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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oanna 發表於 2012-1-28 03:19 AM

桐華 -【曾許諾.殤】《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6-22 02:31 AM 編輯

【書名】:曾許諾.殤

【作者】:桐華

【內容簡介】:      

  《曾許諾》系列完美終結篇,諾言為誰而許,愛,因誰而殤!

      延續上冊熱銷狂潮,「山經海紀」書系第一部《曾許諾》系列終結篇——《曾許諾.殤》傾情面世。信任與誤解,熱愛與仇恨,數千年的恩怨緣起,將一一揭曉,英雄兒女,愛恨糾纏,戰場征伐,蕩氣迴腸,極致上演。

      兩百年,許多人、事已被遺忘,曾經的愛恨情仇也成了傳說,卻也有人堅守著回憶不肯忘記。阿珩死後兩百年,日出之地湯谷出現了一顆魔珠,這顆魔珠,竟是阿珩的化身。青陽將魔珠帶回軒轅,試圖喚醒它,卻發現魔珠擁有吞噬血脈至親靈力的力量,黃帝大怒之下布下滅魔陣,要毀掉魔珠。蚩尤不顧性命,闖入滅魔陣救出了阿珩,然而復生的阿珩,卻不再記得過往。在試圖喚醒阿珩記憶的過程中,阿珩卻對他再沒有信任,而少昊也對當初與阿珩定下的假夫妻盟約感到後悔。在諾奈與雲桑之間,出現了一個叫泣女的侍女,在諾奈身邊默默守候。

  上部 -【曾許諾】

  下部 -【曾許諾.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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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oanna 發表於 2012-1-28 03:42 AM

第一章、不思量,自難忘

      白雲蒼狗,世事無常,悠悠時光看似漫長,不過是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曾經鮮衣怒馬的少年,已臥黃土隴中,曾經容顏如花的少女,已是枯骨一堆,那些恩恩怨怨的悲歡離合,都只變成了街角巷尾人們打發閒暇的故事,即使最跌宕起伏的傳奇,在一年又一年的時光中,也漸漸失去了色彩,消抿於風中。只有那山坡上的野花爛漫無主,自開自落,自芳自華,年年歲歲、歲歲年年都絢爛繽紛。

      這一年是八世炎帝榆罔登基後的第二百零三年,大荒的人早已經忘記了七世炎帝,神農氏遍嚐百草、毒發身亡的故事只變成了一個似真似幻的傳說。

      軒轅國的都城軒轅城,位於軒轅山的東南,被高低起伏的群山環繞,建城只有一千多年的歷史,城池並不大,可規劃整齊,小而精緻,又因為是一座山城,易守難攻。

      在軒轅城的酒肆中,一個背著三弦,一臉苦相的六十來歲的老頭,賠著笑,一桌又一桌地問:「客官聽個曲子嗎?」

      酒客們抬起頭看他一眼,都嫌棄地擺擺手。

      靠窗的桌上坐著一個神情冷漠的紅袍男子,身形偉岸,五官剛硬,面容卻有一種病態的蒼白,不過二十來歲,兩鬢已經斑白,滿是風塵滄桑。

      「客官聽支曲子吧,故事也行。」

      男子凝視著窗外,頭未回,只隨手給老頭扔了一串錢,揮手讓他離去。

      一個胖胖的商賈見狀,忙說:「喂,老頭,錢都收了,給我們講段故事。」

      「不知客官想聽什麼?」

      「隨便講,好聽就成。」

      老頭坐下,彈撥了幾下三弦,清了清嗓子,「那小老兒就講一段蟠桃宴的故事。傳說在很久以前,玉山的王母每三十年舉行一次蟠桃宴,可以吃蟠桃,飲玉髓,臨走還有寶物相贈,可謂天下盛事。王母邀請的都是神族、妖族、人族的大英雄,玉山又高萬仞,一般人根本上不去,我們這些普通人只能聽一聽故事。」

      酒肆裡的客人們都停下了筷子,看著老頭,胖商賈很權威地說:「的確如此,我聽太爺爺說過。太爺爺幼時曾見過神族,是神族的朋友親口告訴他的。可惜後來王母不再舉行蟠桃宴,要不然說不定他還能拜託他神族的朋友幫他偷個蟠桃,他也就不用那麼早死了。」商賈好似覺得自己說了很好笑的話,哈哈大笑起來。

      眾酒客七嘴八舌地問:「王母後來為什麼不舉行蟠桃宴了?」

      老頭捋了捋山羊鬍子,說道:「兩百多年前,神族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神農族的七世炎帝仙逝,八世炎帝榆罔在督國大將軍蚩尤(ChiYou)的輔助下登基。據說炎帝仙逝的消息傳到玉山,連蒼天都舍不得讓炎帝走,四季如春的玉山竟然下起了鵝毛大雪,整個玉山變得銀白一片,千年不謝的桃花全部凋零,沒有了桃花自然結不出蟠桃,沒有了蟠桃,這蟠桃盛宴自然那也就取消了。」

      酒客們欷歔感嘆:「玉山飛雪,看來那個炎帝真是個好人。」

      胖商賈卻說:「有什麼好的?就是因為他害得大家都沒了蟠桃吃,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玉山上的桃樹才能又結蟠桃。老頭兒,再講一段。」

      老頭倒不計較,撥著三弦,思量了一會兒,徐徐開口:「那小老兒就再講一段神農族和軒轅族的秘聞。神農和軒轅自從兩百多年前開戰,一直打到今天,戰事連綿,雙方互有死傷,軒轅族的三王子戰死,神農族的祝融重傷,至今仍在閉關修養中。」

      胖商賈不耐煩地說:「這算什麼秘聞?天下皆知的事情!」

      老頭不慌不忙地道:「可是據小老兒所知,祝融重傷是另有原因。」

      「老頭說道!別賣關子!究竟是誰傷了祝融?」酒客們聽得入神,頻頻催促。

      老頭笑呵呵地說:「祝融其實不是被軒轅族所傷,而是被后土所傷。」

      「什麼?」

      眾人驚叫連連,老頭很滿意這個效果,不慌不忙地撥著琴絃,「具體原因,小老兒一不清楚,只知道在兩百年前,后土突然孤身一人闖入了祝融大軍駐紮的營地,重傷祝融,祝融的靈體差點被打散,以至於休養了兩百多年還沒好。」

      「那炎帝能答應嗎?祝融的家人只怕要恨死后土了,肯定要炎帝嚴懲后土。」

      「祝融的家人其實應該謝謝后土。」

      「老頭,你老糊塗了吧?都快把人打死了,還要感謝他?」

      老頭子嘿嘿一笑,「如果祝融不是被后土打成重傷,借此機會進入了神農山的古陣中療傷,只怕他要麼已經被蚩尤殺死,要麼就被昌意和昌僕率領的若水精兵暗殺。小老兒聽說,祝融重傷被封入秘陣後,蚩尤仍不肯罷休,發瘋一般攻擊古陣,想要衝進去殺了祝融,炎帝調遣了幾百神將都無法攔阻。後來炎帝苦求蚩尤,好像是因為破壞了古陣就會損毀歷代炎帝的陵墓,蚩尤才念在和前代炎帝的師徒情意,暫時作罷。還有人說,昌意和昌僕帶了一隊若水精兵夜襲神農,來無蹤去無影,一夜之間暗殺了神農族十八名神將,以至於整個神農人心惶惶,神族將士們日夜不敢闔眼,生怕今日閉眼,明日就再沒機會睜開。」

      酒客們大笑,紛紛搖頭,「老頭兒為了騙酒錢開始亂編了,我們軒轅的四王子是大荒中出了名的好脾氣。」

      胖商賈忽然說:「聽我太爺爺說,當年神族中曾暗裡謠傳軒轅王姬被神農族的人害死了。」

      酒客不屑地反問:「那現在高辛的大王子是誰?人家不是好好地在五神山嗎?」

      胖商賈不好意思地笑,「所以說是謠傳啊!」

      一位有幾分見識的高辛酒客問道:「姑且不提昌意刺殺祝融是否真有其事,蚩尤雖然暴虐兇殘,卻絕不是個瘋子,他又是為什麼要殺祝融?為什麼連炎帝都無法勸阻?」

      酒肆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安靜,眾人一直在可以忽略蚩尤這個等同於死亡的名字,心底去又帶著恐懼的好奇。

      一個剛跟隨父親跑船的高辛國少年初生牛犢不怕虎,說道:「老爺爺,您給我們講段蚩尤的故事吧!」

      老頭對少年點點頭,輕撥著三絃琴,調子叮叮咚咚,很是歡快,「諸位聽說過神農的九黎族嗎?」

      少年說:「我知道!出英雄的氏族,神農國的好幾個猛將都是九黎族人,蚩尤就是九黎族的。」語氣中隱含敬仰畏懼。

      老頭彈著三弦,「六百多年前,九黎被叫做九夷,是賤民,男子生而為奴,女子生而為婢,因為低賤,連服侍神族的資格都沒有,只能供人族驅使。」

      酒客們都難以置信地瞪著老頭,英雄輩出的九黎是賤民?

