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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發表於 2011-9-13 09:06 AM

鏡中影 -【春眠不覺曉】《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7-3 02:42 AM 編輯

【書名】:春眠不覺曉

【作者】:鏡中影

【內容簡介】:

  前生,她是丈夫最愛,但弱水三千,她不是唯一存在,

  空閨獨宿時,她淚濕繡枕,心碎神傷,

  向天上神仙祈求,求來生有一段沒有第三人的婚姻。
  
  今世,她仍是丈夫最愛,唯一最愛,陰陽兩隔,斷不去情深意重,

  重歸陽世,自是恩愛逾恆,但不能為心愛之人孕育子嗣,成她心口之痛,

  公婆求孫心切,如何自處?

  前世愛人來尋,如何抉擇?前生,今世,兩難題……

  她的三魂七魄,被前生男人的執念強留下了一脈心魄。

  轉世之後,與人傾心相愛,卻因少了心魄而長年受心疾之苦,不能安享陽壽,

  十六歲豆蔻年華時猝然離世,愛人拼盡心力,又強留她一魂一魄在陽世體內……

  一隻少了一魂兩魄的魂魄,成了地府的麻煩,

  主管投胎的判官惟恐閻王糾責,悄然安排她在地府任一小小筆吏,

  待勾魂使要回她全部魂魄後再使其投胎為人,並以一個富貴安樂一生的來世作為安撫。

  可是,明明她走過了奈何橋,前塵往事俱已淡去,為何耳邊總能聽見一個男人嘮嘮叨叨的絮語?

  她沒有宏圖大願,沒有貪心不足,只想在等待投胎的日子裡舒舒服服睡大頭覺混光陰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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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發表於 2011-9-13 09:08 AM

楔子-彌留(前世)

  這是一間精美到無以倫比的閨房。每一樣飾物,每一件器具,都由女主人的丈夫精心搜集,只為博得最愛人兒的嫣然一笑。佳人一笑,總能使男人忘卻所有外世喧擾,愛戀且欣喜。可時下,女主人的笑,男人無法再感欣喜,惟有痛,痛徹心扉。

  「愷弟,我……」榻上的女人靠在丫頭墊起的軟枕上,因為病魔纏身,昔日頰間的紅潤不再,紅緞枕上,散瀉著她一頭被梳理得極為順整的烏絲,襯得她面色更是透明般的蒼白。她瘦骨伶仃的手,此刻正被被床前的男人萬般珍惜的捧著。「愷弟,我要走了……」

  「不要說,不要!」男人年輕英俊的臉上,被痛苦所扭曲,眸心裡的光芒卻透著詭異的強烈,「給我時間,再給我一些時間……戀兒,再給我時間……」

  「傻瓜。」女人抬指觸上男人的眉眼,由於迴光返照,她終於有力氣最後撫摸自己的丈夫一次,作為這一世姻緣的終結,「生死不由人,我想給,閻王卻不肯吶。」

  「不,戀兒,你聽我說,我已經找來了隨塵道長,只要他練成了最後一道符……」

  「愷弟……我有話對你說,聽我說好不好?」在人生的最後一際,她無法再容忍有別的人橫隔在他們之間,她想在這一刻,至少只有他和她。

  「戀兒……」男人輕吻落在她指尖,「只要你給我時間,你說什麼話,我都聽。」

  「我們成親的那夜,洞房之內,對天發過的誓言,你還記得麼?」

  「記得,我當然記得!」男人鎖著心愛女人雖失嬌艷卻另添病弱美態的嬌靨,深情款款,「我們對天發誓,願生生相戀,世世相守。」

  女人掀動在男人進房前特地讓丫頭上了一層胭脂的薄唇,抱歉地笑,「恐怕,我要失言了。」

  「……什麼?」

  「我們彼此答應過,不管誰先走,都會在陰間等另一個一起轉世,可是……我想在來世體驗一下只有兩個人的情愛,對不起,愷弟,我不能信守那生生世世的約定了……」

  男人身體一震,面色一度比榻上的女人更加蒼白,「戀兒,你……你還是怪我怨我的,是不是?」

  「不。」女人搖著螓首,仍是笑著的,「你對我那麼好,那麼真,從不曾因為芰荷和芸繡的存在而少愛我一點,我沒有怪你怨你,這是真的。」

  「不,你嘴上說著不怪不怨,其實還是怪我怨我的!不然,不然你怎會要去愛別人,你怎……」他想裝生氣,裝惱怒的,她最愛他,只要他裝氣裝怒,就會凡事都依著她,她的初吻,就是被他如此騙走的;她的初夜,也是被他如此騙來的。他攪黃了她的三門親事,讓她二十二歲仍然待字閨中,她也沒有念他一聲,她一向都是最疼他最愛他的……「不管怎樣,你答應了我生生世世,我要我們生生世世!」

  可是,這一次女人沒有依他順他,「我只是……想要知道只有兩個人的愛情是什麼樣子……我要在閻王面前懇求這樣一段姻緣,我真的想知道……愷弟,對不起,就這一回,讓我任性這一回,好不好?」

  「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就算你要做皇后我也可以去為你打個天下過來!可是,你怎麼可能讓我答應讓你去愛上別人?不要!不要!不要!如果你要體驗兩個人……下輩子我只有你一個,好不好?好不好?這一生也是可以的,我馬上送她們走,馬上!」

  「愷弟,不要這麼說,就算只是說,也會讓她們傷心的,好好對她們,她們是陪伴你一生的人啊……」女人說到此,氣力陡然衰竭,油盡燈將枯,她已然看見了立在床頭的黑白無常,手持鎖魂鏈,只待她最後一口氣盡,「愷弟,要如你的名字一般,永享快樂,珍重自己……」

  「不,不,不行!戀兒,你不能走,你還沒有答應我,你還沒有……」當看到女人美眸將闔,氣息將盡時,男人一把將女人抱住,倉厲吼著,「我不要你走,不要!」

  一抹絕美笑靨現在女人清靨,纖弱的手指無力垂下。

  「不——」男人淬礪的吼聲,攜著宛若被破心除肝的巨慟,直上雲霄。



楔子-彌留(今生)

  春風醉人的春日,陽光明媚的晴好天氣,花團錦簇中,時聞笑聲如風過銀鈴,一雙男女依偎其內,道不盡情意綢繆。

  「小日兒,小日兒,小日兒……」笑聲的主人兩隻素白的手兒交叉在在一個健壯的頸子上,清秀的小臉對著眼前天神般俊美的面容,歪頭又晃腦,「小日兒,你只愛我對不對?心中只有我對不對?」

  「對。」男人無奈地卻寵溺萬分地應聲,雙手小心托著她纖薄的身子,「你一天要問幾次才夠?」

  「甜蜜的話多少都不夠嘛。」女人甜蜜的笑,靈巧的眸裡滿滿是男人的影,「誰讓你那麼悶,總要人家問了才肯說。」

  男人俯頭在她額上輕輕一碰,本意是為了懲罰,也只是作作樣兒,這小人兒,如玻璃般的嬌弱,他不敢稍稍用力。「因為你總是問我,我才會總是等著你來問。」

  女人噘起嘴兒,「人家會問是因為你不說,現在還要罪過賴到人家頭上?你也不想想,這些話對人家來說有多珍貴?我說不定那一天就走了,總要……」

  「不許這麼說!」男人極盡縱容的笑紋當即斂起,聲厲色緊,「我生氣了!」

  「不要生氣嘛……好了好了,是眠兒錯了,眠兒說錯話了,小日兒不生眠兒的氣……」女人湊了小嘴,討好地親著男人的頰,直到把那可以讓自己目眩神迷的笑顏重新親出來,又讓男人在唇間淺淺嘗夠甘甜方作罷。

  「眠兒,永遠和我在一起,知道麼?如果你敢走開,我會生氣,很生氣。」

  「但是……」

  「不可以說但是。」

  霸道的小日兒。「那小日兒生氣了,會不理眠兒麼?會去睬別的女人麼?」

  「如果眠兒不想讓你的小日兒有機會去睬別的女人,就牢牢守著我,看著我,不准離開我。」

  「可是……」

  「也不可以說可是。」

  「可是……」

  「眠兒,我生氣了。」

  「哎呀呀,人家想說可是人家想聽小日兒說不管眠兒怎麼樣,小日兒都會只愛眠兒一個嘛。雖然我不會那麼過分啦,因為我是隨時會……」男人倏然陰鬱的眸色讓她很不爭氣地嚥下那個字符,然後在心底作以補充。真是的,人總是要走那條路啊,人家只是會比別人走得早一點,小日兒總是想不開。「我不想在眠兒不在的時候,小日兒還是一個人。可是,小日兒,在有我的時候,你要只有我一個哦。」

  「想讓我永遠只有你一個,你要就永遠陪著我,永遠,答應我,眠兒,是永遠。」男人的眸逼著她的,執意要從她的小嘴裡聽到那個珍貴承諾。

  永遠吶……小日兒真是,明知道她……唉。

  「眠兒,我在等。」男人很有耐心地說。

  「……好。」女人彎了唇瓣,嬌嬌笑著,「小眠兒的一生會永遠陪著小日兒。」

  「你還要答應,我們要同年同月同日……」

  「不行不行!」她怎麼能咒小日兒,她的身子她明白啊,她從小就準備著那天的到來,但小日兒要活得長長久久,要有一大群的孩子,要被人圍著叫爹爹……至於,那個要叫他相公的人,原諒她,她小心眼,不想想她太多。

  「什麼不行?為什麼不行?你已經厭倦我了麼?」男人黯然神傷。

  狡猾的小日兒,明知她最看不得他這樣兒,偏偏他總要用這樣兒來誆她,道她是沒有脾氣的麼?「哼,小日兒,我也生氣了!」

  男人右邊眉毛挑起,「是麼?」

  「……」看不起她喔?面人也有脾氣的好不好?「我真的很生氣,很生氣!」

  「是麼?」

  「當然是!」她鯁直了小脖子,瞪大了圓圓的眸子,盡量讓氣勢足了,然後高聲,「我生氣……呃?」

  怎麼……怎麼突然……不會,不要,她想和小日兒多守一時,一時就好,不要……

  「眠兒?」男兒聲線驟緊,迅即又放緩,「眠兒,眠兒,不要怕,來,跟著我,慢慢吸氣,吐氣,來……」

  ……沒有用了……不行了,這一回是真的不行了……女人眷戀著望著自己的丈夫,說不出話,淚無聲流下,不想離開他,不想離開他啊……可是,索魂的鬼差已經等在一邊了,她要走了。

  「眠兒,呼吸啊,喘氣,拚命地喘也沒有關係,只要喘氣,眠兒,我求求你!」

  男人在求她。這個如明珠般耀眼如美玉般璀璨如日陽般燦爛的男人,在求她,可是,對不住了,小日兒……

  「眠兒,你這個小騙子,我才許了我永遠,就要食言麼?我會生氣,很生氣……眠兒……」

  鎖鏈將上身,她要啟程,陰間路已開,招魂歌已來……

  「眠兒……」女子嬌軀軟下,男人抱著她跪倒在地,雙目內沒有一滴淚跡,奮張的嘴是為了叱責她的失信食言,但洶湧噴出來的,卻是一口鮮血……滾燙的液體落在女子已如死灰般的面上,也穿過了她剛剛穿軀而出的魂魄,灑上那方碧草如茵……...<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ve1130 發表於 2011-9-13 09:09 AM

一.鬼眠

  問:鬼用得著睡覺麼?

  答:用,至少她這隻小鬼就用。

  「阿六,又在偷懶?」

  哇哇咧,她說過一萬次了,她不叫阿六!就算她是一隻鬼,也給她取一個說得過去的鬼名好不好?阿六,阿六,她不記得哪輩子裡有行六過,哪來的這莫名其名的兩個字就冠到她的腦袋頂上?

  「阿六!」拍上她腦袋頂的,是一隻巨掌,「你這隻小鬼,當本判官是擺設是不是?本判官來了,你還敢在這裡大搖大擺的睡覺?」

  她哪裡有大搖大擺?明明是偷偷摸摸嘛。不情不願地舉起小腦袋,眼睛很捧場地張開半條縫兒,「判官大人,我困了。」

  「你困了?你困了就能睡麼?你忘了你是什麼身份,本判官又是你的什麼人?」

  「我是一隻小鬼,你是欠我這隻小鬼東西的判官啊。」瞧他說得不清不楚,不明究裡的還以為他們之間會有什麼曖昧牽扯哩,她不要,她的眼光可是很高的。

  「你——」一如每一次,這個話題總能讓這位紅衣判官結舌。照理,他可以動用職權,把這只貪睡又聒噪的小鬼打進十八層地獄,可是……偏偏她幾生幾世未做一件惡事,功德簿上世世有名,已累下福報無數。如果把這麼一隻純善的魂魄都要打進十八層地獄裡的話,那豈不更給世上惡人口實,讓那些人更有借口肆意猖獗?地府可是塵世一切善惡因果的報償處,連這一處都黑白不分的話,哪裡還有公道可遁?

  「判官大人,我的一魂兩魄什麼時候回來?」他不走,她也不能睡,索性就問。

  「快了!」

  「半年前您也是這麼說的,半年的半年前您也是這麼說的,半年的半年的半……」

  「你再囉嗦,我讓你下輩子投胎做個啞巴!」

  「那也要您把我的一魂兩魄拿回來再說啊。」

  「……你要睡就睡,哪來這麼多話?」紅衣判官拂袖而去。

  「判官大人,您慢走,不送哦。」她很快樂的招罷手,雙手坐墊,趴上桌子就睡。睡起覺來,做鬼都快樂,嘻。

  「眠兒……」

  怎麼又來了?!別吵別吵,她要睡覺啦!

  「你要睡到何時呢?」

  很久很久就對了,別打擾她!

  「你已經了睡了快兩年了,還不夠麼?」

  兩年?她剛趴不久,哪有這麼長遠的時間?這人識不識數啊?

  「眠兒,我的好眠兒,寶貝眠兒,醒過來好不好?」

  嗤,當她是小孩不成?兩句好話就能讓她醒過來?她要睡睡睡睡……

  「眠兒,前些日子我去一趟柳州,簽下了黃家那筆談了好幾年的造船生意,所以有些天沒能陪著你,怪我麼?」

  不怪不怪不怪,你有些天有些月有些年不來都沒有關係,只要別打擾她睡覺。

  「眠兒,快醒過來,我快撐不住了,我真的要撐不住了……」

  撐不住就別撐嘛,又沒有人要你撐。

  「眠兒,眠兒,我真的撐不住了,也不想撐了……」

  這就對了,不要撐了,快點去找一個暖暖軟軟的人抱一抱,孩子嘛生一生,快快活活過日子。

  「既然你不肯醒過來,我就要去找你了。」

  什麼?不行不行不行!她啊啊啊叫著跳起來,差點就打翻了簡陋木案上的那盞油燈。但,叫了半晌,跳了半晌,而後環顧只有自己一個……鬼的斗室,確定:她「做夢」了,「又」做那夢了……唉,有些日子沒有做這樣的夢,還以為他已經放棄,還以為過不多久自己就能快快樂樂重新做人……那個人,怎麼如此麻煩?

  ————————————————————

  「我大哥呢?」元芳菲叫住過路的一個下人,問。

  「大爺他……在醒春園。」下人遲疑作答,毫不意外地看見三小姐變了臉色。

  又是醒春園!一趟遠門回來,不去探望雙親,不去看望弟妹,卻獨獨跑去醒春園……這個大哥,何時才不讓他們再為他擔心?

  「大哥!」醒春園四圍繞守著只對大哥忠心耿耿的侍衛,她這個三小姐也進不去,在園外站了足足一個時辰,才瞧見大哥的影兒。

  「有事?」元慕陽轉過臉,玉面俊美如雕,也淡漠如雕。

  「大哥,您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知道下面的話會讓大哥不悅,可是,這個人是養大了他們的大哥,他們敬他愛他,不忍看他如此折磨自己下去。

  「大嫂已經死了兩年了,您為何始終不能讓自己接受這個事實?您這樣折磨的不止是您自個兒,還有咱們全家人,大哥……」

  「不要說了。」

  「您不知道,爹和娘多為您憂心,二哥和我還有慕朝又有多擔心,我們每個人都盼著過去那個爽朗自信的大哥回來……」

  「不要說了!」

  「您不止是大嫂的夫君,還是爹和娘的兒子,我們的大哥,您怎能只顧大嫂……」

  「我說,不要說了!」元慕陽倏然止步,回身時面目沉凝,雖不見風暴,但就是讓人知道他已然動怒。

  「大哥……」被一向疼愛自己而自己又敬愛有加的大哥如此喝叱,元芳菲委屈不勝,美眸瀲瀲生淚。

  「我自認為,對爹娘,對你們,從來沒有失卻該盡的責任,你們如果仍有不滿,請多擔待。」

  這是什麼話?大哥居然把他們只看成了責任?他們是他在這世上最親的人啊,是他血脈相連的至親啊。

  「大哥,莫說大嫂已經死了,就算她仍然活著,她也只是一個外姓人!您為了她,就不把我們放在心上了麼?而且她現在已經死了,您寧肯每年花時間陪她的屍體,花大價錢侍候那個活死人,也不把……」

  「芳菲,我不想打你。」元慕陽平靜地說。

  元芳菲驟然收語,掩唇泣淚:這個人,真的不是自己的大哥了,真的不是了!

  直待元慕陽行遠,元芳菲方放聲哭了出來,大哥竟會用那樣嫌惡的眼光看她,那個疼愛自己的大哥不見了,不見了……

  她肩頭,落上一隻大掌,來者溫聲勸道:「芳菲,不要哭了。」

  「二哥……」元芳菲淚眼迷濛,「大哥他……」

  「我都看到了。」元慕世歎息,「自從大嫂死後,大哥的確越來越古怪了。」

  「我好想以前的大哥,大嫂她……走就走了,怎麼會把那樣的大哥也帶走……這一刻,我真的有點討厭大嫂……」

  「其實,讓以前的大哥回來,也不是沒有法子的。」元慕世沉吟著,說。

  「什麼法子?」元慕菲淚串頓止,急問。

  「就是……」元慕世向四周巡了一眼,把妹子拉到僻靜處,壓低聲道,「把大嫂真正送走。」



二.鬼話

  「把大嫂真正送走?如何把大嫂真正送走?二哥是說……」元芳菲突地意會二哥言外之意,丕然色變,「不行,如果我們動了大嫂的身體,大哥他……你不記得,上一回有個丫頭被差點打死又給趕了出去?聽說她不小心讓燭火燒了大嫂的衣衫。雖然大哥不會像對待下人一般對咱們,可大哥生起氣還是很可怕的……」

  「我們不需要去動大嫂的身體。」元慕世低下頭,竊竊耳語。

  元芳菲愈聽美眸睜得越大,「這……這……可行麼?」

  「自然可行。」

  「可那些事畢竟只從書上見過,誰知道真假……」

  「真與假咱們都要試一試不是麼?這一切都是為了你……我們的大哥。」

  「對!」說到大哥,元芳菲面上遲疑登時不見,眸光堅定無畏起來,「為了大哥,我們總要試一試。」

  --------------------~~~~

  問:在地府,一個小筆吏能做什麼?

  答:睡覺,很盡情的睡覺……睡不成時,就要廢話,很努力的廢話。

  「阿六,這本淮陽縣的功惡薄你還沒有抄錄完?」

  真是,這位判官大人到底活了幾千歲了啊,又嘮叨又囉嗦,真是個標準的老頭子,再默默抗議一次:她不叫阿六!睜開惺忪睡眼,含糊不清地道:「我總要給自己留時間睡覺嘛。」

  「你忘了你是一個筆吏麼?抄錄謄寫才是你的本職!」紅衣判官怒叱。

  「我是一個筆吏沒錯,可是是一個不在名不在冊的小小小小筆吏,白白勞作拿不到一點的工錢,判官大人您根本體會不到做一隻黑戶鬼的辛苦,嗚嗚嗚……」

  「你……」紅衣判官頭頂冒煙,肺腑生火,按捺著性子道,「本判官不是每月都從自己囊中取薪資給你?」

  「判官大人,您高高在上,根本不知道做一隻小鬼有多不易,您說這地府裡,哪一處的打點不需要用錢?您給我的那些只能是杯水車薪。您也知道,我死前的那世根本沒人燒錢給我,就因為我的一魂一魄都還……」

  「行了,你少鎮日淨拿那些說嘴。本判官來就是為了告訴你,你前世的一魂一魄即將回來。」

  「真的?」她有些訝異:「他」終於放手了?

  「至於上前世的一魄,待前世魂魄盡歸之後,定也不是難事。」

  「真的?」

  她輕描淡寫的語氣又惹得紅衣判官惱怒攢眉,「本判官的話當然丁是丁,卯是卯!你當本判官是你麼?鎮日一堆的廢話!」

  「判官大人,話不能這麼說,民有怨言,居上位者不該聽而不聞,應當追宗溯源,辨別來因,此方不枉……」

  「你再如此多話,待你的一魂兩魄歸位,本判官定讓你下輩子做一世的啞巴!」

  「您這是在威脅?判官大人,您是高高在上的判官,竟然會屈尊來威脅一隻小鬼,您實在是勞苦功高……」

  「……你睡你的覺罷!」在被這只羅裡巴嗦的小鬼氣「活」之前,紅衣判官拂衣而去。

  「我本來就是要睡覺啊。」對著判官大人離去的方向,她做了個名副其實的鬼臉,把姿勢恢復到判官大人來之前,睡覺去也。

  「眠兒,眠兒……」

  我的娘哩,又來了,走啦走啦!

  「……這幾天是誰在侍候夫人?是誰?!」

  哇咧,這是那個溫潤如玉的聲音麼?

  「我說過,每日為夫人按捏全身一次,擦澡一次,換衣一次,你們都做了什麼?你們以為你們多拿比外面那些人幾倍的薪資是為了什麼?滾出去,都給我滾出去!」

  哇咧咧,這個人是誰?她……一定不認得!

