,青玄才算是慢慢回過神來。

  他急急地轉身,似乎是打算立刻將自己所看到的一切都告訴千色,可是,扭過頭,卻只見到千色緊閉著雙眼,滿頭虛汗,臉色蒼白,嘴唇青紫,那模樣好不嚇人!

  「師父,你怎麼了?」

  他急了,雖然不知出了什麼事,但也多少能猜得出情況不妙,頓時便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在千色身邊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轉來轉去,卻苦於自己修為甚淺,幫不上忙。

  他並不知道,自己方才得以元神出竅,是因著千色渡了數百年的仙力與他,才得以辦到的。

  之所以渡了數百年的仙力與他,是思及他之後將要收服羅剎姬,多些仙力,即便是再不濟,也不至於得不償失。然而,千色並未對他言明,只是凝神靜氣疏導著自身的內息,慢慢收容吐納,好一會兒之後,臉色才稍稍好看了些。「為師沒事。」她仍舊閉著眼,表情肅然:「青玄,你在趙富貴的夢裡看見了什麼?」

  青玄見千色的臉色好轉了些,這才平息了自己焦躁不安地心,將自己方才在趙富貴夢裡所見的一切詳詳細細地告知。他並不清楚趙富貴與那男人有何種恩怨,也想不明白趙富貴為什麼要將那男人的屍首燒成灰,還要撒一小撮在染缸裡,只覺這一切甚為詭異,即便是事後想來,也覺得毛骨悚然。

  千色到底見多識廣,睜開眼,略略一沉思,便就得出了答案:「他將那男人的骨灰撒進染缸,是將那男人的三魂七魄都鎮在染缸裡,使得那個男人魂魄不齊,入不了幽冥司,永世不得超生,鬼魂也不能來找他尋仇。」轉念想了想,她緊蹙眉頭,又道了一聲:「不對,若是那男人的怨氣作祟,不會化身為羅剎姬,只會化身為夜叉鬼。我看,陰魂不散的,應是個枉死的女人。」

  「女人?!」青玄打了個寒噤,只覺得那白日裡掛著布匹的染坊如今甚是陰森可怕,不僅有個男人的魂魄被封在染缸裡,永世不得超生,如今,竟然還有個女人枉死在那裡,陰魂作祟,想一想也讓人覺得汗毛倒豎。只是,也不知那女人又是因於何事被何人所謀害的。「師父,我們要不要明日去那染坊再看看?」他想了想,出於小心謹慎的本性,有些氣息不穩地建議。

  「不用等明日。」千色站起身,漆黑的眼瞳又恢復了原本的平靜,宛如無風無浪的潭水一般,沒有漪淪,完全看不出任何情緒了:「如今正處子丑交替之時,是一日裡陰氣最重的時候,我們立刻便到那染坊去。」

  *******************************************************

  因著不斷出事,天色一擦黑,染坊裡數十個幫傭便就溜得一個人影也不見了。

  此時此刻,染坊裡一片漆黑,夜風蕭蕭,陰森異常,那駭人的氣氛可想而知。青玄跟在千色的後頭,戰戰兢兢地探頭探腦,心裡自是忐忑難安。

  千色挨近那些染缸仔細一查看,發現那些染缸果然都是使用了數百年的古物,凝聚了趙家歷代祖宗的心血與精魂,也難怪趙富貴敢將那陌生男子的三魂七魄給鎮在裡頭。又細細地查看了染坊四周,她並沒有發現何處還有他人的魂魄或者屍骨的氣息。

  那麼,不是那男子的冤魂在作祟,羅剎姬究竟是從何而來?!

  她甚少遇到如此匪夷所思的事,如今看來,想要知道真相,恐怕就只能孤注一擲了!

  「青玄!」她毫無預警地喝了一聲,將正在一旁查看的青玄給驚得一怔:「你還記得師父之前告訴你的御劍魂之法麼?」

  青玄的手抖了抖,儘管從未實際操作過,難免有些底氣不足,可還是篤定地答了一聲:「記得。」

  「那好。」千色輕輕頷首,目光如炬地緊緊盯著離她約莫一丈遠處的一排染缸,狹長的瞳眸一凜,唇邊透著一抹不著邊際的詭譎之色:「師父這就將那羅剎姬給喚出來!」

  青玄還沒反應過來,只見千色緊閉著雙眼,嘴裡喃喃唸著太上玄靈北鬥神咒,無數道細細的藍色光流以近乎瞬移的速度從她的身上折射至周圍,相互之間流轉不休,光芒詭異而耀眼。藉著那藍色的光焰,她雙掌合十,整個身體也慢慢化作藍色,浮至半空中,在月色下顯得陰森駭人,如同鬼魅。慢慢睜開眼睛,她那原本漠然的眸子深邃犀利猶如利劍,隱隱泛著水一般靜謐的藍光。

  迅速地,彷彿是應了她的召喚,只見一股黑色的霧氣從染缸之下竄出,不斷地聚集在一起,少頃之後,竟然化作一個巨大的黑影!

  原來,不只是那染缸裡——

  那染缸下頭的泥土中,竟然還鎮著另一個枉死的冤魂!...<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5-25 02:16 AM

第九章   難成雙

  從那黑影的輪廓看來,的確應是一個女子的冤魂,只是,不過須臾之後,那黑影漸漸實體化,褪了那層朦朧的黑霧,儼然竟是變成了一個青面獠牙披毛散發的厲鬼!

  月光之下,她面容上透著青幽幽的綠光,四顆露在唇外的獠牙白森森的,雙目淌著殷紅的血,幾種詭異的顏色強烈對比之下,更顯得她妖異而可怖。看清了眼前的千色與青玄,她猙獰地伸出十指,發出不知是哭還是笑的聲音,完全視千色為無物,直接掉轉頭,朝著青玄撲了過去!

  千色知道,羅剎姬能分辨出生人身上的氣息,她是仙,身上自然是沒有人味的,而青玄不僅是生人並且還是個血氣方剛的少年,身上的陽氣甚重,自然會成為羅剎姬的目標。

  「青玄,快用鎖魂訣召喚劍魂!」眼見著羅剎姬已經朝著青玄撲了過去,千色自知此時絕不能出手,不管多麼困難都得要靠青玄自己全力以赴,收服羅剎姬之後才能成就功德,也唯有出聲提點。

  青玄原本心裡就有些悚然,忐忑難安的,見著那羅剎姬時也被她那可怕的模樣給嚇了一跳,不過,好歹之前曾經有過些心理準備,於是,他便眼明手快地往旁邊一滾,滾到那染缸後頭,躲過了羅剎姬的進攻再用最快的速度咬破了手指,把血塗到戮仙劍上。

  他的血彷彿是喚醒劍魂沉睡靈魂的關鍵,只見那原本色澤黯淡的劍倏地就亮了起來,發出一聲鳳唳般的長嘯,彷彿了有了生命一般,瞬息便從他的手中飛了出去。

  那戮仙劍飛到空中,不斷放出刺目的的強光,極迅速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千千萬萬,形成一個天衣無縫的劍陣,將那羅剎姬團團圍住,如同一個劍影鑄成的牢籠,將她困在其中,動彈不得。

  遇到如此強勁的對手,饒是再兇猛的厲鬼,也知道討不了什麼便宜,就該乖乖地束手就擒,或者另謀他途,可是這羅剎姬卻沒有。她明明已是被戮仙劍禁錮得如同籠中的困獸,仍舊在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擊打著劍陣,雖然不斷被自己所擊出的力量反噬,仍舊不肯停止,如同漁網中垂死掙扎的魚,帶著即便是自己必死也非要扯破漁網的絕望。

  千色眯起眼,看著劍陣之中躁動的羅剎姬,知道她枉死的原因必然蹊蹺,正在尋思著該要用什麼辦法使得她肯安靜下來,不料,一旁卻想起她甚為厭煩的聲音。

  「古人云,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說話的正是那一身白衣搖著摺扇的狐妖花無言。他站在染坊的圍牆之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滿身泥土的青玄,眼眸中的光彩看不出究竟是什麼意味,可話語中卻實實在在帶著酸溜溜的意味,慢慢全是嘲諷:「你這小鬼,前一日連小小的樹妖也應付不了,沒想到才不過幾天功夫,竟然就能獨自御劍魂,布劍陣,還順利困住了羅剎姬。由此可見,你師父同你雙修得還真不錯呵!」

  千色遠遠看著花無言,玩味地微眯起眼眸,聽著他酸氣十足的言語,卻是不動聲色。夜風侵襲而至,撩開了她額前的髮絲,但那眸中的寒光冷冽得徹骨徹心,即便髮絲微亂,卻也仍舊撩不動她眸底那一片冰冷的深藍。

  青玄仰起頭,看著那圍牆上做金雞獨立狀的花無言,自然沒有忽視他話語中故意挑釁的「雙修」一詞。大約知道花無言說這酸話的原因和目的何在,他索性懶懶地一笑,拍了拍頭上的草屑和泥土,學著千色一慣的冷淡語氣,沈著聲音道:「好說,我與我師父分屬同門,即便是雙行雙修,也合我神霄派師尊所定下的規矩,與你這滿身異味的狐妖似乎無關吧?!也不知你多管哪門子閒事!」

  花無言被他那「滿身異味」的嘲諷給氣得青了臉,輕輕哼了一聲,似將酸意和嘲諷全數化作了無限的輕蔑:「哼,你們師徒苟且,倒還理直氣壯,也不想想雖然是合了你神霄派的規矩,只可惜,卻是違了天下的人倫綱常!」

  青玄從小沒讀過什麼書,雖然知道師徒之間有那事不太合宜,可是聽到花無言突然同他說起了「人倫綱常」的深奧道理,倒是忍不住略略一愣,一時不知如何回應。

  「花無言,從你那未曾吃過素的嘴裡說出這麼道貌岸然的話,倒真真是開了我的眼界。」千色見青玄突然愣住了,不慌不忙地接過話去,並不曾因花無言的先發制人而有一絲慌亂,幽幽的聲音兀自沈著而鎮靜,似黑夜朔月下宛轉悠揚的清風。

  聽到師父沈著的聲音,青玄突然像是吃了一劑定心丸,原本的啞口無言在瞬息之間便又恢復了伶牙俐齒地狀態。「狐妖,你哪隻眼睛看見我與師父做了苟且之事?」他仰起頭,對花無言怒目而視,氣勢洶洶: 「我看你分明就是吃不著葡萄,故意詆毀葡萄是酸的!」

  一時之間,花無言還真是無言以對。

  「難道不是——」他有點遲疑地剎住言語。原本見這小鬼數天之內便似是換了個人,道術進步神速,絲毫不遜於一個修了數百年仙道的人,還以為是千色與之雙修,使得其事半功倍,如今看來,似乎是與他的推測有些偏頗之處。

  「好吧,算我多管閒事,我在一邊看一看熱鬧,這總成了吧?」他是個素來便深諳見招拆招的人,更何況,他今日來的目的還沒有達到,自然是不會就此離開的。又哼了一聲,他壓抑著難平的氣息,故意擺出看戲的姿勢:「我今日倒要見識見識,你這小鬼困住了羅剎姬之後,又能怎樣!」

  見他這麼一副志得意滿的模樣,千色猜到他定然是有備而來,挑高的眉梢讓人猜不透她現今是喜還是怒:「照你說來,你似乎是胸有成竹?」

  「那是自然。」花無言笑了笑,早在數天之前,他便就做了多方準備,只恐以自己的道行,不能太輕鬆地收服這羅剎姬,所以方才見到青玄出手,他便也就樂見其成,只打算讓這小鬼白費力氣桎梏了羅剎姬,他便再來坐享漁人之利。看著那在劍陣裡想無頭蒼蠅一般胡衝亂撞的羅剎姬,他凝神靜氣,突然一聲喝斥:「古蕙娘,你不是要找齊子洳麼?」

  如他所願,那羅剎姬果然一下子便安靜了下來,站在原地,就連那猙獰的法相也一下子消失了,幻化成一個二八年華的少女,一副迷途羔羊一般的呆滯表情,只是滿嘴喃喃地叨唸著:「子洳……子洳……」

  因著察覺不到那羅剎姬身上的煞氣了,戮仙劍發出一聲長鳴,又回到了青玄的手中。

  得意地睨了青玄一眼,花無言繼續對那羅剎姬喝道:「你想見齊子洳,就得告訴我,你究竟是怎麼死的,又是被誰害死的!」

  ******************************************************

  原來,那羅剎姬生前叫做古蕙娘,是鄰鎮賣胭脂水粉的古家的獨女,從小被當成男兒養大。而齊子洳則是最近幾年鄉試的秀才,原本開了一傢俬塾,卻因著德行甚高,被古家老爺聘到家裡,成了教古蕙娘讀書識字的先生。

  這先生與學生,原本該是各行其是,各司其職,八竿子也打不上的,可是,到底是孤男寡女,春心萌動,兩人一來二去,眉眼相對,竟是有了感情,還私定了終身。

  雖說兩人歲數相差不多,可因著齊子洳是古蕙娘的老師,即便是他按照倫常三媒六聘,這古家老爺爺是決計不可能同意這門親事的,而且,反倒是會壞了自己的名聲。

  於是,兩人便商量著,在月黑風高之夜私奔。

  誰知,才逃到染綢鎮,古家便追來了,萬不得已,齊子洳便將古蕙娘藏在了與自己私交不淺的趙富貴家裡,自己則出去避避風頭。

  古蕙娘在趙富貴家一住便是好幾個月,鎮日提心吊膽,不敢見人,卻又久久等不到齊子洳回來,當她怯生生地詢問趙富貴時,卻不料,那人面獸心的趙富貴竟然霸王硬上弓,將她給侮辱了!

  事後,那趙富貴甚為得意,竟然毫不避諱地說要派人給她父親送消息去,要娶她做正房。她不肯依較,鎮日尋死覓活,卻被趙富貴給綁了關在房間裡。後來,也不知是誰趁著送飯,在她的飯食裡藏了一張字條,只說齊子洳在染坊裡等著她一同遠走高飛,她便欣喜異常,假意乖順,尋了個機會到了這染坊,卻是落得個慘遭謀害分屍的結果,再也沒有機會見到齊子洳。

  至於,她是怎麼死的,是被什麼人害死的,她竟然全然不知,就連是誰將她的屍骨給埋到了染缸下頭,她也不知道!

  花無言知道即便是再問下去也不會有什麼收穫了,便就斂了眉眼,故作溫柔地壓低了聲音,誘哄著:「來吧,古蕙娘,跟我來,我帶你去找齊子洳。」

  那羅剎姬古蕙娘迷惘地看著花無言,卻見花無言那細長的眼眸透出幾許妖異的光芒,便被攝魂術給亂了心智,立刻乖乖地朝著他走了過去。

  那一刻,青玄還沉浸在古蕙娘與齊子洳的經歷之中,只感慨那所謂的人倫綱常,真是害人不淺,活活扼殺了這麼一個巧笑倩兮的女子。至於那齊子洳——

  不知為什麼,他突然想起那被趙富貴害死之後鎮在染缸裡的斯文男子,猶記得如趙富貴的夢境時聽得不甚分明的對話,突然醒悟了過來!

  原來,那就是齊子洳!

  沒有想到,古蕙娘苦苦等待齊子洳,可齊子洳早已經死了,而且,三魂七魄還被染缸鎮著,永世不得超生!

  思及至此,他有些忿然,跳到花無言的面前,對於其近乎欺騙的言行很有幾分鄙視:「花無言,你這分明就是在欺騙她!」他凜起臉,怒叱著,那輪廓深邃卻帶著幾分稚氣與蒼白的臉孔,如今竟有幾分強悍淩厲:「她說的那個齊子洳,魂魄根本就沒有入幽冥司!她即便是跟著你去了幽冥司,也找不到齊子洳的魂魄!」

  「小鬼,少多管閒事!」花無言揚起眉,眯細的眼眸中平添了一抹狠絕:「她只要肯跟著我乖乖入了幽冥司就好,其餘的事,只有閻君大人定奪,與我無關!」

  「你用這種方法騙她去了幽冥司,她不僅找不到齊子洳,還會因為生吞了十數個壯男的血肉,被閻君大人判為重罪,嘗盡十八層地獄之中的所有酷刑!你於心何忍!?」見他為了收服羅剎姬而不擇手段,青玄頓時只覺怒意橫生,抑制不住滿腔的怒焰。在這之前,雖然師父也告訴過他收服羅剎姬之後於己身修仙得道的好處,可他卻反倒更在意古蕙娘與齊子洳的魂魄最終能不能相聚。

  花無言毫不在意地一笑,甚至以反問駁斥:「她若是不去幽冥司,繼續在此遊蕩,還會有更多的人給她給吃掉,你又於心何忍!?」

  青玄有些語塞了,一時之間,見千色無動於衷,自己竟也無力阻止一切,只好對著古蕙娘的魂魄高喊:「古蕙娘,你別跟著他去,她是騙你的!」

  「青玄,沒用的。」千色伸手拍了拍青玄的肩膀,冷著臉,雖然是在對青玄說話,可視線卻是牢牢投射在花無言的身上,每一個字的背後皆蘊藏著鏗鏘有力的韻味:「你修為太淺,那羅剎姬中了花無言的攝魂術,聽不見你的聲音。」

  眼睜睜地看著花無言將那古蕙娘的魂魄給扼住,挑釁地笑了好一會兒才揚長而去,青玄心裡頗不是滋味。「師父,有沒有辦法可以讓古蕙娘見到齊子洳?」他急切地轉過身,詢問千色,甚至打算掄起拳頭去砸那巨大的染缸:「齊子洳的三魂七魄就被鎮在這染缸裡!我把這染缸打碎,能不能把他的魂魄給放出來?」

  千色搖搖頭,微垂下細密的睫毛,唇線輕輕抿起將自己的表情全都隱藏在陰影之中:「若要召喚被鎮住的魂魄,需得要招魂旛才行。」

  「招魂旛在哪裡?」青玄追問著,語調中多少帶著點青澀少年的意氣用事與不顧一切。

  「招魂旛是幽冥閻君的法器,當然是在幽冥九重獄的最深處。」千色抬起頭,聲音並不大,卻那樣清清楚楚。那一刻,青玄才看清,她唇邊凝這一抹笑,眉宇間有著攝人心魄的神韻,宛如出了鞘的利劍一般:「青玄,你敢不敢同師父一起去幽冥九重獄?」



第十章 小師兄

  一條不甚分明的路被朦朧的霧氣牽引著延伸至遠方,遠遠望去,似乎有些崎嶇,青玄隨著千色,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著,只覺周圍似乎很是空曠,隱隱約約的,不知從何處傳來一陣歌聲,低回而輕柔、緩慢且悲涼,透露出的無奈悲愴,帶著一股無法言喻的憂傷,在風聲中顯得虛無縹緲,極為不真切。可是,也就是這歌聲,於不經意間攝住了人心,將隱藏在心底最深處的傷痛勾起,在記憶中湧動,悲從中來,無法斷絕。

  「青玄,一路默背『放生咒』。」霧氣之中,千色的背影同聲音都顯得很飄渺,明明彼此之間只有幾步的距離,可她的聲音聽起來卻像是來自很遠很遠的地方:「這是黃泉路,你身上帶著陽氣,若是被那些魍魎魑魅的歌聲所迷惑,魂魄就會迷路,一輩子在這裡徘徊,沒辦法還陽。」

  青玄的心顫抖了一下,連忙默默背著「放生咒」,緊跟著千色的腳步,一點也不敢疏忽。

  說不怕,其實是騙人的,一個大活人,如今竟然要去鬼魂聚集之處,能保持外表的鎮定已經實屬難得,內裡怎麼可能不心驚膽顫?

  不過,有師父和他一起,時時不忘提點他,應該也是沒什麼大礙的。

  事到如今,青玄突然覺察到了師父的用心良苦——

  剛上鄢山之時,師父日日緊閉著房門抄經,卻還不忘隔三差五地便讓他去讀背那些道教玄門的經文,一旦發現他偷懶,便就不留情面地罰抄個百八十遍。那時,他在幾位師叔師伯面前偶有牢騷,師叔師伯竟也笑著勸他勤奮些。

  此時此刻他才算知道,那些熟讀至倒背如流的經文並著咒語是時時需用的,若是一時忘了後果也不堪設想,又怎能刻意倦怠?

  看著千色的背影,他突然覺得有點感動,原來,在鄢山之上的幾年,師父雖然沒怎麼搭理他,可是卻並沒有忽視他的存在呵!

  黃泉路走到了盡頭,便是三途河。襯著河岸邊那一片如火如荼的彼岸花,那黑黝黝的河水顯得更加平靜,連一點波浪的聲音也聽不見,可是卻暗藏著令人毛骨悚然的詭譎。

  遠遠的,飄來一葉扁舟,船上那搖櫓的艄公看到青玄時,臉色甚為奇怪,很顯然是吃了一驚。

  青玄只道他是沒見過凡人肉身如此肆無忌憚地入幽冥九重獄,便裝作沒看見那驚詫的目光,上船之後只是看著平靜無波的河水。河水之中也傳來飄渺的歌聲,水面之下竟然隱隱的,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舞動,青玄定神細細地看,這才發現水面之下漂浮著無數的水鬼,頓時僵直了背脊站好,不敢再好奇地東張西望。

  過了三途河,下了渡船,青玄竟然見到了記載前世今生的三生石,本思量著去看看自己的前世是什麼模樣,可是見千色不聲不響,只管步履輕盈的往前走,青玄便也只好打消了那念頭,一路小跑地緊跟著。

  一路上見著了衣領樹下專奪取鬼魂衣物以決斷其生前罪業的奪衣婆和懸衣翁,見著了無數在望鄉台前哭得肝腸寸斷的新魂,明明是很長的一段路,可是卻也似乎並沒有花費太多時間,等到了九重獄的第一獄玄冥殿,卻見那妙廣真君盛裝以待,親自在大門處迎接,態度甚為恭敬。

  「仙尊要見幽冥閻君大人,為何走這條路?」見到了千色,妙廣真君即刻恭恭敬敬地前驅行禮,禮畢之後仍舊謙卑地垂首:「這一路上死物太多,只恐髒了仙尊的鞋。」

  「小徒修為尚淺,只能走這條路。」對於妙廣真君的恭敬和謙卑,千色似是已經見慣不驚了,保持著客氣而疏離的表情:「久不曾來,不知幽冥閻君大人如今可好?」

  一提到幽冥閻君,妙廣真君的臉立刻變得苦哈哈的,只能無可奈何地搖頭:「本也還算風平浪靜,可今日,有鬼差從一個修道的狐妖手裡領回了一個羅剎姬的魂魄,卻不料那羅剎姬入了枉死城,本該判了罪便受刑,可是卻發瘋似地嚷嚷要見誰誰誰,把正度真君鎮守的七非殿給鬧的雞犬不寧。幽冥閻君大人得知以後,大發雷霆,只說要十方冥王真君立刻徹查此事,還打算將那羅剎姬給打入地獄業火,讓她魂飛魄散。」說到最後,他嘆了一口氣,望著千色,突然又像是雪中驚見送碳人,臉上呈現出一絲喜色:「如今,仙尊來了就好,小的們素來最怕幽冥閻君大人生氣,您去勸慰幾句,小的們日子也能好過些。」

  千色不置可否,只是睨了青玄一眼,眼神深藏著不曾被察覺的幾分銳利。見他低眉斂目,做出一副跟班乖徒弟的模樣,她向妙廣真君點點頭,由妙廣真君引著,一路往幽冥殿而去。

  青玄自知此時應該噤聲閉嘴,只是,他心裡卻充滿了好奇。本還以為這一次來幽冥九重獄兇險重重,然而,從妙廣真君和對千色的態度,他便也多少能猜到,自家師父和那幽冥閻君只怕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至於那個即將被打入地獄業火的羅剎姬,定然就是落到了花無言手中的古蕙娘。

  看來,要拿到招魂旛,沒有想像中那麼難!

  ******************************************************

  許是之前四處流浪,聽多了關於閻羅王豹眼獅鼻兇神惡煞的民間傳說,也見多了那些城隍廟紙紮鋪裡猙獰兇狠的閻王畫像,所以,當青玄在幽冥殿見到幽冥閻君之時,硬是愣了好半晌也沒反應過來。

  這這這,這真的是閻羅王麼?!

  那是個甚為俊逸的男子,一身曳地的黑袍,雙眸異常凜冽,唇邊臉一絲褶皺也沒有,可見是不怎麼愛笑的。尤其此刻,他眉宇鎖得死緊,高高在上,眼角還有未曾消除的怒意,薄唇緊抿,一張臉甚為嚴肅,更顯得他冷漠得近乎冷酷。

  千色迎上前去,斂了眉目,靜靜地喚了聲:「小師兄。」

  青玄正要隨著千色的腳步踏進幽冥殿,聽到千色對幽冥閻君的稱呼,一時忘了腳下邁步的動作。

  難怪師父竟能召喚鬼差什麼的,原來,那幽冥閻君,竟然是她的師兄!

  今日他才頓悟,自己無意之中拜了個多麼神通廣大的師父呵!

  明明在初見千色的那一霎心花狂湧,可幽冥閻君白蘞卻還是不怎麼高興地瞥著一旁,還故意端起桌案上的酒杯,以此掩飾:「千色,小師兄還以為你是鐵了心再也不踏入我這幽冥殿了。」

  語氣有點酸酸的,那俊容上的表情沒有絲毫改變,只是聽似不在意地隨口寒暄著,可那疑問背後所蘊含的深意卻是需要相交甚久的默契才能參透的:「怎麼,今日遇到了什麼棘手的麻煩?需不需要小師兄出手相助?」

  「今日千色前來,不是打算要小師兄出手解決什麼麻煩。」千色仰起頭,出語輕柔,若冰泉一般安撫著白蘞。那一瞬,她睫角微彎,眸中原本的凜冽化作了柔和的瀲灩,亮若晨星:「我聽說,有個羅剎姬在七非殿惹了些麻煩,惱了小師兄——」

  她的後半句話突然沒了,只是神色泰然地看著白蘞,裹著紅衣紅裙的身影在空曠的幽冥殿中更顯纖細而瘦削。

  「敢情,你是來替我解決麻煩的?」白蘞哼了一聲,深斂在眸底的光芒讓人難以臆測他的心思。靜靜掃了一眼千色,他明明臉上已經隱隱有了笑紋,卻偏偏還要故作嚴肅,挑起的眉梢顯得高深莫測,自言自語地念叨著:「哼,妙廣那傢伙總是這樣,恁地地喜歡多嘴……不過,算他這次沒把馬屁拍在馬腿上……一個小小的羅剎姬,生吞了數十個活人的血肉,亂了生死薄倒也罷了,竟然還敢在大殿之上頂撞正度,叫囂著要見什麼子洳,我已讓昭成將她的魂魄拘禁,過了子時便投進地獄業火……」

  「不過是不懂規矩的新魂罷了,小師兄何必如此氣急?」千色打斷他的自言自語,即便是在為她人說好話,也依舊只是淡然。那種神情,淡得幾乎沒有顏色。「這羅剎姬到底是因枉死而心生怨怒,如今,她又有心願未了,這麼貿貿然讓她魂飛魄散,只怕有損功德——」

  「功德?」白蘞不滿地揚眉,維持著悠閒的坐姿,雙眸直勾勾地鎖住她:「師妹,你以為我在這終年不見天日之所,還會在乎那玩意兒麼?」話語之中,有著諸多不屑,似乎這幽冥閻君之職,在他看來和流放邊疆驅逐蠻荒沒什麼區別。

  「小師兄得道多年,法力無邊,自然是不在乎的。」慢吞吞的在腦子裡醞釀著答案,見他屏息凝神,正在專注的傾聽,抬起眼,千色淡淡一笑,坦然與他對視,目光澄澈如水:「只不過,千色的徒兒尚未有成,小師兄不如將招魂旛借與千色,以這可修功德的機會成全他,讓他順利修得仙身,千色自是感激。」

  「徒兒?」白蘞疑惑地掃了一眼四周,這才看到恭恭敬敬在門邊垂首而立的青玄,臉色一下子就青了起來。

  青玄只看到白蘞那炯炯有神的雙眸直勾勾地盯著自己,卻並沒有留意到他的臉色,立刻揚起笑臉,小跑步地奔到殿裡去,用對付其他師叔師伯的常規辦法應付:「小師叔——」

  可惜,他那與跟著師父入鄉隨俗的稱呼卻被白蘞一聲毫不留情面的喝叱給打斷了,就連素來如見人愛的招牌笑容也被迫僵在臉上!

  「什麼小師叔!?」白蘞喝了一聲,英挺的眉打了無數個死結,微微眯起的雙眸顯示他正在努力隱忍的怒氣。似乎是打算穩定一下情緒,他頓了頓,那極其緩慢的字眼這才從他的牙縫中一個一個擠出來:「沒大沒小沒規沒矩的!這小字也是你可以隨便稱呼本閻君的麼?!」

  啊?!

  一不小心踩著地雷了!

  青玄嚇得一動也不敢動,根本不知道自己哪裡得罪了這初次見面的小師叔,只好求饒般地看著千色,期望千色能替他解圍。

  千色靜靜看著白蘞那隱約透露出鐵青的臉,知道他在生氣什麼,卻又不好明說,只能淡淡地出言提醒:「小師兄,你這炮仗脾氣真是一點沒變,嚇壞了晚輩,可不太好。」

  聽到千色出言給青玄解圍,白蘞心尖一窒,嗓音變得暗啞,臉色越發變得森冷嚇人。「千色,這就是那傳聞裡和你相親相愛形影不離的凡人小男寵麼?」他嘲諷地一笑,再望向青玄時,倨傲的神色迅速在已微現怒意的俊容上著抹,刻意聳聳肩,狹長的鳳眸微眯,眸光有如星火,輾轉閃爍:「你叫什麼名字?」

  雖然那「凡人小男寵」一詞著實不夠順耳,可到底人在屋簷下,青玄連大氣也不敢喘,只能畢恭畢敬地回應道:「回師叔的話,弟子名叫青玄。」

  「呵,這才幾天功夫,你就這麼彬彬有禮了?」白蘞輕輕地哼一聲,眯起眼,唇角凝結著隱忍的怒氣,不急不緩的語調分明是又一個毫不掩飾的嘲諷:「彼時,你大鬧幽冥殿,非要本閻君將那錯手殺你的仙人給交出來一命抵一命,否則就要鬧上九重天找三清六御評理時,可是囂張得很呀!」...<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5-25 02:32 AM

第十一章   三生石

  聽到白蘞言辭言辭尖刻的提起那些早就模糊的前塵往事,千色知道他即便是過了這麼多年,仍舊是怨怒難平,不由得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無奈的嗓音裡暗藏著一絲不易覺察的澀然:「小師兄,本就有人處處詆毀你心胸狹窄,言語刻薄,如今,你又何必舊事重提,為有心之人徒增話柄呢?」

  聽了千色那近乎是規勸的言語,白蘞面無笑意地嗤哼了一聲,指著青玄,神色淡然地沉聲開口,一字一字,眼角揮灑著不以為然的光芒:「這小兔崽子如今是你的徒兒,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想同他斤斤計較,不過,那個人卻不同。」話到了後半句,他便就難以控制地咬牙切齒起來,彷彿與他話語中意有所指地「那個人」有什麼不共戴天的恩怨:「我本就是個睚眥必報的人,他要詆毀也好,要詬病也好,要背地裡使陰招也好,只管放馬過來,我幾時怕過他!?」

  見小師叔指著他的鼻子,毫不客氣地將他稱之為是「小兔崽子」,青玄看了看師父,見師父一臉莫可奈何,也只好低頭噤聲,儘量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千色知道,如今牽扯出的那些前塵往事無意之間挑起了白蘞的怒火,要是再繼續放任下去,由著他的火爆性子,不知又會惹出怎生的亂子了,無奈之下,她也只得像是提醒一般故意輕咳兩聲,生硬地轉移話題:「那麼,小師兄,關於我想借用招魂旛的事——」

  這話題雖然轉移得生硬,可到底也算是轉移了白蘞的注意力,緩解了他此刻胸臆裡的怒火熾盛。

  「招魂旛我可以給你,不過——」他頓了頓,像是思考了一下什麼,爾後,便就站起來,走到千色身邊,那雙狹長的鳳眸似是抹去了所有的亮光,黯沉沉的猶如鈍器的冷光,帶著一抹說不出的溫柔:「千色,你每次來九重獄都是這麼行色匆匆的,最近幾年更是躲在鄢山閉門不出,你幾時才打算再和小師兄一起,如同當日在崑崙山巔那般淺斟慢酌,不醉不休?」

  看他那難得的動情模樣,似是因著那不快的回憶也一併憶起了往日青梅竹馬的快活日子。

  白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一字一字,慢條斯理的進入千色的耳中,可她卻只是保持著緘默。隔了好一會兒,她才開口回應,唇邊泛起一絲似有若無的微笑,四兩撥千斤一般敷衍著:「總會有機會的。」

  知道她這麼心不在焉的言語絕沒有實現的可能,白蘞自然不打算再姑息,立馬打蛇隨棍上。「既然總有機會,不如就今日吧。」他慢吞吞地將那幽冥殿的鎮殿法器「招魂旛」給了她,爾後,便就彷彿刻意強調一般將話語中的某些字眼給咬得極重,唇邊浮現一縷極淡笑意,眼波深處劃過一道暗青的陰影:「子時之前,小師兄會等著你的。」

  這話初聽起來似乎是沒什麼,可千色卻心知肚明,那古蕙娘的魂魄子時便會被投入地獄業火之中,焚燒得魂飛魄散,若她不能在子時之前用招魂旛將那鎮在染缸裡的齊子洳的魂魄給帶回來,那麼,一切便就都是白費功夫。

  所以,白蘞這話,無疑於是在無形之中給她定下了期限!