      老頭眯著眼睛,似在回憶,「這般的狀況直到蚩尤出現才改變,傳說他和神族打了上百年,逼迫神族取消了九黎的賤籍。前代炎帝十分仁厚,不但沒有怪罪蚩尤,反而收了他做徒弟,如今的炎帝登基時,蚩尤受封督國大將軍,但那個時候神農國內的大小神族都不服他,都把他當笑話,常背後辱罵他,甚至說他活不過三年。可這兩百年來,他們在蚩尤面前漸漸變得連大氣都不敢喘,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橫死……」

      老頭停住了,眼中暗含畏懼,只是撥著三弦,樂聲淒婉哀傷,酒客們也難得的不催促,一個個都沉默著。幾個神農族的人更是面色發白,眼中隱有恐懼。

      半晌後,老頭蒼涼的聲音才響起,「由於蚩尤和神農的貴族一直不和,兩派鬥爭激烈,蚩尤用血腥手段消滅異己,改革朝政,神農國有八十七戶被滅門,神族、人族、妖族無一倖免,受極刑而死的就有五千三百九十六人!據說神農的大王姬云桑本來站在蚩尤一方,在蚩尤勢弱時,曾對蚩尤百般袒護,可畢竟她也是貴族,無法接受蚩尤的酷厲手段,企圖聯合后土壓制蚩尤。蚩尤察覺後,竟然一點不念舊情,把王姬的心腹一一誅殺,逼大王姬在紫金頂上當眾發下毒誓,不再幹預朝政,否則日後屍骨無存。」

      老頭欷歔感嘆:「蚩尤此人可謂真正冷血無情,被神農諸侯視作惡魔,不過他在民間倒不全是惡名,大概因為他肯以禮相待那些賤民草寇,少年兒郎們不但不怕他,反而都把他視作大英雄,希望有朝一日能像蚩尤手下的將軍們一般,憑一身才華建功立業、名震大荒。」

      高辛的少年用力點頭,興奮地說:「如果高辛有個蚩尤就好了,我就不用跟著父親跑船,也許可以去朝堂內謀個一官半職,領兵出征。」

      少年的父親咳嗽了幾聲,低聲斥責:「胡說什麼?我們的身份……不要痴心妄想!」

      少年深色沮喪,可畢竟是少年人,一瞬後,又興高采烈地說道:「有一次我們一群朋友爭論蚩尤、少昊、青陽誰更厲害,吵得差點打起來,賣酒的大娘打趣說,『三句話就可以講盡大荒的三位英雄——少年們都想做蚩尤,少女們都想嫁少昊,父母們都想有個青陽做兒子』。」

      酒客們想了想,覺得竟是十分貼切。哪個少年不張狂,誰不想和蚩尤一樣封侯拜將、縱馬山河、肆意妄為?哪個少女不懷春,誰不想有個少昊一樣的夫婿,風華絕代、名重天下、情深意重?哪對父母不渴望兒子青陽一樣出息能幹、恭敬孝順?

      老頭捋了把山羊鬍,含笑道:「不管神農人對蚩尤是贊是罵,反正現如今蚩尤掌握了神農國一半的軍隊,他哼一聲,整個神農都要顫一顫,可謂真正的督國大將軍。」

      酒肆的老闆搖搖頭,長嘆一聲,「蚩尤的軍隊就是我們軒轅的噩夢。」

      酒肆裡剛剛輕鬆一點的氣氛又消失了,連胖商賈都無聲地嘆了口氣。

      少年不解,連連問:「為什麼?為什麼?」

      老頭的三絃琴聲高昂急促,好似黑云壓城,城池將破,逼得人心不安。琴聲中,老頭的聲音沉重壓抑,「蚩尤只親自和軒轅打了一仗。八十二年前的大時山之戰,軒轅族殺了蚩尤麾下的靖將軍,蚩尤率軍攻打大時山,宣佈要麼投降,要麼被屠城。可大荒人都知道軒轅士兵堅韌不拔、驍勇善戰,他們當然不肯降,與蚩尤死戰。城破後,蚩尤下令屠城。」

      老頭手抖了抖,樂聲忽停,在座的酒客多是軒轅國人,都聽說過此戰,低頭沉默著。

      寂靜中,老頭的聲音響起,「一次戰役!只一次戰役!十二萬人被殺!九萬多是平民!從此蚩尤的名字成為了軒轅百姓的噩夢!」

      酒肆中的酒客們都不說話,只高辛的少年還惦記著蚩尤要殺祝融的事情,「老爺爺,是因為蚩尤維護我們這樣的人,而祝融保護那些官老爺們,他才要殺祝融嗎?」

      老頭愣住,少年叫:「老爺爺?」

      「哦!」老頭子定了定心神,邊思量邊說道,「也許這才是最根本的原因,祝融和蚩尤代表著不同人的利益,兩邊水火不相容,傳說中的秘聞只不過是個導火索。」

      「什麼秘聞?」少年緊張地問。

      老頭手放在嘴邊,刻意壓著聲音,卻又讓所有人都能聽到,「傳聞祝融殺了你們高辛的大王子妃,蚩尤是為她報仇。」

      少年失望地嚷:「老爺爺,你騙人!」

      酒客們哄堂大笑,因為蚩猶帶來的壓抑氣氛一掃而空。

      老頭子笑著朝眾位酒客行禮告退,「一段佐酒的故事而已,聽個樂子。」背起三絃琴,一邊走,一邊搖頭晃腦地哼唱:「真作假時假亦真,假作真時真亦假,真真假假皆是相,假假真真都是空……」走出酒肆,他隨意回頭,看清了窗邊的紅衣男子,霎時間驚得呆住。幾百年前,博父山下,那男子就是這個樣子,幾百年後依舊如此。他當年自負修為,看出了青衣女子來自神族,激她出手滅火,卻一點也沒看出男子有靈力,可見男子的靈力早已高深莫測。

      山羊鬍老頭轉身又進了酒肆,走到紅衣男子身邊,恭敬地行禮,「沒想到故人能重逢,那位西陵姑娘可還好?」

      紅衣男子沒有搭理他,手中的酒盅顫了一下,老頭又笑問:「小老兒當年眼拙了,敢問公子大名?」

      紅衣男子回頭,淡淡看著老頭,輕聲吐出兩個字:「蚩尤。」

      山羊鬍老頭踉蹌著後退,一屁股軟坐在地,駭得臉色慘白,呆了一霎,連三弦都顧不上撿,連滾帶爬地往外逃。酒肆裡的客人們縱聲大笑,「這老頭幾杯酒就喝醉了!」

      滿堂歡聲笑語,斯人獨坐。

      蚩尤端著半杯酒,凝望著西邊。正是日落時分,天際暈染著一層又一層的彩霞,橙紅靛藍紫,絢爛如煙,華美似錦,他眼中卻是千山暮雪,萬里寒云。

      他一口飲盡杯中酒,向外行去,等行到僻靜處,喚來逍遙,飛向九黎。

      今日是阿珩的忌辰,每年的這一天,他都會來虞淵一趟,祭奠完阿珩後再去九黎住一晚。

      逍遙的速度更快了,不過盞茶工夫,就到了九黎。

      蚩尤走進桃花林間的竹樓,默默地坐著,月色如水一般灑在竹台上,鳳尾竹聲瀟瀟,他左手的指間把玩著駐顏花,右手拎著一大龍竹筒的酒嘎,邊喝酒邊望著滿山坡的桃花。

      山中四月天,滿坡桃花開得云蒸霞蔚,繽紛絢爛,可桃花樹下,早沒了赴約的人。

      半醉半醒間,蚩尤踉踉蹌蹌地拿出幾百年前從玉山地宮盜出的盤古弓,用盡全力把靈力把弓拉滿,對著西方用力射出,沒有任何動靜。

      他已經拉了兩百年,這把號稱不管天上地下都能讓自己和所思之人相會的弓卻從來沒有發生作用。

      蚩尤不肯罷休,不停地拉著弓,卻怎麼拉都沒有反應。每一次都全力而射,即使蚩尤神力高強也禁受不住,無數次後,他精疲力竭,軟坐在地上。

      蚩尤舉起龍竹筒,將酒液嘩嘩地倒入口中。

      遠處有山歌遙遙傳來:

      送哥送到窗戶前,打開窗戶望青天,天上也有圓圓月,地上怎物月月圓?

      勸哥不要昧良心,一更起風二更息,寅時下雨卯時晴,翻起臉來不認人!

      蚩尤手裡的龍竹酒筒掉到地上,他不自禁地凝神聽著,歌聲卻消失了。

      「阿珩!」

      阿珩,是你在責怪我嗎?他躍下竹樓,踩著月色,踉踉蹌蹌地向著山澗深處走去。

      越往山中走,桃樹越多,落花繽紛,幾如下雨。朵朵片片,落在肩頭臉上,沒有打濕人衣,卻打濕了人心。

      「阿珩,阿珩,你在哪裡?」

      蚩尤不停地叫著,可無論他怎麼呼喚,桃花樹下都空無一人。

      只有,冷風吹得桃花雨一時急、一時緩,紛紛揚揚,落個不停,猶如女子傷心的淚。

      蚩尤的酒漸漸醒了,阿珩永不會來了。

      他痴痴而立,凝視著眼前的桃樹,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在何處?

      月光從花影中灑下,照得樹幹泛白,蚩尤緩緩走近,卻看見樹幹上密密麻麻寫著「蚩尤」二字。

      阿珩離去後第二年的跳花節,他穿著她為他做的紅袍,在桃花樹下等待通宵,醉臥在殘花落蕊中,悲痛中竟然遷怒桃樹,舉掌正要將樹毀掉,無意中瞥到樹幹上密密麻麻都是小字,凝神細看,竟然是無數個「蚩尤」。

      玉山六十年的書信往來,他一眼認出是阿珩的字跡,看到熟悉字跡的剎那,他的心臟猶如被尖刀刺中,窒息地抽痛,字跡猶存,人卻已不在。

      滿樹深深淺淺的蚩尤,都是她等待的焦灼和無望。

      足足幾百個蚩尤,一筆一畫都是情,一刻一痕都是傷,她當日究竟等了多久?又是懷著怎樣的絕望而離去?

      蚩尤閉起了眼睛,手沿著字跡一遍遍摸索著,似乎想穿透兩百多年的光陰告訴那個兩百多年前站在樹下的女子——他的痛苦和相思。

      一遍又一遍摸著,掌心滾燙,卻溫暖不了冰冷的字。

      蚩尤的手摸到一行小字,身子抖了一下,神色痛苦,明明早把話銘刻在心,卻好似要懲罰自己,反倒更用心地去辨認一個個字。

      是一行用玉簪子劃出的小字,潦草零亂,可見寫字時阿珩的傷心憤怒。

      「既不守諾,何必許諾?」

      阿珩從未失約,失約的一直是他!

      她信他、愛他、護他;他卻疑她、恨她、傷她!

