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鏡中影 -【月蝕】《全文完》
頁: [1] 2 3 4 5 6 7 8

cve1130 發表於 2011-9-13 08:32 AM

鏡中影 -【月蝕】《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6-30 02:32 AM 編輯

【書名】:鏡中影

【作者】:月蝕

【內容簡介】:

  柳夕月,出身天歷朝皇族,十三歲時被異國王爺選中,皇家允婚,她將為人側妃。

  因之,母親據理力爭終難更改,絕望跳崖也只換來了一個公主封號。

  一年後,在眾目睽睽之下,她所乘馬車墜落同一道懸崖,面目全非的「死」去。

  而在無人知曉的黑暗里,她則被移花接木送至地宮,成了皇后的陪葬品……

  又過四年,羲國南院大王府內多了一位教習先生,樊隱岳。

  隱岳,隱月,她隱姓埋名,處心積慮,只為將那些給她惡夢人生的人拉落塵埃,陪她同墮地獄。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cve1130 發表於 2011-9-13 08:38 AM

  上卷.隱月

  楔子

  冬去春來。冰雪消融、萬物復甦之時,皇家春獵之行盛始。

  今載春獵之處,選在位於距京都元興城五十里的棋盤山的皇家獵園。該園依踞地形地勢自然成貌,樹林參天,山石叢立,中間可供獵取的野物不勝繁多,每一回都能使出獵君臣收穫頗豐,盡興而歸。

  天子出,百官隨,一干皇親近支也得以攜眷共享皇家尊貴,良親王柳遠州一家亦在其內。依照天歷朝規例,如此皇家盛典,有資格隨夫同行者僅能為正室夫人。而良親王側妃東方氏乃太后懿旨親封的平陽郡主,每每都能躬逢其盛。這般的殊榮,也不知招得了多少或羨或妒的目光。

  但,不是今天,不是今時。

  「皇上,月兒她年幼才疏,不堪如此重任,請皇上收回成命……」

  獵園內,望天崖畔,有一處少見的平坦開闊地段,為天子皇帳駐紮之地。原本,此下為一日獵後烹肉飲酒時刻,該是君臣同歡,歌舞娛興。而今兒個,樂未起,舞未興,天子目眙突然跪落案前舊話重提的貴婦,龍顏沉凜,雷霆之怒蓄勢待發。

  「良親王側妃,你可知你在做什麼?」

  出列跪地的貴婦,正是良親王側妃東方凡心,她先以額三叩堅實地面,嬌嫩的額心當即涔出血絲,而後半抬螓首,道:「皇上,臣妾明白。」

  「你明白,卻還敢作此行為,是欺著良親王功高位重,朕不敢把你如何麼?」

  「臣妾不敢。」東方凡心恭首,「臣妾只是在盡一個母親的責任。」

  「母親的責任?難道和婚會辱沒了你的女兒麼?她是親王之女,嫁為鄰國南院大王的側妃,可謂門當戶對,不管是為國,還是為己,俱是得其所在。你所以會不甘,無非是因為一個『側』字,你己為側妃,便不允女為側妃,是也不是?」

  「……是。」婦人容色蒼白如雪,「臣妾為人側妃,深知個中卑微艱苦,不忍讓愛女再步後塵,臣妾寧願她嫁一平常人家,彼此扶持,相濡以沫……」

  「朕先前已明言告你,天子出言尚且無戲,遑論御筆成旨?且事關兩國邦交,又豈是你一人一家的兒女情長所能並論的?你身為皇族中人,見識與心胸狹隘至此,不覺慚愧麼?」

  「皇上,臣妾只是一介婦人,一個母親。您不看臣妾的面,可否看在臣妾亡父為天歷皇朝嘔心瀝血奉獻一生的份上,准了臣妾此求?」

  「好大的膽子!」怒意昭然於元熙帝龍顏,「敢情你在諸人眾目之下違朕明言禁提之事,是為了挾功以報麼?朕若不是看在東方相爺的份上,又豈會容你至斯?良親王何在?」

  隨侍護衛忙道:「稟皇上,良親王爺負責此次出獵衛戍,帶兩位小王爺巡視四遭去了。」

  「速傳他回來,把他的妻子拉回家中好生管教!」

  「是。」

  元熙帝利目豁逼跪地婦人,「良親王側妃,你還不肯退下麼?」

  至此,東方凡心耗盡最後一絲希望,眸際空無一物。在春獵之日,攪了天子高盎興致,眾目之下跪求聖意,已是不再給自己留有退路。那最後一步,須走了。雖未必換得愛女自由,該能掙來一絲容緩機會,月兒恁般的聰明,會曉得如何把握。

  「良親王不在,良親王府的人哪去了?還不扶你們的主子退下!」天子容顏盛恚,出口冷厲,「良親王側妃,你且記住,皇后因鳳體欠安未能伴行此次出獵,回京之後,你休得再拿此事驚擾皇后!若再有違,朕定治良親王一個教妻不嚴的罪過!」

  「臣妾不會再驚擾皇后。」在丫鬟攙扶下,她蹣跚而起,回身撤步。

  元熙帝見她面上灰哀之色,龍心微觸,龍顏稍緩道:「朕會以公主之儀送月兒出嫁,羲國亦諾必給月兒以正妃規格相待。」

  東方凡心似未聽聞,無聲無語,步履虛浮,跌躓退下。

  這般,又是至極的無禮。天子忍斂下怒意,不再關注其人,淡掃群臣,「春獵乃天歷皇朝君臣同歡之日,莫因方才變故失了興致,諸卿落座暢飲罷。」

  「謝皇……」

  「皇上,請您施以聖恩,放過月兒。」

  群臣謝恩之聲方揚,女人求聲再起,明明該虛弱無力的,此當兒卻硬生生截入進來,傳達至天子聖聽,登時,龍聲咆起,「良親王側妃,你是想朕賜你死麼?」

  「當年,吾父一亡,皇上為籠絡良親王之心,逼我嫁其為妾。今日,皇上為了你的天下,又逼我女兒嫁人為妾。皇上,您對得起吾父,對得起東方家。」

  「你……」元熙帝目如厲電,攫向那膽大包天的婦人,但,後者所處位置令他暗吸口氣,「東方氏,你……」

  東方凡心纖薄如風中弱花般的身影,佇於崖邊,搖搖欲墜。

  「凡心,你這是在做什麼?」良親王柳遠州奉命趕到,一眼正見妻子情形,面容駭變。「還不快過來!」

  東方凡心目未見,耳未聞,兀自一笑,「皇上,東方凡心最後一次求您,請善待我的兒女。」

  言訖,纖足前遞,弱影飄落。「凡心!」柳遠州奮力前躍,只來及得撕下妻子一角衣衫……



  隱一

  天歷朝元熙五年春,良親王側妃東方氏病歿。

  按天歷朝皇家典例,親王側妃死,只需登記皇家內冊,不必大行祭儀,不必舉國發佈,三日入殮,安入親王陵園即可。但良親王側妃卻受天恩浩蕩,所有典儀排揚,都按正妃規格。就連當今太后,也到靈前上了一炷清香以寄哀思。側妃親生的一子一女則受破格封誥,男為郡王,女為公主。

  廟堂間無不嘖歎,這位側妃之歿,可謂享足風光,受盡尊榮,死而無憾。

  死,而無憾麼?

  這話,只有死者最有資格置以是否,而死者,永不可能。人死,萬事皆空。如何破格的重儀,如何恩賜的尊貴,皆挽不回已逝的香魂,挽不回那條三十一歲的生命。諸多奢華,無非為給生者以安慰。

  但,也能成生者心頭硬刺。如良親王正妃蘇氏,如正妃的一對子女,跪在謝恩的人群中時,心頭著實無法如面皮上所湧現的那般虔誠。

  「良親王,聖上尚有口諭,逝者已矣,請您節哀珍重。兆郡王,吾皇口諭,持謙舞勺之年便獲封郡王之爵,當奮發圖強,莫負朕之期重。」前來宣旨太監總管章喜將聖旨宣讀完畢,又向良親王柳遠州及新科郡王柳持謙轉達天子口諭,目光徐徐自王府諸人面上劃過,稀疏的眉峰忽然起皺,「請問,怎不見萬樂公主?」

  萬樂公主,側妃之女,良親王府二千金柳夕月,原因庶生一直未獲郡主封誥,不想今日一躍而上,高出了正妃之女一階。

  良親王柳遠州道:「月兒在為母守靈。」

  「公主孝心固然可嘉,但老奴來傳的是聖上旨意,按禮,公主都該跪謝皇恩罷?」

  「章公公說得是。」十二歲的兆郡王柳持謙道,「我這就去叫二姐。」

  章喜頷了頷首,願意小作通融。

  但足足兩刻鐘後,年少的兆郡王獨現形影,尚有三分稚氣的臉上的怒意,直到進了門方竭力隱去,「章公公,萬樂公主為家母守靈,暫不能來領謝皇恩。」

  「這……這麼說,萬樂公主是不能出來謝恩了?老奴可要如實向聖上稟報?」

  「章公公。」王妃蘇氏歎息道,「先前太后來,月兒都未起身迎接,這孩子近來就是如此古怪,您就請皇上多擔待罷。」

  良親王沉顏,道:「章公公,念在她此時正經喪母之痛,當真要請太后、皇上多擔待了。待側妃入土為安,本王會攜萬樂向皇上請罪。」

  良親王秉管京都衛戍,位高權重,向得皇帝倚重,章喜也不敢過多挑理,點頭道:「人死不能復生,為讓逝者走得安心,還請公主殿下多多保重玉體要緊。」

  ……

  人死不能復生。

  就是這句話,讓痛失至親的逝者在傷慟之外,更添無助。

  蒼白的燭火之下,柳夕月跪在母親靈前,一張臉,幾與身上的孝衣融成一色,除了一雙漆黑如無底暗夜的眼睛,週身上下,全部陷在那絕望的縞素裡。

  聲嘶到啞,淚流到無,十三歲的少女,靜默如一座石像,全身全心惟一的關注和在意,是那道靈牌。

  愛妻凡心之位。

  母親一世背著「妾」位,死後,得一「妻」名……有趣,真是有趣。

  「郡……公主,奴婢熬了粥,您多少吃一口。」

  貼身丫環香兒的話,她聽若罔聞,眼前,只浮現著與母親相處的每時每刻。

  那日,她因病況未癒未能同行,母親將去之前,執她手兒細聲呵慰,而後優雅轉身……那個轉身,竟是母女間的天人永隔!

  母親這位前宰相之女,太后懿旨親封的平陽郡主,滿腹才情,一身傲骨,被人強逼為妾,有多少不甘,多少怨苦,只有她這個女兒看得清楚。

  但是,母親已經認命了,已經願意接受這個人生,只求母女有一方相依為命的陋隅……為何,竟連這些,上蒼也要殘酷奪去?

  不,奪去這些的,不是上蒼,是……

  「月兒。」一身淡色袍衫的柳遠州踱步邁入,注視僅僅兩日就瘦如弱柳的女兒,「丫頭說,這兩天你滴米未進……」

  「別吵。」蒼白的唇瓣間,掀出這以冰浸過的兩字。

  來自女兒身上那拒斥千里的氣息,微白了良親王的臉,「你……很恨為父?」

  「所有逼死娘的人,我都恨。」

  「失去你娘,我是最痛苦的那個……」

  柳夕月唇掀譏諷,「請勿污了娘的耳朵。」

  「月兒!」柳遠州養尊處優,呼風喚雨,皇上也不會對他使用這等嫌惡口氣,怒道,「不要太放肆!這一回,為父念在你正受喪母之痛可不計較,再有下一回……」

  「讓我去陪娘麼?」由來最畏懼父親的威嚴,最渴望父親的關顧的柳夕月,此時此際再無可懼可盼。「再有下一回,你就讓我去陪娘麼?」

  「你……」柳遠州迎著女兒那雙暗不見底的瞳眸,心頭陡生冷意,「月兒,你竟有這樣的念頭,你這樣,如何對得起你娘?她如此疼你……」

  「我當然知道娘疼我。」柳夕月凝望那道靈位,「娘為了我,跳下萬丈懸崖,我為了娘,不會輕賤這條性命。但如果他人予奪,我又有如何躲避得過?」

  「……你娘為了你……你娘她……」刻意壓抑的喪妻之痛忽湧胸際,柳遠州一手扶案,穩住虛晃身軀,一手掩上酸熱眼眶,「我不知道,她竟然如此在乎『側妃』的『側』之名,她竟如此在乎……這些年,我掏心掏肺的待她,抵不過一個正室的名分……」

  柳夕月無聲冷笑,捏起一串香兒精心裁出的紙元寶送進火盆。

  「月兒,你娘和你最貼心,她有沒有說過,她究竟……」柳遠州凝視著靈牌之上,由他親手鐫出的「愛妻凡心」,「她究竟還有沒有一點……愛為父?」

  柳夕月幽夜般的眸直直仰起,望著良親王清減了不少的俊臉,在兩道希翼的期盼中,她默然良久。她知道,若她為了弟弟和自己的前程考慮,就該點頭,就該說「有」,這是娘樂意她給出的答案。但是,她不想在娘的靈堂上製造謊言,她想為娘保持最後的真摯。「沒有。」看著父親乍然灰敗的臉,乍然沉黯的眼,她突生快意,為此,她再次重申,「從你罔顧娘的意願強娶娘進門作妾那時始,娘對你的心,就死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ve1130 發表於 2011-9-13 08:38 AM

  隱二

  天歷朝自建朝,至今已過百年。因歷代皇帝喜吟風弄月,以致能得聖寵者多為風雅之士,久而久之,由朝堂到民間,舉國漸形重文輕武之風。若常在太平盛世,四海昇平,倒也無可厚非。但,五十年前,北方一支遊牧民族漸形強大,立國為「羲」,國姓為「楚」,與天歷朝並立於世,南北對峙已久。及至如今,隨羲國日漸強盛,成天歷朝執政者心頭大患,每每思之,夜不能寐。

  「皇上,如此當下,你不能再去逼月丫頭了。」

  午時初過,初春的陽光打過天歷皇朝皇家宮殿萬闕城重重的樓閣飛簷,被割裂成無數光影,穿逾天子寢宮泰陽殿的軒窗,投放到窗前人臉上。言者,花容月貌,端莊高貴,拖一襲朱紅滾黑的鳳袍,乃當今國母文瑾皇后是也。

  憑窗而立者,年屆三旬,白面微鬚,正是當今元熙帝柳仲羿。聽過皇后獻言,他目光微沉,「朕已經給了她足夠的尊榮。」

  「皇上……」

  「與羲國和婚,事關吾朝邊疆安危,是何等榮耀之事?良親王側妃挾命脅朕,屬大不敬,更屬不忠。朕不惜開罪良親王正妃蘇氏一族,以隆恩蔭及其子其女,給足了良親王側妃的面子,柳夕月身為皇族中女,若還聰明,就該明白如何做方是最好。」

  「可是,那個丫頭烈性,萬一她也……屆時,該如何收場?」

  柳仲羿眼內利芒一閃:「當真如此,就算她母女命薄了!」

  「皇上……」

  「朕意已決,皇后勿再多言。」

  君意難改,文瑾皇后花容微黯。

  「皇上,良親王覲見。」內侍來稟。

  「宣。」柳仲羿冷笑道,「良親王來必亦是為了其女婚事,朕且看他又是如何口聲。」

  ……

  「月兒,皇上隆恩,念你正受喪母之痛,已修書羲國北院大王延遲婚期,准你為母守孝三年,待三年孝期滿……」

  下面的話,良親王未語,但意已明瞭。母親的一命,只為她掙得三年自由,三年後,她仍要嫁人,仍要做他人的側妃。母親入土不足一月,屍骨未寒,這些人,就要逼死她麼?

  聆了良親王的話後,她回到與母親共居了十三年的小院,一個時辰過去了,靜坐如一尊玉刻雕像。

  「公主,午膳您還沒有動?」香兒推門,掃見桌上還以一個時辰前端來時的模樣列著的午膳,小臉頓時苦皺。

  「你吩咐廚間給做一碗粥罷,這些東西太油膩,我吃不動。」

  「是,是!」自從王妃入土,主子便鎮日孤坐,少進水米,此時主動開口索食,香兒自是喜出望外,扭頭快走間,卻一頭撞城恰好步進來的兆郡王柳持謙身上,惶恐跪倒,「郡王饒命,奴婢該死!」

  柳持謙淡道:「公主要吃粥,還不快點去準備。」

  「奴婢立馬就去!」

  小丫鬟腳步跑遠,柳持謙將門關攏,凝視對他的到來無響無聲的姐姐,他同父同母的胞姐,「我聽父王說了,皇上並沒有取消你的婚事。」

  柳夕月一雙幽夜般的眸舉起,朝他視來。

  柳持謙心上微擰,沉著少年的聲嗓道:「那日,在娘的靈堂上,你說我必定慶幸娘以性命為我換來了一個光明前程,那樣的話,我仍不能原諒。」

  柳夕月蒼白的唇角稍稍掀起,如譏如諷。

  「你信也不好,不信也罷,娘和你,我始終當成最親的親人。」這一回來,早把姐姐的冷淡算計在內,柳持謙讓自己視而不見,「娘走了,不是只有你一個人難過。不能因為你怨父王,怨我,就把我們的痛苦全部抹煞。」

  她仍是不語。室內的寂靜,襯得窗外風過芭蕉聲愈發驚響。

  「父王和我,都是男人,對男人來說,有遠比兒女情長更重要的事需做,縱是有苦有淚,也無法如你一般盡情釋瀉。」

  十二歲。柳夕月盯著這個眉宇間殘存稚氣的少年,他僅有十二歲。除了皇室,還有什麼地方能把一個十二歲的少年教養得如此理智到近乎於冷酷?

  「娘走了,在這座府邸裡,我成了你最親的人,你有什麼事,我會替你做,也不會讓人欺負你。但是……」柳持謙立定在姐姐面前,目光內,已有其父的威嚴,「你不能做傻事。」

  稍作停頓,料定今日已斷不能從她口中聽得一字了,「娘因何而歿,你最是清楚不過。若你不能保重自身,你唯一對不住的人,是娘。你任何傷害自身的行為,只會讓親者痛仇者快,給人看盡笑話而已。你不是不知道,僅這府內,就有多少雙盼你出事的眼睛罷?」

  「我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自說自話了半晌,無人回應,再好的修養也要告罄,柳持謙自認仁至義盡,辭別。

  他身後,柳夕月一笑。那笑,自唇角向外展開,如靜湖上的圈圈漣漪,但,達不到眼底。

  對男人來說,比兒女情長重要得多的,是什麼呢?是需要拿她來穩固來換取的那些東西麼?權勢?江山?對君王對宗室的赤膽忠心?

  別人奪去了她最珍視的,令她痛斷肝腸。

  別人失去他們最珍視的時,是否亦會如此?

  「公主,粥來了,您趁熱吃……」興沖沖的香兒,抬頭瞅見主子神色,頓時又愁,「您不會又不吃了罷?」

  「吃。」柳夕月探出素白掌心,「為何不吃?吃飽了,才有力氣。」

  在香兒歡喜的目光中,她吃下一碗粥。儘管多日空虛的胃腸翻攪排斥著這碗外物,她仍不允許自己嘔出。柳持謙的話不無道理,這府裡,有多少眼睛盼她隨母妃而去?她,不能死。

  門外,又起腳聲人聲:「萬樂公主,皇后娘娘傳來懿旨,派來車輦,接您進宮陪伴鸞駕。萬公公正在前廳侯著。」

  「知會萬公公,本宮稍事梳洗,隨後就到。」

  母親已為她掙得了三年自由,茲今後,再沒有人會像母親一般把她護在身後。茲今後,每行一步,即是一戰,每一戰,她能夠依恃的,只有自己。娘,月兒會聽您的話,好生活著。您在天之靈不必為守候月兒踟躕不去。這一世,您已為月兒做盡了該做的,快去喝一碗孟婆湯,忘卻今世所有羞辱,重新活過罷。



  隱三

  「月丫頭,你看你,這才幾天,就瘦成這個模樣,你呀……」文瑾皇后握著那只瘦已見骨的伶仃瘦腕,滿目憐惜,「你如此讓人心疼,你母妃如何能安心往生?」

  「月兒知錯了。」

  「傻孩子。」這個孩子,以前就不是一個活絡熱鬧的性子,經此一事,怕是更難見上一回笑顏了,可是,這是一個才十三歲的孩子啊。「月丫頭,本宮曉得你心中有萬般的委屈,但誰讓我們是皇家的人呢?生在皇家,看起來光鮮,但有些委屈我們卻不得不受。」

  「月兒明白了。」

  「那樁婚約……」文瑾皇后面帶愧色,「本宮也會設法力勸皇上收回成命,只是,你莫因它不能開懷。還有三年的時間呢,這三年裡,可以發生好多事,說不定會有什麼機緣,是不是?」

  「月兒知道了。」

  「從今以後,你就住在本宮這裡。今年秋天,本宮要到萬華山元和寺為太后和百姓祈福,你也跟著,權當散散心,可好?」

  「月兒聽皇后的。」

  「唉……」皇后又歎息了。

  良親王側妃的父親,即前任宰相,對皇后之父曾有知遇之恩。她雖無法勸皇上取消聯姻,總能替已逝的人照顧好這個最讓側妃放心不下的孩子。

  「一會兒錦繡坊的人來量裁夏衣,給你也做上幾身,雖說你在重孝期內不宜穿鮮艷衣裳,但總可以做幾套素淡雅致的,也換換心境是不是?」

  「是。」

  萬華山元和寺,離京城二百餘里,往北走百里即是大片沙漠,向西行五十里是山巒起伏的江行山區,向東……一時記不起了,回頭須翻一眼地理志。

  柳夕月在這時還以為,自己能夠以一顆還算平和的心離開天歷皇族,照母親的叮囑,讓自己去過平靜安寧的生活。

  她以為可以如此的。

  ——————————————————————

  四個月後。

  萬華山有「天下第一山」美譽,峻偉拔俗,靈秀多姿,山有四絕,奇松、怪石、雲海、溫泉是也。山上的元和寺為百年名剎,佔地廣褒,建築偉美。寺中歷屆住持皆為佛法淵深的高僧,常為王侯將相的座上賓。而現任住侍寥遠法師,尤是名動四海,是以也使元和寺成為皇家祈福必駐之地。

  文瑾後為元熙帝原配,從皇子之妃到太子之妃,再到今日的一國之母,俱以賢德仁慈服眾。至元和寺為蒼生祈福,三年一行,行之不輟。

  「月丫頭,出來看看山水,心境是不是豁然開闊了許多?」

  做過早課,文瑾後挽著柳夕月在寺院後山漫步。觸目之處,山石奇絕,松濤滾滾,世俗之事彷彿剎那遠去,使和久未綻笑的柳夕月也面現了幾分悅意。

  「的確開闊了。」她極目遠望,向一個沒有終點的遠方,「人說『不到萬華山,不知世有山』,委實不是誇張。」

  「是呢,萬華山乃我天朝第一奇山,集合了天地間所有的鍾毓靈秀,在它面前,群山稱臣,眾山皆小。」

  柳夕月展開雙臂,美眸輕闔,任穿過高山峻石的風擦過自己臉面,道:「在造物神奇面前,世間一切都會變得渺小。」

  「施主好智慧。」聲若洪鐘,音若江流,寺中住持徐徐而近。

  「寥遠法師。」文瑾後雙手合十,致禮高僧。

  「女菩薩有禮。」寥遠亦以雙手合十回之。在寺門外,僧見帝王行禮,是拜今生佛。在寺門內,佛為尊,諸生平等。「這位小施主年幼至此,卻得開悟至此,慧根深種,實與吾佛有緣。」