  千色還沒開口,一旁的青玄倒是忍不住了。「小師叔,你這也未免太苛刻了吧?」他不滿地著,一時也沒顧得上什麼輩分禮儀之類的了,只單純覺得白蘞是在故意刁難:「現在離子時還有最多一個時辰,我們怎麼可能趕得回來?你這分明就是強人所難!」

  青玄不是笨蛋,自然也聽明白了白蘞言語中暗藏的意思。不滿是一回事,只不過,他卻對另一些問題更為好奇。他感覺得出,這小師叔無論是用以打量他的目光,還是針對他的言語,無一不是夾槍帶棒,藏刺含針的,難道是因為他與師父之間關乎曖昧的流言麼?如此說來——

  「小兔崽子,堂堂幽冥殿上,哪裡有你插嘴的資格?!」白蘞心中的怒火本就沒有全消,如今見青玄公然表示不滿,那原本已經漸弱的怒焰一下子又高漲了起來,不由得喝斥了一聲。斜斜地揚起入鬢的劍眉,他緊抿起薄唇,雙眼銳利逼人,隱含熠熠鋒芒:「本閻君素來是說一不二的,哪有朝言夕改之理?再說,你以為要累積功德是那麼簡單的事麼,能由著你隨隨便便地拖三拉四?」

  千色心知肚明,白蘞說得不錯,青玄想要了卻羅剎姬古蕙娘的心願,為修煉仙身累積功德,自然是需要付出一些代價的,而白蘞這麼暗示,已經有幫著她護短之嫌了。「那好。」她言簡意賅地應了一聲,轉身便往幽冥殿外走,不打算再浪費時間。

  能不能在子時之前趕回來,她也說不準,如今,只能賭一賭了。

  見師父步履匆匆,青玄也急忙小跑步地跟上去,誰知,身後卻傳來了白蘞滿是嘲諷地聲音——

  「小兔崽子,男子漢大丈夫的,鎮日跟在你師父屁股後頭一副小娘們兒樣做什麼?」帶著點而已捉弄的意味,白蘞故意板起臉,看不出喜怒哀樂地瞥了青玄一眼,飄浮的心思令人捉摸不定,只是語出淡然地指了指桌案上的硯臺:「過來,替本閻君研墨!」

  千色停下腳步,轉過身,卻見青玄一副聽而不聞的模樣,睜大眼睛只管看著自己,知道白蘞是想把青玄給留下來,便安撫道:「青玄,時間緊迫,你不如就安心留在這裡替小師叔研墨。」

  「師父——」青玄萬般不願,垂著頭,有點侷促地看著自己的腳尖,模樣甚為委屈。

  要他一個大活人,留在這幽冥九重獄裡與惡鬼閻王為伴,這算什麼事?而且,這小師叔一看便知脾氣不好,師父走了之後,指不定會想出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法子來折磨他。

  不知為什麼,思及「折磨」一詞,他便就無法抑制地想起當年在男娼館裡昏天黑地的那些日子,親眼見識過那些猥瑣噁心的男客用什麼方法折磨那頭牌公子,頓時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縮了縮脖子!

  「怎麼,你這小兔崽子,還怕本閻君會吃了你不成?」像是看穿了青玄所憂心的,白蘞的聲音再次傳來,帶著濃濃的嘲諷意味。

  千色看著青玄心不甘情不願的模樣,伸手撫了撫他低垂的頭:「放心,你小師叔雖然脾氣不好,可也並非蠻不講理。」那一瞬,她神色雖然清淺,可那素來漠然的翦水瞳眸竟然在流轉間生出了妍姿,淺笑似出水青蓮一般緩緩綻放,帶著點暖而軟的寬慰:「待得師父辦了該辦的事,定會來接你的。」

  一如當日他從噩夢中驚醒之時,睜眼便見到那一身紅衣的女子,用那令人信賴的聲音說「若拜我為師,我定然能將你護得周全。」那時,他毫不猶豫地信了,而今日——

  他自然深信不疑!

  ******************************************************

  千色走了之後,青玄站在桌案旁,有氣無力地研著墨。而白蘞雖然是執著狼毫,卻一個字也沒有批示到那攤開的公文上,只是靜默無聲地看著青玄,用一種陰惻惻地目光將他從頭到腳不斷打量著。

  覺察到那詭譎而怪異的目光,青玄本著「敵不動我不動」的原則,全然不動聲色,只是將那研墨的動作如同磨刀一般進行著,直將那硯臺給研磨得吱嘎作響。

  好半晌,白蘞眸光驟黯,神色一凜,將手中的狼毫猛地擲於地上,也不管狼毫之上所攜帶的烏黑墨蹟髒了地上那赤紅的錦毯。「你這小兔崽子,跟在千色身邊也不過才六年,千色竟然為了助你修得仙身,渡了數百年的修為給你……」他語焉不詳地嘟嘟噥噥,言辭之中帶著滿滿的不屑和不解,不滿之意甚為明顯。

  白蘞的聲音雖然頗含糊,可是青玄站得離他近,自然也聽清了大半。「小師叔,你是說,師父渡了很多年的修為給我,只為助我修得仙身?」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可是又覺得似乎是確有其事。想一想,師父縱然提到過關於修仙身的事,可是卻一個字也沒有提到過渡了數百年的修為之事。照之前狐妖花無言所說,他青玄至多不過是學了六年大道術皮毛,前幾日連個樹妖也應付不住,可數日之後,竟然能擒住羅剎姬。就連他自己也對自身的長足進步百思不得其解,如今才算是明白,原來,一切都是因為師父。

  師父對他真好!

  早前,竟然還以為師父是要養著他,打算他的身體當補養,如今想來,哪有如師父這般的的,肯渡給他這補藥數百年的修為,只為助他修得仙身?這樣想著,思及自己之前對她的誤會,青玄更是忍不住滿心內疚和羞愧。

  「廢話!你以為你這凡胎肉體是怎麼順利到幽冥殿上來的?」白蘞不耐煩地瞥了青玄一眼,指了指地上的狼毫,示意他去撿起來。

  青玄走了幾步,將那狼毫撿起來握在手裡,呈到白蘞面前是,突然毫無預警地直接開口:「小師叔是不是見師父對我太好,所以心存嫉妒?」他笑眯眯地,索性將心底已經基本篤定是事毫不避諱地一併問了出來:「小師叔該不會是一直是都喜歡我師父吧?!」

  「咳咳!」雖然自己也是個心直口快的人,可是白蘞完全沒有想到,竟然也有人敢在他的面前毫不避諱地這麼說話,而且還一語正中他的要害,頓時俊臉漲得通紅,只能掩飾一般輕咳著。咳了好一會兒,他才停住,眯起眼,咬牙切齒地瞪著笑意可掬的青玄,恨恨地罵:「你這小兔崽子!」

  見他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的模樣,青玄笑得更為得意了。

  其實,這小師叔比起師父來,可是好捉摸多了,雖然言辭尖刻,可罵過來罵過去也總只是罵「小兔崽子」,言辭貧乏得很。而師父總是一聲不響,廢話極少,反倒叫人琢磨不透她的心思。

  在青玄的笑意相較之下,白蘞的俊臉漸漸右漲紅變得鐵青,又由鐵青奇蹟般地漸漸斂了下來,竟然沒有若往常那般暴跳如雷。「其實,我早知外界那些關於你和她的傳言都是假的,她當年連我也看不上,又怎會看得上你這麼個小兔崽子?」用鄙視的眼神看了看青玄,他在言語上紮紮實實地肯定了自己一番,並決定用這種方法來打擊青玄志得意滿的笑,順便發洩一下心裡漫長了許久的情緒:「就算我喜歡她,那又如何,她早先心裡的人若是我,又怎麼會弄成現在這副模樣?」

  青玄果然止了笑。

  他本打算回到鄢山之後向其他的師伯師叔們打聽些過關師父的過往,卻不想,如今就有這麼好的機會,又怎能不善加利用?帶著點試探,他小心翼翼地斟酌著言辭:「小師叔,我之前曾聽無聊的人提起,我師父好像是被誰當眾拒絕——」

  他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完,白蘞便突然狡黠地一笑,打斷他:「你這小兔崽子想套我的話,對吧?!」一邊說,一邊照例哼了一聲。

  「小師叔,青玄雖然既蠢且笨,又沒什麼慧根,可是師父待我就像親兒子一樣。」故意強調著「親兒子」一詞,青玄眼見著白蘞的神色慢慢緩了下來,這才有幾分憤懣地繼續道:「我只是覺得那人對我師父太過分了!若有機會知道那人是誰,我一定會想辦法替我師父雪恥報仇!」

  「算了吧!」不是沒有意識到青玄是故意用這種態度來套話,可白蘞卻微瞇著雙眼,心裡倏地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微光,好一會兒,他嘴角半勾,扯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詭異表情,語帶諷刺地開口,語調裡故意帶著幾分風涼:「那人可是長生師尊座下的首徒,如今更貴為神霄派堂堂的掌教神尊,你這小兔崽子要想贏過他,再過十萬年吧!」

  「他即便再厲害又怎樣?」青玄被他言語中的風涼和輕蔑給激怒了,即便已經隱隱知道那人來頭不小,可青玄卻無端有了初生牛犢不畏虎的勇氣:「他憑何要當眾拒絕,折辱了我師父,害她淪為六界的笑柄?」言語之中,不平之意若瀚海層濤,撲面而至,潮湧而來。

  「你真的想知道為什麼?」白蘞依舊保持著心不在焉地表情,只拿一隻眼睛瞥了瞥他,眼裡閃過一抹意味深長的奇異光亮:「若嚴格說來,這事其實和你有關。」

  「和我有關?」青玄不明就裡地喃喃回應了一句,腦海深處像是有什麼想潮水一般在拚命往外漫延,可是當他想抓住時,卻又發現什麼也沒有。

  「你到幽冥殿來之時,在三途河邊看見過三生石吧?」白蘞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青玄,見青玄點點頭,他這才扯出了一抹笑容,劍眉往上挑得老高了,更將一雙犀利的眼睛襯得深不見底:「三生石上糾纏著前世的因,今生的果,可知一個人的過去和現在。原本,在三生石上看見過前世今生的人,都需得要喝了孟婆湯才能離開九重獄,不過,本閻君今日就對你這小兔崽子破一次例!



第十二章 前塵事

  那是一個出身於書香門第之家的青年,祖上累積了一些薄產,他便就整日埋首於書卷典籍裡,篤信「書中自有顏如玉」。

  某一日,他在後院書房夜讀,卻聽見窗外有人在喚他,打開窗一看,竟然是一個巧笑倩兮的美貌女子。那女子自言是花園裡的芍藥花妖,因著前世承了青年的恩情,今生便來以身相許,以回報前世之恩。青年甚為驚詫,只道是怪力亂神荒誕不經,關了窗戶,並未理會。

  接連幾日,那芍藥花妖都在窗戶外喚青年開窗,可青年俱是不理,芍藥花妖無奈之下,便就嚶嚶地一直哭泣。青年無奈,只得開窗問她為何苦苦糾纏,那芍藥花妖便回答,若是報不了恩,還不了情,便無法成仙,只能一世為妖,受盡其他妖魔異族的欺淩。

  青年覺得這芍藥花妖直白得有些可愛,閒談之下,竟發現這芍藥花妖琴棋書畫樣樣不俗,心裡倒也有了幾分愛慕。過了些日子,兩人情意漸濃,也就理所當然地乾柴烈火,悄悄成了好事。

  原本,這你儂我儂的日子倒也過得舒心,可突然有一日,那芍藥花妖卻心事重重,背著青年偷偷抹眼淚。青年詢問了許久,她才坦言,說自己天劫將至,若是過不了天劫,不僅成不了仙,還會被打回原形,還說如今已不在意能不能成仙了,若是能躲過天劫,定然要生生世世與他做夫妻云云。青年平日裡看多了靈異神怪豔遇的話本子,自然信以為真,甚為感動,問她有什麼辦法可躲過那天劫,自己定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那芍藥花妖細細地告訴了他該怎麼做,還給了他一把鋒利的彎刀。爾後,這青年便就按照芍藥花妖的指示,在某月某日某時裝作訪道的信徒,去雲中山清微觀盜取神像下頭的槿檀盒子。剛把那槿檀的盒子拿到手,他便見到一個紅衣女子,便拔出彎刀,誘那女子殺他。

  理所當然,偷盜清微觀的鎮妖法器,不是妖魔鬼怪又是什麼?

  那紅衣女子沒有多想,自是將他一擊斃命,爾後查看時才發現,他所使的彎刀雖是妖界之物,身上也沾染著強烈的妖氣,可他卻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凡人。

  青年的魂魄到了幽冥九重獄,不僅不肯入枉死城,還按著芍藥花妖的示意吵鬧不休,不肯依較。那時,白蘞剛剛繼任幽冥閻君之職,知道是自己的小師妹闖了禍事,為了息事寧人,便就私下承諾送那青年去還陽,加倍補償他壽命與福澤,只望他不要聲張。誰知,那青年竟然當眾嚴詞拒絕,只是要他將那錯手殺自己的仙人給交出來一命抵一命,否則便要鬧上九重天去找三清四御評理。

  彼時,太乙救苦天尊正好在九重獄中為亡魂超度,得知了此事,便就大發慈悲為他做主,帶著他的魂魄去了九重天。

  那錯手殺他的紅衣女子是南極長生大帝的愛徒,如今因著一時疏忽犯了殺戒,當然難逃懲處。而幽冥閻君白蘞私下裡枉顧法令,妄圖私下裡息事護短,也自然遭了責罰。至於這個青年,他本以為做完了這些,便可藉機要求補償,讓那芍藥花妖逃過天劫,可誰知,就在他大鬧九重獄之時,那芍藥花妖卻已是被南極長生大帝的首徒所收,神魂俱滅!

  可憐那青年,到最後,竹籃打水一場空,還白白丟了一條性命!

  無奈之下,他被送去投胎轉世,這才得知自己與那芍藥花妖有過夫妻之實,三魂七魄已是被那花妖身上的妖氣噬咬得殘缺不齊,生生世世都須得遭受不得善終之苦!

  三生石上,他的輪迴還在繼續——

  投胎之後,他世世為人,世世受盡欺淩,世世不得好死,連個全屍也得不到。然而,每一世,他都能在死前的最後那剎,瞥見那紅衣女子熟悉的身影。

  每一世,她都站在他那血肉模糊四分五裂的殘屍旁,久久地無聲嘆氣,爾後,她一一撿拾他的殘屍碎骸,儘量拼湊,用手慢慢地摳挖泥土,將他的屍首埋葬妥當,免受野獸飛禽的啄食與啃咬。

  就這樣,他輪迴了十世,投生成了青玄。

  *******************************************************

  彷彿是做了一場夢,又彷彿這些都是實實在在曾經經歷過的,青玄久久地站在三生石前,一動不動。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沒有想到那為情癡迷,最終害人害己的青年竟然就是自己的前世,更不能相信的是,他與師父之間竟然有如此糾葛!

  只不過,他對自己十世之前與那芍藥花妖的悱惻纏綿一點感覺也沒有,如同是在茶樓裡聽那些說書先生閒侃富家公子的豔遇,聽完之後,便可拋諸腦後,一笑而過。

  他不太明白的是,小師叔不是說,那折辱師父的人與他有點關係麼,可他思前想後,完全想不明白其間的關係在哪裡。

  「看清了?」白蘞在一旁,瞅著他頗有些迷惘的模樣,那雙黑玉般的眼眸洶湧的明滅了一下,便轉身背對著他,淡然的語氣不像是詢問,倒更像是篤定。「那收了芍藥花妖的人,就是欺負你師父,害她成了六界笑柄的負心人!」

  在白蘞頗有幾分憤懣的解釋之下,青玄終於知道了那隱於幕後的一切真相。

  原來,一切都是一場陰謀佈局,那芍藥花妖所謂的以身相許報前恩之說,也不過純屬徹頭徹尾的謊言!

  那南極長生大帝的首徒名喚風錦,是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能人。他素來自視甚高,本以為自己是神霄派掌教的不二人選,可卻在無意中得知長生大帝有意將掌教之職授予他的小師妹千色。

  幾番斟酌之後,風錦依靠若即若離時而冷淡時而曖昧的態度,捕獲了千色那情竇初開的少女芳心。彼時,正逢太乙救苦天尊去九重獄超度亡魂,無人看守雲中山清微觀裡的鎮妖法器,他便就自告奮勇前去。可是,臨出發之前,他又向千色訴苦,只說自己近日裡心緒不寧,需入定一番,騙得千色主動替他去看守清微觀的鎮妖法器。

  布好局之後,他串通了那芍藥花妖,騙得那癡情的青年主動死在千色的戮仙劍下,以此陷害千色。爾後,見著事成,他便用法器收了芍藥花妖,讓其魂飛魄散,毀屍滅跡。

  千色因著破了殺戒,自然失了做掌教的資格,風錦理所當然地成了掌教,如願以償。不得不說,這個局布得相當好,就連千色也沒有懷疑過其間有詐,若非風錦做了掌教之後對千色越發冷淡,千色不明就裡,無意中入了他的夢,這才知道一切。

  千色沒有想到自己愛慕的人竟是如此模樣,自己本沒有打算要同他爭做神霄派掌教,可他卻是設計陷害,無所不用其極,自然神傷,整日沒精打采的。白蘞再三問起緣由,千色才落寞地說出一切。白蘞是個火爆性子,怎麼見自己喜歡的人遭受如此陷害,立刻便去找風錦對質。風錦自然是不肯承認的,白蘞不願甘休,揚言要讓南極長生大帝主持公道。

  卻不料,這事還沒鬧開,風錦就已經先發制人。在神霄派的集會之上,他痛心疾首地指責白蘞,說他因著自己心愛的女子愛慕自己,便就蓄意污衊陷害,爾後,又冷漠地指責千色自作多情,得不到自己的心,便就挑唆他們師兄弟之間的感情。

  白蘞當時氣極,本想狠狠教訓風錦忘情負義,心如蛇蠍,卻被千色死死拉住。她垂著頭,一聲不吭,看樣子似乎已是心灰意冷,一個字也不想辯駁。於是,她的態度在無聊者眼中便成了默認,當事情逐漸傳揚開去,千色也就成了六界的笑柄,成了眾仙姬口中心機叵測的「毒婦」。

  再之後,她獨自下了崑崙山,到東極鄢山之上隱居避世。

  聽到這裡,青玄更加赧然,他沒有想到,自己十世之前自認癡情種子的舉動,卻是間接害得師父受人詬病,遭人笑話。只是,對於他這個遭人利用的笨蛋,看著他一世一世不得好死不是應該很解恨嗎?

  可師父為什麼要以德報怨?

  果然,琢磨師父的心思,可比琢磨小師叔的心思難多了!

  又靜默了一會兒,青玄才抬起頭,問出口的竟然是一個白蘞不曾料想到的問題:「小師叔,你是故意要留我下來,背著師父告訴我這些的吧?」

  白蘞的背影瞬間顯得有些僵硬了。「沒錯!」他轉過身瞪著青玄,緊繃著下顎,深幽黑眸很緩慢、很緩慢的眯起:「你身為千色的弟子,日後若是有機會遇到風錦,定要為你師父好好報仇!」

  「小師叔不是也說嗎,那風錦是個能人,我要同他較量,至少要等十萬年。」青玄乾笑兩聲,話雖然說得實際,可是,他心裡卻已經是打定了主意,日後有機會,他定要為師父報仇,從今開始,每日睡前詛咒那風錦一百遍呀一百遍!

  「你以為,我真的指望你替你師父出氣?」白蘞沒好氣地哼了一聲,轉身便走,邊走邊說:「就憑你這小兔崽子,這麼弱的身子骨,也不知還要修幾千年才能上得了崑崙……」

  青玄也隨著他的腳步往前走,走了幾步,他轉回過頭,再一次看了看那塊三生石,卻只聽見三途河上那載鬼魂渡河的艄公,拉長了聲音在唱著悠揚的小調——

  「十世埋屍唉,成一夕姻緣,千年向善唉,破鏡可重圓……」

  ******************************************************

  使出了渾身解數,千色終於在子時之前將齊子洳的魂魄給帶來了。那時,古蕙娘的魂魄已經被押到了地獄業火邊,即將受焚燒之刑。

  本以為會就此魂飛魄散,卻沒想到還能見到傾心相愛之人,古蕙娘與齊子洳自是雙手相攜,喜極而泣。

  看著眼前這一雙情侶,妙廣搖搖頭,自言自語地喟嘆了一句:「若非他們因著世俗禮教的阻撓而私奔,又怎會遭遇如此橫禍?」

  鬼差們常說,生離死別時常得見,可是,卻沒想到,在這九重獄中,竟也能見到這麼一番情景,怎能不令人扼腕?

  聽了妙廣的喟嘆,原本坐在桌案前一聲不吭的白蘞突然就開了口,言辭甚為直接:「什麼世俗禮教?通通都是狗屁!」

  妙廣愣了愣,不知道自己哪裡觸了白蘞的霉頭,本能地出聲解釋:「閻君,這是先生與學生,怎能——」

  「那又如何,誰說先生與學生就不能結合?」白蘞揚起臉,瞥了他一樣,故意又看了看一旁面無表情的千色,眸子裡明顯燒著熊熊火焰,散發出灼熱的光亮,在微微上挑的的眼裡,散射出淩厲的寒意,像是暗含怒意:「說白了,人世間除了男人,就是女人,身份輩分什麼的,也不過是頂帽子罷了,人因著本性而結合,卻為何因著戴了自以為了不得的帽子,就扭扭捏捏起來?甚是無趣!」

  妙廣聽得目瞪口呆,一句話也不敢反駁。可是,當他看到眼前的千色和青玄時,突然想起六界之中有關這師徒二人的傳言,頓時意識到這個關於「師徒戀可不可行」的話題實在是有些不合宜。「呃,閻君——」他戳了戳白蘞,指了指青玄,使了個眼色。

  白蘞這才發現,青玄正直愣愣地看著千色。此時此刻,他也憶起了關於這對師徒的留言,頓時只覺自己方才的言語根本是在自搧耳光,頓時有火沒處發,指的衝著那哭哭啼啼的古蕙娘和齊子洳喝道:「你們到底哭夠了沒?!」

  兩人被他的呵斥給嚇了一跳,滿臉驚恐地轉過身來看著白蘞,白蘞頓時有了點變態的滿足感,覺得火氣消了一些了。略略思索了一下,在兩人驚惶無措的神色中,他惡意地笑著,伸手指著齊子洳:「這麼纏綿,不如你代替她受業火焚燒之刑吧!」

  齊子洳在隨同千色來幽冥殿的途中,已經聽說了關於地獄業火焚燒是怎樣可怕的刑罰,如今聽得閻君說出這樣的言語,嚇得手抖腳抖,滿腹經綸一個字也說不出,膝蓋一軟,整個人差點顫顫巍巍的跪下去。

  見到齊子洳這樣的神態並著言行,白蘞甚為不滿,擰著眉頭看他:「怎麼,你怕了?」

  倒是一旁的古蕙娘有見識的多,立刻跪倒在地,咚咚咚地磕著頭哀求:「望閻君大人饒我們一命!」見古蕙娘跪下了,齊子洳這才也一併跪下,磕頭的聲音比古蕙娘更為響亮。

  「饒命?哼!你們早已經死了,哪還有命?」對於古蕙娘的求饒,白蘞故意嗤笑一聲,爾後,便就又板著臉看向齊子洳,語調裡滿是出乎意料的冰冷無情,帶著極濃烈的告誡意味,連一絲人情味也不見:「你若是對這個女人真心真意,就代她受刑吧,否則,便就任她被燒至魂飛魄散,其餘的廢話,本閻君不想聽!」

  聽到如此不耐地言語,古蕙娘與齊子洳不再磕頭求饒,只是支起身子對望著彼此。半晌之後,齊子洳突然抓住古蕙娘的手,情真意切:「蕙娘,今生今世,我齊子洳必不會忘了你——」

  可是,白蘞實在很有潑人冷水的潛質。

  尚不待齊子洳將那情真意切的話說完,他便於唇角露出了一絲譏嘲味十足的笑:「無論是你,還是她,受了刑之後,另一個便會馬上被送去喝孟婆湯投胎。」頓了頓,他帶著點惡意挑撥的味道:「誰還能記得誰多久?」

  「小師兄!」明知他將古蕙娘給投進地獄業火的可能性不大,可千色還是見不得他如此折騰這一對枉死的小情人,正要出聲規勸,卻是被他打斷。

  「千色,莫要又用那所謂的功德來勸我。」他他收斂起了所有有意或者無意的情緒,正色地揚起眉,瞥了一眼仍舊望著千色發愣的青玄之後,終於露出了一本正經的表情,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嚴肅:「那為愛癡狂的傻子,我倒也算是見識過了,今日,我就要看看,這凡俗的男女之情,能經得起多少考驗!」

  語畢,他倏地站起身,盯著古蕙娘與齊子洳,凜冽的氣勢並著壓迫感,使他顯得比先前更加森冷可怕,閃著厲芒的黑眸裡頭,充斥炙人的氣焰。

  「說!你與她,到底是誰受刑!?」...<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5-25 02:47 AM

第十三章   君子諾

  當白蘞厲聲喝問之後,在場的所有人俱是保持著緘默,那種靜的氛圍裡帶著難以言喻的詭異和森冷,只有那地獄業火的入口住處不時地傳來火焰燒灼的聲音。

  青玄原本正沉浸在自己的心緒之中,像是也被白蘞的一聲喝問給驚醒,看著跪倒在地的古蕙娘與齊子洳,突然覺得有些不忍看。

  若是換做了別的男人,只怕此刻即便是為了爭一口氣,也會應允代替自己的女人,可是,齊子洳卻是一張臉慘白,驚恐的表情在那文質彬彬的臉上,便就顯出了幾分無力的懦弱。他抖抖索索地垂著眼,半晌之後,才如同舂米杵一般將頭在地上不斷搗動,哀哀地叫著,只是求饒,並不答覆:「閻君大人,饒命呀,饒命呀……」

  此時此刻,出乎意料的是,古蕙娘突然站起來,毫無懼意地仰起頭看著白蘞,眼眸中卻是閃爍著堅定地光芒。「閻君大人,讓我受刑吧。」她慢而有力地說著,一字一字,那般清晰:「一人做事一人當。」

  她並非不瞭解自己傾心的是怎樣的一個男人。齊子洳自小熟讀聖賢詩書,凡是一板一眼,做事難免有其迂酸的一面,時時瞻前顧後,猶豫而沒有主見。當初,她與他一時天雷勾動地火,私下裡有了夫妻之實,她便就以此逼著他帶她私奔,他雖然猶豫了幾日後終是捨棄了一切帶她私奔,可出逃的路上卻也是坐立不安,言辭不時顯露出懊悔之意。後來,他將她藏在趙府,卻是如同斷了線的紙鳶那般一去不返,使她受了趙富貴的淩虐,爾後又莫名其妙地慘死。

  她不是沒有懷疑過這事與齊子洳有關,否則,他有怎會無影無蹤?所以,她死後也怨氣衝天,只希望找到他,得他一個親口的交代。可如今,知道他竟是先於她之前而遭逢毒手,所以才沒能來接她,她卻哪裡還對他有半分怨氣?

  「蕙娘!」齊子洳也抬起頭來,驚慌的看著她,可是眼裡潛藏的情緒中,竟然帶著一點放鬆,一點感激,似乎是早就希望她能獨力承擔下自己的罪責了。「蕙娘!」

  古蕙娘看了齊子洳一眼,明知即將面對的是怎樣酷刑,可她卻是淺淺地笑著,眉間眼底閃爍著某種不知名的光芒,細細一看,竟然是帶著一種滿足的神采。「子洳,你保重!」最後的言語後,她一步一步走向那地獄業火的入口,帶著幾許輕快,不見半分遲疑。

  白蘞漠然的看著她走到那地獄業火的入口處,正打算要跳入,卻是適時的出聲制止,結束了這一場帶著惡意的考驗。「行了!」他看似有些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黑眸中閃過一絲微弱的陰霾,唇邊綻開了一抹冷笑,流轉著淡淡的疏離,就連語氣也顯得有幾分冰冷:「妙廣,將這古蕙娘關進枉死城吧。」

  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轉機,青玄回過身看了白蘞,又看了看千色,卻見千色神色泰然,像是對這樣的轉機並不意外。這一刻,他突然像是明白了一些什麼,又將目光轉向白蘞。

  見古蕙娘被鬼差帶這一路往枉死城而去,白蘞盯著那跪在地上發愣的齊子洳,黑眸一凜,神色間迸射出了一絲不耐,目光更冰更冷,就連那斬釘截鐵的言語也是毫不留情的令人心顫:「至於膽小懦弱忘情負義的男人,馬上送他去投胎。」他頓了頓,像是強調一般,從唇縫裡擠出五個頗具震撼性的字眼:「投入畜生道!」

  齊子洳驀地癱倒在地,被兩個鬼差拖著雙腳,一路鬼哭狼嚎地被拖了出去。

  「小師兄,你又何必如此呢?」看著那齊子洳被拖出去之後,白蘞的臉上總算有了一點洩憤之後的滿足表情,千色知道,他定然又是想起了她與風錦之間的愛恨糾葛,心底難免替她不平,於是便就變著法兒地發洩情緒。「即便是那齊子洳不肯代替古蕙娘受刑,古蕙娘也並不在意的。」

  「明明這男人都無恥推脫到了這份上,那笨女人竟還是不知覺悟。」白蘞輕輕哼了一聲,瞥了千色一眼,陰鷙深沉的眼,用最緩慢的速度掃過她那一身扎眼的紅衣,目光懾得人幾近呼吸窒息:「真是個木魚腦袋的蠢貨!」

  千色面目平靜地看著白蘞,壓低的嗓音顯出微微的沙啞,卻沒有洩露半分情緒,只顯出了幾分毫無情緒的平板:「這世上,本就不可以付出的多少來衡量感情的深淺。」

  聽她如是一說,白蘞頓時有些怒了,眼瞼輕輕地一跳,眼底壓抑著的譏諷不聲不響地浮上來,醞釀成了風暴,幾縷散髮落在額前,劃下極淡的陰影:「你也是個不知覺悟的主!」言語之間,似乎是有著恨鐵不成剛的意味。

  聞言,千色似乎並不在意,只是眉目淡然地欠了欠身子:「小師兄,叨擾太久,千色是時候告辭了。」

  白蘞氣悶地咬緊牙關,本想開口挽留她,卻也只能硬生生地止住。「罷了罷了,要來便來,要走便走,你這丫頭素來都是唸完了經就趕和尚的!」冷冷的嗤了一聲,他淡淡地撇開視線,明明心裡有些捨不得,可卻是只能全都無聲梗在喉嚨口。

  見到那扎眼的紅衣紅裙消失在殿門外,他才敢落寞地長嘆一口氣,起身走到大殿角落裡,望著那燈架上的夜明珠發愣,心裡五味雜陳,說不出的滋味。

  「閻君,後殿已是備好了美酒佳餚。」威靈真君興沖沖地上殿來,正打算要與千色敘敍舊,不想,卻只看到白蘞一個人在大殿的角落裡,對著夜明珠神色黯然。「咦,仙尊呢?」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四處張望,抓耳撓腮地納悶道。

  「走了!」白蘞沒好氣地回了一句,大力地一拂袖,帶出一股混著寒意凜然的微風,有一絲危險地意味隨之襲來。

  算了吧,今晚,他還是繼續一個人喝悶酒吧。雖然的確很想與她再一同舉樽,暢談六界奇聞異事,可是,看著她如今這副模樣,他確信,他只會把酒喝得更悶、更苦!

  儘管仍舊是那一身緋紅的衣裙,可是,當年那個如火一般熱情卻也驕傲的女子,如今,已是將自己的情緒藏得滴水不漏了。這麼些年來埋在鄢山之上,她閉門清修,是不是真的悟出了什麼?又或者,還是如當年那般桀驁不馴,我行我素?

  為什麼,那麼希望她能有所改變,可卻又捨不得她真的改變?

  這,是否就是那所謂的相見不如不見?

  ******************************************************

  仍舊是那條瀰漫著濃霧的路,那似夢似幻的歌聲混著風聲,依舊在耳邊縈繞,卻飄渺得猶如遠在十萬八千里之外。這黃泉路,素來是有去無回的,青玄或許是第一個以肉身走過這條路,爾後還能安然無恙走回去的人。

  只是,如今,他卻已沒了初來時的惶然與謹慎,只是低著頭默默地跟在千色後頭,那模樣似乎若有所思。許久許久之後,他才抬起頭,像是有話要說,卻有半晌不得要領,不知該從何處說起,囁嚅了好一會兒,終於才喚了聲:

  「師父。」

  「嗯?」千色也只是淡淡應了一聲,步履未停。

  「其實我有聽見一些齊子洳與趙富貴的對話。」青玄有些難過地開口,聲音雖然很低,卻也終於說出了從方才起便一直被迫憋在心裡的話:「那齊子洳在與古蕙娘私奔之後便就後悔了,只因為,古家到底有頭有臉,私奔之後,他已是背上了誘騙良家女子以及敗壞師德的名聲,已是不能再參加科舉。後來,得知趙富貴侮辱了古蕙娘,他便就悄悄來找趙富貴,三番四次向趙富貴索要錢財。趙富貴不厭其煩,所以才——」說到這裡,他頓了頓,覺得有點無法抑制的冷,就連開口說話也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我知道自己不該隱瞞實情,可若是古蕙娘知道了,卻也不知會怎生傷心——」

  對此,千色並不意外。

  這些與齊子洳有關的事,她早就知道了,而白蘞之所以會讓齊子洳投生入畜生道,也是為了懲罰他的忘情負義。她不否認,這樣有欺騙古蕙娘的嫌疑,可是,古蕙娘的心願便是能見齊子洳最後一面,而她為的不過是以此助青玄修得仙身,其餘的事,她並不想多管,也不想多嘴。

  「青玄,這世上並沒有那種想像中長久而完美的感情。」她停下腳步,她沒有回轉身,可言語之中卻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釋然,微微還有些蕭瑟:「往往不過是自以為是的執著。」

  聽出了她話語中的黯然,青玄突然間想起了風錦對她的欺騙與污衊,只覺得心口隱隱地痠痛,有種難以言喻的無力感。那一刻,他不知從哪裡的了些勇氣,竟然大聲地將並不合宜的言語衝口而出:「師父,若是我喜歡一個人,必不會如那齊子洳一般,我定要一生一世保護她,絕不辜負她!」

  許是連他自己也沒有料到自己會說出這樣的話來,說完之後一思索,這才有些尷尬地垂著頭,一張臉漲得通紅,似乎有什麼冰涼的東西貼著心尖緩緩滑落,在心湖中蕩起了一層又一層漣漪,只能忐忑難安地等待著千色的反應。

  「嗯。」千色雲淡風輕地應了一聲,停下的腳步開始繼續往前,似乎並沒有對此太過動容。

  青玄愣住了,有些不甘心地幾步上前,與千色並肩而行,就連試探的言語中也帶著一份不自覺的焦躁:「怎麼,師父不相信青玄的話?」

  「為師相信。」眉梢處似乎輕輕劃過了一絲落寞,千色終是神色淡然地開了口,眼眸裡迸出意味深長的光芒,語調微微上揚:「你小師叔將你留下來,定然是已經帶你去看過三生石了。」見青玄點點頭,她黝暗的黑眸子這才筆直望入他的眼中,兀自帶著淺淺的苦笑:「當年,你為了那芍藥花妖,做得也算是夠徹底了。」

  青玄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原本與她比肩而行的步子不由自主地就慢了下去,最終停了下來,躊躇了許久之後,才低緩地出聲,滿是歉然「可是,我卻無意中害得師父——」

  「為師本就對那些虛浮之名不甚在意。」千色打斷他的話,繼續往前走,走了好幾步,發現他並沒有跟上來,這才又轉回來,看他一副侷促難安的模樣,眸光中透出幾分難以捉摸的恍惚,像是蒙上了一層蠱惑人心的水霧,朦朦朧朧,唇邊含著一分撫慰的笑,似望著他,又似沒有望著他:「青玄,你當時不過是拿真心待人,卻不幸遭人利用罷了,為師沒有放在心上,你也不必耿耿於懷。」

  青玄覺得鼻子酸酸的,抬起頭看著千色,只覺得她不只笑起來好看,連不笑的時候,也比所有的女子好看千倍萬倍。「師傅真是個好人……啊,不對,是個好仙……也不對……」他似乎一時詞窮,形容不出此刻想說的話,好半晌才算表述清楚:「師父心腸真好——」

  見他感動得像是小白兔一般,幾乎眼眶微紅,千色無奈地蹙起眉:「你師叔師伯不是告訴過你嗎,我養你是打算拿你當補藥的。」

  「若真的是拿我當補藥,師父又怎麼會渡數百年的修為與我,助我修得仙身?」如今,似乎已是被白蘞洗了腦,青玄不疑有他,極為順遂地就道出了疑點,言語中竟然隱隱有了些得意。

  千色故意面無表情的板起臉,一語擊潰青玄的得意:「先助你修得仙身,然後再與你雙行雙修,不是更加事半功倍麼?」

  「啊!?」

  完全沒有料到竟然還有這麼一茬,這下子,青玄傻眼了。

  看著他目瞪口呆的模樣,千色揚起眉,慢條斯理地再次問他:「如今,你還說我心腸好麼?」

  說實話,這一刻,青玄的胳膊上起了不少雞皮疙瘩,這也是第一次,師父竟然坦言真有拿他當補藥的心思。若是換做以前,青玄定然會拔腿便逃,寧可咬舌自盡,也絕不就範,可如今,知悉了一切的來龍去脈,本著「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的心思,他竟然覺得,與做師父的「補藥」竟然也不算是太壞的事。

  更何況,他雖年少,可也自認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當初風錦就是利用他的天真與癡情陷害了師父,所以,風錦是師父的仇人,也是他的仇人。如今,他雖然沒本事好好教訓風錦一番,替師父出一口惡氣,但是,他已經決定,無論如何,一定要變強,這樣,才能好好地保護師父,不讓師父再被人欺負!