  「眠兒,是我昨日疏忽了,沒察到這些下人們犯懶,我馬上為你淨身換衣,你生我的氣麼?乖眠兒,小日兒馬上為你洗洗乾淨好不好?」

  娘哩,這個,這個,這個……

  「眠兒,洗乾淨了是不是比較舒服?小日兒的指法還可以麼?出門這些日子沒有為眠兒按摩,很懷念呢。」

  咳咳咳,這個,這個,這個……

  「眠兒,小日兒昨日的話不是只說說而已,你若再不回來,我就真的去找你了。」

  這個人,這個人,這個人……怎麼這樣?

  ~~~~~~~~~~~~~~~~~~~~~~~~~~~~~~~~~~~

  揭了這幾張符就好了麼?元芳菲抬眸望著貼在門楣上、窗欞上的紙符,舊符過了,又有新符,鮮黃的底頁,鮮紅的硃砂,封固出一個她所不能認同的世界。大哥之前處事嚴謹,又自信開朗,最不信的就是那些怪力亂神無據可查的東西,沒想到為了大嫂,居然可以一改原則至斯……那個大嫂,她不想討厭她的,不想討厭一個已經死去的人,可是,她怎就能把她的哥哥奪去得如此完整,一點都不留給他們?

  「大嫂,別怪我,你本來就是已經死了的人……我只是在助你真正離開。」她抬手,開始撕扯那些紙符,一道一道,無一遺漏。但不管在心中如何寬慰自己,這畢竟是她首次做一件違背大哥意願的事,難免心存忐忑,手足遲緩。

  「芳菲,這些侍衛的迷藥只夠半個時辰,你手底快點!」元慕世站在假山之後,隔著一丈開遠的距離催促。

  元芳菲實在不明白二哥為何只管吆喝不幫忙。如果是怕大哥責難,那方纔他設法弄暈了侍衛,已經是涉足其內了,大哥一旦得知了,他們誰也別想跑掉。

  「二哥你既然不幫忙,就到外邊看著,免得那些下人們突然趕來壞事。」

  「放心,我已經做了安排,你只管把那門窗上的符盡快撕掉就好。」好歹他也有些小小修為,讓那些凡人在後園繞會圈子的小事還是做得到的。

  「把這些東西扯掉了,那些鬼差真就能來把大嫂未走淨的魂魄勾掉?」

  「那是當然。」

  「若沒有什麼用處,還驚動了大哥,我們不是白忙活一場。」

  「等你把那些符揭完了,我會貼上一些假符,元……大哥不會發現的。」

  「那二哥為何現在不過來貼?」怎麼不止大哥變了,這二哥也有些怪裡怪氣?

  「……我當然是為了替你把風……你快點做事,小心大哥回來!」這個丫頭的資質著實有點平凡,拉她做同謀會不會是失策?

  大哥回來?元芳菲本就心虛膽顫,聽了這四個字,心頭一慌,膝蓋砰聲撞在門板上,整個人就跌進了室內。

  「誰在外面?大爺不是說過不許人打擾夫人……三小姐?」內室裡,看顧主子的丫頭俯案小睡,聽見外室動靜倏然起身,撩簾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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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鬼唱

  「世人聽死都怕怕,我卻說做人沒有做鬼好,做鬼好啊做鬼好……」

  隔著十幾步元,紅衣判官已然聽見了那些荒腔走板的哼唱,當即就沒了好氣,「阿六!」

  「在。」阿六從自家小小筆吏室內探出小腦袋,嘻嘻咧嘴,「判官大人,我的一魂兩魄回來了?」

  「沒有!」

  阿六笑容更盛,「那您是給我送薪資來了?」

  「不是!」

  阿六笑容全無,「那您來做什麼?」

  紅衣判官決定回頭好好查查,自己可曾在還處於輪迴道時和這隻小鬼哪一生結下過冤仇,「此處是本判官的轄區,本判官不能來麼?」

  「有這回事?」阿六歪頭了想了想,勉為其難地點頭,「好罷,就當您是罷。」

  「什麼叫當……」紅衣判官深吸口氣,提醒自己眼前只不過是一隻小鬼,自己一根指頭就可以掐死的小鬼,和她置氣,實在是有辱自己冥司神祇的光輝身份。「我有話和你說。」

  阿六掩嘴嗤笑,「您哪一回來不是有話說。」

  紅衣判官額頭暴跳三下,「你聽不聽?」

  「聽,當然聽,您是高高在上的判官大人,我只是一隻微不足道的……」

  紅衣判官忍無可忍,抬指虛空一晃,制住這只聒噪小鬼的口舌,邁進筆吏室,侃侃而言:「本判官原定你的一魂一魄今日回歸,明日再將另一魄導回,後日就可以安排你投胎重生。但本判官派去的差役失手,你的一魂一魄今日回不來了,你……」

  話到此處,他頓了頓,奇怪耳根怎變得如此清靜?揚眉抬眸,乍掃見旁邊張口結舌的小鬼,差點放聲大笑,好在他忍功了得,終是沒有失掉威嚴深沉的形象,「今後,你還要稍安勿躁,耐心等待。踏踏實實在呆在此處,本判官會另外設法為取回魂魄,並給你一個一世無憂富足安樂的新生,曉得麼?」隨後再次虛晃一指,解了對小鬼的束制,抬腳就走。

  「判官大人,判官大人,您這就走了?您忘了一件事罷?」小鬼記吃不記打,顛顛追上來,牽著紅衣判官的袍袖一角,纖薄到毫無重量的身軀被拖著亦步亦趨,「您忘了一件事對不對?對不對?對不對?」

  「本判官會忘了什麼事?」

  「您真是貴人多忘事,還需要我這隻小鬼來提醒?許是年紀大了,腦袋退化了?這可就不好辦了呢。話說,判官大人您今年高壽,幾百歲還是幾千歲?不管是人還是鬼,活那麼大歲數也挺煩惱的罷?」

  「阿六,住、嘴!」

  「可是,您忘了頂重要的一件事嘛……」

  「給你!」紅衣判官自袖筒內甩出兩串銅錢,擲到小鬼手裡,「安生待著,莫給我惹事!」

  「是,恭送判官大人。」阿六嘻開了嘴兒,呲出一口小白牙,高興啊,這地府裡風不著雨不著,有覺睡有錢拿,真好,做鬼真好!「世人聽死都怕怕,我卻說做人沒有做鬼好,做鬼好啊做鬼好……」

  而被她的魔音穿腦逼得掩耳疾走的紅衣判官想得則是,只要這隻小鬼本魂堅定,對前生毫無戀棧,那一魂二魄回歸也是早晚的事。就不信,他堂堂判官還鬥不過一介凡人,哼。

  --------------------

  醒春山莊大廳。

  窗外的風過柳枝聲時有擾耳,鳥聲嘰啾著報春來到,但廳裡,沉寂無聲。

  元家人都到了。莊主元慕陽,元家雙親,元家二少爺元慕世,三小姐元芳菲,四少爺元慕朝,依輩份列座。廳下立著的,則是莊內各處管事及下人們中的幾個頭目。

  踞於主位的元慕陽面色平靜,眸色深幽,狀似無喜無怒,無嗔無惱。

  元芳菲是諸人中最忐忑不安的。醒春園是大哥明言不准任何人踏入的地方,她不但踏了進去,還動手撕扯了那些紙符,必定是觸怒了大哥的……可是,二哥那一臉的無辜茫然的怎麼回事?難不成二哥是想把所有過錯推到她一個人身上?

  「慕陽,大家也來了一陣子了,有什麼話就說罷。」首先打破這沉默的,是元慶朗,雖然對兒子此刻散發的無形壓力也小有膽怵,但畢竟是父親,為父者的威嚴還在。

  父親發話,元慕陽亦開口,「元通,宣讀莊規。」

  「是。」總管事元通出列,展開掌中薄冊,朗聲宣讀。

  元芳菲粉面一白。那些個莊規共有五十條,她可以不去管前面的四十九條,惟有最後一條:莊內任何一人,無莊主允許,不得擅入醒春園,違者輕則杖擊,重則趨逐出莊,永不得返。

  這是兩年前大嫂離世不久即加立進冊的,是為了大嫂加立的條款。從何時起,大哥所做的事都是為了大嫂?

  「不必讀了!」既然早晚都是一刀,元芳菲不想受那忐忑的折磨,「大哥,您今兒個召集大傢伙不就是為了芳菲闖進醒春園的事麼?您只管說出來,芳菲在這裡受著就是。」

  「很好。」元慕陽湛黑的眸淡瞥總管身邊僕婦,「魏嫂,由你來執行對三小姐的杖責。」

  僕婦一怔。

  元芳菲愀然變色。

  元家其他諸人震愕。

  「慕陽,你要打芳菲?」元母高氏驚呼,「你怎麼能打芳菲?她一個女兒家……」

  「元通,將第五十條莊規念給老夫人聽。」

  「慕陽,不是莊規的問題!」元慶朗也覺得長子有點過分了,「她是你從小最疼的妹子,你真忍得下心去打她?」

  元慕陽俊美臉容巋然不動,淡道:「莊規於兩年前即已頒布,所有違者一視同仁。」

  「大哥,您真的要……打我?」元芳菲猶不能信。

  「明知故犯,不能不罰。」

  「大哥,您……」元慕世欲勸,卻被兄長射來的凌厲眸線逼得一愣。

  「慕世的錯誤一併處罰。」

  「什麼錯誤?」元慕世茫然,睡了長長一覺醒來就被迷迷糊糊揪到大廳,他會犯了什麼錯誤?

  「能是什麼錯誤?」元芳菲含淚,淒聲控訴,「還不就是我們兩個人都不該闖到醒春園裡去,都不該去打擾那個死人?我們一個是他的兄弟,一個是他的妹子,都抵不過一個死人的份量!怕是爹和娘不小心進去了,大哥都會照罰不誤,我們舉家的人也比不下一個死人……」

  「芳菲!」元家二老驚叫。

  「三姐!」四少元慕朝則迅疾上前掩住了她的嘴。

  元芳菲在此時看清了大哥的面色,駭得一栗。

  一年前,元家二老曾趁長子出門洽商時,作主為他納了一名小星進門,待元慕陽回莊,全家上下已經準備好了迎接一場大怒。不想他聞說之後,只是這副空白表情。當夜,那名小星在元家二老的攛掇鼓勵下爬上莊主床榻,翌晨,莊主臥室抬出一具冰冷屍體。在雙親錯愕的目光中,元慕陽滿面平靜地走來,道,那條命,他不想擔在頭上。



四.人淚

  「魏嫂,不必罰三小姐了。」元慕陽道。

  元家諸人一口氣還未完全放鬆下來,元慕陽又道:「元通,明日進城去尋幾位信譽素佳的冰人,以操持三小姐的終身大事。」

  「大哥?」元芳菲掩唇落淚,「您要趕我走?」

  「芳菲。」高氏緩頰,「你今年已然十六歲了,嫁齡已至,你大哥好心為你操持,別曲解了大哥的疼愛之心。」

  「娘,您明明知道並非如此!從兩年前起,大哥何時關心過咱們?偏在這時候管了,不是為了趕我出去是什麼……」

  「我不會要你盲婚啞嫁,你看不上的人,也不會逼你硬嫁。」相對於妹子的激動,元慕陽平靜得過火,「不過,你若把這當成是驅你出門,也未嘗不可。你應該明白,你若不是我的妹子,若是這莊內的任何一個下人犯了你今日犯的錯,不會有機會說到第二句話。」

  「我……」大哥眸光凜人,元芳菲縱然委屈,也不敢再發驕縱了。

  「慕世,你隨我來。」元慕陽起身,叫上二弟。

  元慕世正直樸實,對大哥又由來敬重,當即沒有二話,隨他步出大廳。

  行過一條長廊,拐過一棟長院,到了書房,元慕陽落座,吩咐二弟將房門帶嚴,目光銳利直逼,「慕世,你說你不知道自己上午做過什麼,可對?」

  「怎麼會呢?」近在上午的事,怎會不記得?元慕世雖感覺惑然,仍詳實解答,「我當然記得。用過早膳後,我先是審查了一些當鋪送來的賬冊,而後和幾個玉鑒師傅鑒定了幾樣已過了贖回期的金玉器物,再就是……睡著了。」

  「睡著了?」

  「是,睡著了。」元慕世微微赧然,「昨晚和幾位管事碰事碰得太晚,丑時才睡,卯時就起來了,今兒個做了些事後感覺疲累,本想著俯案小歇一會兒,不成想就睡了過去。」

  「醒來後可有異常?」

  「異常?沒有啊,剛一醒來,就聽說大哥召集人到大廳,我也就隨著大家趕去。只不過這俯案歇睡當真不可取,我睡了兩個時辰,醒來後仍然覺得手酸腳軟。」

  元慕陽眸光倏爾一閃。

  「大哥,慕世想多說一句。芳菲除了性子嬌氣,還是一個好孩子,又一向敬愛大哥,希望您對她也不要太嚴厲了。」

  「我會考慮。」確定了他並非罪魁禍首之後,元慕陽臉色稍緩,「你既然疲累未除,就快去歇著罷。」

  「那慕世告退。」元慕世站了起來,嚮往走時忽又想起懸而未解的事,「大哥,為何芳菲會踏進醒春園?還有,她說我……」

  「沒事了,你只管去歇著罷。」這二弟一向是這個家裡和他分擔最多的人,也是除他之外對眠兒最好的人,那件事與他無關,真的很好。

  打發二弟離開,元慕陽身形坐如雕像,足足過了一刻鐘,突然開口,「你確定慕世是被上了身的?」

  「你懷疑我的判斷力?」書桌左側竹椅上,赫然坐了一人,一位著一襲月白袍衫,披一肩墨緞黑髮,眉目如畫的男人。

  元慕陽對他的突兀出現沒有絲毫詫異,瘦削俊美的顏容一如既往的平淡,「我如果懷疑你,就不會坐在此處了。」

  「對,你如果不是相信我說過的自尋短見者魂魄要在枉死城接受五百年禁閉的話,早就自殺去找你的小妻子了對不對?」

  元慕陽閉唇不答,等於是默認。

  男子搖頭,薄唇邊揚起天人般的淺笑,「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好幾回試圖借別人的刀去死麼?我再說一次,你一旦死了,你我之間的債即了,你那個還有一魂一魄的妻子的身體,我沒有任何照管的義務。你看是你趁現在放棄,給她一個風光大葬,還是由你自己精心照顧她,等著那麼一縷渺茫到沒有希望的希望,及早選擇。若不然,把她托付給你的二弟?你該知道,這世上不會有第二個人像你一樣珍惜你的妻子。」

  元慕陽指節在自己額頭處頂磨著,眼內燃燒著焚心焚腑的烈焰,「你確定眠兒沒有投胎轉世?」

  「我不接受這種懷疑。」

  「我求你……再次給我確定,百鷂。」

  唉。男子……百鷂歎氣。元慕陽救過他最心愛的小妹,致使他欠他一個人情。可是,他竟不確定自己此時還留在此處,是否只是為了報恩了。人生自古有情癡,他活了幾千載,除了戲文中的梁山伯,卻只見過這樣一個元慕陽。擁有明珠美玉般的相貌,和出類拔萃的文武絕學,又憑一己之力白手起家,創下如今的偌大家業,成就江南第一山莊……這樣一個稱得上人中龍鳳的人,一個站在凡塵高端的人,現在在求他。之前,也幾度如此求他。

  「她沒有轉世,因為魂魄的殘缺,判官未使她轉世。」這些話,他不知說了多少次。

  「那,她應該聽到了我的話才對,為什麼還不回來?好沒有聽到麼?她一定是沒有聽到,一定是!」

  「她聽到了。」百鷂殘忍地打破他的自我寬慰,「人一旦結束一世塵緣,不管死前多少留戀,走過一趟奈何橋,刻骨銘心的人與事都會淡去。雖然在喝孟婆湯前,還會留著記憶,但就如隔了一層紗,或如在看別人的一場戲,再難起泛漣漪。這兩年,在我施法之下,你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她都聽得真真切切,可是,她毫無回頭之意。若本魂毫無動搖,哪怕是玉皇大帝也不能讓離身之魂歸附本體,所以,我始終不能還盡你的人情。」

  「眠兒,眠兒,眠兒,眠兒……」元慕陽喚著愛妻名字,像是欲藉此把這個進到肉裡流進血裡鑽到心裡刻到魂裡的人兒找出來,哪怕剜骨剖心,哪怕血盡肉乾,只要她能回來,能回來……

  百鷂移目,不忍看他此時的模樣,可嘴裡吐出的話,依然殘忍,「我不能讓你看到她此刻在那個地方的情形,但我可以告訴你,她過得很快樂,每日笑口常開地等著魂魄歸位轉世投胎,她是真的把你忘了……」

  「眠兒她不會,她不會!不會!」

  百鷂長長喟歎,「你是在騙誰呢?你說,這世上有什麼讓她戀棧不去的?五歲時就經歷父母雙亡的苦痛,羸弱軀體上壓著祖父祖母的期望,小小年紀就要守護家業,應付貪婪親族的覬覦。長年受病弱之苦,還要面對人性的各類醜惡。如果不是遇到你,她連十二歲都活不過去,你說這世上什麼可值得她留戀?我一度以為她會因你回頭,可事實證明,這兩年裡,不管你如何說如何做,她依然樂不思蜀。」

  「不!」元慕陽嗓間發一聲殘厲低呼,手握成拳,擊在岩石砌成的書案上,不加任何內力的撞擊,不一時即鮮血淋漓,但他仍一下一下,任手面血肉模糊,一滴男兒淚混入其中,案面血淚斑駁,「眠兒她不會,她不會,不會,眠兒不會!」...<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ve1130 發表於 2011-9-13 09:10 AM

五.鬼愁

  百鷂閉眸歎氣。他不想承認在他身邊這多年下來,看著這個男人用情如魔,已經無法僅僅一雙報恩的眼睛看待,那份惺惺相惜的感念,他向來只用於家人。「好罷,我還有兩個法子可以一試。」

  元慕陽倏然抬臉,雙眸中瞬間燃起熱芒。

  「只是,這兩個法子費時又費力,還有點冒險,需要賭一賭。」百鷂料得不管是怎樣的法子,眼前這人都不可能持否,也沒等他答覆,直言道,「第一,我會在一日之內將這城內陽壽將盡之人的名單收來給你,而你……」

  ————————————————————

  「阿三,今兒個是哪裡有瘟疫還是戰爭,怎麼帶回這麼多?」

  「還不是滎州一帶的賊寇作亂,一個告老還鄉的刺史一家三百零八口都完了,真是累死我了!你快帶他們去走奈何橋,這個刺史生前有些功德,走完奈何橋,我還要帶他到閻王面前聽判的。」

  「三百零八口?我的閻王大人!那些賊寇待陽壽盡時,必定要經受油炸鞭笞之苦了……」

  「二位鬼差,容在下說句話,在下向二位打聽一人,不,應該是鬼了……滎州人氏,丙戌年未時卒,卒年十六,生前夫家姓元,閨姓春,名眠者,是仍在地府,還是已然往世為人?」

  噫噫噫?某只小鬼斜倚到榻上,好不容易今兒個沒有那些擾人的話上耳,本想踏踏實實睡場好覺的,耳朵邊突然就多了一些鬼言鬼語過來。

  「你打聽這些做什麼?」

  「二位鬼差見諒,在下生前受過醒春山莊莊主的大恩,一直無以為報,他曾在在下老父彌留之際,請求吾父至得陰司打聽得他家夫人去處,而後托夢告之。在下如今既遭橫死,當是命定如此,怨不得天地,只是生前債未還,心難安,請二位鬼差通融。」

  「你會遭橫死,乃為償前生罪孽。你今生生前積有功德,閻王會為你訂一個公正判決。至於你所求之事,我們兄弟位低職淺,不敢妄言,若當真急求,就請到閻王跟前說個明白。」

  「多謝二位鬼差指點。」

  外面恢復了寂靜。

  了無睡意的阿六靜坐在筆吏室內,雙手捧頰,呆呆發怔。

  --------------------

  「近來怎麼回事?為何突然就多了這些詢問出來?」

  閻羅殿上,正坐中央的閻羅指著手上那份名冊,向居於兩側的四判官發問,「這個元春氏到底是何方神聖?勞動得恁多魂魄來尋她下落?」

  左手第一位的紅衣判官暗罵那只給自己招事的小鬼一聲,眉平目靜,不動聲色。

  其他三位判官自然無從知曉,搖頭為應。

  「沒有一個知道的麼?」閻王攢眉如川,喃喃似自語,「有這麼多的魂魄來問,想必這個元春氏不會是子虛烏有,生死薄上卻不見其跡,且主管東南西北四方鬼籍的四位判官亦個個不知其所在,實在是咄咄怪事。看來,本王要請出通天鏡了。」

  紅衣判官眉頭微不可察的一皺。

  「綠衣,請通天鏡。」

  「閻王大人。」綠衣判官未動,紅衣判官先言,「按諸口所述,元春氏於丙戌年卒,至今方兩載,查起來不至於茫無頭緒,請通天鏡未免有點勞師動眾。」

  閻王深如沉淵的雙瞳微閃,「如此說來,紅衣有辦法?」

  「屬下會設法查出此樁事件的來龍去脈。」

  「本王多久可得到答覆?」

  「屬下力爭在十日之內。」

  「也好,希望這十日裡本王耳朵不至於被前來打聽的鬼魂給驚擾的失聰。真是的,當這閻羅殿是菜場麼,來來去去都向本王打聽……」

  上峰的碎念,紅衣判官可權當過耳閒風,但壓上心頭的這樁事卻如沉石盤踞。那隻小鬼,還要給他惹出多少麻煩?

  --------------------

  啊呀呀,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嘛?為什麼死了都沒有清靜?那大詩人詩中所說「人死原知萬事空」是說假的哦?

  向來好吃好睡的小鬼失眠了,小小的身兒在一方窄榻上像是熱鍋裡的餅,翻來覆去的不得安寧。這些天裡,睡時耳邊的話有時有有時無,但這地府裡添來的新鬼,那如包打聽般的探詢更讓人難以消受。

  既然睡不著,乾脆離床出走,邁出斗大的筆吏小屋,信步中,不覺到了忘川之畔。

  忘川無倒影,沉寂了無明。血黃色的河水滾泡著生前做盡孽事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那些謾罵、呻吟、嘶叫、哭嚎,那些在腐爛骨肉間攀爬鑽營的蟲蛇鼠蟻,已經不能使她再生恐懼。做久了了鬼,也是有好處的。

  「站得這麼近,不怕掉下去?」紅衣判官蒞臨,對這只曾被他在忘川河邊嚇得鼻涕眼淚一大把的小鬼能一臉高深地站在此處沉思感覺頗為有趣。

  阿六揚起了腦袋瓜,呲牙一樂,「判官大人,給我送薪資來了?」

  「除了錢,你還想要什麼?」

  「嘻嘻,我是最不貪心的小鬼,只要吃飽睡好,別無所求。」

  紅衣判官細長的眼內藏著機深之芒,將這隻小鬼由頭看到腳,由皮看到骨,「除了吃飽睡好,別無所求?」

  「對啊,簡單罷?這世上像我這樣無慾無求的小鬼真是罕見了,我都要對自己擁有如此高貴的品質感到讚歎了,怎麼會有如此完美無缺的……」

  「阿六。」紅衣判官含笑低喚,聲線柔和。