  文瑾後一笑,「她小小年紀,也不知從哪裡書上拈來的三言五語,得法師如此謬賞,本宮先替這小女娃慚愧了。」

  在皇后所想,夕月生性本就清淡,喪母之後更是鎮日少語,不喜接近人群。她只望時日推移,女娃兒終能活潑快樂起來,嫁一個如意夫婿,有一個幸福人生,方能告慰誓者。與佛有緣,暗喻遁入空門之意頗深,她極不樂聞。

  「女菩薩此言差矣。佛緣深淺,不在年歲,而在人心。小施主僅方才一言,頂得上這世間萬千成人的千言萬語。」

  柳夕月並未因高僧的到來改變自身姿態,雙臂微張,細雅如瓷的面顏映著那輪初升的朝日,閉目感受自然江山的浩蕩豪邁氣流。

  「法師您看,她也只是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性情和以往隨我來的那些任性娃兒沒甚兩樣,都是些被寵壞了的花骨朵,還請法師勿怪。」

  寥遠法師淺哂,深邃雙目凝注那少女面上,沉吟不再語。

  ——————————————————————————

  「小施主,可請留步?」

  月上中天,長夜無眠。柳夕月踏出寺中客房,信步隨意,在古剎間徜徉,耳聞松濤嗚咽,身沐月華如銀,恍惚間,彷彿忘記今夕何夕,身在何處,又欲作何去。正當此時,聽得了那打破心頭虛幻的一聲,當即如夢初醒,回頭,問:「法師是特地在此等小女麼?」

  寥遠法師微哂,「何以見得是特地,而非偶遇?」

  「若初時是偶遇,在法師叫住小女後,便是特地了罷。」

  「小施主好聰慧。」月華籠罩之下,此女面貌中更透異氣。「小施主小小年紀,心定如山,神穩如磐,深得我佛要旨,不如早日與我佛結緣,也好早早創下大成就。」

  「與佛結緣?」

  「距萬華山一百里的太曄山,山上有庵名『清德』,乃佛光普照之地。小施主與佛結緣,除卻煩惱之絲,斷卻塵世孽債,清德庵內必能得好修行。」

  「法師在勸小女出家?」她不驚不怒,僅恐錯領禪意。

  「小施主眉蘊大智,心藏大慧,必定能深領佛法,成就一代比丘尼。」

  「小女心中無佛。」

  「面佛而心中無佛,皆因心未靜,小施主只須張開心眼,見得我佛真容,即能皈依,茲此脫離苦海,靠得慈悲岸。」

  「心中無佛者,縱與佛面面相對,也不識佛之真容。」

  「小施主……」

  「皈依佛門,須六根清淨,心至意誠,法師何必力勸無心向佛的小女?」

  「小施主胸藏萬甲兵,心懷千道壑,再走下去,只怕紅塵萬丈,步步血光。」

  「原來法師的勸,是規勸,是在不能道破的天機裡,看見了小女未來?」柳夕月淺哂,「小女乃凡人,難料未來。但小女想,若那個不可預知的未來是小女命定之數,誰能逃得開呢?佛法無邊,不也講究萬事隨緣?」

  「貧僧已看見不盡生靈因小施主而塗炭,無數殺孽因小施主而造就,而小施主亦因之深陷苦海,溺足難返。」

  「生靈塗炭,殺孽無數?是小女麼?」她黛眉微挑,「經說業有三報,一曰現報,二曰生報,三曰死報。若小女當真會有恁多罪孽,諸多報業並不因小女心不向佛便不會來臨,不是麼?」

  寥遠苦歎一聲,只得闔掌高念:「阿彌陀佛。」柳夕月覆首微禮,「法師這一聲佛號,不管是為蒼生念,還是為小女念,小女也陪唸一聲。至少在念這一聲時,小女心中有佛。阿彌陀佛。」...<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ve1130 發表於 2011-9-13 08:39 AM

  隱四

  時日再推一月,已是秋寒濃重時分。

  離開萬華山的前夕,霜華降臨,千頃松林盡披玉衫,萬里山川悉鑲銀頂,景象之壯觀,除卻丹青妙手,難繪一二。

  但美景,也能成雙刃劍。

  下山途中,文瑾後為賞景致,螓首探出鸞輦,遭冷霜過後的秋風拂額,致使病邪入體,入夜便起了寒恙。隨行御醫開了藥,在驛站停留休養了三日後,鳳體有所好轉,方再度啟程。近二百里路的顛簸,回達宮廷,文瑾後與元熙帝小別勝新婚,一夜繾綣。隔日午後,各宮嬪妃前來請安,文瑾後與諸人飲茶笑語之時,眩暈襲來,茲此,一病不起。

  柳夕月侍於鳳榻之前,值夜守寢,奉湯捧藥,衣不解帶,目不敢闔。而皇后之恙,寒症引發了舊疾,幾番好壞反覆,日趨惡化沉重,直至群醫束手無策。元熙帝龍顏大怒,接連斬殺太醫逾十人,甚至將怒遷至朝堂,三日裡摘了幾個當朝大員的烏紗。

  這一日午後,文瑾後精神微好,元熙帝聞訊立時趕來。夫妻兩人偎在床頭,執手敘話。

  「皇上,臣妾發現跟前的太醫換得頻繁了些……」

  元熙帝細細捋著皇后的每根纖指,淡道:「看不好你的病,當然要換。」

  「您……殺了他們是不是?」夫妻十餘載,有誰比她更瞭解自己這位帝王夫君?

  「是他們自知無能,引咎自決。」

  皇后無奈低吁,「答應臣妾,別再徒造殺孽了,好麼?」

  「皇后一旦病癒,朕即會開恩,大赦天下。」

  「臣妾也想早日康復,臣妾想與皇上白頭到老……」但天不留人,奈何?皇上,究竟要讓臣妾如何為您操心?

  「對,白頭到老,就是白頭到老!帝豈能無後,朕又怎能沒有媛兒?」

  「媛兒……」文瑾後眸光泛現迷濛,少女般的紅暈淡染兩頰,「皇上已經有許多年不曾叫這樣叫過臣妾了,臣妾也幾乎忘了自己還有這樣一個好聽的閨名……」

  「媛兒。」元熙帝冷硬了多年的眼角洩出兩絲脈脈溫情,「你如果喜歡,朕會常常這樣叫,你想聽,必須快點好起來。」

  十幾年夫妻,共經風雨,攜手站在了這世上至高處之後,心和情,被政事、國事、宮內事、天下事分割殆盡,漸漸地,兩人似乎都淡忘了除了帝與後,他們還曾是一對恩愛夫妻,還曾擁有過詩詞唱和、描眉簪花的美好時光。媛兒……俊朗的少年,總愛蹭在俏麗少女的雲鬢邊,故意把聲放得低啞,叫紅了少女粉靨……

  那些淡忘了的,是他們之間最珍貴的,亦是永不能再得的……永不能再得啊。皇后閉眸,細細調息,「皇上,臣妾的病不管是好是壞,放過諸太醫好不好?」

  「你好了,朕便會放。」

  「皇上……」

  元熙帝臂力微緊,「待你好了,朕會帶你到行宮住一段時日,不問政事,不理朝務,只有我們兩個,在行宮裡看雪,烤火,讀書,說話。」

  從他話語裡走出的風景,那般令人神往,文瑾後彷彿已身歷其境般,笑得愉快而滿足,「真好,真好,真想過那樣的日子,哪怕只有一日一時就好……」

  「不會只有一時一日,只要你身子好轉,我們會有不盡那樣的日子共度。」

  「臣妾會努力……皇上,您放過諸太醫罷,還有,月丫頭,月兒那個孩子……」

  「皇后累了,睡一下,朕在這裡陪你。」

  君命難違,文瑾後歎一口氣,帶著憾意,帶著不捨,在又是皇帝又是丈夫的男人懷裡闔上了美眸。這一次闔上,再沒有睜開。

  是夜,皇后在睡夢中辭世,芳華二十有九。

  那個與皇帝相偎蜜語的午後,只是一場迴光返照。

  ————————————————————————

  天歷朝例,後薨,宮內停棺五日。

  茲小殮至大殮,浴儀、上衣、含口、塞棺,柳夕月俱參與其內,直到將皇后送入那道塗了四十八道漆、取材金絲楠木的梓宮之內。

  蒼白燭光之下,柳夕月守在靈前。僅僅是半年,她先失去母親,再失去皇后。兩場淚,都是紛飛如雨,一顆心,儘是疼痛麻木。

  她未趁元和寺之行時離開這個皇室,就是因為心中的一絲貪戀,貪著皇后的疼,戀著皇后的寵……

  她跪在那裡,以首抵地,不知過了多少時辰。

  「萬樂公主,您不能睡在這裡。」為皇后靈堂值夜的太監壓著嗓子道,「奴才知道您傷心,咱們天歷朝人人都傷心,但您睡在這裡,這天寒地凍的,會壞身子的。」

  「本宮不會睡。」她只是在想事,想很多事。

  「奴才……」

  「不必理會本宮。」

  「……是,奴才下去了。」

  跫音杳去,她姿態依舊。

  「你跪在這裡做什麼?」

  皇上?她仰首。立在門口當央,背對廊下燈光的元熙帝,目光空冷如冥界鬼燈。

  「跪在這裡,便能把朕的皇后給跪回來麼?能還給我一個活的愛妻而不是一具冰冷的屍體麼?」元熙帝眼底深處,壓抑著一把低烈的火,這火,既焚己,又焚人,太醫院二十餘個御醫的性命,朝堂上十個大臣的前程,都已被這把火所燃。

  柳夕月想,這把火要蔓延到自己了罷?

  「夕月,你好本事,讓皇后在臨閉眸前還為你求情。你想,朕會不會為了皇后的臨終所托,對你心軟開恩?」

  她垂下眸,「夕月不敢。」

  「你為何不敢?這興許是你惟一的一次機會。」

  「夕月不想讓皇后在天之靈不能安心。」

  「你好聰明。」元熙帝扯起一個空乏的笑,「提起皇后的在天之靈,是要朕有所收斂麼?」

  她螓首低覆,未應聲。

  「朕在和你說話!」

  「夕月不想說。」

  「你敢!」

  「皇上,您明知不管您想如何治夕月的罪,夕月都無反抗之力,何不給夕月一個爽落了斷?母親逝去,夕月便死了一半,如今皇后也走了,夕月對這紅塵便再無留戀。夕月願為皇后陪葬。」

  「你想給皇后陪葬?你以為,你想陪,朕就會如你的願麼?柳夕月,朕不會讓你死的,三年後,還有一場聯姻等著你,忘了麼?羲國南院大王的側妃之位還等你去踞坐!朕不會浪費掉任何一枚棋子,不會……皇后,你聽見了麼,你所疼愛的夕月丫頭,朕不會浪費!這是對你擅自捨朕而去的懲罰,皇后……哈哈哈……」

  由皇上喉內湧出的聲,是笑,是哭?原來,天之子也會傷心。若他不是傷到極處,她也很難應對過去罷?

  這紅塵,她的確沒有戀棧。但,仍要活著,娘在世時,曾希望見遍天下景致,賞遍名山大川。她要用自己這雙眼,替娘去觀去賞。紅塵萬丈,風生水起,不管何去何從,活著,是她惟一想做的。



  隱五

  這裡是,這裡是,這裡是……哪裡?

  在一股子透到骨髓的顫慄中,柳夕月悚然醒來。

  在夢中,她身後儘是張著血口的魔物,每一隻都要把尖利的獠牙刺進她體內,她殫盡全力的奔跑,仍不能擺脫,眼看著,就要被噬血口……

  但醒來了,所面對的,居然是更大的惡夢。

  這裡是……是地宮!是當今天子修建的帝陵,皇后先甍先葬的地宮!

  她被人送到這裡,為皇后陪葬了。

  她是皇上御封的公主,也是與羲國未過門的南院大王側妃,無論如何,殉葬這種事,遠輪不到她。遑說皇后在生前曾上書皇上獲准,其身後絕不要人殉葬。

  那,她何以出現在這裡?

  有些事,須慢慢理,細細忖,方能抽絲剝繭。縱使,縱使此時她早被驚悚所圍,被駭懼所侵,被顫慄所控,也要讓自己鎮定下來,鎮定……

  ——————————————————————

  宮內停放五日期滿,小出殯日到,皇后梓宮由宮內移殯至城郊殯宮。柳夕月自請到殯宮守候皇后。

  欽天監原選出的大出殯之日,本在冬時,但一場十年不遇的大雪斷了皇陵御道的工程。就此擱置。在沉寂的殯宮中,柳夕月從深秋住到深冬,再住到翌年春天,近半年的歲月,就此過去。

  春暖雪融,欽天監再選吉日,皇后靈駕不日將移居陵寢。大出殯到來前的一日,柳夕月恍然想起了母親跳崖之地,即在離殯宮三十里外的棋盤山皇家獵園。受心頭想望驅使,她離開殯宮,到附近村落雇了一輛馬車,前往那處。她怕母妃的靈魂會孤獨留在那道山崖下,欲去喚上一喚,以使母妃與皇后同往皇陵,受渡得脫,趨往極樂往生。

  但馬車行到半路,忽聞前頭車伕一聲異叫,她撩簾察看之際,腦後突然一記猛痛,眼前一黑,隨即陷進無邊惡夢,而夢醒之後,身在地宮。

  ————————————————————————————

  她所在之器,是一口黃梨木木箱。此器所在之處,是皇后梓宮之側。皇后梓宮所在,是地宮後殿。那麼,她也身在地宮後殿。

  這箱子,她記得的,原本盛著一件金縷衣,一雙軟鳳靴,一襲百花袍,一頂玉花冠……現在,全換成了她。

  偷天換日,瞞天過海,移花接木……好手段。

  她該如何呢,閉眸接受這一切,靜待死亡來臨麼?當真就這樣死了,會與母親團圓,與皇后重見,說不定三個人可以攜手共行奈何橋……

  娘,月兒來了。

  月兒啊,你是娘的一切,只有你快樂安穩的活著,娘才有快樂安穩,明白麼?

  她驀地睜眸。

  那是母親的話,從呱呱落地,母親便在她耳邊未斷的一句話。春光爛漫時,母親會抱她在花叢中說;夏時炎熱時,母親會抱她在竹林裡說;秋風漸起時,母親會抱她在窗前說;冬雪蔽門時,母親會抱她在榻上說。她若就此死去,母親會不會生氣,會不會不要她?

  可是,她身陷地宮了,她求生無望了,她已經走到絕境了……

  「娘,娘,告訴月兒,月兒該怎麼辦?娘——」她想盡母親生前教授的所有求生技能,沒有一樣可用在此際,她終是崩潰,在那口箱裡,按著喉嚨,悶抑地嘶叫翻滾。

  她的聲音,迴響在冥界般的後殿裡,無望而空冷。

  這場潰哭,直到筋疲力盡,她昏睡過去,方告停止。

  然後,凝固般的時辰不知向前推移多久,仍是在一片毫無希望的灰燼裡,她醒來。眼前的一切仍是未變,在長明燈並不明亮的光線映射之下,地宮裡奢華的一切,都如魔影,幢幢綽綽,每一個都像要把她吞噬……

  「娘,月兒好害怕,月兒不想死了,月兒想活著,救我,娘,娘!皇后……」她爬出箱子,以手拍打著那道梓宮,「您最疼月兒,救月兒啊,救月兒,求求您,救救月兒,皇后……」

  她不想死,她才十四歲,她想看遍三山五嶽,觀遍滄海百川,她不想死!

  但梓宮厚重的楠木棺板,隔絕了皇后的仁德慈悲。連母親走後唯一疼過她寵過她的人,也再也不能給予她一絲關愛了。絕望如寒鏃般釘入她心口,她滑軟到了青石鋪就的地面,將自己放倒在那片冰冷之上,放棄地闔眸待死。

  但,上蒼似乎尚嫌對她的折磨不夠,不準備接收這條亡魂。這第二個昏厥過去之後,她又度甦醒。

  此遭,她不再徒勞的哭,徒勞的嚎,因為已口唇乾裂,嗓腔絲絲無聲。她不想在自己口不能話舌不能語時去見母親,她積攢了那麼多的話,要訴要說,怎能做個無聲鬼?剩下的時光,她養好好養著自己的口舌,也要好好看看這片葬身之處,為自己選一處最好的所在。

  風聞皇上為自己修建的這座廣陵,佔地二百餘畝、歷時十年修建得成,這地下宮殿又該佔地多少呢?她扶著石壁,一步步挪著腳步,丈量著埋葬了皇后將要埋葬她未來還要埋葬皇上的這處風水寶地。

  氣弱身虛之時,她到了中殿,爬上了漢白玉座,且是大不韙地擇中而臥。此乃皇上駕崩之後龍魂盤踞之地呢,人之將死,就恕她放肆罷……皇后,您若有靈,不妨現身責叱月兒。

  胃腸轆轆之聲,在嗅到了香油味兒後,更是轟轟驚人……香油?香油?香油?!她倏地撐起垂重的眼瞼,盯準了漢白玉階之下一處,那邊便是香油味道來源之處。

  高約三尺粗約三尺的青花雲龍大瓷缸,其上有瓢,瓢內有芯,長明燈,長明燈……她跌跌撞撞滾下座去,爬了半路,又強撐起來走了半路,終到了近在咫尺的長明燈前,先捧起缸內香油貪婪灌進嘴裡。

  「月兒,這香油性滑,起潤腸通便之用,但不可多吃,過之則會腹洩難禁。」幼時,她一連三日沒有出恭,晨起抱著疼痛的肚子在床上翻滾,母親診了她的脈,餵她喝了三匙香油,一刻鐘後如廁,痊癒。

  若臨死之前,臭穢遍體,她如何去見母親?不可多吃,不可多吃!

  可,她餓,好餓。這長明燈尚可以依靠這香油長久燃燒下去,她依靠什麼?她還不如這長明燈……

  「月兒,把這屋子裡的火光全給滅了罷。火需靠氣而燃,有它們與我們爭奪這口活命氣,我們活不到明日一早。」還是幼時,良親王出兵平滅了一股亂匪,亂匪首領的妻室為救獄中丈夫,擄走了到廟中上香的母親和她,囚在一處密室。多虧了母親的機智,她們才能堅持到良親王按圖而來……火需靠氣而燃,人也需靠氣而活,但她呆了恁久,火也燃了恁久,這說明……這地宮之內還有氣?!...<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ve1130 發表於 2011-9-13 08:40 AM

  隱六

  地宮內有氣!

  有氣,也許,因為門尚未闔嚴。

  門尚未闔嚴,也許,也許她還能走得出去……

  攥著胸口衣襟,柳夕月把自己蜷在中殿厚毯之上。心間那點希望,如蠅頭小火,徐徐燃起,卻不敢縱其放大。

  連安奉之期都已過了,皇后梓宮已進地宮大葬,門怎麼可能闔嚴呢?會不會大葬之禮甫畢,她便醒來,地宮裡的長明燈和她所依靠的,都只是殘存的那點氣息?會不會……

  皇后,您的丈夫對您情深義重,斷不會允許忘闔宮門這般有損鳳儀的事發生,可對?

  皇上,您在修建陵園時,可曾想到這座您只允許自己和皇后進駐的地宮裡還有另外一個人?陪葬在這座地宮之外左右陵寢裡的妃嬪貴人們,可會羨慕我的這份好運?

  皇上……皇上?這座陵園,是皇上修建的帝后合葬之處,皇后先皇上而甍,先入地宮,按例,石門不得掩閉,此乃祖宗規矩。

  天歷皇朝曾有先例,明慧帝德懿皇后先明慧帝離世,入葬興陵,經辦喪事的大臣擬行事奏報時,末尾有「石門由北而南,依次逐道關閉,禮成」。明慧帝甩折大怒,「石門既閉,復開不能。汝等要朕百年之後,何處安身?」一批喪事大臣因此遭貶。

  祖宗規矩不可違,依皇上對皇后的看重,更不可能不與皇后同寢一陵。

  所以……

  石門未關!石門定然未關!

  柳夕月豁然站了起來,捱過了一波眩暈,抬起腳,準備踏上求生之途。

  行經長明燈時,她強忍飢腸,不去碰雲龍大缸裡的物什。此物沿路都有,待著實支撐不住時,再去碰它。

  地宮採用「九重法宮」格局,由後、左、右、中、前五殿組成。她先前已然穿過後殿,左偏殿,右偏殿,現置身中殿,每殿間的石門雖頗厚重,但門軸設計精巧,開啟時並不似看起來那般艱難。越過前殿,再依著燈火強弱變化前行,越近往門口之處,空氣愈盛,燈火便該愈強,縱算路途頗遠,總有一絲希望罷。

  娘,請您給月兒勇氣,要月兒莫要輕易放棄。

  ———————————————————————

  「當真不會有事麼?外面那個吳老六和張七到底可不可靠?要不,咱們今兒個出去,改天再來?」

  「行了,兄弟,咱們不就是為了偷這裡面的寶貝才花大價錢買個假身份,到這陵園來當侍衛的麼?你得明白,也只有皇后死在前面,墓門才不會關上,咱們進來得才沒那麼費力。」

  「可是,我咋總覺著後脖子冒涼氣,這裡面不會有鬼罷?」

  「嘿嘿,別說沒有,有又怕什麼?如果是皇后娘娘還是什麼陪葬侍女們的芳魂,說不定咱們還能銷魂一番……」

  「別這麼說!大哥別這麼說!這是大不敬啊!」

  「哈哈哈,兄弟你真是個寶,咱們連這皇陵都敢盜了,還談啥大不敬?」

  「……當真會沒事麼?這萬一事發了,咱們……」

  「事發了,大不了就是是咱們花錢買來的那些假爹假娘假兄弟假老婆假兒子倒霉,咱們早已經拿著金銀財寶去吃香喝辣抱美人了,關他們是死是活?」

  「對啊,說得是啊,還是大哥佈置得周到!咱們這是要往哪裡走?」

  「先到後殿,圖紙上標得清楚,後殿是皇帝老兒死了以後的寢殿,皇后如果不在那裡,就在左偏殿。有皇后棺材的地方,應該是有寶貝最多的地方,咱們先揀輕便好帶的裝滿這幾口箱子,剩下的看時機。實在不行,捨了也就捨了。」

  「我也來看一眼這圖……」

  「輕點,它可是花了一百兩黃金買的,弄壞了從你那份裡扣!」

  ————————————————————————

  盜墓者。

  初聞幽冥般的地宮響起話聲之時,柳夕月以己手掩己口,硬生生逼到自己幾近窒息,方逼下了一口驚叫。待聽辨明白來者是人非鬼,她隱身中殿門後,從門縫裡窺著了兩個在殿外甬的長明燈下正埋頭看圖的暗影。兩影側旁,停著一輛獨輪平板木車,上放兩三口黑漆木箱。

  皇陵侍衛任職之前,監察司會將每名侍衛身家一一調查清楚,無父無母者不要,無妻無兒者不要,概是為了有所牽制,以免監守者自盜。不想上有矛,下有盾,居心叵測者,花銀子買下爹娘妻兒又有何難?