  這樣想著,他突然又臉紅了,臊著臉垂著眼不敢看千色,只是沒底氣地囁囁嚅嚅:「如果師父真的要拿我當補藥,那……我也願意做師父的補藥……」

  見他竟然把她方才的促狹給當真了,千色頓時哭笑不得,不知自己究竟是該慶倖,還是該斥他人小鬼大。

  「你這腦袋瓜裡到底裝的都是些什麼東西?!」第一次,她無奈地伸手拍了拍他長得緋紅的臉,卻愕然發現他的個子竟然已經比她微微高一些了,頓時也覺得欣慰。

  「走吧,趙家的事,還沒完呢。」



第十四章 遇故人

  黃泉路的盡頭是城隍廟。

  出了大門,青玄感覺到深秋清晨的陽光灑在身上,雖然淡淡的,卻有一種說不出妙處的暖意。爾後,他又看到自己的影子映在地上,雖然淡淡的,但也總算是聊勝於無,不由長吁了一口氣,只覺方才在九重獄之中的那些經歷,就如同是做了一場虛無縹緲的夢。

  到了趙府門口,只見那謀害人命卻還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趙富貴,正在趾高氣揚地訓斥著一個衣著樸素的女子,罵罵咧咧,很是囂張。而那女子看起來甚為柔弱,只是一應低垂著頭,雙手不由自主地絞著衣角,默默地承受,一個字也沒有還嘴。

  青玄看到那女子悶不吭聲地挨駡,直覺地就聯想到千色說不定也曾經遭受過這樣的屈辱,頓時義憤填膺,爾後又想起這趙富貴無恥地侮辱了古蕙娘,頓時更加怒不可遏,沒有多想,便挽著袖子打算要衝上去。

  「等等。」千沙拉住他的領子,似乎並沒有任由他管閒事的意思。青玄不解地轉身回望,卻見千色神色漠然,只是微微挑著眉,遠遠地看著趙富貴與那女子,神情似乎若有所思。

  「真可惜,要是生下來的兒子不傻,這秋娘怕是會被趙老爺當祖宗一樣供起來吧!?」一旁有個端著簸箕的小腳老女人,搖著頭,分不清是同情憐憫還是看熱鬧一般地嘆了口氣,見千色和青玄也遠遠地站著看,便就自來熟地貼了上來,極為熟稔地開始道人長短,搬弄是非:「兩位法師是外地人,可不知道我們鎮上的醜事……」

  經過這老女人一番添油加醋口沫橫飛的解說,青玄對那趙富貴的鄙夷又多了一層!

  原來,那挨駡的女人叫做傅秋娘,性子素來乖巧,模樣在這鎮上也是數一數二的,可因著家裡有個病重的老爹,只好拋頭露面到趙府繡坊裡的做了一名繡工,以此營生,日子過得捉襟見肘,困窘不堪。趙富貴是個但凡見著女人,無論美醜,都要先上前揩一把油的人,自從原配死了之後,他又陸陸續續納了好幾房妻妾,可也不知是自己平日做事太缺德還是怎麼的,俱是無所出。如今見著傅秋娘,他便就擺出一副財大氣粗的架子,三番五次地騷擾,說只要傅秋娘肯嫁給他,他便就擔負傅老爹治病的一切花費。因那傅秋娘一直不允,趙富貴見著嘴邊的肥肉,又怎會輕易放過,便就趁著繡坊只有傅秋娘一人時,仗著酒勁,硬是將她給強行糟蹋了。

  誰知,這也正是罪孽的開始,那傅秋娘遭了侮辱,傾訴無門,暗自垂淚,卻又不知這事被哪個愛道人好歹的長舌婦給宣揚了出去,弄得整個鎮子人盡皆知。傅秋娘一出門就被人指指戳戳,更是痛苦不堪,只好躲在家裡不肯見人。豈料,後來她家的鄰居竟然發現她似是有了身孕,便就將這事告訴了趙府。趙富貴得知自然是欣喜若狂,硬是將傅秋娘和她那奄奄一息的老爹給接到趙府來,確認傅秋娘的確是身懷有孕,當即便決定下聘迎娶她過門做正房。

  俗話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就在婚事的前一日,那傅老爹一命嗚呼,活活把個喜事變成了喪事。因為守孝,傅秋娘五年之內都沒辦法穿嫁衣,趙富貴沒有娶成老婆,雖然不怎麼舒服,可看著傅秋娘日漸圓滾的肚子,也就耐著性子沒說什麼。終於,十月臨盆,傅秋娘生下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趙富貴就更加得意了。

  可是,趙富貴並沒有得意太久,傅秋娘生下的那個兒子漸漸長大了些,卻是越來越不對勁,長到了三歲還不能說話,整日呆兮兮地拖著涎水傻笑。後來,大夫上門給診治了一番,才斷定這是個天生的癡兒。

  原來,趙府那癡呆的小少爺,就是這不曾婚配的傅秋娘所誕下的私生子!

  之後的一切,或許已經是不用再敍述的俗套了,青玄頗為感慨,看著傅秋娘,便就想起那被關進枉死城的古蕙娘,不由在心裡同情著這些女子的不幸遭遇。而千色仍舊是一言不發,神色漠然,見那傅秋娘挨了一頓罵之後黯然離開,便就撇下青玄率先走了過去。

  趙富貴剛罵完人,正口乾舌燥,看到千色,那氣焰立刻就縮了一半,頓時堆起滿臉討好的笑容:「法師,染坊裡那鬼——你看這——能不能快些——」他言辭閃爍,似乎是希望千色能儘快解決這麻煩事。

  明知他惡行纍纍,罪無可恕,可千色面對著他時,也並沒有一絲不自然,而是保持著一慣的冷漠,那一雙眸子如秋水般冰冷地射出兩道寒光,只是甚為平板地應了一聲,言簡意賅:「已經收了。」

  趙富貴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情況,搞不清楚千色有沒有騙人,心裡半是欣喜半是狐疑……卻還要裝模作樣地眯起小眼睛,狡黠地轉來轉去,不確定地詢問,生怕自己聽錯了:「法師,你說得是真的麼?」

  此時,青玄已是快步趕了上來,看到趙富貴頰間油光滿滿的肥肉,頓覺一陣噁心,恨不得一拳揍過去,將那原本就不甚鮮明的五官給直接揍成個色彩繽紛的醬油鋪子。「你若是不信,那我們就還是把它給放出來好了!」把背脊挺得直直的,他唇角微挑,刻意粗聲粗氣的挖苦著,眸底一片冰冷。

  「哎,不用不用!」趙富貴急了,滿頭大汗地連連擺手。他雖然仍舊不太相信,可是轉念一想,這兩個法師收鬼捉妖,既是不肯要銀子,只是要幾匹布而已,應該不會是騙人的,便就忙不迭地頻頻點頭,如同雞啄米一般:「我信我信!」

  見趙富貴這番情態,千色隨即一字一句徐緩地開口:「也該告辭了。」此時此刻,從她那冷漠的神情上感受不到半分屬於常人的情緒溫度,一雙冰寒的眼睛充滿了冷厲,令人不寒而慄。

  趙富貴忍不住哆嗦了一下。眼前這個女人即便是站在他的面前,他竟然也覺得像是模模糊糊隔著什麼,始終看不清她的模樣,若是事後要回想,也只是清清楚楚地記得她所說的每一句話,卻對她的印象極為模糊,除了依稀記得那是個女子,其他便什麼都沒不剩了。於是,每一次想起來他都莫名地膽寒,只覺著女子比染坊裡的鬼更加神秘可怕。

  將她這簡短的言語理解為索要酬勞,趙富貴一邊呼喝來一名家丁,一邊畢恭畢敬地回應道:「我這就派人帶兩位法師去布莊找趙管家,兩位要什麼布匹,只管告訴他,他自會安排得妥妥帖帖的。」

  直到見著青玄與千色隨著那家丁走了,他才敢長吁一口氣,將一直提在嗓子眼的心給放下來。他並不知道在染坊裡作祟的是古蕙娘的魂魄,只以為是染缸鎮不住齊子洳,所以才會出了亂子。

  不管怎麼說,希望這一切真的就這麼結束了,那他就不用再提心吊膽擔心有人知悉他的秘密了。

  希望——

  ******************************************************

  那趙家的家丁帶著青玄和千色到了布莊,真是無巧不成書,竟然又遇上了傅秋娘。

  此時此刻,傅秋娘正對著趙管家,低垂著頭,神色赧然:「趙管家,我——」她似乎很是猶豫,欲言又止,好半晌才鼓起勇氣:「我想支一些銀子。」

  「又想支銀子?」趙管家蹙起眉,可是卻並沒有厭惡的神色,只是略微為難地嘆了一口氣,實話實說:「最近老爺把賬目看得很緊,還專門交代過不能再支銀子給你。」這麼說著他也不覺有些心酸。眼前這個女子的不幸遭遇,他一清二楚,想要給與幫助,卻是能力有限。

  「那——」傅秋娘倏地便紅了眼,雙手仍舊侷促地絞著衣角,似乎急得快要哭出來了:「那可如何是好,我哥的病——」先前,她去找趙富貴,想要一些銀兩,不想卻是被趙富貴一頓冷嘲熱諷,已是羞愧難當,如今無計可施才厚著臉皮來找趙管家想辦法。

  兩人的聲音原本壓得很低,並不會被人注意到交談的內容,可是青玄和千色進布莊時,因著步履輕盈,所以,傅秋娘和趙管家並沒有留意到,還在繼續說著,也成功地讓青玄和千色聽到這麼一部分。

  趙管家到底是警覺甚高的,沒有再洩露更多的交談細節給青玄和千色,只是極快地從衣袋裡掏出了一包碎銀子塞到傅秋娘的手中,看模樣像是他積攢了許久的私財。「你先將就著用幾天,我再想辦法!」他簡短地交代完畢,立刻便轉過頭,換了一副畢恭畢敬的表情招呼青玄與千色:「兩位法師,有什麼需要小的去做?」

  千色看了看那傅秋娘,只見她摸了摸眼睛,迅速將那一包碎銀子收好,垂著頭快速地便出了布莊,消失在門外。

  回過頭,她淡漠地瞥了趙管家一眼,帶著幾分刻意地開口道:「事情做完了,酬勞自是該兌現。」將需要表達的意思用最簡短的言語表達完,她一邊留心著趙管家的表情,一邊繼續開口:「趙富貴讓我們來選布。」

  那一瞬,趙管家的臉上竟然有一絲說不出的怪異之色,極快地閃過,瞬息之後,便就不見了蹤影,餘下的,仍舊是那副盡職盡責的平靜面容。

  千色垂下眼,心裡已是明瞭,卻不動聲色,臉上依舊是一片平靜。

  ******************************************************

  青玄抱著幾大匹布,跟在千色後頭,一邊走一邊納悶不已。

  師父不是明明說趙家的事還沒有完麼,可為何如今卻是這麼急匆匆地挑了布就離開了?那趙富貴還在逍遙法外,那謀害古蕙娘的人還未曾現身,謀害的目的也還不曾弄清,難道,師父是不打算再管了?

  他正悶頭思來想去著,突然聽見前頭有些嘈雜的聲音,不覺抬起頭——

  一個衣衫破舊的瘦削男子,許是染了重病,身體略顯得有些佝僂,此刻正偎在醫館的門前,半躬著腰,苦苦哀求:「陳大夫,您行行好,再賒點藥給我吧!一有銀子,我馬上給您送來!」

  許是極不待見這男子,那陳大夫不耐煩地上前,厭惡地想要推開他,卻有怕髒了自己的手,便就順手抄起一旁的掃帚,沒頭沒腦地攆了過來:「走走走,你一身膿水汙血的,也不知是從哪個男娼館跑出來的,莫要髒了我的店,嚇跑了我的病人!」見那男子悶聲挨了幾掃帚,仍舊不肯離去,那陳大夫便更惱了,照準他的臉狠狠一掃帚打過去,罵得也越發刻薄:「快滾,你這不要臉的男娼,我這兒不治你的髒病!」

  那男子結結實實挨了一掃帚,被打得唇角溢出了血絲來。見著希望破滅,在眾目睽睽之下,他低斂了眉目,臉色如死灰一般透出黯沉的青白色,極艱難地一步一步地走下醫館的臺階。他所到之處,眾人紛紛避之唯恐不及。

  總覺得那聲音和身影都極為熟悉,青玄呆滯了一下,突然將抱著的布匹擱在路邊,快步上前,趕在那男子的前頭。當看清那男子的模樣時,他頓時愣住了!

  「雲川公子?!」

  他甚為驚愕地叫出了聲!...<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5-25 03:04 AM

第十五章   休相問

  當年男娼館中最頭牌的公子傅雲川,今時今日用年老色衰來形容,顯然是不夠的。不消說那微微佝僂的身形和鬆弛慘白的皮膚,帶著一種如同花草臨冬時的頹敗,就連那張原本迷倒了無數人的俊逸臉龐,如今也已稱得上是面目全非,他那眉梢眼角不僅呈現出死亡的氣息,唇邊那一片極為可疑且可怕的潰爛傷口,更是使得他看起來倒有七分像鬼。雖然極力地想把手縮在衣袖中,可是,卻怎麼掩蓋不住他手背上花花綠綠的丘疹和膿皰!

  這個模樣,分明就是一具病入膏肓的行屍走肉!

  很顯然,傅雲川也認出了青玄,可那表情裡除了與青玄一樣的錯愕,竟然還有著驚惶與恐懼。

  「你!你不是已經——」他如同見了鬼一般指著青玄,嘴唇哆嗦言語結巴,身體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如同寒風中窸窸窣窣凋落的枯葉。

  青玄沒怎麼聽清傅雲川的話,只是納悶於故人相見,他不僅不欣喜,竟然還面露怯色,便就上前一步,伸手剛想要扶住他,問他究竟是患了什麼重病時,卻見那傅雲川面上的駭色竟是越來越濃,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後退,終是忍不住奪路而逃!

  青玄越發覺得奇怪了,望著那傅雲川逃走的方向,他一頭霧水地想了又想,怎麼也想不出一個具有說服力的答案。「師父?」他轉過頭,以乞求的目光看著千色。

  他知道,師父是仙,不能過問凡俗之人的生老病死,一旦過問了,便就可能攪亂生死簿,於身為幽冥閻君的小師叔白蘞而言,沒有半分好處,所以,師父一向是不怎麼喜歡多管閒事的。至於這一次攤上趙家染坊的事,也是因著要助他修成仙身。只不過,如今他只覺得公子的言行都甚為奇怪,不僅在這小鎮上出現,而且竟然如此窘困潦倒,卻不知這其間有些什麼隱情。之前,他似乎還隱隱聽那陳大夫提及,說公子身上患了髒病,便就更是抑制不住心裡的驚愕和迷惘。要知道,當年,雲川公子名聲可是響徹了京都,就連王公貴胄想要見他,也得要捧著大把大把的金銀耐心等候。

  他想知道公子為什麼會變成這副模樣,甚至於,他還希望師父能夠大發慈悲,替公子治好那所謂的髒病。畢竟,在男娼館裡的那幾年,公子對他也算是照顧有加,雖不及師父這般,但也算是不錯了。如今,要想去管這於己無關的閒事,就必須要請示師父,當然,若是師父不讚同他去管著閒事,他也會立即打消這念頭的。

  「去吧。」彷彿知道會有這麼一番插曲,千色微微蹙了蹙眉頭,無可奈何地長嘆了一口氣,示意他追上去:「逃避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青玄點點頭,儘管急著追上去,可是卻並沒忘記抱起擱在路邊的那幾匹布。這些布匹可是師父親自挑選的,全都是給他製衣褲用的,從夏日裡做短褂的薄棉到冬日裡禦寒的襖料,全都置辦得妥妥帖帖,一樣不少,他又怎能顧此失彼,辜負師父的一番心意呢?

  傅雲川因著有病在身,加之驚慌失措,跑得並不很快。而青玄一路緊緊跟著,終於追著他到了傅家的祖屋。

  說是祖屋,可如今,那久已失修的破舊草棚子已經呈現出了半坍塌的趨勢。那傅雲川藏身在柴草堆裡,一邊咿咿唔唔地叨唸著什麼,一邊瑟瑟發抖。見著青玄站在他的面前,更是嚇得縮成一團:「你,你,你——」他瞪大雙眼,原本便就沒怎麼梳理的頭髮,如今更是顯得淩亂不堪,只是低低哀求:「你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

  「公子,你怎麼了?不認識我了麼?」青玄見他似乎是受了什麼刺激,有點神志不清,只好一眼停下腳步,試圖喚醒他的記憶,消除他的恐懼和驚惶。「公子,我是青玄啊,以前伺候過你飲食起居的青玄!」

  「青玄,青玄,青玄……」那傅雲川像是被這個名字激起了某些反應,跟著重複了幾遍,可是很快的,他臉上的恐懼之色更加重了,嘴裡也開始口不擇言地說著一些聽似荒誕不經的言語:「青玄,我知道是我對不起你……我當日不應該慫恿你逃跑,更不應該趁著男娼館的護院去追捕你的時候,自己逃之夭夭……」甚而至於,到了後來,他開始雙膝跪地,不斷地磕頭討饒,神色也越發淒厲:「青玄,我知道你死得很慘,死不瞑目……可是冤有頭債有主,說到底,是那男娼館的老闆弄死了你……我做的孽已經遭了懲罰了……你,你,你,你就放過我吧……」

  「公子!?」青玄並不記得傅雲川說言及的那些事,一時之間,卻也不知該如何應對,正在躊躇著,一個女子竟然快速地竄入破草棚外,一把狠狠地推開青玄,沖上去死死地抱住傅雲川。

  青玄本就抱著幾匹布料,被她的蠻力給推了個趔趄,腳步一個不穩,踉蹌了一下,險些摔倒。穩住腳步,定睛一看,他發現那衝進來的女子,竟然是之前曾經兩度遇見的傅秋娘。

  「你是什麼人,想對我哥哥做什麼?」那付秋娘甚為緊張,抖抖索索地查看了一下傅雲川,發現他安然無事,這才站起身來,明明是個柔弱女流,可是卻嚴詞厲色地質問。看到青玄的模樣時,她愣了愣,立刻就想起了什麼:「哦,我想起來了,你是趙府的——」話到了後半句,她卻是沒有再說了,許是連她自己也不確定青玄和趙府有什麼關係,便就只覺地認定青玄不是個好人,伸手便去撿拾那柴草堆裡的柴禾棒,作勢威嚇地朝青玄揮了過來,一邊揮還一邊忿忿地輕吼:「走,你快走!這裡不歡迎你!」

  青玄被逼得連連後退,正打算順遂那傅秋娘的意思離開那破草棚子,卻不料,千色已經進來了。

  雖然明知師父厲害非常,不易受傷,可仍舊擔心那傅秋娘手裡的柴禾不長眼招呼到師父的身上,完全沒有猶豫,青玄立刻扔了手中的布匹,第一時間擋在千色身前。

  「傅雲川。」站在青玄的背後,千色輕而緩地喚了一聲,將那名諱無端拖出了些尾音,見傅雲川的身子抖了抖,頓時眸中便蕩漾起冷漠的陰霾,目光淩厲得攝人心魂:「用一條無辜的人命換得一己的自由,如今,你可覺著自己活得毫無愧疚麼?」她一針見血,毫不囉嗦,言辭間,沒有給傅雲川留任何的餘地。

  那原本窩在柴草堆裡的傅雲川聽得這話,頓時抖得更厲害了,臉色如同死灰槁木一般難看,明明已是喘息得上氣不接下氣,卻還發出低低的嗚咽,拚命將臉藏在手肘間,想借此動作來自欺欺人,藉以逃避那些無法逃避的過去。

  千色看著他如今的模樣,眼眸中沒有一絲的憐憫,平靜的言語背後掩飾著令人不寒而慄的懾人氣息,如同寒冰之中掩藏的火種,隨時可能燎原焚燒,變作熊熊火海,將一切吞噬得乾乾淨淨:「當日你明知自由無望,竟然慫恿青玄逃跑,拿他做餌,換得一己私利——」略微頓了頓,她冷冷地笑,一字一字地開口:「舉頭三尺有神明,傅雲川,你可知,人在做,天在看?!」

  本覺得千色的話有些莫名其妙,可是這一刻,傅秋娘突然反應了過來,停下手裡的動作,愣愣地看著青玄,張口竟問了一個已是語氣篤定的疑問:「你就是那個青玄?」言辭之間,似乎是對這個名字很熟悉。

  明明是當事人,可這一刻,青玄竟是成了最一頭霧水的人,他看了看瑟瑟發抖的傅雲川,又看了看滿臉愕然的傅秋娘,眼中有著無數疑問,直覺有什麼真相被他給錯過了。

  傅雲川縮在傅秋娘的身後,聽著千色一字一字地斥訴,只覺接踵而來的罪惡感若一把鋒利的彎刀,在他的胸口一刀一刀剜著,直到將那裡剜出個巨大的空洞,悵然若失的空洞。不,應該說,那空洞早就已經存在了,一直隱隱地噬咬他的良知,如今更是一寸寸地企圖將他淹沒。而面對即將滅頂的痛苦,他無力反抗。

  好半晌他才拉著嗓子哀叫,帶著一種蒼白無力的辯解:「我知道他被男娼館的護院抓回去之後,定是沒有活路的,我,我——我也不想這樣的,可我實在無計可施——」

  「他豈止是沒有活路?」千色略略攏起眉,一雙黑亮沒有情緒的眼睛微微一動,不怒自威地打斷他的話:「你可知,你害得他被折磨成了何種模樣?」

  傅雲川瑟縮了一下,停止了辯解,只是耷拉著腦袋,不敢再抬起臉來。

  「青玄,你也是時候想起那些不堪回首之事了。」看著有些不明所以的青玄,千色微微嘆了一口氣,伸手撫上他的額頭,在他的眉心輕輕點了一記,解除了那記憶的封印。

  被封印的記憶潮水一般洶湧而來——

  青玄一直回憶不起自己是究竟如何遇見師父的,他也知道自己應該是不經意地忘記了一些什麼,只記得自己似乎是恍恍惚惚,做了很久的夢,夢裡喧鬧嘈雜,可是他卻睡得很沉,明明很想醒過來,可是卻無能為力,只能在那夢境之中反覆浮沉,近乎滅頂,醒來之後,見到師父的眉眼,雖然冷漠,沒有笑容,可是卻讓他莫名覺得很溫暖,很安全。

  那時,他已經忘記了自己生命中曾經經歷過的那些黑暗與陰霾,因為,千色封印了他的記憶。

  如今,他一一回想起來,卻是連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曾經有過如此慘無人道的經歷。

  當日在男娼館,他無意中聽得老闆與老闆娘商議,要讓他接客,說是近日裡甚為風行年幼的孌童,而他似乎已是被某個達官貴人看中了云云。知道噩運即將來臨,他自然是思索著找個時機逃命的。公子知道之後,不僅處處護著他,拖延時間,還指點他逃跑的路線,他又怎會不感恩涕零?

  可誰知,他還沒逃出二十里地,就被男娼館的護院給抓了回去。之後,他才從老闆和老闆娘源源不斷的咒駡中得知,他的逃跑路線居然是雲川公子告知老闆的!不僅如此,趁著那些護院們去抓捕他時,雲川公子竟然收拾細軟,趁亂逃得無影無蹤。如今,他雖然被抓回來了,但男娼館畢竟損失了最頭牌的賺錢機器,老闆又怎會善罷甘休?

  他知道,他死定了!

  在男娼館後院的暗室裡,他經歷了生不如死的三天,爾後,他奄奄一息,被一床爛草蓆裹著,棄於城外的亂葬崗。

  那一年,他不過才十歲!

  在他彌留之際,他又如同之前十世那般,再一次看到那如火焰一般豔紅的衣裙,只是,這一次,不再是無奈憐憫的旁觀,而是不計前嫌的救贖!

  師父出手救了他!

  師父先是施法護住他的心脈,斥退了要勾他魂魄的鬼差,爾後,又背著奄奄一息的他一步一磕頭地上了乾元山,在金光洞前跪了整整十二日,這才感動了太乙救苦天尊,肯為他逆天改命斷劫。

  最後,師父因著不該擅自插手凡俗之人的輪迴轉生,觸犯了天規,而後又為他承了天劫,被綁在縛仙台上,生生受了九九八十一道天雷之刑!

  這天雷之刑,師父已不是第一次受了。

  十世之前,因為他的天真和自作癡情,就害得師父無辜受牽連,且還失了神霄派掌教之職。而這一次,師父身受重傷,數年未曾痊癒,還險些散盡了修為!

  他從未曾想到,自己的宿命竟然會與師父如此緊密地糾纏在一起!



第十六章 無可欠

  在三生石上看前世時,青玄覺得,那似乎是在旁觀屬於別人的故事,即便是有唏噓之處,於自己而言,也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切實感觸,可是如今,當他如此真實地回憶起自己生命中那些遭背叛的細節,心底卻舔拭到了無法掩飾的失望與蕭索,一種難言的苦澀伴著無力感席捲了他的所有知覺。

  並沒有意象中的控訴或者是咒駡,青玄只是靜靜地看著傅雲川,一言不發,神色漠然得如同在看一個陌生人,反倒是傅雲川被他那平靜的眼神給震懾得臉色越發慘白,無法抑制地全身顫抖。

  「我真的是無計可施,走投無路!」此時此刻,傅雲川根本就料想不到青玄曾經有過怎樣的經歷,也分辨不清站在自己眼前的究竟是活生生的人,還是來找他索命的厲鬼,只能將頭縮在那柴草堆的角落裡,似乎萬分煎熬地不斷喃喃自語:「我那時如果不逃走,就會後悔一輩子,我真的沒想到……」

  他想說,他沒想到男娼館的老闆竟會狠到要將青玄活活折磨死以發洩怒氣的程度,他本以為,老闆也最多不過是教訓青玄一頓,讓他掛牌接客罷了。可是,他卻發現自己說不出這樣的辯解來,那些他未曾想到的,於他這在男娼館中混跡了數年的人而言,其實完全應該是能想得到的。

  十九歲之時,他老爹得了須得珍貴藥材才可將息修養的重病,無錢醫治,便尋思著要將十五歲的秋娘賣入青樓,是他出言阻止了老爹,自己外出想要覓一份活計,卻不料,萬分無奈,只得自願賣身入了男娼館,才算是得了些賣身的錢與老爹治病。

  男娼館中,迎來送往,他雖然有名聲,無論男客女客皆是達官貴人,可卻從來只當他是玩物。是的,那時,若非沒得選擇,他絕不會拿青玄做餌,為自己製造脫逃的契機,一切皆因秋娘的託人帶來的那封信。

  他並不吝於承認,他對自己的親妹妹有著超乎倫常的男女之情。他們的娘死得很早,老爹又是個沒什麼能耐的人,整日病懨懨地躺在床上,形同廢人,唯有他們兄妹倆相依為命。他並不知道這種牢不可破的親情是什麼時候開始變質的,只知道,當他還在試圖遮遮掩掩,羞於承認之時,秋娘卻是坦坦率率地將女兒家的心意全然告知。

  那信上說,趙家的老爺三番五次地揚言要娶她,還許諾要以千金做聘禮,就連爹也似乎是動心了。但是,那信上卻並沒有言及任何秋娘自己的意願,他明白,她不肯表態,是因為想知道他究竟有如何打算。

  他想要回去,帶著秋娘遠走高飛,可是卻苦於自己早已賣身於男娼館,哪裡再能有這樣的奢求?一番猶豫,一番思量,終於還是不甘心自己心愛的女子嫁做他人之婦,他精心策劃,鋌而走險,甚至不惜利用自己的貼身小廝做了替死鬼,爾後幾番輾轉回到家鄉,卻是得了個晴天霹靂。

  那趙府的老爺竟然霸王硬上弓,糟蹋了他的心愛之人!

  那時,他只恨自己為何要猶豫不決,若是能早一些回來,義無反顧地帶走秋娘,她又何至於遭此侮辱,逢此變故?

  聽著傅雲川一番詞不達意的喃喃自語,青玄仍舊是不說話,只是看著傅雲川那滿臉說不出是悔不當初還是不知悔改的表情。

  「我也知道,當年是我哥哥對不起你,只是,這些年來,他也一直心有不安,夜夜被噩夢驚醒,總是提心吊膽,胡思亂想,怕你的冤魂來找他索命。」傅秋娘緊緊抱著傅雲川,似乎一點也不懼怕他身上帶有傳染性的惡疾。看著自己心愛的人這麼恍恍惚惚的模樣,她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痛,一直憋著的話再也忍不住了。雖然是在對青玄說話,可她卻並沒有直視青玄的勇氣,言語之中帶著一點息事寧人的哀求:「如今,他已是這副模樣,而你得了天祐,安然無事,不如就——」

  不等她說完,青玄突然轉過身,刻意低低地垂著頭,不讓人看清他此刻的表情,竟然一反常態地伸手便要去拉千色,就連素來清亮的嗓音也被壓抑出了微微的沙啞:「師父,我們走吧。」

  就在他的手即將碰觸到千色之時,他突然又意識到自己這樣的舉動,似乎有強迫師父也一同離開之意,頓時覺得不太合宜,便又收回手去,悶悶地抱起散落在地上的布匹,率先走出了那破草棚子。

  他並非強作大度,只是如今心裡難受得緊,那些無法宣洩的情緒在反覆地叫囂,卻不知該如何是好。若真要計較,該要如何計較才合適?難道,罵這傅雲川一個狗血淋頭,再將之狠狠地揍上一頓,就可以彌補他遭信賴之人出賣的失望與絕望了麼?的確,那麼已經過去了,可是,那些不堪的記憶,畢竟已經清清晰晰地回到了腦中,那麼難言的傷害,畢竟真真實實地發生過存在過,並且留下了永遠難以磨滅的痕跡。

  他有些氣餒,只覺自己彷彿就是那專遭人利用的傻瓜,十世之前是這樣,今生今世,還是這樣,那十世的人世歷練,沒有一點長進!

  「當初設計陷害他人,如今身染惡疾,生不如死,已是報應。」千色居高臨下地看著那擁抱在一起的付家兄妹,緩緩搖了搖頭,一語便道破了誰也不知的秘密,語氣甚是輕描淡寫,「而你兄妹二人枉顧倫常,偷歡苟合,最終生下一個癡兒,也不過是自釀苦果。」語畢她轉身便似乎也打算出去。

  「你怎麼會知道——」傅秋娘頓時錯愕了!

  她可以確定,這件事,除了她與傅雲川,絕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真相,眼前這個紅衣女子竟是從何處得知的?

  沒錯,當日傅秋娘遭趙富貴姦污,只覺生不如死,正在家中打算要自尋短見,不想,傅雲川竟然挑在此時偷偷回到家中。她半是羞慚半是傷心的抽抽泣泣,將事情的原委全數告知,傅雲川便就更是內疚,擁著她自責不已,只恨自己沒有早一些回來帶她遠走高飛。

  當天夜裡,便是發生了一些不該發生的事。

  兄妹二人本打算要帶著病重垂危的老爹遠走他鄉,不料竟是遇上了那男娼館派來盤查尋覓傅雲川的人,傅雲川便只好藏起來,遠走他鄉的計畫也就隨之滯後了。爾後,待得那男娼館派來盤查尋覓之人無功而返之後,他竟然意外地發現自己的身上出現了一些可疑的小疙瘩。去醫館掛診之後,大夫吃驚不已,彷彿那些小疙瘩是見不得人的物什一般,立刻便拿雞毛撢子攆他走。

  那時,他才恍然大悟,自己竟是患上了那要命的髒病!

  老爹病重,如今他又遇上了這惡症,可沒想到,屋漏偏逢連夜雨,傅秋娘偏偏在這節骨眼上有了身孕。最後,幸得趙富貴主動上門,自以為是地認了個便宜父親做,接了傅秋娘去趙府,又付了不少銀兩做聘禮,他們兄妹亂倫之事才被掩蓋下來,而他也才算是有了錢慢慢醫治那髒病。

  只是,又有誰能想得到,他與傅秋娘的孩兒,竟然會是一個癡兒?

  若說有所謂的報應,那麼,或許這一切真的就是報應!

  千色並沒有回答傅秋娘的疑問,只是背對著他們,略略頓了一下腳步,垂斂眸光,留下一句意味深長的言語,口吻又恢復了之前的冷若冰霜:「你二人好自為之吧。」

  出了草棚子,眼略略一掃,便就看到背對著悶聲不語的青玄,千色神色平靜,低沉的聲音裡聽不出任何起伏,連最細微的情緒,都被如數冰封:「青玄,走吧。」雖然話是如此,可是,她卻沒有平日裡我行我素率先行徑的舉動,而是站在原地,如泓潭一般的雙眸中有股幽亮的光芒在微微跳動。

  「師父。」青玄低低地叫了一聲,抬起頭去看她,只覺得秋意甚濃的暮色中,四周靜寂,隨著顫抖的呼吸,不知何故,千色那原本清晰的臉在他眼中,竟然漸漸變得模糊起來。許久之後,他才算是壓抑住內心翻湧的情緒:「您為何要封印了我這一段記憶?」

  從小到大,有太多不堪的回憶,所以,一直以來,他都會不自覺地忘記或者是淡化痛苦的經歷。至於想不起當日是如何遇見師父的,這似乎於他,也並沒有定要絞盡腦汁去弄清一切的必要,只不過,他沒有想到真相會是這樣。

  「你當時即便是昏迷,也咬牙切齒,滿臉淒厲之色,怨憤與戾氣甚重。這於你修養將息,並沒有半分好處。」千色平靜地回應著,並不告訴他,正是因著他十世之前輕信他人,鑄了自己身上的業障,所以,須得一世一世償贖磨礪,只是避重就輕地點化他:「如今,你已是有明辨是非之力,回過頭去再看看這一切,必將會有所悟。」

  悟麼?