  阿六立時雙手抱肩,打個哆嗦,「判官大人,您有話就說,別嚇我這條小魂,我害怕啦。」

  紅衣判官笑顏依舊,柔和依舊,「你想回去麼?」

  「回去?」阿六兩隻眼眨巴眨巴,隨即悟出什麼,「好,小的這就回去!」掉了頭,撒開退,向自己那間小小蝸居奔回去,一邊跑一邊嚷嚷,「判官大人息怒,小的不知道在忘川河邊站久了會讓您老人家動氣!您老人家年紀大了,活得也不容易,一定要保重身體,別為一隻小小鬼動了胎氣……不不不,是肝氣,年紀大了最忌傷肝傷脾,小的這就消失,不礙您的眼,您保重啊!」

  紅衣判官幾乎是真的動怒了。原來,這麼多時日,是他看走了眼。原來,這只看似簡單的小鬼一點也不簡單。



六.鬼謀

  「這是鄰近二城近幾日陽壽將盡之人的名單。」百鷂出遊一日,交回滿意答卷。這種事,有洩露天機之虞,但他不在仙藉,也不稀罕去擠那個要被條條框框規束的位置,行事只求唯心而已。

  「贏了會如何?」

  「閻君判定尊夫人豆蔻夭折有違幾世福德,今世塵緣未了,送其本魂附體。」

  「輸了會如何?」

  「那就用到第二個法子了。閻君委派功力高強的鬼差硬索了尊夫人一魂一魄匯入本魂,即刻使其投胎為人。為了避開你的追蹤,可能還會用一些障目之法。不過,不管用什麼法子,我管保都能將尊夫人新生尋到,尋到了,就是你的事了。」

  「我明白。」

  「也可能會有第三個可能。」

  「什麼?」

  「閻王動怒,將所有罪責遷怒於尊夫人,未全魂魄之下即使其投胎,屆時,尊夫人新生為人,將天生癡傻,你會如何?」

  「能如何?」

  對啊,能如何?對著一個無知無覺的軀體都能付諸深情一個人,莫說癡傻,就算是瘋是癲,他也會視之如珍,惜之如寶罷?

  ————————————————————

  閻王最近很煩惱。

  按說,當今天下大戰已過,太平盛景,加之四方判官個個精明能幹,該是他享享清閒之時了。怎麼突然多了這一樁頭痛事出來?

  「綠衣,你說這件事如何收場?」他問得是正與他對弈的綠衣判官。

  「閻王怎麼會為這麼一件小事發愁呢?」綠衣判官落下白子,「屬下不相信這點事能難得住我們的一殿秦廣王。」

  「話不是這麼說,閻王也有煩心事,你當咱們真是凡間那戲文上唱得冷酷到像是千萬年寒冷凍出來的大石頭呢。咱們不敢說自己有血有肉,總也有心有肺罷?」

  這話茬,綠衣判官很難接。

  「依你看,對於紅衣,本王是該鐵面無私,還是該網開一面?」

  這話茬,綠衣判官更不好接,不過不接就成子失禮,「屬下相信閻王會給出最適當的處置。」

  「本王邀你來對弈,就是看中你還能說幾句實話,你如果也是拿這些官話來搪塞本王,以後本王不再邀你下棋了。」

  也好。綠衣判官如是腹語。

  「只是,你不跟本王下棋,以後這十殿閻羅間的風聞雅事,你就別再想第一時間聽到了,本王去找最老實的黃衣來當知音……」

  「依屬下看,紅衣或許只是一時興起。屬下見過那個阿六,並非什麼國色天香,紅衣還不至於為她置自己今時今日得來不易的冥界神位於不顧。」冥界為神,沒有天界的仙雲繚繞,沒有人界的鳥語花香,若再沒有點風聞雅事來娛樂身心,千年萬載的可怎麼度日?

  「依屬下淺見,不如就放那個阿六投生去,沒了這禍源,紅衣的心自會清靜下來,這地府自然也就清靜了。」

  「送她投生容易,那她落在上兩世的一魂兩魄又該如何作理?」

  「純善之魂,幾世無惡,就讓她三魂七魄團聚,完整新生罷。」

  閻王指捏黑子,斟酌再三,遲疑不下,似是左右為難。

  「閻王對屬下淺見不以為然?」

  「倒也不是。」閻王搖頭,皺眉,若有所思,「只是覺得你的法子太常規,太合理,太沒有新意了一點。」

  「……」下一次請別找我。

  「像咱們這些做冥界神司的,也是歷經過無數劫難,方修得一個與天地同壽,但漫無邊際的日子如果一成不變,就太枯燥太乏味太無趣了不是?玉皇大帝的女兒都能思凡下界了,咱們冥界之神動動春心又有何不可?」

  「……」看架式,是您嫌日子太悶了。

  「好罷,本王就依綠衣的建言,看著阿六這條魂體難得純潔無垢的份上,給她一個機會。紅衣嘛,也依綠衣的意思,派他到凡塵走上短短一遭。」

  「……」我何時有過這般建言?

  ————————————————————

  「好好走路!」

  「人家不會走了啦。」也不看看她有幾年都沒有踏過這實地了,如此不體諒人家,怎麼能做人家的「爹」?

  「不會走也要好好走,再給我跌跌撞撞,踢你回陰曹地府!」

  「您又在威脅人。不是小的說您,您可一定要注意自個兒的身份,您是誰呀,堂堂的……」

  「你想讓我把你扔下河去?」

  「爹!」

  皺紋滿面,髮鬚斑剝的青衣老者脊背一僵,眥眼怒瞪身旁瘦小丫頭。那丫頭穿一身粗布衣裳,面目枯黃,相貌平平,惟獨一雙眼鍾子嘰哩骨碌的,透著幾分靈巧。

  「爹。」貌不驚人,聲音卻甜,「女兒渴啦,也走累了,咱們進那間茶社喝杯茶歇歇腳罷。」

  「你——」

  「爹,女兒真的很渴啦~~」

  「聽聽聽聽,你怎麼當人家爹的?女兒腿都走瘸了,還一個勁兒地喝罵!女兒渴成這樣兒,當爹的也不管不問!來,丫頭,進來喝口茶,別管你這個摳門的爹!」站在茶社前招攬生意的夥計眼睛好使心眼也動得快當,三下五除二將那個小丫頭半哄半拉地請進自家地面,沒等客人坐穩,一碗清香四溢的茶水已然擺上。哈哼,有女兒在這裡,就不信那個當爹的不乖乖付了這碗茶錢。

  果不其然,那老者面上雖是怫然不悅,還是走進來坐下。

  「再來一碗茶!」得勒,又一筆生意做成!

  這邊事了,夥計喜孜孜又去招呼登門新客,至於那一父一女如何達成和解,不是他小夥計能管得了的了。

  「您喝一口這邊的茶罷。」女兒在擠著笑臉討好老爹,「平常您喝的,是別人放到您供桌……反正,您喝一口,看看和您平日喝的有什麼不同。」

  當爹的有些冷厲地盯著女兒,「你很高興麼?」

  「高興什麼?」

  「能回到陽……家,總之,你明白就好!」

  「那麼,您也該明白『女兒』我這個人只是樂天知命,隨遇而安,到哪裡都要讓自己快活。您更別忘了是誰安排這一趟的,您可別把一肚子的氣都怪到『女兒』頭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cve1130 發表於 2011-9-13 09:11 AM

七.人言

  很怪,真的很怪,沒見過這麼奇怪的父女。

  茶肆的夥計四處斟茶倒水,迎來送往,但還是有時間觀察一下那桌客人的情況。再三思量過後,還是認為,那是一對很怪的父女。

  女兒是叫爹沒錯,但那個「爹」字叫出來非但沒有一點的的孺慕親近,反而透著那麼一點調侃揶揄。而被叫爹的人時不時額頭某處總要突突跳上幾下,似是有什麼東西不堪忍受。再說兩人間的氣氛,沒有一般父女的和睦安樂也就罷了,而有一股子說不出的不協調……總之,讓他感覺怪怪的就對了。

  但夥計的猜測,在抬頭望見踏進店來的兩位客官時,當即就拋到九霄雲外,腳底抹了底般迎上去,沒等說話先在臉上開出一朵名曰諂媚的花,「柯將軍,元莊主,二位有日子沒來了,那雅間小的可是天天規置,快請。」

  這二位,一身藏青色長衫的,正是元慕陽,「江南第一莊」醒春山莊的莊主,旗下船務名曰「貨通天下」,從造船到航運,盡有涉獵,聲揚大江南北。另有遍及江南幾省的鋪子幾十家,涉及衣、食、住、行四業。每年修橋鋪路,贈粥施飯,給惠於民,從無間斷,是名聞天下的大善人。只是,見著他的人,都很從難他臉上找出一個「善」字,並非生得貌醜,相反,這位元莊主的身如美玉雕就,形如明珠鑲成,容貌不是一般的好。但,他太冷,太少笑,太不易讓人接近。看見他,很難把他與那個該一臉彌勒佛般慈瑞笑意傳聞中的大善人聯想到一塊兒。

  另一位,穿一身招搖的麗彩華服,相貌亦俊拔出眾的青年漢子,乃出身書香世家卻棄文從武的柯以嗔,披著武狀元的榮耀少年從戎,在天下大亂之際出生入死,以白馬銀槍之姿馳戰疆場,後天下大定,因戰功赫赫,獲封「平遠大將軍」,戍守江南。

  元慕陽和柯以嗔,一在商,一在軍,因緣造就,交成情誼莫逆。而當這二人相偕出現黃梅城街間時,一貴麗、一英朗,每每都使城中百姓大飽眼福。

  「原來,這就是那位元莊主,果然是一位是百年也找不出來的秀逸人物吶。」待那兩道明麗光華的身影上了樓,茶客中有人讚歎。

  「據聞這位元莊主所做善事,都是為了替他那位重病的夫人積累福德,真的假的?」問者,是黃梅城的一位小有名氣的才子,也頗有幾分俊美形容,自詡花國聖手,多情風流,實在不想相信這個傳聞的真實性,畢竟要癡心,要專情,那是女人的事,與男人何干?

  「是真的。這位莊主每一回做了善事,都要到元和寺做佛前禱告,將所有福報盡轉妻子,以此期待妻子病體轉愈。」另一位說話者,坐在才子鄰桌,著杏色書生袍,眉清目秀,隱透麗色。

  「噫,這位不是方家那位最喜歡女扮男裝的二小姐麼?」茶客中,有人將八卦對像立時換成了俊俏書生,「聽說方家曾經向醒春山莊提過親,好像要把這位二小姐嫁給妻子長年臥在病榻的元莊主,被拒絕了。」

  「呵,這方家早年在咱們這塊兒也算是個大戶,沒想到敗落到今天這種地步,女兒送給人家做小人家都不要,真是……」

  茶客們的談資永遠不虞饋乏,沒有某莊莊,沒有某小姐,還會有別的。是以那位被點出了身份的方二小姐沒有惱怒,只是嘴角浮起淡淡譏諷。反正,她今日已經見到要見的人,足夠她開心度過這一日剩下時光,那些閒人的閒話,何必在意?

  「聽了那些話,你是不是很高興?」沉默許久者突然發問。

  「呃?」正一點一滴品嚐著久違滋味的小丫頭一怔,「我該高興麼?」

  「你的確不該高興。你以這張臉出現在他面前,他看都不會看你一眼!」

  小丫頭不服的咂嘴,「那張臉也不是什麼絕色美人,他還不是……」

  「那張臉不是絕色美人,但因為是大家閨秀,養出了一個膚如脂玉,眸如春江的氣質佳人,且細緻纖巧,秀雅出塵,完全不是你這副俗陋模樣能比的。」

  好……毒的口舌!恐怕那些做了壞事的鬼魂不必到什麼阿鼻地獄受苦受難,拖到這位爺面前經受言削語剝就夠了……

  「我說,爹。」小丫頭把靈巧眸兒瞇成彎彎笑狀,「您縱是再不甘願,也領了命令走了這一遭,您不想做我的爹,說實話我也叫得委屈,可沒辦法啊,誰讓您成了我的爹呢……」

  這一口一個「爹」,是欺著他不能光火麼?這只得寸進尺的小鬼當他真的拿她沒轍?

  「信不信,第一回合我就能讓你輸個心服口服?」

  ——————————————————————

  「慕陽,做為你的結義兄弟,生死之交,我很想勸你一句,放開罷,唯有放開,方是解脫。可是,我也知道,我一旦當真如此勸了,你必定怪我,因為那是你的禁忌。」茶肆二樓,常年訂下的雅座裡,柯以嗔凝視元慕陽,長喟道。

  「既然知我如你,以嗔就莫再費辭。」

  「可是,你為何不設法讓自己快樂一些呢?你的妻子若當真如你所述的那般愛你,必定希望你能快樂。」

  「何謂快樂?若快樂的定義為鎮日高笑,我的確難以做到。」

  「至少,你可以讓自己過正常的生活。」

  「何謂正常?我要妻有妻,要家有家,不正常麼?」

  柯以嗔焦躁搓眉,「但是你有妻形同無妻,又哪裡正常了?我不反對你堅持那一縷對任何一個正常人來講都是妄想的希望,可是,至少你要像個正常男人一樣的生活,我知道伯父伯母一直在為你納妾,希望你早日能有一子半女……」那樣,以父子骨肉之親或許能分去他盡然用之於春眠的心意。

  「找個女人暖床,找個女人生孩子,這就是正常了?」元慕陽勾唇,似笑非笑。

  「難道不是麼?」柯以嗔想不出這哪裡好笑?「就算你的妻子有一日病癒看到,想必也不會怪你,這只是人之常情……」

  「我不要人之常情,我只要她。」

  「你……你就忍心讓伯父伯母為你難過?讓你的弟、妹為你傷心?」

  「這又裡哪裡話?我不要女人,沒生孩子,他們就會難過就會傷心?如果說為了元家香火,我會盡快安排二弟成婚,屆時有他為元家開枝散葉,便不會有人難過傷心了。」

  「可……」

  元慕陽放開手中茶杯,驀地起身,「我還道你特地約我來是有什麼重要事,原來依然是為了當說客的。我答應了眠兒要回去陪她用午膳,告辭了。」

  「慕陽!」柯以嗔喚著,好友已旋步撤身,並逕自下樓,

  元慕陽出現在樓梯口時,樓下登時啞然無聲。他疾身闊步,目不斜視。

  「慕陽——」柯以嗔追來。

  他依然走得迅速,歸心似箭,只想盡快回家陪伴妻子。

  「慕陽!」

  元慕陽的身形到了茶肆門口,僕從牽來馬匹,一手扶鞍,一腳踏上鞍蹬。

  噗通!茶肆內,有人坐翻了椅凳,屁股著著實實摔在了磚面地上。

  「啊呀,痛!原來摔到地上,屁股真會痛成兩半,痛,痛死了!」



八.人憶

  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

  「小日兒,我來了!」人未見,笑語先聞,一道爬滿花串的矮牆上,坐上一抹絳色影兒。

  矮牆這邊的少年本在樹下石案旁捧卷深讀,但那道聲才起,沉浸在書香中的心神即全數被奪,及待望見那道影兒出現時,俊臉上顏色已變,箭步掠到牆下,仰首厲叱:「眠兒,不要動!」

  他臉色壞,牆上人兒不但不怕,反而越發高興,「小日兒,你在想眠兒麼?」

  「你真是……想讓我打你了是不是?」少年一躍上牆,環了她再穩穩落地,然後板了臉,「不是告訴過你,你來時只要出一下聲音,我就會帶你過來?不是告訴過你不許再爬牆?」這人兒,也不看看自己的身子,薄得像是一片紙,十二歲的身量還比上八九歲的人高大,他每日殫精竭慮地要使她強壯,她非要這樣嚇他?

  「小日兒真的生氣了哦?」少女已經不再害怕,她知道他罵得越狠,心裡越疼,她便也越會感覺甘甜,雙手環上他已經開始變得強壯的腰身,小腦袋一徑地在他胸前拱了又拱,「小日兒,今天你又看了什麼書?講給我聽好不好?」

  唉。少年抱起她,避開日陽直曬,坐到涼爽樹下,將她置到自己膝上,勾起一旁以瓷盤覆蓋住的藥盅,「先把藥喝了,我唸書給你聽。」

  「嗚……」

  「必須喝。」對於此事,少年向來沒有任何轉圜,「這是我向師父新討來的養心方子,你想讓我頂著太陽跑的那幾十里路白白浪費麼?」

  「小日兒……」

  「沒得商量。」盅沿已經遞到了小嘴邊上,「我今天為你買了蜂蜜糕,喝完了馬上可以吃。」

  「可是……」仍然很苦啊。少女偷眼睇著少年硬板板的臉,不情不願地張口嘴兒,藥湯輕緩遞進嘴裡,委實苦不堪言,隨著吞嚥越多,眉兒越皺越緊,最後一口嚥下去,淚珠兒已佈滿小臉,「嗚嗚嗚……小日兒……好苦……」

  「眠兒……」少年心臟被揪緊著,他要怎樣才能替這個小人兒受這一切的苦?「乖,吃一口蜂蜜糕,吃一口就不苦了。」

  蜂蜜糕的甜蜜滋味止住了少女的淚,唇兒綻出喜悅的笑靨,「小日子,好甜呢,眠兒喜歡!」

  她的淚,使他的心尖揪緊;她的笑,又使他心肉抽搐。但在她清透的眸裡,他只能爽朗綻笑,「眠兒以後乖乖吃藥,都會吃到這好吃的蜂蜜糕,好不好?」

  「要聽話,才能吃到麼?」

  「對,要聽話,才能吃到。」

  「眠兒一直很聽小日兒的話。」

  「是麼?」少年不信挑眉,「那今日又是誰跑到牆頂嚇我的?」

  「那牆眠兒爬得很容易啦,只要在那邊墊上踏椅,很容易就爬了上來,這邊又有小日兒接著……」

  「萬一我接不住呢?」

  「可是每一次小日兒都接得住。」

  「萬一我不在,萬一我來得晚些,你爬在那牆上無法下來,被曬得久了,跌下來怎麼辦?」

  「唔……」小日兒好嘮叨,好囉嗦,好像眠兒的爹爹哦。「不會啦。牆這麼矮,牆下又種滿了花,跌下來也摔不壞嘛。」

  「誰說的?你全身嬌嫩的得像水,若摔到地上,一定會……」少年毫無重量地打了她小小屁股一記,「把你的屁股痛成兩半!」

  ——————————————————————

  元慕陽替那對落魄父女付了茶賬,還應那個老父的請求為他們父女在自家鋪子安排了差使。

  他做這些,旁觀者都不意外,畢竟他是天下聞名的大善人,善人就該有善舉。卻只有他一個人明白,只是因為一句話——

  原來摔到地上,屁股真會痛成兩半……

  元慕陽不想對這句話有更多聯想的,這只是一句任何人都可以拿來說笑的玩笑,沒有任何意義。可是,他多想他此時躺在床上的小妻子會突然從床上跌落地面,然後揉著小臀委屈抱怨「原來摔到地上,屁股真會痛成兩半」。

  他願意以現在所擁有的一切,來換取那一刻的成真。

  他曾不信神佛,但這些年他行商在外,見佛必拜,逢廟必叩,所有的冀求也不過一個:眠兒,讓眠兒回來。

  有高僧告訴他,當他心中懷有慾望時,神佛很難給予庇佑。他問,若神佛不能給予世人庇佑,諸生又何必信奉神佛?高僧搖首不語。

  高僧自有高僧的境界,他參不透,也不想參,他只想要她的妻子回來而已。如果不能讓他的妻子回來,可否把他帶走?他不能自裁,不能輕生,就請冥冥發一回憐憫,帶走他的魂魄,可好?

  「眠兒,你這個小騙子,騙得我好苦。」元慕陽為妻子沐浴,按摩全身,再換上一襲輕軟絲質衣衫,喃喃耳語著,抱著她只有餘溫的軀體閉目小憩。

  「大爺,二爺找您,站在園子外頭呢。」丫鬟虹兒在垂幔外低稟。

  他淺應一聲,在妻子額心、唇間分別落下柔吻,翻身下床,放下床紗。

  虹兒已撩開了內室垂幔,「大爺,奴婢今兒個為夫人煮了百合甜粥。」

  「嗯,端過來,我先嘗嘗。」眠兒如今雖然無知無覺,但他不會讓不可口的東西進了她那張小嘴。

  「是。」虹兒恭順地將甜粥奉上,眼波盈盈,少女情懷暗藏。

  「味道很不錯,眠兒會喜歡的。」元慕陽嘗罷粥,美眸浮現讚許,「虹兒,丫頭中,你侍候夫人最精心,回頭向賬房支取十兩的銀子,算是給你的獎勵。」

  虹兒心生甜意,眸現喜波,卻柔聲謝絕,「奴婢不要,奴婢這條命是大爺您救的,侍候夫人是奴婢惟一能替大爺做的,奴婢不敢領賞。」

  「賞要領,恩你也可以報,好好做,醒春山莊不會虧待了真心付出之人。」選她給眠兒做丫鬟,也正是看準了她的報恩之心。這偌大的莊裡,除了他外,需要更多實心照顧眠兒的人。

  「奴婢遵命。」

  主子頷首離開,丫鬟對著了頎長背景,終不再壓抑滿懷情愫,雙眸深情相注。...<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ve1130 發表於 2011-9-13 09:12 AM

九.鬼謊

  「大哥,慕朝想請教,那位被您安排來的官老丈,和大哥是何淵源?」

  元慕陽皺眉,「哪個官老丈?」

  「就是大哥兩天前安排到成衣鋪裡看門的那位官老丈,還有個女兒也進了鋪子打雜。」

  女兒?「是從南居茶肆領來的那對父女罷,原來姓官麼?」

  元慕世一愣,「大哥不認得他們?安排他們進鋪子,只是行善?」

  「為什麼會特別提起這個人?」

  「那位官老丈今兒個上午偷拿鋪子裡的兩套成衣,被人捉住,他說自己是大哥的貴客,哪個敢錯待了他,就等著大哥的重罰。」

  「會有這種事?」他曾和那老丈打過一個照面,垂著眉,耷著眼的一人,普通得隨處可見。

  他不介意多供一個人吃飯,只要對方有一份感恩之心,即會積存善意,善意積少成多,是為福蔭。他的福蔭是給眠兒的。

  但是,如果受恩的是一個得寸進尺不懂感激的刁民,他便沒有必要浪費時間。「不是什麼貴客,你看著處理罷。」

  「把他們趕出去麼?那位官老丈還說了什麼如果他沒了飯吃,第一個先賣女兒的話……」那口氣,似乎大哥該對他家女兒合該很在意似的。為此,他還特此掃了那女子一眼,相貌平凡得連莊裡的一個大丫頭都不如。

  元慕陽眉峰蹙攏,「這種混賬話也說得出來?」賣女兒麼?賣那個面黃肌瘦的女兒?那小丫頭能值幾兩銀子?

  「那,小弟這就去處理了。元家不與人結怨,給他們十兩銀子做個小生意去,如何?」見兄長點頭,元慕世立起來請辭。

  元慕陽眉頭始終皺著,厘不清突然糾結在心頭的不適因何而來,莫名驅使之下,叫住二弟腳步,「慕世,我隨你一起去看看罷。」

  ————————————————————

  「您為何要偷人家的衣裳?您缺衣裳穿哦?」

  「你少管!」

  「您當我樂意管呶?」真是,也不看看他們現在是人耶。是人就要臉吶,做爹的偷東西,做女兒的還能臉上有光不成?

  「阿六。」

  「……爹,請叫我女兒。」那麼難聽的名字,不管做人做鬼,她都不想要。

  「阿六。」既然她這麼樂意叫他一聲「爹」,當爹的當然也要來而不往非禮也,「你猜,這家人會如何發落我們?報官下獄?還是一通棍棒打出去?」