  待人進了後殿,以其內陪葬的珍奇異寶之豐,搬運起來必定耗時,她該有離開的時機。

  當下,先隱藏起來要緊。

  白玉寶座之後,有一張寬大的藍玉幾案,上陳筆墨紙硯,琴劍爐扇。

  她撩開覆在幾案上的緙毯,隱身其下,湧淚默念:皇后娘娘,容月兒不孝,無能阻止匪人褻瀆您的鳳儀遺體,月兒不想死囝,更不想在有機會逃開活活殉葬的厄運之際,反死在盜墓者殺人滅口的刀下……

  中殿門軸音轉動,足踩石面聲傳來。

  「啊呀,大哥,你看這裡面就有好多寶貝,那邊的琉璃桌上,玉如意,珠串子,還有……」

  「別大呼小叫的,這算什麼?你沒看見大葬時單箱子就抬進來不下十口進去?更別說棺材裡邊了,走,往後走……」

  「不,大哥,您先去後面,我把這邊的寶貝收拾了,都是些小玩藝,好帶好拿,不要可惜。」

  「你、你還真是窮命,不能見著好東西……得,你就在這裡規置罷,我去後殿了。」

  一人跫音遠去,一人的聲息在殿中盤桓。

  柳夕月無聲吸進一口長氣,而後屏息相待。

  「好東西,都是好東西,這鏈子上的珠子每一個都夠咱吃一輩子,這鐲子是金的罷?」留下的盜慕者自言自語,自得其樂。咯吱咯吱,齒咬金器之聲,在闐無動跡的地宮裡,格外刺人耳膜。

  「好東西啊,寶貝啊,沒想到我梁老三還有發大財的一天,祖宗保佑,我給祖宗磕頭。」

  砰,砰,砰,連額頂碰地之聲,亦擾人心弦。

  「嘿嘿,就讓那個王老大去有死人的地方尋寶好了,我只要這些不沾死人氣的東西,找個東西包起來就走,遠走高飛,買幾個老婆生孩子去,嘿嘿……」

  柳夕月一顫:腳步聲怎會愈行愈近?!

  「看樣子這布料也能買幾個錢,就是它了!」盜墓者單腿跪地,掀開幾案上的蓋毯……柳夕月驀地鑽了出來。



  隱七

  盜墓者鼻孔翕了幾翕,嘴巴張了幾張,臉上肉條抽動,兩腿抖如篩糠,瀑汗痛流浹踵……

  怕鬼又怕死屍的盜墓者,嚇著了。

  害怕的何止他一個?柳夕月亦慄慄危懼,握緊手中物,遲遲難以行動。

  「你……」盜墓者終擠出一聲,一根手指顫微微舉起,「你你你……」是鬼?

  下面的話,他再也沒有機會問出來。

  對方舉起的那根手指,被她看成了一把揮向自己的屠刀,腦中霎成空白,雙眸一閉,雙手向前送去。

  「啊……」盜墓者胸口噴射出的熱腥血液濺滿手背時,柳夕月發出半聲尖叫,另外半聲,咬破了下唇艱苦吞下。

  殺人的短劍,是藏身案下之前憑一時之念抓到手中的,彼時不過想使自己心上有一絲依恃,卻無論如何也不曾料想到,她會用它殺人。

  殺人啊,劍鋒割進人肉,鮮血噴灑己身,鹹銹鑽進肺葉,腥熱燙上肌理,還有,源源不絕的驚悸佔滿每一處毛孔,嘔意地向喉間洶湧……殺人可怕,太可怕!

  可是,再可怕,她亦沒有時間安慰自己。

  中殿距後殿只有一條甬道與兩道石門,她不能確定另一個盜慕者有沒有聽見方纔的聲響。從方纔的對話可以判斷,那人一定比眼前死者凶悍,鬼尚怕惡人,她更怕……

  走!

  但,她逃跑的腳,被「抓」住了。

  恐懼上升到極致,猶無法盡情尖叫,柳夕月只能把自己的唇咬得鮮血淋漓,撐著最後一絲膽色,低頭去看——

  原來,不是什麼死屍抓人,纏住她腳的,是死者斜挎在身上的背囊繫帶。細看下,囊中似有什麼物件散落了出來……

  驀地,她一震,矮下身去。

  從背囊裡滑落出來的,是圓圓的……餅?!不及多想,也無暇再去理會其它,她掀開背囊,握出其內之物,一徑向嘴中遞送,一口尚在咀嚼,一口填充又來,幾口便嚼完了碗口大小的圓餅……直待三個燒餅過去,吃速方緩慢了下來。而肚中有食作底之後,接連被絕望恐懼襲擊的心緒,也始現一點清明。

  首先,她不能帶走這裡面的任何一樣珍奇。儘管任何一樣小小物什都能讓她活上半生不止,但一樣也不能帶。凡皇家物,天下大小當鋪皆備圖樣與記載。盜墓者既然敢盜,必有銷贓門路,而她拿了,若當,便成禍災。不當,徒作累贅。

  其次,她這副樣兒,即使走得出寢陵,也走不遠。而走不遠,驚動了朝廷,欲置她於死地的那人,必定會趁現今皇上失去皇后的極度悲憤之機,再巧立名目使她再死,她的父王……她怎麼可能指望他?

  然後……還沒有想到然後。

  這盜墓者身形枯瘦矮小,身量與她相差無幾。他的衣服,她可以一用。

  一念至此,她開始拆解死者外衣,脫一件,便向身上套一件。解其褲時,碰到腰袋,摸出匕首一把,銅錢幾串,碎銀數塊,悉歸自己囊中。

  著上男衣,簡單綰了個男髻,扯來蓋毯覆上死者屍體,走不到三步,又踅返回來,拾起方才殺人後失手墜地的短劍,尋出藍玉幾案下的劍鞘,再取出匕首稍作比對,遂以彼鞘納他鋒,以彼鋒進他鞘,一把帝王的鋒,一柄宵小的鞘,易地而居,居然也能嚴絲合縫。

  偷龍轉鳳過的「匕首」,她揣進懷中。

  皇室用物,都屬珍貴。那把短劍乃皇上責天下名匠特地打造,本一雄一雌,各在柄上以暗雕之法盤龍附鳳,雄屬帝,雌歸後。此劍為利於掌握,只在劍鞘之上以三顆珍珠作華麗修飾,劍柄為易於掌握,則未作任何繁綴,乍看之下,與普通短劍無異,其上暗龍暗鳳須在正午陽光下細察方能發現。雌的那把,她曾在皇后處把玩過不止一回,這一把為雄的。皇上許是因為自己還不能前來陪伴皇后,便將從不離身之物放到了地宮之中先寄一份相思。

  容她借去一用。

  此物削鐵如泥,吹毛斷髮,她茲此行路艱險,有它傍身,權當一份膽氣與底氣。

  「兄弟,你還杵在這裡幹啥?還不快來後面幫我?」

  聞此聲,柳夕月心中一顫。

  她背後來者,正是另一個盜墓者。該人以肩擠開石門,舉著手裡幾隻釵幾串珠子進來炫耀,「看罷,這才是真正的寶貝,別管這裡的雜七雜八,隨我到後面去。那棺材板又厚又沉,我一個人推不開,幫我一把!」

  聽那腳步聲越來越近,柳夕月僵立著,克制著不讓自己顫得過於劇烈。

  「你咋不說話?不願意放開這裡的東西?別小家子氣了,後面的好寶貝數都數不清,回來的時候你若還想要,順手捎著不就得了?還有,干了半天活,我餓了,把你帶的乾糧給我吃一口……」說話的工夫,他一隻手搭上了他所以為的同夥的肩膀,當有感手底下異乎尋常的單薄,方作一怔之際,背對他者倏然回身,一柄冰涼的利器割開外衣、中衣、皮肉、骨骼,直直送進心臟……

  因回身得太快,刺得太深,柳夕月用了全身力氣,才把短劍拿了回來。繼而,她癱軟在地,甫吃下肚中未久的食物翻身湧嘔……

  第二個人,她已經殺了第二個人,她再也不要殺人,再也不要!「啊——」她抱著頭,將一聲壓抑了許久、亦在絕望、恐懼、顫慄、飢餓以及……仇恨中醞釀了許久的尖叫,從小小喉嚨裡擠發了出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cve1130 發表於 2011-9-13 08:40 AM

  隱八

  北方一家小鎮,名曰雙葉鎮。

  說是鎮,其實比村子大不了多少,全鎮只有一條南北通向的大街,街上除了些許零散攤販,只有四家鋪面。依次是成衣鋪,麵館,客棧,車馬行,像是商量好了一般,衣食住行,一樣不缺,但一樣也不寬綽。

  正午時候,生意最是興隆的,當屬麵館了。小鎮處在通外關外的要道上,少不了有南來北往的客旅,每當用餐時分,只擺了十張桌子的小北麵館坐無虛席。

  「小北哥,今天這麼多人,還有沒有臭妹的面吃?」一個梳著兩隻羊角約摸十歲上下的女娃蹦蹦跳蹦的跑進了店裡,笑嘻嘻地問櫃上掌櫃。

  「有,有,有!」她甫進店門,掌櫃便備好了歡喜的笑臉,她小嘴兒嫩生生說完,掌櫃已連聲喊了幾個有字,「別人的沒有,臭妹的總要留下,你先尋摸個空當地兒從下,小北哥把面給你端過去。」

  「好!」女娃脆應著,翹起腳張望了一眼,便向只有一位客人在座的西牆角蹦跳了過去,乖乖將自己放到椅上,小身板兒挺直,小手扶桌,眼巴巴等著面上桌來。

  不想那邊掌櫃被一個要結賬又有賴賬嫌疑的客人拖住,女娃無奈,只得兩手拖著頰,骨碌著大眼,尋摸著打發時間的法子。

  「大哥哥,在小北哥的麵館裡,不止可以吃麵,還可以點涼拌小菜呢。」她首個搭訕的,是與她同桌的食客。

  後者抬了抬眸,點了點頭,而後,低頭吃麵。

  一身灰布衣裳,像個鄉村漢子裝扮,臉頰卻細緻得出奇,即使掛了灰塵,也難掩一份市井間罕見的秀色。而這秀色令她即使埋首坐在偏僻角落,也一再引來周邊人覷視。

  「大哥哥,臭妹不騙人,小北哥的面好吃,小菜更好吃,又脆又香。」雖然所獲得的回應並不熱烈,女娃還是喜孜孜樂呵呵將談話進行下去,「有素針綿,醬黃瓜,拌三鮮,老醋花生米,還有……咦,大哥哥,你嘴角沾了東西,臭妹幫你拿下來。」

  後者欲後撤拒絕的打算,在目光落上伸到眼前來的胖手時停住。透著粉嫩光澤、手背胖出一個個渦兒的小手,中指突兀少去了一截。而且,少去的疤口參差不齊,不像被利器削斫的痕跡,倒似……被人硬生生從中掰斷。

  「臭妹,別打擾客人吃麵,你的面來了。」掌櫃端來一大碗浮著兩個鹵蛋,灑著一堆蔥花,堆了幾片牛肉的面來,以手心拍了女娃頭頂一記,撥回她抻直了臂要夠到人家嘴角的胖手,「乖乖坐著吃,小北哥去老王頭的攤上給你買一份臭豆腐來。」

  「好!」有了吃,女娃立馬轉移把腿兒全提到椅上,身子半趴到桌上,大行饕餮。

  與她同桌者暗暗鬆了一口氣,垂首與碗中面繼續困鬥。面粗湯薄,並不可口,且碗大量多,吃得頗費力氣。但下面還要長路須走,體力第一,吃不下,也要吃。

  ——————————————————————

  「夥計,這裡上兩碗麵,切一斤牛肉,來半斤燒刀子!」

  有客新到,瘦小的夥計立刻就迎了上去,「對不住吶,二位。咱們這小地方窮鄉僻壤,面足吃,肉管夠,就是沒酒,二位多擔待。」

  「娘的!」來客二人咒罵了一聲,「沒有你就少杵在這裡礙老子的眼,快把面和牛肉上了,爺要急著趕路!」

  「好勒。」夥計掛著笑臉小步退下,亮嗓高喝,「大碗麵兩份,牛肉一斤!」

  來客中一人喝了一口茶水,又咧咧罵出,「這是什麼窮酸地方,連水都這麼難喝,真是他娘的晦氣!」

  另一人也攢眉道:「是夠晦氣的,咱們就這樣空手回去,怎麼向主子交差?」

  「誰讓赫西那個蠢蛋那麼好運,抓到了到中原江南的牌子,江南啊,誰都知道那地方專出美……」「美」字以後的字符似有些許忌諱,這人話勢一頓,撩開眼皮向四邊警戒一掃。這一掃,卻讓他精神大振,速附到同伴身邊耳語數句。同伴按他所指,隨即也眼仁亮起,四隻眼同投一處,兩張臉皆露覬覦。

  稍作商量,一人起身,走到牆角位置,手掌往猶低首吃麵的人面前一拍,「這位小哥兒,只吃麵不嫌枯燥麼?咱們那兒要了一斤的熟牛肉,一塊兒用去?」

  吃麵者乃是低頭,並未睬他。

  「巴奴,你裝什麼公的?別給臉不要臉,爺沒有多少耐心!」來人的確沒有多少耐心,話說著得工夫,手已向那俊俏「哥兒」脖襟扯去。

  「不行不行,你不能欺負大哥哥!」同桌正捧碗喝湯的女娃突然扔了大碗,跳起抱住那人胳膊,大嚷,「大哥哥,臭妹保護你,大哥哥快走!」

  「你——」從哪裡出來的這麼一怪胎?「滾開!」

  「不滾,你欺負大哥哥,臭妹不准!大哥哥快走,快走!」女娃雙臂緊箍著,圓胖的身子就此吊在了那人臂上,兩隻腿兒蹬啊蹬的,但兩手不放就是不放。

  「臭妹?」托著兩碗麵一整盤牛肉的夥計轉身看到,嚇得面無人色。當下也顧不得送飯上桌,將手中東西往櫃檯一撂,拔腳跑出門去。

  這邊,猶有怒狺,「爺讓你滾開,你再不滾,爺……」

  其同伴雙手抱胸,不耐道:「和這個鄉下野丫頭哪有恁多廢話,直接扔了了事!」

  那人揚起粗壯胳臂,將人甩了出去。

  店裡掌櫃夥計都不在,女娃身軀落下去時,出門在外的客人們紛紛躲避,只怕招惹了一點的閒塵野土。

  女娃一徑的閉眼大叫,「呀呀呀,小北哥,救臭妹,臭妹要摔死了……咦,一點也不疼呢,大哥哥?」

  以身子為女娃作墊的,是同桌的「大哥哥」,也是適才被人看中的獵物。「你們聽著,這人是我們主子府裡跑出來的女奴,咱們兄弟要抓她回去,你們該吃飯的吃飯,不吃飯的滾蛋,別管爺們的閒事!」那兩人先自出聲鎮赫,以為等一下眾目睽睽之下的擄掠之道行方便之門。



  隱九

  食客們一聽是人家家門中事,更是退避三舍,還有人交頭私語:「難怪了,一個俏生生的大閨女要扮成男人,敢情是大戶人家的逃奴?」

  那兩人好生得意,睥眙著猶被女娃壓在地下的獵物,趾高氣昂道:「巴奴,你偷了主子的寶貝私逃,主子很生氣。但主子還是疼你,發話只要你回去磕頭認錯,就對你從輕發落。還不快跟咱們走?」

  「我乃中原人,說得是純正的中原官話,你們長著關外人的體形,操一口關外口音。我與你們毫無干係。」言者,是處於女娃身下的「大哥哥」。

  兩人大愣,沒想到這瘦弱纖小的獵物非但沒被嚇破了膽,還能口齒伶俐言辭清晰的予以對辯。一人靈機一動,先發制人道:「巴奴你這個小蹄子,還敢在爺們面前耍詭計,仗著你自己能說一口中原話便了不得了麼?你以為爺們會輕易放過你?上面這隻豬,還不滾到一邊兒!」

  被罵成豬,女娃也不惱,大無畏地展開雙臂,護佑到底,「不滾,就是不滾!臭妹要保護大哥哥!」

  她臉朝上,眼向前,義正辭嚴,勇氣可嘉,自然不知道被她保護住的人其實並不享受,肋骨被她的胖屁股壓得生疼不說,心理上對與人如此親近的強烈排斥感更使眉頭深皺。

  「胖豬妞,再不滾開,爺就要用鞭子了!」一人叫囂,拔下腰上鞭子,甩了一個冷亮鞭花。

  另一人更無耐心,奪了鞭便向地上揮來,「和一隻豬客氣什麼,拿了人咱們趕緊走!」

  「呀呀呀——」女娃抱頭閉眼,準備挺上一鞭,「……好疼好疼,要疼死了……噫,不疼?」

  「臭妹!」麵館掌櫃和夥計打門外風風火火跑進來時,那一鞭子已經落下,亦見了他人替她代受,但臉色仍是不夠好看。

  「大哥哥,大哥哥,你快起來,雖然你輕飄飄的一點也不重,但臭妹剛才吃得太多,想去茅廁拉臭,快起來……」女娃被人由下扳下,面朝地面,不知上頭發生何事,一徑哇叫。

  那兩人上前將女娃身上人扯起,一左一右架著,旁若無人般地,便要如此自在地功成身退。

  「二位留步。」掌櫃擋在兩人去路上,臉上堆笑,「不知道我家那個妹子哪裡招了二位,要惹到二位的鞭子?」

  膀闊剽悍的兩人又豈會把眼前瘦骨伶仃的人放在眼裡,輕蔑道:「你妹子?那個胖豬妞?」

  掌櫃的眼瞇了瞇,笑得越發「真誠」,「她哪裡惹到二位了麼?」

  「她阻擋爺們捉拿逃奴……」

  「不是!」女娃已然從地上翻爬起來,圓胖的身軀極有活力地一跳恁高,「大哥哥說不是!臭妹看出來了,他們是看大哥哥好看,才要抓大哥哥走的,小北哥,他們是壞蛋!」

  女娃聲兒清脆,音兒響亮,且所言正中人心醜陋之處。兩人面目驟然一狠,「胖豬妞是嫌命長,讓爺送你上路!」

  一人的手成鷹爪形狀,向女娃頸間鎖去。

  食客們以為可憐女娃必定難逃一死,嚇得閉眼不看。但一聲過於粗厲的慘嚎響起,諸人又嚇得把眼睜開,驚見那只原本要掐人脖喉的手腕已呈怪異彎曲,其主人則被人踩著胸口按在地上,菜湯麵湯灑了滿頭滿臉。

  女娃拍手歡叫,「小北哥,打壞蛋,救大哥哥!」

  掌櫃依然是笑容滿面,向另一人道:「把人放下,你們走。」

  「……你可知道咱們是誰?」另一人是眼睜睜看著同伴毫無反抗之力地被人先斷碗再踩地,和同伴武功在半斤八兩之間的他,不必試,也知自己出手後的下場,是以不敢妄想憑一己之力救回同伴,但橫行習慣了,猶想恃著身後背景逞強一二。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掌櫃拿手指點點對方猶握在手中之人,「還不想放下麼?」

  「此乃我主子府中逃奴……」

  「把人放下。」掌櫃笑顏微凝。

  另一人突然打個寒慄。適才同伴向胖豬妞出手瞬間,這貌不起眼的掌櫃就是這副神色,明知有虧要吃的情形之下,最聰明的做法當然不是迎頭直上。「給你就給你,你須記住,惹上了咱們,是你愚蠢……」放了狠話,扔了手中人,扶起地上人,狼狽奪門而出。

  「壞蛋跑嘍,壞蛋被趕跑嘍,小北哥英勇偉大!」女娃雀躍歡呼,惹來掌櫃一瞪。

  「方纔明明曉得我不在店裡還敢招事,若我晚來一步,怎麼辦?」

  「……大哥哥替臭妹挨了摔又擋了鞭子,臭妹沒事。」

  掌櫃眼瞥向夥計扶著的昏暈者,無奈地歎口氣,「這人也算是臭妹的救命恩人了,扶著到後邊養傷罷。如此單薄的體格,這一鞭子不好好治,勢必要留下一輩子的病根了。」

  「好,太好了,臭妹喜歡大哥哥,臭妹要大哥哥陪臭妹!」

  掌櫃又瞪她一眼,「你最好不要太喜歡,這個大哥哥不是真正的大哥哥,是……」

  「是女的嘛,不然那兩個壞蛋為什麼要帶大哥哥走?臭妹第一眼便發現了,哼,小北哥自己是笨蛋,以為臭妹和你一樣笨……」女娃咕咕噥噥,和夥計協力扶著自己「心儀」的大哥哥下去。

  ————————————————————————————

  又是一個無邊無涯的惡夢。夢中,她傾盡心力走出地宮,艱難上路,為省盤纏,夜間睡在荒廟,將短劍握在胸前,淺眸而眠,任何一絲風吹草動,都能讓她長夜開眼,疲憊不堪。日間,更不敢在人多繁華處行走,走崎嶇山路,穿野林荊枝,喝山間泉水,摘野果果腹……又不知在什麼時候,她學會了爬樹尋找鳥蛋為食,或跌得頭破血流地捉住一隻山雞。直到有一回,遇上了一匹荒原孤狼,隨了她一日一夜……茲那後,她再不敢行走山路。可是啊,路猶未完,腳磨出了泡,泡淤了膿,膿結了痂……路還是要走,一步一步,每步都是鑽心疼痛……怎會如此疼?這疼,已不是來自雙足……背上?怎會是……對呢,背上剛剛挨了一記鞭子,極重極狠,由皮抽到了骨,痛到了髓……怎會替人挨鞭呢?就因為那個有著圓臉圓頜圓眼圓酒窩宛如鄉間年畫上壽星財神跟前小玉女的女娃,是她這場惡夢裡唯一向她真心遞笑又為她出頭的人麼?真是傻啊,傻啊,傻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ve1130 發表於 2011-9-13 08:41 AM

  隱十

  無論惡夢好夢,終須一醒。

  她醒了。趴臥那處,第一眼瞧見了身下軟褥,首先自問的是:有多久,在張開雙眼後看到的不是一張床了?

  她目之所及,確定所在處是一間乾淨整齊的小房,牆臂刷得粉白,桌幾擦得珵亮,物件簡樸,佈置簡易,像是她上路後惟一下榻過一回的小客棧房間。此處……也是客棧麼?