  說實話,或許是他覺悟太低,他沒有從那所謂的業障中悟出什麼來,反倒是牢牢記住了師父為他所做出的一舉一動。其實,細細想來,他是否應該感激傅雲川,若非其出賣陷害,使得他九死一生,他又哪來的機會能夠遇上師父,有了這麼一系列的幸運?

  「竟沒想到,師父當日會如此不計前嫌地救青玄。」低而輕緩地答非所問,他低下頭,把臉藏在布匹後頭,說不出此刻心裡究竟是何種滋味。

  聽到他這麼說,千色沈默了好一會兒,黑眸中幽光一閃,眸色愈顯幽黯,爾後,她輕輕地笑了,說出的明明是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可是卻像是飽含著諸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暗示:「我素來不喜歡欠人什麼,也不喜歡別人欠我什麼。」語畢,她轉身就走。

  青玄愣了愣,一時沒有明白她言語中的含義,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立刻抱著布匹本能地追了上去。

  ******************************************************

  夜色淒淒,雖然趙富貴一再揚言那吸食人血肉的鬼怪已經被收服了,可是,趙家的染坊仍舊是在天黑之前便人去樓空,沒有任何一個幫傭肯留下來宿夜。

  三更時分,一個悄無聲息,一舉一動小心謹慎的黑影入了染坊,直奔染缸處,費力地移開其中一個染缸,在那染缸下頭的泥土裡快速地摳刨著什麼。好一會兒之後,他刨出了一個什麼東西,塞進了衣袖裡,便就將泥土恢復原位,將染缸挪回去,又開始移動第二個染缸,繼續摳刨的動作。

  正當他在摳刨最後的一件物什時,一旁傳來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很明顯帶著點訕笑:「懂得以法器鎮人骸骨與魂魄,你倒不是個簡單的角色。」

  他大驚失色,忙不迭地直起身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5-25 03:26 AM

第十七章   癡情種

  雖然驚愕,可當他直起身來,轉過頭去看到那在背後說話的人,頓時,驚訝之色立刻便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隱隱的,那平素裡習慣了畢恭畢敬地臉龐上竟然顯出了一抹狠絕,令人毛骨悚然。

  沒錯,他便是趙家的管家。

  而那染坊的高牆之上,姿勢悠閒斜斜倚坐的白衣男子,正是那為了修仙不擇手段的狐妖花無言。此時此刻,他正搖著扇,那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看上去彷彿是什麼都知道,卻偏還要帶著一點惡意的嘲弄。

  在此無人的時刻,趙管家終於顯示出了自己臨危不懼處變不驚的真面目,看著花無言,似乎是早已經識穿了他並非同類的真相:「你這孽畜,既知道我有法器在身,還不快些閃開?」說著,他迅速將泥土裡的最後一個物件摳刨出來,握在手裡警告並著威脅地揚了揚,眼眸中劃過了一抹很難得的肅穆。

  這花無言早前來趙府自稱是精通捉鬼除妖的法師時,他本還以為這是一個招搖撞騙的江湖痞子,並沒有太放在在心上,可是後來,當他發現這花無言有意無意地在注意染缸後,他便就知道,這花無言不是個普通人。照理,這花無言似是已經猜到那染缸下頭有蹊蹺,可是卻又不敢隨意去碰觸,總是一臉詭譎,站得遠遠的。

  他自小便就守衛著法器,又怎麼會不明白其間的玄機呢?

  這花無言分明是忌憚那埋在染缸下頭的法器。

  所以,這花無言必然是妖物無疑!

  「孽畜?」對於這個橫加在頭上的稱謂,花無言哈哈一笑,啪地一聲收了扇子,晃了晃兩條修長的腿,很無辜地眨了眨眼:「沒錯,你是人,我是妖,只不過,若是我這不曾害人的妖是孽畜,那你這謀害性命的人又該算是什麼?」

  那趙管家顯然也不是個好糊弄的角兒,即便是在這種時刻,也仍舊不見半點如履針氈的不自在。「你既說我謀財害命,大可去報官府,拿我下獄。」他渾不在意地哼了一聲,像是對自己曾經做過的事毫不避諱,對花無言回以似笑非笑的神色,像是帶著點輕蔑:「而你這妖物,既然沒有害過人,卻又為何不敢在那師徒二人面前露個臉?」

  他雖是個凡人,可是早年到底也有著些與眾不同的經歷,又怎會看不出那師徒倆的不對勁之處?那少年背著的那把劍,很明顯是件神器,而那師父雖少言少語,卻氣勢淩人,定然不會是個普通人。更何況,她們一出現,這花無言就不知蹤影了,不是存心躲著,又是什麼?

  「誰說我不曾露臉?我不過是只想修仙,不願管閒事罷了。」聽那趙管家提到千色師徒,花無言臉上的笑容便斂了些,心裡無端端有些堵得慌。清了清嗓子,他微微挑起劍眉,薄唇彎成了微笑的弧度,雙眸深邃閃亮,銳利的神色自其間一閃而逝,也不打算再掩飾自己的目的:「那法器於你,也沒什麼大用處,你若肯把法器給我,助我修行,那麼,我可以當做什麼都不知道——」

  聽聞花無言的目的是要他手中的那件法器,趙管家略略愣了一愣,回神之後,神色也變得有些怪異。「你想修仙?」他細細打量著花無言,突然哼了一聲,原本鎮定的聲音帶著些微低啞,卻聽不出其間究竟是感慨還是疑惑:「修仙究竟有什麼好,人人這麼趨之若鶩?」

  花無言悠然一笑,不甚在意,只是語調平靜地反問:「那你告訴我,修仙有什麼不好,你如此不屑一顧?」

  那趙管家也不願在這話題上糾纏,只是將手伸進衣袖,將那些剛從泥土裡摳刨出來東西放在一邊的桌案上:「要便就拿去,反正,這些東西於我也的確沒什麼用了。」

  當花無言看清那桌案上的物什時,頓時瞭然一笑。「這不是清風觀八年前失蹤的鎮觀至寶菩提子持珠麼?」他眼力甚好,遠遠地看著那些零零散散的物什,竟然也能一眼認出其物的來龍去脈。抬起頭,他瞥了瞥趙管家,用早已洞悉真相的語氣道:「果然不出我所料,你就是那監守自盜的小道士塵空。」

  那放置在桌案上的正是麒麟眼菩提子的持珠,共十八顆,圓潤光滑,在那並不分明的月色之下泛著淡淡的棕黃光澤。這物什來得稀罕,據說是整個仙家裡唯一佛道雙修的慈航真人在西方梵境聽罷燃燈上古佛祖講經之後,路過清風觀留下的。雖是佛門之物,可對於修道修仙者而言,無疑也是增福慧,助開悟,護修行之上品。

  只可惜,這寶物八年前無故失蹤,連帶的,守護寶物的小道士塵空也一併無影無蹤了。因著那法器威力甚強,不可能是被什麼妖物給偷了去,所以,唯一的答案,便也就是那守護寶物的塵空小道士監守自盜,偷了那寶物,不知去了何方。

  對於花無言的篤定,塵空並不說話,只是轉身便要走,卻不料,一旁竟然又多了一個聲音。

  「所謂暗地收買,不是該見者有份的麼?」那聲音帶著點戲謔,應該是正處於變聲期,脆生生的童音和磁性低回的男聲完美融合,甚為悅耳,可是言語之間卻處處藏刺含針:「不好意思得很,我碰巧也聽見了不該聽見的,卻不知是不是也能分一杯羹?」

  塵空扭頭一看,竟然是那背著劍的少年,心下里突然有一種很不祥的語感,卻是站在原地,靜靜地觀察事態,一面思索自己如今的退路。

  明明是天籟一般悅耳的聲音,可是入了花無言的耳,卻是令他恨得咬牙切齒。「又是你這小鬼!」他怒瞪著斜倚在牆角看戲的青玄,在心裡懊惱自己怎麼會一時失察,沒發現這小鬼的存在?「你師父呢?」本能地,他開始四處張望,知道這小鬼所在的地方,定然少不了千色這個護犢子的師父。

  「你還在惦念我師父?」青玄嗤笑了一聲,唇邊勾起一抹滿是諷刺的淺笑,偏揀不好聽的話說,毫不客氣地企圖戳破他美好的寄望:「她老人家不是說得清清楚楚了麼,她不會同你這臭狐狸雙行雙修的,你死了這份心吧!」

  無端挨了奚落,花無言更是恨得牙癢癢。「倒真是難得,她竟肯放你這命根子四處亂跑!」狐妖到底是狐妖,不過眼珠一轉,他便就已經計上心來,瞅著那神色漠然的趙管家,可勁地煽風點火,不懷好意:「塵空,這小鬼自恃要來分一杯羹,你就看著辦吧,反正,如今,你殺了一個是殺,殺了兩個,也還是殺。」

  塵空不是個傻瓜,又怎麼會不知道花無言是利用他借刀殺人。所以,他並不上當,只是兀自冷笑一聲,只是,當第三個聲音傳出來的時候,他臉上的冷笑便就全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趙,趙管家!」

  那帶著一點膽怯與顫抖的聲音,雖然不若平日的堅強,卻如此熟悉,他每一次聽見,都會暗暗覺得甜蜜,可是面上卻又不得不做出一副嚴肅的表情。是的,他喜歡這聲音的主人,喜歡到了可以為她做任何事的地步。所以,他盜走了佛寶,到這小鎮上隱姓埋名,為的,只是能夠離她更近一些。

  可惜,她喜歡的卻不是他,而是她的親哥哥。

  他與她之間的鴻溝,即便是近在咫尺,也仍舊永遠無法跨越。

  那聲音的主人,是傅秋娘!

  見到塵空的表情在瞬間驟變,千色這才露面。「傅秋娘,你與塵空可謂淵源頗深,他為了你監守自盜,隱姓埋名。」她搖了搖頭,澄澈的瞳眸深邃黝黑,像是一把劍,毫不留情地直入人心:「可你如今與他日日低頭不見抬頭見,竟然沒有認出他。」

  「塵空?!」傅秋娘看著眼前的趙管家,怎麼也無法把這個一聽便不該是名諱的東西和他聯繫在一起,愣愣地發了好半晌的呆,她才帶著幾分不確定:「你,你是若泉山上那個小道長!?」

  那一年,哥哥說去京都謀生,年底便託人帶了不少錢回來,可是卻不見人。雖然那一年的年夜飯,她與老爹吃得甚為豐盛,可是她心裡卻隱隱不安。大年初一,她便收拾細軟踏上了去京都的路。

  京都在天子腳下,自然是十里繁華,她一路走一路看,只覺眼花繚亂。只是,她從沒有想到,她的哥哥,竟然為了她,自願賣身入了男娼館,以色侍奉那些達官貴人,受盡了侮辱。

  匆匆見了一面,她便逃也似的離開了京都,一路渾渾噩噩,胡思亂想。路過若泉山時,她也隨著那些通道的教徒一同上了若泉山。她跪在佛寶洞前三天三夜,一直在喃喃自語,不求別的,只求天山的神明保佑她的哥哥,她的心上人。

  甚至於,她立下了重誓,此生不嫁任何人,定要與哥哥相守到老。

  那時,在佛寶洞中守護麒麟眼菩提子的,正是塵空。

  他眼見著這個女子跪在地上,絮絮叨叨,淚流滿面,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多年修道的心,突然狠狠地被擰疼了!

  那一刻,是不是命中註定的劫數?

  眼見著千色到了,青玄立刻便揚高聲音,帶著一點點邀功的自得:「師父,你猜得一點都不錯,那趙富貴今晚據說在趙府懸樑自盡,官府的仵作已經在驗屍了。」本來,師父是不怎麼願意讓他一個人去打探消息的,可是,他自認這幾天下來,也算是累積了不少見識,再說,他身上帶著戮仙劍,必要的時候,也能自保,千色,這才勉強同意與他兵分兩路。

  千色略略點頭,鳳目半合,濃密簇黑的睫毛微微下斂。「塵空,這事,恐怕也和你脫不了干係吧。」抬眼瞥了瞥滿臉陰沈的塵空,她眸底邃光幽幽,掠過一絲意味深長。

  一聽見趙富貴已死的消息,塵空眼中的冷凝便就更多了一分。「趙富貴作惡多端,他該死。」咬了咬牙,他悶出一句話,可是神色卻異常平靜,無異於是承認,趙富貴的死是他一手安排的。

  沒錯,趙富貴根本就不是懸樑自盡,而是被他勒死的!

  「那古蕙娘呢?」見他對自己滿手血腥的舉動毫不在意,青玄立刻不失時機地反問:「她做了什麼傷天害理之事,你不僅害了她,還要將她的魂魄用法器鎮在染缸下頭,害得她化身羅剎,死後也不得安生?」

  見到了古蕙娘在九重獄之中的悲慘遭遇,青玄是憤憤不平的,遇到個見錢眼開的負心漢,已是命中的大不幸,可偏偏,還要無辜地被人戕害,究竟,天理何在?

  「這事,我無話可說。」塵空沈默了一會兒,這才沉聲開口,拳頭在手中輕輕握起,瞬間卻又鬆開了,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既然已經落在你們手裡,那麼,是要送官府法辦,還是要送我回清風觀聽候發落,我悉隨尊便。」

  「趙管家,那古家的小姐,真是你殺的?」儘管在心裡,傅秋娘不願意相信這已經擺在眼前的事實,可是,她仍舊不得不顫抖地開口,想要再一次確定。

  她與這趙管家相識也已經六七年了,每一次,她與他說話時,都能感覺到他目光的溫暖與柔和,她想,這是一個溫柔而有安全感的男人,他的情意她不是不懂,只是,她只能裝作視而不見。

  對於自己心心唸唸了數年之人,塵空無法漠視,只能把頭瞥向一旁,不讓任何人看清他眼中的情緒,暗啞的聲音裡帶著微微的苦澀,只應了一個字:「對。」

  「我知道,你是為了我,才會——」一聽這話,傅秋娘頓時什麼都明白了。

  之前,她聽趙管家說起趙富貴姦污了古蕙娘,心裡也有過擔憂,一旦趙富貴真的娶了古蕙娘,那麼,她的兒子定然就沒有了倚靠,說不定,就連她們兄妹亂倫之事,也會隨之暴露。她並不是擔心自己的,只是憂心自己懷胎十月誕下的癡兒,如今,傅雲川已是病重難癒,她過得甚為清苦,倘若趙家真的不管那癡兒,她該要如何養活這個家?

  所以,趙管家便就因著這事而殺了古蕙娘麼?

  「人是我殺的,我必然一力承擔。」塵空開口撇清一切關係,不想將她也捲進這件事當中:「這事與你無關,你不必自責。」

  眼見著他將一切都攬到自己身上,花無言眼巴巴地瞅著那桌案上的十八顆麒麟眼菩提子,知道自己已是得不到了,頓時覺得氣短胸悶!

  「塵空,你為她做了這麼多事,如今,何必還要躲躲藏藏這麼不爽快?說來,你也算是道門中的一顆癡情種了。」他不無諷刺地接過話去,不滿意事態在千色師徒出現之後,便就天翻地覆,就連他,也成了個不關緊要的閒角兒。好吧,他承認,他也曾經想要做一顆感天動地的癡情種,可惜,老天下了一場雨,將他心裡那顆癡情種給活活淹死了!

  看著面前的千色師徒,不自覺地在腦子裡參照流言,假想著這師徒二人是如何纏綿悱惻雙行雙修的,他便更覺怒意難扼制,心裡那顆被淹死的種子發了漲,非得要找點辦法發洩才可,便索性將自己知道的一併倒了個底朝天:「你殺了古蕙娘,將她的魂魄用麒麟眼菩提子鎮在染缸下頭,借天時地利人和之變,讓她化身為羅剎姬,攪得趙家雞犬不寧,爾後,你就趁機從中作祟,想要搞垮趙富貴,為你的心上人出氣。不過,趙富貴到底老奸巨猾,覺察了你的意圖,處處提防,你無從下手,乾脆就一不做二不休,結果了他。這樣,不管你最後是順利逃脫也好,又或者是被官府給法辦了也好,反正,趙富貴在名義上也只有一個兒子,你的心上人自然也可以母憑子貴,承繼趙家的家產,過得衣食無憂。」

  最後,見著塵空臉色發白,傅秋娘滿臉驚愕,他覺得自己也算是回本了,發洩了,把自己的憤然轉嫁到別人身上了,這才呵呵一笑,露出滿口白牙,竟然還要欠揍地反問:「我可有說錯?!」



第十八章 菩提子

  聽到「癡情種」這三個說不清是褒還是貶的字眼時,青玄無意識地看了千色一眼,突然捕捉到千色眼中劃過的一道光亮,爾後,她雖然氣勢依舊,冷傲不減,可是,那眼眸卻是微微斂了。

  青玄心下覺得怪異,當即便細細地對千色一番察言觀色,竟發現她眼眸中隱隱流露出難以言喻的低落。

  低落麼?

  這神情,他還從未在師父的臉上見過。按著白蘞小師叔的說法,師父素來好強,冷面少語,若非觸景傷了心底深藏的情弦,又怎麼會有這般模樣?他猜想,莫不是師父觸景傷情,又回憶起了什麼往昔雞毛蒜皮的倒灶事?

  這麼想著,青玄略略轉頭,看著眼前的塵空,突然也覺得像是受了震撼,彷彿是在三生石上看十世之前的自己。雖然,如今的他已經不可能再追憶當時的心境,也體會不到自己當時對那芍藥花妖究竟有多麼憐惜,才會為了她不顧一切,可是,他卻也懵懵懂懂開始明白情事的個中奧妙。

  師父,會不會是想起了那負心無情的風錦?

  難道,師父心裡還唸著他?

  是了,肯定是了!

  否則,小師叔也不會恨鐵不成鋼地斥責師父不知覺悟!

  那風錦到底是什麼模樣,竟能惹得師父如此唸唸不忘?!

  不知為什麼,青玄這麼想著,突然從心底湧上來一陣怪異的味道,極快地在他的四肢百骸並著臟器當中輪迴肆虐了一遍,末了,還在喉間留下了個澀溜溜的酸尾子。此時此刻,他已經沒興趣再去奚落那狐妖花無言了。明知在這種氣氛怪異的沈默時刻清嗓子會引起大家的注意,實乃是不智之舉,可他還是這麼做了,為的只是引起師父的注意。

  不為別的,就是心裡有點堵得慌,不樂意師父再去心心唸唸那負心的風錦!

  青玄這一清嗓子,千色自是抬起頭瞥了他一眼,而塵空也從呆滯之中回過了神來。

  花無言所說的句句都是事實,樣樣都打在點子上,似乎已經由不得他再隱瞞了。身在道門之中,雖有雙行雙修之法,但情字,卻是一個眾所周知的禁忌。莫說是陷入紅鸞劫的修道者成不了仙,就連成了仙的,若是陷入情事之中,也是過不了天劫的。他自小走投無路,入了道門,日日被迫跟著源清道長坐忘修行,可是卻心有旁騖,只一心嚮往著人世間的種種凡俗情事。

  這些年來,他所做的一切也的確全都是為了傅秋娘,別說他在趙家做管家的積蓄幾乎都拿去救濟她,就連她的兒子在趙家,也全賴著他處處照管時時留心,才能吃飽穿暖直至今日。說實在一些,他沒想過要與她有什麼曖昧,甚至沒想過要得到她,即便是知道她被人姦污,未婚產子,早已被眾人戳著背脊骨,討論得極為不堪了,可在他的心裡,她仍舊是那個流著眼淚跪在佛寶洞前的少女,那般虔誠,那般澄澈,惟願以一世相守報答她的心上人,從未改變。

  他知道,天意時時弄人,所以,他不敢奢求,只願能在她的附近,有機會看到她,便就覺得滿足了。

  「今日被你們拿住,我無話可說。」沈默了許久,塵空終是從唇縫中擠出這麼一句話來。許是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不可能有人會理解,雙眼便就染上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矜傲,大有任人宰割的意味,似乎並沒有將在場身份各異的人們看在眼裡。

  「自古以來,殺人償命,乃是天經地義,既是世事之變,還是將你交由官府法辦吧。」千色說得輕描淡寫,垂下眼簾,眼睫輕輕地抖動,似乎是不打算干涉世事的輪迴變遷,便選了個足夠折中的辦法。這麼說著,她上前一步,將那桌案上的十八顆麒麟眼菩提子盡握掌中,杜絕了花無言的覬覦:「這麒麟眼菩提子持珠,我會送上若泉山清風觀,親手交給你師父源清道長。」

  眼看那閃爍著棕黃動人光澤的麒麟眼菩提子落入了千色手裡,花無言卻只來得及發出「哎——」的一聲嘆息,用懊惱結尾。他做這麼多事,布了不少煙霧幕布,表面上看似乎是為著累積功德,可實際上卻是為了得到這麒麟眼的菩提子,希望能助自己儘快修成仙道。如今,一切都平白落了空,他心裡自然很有些不痛快的,只恨自己方才為什麼不大膽一些先下手爭搶,就算是搶輸了,也不至於像如今這般不戰而敗,既是輸了裡子,又輸了面子。

  一聽說塵空會被交予官府發落,傅秋娘頓時才醒悟事態的嚴重性,立刻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偏偏拖誰的腿不好,剛巧就拖住了花無言的腿。「能不能求求各位,放過他?!」此時此刻,在傅秋娘的心思裡,只以為眾人都是良善之輩,想要擒拿謀害人命的兇手,並不知曉背後的來龍去脈,只是兀自苦苦哀求:「說到底,他做的都是因為我,他的那些罪,我會去向官府承擔的!」

  花無言素來有潔癖,連被凡俗之人碰觸一下也覺著渾身不自在,如今被傅秋娘抱住一隻腿,掙脫不得,心裡更是氣悶,若非礙於這麼多人在場,他一定會狠狠將其給一腳踹開。「你以為,你替塵空擔了罪責,伏了法,受了刑,就是幫了他麼?」瞪著那愧疚並著哀求的傅秋娘,他陰惻惻地嗤笑一聲,明明是語調輕柔的幾個字,卻卻偏偏衍生出足夠讓人畏懼三分的寒意:「你這不是在幫他,是在害他!」

  傅秋娘一時沒弄清花無言這嗤笑的意思有什麼實質內涵,扭過頭,把眾人打量了一圈,只覺迷惘不已。

  那一刻,就連青玄也明白了花無言話語中的所指。

  誠然,若只是求一個兇手,那麼,只需有人去伏罪畫押,爾後斬首示眾,自是可以抵了罪責,只不過,生死簿之上卻又白白賠上了一條無辜枉死的人命,這一筆賬,卻還是要記在始作俑者的頭上的。等到那人身死之時,魂魄入了幽冥九重獄,這些生前的罪孽,會在幽冥閻君處一一清算。

  更何況,這塵空不僅僅是謀害了他人性命,還用法器鎮了古蕙娘的魂魄,使得古蕙娘化作羅剎姬,吞噬了十幾個無辜壯男的血肉,這,又是一筆難以清算的罪孽。

  紅塵凡俗一場空,可偏偏,苦海生波,就這麼生生上演了一番又一番冤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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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終,青玄同千色一道,將那麒麟眼菩提子給送回了若泉山清風觀。

  鎮觀至寶回歸道觀,這自是可喜可賀之事,但源清道長聽說了塵空的事,臉上卻並沒有半分喜色,只是盯著那泛著棕黃色光澤的十八顆菩提子,老淚縱橫,泣涕淋淋。

  那時,青玄才知道,原來,這源清老道長乃是那塵空的生父,早年因著迷戀修仙而拋妻棄子,不告而別,到若泉山上入了道,誰料得,其妻帶著獨子四處尋找他的下落,卻是身染重病,竟在若泉山下斷了氣。不知是因緣註定,還是事有巧合,塵空被竟然清風觀收養,成了一個小道士。

  塵空這個小道士自小痛恨自己的生父,痛恨道門,痛恨修仙,當得知自己的師父竟然就是自己的生父時,又怎能就此接受事實真相?所以,他偷了清風觀的寶物,悄悄下了山,為的是讓自己的生父永無修成仙道的機會,之後,他所做的一切,也不過都是自然而然。

  那十八顆菩提子,正猶如祥瑞之眼,冷冷地一路凝望著他的孽與劫,情與殤。

  所謂,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一切因緣際會,俱是天意註定,人,不過是凡俗之中碌碌的棋子,世事,總會有它的輪迴玄機。

  塵空自以為為心上之人算盡了一切,卻沒有料到世事難測,事件的落幕並沒有如他預想的那樣發展下去。

  他因著謀害人命,自是到官府投案,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任憑發落。原本,只合著將他斬首示眾,便能了結一切,可正當此時,趙家卻有個通房丫頭來報官,只說那趙富貴曾在床幃間親口承認自己謀害了秀才齊子洳,還在染坊裡將其焚屍滅跡。

  這真相一捅出,可就不得了,雖然齊子洳傷風敗德,誘拐女學生與自己一同私奔在先,可事實上,他仍舊是朝廷授予了功名的秀才,是天子的門生,如今死的不明不白,又怎能不追查清楚?於是,一番周折審察,待得折騰完畢,趙家的萬貫家財並著布莊染坊,竟然全被那審案的糊塗官給沒收一空!

  斬首示眾之日,塵空身首異處,血濺刑場,而那傅秋娘因著一番愧疚,竟然神思恍惚,在洗衣之時不幸失足落水,遇溺身亡。所以,當千色師徒帶著源清道長來為塵空收斂屍身之時,目睹的就是這麼個令人唏噓不已的結局。

  不得不說,這麼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裡,經歷了這麼匪夷所思之事,青玄的心境早已不是兩個月之前那般模樣了。當時,他只一心逃離自以為是的侮辱,卻不知,這一路上經歷的連串事件,已是令他有了飛速的蛻變。

  一大早,他正在收拾行裝,打算與千色一同回東極鄢山,卻不料,那客棧的店小二有幾分納悶地來敲門,無奈地說是有個自稱故人的來求見,趕也趕不走。

  千色只是自顧自地抄著經,對於青玄的請示也不過是微微點了個頭。待得青玄下了樓,這才發現,那自稱故人趕也趕不走的,竟然是一身惡症,眾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傅雲川。

  不僅如此,那傅雲川還牽著一個孩子,儼然竟是那於青玄在夜哭林中便結下了緣分的癡兒。

  一大早便遇見如此「故人」,青玄說不清自己如今心裡氾濫的是什麼滋味,只好靜靜站在傅雲川的面前,一言不發。倒是那癡兒一見青玄便就黏上來,熱絡地抱著他的褲腿,口齒不清地咿咿呀呀,這才稍稍緩和了氣氛。

  「青玄,我知自己本該沒臉來求你,可還是厚著臉皮來了。」傅雲川披頭散髮,帶著幾分刻意地低垂著頭,不願讓人看到自己臉上的那些潰爛傷口和膿瘡。看著那抱著青玄褲腿的癡兒,他言語之中帶著走投無路的絕望:「秋娘如今去了,我也是時日無多,卻不知,你能否好心代我照管這個癡兒?」

  話雖如此說,可他心裡卻清楚得很,自己這託孤之舉,並不可行。只是,如今他若是不厚著臉皮來求人,那麼,這癡兒在他死後遲早會流落街頭成為乞兒,命運堪憂。青玄跟著的那個女人,甚為神秘,只聽說是個會抓鬼的女道士,卻不知真正的身份與來頭,雖然與青玄是師徒相稱,可聽這客棧的店小二閒磕牙,說那對師徒竟然毫不避諱,同室而居,只怕,青玄也多半是掛著徒弟名義的男寵了。雖感慨青玄沒能逃過玩物的命運,可傅雲川到底曾在歡場沉浮了許久,自然能看得出,那女人對青玄是很不錯的,若是青玄有心幫他,讓這癡兒日後也能有粥飯果腹,他也就瞑目了。

  說實話,青玄也覺得自己與這癡兒一見如故,卻未曾料想到他竟是傅雲川的兒子。若說託孤照管,他自己是做不了主的,畢竟,鄢山位處東極,乃是仙境,他不過一介凡人,也是沾了師父的恩澤,才能進得去,而今,他又哪敢隨意應承他人的央求?

  見青玄不說話,傅雲川以為他是以沈默作婉拒,一時之間無計可施,竟是急得險些要跪下哀求了。

  青玄急急地扶住傅雲川,也不去在意那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髒病,臉上顯出了一些為難之色。「這事,我需得要先請示我師父。」低垂著頭,看著那癡兒一派天真的笑顏,青玄訥訥地應了一聲,心裡卻已是在思索該要如何說服師父了。

  「無需請示誰,想做什麼,便就隨心所欲。」

  正當他冥思苦想之時,身後卻突然傳來千色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冷凝。青玄轉過身去,卻見店小二抱著他早前收拾好的幾匹布,跟在千色的後頭。而千色神色平靜,與傅雲川擦肩而過之時漫不經心地開口,不像是解釋倒像是嘲諷,輾轉的眉眼,讓人捉摸不透,聲音卻帶著一絲令人悚然的涼意,腳已經自顧自地往客棧外邁去,留下淡淡的一句提醒:「青玄,該走了。」

  傅雲川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而青玄卻已是滿臉笑意地接過店小二手中的東西,牽著癡兒便追著千色的腳步而去。

  沒有骨肉分離的依依不捨,也沒有父子訣別的泣涕漣漣,當傅雲川愣愣地攤開右手,發覺自己已經一無所有之時,這才忙不迭地追到客棧門外。

  微紅的晨曦之中,他只看到一抹如血的嫣麗並著一抹淡淡的灰色,那般格格不入,卻也那般協調。

  ******************************************************

  東極鄢山之上種滿了梧桐,高而疏朗的樹幹,泛紅的樹葉在秋風中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和著飄渺悠揚的琴聲,竟然引來了鳳與凰在樹間的追逐與鳴叫。

  好一幕鳳求凰的旖旎!

  空藍坐在梧桐樹上,微笑著提起酒罈子,大口大口的暢飲美酒,不想,他豪爽暢飲的舉動卻使得那芳香沁人心脾的酒液無心灑落,滴在了樹下撫琴的木斐身上。

  「師兄,你都快把這鄢山之上酒給喝盡了。」木斐素來一副溫良如玉的瀟灑模樣,即便是被人擾了興致,也僅僅是皺了皺眉頭,依舊低頭撫琴,十指如飛,弦韻不斷,嘴裡不著痕跡地帶著點不滿與告誡:「一旦師姐覺察,這事可不好交代呵。」

  「嘿嘿,我把酒喝光了,自然會在罈子裡兌上清水。」在樹上牛飲的空藍渾不在意地呵呵一笑,常年泡在酒香中的兩隻眼雖然朦朧帶著醉意,可腦子卻轉得比誰都快。好吧,他承認自己是有陰謀的,當初,他曾經帶著青玄去偷酒喝,為的就是一旦東窗事發,能在第一時間把青玄這小崽子給推出來抵罪。「日後師妹追究起來,也不會知道是我,只道是青玄給偷喝的,她即便再怎麼生氣,也絕不會隨意拿青玄出氣的!」

  「那倒也對。」木斐應了一聲,表示贊同。

  不知怎麼就把話題給扯到了青玄的身上,空藍又灌了一口酒,開始笑得有些不懷好意了:「師弟,你說,這趟出去,青玄那小崽子會不會被師妹一怒之下給吃了?」他刻意強調著「吃」字,笑得很是詭譎,弦外之音甚濃。

  「這事?」木斐正在撫琴的手不覺頓了頓,爾後隨即又撫開了去,餘韻未落,閒適依舊,只搖著頭似笑非笑:「難說呀難說!當初你慫恿我們一起在青玄跟前胡言亂語,不就是想要這個結果麼?」

  「嘿,這都被你看出來了。」空藍從梧桐樹上一躍而下,在滿是枯葉的地上盤腿就坐,染上了酒意的臉頰帶著一點興奮地緋紅,應景似的拍了拍酒罈子:「我只是在想,再過五年,便是師尊出關之日,師妹若帶著青玄上西崑侖玉虛宮,風錦那小子得知師妹有了個淵源頗深的相好,根本沒把他放在心上,臉色不知會難看到何種程度……」

  好吧,他還要承認,那些在六界之中鬧得沸沸揚揚的亂七八糟流言多半也是他一手宣揚出去的。他知道千色素來我行我素,絕不會在意,可是,遠在玉虛宮的風錦,可能心裡就沒那麼舒坦了。

  男人畢竟都是自私的,即便是喜歡自己而自己不喜歡的女人,也是決不願見她移情別戀的。

  之所以這麼做,除了希望千色能忘記風錦,同時也是不願風錦那道貌岸然的傢伙過得太過舒爽。

  再怎麼說,他與白蘞的同門情誼堪比手足之情,在情在理,也是該幫著出一口惡氣的。

  正當他眉飛色舞道人長短,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之時,只聽得身後傳來了漠然的言語,冷漠的言語中透著不耐與不悅。

  「空藍師兄已不是第一次上鄢山,也該知道我的破規矩,誰在我跟前提那人的名字,便要立刻要滾下山去。如今,你是要自己滾,還是要抱著那酒罈子一起滾?」

  琴音戛然而止,木斐噤聲不語,空藍則是打了個冷戰,倏地一聲從地上彈起來,扭過頭去。

  「師妹?!」...<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5-25 03:43 AM

第十九章   胭脂墨

  看著面色不善雙目滿是陰霾的千色,空藍硬是在臉上擠出乾巴巴的笑容,不知自己此刻是該將手裡的酒罈子藏在身後,還是乾脆扔得遠遠地,以證明自己和那些憑空消失的美酒毫無關係。可是,當他無意之間瞥見一旁的青玄時,頓時連那乾巴巴的笑容也僵了,眼珠子險些從眼眶裡凸出來!

  青玄的右手怎麼牽著個大胖小子?瞧那小子,一身短衣短褂,蓮藕節似的手臂粉嘟嘟的,臉上掛著傻呵呵的笑,當然,如果那口水不至於懸著塗滿了整個下巴,空藍恐怕真的會忍不住上前去在那嘟著肉的臉上狠狠捏兩下。

  這,師妹的動作也太快了吧?

  這麼快就吃乾抹淨,連孩子都生出來了?!