      蚩尤眼前無比清晰地浮現出阿珩的音容笑貌,她半嗔半怒地盯著他。

      蚩尤臉貼在樹幹,淚濕雙眸,幾難自持。

      他像山中的每隻公獸一樣,在擇定了配偶後,把最美的鮮花和最好吃的野果獻給她,甚至不惜為了保護她而戰死,可愛愈重,忌愈深,他害怕阿珩要的不是這些,擔心阿珩不懂得他緊張地捧上的鮮花和野果是什麼,會辜負他,卻不料她比他更懂得一朵鮮花、一個野果的意義,她看到了他的心,也珍視他的心。

      最終,竟是他辜負了她。

      蚩尤的手緊緊摁著她寫的字,似乎還想感受她指尖的溫暖、發間的清香。可是,沒有絲毫她的氣息。

      兩百年!她已經死了兩百年了!

      蚩尤強壓著的淚意終是湧出了眼眶,滴落在桃花樹幹上,洇濕了斑斑駁駁的「蚩尤」。即使傾倒五湖四海、尋遍八六合,他都無法再彌補她一絲一毫。

      萬里之外,日出之地——湯谷。

      不同於日落之地虞淵,終年黑霧瀰漫,湯谷的色彩清新明亮。向東而去,碧波一望無際,隨著隨風輕輕蕩漾,九株巨大的扶桑樹(註:扶桑,長於日出之地湯谷的神樹。《楚辭.九歌.東君》:「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王逸註:「日出,下浴於湯谷,上拂其扶桑,愛始而登,照耀四方。」)長在水波中央,樹冠比山還大,枝頭開滿了火紅的扶桑花,遠遠望去,就像一片碧綠上浮著一團團紅云。

      在碧綠和火紅間,突兀地有一點白色、一抹藍色。

      白衣男子坐在扶桑樹幹上,撫著琴,猶之惠風,荏苒在衣。藍衫男子舞著劍,行神如空,行氣如虹,片片雪花從他的劍端流瀉出,身周冰雪瀰漫,而他的面容比冰雪更冰冷。

      這兩個男子就是名滿大荒的少昊和青陽。

      隨著劍勢,雪花越飄越急,溫度越來越低。

      一套劍舞完,少昊立即跳起,急急去拿酒罈,往琉璃杯中斟了半杯,喝了一口後,連聲稱讚:「好,冰鎮得恰到好處!」說著,把另一杯葡萄酒遞給了青陽。

      青陽喝了一口後,淡淡說:「多了一點澀味,回味後反添一段餘香,你釀酒的技藝越發高明了。」

      少昊很滿意,「別人都沒喝出,若論品酒,你若排第二,無人敢排第一。」

      「我連在軒轅家都排不了第一,阿珩才……」青陽頓了頓,淡然自若地接著說完,「阿珩自小嗜酒,別人花費時間練功時,她就琢磨著如何偷酒了,舌頭被養得刁鑽靈敏。」

      少昊的笑容也是一滯,沉默地給他斟滿酒,青陽一口飲盡。

      青陽問:「你父王最近有什麼反應嗎?」

      「大荒的流言都傳了兩百多年,我父王會不知道真相嗎?他肯定早知道承華殿的王子妃是個假的了。」

      「那你想怎麼樣?」

      「他不問,我就裝糊塗唄!」

      「你想裝糊塗,你那一群能幹的弟弟容不得你裝糊塗,遲早會鬧出事情,中容不是已經試探過好幾次了?王子妃纏綿病榻兩百年,終究不是什麼好事。」

      少昊笑道:「你怎麼糊塗了?只要父王還打算和軒轅結盟,父王就不會讓他們捅婁子,即使那是個假的,也不會出任何差錯,等父王覺得軒轅沒價值了,即使是真的,也處處都是差錯。」

      青陽說:「我聽說俊后在說服俊帝立神農族的女子為宴龍的正妃。」

      少昊搖晃著手中的酒杯,笑著說:「我父王比較感情用事,因為當年登基的事情,對神農一直心懷芥蒂,還沒答應王后的要求,你要不想高辛和神農走近,反正你的正妃之位還空著,主動給榆罔示好,求娶神農族的王姬。云桑已經心有所屬,你怕是娶不到了,還有個沐槿。」

      青陽苦笑,「你想讓我兄弟反目?我父親都拿昌意那塊榆木疙瘩一點辦法沒有。」自從阿珩死後,昌意至今都不和青陽說話,而且對黃帝明言,除非榆罔殺了祝融和蚩尤,否則休想他會和神農族和平共處。黃帝費盡心機才收服了若水,如今卻根本不敢派弱水的勇士上戰場。

      少昊嘆道:「老實人發起脾氣來是一根筋,你父王縱然心有七竅,碰上了一根筋的昌意一點辦法都沒有!」

      青陽拎起酒罈開始猛灌酒,今日又是小妹的忌辰,似乎只有酩酊大醉才能緩解一切。

      少昊想勸卻無從勸起,自從阿珩死後,青陽已經從愛酒變成了酗酒。少昊默默看著青陽,忽而想起了兩千多年前,他第一次見到青陽時的情景。

      那是一個炙熱的夏日午後,他坐在院中的槐樹蔭下納涼。

      青陽嘴裡嚼著根青草,肩上扛著把破劍,大搖大擺地走進打鐵鋪,笑得比陽光更燦爛,嘻嘻哈哈地對他說:「兄弟,聽說你是這附近最好的打鐵匠,幫我修好這把劍,我請你喝酒!」

      他眯著眼睛看青陽,不明白這世間怎麼能有這麼肆無忌憚、熱情爽朗的燦爛笑容,那一瞬,他甚至有些嫉妒這個少年。

      他幫青陽修好了劍,青陽請他喝了最劣質的酒,是他一輩子喝過的最難喝的酒。當時他的一輩子才幾百年,還不懂人生中沒有最,只有更。

      也許是因為他修劍的技術好,也許是因為他好糊弄,修劍不用付錢,幾杯濁酒就可以打發,青陽總是來找他修劍,後來不知道怎麼的就變成了:青陽來找他修劍,他請青陽喝酒,臨走前再附送青陽一套衣服、一壺酒。

      青陽不覺得有什麼不妥,他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只有給他拉風箱的二憨子覺得青陽在佔他便宜,提醒老闆要小心。

      在他五百歲,也就是他的母親亡故五百週年時,父親又迎娶了兩個妃子,同時立宴龍的母親大常曦氏為正妃,他被傳召回去參加冊妃大典。他去了,從頭笑到尾,笑得比宴龍都開心。

      當天晚上他駕馭著玄鳥一直往北飛,去追那顆最北的星星。幼時,每當他哭嚷著「要娘」時,乳娘就會攬著他,指著最北面的星星對他說:「看到了嗎?那就是你的娘親,她一直看著你呢!」

      玄鳥不知道飛了多久,直到他靈力枯竭,才落下。

      極北之地,千里冰封,萬里雪飄,連陽光都畏懼地躲開,他一人踽踽獨行,不知道該走向哪裡,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不甘心什麼。

      風雪漫天而下,世界冰寒徹骨,漆黑中,他迷失了方向,靈力已經耗盡,唯一知道的就是不能停,停下就是死,必須一直走。並不覺得恐懼,因為從小到大,他就是這麼一路走過來的。可是,真孤單啊,好像這個世界只剩下了他一個。

      正當他覺得風雪永遠不會停,漆黑無邊無際,路永遠走不到盡頭,想躺倒休息時,一點光閃爍在風雪中。他搖搖晃晃地掙扎過去,青陽全身上下裹著毛茸茸的獸皮,探著半個腦袋嘻嘻笑著說:「進來喝酒,風雪連天射冰狐,篝火熊熊喝美酒。」

      美酒個頭!是比上次更難喝的劣酒,可他覺得很酣暢淋漓。

      他沒有問青陽為何在此,青陽也沒有說,不過在那天晚上,他告訴青陽,「我的姓氏是高辛。」雖然他知道青陽已經知道,要不然人不會在這裡。

      青陽嘴裡塞滿狐狸肉,一邊不停地嚼,一邊嘟嘟囔囔地說:「我的姓氏是軒轅。」翹著油膩的大拇指,很得意地指指自己,「我,軒轅青陽!」

      令大荒色變的姓氏——高辛,在青陽眼裡無足輕重,只不過是一個和他的軒轅同等重量的標誌。

      少昊的心情剎那粲然,縱聲大笑,漫天暴風雪只不過是成就了他們的一場豪醉。當時,他們倆都不知道,千年後,軒轅真的和高辛變成了同等重量。

      幾百年後,軒轅族逐漸從一個默默無名的小神變成了最強大的神族之一,而他的父親即將從王子變成俊帝。神農十萬大軍兵臨城下,他隻身仗劍擋在城上,連挑神農六十員大將,可神農仍然不肯退兵,而身後是已經生了異心的高辛軍隊。深夜,他正在偷偷療傷,青陽持劍而來,穿著和他一摸一樣的衣袍,得意地笑著說:「怎麼樣?是不是挺像?從現在開始,我也是高辛少昊。」

      第二日,神農大軍驚恐地發現高辛少昊就像一個靈力永不會枯竭的戰神,他們自以為可以耗盡他靈力的車輪戰根本不管用。那一日,少昊連敗百人。第三日,當高辛少昊站在城頭,彈著長劍笑問「誰還想與我一戰」,靈氣充盈,絲毫不像是已經苦戰了兩日的人,神農軍心潰散,最驍勇的勇士也不敢上前應答。

      當日夜裡,神農大軍趁夜撤退,高辛軍隊見勢頭不對,把企圖反叛的將軍擒下,獻給了少昊。

      兩個遍體鱗傷的人跌跌撞撞地衝進一個破落的酒館,一邊喝酒,一邊大笑。

      青陽喝得暈暈乎乎時,向少昊炫耀自己有弟弟了,吹噓自己的弟弟長得是多麼多麼俊俏,又是多麼多麼聰明。

      少昊大著舌頭說,天下嬰兒都一樣。青陽惱了,抓著他往回飛,溜進家裡把嬰兒抱出來,非要他承認這是天下最俊俏聰明的孩子。少昊不記得自己究竟有沒有說,反正他們倆抱著嬰兒又去喝酒了。喝到最後,看到大街上兵來將往、雞飛狗跳,不明白怎麼了。酒店老闆唉聲嘆氣地說他們族長剛出聲幾個月的孩子丟了,真不知道哪個殺千刀的幹這麼缺德的事情。少昊和青陽嗤聲譏笑:「真沒用,連自己的兒子都會丟,來,咱們繼續喝酒!」