  門無聲無息地開了半扇,一個胖腦袋探了進來,先是小心翼翼,後接到她清醒後的眸光時,倏爾開出大朵笑花,「大哥哥,你睡飽了?」

  她注視年畫女童子,還有隨她一併進來的一隻瘸腿黃狗。

  「臭妹給你帶了雞腿來!」女娃從懷裡取出一個油紙包,兩根雞腿分了一根遞到她嘴皮近前,另一根雞腿,則以吭哧大口填補自己肚子。

  她抗拒不了這美物誘惑,以手接過,小口嚼嚥著,品嚐睽違了許久的滋味。

  黃狗嗚鳴抗議一聲,被主人分了一塊雞皮關照。

  「大哥哥。」女娃邊吃,邊掀著油呼呼的嘴兒道,「臭妹要謝你救了臭妹,聖爺爺說受人滴水之恩,要以泉水相報,臭妹會報答你。」

  寢不言,食不語,她直待將雞腿用完,雞骨扔給了一邊兒犬視眈眈的黃狗,方道:「不用謝我,我救你,是因你替我出頭,我不想欠任何人人情。」

  「騙人。」女娃得意咧嘴竊笑,露出上牙左邊乳牙脫落後的豁口,「不能騙臭妹,臭妹可以看到人的心,除了聖爺爺,沒有人能騙得了臭妹呢。」

  她微顰秀眉。

  「大哥哥救我,是因為你身體裡有善良天性,只有天性善良才能在那樣的當頭反應那般的快,不然想前想後,早早就錯過了時機,臭妹哪可能不受一點傷?」

  「你說你能看到人的心,是何意?」

  「就是……」

  「就是這娃兒有與生俱來的讀心本事。」門先被輕叩,一背著藥箱的中年婦人排闥而入。「所以,在她面前最好不要言不由衷,被一個比自己小的娃兒看破心事,實在不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

  她目視來者不語。

  婦人大大方方回之一笑,「我叫喬三娘,是村子裡的大夫。」

  「多謝。」

  「不必,既然你被帶進了村子,我自然是要醫的。」婦人喬三娘行至床前,揭了她背上被子,解下繃帶,滿意點頭,「你傷口恢復得很好,足見你求生之念過人,我欣賞。下面我要為你重新上藥,既然醒著難免就會感覺到疼,忍不住的時候,儘管叫出來。」

  她淺微頷首。

  「臭妹,握住她一隻手。」

  「是,三娘!」女娃胖手索來,她本有意排拒,但眼光觸到胖手上短去一截的創處時,忘了拒絕。

  「疼就叫出來,這個村子裡五大大粗的漢子都會被我醫得吱呱亂叫,你叫出來也不怕丟人。」喬三娘以布巾拭去殘藥剩渣,再以特製藥酒清洗傷口,明明看見她背上皮肉因藥酒的殺力痙攣抽動,亦聽著了她壓仰在喉間的呻吟,但硬是不聞她有所渲洩,不由得搖首:真是個倔強的娃兒呢。

  「這藥酒是用來提毒殺毒的。抽在你身上的鞭子上塗了些會讓傷口不易癒合的藥粉,雖不會讓人立刻死,卻可以讓你慢慢的死。不是我喬三娘自誇,世上能一眼辨出這藥來的,除了我喬三娘,不會有第二個……」

  女娃吸著自己拇指,訥訥建議:「三娘,你說話時嘴不要開得太大,莫把口水噴到大哥哥背上,大哥哥的背又白又美,三娘的口水髒髒的……」

  喬三娘柳眉倒豎,杏眸圓睜,「臭妹,你這個小花癡,眼中只有你的美人大哥哥了麼?」

  「三娘也是美人,不過是老美人,大哥哥是小美人,以後會長成大美人,臭妹不喜歡老美人,喜歡大美人。」

  喬三娘銀牙緊咬,「小白眼狼,你等著,看三娘得了手,如何收拾你!」

  「三娘就會假惺惺發狠,小南哥說了,三娘其實是一隻紙老虎,不用怕。」

  「小南那個兔崽子,老娘更是白疼他了!」

  這一中一少,吵得如此熱鬧,一半是習慣使然,一半有意轉移傷者注意。但不管她們如何翻著花樣兒的砌詞爭嚷,床上的人始終是不見任何波動的安靜。那姿態,那神容,若非她們可以清晰瞧得見兩排秀長睫毛的眨動,會以為這是一尊玉做的假人兒。

  喬三娘挑了挑眉,又搖了搖頭,待包紮妥當,道:「稍後,會有人把湯藥送過來,調理你體內所耗元氣,若你求生之念當真強烈,便要一滴不剩的喝下去。」

  她頷首,「多謝。」

  「不必。」喬三娘稍事整理,背起藥箱走了兩步又回過身,凝顏道,「三娘的確不知道你小小年紀到底是遭遇到了如何天大的變故,成了如此一副樣兒,只是,若你能走動,到外面走上一遭,會發現天地間受苦的人不只有你一個。」

  「嗤。」女娃提鼻不屑起來,「三娘又在說教,臭妹不喜歡,大哥哥也不會喜歡,快出去,快出去!」

  三娘啐罵小沒良心一聲,當真掩門去了,順手召走了那只瘸腿黃狗。

  「嘻,屋子裡只有我們兩個人了呢。」女娃神秘兮兮,小嘴竊竊湊近,「大哥哥,你方才很疼對不對?你那樣疼的時候,卻鬆開臭妹的手去抓被子,大哥哥真的很善良呢。」

  「……有麼?」她以為她的善良,在地宮三日已被侵蝕殆盡了,這女娃卻口口稱她善良。善良,善良……她要如何才能讓自己不再善良呢?

  「當然有,臭妹從不撒謊。」

  「你叫臭妹?」

  「對。臭臭的臭,妹妹的妹!」

  「你會看到人心,是真的?」

  臭妹點頭,「我會聽到人在心裡說的一些話。」

  「我現在想什麼?」

  臭妹張著一雙澄澈圓眸,歪著腦瓜,傾耳聽了聽,道:「想很多很多,很多個聲音,它們在分離大哥哥,糾扯大哥哥,讓大哥哥不知道方向……」

  她遽怔。

  「大哥哥……不對,不是大哥哥,叫大姐姐麼?」

  「我姓樊,名隱岳。」



  隱十一

  這個村落,到底是怎樣的一個村落?

  傷未癒前,她只能俯臥一張床上,局限一房之內,還以為自己置身在雙葉鎮的一個普通角落。待能走出房門,方知所處世界遠非所認為的那個世界。

  遠見山巒起伏,溝壑縱橫;近見碧樹如海,花織如錦;耳聞雞鳴犬吠,流水潺潺;足過籬笆矮牆,竹門柴扉……

  到了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不成?

  「樊姐姐,沿著這條溪,再往前走,便是桃花潭,桃花潭那邊是桃花林,此時正是桃花盛開的時候,大傢伙都在那裡摘桃瓣,好交給九公做桃花釀。」臭妹舌尖舔著一串糖葫蘆,以胖胖指頭作指。

  當真有桃花林?「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

  「我們的村子。」

  「叫什麼名字?」

  「我們的村子啊。」

  「你們的村子叫……」我們的村子?

  臭妹點頭,顯然又是讀出了她未問出口的疑問。

  「……你能讀出所有人心裡的話麼?」

  「也不是,聖爺爺在想什麼,臭妹從來就不知道。聖爺爺說,若有一個人能將心裡的話不讓臭妹讀出來,這個人一定會很可怕。所以,村裡的人除了聖爺爺,都不可怕。可是,聖爺爺很疼臭妹,也不可怕。」

  一個能讀人心語的孩子,她聽來如此不可思議,這個村子裡的人接受起來卻似稀鬆平常,至少,那位醫術精人的中年美婦談起此事的口吻平平淡淡。是她少見多怪,還是村中人見怪不怪?

  「我們的村子裡不止臭妹一個奇怪的人,大家都很奇怪呢。」又是讀出了她心中疑問,臭妹掰著手指娓娓釋疑,「小北哥很會殺人,小東哥很會唱戲,小西哥很會用毒,小南哥很會彈琴!臭妹說得『會』,是很會很會的那種,和臭妹很會讀人的心一樣。但最頂厲害的,還有喬三娘的醫術,梁大叔的輕功與忍術,馮二叔的兵法戰略,鄧四叔的奇門遁甲。」

  愈聽,愈覺此地像一個高手隱居所在的桃花源。

  「樊姐姐也學過陶淵明的《桃花源記》?臭妹也學過,但臭妹一直默記不住,孟夫子總愛拿教鞭打臭妹的手心。」

  和這娃兒出行,倒省了一樁事,一字不必講,亦能「交談」自如。

  「不行,不行!」臭妹突生抗議,「樊姐姐不能犯懶,只有臭妹一個人說話會很孤單。臭妹喜歡熱鬧,不喜歡孤單!」

  「有誰又真正喜歡孤單呢?」她道。

  臭妹著迷地盯著她精緻如雕的側顏,道:「喬三娘說樊姐姐一定經歷過很大的事,那些事奪走了樊姐姐的笑容和熱情。是這樣麼?」

  「你不是能讀人心?讀不出我心中所藏的事?」

  「臭妹能聽到的,是人在心中念出的話。但每個人都有想要隱藏住的秘密,想要知道這些秘密,既耗力又廢神,臭妹不會去做那樣的事。而且,樊姐姐的心,像這桃花潭的晨霧,藏著幾千幾萬種念頭,臭妹不敢細看,怕累著自己。」

  她們立在一泓碧潭之前。潭對面的岸上,蒸氳出一片緋霓淡霞的,是桃花林。

  ——————————————————————————

  「臭妹,呆在那邊偷什麼懶,還不過來搭手?」潭對岸,傳來放嗓高喚。

  臭妹正吃光了糖葫蘆,將兩手圍在嘴前,理直氣壯地回喊:「臭妹要陪樊姐姐,沒時間!」

  「少拿雞毛當令箭,人家根本就不需要你陪!」

  臭妹跺腳,「小東哥好討厭!」

  「敢罵我討厭?」一條身影倏忽飛出桃林,凌波踏水,掠過清潭,眨眼便落在了她們身前,「臭妹,請問你方才是在罵你小東哥麼?」

  「對,臭妹是在罵小東哥,小東哥能拿臭妹怎麼樣?」

  「找打!」

  「我躲!」兩人圍著樊隱岳轉起了圈圈。

  當真會有人像鳥一樣飛翔?被當成一棵樹的她神思恍惚著如是問題。方纔,看這人如一隻大鳥般在眼前落下,一飛沖天又能來去自如的姿態,眩惑了她。

  「樊姐姐很想飛麼?」臭妹停住,任來人抓住羊角辮搓弄自個兒的胖臉頰。「樊姐姐如果很想飛,讓小東哥教你!」

  樊隱岳搖首,「想飛並不一定能飛……」

  「誰說的?」

  她話還未完,一隻胳臂冷不丁遭人攫住,隨即耳旁生風,足底泛空——她竟然在空中了?一開始,她下意識閉眸,任風聲過耳,待足尖似是沾上了一樣實物時,方張眼去看,這一看,著實嚇了一跳,此刻自己竟是身在樹梢。

  「樊姑娘好,在下冥東風。」她側旁,立著一位儒衫清秀男子,向她單手斂袖行禮,另一隻手,當然是因為要抓住她,不好鬆開。

  「你……」

  「想飛便飛,在別處,興許不能隨心所欲,但在我們的村子,想做什麼便儘管去做。」他笑道。

  她秀眉微顰,「這個村子裡的人,都很怪。」

  他大笑,暢意恣形,一點也不擔心自己此時所處,正是樹梢之頂。「樊姑娘好敏銳,腳步第一天走出病房,便知道這個村子怪了。這裡的確很怪,連我這個身處其中多年的人也覺得,怪得不得了呢。」

  「此地離雙葉鎮有多遠?」

  「算不上遠也談不上近。遠如天涯,近如咫尺。」

  她無意與人打啞迷還是參悟什麼禪機,「不飛了麼?」

  「嗯?」他一愣。

  「你帶我到樹頂,不是為了讓我體驗『飛』麼?現在,不飛了麼?」

  冥東風滿眸漾笑,「好,飛,飛!」

  樊隱岳未再闔眼,縱過高空之中俯瞰眾物的機會。她揚首,讓風吹去擋在眼前的一綹發,盡情欣賞過目之物。

  這個村子,的確很美,山清樹碧花錦簇,竹舍柴扉水繞堂,群山環圍,百巒起伏,條條阡陌,卻條條皆非出路。仿若,當真是一個與世隔絕的桃源世界。

  「小東,客人病剛好,你帶人吹風再病了,是要砸三娘的招牌麼?小心三娘砸斷你的腿!」忽爾間,有聲在耳旁響起,扭頭訝望,一人正與他們並駕齊驅,看上去有兩分眼熟。

  冥東風大喝:「你不在麵館照顧你的生意,跑回來作甚?」

  「今天是九公第一壇桃花釀出土的日子,我當然要回來,不然不是便宜了你們麼?」

  樊隱岳想起了這人是麵館的掌櫃。一個貌不驚人的人,也懷有如此絕技?

  「樊姑娘,在下趙北歌,在此謝過你對臭妹的救命之恩。」

  她僅以頷首作禮。與矜持無關,而是在空中與風中,她沒有人家自如對話的本事。

  「午時要到了,桃花釀即將出土,我先走了!」趙北歌突然頭向下一扎,身勢腑衝下去。

  「我來也!」冥東風帶著她,緊隨其後。

  在以後歲月裡,曾有人問起樊隱岳,小小年紀從哪裡練成了處事不驚的本事。樊隱岳首想到的,不是良親王府,不是幽冥地宮,而是這個村子,這個集合了天地之間各式瘋人怪人的「我們的村子」……...<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ve1130 發表於 2011-9-13 08:41 AM

  隱十二

  飯桌擺如長龍,由村頭延到村尾,竹為箸,木為杓,紅陶作碗,粗瓷成盤,上呈鮮筍時蔬,家禽野味。每一桌十人,落座前引袖謙讓,以長者為先。落座後也不見爭先恐後分羹卷食,無論童叟,人人細嚼慢咽,姿態怡然,中間不乏低笑緩語之聲,談得是田中莊稼成色,生意收益,兒女教誨。

  「樊姐姐,這是新下來的筍,又鮮又嫩,你快嘗嘗。」臭妹將放到桌那邊的整盤筍片端到她所喜歡的樊姐姐面前,縱使惹來同桌其他幾人的眙視也渾不在意,

  樊隱岳微赧,「放在原處罷,我自己拿就好。」

  「樊姐姐不用管他們,這筍又白又細,和樊姐姐一般模樣,給樊姐姐吃,是天經地義!」

  同桌的冥東風皺眉道:「那黃花呢?你把黃花也把攏到你樊姐姐跟前,是在嘲笑你樊姐姐已如昨日黃花麼?」

  「萱草闌干,榴花庭院。悄無人語重簾卷。」臭妹不緊不慢,小紅嘴兒閒閒張合,「是晁瑞禮的詞沒錯罷?萱草,黃花也,多雅致多婉約,多配樊姐姐。小東哥白白長了一書生臉,說出前面那些話來,臭妹替你臉紅。」

  諸人刻意哄起笑聲。

  冥東風夾起一根雞翅,狠狠放進嘴裡,「你就陪著你樊姐姐一起吃清淡吃雅致罷,這些葷的一樣別碰!」

  「誰說葷的就不雅?蘇東坡那位大學問家尚云『寧可居無竹,不可食無肉』,況我輩乎?」臭妹將一塊油滋滋的肥肉高高放在口中。

  諸人再發哄笑,「小東,臭妹可是聖先生的高足,你與她鬥嘴,不是自找沒趣麼?」

  「說起這事,我才要奇怪,聖先生英明一世,怎會收這麼一個頑徒?」

  「誰在說我收了頑徒?」

  「還有誰?不就是……」冥東風順著話端,本欲一逞口舌之快,但眼角瞄見來人,玩笑姿態盡收,且立刻站了起來。

  不止他,全桌乃至所有桌位上人,依次站起,齊聲:「聖先生。」

  來者皓首雪髯,灰色粗布長袍,眉骨高聳,目瞳深爍,雙頰豐潤,唇厚耳長,僅是望著,便似有一份聖者光輝漫延開來。無怪被人尊以「聖」名。

  聖先生身後尚有一人隨同。

  樊隱岳會注意隨同之人,概因巧合。聖者的光芒太耀眼,她不想被那光芒映到自己的枯暗心隅,移眸旁顧時,看到了另一張臉。又或許,因為這人本是亦是光彩奪目,令人極難視而不見。

  這男人的光彩來自何處呢?他的五宮形容,不是她所見過的最完美的,皇室裡不缺英俊男人,自己更有一個年輕時曾得「天歷皇朝第一美男子」盛譽的父親。此人的清雋飄逸,經由那兩道看似並不張揚實則鋒銳內隱的長眉自由揮放;此人的風流蘊藉,則盡在一雙狹長鳳目裡明滅起伏……

  「樊姐姐,峙叔叔很好看,對不對?」臭妹兩隻腮塞得鼓鼓滿滿,猶有空兒發問。

  「……峙叔叔?」

  「對啊,峙叔叔是和梁大叔、喬三娘他們結拜的,排在最末,卻最厲害!」臭妹笑得比慚此刻當頭的春陽,在諸人的一味恭敬中,尤其顯得燦爛。「聖爺爺,峙叔叔,來坐臭妹旁邊,樊姐姐你們還沒有見過!」

  聖先生先揮手示意村人歸座,再舉步走到臭妹所示位前,拂鬚哂道:「臭妹方才又在欺負誰了麼?」

  「臭妹豈敢?聖爺爺的教誨臭妹每時每刻不銘刻在心,從來不敢有一時忘記……」

  冥東風撇嘴嘟囔,「正是因為記得太清楚了,欺負起人來才得心應手。」

  臭妹圓眸瞇笑,「小東哥,請問,你是在談論聖爺爺的不是麼?」

  面對小丫頭的挑釁,冥東風敢怒亦敢言,「臭妹,你應該和聖先生多學學韜光養晦的本事,不然和你喜歡的這位樊姐姐學一下隱忍之功也未嘗不可。」

  「隱忍?」臭妹的注意力果然被轉移,「樊姐姐,你在隱忍什麼麼?」

  隱忍什麼麼?她的確在忍啊,若不能忍,從地宮出來那日,便要走回京都元興,和害她的人拚個魚死網破,將自己這條魚送上人家砧板……

  「……樊姐姐?」

  「臭妹,莫窺他人心間事。聖先生告誡過你的,忘了麼?」出聲者,是與聖先生隨行同來者,「樊姑娘,在下關峙,代臭妹賠禮。」

  「臭妹沒有!」樊隱岳抬眸尚未及言,臭妹已怨聲報屈,「而且,臭妹也只能看到樊姐姐浮在心頭的,樊姐姐藏得很深的,臭妹根本看不到!」

  但凡聽見了此話的村人,伸箸搛菜的動作皆因之一頓。

  聖先生高笑:「吃飯罷。好不容易盼到了十五全村人共餐之日,再要這個日子,又要等上一月了,莫誤了好時辰。」

  「對,吃飯,但不能只是吃飯!」冥東風拍案高笑,「九公的桃花釀何時上桌呢?我們可是等了足足一年了。」

  「來了來了,桃花釀出土!」

  這話,伴著一股子清馥酒香而來。

  村人間響應歡呼,群起歡飲。

  霎時,整個村子盡沉浸在桃花酒香氛之內。

  盛情難卻,樊隱岳也呡了一小口。當酒液滑進喉嚨,從不沾酒的她以為自己立刻便會醉倒,但,事與願違。周圍愈喧鬧,意識愈清醒,神志恍若一根冰冷的指頭敲擊額頭,提醒她:這般歡樂,她格格難入;如是喧鬧,僅襯托她心田上的灰寂無望。

  她接到了聖先生的眼睛,剎那明白自己已被人看透。可,又能如何?

  娘的仇,她的仇,她或許放得下,卻忘不掉。

  聖先生是智者,是慧者,可以渡她泅過苦海,到達歡樂彼岸麼?。她沉浮其中,縱算抓住了遞來的繩索掙身離開,心仍泡浸其中,那些空冷的,無聲的,陰暗的存在,仍會一點點吞噬她心魂。



  隱十三

  十日了,從她痊癒走出小屋吃那場全村宴,已經十日了。

  十日裡,她大多時光,都是坐在桃花潭邊的樹下,從晨曦未露時的潭霧濃厚,坐到日陽高掛時的光瀾萬千。這時間裡,她望著村人晨起而作的勞碌身影,聽著村中娃兒的朗朗讀書聲,雞鳴犬吠,牛羊引吭,沉浸難返。

  在此處,處處皆是生命之形,在在皆是生命之音。生活在此處的每一個人,都在努力實踐生命所賦予的,蓬勃而生動。

  這的確是她之前所從未想到過的一個世界,也是她不能到達的世界。

  「不必羨慕他們,你已經置身其中,只要你向前一步,便能成為他們中一員。」

  她聽到清潭般的話聲,螓首輕轉。

  背對著身後日出東山的晨霞之光,月白色圓領長袍的關峙閒步而來。霞光染了他散在肩上的濃墨長髮,鑲出一圈光暈。恍惚間,彷彿天上謫來了仙人降臨。

  這時的樊隱岳還無法曉得,此境此況,會成她心頭一道永恆風景。在離開這村子的十多年歲月裡,無論是置身茫茫大漠中的沙場軍帳,還是落棲在高牆紅瓦的王宮大院,長夜無眠之時,仰望頭頂孤月,總會有一個身披霞光的白衣男子,從青山綠水中迤邐走出……

  「我身子走得出去,心走不出去,形在神難在。」她道。

  關峙揚眉,「為何不將你心牢上的鎖打開,放你的心自由?」

  「打不開,也放不掉。」

  「你沒有試過,又怎知打不開,放不掉?」

  「你又怎麼知道我沒有試過?」

  他一愣,隨即淺哂,「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外人無從體會之事,一言妄斷倒嫌淺薄了。」

  「淺薄?」她淡聲,「這個詞,不適用於這個村子中的任何一人。」

  此村中,上從耄耋老者,下至齜齒娃兒,所識所讀,無不開闊長遠。

  「這個村子裡的許多人,都曾在自己的一方世界裡呼風喚雨,或江湖,或官場,或宮廷,能夠安心居於此處,概因聖先生。其中,自然也有經歷艱難者,萬般辛苦方到達這方樂土。」

  「得此樂土,夫復無求麼?」她低念,似問人,也似自問。

  「每人境況不同,他們能把此當成樂土,是因可從此中找到各自心靈所需的福樂與滿足。」

  反之,若不能找到心靈上的福樂與滿足,即使身處樂土,亦無異苦海。

  ——————————————————————————————

  「臭小子,和你說過多少次,老吳家的小子和老和家的不同,老和家小子主症是肺熱症引發的痰涎壅盛,是以用川貝末與猴棗來清熱化痰沒錯,老吳家小子卻是喘症明顯,我昨日詳詳細細地和你講解過藥方的,不記得了麼?」身後桃林的草廬內,傳來喬三娘教徒的嬌叱。這幾乎也是這村裡每日必聞之聲,當然,中間一定還要伴著三娘素手搧拍徒兒腦門的清亮聲響。

  可憐的徒兒委屈嘟喃著,「三娘,您手底下輕點,打傻了小三,沒人給您養老……」

  啪!又是一記響。「少給老娘打岔,快把藥方背來聽聽!」

  「麻黃兩錢,細辛一錢三分,冬花三錢三分……冬花三錢三分……嗯……冬花……」

  啪!「你給我冬花夏花沒完了是不是?下面的呢?老娘昨日廢了半天的嘴皮子教給你,你睡了一宿,就送給周公了?」

  「冬花……冬花……三娘再跟小三說一次好不好?小三這回一定記住!」

  「你……連藥方都記不住,看來我不能指望你還記得用法了?你呀你,三娘我恁聰明一人,怎麼一時糊塗收了你?年底比武大會上,你是一定要讓三娘輸給那幾個了是不是?」喬三娘頓足捶胸,悔不當初。

  抱子等在一邊多時的老吳小心湊話,「三娘,不管如何,先給小兒開方治病罷?孩子的病不能等……」

  「你讓他來開!我三娘不能白辛苦,小三,今兒個老吳家這小子的小命就押在你身上了!你這個榆木腦袋若還是開不了竅,老吳家小子有了個長短,找你索命去!」

  「三娘,這玩笑不能開。」小三苦臉,老吳色變。

  「誰在開玩笑?我本來便不是什麼濟世活人的良醫,現在本性盡露,不成麼?」

  「三娘……」

  此時,傳來幼兒夾著呼呼喘音的痛苦哭聲。

  但不管不稱心的弟子和老吳如何哀求,喬三娘依然是巋然不動。

  樊隱岳眉心微顰,覷身邊男子一眼,後者面上掛笑,目投遠山近水之間,儼然不欲過問。幼兒哭聲愈來愈急,喘聲愈來愈苦,她忍耐不住,脫口道:「炙麻黃兩錢,細辛一錢三分,冬花三錢三分,五味子兩錢七分,炙枇杷葉十錢,射干四錢,川貝一錢七分,石膏六錢七分。」