  「青玄,師妹,你們——」這下子,不用藏或者扔,他不過一個閃神,指著那神色泰然毫不避諱地師徒倆,手指合著音調一起忍不住抖了抖,另一隻手拎著的酒罈子就已是落了地。幸好地上鋪著經年累月的乾枯梧桐葉,那酒罈子落地時,也只發出了很輕微的聲響,不至於摔碎。

  看空藍那震驚至極的表情並著囁囁嚅嚅的語調,千色又怎麼會不知道他的腦子裡在想什麼?冷冷地哼了一聲,她不緊不慢的拂了拂衣袖,斂下眼睫,表情冷得如同臘月裡的霜凍,只從唇縫裡擠出四個字:「青玄,送客!」

  爾後,意味深長地睨了睨呆若木雞的空藍和木斐,好整以暇地挑了挑眉,她轉身便走,即便是雙腳踩在乾枯的梧桐葉上,卻也能不發出任何的聲響,不過瞬間,便已是消失在了梧桐樹林的那頭。

  方才,青玄清清楚楚聽見了千色毫不留情面的言語,知道千色定然是氣極,可如今看著仍舊在發呆的空藍和木斐,他也不好意思太過直接地攆人。「師叔,師伯,我想,我師父大概暫時不想在鄢山上看見你們。」他說得很含蓄,言辭沉穩,已經沒了以往一貫的謹慎與膽怯:「先等她老人家消消氣吧。」

  覺察到那兩人的視線一直停在他牽著的孩子身上,目光中還帶著探究和疑惑,青玄垂下頭,不明所以地看了看那傅雲川交託給他的癡兒。說到底,他自己也不過是個剛長醒的大孩子,即便是有著非同尋常的經歷,此刻也定然料不到這兩個道貌岸然的老油條在想些什麼污七八糟的!至於這個癡兒叫什麼名字,似乎從沒有人提起過,若是細細想來,似乎是不能姓趙的,姓傅也不太合適,為著好記,他索性便就給取了個小名兒叫「肉肉。」

  「青玄,這個孩子——」空藍終於忍不住了,指著肉肉,手指還在兀自抖個不停:「他是哪裡來的?」

  雖然肉肉能跑能跳,看起來絕不是個剛出生的嬰孩,可是,仙境之中,怪事素來是層出不窮,無奇不有的。想當年,太乙救苦天尊的弟子三壇海會大神,便是孕期三年,丑時而降,一出生就會跑會跳會叫爹娘,所以,在空藍和木斐的認知中,千色本是妖身修行得道,即便是一夕有孕,第二天就產下這麼個大胖小子,那也是絕對有可能的!

  「這是故人之子,托我代為照顧。」青玄琢磨著若是一說開去,師伯師叔定然又會追問個不停,便就含含糊糊地應了一句,爾後,他眨眨眼,滿臉疑惑:「怎麼了?」

  「還好還好!」空藍吁了一口氣,木斐也像是放下心來一般撫了撫胸口,兩人對望了一眼,湊到一起嘀嘀咕咕,說些亂七八糟的——

  「我就說嘛,怎麼可能這麼快連孩子都有了……」

  「我看呀,說不定壓根就還沒出那事……」

  「青玄到底還是個凡人,這麼嫩的一塊肉,嘖嘖……」

  「師妹該不會是於心不忍,下不了口吧……」

  真說得上是屎殼郎遇上拉稀客,他們倆壓低了聲音交流著心得體會,還時不時心領神會地擠眉弄眼。

  因著他倆聲音極小,有意避諱,青玄自然是聽不太清的,不過,對於某些敏感的辭彙,他多少還是有些覺察的,只不過,此時此刻,趁著這機會,他更急於知道的是與千色有關的那個人。

  「師伯,師叔,風錦是個什麼樣的人?」確定師父不在附近,所以,他也不用擔心犯了師父的忌諱,只管湊上前去,詢問兩個定然知道內情的老傢伙。

  像是被那個名字給驚了一驚,空藍和木斐立刻噤了聲,結束那亂七八糟的胡猜亂侃,不由得喉頭一緊,心坎驀地一震,雙眼死死盯著青玄,思緒仿似被一下子給炸得沒了準星。

  「青玄,你是怎麼知道風錦的?」好半晌之後,他倆再次對望一眼,互相遞了個眼色,木斐這才捨琴而起,儘量放緩音調,有意掩藏方才的驚詫,讓自己看起來和平素一般悠閒瀟灑。

  可以篤定的是,千色對風錦這個名字似乎已經到了深惡痛絕的地步,依著她那冷傲的性子,絕不可能向青玄提起這個人。而青玄與風錦之間的糾葛,他們當年也多少從白蘞那裡知道了一些,所以,他更懷疑的是,青玄既然提起了風錦,那麼,對十世之前的一切,又瞭解多少?

  青玄並不是個傻子,又怎麼會看不出空藍和木斐此刻想要刻意隱瞞?

  只不過,剛剛上山之時,他便就與師父一起遠遠聽到酒癡在高聲說什麼「風錦」、「相好」,還有什麼「臉色難看」之類的,他也多半猜得到,師叔師伯也是不怎麼待見這人的。只是,若真如小師叔說得那樣,那風錦為了神霄派掌教一職負了師父,那麼,如今又怎麼會在意師父呢?

  他不信那心狠手辣之人也懂得何為愧疚。

  只是,若那風錦真的對師父還有情,那又該如何是好?

  都說女子的心最是柔軟,雖然師父外表矜傲冷漠,可是,他卻知道,師父的心也一樣的柔軟。

  即便是說他心胸狹窄,記掛著十世之前的仇恨也好,他是絕不願意師父與那負心人重修舊好的!

  「白蘞小師叔告訴我的。」一想到那未曾謀面的風錦,青玄突然沒由來地冷了臉,只覺得心湖之中像是突地被投入了一塊沉石,並不見得有怎樣驚人的響聲,卻也仍舊有無法忽略的影響。

  木斐和空藍再次對望一眼,爾後,空藍拾掇起那空空如也的酒罈子,故意敲了敲。

  「你想見風錦?」頓了頓,他拖長了尾音,轉過頭似笑非笑地瞥了青玄一眼,這才扔出至關重要的下半句:「五年之後,長生師尊出關,你師父會上西崑侖玉虛宮。你若有能耐讓她帶你一同去,你自然就能知道風錦是什麼樣的人了。」

  *******************************************************

  因著千色下了逐客令,木斐和空藍即便是臉皮再怎麼厚實,也是決計不敢去招惹千色的。青玄再三承諾會替他倆說好話求情,他們才悻悻地離去。走前,空藍還不忘討了地窖裡所剩無幾的一罈女兒紅去解饞。

  據說,那些女兒紅是當初千色與風錦一同釀的,只因人間嫁女有宴客女兒紅的習俗。風錦乃是修仙得道的凡人,自然也就將這些凡俗的事宜當做打發時間的閒話給說了出來,而千色卻是早已對風錦芳心暗許,自然將這記得牢牢的。爾後,當他們互訴了衷情,風錦便親自釀了這些酒,而千色尋了天蠶絲紡作紅錦,兩人一同將酒入了甕,封了蠟,包上了紅錦。

  當時,長生大帝座下的幾個弟子,除了對千色有意的白蘞表面強作無謂,眾人也都沒料到會有什麼意外,還嘻嘻哈哈擠作一團,只笑言待得兩人水到渠成終成神仙眷侶,定要將這些酒罈子搬上崑崙山巔去,喝個痛快,以示慶賀。

  只可惜,最終眷侶還未攜手連理,便已是分道揚鑣,蕭郎成了陌路人,只留下那傷情的女子一個人穿著待嫁的紅衣,守著那些無人共用的女兒紅。

  地窖裡的那些酒,青玄早先並不知其來歷,也夥同空藍一起偷嘗過的,的確滋味不俗。可如今,當知道那些酒還有這麼個來歷,他便不樂意了,恨不得空藍拿去早早消耗盡,眼不見心不煩。

  當晚,安置好了肉肉,他本已是回房睡下了,可卻翻來覆去許久睡不著。想了想,他穿妥衣裳起身,去了千色的寢房。

  果不其然,千色還在抄經!

  這一點,青玄是頗為奇怪的,之前他與師父同室而居,竟然從沒見過師父小睡片刻,就連閉目養神也沒有,只是不斷地抄撰著經卷,竟像是永不知疲倦一般!

  「師父。」他低低地喚了一聲,為了掩飾自己此刻心底的不自在,便故意走到桌案前,畢恭畢敬地垂首,去無意中發現,千色今日抄經所用的竟不是墨,而是殷紅色的東西,細細一看,竟然是和了水的胭脂!

  那和著水的胭脂墨,在那雪白的絹宣上,像是篆刻一道又一道的傷口,竟讓青玄隱隱覺得疼痛。似乎到了這一刻,他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在他的記憶中,師父從未打扮過,就連簪在髮間的,也是最最樸素的木釵。

  不知為什麼,看著千色身上的紅衣,看著這殷紅的胭脂,再想起那地窖裡的女兒紅,青玄覺得心裡堵得難受。他知道,師父不是不想脫下這一身紅衣,只是心裡還沒有忘記那個人,她也不是不知道地窖裡的女兒紅已經被偷喝得所剩無幾了,只是,再也沒有那宴請他人的理由,那些酒是否也如同心間流不出的眼淚,只能隨著時間慢慢消失?

  他看著千色,越發覺得自己像是感同身受,能夠體會到師父當日遭了辜負,是怎生的傷心和失望,可現下裡,他卻不知該要如何安撫,只好無話找話說:「師父肯讓肉肉一起入東極,青玄不知該要如何感激才好……要不然,師父也收他為徒吧……」

  「拜師收徒需要機緣,他與為師無緣,為師不能收他。」千色並沒有覺察到青玄的神色,手中的狼毫微微頓了一頓,卻並沒有抬頭,只是平靜地打斷他的自說自話。雖然她說話素來就冷言冷語,可是,對著青玄,她卻顯出了一些與眾不同的耐性:「那癡兒在這鄢山之上,能住多久就住多久吧,說到底,他有屬於他的命數,總有一日,他會離開的。」

  千色這麼一說,原本並沒有多想,可聽在青玄耳中,卻獨獨有了些特別的意味。

  既然拜師收徒乃是機緣,那麼,是不是說明,他在師父眼中是不同的?

  思及至此,他終於鼓起勇氣,問出了自己一直想問的問題。

  「師父,你還在唸著那人麼?」

  千色沒有料到他會有如此一問,頓時有幾分愕然地抬起頭來,明知他說得是風錦,可還是出於本能地反問道:「唸著哪個人?」

  「不就是——」青玄咬了咬牙,也顧不上師父之前曾下過「誰提這個名字,誰便就滾下鄢山」的禁令,終於將那說不得的名字給脫口而出:「不就是風錦麼!」



第二十章 夢春情

  聽到青玄提起那個自以為已經淡忘的名字,千色原本就帶著幾分愕然的臉色已經迅速染上黯沉的陰霾,就連那雙素來傲氣淩人的眼眸也變得黝暗深沉,那深深蹙起的眉,帶著暴風雨前的平靜。

  「青玄,你該知道——」她擱下手裡的狼毫,緩緩拖長了尾音,帶著些微慍怒,一字一字道出自己情緒的底限:「誰在我面前提起這個名字,誰就得馬上滾下鄢山去!」

  青玄也明白,自己不該這麼貿貿然地去觸碰師父心底不願提及的陰暗,只是,此時此刻,看到師父慍怒的臉龐,他的心底突然萌生了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帶著些微的酸澀,夾雜著辛辣,對風錦這個人越發的嫉妒。

  「青玄知道自己不該提!」他咬咬牙,突然噗通一聲跪倒在千色面前,大約是知道今日難逃懲罰,索性就豁出去了,倔強的仰起頭盯著千色,滿嘴不依不饒,將自己心底的話全數傾瀉而出:「可是,師父不許別人提起這個名字,並不代表師父自己已經忘記了這個名字。師父曾告誡過青玄,纏繞在心間的魔障,只可直面,不可逃避,可師父如今,不是也在逃避麼?」

  沒有想到青玄竟會有這麼一番理直氣壯的言語,一時之間,千色竟然不知該要如何反駁。

  是呵,就如青玄所說,她一直都在逃避,這麼多年避居鄢山,不曾回過玉虛宮,怕的不正是與他再次面對麼?她不許別人提起他的名字,可是,那個名字卻早同往日那些歲月一起,深深篆刻在記憶中,無法抹殺,時時銘記,她的言行,不正是那可笑的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麼?

  若細細說來,她也不知自己在怕什麼,畢竟,她自認沒有什麼對不起他之處,即便是再次面對,也是可以無畏地挺胸抬頭。只不過,她心底清清楚楚,風錦,的的確確是她心底久久無法跨越的魔障……

  儘管心裡忐忐忑忑,七上八下,可青玄硬著頭皮,直挺挺地跪在那裡,眼睛雖然盯著千色,可是視線卻被那跳躍的燭火刺激得一片空白,完全看不清她此時的表情。

  沈默了許久許久,終於,千色語焉不詳地嘆了一口氣,伸手過來扶住他的手臂。「罷了!」她苦笑一聲,只覺得胸口被一種柔軟的東西堵住了,像是團團絲線淩亂地交錯著,眼中便就浮起一絲難以解讀的複雜恍惚。

  青玄的心因著千色的言行和舉動瞬間便興奮的攢動起來!

  本以為會受點什麼懲罰,最不濟也定會被罰背罰抄什麼的,可師父竟然沒有動怒,思及早前師父在花無言面前承認他是自己的「命根子」,青玄突然有些說不出的得意,像是突然間得了些珍貴的東西,以至於一躍而起之時不察,因著膝蓋跪得僵硬生疼,不聽使喚,整個身子不自覺地往前傾倒,竟然只能眼睜睜地往千色身上撞過去!

  也幸好千色步履沉穩,即時將他抱了個滿懷,兩人才不至於跌成一團。

  那一瞬,青玄的臉撞到了千色的前襟,瞬間,像是有一股極淡的幽香,無孔不入地從他的鼻息一路侵入到了心底,在五臟六腑之間縈繞不停。那一刻,他像是初次與酒癡師伯一起偷酒喝那般,臉微微地紅了,可神智卻都在那幽香中昏昏沉沉地陶醉了,就連魂魄也似乎莫名有些醺醺然。

  千色扶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只以為他的臉紅是因為羞澀,也沒有去在意。「你師叔師伯又在你面前說了些什麼?」轉過身,她平靜地繼續提筆抄經,好一會兒之後,才淡淡問了一句,似乎是已經篤定,青玄今日的反常是因著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傢伙在慫恿。

  「其實,他們沒說什麼要緊的。」青玄低著頭,臉微微發熱,還沒有從那突如其來的陶醉中完全清醒過來,只是本能地帶著點說情的意味,替那被攆走的空藍和木斐說情:「不過,他們和青玄一樣,不想見到師父時時悶悶不樂。」

  聽著這樣的言語,也知道青玄單純的性子,多少帶著些袒護說情的意味,千色不免有些失笑,並不點穿自己那些師兄師弟實質的不懷好意,只是斜斜地瞥了他一眼:「你幾時見為師悶悶不樂了?」

  「難道不是麼?」青玄這才抬起頭來,那微微發熱的臉已經慢慢地冷卻了下來,像是在辯駁,心裡還是暗暗含著對風錦的不滿,不樂意自己被忽視:「師父每次悶悶不樂之時,即便是與青玄說話,也不怎麼抬頭,正眼也不看一下。」

  這話語中的嗔怪意味太明顯了,這下子,千色才發現,自己這個徒弟在言語上,似乎映照出了心思上的某些什麼不對勁,可細細看來,他挺胸抬頭,卻又似乎沒什麼不對勁:便只好一語帶過,一笑了之:「為師在抄經,如何能一心二用?」

  見千色拿抄經做理由,青玄便更不滿了。尤其前段日子,他日日與師父同室而居,師父即便是抄經,也往往會時不時地看看他,可今日,師父只一心看著那絹宣,連看也不看他,著實可疑。

  「師父別用抄經來做藉口,他無情負心,師父難道就不恨他麼?」他拍了拍還有些微微疼痛的膝蓋,從椅子上起來,站在一旁,有些不滿地瞪著那些字跡殷紅的經文,彷彿在他眼中,那些工整的字跡,便就幻化出了風錦的模樣。

  那一瞬,千色的眼眸中似乎閃過了一抹恍惚,如同一枚鋼針,刺得她的心微微痛楚了一下,就連胸臆中也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慢慢彙聚,最終彙聚成了難以言喻的脆弱。「為師又怎會沒恨過?」幽幽應了一聲,她一個閃神,不由又想起了一些往事,心中有些隱痛,後來,不知怎麼的,轉而又想起青玄方才將不滿溢於言表的舉動。他雖然是自己的弟子,可也應該得到尊重,她便就轉身定定地看著他:「可如今,恨與不恨,似乎都已是無關緊要,他,不過是為師註定要歷經的劫。至於男女情事——青玄,你還小,有的事,你不會明白,待得他日,你遇到了命中情劫的女子,你自會懂的。」

  這樣的言語,本事想提醒他莫要在意空藍木斐等人不懷好意的慫恿,可聽在青玄眼中,卻獨獨有了些曖昧不清的意味。想起方才撞在師父身上聞到的幽香,他的臉又紅了,不由嚥了嚥唾沫,一時不知該要說什麼,可心裡卻已是溢出了些淡淡的甜滋味,湊過去沒話找話:「師父到底是欠了誰的債,要這麼不眠不休地抄經贖罪?」

  「為師不是還欠你一條命麼?」見他蹭了過來,千色搖了搖頭,感慨到底是個小孩子,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自己方才太多心了,便應道:「你該知道,十世之前,你畢竟是死在為師的劍下,為師後來雖請了太乙救苦天尊為你改命斷劫,可那殺生的罪孽卻還在,若是不抄經贖罪,即便為師是上仙,飛昇之時,若過不了雷刑天劫,也一樣會被打回原形的。」

  這話說得一點不虛。

  在青玄自己看來,十世之前無疑是自己犯了情癡症,以至於連累了千色,即便當時是死在她劍下,那也是咎由自取。可是,千色當時犯了殺戒,這也是事實,並不會因著當事之人的不予追究,或者是後世的施恩,便就可以抵消的。

  青玄愣了愣,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那嗔怪的情緒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心底升騰起來的更多是自責與內疚。想要說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只好訥訥地靠近桌案:「師父,青玄來替你研墨。」正打算要研墨,這才驚覺千色今天用以抄經的並不是平日裡的墨硯,只瞅著那殷紅似血的胭脂墨,好半日抬不起頭來,滿臉沮喪。

  察覺到他的情緒低落,千色也琢磨著這小子時時內疚不已,這於仕途相處並不是什麼好事,便就轉移話題,查問起了他的課業情況:「這些天裡,你的御劍之術修習得如何了?」

  正想回答沒什麼大問題,可話還沒出口,青玄就突然意識到,師父親自教授課業,這於他是個再次拉近距離的好機會,便就立刻急急地改口:「還有一些地方不是很明白。」察覺自己這樣的小心思有些大逆不道,可是,心裡不樂意師父時時唸著風錦,他眨了眨眼,便算是為自己的言行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也就沒什麼過重的內疚感了。

  聽說他在課業上有疑惑,千色停了抄經的動作,語調不由微微嚴厲起來:「既然沒想明白,為何還藏著掖著,不早些說明?」頓了頓,她若有所思地放下狼毫,覺得自己既然收他為徒,便也該多花些心思教他,不能再這麼隨心所欲了,而青玄固然天資聰穎,可更多是在靠著自身摸索,效仿得多,悟道得少,成效甚微,便暗暗定下了心思:「明日起早些,有什麼不明白只管說,為師親自教你。」

  無疑是得了預想中承諾,眼見著小心思得逞了,青玄頓時樂了。「師父,青玄會好好悟道修仙,絕不丟您的臉!」他笑嘻嘻地應了一聲,彷彿之前的沮喪與陰霾瞬間便通通一掃而空,滿心只有非比尋常的雀躍。

  「嗯。」見他一下子就這麼高興,千色越發覺得他的心性還是個小孩子。可是,小孩子的快樂雖然簡單,卻很容易感染他人,就連她自己也沒有發覺,自己在回應的時候,臉上已是蒙了層淡淡的笑意。

  見千色微微地笑,青玄心裡更覺得甜,急急地像是要保證什麼一般,脫口而出:「師父,待得青玄修成仙身,就在這鄢山上陪著您,給您研一輩子的墨!」

  像是被那「一輩子」三個字給刺了一下,千色臉上的笑意微微斂了斂,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眸子被睫毛陰影所遮掩,格外的深幽黝暗,隱藏著無盡的波瀾:「青玄,莫要這麼輕易就許諾一輩子,你有你的命數,時候到了,你也會走的。」

  就如同他,不是也曾經許諾過一輩子麼,可一轉眼,那些承諾便就灰飛煙滅,到頭來,認真的,不過是她一個人罷了。

  一輩子,太長,即便是許諾,誰又能真的做到?

  「不會,青玄不會走!」那廂,青玄並不知她的所思所想,只是仰頭看著她,神色頗為認真,一字一句均試圖雕篆出一言九鼎的慎重:「青玄不會離開師父,定會一輩子同師父在一起!」

  略略恍惚了一下,千色應了一聲,彷彿是看見曾經的他。

  那時的風錦,也是這般認真,一字一字說得慎重,見她蹙起眉不搭腔,也曾追問她是否不相信。那時,少女芳心,初次懷春,即便是心下甜蜜,也會要麼故作矜傲,要麼羞澀地跑走,怎比得上如今的五味雜陳,心如止水?

  可若真的是心如止水,為何聽到「一輩子」這三個字時,心裡還是會隱隱地痛?

  罷了,罷了,那是魔障!

  反覆這樣告訴自己,千色並沒有將青玄的話放在心上。

  *******************************************************

  千色慢慢地抄撰著經卷,青玄便就在一旁,將那胭脂溶進水裡,用竹籤子輕輕地慢慢攪勻。師徒倆偶爾有一句沒一句地問答著,氣氛甚是溫馨和諧。

  也不知過了多久,青玄漸漸開始撐不住了,眼皮子不斷地打著架。千色微微蹙了下眉,知道他白日裡背著肉肉一路入東極,上鄢山,很有些疲累,能堅持到現在已屬不易,便思索著之前那「早起」的要求是否不太合宜。

  「青玄,回房去睡。」她輕輕拍了拍他的頭,卻見他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很自覺地直接走到她的床榻前,爬上去便躺下睡了。

  這小子,想必是習慣成自然,糊塗了!

  她不禁失笑,卻並沒有再開口喚他,只怕擾了他的睡意。早前,她與他同室而居,是擔心青玄單純,只恐那心思歹毒的花無言無孔不入,如今,他還睡在她房裡,似乎也的確有些不合適。

  罷了,反正她若真是累了,坐下入定一番也就足夠了,他既然習慣睡在她房裡,那就任他睡吧。

  搖了搖頭,千色繼續抄經,可床榻之上,熟睡的青玄卻做起不可思議的夢來!

  迷迷糊糊的,他的眼前似乎朦朧地飄過著很多東西,那些東西各具形態,顯得五彩斑斕,旋轉著四下飛舞,很快地便在呼嘯的風中飄逝得不見一絲蹤跡,只餘下層層疊疊的薄紗。薄紗後面,隱隱約約傳來了什麼聲音,忽高忽低,忽遠忽近。

  他撩起薄紗,一步一步緩緩走近,卻見到那薄紗後頭如蛇一般交纏的人影,一片令人臉紅的綺麗與旖旎。明知不該偷偷窺伺,可他就是掩不住好奇的心思。藉著那些薄紗掩藏,他細細辨認,發現那男人是雲川公子,而那女子是皇室有名的孀居寡婦,時時來與公子一度春宵,打賞方面甚是大方。相較於其他客人的輕佻與猥瑣,這個女人對公子算得上是尊重,據說還曾經有過要為公子贖身的意思,卻不知最後為何不了了之。

  他不是沒見過這樣的場面。身為小廝,以往,還曾有過客人與公子歡好,他不得不在一旁不斷斟酒的情況。可不知為什麼,如今看到這麼一幕,他覺得特別口乾舌燥,渾身的氣血莫名的如潮翻湧,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那股熱力,宛如烈火,在他的腰腹間聚集,轉化成某種饑渴,只想走近些,看得清楚明白。

  可待得他走近了,那交纏的男女,卻赫然變了模樣!

  那女子,竟然變成了師父,而那男子,儼然是自己!

  兩相交纏,喘息,吟哦,就連空氣中也燒灼著一分炙熱,他只覺得那股幽幽的香味在鼻端不斷縈繞著,逗弄著,須臾,所有的魂魄都像是已被牢牢攝入,無法掙脫,而自己不知幾時,已不再旁觀,而是真真實實地投身其中,實實在在的觸覺,交纏,翻騰,繾捲,恨不得交付所有……

  打了個冷戰,青玄突然從夢中驚醒了,一睜眼,便見著在床邊看著他傻笑的肉肉,一時不明所以,還沒從夢境中回過神來。

  「咯咯……懶……」肉肉伸手來硬是拖走他裹在身上的被子,卻是無意中發現了什麼,拖著涎水傻笑個不停,一邊笑一邊口齒不清地喊著:「咯咯……尿床……咯……」

  這一刻,青玄才發現,不止床榻上有一團濡濕的痕跡,就連自己的褲子上也沾上了怪異的東西,黏黏的,滑滑的,很是奇怪的氣味。

  再憶起夢境中的一切,他霎時明白了過來,刷地一下就臉紅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5-25 02:01 PM

第二十一章   梨木簪

  行歌不計流年,鄢山明月水中天,彈指一揮間,五年時光若水一般悄悄流逝。

  樹林間,新洗的鋪籠罩背晾在竹竿上,迎著風獵獵地晃動,一旁的梧桐樹上,那個胖嘟嘟的小男孩正盤腿而坐,津津有味地啃著一個地瓜。遠遠的,他明明看到有兩個熟人來了,卻是視而不見,只管大口大口地連皮一起啃著手裡的地瓜。

  空藍與木斐這倆孟不離焦焦不離孟的好兄弟彼此對望一眼,看著這些晾著的被子毯子,知道定然又是青玄洗的,便不懷好意地笑著,慢慢踱了過去。

  自從被千色一句「送客」攆走之後,他倆每一次上山,都不得不這麼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總要觀望好半日,生怕被千色抓個正著。

  說來,全都是因為青玄那小子。

  五年之前,他不知從哪裡來的興致,竟然心血來潮,也像模像樣地學著釀起酒來。空藍身為酒癡,自是極貪那杯中之物的,自然而然成了他釀酒技巧的評判。只不過,空藍原本是打算誆著青玄,把地窖裡的那些陳年女兒紅喝完,便就拍拍屁股溜之大吉。可誰知,青玄這小子釀酒極有天賦,釀出的酒客不比九重天上的瓊漿玉液差,就這麼一來二去的,空藍身上的饞蟲常常被勾得心癢難耐,貓爪子一般撓人,真是不來也不成!

  只不過,青玄那小子自從出了一趟東極,似乎已是越來越精明,越發地不容易敷衍了。以往,只需馬馬虎虎教他個一招半式的皮毛,他也會傻呵呵地樂上半日,可是,如今的他不僅是道術方面得了千色的真傳,就連性子也越發地深沉起來,說話做事極會察言觀色,舌頭上簡直能燦出盛放的花,三言兩語地一灌迷魂湯,不知不覺就騙得師伯師叔們將那看家本事傾囊相授。

  「肉小子,你哥哥呢?」仰起頭,空藍朝著那大口啃地瓜的小男孩輕輕喊了一聲,帶著點戲謔的詢問。嘿,瞧那傻小子,連啃個地瓜也像是吃什麼山珍海味一般認真,再瞧瞧那滿臉嘟起的肉,活脫脫就是青玄養的小豬崽!

  肉肉垂下眼瞼瞥了瞥空藍,塞滿地瓜的小嘴雖然還略有些口齒不清,可卻還是能聽見兩個極其重要的字眼——

  「……睡了……」

  聽到這個答案,空藍愣了一下,有點不明就裡地自言自語:「這麼大白天的,怎麼就睡了?」又看了看那些晾在樹林裡的被單之類的物什,他嘖嘖嘆息。

  青玄這小子,究竟是有潔癖還是怎麼的,隔三岔五便就來一次大清洗,好像已經把拆洗被單當成一種樂趣了!難不成,他是洗完這些東西感到疲乏,所以就睡了?可是,照著這拆洗鋪被的數量來看,只怕,這鄢山上所有能洗的,都被他洗了吧?那麼,他還有何處可以睡呢?

  哎,真是有什麼樣的性子乖僻的師父,就有什麼樣性格怪癖的徒兒!

  「那你師父呢?」木斐抱著琴,仰起頭繼續詢問著。雖然他已經明顯地感覺到樹上悉悉索索地掉下了些似乎是地瓜渣子的東西,卻也只是不動聲色地挪開一點,保持著一慣的悠閒。

  其實千色的確不曾收肉肉入門,只不過那傻小子見著青玄每每稱千色為「師父」,也就順理成章地跟著青玄喚上了口。此時此刻,那傻肉肉因為滿嘴食物而導致的口齒不清,依舊是那極有重點的詞語再一次脫口而出:「……睡了……」

  「嗯?你師父也睡了?」木斐和空藍像是逮到了什麼把柄一般,鬼頭鬼腦地對望一眼,都從彼此的眼眸中發現了點不懷好意的興奮光芒:「莫不是——」

  「肉小子,你哥哥和師父是一起睡的麼?」篤信打鐵要趁熱的原則,空藍知道肉肉是個癡兒,往往總是問什麼答什麼,不懂得掩飾,也不會撒謊,便就大著膽子一邊猜測,一邊求證。

  誰知,肉肉瞥了他一眼,似乎對他的問題很有些不能理解。偏著頭想了一會兒,他用衣袖橫著抹了抹鼻涕,根本就不知道這兩個披著傢伙有意識的詢問是何種詭譎的居心,只管心無城府地答道:「……哥哥和師父……一直都是一起睡的……」

  「啊?!」

  這下子,那兩個披著師伯師叔皮的壞東西仿似實實在在抓到了什麼把柄,臉上頓時笑得像即將綻出幾朵花一般!

  「肉小子,你說的這個一起,是什麼一起?」空藍有些不放心地繼續追問著,似乎是恨不得再打聽出一些什麼關於「一起睡」的細節來。其實,他本想問,究竟是時間上的一起,還是空間上的一起?可是,知道肉肉不懂這些高深的東西,為了更加具體更加形象的,他索性就作勢將兩隻手指並在一起,彷彿那就是兩個依偎在一起春宵一刻的男女主角,還故意模仿似的發出啾啾的聲音,末了,還猥瑣地笑笑:「肉小子,是不是這樣?」

  那時刻,肉肉還沒來得及回答,一旁倒是傳出了另一個聲音。

  「你們究竟想要打聽什麼?」極慢極緩卻也極冷厲的調子,言辭像是一個一個從唇縫中擠出的冰珠子,硬邦邦冷冰冰的,明明無形卻彷彿能擲地有聲,隱隱帶著不悅。

  「師妹?!」

  空藍和木斐被這聲音給嚇得打了個冷戰,不約而同地扭過頭去,正好見到雙眼微眯的千色,從她那冷漠的神情上感受不到半分屬於常人的情緒溫度,一雙冰寒的眼睛充滿了凜冽,立刻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打算先搶佔逃匿的有利位置!

  其實,也並非他們倆學藝不精,時時需要忌諱千色。說到底,千色是長生大帝門下唯一的女徒,彼時剛入師門,長生大帝便頭疼自己門下的眾多男徒不易管教,便就想出了這麼一個懲罰的法子——

  誰犯了錯,就在大堂之上自己扒了褲子,讓千色用籐條狠狠地打屁股!

  當然,長生大帝的本意是激起這些頑劣徒兒的羞恥心,而千色也素來是聽話的,用籐條抽起屁股來,從不手軟。久而久之,學藝的年歲裡,同輩的師兄師弟,幾乎全都被千色手裡的籐條抽過,無一例外。而玉虛宮裡那些厚臉皮打不怕的傢伙,做流著鼻涕的小屁孩時還沒把這懲罰當成一回事,嘻嘻哈哈也就過去了,當他們漸漸長成了有點羞恥心自尊心的青澀少年,即便是認為挨打是家常便飯,可也不樂意再在姑娘家面前自己扒褲子露出白花花的屁股,便也就慢慢循規蹈矩起來,讓長生大帝稍稍省了點心。

  只不過,這後遺症便是,同輩的師兄師弟,除了少數幾個,其他一見到千色便不由自主地繃緊了皮子繃緊了臉,總覺得千色手裡似乎有一根無形的籐條,會隨著她的言語無生無息地抽過來,打在屁股那篆刻著歲月舊傷患的地方,並不疼,卻麻辣辣地臊人面皮!

  空藍和木斐,便就是其中兩個心理陰影甚重的受害者,也難怪他們見了千色猶如老鼠見了貓!

  眼見著他們倆已經有點即將瑟瑟發抖的趨勢了,千色眯起眼,深幽的黑眸緊緊瞅著他們,眼神淩厲得像是一把利刃,幾乎將他們穿透。「自五年前伊始,青玄便一直都與我同住一間寢房,這下,你們滿意了麼?」她把話說得極慢極穩,一字一句,鏗鏘有力,並沒有刻意凝重,卻帶著一抹毫不掩飾的冷漠,彷彿一陣寒風從她言語之間撲面而至:「還想打聽什麼?」

  「師妹,這是哪兒的話?」說來,還是空藍的反應快些,立刻便堆起滿臉的笑,縮著脖子帶著點諂媚:「我們也是關心你和青玄來著。」

  身為師弟,木斐乖乖噤聲不語,把周旋的事讓給空藍這個老油條。說實話,他早已經被千色那女王的氣場給壓得連身形都縮了一大半了,哪裡還敢有什麼放肆之處?