      喝著喝著,兩人面面相覷,總覺得哪裡好像不對,少昊看著籃子裡呼呼沉睡的嬰兒,捧著腦袋想了一會兒,說:「青陽,你爹好像就是族長!」

      青陽盯著嬰兒,皺眉沉思。醉酒多日的腦袋不太管用,還沒繞過彎子來。

      少昊摸著牆根偷偷溜出酒館,立即逃回了高辛,正好可以捧著宿醉的腦袋參加父親的登基大典。

      那段日子酣暢淋漓,在他的生命中,第一次有了一種叫「兄弟朋友」的東西,寂寞時可以飲酒打架,談笑中可以生死相酬,煩惱時可以傾吐心事……

      從俊帝繼位到現在已經兩千多年。

      兩千年中,軒轅族變成了左右大荒命運的三大神族之一,黃帝創建了軒轅國,登基為帝,可青陽的母親不再是黃帝唯一的女人。

      兩千年中,青陽有了兩個弟弟。他聽到過青陽激動地告訴他,云澤會叫他哥哥了,青陽十分偏愛云澤,他也是,把云澤看作自己的親弟,教他任何他想學的東西。云澤果真如青陽所說,是最俊俏聰慧的孩子,任何東西一學就會,而且還那麼懂事體貼,主動承擔起一切大哥不喜歡承擔的責任。

      兩千年中,他見證了云澤的死去,聽到青陽痛苦地嘶嚎,也看到了嫘祖(LeiZu)的地位和性命都岌岌可危,漸漸地,青陽失去了臉上的笑容,心上的溫暖。

      那個扛著一把破劍,嚼著一根青草,走的搖搖晃晃,笑得讓人嫉妒的少年徹底消失了。

      幾個時辰,少昊和青陽喝掉了十幾罈美酒。

      少昊趴在扶桑枝上,伸手去撈水中的月亮,隨著枝條左搖右晃,突然,一個倒栽蔥掉了下去,撲通一聲就沒了蹤影。

      青陽仰躺在樹枝上,張開嘴,高高舉起酒罈,一面隨著枝條隨風擺動,一面將整罈酒倒進嘴裡。

      一整罈酒倒完,少昊仍沒上來,青陽拍著樹幹大叫:「少昊,你再不上來,我可就把酒全喝光了。」

      水面依舊沒有任何動靜,青陽正想跳下去撈少昊,少昊的腦袋浮出水面,青陽不客氣地一掌打過去,「你還沒醉死在水底啊?」

      少昊閃開,「我發現了一個奇怪的東西,你來看看。」

      青陽看他的神色不想逗他,只得也跳下水,少昊在前面領路,兩人沿著扶桑樹幹一路下沉。湯谷的水很奇怪,別的水潭越往下越黑,它卻是越往下越亮,到後來,眼裡全是白得刺眼的光,什麼東西都看不見,再這麼沉下去,別說看東西了,眼睛不瞎就值得慶幸了。

      青陽正在納悶,突然覺得眼睛舒服了,一顆碧綠碧綠的珠子浮在一片白燦燦的光芒中,映得光線都柔和了。

      少昊說:「很奇怪吧?因為是日出之地,湯谷之水是天下至淨之水,乾淨到沒有任何生物能活在裡面,就是這九株上古神樹扶桑樹,世人以為生在湯谷,其實都是紮根在別處。」

      「嗯。」青陽雖然靈力高強,卻沒辦法像少昊那樣自如地在湯谷之水中說話。

      「這一百多年我雖沒有下過水,可宴龍他們之中肯定有人下過水,既然沒有人發現,那只能說明這東西不存在。」少昊皺著眉頭思索,「究竟從哪裡來的呢?湯谷是高辛禁地,想運這麼大顆珠子進來可不容易,更大的可能,這顆珠子是從下面漸漸浮上來的。」再往下就是他也無法進入,傳說中只有開天闢地的盤古去過,不過既然太陽從虞淵落,從湯谷升,那麼聖地湯谷和魔域虞淵肯定相遇。

      「不管……待……看一看……就知道了。」青陽的聲音雖然有靈力加持,可仍然被湯谷水吞掉了許多。

      少昊點點頭,他試著用靈力抬了一下,居然抬不動,青陽也加了一把力,兩人一起用靈力強行帶著「碧玉珠」向水面升去。

      等升到水面,少昊驚異地感嘆:「這什麼東西?天下間居然有東西需要咱們倆合力去抬,說出去都沒有人相信。」

      青陽低頭看著浮於水面的「碧玉珠」,剛才尚需要他和少昊合力抬起,此時,它卻好像浮萍一樣浮在水面上。

      青陽伸手去摸,觸手滾燙,少昊碰了一下,立即縮回了手。青陽卻不知道為什麼,只是覺得心裡有很溫柔的感覺,竟然捨不得離開。

      他心中一動,取劍在自己掌上割開一道血口,鮮血汩汩湧出,滴落在珠子上,一滴沒有掉下,全被珠子吸了進去。

      少昊見狀,也是心中一動,萌生了隱隱期待,心急跳起來。他從青陽手中拿過劍,舉起手掌,卻遲遲為割下,竟然在害怕期待落空。

      青陽不耐,催促道:「少昊!」

      少昊的手從劍刃上劃過,鮮血如血霧一般,噴灑在珠子上,順著珠子緩緩滑落,沒有被吸收一滴。

      青陽和少昊大喜,抬頭看著彼此。

      半晌後,青陽說道:「雖說虞淵會吞噬一切,可傳說盤古大帝追著太陽跳下虞淵後一路跑到了湯谷,你說阿珩會不會……」青陽再說不下去,只把流著血的手掌貼在珠子上,珠子立即吞噬著他的靈力和鮮血。短短一會兒,青陽的臉色就開始發白,少昊用力拉開他,「你瘋了?如果這真是來自虞淵的東西,還不知道是妖是魔!」

      青陽說:「它肯定和阿珩有關聯,我要帶它回去見父親和母親。」

      「我和你一起去。」

      青陽立即說:「不用,這是我們的家事。」

      少昊明白了,這一瞬,一切又回到現實,他是高辛少昊,青陽是軒轅青陽。



第二章、縱使相逢,應不識

      青陽把珠子帶回朝云峰,嫘祖立即派人去請黃帝。

      黃帝細細詢問清楚珠子的來歷,又看到珠子吞噬鮮血靈力的異狀,對嫘祖道:「我知道珩兒死後,你很難過,我也想要珩兒回來,可這不是珩兒,這只是虞淵結出的魔物,應該儘早銷毀,否則後患無窮。」

      嫘祖出身上古名門「四世家」,自然清楚魔物的可怕,她不停地撫摸著珠子,好一會兒方說道:「即使是魔物,也是珩兒變作的魔物,我不信她會連父母兄長都傷。」

      青陽和昌意都跪下,向黃帝磕頭懇求。

      黃帝無奈,只得同意嘗試一次,「如果這確實是害人的魔物,就必須要在它為禍世人前除掉。」否則讓世人知道他縱容魔物,會毀他名望,對他的王圖霸業不利。

      黃帝秘密傳召精善佈置陣法的知末,在朝云峰布下神陣,又命離朱和象罔兩個心腹守陣。

      黃帝、嫘祖,青陽、昌意同時把自己的靈血注入珠內。

      珠子像虞淵一樣貪婪,吞噬著一切,隨著他們注入的靈力和鮮血越多,它吞噬的力量越來越強大,黃帝察覺不對,當機立斷地切斷了自己和珠子間的聯繫,可嫘祖、青陽、昌意明明感覺自己像是要被虞淵吞噬掉一樣,仍不肯放棄。

      嫘祖的臉色迅速黯淡,就好似一株大樹正因失去水分而枯萎死亡,黃帝一面強行分開嫘祖和魔珠,一面高聲下令,切斷了陣法。

      昌意軟倒在地,雙目緊閉,臉黃如蠟,身子不停地打哆嗦,顯然靈體受了重創,守在陣法外的昌僕急忙撲過來,護住他的靈體。

      青陽臉色煞白,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人事不知。他雖然神力高強,可正因為他覺得自己神力高強,又對阿珩的死心懷愧疚,所以剛才在輸入靈力和鮮血時,幾乎不管不顧地想多輸一點,一心想救活妹妹,受傷更重,若不是黃帝及時阻止。只怕他性命都難保。

      黃帝看到魔珠差點要害死兩個兒子,不禁勃然大怒,對離朱下令:「取出四象鏡,布滅魔陣,把這個魔物銷毀。」

      嫘祖身軟無力,拽著黃帝衣袖,哀聲請求:「不要!」

      黃帝看到嫘祖的樣子,心中一痛,說道:「你以為我不思念珩兒嗎?她可是我唯一的女兒,可這已經不是珩兒。青陽因為珩兒的死一直心懷愧疚,昌意又是個鑽牛角尖的性子,一日不除去珠子,他們二人勢必會想方設法喚醒珠子,今日有我和知末在,他們僥倖保住了一命,下次呢?我實不想再失去兩個兒子。難道你要因為一個已死的女兒再失去兩個兒子嗎?」

      嫘祖看到兩個重傷的兒子,知道黃帝所說都是實情,不能留魔珠,可又明明感知那是珩兒所化,不禁心如刀割,淚若雨下。黃帝知道嫘祖在知末等人心中很有影響力,怕待會兒嫘祖再行阻攔,便暗用靈力,讓嫘祖昏睡過去。

      黃帝命宮人將嫘祖、青陽、昌意都送回朝云殿。

      離朱來稟奏:「四象鏡已經取出,要佈陣嗎?」滅魔陣是盤古所創的殺陣,不論神魔,一入陣法就是死路,迄今為止沒有一個能活著走出滅魔陣。四象鏡是佈陣的神器,盤古仙逝後,四象鏡被西陵氏的先祖收藏,後來作為嫘祖的嫁妝,來到軒轅族。