  「咦?」喬三娘美眸穿過桃枝桃蕊,瞄睇過來,「如何用法?」

  「每日一劑,每劑煎兩次,每次一碗水剪成半碗,每次服半碗,每隔兩個時辰服一次。」

  喬三娘眸仁透亮,「你學過醫?」

  她不點頭不搖頭,「三娘昨日不是詳細講解過這道方子了麼?」

  昨日也是在此處,她曾聞喬三娘口授,彼時並未經心去記,今日小三提了前邊三味,那方子即躍然腦際,誦之不難。

  「你只是聽了昨日講解,便記住了?」

  「三娘講得很詳盡。」

  「……好,太好了,老天不負我三娘,我三娘有望了,有望了呀!」喬三娘婀娜多姿的妙影奔出草廬,瞬眼工夫便來到樊隱岳跟前,一指著她鼻尖,一手扶著自己纖腰,中氣十足地宣佈,「我喬三娘要收你為徒,你認也要認,不認也要認,哈哈,老天開眼,我喬三娘有望了,後繼有人了,哈哈……」

  時下,樊隱岳凝眉未語。她從不認為自己會在這個村子長留,也便不認為自己會接受這個一廂情願的認定。

  但時過一日,她便領略了喬三娘所說的「認也要認,不認也要認」的言外之意。

  出,有三娘徒弟小三跟隨,一聲「師妹」叫罷,便開始在她耳邊朗讀醫書。入,四壁滿滿張帖人體經絡圖示。食,一桌藥膳,邊上還有三娘親口講授每道藥膳藥性。睡,三娘笑坐在床前,言曰為她奉獻睡前故事,於是《神農百草經》、《黃帝內經》、《傷寒雜病論》、《難經》一一娓娓道來……

  為了好食好睡,出入平靜,她不得已,叫了喬三娘一聲「師父」。豈料,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一個月後,與她訂下師徒之名者,激增至四位。...<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ve1130 發表於 2011-9-13 08:42 AM

  隱十四

  「你們這三個無恥小人,老娘好不容易認了一個稱心徒弟,你們便涎臉過來搶奪,不是說好了各收一個,到年底來比本事的麼?你們耍這小人步數,是要臉不要?」

  「喬三娘,是你先作弊的好不好?你倒說說,能一目十行過目不忘天分奇佳的孩子,這天底下是隨處可見的麼?」

  「何況這孩子還能知一窺三,洞微察巨,不讓她來學我的本事,不是白白糟蹋了?」

  「更別提那份悟性和靈性,我馮某人尋了一輩子,不就是為了找一個隱術奇材?」

  「你你你……你們這三個卑鄙男人,老娘這一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和你們結拜!」

  四個人赤臉紅頸,眥目掀鼻,反來復去的吵辭,只為爭那一個百年未必一遇的衣缽傳襲者。

  砰!門扇與牆壁撞擊重響,蓋過了四張老嘴的爭嚷。四張臉同時扭轉,四雙眼同放異光,齊聲聲:「徒兒,你怎麼來了?」

  「交作業。」柳夕月手提一滿物竹籃,清麗顏容靜如廬前潭水,「這一份,是三師父要我默寫的治療傷寒雜症的十個藥方,及五十種藥草的辨名別識,我已將藥名寫簽綁在了每根藥草之上,請查收。」

  「老天爺,這怎麼著也要一天工夫,你半日便給完成了?」喬三娘接過來,翻閱查驗。

  「這一份,是輕功第二階心法的默稿,大師父請過目。」

  「我只講了一遍給你,你當真默出來了?」樑上君驚疑。

  「這一份,是青龍陣與長蛇陣的擺佈之法,請二師父指點。」

  「我不是說今日晚晌交給為師即可麼?」馮冠武不能置信。

  「這一份,我將昨日四師父言傳之道以圖作示,請四師父評點小徒是否真正領略了您的意圖。」

  「你……」鄧玄學只能以瞠目作對。

  交完作業,籃空一身輕,樊隱岳道:「四位師父,隱岳迫於無奈,被四位師父認作了徒弟,認了也就認了。但隱岳還想有自己的清靜時光,今兒下午的時間,是隱岳自己的,四位莫來打擾,違者……」

  四人屏氣靜待下文。

  「隱岳將不承認其為吾師,今後將直道其姓,直呼其名,屆時還請莫怪隱岳欺師滅祖。」

  「……」四人相顧無聲。

  「隱岳告退。」樊隱岳恭身撤步。

  待她纖細的影兒完全不見,樑上君眉鎖如川,馮冠武眉峰高蹙,喬三娘柳眉深顰,鄧玄學眉心攏皺,四個人齊聲聲道:「到底誰是師父誰是弟子?」

  追著趕著纏著賴著巴著,收了這麼一個徒兒,何時也將自家為人師者的威儀與尊嚴一併收沒了?這還成何體統?!

  四人腹中一聲吼,摩拳擦掌皆有恚怒一觸即發之勢,卻在各自目光落在各自面前的那份毫無瑕疵的課業上之際,偃旗息鼓——

  良徒易得,異材難尋,尤其這塊材料宜文宜武宜玄宜醫經得起千錘百煉時,一點氣受也就受了……有誰沒受過氣呢?

  ————————————————————————

  一棟屋,屋前一眼泉。一眼泉,泉旁一顆松。一棵松,松下一盤棋。

  此乃聖先生無心齋景致。一般時候,聖先生會居坐樹下,一手攬卷,一手執棋,看一頁書,行一步棋,獨尋個中樂趣。

  自然,也有與人對奕時候。

  這時刻,暮春時節,落花紛飛,關峙持著一壺酒,來了。村中能與聖先生對奕者,非關峙莫屬。

  「他們當真都收了那娃兒做徒弟?」聖先生執白,先走一步,落子後,問。

  「收了。」關峙執黑,在思忖中落下。「我也曾設法阻攔,但幾個人收徒的願望太過強烈,擋不住。」

  「命數盡顯,擋不住了。」一顆白子在聖先生食中兩指間夾停良久,又在遲疑中落下。

  「當真擋不住麼?」關峙鳳眸淺漾憂色,「明知將有生靈塗炭,不去阻止?」

  聖先生邃瞳微閃,「如何阻止?殺了她麼?」

  關峙揚眉,「她此時尚為無辜,如何殺她?」

  「此正是問題所在。在她毫無抵抗能力時,她還屬無辜。在她成了氣候時,已然強大。」

  「聖先生能將昔日令人聞風喪膽的諸魔頭馴化成一干甘於平淡勞作的村民,不能改變她麼?她此時心性尚屬良善,應該容易得多罷?」

  「縱然命中注定事,亦五分看天,兩分看緣,三分靠人心。而人心又是其中最不易掌握之事。自古強如帝王將相,凡以為可將人性人心把玩掌中者,也大多敗亡於人性人心。」

  關峙眼觀棋局。此當兒下棋雙方志不在贏,是以這盤棋處處留有餘地,步步給人生機。若由她來執子,該是何等局面?

  「你很關心那娃兒?」

  關峙頷首。

  「為何?」

  「我沒有先生的預見之能,先生從她身上眺見了血光劍影,我看到的,只是她的善良無助。」

  「你想幫她?」

  「的確想過。」

  「想如何幫?」

  「助她早一日走出心靈迷障,獲得一份安樂。」

  「你認為自己可以改變結果麼?」

  「我力量微弱,也只得盡力而為。聖先生不也說人心是最不可估量與預測的麼?總要試過方知結果。」

  「也好。」聖先生頷首,「有你去做,也好。」

  然而,此話音落地,透過關峙,聖先生不僅看到了那娃兒往後命數中的刀光劍影,還有……糾纏不清的孽海情緣。

  聖先生微微怔忡了。

  先前,會悖規把對那娃兒的預見告知關峙,無非是想借關峙包容寬納之性試著將未來之事有所改變。但在關峙如己所期望的做下打算的霎那,另一波預見隨之而來。

  這關峙,心達靈慧,氣宏智博,撇得下紅塵權欲,放得開榮華豪奢,可謂半個聖者,沒有想到,沒有想到……

  「先生,您的子落在此處,是想讓關峙這一局麼?」

  「嗯?」聖先生定目,自己方纔的閃神,使得手中棋子滑落敗位,白白讓關峙吃了三子。

  若連一局棋的勝負也在變幻不定之中,未來事誰又能真正預測?萬事不到真正來臨那刻,誰又能斷言,所謂先知預見得是樹木還是森林?盡人心,恪人力,且隨冥冥罷。



  隱十五

  桃花林旁的桃花潭,乃由附近幾座高山上的積雪融水匯聚而成,長年源源不絕。潭旁開了多處水渠,為全村田園用水之源。是以桃花潭水雖平靜少瀾,卻非一泓死寂,新陳兩波在靜細無聲中傳襲更替,得以保住了這潭麗波的清澈秀美。

  過陳為迂,過舊則腐,總要去陳推新,萬物方能呈現氣象萬千。

  潭邊樹下,樊隱岳抱膝獨坐,思緒渺涉無際。將四份課業趕在半日內完成,非為其他,僅是想到此盡興冥想。

  「樊姐姐,樊姐姐!」夕陽西移,打擾者不請自到。

  她回眸,眺著臉頰紅亮、皮實健康的臭妹抱著一隻兔兒跑來。

  「樊姐姐!」臭妹趕到近前,不待多說,先將懷裡的白胖兔兒送到她臂彎裡,再親親熱熱地依偎緊坐,「我到處找你,跑了大半個村子,不想你一個人躲在這裡。」

  樊隱岳妙目專注凝她,「臭妹,你還會想起以前的事麼?」

  「……以前的事?」

  「你來到這個村子之前所遇到的事,還會想起來麼?」

  臭妹溜著圓圓笑渦,道:「剛到村子那會兒每日都想,現在能想起來的時候已經越來越少了。不過,前兩天我又夢見我那凶老爹來著,他二話不說,上來便掰斷了臭妹的指頭,還把臭妹餵給狗吃,弱老娘在一邊兒哭著跑開,臭妹當真以為自己又回到了七歲時候,痛得好大聲的叫,把睡在隔壁的聖爺爺都給吵醒了。聖爺爺說,每個人都有心魔,臭妹想臭妹的凶老爹便是臭妹的心魔罷,只是,這心魔已經被臭妹越打越小了,凶老爹再也凶不到臭妹了,哈哈……」

  臭妹的笑,暢興爽朗,沒有半點的強顏做作,想來,是當真把過去的夢魘放下了。

  她雖與村人交談不多,但也耳聞到些許家常裡短。臭妹之所叫臭妹,概因從生下便一身奇臭,為父母所惡,亦被人視之不祥的污穢。其父幾度將她丟到山中棄養,山中野獸亦不食其肉。第一次,是被相熟的進山打獵者帶了回來。之後數次,是小娃兒一步一步自己走回家門,且每一回都背了些許山柴。如此的來來回回中,長到七歲。其父一回大醉,在小娃兒又抱著一堆柴薪進門之際,被其父一腳踢飛猶嫌不夠,還上來扯斷了一根幼嫩指節,而後,將血流不止的小娃兒丟到村裡惡狗嘴下……

  「哈哈,臭妹好福氣,因為臭妹臭,狼不敢吃。等惡狗嗅見血腥想一口咬斷臭妹脖頸的當兒,聖爺爺恰好路過,把臭妹帶到了這裡。三娘把臭妹給醫好了,臭妹如今不臭了,又有大家疼愛著,臭妹好福氣。」

  在不自覺中,樊隱岳亦隨她上揚唇角。

  臭妹有與生俱來的讀心之能,幼年的她,時時都知自己不被喜愛,刻刻都知自己將被拋棄,百般乞巧討好也不能喚起一份疼愛之心……而這個生命得以如此明亮動人,即因推陳出新罷。喬三娘將致她奇臭的一身毒素清空,她自己也未讓那毒素盤固心中。

  臭妹熠亮眸色忽閃閃一動,「樊姐姐,你還經常會想起過去的事,對不對?」

  「對。」就在昨夜,她還在地宮的黑暗中爬行,目不能視物,卻視得見魔影幢幢;心不能感知,卻體味得到飢餓恐懼……

  「臭妹那時也常想過去呢。臭妹為了不想,便命自個兒把眼睛多放在美麗好看的東西上,去看開滿了整個村巷的野花,看結了飽實穗粒的谷子,看剛剛生下來的雪白羊羔和紅眼睛大耳朵的兔兒。還救回來和臭妹一樣被人不要的阿黃,它可是比臭妹慘得多了,瘸了一條腿呢,現在不也長得又壯實又能吃?漸漸地,心也就這些事給佔滿了,自然也就將那些事給擠了出去。嘿嘿,臭妹很聰明罷?」

  很聰明。樊隱岳一笑,「你當真聰明極了,臭妹。」

  「……呀!」臭妹眸兒瞠大,「樊姐姐,你會笑?」

  「我自然會笑。」

  「樊姐姐笑起來,比三月的桃花還要美,比五月的海棠還要嬌艷!」臭妹手舞足蹈,喜不自勝,「樊姐姐,你若不愛笑,以後可只對著臭妹一個人笑,臭妹喜歡!」

  樊隱岳再一次忍俊不禁,又惹來臭妹一氣的山呼海叫。

  兩個少女並不曉得,不遠之處,幾桿清竹之下,兩道人影佇立,四道目光正對她們關懷凝注。

  「讓臭妹多和她走近也好。臭妹的樂觀率真,明亮活潑,正好與她互補。」關峙道。

  聖先生道:「這兩人,看似一如冰,一如火,實則俱是心性強定,不易為外力所感所易者。」

  「您是說,臭妹不會被人拖入陰暗,而她也不易被人帶出心牢?」

  聖先生頷首。

  「既如此,先生又為何有意讓臭妹與她親近?」

  「一個心在牢獄的人,總是需要陽光,此時的臭妹便形同那道陽光。」

  「希望這道陽光可滌去她心頭陰霾。」關峙眸中憐惜浮起,暗發歎息。為心作牢,不啻溺身苦海,如花之齡,何處是岸?」

  聖先生但笑不語。

  ————————————————————————————

  「樊姐姐,喬三娘他們爭著給你當師父,好不好玩?」

  「……好玩。」有他們的插科打諢在,日子也過得容易起來。

  「梁大叔的忍術,馮二叔的兵法戰略,喬三娘的醫術,鄧四叔的奇門遁甲,這些本事入門的時候和旁人的沒什麼不一樣,但越是學下去,越覺得艱難,越覺得自己是個笨蛋。樊姐姐不會,是罷?」

  樊隱月微挑柳眉,「何以見得我不會?」

  「打臭妹初來村子時,便見梁大叔他們到處尋覓徒弟人選,迄今沒有上千也有八百,都不見有稱心滿意的,可為了收樊姐姐,幾位叔叔連平日最怕的三娘也不怕了,爭破了老頭,吵破了老臉。那又追又纏的手段,村子裡的人都說只有在當年他們硬是要和峙叔叔結拜時才看見過。樊姐姐要知道,這幾個人,昔日都是跺一跺腳都會讓成千上萬人頭痛的人物,在聖爺爺面前也沒有在樊姐姐跟前那麼老實聽話吶。可是,臭妹不明白了,那些東西裡,除了輕功有點趣以外,其他都是艱澀晦深的,姐姐不覺得無聊麼?」

  無聊麼?樊隱岳搖頭,「很有趣。」

  「有趣?」臭妹擺明不信,「比詩詞文章還有趣?」

  「各有各的趣。」

  「哪裡有趣?」

  「比如,我以前看這山水和村子,只覺是山水和村子。如今再看,方知個中大有乾坤。這個村子除非是村人帶領,否則外人很難進到其中,是麼?」

  臭妹抽氣,瞠大眸兒,「樊姐姐,你才向鄧四叔學了一點皮毛,便看到了這一層?」

  「有何不對麼?」樊隱岳並不覺出奇。...<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ve1130 發表於 2011-9-13 08:42 AM

  隱十六

  習慣而已。幼時和母親學各樣技藝,不想讓母親過於勞神,樊隱潛心戳力,並讓自己觸類旁解。於她,這只是一種習慣。但臭妹大不以為然。

  「有何不對?樊姐姐說得好容易。難怪聖爺爺嚴命禁止小北哥和小西哥教樊姐姐武功和用毒,原來是怕樊姐姐學會了,世間會多出一個比幾個大魔頭還要厲害的更大魔頭出來……」後知後覺,臭妹有感自己話裡大有不妥,圓頰赧然,「樊姐姐……」

  「聖先生不讓人教我武功和用毒?」樊隱岳黛眉微揚,「那為何不一併阻止三娘他們收我為徒?」

  「三娘他們並不是聖爺爺收服來的,不歸聖爺爺管嘛。梁大叔他們願意退出江湖,是因為峙叔叔,峙叔叔一個人把他們都給打敗了,他們不得不遵守事先的承諾,放下以前的光輝燦爛。他們平日很聽峙叔叔的話,可這一回峙叔叔不讓他們教……」

  呀,又是差點失言,臭妹掩口哀歎:無怪聖爺爺說言多必失,但不言會悶,怎麼是好?

  「連你的峙叔叔也不想讓他們多我這個徒弟?」

  「這……」臭妹很想把自己嘴巴狠狠摑上一記。

  「原來,我這麼不討人喜歡麼?」

  「不是,怎麼可能有人不喜歡樊姐姐?」

  「有點讓人喪氣呢。」樊隱岳勾唇淡哂,「但倒有點激起了我的逆反之心。」

  「啊?」

  「那四位師父,原本可認可不認,雖然我不得已叫了他們,但也沒準備長久向他們學習。從今日起,四位師父的本事,我要潛心領會,直到有資格成為一個比魔頭更魔頭的大魔頭為止。」

  她語意似狠,語氣卻淡,臭妹聽得心頭突突兩下,「……樊姐姐,您在說氣話罷?」

  「臭妹何不讀我的心來看個究竟?」

  「對呢!」臭妹驚叫,「我為何看不到樊姐姐的心了?」

  樊隱岳也怔,「看不到?」

  「……樊姐姐,你在防備臭妹麼?」

  「防備……」她不討厭臭妹,只是每每面對,難免思及對方的讀心之能,不自覺中便有三分避忌,難道這便成了防備?

  「樊姐姐的心本來就像一團迷霧,有了防備,臭妹便什麼也不看到了。」臭妹忽泛甜笑,「這樣很好。」

  「很好?」

  「真的很好。臭妹在來到這個村子前,是極討厭自己可以聽到那麼多聲音的。臭妹那時本來便和別人不一樣,能夠在在別人話沒說出口時就答了話,更使別人都把臭妹當成怪物看待。雖然慢慢著學會了裝作聽不到,可把那些聽來別人的心事裝進自個兒心裡,好辛苦。若世上儘是聖爺爺和樊姐姐這般厲害的人,能把心裡的聲音藏得嚴絲合縫,臭妹那時便不會受恁多人的踢打厭惡,沒準凶老爹和弱老娘會多少喜歡臭妹一點,嘻嘻……」

  這女娃,樊隱岳實在無法不喜歡。

  那般黑暗的往事,她都能嘻談帶過,「凶老爹」「弱老娘」如斯字符,提及時居然尚不乏些微的親暱……若無一份難得的豁達開闊,要做到談何容易?

  「臭妹,你不想改個名字麼?」

  「改名字?」臭妹圓瞳晶亮一閃,「不叫臭妹麼?」

  「改了,你自然便不叫臭妹。」

  「聖爺爺說名字僅是名字,要臭妹不必在意那些俗事。可臭妹還是不喜歡這個臭字,翻了十多本的書,沒有一處說這字的好話……」她垂首竊問,「臭妹是不是很世俗?」

  樊隱岳淡哂,「我要給你改,也很世俗。所以,不是每個人都能被稱聖者。你臉兒長得喜性,如同年畫上給人送來吉祥如意的玉女,就叫『吉祥』可好?興許不夠雅致,卻是樊姐姐對你今後人生的希冀,請吉祥你替我活得吉祥如意,可好?」

  「吉祥?臭妹……不,我喜歡,吉祥好喜歡!我去告訴全村的人,我是吉祥,打這日這時起,吉祥便是我,吉祥!哈哈……」

  臭妹,不,今日今時起,已更名為吉祥的吉祥,以如獲至寶般的歡樂,撒開腿兒,和人分享喜悅去了。

  盼一個同樣經歷過黑暗過去的人擁有吉祥如意的未來人生,算是看到另一個自己麼?樊隱岳目送吉祥歡喜背影,自問。

  ————————————————————————

  在所有人教授的技藝之中,以樑上君的忍術與鄧玄學的奇門遁甲最耗人心神。

  此兩門,入門時,淺顯易懂,如足踏直途;進門後,艱澀晦深,如行走深城,且愈行愈深,直至深不可測。

  忍術初源《孫子兵法》,原作伏擊戰術,後傳東瀛,演變精進形成各自流派。樑上君之母乃東瀛貴族女兒,為逃滅族之難落足中原,嫁人生子之後,將所負絕學盡傳獨子。其家門忍術,除了必學的骨法、氣合、劍術、棒術、火術、槍術、遊藝、教門之外,尚有遁術與五車之術,前者為各項逃脫之法,後者則為在與對手談話中攻擊對手心理的話術。

  樊隱岳骨骼柔韌,思維縝密,無論身心,照樑上君說法,簡直是一塊為忍術而造的材料,若錯過了,只恐母親大人會從墳墓裡鑽出來罵他不孝。

  奇門遁甲本就屬玄奇之術,個中如九宮八卦,如陰陽乾坤,極易迷人心智。研習此道,除悟性與靈性,尚須耐性與理性。稍有不慎,即思紊如麻,若不能及時清心定神,必定避不開瘋狂顛亂一途。而鄧玄學的奇門遁甲,除卻那諸多難處,還有這位傳道者時不時的興致突來。其人最喜劃地為陣,以陣攻陣,互克互制,互為矛盾,逼從師者從中找尋制衡之法。鄧玄學一弟子曾向樊隱岳道:學習玄奇之術許不會瘋了,但師父有本事把人逼瘋,小師妹好自為之。

  樊隱岳將一日時間一分為三,午前悉歸樑上君,午後屬鄧玄學,晚間則由喬三娘與馮冠武各佔半個時辰。這些個昔日呼赫一時的江湖巨頭,不管背後打得如何難解難分,當著這徒兒面定是一團和氣,乖乖按她所排課表,解惑授業,有條不紊。

  「峙叔叔,你看罷,真正降服梁大叔他們的,不是你,是樊姐姐呢。」吉祥如是打趣。後者凝顏未笑。



  隱十七

  馮、梁、喬、鄧四人會對課程安排奉行不悖,除了對這位太聰明太難得的弟子有一份不爭氣的依順,還有一份由衷的喜愛存在。

  喬三娘與馮冠武,一位曾易成男裝在太醫院二十年,一位曾冒他人之名在戰場所向披靡十幾載,而二人真正身份,俱是被朝廷通緝多年的江湖巨梟。隱退此村,概因在與關峙的賭局中落敗,一顆心卻不曾真正安穩過。此番有樊隱岳作徒,滿腔未竟的豪情盡付諸其身,欲看這塊材料成就之後將會掀起多少波瀾,就如他們志得意滿再投江湖。

  看似樊隱岳為這二人所排授課時間少之又少,實則其將入寢之前的燈下工夫盡用來鑽研二人課程。對此深悉的他們,誰還會計較太多?