  「是麼?」千色連正眼也不想看他們,眉梢矜傲十足地往上挑起,轉身便下逐客令:「沒事的話就快滾,有生之年,我都不想再看見你們。」

  對這倆陰魂不散地師兄師弟,她也並非多麼不待見,不過是厭棄他們太過黏糊又時時惟恐天下不亂。

  早料到千色會如此地不給面子,眼瞅著青玄這專管救駕的小祖宗不在,空藍無計可施,只好故意把臉拉了下來,擺出了一副千年難見的師兄模樣,把原本的嬉皮笑臉換成了極其嚴肅的神情:「師妹,你不想見我們倒是沒什麼關係,你躲著風錦也在情理之中。只不過,你是打算連帶地也躲著師尊,一輩子不回玉虛宮去看他老人家麼?」

  這一次,他與木斐悄悄摸上鄢山來,本是屬意讓青玄幫著勸說勸說。如今,青玄這小子也不知去哪裡找耍子去了,他也就只好自力更生了!千色脾氣倔,性子傲,只能用激將法,所以,他只好硬著頭皮下猛藥,知道千色最不喜歡聽什麼,他就偏揀什麼說。

  千色並不回應,他便自以為擊中了她的弱處,立馬滔滔不絕起來:「玉虛宮五百年一度的長生宴,你已經缺席數次了。今年五月初五乃是師尊出關之日,你若是再不出現,師尊定然會以為,你是真的記恨當日之事,連他也不願見了,你想想,他老人家會多麼傷心,你身為弟子,豈非不孝……」也不知是過分緊張還是怎麼的,他也不敢歇氣,一直這麼絮絮叨叨,只差沒聲淚俱下了,說到最後,一口氣沒接上來,險些就窒息過去。

  千色不置可否,只任由空藍滔滔不絕,直到他近乎翻著白眼停下喘氣,這才開口:「又是激將法。」她淡然地應了一聲,其間多多少少帶著點風涼的意味:「師兄,飛昇成仙這麼些年了,你難道就不能稍稍長進點麼?」

  語畢,她轉身便走,拂袖而去,只留下空藍和木斐站在原地,而那啃完了地瓜的肉肉像只機敏地猴子似的,從樹上一躍而下,急急地跟上,猶如肉糰子滾滾似地攆了過去。

  肉肉低著頭,正在回味方才那個地瓜甘甜的味道,卻突然聽得走在前頭的師父發了問。

  「肉肉,哥哥為什麼又洗被子?」

  至於青玄為什麼不在鄢山上以及現下去了哪裡,千色並不好奇,這五年來,他也算是勤學刻苦,將她的本事也學了個七七八八,再加上從空藍木斐那裡學來的技藝,她早已是不擔心他的安危了。而且,他如今深諳分寸,即便是外出,太陽下山之前也必然會趕回來,她也就不怎麼管束他了。

  只不過,她也同樣納悶,青玄最近似乎洗被子洗得很勤,甚至有時間隔還不到十天。就連她也有些懷疑,莫不是真的染上了潔癖?

  「哥哥他……」肉肉傻呵呵地一笑,心無城府地答道:「他又尿床了……」

  ******************************************************

  太陽下山之前,青玄便回來了。

  如今,他身量顯得甚高,身形早已褪去了少年時的單薄與稚氣,一身灰衣顯得甚為合身,一眼看上去便讓人覺著爽朗清舉,不過簡單的言行舉止,那軒昂之氣便於他的舉止投足間不經意地溢出來。那張精緻的臉龐也染上了點點沉穩的成熟氣息,便就更凸顯得五官迷人而深邃,早已不是先前那個稚嫩少年了。

  背著手走到千色寢房門口,他再一次小心翼翼地審視了一下自己衣著,拍了拍那擱在胸口的東西,確定外表上沒什麼破綻,這才推門而入。

  「師父。」

  他喚了一聲,溜了一眼正在抄經的千色,立刻便不失時機地就捱了過去。

  「回來了?」千色頓了頓抄經的舉動,睨了他一眼,到底眼力甚好,從他掩飾得滴水不漏的外表中沒有看出什麼,卻從他刻意嚴肅地眼神裡窺出了些破綻,卻也不見責怪,只是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又出東極去替人捉妖驅鬼了?」

  「肉肉最近太能吃了。」青玄輕輕咳了一聲,覺得拿肉肉做藉口有些心虛,可是面皮上卻是一陣沈著。的確,以往這鄢山之上的果品糧食倒也夠他消耗,可是,自從肉肉來了以後就顯得有些捉襟見肘了。於是,他便就跟著師父有樣學樣,經常出東極去替人驅鬼捉妖,不取金銀,只願得些米糧。

  只不過,最近他去的有些勤,也不是單純為了米糧,而是有著別的目的。他心底牢牢記著空藍對他所說的,若是師父肯帶他去西崑侖參加長生宴,他便就能見到風錦。不管怎麼說,他也不能輸了氣勢,非得要給師父長長臉才成。

  他麻著膽子湊上前去,從自己的衣襟裡將那好好藏著的物品取出來,略略顫抖著簪到千色的髮鬢之間,將那舊簪子取了下來,努力使自己的聲音沉穩而鎮定:「師父的簪子很有些年歲也,也有些舊了,青玄見這根梨木簪子挺不錯,於是就——」說到最後,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壓抑著緊張:「這簪子,師父戴起來真好看!」

  不得不說,這樣的舉動著實有些大膽逾距,於師徒也稍稍顯得親暱了些,千色略略愣了下,大約也猜到是什麼東西。「你就為了這東西下山去?」她蹙了蹙眉,雖然覺得不合宜,卻也沒有過分地在意,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青玄一眼:「這鄢山上也沒什麼外人,新簪子也好,舊簪子也罷,又有誰會在意呢?」

  青玄不說話,只是退後一步,將千色從頭到腳打量一遍,看到效果正如他想像的那般,也就滿意地微微一笑。不再辯解什麼,他只是慢悠悠地在一旁研著墨。當然,他沒有打算告訴千色,這根簪子是他花了不少功夫親手雕出來的,而且,他也知道,即便千色再怎麼不喜歡,可只要是他親手簪上去的,千色便就不會取下來。

  她對他的態度,一直寬允得近乎縱容。

  相處了這麼多年,千色又怎麼會不知道青玄心裡的想法?只是,她選擇熟視無睹,畢竟也有著自己的打算。而且,她如今心裡有點亂,對於這親暱舉動背後的深意也沒有過分在意,只是幾近本能地繼續埋頭抄經,好半晌才開口,浮現難以明辨的情緒:「青玄,為師打算出一趟遠門。」

  青玄停下研墨的動作,立刻便就意識到了什麼,垂下頭假裝不在意,可卻問得甚為直接:「師父是要上崑崙山麼?」

  「嗯。」千色應了一聲,提起的筆微微顫抖了一下,輕輕眨眨眼,眸上濃密的長睫仿似經不住寒風一般地不住拂動,那側影便有了一種不可思議的軟弱。頓了頓,她恢復了常色,可語調中仍舊帶著一點暗啞:「青玄,你早前不是也想上崑崙麼?」

  到底是在千色身邊呆了那麼就,又怎會沒有默契?青玄微微低抬起頭,仍舊是畢恭畢敬的模樣,可心裡卻似是掀起千層興奮的巨浪,卻還極力維持著表面如常的神色:「師父,你要帶我去?」

  千色久久不應聲。

  好半晌之後,她才抬起頭來,將那狼毫擱在水盂上,輕輕扯動唇角,不由泛起一抹澀澀苦苦的笑。那一瞬,她神色平靜,就連話也說得極其自然。

  「你與為師一起去見見師尊也好。」



第二十二章 結永生

  說著這話時,千色的面容甚為平靜,可唇角那微微苦澀的笑容到底是洩露出了那麼一點情緒,透著點往事不堪回首的苦澀。青玄的眉梢也不由自主地隨之緩緩蹙了起來。須臾之後,他收回了視線,不動聲色地闔上眼睛,似是在思索什麼,好一會兒,複又睜開,黑眸深斂無波,筆直的望向千色,眸中快速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芒。

  其實,於青玄而言,自己到底還是凡胎肉身,功德尚不足以修得仙身,能夠有機會跟著師父一起上西崑侖,自是欣喜異常的,而更讓他充滿期待的是,他終於覓著契機去看一看那負心絕情的風錦究竟是什麼模樣了。

  能受師父傾心愛慕的男子,定是有別樣的過人之處吧?

  只不過,饒是這風錦有再多過人之處,單單憑著對心愛之人也能心很絕情地算計,只為了那掌教之職這一點,便就不配受師父的青睞,更是枉稱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

  一邊替師父暗罵著負心漢,青玄一邊加重了研墨的力道,彷彿在他眼中,那墨硯就是風錦的替身,活活的要被他磨下一層皮來。

  思及南極長生大帝素來的脾性和喜好,千色輕輕地抿了抿唇,提起擱在水盂上的狼毫,在雪白的絹宣上寫下了一個蒼勁有力的「靜」字,垂斂著眼眸語出告誡:「師尊素來嚴謹,不喜那些輕浮聒噪的脾性,青玄,你到了玉虛宮,切記要謹言慎行,不可隨心所欲,妄自尊大。」

  說到輕浮聒噪,青玄第一個想起的就是酒癡師伯空藍,而若從「嚴謹」的脾性這一點上來看,師父和小師叔應該都是盡得了師尊的真傳,所以,他心裡也就頓時有了譜,知道自己此行應該做什麼,不能做什麼。

  「師父放心吧,此行去到了玉虛宮,青玄只會給您長臉,絕不會有那丟人現眼之舉。」雖然言辭錚錚地做著保證,神色坦然自若,可他心裡卻已是無聲無息掀起了跌宕的波瀾。

  這一次上西崑侖,他是不屑也懶得與那風錦生隙的,所以,師父根本就不用擔心他會有什麼不謹慎之處。若是冤家路窄,狹路相逢,他也放得下身段,至多不過垂眸作揖喚那風錦一聲「掌教師伯」,就算是給足了其面子與臺階了,至於要怎麼當面腹誹,那可就隨他的意願了!

  誰讓那風錦傷了他的師父!?

  反正這六界之中不是也有甚多道聼塗説的流言,句句均暗示他是師父養了暖床的小男寵麼?事到如今,他倒並不反感這些虛假猥瑣的傳言了,反倒時時一邊津津有味聽那些不知真相的散仙繪聲繪色地描述細節,一邊還暗暗欣喜得意。雖然於師徒輩分上頭頗不合適,若較起真來,自己博得的身份也不怎麼光彩,可不管怎麼說,這樣一來,至少在眾人的眼中,他與師父也得上算是一對了。所以,見到了風錦,他定會做到對師父無微不至,處處貼心,講個小男寵的角色給扮得盡善盡美,以此印證那些傳言,好好地磣一磣那高高在上的負心人!

  那廂,千色並沒有料到自己這平日裡乖巧聰慧的小徒弟,滿腦子正在打著怎樣的小九九,只是略略點了點頭。爾後,像是想起了什麼,她語出淡然地提醒著:「你也知道,師父在外頭的名聲不太好,若是有人藉故挑釁,你也要忍氣吞聲,絕不可仗著自己的本事好勇鬥狠,圖惹事端。」

  千色雖然說得隱晦,可青玄幾乎是立刻就明白了她言語中的含義,一股難以壓抑的慍怒已經隨之而起。

  「師父都不屑和那些三姑六婆斤斤計較,青玄又怎麼會理會那些無聊的挑釁?」勉強地借言語強抑下那慍怒,他平靜地抬眸,眼裡沒有一絲波瀾起伏,可心裡卻已經是打定了主意。師父雖然總是我行我素,不在意他人的看法,可他卻不能不在乎。若是此行真的碰上了那滿嘴胡言亂語嚼舌根的傢伙,若是對師父有半點不敬,他即便不當眾撕了那人的嘴,也定會給其留下個生不如死的教訓!當然,這些惡毒的想法是不能表露出來的。他不動聲色地一邊磨墨,一邊在心裡設計著無數種教訓的方式,嘴上還能淡然地應著:「師父莫要想太多。」

  「若是這樣,便就最好。」千色俯身繼續抄經,那淺淺垂著眼眸被睫毛的陰影覆蓋了,那如玉的頸項慢慢垂下,若錦緞般光亮的髮漫過了腰際,尖巧的下巴以一道精美的弧線溶入纖細的脖子,就連清冷動人的聲音也漸漸低了下去:「師尊得道甚久,若是你有機緣能留在玉虛宮,跟在師尊左右,得他點化,自然受益匪淺——」

  她的話初聽起來,似乎字字在情在理,沒有什麼不妥之處,可青玄素來聽她說話都是雙耳直豎,甚為機敏的,頓時便聽出了點不對味的疑惑來!

  「等等!」他低低地喚了一聲,打斷千色的話,唇和眼角都有些止不住地顫抖,就連牙齒都似乎打了結,發聲變得格外艱難,情思萬縷在心尖纏繞,身心都如撕裂開來一般,似乎是一直以來懼怕的東西突然出現在了眼前。默然了好一會兒之後,他終於開了口,就連素來清亮的嗓音也帶上了一絲暗啞:「師父此行帶著青玄一起,莫不是打算要把青玄扔在玉虛宮不管了?」

  他素來是什麼都不怕的,先前沒有遇到師父之時,即便是遭踐踏被淩虐,他也認命得毫無怨言。可而今,嘗盡了世態炎涼,看盡了人情冷暖,他深知,這世上,唯有師父待他最好,即便是早已過了那需要尋求倚靠的年紀,可他仍舊不得不承認,他在心裡是無論如何也放不下師父的。

  若師父真的打算要將他留在玉虛宮跟著師尊修行悟道,自己一個人回鄢山,那麼,他寧肯一輩子毫無長進,只願留在這鄢山之上,為師父研墨!

  「為師怎麼丟下你不管?」千色覺察到了他言語中的不自然,暗暗嘆了一口氣,知他心底到底還是未褪青澀與依賴,便就模稜兩可地應了一聲,算作是撫慰:「別作這些無謂地擔心。」

  青玄並不是個好糊弄的人,他也聽出了千色言語中某些暗示的意味,知道師父這一次帶他上西崑侖定然是有所打算的,一時也沒能思索出什麼好對策,便也就退而求其次,只願先得一個口頭上的保證:「那師父是打算也同青玄一起留在玉虛宮咯?」

  其實,他心裡也是有些不自在的。師父若是真的答應了與他一起留在玉虛宮,那麼,他與師父固然是不會分開,可師父便勢必會常常與身為掌教的風錦不期而遇。說實在話,依照師父的性子,他倒也不是擔心她會去吃那回頭草,只是不希望她觸景傷情,時時面對那負心漢,強作無謂。

  這樣想著,他便就打定了主意,凡事收斂鋒芒,絕不做強出頭惹人注目的傻事,最好讓師尊覺得他資質平平,不是什麼可造之材,那便就再好不過了。即便是遲些日子才能修成仙身,那他也認了。

  反正,他也是為了師父,才修仙的!

  「若真有那樣的契機,你留下了,為師自然也會留下的。」千色應了一聲,算做保證,爾後便擱下手裡的狼毫,不著痕跡地岔開了話題,「青玄,你近日有否覺得身子有什麼不舒服之處?可有腰膝軟弱、筋骨痠痛的跡象?」一邊說著,她一邊伸過手來,握住了青玄的研墨的手!

  那一瞬,青玄傻了,胸口一窒,思緒突然被被一抹一閃而逝的恍惚所驚擾!

  師父的手無論四季都透著微微的涼意,而他的手心卻是火熱而溫暖的。手被師父握住的那一瞬間,冷與熱驟然兩相融合,青玄只覺得仿似所有的觸覺都活躍到了那被師父握住的手掌上,就連心也似乎是在指尖蹦跳著,一下接著一下。很快的,他便發現,師父握住他的手是在認真地切脈,他便就屏住呼吸,臉已是染上了緋紅,只覺得心跳得異常的厲害,好半晌才略略結巴地答了一聲:「沒——沒什麼不舒服。」

  「為師前些日子就覺著奇怪,你為何洗被子洗得越來越勤,卻不知,你最近一直在尿床。」千色細細地切著脈,瞳眸淡睨,眉梢上挑,可言語中卻透著關切:「若不是今日為師隨口問了問肉肉,只怕還不知你有這跡象。」

  聽千色提到「尿床」一事,青玄的臉頓時紅了個底朝天!

  「哎!師父,沒,我沒尿床!」他總算是知道師父為什麼突然為他切脈了。一時之間,他想要解釋肉肉所謂的「尿床」的真正含義,可是卻又不知該要從何解釋起。明明對那些纏綿旖旎的夢境帶著羞愧感,只覺得是在某方面褻瀆了師父,想要把手給抽回來,可是燥熱的身軀卻又渴望被那微微帶著涼意的手所撫慰,兩相矛盾之下,他垂下頭,嚥了嚥唾沫,丹田有一股怪異的熱氣緩緩竄升,臉頰、手心和全身肌膚沒一處不是熱得火燙,卻只能期期艾艾,囁囁嚅嚅:「我,我只是——」

  半晌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你如今長大了,為師也知道你有羞恥之心,所以才處處悶著瞞著藏著掖著。」千色也覺察到了青玄的不自在,卻只以為他是不好意思,哪裡知道他如今已是滿腦子的旖旎,這是正色道:「只不過,你早年身子不好,雖說如今已沒什麼大礙,但這尿床的跡象可大可小,若是一個不慎,為師擔心會引起下元不固,心脾兩虛,腎氣衰頹之症,只恐會落下病根。」

  聽千色說得認真,說得關切,青玄明明知道自己不該再這麼褻瀆師父,可偏偏就抑制不住身體的躁動了,感覺那詭異的灼熱快速地竄遍了身體,來勢洶洶地似乎即將要淹沒理智、「師父,我真的沒尿床!」他倏地抽回手,生怕自己會做出什麼大逆不道的舉動來,急匆匆地便落荒而逃,一邊往外跑還一邊喊著:「您別聽肉肉胡說八道!」

  直到奔除了寢房,站在屋簷底下,青玄才敢呼呼地喘氣,緩解滿身的燥熱與紊亂的心緒。

  望著青玄的背影,千色啞然失笑,心裡卻是已經打定了主意。

  若沒有記錯,早年她四處遊歷悟道之時,曾在琅琊山近雲峰上發現了不少百年何首烏,如今,既是要去西崑侖,正好順道去找找,將息將息青玄的身子。

  當然,這一晚,不知是因著習慣成自然,還是刻意要掩飾那「尿床」的真相,青玄依舊睡在千色的寢房裡。

  躺在床鋪上,背對著師父,他默默注視著燭火在牆壁上的投影,只覺得師父靜靜抄經的身影,越看越是絕美,如同一泓流泉,緩慢而溫柔地脈脈淌過他的思緒。

  他想要伸手去撫觸,想要張開雙臂卻擁抱,緊緊地攬住,卻最終只是靜靜地看著,專注地看著。

  這是他要一生守護的女子。

  這也是他要用一生報答的女子。

  他是人,他是仙,他的一生,於她而言,或許不過彈指一揮,匆匆一瞬。可是,若他能修成仙道,那麼,他與她的緣分,便就是永世永生!

  與師父永世永生在一起,這是多麼美的設想,美得令他瞬間便就被蠱惑了。

  *******************************************************

  安頓好了肉肉,青玄便同千色一道下了鄢山。

  可是,才出東極,他們便就遇上了一個甚為難纏的傢伙。

  其實,青玄一向是不會用「傢伙一詞」來形容妙齡少女的,可是,也不得不說,這少女實在難纏,而且,她纏著的是——

  千色!

  「請仙尊收凝朱為徒吧!」

  從一開始地不顧一切跪倒在跟前磕頭磕個不停,妄圖以情動人,再到一路不死心的尾隨,一有空閒就貼上來哀求,直到後來尾隨到了琅琊山,見拜師不成遭了冷落,便就開始壓低聲音罵罵咧咧,這個叫凝朱的少女是一隻據說已修道數千年的花妖,可是,卻似乎並沒有足以與修道年限相匹的道術修為,單看她頭上那小小的花朵就能看出,她連修成人形都還有些勉強。

  「本座早就說過,不會收你為徒,你死心吧。」一連數日無法擺脫糾纏,千色無可奈何,不得不冷漠而對,冷冷的拒絕示意著她的耐心已是瀕臨極限。

  凝朱顯然是不達目的誓不甘休的那一類族群,立刻咬著詞尾,不依不饒地指著一隻默不作聲的青玄:「仙尊當年坦言絕不會收徒,讓凝朱死心,可是,既是不收徒,為何後來又收了他?」

  也不知是不是惱羞成怒,她那言辭之間,頗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一字一字,甚至是隱隱帶著質問。

  聽她越發過分,竟然指著青玄喋喋不休,在這剎那,千色終於忍無可忍,停下腳步與她對峙,那張向來便冷漠矜傲的臉上透著令人顫抖的青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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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1-5-25 06:03 PM

第二十三章   故人來

  千色這言語當中,警告的意味已是極濃,聽在凝朱耳中,更加不是個滋味。

  想當初,自己涎皮賴臉,死乞白賴,哪一樣丟臉的事沒做過,為的便是拜在這神霄派唯一的女仙尊座下,寄望成為神霄派的弟子。可是千色這老妖婆刀槍不入油鹽不進,死也不肯鬆口,只是千般萬般地找藉口推脫,怎麼也不肯收她。

  也怪她自己太過天真,那時竟然就真的相信這老妖婆是不收徒的,可沒想到,後來六界之中卻有了傳聞,說這老妖婆收了個名為徒弟實為男寵的凡人在神霄派門下,怎麼教她不氣惱非常?

  更何況,這老妖婆據說還將這小男寵當成個寶,無論去到何處都給栓在褲腰帶上,形影不離,還一副捧在手裡怕飛了,含在嘴裡怕化了的噁心模樣!她縱然是個小小的花妖,種群無疑不屬於六界之中強者,可是,也到底有那麼幾分自恃的,如今,竟然連個出賣色相的凡人也比不上麼?!

  越想越不平,越不平越忿然,如今,彷彿就是存心要逼著千色翻臉,凝朱說話也開始越發地不客氣起來,滿滿的全是刁鑽。

  「裝什麼清高!?你不就是看不起妖麼?」她稜起兩道眉,索性把幾日尾隨以來的怨氣全都發洩了出來,尤其是看到千色身邊的青玄,她便就想起了某個人,更是氣不打一處出:「老妖婆,你得道之前不也一樣是妖麼?我早就聽說了,你就因著這凡人長得好看,便就收了他,名為師徒,可實則卻是在鄢山上偷偷摸摸做些苟且之事,呸!虧我以前還覺得你是仙界的女中豪傑!」說到最後,似乎言語還不足以平息怨氣,她竟然極是不雅地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以顯示自己的不齒,壓根忘記了自己之前糾纏著要拜師的那些細節。

  原本,青玄對於這種言語已經習以為常了,幾乎可以做到即便是當面聽也能不動聲色,可是,這小花妖凝朱言語中用以形容師父的「老妖婆」一稱卻是實實在在讓他不悅了。「你這小花妖,再胡說八道,小心我收了你!」他有些動怒了,顧不上之前曾答應過千色的事,只覺忍無可忍,咬著牙便呵斥了一聲。

  別人再怎麼詆毀他,他都可以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甚至於還可以自己換個角度去思考,自我滿足一番,可是,卻獨獨聽不得有人侮辱師父!尤其,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花妖,竟然形容師父是「老妖婆」!怎不帶著眼仔細瞧瞧,他師父通身的氣派,哪有半點能和那三個難聽的字眼沾上邊角?

  這小花妖真是恁地膽大,太歲頭上也敢動土?

  真是師可忍,徒不可忍!

  凝朱的性子不太好,自己口口聲聲稱別人是「老妖婆」倒就順理成章,被人喚作「小花妖」,頓時就猶如被點了火的炮仗,一下子炸開了!

  「什麼小花妖?姑奶奶我是你的祖姥姥!」她雙手叉腰,姣好的臉蛋帶著煞白,險些氣得跳腳。

  她並不知曉這師徒之間的情意,所有的一切不過都是道聼塗説,只以為如今是自己公然道明了他們師徒的那點兒貓膩,惹來警告,便就不怕死地用掂量物品一般的眼光,甚為輕蔑地將青玄從頭到腳仔仔細細打量了好幾遍,爾後哂然一笑,這才故意用最為刻薄的措辭企圖激怒他:「怎麼,小白臉,被人戳了痛處你就惱羞成怒了?來呀,來收了我呀!敢做你還不敢認了?」

  從青玄這反應看來,千色便已經篤定,上了西崑侖,她定要好好將他看住才好,倒也不指望他能為自己長臉,只要別惹出什麼禍事來就行了。「凝朱,不必找那麼多藉口,你虛情假意拜我為師,不過是圖著想渾水摸魚上崑崙山罷了。」搖搖頭,她示意青玄稍安勿躁,轉身再看凝朱,那小妮子卻已是因著被看穿了企圖而漲紅了臉。

  「不,不是!」凝朱想要辯解什麼,可是卻又不得不硬生生止住,垂下頭有些躊躇:「我只是——」

  「你心裡雜念太多,遲遲修不成仙身,不知自省,反倒四處惹事生非,胡攪蠻纏。」看著她如今修成人身都還有些勉強,思及她一心找尋的那個人,千色無聲喟嘆,感慨二人差距如此遙遠,只怕是註定沒什麼好結果了。「玉曙與你命中無姻緣,即便是你入了神霄派,他也是不會與你雙行雙修的,你縱使再心心唸唸妄圖糾纏他,也不過是誤人誤己,不如早些靜下心修行悟道才是真。」雖是言辭淡漠,說得不留情面,可她心裡到底也是對這執著的小花妖有幾分憐憫的。

  於情於理,這話為的都是奉勸她莫要再癡纏,可凝朱卻是越聽越覺得委屈,越聽心裡越不平。她雖有心向道,可悟道卻不多,因著對千色心存忌恨,哪裡顧得上什麼宿命姻緣之說,只管把自己的一切委屈全都算在千色頭上,瞬息之間,脾氣便又上來了!

  「呸,什麼命中無姻緣!當初若不是你這老妖婆和那姓風的以修仙為餌,哄騙他上了崑崙,我與他又怎會仙妖永隔?!」她字字尖銳,句句刻薄,就連眼裡含著的,也全都是指控與怨恨的針與刺,一氣之下,已是口不擇言:「你這毒女,婊子,別以為沒人知道你和那姓風的在流泉崖做過什麼不要臉的事!你棒打鴛鴦,壞人姻緣,活該你自食惡果,被人始亂終棄……」

  聽她越說越過分,越說越下流,青玄無法再繼續忍下去,暗暗捏了個訣子,隔空狠狠地扇了她一個嘴巴!

  極清脆地「啪」一聲,那口不擇言地罵罵咧咧突兀地就停下了,瞬息之間,凝朱的臉頰上邊浮現了清晰地五個指印。

  「叫你再滿口胡言亂語!」青玄劍眉一豎,一雙黑亮沒有情緒的眼睛微微一動,冷冷的眼神裡便就蓄滿了山雨欲來的陰霾。

  他本無意對這小花妖動粗,可這小花妖實在過分,拜師不成便就原形畢露,只管逞口舌之快,污衊師父的清白不說,甚至還故意在師父的傷口上撒鹽。師父自然不會同這個無名小卒計較的,可他為人徒,又怎能眼見著師父受委屈?若是不給這小花妖一點教訓,不就教師父白白背了這樣的惡名麼?

  本想再捏一個訣子,把這教訓的耳光湊成一雙,可是,千色眯了眯眼,蹙起眉朝著青玄搖了搖頭,示意他不可這般魯莽動粗,青玄這才不得不壓下滿腔的怒火,暫且甘休。

  可誰知,他甘休了,那小花妖凝朱卻並沒有妥協閉嘴!

  沒有想到自己會被這老妖婆的小男寵給騎在頭上欺負,這一耳光無疑是把凝朱給打懵了,可不僅沒能使她就此閉嘴,反倒是讓她更加折騰起來。

  「小白臉,別以為你扇了我一耳光,就能堵得住天下的悠悠眾口,也別以為仗著這老妖婆做你的後臺,你就可以隨便欺負人!你們這對狗男女,遲早不得好死!捏個訣子隔空扇人耳光有什麼了不起?有本事,你就收了我,關我進鎖妖塔!」捂著紅腫的臉,明明已是疼得雙眼含淚了,可她卻還是倔強地瞪著千色與青玄,口頭上繼續發著狠,不肯認輸:「不要臉的老妖婆,寡廉鮮恥,傷風敗德,是個男人就睡,活該你——」

  「小花妖,你真的這麼想進鎖妖塔?」

  正當凝朱一個勁發著狠時,半空中卻突兀地傳來一個低沉而平靜的男子聲音,似乎就近在咫尺,那麼沒有半絲預兆。那聲音並不見得多麼冰冷,可聽起來卻帶著點不怒自威地氣勢似笑非笑的語氣,就像深秋的一道寒霜打在人心之上,蝕骨地涼。

  不只是凝朱,就連青玄也隨著那聲音,無意識地抬頭看,可千色卻兀自心弦一緊,一動不動,面無表情地站在原地,心口沒由來地一竦,眼瞼一跳,一股說不出的酸楚自背脊底部升騰上來,熱熱地湧到眼底,眸光中透出幾分難以捉摸的恍惚,像是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水霧,朦朦朧朧的。

  雲頭上降下一個著藍繡儒衫的俊逸男子。

  他背著手,飛揚的眉端,淡薄的唇線,眸子卻如同被渡上了一層琥珀,幾近透明的清澈中帶著難以琢磨的深邃,文質彬彬,儒雅溫文,雖然並不十分英俊,卻讓人一見難忘。他身上有讓人側目的獨特氣質,看著他的那一瞬間,彷彿有一支筆正沿著他的輪廓,一筆一劃細細地勾勒著那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部分,洗練出迷人的沉毅,輕淺得如同霜河月滿,靜而致遠,不著痕跡。

  這個男子是何身份有何來歷,凝朱自然知道,甚至,她還敢不客氣地說,這人便是騙玉曙上崑崙山的罪魁禍首,即便是化成了灰,她也認得!那一刻,她幾乎想拍手叫好,幸災樂禍暗暗思忖今天是什麼不得了的好日子?這老妖婆的新歡和舊愛都聚頭了!

  接下來,會是什麼情況?有沒有可能,這新歡舊愛打翻醋罈,為這老妖婆大打出手?

  打吧,打吧,打死了擺著,那才叫解恨!

  她甚為幸災樂禍,甚至還打算煽風點火,可是,當那男子冷銳的眸光投到她的身上,無形的壓力便瞬息將那興風作浪的企圖全都掃了個乾淨,竟是教她幾乎透不過氣來,整個腦子登時亂得猶如一團麻線,也顧不上去清理什麼頭緒,便急急地開口,生怕拖延下去,是自己白白吃虧。

  「姓風的!」不自覺地,她的牙齒格格打著顫,背脊一陣涼過一陣,不由自主地往後瑟縮了幾寸:「你是堂堂神霄派的掌教,我不過是未得道的小小花妖,你,你別想仗勢欺人!」

  若較起真來,她是不怎麼懼怕千色的,因著知道千色雖然面冷,但也不屑真的動手教訓她這麼一個道行淺沒本事只知道逞口舌之快的小花妖,可眼前這個男人不一樣。他連和自己睡過的女人也可以毫不留情地說蹬了就蹬了,指不定還能做出什麼更狠辣無情地事來,即便真的收了她關進鎖妖塔,也是絕對有可能的!

  這樣想著,她開始不著痕跡地往後退著,手心裡全是汗,就連手指也因這突如其來的對峙而無法控制地微微發抖,只是鬼鬼祟祟地立刻思索著退路。

  她一語既出,青玄得了提點,頓時恍然大悟。

  原來,這個男子,就是那無情負心的神霄派掌教——風錦,是他與師父淵源頗深的仇人!

  睨了一眼怯怯的凝朱,風錦並沒有動怒,但神情卻在看向青玄時,卻略略擰眉,顯出了幾分莫測高深。「小花妖,若想活命,就最好快些離開。」他雙眉剃銳飛揚,眼眸淩厲深邃,令人不敢逼視,不過是淡淡的告誡,卻已是讓人感覺到無形的壓力:「七重鎖妖塔,雖是無你不少,可是,有你一個,也不算多。」

  有別於被青玄稱呼為「小花妖」時的不依不饒,跳腳叫駡,這一次,凝朱頗為知情識趣,一旦得了個臺階,立刻就腳底抹油,瞬間便逃得進了樹林,頓時無影無蹤!

  見著凝朱逃了,風錦這才轉過身來,望向千色的之時,眉宇間卻恁地黯了一黯,俊容閃過一抹複雜的神色。

  「師妹。」

  他甚為平靜地喚了一聲,客氣而疏遠,絲毫不見當初的蜜意柔情,若從那語調分辨,帶著近乎已是陌生人的疏離感,溫柔的神情連一丁點的痕跡都不剩,毫無笑意的他,顯得格外冷峻且漠然,與她哪裡像是曾經繾綣旖旎,形影不離的一雙璧人?

  他的聲音那麼近,像是燒紅的烙鐵,一下一下狠狠地捅在千色的心尖,燒灼出劇痛且難以癒合的疤痕,幾乎揉碎了她的心。可她卻還能咬著牙,微微垂著頭,倔強地用同樣疏離的語調回應,一字一字,冷得像是臘月寒風:「掌教師兄。」

  那一瞬,青玄心裡似乎有什麼哽著咽著一般,沉甸甸的。雖然無數次地設想過面對風錦時該有怎樣的言行舉止,可此時此刻,他卻明白,敵不動我不動,這才是以不變應萬變的好法子,自己即便是有再多的不平,也暫時只能暗地裡腹誹,是沒有資格質問甚至是強出頭的。

  「掌教師伯。」能屈能伸地拱手作了個揖,青玄淡淡地喚了一聲,算作不失禮貌,可低頭那一瞬間,已是將風錦上下祖宗十八代,全都孝敬了一遍!

  風錦略略點了點頭,轉而又盯著千色,看樣子,並沒有將青玄放在眼中。「師尊已經提早出關了。」雖然是淡漠而平靜地說著和彼此無關的事,可他那黑眸卻若有所思地深深凝著千色,目不轉睛,到了後半句,原本鎮定的聲音帶著些微低啞,卻聽不出是何種情緒:「他老人家想要見你一面。」

  「請掌教師兄先行回玉虛宮轉告師尊,請他老人家放心。」千色並不看他,只是垂眸斂目,語音平穩,低沉的嗓音似清泉一脈,口吻甚為靜淡。不過短短數語,極輕極快,卻也冷得全無一絲溫度:「五月初五長生宴,千色定會如期帶著小徒趕至崑崙山的。」

  這樣的言語,無疑是刻意要將彼此的距離給隔絕得更加疏遠,風錦斜剔揚銳的劍眉微微蹙起,輕輕往前踱了幾步,沉穩的步伐觸地無聲。

  「師妹,這麼些年不見,你越來越瘦了。」他輕輕嘆了一口氣,舉止穩妥得不見一絲波瀾,那一聲關切聽不出究竟是想要表達什麼情意。爾後,他睨了一眼正一臉木然看著前方的青玄,自然也沒有忽視青玄背在背上那把戮仙劍。

  「你叫青玄吧?」那一瞬,風錦的瞳仁頓時深邃難解,像是不見底的深淵一般。他不是沒聽說過這小子的名號,也不是不知道傳聞中這個小子與千色有著如何不堪的曖昧關係,此時此刻,他並沒有擺出身為師伯的威嚴架子,也沒有身為掌教的高高在上,卻是在唇際點染出淺淡溫柔的笑容,一片和藹:「可否先迴避一下,我與你師父有些要緊事要商談一番。」

  風錦這樣平靜淡漠的神情,這樣理所當然的語氣,甚至於這樣暗含情愫的目光,都讓青玄覺得很不順眼。

  這算什麼?!