      黃帝將手放在珠子上,他也能感受到珠子和他的血緣牽絆,遲遲沒有下令。

      離朱恭立一旁,靜靜等候。

      黃帝畢竟是殺伐一方的霸主,縱然心中不捨,卻絲毫不為私情左右,半晌後,對知末點了點頭。知末等領命而去,開始設置滅魔陣。

      老天似乎也感應到了一切,自開始佈陣,就天色陰沉,風雨交加,天際一直有雷聲轟隆隆地傳來。

      天靈地氣受四象鏡召喚匯聚而來,青陽和昌意心有所感,竟然同時醒了過來,看到外面天色黑沉,大雨如注,立即明白了一切,掙紮著想起來,可黃帝早料到他們會如此,派了神將守護,根本不允許他們走出屋子半步。

      昌意不顧傷勢,想強行闖出去,被兩個神將左右駕著,放回榻上,還用龍骨鏈條把他牢牢鎖住,昌意又氣又急,破口大罵,兩個神將嘴裡說著「殿下恕罪」,神色卻毫不遲疑,顯然黃帝早有嚴旨。

      青陽行動困難,又對黃帝更加瞭解,知道不可能闖出去,只是默默坐著,望著軒轅山頂——黑色的雷云越聚越厚,雷云後有金色的電光閃爍,只等陣法成時,雷電交擊,陣法自會引天火而下,五雷轟擊,將魔珠徹底毀滅。

      因為阿珩的死,昌意已經兩百年沒有和青陽說過話,此時無計可施,忍不住叫道:「大哥,你就看著小妹粉身碎骨嗎?我不管她是不是魔,我只知道她是我妹妹。」

      他話語剛落,昌僕提著兩個食盒,披著斗篷進來,她隨手把食盒扔到地上,趴在昌意身邊,低聲說道:「我已經調遣了若水精兵,一定會設法把珠子偷出來。」

      昌意心中一震,握住了昌僕的手,只覺心潮起伏,似有千言萬語,卻一句都說不出來。反抗黃帝是死罪,昌僕卻毫不計較後果,不惜用一族命運與黃帝對抗,但是他能自私地不顧昌僕和若水族嗎?

      昌僕完全知他所想,柔聲道:「忘記我們成婚之夜的誓言了嗎?夫妻一心,相守一世,生同衾、死同穴!你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我的妹妹就是若水族的女兒,不管任何險境,我們若水族人永不背棄自己的族人!」

      昌意點了點頭,昌僕決然起身,就要衝進風雨中,青陽冷冷說道:「如果憑你們一群半妖的若水族就能破解軒轅族布下的滅魔陣,軒轅族也不會被大荒內尊稱為三大神族。你如今是一族之長,做事應該多動點腦子,別把送死當成是英勇!」

      昌意關心則亂,對青陽怒目而視,掙著這恨不得撲打過去,昌僕卻聽出青陽話外有話,「既然大哥覺得我們若水族不行,那大哥有什麼更好的法子?」

      青陽說道:「這個時候最應該去救阿珩的人不是你,你也沒那個能力。」

      昌意氣急,語出譏諷,對昌僕說道:「你乘我的坐騎去找蚩尤,把這個消息告訴蚩尤。」

      昌僕恍然大悟,兩百年來,她和昌意年年都去虞淵祭奠阿珩,年年都能看到虞淵外又多了幾株桃樹。頭幾年,昌意氣得全砍了,可蚩尤不聲不響地又種回去,昌意砍幾次,他種幾次,到後來昌意也不砍了,只冷笑著說我看他能種多久,卻沒想到蚩尤就這麼種了兩百年。

      青陽又道:「你讓朱萸立即通知少昊。」

      昌意想反對,青陽盯著他說道:「阿珩畢竟是少昊明媒正娶的妻子,救不救在他,如今的輕型卻必須讓他知道,何況多一個人多一分機會。」

      昌意沉默了一瞬,對昌僕點點頭,昌僕攏攏斗篷,衝進了漫天風雨裡。

      因為滅魔陣,軒轅山方圓百里都黑云密佈,傾盆大雨下個不停,在厚厚的雷云中,金色的閃電像無數條金蛇一般扭動閃耀,整個天空就好似墨色的布匹上繡著亂七八糟的金紋。

      風雨怒吼,掩蓋了一切聲音,卻有悲涼的歌聲穿破風雨,隱約傳來。

      哦也羅依喲

      你的眼為什麼緊閉

      不肯再看我

      若我讓你流淚

      請將我的眼剜去

      只要能令你的眼再次睜開

      哦也羅依喲

      你的心為什麼碎了

      不肯再憶我

      若我讓你悲傷

      請將我的心掏去

      只要能令你的心再次跳動

     ……

      蚩尤一襲耀眼的紅袍,腳踩大鵬,分開風雨,裂云而來。

      離朱上前,喝道:「來者止步,前方是軒轅族禁地。」

      蚩尤不看他,只對峰頂的黃帝朗聲道:「我是神農督國大將軍蚩尤,前幾日遺失了一顆心珠,晝夜難安,聽聞被黃帝拾得,特來求取,還望黃帝賜還,感激不盡。」

      離朱問:「不知大將軍如何證明珠子是你的?」

      蚩尤把珠子的大小、顏色說得清清楚楚,離朱啞口無言,象罔問黃帝:「要屬下帶兵把他驅趕走嗎?」

      黃帝搖頭,「蚩尤性子狂妄自大,剛才卻刻意強調自己是神農督國大將軍,用身份表明他可以調動神農軍隊,是警告我們如果敢動兵,他也會動兵,若我們不能證明珠子不是他的,反倒是他佔了理,偏偏我們還真沒辦法證明珠子不是他的。」家醜不外揚,黃帝連對離朱他們都未說明珠子的來歷,更不可能告訴世人魔珠是他的女兒所化。如果讓天下人知道他的女兒是魔,那將是對他威望的毀滅性打擊。

      象罔怒道:「打就打!誰會怕他?」大時山陣亡的將士多是象罔的屬下,他深恨蚩尤。

      黃帝盯著象罔,「你性子怎麼還這麼急?和你說過多少次牽一髮而動全身?小不忍則亂大謀!軒轅族的國力能和如今的神農族全面開戰嗎?」象罔低頭不語,黃帝想了想,冷冷道:「讓他知難而退吧!從古至今,沒有人能闖過滅魔陣,他若強求,倒正合我意,反正他死在陣裡,也和我們無關。」

      離朱明白了黃帝的心意,是想借滅魔陣除去蚩尤,於是對蚩尤道:「這個珠子吞人靈血,奪人性命,想來絕不是大將軍的心珠,現在滅魔陣已成,將軍可自行入內探視,一旦確定不是心珠,請速速退出,勿被魔物牽累己身。」

      離朱說完,眾人都推了下去。

      蚩尤提步向陣內走去。炎帝曾和他講過滅魔陣的威力,滅魔陣由上古神器四象鏡布成四個陣,意寓人生四象——死、生、幻、滅。陣法十分怪異,從古至今沒有一個人能闖過,無數高手不是瘋就是死,盤古曾笑言誰能闖過陣就把四象鏡賜給誰,後來西陵家一個沒有一點靈力的傻子誤入陣法,又莫名其妙地走出了陣法,盤古就把四象鏡送給了西陵氏的先祖。

      蚩尤踏入了滅魔陣的第一象——死鏡。

      二十四個巨石雕成的金甲神,怒目圓睜,金戈高舉,瞪著蚩尤。

      金甲神沒有血肉之軀,他們力大無窮,不會疲憊,不知疼痛,更不會畏懼,似乎沒有缺陷,可其實他們的優勢就是他們的缺陷——沒有血肉之軀,缺乏靈活機變。對蚩尤這般靈力充沛的頂尖高手而言,只要虛與委蛇,時間一長頂能發現金甲神招式中的破綻,可蚩尤心掛阿珩,不敢浪費時間,一出手就是全力,以硬碰硬,金甲神十分剛猛,蚩尤更剛猛,與二十四座巨石人打鬥,絲毫未落下風。

      但蚩尤漸漸發現,這些金甲神對任何靈力的攻擊都沒反應,水火不侵,刀劍不傷。

      天空中的雷云越發低了,蚩尤心中著急,下了狠心,就算死也要闖過去!

      當一個金甲神擊向他時,他不躲不閃,怒吼一聲,雙手與金甲神對擊。畢竟是肉身對抗石頭,縱是蚩尤,也血氣翻湧,他卻乘勢反握住金甲神的雙臂,一聲大喝,將金甲神的雙臂生生扭下,扔到地上,呸一聲吐盡口中殘血。

      「來啊!」

      蚩尤放聲大叫,用這最野蠻卻也最有效的方法對付每一個金甲神。

      一炷香後,二十四個金甲神全變成了沒有手臂的石頭人,無法再阻擋蚩尤,蚩尤付出的代價是滿身傷痕,肋骨也斷了兩根。

      這才只是第一象!
  