  晚間辛勤,晨間亦不疏懶。每日卯正之時,樊隱岳便到村西山下,以懸崖為勢,利用地形練習縱氣攀登或溫習奇門之術。另兩人看在眼裡,自然也無二言。

  奇材本屬難得,當奇材兼具了勤奮,為人師者只會大歎師者之幸,徒兒的小小任性,也就聽之任之了。

  ————————————————————

  「小心!」

  晨間水氣充沛,石壁濕滑,樊隱岳腳尖一時失恃,身形急墜下去,幸得一隻手臂的及時攬來,方安穩落至地面。

  「在這時的崖壁間習練輕身術,有事半功倍之效,但若尚不能自如控制身軀,無異險中求成,須小心。」救人者關峙退後一步,道。

  樊隱岳彎膝福禮,「謝關先生。」

  「先生?」關峙聽得頗覺新鮮,「還間第一次有人如此稱呼在下。」

  「先生為了給世間免去殺禍,勸得幾位師父歸隱田園,其後又為了壓制四人,不惜大好青春陪住村中。如此悲天憫人,稱一聲『先生』,不為過。」

  關峙揚眉,「你此話,可是有幾分譏誚?」

  她反詰,「先生認為呢?」

  那就是了。關峙食中兩指抹額,沉吟道,「在下猜,是因在下曾阻止四位義兄義姐收你為徒?」

  她不語,算是默認。

  「你極聰明,必定猜到在下何以阻止?」他問。

  「吉祥說先生無所不能,更何況村中還有一位洞悉萬物的聖先生,想必兩位在隱岳臉上察出了什麼常人所不能察的先機,生怕隱岳一朝學成,為禍人間。」

  他莞爾,「哪有人會無所不能呢?又有誰敢說洞悉萬物?只是造化神奇,上蒼的確會賦予某些人一些旁人所不能的異稟,吉祥如此,聖先生如此,你也如此。」

  「先生呢?」

  「在下也如此。」

  因他坦誠,她掀唇淺哂。

  此一笑,清麗如山間晨露。關峙不難想像眼前少女在幾年之後,風華鼎盛時的佼佼樣貌。

  女子若貌殊智平,僅能惑人一時,亡得也不過是一家的家國天下,如貂嬋之流。若貌平智殊,可成就賢助,助得一國天下,如無鹽之才。但若一個女人兼具了美貌、智能以及一份冷烈胸懷時,所惑所亡所成所助的便廣袤難計,無從估量,如武氏之事。

  「在你來到此村之前,必定有人曾對你說過一些什麼,使你輕易便想到聖先生會從你臉上看到什麼,可對?」

  「的確有人說過。」那山那寺那僧……那時,皇后尚健在人世。她眸際倏爾幽深如墨,「隱岳不信那些話。」

  「不信?」

  「若只憑一張臉,即能斷定一人未來,每個人又何必辛苦走上幾十年的人生歲月?人人勘破世事,超然世外,不思進取,無心功利,這世界何以前行?」她眼透譏諷,「與其如此,索性讓世界停在洪荒年代,讓人人再去茹毛飲血不是更好?」

  他一怔。

  她黛眉淡挑,「不過,隱岳不信,不代表別人不說。先生會這樣問,會阻止師父們收徒,代表先生也信,且深信不疑。」

  「而你亦因此堅定了拜師之心?」

  「是。」她點頭。

  「為何?」

  「聖先生可觀人未來,不知是否觀得到過去?從隱岳掙扎活下來那刻,溫順恭敬即被丟棄埋葬。既然活著,便想體驗從生從未體驗過的種種,悖人心意也屬隱岳體驗範疇,還請關先生和聖先生多擔待了。」

  他一時默然。

  這少女,倔強冷漠的外衣之下,包裹著一個沉重卻脆弱的靈魂。如她所說,他們看得到的,只是她的模糊未來,而過去呢?到底是一個怎樣的過去,使得一個豆蔻少女心境如巨漩般,被矛與盾分悖、去與從為難?那般強大的糾扯,豈是心性尚未臻成熟的她能夠處置的呢?在此時此際,她的從師學藝不止是出於逆反之心,還是她轉移心事排遣時間的無奈之選罷?

  「若從師學藝能讓你真正快樂,便快樂去學。若只是想逆悖聖先生和我,大可不必恁樣辛苦。你掙扎活了下來,不是為了讓自己辛苦的,是不是?」

  她應該點頭的,可是……「活下來,又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他暗自歎息,道:「當下若想不透,不必逼著自己去想。和四位師父學藝也好,和吉祥種田放牛也好,找最能讓你快樂的事去做罷。」

  這個男人要她去找尋快樂的事來做麼?「先生不阻攔了?不怕隱岳以後為禍世間了?」

  「若有一日你當真為禍世間,我必定會去阻攔。而現在,你只是一個……」迷在途中的娃兒而已。因此念,他憐惜又生,溫潤聲道:「若覺得學那些太悶,可找個時間去和東風學幾句戲曲,也可來和我下棋作畫。」

  她意外,「先生肯教我?」

  他笑,鳳眸熠熠生輝,「你都叫我先生了,我不教你,豈不名不副實?」

  因他真心泛笑時的耀眼光芒,她美眸凝覷難移。

  風來,吹起他肩頭長髮,拂上了主人堅玉般的面頰,還有一綹與少女的髮梢在風中偶作纏結,又各自開散。這一刻,她自無法曉得,便是這個男人的這時一笑,奪去了她一生的溫柔情感。就此一經滄海,難為長河袤江……...<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cve1130 發表於 2011-9-13 08:43 AM

  隱十八

  何謂無所不能?

  是從技藝到才藝,從世俗到超俗,皆能駕輕就熟麼?

  所謂技藝,如木工、捏塑、鐵藝,甚至蒔草植花,煮麵烹菜,無一不通。

  所謂才藝,如詩詞文賦、典章古記、琴棋書畫,甚至鑒金石,賞玉器,無一不曉。

  越是接近,越覺瞭解太少,越是瞭解,越覺深遠難窺。時日向前推移,少女的情懷,由崇拜仰慕,到情愫怦動,在胸臆間醞釀成蜜,甜意開始出現在眼角眉梢,樊隱岳越發動人了。

  「隱岳,你喜歡上什麼人了,對不對?」

  沉浸在自己心事中的少女抬眸,冥東風的臉放大在眼前,她方記起自己此刻正置身桃林向人學戲,不是分心時候。

  「……你說了什麼?」

  「我說了什麼,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還有吉祥知。」

  「吉祥?」她雙頰驀生緋色,急問,「她可是信口胡說了什麼?」

  冥東風咕咭咭怪笑,絲毫不去顧忌自己已披了裝上了妝的明媚旦相,「露餡了不是?慌得連吉祥已隨聖先生出遊在外近兩個月都給忘了?」

  她不再睬他,甩開身上戲裝的雲袖,低腰身,唱道:「【江兒水】偶然間人似繾,在梅村邊。似這等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

  「妙哉,妙哉!」冥東風撫掌,「太妙了!看你這些天來眼角含春,唇角含笑,和那杜麗娘春心萌動的樣兒已然是相差無幾了,哈哈!」

  她由著他說,一徑抖袖,抓袖,拈指成蘭,自娛自興,不理外事。

  冥東風便隨著她身形打轉,道:「隱岳來了恁多時日,和咱們也熟了,大家處得像兄妹一般,你也該隔三岔五的和咱們說說心事,也好讓咱們更疼你是不是?說罷,你到底是喜歡上了誰?告訴了小東哥,好給你作媒去!」

  她打定了主意不予理會,逕自的放嗓唱曲,開遣心懷,「【六轉】嚇哈恰,恰正好喜孜孜霓裳歌舞,不提防撲撲突突漁陽戰鼓。剷地裡慌慌忙忙,紛紛亂亂奏邊書,送得個九重內心惶懼……」

  「住,住,住!以你此時眉眼,還是唱《牡丹亭》更應景,《長生殿》著實不合,還是說,你喜歡的人是個皇帝?」

  樊隱岳有些後悔了。她不該和這些人走得太近。與他們不近時,儘管也有謔笑調侃,畢竟有一層距離隔著,還不至於太無拘束。而近必生熟,熟則生賴,賴皮的賴,這些人纏起人來,臉皮厚到能做鼓,話語噪到可媲鑼。

  「隱岳,隱岳,你和小東哥學戲,小東哥好歹也算你半個師父,你如此不理不睬,本師父要治你目無尊長之罪……」

  「【皂羅袍】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倦,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樊隱岳飛袖蹁躚,淺吟低唱,將他噪聲置若罔聞。

  但,美眸妙轉,睇到了由遠及近的頎長身影時,聲兒忽添婉轉,頰兒驟染霞色。被眼尖的冥東風察個正著,他睞見來人,眉梢一跳,瞪目道:「不會罷?」

  「什麼不會?」關峙行到跟前,清俊容顏先向少女釋一個溫雅笑意,問,「她還有什麼學不會的麼?」

  「她……」冥東風覷了覷那芙蓉面上難掩的嬌羞神色,腹中好大一聲長歎,道,「縱然都學得會又如何?女人的智慧,往往抵不住一個字的削磨。」

  關峙挑眉,「這話怎麼說?」

  「想怎麼說便怎麼說,你是她的『先生』,掛師之名,好好教她罷。」冥東風決定暫且退場。他須下去和諸人好生合計合計,這等情形,該如何料理?好不容易,他們合著力、變著法,才把這娃兒變得稍稍活泛些,明亮些,也已然把她當成了妹子在疼愛,若來一場情傷,把那個不溫不淡的木人兒又帶了回來,豈不白廢了他們的一番氣力?

  ——————————————————————————

  「學戲有趣麼?」

  「比想得有趣。」

  「有趣便好,你僅比吉祥大了兩歲,還是該多多接觸有趣事物的年紀。」

  他的口吻與目光,皆含已然習慣了的縱容,她偏不領情,「有趣無趣,與年紀無關罷?我比吉祥更小的時候,也未見過什麼有趣物什。反倒是年紀越大,越能體會一些趣味。」

  這娃,還是如此執拗呢。他目溢笑意,「方纔遠遠看你,舉手投足間居然有東風這位曾唱紅了江南幾省的第一名伶的五分神韻,實在出我意料。沒有想到,你竟連學戲的天分都具備了。」

  她撫挲著戲服水袖上的繡紋,覆眸道:「我也只能學我感到有趣的。不像先生,可以包羅萬象,廣納百家。」

  「非也。」他搖頭淺哂,「我也只是揀著自己有興趣辯識的事物觸通而已。」

  「所以,先生與隱岳一樣,都是隨興而為的人?」

  接到少女倏爾眄閃來的清麗眸光,不明所以地,他心神微恍。尚未及釐清這情緒來由,一繒青絲自她雲髻滑落,身體多日養就的習性令他走過去,為她挽攏亂髮,忘卻了適才的失神一剎。

  「明日我會開爐為村人煉造明年所用的農具,也會開小爐打一些金銀器皿,供南朝放在成衣鋪裡販賣,為你打一根髮簪如何?」

  「為我打麼?先生為我打?」男人長指撫上發間之際,紅意已爬滿耳下頰畔,而他的話,又使芳心怦速趨紊。

  「自然是為你打。」他答得如此理所當然,全不悉言者無心,聽者有意。「不過,我已經多年不打那般精細之物了,若粗糙了,不得嫌棄。」

  五日後,關峙將打好的銀簪別入她雲鬢。彼時,柳拂花潭,波映雙影。她兩目瞬也不瞬,盯著波影中的他,那個長髮欲飛、振衣欲仙、風流蘊藉的清俊男子,暗忖:這個人,不管怎樣,總是要得到的,哪怕……



  隱十九

  「不去。」

  「不想去。」

  「不想去看戲。」

  「今晚需配一個寒症方子……」

  今日,關峙不在村裡,她早早打算好了在房內研究藥理,足不出戶的,卻硬是被冥東風、向西、南朝、趙北歌三人請到村北戲台前看戲。一再的拒絕,權被當成了過耳閒風。

  「隱岳,你一定要細細觀賞,這齣戲,可是冥東風熬了兩個長夜,特地為你寫的。」喬三娘四個也來湊這熱鬧。但加了他們,戲台下,也只有寥寥五人而已。

  樊隱岳選擇靜觀其變。這許多天來,東、西、南、北四人不幾日便會製造些亂子投進她平靜生活,她業已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了。

  「開場了。」樑上君道。

  台下寂靜下來。

  南朝為琴師,趙北歌跑龍套,向西與冥東風搭戲,共唱一出兒女情長。

  戲中,男子出身顯貴世家,與一家世相當女子青梅竹馬,相知相戀。花前柔情相偎,月下儷影雙雙。突一日,男子家中遭受變故,一同族兄弟奪了男子家產,並要取男子性命,占女子為妻。男子拼盡萬險,救出女子,一路逃亡,逃至一僻靜山村,準備安家落戶。但女子不甘就此隱姓埋名度一生,幾勸男子興復家業,奪回家產,男子俱以柔情化解。終有一回,女子氣極,離開村落,以從家中所帶出的珠寶起家,與男子同族兄弟展開一場拚殺。此間,屢回村中,勸男子與她並肩作戰。而男子,也常到女子身畔,勸其與己同歸田園……

  戲到此落幕。

  樊隱岳淺顰眉心,問:「下文呢?」

  「下文尚無從知曉。」唱罷下台來的冥東風答。

  「兩個人的人生還在繼續糾纏,誰知結局如何呢?」向西歎道。

  「雖然上一回那女人來時曾說要以嫁人來擴展勢力,但我想,興許是她為了激心上人編出來的氣話。」南朝接言。

  「他這一次出村,又是為了去看她罷?」趙北歌亦湊話,「這兩個人不管走向如何,俱是彼此生命中無可替代的人卻是鐵打的事實。」

  言外聽意,弦外聽聲,樊隱岳恁般冰雪聰明,不難發覺個中端倪,「你們編這場戲給我看,到底想告訴我什麼?」

  冥東風凝顏道:「雖然,咱們並不真正瞭解關峙的底細來路,但他曾和一個相愛篤深的心上人避難至此卻是有目共睹的。這些年,那個女人數度回到村裡勸他同行,顯然是舊情難忘。關峙每年也都有出村時候,想必亦是為了探望心上人。」

  喬三娘作為在場唯一的女人,道:「關峙這人,的確很好,若老娘我年輕個十多歲,與如此一個有風度有學識有樣貌的男人朝夕相處,受他關懷和疼愛,管不住也會情思萌動。但,他對任何人都好,任何需要救贖的人,他都願釋放關懷。隱岳,你不是村裡第一個對他動心的女娃。」

  冥東風頷首,「你的確和很多人不同,你更比她們生得貌美,但你若見過關峙的心上人,便明白我們為何會替你擔心。曾愛上那樣一個女人的男人,要他再愛上別人,根本就是一種為難。」

  諸人此一言,彼一語,斟酌著說詞,小心著用語,惟恐深傷了這個教他們喜歡的少女。

  樊隱岳呢?

  打諸人將關峙名字挑明那刻始,她便垂下兩彎秀睫,無聲聆聽,細瓷般的頰面上不見任何波折起動。及待諸人話罄,她方舉起長睫,點漆瞳眸掃眄每人,問:「於是,關峙以一個男人的心喜歡上我的可能,委實是微乎其微?」

  諸人遞目互覷,沒人忍心乾脆地應上這一聲。

  「原來如此。」她頷首,領會了。

  「隱岳……」喬三娘難得母性發作,上前攬住她薄肩,「你還好麼?」

  「好極了。」她長睫飛如蝶翼,一抹似笑的靨紋,爬上她秀薄唇角。「你們是真心待我好的人。這份好,我會記住。」

  「……你不會要離開罷?」諸人愕聲。

  她搖螓首,「不會。我還要做你們的徒兒和妹子,怎會輕易離開呢。」要走,也不是眼下,不是這時。

  諸人放下心來,大聲笑開,「不走就好,不走便對了。咱們也是說嘛,咱們看中的奇材弟子,豈是那等拿得起放不下的小家子人兒,哈哈哈……」

  她亦隨之囅然。隨著她這時的笑,層層迷障嵐霧遮蔽的心境,豁然開朗。她終於定下了自己未來須走的路,以及當下須邁的步。

  ————————————————————————————

  這邊的戲台上將別人的悲歡離合演繹得如火如荼之際,身在他處的關峙,也真真實實地在面對自己的愛恨情仇。

  「為什麼?」由一顆顆等粒大小、晶瑩剔透的珍珠串成的簾幕之後,妙影綽約,含悲含恨的質問之聲,飄然至簾外之人。「為什麼你不能為了我稍作改變?只要一點就好,你向前邁上一步,我們先前所曾憧憬渴望過的美好時光,便會成為實現,為了我,改變有如此之難?」

  他細長鳳眸浮現無奈,澀聲道:「九兒還在騙自己麼?當真只要我向前一步,便能擁有曾憧憬渴望過的美好麼?」

  「你……」

  「你今日所擁有的,哪些是我們當初憧憬渴望過的?你到此刻還不明白,我們之間是誰悖斥了當初的誓約麼?」

  簾內人潸然淚落,「那些重要麼?不是只要我們兩個人在一起,便夠了麼?」

  他無聲苦笑,「我曾經也這樣以為。但你告訴我,遠遠不夠。」

  「你……你……」簾內人掩下一聲脫口的抽泣,「不管如何,你都不會為我改變了,對不對?你若當真愛我,只須妥協一回就好,也不可以?」

  「你會愛上我,是因我可以隨時隨地因外力改變自己麼?」

  「但這個外力,是我,不是別的!」

  「正因是你。」若不是她,他也不必痛徹心扉,不必情牽思長。「所以,我來問你願不願隨我回去。」

  「我走到這一步,還怎可能回得去?」

  「若想,沒有不可能。」

  「你怎可能如何自私?」簾內人激聲控訴,「你不想隨我到此,卻想我隨你到彼?」

  「是。」他喟,「我不能為你改變,又怎能奢求你為我改變?」

  「……我的婚期定在下個月的初八,只要你願意伴在我身邊,那婚事隨時可以不要!真的可以不要!」簾內人話到這時,情緒突告崩潰,哭倒在屏榻上,不能自已。「關郎……為我改變這一次,只有一次……真的這樣難麼?」

  此情此景,焉不動容?胸臆間苦浪翻湧,舌底浸染來絲絲澀意,味若黃蓮,他閉眸暗語:九兒啊,你怎不明白?我若當真走過來,我們之間便連最後的思念與溫情都要陪葬了。簾內人不出,簾外人不進。一道簾,勢成天涯。...<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ve1130 發表於 2011-9-13 08:43 AM

  隱二十

  在真正的天涯彼端,鄰國之訊傳達。

  「死了?」著玄黑窄袖華衣,系巴掌寬的金色腰帶,踞於大廳主位不怒自威的高大男子,聽了屬下稟報,濃眉蹙起,「只有這樣的話?」

  屬下答:「汗王派來的人說,天歷朝的函中,詳盡描述了萬樂公主的病症及香消玉殞的經過。您若想看,哪天到王宮可看個仔細。」

  「看它做什麼?說得再多,也不過就是本王那位未過門的側妃死了這事。人死了,所有話都成了廢話。」想來不免可惜。那日,騎在馬上,驚鴻一瞥,那張清靈精緻得宛若最上乘瓷器的面孔,將羲國盛產的濃眉大眼的美人比成了瓦礫,激起了他據為己有的興趣,是以親口向天歷朝皇帝提親。本以為可有機會親手驗證那樣瓷器是否如眼觀時的細緻,不想竟永不可能了。

  「王爺,其實您若喜歡中原女子,咱們延定城裡不難尋摸,況且汗王的大慶宮裡也有中原美人,您開口要的話,汗王一定慷慨……」

  男子眉端掛冷,眸線斜睨,「本王怎麼不知道本王你心目中,口味已經低俗到飢不擇食的田地了?」

  屬下立時惶恐,跪地道:「奴才多嘴。」

  「你既然喜歡多嘴,索性再多嘴一次。以本王的名義,給天歷朝發一份悼函,對本王那位無緣的側妃寄以些許哀思。」

  「奴才遵命。」對王妃以外的女人能費心到這一步,看來王爺對那位無緣的側妃當真有點喜歡的。

  「還不快下去!」男子漂亮的豹眼厲起,「五天後,本王要親征沙海部落,你忘了自己這個時候該做什麼了是不是?」

  「奴才沒忘,奴才這就去,奴才一定會將王爺的神駒和雄鷹伺候妥當!」屬下一溜煙般跑了出去。王爺還是王爺,女人在王爺心頭所佔的工夫,也只像灶堂濺出的一點火星,轉瞬便沒了蹤影。真正能讓王爺熱情高熾,豪情萬丈的,唯有廣闊疆場,浩翰大漠,或者,還有萬里江山……

  ——————————————————————————

  村子地在群山環抱之中,高山蔽去了勁風來襲,造出一處溫暖世界。即使是數九嚴冬,四遭山頂上已見雪色覆蓋,村中寒意依舊姍姍未來,綠葉鮮蕊處處可見。最冷的時節,村人們以一身薄棉厚衣便抵禦了過去。

  度過一個村味頗濃的熱鬧大年,到春花又開得滿山遍野的當兒,樊隱岳在此中已過了一載光陰。

  「隱岳,十五及笄。你才來時曾說比吉祥大了兩歲,現已經過了年,你便是十五歲了,算是及笄成年了罷。」一間房內,兩張書桌,喬三娘握一管粗毫大筆,一行龍飛鳳舞寫著一帖藥方,一行與另張桌上的人搭話,

  及笄?樊隱岳神情短暫恍惚,美眸浮上一層迷濛薄霧。

  「村裡有爹有娘的會為自家閨女操持及笄禮,你的及笄禮就由三師父操持,如何?」

  「……我生辰還未到。」她的迷思,亦因思起娘親。若一切未曾改變,娘必定會為她及笄之禮的到來煞費心神。

  「說得是呢。」喬三娘啪一聲把自己腦門拍得脆響,「三師父竟忘了問隱岳的生日。快說,你生日是哪一天?師父會好好替你操辦,送你大禮!」

  「尚要等些時候呢,不急。」

  「那是哪一天?」

  「時候到了,會告訴三師父。」的確還未到時候,待到了,她會為自己祝壽,會自送一份大禮。

  ——————————————————————

  露濕長草,晨曦初透。向著長身立於瀑布前薄霧中的頎長身影,樊隱岳徐徐步近,「先生。」

  男人回首一笑,輕喚一聲:「隱岳。」

  「先生今日比隱岳到到早。」

  「我既為先生,總不能事事讓你佔了先。」

  樊隱岳眉梢挑挑,眼波流出淡淡俏皮,「但先生早到了,也只是立著不動。隱岳到了,便要忙了。」

  言間,身子如一隻燕兒般躍起,腳尖攀上崖壁,或踏或落,乃樑上君所授「梯雲縱」。

  關峙目眺那道纖影,宛若玉石雕成的臉容上,看似平淡,實則思緒萬千。他有感,這少女已越來越隱不住了。縱然布衣裙衩,素面淨顏,但骨子裡藏不住的貴氣,五官形貌間愈來愈濃的妍麗,已使她如一隻雞群中的丹頂鶴,一塊瓦石中的璧,一朵草芥中的百蕊花……這樣的一個人兒,自己當真可以把她留在平淡之中麼?