  他因這個猜測,興奮得瞳仁發亮,與那張老枯的臉形成極不協調的反差。當他女兒的卻感覺百無聊賴,「都好啦。」

  「都好?」紅衣判官不信地挑眉,「你認為怎麼都好?」

  「你偷了人家東西,還嚷得那麼囂張,人家怎麼對待你都不過分。」

  當爹的瞇細了眼,打量他這個多出了沒有幾天的女兒,「你是真的這麼以為?還是在硬撐?」

  阿六單手支頤,另一隻很無聊地擺弄著腰帶上質地粗糙的繩結,「敢情您做那些事,就是為了看我是不是在硬撐?」

  「我還對他們說,若他們敢把我趕出去,我頭一件事就是把你賣到煙花之地……」

  「哈哈哈……」阿六拍桌子踢椅子,笑得不能自已。這位判官大人,雖是冥界神司,和天上那些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也沒兩樣嘛,怎麼如此不懂行情?依她此時的這張臉,還賣到煙花之地?賣給人家做粗使丫頭都會被小小嫌棄一下的好不好?

  紅衣判官的臉被他笑得越來越黑,眼珠瞪凸,額頭一根青筋爆起,「別笑了!」

  「哈哈哈……」好笑就要笑嘛,尤其看見判官大人這七竅生煙的模樣,更要笑得夠本!

  「不要笑了!」紅衣判官拍案怒起,一手指著那雙笑到水汪汪的秀眸,「再笑,本……讓你再死一次!」

  「住手!」

  --------------------~~

  元慕世想不到世上真有這麼狠心的爹。

  說把女兒賣到煙花之地這種混賬話也就罷了,就在方纔,那惡狠狠的架式,是當真想把女兒掐死罷?如果他晚到這間關人的廂房一步,會不會當真就出了人命?

  「你先喝口水,別害怕,有我們在,不會容他傷人害命。」

  阿六看看被塞到手裡的熱茶,再睞睞滿面誠懇忠厚的元家二爺,很是有點霧煞煞:發生了什麼事哩?

  「姑娘,恕元某冒昧問一句,那官老丈當真是你的親生父親麼?」

  「這個……」生前沒說過謊話,死後要不要晚節不保?

  她的欲語還遲,遲疑犯難,令元慕世以為自己猜測獲到證實,「不是你的親父,你卻喊他一聲爹,這中間必有曲折,我們不好探問你的私事。只是,官姑娘,我們元家不會見死不救。你需相助之處,直言無妨。」

  「這個……」判官大人,說句話啊。阿六眼睛向以一副無賴姿態坐在牆角的判官大人瞄去,後者很大牌地別過臉,無視她的無語訴求。

  但她這個動作,又被旁觀者理解為心懷憂懼,「官姑娘,你不用擔心,在元家的地面上,沒有人可以傷害得了你。」

  哇嗚,這位忠厚二爺也能講出稍顯霸氣的話來呢,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她也要有所表現是不是?

  「這個……其實,我爹他並不是很壞,他只是……只是……」眼角仍偷瞥著那位「爹」的神情,腦袋裡拼想著兩人在這遭塵世行前事先編排好的身份說辭,「他只是被窮嚇怕了。他有點賭癮,也有點酒癮,平日我們父女的掙的錢就都到那上面去了,可是,我爹還是很疼我的……雖然有時候他也想賣掉我……但我不值錢,還能幹點活,爹也就打消這個念頭了……」這不算謊言,只是戲詞,提前排好的戲詞而已。

  「天底下怎麼有這樣當爹的!」元慕世憤然高聲,向牆角老者投去怒眼,而老者依舊一臉不痛不癢的樣兒,著實教人火大。「姑娘你有何打算?」

  「打算?」她茫然抬眸,不想卻與始終坐在桌畔未語的人視線交逢。那雙如墨曜玉般的美眸,沒有了暖融融的笑意裝點後,竟是如此的淡漠沉寂……他啊,為什麼要如此苦待自己?

  「大哥,您看,這姑娘身世堪憐,咱們要不要……」

  元慕陽劍眉微蹙,回想著這少女方才抬首間,那雙秀色內蘊的潔淨瞳光。

  「大哥?」

  「如果……」元慕陽淡聲,「如果她願意,可以去侍奉你大嫂。」

  什麼?阿六身形一晃,小臀差點滑下圓凳。

  「這……」元慕世打量著少女的枯瘦形容,及那雙長滿硬繭的粗手,「你以前做過伺候人的活計麼?」

  「做過的,我以前侍候過我的奶奶。」

  元慕世目光詢向兄長,「大哥,我看就在莊裡給她找一個粗使丫頭的差使罷?大嫂那邊,還是細緻些的人好點。」

  「就用她罷,什麼也不做,陪著你大嫂說話也行。」元慕陽說。



十.人嚇

  時至春末,春日的和煦溫暖漸遠,到了正午時候,陽光曬到人臉上,已經使人感覺炙熱難耐了。

  醒春園內,建在水上的八角涼亭裡,阿六雙手端著羽毛編成的大扇,為貴妃椅上的人送著涼風,一雙眼卻怎麼也不習慣放在被侍奉者的臉上——

  試問,這世上有誰會習慣盯著不在鏡中的自己看呢?

  但是,偏偏有時不看不行:拭面,翻身,洗浴,更衣……這都不是閉著眼睛能幹的事。然後,睜著眼的她,注視著閉著眼的「她」,雖然面相不同,但的的確確是一個人啊……嗯,也許不是一個「人」,她已經是「鬼」了,附在這副借來的皮囊裡,如果沒有閻王令的加持,根本抵不住白日之光……

  「阿六,你發什麼呆呢?」

  阿六抬起眼,討好一笑,「虹兒姐姐午安。」

  「嗯。」虹兒很滿意這個新來丫頭的遵禮守節,將托盤上切得精細的鮮果挪到石案上,「你啊,上點心,少發呆,不然主子發現了趕你出去,我可替你說不了好話。」

  「主子如何趕我出去?你看她,只知道……」傻睡在這裡。

  她手指忿忿挑起,指尖距貴妃椅上的「她」的額頭僅有毫釐。她不平啊,誰讓「她」拖著他如此受苦,還需要她來侍候。但在她指尖到了時,躺椅上的人忽然睜開眼睛……

  「啊!」

  「噓——」虹兒掩住她驚叫的嘴,對手下底感覺到的粗糙扶質很滿意,「別叫太大聲,引了別人過來,你罪過就大了。」

  「可是,她……她她她……」

  「你以為她只是睡著的麼?」虹兒把嚇跌到地上的阿六拉起,笑吟吟道,「我才來的時候也以為這樣,也被嚇過呢。她啊,有醒有睡,只是睡多醒少,醒著也像睡著,只比死屍多一口氣而已……」呀,這不自覺間,怎麼對一個新來的丫頭說了這多話?

  「真……真的?」她依然驚魂未定。

  「真的,你看她……你看夫人那雙眼,眨也不眨,就像兩潭死水,睜著也像閉著,是不是?」

  「哦。」原來如此。閻王老爺,嚇死她了!這可真是怪事,繼自己侍候自己之後,她又被自己嚇著了,狠狠地嚇著了。

  虹兒暗暗察她半晌,斷定如此膽小懦弱的人,想來出不了什麼差錯。不過,有些話還是要交代的,「阿六,今兒個我們的話,你可不准聲張出一字。」

  「啊?」

  阿六傻呼呼應聲,看得虹兒又是心頭一寬,「今兒個我們在這裡說的話,你別讓外人知道,明白麼?」

  「為什麼?」

  「你看你這個樣兒,若不是遇著我這般善心腸的人,還不請等著給人欺負?」這樣一個人,小恩小惠,很容易就死心塌地罷?「你若讓外人知道你在夫人跟前大吵小嚷,早晚能傳到大爺耳朵裡,大爺發起火來,你有幾條小命能擔承?你不信的話,可以去偷偷打聽一下以前那些侍候夫人不上心的丫頭都是如何個下場?」

  「……喔。」

  「別只知道傻傻的『喔』一聲。我說的主子,是大爺,不是夫人。」虹兒準備給這個傻丫頭下一劑重藥,「聽說,你爹偷二爺鋪子裡的東西,還要把你賣進火坑裡,是大爺讓你到這邊來侍奉夫人,也沒有把你爹舉官。是不是?」

  「……是。」不爭氣的「爹」,給她丟人咩。

  「若是你今兒個的事讓大爺知道一星半點,你還得走那條老路,你爹爹還是要下獄的。」

  「真、真的?」那人居然變得這麼現實?她記得,他那時奉行的是為善不與人知,他說,讓一個人意識到自己接受了別人的施捨是件殘酷的事……

  「當然是真的!」虹兒確定這劑藥已經到位了,親藹笑道,「所以啊,咱們兩個人要同心協力,把夫人裡裡外外都侍候得周周到到,莊主自然就會看重咱們。莊主的眼睛可是神著呢,一丁點的不周到他都能察到,咱們松不得一點的心,知道麼?」

  「知……知道了,多謝虹兒姐姐指點。」

  「應該的。只要你不出大錯,我敢保證,這個地兒有我一口飯吃,就有你一口飯吃。」

  「……謝虹兒姐姐。」

  「來,把這些果子喂夫人吃下去,我去看廚間看看燕窩好了沒有……大爺?」一個轉身,見著進亭來的秀頎身影,飄飄萬福,「奴婢見過大爺。」

  來者正是藏青長衫、豐神如玉的元慕陽,他逕自走到貴妃椅旁落座,伸臂將椅中人抱到膝上,「本莊主要和夫人一起用午膳,吩咐廚間準備。」

  「是。」虹兒恭著身,垂著首,安靜退下。

  這是一位高人。阿六在心裡讚歎。

  「眠兒,今天上午還好麼?有沒有想我?你這個小騙子,小壞蛋,肯定不會想我的對不對?我很想眠兒呢,想你這個小騙子,小壞蛋,小狠心家……」

  啊耶。阿六打個冷顫。

  「今兒個夫人吃了些什麼?」

  小騙子,小壞蛋,小狠心家……這是哪門子的肉麻指控?

  「阿六!」

  「……在!」這麼大聲做什麼?嫌她的名字太好聽是不是?

  「本莊主在問你話。」

  「是。」眼下這位是主子,是大爺,要小心侍候。「我……奴婢適才在想著廚間燉著的燕窩火候,分了神……」

  元慕陽從來對禮節上的細枝末葉沒有太多計較,「今兒個上午夫了都吃了些什麼?」

  「喝了一碗素粥,半盞蛋羹,正要喂夫人吃些鮮果。」阿六慶幸自己此時是奴婢身份,不必去對他那雙眼睛。

  「夫人今日出過恭了麼?」

  「……還沒有。」閻王老爺,他連這個都管?!

  「去昌蘭軒找季大夫,為夫人開個潤腸通恭的方子,在夫人用了午膳後服下。」

  「……是。」這人到底是丈夫還是老爹?「奴婢這就去。」

  她邁下台階,輕巧無聲。

  元慕陽自始致終放在妻子面上的眸瞳移起,凝向她背影。這個丫頭,很怪,明明一個粗糙面貌,卻有著與外表嚴重不符的細膩舉止,還有一份不知打哪裡散發出的舒適氣息,還有,那雙眼睛……目為心靈之窗,擁有如此潔淨目光者,是說她心靈亦如此潔淨麼?所以,他才放心要她來近身侍奉眠兒?是這樣,沒錯罷?...<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ve1130 發表於 2011-9-13 09:12 AM

十一.人吠

  季東傑,年值而立,相貌堂堂,事業小有所成,囊中厚有積蓄,在黃梅城大大小小也算得上一個人物。

  擁有一家坐落於黃梅城最繁華的兆沿街的慈心堂藥店,身兼老闆及坐堂大夫二職。白日在藥堂行醫,濟世活人之餘並大方承受附近年輕閨女們的愛慕眼神;晚間則被醒春山莊的馬車接回山莊,落宿於元慕陽精心為他規置出來的昌蘭軒內。如此的滋潤日子,已經過了五年有餘。

  作為醒春山莊的特聘大夫,住華堂,食美饌,每月拿著五十兩黃金的天價,只為了每隔七日的一次會診。季東傑這銀子拿得是輕鬆了點,以致他幾年下來,良心總算發現了一點不安,向莊裡其他人診治時,不再額外收取銀錢。

  「季大夫。」阿六磨磨蹭蹭,心不甘情不願的趕到了正在敞廳內給莊內人號脈的季東傑前,「打擾一下。」

  季東傑不解揚眉,「你是……」

  不認得她?「你……」嗯,他的確該不認得她。「奴婢是侍奉夫人的丫頭,大爺請季大夫為夫人開一個方子,是……」這話要怎麼說嘛?那個人真是操心的命,管吃管喝管穿管命,連「那個」也要管。「是潤腸通恭的方子。」

  「你是侍奉夫人的?」季東傑將她從頭瞄到腳,眼神並不輕浮,只是好奇,「我前兩天為夫人號脈,已經發現夫人有瘀食之狀,方子早就寫好,藥也抓了,就放在書案上。還有,今後夫人的膳食俱換成素淡流食,一些補品也暫且停了。」

  「……是。」麻不麻煩?人死原知萬事空。那麼有名的大詩人都說了那話,這些人怎就想不開?

  「我對你說這些做什麼?真是,你懂什麼?」季東傑發嗤,「浪費了,那些話我還要對那個癡情種說上一遍。」

  「……」她請他說了?這個人,不但是個一心鑽到錢眼毫無醫德的惡醫,還是個惡人,專門欺負無辜弱小,以前就常常拿著她打趣,白白浪費了他的一表人才,哼!

  「還不快拿了藥去煎?那癡情種是怎麼回事?怎麼請了個呆頭呆腦的傻丫頭來侍候他的寶貝?難不成熬了這兩年下來,終於熬傻了?」

  「……」忍了忍了,若她不是進來做丫頭,一定不放過這人!

  「這個癡情種,他自己眼裡容不下除了他寶貝妻子外的人,也不考慮別人的感受?就不能找個順眼好看一點的來找本大夫?這大夫要治病救人,心情也很重要的好不好?」

  「……」兩年過去了,別人都有長進,有改變,怎麼就這個人死性不改,廢話吠話都這樣的多?

  季東傑有些詫異地看著那個新來丫頭進了他書房取了藥材,再快步離去,腳步邁得咚響,臉兒板得生緊,顯然是……在生氣?一個丫頭敢生他這位座上之賓的氣,怪哉。

  ——————————————————

  「找到這家,施以恩惠,在其父彌留之際,務必將這話說給他聽。」元慕陽叫來心腹手下,遞出手中事先寫好的紙箋,密囑之後,揮手責其退下。

  手下退出時,與跑進書房者擦肩而過。來人面色張惶,「大哥!」

  「急匆匆發生了何事?」元慕陽眸睇三弟。

  「舅舅來了,還帶了什麼縣府的師爺和和衙差過來,說是今兒個我們不把房子地契交出去,就要封了咱們家的大門!」

  元慕陽黑眸驀然沉寒,「他是這麼說的?」

  「是,爹被他氣暈了,娘被氣哭了,您快點過去……」

  元慕朝話未完,元慕陽長身已起,步子邁得從容而疾厲,目光暗隱戾潮,「趁在路上的工夫,把詳情說給我聽!」

  「他還不就是老調重彈?說是當年爹娘借了他的錢做生意,後來賠個精光,他也沒催著還,還說權當入股了,從今後生意收成裡拿。又說就因為他的那份本金,大哥如今才置下了偌大家業,於情於法這些家產都該算是他的,但他看在親戚面上,只要了這棟宅子就好。」這世上怎就有那麼不要臉的人!

  「舅舅就是欺著大嫂如今昏睡在床上,拿不出當年他收了欠金的收據,這才有恃無恐,整出這等事。當年大嫂以三分利還給他時,我和二哥明明看得真真兒的,可偏偏都不知道大嫂將那憑證放在何處……」

  話間,大廳在望,元慕朝住口,元慕陽負手踱入,清冷視線掃過大廳,落在坐在正位之人的臉面上。

  「慕陽,你在啊?」正位者肥頭闊耳,膀臃腹腫,形貌鄙俗得一如其名——高廣財。只在眉目之間,依稀還有年輕時的些微俊俏風采,可惜,酒色財氣催人俗,歲月時光催人老,面目全非了。「你在家就好,咱們也該把這樁纏繞在咱們兩家之間的煩事料理乾淨了。」

  元慕陽佇足不動,負手立於大廳門口,一雙墨色美眸流出寒流兩注,盡至高廣財身上。

  「慕陽,別站著不動啊,趁著汪師爺在,咱們把話說個清楚……」

  「慕陽!」元母高氏拭著淚撲到長子跟前,「你快和你舅舅把這事說清楚,你爹……」

  「慕朝,扶爹和娘下去,請季大夫過去看看。」元慕陽不動如山,淡聲道。

  「是。」元慕朝和管家分別攙了二老,避開這處漩渦。

  「把你爹和娘扶了下去也好,一個百無一用是書生,一個婦道人家見識短,淨在這邊添亂。慕陽,今天咱們就把話徹底談開,親戚歸親戚,生意歸生意……你、你這是什麼意思?你……你這樣看著舅舅作甚?」

  高廣財說得口沫橫飛之際,卻發現猶佇在廳門前的外甥面無表情,一字不發,只是定定地,淡淡地,不含任何意味地盯著他,幽黑雙眸深不見底。

  「你你你……這是做什麼?你……」高廣財找著了他瞳光一點,恍然大悟,「你不會是因為舅舅坐在這正位上罷?我是你的長輩,論理……好,好,我大人有大量,不和你小輩計較,你來坐下!」

  他肥碩身形才離了正中的高背楠木寬椅,元慕陽即闊步而至,颯然落座。

  高廣財兩腮肥肉恨恨一突,咬牙忍了這口閒氣,正事要緊。「慕陽,舅舅也不打迂迴,開門見窗,你何時把這宅子騰出來?你看到這位爺了麼?是縣府的張師爺,奉縣守之命前來監督全程,你今兒個若是不能將宅子騰了給我,那幾位衙差大人手裡拿著的蓋了縣守大印的封條,立馬就能將這宅子封了,到時,這宅子裡的東西你可一樣都拿不出去。」



十二.人貪

  那時……那時,發生了什麼事?

  那時,他到南方參察「運通」船務的新造海船,出門整整三月。她掐算著日子,估摸著頂多三五日,他就要回轉家門,在與管事審查莊內支出用度時,心情立刻就輕快許多。這時,前面傳來人聲嘶鬧。下人稟,夫舅又一次上門來尋釁來了。

  公公、婆婆在別莊休養,兩個小叔支應得勉強,她思忖良久,回到閨房,從自己嫁妝裡取了幾張銀票,要那個她一直都喜歡不來的夫舅拿出欠據收銀子。夫舅道來得匆忙,欠據未帶在身上。她則喚人取了筆墨紙硯,要他當場親筆書寫收據,簽字畫押,從此兩訖。

  夫舅剛走半日,他便回來了,她一時太歡悅,接下來的幾日也鎮日沉浸在這份歡悅之中,忘了對他說起這事,而後,遊園猝卒……那張契據便成了無頭公案。

  她彷彿還記得放置它的歸處……看情形,這兩年他們不曾大興土木改建過這裡,那麼,那東西應該還放在原處罷?

  ——————————————————————

  「舅舅,慕陽想請教,你帶著這些人到宅子之前,真的沒想過鎩羽而歸,不好收場麼?」舅舅一個人的獨角戲唱得夠久,口涎橫飛到飛無可飛,元慕陽尊口方開,問。

  「不好收場?」高廣財胸有成竹的一笑,「慕陽,若你說得是你和府守大人的那點交情,就免了。第一,你舅舅我有欠據在手,告上衙門,合理合法,無可指摘;第二,最近號稱鐵面御史的馮大人正在巡視江南,江南從上到下的各階老爺們哪個不是小心萬分,只恐給了短處?府守大人又怎麼可能為了你這點事丟了前程?」

  「這麼說,舅舅今兒個是有備而來了?」元慕陽不免要刮目相看。無怪能在商界博個一席之地,舅舅這腦子裡盛得也不盡然是豆腐渣樣的腦漿嘛。

  高廣財更為得意,「慕陽,舅舅知道你這幾年做得不錯,可你也只是占娶了一個有錢娘子的便宜,要說這商場上的運籌帷幄,你還是多向舅舅請教。」

  「正如舅舅所說,我有今日,全靠娶了眠兒,那舅舅又憑什麼以元家本金儘是舅舅所付為由開口向我索要這棟宅院呢?」

  高廣財嘴邊笑意一僵,泛著油光的肥臉上抹上難堪,「你竟敢套我的話?」

  「只是事實而已。」

  「哼,事實?」高廣財一掌拍在案上,「你元家靠我的錢起家是事實,我手中有欠據是事實!我不去要你那個倒霉娘子留給你的那些財產,你今日的一切至少有我的一半!」

  「那只是舅舅的以為。欠據上寫得只借款,而非入股。欠了債,我們還錢就是。雖然眠兒當初早已三分高利將錢全部還了舅舅,但如果舅舅當真如此缺錢,慕陽不介意再還一次,五分利如何?元家不缺那點錢,有乞丐上門乞討也多有慷慨施捨。只是,這一回要把欠據留下。」

  元慕陽並不善言辭。以往,也只有面對家人時才有談笑風聲,惟一的軟語溫柔則只有妻子。自從妻子「長眠」,他更加吝言寡笑,與人磋談商貿,少有贅述,開口直奔主題,用語只求精準,明剖利害,坦陳虧盈,合則成,不合則散,與商場上八面玲瓏、長袖善舞的慣有商人形象迥異。但也許正是因為他這份少有的磊落及剛毅,讓他雖失去了一些中下商單,反收穫了一些關係到千萬人營生的商貿合約。十八歲從商,至今二十四歲,短短八年就開創了別人十八年甚至八十年也未必擁有的事業格局,其來有自。

  只不過,商場的沉浮來回,未使他巧舌如簧,卻也煉出了利舌如刀。真個是不言則已,一言中的。當他想激怒一個人時,很明白什麼話能最快達到效果。果然,高廣財怒了——

  「你這個狂妄小兒!不知天高地厚的無知小子!你以為你是個什麼東西,敢在我的面前噴那些狂話?你十歲時候,要不是老子我大發慈悲賞了你們家一口飯吃,你現在還不知又投生到哪個犄角旮旯裡抱著誰的大腿討飯吃!」

  元慕陽端起茶淺淺啜飲,投放到舅舅身上的目光極是空淡無謂。這讓高廣財感覺自己連小丑都不如,羞怒交加之下,嘴裡的話也更加歹毒起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事?你娶一個病秧子當妻子,不就是為了她那點家產?一得了家產,你妻子就成了活死人,你當這外頭的人都讓你給掩騙過去了是不是?說起來,你妻子真是可憐,拖著一個要死不活的身子,又嫁了這麼一個居心不良的東西,她就算不死,也跟死了沒兩樣!再說,誰知道她死沒死呢,外頭的人從兩年前就沒見著她了,被你分了十截八段餵了狗也說不定……」

  突地,罵聲戛止。不是不想罵,而是不能罵了。高廣財兩眼驚恐地盯著近在盈寸的這張臉,「你……你要如何?你……」他投眸給坐在下首的張師爺,後者正一手支頤,觀望一枝探進窗來的碧桃花,未能照顧到他的訴求。不得已收回眼,再對上外甥那雙殘意湧動的眸,「你敢……你不敢……」

  元慕陽指下一緊。他登時面如土色,「你……」光天華日,官差隨行,難道他還真敢……可是,這個外甥的眼神告訴他,他真的敢,他真的敢就此扼斷他的喉嚨,讓他有來無回!

  「舅舅,你可真會找我的軟處下手,慕陽不得不說你掐得很準。」元慕陽薄唇翕動,每一字浸了冰,緩緩渡過他耳,「你說,我如果就這樣把你『送』走,後面會有多大的麻煩?」