  當初,明明就是這個無情的男人為了權利和地位負心在先,後來竟然還一心污衊,亂潑髒水,害得師父背了黑鍋,壞了名節,如今又刻意做出這麼一副餘情未了拳拳關切的模樣,演戲給誰看呢?!

  哼,看在師父的面子上才叫你一聲「掌教師伯」,別把自己太當成一根蔥了!你那掌教的位子,是我師父讓給你的,你還好意思擺架子,要臉不要臉呀你?!

  青玄狠狠地腹誹著,故意聽而不聞趾高氣揚地往前一步,與千色並立著,帶著幾分刻意,把背脊給挺得溜直,以顯示自己絕不會就此輕易地「迴避」!必要時,要是這風錦膽敢對師父再有什麼不軌的企圖或者有什麼不敬的言語,他定會挺身而出——好吧,就算是他打不過這風錦,但,他也絕不會任由其再欺負師父!

  正當他在腦子裡策劃著一系列備戰之舉時,卻只聽師父輕輕地道了一聲:「青玄,不要跑遠了。」

  不得不說,這話就像是做娘親的關切自己的孩子,讓他有些分寸,凡事謹慎,同時,也算是間接地暗示他就此「迴避」!

  青玄有些不可置信地扭頭看著師父,見師父一臉平靜,滿心的趾高氣揚頓時被挫敗給代替了,只覺得全身無力!再回頭,他不屑地瞥了一眼風錦,卻見風錦一臉似笑非笑,看他的目光絕非善意,頓時也就故意卯上了一般,回以毫不畏懼的瞪視。

  這老狐狸,想從他這兒討便宜?

  哼,還早著呢!

  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第二十四章 訴衷腸

  原本,青玄素來就極尊重師父的意願,此時即便是心裡老大不樂意,可師父既然開了口,他自然也是能夠忍氣吞聲的。可仔細瞧瞧這道貌岸然的風錦,那眉峰上潛藏的陰險,那眼角邊不著痕跡的算計,擺明了是不懷好意的!

  好吧,就算師父是想要自己解決這些恩怨,可他只擔心自己一走,那風錦又出什麼陰險的賤招算計師父。屆時,沒個證人在場,又是口說無憑,只得任眾口鑠金,師父性子又矜傲,無形我素,從來不屑解釋辯駁,定然少不了又被人藉機亂潑髒水了!

  所以,即便此刻師父已經暗示性地要他按照風錦的意思暫且稍稍迴避,可是,他深知師父的死穴在何處,又怎麼可能真的乖乖離去?

  「師父,雖然人正不怕影子歪,可那些捕風追影的傳言畢竟不雅,還是能少則少吧。」死死堅守著腳下的位置,青玄站在千色的身側,壓低身子靠向她的耳際,帶著點旁人無法插足的親暱。此時此刻,他的嗓音溫柔渾厚如同上好的綢緞,言辭之間謹守分寸,沒有任何逾規,可眸子透出極深邃的黑,盛滿靜寂無聲的溫柔,傾慕與關切在誰也窺不到的角度裡交織纏繞:「而且,青玄不願您再受那無謂地委屈與譭謗。」

  見著千色平素那淡然的臉色明顯因這溫柔而稍稍遲疑了一下,似乎也在若有所思,青玄便知道師父如今定然是巧遇這負心人,心緒甚亂,更加堅定了留下來的決心,立刻不失時機地抬起頭來,直視著風錦,明明在神色與言辭上端得畢恭畢敬,客客氣氣,可眸底卻是凝結著一點灼灼的火焰,徐緩地燃燒著,似乎永遠都不會熄滅。

  「師伯要與師父要商量正事,青玄迴避自是應該,只不過,這原本光明正大之事,一旦要掩人耳目,只恐又被有心之人一番不懷好意的渲染扭曲。」他藏而不露,卻字字意有所指,自嘴角勾出一縷極淡的笑意,猶如尖刀刻痕一般,刺出了些不動聲色的嘲諷:「既然過幾日我們就要上崑崙了,師伯要商議什麼要緊事,不如等到那時再談,又何必急於一時呢?」

  風錦是個聰明人,即便是只從青玄的眼神,也看得出這小師侄對自己深沉的敵意。看得出這小師侄對他師父非同尋常的感情,怎麼也不似只有師徒之情,可他卻只是將闇沉的眼微微瞇起。

  「若只是私事,的確不急在這一時。」老狐狸就是老狐狸,青玄話音剛落,他便就接過話尾巴去,笑得雲淡風輕,深沉黝亮的黑眸中帶著一絲令人費解的光芒:「只是,這事乃是師尊親口交代的——」故意拖長了耐人尋味的話尾,如同放下了一把軟刀子,倒是讓青玄真真沒轍了。

  見這詭譎的老狐狸搬出師尊來壓人,青玄也鬧不清是不是真有什麼急事,眼見著師父神色肅穆,他知道自己這下子再怎麼推脫也不成了,無奈之下,只好暫且迴避,一路狠狠地腹誹,一路踢著地上細小的石子,心裡憋屈極了!

  「嘿,小白臉,你也被攆開了?」

  青玄正生著悶氣,不甘心在風錦那老狐狸面前平白矮了半截,又心疼師父必須得獨自一人面對那遭瘟的負心漢,沒有想到,一旁的灌木叢裡,突然鑽出了一個腦袋,滿臉皮笑肉不笑,語調帶著點幸災樂禍,喚的竟然還是那極欠揍的稱謂。

  定睛一看,不是那小花妖凝朱又是誰呢?

  「滾!」

  青玄咬牙沉聲悶悶地呵斥著,拳頭捏得死緊,眼裡幾乎要噴出火來。如今,他正有著滿腔的怒氣無處發洩,方才那一耳光算是便宜她了。如果這該死的小花妖要是敢不怕死地來挑釁,他定不會再對她客氣!

  「別生氣嘛,我剛才是和你們鬧著玩兒的。」凝朱眼珠轉了轉,奉行著伸手不打笑臉人的規矩,厚著臉皮嘿嘿一笑,如同牆頭上的冬瓜,迅速見風使舵,自來熟地就和青玄統一了陣營:「其實,我最見不慣的就是這個姓風的偽君子,人模人樣,道貌岸然,滿口仁義道德,結果呢,背地裡兩面三刀,無恥下流,聽說,他前些日子還收了個女徒弟,來頭不得了,我看呀,什麼樣的人教什麼樣的徒弟,八成也不是什麼好鳥……」

  對著這沒完沒了的絮叨和煽風點火,青玄並不理會她,只是悶不作聲往前走,繼續忿忿地踢著地上的石子。

  凝朱一邊極力搜刮著各種不堪的言辭,用以表示自己對風錦的忿恨,一邊從那灌木叢中鑽出來,拍了拍因狼狽逃竄而沾染在裙襬上的塵土。

  其實,說句實在話,若非老妖婆與偽君子將她青梅竹馬的的玉曙給帶上了崑崙山,導其悟道,使其修煉成仙,卻留得她在這世間孤單漂泊,她對這二人其實還是挺崇拜信服的。畢竟,當年魔星降世,群魔亂舞,作惡人間,震驚六界,老妖婆與偽君子合力封印了百魔燈,自然也算得上是傳奇人物的。

  只是,一想起如今已是仙妖永隔的玉曙,她便就止不住地惆悵了起來,覺得自己即便是不能報這棒打鴛鴦之仇,也定要攪一攪渾水,讓這狗男女沒個安生!看了看一臉陰霾的青玄,她便覺著這小白臉無疑是個可以善加利用的攪渾水工具,立刻本能地繼續開口,唯恐天下不亂地火上加油。

  「小白臉,其實我覺得你比那偽君子強到海角天邊去了,不僅模樣長得比他好看,性子也比他直率,不像他那麼老奸巨猾,處處算計人……可你師父卻像是被豬油糊了眼,很明顯就還對那偽君子餘情未了嘛……也不想想,她當初和那姓風的睡了頭一遭,那姓風的也能毫不留情將她給當成破鞋,一腳就給蹬了,還搞得她聲名狼藉,無處立足,這樣的狼心狗肺,還有什麼可留戀的……哎,我說,你這個小白臉難道就不覺得心酸憋屈麼?」見青玄一直埋著頭不說話,她渾然不知自己已經犯著了忌諱,卻還在不知進退地添油加醋:「照我說呀,如今這偽君子支開你,說不定是要你師父鴛夢重溫,做見不得人的風流快活之事呢……我要是你,定不讓這負心漢再回來鳩佔鵲巢,也不會讓這對狗男女稱心如意……」

  她正說在興頭上,哪裡剎得住?一時沒防著,卻見青玄倏地回轉頭,伸手毫不憐香惜玉地一把抓住掐她纖細的脖子,用力收緊!

  臉色縱然不太中看,可他微微眯起眼眸,那張俊逸迷人的臉龐仍舊保持著平靜的神韻,薄唇露吐出的語調卻是徐緩輕柔,可那極其緩慢的語速明顯是將字眼從牙縫中一個個擠出,個個飽蘸狂怒,帶著狠絕:「你敢再說一遍試試!?」

  凝朱個子嬌小,被青玄掐緊了脖子,幾乎被拎離了地面。「你……咳咳咳……放手……」她一口氣沒上來,全都給憋在嗓子眼兒,咳也咳不出來,臉都漲成了豬肝色,眼珠子都險些凸了出來,只好緊緊抓住他的手,用盡了全身力氣想要掰開。

  在她幾欲失去神志的剎那,頸間的壓力突然消失了,她只覺得自己一下子趴到了地上,陡然湧進鼻腔的新鮮空氣讓她忍不住劇烈地嗆咳了起來,耳畔儘是血脈奔流的轟鳴聲響,麻痺的全身竄起一陣陣戰慄,好半晌沒回過神來。

  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青玄的眼中無聲地醞釀著暴風驟雨,某些積蓄已久的怨怒忍無可忍,如同出閘的潮水一般傾瀉而出。「我師父堂堂正正,冰清玉潔,你要是再胡說八道,葷素不忌,我就掐斷你的脖子,撕了你的嘴!」他微微眯起眼,從頭到腳淩厲得半分緩和也沒有,雖然是口頭上告誡著,可是,那滿臉的陰鷙卻顯示著他絕對說得出做得到。

  凝朱有點膽怯地往後退著,一直退到那灌木叢裡,確定自己足夠安全,這才伸出腦袋,重重地哼了一聲:「什麼堂堂正正,冰清玉潔,我才不信!」她撫著至今還熱辣辣地頸項,沒好氣的瞪圓眼,毫不示弱地衝他吼過去:「外界不是還傳言,說你是她養的小男寵麼,別說你們沒有那個什麼什麼……嘿,你瞪我做什麼,這話不是我說的,是我聽來的!」

  「管你信不信!」青玄瞥了她一眼,深邃的眸子寒光凜凜,目光冷峻得近乎有些無情,斂眉漫不經心地輕輕壓著指關節,單調而細微的「哢哢」聲在這氣氛壓抑緊張的時刻,令人心弦莫名地淒緊:「總之,我師父對我從沒有半點踰矩之舉!」

  「好吧,就算她和你沒什麼,不過,她和那姓風的在流泉崖的的確確是做過那什麼什麼的,不僅不知羞恥地白日宣淫,還在那流泉瀑裡公然風流快活,照我看呀,簡直是下流無恥……」凝朱撇撇嘴,很有些不屑,張嘴便就本能地冒出一些不合宜的字眼,在瞥見青玄不善的臉色後,她有些困難地嚥了口唾沫,底氣不足地辯駁道:「哎,你別瞪著我,這是玉曙親眼看到之後告訴我的,絕對假不了!」

  那一刻,青玄黑眸略眯,比先前更陰鷙森冷,閃著厲芒的黑眸裡頭,充斥炙人的怒氣,簡直像是地獄裡的修羅惡鬼,立刻就要擇人而噬。

  冷著臉,握緊了拳,他似乎是在極力隱忍著什麼,驀然轉過身,狠狠地一拳捶向那參天大樹的樹幹——

  那一拳最終並沒有捶到樹幹上。

  最後的剎那,他停下了,艱難地,隱忍地,緩慢地,拳頭曲張開來,掌心裡空空如是,最終,只能無可奈何地長嘆一口氣:「我師父是被那負心的偽君子給騙了!」

  語畢,他大步往前,直直朝著方才千色與風錦談話之處而去,留下凝朱在原地發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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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雲峰上,蒼翠的松柏之間,曾經親密無間,相濡以沫的一對璧人——

  一個冷眉冷眼,面無表情,另一個則是神色凝重,哽在喉嚨口的話語轉來轉去,數次張嘴,想要說什麼,可最終卻只能說一些與本意不相干的話。

  青玄走到近處時,正巧看到那風錦轉過身來,一向服帖垂順的黑色髮絲如今略顯出幾分散亂,隨著衣衫一同被寒風撩起,壞了那素來儒雅溫文的表像,看起來頗有幾分蕭瑟。

  「我知你恨我當年負了你。」他搖了搖頭,呼吸似乎開始有些粗重起來,卻只能語焉不詳地低低喟嘆:「只是,你又何苦去淌這渾水?」

  青玄藏身在樹後面,聽了個七七八八,便不由在心裡猜測,不知那所謂的「淌渾水」究竟指的是什麼事。

  千色緘默著,臉色青寒,緊抿著唇,彎彎的眉蹙成從未有過的結,緊得似乎要扼住自己的呼吸和他的心跳。「要做什麼,該做什麼,能做什麼。我心裡自然都有數,與你無關。」她的口吻仍是那麼矜傲,卻有別於平日的漠然,帶著強烈的挑釁意味。

  「師妹,你真打算帶他上崑崙山?」聽她這麼說,風錦似乎有些急了,上前竟拉住她的衣袖:「你明知道他——」

  「掌教師伯!」見風錦不只動口,甚至還打算要動手動腳,青玄立刻高叫了一聲,幾步上前,用身子隔斷了風錦對千色的拉扯。爾後,他極緩慢地開口,眼眸驟然凝成一根針,風錦的身影被夾入他眯細的眼縫中,像是突然被擠壓到了極致,沒由來的生出一股窒息感:「請你自重!」

  風錦愣了愣,隨即鬆開了手,退後了一步,神色瞬間便就回復了平靜。「既然師妹心意已決,那我就先告辭了。」他淡然開口,深邃清朗的眼中顯出一種極穩極勁秀的力道,像溫柔的靜謐泛著冷光的劍那般,充滿螫伏的力量。

  語畢,他不再說什麼,只是意味深長地看著青玄,那神色中,似乎還帶著一些冷凝!

  待得風錦離開了好一會兒,千色才似是從那冷硬的全副武裝中脫殼而出,像是用盡了所有的力氣,無論是神色還是舉動,都透著難以壓抑的疲憊和倦然:「青玄,我們去找百年何首烏吧!」

  看著師父帶著幾分蕭瑟與孤獨的身影,青玄沈默不語,只是那麼僵直地站立著,覺得胸口內浸透了刀刃翻剮,隨著她輕輕翕動的嘴唇和黯然蕭瑟的神情兀自尖銳切割著。就這樣,那胸膛深處的某一個地方像是被利刃給活活剜去了什麼,緊緊揪出一種錐心刺骨的空洞疼痛,瞬間席捲了四肢百骸。

  就像那小花妖說的,他如今是實實在在的酸楚,心疼,苦澀,憋屈!

  他不敢勸慰,只因他知道師父與風錦以往定然是有過一段無法忘懷的甜蜜,刻骨銘心。所以才會對那負心人唸唸不忘的。只是,那風錦,真的就那麼好麼?好得誰也無法替代麼?

  一直以來,他不敢傾訴自己對師父的情意,不敢說明自己修仙的目的極致單純,只是為了要與師父結永生永世的姻緣,只因他知道,這情意畢竟還只是單方面的,師父雖然憐惜他,待他與別不同,卻未必對他也一樣有著男女之情。

  當然,他也更不敢坦言自己那所謂的「尿床」,實實在在是夜夜難以自持,無法控制心裡對師父的傾慕,只能藉著夢境一嘗夙願。一來,他只恐說出來褻瀆了師父的名節,惹來更難聽的流言蜚語。二來,若師父知道他睡在那床榻上,看著自己抄經的背影,整日不思索著如何悟道修仙,想得竟然都是這麼不堪入目的低劣下流之事,也不知會怎生失望。

  可現下里,他若是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他覺得自己甚為窩囊!

  怎麼能眼見著師父這般落寞而袖手旁觀呢!?

  怎麼能眼見著師父黯然神傷而無動於衷呢!?

  「師父!」

  終於,他無法再忍受這種心疼與難受,像是被火摺子點燃的炸藥,冷靜蕩然無存,上前一步,張開手臂從身後狠狠地抱住千色,那麼緊,那麼緊,像是抱緊了此生最為珍貴的東西,似乎是恨不得將她揉碎在懷中!

  那一瞬,雖然有些驚訝於自己終於是做了一直以來想做的事,再也沒有了後路可退,他索性便豁了出去,閉上眼,狠狠地擁住她,死死抱緊,緊得再無一絲間隙,許久以來一直蟄伏在四肢百骸中的情意,終是隨著言語傾瀉而出,勢不可擋。

  「師父,我喜歡你!」...<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5-25 06:21 PM

第二十五章   諾白首

  突然被青玄從身後抱住,千色猝不及防,心中一悸,一時之間還沒有從極度的驚訝之中回過神來,緊接著,他那接踵而來的表白如此直率坦白,不見一絲拐彎抹角,使得她心跳陡然失去了節律,瞳孔一縮,反倒不知該要如何回應了。

  與他生活了這麼些年,她不是沒有看出他眼神中愈見濃洌的傾慕與依戀,只是,她一直未曾放在心上。他如今尚未得道,被那塵世的男女情愫所迷惑,未嘗不是修仙悟道的考驗。待得他頓悟之後,自然會明白「有情皆孽」的道理。只是,她卻沒有料到他竟會膽大到如此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坦言,如今,是該斥他大逆不道,還是該責他枉顧倫常?

  那一瞬,感覺到他的呼吸灼熱地噴在她的耳邊,她這才驚覺,不知不覺間,當年那原本瘦骨如柴奄奄一息的小男孩,卻已是成長為了一個風神俊偉的男子,就連個頭,也已是比她高出一大截了。她嘴唇微微動了一下,似乎是想說什麼,可心底卻有些東西被觸動得厲害,不得不硬生生止住那即將脫口而出的言語,只能抿緊唇。

  好半晌裡,兩人一直保持著沈默。

  青玄只能靜靜抱著千色,不敢開口說任何話。他一時衝動說了這潛藏在心底許久秘密,不知會不會給師父帶來什麼困擾,只是,即便是因此遭了的斥責或是懲罰,他也並不感到後悔。即便是師父開口拒絕,或者出聲呵斥,他也不覺得有什麼稀奇,可如今,師父保持著沈默,他反倒是躊躇了。

  他不知師父有著怎樣的心意,卻也不敢主動開口詢問,一時之間心口惶惶,有了忐忑的知覺,情急之下,心開始往下沉,一股焦灼隨即便燎燒了上來,只能鬱鬱難安地維持著近乎僵硬的動作,繼續著這不知還能維持多久的擁抱。

  許久之後,千色嘆了一口氣,伸手覆住青玄的手,將他那收緊的雙臂輕輕掰開。沒有呵斥,沒有責罰,甚至沒有規勸,她一開口,說的竟是完全於己無關的事,也不知是不是有意把話題轉向別處:「青玄,你可知道方才那小花妖凝朱,為何千方百計地糾纏為師?」

  青玄打了個激靈,一時之間沒能弄清她的用意,只道她是想要藉以言他物而迴避,頓時也不知哪裡來的狗膽,竟然伸出手,再一次緊緊摟住她!

  「師父,我喜歡你。」他堅定而認真地再次重複了一遍,那聲音如磐石一般沉沉壓向她的心緒。屬於男人的燒灼氣息順著垂在鬢邊的幾縷髮絲,溜進她的頸項間。隔著衣衫,她的背緊挨著他的胸膛,兩心之間那細微的距離已經變得無形。爾後,他低沉的聲音莫名開始有些悶悶的,語調之中帶著些賭氣的意味,似乎是有些微的不滿,彷彿定要在今日得到一個回音:「這事和別的人別的事沒有任何關係。」

  「這事於別人自然不相干,可是,於你我卻是大有關係。」輕輕嘆了一口氣,彷彿已經洞悉他心底的所有的思緒,千色垂下眼,由得他這麼任性地摟著,眼睫如蝶翼一般輕巧地遮住了眼眸,也遮住了她心中此刻難以言喻的千頭萬緒:「三千多年前,為師與你掌教師伯遊歷世間,在太姥山上偶遇了一個小妖,名喚玉曙。他雖為妖,卻是神魂無垢,資質過人,命中註定有仙緣。為師與你掌教師伯愛才惜才,心下大喜,便將他帶回了崑崙山,導他入道修仙。」

  「玉曙?!」聽到這個有幾分熟悉的名字,青玄突然想起那嘮嘮叨叨的小花妖凝朱,頓時明瞭了一切,近乎直覺地開口:「那小花妖凝朱——」

  「凝朱與玉曙曾經一同修行悟道,一直倚賴玉曙的照顧,思慕凡塵,貪戀享樂,於修行卻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連修成人形也甚為勉強。那時玉曙原本也不太能捨得下,可是,為了讓她學會自立,終是狠下心咬牙離開她,跟著你掌教師伯上了崑崙山。」千色點點頭,也不知是否因著回憶而衍生出了恬淡的溫暖,無聲無息地融化了她眼中所有的幽寒,化作星星點點的雨水,擊打在平靜無波的瀚海之上,掀起微微漣漪。說到後來,她略略頓了頓,無波無瀾的語調仿如佛前香龕裡燎起的一縷輕煙,一切皆化作幽幽的一聲輕嘆:「如今,三千年已過,玉曙早已是修成了仙道,可凝朱為情所困,終日不思進取,只知胡攪蠻纏,幾乎不見什麼長進便處心積慮妄圖拜在神霄派門下,行捷徑之便——」

  那一霎,青玄什麼都明白了。

  難怪師父執意要告訴他那玉曙和凝朱的往事,如今,他與師父的處境,不是也正相似麼?雖然他拜在了神霄派門下,可到底還未修成仙身,而師父卻早已得道,法力強大,長壽長生,若是他也如那小花妖凝朱一般只知癡纏,不思進取,也不過彈指之間,肉身便就會老去,哪裡有資格對師父言及「喜歡」二字?

  喜歡,這並不是說著玩玩便可的!

  「師父,您不用說了。」他沉聲打斷她的話,心中湧起了一陣竊竊的喜悅,卻也有些心虛:「青玄明白了。」

  「既是明白,那就最好。」千色應了一聲,轉過頭來瞥了青玄一眼,見著他的神色,雖然明知他所謂的明白和她所要表達的相去甚遠,卻也不多解釋什麼,仍是那淡然如水的模樣,似乎根本就沒有將方才那不合宜的擁抱放在心上,只有睫毛輕輕抖動了些許,落下淺淺的陰影。

  看著師父這般沉靜的模樣,青玄只覺得像是一把最柔軟的刀,無聲息的剖入了他的心底,一陣說不出的震顫。俯視她柔軟的青絲,長長的髮絲彷彿已無形地滲進了他心窩,突然渴望伸手去綰起,也挽起那支離破碎的笑容。「青玄如今凡胎肉身,尚未修成仙身,而師父卻是上仙,自是人仙殊途,若許諾不了什麼,便是沒有資格說喜歡師父的。」他垂眼他直直地看著她的眼,得寸進尺地攥緊她的手,將她那越顯冰涼的手緊緊包裹在掌心裡,像是蝶繭,嚴嚴實實地包裹著華麗而斑斕的蝶翼,顯露出守護者的天性,一併許下了承諾:「不過,師父放心,青玄絕不會如那凝朱一般為情所困,不知進取。待得青玄修成仙身,定會永生永世陪在師父身邊!」

  千色愣了愣,緘默地望著他,眼眸沉斂,好半晌才苦苦地輕笑,如同風中回溯的雪片,黝黑的瞳眸平靜而灼亮:「青玄,為師不是說過麼?莫要輕易許下一生一世,更可況是永生永世?」這麼說著,她將那微涼的手從他那溫暖的掌心裡抽出來,彷彿再火熱的包容,也無法溫暖她已是如死灰一般涼透的心。

  青玄喉頭一緊,心坎驀地一震,不由壓低了聲音,雙眼死死盯著她的臉:「師父是擔心青玄說得出做不到麼?」

  雖然這麼說有點傷及自尊,可是,青玄卻寧願選擇言明。或許,還能再說得不客氣些,如今的他處處都仰賴著師父,即便是永生永世相依相守又如何,若他不能變強,不能強得足以保護師父,那麼,一切都是空談。

  一個女人,是應該被男人盡心盡力地呵護與疼愛的。他的師父,如此出色的人兒,卻又憑何應該因那負心之人的傷害而形單影隻,鬱鬱寡歡?

  沒錯,今日他表明了心意,既是說出了口,來日便定要一件一件地一一做到,決不食言!

  看著他緊緊抿起的唇,深沉冷冽的眸與緊蹙的眉,千色臉上快速劃過一抹複雜的神色,視線銳利得如同要透過眼眸看穿她的心。知他心裡必然是有點難受,她卻又不知該說什麼才能讓他打消那些無謂地念頭,只好低低地勸慰:「青玄,執念太深,這於修道之人而言,並非好事。」

  青玄如今心靜耳明,又怎會聽不出千色在拿「執念」來規勸他?看著她那雲淡風輕的模樣,他那如劍的眉峰驟然更加沉重緊蹙,顯出異常冷峻的模樣。「可是,為了修成仙道而一心行善積德,這不也是一種執念麼?」微微眯起銳利湛黑的眼眸,他在心底打定了主意,出於本能地開口,聲音雖平緩下來,可心卻像冬日結冰的湖一樣,底下終究是一片暗湧。

  「不可胡言亂語!」千色聽他竟是說出這樣的話來,心底微微錯愕,雖然略有些蹙眉,但卻保持著沈著鎮定,沒有一絲慌亂,只是兀自嚴肅了幾分,淺淺地斥責道:「修仙悟道與執念,怎可相提並論?!」

  不得不說,這樣的言語,無疑是對修仙悟道本身的一種質疑,近乎是危言聳聽,乃是不可不除的魔障。他在她面前說起,她自然知道她死心直口快,可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只怕一切便就不會這麼簡單了。

  看來,以他如今的悟道之心,這一次上崑崙去,只怕很難順利留下。

  聽出了千色語氣中的不悅,青玄也知道自己惹得師父不快,立刻顧左右而言他,將話題從這敏感之處上給引開。「師父,你可知那小花妖凝朱為何三千年來仍舊沒什麼長進?」他吐了吐舌頭,微微地笑著,顯出了幾分尚未褪盡的孩子氣。

  「為師不知道。」見他這副模樣,千色也微微笑了,和青玄討好且孩子氣的笑容不同,她的笑意雖然漸漸加深,可眸中光色瀲灩,眉目間嫣然如畫,看不出在思量些什麼。「看你這模樣,你難道知曉?」瞥了瞥他,她嗔怪地蹙了蹙眉,眸光中帶著些無可奈何。

  「因為玉曙離開了她,她形單影隻,煢煢孑立,其實也滿有幾分可憐,也怪不得她妄圖走些捷徑。」故意做出一副可憐巴巴自怨自艾的模樣,青玄此刻越發覺得,自己和那小花妖凝朱不僅有著同命相連的淒苦,就連情意,也是一樣的有口難言:「倘若有一日,師父也像玉曙那般狠心,扔下青玄不管不顧,只怕,青玄連活下去的心思也沒了。」說著,他的身子不著痕跡的又偎了過來。

  千色只覺得心中怦得一跳,茫然地頓了一頓,略微一愣,沒有料到他會突然有這樣的言語,本能地將自己的身子給挪開,一時之間,顯出了幾分不自然:「為師不是說了麼,若是你真的能留在崑崙山,為師定然也會一併留下的。」

  青玄見她這有意避開的舉動,轉了轉眼珠,突然暗暗狡黠一笑,可面容上卻還能做出一副如流浪小狗一般可憐的模樣,開口繼續問道,並且偎過去,大有不大目的誓不甘休的意味:「那以後呢?」

  「以後——」千色顯然被他這言語並著舉動上的雙重夾擊攻了個措手不及,遲疑了少許,終是開口,也算是與口頭上勉強給了他一點許諾:「你先修得了仙身,再與為師商談這個問題吧。」

  一聽這話,青玄頓時來勁了。「早前聽人說過,掌教師伯於27歲之時便就順利修成了仙身。」帶著幾分刻意,他一邊提及風錦,一邊注意著觀察千色的表情,不失時機地許諾:「青玄雖不敢誇口,但絕不會讓師父等太久!」

  「青玄,好好的,怎麼又平白與他作比?」他的直言不諱讓千色微微僵硬了一下,好一會兒才微微頷首,彷彿被什麼東西牢牢黏住的唇很有幾分吃力地裂開,唇齒間不可抑制的泛著血腥味,在咽喉底部暗暗湧動,翻騰起伏:「他是他,你是你。」

  「師父說得對。」青玄將她的神情看在眼中,突然展顏一笑,笑容如絢爛的流虹,驚空撲來,帶著可以融化一切的熱度,彷彿瞬間便能讓冰雪也為之消融,讓暖陽春日提早重回著冰封的天地:「他是他,我是我,他若是能做得到,我自然便也能做到,而他做不到的,我為了師父,定然也要做到!」

  ******************************************************

  五月初五長生宴,神霄派門下上至天神,下至散仙,全都齊集崑崙山玉虛宮,聽南極長生大帝開壇講道。

  紫蘇乃是神霄派掌教風錦座下唯一一個弟子,且是個女弟子,這便就足夠她洋洋得意好些年了。

  曾有人知她出身高貴,生在仙家,非其他修仙之人可相提並論,便拿她同長生大帝唯一的女弟子千色做比,恭維她日後定會是作為非凡的女天神,她卻是輕蔑地嗤之以鼻。

  且不說這師姑得道之前乃是妖身,就衝著其在六界之中狼藉不堪的名節,也足以將那赫赫的聲名給抵消了。

  她早就聽他人說過,這師姑不僅在感情上對師父癡纏不休,得不到之後便就搬弄是非,使得自己的師父與師叔勢同水火,惹出了一系列的禍事,竟然還如同沒事人一般在東極鄢山之上隱居,也不知給神霄派留下了怎生麻煩的話柄。在她看來,這男女情事,本就是兩情相悅,更何況,雙行雙修關乎甚重,怎可如此沒風度呢?這些事,她也曾直言不諱地問過師父,師父卻總是沈默不語,她便越發認定這師姑是故意要給師父找不自在。最近幾年,聽說那師姑越發離譜且豪放,還養了個男寵似的徒弟與自己雙行雙修,形影不離,也不嫌丟人現眼!

  如今,紫蘇負責接待這次長生宴的來客,從之前一個月開始,便就忙得焦頭爛額。面對著來自四極六界中的各路仙友,她衷心祈求那丟人現眼的師姑不要現身。

  可是,天意往往不遂人願。

  當那在崑崙山半山腰負責迎客的小仙童飛奔來告訴她這一驚人的消息時,她頓時猶如遭了個晴天霹靂,連臉也黑了!



第二十六章 相見惡

  五年之前,青玄曾經動過上西崑侖尋靈芝草的念頭,也聽那夜哭林裡生吞活人魂魄的樹妖說過一些與西崑侖相關的事,知道西崑侖之上便是太清幻境,若能覓得契機去那裡悟道,得諸神點化,無疑是三生有幸,幾十輩子修來的福分,一生都受用不盡。

  只不過,那時的他對悟道修仙沒什麼追求,並不能理解東極的散仙們對玉虛宮的神往。西崑侖於他,如同一個夢幻般的存在,虛無縹緲。

  這一次,他跟隨千色一路上西崑侖,這才見識到太清幻境與東極長樂界的天壤之別。

  在他看來,散仙彙集的東極長樂界已算得上是世外桃源,而這崑崙山則是萬山之祖,高大巍峨,雄踞為冠。西崑侖上太清幻境乃是中央之極,亦是連接天與地的天柱,其上的清微玉虛宮隸屬玉清元始天尊,與太清道德天尊所居的仙岩極頂兜率宮、上清靈寶天尊所居的東海傲萊碧游宮,並稱為修道者的聖境。

  在山下的死亡谷地裡,青玄看到了守護西崑侖的人面九頭虎軀的開明獸,於山腳之下遙望山巔,只看到一片雲霧繚繞,白雪皚皚,一路行進而來,只覺奇花異草,異景不斷,令人應接不暇。行至半山腰,卻見不少仙童在恭候,神情肅穆,見了千色俱畢恭畢敬地喚一聲「仙尊」,引著他們一路上山去。

  青玄知道自己的師父在西崑侖上地位非同一般,可是眼下,師父不論見了誰,都是一副神色漠然的表情,的確也應了傳言中傲氣淩人的這麼一說。不過,青玄心知肚明,師父神情漠然並非故作,而是因為她知道此行必然避不開那個負心人,心裡定然有著愁苦。一想起風錦他也連帶地覺得憋屈,不知不覺,連自己的眉也擰了起來,神情比師父更肅穆。

  玉虛宮門口,一個紫衫女子領著一群小仙童遠遠地站著,見了千色,便立刻熱絡地立迎上來,齊齊地恭恭敬敬作揖,高聲呼道:「師姑遠道而來,有失遠迎。」

  青玄看著那紫衫女子,只覺得她雖然笑意可掬,可那笑意裡卻透著些涼涼的意味,尤其是這恭迎的排場,也不知是出自真心誠意還是故意諷刺,小題大做給搞得這麼盛大而隆重,偏偏處處都透著一股子刻意的味道,甚為怪異。

  「師父沒料到師姑來的這麼快,如今正在入定。」紫蘇眉梢眼角皆是笑意,那笑意卻未至眼底,上前一步,就連那「師姑」的稱謂也故意咬得極重,即便言語恭敬,卻也透著點刻意而為的客套:「請師姑先去後廳品茗稍候,師父他隨後便來,與師姑有要事相商。」

  千色在世間歷練甚久,什麼樣的魍魎魑魅沒見過,又怎會看不出眼前這個女子是什麼性子?

  「一路趕來,沒有品茗的興致。」千色那原本就寒若冰霜的面孔並沒有絲毫動容,在唇邊兀自擠出一絲嘲諷的笑,對紫蘇那並非出自真心誠意的熱絡和客套頗有不以為意的意味。冷冷的言語砸過去,拒人於千里之外:「至於相商要事,大可不必。請轉告你家師父,如今他既是神霄掌教,一切自該皆由他說了算,我無權也無興趣干預。」

  「這——」對於這毫不客氣地言語,紫蘇臉上的笑容頓時有些僵硬,心裡窩火得很,卻又不便發作,只得乾笑兩聲,很勉強地圓著場面,以掩飾心裡的怨怒:「既然師姑遠道而來,風塵僕僕,就請先去梧居休息吧。」

  千色點了點頭,也不和她客套,便就率先入了玉虛宮。

  梧居是千色當年在玉虛宮悟道之時所居的小院落,因著種了兩顆梧桐樹而得名。其實,當年同輩的師兄師弟都是住在大寢房的通鋪,因著她是長生大帝唯一的女弟子,又得師尊的喜愛,才有自己獨居的院落。遠遠看到梧居外那兩棵鬱鬱蔥蔥的梧桐,千色只覺得一切甚為諷刺。那兩顆梧桐樹,竟然還是風錦親手種下的,如今,物依舊,人事非,怎不讓人感慨?