      蚩尤看了看天上的雷云,飛掠向前。

      第二像是生鏡,陣如其名,沒有任何攻擊力,不用打架,不用流血,看似十分平和。陣法內匯聚了陰寒之氣生成的冰雪,沒有任何討巧的法子可破,唯一的破解之法就是徒步走過風雪。

      蚩尤走進了暴風雪中,越走天越黑,越走雪越大,冷得人連骨頭都要被凍裂,即使神力最高強的神也無法忍受這種天地至陰生成的寒冷。剛開始,蚩尤覺得冰寒刺骨,不停地用靈力反抗,可走到後來,冷到極致反倒不覺得冷了,甚至感覺不到有風雪,腦子暈暈乎乎,凍得已經忘了自己是誰。

      恍恍惚惚中,似乎又回到幼時,他是一隻野獸,奔跑在荒野叢林中,不停地廝殺,不停地搶奪地盤,不停地爭奪食物。

      夥伴們要麼死了,要麼一到春天就組建了自己的新家,連他靠近,都會對他呲牙咧嘴地咆哮。他不明白,他只是覺得孤單,那種比冰雪更冷的孤單。

      一年又一年,總是重複地廝殺、流血、死亡;一年又一年,山中的野獸也似乎看出他和它們不一樣,不再願意接近他;一年又一年,來來往往只有他自己。越來越沉重的孤單,那種世間沒有一個同類的孤單,那種世間無處可宣洩的痛苦,可他甚至不明白自己在痛苦什麼。

      他好奇地接近人類的村莊,看著孩子們嬉戲,他好喜歡聽那些笑聲,似乎能驅散一切痛苦,他想靠近他們,他們用石頭打他,用火把燒他,用刀箭驅趕他。

      石頭又打在他的頭上了,火又燒著他的皮毛了,刀箭又砍在他的身上,他不停地逃跑,跑得好累。

      天地漆黑,好似在不停地對他說,休息吧,休息吧!睡著了就不會有痛苦了!

      他真想躺下,好好睡一覺,可內心深處總是有一個固執的心念,似乎是他的心缺失了一塊,即使要休息,也要找到那缺失的一塊,依偎著它睡下去就會擁有那驅散一切黑暗和痛苦的笑聲,就會溫暖,就不會再孤單。

      缺失了什麼?究竟缺失的東西在哪裡?

      蚩尤迎著風雪,不停地走,晃晃悠悠地跋涉出了風雪。

      雪停云霽,風和日麗,太陽照到他身上,根本看不出人形,他猶豫一根雪柱子,從頭到腳都是堅冰,臉鼻都被裹在寒冰中。

      蚩尤怔怔地站著,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自己是誰。以前也有人能堅持到這裡,卻在走出風雪後,神智全失。因為盤古大帝在這一陣中,用天地至寒比擬冰冷殘酷的人生,拷問的是一個人活著的意義:你闖過了金甲神的死陣,證明你有足夠的能力拿到你想要的一切,可不管i是為名、為利、為權、為情、為義,你的執念能溫暖你冰冷的人生嗎?能讓你面對世間的一切寒冷,支撐著你走過人生的暴風雪嗎?

      一會兒後,蚩尤突然掙開了渾身冰雪,伸著雙臂,對著太陽大吼:「阿珩!是阿珩!我要找到阿珩!」

      他知道陣法外已經雷電交擊,阿珩危在旦夕,不敢遲疑,立即進入第三象——幻鏡。

      天上晴空萬里,山野鬱鬱蔥蔥,不知名的野花開滿山坡,四野祥和美麗。

      蚩尤跌跌撞撞地向前跑著,阿珩,等我,我馬上就到了!這一次我絕不會讓你失望!

      跑著跑著,蚩尤突然看到山花爛漫中,少昊一身白衣,迎風而立,儀容俊美,豐神清朗,對蚩尤含笑道:「你來晚了一步,我已經救了阿珩。」

      「阿珩在哪裡?」

      阿珩姍姍而來,握住少昊的手,依偎在少昊身畔,雙眸只是深情地看著少昊。

      少昊帶著阿珩躍上玄島,對蚩尤道:「你趕緊出陣吧,我和阿珩回高辛了。」

      「阿珩,阿珩!」

      無論他怎麼叫,阿珩都只是笑偎在少昊懷中。

      蚩尤失魂落魄地走著,逍遙飛落到他身旁,眼中滿是悲憫。憤怒激盪在蚩尤的心間,他到底哪裡不如少昊?為什麼阿珩一而再,再而三地為少昊而背棄他?為什麼阿珩不肯原諒他,卻輕易地忘記了少昊為了半個河圖洛書就捨棄了她?難道就是因為少昊出身尊貴,會是一國之王?

      那好!我就讓阿珩看看我和少昊究竟誰是一國之王。

      蚩猶帶著逍遙回到神農,劍之所指,千軍同發,鐵騎過處,血流萬里,一座又一座城池被他攻下,軒轅國滅,高辛國亡,整個天下都臣服在他的腳下,他手下的將軍們熱血沸騰地歡呼。可是,當跪在他腳下的人越來越多,當所有人看他的目光越來越敬畏,他沒有感受到一絲快樂,萬人敬畏的簇擁歡呼竟然只是讓他懷念草凹嶺上榆罔偷來的一壺酒。

      他提著酒去找榆罔,榆罔冷冷地看著他,「你是來賜死我的嗎?聽說那些將軍們又在逼勸你廢掉沒用的我、自立為帝。」

      「不,我只是來找你喝酒。」

      榆罔轉過了身子,留給他一個清高孤絕的背影,「你心裡的血腥味太重,熏得我噁心!」

      蚩尤默默退出大殿,仰頭把酒灌下,卻再喝不出以前的好滋味。那段草凹嶺上,他四肢著地、野獸一般敵意地瞪著榆罔,榆罔卻傻笑著,用酒來討好他、接近他的日子再也找尋不到。

      大軍包圍了高辛都城,城中只剩下高辛王族,這是最後一場戰役了。

      阿珩星夜而來,向蚩尤傾吐深情,他滿心歡喜,他最好的兄弟風伯滿身是血,死在他面前,魑魅魍魎指著阿珩,對他大叫:「是她,是她出賣了我們!是她害死了風伯!」

      遠處,少昊帶著千軍萬馬而來,溫柔地聲聲喚:「阿珩。」

      蚩尤冷意浸骨,盯著阿珩,「是你做的嗎?是你告訴少昊埋伏我們嗎?」

      阿珩一言不發,只是安靜地坐著。

      魑魅魍魎羅列著阿珩的如山罪證,士兵們鮮血披面,高舉刀戈,群情激昂,喧嘩著要殺了阿珩。

      蚩尤看著腳邊的風伯,再看看身旁的阿珩,心如炭焚冰浸,五內俱痛。

      阿珩不求饒,不解釋,只是微微仰頭,默默地看著他。

      蚩尤忽而想起了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事情,桃花爛漫,阿珩一手提著繡鞋,一手提著羅裙,在山澗的溪水上跳躍,追著落花戲耍,一片又一片的桃花在他眼前輕盈地墜落;也想起了阿珩墜下虞淵前,對他字字泣血地說:「如果今日,你我易地而處,我會信你!」他的心竟然慢慢安穩了,一切的焦躁、猜忌,甚至痛苦、孤單都消失不見。原來世間的很多痛苦來自自己的心,心若安穩,處處都是樂土。

      蚩尤對魑魅魍魎斬釘截鐵地說:「她是我的阿珩,我信她!你們要殺她,就從我屍體上踏過!」

      一語既出,阿珩、風伯、魑魅魍魎都消失了。

      沒有少昊,沒有戰場,沒有鮮血,沒有屍體,什麼都沒有。

      蚩尤神思恍惚,不敢相信那鐵血江山、生死豪情竟然都只是一場幻相!

      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得到失去,失去得到,好似一生一世,不過只是陣法的一場幻鏡。得到的令你快樂了嗎?失去的令你痛苦了嗎?幻鏡滅後,你心中最重要的是什麼?

      自從幾百年前,蚩尤被炎帝帶回神農閃開始學做人,他一直困惑迷惘於人性,這一刻,她前所未有地明白了自己想要什麼。

      滅魔陣被譽為盤古陣法中最厲害的大陣,但除了第一陣,其餘都不過是自己和自己斗,是不是人生也就如此?是需要一定的實力去打贏擋路的金甲神,可真正擋著路的最大障礙是自己,一切悲歡得失其實都取決於自己,得是因為自己,失也是因為自己。

      蚩尤不禁自問,盤古的滅魔陣究竟要滅的是什麼魔?是世間的魔,還是世間本無魔,一切皆心魔?

      一直以來,他因為雄性的心高氣傲,因為心底深處一點若有若無的自傷自憐,絕口不承認自己不如少昊,可少昊的絕代風華、尊貴身份,和阿珩的天定姻緣都令他深深忌憚,他心底深處無時無刻不在恐懼著阿珩會變心,愛愈重,忌愈重,才釀成了當年的慘劇。

      如果剛才他不信阿珩,究竟會發生什麼?

      轟隆隆、轟隆隆——

      雷聲傳來,蚩尤顧不上再深思盤古滅魔陣的含義,立即收斂心神,快步前行,進入了滅魔陣第四象——滅鏡。

      一枚碧青的珠子靜躺在巨石上,被重重龍骨鏈條鎖縛,墨黑的雷云如山巒疊聚,壓在珠子上方,隨著一道又一道的閃電,顫顫巍巍,好似就要砸下來。

      蚩尤邁步飛奔,「阿珩,我來了!」他衣衫襤褸,渾身傷痕,心內眼內卻全是歡喜。

      閃電突然增多,就好似無數條金蛇出了洞,劈裡啪啦、劈裡啪啦地響著,陰暗的天地被映得忽明忽暗。

      無數條金蛇從四面八方匯聚到一起,好似一條在迅速長大的蛇,不一會兒就變成了巨蟒。喀啦啦一聲巨響,五雷轟下,水缸般粗的閃電如一條金色巨蟒般擊向珠子。

      蚩尤飛身上前,護住珠子。

      轟——

      天雷擊打在他背上,他身子痙攣著癱軟在珠子上。

      在天地的雷霆之怒前,即使是神力最高強的神族也不堪一擊,只是一下,蚩尤就被打得氣息紊亂、靈力渙散。

      天空的雷云又在凝聚第二次更重的擊打。

      蚩尤想移動珠子,可珠子如同生長在地上,紋絲不動。

      狂風怒號、暴雨肆虐,蚩尤仰頭看向天空,黑色的雷云猶如山峰般壓下,金色的閃電,一道道若利劍,逐漸匯聚一處,凝結成一條巨大的金色電龍,照得四野燦如白晝。

      蚩尤若還有半絲理智,就該明白他擋不住這樣一下擊打。天雷雖厲,卻只會轟擊魔珠,他若棄珠逃生,完全來得及。

      可是蚩尤不但沒有絲毫懼怕,反而狂笑起來拔出長刀,割開自己的雙臂,把靈血注入珠子內,對著蒼天,高聲咒罵:「她吸血,我樂意給她血,她吸靈力,我樂意給她靈力,關你什麼事?誰叫你多管閒事?你敢滅她,我就滅你!」