  此「送」絕非彼「送」,他這點覺悟還有,「你……慕慕陽……我是舅……舅!」

  「那還真是遺憾,你居然是我的舅舅……」

  「大爺,奴婢求見。」大廳外,一道纖影步履匆匆來臨。

  「何事?」元慕陽手未松,身未轉,淡問。

  「奴婢今兒個收拾房間時,不意發現了一個篋盒,裡面有一份契據,像是與舅老爺有關……」

  元慕陽一怔,「拿進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ve1130 發表於 2011-9-13 09:13 AM

十三.鬼氣

  「大爺,奴婢前些日子規置夫人先前的閨房時,發現了這個密篋。當時不知何物,也一時疏忽向大爺稟報。今兒個聽說舅老爺來,需要夫人以前存放的一份憑證,奴婢也不知怎的就想到了這個。只是,奴婢怕弄巧成拙,斗膽打開看了一眼,最後落款的名諱應該就是舅老爺……」

  的確是舅舅親筆書寫的收據,上面有字有押有指印,不容錯偽。憑著這份鐵證,他很客氣地將高廣財「請」出了家門。當然,在此之前,他請縣守師爺從旁見證,拿回了那份陳年欠據,當堂撕毀,斷了所有妄想。

  痛打落水狗不是元家大爺的風格,所以,他始終沒有告訴高廣財,這位張師爺,昔日是柯以嗔的帳前文書,隨他來這一趟,絕對不是為了為虎作倀。

  當然,他也沒有說,若非不是為了眠兒,他絕對不會讓一個敢覬覦這棟由他和妻子共建的莊園的任何一人走出大門。

  時下,那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虹兒,把你發現這份契據的經過再詳細說上一遍。」

  「是。」虹兒低首應,確定那份契據幫上了主子,心底歡悅無比,眉梢也展露喜氣,「奴婢兩天前打掃夫人的閨房……」

  這一回描述,和先前所說的並無二樣。

  如此巧合,也不是沒有可能……罷?

  只不過,容許他有些許的不甘。想他十二歲認識眠兒,那時小東西剛剛六歲,就已經好會藏,不管是藏物還是藏己。一旦她有心藏起來讓他尋覓,他都需費上半天工夫,最後還多是她自個兒鑽出來撲進懷裡。單說這份契據罷,在高廣財屢屢上門尋釁之際,他曾多次翻找未果。到末了,竟然是一個丫頭把它找了出來。這個壞蛋眠兒,總是讓他如此懊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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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六,你真是我的福星呢。」揣著大爺賞賜的十兩紋銀,虹兒喜孜孜踏進醒春園,第一樁事,先找到了阿六。

  阿六為榻上人擦拭避瘡香粉的手一頓,拉來軟被蓋上,起身回首,雖心知肚明,仍問:「虹兒姐姐,這話怎麼說?」

  「你剛來兩天,就發現了這份契據,又正好用上了,解決了大爺的一樁煩心事,真好不是麼?」

  的確真好,也是了了她的一樁事呢。這虹兒的笑,不止是因為討了主子歡心罷?那眉那眼,擺明是因自己喜歡的男人而含春帶嬌……這樣真好,真的很好。

  「阿六,這是大爺賞的,都給你,今後咱們還要更加一心才行。」

  「……虹兒姐姐,全都給我麼?」十兩銀子呢,足夠一個平民之家吃用上半年,也幾乎是一個普通丫頭的兩年進項,而這位虹兒眼睛眨也不眨就統統給了她。

  「自然是全都給你。」虹兒春風滿面,「只要你今後仍然這樣的懂事,我一定會疼你。好了,你在這邊侍候夫人,我去看夫人的午膳。」

  阿六以目送走虹兒,再看榻上人,「舊的不走,新的永遠不會來,誰讓他是這樣的臭脾氣?你……真正該走了呢。」

  --------------------~~~

  阿六進莊貼身侍候夫人,阿六的爹則被發到馬廄餵馬。馬廄裡到處都是壯丁,不缺一個餵馬人,這位官老丈去了,無非也是個閒差。元家二爺的考慮是,以他的老弱軀殼,也偷不動那一匹匹高頭大馬,隨他了。

  「爹,您仔細聽好,這是女兒孝敬您的十兩銀子,您拿了去買醉也好,小賭也好,尋歡作樂也好,就是別再偷了。我就算只當幾天的人,這臉皮也是要的。」拿了銀子帶不回陰間,燒冥幣又嫌麻煩,不如充充孝心,做人女兒,總要有做人女兒的樣兒。

  判官擰著眉毛,斜瞥著她這黃瘦的臉,「我沒說錯罷?他是不是連看都不看你一眼?」

  阿六睬也不睬,「如果您覺著著這邊的吃喝都沒滋沒味,不如拿銀子去看場大戲,飽飽眼福也是好的。」

  他們來這陽間,用得雖是生人軀,裡內卻是陰陽魂,那些香辣酸甜的吃喝之物,在他們口中都如同嚼蠟,毫無滋味。奈何橋上走一遭,七情六慾皆遠拋,味欲也已丟了。而眼福,判官大人也不稀罕,「嗤,大戲有什麼好看的?」

  「您沒有看過,怎麼便一口斷定不好看?您還真是無趣。」像她,就很想去看場大戲,那些生旦淨末丑在她生前幼時的時光裡,佔著濃墨重彩的一筆,那些歡悅雖早已無從體會,色彩依然鮮活。

  紅衣判官甩了甩破敗的袍袖,涼涼譏諷道:「你一逕的顧左右而言他,無非是不想觸碰那點心事。你這張臉出現在他面前,他根本不屑一顧是罷?他對著一個只有一魂一魄的軀體濃情蜜意,也不會對你假以辭色。阿六,你還沒有看透他麼?他也只不過如這世上每一個庸碌之人,那雙眼,只看得到事情表面。」

  這位判官大人,許是沾了這個軀殼的一些不良習性,言談何時變得如此刻薄?左右他們也只在這處呆夠七七四十九天而已,為何不能愉快度過?

  「判官大人。」她小小聲地,「您有沒有想過您的法力實在有一點說不過去?您看,您以前派過一位差役前來索魂,連醒春園的大門都進不去,還要仰賴元三小姐去動那些符。可是,閻王大人一出馬,居然能保我們在陽界如生人一樣活蹦亂跳上四十九天之久,而我,自在地出入醒春園,讓那些符兒形同虛設,還可以對著它們做幾個很醜的鬼臉。閻王和判官,一階之差,差之千里喲。」

  紅衣判官切齒恨聲:「閻王有閻王令,乃是天帝所賜寶物……」

  「還是啊,天帝賜閻王,不賜您,擺明是您不濟嘛。」

  「……阿六!」

  「在。」阿六星眸笑得流光溢彩,伸出一雙枯瘦手兒慇勤地為判官大人捶肩搡背,「莫生氣,您老年紀也不小了,氣出病來無人替,哦,也沒有鬼替……」

  元慕陽立在不遠處。

  他來此,是為了親自挑一匹馬送給一位貴賓,卻不想在綠樹掩映中,驀見一張笑顏,那笑,由唇及眸,延至眉梢,亮閃閃的睛瞳內爍著令人氣惱的頑劣,讓一張平凡顏容泛出動人光芒,也使他心臆驟然一撞。



十四.鬼鬧

  元父五十大壽,元慕陽請了黃梅城最有名的戲班進莊搭台唱戲,歡慶三日。

  他是為了使父母歡心,盡人子之責。而元父元母也另有居心,幾乎請了黃梅城所有待字閨中的大家閨秀前來捧場。

  醒春山莊富鼎江南,元慕陽容姿絕世,前者可使閨秀們的家門趨之若鶩,後者則足以使閨秀們本尊心旌神搖。是以元家請帖一發,應者眾,醒春山莊專門用來待客的絳雪軒粉黛雲集。這下個,台上鑼鼓喧天,台下桃李滿園,著實歡慶了起來。而這歡慶中,卻不見眾家閨秀引頸期盼的貴麗人物現身到臨。

  「眠兒,你最喜歡看大戲了對不對?今日的戲目,都是我親自挑選的,都是些喜慶團圓的戲,眠兒要不要給小日兒獎勵一下?」二樓小樓內,軒窗高挑,元慕陽擁著妻子憑窗而坐,觀賞對面的高台大戲。

  虹兒侍立門側,一雙妙目凝睇主子後背,柔情無恨。

  阿六則把兩隻眸兒盡放在戲台。原本是為了不讓自己發現太多秘事給當事人難堪,卻在過不多時,即被台上那摸爬滾打、恣形恣謔的劇情給當真吸引住了。有好多日子了呢,沒聽著這歡快的唱腔,沒見著這絢麗的喧嘩,陽間的確比陰間熱鬧是不是?

  「眠兒,下面就是《大鬧天宮》了,是你最喜歡的一齣戲。」

  阿六撥了撥耳朵,看大戲看大戲,她要心無旁騖的看大戲。

  「眠兒,好久沒有出醒春園了,開不開心?」

  對哦,回頭她要問問判官大人,他敢把人帶出醒春園,怎突然就不怕地府鬼差前來索魂?

  「眠兒,眠兒……」

  閻王老爺,她要瘋了!這人就不能暫時停了他那些肉麻兮兮的話?她不求他如這世上多數男人那般多情薄倖,只要他能正常一點,讓不可回轉的事成為往事……

  「好了,不吵你了,《大鬧天宮》要開始了,你不是最喜歡那隻猴子,說好想如他一般可以自在無拘地跳來跳去,做盡任何你想做的事……」

  那隻猴子並不能做盡任何想做的事……

  「阿六,阿六!」小樓的樓梯咚咚響起,總管元通在門外低喚。

  元慕陽皺起了眉:知悉他在此處的,除了眼前兩個丫頭,只有元通,他已經聲明了不准任何人打擾,最是體事圓滑的元通為何惹他不悅?

  「總管事,有事?」阿六拉開門。

  「你快去勸勸你爹!他喝了酒,硬要闖到這樓上來,你說他怎敢在這當口來鬧事?」

  「……」這位「爹」到底意欲何為?難道他陽世之的使命就是不遺餘力地要給她丟人?哼,回頭等她小鬼得志,非要在閻王面前參他一本!

  來不及向主子告退,她腳步已經邁出門去,不想剛邁幾步,已與掙脫幾個僕役阻攔衝上樓梯的「爹」遭逢,她靈秀的眸子有瞬間兇惡瞪起,而後,又迅速化出一張乖巧笑臉,「爹,您找女兒有事麼?」

  「能有什麼事?你不是說過讓我沒事多看看大戲?下面被那些女人全擠滿了,我看來看去,這樓正對戲台,樓上視野開闊,正好用來看戲……」

  「您……找到這裡就是為了看戲?」

  「若非為了看戲,你當我樂意爬高爬低麼?」

  「爹,女兒陪您到外面,隨便您想看幾場就幾場,走啦走啦……」她確定,判官大人這次陽世之行受刺激不淺,腦子指不定在哪塊出了漏洞,致使舉止嚴重失常。

  「走什麼走?」紅衣判官甩開被她架著的臂膀,「你不是告訴我這《大鬧天宮》裡面那隻猴子鬧完地府鬧天宮,把閻王爺都好一陣戲弄?為爹的想看!」

  「您老人家不也說過那只是編書寫戲人的妄想?再說,《大鬧天宮》有什麼好看的?那隻猴子在鬧完這出天宮之後就被壓到大山底下去了,戲裡面繁華,戲後面落魄,沒什麼可看的!」她實在是被這個當爹的氣著了,怒咻咻說完,不管不顧地扯著當爹的袍衫就走,即使這當爹的被這副軀殼連累跛腳在樓梯上躓了好幾回,她也作無睹。

  小樓之內,元慕陽憑窗而府的身形始終未動,彷彿室外那場鬧劇絲毫未影響他看戲的心情。但是,無人看見他瞳內剎那抹過的巨大驚疑。

  --------------------

  阿六回到醒春園時,心中微存忐忑。

  她那時一時怒起,揪了判官大人就走,竟忘了兩人在這莊內的為僕身份。試想,有哪個奴婢會在主子未准假的當口理直氣壯的離去?出了莊,冷靜下來,驀然頓悟,抱頭懊悔哀叫半晌,和判官大人經過一通毫無成效的溝通後,原路踅回。元大爺和虹兒都已不在,據聞是回醒春園裡了,她不想回來,但只得回來。唉,原來做人家的丫頭有這麼多身不由己,她生前該對自己的丫鬟更好一點的。

  天近酉末之時,初夏的日陽已然西移,映紅了半邊天空,映出霞光千縷。醒春園內,除卻風過樹梢,溪過假山,靜謐無聲。

  「虹兒姐姐?」她邁著小碎步,行在各色石子鋪就的甬道上。及待推開那道罩著湘竹紗的室門時,先探進一隻小腦袋,低低叫了一聲。

  無人應她。虹兒想來是不在了。她本想掀足離開,這處,不是她喜待的地方。可是,心中的莫名一動,讓她掉轉了腳步方向,邁了進去。

  這裡,無論格局,佈置,器皿,還是紗簾的顏色,都是她走之前的模樣。

  外廳碧磚鋪地,四壁鑿格,內置各樣造型的玉馬……她喜歡馬,也想騎馬,卻因為一個先天不全的身子,到死也未能一人上得馬背,即使被他抱在懷裡,也不能隨意馳聘。只有在摸著這些不論如何造型都是四蹄開張的馬兒時,她才能想像乘馬奔馳時勁風吹過臉面穿越過髮絲的那份自由自在。

  楠木製成的方案上,放一盞白玉大瓶,內裡總不會缺乏應季鮮花,而此時吐露淡芬的,是大一把白色薔薇……她喜歡花,沒有特定的品類,所有鮮艷的,秀雅的,芬芳的,素馨的,她都喜歡,那些美麗的生命,會增添她對生命的熱忱。

  外廳與內室間,打著一道圓月狀的楠木雕花洞門,垂著軟如溪泉般的湘綠紗縵,左右各有金穗流蘇垂落飄拂。綠紗飄拂間,寢室擺設綽約可見,尤其那張超大的、懸掛著層層輕軟帷幔的紅木架子床,輪廓如此鮮明。

  她和他,在此洞房花燭,在此新婚燕爾,在此有了第一次的燕好。那樣的時候,他有著千斛的溫柔,一雙墨玉般的奇麗眸內,氤氳著喜悅與情慾,輕輕叫著她的名兒,萬分珍愛的待她……

  是她負了他。

  「眠兒,你回來了麼?」

  她一栗。...<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ve1130 發表於 2011-9-13 09:14 AM

十五.人癡

  阿六定定立了半晌,及待聽清聲音來向,遲疑探指,掀開了垂紗一角,偷覷內室。  夕陽透過晚霞,霞光透過開在西邊的綺窗,使得內室朦朧在一層夢般的紅霧裡,有個人在這片霧中坐於床畔,執著床上人的一手偎在耳側,喁喁細語。

  「眠兒,你不想回來,是因為不想受心疾之苦麼?可是,你現在回來,已經不必受那份苦了。你記不記得我向你說過滇南王家?王家有一塊祖傳璧石,可護理心肺,辟邪除祟,舉世無雙,價值連城,就連當朝皇族索要也誓死不供。百鷂將王家族長的妻子醫活,換回了這塊玉,有了它,你可過你想過的日子了,眠兒……」

  心疾之苦……她的確是在怕心疾之苦麼?從出了娘胎始,她連呱呱落地聲也比其他嬰孩來得軟弱;從張口進食始,就要識得湯藥滋味的苦澀。有命便有病,這份苦,她是怕的罷?

  「眠兒,我好生羨慕王家族長,百鷂說,他的妻子所以能夠復活,是因王妻的魂魄始終在原處留戀不去,就連黑白無常的鎖鏈也能夠掙脫……」

  她不行啊,她害怕,是真的害怕,那隨時隨地都可能窒息的恐懼,那在她尚不能語時黑白無常在眼前常行常走的形影……她怕。她在生死薄上甚至只有一個姓名,沒有陽壽,只因任何時候都可能是她的死時……

  「眠兒,你回來了,我不會再讓你受那些苦,不止是這塊璧石護你,我還會帶回你遺在前世的那脈心魄……眠兒,你再不回來,我真的要去找你了……我不能自殺,卻可以請人殺我,眠兒,我已經在找江湖上最頂尖的殺手了……」

  他他他……他怎會如此傻?怎會如此癡?他為何要如此?她到底有什麼好,一個破敗的不能讓他盡興享受魚水之歡的身子,一個不能給他生兒育女的殘缺女人,有什麼好?有什麼好?有什麼好?!

  「你在這裡做什麼?」

  阿六抬起臉來。

  「你這樣坐在地上做什麼?」元慕陽居高俯下地望她。

  坐在地上?她不知道在何時坐到了地上……

  「起來,就算是初夏,到了晚間,這地上仍是有寒氣的。」他說。

  她未去留意他語氣裡盡量壓抑的溫柔,只想盡快站起,但腿腳壓得太久,站起來又因那酥麻要跌倒。他彎腰,將她拉了起來。「你叫阿六,是麼?」

  他身上,有淡淡的由檀香和書香交匯的味道,她以前,總愛在他的胸前拱來拱去,就為了聞他這樣的味道……

  「阿六,你在哭麼?」

  哭?怎麼可能?她是走過奈何橋的鬼,記憶雖在,一切的喜怒哀樂卻都已沉進河底,離她遠去,怒非怒,喜非喜,她怎麼會哭?

  「你看,把整張小臉都哭皺了,這般無聲的哭法很傷身體的,你不知道麼?」他自袖裡取了軟帕,為她拭著滿頰的淚,凝視著那雙正被淚沖洗著的眸子。

  「……我……我是腳痛,才哭……」她踉蹌退出一大步,躲開他的碰觸。

  元慕陽俊臉無風無動,未語。

  她以為他不信,急著辯解,「……真是腳痛……真的好痛……所以才哭!」

  「我知道了。」元慕陽頷首,「不過不要邊哭邊說話,會噎著自己。」

  她逃命般地,掉頭跑了出去。

  而她看不見被她扔在原處的元慕陽,腳下打了一個跌躓,扶住洞門門框。

  是真的罷?是真的罷?應該是真的,對不對?不是他的夢境,對不對?誰來告訴他,這不是夢?……百鷂,對,他要找百鷂!若他在此,定然可以確定,定然可以!

  --------------------

  「三小姐好。」

  元芳菲螓首微頷,腳步已經邁了過去,突地想起這個丫鬟是在醒春園當差的,又踅了回來,「你等一下。」

  虹兒已經平了身要走,聞聲趕緊頓步,再次屈膝見禮,「請三小姐吩咐。」

  「你是伺候我大嫂的?」

  「是,奴婢在侍奉夫人。」

  元芳菲圍著丫鬟走了一遭,「你叫什麼?」

  「奴婢虹兒。」

  「虹兒?名字還可以,長得也有幾分姿色。」尤其這雙眼睛,很嫵媚,很勾人。

  「三小姐過獎。」

  「你不在醒春園侍奉夫人,跑到這邊做什麼?」

  「大爺在園裡陪夫人,吩咐奴婢跑遍這莊子上下,將所有已然開了的花都采上一朵,夫人喜歡。」

  「再喜歡不也是個……」死人。「你很喜歡我大哥是不是?」

  「啊?」饒是這位虹兒聰明過人,也沒想到三小姐會突然冒出這句話來,登時有點手足無措,「奴婢……奴婢不敢!」

  元芳菲囅然而笑。她這一問,只是根據常理而發。依大哥的容貌及身家,縱是貴如公主也會心動,何況一個丫鬟?「喜歡也不打緊,你是大嫂房裡的人,把你收房是件順理成章的事。」

  「奴婢、奴婢不敢妄想,三小姐莫要拿奴婢開心了……」弄不清這位三小姐葫蘆裡在賣什麼藥,虹兒只有惶恐應對。

  「我大哥他性情高貴,人品潔淨,如果不小心碰了一個女人,一定會為這個女人負責,尤其如果這個女人是個黃花閨女的話,他一定會給個交代。」

  「這……」三小姐言下何意?

  「若沒有一些非常手段,以我大哥的用情之深,他永遠不會把目光從我大嫂身上移開,其他女人縱使瀝血相思,也永遠得不到機會。」

  元芳菲話完,即逕自走了。那個奴婢眼裡藏著一點不馴,不會是一個甘於做一輩子奴婢的乖順主兒,相信自己這番話,她不會沒有領會,努力去罷。雖然不是什麼天香國色,但只要能讓大哥像個人般的活過來,差強人意了。這個家,不能有兩個活死人。



十六.人計

  「真的麼?」少女娟秀的臉兒光彩頓生,瞪大澄澈眸兒,「小日兒真的要帶眠兒去看戲?」

  少年覆首愛憐地親了親她眼瞼,「當然要讓你看戲,不過,不是帶你出去。」

  「不是出去?」少女臉兒微黯。

  「會把戲班請進家裡來為眠兒唱戲,不好麼?」

  少女低垂螓首,噘著小嘴,「可是,眠兒已經有些日子沒有出門了。」

  「等天氣轉暖,我再帶你出去。」少年撫理她秀髮,「把戲班請進家裡,專挑眠兒愛看的戲目演,不好麼?」

  少女聽著他語氣裡的小心呵哄,心頭泛暖,秀眸抹過頑劣光芒,唇邊劃開狡黠笑弧,揚了頭,「小日兒。」

  「……嗯?」他最愛看她這樣的笑,也最怕她這樣的笑。

  「不要我出門,總要找點解悶的事來做是不是?」

  不知一時猜不透這個小腦袋裡,又在打什麼壞念頭,少年仍欣然答道:「所以,我請了戲班到莊裡唱戲,還特別點了那出眠兒最愛看的《大鬧天宮》。」

  「眠兒已經不想看了。」

  「為何?你不是最喜歡戲裡那隻猴子可以自由自在,去到任何想的地方,做任何想做的事麼?」

  「那是眠兒沒有讀到書以前啊,讀到書才明白,這隻猴子的風光,只是在這一齣戲裡,過了這齣戲後,就被壓到了大山底下,以後還要帶著一隻箍兒被人差遣,好倒霉,好落魄,眠兒不要看了!」

  少年抱住她失笑不止,這小人兒啊。

  「所以,小日兒,我們找別的事來做好不好?」少女黠笑再現。

  「什麼事?」對著這份笑時,他總會存著幾分忐忑。

  「我們來生娃娃!」

  ————————————————————————

  「判官大人,我再問您一遍,閻王派咱們走這陽間一遭,到底是為了什麼?為了什麼?為了什麼?」

  「判官大人,您作出這種故作高深的樣兒,該不是為了遮掩什麼罷?其實您也不知道對不對?閻王也沒有那麼重用您對不對?」

  「判官大人,您說會不會是閻王大人看著您煩,不想讓您鎮日在眼前打轉,想了個名頭就把您打發了出來?您真是好慘,混到這份上……」

  關於這趟陽世之行的目的,她為了向紅衣判官求詰,蘑菇法、激將法、打擊法都用了,也始終沒從判官大人嘴裡套出個子丑寅卯,她這隻小鬼很失敗。

  其實,就算套不出來,她多少也能猜出此行必然與元慕陽以及那一魂一魄有關係。不然,何必帶她同行?何必找上黃梅城?何必賴住到元家?

  地府動身之前,判官大人曾說,元慕陽執念太深,為使妻子還魂已經無所不用其極,以幾可抵國的財力作賭,去收賣陽壽將盡之人的嘴,長此以往,集腋成裘,必形成一股盛大的不平之氣,影響三界氣場。屆時,那一魂一魄的依附將愈發堅強,若用手段強索,必傷及本魂。最快的法子,就是趁勢未形成前,將肉身毀去……

  她想,判官大人是想找機會毀去那具肉身罷?