  「先生。」

  「……嗯?」他神思收回,與一雙清靈美瞳相撞。「怎麼不練了?」

  她唇角微抿,「總是一個人練,忒是無趣。吉祥說先生武功深不可測,可先生看隱岳晨練看了近一年,從不曾見先生小試身手,今日可否讓隱岳見識一下?」

  「你和吉祥交了一年,怎還不瞭解那丫頭?她最擅長的一樣事,便是虛張事實。」

  「先生的意思,是隱岳被拒絕了?」

  少女性情淡薄,說這話也未見嬌嗔軟怨,但此時的語氣,已近似撒嬌。他不覺勾唇淺笑,「如何見識?我練你看麼?」

  「不,隱岳要鬥膽與先生對打。」

  「對打?」

  「先生覺得隱岳在不自量力?」她妙目直視。

  「自然不是。」他扶正了她鬢邊微斜的銀釵,再信手揉了揉她的發,「對打便對打,請樊姑娘手下留情。」

  他一身月白袍衫,她則是粗布深衣,在霧氣沼沼的瀑布之前,兩影交匯,出手試探對言實力。

  交了手,樊隱岳終悟吉祥語中的「深不可測」為何義。她習練隱術一年,近來與樑上君四人都有交手,雖遠有不及,卻可全身而退。而眼前男子,幸而僅是一場試探,若為敵人,她沒有一線的僥倖機會。

  「啊!」

  崖頭上,他右掌拂來,她縮骨去躲,但腳底下踩著露水濕滑的石面,一個失穩趔趄,反將肩頭遞到了他掌指之下。他全然未料,雖收力收勢,指尖還是與她肩頭相碰。

  她受痛低呼,身形向崖下傾跌。「隱岳!」他疾伸長臂,握皓腕,攬纖腰,帶少女遠離崖邊。



  隱二一

  「先生,隱岳的生日要到了。」

  旭日昇起,融走了一灘迷霧。關峙短暫運功,驅散了適才貫進她體內的衝力之後,她開口。他頓時莞爾,「是想我送你禮物麼?」

  「隱岳可以向先生要禮物麼?」

  「但凡我能拿到製成的,都可以給你。」他說話當兒,已想好了禮為何物:一套色澤稍鮮的絲質衣裳。一個如此漂亮的小東西,合該被打扮得漂漂亮亮,就當寵一個女兒罷。他忖。

  「這話是先生說的,待隱岳生日到來那天,當真會向先生開口索禮呢。」她嘴角微抿,眼角微睨。

  「儘管開口無妨。」他笑得開心,因為一日之間,已見她第二回的撒嬌樣兒。

  遠遠另端,處於半山間的東、南、西、北四人,遙瞰著了百花簇擁中的男女,皆蹙眉肅臉。冥東風不解道:「這個隱岳,當真要如此倔強麼?咱們已然是極盡婉轉地勸止了,她硬是要迎難而上?」

  「飛蛾撲火,是女人愛做的事麼?」趙北歌搖首道。

  另兩人稍作沉吟,向西道:「我總覺得,隱岳這女娃兒在打著什麼主意。」

  「能打什麼主意?」冥東風不以為然地揚眉,「不就是和之前的鳳兒珠兒們一樣,認為自己可以化解男人心中的堅冰麼?恐怕,這世上每個女人都做過男人會因自己而不同的夢。」

  「可隱岳當真與別人不同。她的美貌不必多說,所賦姿質更是世所罕見。」向西摸著嘴上的一撇小胡,「若不然,聖先生也不必嚴禁我們教她武功和用毒之術。」

  趙北歌聳肩,「隱岳與眾不同,關峙便是碌碌之輩麼?若不是自恃有所不同,誰又敢向關峙那樣的男人靠攏?」

  「也許。」南朝頷首,「但,我與阿西有同感。這個隱岳,一定是在打著什麼主意,且這主意……你們別忘了,連吉祥也不能真正看清隱岳。」

  四個男人緘默下來。

  向西忽道:「難不成,她就是兩年前聖先生喝高了桃花釀後曾預言過的……」

  其他三人六眸齊張,「不會罷?」

  桃花盛,明月來。匿數載,楚山開。

  ——————————————————————————

  不,不,不——

  她不想進夢,不想進這個夢,為何又進到了這個夢裡?讓她走,讓她離開!哪怕是夢,她也不要待在這暗無天日的地宮裡,不要!

  娘,皇后,你們誰來救救我,誰來讓我走出這個惡夢,誰來?誰來?!

  前面是誰?前面那個人是誰?不要走,先停下,帶她一併離開這幽冷世界!帶她走啊,她不想被生生活埋,不想飢餓絕望,不想!

  「停下,救救我,救救我!」她吶喊出聲,兩手向前探張,想捉住那個似有若無的人影。而前面人影當真停了下來。但,不管她向前掙了幾步,那道人影仍在不可觸及處。

  「救我,救我,救我出去!」走不近,只得嘶啞叫喊。

  「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人影說話了。

  「不,不,我救不了娘,也救不了自己,你既然來了,便救我走!」

  人影隱在層層霧沼中,面目半暗半明,連話聲縹緲不清,「我來,不是為了救你走。」

  「那……那你為何而來?」

  「只是恰巧出現。」

  「……你為何要出現?為何要出現在這裡?出現在我眼前?」

  「只是巧合,一個你在這裡我也在這裡的巧合。」

  「不能帶我走麼?」

  人影搖頭,雖不清晰,但她知道他搖了頭,「求人不如求己。」

  「不,不要走!」眼睜睜著,人影邁進了更深更濃的霧裡,遮去了全部形影,她淒厲嘶喊,「不要留下我一個人,不要……」給了我希望又把它掠奪過去,不要!

  兩隻手徒勞地抓在地宮冰冷的石面上,抓不住任何希冀,絕望如潮水般襲捲心志,在無人的黑暗枯寂裡,她崩潰慟哭……

  「隱岳,醒過來。」有人輕拍她的臉,柔聲低喚,憐惜的雙眸在看清她淹沒了整張小臉的洶湧淚水時,又揉進了一脈疼寵。

  她猶緊閉雙眸,失陷在惡魘裡,難醒難回。喉嗓內的哭聲,遠不似夢中那般淋漓,壓抑著,迫嚥著,成一把無鋒的鈍刀割刈在人心肺之間。

  「隱岳……」關峙兩道修長眉峰皺起,手臂在不自知時,將少女攬到胸前,「快醒過來,只是做夢,醒過來就好了,隱岳……」

  「……先生?」她啟眸,又為臉上多添了串串淚兒,「你怎麼會在這裡?」

  是夢?還是實?她一時怔忡。

  「我當然會在這裡。你說明天是你的生日,要我在這山上伴著你迎接雙一年新生的朝陽,我來了,你卻睡了,撇我一個人孤坐,忘了?」他放開了她。窗外的夏風吹入,佔了他虛空了的胸懷。

  是。她聯想起了前因後果。今兒個黃昏時節,她去找他,要他到這半山茅屋裡,陪她度過十四歲的最後一夜。他依順了她。她在竹椅上坐得疲憊,不知何時睡著……睡著?「適才,我喊過什麼麼?」

  那個夢又來了,她無從得知自己在夢中時是何樣情形,她……

  「你喊了,也哭了,現在你的臉上掛著的,還是夢中流出的淚。」

  她驀地一僵,抬袖拭臉,「我只是夢見,夢見……」

  「別費心虛構什麼不存在的夢境。」心葉間有擰痛感作祟,這少女,一定要將自己包裹得如此之緊麼?他喟然,「隱岳,你的夢若不願對我說,我不會問。但在我面前,你可以盡興哭笑。」

  「隱岳的夢裡,有先生。」她目光停在門前燈籠和門外暗夜交匯之點,幽幽道。

  他一怔。

  「隱岳身陷在絕境裡,先生出現了,但無意伸手。先生對隱岳說: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她撒了謊。夢中那個人,不應該是先生。她甚至明白,那也許只是自己的一個心魔。她卻將夢中的罪過推到眼前人身上,是成心為之,因為,因為……

  他彎唇而笑,「在你的夢裡,我這樣的壞麼?幸好,非夢的真實裡,我絕然不會。」

  「是,夢裡的先生好壞,害隱岳哭得好傷心,好絕望。」她說話間,夢中心情重來,又見珠淚紛紛。...<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ve1130 發表於 2011-9-13 08:44 AM

  隱二二

  她這一哭,竟不能止,由抽咽到飲泣,而後是掩面失聲。

  在細細微微的擰痛又襲心葉時,他將她攬回胸前,掌輕拍她背心,如一個長者對晚輩的呵哄。為讓她好好哭上一場,並未出言勸慰,

  哭夠了,她仰起淚濕小臉,顫聲問:「……先生……先生你不會如夢裡那般,棄隱岳於不顧,對不對?」

  「對。」他眸中漾瀲溫情,以袖裡為她揩淚,「夢只是夢,莫讓夢連累了真實人生。」

  她趁勢將臉兒偎在在他掌心,「隱岳喜歡先生。」

  他挑了挑眉,釋笑,「我也喜歡隱岳。」

  「真的?」她唇角欣喜上揚。「先生當真喜歡隱岳?」

  「先生不打誆語……」他鳳眸錯愕眙起:這娃兒在做什麼?

  少女柔美芳唇倏地落在男人唇上,停留稍久,兩酡嬌羞抹上頰畔,她退開,垂首道:「先生給隱岳的話,是隱岳十五年來收到的最珍貴的禮物。」

  「不是,隱岳,你怎會誤……」會至此?

  「隱岳在看到先生的第一眼時,便把先生給記在了心裡,所以才會在聽見吉祥說先生不准四位師父收我當徒弟時,有了賭氣的心思。如果隱岳當年被人活埋進地宮,是遇見先生所必須付出的代價,隱岳不悔,也不會再把那當成惡夢。」

  他……丕然頓住。

  「我並非不知四位師父的用心,他們是想將隱岳調教出來後,替他們到江湖翻天覆地,就如延續了他們的江湖生命。依隱岳那時的心境,是想過要配合的。但如今有了先生,突然什麼也不想了。」

  他翕唇,欲言又止。

  「隱岳早就聽村人說過,先生愛甚深的心上人是位國色天香的絕代佳人。隱岳自如相貌平庸,不敢妄想替代。只要,先生寫字作畫時,隱岳是桌邊研墨的人;先生彈琴吹簫時,隱岳是聞樂起舞的人;先生田間耕種時,隱岳是田頭送餐的人。隱岳只想陪著先生,守著先生,不去理會那些前塵過往,不去問功利恩仇,僅此而已。」

  「你……」他乾澀發聲,「你可知,我大了你近一半的年紀?你還只是一個孩子……」

  她抬頭,明眸珠淚盡退,熠熠如炬,「這刻已經過了子時,隱岳十五歲了,女子及笄成年。你若不要我,嫌棄我,可另找理由拒絕,這一個,隱岳絕不接受!」

  「隱岳……」他額心隱隱抽痛,「拒絕你,與嫌棄你絕非一回事……」

  「是!」清靈面容寫滿執拗,她倔聲,「是一回事!你在夢裡便嫌棄我,任我如何求你,你也要把我留在那座裝著死人的地宮裡給人陪葬,在真實的人生裡,你當然也可以!」

  這……憑一個夢,就給給了他這個指控?他哭笑不得。

  「先生若嫌棄隱岳,就請像夢裡那般直言拒絕,莫因為憐憫有所保留,讓隱岳不能真正死心!先生但請放心,隱岳雖一無所有,骨氣還在,絕不會厚顏糾纏!隱岳會徹底離開這個村子,不給先生添一分一毫的困擾!」

  「你這說話的模樣,擺明還是個孩子。」他聲音帶出笑意,「你自問,你當真喜歡我麼?一時的迷戀,不足以支撐你和一個男人相依相守。」

  「原來,先生以為隱岳只是迷戀?」她美眸泛亮。

  「不是以為,而是你現在當真是一個娃兒。」一個娃兒,如何分得清迷戀與愛戀、喜歡與喜愛的區別?

  「若先生一口咬定隱岳對先生是迷戀,隱岳百口莫辯。既然如此……」她下頜俏揚,「先生何不拭目以待?」

  「拭目以待?」他惑然。

  「隱岳又不是現在便要嫁給先生。我要的,只是先生給一個機會,以一個男人而非長者的眼與心看我想我的機會。這段時日裡,我一定會讓先生愛上我,先生也可趁機驗證我對先生是否僅是浮淺的迷戀。可好?」

  「好……」麼?

  「先生應了?」她笑靨倏綻,唇邊梨渦兒乍現。

  他第一回見她這般盛開的絕美笑顏,一時怔住。

  而她,兩隻藕臂纏來,柔唇再度欺上他的,中間,還揉著她宣告般的低喃,「先生,我一定會要你愛上我!」

  ——————————————————

  茲那一夜後,「有關峙處必有隱岳」,一度成了村人口頭禪。

  男人在金鋪內打造物什,一身勁裝的少女在鋪前場院內,揮劍習武。

  男人在書塾教授幼童課業,一身深衣的少女置座末排,翻閱醫書。

  男人在花下攬卷深讀,一身短衣的少女俯地弄礫為陣,研習兵術。

  男人在桃花潭畔拂琴吹簫,一身絲裳的少女從旁揮袖起舞。

  間或,運氣稍好、眼尖目利的村人,能見著少女突襲男人,抱個滿懷,索個香吻。每每此時,男子凝視少女的眼神,總是無可奈何。

  無可奈何呢。在村人心目中無所不能的關峙,也有無可奈何時候,由不得人不想:這段佳事,或許可期。亦因此,惹來村裡許多女子的扼腕歎息:早知關先生恁樣欣賞女子的主動熱情,她們當初何必錯失良機?

  村中生活平靜詳寧,偶有些緋色情事聊作調節,光陰過得容易且快樂,從夏到秋,從秋又到冬。

  四季又過了一個輪迴後,攜吉祥出外雲遊的聖先生回來了。

  聖先生回來,與關峙一連許多時日皆是對奕闊談,秉燭夜話。自然,男人與少女沒了朝夕相對的相處時光。

  這天,樊隱岳掐指算了算,足足近一個月,她不曾與他謀面。這樣不好,很不好。

  ————————————————————

  「手下留情!」樑上君向後飛縱著,險險躲開了徒兒的一棒,僅差一毫,自己頭頂『百會穴』便會遭擊。師徒對練,志在切磋,要不要這樣認真?他瞟著一臉殺氣的愛徒,戒慎戒懼道,「隱岳,你要弒師,可否給為師一個理由?也好讓人死得明白不是?」

  樊隱岳兀板著俏顏,不語不理。

  桃花樹下,紅泥小爐前,熬製膏藥的喬三娘冷哂道:「你家徒兒心情不好,算不算一個理由?」

  「好端端的,為啥心情不好?」

  「嗤。」喬三娘不屑,「你白做了人家幾年的師父了,看不出你家徒兒一臉情場不得意的情形麼?」

  樑上君恍悟,「聖先生還未放人?怪了,以往聖先生出遠門回來,雖也有這般光景,但頂多也就半月十天,這一回怎有恁多的話說?這關峙不是成心躲著咱家的寶貝隱岳罷?」

  光!樊隱岳將手中長棒重擲地上,甩身疾去。

  「你說,她會去殺了關峙麼?」樑上君低聲竊問。「應該不會。」喬三娘閒答,「但也應該不會讓他消停。」



  隱二三

  「你以為,今時今日,你還能躲得開麼?」聖先生子落,語出。

  對面男子目在棋局,口應:「聖先生當真認為在下躲不開了?」

  「從你滋生躲意時始,便躲不開了。」這段緣,到底是自己當初無形推動的果,還是命中注定的因?難定。「若事情尚全盤在掌握之內,何必要躲?」

  關峙長指抹額,苦笑道:「對此,十幾日前,在下已然悟到了。」

  「悟到了?悟到了,尚閉門不出,又是為了哪樁?」

  「聖先生是在明知故問麼?」

  「不要把老朽想得太神奇,老朽只是一個相士而已。」

  關峙啞然失笑。若天下的相士都如聖先生這般,豈不是人人都要寢不安枕了麼?「最初的躲,是想空一段時間出來,讓她冷卻情緒,以她的聰明,終能釐清對我所懷何樣情感。」

  「卻沒有想到,在尚不知那娃兒有無釐清時,關先生自己先悟到了?」

  關峙很難察不到聖先生說此話時閃現在深邃眸底的揶揄。村裡人都將聖先生尊為聖者,奉若神者,殊不知這位高齡不知已至何處的老者,亦頗具老頑童秉性。

  「如聖先生所說,在下悟到了自己的『躲』,意味著為時已晚。但悟到了這點,更讓在下生了怯意,在還未想出如何處理這怯意之時,只得繼續躲著。」他坦言不諱。

  「能讓關先生害怕的,那娃兒是第一人麼?」

  關峙擲子認輸,拱手肅顏道:「聖先生何不乾脆笑出來?一味忍而不發,很傷身。」

  聖先生眸閃須動,表情尚待醞釀,驟聽得吉祥的步聲喊聲急傳進來,「聖先生,峙叔叔,樊姐姐受傷了,三娘上山尋藥不在村裡,您們快去看看吶!」

  ————————————————————————

  「咱們也不知到底是怎麼一回子事……今兒個客人多,吉祥和小北哥在後廚忙,留樊姐姐在櫃前收賬,待咱們聽見前面亂起來的動靜,跑出來看的當口,已見十幾個大漢圍住樊姐姐打成一氣,一個食客的小娃兒被裹捲到了戰圈裡,樊姐姐為救那小娃兒,被人一刀砍上肩胛,若非是小北哥的身法快……」臭妹說著說著,忽不說了,有點被她家峙叔叔不善的臉色驚住。她家的峙叔叔呢,有一張世界上最好看的臉,也有一份世界上最好的風度,不管何時何地,總是淡笑掛唇,優雅在身,但這會兒卻黑著臉、垂著眼,前所未見,她吉祥竟不知峙叔叔還有這等名曰生氣的神情。

  「你帶了她過去,為何不看住她?」他質問的,是麵館掌櫃趙北歌。「你明知以她的容貌,根本不適宜在市井間出現,為何還要她在櫃門拋頭露面?」

  趙北歌斜眉掉肩,盡現一副市井間的吊兒郎當相,「為啥不能?一代才女卓文君都可以當壚賣酒,她就怎麼不能了?關先生看不起我市井小民,以為隱岳惟你馬首是瞻盲從是不是?可惜,人家隱岳完全無此習氣,在咱的小麵館裡,如魚得水的很呢。」

  打樊隱岳稱他一聲「先生」,「關先生」幾乎成了村人對他的統稱。不管是含著謔意還是由衷,關峙已能坦然接受,但趙北歌的辯詞,他不能聽之任之,淡聲問:「她在你店裡如魚得水?容人把她砍傷也屬於如魚得水的一種麼?」

  「這……」趙北歌一時結舌,氣惱道,「閣下怎不想想隱岳為何要隨我到麵館?還不是為了紓解心頭的煩惱?你明知隱岳喜歡你,你不拒絕不應允,一味的曖昧不明,把一個少女的心懸在半空不上不下好幾年,眼下又以聖先生為借口,避而不見,讓全村人都看隱岳的笑話,她一個女孩兒家如何自處?依我看,她和人動起手來,以致受了重傷,都是因你的緣故!若不然,恁她的清淡心性和時下已算不弱的身手,不至於和人起了爭端還落了下風!」

  趙北歌的口才不算頂好,都能將話講得這般入皮入骨,可以想見其他村人的揣度和估量。想及在自己的無知無覺間,她所經受的眼光,禁不住心間微擰。「你們都出去。」

  「你還敢趕咱們?別人當你是關先生,我小北……」

  「小北哥!」還是吉祥機靈,看出了峙叔叔眉眼間的隱怒,拽住了刺蝟般的趙北歌,「咱們是該讓樊姐姐好好歇息,受了傷的人該靜養,走,走,走!」

  「你別拉我,你讓我好好和這位自命不凡的關先生把話掰扯清楚……吉祥你這個吃裡扒外的丫頭……」下面的話,已是門外了。待關峙將門帶上並落閂闔嚴,張牙舞爪的趙北歌表情丕換,揉著鼻子竊笑的樣兒,像極了一隻才偷吃了一百隻小母雞的黃鼠狼,湊在吉祥耳朵根上,「小北歌厲害罷?連關峙都被咱小小矇混了一把,嘿嘿……」

  ——————————————————————————

  傻姑娘。關峙無聲暗喟。他何嘗不知趙北歌話裡話外的激將意味?但,此時的他,的確被床上昏睡的人兒給制約了。不管他和她之間到底有怎樣的前因後緣,她這一回的傷,與他難脫干係是真。以她今時今日的身手,足以與趙北歌一較高低,又怎可能應付不了趙北歌輕易解決的對手?她受此傷,是為了懲罰他,懲罰他連日的躲避,這個傻姑娘竟拿自己的安危當作兒戲!

  「傻姑娘,下一回,我不准你……」

  「我是傻。」她秀睫掀起,美目亮若幽潭,聲亦若幽潭,「若不傻,怎會迷戀一個人恁多年,到現在還執迷不悟?」

  「隱岳……」

  「你應該已經猜到我是有意讓自己受傷,換言之,純屬咎由自取。先生悲天憫人的心腸不必用在我這根本不必可憐的人身上,請離開罷。」

  他唇間笑弧勾起,「這竟是你第一回和我賭氣呢。」

  「我才不是賭氣……呀!」她想把頭別向裡側,卻因此扯動了左肩上的傷而輕發痛呼。

  他眸色一緊,長眉鎖起,「不得亂動!」

  他不說還好,他一說,少女嬌靨登時抹上倔強顏色,「你不允我動,我便不動麼?我偏要,偏……唔……」呃?

  在她逞倔扭動扯得傷口開裂紅意滲透,又為逞強將呼痛聲悶在嗓內之際,他溫雅臉色盡去,低首鎖住了那兩片倔強嫣唇。她因此丕張的美眸,被他以散著淡溫的大掌溫柔覆住……他主動親她。而且,如此綣綣,如此細緻,如此讓她心兒抽緊,讓她指兒發顫,讓她全身全心陷在在絲絨般的暖意裡,沉緬難省……...<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ve1130 發表於 2011-9-14 02:15 PM

  隱二四

  樊隱岳十七歲了。

  十七歲的少女,摒棄了最後的一絲青澀,五官形容盛艷綻放,遠山蘊翠的眉,清若幽潭的眸,細緻如瓷的肌膚,娉婷如柳的腰身,一顰一語俱透秀雅,一行一動皆藏風韻……小娃兒長大了。

  長大了的她,與風流飄逸的關峙並立一處,始現璧人一雙之景。而她的心,也的確不再安於眼下情狀——

  到了時候有所改變。

  「先生。」說這話時,關峙正研究一盤棋局,她則趴在男人胸前,兩隻纖臂垂在他勁瘦腰際兩側,指頭無意識地撥弄著他腰間玉珮。

  從他主動一吻開始,兩人的親近不再是由她一人主導。四下無人時,男人會將她攬進懷裡,耳鬢廝磨間,或說些私密話兒,或什麼也不必說,只為相偎。

  「嗯?」他目光從棋局垂覷向她。

  「再過十日,是隱岳生日了呢。」好快。又到盛夏時節了,窗外那株向日葵熱烈盛開,空氣中夾雜的香味,也由春時的甜甜淡淡,變成現今的濃濃鬱鬱,她在這個村子竟然已經度過了三載多時光。

  「想要什麼禮物麼?」他問。

  「嗯。」

  他放下棋子,專心於她,「說罷。」

  「先生。」櫻唇輕翕兩字。

  「嗯?」

  「我要先生。」

  他微愕。

  「先生,我們成婚罷。」她探出兩隻皓腕,纏上他的頸,說。

  時間停窒了稍久。

  他鳳目瞬了瞬,長指撫上眼前這張柔脂面頰,緩聲問:「隱岳,你確定麼?確定我就是隱岳想相守一生的人麼?」

  「先生又要拿隱岳的年紀作借口不足以想透這等人生大事來拒絕是不是?」她眸內倔光流閃,生硬反詰。

  「看罷,還是小孩子脾氣呢。」他低笑,「這種事,不管是對哪個年歲的人都是大事,都須慎重,否則,又怎稱得上人生大事?」

  她垂首悶聲,「那先生到底要不要和隱岳一起來考慮這樁人生大事?」

  「傻姑娘。」他瞥見她耳後的紅暈,明明是個害羞娃兒,卻屢屢為他硬撐豪放,這個讓人心疼讓人喜愛的傻姑娘啊。

  「先生的意思呢?」

  「容我考慮。」

  她咬了咬唇,垂首不語。

  唉。他暗歎,勾起這張清麗嬌靨,雙目深凝,「這事的確不能輕忽,我必須確定自己可以成為你一生的依靠給你一世的照顧之後,方能與你結緣。」

  「那,先生要考慮多久?」

  「在你生日到來前。」

  「好。」她笑波清艷漾開,臉兒又貼到了男人胸前,聆著那幾年來從來不曾改變節奏的心跳,道,「隱岳會等先生。」而且,等到的,一定是自己想要的。

  他不會讓她失望。她篤信。

  這三年多來,她對所有課業都是全心投入,全力以赴,而其中所下功夫最深的,是——

  研究這個男人。

  這個男人,當真是擁有大善之心的,她甚至不懷疑他具備佛祖捨身飼虎的胸懷。

  她正是瞅準了他這一點,方會步步緊逼,予取予求,不是麼?