      天雷轟然擊下,道道電光打向珠子,蚩尤披頭散髮,雙目赤紅,竟然舉起長刀,砍向電龍,不管不顧地和老天對打起來,「反正你這天絲毫沒有道理,昏聵無能,我就毀了你這個天道!」

      山巒一般的雷云壓下,巨龍一般的閃電擊下,蚩尤吐出幾口心頭血,不惜全身裂亡、魂靈俱滅,凝聚了遠超自己身體所能承受的靈力,刀芒大漲,橫亙在天地間,雷云電龍都被逼得速度慢了下來。

      可大勢難逆,山巒傾倒般的雷云,巨龍般的閃電依舊緩緩迫向蚩尤,壓得赤紅的刀光在縮小,蚩尤搖搖欲倒,五官中滲出血來,滿面血污,長發飛舞,猶如凶魔。

      「我告訴你,盤古能創你,我就可以滅你!」蚩尤仰天怒吼,拼盡全力,揮刀斬向蒼天,金色的閃電巨龍居然被他砍裂,轟然一聲巨響,雷云徹底散開,漫天光華大作,無數閃電像流星一般,嗖嗖地從他周身飛過。他的身體被刺得千瘡百孔,血落如急雨,帶著天地間激盪的靈氣打落在珠子上。

      珠子吸足了鮮血靈力,顏色變得赤紅,突然砰然一聲巨響,紅光大作,直擊雲霄,天地間又是金色,又是紅色,光芒閃爍,不能目視,山河搖曳,似乎世界就要毀滅。

      少昊比蚩尤晚到一步,進入滅魔陣第一像死鏡時,同樣遇到了二十四個金甲神。

      他與金甲神纏鬥了一會兒,和蚩尤一樣很快就發現金甲神的缺陷,打敗他們不難,可是想快速打敗他們卻很難,而想救阿珩就必須快。

      思謀了一瞬,少昊突然變幻身形,自己也化作一個金甲神。水是萬物之源,可隨意變幻形態,少昊修煉的是水靈,自然而然也就具有了模擬萬物的能力。她神力高強,變幻的金甲神沒有絲毫破綻,就是黃帝親來都看不出真假。

      二十四個金甲神茫然了,彼此看看,的確多了一個。突然一個狠狠打向另外一個,另外一個回擊,又打中了另一個。不一會兒,只看金甲神彼此打成一團,他們每一下擊打都重若千鈞,陣法內一時間天昏地暗、飛沙走石。

      等風沙平息,金甲神們有的斷了胳膊,有的斷了腿,全部支離破碎,只有一個站立在中央,毫髮未傷,忽而露出一個笑容,身形變回了少昊。

      少昊看著滿地殘裂的石塊,搖搖頭,「畢竟不是血肉之軀,沒有靈智機變!」

      接著便提布踏入了滅魔陣的第二像——生鏡。

      漫天風雪,淒淒而下。少昊一邊戒備地走著,一邊琢磨,為什麼此像叫生鏡?

      他的神力都用來對抗寒冷,前方風雪瀰漫,看不到一絲出路,少昊只能一遍遍回憶著高辛的放燈之夜,想著那些密密麻麻的燈,溫暖、壯美。

      每一盞燈都是被一個人點燃,給予了另一個人溫暖,他在守護這些燈,守護著他們的溫暖,可他的燈呢?誰為他點燃過燈?誰願意給他一點溫暖?

      天越來越冷,他卻找不到一盞為他而燃的燈,暴風雪中,所有的燈都一盞盞熄滅了,黑暗寒冷鋪天蓋地地襲來,就好似再次經歷了生命中所有的殘酷冷漠。

      母親死時,父王承諾會好好照顧他,可當常曦部把一對美麗的姐妹送進宮後,父王忘記了母親,也忘記了對母親的承諾。父王的兒子越來越多,他見父王的時間越來越少,常常他滿懷期待地等待很久,等來的卻是宴龍的母親大常曦氏,笑吟吟地告訴他,父王陪宴龍、中容他們玩累了,正在休息,讓他先回去。有時候,他叫父王時,會突然擔心,父王還記不記得他。從小照顧他的嬤嬤竟然奉常曦氏姐妹之命一直給他下藥,並不是致命的藥粉,只是會慢慢損害他的智力,日久天長,他的記憶力會越來越差,會越來越笨,笨得完全沒有辦法和宴龍再爭奪王位。他以為父王會為他做主,滿腹委屈、天真地把一切都告訴了父王,可是常曦氏的眼淚、假裝自盡,讓父王反過來斥責他,小小年紀就心思歹毒,意圖謀害母妃。他這才發現這座從小長大的宮殿早就沒有他的容身之處,他只得漂泊民間,在打鐵鋪的熊熊烈焰中尋找一絲絲溫暖。他很努力地做好一切,想做一個百姓心中的好王子,父王的好兒子,可父王卻因為他的努力越來越猜忌他……

      五神山的冰冷無情讓他喘息都困難。

      太冷了!身上、心裡都沒有一絲溫暖!

      為什麼沒有一個人為他點一盞燈?

      他看到了母親,在黑暗的盡頭向他微笑招手,似乎在說:過來吧,孩子,到娘的懷裡好好睡一覺。他微笑著走過去,走向最深的黑暗,走向永遠的沉睡。

      一步又一步,就當整個人都要沉入黑暗時,他的眼前閃過一個似曾相識的人影,喉頭湧起了一陣酒香,心頭竟然湧起了一點點溫暖。

      他茫然地回頭,風雪密佈,天地陰晦,很遠處似乎有一點點渺渺火光,有個人烤著火,喝著酒,等著他。

      少昊茫然地看看黑暗盡頭的母親,再看看那一點點渺茫的火光,掙紮著,不知道該走向哪裡。

      突然,他聽到了腳步聲,一個模糊不清的青衣女子的身影閃過,抓住他的手,拖著他向著渺茫的火光走去。

      不知道為什麼,少昊心頭驟然一暖,竟然騰起一股很堅決的念頭,不能放棄,不要死在虞淵!

      虞淵?虞淵是哪裡?

      他不明白,只知道朝著那點渺茫的火光艱難地移動過去,越來越近,身子卻越來越冷,冷得好像整個身體都變成了寒冰,好幾次都想停下,可鼻端喉頭總有一股酒香縈繞不散,身旁的女子總是緊緊地抓著他,讓他的心頭浮動著絲絲暖意。

      終於,他看清了那個坐在篝火畔的少年,笑容燦爛,比夏日最明亮的陽光更耀眼,少昊腦海裡莫名地閃過一個少年爽朗的聲音——「我的姓氏是軒轅」,他想起了這個笑得令人嫉妒的少年是誰,是青陽!而拽著他前行的女子正是阿珩。阿珩側頭,嫣然一笑,消失不見,青陽的身影也消散在雪中,他的心頭卻暖意融融。

      眼前的黑暗徹底淡去,光明就在眼前。

      少昊全身裹著冰雪,呆呆地站著,過了一瞬,他慢慢地把冰雪一塊塊剝開,仰頭看向太陽。

      原來這就是生鏡!

      他一出生母親就死了,喂養他長大的乳母日日給他下藥,他的弟弟們時刻想著如何害死他,他把父王當作最親近的父親,父王卻不把他看作最親近的兒子……老天好像對他格外冷酷,可這一刻,他明白老天已經給了他想要的溫暖燈火。

      青陽,我一定會把阿珩救出來!

      少昊飛奔向滅魔陣第三像——幻鏡。

      山巒疊嶂,道路曲折,跋涉了一會兒,看到珠子就在懸崖高出,少昊打敗了幾個擋路的妖獸,把珠子帶給青陽,他們一起想方設法救活了阿珩。

      父王終於看清他是比宴龍更適合的繼承人,把王位傳給了他。

      他實現了從小到大的夢想,成為俊帝,守護高辛河流中的每一盞燈光。他勵精圖治,把高辛治理得更加美麗富饒。

      黃帝發動了戰爭,大軍東進,打敗神農後,撕毀了高辛的盟約。他率兵與黃帝對抗。

      千軍齊發,萬馬奔騰,他與青陽相逢於戰場,兩人不得不兵戎相見。

      刀光劍影,血流成河,就如每次他們見面的打架一樣,兩人難以分出勝敗。最後,他與青陽對面而立,勝負只能由他們自己決出。可這一次不再是只分出勝負的比試,而是要分出生死的決鬥。

      打了三天三夜,傷痕纍纍,如果再拖下去,軍隊就會生變。

      少昊凝聚起全身的靈力一劍刺向青陽,青陽也將劍鋒掃向了他。

      他真的要殺死青陽嗎?

      他能猶豫嗎?一猶豫,也許就會死在青陽劍下!

      不是他死,就是己亡!

      少昊的瞳孔在收縮,劍芒卻依舊在冷冽地閃爍,飛罩向青陽。

      突然,一聲巨響,漫天紅光,驚散了一切。

      少昊披頭散髮,衣衫上血痕點點,握劍欲刺,眼前卻空無一人。他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手,他那一劍究竟刺下去了沒有?如果不刺,青陽會殺死他嗎?如果刺了,那……

      少昊身子一顫,冷汗涔涔,不敢再想,忽然間暗暗慶幸,只是一場幻相。

      可這真的只是一場幻相嗎?