  經過兩年的交手,已然證實那個姓百名鷂的高人非同一般,那些冥界小神的本事已是不濟,判官大人要伺機而動也是情理中事。畢竟,若連堂堂判官都失敗,地府已經丟到所剩無幾的顏面恐怕還要再剝去一層。

  元慕陽在醒春園裡處處設了機關,她可以依靠閻王的庇持出入自由,也可以接近那具早該腐爛的肉身。但是,毀不掉。沒錯,她……試過了。

  她在為那具肉體揉捏時,探著「她」鼻間那一縷在一魂一魄的支撐下若有若無的呼吸,突然氣到極點,一掌摑去,被一股莫名大力反彈到了地上,且威壓之浪不斷湧來。她驚懼之下,急跑去告知判官大人,後者鼻孔發出嗤聲,言道:若能輕易取得,黑白無常何必屢戰屢敗?

  她不行,黑白無常不行,判官大人可以是不是?那麼,是要等到七月動手麼?

  七月乃全年至陰之月,陰氣旺盛,鬼氣濃重,最利冥神行事。如今五月二十五,他們來了已有十日工夫,再有三十九天,離期到來時,七月也來臨,判官大人選在那時動手,將肉體毀壞,使魂魄離體,再即時注入她本魂之內,便功德圓滿了罷?

  「……阿六,阿六?阿六!」

  耳邊有重喝,身子又遭狠推,阿六一個踉蹌,醒過神來,「虹兒姐姐?」

  「我叫了你不下十聲,你只管像個無主遊魂似的在門口呆站著,不應不響的,是在做什麼?」虹兒睨著她,「不會是在擔心你那個喜歡喝酒鬧事又手腳不乾淨的爹罷?」

  「是……是啊。」阿六從善如流,忙不迭點頭,「我的確是在想他。」

  「有那樣一個爹,也難為你了。」虹兒滿臉的同情,「不過好歹他沒有把你賣到什麼險惡地方,我爹和娘可是從我十歲開始就等著我長大,然後賣到妓院裡讓他們吃上幾年呢。不過,算他們沒有福氣,在我十一歲的時候遇見了山洪,他們沒了性命,我則成了孤兒,沿街討飯。若不是遇見大爺,我就算沒有餓死,也早已被那些大乞丐打死了。」

  「你是在夫人離……病發前就已經進了元家?」

  「可不嘛。以是一直在浣衣房洗衣服,夫人病了後,大爺換了幾撥丫頭都不合意,直到找到我,大爺這才算真正安了心。」

  那番身世不值得炫耀,但虹兒講出來,自有用意。她想在這個山莊爭得一席之地,不是以一個奴婢的身份。既如此,就要從這此開始拉攏同盟,經營心腹,此後方好立足。以小恩小惠施人,再以相近的身世喚起親近,進而交好,是她計量中的一步。

  「對了,今兒個晚上大爺可能不回醒春園,我為夫人值夜,你去好好陪著你的爹爹罷。他怎麼說也是你在這世上僅剩的親人,要珍惜呢。」

  「……好。」去陪判官大人鬥嘴也好,這棟醒春園,她不想多留。...<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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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鬼救

  本來該陪判官大人鬥嘴的,怎麼走著走著,到了這裡?

  阿六放眼四顧,找了院間一塊青石,坐了下來。這裡,是她生前的閨房。

  因她先天體弱,為免她上下樓辛苦,祖父為她特地建了這座單層的向日軒,佈置得舒適雅致,栽種了滿園的鮮艷花朵。起名「向日」,只是盼她為陽氣所繞,長命百歲。結果,她並沒有。

  這一處,也和醒春園情形相若,一石一木,一花一草,都還留著昔日景致。不同的是,以往,那一道矮牆的那邊,住著他。

  他們成親之後,元慕陽接下了祖父手裡已經大不如前的基業,合併入他已經開創出一定局面的事業中,一年內即使家業翻倍,將以前的春家舊址囊括其內,建成了醒春山莊,給了她錦衣玉食的生活。

  祖父、祖母早早為她訂下他,皆因看中了他至高至潔的品格,至情至性的心腸,還有,他那個生在至陽時刻的生辰八字,想以他的陽氣鼎盛,護衛她的羸弱病體。

  祖父、祖母好是自私呢,為了他們的孫女,不惜拉下了一個這世間最好的男子的大好人生。

  這個男人,好傻,好癡。每個人都在迫不及待摒棄掉昨日負累,每個人都在向前走,只有他,把心浸泡在無邊無際苦境之內沉浮,停在原處,不肯前行。地府之內那些被投浸在忘川河內的靈魂,是因生前罪孽,但他的苦刑,是因自己不想掙脫,他何苦?何苦?

  「恨君多情恨君癡,錯負繁花顏似錦。」她喃喃低囈,靜坐著,暮色降臨。她身融暮色之內,依舊不動不移。在無月無風的夜裡,她沉寂也如黑夜。

  「眠兒!」

  她一震,纖指倏然扣住青石,收氣斂息。

  「眠兒,眠兒,你在哪裡?在哪裡?」

  這個月,伸手不見五指。她如今又附在這具普通肉身之上,在黑夜中雙眼如盲,只聞聲,不見人,只得按照記憶裡的方位摸索著身後的一盆粗碩的大葉盆栽,躲至其後。

  「眠兒,眠兒……」元慕陽腳下不穩,神思恍然,靠著內力,他夜能視物,但他看不見自己最愛的那道影兒。不是說人死之後,鬼魂會常在生前所居之處徘徊,眠兒既未投生,為何從未在這個家的任何一個角落見著過她的只絲片影?

  「眠兒,這個世上當真讓你沒有留戀了麼?奈何橋當真把你所有情意洗去,讓你不再愛我?眠兒,眠兒……」

  他喝酒了。他聲音漸近,一股酒氣也漸近。那蹀躞的步聲入了耳,比在地府聽見造訪判官的鍾馗爺爺腳步時更令她驚懼。

  「眠兒,你不喜我喝酒,我今兒個偏偏喝了,你怪我麼?出來罵我可好?」

  阿六掩了雙耳。

  「眠兒,眠兒,眠兒——」

  通!

  落水聲傳來,她驀地一驚。

  她記得,這院子裡是有一處冷泉的,她懼冷又畏熱,冬時有暖爐取暖,夏季便靠冷泉消暑。可是,這冷泉不管什麼節令,一旦入夜俱是冰冷刺骨,他是無意跌落還是有意跳下去?

  「眠兒……」他的聲音在水波中零碎不清。

  她倏然想起他說過的話,「……眠兒,你再不回來,我真的要去找你了……」

  不,不,他不能,不能!她偷翻過生死薄,他的陽壽有八十六歲那麼多,他這樣死了,是要進枉死城的……

  「小日兒!小日兒!」當這個名字出口時,她知道,她已經放棄了所有的堅持,即使違背了天道輪迴,即使違背了命定姻緣,即使……會讓他會因此損折陽壽,她都顧不得了!既然沒有她,他生不如死,就讓她再自私一回!

  可是,這樣,她看不見他,遁著聲走去,冷泉近在咫尺,還是看不見他!「小日兒,小日兒!你在哪裡?」

  她不能要他死!他這一生,幾乎沒有做過任何一樣錯事,惟一的敗筆就是愛上她……

  「眠兒?眠兒?是你麼?眠兒,你在哪裡?在哪裡……」沉浸在冷泉裡的人,酒醉神志,疑似幻聽,手腳掙扎撲騰,但小腿因受冷過度,筋脈抽搐,身形向泉底跌去。

  她聽見他的沉落之聲,心焦如焚,心裡默念著閻王親授的脫魂決,撇開了那具遲鈍肉體,再成一縷魂魄。鬼是夜間之物,越是黑夜,越是看得清一切,她望見了在冷泉中將要滅頂的他,差一點就是真正的魂飛魄散。

  「小日兒!」成了鬼,看得見,卻摸不到,她飄臨冷泉上空,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手穿過他的手,成了鬼的她,幫不了他,幫不了他!

  可是,她要救他,無論如何,她都要救他……

  「停止!」吼聲如雷,紅衣判官以本尊之形現身,揮袖攔住了她欲以閻王令加持的那點威力聚攏元神之舉,「你只不過是個毫無修為的小鬼,若非這兩年在地府本判官將凡間奉予我的香火轉施你些許,你以為你能受得住閻王令?如今竟想駕馭它,真是不自量力!」

  若不是他早一步到達,她怕已是魂飛魄散,真是一隻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小鬼!

  「我要救他,我要救他!」她掙脫不了判官的箝制,指尖抖指著冷泉池內已經不見影跡的男人,形容已近狂亂。

  「他是恃酒裝瘋,存心尋死!」

  「我不管,我就是要救他!若不是怕折他陽壽,我何必逼著自己不予回應?如今他若死了,我這兩年的堅持又是何必?」

  「你終於說出來了麼?」紅衣判官臥蠶眉微挑,深沉目略閃。

  「是,我說出來了,說出來了,我要他好好活著,我只是要他好好活著而已……判官大人,求你救他,求求你……」她跪倒在泉面,淚飛如雨,匯入泉波。鬼軀不禁微風吹拂,飄搖不定,愈顯纖薄。

  判官兩袖齊揮,一袖將她魂魄打入倒在泉池邊的空軀之內,一袖抄起了已經沉沒泉底的元慕陽身軀。

  「小日兒!」她翻身而起,顧不得去魂魄新入軀體那刻的巨大眩暈,只曉得去找那個男人。

  紅衣判官大掌在她眼前一撫,去了她眼前蒙蔽,使她得以看清了倒在地上的男人面容。

  「他飲酒過量,又中了春毒,必定燥熱難耐,或許,他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跳進冷泉裡。」紅衣判官摸過元慕陽脈相後,道。



十八.鬼癡

  飲酒過量的確不好,可是「春毒」也未免駭人聽聞了些。他是醒春山莊的莊主,是元家的當家大爺,誰敢在這個莊裡這個家裡為他下藥?

  紅衣判官淡道:「扶他到室內休息罷。他體內春毒藥性已去,他內功不弱,會自發調適冷泉的寒氣。」

  阿六也不指望這位大人能援手,費盡力氣地將地上男人扶進房內。

  這閨房裡雖然沒有安排下人值守,但窗明幾淨,衾具齊備,顯然從未斷了打掃。她把人丟進床榻,七手八腳把他剝得如一個初生嬰兒般的乾淨,再熟門熟路地自紅木架上取來軟巾,拭淨了他全身水漬,最後拉來錦被蓋上。

  「你已經決定了?」她忙完,紅衣判官正好出現,問。

  「是。」

  「不管會有怎樣後果?」

  「是。」當勘破了自己那一關後,便是百死不悔。

  「即使會連累他?會使他所累福德盡化烏有?」

  「他沒有我,雖生猶死,這樣的他,就算活到八十六歲,每日也只是折磨。」

  「你不會太高看自己了麼?也許,他的痛苦僅這兩年,也許,頂過再過個三五年,他或把你忘掉,或另有所愛,屆時的人生仍是圓滿。你又憑什麼認為他非你不可?」

  判官大人話說得直接,卻也中肯。自己去世僅是兩年工夫,還不足以讓他將那些痛苦分解消化,及待再過個三年五載,他生命中興許會有一個值得他愛並傾心愛他的女人出現……她也一度為此禱告祝福。可是,她突然不想了,她只想抓住此時還如此愛她的他,抓住此時心中念中眼中只有她的他,她始終都是自私的,就讓她自私到底。

  「我此時就可以把你那具肉身毀去,再收回你這副軀殼,到時,你不回地府,縱使鬼差不來拿你,也只能做孤魂野鬼。這樣,你也不悔?」

  奇怪,她明明還是那只膽小怕事的小鬼,卻也能如那些生前為人傑的鬼雄一般,傲然一笑,搖頭道:「我不會是孤魂野鬼,我會常伴在他左右,陪他度過每一個晨昏。」

  「即使有朝一日會眼睜睜看著他迎娶新人?而他春風得意之時,卻不知你在一旁肝腸寸斷?」

  「……是。」她執起他的手,以唇兒吻著他的掌心,他指節上的薄繭,她要趁自己還擁有實體之時,多多觸碰他,感受他。

  「眠兒,眠兒,眠兒……」床上的男人昏睡中喃喃有語。

  「我在,小日兒,我在。」

  「眠兒!」夢中的男人突然感覺到了掌中的真實觸感,驀地睜眸,翻身而起,一雙夜能視物的美眸鎖住了床前秀顏。

  「小日兒,你……」她此時的雙眸視物也如在白晝,睞見了他因掙起時錦被滑到腰間露出了雖瘦削卻精實平滑的上身,雙頰丕地生起熱意。適才,她真是豪放不是麼?竟能順順當當地將他剝得如此乾淨。

  「眠兒,真的是你?是你!」這世間只有眠兒,能讓他感覺如此溫暖舒適;只有眠兒的這雙眸,是他永遠倦戀的棲息湖灣。元慕陽抱住床前人,「我就知道,眠兒不會捨我而去,眠兒終會回來!」

  他的雙臂,有著習武者的強健,但在此時,卻顫抖得又讓她淚兒難斷,「小日兒……」

  「我以為,我再也聽不到這三個字……」迫不及待地,他含住了她送出這天籟之音的唇兒,哺進一個顫慄飢渴的吻。

  她依循著兩年婚姻裡學來的技巧,全心全意地回應。

  這種事,不適於觀賞。

  隱身在旁的紅衣判官揮袖,移出室外。

  「捨得放手了麼?」

  紅衣判官撇首,目視夜中走出的來者,「我從來沒有說過不想放手。」

  「可是,你也曾想過把她永遠留在地府。」

  「想過,但只是想過,一念而已。」

  來者淡哂,「這麼說,以往是我誤會紅衣了麼?」

  「你從來沒有誤會,英明如你,一直清楚我想做什麼。我奇怪的是,你既然一清二楚,為何還會從旁推波助瀾?」

  「你本是凡人,生前累積福德無數,死後以你意願,晉陞為陰界神司,至今五百年。而我也已經做了幾千年的一殿閻王。這塵世男女的情情愛愛,海誓山盟,你我可謂看得目不暇接,可是,無邊歲月裡,能讓你我為之心折者有幾樁?你插手阿六之事,難道僅僅因為你們的過往淵源?若非確定元慕陽值得托付,你可放心將阿六給他?」

  「到現在,並不能證明元慕陽就是個值得托付之人。」

  「哦?還要如何證明?」閻王挑眉,「難道是指他有父母在堂,有弟妹需顧,卻屢有輕生之念?」地府之人,最恨世人自戧生命,自虐髮膚,是以專設枉死城幽禁枉死之魂,重者甚至會發配阿鼻地獄永世不得翻身。

  紅衣判官搖首,「未造就事實之事,可不予理會。」

  「那又是如何?」

  「到目前看,他的確是個集癡與專的男子,可他尚需通過一項試煉,才有後話可說。而阿六也需經歷試煉。」

  「唉,你這麼說,我還真懷疑在你的前世的阿六是你的女兒,而非……」

  「咳咳咳!」紅衣判官一陣急咳,擋住了閻王的後話,那點丟臉的事,少提為妙。

  --------------------

  「眠兒!」元慕陽發未束,袍未系,一路騰躍,進到醒春園裡。灑掃擦抹的丫鬟們施禮拜見,他連手也無暇揮,一逕衝到內室。

  正彎腰侍主的虹兒起立,「大爺,您……」

  元慕陽盈滿血絲的美眸掃過全室,「眠……阿六呢?阿六呢?她人在哪裡?」

  「她……奴婢適才也在找她,她該是還在官老丈那裡……」

  官老丈?元慕陽飛身而出。

  虹兒眸子掠過詫異,面上抹過不解,卻也沒有多思其他。畢竟,以阿六的姿色,不值得任何一個女人拿她當成對手,尤其若把她與大爺那樣美玉皓月般的人聯想一起,實在是一種褻瀆。這世上,無人配得上大爺,連榻上的夫人也不配。...<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ve1130 發表於 2011-9-13 09:15 AM

十九.鬼游

  「判官大人,你要帶我去哪裡?」光華天日,朗朗乾坤,就這麼穿街過巷,他們這兩個來自陰遭地府的,也太囂張。不得不佩服判官大人的修為,在偌大的太陽下保得他們形跡齊全,好本事。

  只是,如果判官大人能把話說明白了,她會更佩服。看這路徑,不像是回鬼關地府,那麼脫身而去,以魂魄狀遊走,又是為了哪樁?

  「等到了你自然就明白。」紅衣判官以左邊袍袖為她擋著天光,口中默念口決。

  阿六隻覺眼前一陣繚亂的形動影移,待身穩形定,她已身在一處高門華宅之前。

  「還認得這裡麼?」

  阿六微怔,「這裡……」

  「你應該認得的,你那一魄即在裡面。」

  是,她應該認得的。她在地府做了兩年筆吏,抄寫過各處魂魄的幾世功德罪愆,也抄寫過自己的前生今世。這一處,是春眠前世的家宅。

  「那男子空懸正妻之位十八年,十八年來從沒有斷了搜尋妻子轉世。」紅衣判官眼角乜向她。如今她已不是那個寡淡了七情六慾的無心小鬼,若心中有任何情緒,不會再面平無痕。可他看來看去,小鬼仍是一副呆呆樣兒,不見任何進步,讓他氣也不是,恨也不是!

  「那男子為尋找妻子轉世,殫精竭慮,心思用盡,甚至不惜上書給當朝皇帝,獲罪下獄。若非他的姐夫阮陽王求請,一條命也許就沒了,但還是被褫了爵位。好在,其後他因緣巧合地救了被人行刺的皇后一命,才被從新重用。」

  「僅僅是上書,怎會獲罪?」

  「上書的行為不會獲罪,而上書的內容會。」這隻小鬼也不是不感興趣的不是?「他上書,是為了向皇帝請求,請皇帝生母出面為他尋妻。」

  「生母?」

  「皇帝生母並非已逝太后,而是一精通巫術的民間女子。這樁事,朝野都有風傳,但無人敢公而宣之。那男子卻為了尋回妻子,公開挑戰皇家忌諱,自然會獲罪。」

  「是麼?」

  聽她口氣淡淡,紅衣判官再睞著她,「本判官說了這麼多,你有沒有被感動?」

  感動?哪門子的感動?「判官大人……」

  「那男子回來了。」

  「嗯?」阿六向門口望去,一頂八抬華轎停駐白玉階前,轎身前傾,轎前差役掀起轎簾,其內,先邁下一隻黑緞官靴,進而是紫色袍擺,然後,一腰橫玉帶、胸繡麒麟者挺身而出。身高八尺,神峻骨秀,形貌俊岸,氣宇清貴,一待出現,立時就吸引了全街女兒家的愛慕目光。

  「他如今受封侯爵,拜二品左衛將軍,其姐為阮陽王愛妻。」

  阿六很專注很用心地審視著判官大人的臉,「想來,是在地府裡的兩年,小的貪財惜財的本性嚇著了判官大人,致使判官大人以判官的判斷我會為別人的高官厚爵大動凡心?」

  「真的不動心?」

  「那一世,我喝了孟婆湯。」言外意,前塵勾銷,再無罣礙。

  「你可以在仔細察過後再下最後決斷。」判官右袖一揮,下一時,他們穿堂過戶,進到了華宇深處,停在亭台樓閣之間,「那裡,曾是你的居處。」

  高官厚爵之家,較之巨賈之家自有不同。醒春山莊地處江南,建築靈巧秀美,而此處,富麗璀璨,貴胄之氣處處可見,那棟被判官大人所指的精舍,尤是華美絕倫。

  「如今,那具肉身仍在其裡,內附你的心魄,被那男子以鎮魂陣守著……要不要到近處看看?」最後一句用得是徵詢語氣,行動卻非徵詢意思,紅衣判官逕自拉著她,飄身到華捨窗外。

  「其內所有的擺設陳置,俱是這府內的最佳最好,是那男子從各處為妻子搜集來的奇珍異寶。可惜本判官不想費力與那鎮魂陣對抗,不能帶你貼身細察。」

  不必貼身細察,這扇桃狀花窗開敞通透,居此,不難將室內情形一覽無餘。判官所說沒錯,其內每器每具,哪怕僅是一個小小簾墜飾,都可稱珍品,一張紅玉臥床居於室央,錦褥鋪墊,幔羅兩分,其上臥有人身。其畔則有僕婢數名,有搖扇,有撫琴,有持巾拭面,恁是周到慇勤。

  「這副軀殼,負有絕色容貌,擁有過人才情,比元春氏出色許多。」

  這位判官大人把她拖到這邊,敢情是為了現身說法奚落她來著?阿六頓時沒了好氣,「判官大人,你老糊塗了不成?容貌屬於軀殼不假,才情卻屬於靈魂。喝過孟婆湯後,才情即隨記憶葬去,靈魂仿若被清洗般的乾淨,以赤子之態迎接新生。您在地府呆了幾百年,連恁樣顯而易見婦孺皆知的道理都不曉得?嘖嘖嘖,好可憐!」

  「誰說一碗孟婆湯就能將靈魂清洗乾淨?」紅衣判官恨得牙癢,「有的人過了幾百年還是一個德性!」

  「是麼?那位神人是誰?引薦給小的認識,我要奉他為心中英雄。」

  「……廢話少說!」紅衣判官放了大聲一吼,反正此時他們為鬼,人間無人能聽。

  「嘖,惱羞成怒了?判官大人您好歹是地府一殿的第二把交椅,要遁著不怒自威的境界努力,別讓小的這隻小鬼小看了您!」

  紅衣判官慶幸自己已經死了,不然攤上這麼一主兒,氣死百回都有可能。他更納悶自己當初是哪根筋搭錯,怎會動過要把她永留身畔的念頭?

  「奴婢拜見主爺。」

  室內見禮聲起,先前門前所見的男子踱進房來,已換下那身官服,著了一身霜色便袍,腰繫同色長帶,憑添了一分俊逸自如。

  「將淨水與巾帕準備了,都退下罷。」男子道。

  男子親手為妻子擦拭之際,紅衣判官再開尊口,「這人事務頗多,但無論如何繁忙,每日回府都會來探視妻子,也會親手為妻子拭身換衣。」

  「敢問判官大人。」阿六拱手請教,「元慕陽可在哪一生開罪過您?」

  「你這什麼話?」

  「不然您為何如此堅持不懈地努力想讓小的移情別戀,用情不專,水性楊花,紅杏出牆?」

  紅衣判官茲此時開始感歎閻王英明,早早就想到把她扔出地府,圖個安生,若讓她在地府施展開了,指不定哪一日便把鬼差鬼役們氣得一個不剩。「這人也曾是你相公,他……」

  「那一世,我喝了孟婆湯。」要她說幾遍才夠?阿六臉上戲謔全收,唇瓣緊抿,眸光冷定。

  他在此耗神耗力,費口費舌,而她,沒有掙扎,沒有困頓,沒有左右為難,沒有取捨難定,如此輕便容易地便過了這關?紅衣判官很是不甘,可不甘又能如何?「走罷!」

  「又要去哪裡?」

  「回醒春山莊。」

  阿六大喜,「真的?」

  「元慕陽大劫在即,去晚了,你們就只能在地府見面了。」



二十.人襲

  「官老丈」父女不辭而別,醒春山莊撥出的那間廂房自也是人去樓空。百鷂在室內徘徊良久,譏問:「你連燃三炷急香召我過來,就是為了看一間空房?」

  「召你時,他們尚在。」

  「如今呢,走了?還是逃了?」