  ——————————————————————————

  在樊隱岳「求婚」的翌日,關峙離開了村子。

  吉祥跑來告知消息時,樊隱岳點頭,「是了,是該去做一個告別的。」

  「樊姐姐知道峙叔叔會走?」

  「只是猜到了而已。」

  「樊姐姐如何猜得準?」吉祥忽然興奮,「樊姐姐教吉祥如何猜準人的心好不好?」

  樊隱岳微微一笑,「你可以聽得人心中言語,還用我來教麼?」

  「聖先生老說吉祥的異能受吉祥的天賦所囿,所以只看到人心表象,不能觸及更深。」吉祥面現懊惱,「吉祥是不想更深觸及什麼,可也不想讓人說天賦不濟啊,縱然那個人是聖先生。」

  「那麼,就盯著一個人,盯緊他,盯準他,研究他,琢磨他,久了,便能猜到他了。」

  「啊?」吉祥摸著腦袋,要這樣用力麼?

  樊姐姐在為一個村人診病,她不好長時打擾,辭了出來,找上聖先生處,不勝困惑地請教:「聖先生,盯著一個人,還要盯緊盯準盯久,就能猜到一個人麼?」

  聖先生回道:「一人執念,可助其達事成事,也可使其走入極端,但願她非後者。」

  呃?吉祥臉上更形迷惘,「聖先生您並沒有回答吉祥呢。」

  ——————————————————————————

  樊隱岳生日來臨的前一天,關峙回到村中。

  在田間勞作或在村頭編織的村人一早便見到了關峙回村的身影,但在小窩中閉門研究九宮格的樊隱岳卻是直到晚間方得悉。

  他回來了,並沒有第一時來找她。

  而她到了他建在溪邊的草舍前,唯見窗暗門闔,似無人跡。

  她卻感覺得到,他在裡邊。

  此去,必定是霧襲嬌容,雨打梨花,不勝的哀婉嬌怨罷?致使歸來後,需嚴閉門戶,獨坐寂室,設法將那些心疼不捨消散?

  她見不到他的人,也不去想他此刻的表情,走到了百步外的小林內,撿起地上一根斷枝,揮起了劍術。

  她若立在門外陪他,一定會打擾了他獨思的空間,且那場景過於幽怨自憐,於她不宜。反不如趁著這月明星稀,好生練功,提升自己一番。

  「隱岳。」不知練了幾時,男人沐月而至。

  她收了劍式,扔了樹枝,奔了過去,「先生!」

  他敞開懷抱,將纖細窈窕的嬌軀納入其內。

  「先生,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

  「回來找隱岳麼?」

  「是,找你。」他握住她一隻柔荑,「隱岳,明日……」

  他微作停頓,她舉眸,耐心待著。

  「我們成婚罷。」說出了此話,清俊容顏掠過些許釋然,似是將某些抓了很久的東西,放下了。

  「明日?」她輕聲反問。

  「對,明日,明日是你的生日,我們成婚。」

  滿意於他此語時的毫無猶豫,她囅然頷首:「好,我們明日成婚。」

  他回她溫馨一笑,牽著她踱回房內,擰亮油燈,拿起床上物比在她身前,「試一下,尺寸合適麼?」

  「嫁衣?」她微訝,「先生準備的?」

  「……還喜歡麼?」

  絲中含棉的面料,對襟連身的款樣,前襟之形若牡丹盛開,腰線自然收攏,窄袖寬裙,袖邊、裙邊俱成波浪起伏之狀……似是一件異族婚衣?

  「這……」她抬眸,本想出言確定自己猜想,卻不意捉到了他凝投在嫁衣上的眼神,頓時悟到了嫁衣來處。

  那一位已經做了別人新娘的女子,莫非是想讓別人的丈夫在新婚之夜,還要看見「她」不成?

  「好漂亮的嫁衣,隱岳沒有想到,自己居然能穿上恁樣漂亮的嫁衣嫁人。」她欣欣然將之披在肩頭,不自禁間蹁躚旋轉……嚓——



  隱二五

  嚓。清腕的撕裂聲。

  裙擺掛上了桌腿上的一根木楔,她蹁步轉身之間,應聲而裂。

  他猝然向前一步,兩手捧起嫁衣,目光停在那段開裂處。

  「撕了麼?」她皺眉,惋惜道,「真可惜,是一件如此漂亮的嫁衣呢。」

  他抬眸,覷她不語。

  「怎麼了?」她坦然應視,挑唇淺笑,「擔心我們明天成不了婚麼?放心,四師父為我縫好了一件,雖比不上這件精緻漂亮,但隱岳很喜歡。」

  他不語。

  「先生在生氣?氣隱岳毀了先生準備的嫁衣?」

  他回身,腳步取向門外。

  「先生。」她出聲叫住,邁步越過他,轉身相對,「你必須明白,你娶得人是我。雖然是隱岳先開口求婚,但既然先生允了,就代表先生很清楚要給予隱岳什麼。在一生一次的新婚之夜裡,我要我的丈夫眼中看到的心中想得到的只能有我一個,不算奢望。那件嫁衣屬於另一個女人,我穿上它,先生看到的不會只有我。先生想與兩個女人共度新婚夜麼?」

  他伸手,屈指……刮了她小巧挺秀的鼻樑一記。「胡言亂語,該打。」

  她怔住。

  「我本來想去借些紅色絲線將嫁衣的裂處縫合一下,既然你如此看它,就穿三娘為你縫的那件罷。她也算你的娘家人,理所應當。」

  「先生沒有在生氣?」她半信半疑。

  他啞然失笑,「誰會傻到和自己明日將要成親的新娘生氣呢?萬一新娘甩頭走了,新郎豈不可憐?」

  沒有生氣麼?不能說,一絲都沒有。

  那件嫁衣……被這個聰明絕頂的女子猜中了,是「她」的,是「她」給她的。若當初未起巨變,她必定是穿著它嫁給他,做了他的妻。「她」聞他將婚之訊,淚飛如雨中,捧出了它,讓他將它交給將與他廝守終生的女子,讓它替「她」祝福他和他的新娘。

  也許,他不該將它拿出來的。拿出前,一心只想成全「她」的想望,怎沒有替她設想,有哪一個女人會願意自己身上附著另一個女人的影子成為新娘?尤其如此倔強孤傲如此敏銳善察的隱岳。

  他生氣,是生自己的氣。

  「先生沒有生氣就好,隱岳要早些回去歇息了,等著明日做新娘,先生要趁著吉時早早去接隱岳呢。」她柳腰輕款,細步無聲辭去,順便捎離了那件撕裂了一角的嫁衣。

  那是關峙最後一次見到那件嫁衣。從此,它湮跡無形。

  —————————————————————————

  「這怎麼話說的?幸好我聽了隱岳丫頭的話,留了些炮仗在家裡,今兒個才有得用。」村西做煙花炮仗營生的吳大叔一邊將炮仗掛上挑桿,一邊放開了嗓子大喊。

  正往關峙草舍窗門上貼些喜慶剪紙的村北王二姑回喊道:「還說,咱這些喜花不也是隱岳丫頭兩天前告訴我剪出來備用,說她生日這天一定用得上。」

  「別說你們兩個了,我這十壇桃花釀是分文不取的白搭吶!我那天不信,她便和我打賭,我一聽『賭』這個字,什麼烏七八糟的理智全他姥姥的飛了,結果,她果然嫁得成,我九公也果然白白搭了好酒,唉!」自曰姓「九」名「公」的九公一逕捶胸頓足。

  「哈哈,要說這隱岳丫頭還真是有些本事,把關峙給弄上了手,好,好呢,咱女人中就當有個這等厲害的人兒出來爭口氣,哈哈哈……」王二姑的姐姐王大姑笑得煞是豪邁。

  儘管旁邊有鼓樂嗩吶聲,接著新人回到自己草舍前的關峙仍聽到了這邊的說笑調侃,回首瞥了雙抬竹輿上的人兒一眼,想必自己是她志在必得的,喉間不覺彌升了一脈甜意。

  「吉時來,新人到,轎子落,放鞭炮!」喬三娘扶著愛徒踏上鋪在草舍前的紅氈,唱著喜歌兒,唱來了鞭炮齊鳴,喜笑盈盈。

  新娘的手遞到了關峙探開的掌心中,兩人攜手走進了佈置一新的草舍之內,聖先生已端坐中央,主此婚儀。

  「新人雙雙進花堂,拜長者,拜天地,夫妻情深恩愛長。」紅衣綠褲的吉祥執著花籃蹦跳出來,先舉手往一對新人頭上撒了一抔花瓣,再高誦一串吉祥話兒,而後端正圓臉,高誦道,「一拜老天與大地,多喜多樂多福氣……二拜年長老聖尊,有情有意有子孫……夫妻兩兩相對拜,和和美美更恩愛。」

  每一次行禮,每一個叩首,樊隱岳心中皆有萬般珍重。今日的每時每刻,於她俱是珍貴;今日的每人每物,於她都是珍惜。吉祥,梁馮喬鄧,東西南北,聖先生,及捨外拍手歡叫的頑童,和那幾株開得金燦燦的向日葵……最重要的,是她的婚禮,她的新郎,她嫁得這個自己真正想嫁想要的男人。

  這一天,將是她生命中無可替代的日子。有了這一天,不管今後如何,她至少曾使自己靠近溫暖,靠近幸福……...<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ve1130 發表於 2011-9-14 02:15 PM

  隱二六

  聖先生拉走了為師不尊想鬧洞房的梁、馮、喬、鄧,吉祥嚇走了欲添些亂子的東、南、西、北,村人以聖先生馬首是瞻,見得如此,安份守己地在酒足飯飽之後各自散去,給了一對新人安寧。

  洞房內,喝過合巹酒,吃了四盤八碟,新郎與新娘偎坐到窗前椅上,靜享喧鬧過後的寧謐溫馨。

  今日的樊隱岳,柳眉淡掃,嫣唇輕點,明眸生輝,雙頰欲暈,恁是艷色奪人。此刻,則如小鳥依人。

  「先生。」

  「嗯。」

  「你會記得今日麼?」

  「嗯?」他挑眉,「記得?」

  「我會永遠記得今日。會永遠記得先生腰繫紅帶來接我出閨的剎那。」這個男人縱是做新郎,也要標新立異。依然是一身一塵不染的淡色衣裳,只在腰上繫了一條紅色綢帶,便堂而皇之地敲開了她的房門。

  「傻姑娘。」他淺哂,「之後我們一生廝守,會擁有無數的美好時候,為什麼要單獨記得那一時?」

  「不管怎樣的美好,都不是這一日,抵不過那一時。」

  窗外夜風吹來,雖是夏夜,但難免清涼,他抱緊了她,以寬袖擋她身上,抬目眺見當空一輪銀盤。

  「今日的月色很美呢。」

  「是,月很美。」她亦仰靨遙望。

  他反低下頭,凝視玉人,「很美,如你一般美,不……」

  「不?」她眉兒顰起,「是呢,隱岳一介凡女,哪敢與月光爭色……」

  「不及你的美。」

  她破嗔泛笑,兩隻梨渦滾現在唇角兩邊。

  他目光略暗,頭漸低漸近,眸心暗火簇隱。「隱岳……我叫你『月兒』可好?」

  「月兒?」她一怔。

  「擁月素娥般光華的月兒,不好麼?」

  「……好。」她點頭,「我只准你在無人時叫,不然,月兒會害羞。」

  「一聲『月兒』便害羞,那,這樣呢?」他狹長的眸火花崩現,溫軟的唇落在秀挺鼻尖。

  她微瑟。

  「還有,這樣呢?」薄唇下滑,到了她左邊唇角。

  她微顫。

  「……這樣呢?」薄唇游移,找上她右邊唇角。

  她兩排密睫嬌悸闔攏。

  男人的薄唇每問一聲,便落在一處。往時主動索求親密的豪放,在今夜間盡不見影,到這時,她也只是一個將要初歷人事的小女子而已。是以,男人吮含住她細白耳垂時,她只能失措顫慄;男人侵襲上皓玉秀頸時,她只得無助吟哦。而男人繼之而來的,更強烈,更濃熱,更私密的索求,她僅能全副承受,並在他微帶邪氣的密語要求下,嬌婉應和……

  「月兒,吾妻……」男人在將少女變成自己名副其實的妻的那刻,在她耳邊低喚。

  柔緞般的黑髮,披散在雪色的枕褥間,艷麗如火的容顏,妍媚綻放,女人在男人的懷裡,蒸氳成一團暖潭霧,融化成一泓桃花水,體驗了巫山雲雨……

  十七歲芳辰,她擁有了夢想中的洞房花燭夜。

  ——————————————————————————

  這裡是……

  一度,她以為自己又進到了那個夢裡。

  但,這個夢是粉色的,粉色的淡霧,粉色的花影,全身還有濃濃暖意包圍,所以,不是那個黑冷的夢境。

  不是那個夢,就好。放下心,也放開了向前的步子,穿過一層淡霧,她見到了——

  「娘?」

  一片花海中,母親遺世獨立。

  她想要衝過去,但腳步如被釘住了般,紋絲難移,「娘!」

  絕美的母親,掛著絕美的笑,輕翕朱唇……

  「娘,你說什麼,我聽不到,月兒聽不到,娘,讓月兒過去,娘!」

  母親搖頭,仍是掀唇不止。

  「娘,月兒聽不到啊,您的話,月兒聽不到……」

  母親猶笑著,似是歎息模樣。

  「娘,讓月兒過去啊,月兒想娘,月兒日日夜夜都在想娘!」

  母親螓首仍搖,慈愛注視著她,麗靨漸為薄霧所籠……

  「娘,娘,你莫走,娘——」

  追著夢中不知所蹤的母親,她奮力起躍,柔軟的床帳頂子擋住去路。

  這是在娘逝去之後,第一回入夢中來。娘選在今日,選在她的花燭之夜,可是有什麼話兒要作叮囑?只是,為何她聽不見一個字?為何?

  但,娘總是看到她成親了罷?看娘的表情,該是欣慰,對她所選的那個人應該還算鍾意,是罷?

  可,她選的那個人呢?她摸了摸身邊枕席,僅有淡淡溫度,想必他離開時辰不算長亦不算短。窗外晨曦已透,難不成到田間勞作去了?

  他的確有卯時離床,操鎬勞作的習慣,卻沒想到連洞房花燭也不能使他有一回破例。回頭要問他一問,是嫌他的新娘太乏魅力了麼?

  她噙著一抹恬甜淡笑,換上一襲布衣,一雙硬底布鞋,簡作梳洗,出門尋夫來了。在一團為了便於勞作選穿的粗糙中,一張臉兒分外精緻姣美,若此時有人瞧見,必定要藉著初為人婦的事兒拋來一番打趣。

  幸好無人。她左右顧上一眼,昨夜膠纏片段突襲心頭,不由面生朝霞,越發嬌艷欲滴。

  第一要去的,是他的花圃。若他當真在,她倒要好好端詳,是哪朵花兒和她分了新郎的寵愛,使他冷落嬌妻……在花圃的花牆之外,她看見了他,她的丈夫……和「她」。

  那個昨夜和他柔情似水共赴巫山的男人,此時的臂彎之內,成了另一個女人的天地。

  「關郎……」

  關郎?她只覺一根刺,硬剌剌逼入心際。

  「你當真成婚了?你當真做了別人的新郎?你是九兒的新郎啊,從小到大,你一直說這輩子只做九兒的新郎啊……」女子在男人懷裡抬起了臉,其上珠淚滾滾,有怨有哀,猶如此,那仍然是一張難以言述、難以描繪的臉。

  ……曾愛上那樣一個女人的男人,要他再愛上別人,根本就是一種為難。

  她終於明白冥東風此話何來。

  「九兒,別任性了,你已經是……」

  「因為九兒已經是別人的妻子,你恨九兒的辜負,便要做別人的丈夫麼?」

  「在九兒眼裡,關峙如此淺薄?」

  「那又是為了什麼,你為何娶她?為何?」

  「她……」他微頓,「她是個好姑娘。」



  隱二七

  好姑娘。聽了這個答案,樊隱岳啞然失笑。

  「築室兮水中,葺之兮荷蓋。蓀壁兮紫壇,播芳椒兮成堂。桂棟兮蘭橑,辛夷楣兮藥房。 罔薜荔兮為帷,擗蕙櫋兮既張。白玉兮為鎮,疏石蘭兮為芳。芷葺兮荷屋,繚之兮杜衡。 合百草兮實庭,建芳馨兮廡門。」女人低低吟唱罷,道,「關郎曾說,你要學著湘君一般,為我這個只屬於你的湘夫人搭建那樣一座新房。你曾說,只有那樣的新房,才配得上你的新娘。你為她……為你那個好姑娘搭建了麼?」

  楚隱岳手指捏住了恰巧垂在手邊的一根枝葉,其上的棘刺透破肌膚,血絲滴落,打破了地面草葉上的露珠,交融暈化……這來自皮肉上的痛,反讓她冷靜了。

  「九兒,別無理取鬧。你忘了麼,我和你已經作過別了……」

  「可是,可是,你是九兒的關郎啊,那時的九兒可以憑著理智面對你的婚娶,給予祝福。那個九兒,不是奔襲了三日到此的九兒!不是當下站在你面前的九兒!現在的九兒,只想奪回關郎!」

  男人低喟,道:「她已經是我的妻子了,已是我要照顧呵護一生的人。覆水難收,九兒當放手了。」

  「你愛她麼?」

  男人一怔。

  「你愛她麼?」

  男人鳳眸微閃,「九兒……」

  「告訴我,你愛她麼?」女人絕色容顏上,寫著唯求一解的固拗,「你只須告訴我,你愛不愛她!」

  「你問這些,又是為了什麼呢?」

  「你是我的關郎,我不該知道麼?」

  「你已為人婦,實在不該再說這樣的話。」

  「你……你明明曉得,明明曉得他已經死了,他半年已經不在了!我告訴了你,告訴了你呀……」

  運用最上乘的輕功「爬雲決」,她無聲退去。

  她要感謝這個女人。

  幾乎,她就要沉溺於這段強索來的「情愛」中;幾乎,她忘了這段結縭的初衷。

  這個女人的到來,宛若醍醐灌頂。

  桃花潭邊,對著潭水中關峙天人般的形影,她告訴自己,這個男人總是要得到的,哪怕……只有一回。

  是呢,她要的,從來不是天長地久。打伊始,她亦不曾想過和他男耕女織的廝守一生。所有的示愛語,所謂的表白辭,無非是為了得到這個男人編織出來的甜言蜜語。

  她已然得到了。她已然得到了關峙的一夜。這一夜,他喊著的,是她的名兒;吻著的,是她的唇;極盡柔情萬般憐愛對待的,是她的人。

  功成,便該身退,她該走了。

  ——————————————————————

  掠過村中的矮捨,飛過沾露的樹梢,在村子出口處,她駐下身形。

  非為心存不捨,亦無意回頭一望,而是前方路上有幾人一字排開,立於最前面的,是鬚髮皆白、寬袍飄蕩的聖先生。

  「要走了麼?」聖先生浩邃雙目半闔半開,似是將醒未醒,問。

  「聖先生要攔隱岳?」

  聖先生掀眉一笑,「這村子是大家的村子,每人都有來去的自由,我為何要攔?」

  「先生不攔,又何必出現在這裡?」

  「被你的幾位師父強硬拖著,身不由己。」

  樑上君哈哈乾笑一聲,道:「是啊,好徒兒,咱們昨夜太高興,纏著聖先生喝了一夜的酒,剛想閉目養養神的當兒,被外來的人給吵醒了,又看見好徒兒要走,便七手八腳地趕到這頭來送行,聖先生也的確算身不由己了。」

  適才情境,皆入了這幫觀眾的眼。想必,此時諸人心中皆洶湧著一份同情。

  她跪地,依次四個叩首,「四位師父,隱岳在此拜別。」

  「想好了,當真要走?」馮冠武眼圈、鼻頭都泛了紅,可憐兮兮問。

  「是。」

  「你若是怕被那個狐媚子搶走夫君,大可不必。你如今已是關峙明媒正娶有名有實的老婆,以關峙的品性,她奪不了你的位置!再者說了,師父們也都不是吃素的,咱們絕不會讓寶貝徒兒給人欺負了去!」喬三娘一手掐腰,一手拍著胸脯,道。

  「徒兒不是怕她搶了什麼過去。而是……」事到如今,再無遮瞞必要。「徒兒從來沒有想過要和關峙白頭到老。」

  「啊?」四位師父面面相覷,形狀頗傻頗呆。

  「徒兒本想把它送到小北的麵館裡去,既然在此碰見了聖先生和幾位師父,便請幾位轉交,並做個見證。」她打袖囊裡,取出一月白絹帕,抖展開,上已赫然成書。

  「離緣書?」四位師父齊聲驚呼,表情更傻。

  她不再凝望於他們,面轉聖先生,「請您轉交給他,可好?」

  聖先生不否不肯,問:「你可想好了?」

  她雙手捧絹,點頭。

  「世事變如白雲蒼狗,一時或為一世。你自問,你當真可以和他從此再無干係?」

  她垂首,「種種的種種,隱岳將全部承受。」

  「好。」聖先生接過絹帕,「我不止會將此物交給關峙,還會設法要他在絹上落下款章,真正了結了你們的牽聯。你須記得,從你踏出這村子之時起,你和關峙再無瓜葛。」

  「謝聖先生。」她向這位三載多來並不經常照面甚至存有一份莫名抗拒的聖者,亦落地一拜。

  「既然定了要走,腳步務須快些,遲了,只怕更多情債難償,更多宿緣難斷。」聖先生長喟著,閒庭邁步。上一刻身形還在諸人眼前,下一刻背影已遠。

  樊隱岳再度向他斂衽為禮。

  梁、馮、喬、鄧四個人,送她行出幾十里。在距雙葉鎮百里的一座還算熱鬧的城鎮街頭,各將所備之物交予到愛徒手中後,師徒方算正式辭別。

  樊隱岳當然曉得,四位師父塞給自己的送別禮,不止行囊中的物什,還有一堆待理的麻煩。那四位唯恐天下不亂的閒人會選在鬧市將盤纏衣物藥食一一交予給她,不正是為了吸引些宵小的注意給為她行程添些「歡樂」麼?

  權當牛刀小試,也好。而行程既啟,全無止時,長途漫漫路修遠,她上路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頁: [1] 2 3 4 5 6 7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