  紫蘇跟在後頭,在千色和青玄看不見的角度裡揚起諷刺的冷笑,可是一轉眼到了跟前,卻又笑得客套而堆砌了。「往日裡師姑所住的寢房,早已經打掃備妥了,師姑所用的那些東西,也都原封未動。」她努力做到讓自己的情緒滴水不漏,即便心裡極不待見這個所謂的師姑,可還是不得不當面做出一副師侄應有的低姿態:「師姑若是還需要什麼,只管開口便可。」

  「有勞!」

  千色言簡意賅,既不推辭,也不拿正眼去看她,更讓素來盛氣淩人的她暗地裡咬碎一口銀牙,忿忿難平。

  將千色師徒帶到梧居之後,她不動聲色地瞅著青玄,眼神中隱隱含著不屑與鄙夷,心底卻在無聲地哼哼唧唧。

  這就是師姑傳說中的那位男寵徒弟麼?皮相倒是的確出眾,氣質倒也不錯,可惜,實在太嫩了,一眼看出便是個沒什麼內涵的繡花枕頭。

  不過,這倒也沒什麼不對,師姑不是傳聞中有名的毒女麼,配個繡花枕頭一般的貨色,不正是什麼樣的茶壺配什麼樣的茶碗麼?只不過,虧得她一個修仙悟道近萬年的女人,對著這樣一個凡界男子居然也能有雙行雙修的興致,虧得當年還肖想要與師父雙宿雙棲,也不瞧瞧自己和師父是否般配!

  這樣想著,紫蘇的心情突然又好了,儘管對這師徒倆有些嗤之以鼻,卻還是將青玄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又一遍,故意問道:「對了,師姑,這位師兄的住處——」在紫蘇看來,叫這凡人男子一聲「師兄」,那是客氣了,照說,這凡人的年紀,做她重子重孫都還嫌小!

  可惜,她卻沒有料到,青玄遠不是她想像中那麼簡單的,方才她那表面的客套,實質暗含著鄙夷和不屑的眼神,早已將她的本性給出賣了。「不勞師妹多費心了。」青玄皮笑肉不笑,也將面子功夫做得甚足,立刻從善如流地將這「師兄」的位置給端得穩穩的:「既然師父住在這裡,那我便也住在這裡吧,吃穿住行也能方便些。」

  紫蘇平白被人在言語上沾了便宜,心裡已是極為不舒服,如今聽說這師徒二人還要如此不知避諱地公然住在一起,頓時憋著一股惡氣,在肚腹胸膛中翻騰洶湧,卻又不便當面發作。

  方便?

  哼!

  恐怕不是為了吃穿住行方便,而是方便了你們倆做那些苟且偷歡的齷齪事吧!?

  好一對寡廉鮮恥的狗男女!

  草草道了句告退,她轉身便走,生怕自己下一秒掛不住那滿臉的客套。

  她出了梧居,順手將那木門給關上,卻見站在外頭的一個小仙童膽怯地幾步上前,順著梧居的門縫往裡面瞅了又瞅,表情既有些敬,又有些畏。好一會兒之後才怯生生地詢問:「紫蘇師姐,方才那位女仙尊真的就是掌教仙尊的師妹??」

  紫蘇冷冷地哼一聲,回頭瞥了一眼,神色滿是不屑一顧,隱隱射出怒火,就連鼻翼也隨之微微抽動著,輕輕一嗤:「除了她,還有誰敢端如此大的架子,公然連掌教也不放在眼中!?」

  那小仙童嚥了嚥唾沫,敬畏之色又深了幾分:「聽說她修為深厚,法力無邊,當年曾與掌教聯手封印了百魔燈,堪稱傳奇!」頓了頓,回頭望了一眼,小仙童的言語中又多了些崇敬的意味:「她應該算得上是普天之下最厲害的女仙尊了吧?」

  「就因為人家厲害,所以人家明知梧居只有一間寢房,也敢旁若無人地同她的徒弟一起住,根本就沒把咱們當成是一回事!」紫蘇不經意的一側頭,望瞭望那小仙童,微微牽了牽唇角,表情甚為嗤之以鼻,言語中自嘲夾著風涼意味,眼眸中不屑顯而易見。末了,她低垂著頭,眯著眼輕輕罵道:「真一對傷風敗德的狗男女!」

  她雖罵得小聲,可是,那隱於暗處的男子卻到底是聽見了,立刻現身,低聲呵斥:「紫蘇,謹言慎行!再怎麼說,她也是掌教的師妹,即便千不慎萬不妥,也還輪不到你指指戳戳,罵罵咧咧。」那男子滿臉漠然,神色當中滿是不讚同,言語中微帶警告:「把皮子繃緊一點,垂頭,噤聲!再要胡言亂語,小心傳到掌教耳朵裡,罰你把《北斗本生經》給抄個萬兒八千遍!」

  「玉曙,你若是看不慣,大可去師父面前告我一狀!」抬頭瞥了一眼那男子,紫蘇用鼻子哼了一聲:「這對狗男女,敢做,難道還怕人戳背脊骨麼?」爾後便不管不顧,揚長而去。

  ******************************************************

  入夜,玉虛宮後廳一片燈火通明,窗扉縫隙中透出的燈光映著前廊的細紋欄桿和簷下倒掛的楣子,顯出一抹揮之不去的凝重。

  「師父。」紫蘇一入後廳便就看到了高高在上的師父,立刻喚了一聲。可當她看到神情平靜的玉曙時,頓時怨懟地狠狠瞪了他一眼,疑心他已經告了狀。

  「紫蘇,玉曙說你師姑已經到了。」風錦的眉頭習慣性地微皺起來,這個動作令他的眉間已經有了淺淺的褶紋,雖然語意中掠過明顯的失望,可他站在那裡,清瘦的臉上無波無瀾,如一泓被世人遺忘的泉水,言辭恬淡安適,像靈山秀水間沉靜的暖玉:「為何這麼久還不見人影?」

  「回稟師父,師姑說累了。」紫蘇撇撇嘴,面露不屑:「她已經和她的小徒弟去梧居睡了。」表示輕蔑地冷哼一聲,她帶著七分可以與惡毒,強調著「小徒弟」和「睡了」,故意將那本就解釋不清的曖昧給著抹得更加混亂。

  果不其然,一聽這話,風錦那原本平和的臉上倏地就閃過了一縷陰霾。

  「既是已經休息了,那麼,為師明日再與她商談吧。」幽幽嘆了一口氣,風錦轉過臉去,睿智的眼平靜地注視著那明滅的琉璃盞。刀削似的眉緩了,淡然的語言像是一抹伏筆,彷彿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師父,她明知道你有要事要同她商議,竟然還不鹹不淡,油鹽不進地板著臉,故意端著架子!」見師父的言語頗有縱容和息事寧人的意味,紫蘇有些不滿地叫囂著,就連語氣裡,也是一股濃重的挖苦味道:「我看,她是存心欺著師父涵養好,不同她計較,所以就肆無忌憚地蹬鼻子上臉了!」

  「紫蘇,你先下去吧。」風錦闔上眼複又睜開,微微眨了眨,其間暗藏的哀戚彷彿可以將人心也給剪碎了。任憑那暗藏的蕭索與恍惚在他深不見底的眸底殞落,輕易被融滅,他那渾厚低沉如緞般的嗓音不知不覺就黯了下來:「為師明日自會去找她。」

  「師父,真的由著她同她那小男寵在梧居——肆無忌憚,胡天胡地?」見師父一副消沉落寞地模樣,紫蘇心底的怒火騰地一下酒燒起來了,不肯消停地輕聲嚷嚷:「若是平日也就罷了,可如今五月初五即至,師尊馬上就要出關了,各路仙友皆來赴師尊的長生宴,她身為師尊唯一的嫡傳女弟子,竟然這麼枉顧身份,只恐丟人現眼,使得我們神霄派也一併成為六界的笑柄!」

  「她若不肯來,你白蘞師伯便也不會出現。」提到那不願提及的名諱,甚為頭疼地挑起濃眉,風錦平素深幽的眼眸如今迸射出如刀一般犀利的光芒,其間閃過一絲微慍,像是兩塊寒冰,沒半分感情。他往前邁了一步,沉穩的步伐觸地無聲,只是語出淡然:「如今,九重天與九重獄勢同水火,若不能趁著這機會調停一番,只恐一發不可收拾。」

  頓了頓,他目光微微一黯,頰邊的一縷髮拂過靨上,無聲地帶出了一抹漣漪,隨著那冰涼卻也宛轉的夜風,在他素來平和的俊臉上蔓延開去。「行了,你先下去吧。」他拂了拂衣袖,淡漠地吩咐著:「無論如何,不可怠慢了師姑。」

  紫蘇心裡甚為不痛快,卻也只能心不甘情不願地應道:「紫蘇明白!」

  由始至終,站在一旁的玉曙一直保持著沈默,薄削的下頜在琉璃盞的光亮下,刻出一個陰影極淡的輪廓。...<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5-25 09:20 PM

第二十七章 今何在

  眼見著紫蘇有脾氣沒處發,只能壓抑著微微撅起嘴滿腹委屈地離開,風錦這才轉身,頹然坐在椅子上,微微垂下頭,緊繃的身體一點點鬆懈下來,一時之間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輕輕揉著額心,他似是萬分疲憊,可卻還有興趣詢問著那些似乎該與他毫不相干的事:「那青玄真的是與她同住在梧居麼?」

  「是的。」恭恭敬敬站在一旁的玉曙終於開了口,無論是表情,神色,甚至於說話的語氣,都與風錦如出一轍,似乎不用明說也知道那話中的「她」指的是誰。「師父,由此看來,那些傳言或許並非空穴來風——」他壓低了聲音,顯出了非同尋常的謹慎與小心翼翼,那未說出口的話尾,昭示著這一對師徒私下裡的默契。

  是的,平日裡,他都按著規矩,隨那些仙童一起喚風錦為「掌教仙尊」,也只有在這四下無人的時刻,他才敢開口稱其為「師父」。不管怎麼說,在外人看來,風錦身為神霄掌教,座下只需有紫蘇這一個仙家血統純正的弟子就夠了,而他,即便是學了風錦所有的本事,可因著得道之前乃是妖身,仍舊是擺不上臺面的。

  「她的性子我最是清楚,雖然我行我素,矜傲孤僻,可是卻並非拿捏不住分寸,又怎麼可能會有這種枉顧倫常的舉動?」斂下眉目,風錦搖搖頭,壓抑住內心滿溢的苦澀。其實,針對她們師徒之間曖昧關係的傳言,早已是鋪天蓋地,他自然也不可避免地聽說了一些。只是,基於對她的瞭解,他又怎麼可能相信如此荒謬的事?微微眯著眼,無奈地嘆一口氣,他神色雖然淡漠,可那潛藏在眼底的落寞卻是顯而易見:「她分明是想拿這來故意氣我,磣我!」

  「師父,趁著這次師姑在玉虛宮,不如就找機會與她了斷那糾纏的往事,也算是了斷了心結。」那一瞬,記憶似乎有片刻的游離,看著坐在椅子上的師父,玉曙不著痕跡地輕輕喟嘆了一聲。「師姑這麼多年來一直不肯見你,無非也是因為對那情意太過在乎,心裡忿忿難平,在賭氣罷了。」

  風錦的眼眸微微顫鬥地眨了一下:「當年她離開玉虛宮之時如此決絕,到底不過一句話,只說此生與我再無瓜葛,以至於這麼久以來,一直避居鄢山。」不過是極輕極輕的一句話,卻像是一把無形的劍,銳利的刃鋒瞬間劃破近乎凝滯的空氣,落了一地無形的碎片,壓抑出了經年累月蓄積而成的凝重情愫:「她是賭氣,還是認真,我比誰都明白。其實,她是否原諒我,那倒是其次,我只是不願見她這麼折磨自己。」

  玉曙只是沈默,不再作聲。

  這些年,他看得出,師父雖然仍舊是當年的那一身藍繡儒衫,可那眉眼看上去越發深沉,越發難懂,如同潑墨山水中突兀的一團重墨濃跡,早已不是當年那淡然輕笑著問自己是否願意修仙的溫潤男子了。雖然師父從沒有說過什麼,可是,這些年來,他心知肚明,師父儘管努力地雲淡風輕,看似對一切都不甚在乎,可心裡到底是對師姑放不下的。

  而師姑的怨氣與憤怒,到底也是情有可原的,無論是誰遇上了當年那樣的事,恐怕也都會一樣難以接受,難以原諒的罷。

  如果廣丹師叔在,由他搭個橋說不定師父和師姑今夜就能重歸於好,鴛夢再溫了吧?可惜,那身在九重獄的白蘞師伯性子急躁,為人又冷傲,若不是師姑已經到了玉虛宮,再由廣丹師叔親自出馬去請,只怕是不會買賬的。

  哎,還有三天師尊就要出關了,只希望這次的長生宴不要出什麼紕漏,能順利讓九重天和九重獄握手言和才好!

  原本輕揉眉心是為了緩解那疲憊,可是,越揉反倒越感覺頭部的抽痛更加厲害,風錦輕輕拍了拍額角,想要收斂起所有的情緒,裝出平日裡冷漠平靜的模樣,卻感覺已是有些力不從心。

  「此事倒也不必急於一時。」他壓低了聲音,帶著些微的瘖啞,也不知是向自我進行的安慰,還是的確打著這樣能拖一日是一日的算盤:「反正,她一時半會兒也是走不了的。」

  *******************************************************

  雖然在玉虛宮裡不像在鄢山上那麼熟門熟路,可是一大早,青玄仍舊是順利地去備了些清水來,讓整夜抄經的千色梳洗。那些仙童見著他似乎都有些怯怯的,也不知是在怕什麼,好在他和顏悅色,凡是都能忍下臉拉下身段,倒也沒覺得誰故意給找了什麼難堪。

  千色抄經時,他繼續在一旁研墨,研著研著,窗外突然飛進來一張黃色符紙折成的紙鶴,搧動著翅膀,陣陣有聲。青玄伸出手,那紙鶴便乖乖飛到了他的手心裡,拆開一看,卻見上頭寫著一行小字:「青玄,到棋廬來對弈吧!吾在玉虛宮乃一遊手好閒之人,無所事事,不事生產,日子甚為無聊!」

  青玄會心一笑,知道這紙鶴是誰家遣來的,抬起頭望向千色:「師父,靈砂師叔邀我去棋廬對弈呢,您也一起去看看吧,只當是消遣。」語畢,見千色微微蹙了蹙眉,似乎若有所思,他竟然索性伸過手去,一把奪了她手中蘸了墨的狼毫。「您抄經也抄了一整夜了,即便是不闔眼,也該用別的法子休息一下了,若是一直這麼累著,不慎傷了眼怎麼辦?」雖然是理直氣壯的關切之詞,可是,他說出來卻是微微壓低了聲音,言辭中暗含著無奈與疼惜。

  沒錯,這麼幾年來,他與師父幾乎形影不離,從沒見過她幾時闔眼休息過一瞬。

  這所謂贖罪的經,也不知是要抄到何年何月才算是個頭!

  手中的狼毫被奪了去,千色抄不成經,只好搖頭緩緩喟嘆:「青玄,你越來越婆婆媽媽了。」雖說她此刻因著想避開某人,眼不見心不煩,不怎麼願意出梧居去,可是,青玄對這玉虛宮不熟,她若是不一同去,他只怕要耗費好一番功夫才能到那地處偏遠的「棋廬」,也便就打定主意帶他去棋廬,將他交給棋癡靈砂。

  雖然一番好意與心疼被評價為是「婆婆媽媽」,可青玄卻只是輕輕地笑,知道師父也只有對著婆婆媽媽萬事皆管的他,才會有這般無奈的言行舉止,想一想,自然打從心裡衍生出了甜蜜與滿足。

  師徒倆拾掇妥當了,才出梧居,卻見門外的薔薇花藤下候了個身形頎長卻略顯清瘦的男子。

  「仙尊。」那男子一見到千色,似乎是掩不住滿臉的喜色:「多年不見,您可還認得我麼?」他垂眸斂目站在那裡,可到底於言行進退方面深諳分寸,一番壓抑,也就覺不出怎樣的情緒激動了。

  青玄雖然不認識這個男子,可心裡卻知道,這種情況之下,還是保持緘默最為合適。

  千色面無表情,只是以眼角的餘光淡淡撇了他一眼,只覺他如今已是將風錦的深沉給學了個十成十,看上去甚是扎眼。「玉曙,本座早前雖然心盲,可這雙眼卻還沒有瞎。」她毫不客氣地開口,那聲音冷淡漠然又平靜,原本就冷峭的容顏裡因此有了抹肅殺的意味。

  玉曙是個明白人,又怎麼會聽不出千色言語中滿滿的都是對風錦的諷刺,只是,如今乃多事之秋,他不便多說什麼,也只求能替自家恩師完成心願,便仍舊壓低了聲音輕輕道:「掌教仙尊希望見您一面,有些要事想要與您相商——」

  「我與他無話可說,也沒有什麼要事可商。」不待他說完,千色便一字一頓地開了口,敲金斷玉一般的乾脆,毫不拖泥帶水,讓人不由打從骨子裡發顫。突兀地綻出一抹笑,她那笑容,再沒有曾經的嫵媚嫣然,有的,只是幾分悲哀的自嘲:「你替我回他一句話,我這次專程來玉虛宮是為了見師尊,不是為了見他。」

  對於千色這完全不留情面的言語,玉曙有些驚詫,不由微微一怔。晨曦之下,他如此清晰地看到,眼前這個女子,往昔那溫柔的神情已是連一丁點的痕跡都不剩,毫無笑意的她,顯得格外冷峻且漠然,陌生得像是全然不認識的人。

  「仙尊,就當是看在玉曙的薄面上吧。」好半晌,他才有些躊躇地開口辯解,腦中紛紛亂亂,低低的聲音帶著一絲淒然:「玉曙知道自己卑微,在這玉虛宮裡沒有說話的資格,可不管怎麼說,玉曙是您當年為掌教師尊親自選的徒弟,難道,仙尊真的連這點舊情也不念麼?」

  千色挑起眉,犀利的眸中蓄滿堅決,嫣紅的唇中吐出不輕不重的六個字,一點商量的餘地也沒有:「既言當年,既是舊情,這麼些年過去,也早該一筆勾銷了。相見不如不見。」語畢,她決絕的轉身,只是自顧自地喚著在一旁保持著緘默的小徒弟:「青玄,走吧。」

  只留下玉曙一個人在那薔薇花藤之下,滿臉黯然。

  ******************************************************

  棋廬在玉虛宮後山的梨樹林裡,說是「廬」,只怕還是恭維了,不過一個簡陋的小涼亭,卻是棋癡靈砂自得其樂的聖境。

  說起長生大帝座下的弟子靈砂,無論哪位得道仙尊,也都是要搖頭感慨的。

  雖然長生大帝座下的弟子三教九流,大多血統不純,嗜琴、書、畫、酒、武的大有人在,可是,能嗜棋到近乎癡的地步,那便是需要非同尋常的耐性。靈砂此人,一日無棋,便渾身不自在,就連修仙悟道,也是因著與棋有緣。他棋癮一發,逮著誰便要與誰殺上一盤,誰若是婉拒,他便就要勃然大怒。可若是他深陷棋局之中,就便是地崩山摧,也照例面不改色,視若無睹,實在沒有辜負他「棋癡」的雅號。

  原本,青玄是不會下棋的,可這靈砂也隨同空藍一起常常到鄢山來,因著無聊,便硬是教出了青玄一手青出於藍的棋藝,只為了打發空閒。

  平日裡,青玄與靈砂對弈,千色是絕不會在一旁觀看的,可今日,到了棋廬,千色才驀然發現,那簡陋的涼亭裡,她最不願見到的那個人,早已端坐,如今與靈砂竟是對弈得棋局過半了。

  她正欲轉身離去,卻只聽得那人淡然一聲輕喚,聲音不大,卻是一如當年的攝力十足。

  「千色。」

  不知為何,那一瞬,她的腳步竟是不由自主地停下,一時閃神,恍然竟像是回到了往昔歲月之中。

  那時,他也經常這般,坐在那石凳上與靈砂對弈,顯出比靈砂更甚的耐性。

  「為何一見我便扭頭就走,我當真如此面目可憎麼?」

  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尖執著一枚黑子,以極慢的速度落在棋盤之上,風錦漫不經心地發問,看上去神色甚為淡漠。眼前的她依舊是那身殷紅的衣裙,已經越來越瘦了,像是故意要用那一身的凜冽來嘲諷他,舉手投足絲毫不減桀驁倔強之氣,如今,微微仰起頭,原本就削尖的下巴透著難以言喻的傲氣,高挑的身材顯出一種遺世獨立的孑然。

  「沒有。」

  千色淡漠地否認,遠遠站著,臉上一陣暗沉沉,看不清任何的表情,

  「既是沒有,不如就過來坐下,一同品品茗,敘敍舊,順道商議如何恭迎師尊出關之事。」他盯著棋盤,思考了良久,手中的黑子卻是怎麼也落不下去,好半晌才貌似隨意地往棋盤上一放:「算一算,師尊也有快三千年不曾見到你了。」



第二十八章 風涼嘆

  算一算,師尊也有快三千年不曾見到你了。

  風錦的這句話甫一出口,在場的所有人都即刻恍然大悟,不得不感慨風錦這冠冕堂皇的藉口,讓人絞盡腦汁也推脫不得。

  這分明是在用師尊長生大帝的名號施壓,尤其是那聽似不經意地「三千年」,卻如同是無形的沉重枷鎖,用以指責千色避居鄢山的行徑。如果千色執意要在此時迴避,不理會風錦,那麼,無疑是沒有將師尊長生大帝放在眼中。

  如今,千色倒真真的成了進也不是,退也不妥了。

  千色一言不發,只是沈默,徐徐埋頭,復又抬頭,平靜地注視著沈著鎮定的風錦,眼眸之中有著攝人心魄的光華在輕輕輾轉,消瘦的臉上看不出一絲的情緒湧動,似乎在思量著什麼。此時,反倒是站在她身側的青玄夠機敏,立刻朗聲開口,眼波流轉間滿是坦然:「掌教師伯說得是,我師父也有三千年不曾見到長生師尊了,昨晚還在冥思苦想該如何向師尊負荊請罪。」

  「是麼?」風錦抬起頭,面無表情地瞥了瞥青玄,聲音裡聽不出任何情緒上的波動,只是以兩指捏緊指間的墨玉棋子,修長的指襯著那漆黑光亮的棋子,顯得甚為優雅。「你師父無故數次缺席長生宴,的確有不孝之嫌,也確是該想想如何賠罪了。」這麼說著,風錦那深幽的目光在千色不為所動的眉眼間繞了幾圈,銳利的神色一閃而逝。

  若只是從言辭上,根本分不清他那語調之中蘊含的是怎樣的情緒,可是,他俊秀的眉目間擦過一抹似笑非笑的淺紋,並沒有逃過青玄的雙眼。青玄便也明白,這位聲名赫赫的掌教師伯,根本就沒有將他這個無名小卒放在眼中。

  「多謝掌教師伯的關心。」青玄客套的乾笑著,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上前一步作了個揖,不動聲色地站在千色身前,擋住了風錦那令人莫名膽寒的視線,四兩撥千斤地悠悠一笑:「如今,長生宴在即,掌教師伯想必事務繁忙,分身乏術,請罪一事,我師父心裡定是有分寸的,您就不用多操心了。」

  他話音剛落,那棋局也正巧結束,靈砂像是被火燒了屁股一般,極為迅速地將那些白玉與墨玉的棋子往棋盅裡撿拾,忙不迭地認輸:「掌教師兄棋藝精湛,靈砂甘拜下風,今日應該會有不少仙友來玉虛宮,咱們的消遣不如就到此為止吧。」

  棋子收入棋盅裡,互相碰撞,無可避免地發出清脆的聲響,靈砂轉頭望瞭望青玄,見青玄眼眸含怒,似乎對他有著怨氣,隨即脖子一縮,滿眼委屈的光芒。

  不關我的事,我也是受害者!

  他表情悲憤,無聲地做著口型,以顯示自己的清白。

  天可憐見,他知道青玄到了玉虛宮,人生地不熟,本是一心期待與其好好切磋一整日,瞧瞧青玄的棋藝可有長進,誰知,他才將那符紙折成的紙鶴送出去不久,風錦便就不聲不響地到了,還無事人一般要求與他切磋切磋,害得他措手不及,進退尷尬,卻又不好拒絕,只能硬著頭皮與之對弈。果然不出所料,千色竟是陪著青玄一同前來,無疑正好自投羅網,著了風錦的道!

  說實話,靈砂從沒試過將一局棋給對弈得如同上刀山下油鍋的酷刑一般,好不容易熬到這棋局結束了,他自覺還是早點認輸,趁機溜之大吉為妙。

  他素來奉行明哲保身,這癡兒女們關乎情情愛愛的渾水,能少淌就儘量少淌吧!

  風錦不是沒有看出青玄的舉動言語都是在維護千色,不過微微眯了眯眼,便就計上心來,淡然出聲:「若靈砂師弟真有什麼要事,那便就去辦吧。我聽說青玄時時與你對弈,想來棋藝也不俗,今日正好見識一番。」

  語畢,他抬頭緊緊盯著青玄,唇角微挑,說不出意味的神色迅速在俊容上著抹,輾轉閃爍黝黑的眸中有著零星閃爍的火花,低沉的聲音裡帶著點風涼,聽來竟帶著點刻意的挑釁:「青玄,你可願與我對弈?!」

  這下子,別說青玄,就連靈砂也傻眼了。

  風錦這話雖然是對青玄說的,可千色卻聽得出,其間的挑釁全都是衝著自己而來。她也知道,既然上了這西崑侖,自己與這昔日的冤家便就是怎麼也避不開的。若是任由青玄與之對弈,自己必然不能不管不顧一走了之,便就得在一旁全程觀戰。

  說到底,青玄因著她對風錦有怨,若是一個不慎說錯了什麼話,只怕惹出事端,便就難以收拾了。

  所以,還是早些婉拒為妙。

  於是,不待青玄應承,千色便面無表情地開口:「青玄天資愚鈍,棋藝拙劣,又怎敢在掌教師兄面前裝大——」

  「師妹,何必這麼急著護犢子?」似乎是早知道千色會婉拒,風錦不緊不慢地打斷她的言語,掩藏在陰影中的唇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揚,深邃的眸中有著某種屬於詭秘的味道:「不過是一局棋罷了,難道師妹還擔心我倚仗身份,欺負小輩不成!?」

  不輕不重地一句話,堵得千色不知該如何開口,只覺得全身的毛孔都似乎被那滿坑滿谷的嘲諷給刺得微微發痛,連心也惶然失措地緊縮成一團。

  青玄見師父處於劣勢,心裡頓時窩火起來,眯起眼,狹長的眸中精光迸射,所有的溫和似乎都在瞬間化作犀利。「既然掌教師伯有心,師侄不才,便就斗膽獻醜了!」在千色的啞口無言中,他極為乾脆地將挑釁應承了下來,大大方方上前,在風錦的對面坐下。

  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就此拉開帷幕。

  風錦的原意是希望借青玄留下千色,所以,一開始並沒有將青玄放在眼中,而青玄則是一心為千色出氣,在棋局之中自然全力以赴,惟願將風錦給殺得片甲不留。連連失利之下,風錦這才發現,眼前這個小師侄不容小覷,隨即不得不凝神靜氣,開始全神貫注於棋局之中。

  就下棋的路數而言,風錦與青玄皆是攻守兼備的一類,步步為營的同時不忘精心算計,一路對峙而來,兩人竟是旗鼓相當,難分軒輊。

  正當兩人在棋盤上爭鬥得難分難解之時,紫蘇領著兩個小仙童到了,說是幽冥閻君白蘞如今已是身處玉虛宮門外,可是卻故意找茬,冷嘲熱諷,句句譏笑風錦這個神霄掌教不懂待客之道,還揚言,若是不見風錦親自迎接,他便就立刻打道回府。

  風錦與白蘞素來便不對盤,早前學藝之時,白蘞因著千色鍾情於風錦,便就處處找茬,風錦不願生事,自然一味忍讓。後來,又因著那些錯綜複雜之事,二人積怨更深,幾乎從師兄師弟演變成了老死不相往來的仇人。如今,一聽見他的名字,風錦便就覺得頭疼。

  可是,頭疼歸頭疼,即便如此,他也並不急著立刻去迎接白蘞。畢竟,他深諳白蘞的心思,知道只要千色在這裡,那麼,白蘞既然來了,就絕不會走。再說,白蘞即便是在玉虛宮門口擺架子,看在別人眼中,也只會認定其是在無理取鬧,所以,他便就更是鐵了心,只是不緊不慢地繼續與青玄對弈。

  「看不出來,你年紀輕輕,棋數倒是甚為沉穩。」一炷香之後,勝負仍是未分,風錦斜斜地揚起入鬢的劍眉,言語之間帶著點讚賞,可一雙眼眸卻是銳利逼人,隱含熠熠鋒芒:「這崑崙山上,能與我對弈半個時辰的,除了靈砂,你是第一個。」

  「掌教師伯過獎了。」對於這褒贊,青玄不驕不躁,看不出喜怒哀樂地瞥了風錦一眼,垂眸恭謹得一絲不苟,越燒越烈的怒火在表情上沒有流露出半分破綻,只是語出淡然地應著:「青玄尚未得道,是個凡胎肉身的無名小卒,怎敢與這玉虛宮裡的仙尊相提並論。」

  千色方才的進退維谷,青玄已經在風錦的頭上記了一茬,如今,再加上其對白蘞的不理不睬,青玄對風錦的不滿便又加深了一層,開始打定主意,要挑戰挑戰這掌教師伯的權威。

  「我得道飛昇之前也曾是凡胎肉身。」風錦眉目半斂,語氣平板客套,低垂著臉,沒人看得清他說話時是什麼表情,只覺得話語中似乎有這某些情緒,讓人剛想要牢牢抓住,卻又無法再覓見蹤影:「若是你日後全心悟道修仙,褪去了凡胎肉身,必會有所成就,莫要自謙。」

  「若是有幸能修成仙道,自是師侄的造化。」將風錦的話聽在耳中,青玄只覺得這言語像是可以在晚輩面前標榜自己的過往一般,讓人異常噁心,便冷淡地回應著。終於,他下顎繃得死緊,好似要碎裂了一般,到底是沒能忍住,便將那嘲諷也一併脫口而出:「只不過,凡胎肉身縱然是褪去了,可良心卻是不能也一併丟掉的。」

  風錦正欲將手中的棋子擱置在棋盤上,冷不丁聽到這樣的言語,深邃的眸子頓時斜斜一睞,驟然射出寒光:「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師侄素來胡言亂語慣了,有什麼不敬之處,掌教師伯千萬莫要往心裡去——」青玄抬起頭來,目光閃爍,口吻輕柔徐緩,言辭雖然謙恭,卻是不卑不亢,就連表情也不見一分慌亂,可說出的話,怎麼聽怎麼不對味,不僅僅是嘲諷,還含著誰也無法忽視的暗暗指斥:「也千萬莫要隨意對號入座!」

  此言一出,如同一記不留情的戳刺,直直往風錦的面門飛去,使得風錦森冷的容顏如同覆著三尺冰霜,幽瞳迸出點點致命幽寒,似要將空氣也一併凍結殆盡。只是,他還未來得及表態,一旁的紫蘇倒是先怒了!

  「放肆,你是什麼身份,竟敢對我師父語出不敬?」紫蘇站在一旁,氣得臉色陰沈,眉心一悸,立刻呵斥,出聲清越的嗓音驟然冷絕,平添了一抹凜冽的肅殺之氣。爾後,毫不猶豫地轉頭,怒氣燎原一般從心中一直灼燒到眼中,她竟直接將戰火引到了千色的身上,言語之中滿是得理不饒人:「師姑,這就是你教出的好徒弟麼?」

  千色面無表情,並不作回應,可風錦倒是出乎意料地開口了。

  「紫蘇!大呼小叫什麼?」他擰著眉,雖然是在出聲教訓紫蘇,可眼卻直直地看著千色,將她的每一分姿態鎖在眸中,眸底是波瀾不驚的淡漠與疏離:「為師平素是怎麼教你的?怎可對師姑如此大不敬?跪下,向師姑賠罪!」

  「師父!?」乍一聽見這樣的斥責,紫蘇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愕然看著風錦,只覺自己像是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扇了一耳光,唇不住顫抖,哽咽到連話都說不出來,只能一味地顫抖,不停地顫抖,身心都如撕裂開來一般,痛得格外厲害:「您要我向她下跪?!」

  「沒錯!」風錦沈著臉頷首示意,細長的眉眼間勾畫著冷清的線條那一雙黑眸不論何時都是深不見底的,縱然有睿智之光,卻顯得沒有半分感情:「她是你師姑,於情於理於輩分,難道還受不起你這一跪麼?!」

  紫蘇委屈地紅了眼,衣袖下的手指狠狠地陷進掌心,喚醒了幾欲痛斃的神魂。好半晌,她才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僵硬地欠了欠身子,語焉不詳地開了口,算作是致歉:「師姑,對不起!」

  語畢,不等千色發話,她便桀驁地起身,轉身便打算要走!

  「站住!怎可沒規沒矩?!」風錦冷著臉喝斥著,雖然是在對紫蘇說話,可視線卻仍舊牢牢投射在千色的身上。爾後,他復又開口,臉上帶著疏離的笑,每一個字的背後皆蘊藏著鏗鏘有力的犀利:「師妹莫要見怪,這孩子只是一向心高氣傲,性子急躁了點。」

  紫蘇不說話,只是狠狠地用衣袖抹去那不慎奪眶而出的眼淚,站在原地不說話,也不肯再妥協。

  她自打小便高高在上,幾曾受過這樣的委屈,更何況,跟著師父學藝以來,師父從來都是和顏悅色,幾時有過如此認真地呵斥?!

  冷眼旁觀著這一場戲,千色漠然一笑,漫不經心地抿抿唇,絲毫沒有笑意的眸子噙著一絲極幽深的譏諷,斜斜地瞥一瞥身旁默不作聲的青玄,那微寒的光芒一如話語中的風涼意味:「既然人家把面子功夫都做在前頭了,那麼,青玄,你也跪下,向掌教師伯賠個罪吧!」

  「是,師父。」青玄從善如流,立即起身跪下,甚為乖巧恭順:「掌教師伯,青玄方才若有得罪之處,還請掌教師伯莫要計較。」...<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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