  「這件事,應該由你來告訴我。」

  很好,幾日不見,元大爺的脾氣又長了。百鷂拿起案上茶盅,湊到鼻下聞了聞,頷首:「我的確來得晚了些,不然,可能便能與一位地府神司過過招了。」

  元慕陽心弦驟緊,「真的是地府神司?」

  「沒錯。」百鷂閉眸感受室內存留之氣,「還是一位實力不弱的神司。」

  「他來,是為了收走眠兒的一魂一魄?」

  「也許。」百鷂若有所思。

  「眠兒魂魄仍在,可因那塊璧石?」

  「王家璧石起自洪荒,由日月精華天長地久的養成,的確可使一些鬼祟畏避,但壓不住身具神氣的地府神司。既如此,對方此來,就絕非收令夫人魂魄如此簡單。」

  「應該如此,不然,也不會帶了眠兒同來。」

  「你確定那阿六當真是令夫人?」

  「是。」元慕陽堅信無移。

  「令夫人一直不與你相認,直到你暈在冷泉池內,方真情流露。由此可見,令夫人對你的安危甚是掛心。」

  「眠兒她愛我,怎可能不掛心?」

  百鷂皺了皺眉,撇開眼,不想看這男人那副癡笑樣兒。「若想令夫人再一次情不自禁,你只得故伎重施,自然,也須如上一次一般,並非作假,只需真實……」

  --------------------

  醒春山莊近來好事不斷,元家老爺子大壽剛過,元家二爺婚期將至,舉莊上下,又為這樁喜事張落起來。先前為大壽所請的戲班乾脆在莊內住下,按雇家指示排演幾出喜慶劇目以應佳期所需。

  元慕陽為這樁好事,也推延了所有需遠足洽炎的商事,親手經手所有過禮文定之事,旨在為二弟辦一場體面婚禮。

  「大哥這幾日心情很好?」行在街間,四少元慕朝覷著大哥面上久違的春風,問。

  「有好事,當然就有好心情。」元慕陽拍了拍小弟腦袋,「難道你心情不好?」

  「當然好!二哥要娶二嫂,這是元家的大喜事,是爹和娘盼了許久的,我原來還聽見爹和娘在私下說話時還說不想鋪張了辦,生怕讓大哥觸景生情,如今好了……不是,大哥,我是說……」

  元慕陽莞爾,「無妨的,這樁大事,本來就該早給慕世操辦了,因你大嫂的事給一拖再拖,是大哥欠慕世的。」

  「那是不是從此咱們一家人只管快快樂樂的過日子就好了?是不是,大哥?大哥,是不是?」元慕朝尚帶稚氣的臉上歡喜不勝。

  「朝何出此話?」元慕陽挑眉。

  「這……」元慕朝拿手撫著後腦,憨笑道,「大哥心情好了,自然不會再和三姐計較,沒了那些爭執,一家人自然也就開心了。」

  四弟不說,他倒差點忘了,還有三妹這樁事,一位尚未出閣的小姐,指使丫鬟向他酒中放藥,實在是該計較一番。只不過,若沒有那事,也激不出眠兒真心,他可適當寬容……

  「元慕陽?」

  「有事?」耳邊有喚,他下意識回身相應,一道寒光直朝眉心刺來。

  「大哥……」

  「閃開!」元慕陽騰身閃展之際,一手將小弟拋出,一手拔了腰間長劍,襲對來敵。

  來者為二人,各執長劍,前後夾攻,密擊如雨。

  勾魂雙劍。江湖殺手榜上排名第二,殺人取命,易如探囊取物。

  元慕陽對來者自是瞭解得清楚,因他即是那個出資人。隱名出資,請人殺己,他此舉,可謂為天下之先。原本,他屬意江湖第一殺手,但對方形蹤飄忽,他一時難尋,只好屈就。

  --------------------

  「這世上怎會有人來殺元家大爺?元家大爺乃大善人,是誰這樣的喪心病狂?」

  「元家大爺的本事高,不怕!」

  「但那歹人仗著人多,以二攻一,打時間長了元家大爺怕是要吃虧。你看那些捕快只敢張望奔走,也不上前幫忙,平時吆喝起咱們來倒是威風八面的……」

  魂歸官氏父女軀殼,回到黃梅城,即聽得滿城議論,原就心惶難定的阿六更是憂心如焚,「判官大人,這就是你說的大劫?」

  紅衣判官頷首,「正是,且是自作孽,不可活!」

  「不可活?」不,她不會讓他不可活!

  --------------------

  「貨物燙手,雙劍合璧!」勾魂雙劍鬥過十招,深覺目標不易獲取,遂以暗語互通,雙劍形成劍陣,更形凌厲。

  元慕陽劍勢當即便被壓制住,落了下風。

  「頂!」

  「心!」

  勾魂雙劍再發暗語,一人挑向元慕陽頸項,一人則取其心口。

  元慕陽手中利丸格開襲頸之劍,腳尖碾地使身形後退,躲下擊心之刃。孰料襲頸者中途將劍回轉,寒利劍鋒橫所向,是他腰際。

  「大哥!」元慕朝救兄心切,直撞過來

  他這沒章沒法愣頭青般的拚命一童,正中殺手後腰,令得那劍鋒偏了開去。

  但偏了的劍鋒,仍取元慕陽腰間重穴,只是,那一劍,仍有人代受。那人從臨街茶莊的二樓窗口躍下,連蹬帶踹間,大腿承上了那劍。

  「小日兒……」唔,還以為做了鬼,陽間劍刺在身上不會疼……嗚,她錯了。

  「你……眠兒?」元慕陽一手把住這個擋在自己身前的瘦弱身子,「是你麼,眠兒?」

  「……你先稍後再來叫魂!」天,有誰會那麼倒霉,做了鬼還要受體膚之痛?幸好只是刺在腿上,不然開了膛剖了心,她這條小魂恐怕要再死一次。

  「刺客明明不是你的對手,還不快去……」寒光再閃,利刃再至,她想不了太多,挺著纖薄身子再次迎上,兩把劍一左一右,刺進她兩個肩頭……傻到極點了是不是?痛一回不夠,還要痛上第二回!

  「你們該死!」元慕陽厲叱著,揮劍而起,劍勢走險,劍風走惡,十招之內,已重創一對殺手身上多處。

  殺手殺人,概為取財存命,並非亡命之輩,見得情勢不利,尋機齊齊逃去。

  元慕陽抱起地上人兒,「眠兒,他們傷了你哪裡?」

  「傷我的是你不是他們!」...<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ve1130 發表於 2011-9-14 03:07 PM

二十一.人嫉

  但凡長了眼睛的,都應該看得出阿六在生氣。

  她是一條鬼魂,受閻王令加持附在這具軀殼之內,那些傷,不能真正傷到她,傷後受痛不假,但痛後不久即愈。但,若她沒有代受,那三劍足以要了他的性命!他居然是說真的,她不來,他便去?這個傻瓜!

  「眠兒……」

  「不許如此叫我!」

  「對。」山莊在望,的確不能如此叫她,以免惹人疑竇,招來麻煩。「阿六……」

  「也不許如此叫我!」

  「那……」元慕陽有點委屈地,「要叫什麼?」

  唉,這個傻瓜,長得一副絕世聰明的模樣,怎在有些時候如此的不解風情?「你沒看到我在生氣?」

  「你生氣……為何生氣?」

  「……」

  「對,你的確該生氣的,讓你替我挨劍受苦,的確該生氣。」

  「……」

  「你要如何生氣都好,只是,不許再走,答應我,不許再走!」

  唉,她又要歎氣了。看他此刻緊緊攥著她的手,一雙眼內,充斥著孩童般的驚恐,她還能如何?「我……」

  「如果她留下,永遠是這張容顏,你也要?」一直靠在車廂角落,閉眼假寐的紅衣判官問。當然,他此時已是那個官老丈的邋遢形貌。

  元慕陽一怔,「眠兒的魂魄不能回到眠兒體內?」

  「怎麼樣,不要了?」紅衣判官冷笑:這大千世界,碌碌凡人,在乎一張膚淺表相者多如螻蟻,這姓元的也不能例……

  「當然不是!」元慕陽倏然將阿六抱住,「眠兒的一切,我都要!不管什麼樣,只要是眠兒,只要是眠兒!」

  「哎呀,你……」他的胳臂勒得她吐息不順,氣得她恨不能就此靈魂出竅,做她那個不需呼吸又不必被軀殼拖得如此沉重累贅的鬼。

  「你還沒有答應留下!」

  「我此時不想答應!」

  「為什麼?你要怎樣才會留下?你說!」

  「你把我生生勒得要再死一回了,我還能如何答應?」

  「對不住,對不住,眠……這樣,這樣可以答應我了麼?」

  「這樣又有什麼不同?」

  「可是,我怕再松一點,你便不見了……」

  紅衣判官擰眉。他不解,對世人來講,舊愛新歡的取捨,容美顏醜的選擇,有時就成了一個不能逾越的高坎,至少,也需要一些時間和掙扎,而他們這兩個人,女的也好,男的也罷,居然都是如此明確和斷然。這一對,著實稀奇,無怪連閻王也給驚動。

  既然如此,他不妨好好看看,是一時的熱情蒙心,還是由衷之選。七七四十九天才過了一半,他不急返回地府操忙的,是不是?

  ————————————————————

  「阿六,聽說那日你坐了大爺的車回來,是真的麼?」

  又來了。這幾日下來,各樣拐彎抹腳的探詢她不知聽見了多少,終於,這位美婢也按捺不住了。「是呢。阿六那日隨爹爹探親回來,路遇大爺,大爺心善,就一併帶了阿六父女回來。大爺的車真是漂亮,比以前我和爹住的房間都大,裡面的每樣東西都好看……」

  「那是自然,大爺是什麼人?這車啊馬啊的,當然要配得上大爺的身份,你也真是,只不過坐了一趟車,就樂上這多天,就怕別人不知你沒見過場面似的。」虹兒含著笑音,似是打趣,心臆卻有一腔排遣不去的翻騰酸意。明明曉得大爺不可能青睞阿六這醜女,但女人心事難測不是?

  「阿六是沒見過場面呢,不像虹兒姐姐,大爺的車肯定是坐得不想再坐了罷?」

  虹兒臉色稍僵。主子那車,莫說坐了,摸也沒有摸過,所以才有恁大的在意。這個阿六,到底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說這話,是成心讓她噁心麼?

  阿六不知她百轉心思,將巾帕拿玫瑰花瓣水濕了,為榻上人擦拭。侍候自己,她已經駕輕就熟了,自從那日回來,她依然做她的帖身丫頭,判官大人依然做他的馬廄老倌,儘管為此元家大爺好大不滿,但她瞪了幾眼,叱了幾聲後,也依了她。只是想著他恁大一人,這幾日總要想方設法在她身後磨蹭打轉的可憐樣兒,總會忍俊不禁。

  她無從揣度判官大人會對她如何發落,更不能預測陰間如何處置她這條不欲歸之魂。目前,她能想能做的,僅是趁著還能擁有實軀時陪著他,望著他,待陽間時光結束,她也許只能看著他了。

  縱如此,除非魂飛魄散,否,她將與他相伴到地老天荒。

  「虹兒姐姐,不好了!不好了!」一串急沓腳音從院子裡的青石板路上一路響了進來,人也惶惶闖入,「前面來了官兵,說是要拿大爺去衙門!」

  「什麼?」虹兒本欲張口叱責的,聞了這話丕然生驚,「大爺是這黃梅城乃至整個江南的第一大善人,犯了什麼過錯,官府要來拿人?」

  闖進的是個面相稚氣的小丫鬟,是已被虹兒拉攏了過去的隨從者,多少也知她對大爺的那份心思,是以才著急趕來報訊,「聽霞兒說,那位領頭的說大爺當初為圖謀家產,害死了夫人。」

  「這不擺明是栽贓麼?夫人活在裡邊,能喘氣,能睜眼,哪裡就死了?」

  「聽說是舅老爺報的官,而且還報到了巡察到黃梅城的鐵面御史那邊。御史大人要親審此案。」

  「任憑他鐵面御史還是銅面御史,只要把夫人抬出去,那些謠言不就不攻自破了不是?」

  「虹兒姐你也傻了,大爺怎麼捨得把夫人抬出去?大爺是捨不得夫人受一點委屈……」

  「行了!」虹兒沒好氣地把這個蠢丫頭的話叱住,「走,咱們到前面去聽聽,實在不行,咱們請示過老爺和老夫人,把夫人抬出去!」

  「阿六,你在這邊等著,給夫人穿得厚實些!」臨出門前,虹兒如是吩咐。

  這個虹兒,實在不是一般角色。阿六忖。不過,她沒準備僅是等著,當事者是她的丈夫呢,她才最有資格去聽個仔細的,是不是?



二十二.人歸(一)

  醒春山莊大廳。

  「元莊主,御史大人也聽到了您的善名,對閣下善行了甚為欽佩。只是,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既有舉報,大人定當審驗落實,還是請隨在下走一趟……」

  「慕陽,這位李捕頭可不是你那位將軍朋友的舊屬,你想和上次那般矇混過關,就是妄想了!」此時在此間最得意的,莫過於高廣財。上一回,被外甥灰頭灰臉的驅出門外,累得他被街裡街外的故交舊識笑了十幾天工夫,這一回,就是揚眉吐氣來了。「李捕頭是鐵面御史馮大人的得力助手,人家可是鐵面無私的,你要想用銀子通絡,那根本是……」

  「高老爺,您可否把說話的機會讓給在下呢?」李捕頭皺眉問。

  高廣財涎笑,「當然,當然,李捕頭請說。」

  「元莊莊,御史大人曉得您與平遠大將軍是至交,與府首大人及江南總督大人都交情不弱,御史大人已向幾位大人提前打了招呼,必然會秉公處事,據實理案,只要元莊主當真無罪,定然會平安無事。」反之,自然是嚴懲不貸。

  強將手下無弱兵,這位李捕頭先把幾位可能為元莊主撐腰主事的大人物搬了出來,頗有截人後路的暗示意味。

  元慕淡笑,「既然如此,元某就隨李捕頭走一趟罷,馮大人是名揚天下的鐵面御史,元某早就有心一晤,今日也算天送機緣。」

  「大哥,您不能去!」元慕世攔道,「他們此來罪名是指控您害了大嫂,這是哪門子的荒唐罪名?這些人不經取證查實即來拘人,又是哪門子的鐵面御史,依我看,是草包御史才對!」

  李捕頭面色一沉,「元少爺,您這話,在下可當成您在誣蔑朝廷命官,這問起罪來……」

  「怕你不成?」元慕朝躥上來,以手指了人就罵,「一個小小師爺算什麼東西,敢在我大哥面前大呼小叫?」

  「慕世,慕朝,休得無禮。」元慕陽喝住兩個弟弟,起身,「走罷,李捕頭。」

  元慕朝急喊,「大哥,大嫂明明就在醒春園裡,把大嫂抬了過來不就……」

  「你敢!」元慕陽顏色陡變,厲叱。

  眠兒以阿六之軀回來,他感謝天地,但那具軀殼屬於地府的,或許地府哪一日就要收了回去,屆時眠兒將何處容身?他又豈容外人濫睹妻子睡顏?

  「但是,大哥,擺明是舅舅誣告,難道還任他誣陷不成?」

  高廣財剛欲叫囂,李捕頭先一步開口:「元莊主,在下以為,若您當真有力證,不妨一併帶到公堂,以利案情進展。」

  元慕陽沉聲道:「這一點不勞李捕頭費心。既來拿人,還不快走?」

  畢竟官門中人,在此屢受挫折,李捕頭面子上也不好看起來,「元莊主,律法當前,非是兒戲,不能您說不准就不准。」

  「何意?」

  「既知貴宅存有力證,就需一併提了報到大人公堂,此乃在下職責所在。」

  元慕陽眸光倏然一冷。

  「元莊主,請尊夫人同至公堂罷。」

  --------------------~~~

  那個高廣財,貪婪之性更勝往昔,歹毒之心尤甚過往,孰不知,他早在功惡簿上留居惡名,不得善終不說,死後亦需負上重銀在地獄行走百載……

  那是後話,更是天機,她只能想在心中,眼下,如何替小日兒除去麻煩才是要緊。以小日兒經營到如今的財勢,結交了一些人,也必定招惹了一些人,古往今來,雪中送炭者永遠不及落井下石者來得及時,她只怕小日兒剛進官堂,就有聞風而至者趁虛而入……

  「你很替他擔心?」

  呃?阿六抬臉,被身側隨行者嚇得著實一跳。

  這人……週身泛著不同於凡俗的氣與光,且他如此輕便地隨她行走,而以他仙人之姿卻招不來擦身而過的僕婢們的注目,顯然,他只為她所見。

  「地府兩年,果然是有所歷練,你居然不驚不叫?」

  「我為何驚叫?你比那些吊死鬼、斷頭鬼好看多了。」直至行至僻靜處,阿六睞他一眼,方回嘴道,「你到底是誰?」

  「那座醒春園的符咒俱為我所設。」

  「百鷂?」她早聽過此人。判官大人道,小日正是有此高人相助,方做出了驚動閻王的眾鬼替人尋妻之舉。且這位來頭頗大,不是一個修煉得成的妖精那般簡單,真要撕破臉面,閻王大人親自出面也未必是其對手。

  「正是百鷂。」這女人通透而玲瓏。「你此時必定很為尊相公擔心罷?」

  「他這個人明明聰明,卻每每在碰到與我有關的事時不知變通……」這個傻瓜!

  --------------------~~~~~~~~~

  李捕頭手舉鑲龍雕花青銅令牌,朗聲道:「此乃御史大人的搜宅令,乃皇上親賜,此令在手,上至宰相親王府邸,下至平民百姓宅院,凡有疑處,俱可搜得。」

  「所以呢?」

  「請元莊主將尊夫人請出,一併至公堂作證,否則在下要得罪了。」

  「如何個得罪法?」

  「在下將親搜貴宅,請出尊夫人!」

  「你以為,你能如願麼?」

  ————————————————————————

  「元慕陽斷不會容人碰你的一根頭髮,而那位鐵面御史名不虛傳,從上到下都是頑固不化之輩,這一場衝突是難免的了。」對於這一點,百鷂實在不能苟同。就如這女人說的,明明是聰明絕頂的一人,為何不知變通?「真若起了明面上的衝突,即是拒捕,這個罪名可是不輕呢。一旦再被有心者雪上加霜,你家相公處境可就不妙了。」

  阿六嘟嘴,「他那個人,這兩年沒我看著,居然能安穩活到現在,真是奇跡。」

  百鷂深有同感。

  「百先生來找我,一定是有了解決之道?」

  「要化解這場危機,說易不易,說難不難。」

  「請細講。」

  「這場危機起源何在?」

  「高舅爺覬覦之心。」

  「那此次又以何名目?」

  「殺妻。」阿六微怔,即爾恍然,「你是說……」

  「你可願意?」縱他有通天本領,也許本魂樂意附歸原體,否則無能為力。

  「對呢,有什麼比元夫人走出去更有力的佐證麼?」

  ————————————————————

  「你以為我會讓你如願麼?」

  李捕頭心頭微凜。高手過招,成敗在一線之間,方纔他只覺眼前微有氣動,才凝力於掌,元慕陽掌心已抵己左胸。若對方此時發力,他毫無生機。「你……欲何為?」

  「你以為呢?」

  「元慕陽,莫以為你財大勢大,就敢妄為!」他正顏大喝,心中暗納悶廳外眾捕快為何未聞聲闖來。

  「我從不妄為,只為該為之事。」

  廳內的氣氛瞬間劍拔弩張,元家二爺、三爺從旁勸解,高廣財則暗喜在心,此時,忽聞得一陣亂聲及近——

  「啊,夫人……夫人……是夫人?老天爺,快去告訴大爺!」...<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ve1130 發表於 2011-9-14 03:08 PM

二十三.人歸(二)

  很酸,很痛,很沉重。回到自己的軀體內,居然這般的難受。腿不聽使喚,臂不聽支使,就連喉舌也沙沙難語,怎是一個慘字了得?

  說書唱戲,當真是騙人的。

  書上,戲裡,借屍還魂的事輕而易舉,一條飄飄曳曳的魂附到一具無主軀殼而已。也不想想,若如此容易,這世間哪裡還有死人?

  惟一可以慶幸的,是她那別離許久的一魂一魄,迫不及待地與本魂交融合匯,毫無反斥,令她稍稍欣慰。

  「眼下你歸體完成,這塊玉就不能離身了,它可為護理你心肺。」百鷂施法完畢,將方纔為她摘下的璧石再掛她頸上,「你前世所遺心魄我會設法為你取來。」

  「你……」為什麼對小日兒這般好?嘔啞嘲哳難為聽。此時最適合拿來形容她的嗓音。

  還好,她面對的是百鷂,從她眸裡讀出了她的求詰,莞爾,「你們兩個曾救了我的小妹。」

  「我……」哪有?她之前足不出戶,即使出戶也深居車內,哪有什麼機會救人?還是,他指得是以前被春家放粥施糧救助過的人家?但那樣的人家,會和天人般的他扯上關係?

  「你的嗓音及腿腳都勿須起急,元慕陽為你重金養著一個神醫國手,他自會為你調理。」看她還在困惑眨眸,道,「不必費心思忖了,你只想你和元慕陽是如何相識的就好,你們那時聯手救下的,便是我的小妹。」

  「我……」她當然記得和小日兒共同擁有的每一個剎那,他們相識在春家後山,那日,她躲開跟隨的丫鬟想一人恣意遊玩,不成想卻迷在樹木深處,然後……呃?

  「想起來了?」望著她驀地瞠大的眸,莞爾再笑,「沒錯,我就是『她』的哥哥。你們很會救,如果救的是我另外的妹妹,我不會管這檔子事,因她們都有能力還盡你們的恩情,偏偏,你們救得是我那個小妹,最笨也最讓我疼的那個……好了,話不多說,你應該盡快趕到前廳了。」

  「要……」怎麼趕?真得不想聽見自己的話聲,不堪入耳呢。至於百鷂的身份,她在初時的訝然過後,並不太多稀奇,當過鬼的人,很難再被嚇住罷?

  「這……」倒是個問題。他不能替她去喊丫鬟僕人幫忙,因這莊裡,除了元慕陽,無人知他存在。但憑她當下境況,又斷不可能恁著一己之力走到前廳。

  「好罷。」他歎口氣,誰讓他欠了這對夫妻?拈起案上紙筆,揮揮灑灑,勾勾塗塗,幾筆畫成,再將紙張自窗拋出,登時,一頂二抬小轎,兩個抬轎家丁現在院中。而後,他憑空馭氣,將榻上人移至轎上,喊一聲,「起轎,將夫人送到前廳。」

  稍頃之後,這位元夫人將使整個山莊沸騰,無人有暇追究這兩個不存在的家丁,及待前廳到達,他們即會踅返,回得紙中。

  轎起人行,人走院空,百鷂有了工夫關注另一具已經無魂的軀殼,聽到有聲道:「閣下果然好本事,狐界之王名不虛傳。」

  他未抬首,未揚眸,未語先笑,「多謝誇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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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天爺,我別不是眼花了罷?這是是是……」

  「俺的娘,俺以前進莊時見過夫人!這位是夫人,雖然瘦了一大截!真的是夫人吶!」

  「我的祖宗,不是說夫人……這是怎麼一檔子事?」

  沿路,受著那些或驚或愕或懼或呆的注視與語聲,春眠瞑目養神,思慮著須臾後如何為相公開脫,唉,該從醒春園帶紙筆過來的。

  「咦,這……你們抬的可是夫人?」

  虹兒?春眠星眸微啟,匆匆迎來的,可不就是那位美婢?

  「正好,我正是奉了老爺和老夫人的命去抬夫人出來。你們是聽了誰的命,是大爺麼?」

  兩位家丁充耳不聞,只管向前疾走。

  「你們怎不答話……算了,不管誰都好,只要把夫人抬出去,讓官府的人試試這口氣就行,快走!」

  聽這口吻,竟有半個主子的架勢了呢同,這位虹兒美婢該不會是從老爺、老夫人那邊討來了什麼許諾罷?

  「怎麼回事?!」她還在左思右想的當兒,一聲雷霆怒吼轟過耳去。她瞠大了眼,不無新奇地俯望著這個男人,她從來沒有見過他發火的樣兒呢。

  「你們……」元慕陽目光掃過兩個男丁,想著這兩人的髒手竟敢去碰自己的妻子,殺意形之於心,浮之於眸,迅速出手,鎖向打前那人的喉嚨。

  乖乖,小日兒想殺人?春眠既驚且嚇,想喊喉舌不濟,張手張腳一個掙扎,向著地面栽了下去。

  「眠兒!」妻子有難,殺人取命都可延後,元慕陽掠來攬住她小小纖腰,將嬌人兒抱進胸前,「讓眠兒受委屈了,這些人很討厭是不是?他們很快就會消失……」

  小日兒!她心中喊得山響,但一急之下,喉間半聲也發不出了,頭又被他埋在胸前,不能給他表情……嗚,好可憐。

  「眠兒,我先送你回去,這些人,我會慢慢料理……」

  料理?春眠卻怕他騰出手來,當真去「料理」了別人,但足不能動,喉不能語,如何是好?

  「眠兒,聽話,來,我抱你回醒……」元慕陽丕地一震。隨即,他墨麗雙眸緩緩下垂,放到了那雙緊緊抓住自己袖襟的小手上。他遲疑地,捧起那只在自己胸前拚命拱動的小腦袋瓜,對上了那雙星眸。

  「小……」好難聽!她不要小日兒聽見這難聽到極致的聲音,不說了!

  「眠兒,你……你……回來了?」元慕陽幾不成言。

  只要是眠兒,他的確不在意容顏美醜,須知這些時日,他是怎樣的忍耐才讓自己壓抑眠兒已然回到身邊的喜悅。可是,他怕得是,若始終是那個身軀,眠兒終是不能久留,他仍要失去。但此時,此刻,眠兒魂歸故體了,這是不是說,眠兒從此真正回來,再不離開?

  喜悅之流匯成狂喜浪潮,在胸間訇然炸開,「眠兒,眠兒,眠兒……」

  小日兒,她的小日兒!她不必再存顧忌,不必再有畏憚,她終可以放肆地擁抱這個男人,這個只屬於她的男人,儘管雙臂酸澀,她仍要擁抱,仍要抓住,她的小日兒,她的相公……



二十四.人歸(三)

  被男人抱進大廳裡,她不意外地看見四個呆若木雞的男人。其中兩位,她的小叔,目瞪口又呆,該是被她嚇住了。另兩位,一位是夫舅,一位著官門勁服,呆滯姿勢稍顯怪異,想來樣是被小日兒點了穴道。

  「小、日、兒。」她以唇形喚他。

  元慕陽將她環在膝間,以額抵額,眼睛貪婪地注視著她充盈了神采,添進了靈氣的眸,手指撫著那雙翕動有語的唇瓣,「怎麼不出聲?」

  「我……」她指了指自己的頸喉,搖頭。

  「來人,去請季大夫!來人!來人……」他連喊幾嗓,都無人應聲。他皺眉,瞥向一旁兄弟及正杵在廳門口的管家,「你們都聾了不成?還不快去叫季大夫來為眠兒應診!」

  元慕世、元慕朝及總管元通都如夢初醒,各盯著他懷內之人,「大嫂(夫人)……醒了?」

  元慕陽心情如窗外日陽般燦爛,懶與他們計較這失禮之責,「對,眠兒醒了,請季大夫來應診!」

  「是!」元家二兄弟及元家管家,異口齊聲,隨即又齊起身形,拔腿不見蹤影。

  元慕陽薄唇愉悅勾起,「眠兒,你把他們嚇傻了。」

  「他們,放走。」她指著廳內剩下二人,無聲唇語。

  「……等一下再說。」妻子真正歸來,他至喜至悅,可對一些人大開隆恩,只是眼前沒有時間理會。

  「不、要、招、禍。」

  「眠兒放心,你回來了,我自然不會招禍,我會親自向御史大人登門致歉,細明原委,好麼?」忍不住,他唇落上她唇瓣上,一啄再啄。

  她拿指尖頑皮地點上他頰,「小日兒,學壞了。」以前的他,絕不會在兩人的閨房之外,做這樣的親近事。她有時壞心逗他,故意粘他親他,回房後都要被他打上一通屁股。

  他捉來她的指,放到胸前疾跳處,「小日兒學壞了,和眠兒這個小壞蛋學壞了。」

  她嘟唇,「眠、兒、不、是、壞、蛋。」

  他開懷大笑,又親上她的小嘴。

  「這這這……」季東傑一腳已高抬過門檻,睹見廳內情形,當即石化,「這是什麼?」

  元慕朝初時的驚悸已過,心平氣和地道:「神醫閣下需要診治的病人。」

  不知是成心還是故意,他們前去請這位神醫來時,皆有志一同地沒有告訴他大嫂醒來的消息,只說大哥請他前去為大嫂急診,許就是為了看他這等情狀罷?這傢伙平日從醒春山莊拿著當朝御醫也拿不到的高薪,卻還能悠哉自得照顧他自個兒的生意,活得幾近欠扁,嚇他一嚇,不為過。

  「你大嫂她她她……醒了?」

  「顯然是。」

  「她她她……真的醒了?」

  「您不妨號脈診視一下?」

  「你大嫂醒了,我我我……要去告訴你大哥!」

  元慕世、元慕朝兄弟對視一眼:這人腦子出了問題?「抱著她的那個人就是我大哥。」

  「那那那……我要去給她找大夫看看!」

  元家兄弟再次互覷:這人腦子的確出了問題!「您就是大夫,而且是一位被我大哥重金請來專看護我大嫂的神醫。」五十兩金子呢,他們兄弟兩人合起的月例也不及人家的三成。

  「對對對,我是大夫,我是大夫!」季東傑挺起了胸膛,「那我該做什麼?」

  元慕世撫額,元慕朝掩目:完了,這孩子傻了。

  --------------------~~~

  「還好,因長年臥床,手足有這等症狀都是極正常的。我會早晚各為你運針一次,舒通脈絡,你每日也需花一個時辰緩行緩走,加速氣血運行,十五日後,該會行走如常。不過只能一個時辰,且忌行走過量,傷及骨骼。至於你的話聲,因這兩年癡情種從來沒有忘了在你耳前絮叨,你聞聲知音,喉舌功用尚在,稍作調養,十天半月後,也能恢復如常。」

  季東傑為春眠進行過一番望聞問切之後,斷出診言,提筆書寫藥方。

  春眠掙不開腰間那條長臂,所以,縱使此刻公公婆婆小叔小姑都已經來到廳內,她仍被丈夫牢牢環在膝上,接受眾所矚目。

  「小、日、兒。」她暗打著他的手臂,粉頰已赧若窗外的天邊晚霞。

  元慕陽心知嬌妻羞意,但原諒一個失而復得的男人,他實在不知除了抱住她,緊緊抱住她,還有什麼法子可以讓他不至於被狂喜衝擊得失控,跪潰在地。

  「好,方子寫成了,馬上抓來煎了服下,嗓喉疼痛症狀立時會有所緩解。」季東傑寫了方子,準備交給一旁丫鬟。

  「你去抓,你去煎,再端來給眠兒,莫假他人之手。」元慕陽道。

  「你要我去?」季東傑擰起濃眉,「你要我?我是……」

  「你是我每月五十兩黃金聘來的特聘大夫。」特意地,他把「五十兩黃金」這五個字咬得頗重頗響。於是,成功堵回了季神醫的所有怨言。管他是大材小用,還是牛刀殺雞,天價薪資前面,折腰又如何?

  「我去抓,我去煎,我再來親自端去給眠兒,不會過第二人之手,東家,可否?」

  「很好。」元慕連手也懶得揮,「去罷。」

  他是神醫,他悲天憫人,他救死扶傷,他純樸善良,他不和一個癡情種一般見識!季東傑自我寬慰過後,邁出門去,走沒幾步,又踅了回去,自胸袋裡取了錦囊,塞進元慕陽掌心,「裡內有百菊丸,潤喉祛炎,給她吃上一粒,先緩不適。」言罷,揚長做小工去了。

  他走了,廳內氣氛仍然詭異。

  元家諸人自是歡喜的。這兩年裡,元慕陽如一具行屍走肉般存活,他們是見得最多也疼得最多的人,春眠能清醒,他們自是當成上天恩賜,感恩戴德。只是,睽違兩載,感覺總是陌生,一時都不知該拿如何面目迎接這位家人的歸來。

  「眠兒。」高氏遲疑著,未語淚先流,「你能醒來,真是太好了!這是咱祖宗保佑,回頭,娘要給祖宗多上幾炷香。」

  春眠含了藥丸,釋笑以對。

  元慶朗作為公公亦開口道:「眠兒,你醒來就好,此乃我元門幸事。」

  「對,確是元門幸事,你要和慕陽相親相愛,為我元家開枝散葉……」嚴氏突覺失言,尷尬止語。

  春眠面上微僵。

  元慕陽微掀劍眉,淡聲道:「眠兒體弱,我不想累她。開枝散葉的事,就交給慕世和慕朝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ve1130 發表於 2011-9-14 03:09 PM

二十五.鬼別

  春眠能如常行走言語,是半個月之後的事了。

  這半個月裡,元家娶進了二爺夫人,而她也多了一個最恨的人,季東傑。因他的醫口判斷,她鎮日只能喝稀粥,吃小菜,佳餚概無緣,美味僅遠觀。須知,她已經不是那只無知無覺的小鬼了呢,鼻子嗅得到香,眼睛望得到色,卻不能食不能動,好怨,怨氣沖天。

  「眠兒,用午膳了。」

  更讓她氣惱的,是這個男人,她遠離美食,是體況所致,而他為了陪她,居然也和她用一樣膳食,這樣的人,擺明給她欺負的是不是?

  「小日兒,你喜歡吃香噴噴的魚,喜歡吃軟嫩嫩的蝦,喜歡吃油滋滋的雞,但吃無妨,我不會嫉妒的。」

  元慕陽擰了擰她的下頜,「以為我不知道你?我若當著你這小壞蛋的面大啖佳餚,你肯定會小心眼地記在心理,以後逮到機會還回來對不對?」

  「不對!」她搖頭,堅決否認。

  她人生得嬌小,臉兒也長得嬌嫩,不管是喜是嗔,何樣表情,都能惹得他胸臆方寸癢暖成一團,心暖則容暖,容暖則笑生,「今日的粥是用雞湯熬的,裡面還加了火腿絲和細肉丁,絕對比淡粥提味可口,嘗嘗看。」

  她出指,撫著他唇邊泛開的愉悅笑紋,「小日兒,眠兒愛你。」

  她進到地府之後,在不讓任何人窺伺的心底角落裡,她無時不在後悔,後悔活在陽時之際,只知從他口中索愛,卻太吝惜對他說「愛」字。如今重生為人,姑且不管能在陽世待上多久,她每時每刻都要讓他聽到、感到及悟到她的愛。

  「眠兒……」嬌妻愛語,宛若天籟,元慕陽倏把人兒攬進懷裡,眼際泛熱。

  她環住他的頸,認真道:「小日兒,眠兒愛你,也不再像以前那般任性,只知要你不管何事都依從眠兒,想著眠兒,所以,你吃魚吃蝦吃雞都沒有關係,眠兒縱算會生氣,也不會生小日兒的氣。」

  「哦?」他有意打趣,「那眠兒要生誰的氣?」

  「季東傑!」

  「為何?」那季東傑哪裡招了自己的小妻子?

  「是他不准眠兒吃這個,不准眠兒吃那個!」

  元慕陽失笑,「好,他的氣眠兒盡生無妨。」

  所謂死道友莫死貧道,有人替他承提眠兒怒氣,他求之不得。

  春眠著迷地凝睇著丈夫好看的笑顏,「小日兒,你以後要常笑呢。」

  「有眠兒在,我會常笑。」

  「只准笑給眠兒看!」

  「好,只笑給眠兒看。」隨著她行、語開始自如,一些過往的小霸道也開始復出,他喜歡。「粥快涼了,吃粥好不好?」

  「小日兒餵我!」

  「好。」只要她能在這裡,生靈活動地在他懷裡,要他做任何事,他都甘之如飴。何況,是餵食這等的甜蜜事。

  春眠張開小嘴納食,星眸則瞬也不瞬地盯著她的男人。他的眼瞳可一看到底,全然是濃愛蜜意。他茲一開始就已然如此,面對她時,從不遮掩,從不保留,是以才被祖父、祖母選中,以及利用。祖父利用他對她的情愛,讓他甘心娶一個病妻,甘心付出一生。她如果心眼壞些,也可利用他做許多事。

  「小日兒,眠兒愛你,好愛你……」因她先天之缺,不能生兒育女,她不是一個完整的妻子,卻又不想把他分割出去。她只能學他,沒有遮掩,沒有保留,將能夠給的,全部給他,奉出全腔情意。

  小日兒,你完了,你注定被我利用,我要利用你對我的愛,不准你納妾,不准你親近別的女人,你便不能有親生子女,我好壞,是不是?

  ————————————————————

  「樂不思蜀了麼?」

  春眠指依舊閒翻著眼前書卷,引袖道:「判官大人,坐。」

  一刻鐘前,她即望見了判官大人佇在亭畔綠蔭樹下的身影,所以才打發了幾個隨侍丫鬟,以免到時自己對空自語,讓她們以為主母大人再一次大病降臨。

  「我以為,我回到軀體後,就看不到判官大人了。」

  「想讓你看到,你自然會看到。想讓你聽到,你自然會聽到。」

  「高人呢。」一身紅衣判官袍,一張冷清英俊面……她恍然發現,原來判官大人也頗有幾分姿色。

  紅衣判官一聲冷哼,顯然看穿了她此下打轉心頭的念想。

  她趕緊收心斂色,眉觀鼻鼻觀口,嚅嚅有語,「判官大人有何指教?」

  「你是打定主意不走了,是麼?」

  「請判官大人見諒。」

  「少打官腔!」她的乖巧,紅衣判官向來不存指望,「你已經做好了準備承擔所有後果?」

  「請判官大人成全。」

  「你……」她語似戲謔,但眸光沉定,那百折不回的意念,令他沉吟無語。晌久後,他道,「你可曉得元慕陽一介凡人,當初何以留下了你的一魂一魄?」

  「請判官大人指教。」

  「他的執念。他執念如海之深,如山之固,古往今來所罕見。彼時,你魂魄初離軀體,黑白無常尚未將鎖魂鏈套你頸上,他口吐鮮血,染上你三魂六魄。你當時即動了留念,欲強附回體內,隨後雖被黑白無常鎖鏈拘住,那被血染得最重的一魂一魄仍然遺留了下來,附回體內。」

  「原來如此。」春眠頷首,信手再翻一一張書頁。

  「你在生死薄上沒有陽壽,也屬罕見之例。概因你幾世積德,卻都是盛年而逝,地府本欲在你此生報償,不料上一世當值判官一時失察,使你殘魂轉世,以致先天羸體,難享長壽。」

  「我還以為,人之一切皆是命中注定。」

  「按理如此,亦不盡然。一人的富貴榮辱,在其投生為人時,確實早有布排。但人之為生,一念之間,即天地之差,因而命輪改軌之事也時有發生。你投胎為春眠時,生死薄上早注有陽壽,誰料你病體難負,致使生死薄自發去跡,成為空白。這空白,原是因你隨時可夭,無從預料。而如今,倒成了好事。」

  「怎麼講?」她拿起筆,信手塗鴉。

  「既為空白,便是未定,未定之事,當有許多可能。」

  「您是說……」春眠驀地抬起螓首,瞳內忽躍出點點淚光。

  「若非如此,你以為還魂如此容易?違背天道的事,任是閻王也不敢做,任那個百鷂再有本領,也需有一番天翻地覆的爭鬥,結果尚未可知。」

  「也就是說,我不必死了?」

  「你當然要死。」判官微微一笑,「這世間有誰不死?」

  「爹,您何時動身回程?」

  「……」



二十六.婢心

  弱不勝衣,真的是弱不勝衣。

  春眠披上新做成的紗質夏衫,立在長鏡之前,忍不住顧影自憐。想她,本來就長得肌纖骨瘦,兩年病榻生涯過去,更是殘不忍睹,腰兒細得要斷,臉兒小得要沒,尤其是……她低頭看著自己胸前,再偷瞥了身後兩個丫鬟的,人人都比她來得「偉大」,不知小日兒嫌不嫌?

  「夫人,二夫人來了。」

  二夫人,新過門的弟媳婦?這幾天被小日兒逼著休養,從人家進門後還沒有照過面呢,想來真是失禮。「請到花軒待客。」

  她從旁衣架上抽了絲帶,鬆鬆綰在腰間,踱出內室。

  外間,有人正擦桌抹椅,辛勤勞作,見了她,福身見禮,「奴婢見過夫人。」

  春眠星眸一閃,「你是叫虹兒的是不是?」

  「是。」

  「聽說本夫人病重期內,你一直在跟前侍候,有勞了。」

  「侍候夫人,是奴婢的本分。」

  「怎麼我醒了後,反倒沒見著你了?」

  「二爺娶親,莊內人手不夠,奴婢被派到了後廚幫忙。」

  「如今是回來原處了麼?」

  「是,夫人。」

  垂眉斂目,卑順恭謹。若非曾為阿六,春眠認為自己對其認識可能只停在這一層。

  她的身子恢復得很好,心疾也輕微了許多,有時間,又有精神,不妨來看看這位美婢到底還有何種面貌給她呈現。

  「我在花軒待客,你送茶過來罷。」

  ———————————————————

  「大嫂,幽蘭進門多日,今日才來探望大嫂,請大嫂勿見怪。」未幽蘭,「未家繡坊」千金,秀顏麗姿,端莊識禮,觀之可親,見之忘俗。

  春眠一眼看去,便喜歡上了這個新進門的妯娌,「是我失禮了。你和二弟新婚,我這個嫂嫂一點忙也沒有幫上。霓兒,把我給二夫人的見面禮拿過來。」

  丫鬟將禮盒奉上,開了盒,一對碧色玉釵、兩隻同質耳璫璀璨奪目。

  未家也算是大戶,自是見過珠寶玉器的,未幽蘭不覺有一分惶恐,「大嫂,這太貴重了……」

  春眠嫣然,「既然叫我大嫂,疼你自是應該的。」

  未幽蘭面顯赧意,「幽蘭也備了禮物給大嫂,可是……」

  春眠星眸流轉含笑,「有禮就要奉上,拿過來再想帶回去,大嫂可不准。」

  她心有七竅,不難明瞭這位弟妹心思,想來,她是生恐禮輕而怯於出手了,很可愛。

  「大嫂不棄,幽蘭自然要奉上。」未幽蘭招來陪嫁丫鬟,打開禮盒,捧出一條榴色輕軟之物,「這是我親手繡的一件披帛,請大嫂笑納。」

  春眠欣喜接來,「這就是未家繡坊的針法麼?迎光照去,光彩萬道,好一個巧奪天工。」

  看她笑得真誠,未幽蘭鬆下一口氣來。

  此番來見,她是懷揣忐忑的。

  春家曾是黃梅城的望族,半個黃梅城的人靠春家產業養家餬口,後來雖因當家家主及夫人亡故而聲勢漸形沒落,卻仍然是黃梅城人心中不可逾越的高山,而那位以羸弱病體保住了春家最後家業的春家小姐,則是其中最神秘的一抹色彩。在諸人的口耳相傳中,春小姐處事高傲,不宜親近,虎狼之窩中練出了冷漠心性與辛辣手段。在過門前夕,聽聞她奇跡般醒來之際,雙親曾為此憂心忡忡,只恐善良溫婉的女兒吃了元家長媳的虧。

  現今一見,這大嫂,臉兒皓若凝脂,手兒瑩若淨玉,眸兒亮若星辰,回轉間又流若春江,一個看上去比她還要年幼的嬌嫩人兒,哪有那以訛傳訛的半分冷厲?

  ———————————————————

  元家長媳與次媳,年紀相近,性情投緣,這場敘話,足足有兩個時辰。直待大夫人留二夫人在醒春園用了午膳,又喝了消暑湯,方依依作別。

  大宅門裡,風一吹,草一動,都是大事。對此,元三小姐的涵蘊居也聽到了一番詳盡轉述。

  「大嫂和二嫂相談甚歡?」元芳菲黛眉一動。「我那位待人淡漠的大嫂會喜歡二嫂?你看得仔細了?」

  「是,三小姐。」

  元芳菲似笑非笑,「看來,讓你在我大嫂跟前當差,的確有用處。」

  「奴婢只是在聽從主子吩咐行事。」

  「很會說話。」元芳菲容顏一沉,「不過,你惹我生氣了。」

  「奴婢……」

  「上一回,本小姐只是三言兩語,你便自己演繹出了以春藥來對我大哥下手的戲碼。又在察覺我大哥即將覺察時,立馬先聲奪人,跪地請罪,直陳本小姐的威逼,及你的無奈。你啊,讓我刮目相看。」

  虹兒臉上並未現出驚恐,「奴婢只是奴婢,在那等情形下,為了自保,只得出此下策。因大爺不會對三小姐如何,卻會對奴婢如何。況且,奴婢當時委實起悔,奴婢敬大爺,愛大爺,絕不願以齷齪手段對待大爺。那一次,是惟一一次,也是令奴婢後悔不及、引以為恥的一次。」

  元芳菲想要鼓掌,亦想喝一聲采。難怪她能把爹和娘哄得恁樣高興,想爹一介書生,娘一個敦厚夫人,如何是這樣一個人的對手?「這麼說,你對大爺已經斷了念想?」

  「奴婢在被大爺救下的那刻,便已願以身相報。但奴婢會用正大光明的法子取得大爺的恩准……」

  「恩准?」元芳菲掩口而笑,「本小姐想,依你的自知之明,你最是明白,縱算你在我大哥面前轉悠上個十年八載,也得不了這個恩准。否則,你也不必自我爹娘身上下功夫了是不是?」

  虹兒依舊面不更色,「奴婢只知為大爺盡心盡力。」

  「忠心可嘉呢。那麼,你會不會為了這份忠心,設法害我大嫂呢?」

  「奴婢不會!」虹兒登時面若冰霜,「夫人也是奴婢的主子,奴婢怎會害自個兒的主子?奴婢會盡心盡力侍奉大爺,也會盡心盡力侍奉夫人,若三小姐再要攛掇奴婢去做那等下作事,奴婢是寧死不從的!」

  這位丫頭,絕對不能放出莊去,不然以這份性質,該是何等隱患?元芳菲囅然一笑,「那麼,今後麻煩你盡心服侍我家大哥和大嫂了,大嫂跟前有什麼事,你要一五一十地向我稟報。」...<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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