      少昊仰頭看向天空,半晌後,漫天刺眼的光線才漸漸消失,風停了,雨住了,陣法竟然消解了。

      巨石上躺著兩個昏迷不醒的人,一個是蚩尤,雙臂張開,護著身下,一個赤身裸體,蜷縮如嬰兒,依在蚩尤懷中,正是阿珩。

      看到阿珩赤身裸體,少昊立即背轉過身子,脫下衣袍,叫來等候在陣外的昌僕和朱萸,讓她們去把阿珩抱出來。

      昌僕發現阿珩懷裡抱著一隻鳥,詫異地問:「怎麼會有一隻鳥?」

      少昊頭未回地嘆道:「應該是那隻隨阿珩赴死的琅鳥。」

      昌僕心生敬意,輕柔地把鳥從懷裡抱出來。

      昌僕和朱萸剛為阿珩穿好衣衫,黃帝趕到,似不相信竟然有人能破掉滅魔陣,面色鐵青,氣急敗壞。不曾想看到了少昊,不禁一愣,「你怎麼在這裡?」

      少昊恭敬地行禮,「聽說阿珩活了,我來接阿珩回家。」

      黃帝看到阿珩,面色稍稍緩和,一個箭步上前,揭開阿珩的衣袖,看到她胳膊上有半個爪痕,這是阿珩小時受的傷,黃帝為了懲戒她貪玩,特意下令永鑄其身。黃帝確認了這的確是阿珩,想到和高辛的聯盟再次穩固,不悅盡去,不禁笑著對昌僕說:「快帶珩兒去朝云峰,讓你母后看看她,不管什麼病都立即好了。」

      昌僕瞅了眼昏迷的蚩尤,眼內精光閃動,似有所謀。少昊輕移幾步,擋在蚩尤身前,含笑對黃帝行禮,「我剛才來的路上,看神農大軍守在邊境,似在等人,隱約聽到魑魅魍魎那幾個潑皮說什麼再不回來就打算進去算了。」世人皆知,蚩尤的軍隊都出身草莽,野性難馴,連榆罔都不放在眼裡,世間只認蚩尤。

      黃帝淡淡一笑,問道:「你是打算住幾日再走,還是立即回高辛?」

      少昊彎身行禮,「住幾日。」

      黃帝點點頭,「這裡的事情千萬不要告訴他人,對阿珩不利,對你更不利。」

      少昊道:「小婿明白。」

      少昊看黃帝離去了,方讓朱萸扶起蚩尤,檢查了一下蚩尤的傷勢,發現傷得不輕,怕黃帝路上使詐,決定親自走一趟,「我們先送蚩尤回神農。」

      朱萸問道:「你什麼時候見到魑魅魍魎了?我和你一路而來,怎麼沒看到?聽說他們四兄弟是同生兄弟,長得一摸一樣,我一直想見見呢!」

      少昊問朱萸:「你家殿下平日教導你什麼?」

      「少提問,多做事。」

      少昊看了眼朱萸,含笑不語,朱萸覺得少昊雖然笑容可親,可眼神的銳利不比冷臉的青陽差,只能把滿肚子疑惑全憋回去。

      幾個月後,阿珩才真正甦醒,人雖然醒了,卻終日呆呆楞楞,不說一句話,如同一個沒有靈智的傀儡。

      青陽冷面冷語,看不出他心裡是何感受,只看到他吩咐朱萸四處搜尋稀世靈草,換著花樣給阿珩調養。

      昌意日日陪著阿珩,帶她去每個兒時的地方,希望能讓阿珩記起過去的事情。

      阿珩總是默不作聲,一點生氣都沒有。昌意的耐心好似無窮無盡,即使阿珩一天不說一句話,他可以一個人說一天,給阿珩講過去的事。

      日復一日,昌意沒有絲毫不耐煩,阿珩卻沒有絲毫好轉的跡象。

      一日,阿珩坐在院中,像個木偶一樣,低頭盯著自己的腳尖發呆,似在沉睡,又似在沉思。

      昌僕坐到她身邊,阿珩頭都不抬。

      「我第一次見昌意,是昌意到弱水赴任。族內的長老說軒轅族的王子要來了,讓我們千萬別闖禍,我很不服氣,我們若水人自在慣了,憑什麼要聽人驅使?於是我喬裝改扮,親自去迎接這個王子。一路上,我刁難羞辱了昌意無數次,昌意一直沒生氣,我反而慢慢被他的胸襟氣度折服。我認識昌意這麼多年,從沒見過他生氣,第一次見他發怒是為了你。兩百年前,他帶著我潛入神農,一夜之間暗殺了神農十八個神將,父王震怒,把他關在火牢中。對修行木靈的神來說,置身火牢是痛不欲生的極刑,父王說只要他認錯就放了他,可整整一年,他被折磨得形銷骨立,卻就是不肯認錯,後來,連父王也拿他沒轍,一邊罵他是個榆木疙瘩,一邊無奈地放了他……」

      昌僕徐徐道來,講著這兩百年間昌意的難過、對青陽的怨怒,講到發現魔珠時,昌意是如何高興,昌意和青陽為了喚醒阿珩,差點靈血盡失死去。

      因為黃帝和嫘祖的密旨,本就沒幾個人知道魔珠,知情的青陽和昌意都絕口不提,以至於阿珩自己也是第一次知道她的甦醒竟然那麼不容易。

      昌僕撫著阿珩的頭,「小妹,對你而言,只是睡了一覺,也許你還嫌睡的時間太短,所有的痛苦仍積鬱在心頭,可對你四哥而言,是兩百年啊!即使你已經忘記了過去的一切,可你的心仍是肉長的,肯定能感受到昌意的難過,別再讓你四哥難過了。我已經兩百年沒有看他笑過,只有你能讓他真正地笑一笑。」

      昌意拎著一條魚,快步而來,看到並肩坐在鳳凰樹下的妻子和妹妹,笑問道:「你在和小妹聊什麼?」

      昌僕笑道:「沒什麼。」

      昌意把魚給阿珩看,「晚上吃魚,好不好?」

      阿珩猶如木偶,不言不動,昌意也已經習慣,自問自答地說:「我把魚送到廚房再來看你。」

      「冰椹子。」

      微小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昌意霍然轉身,神情激動,「你說什麼?」

      阿珩望著桑樹,沒有任何表情,聲音越很清楚:「冰椹子,我要吃冰椹子。」

      昌意狂喜,扔掉了魚,大吼大叫:「母后,母后!大哥,大哥!你們快出來,小妹要吃冰椹子。」

      嫘祖和青陽都衝了出來,昌意蹲在阿珩身邊,小心翼翼地說:「你再說一遍,你要吃什麼?」

      嫘祖破顏而笑,眼中有淚,青陽神色不變,一句話未說,隨手一揮,想要降雪,卻心緒激動,靈氣不穩,雪花變作了滿天冰雹,劈裡啪啦地掉下來,打得大家措手不及。

      昌意一手護著昌僕,一手拽著阿珩,往屋簷下跑,笑嘲道:「大哥,你行不行啊?我昨天剛和阿珩講了一天你有多麼厲害,今天就拆我的台,阿珩不覺得你不行,反倒認為我說大話,是不是,小妹?」

      青陽緊張地盯著阿珩,半晌後,阿珩抿著唇,輕輕點了點頭,青陽心頭一暖。

      昌僕湊熱鬧,搖頭晃腦地說:「大哥怎麼會不行呢?肯定是有什麼高妙的籌謀,只是我們看不懂,這冰雹肯定下得非常有深意。」

      嫘祖實在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在昌僕額上點了一下,「好伶俐的一張嘴,可碰上昌意這塊榆木疙瘩就什麼都不會說了,真是一物降一物。」

      昌僕臉頰飛紅,把臉藏到阿珩肩後。

      青陽心中又是酸,又是澀,又是暖,穩了穩心神,方把冰雹化作了大雪。

      「走,我們去摘冰椹子。」昌僕拖著阿珩跑進桑林裡,拉著阿珩快樂地打著轉,阿珩被她帶得漸漸也浮現出笑容。

      昌僕拉著阿珩,回身朝昌意和青陽叫:「大哥,昌意,一起來摘冰椹子吧!」

      昌意強推著青陽往前跑,青陽看似不情願,眉梢眼角卻隱有笑意。

      嫘祖站在屋簷下,看著她的兒女們在雪中嬉戲,眼中含淚,唇邊卻綻開了最欣慰的笑容。

      阿珩開始說話後,慢慢地想起了以前的事情,卻記得七零八落,有些事記得,有些事卻完全不記得,比如,問她小時候的事情,她說得一清二楚,可問她在高辛的事情,她就忘得一乾二淨。

      一是說有可能是回憶太痛苦,神識受損後選擇性地只記住了快樂的事情。

      嫘祖毫不介意,昌意拍手稱慶,只有青陽隱有擔憂,有的事情並不是忘記了,就可以不再去面對。

      黃帝把阿珩復生的消息封鎖得很嚴密,世人只知高辛的大王子妃身體有恙,被少昊送回朝云峰靜養,卻不知其中乾坤。

      蚩尤因為重傷在身,連走路都困難,沒有辦法偷上朝云峰,幸虧昌僕一直暗中給他傳遞消息,告訴他阿珩的身體正日漸好起來,讓他無須擔心。

      剛能自如行動,蚩尤立即親赴朝云峰求見,嫘祖和昌意都不同意蚩尤見阿珩。

      青陽說:「阿珩不是小孩子,見與不見應該由她自己決定。」他看著昌意,「再說了,蚩尤當年還是個無名小卒時,就敢迎著我的劍鋒上朝云峰,如今他若真想見阿珩,誰又能攔得住?」

      昌僕想到當日告訴蚩尤小妹有可能還活著時,蚩尤悲喜交加,立即放下一切,不顧生死地來救小妹,她站在了青陽一方,握住夫君的手,柔聲道:「讓小妹自己做主吧!」

      宮女帶著蚩尤走過前殿,指指蜿蜒的山徑,「將軍沿著這條路走,王姬在前面等您。」

      蚩尤腳步如飛,恨不得立即看到阿珩。

      道路兩側都是鳳凰樹,樹幹高大,紅色的鳳凰花迎風招展,地上鋪著厚厚一層紅色的落花殘蕊。阿珩一身青衣,站在鳳凰樹下,以內樹冠濃密,光線陰暗不定,勾勒得她的身影異常單薄。

      蚩尤看到阿珩的剎那,腳步突然遲疑了,只覺得心擂如鼓,又是心酸又是歡喜,兩百年來朝思暮想,如今卻近鄉情怯。

      蚩尤輕輕地走過去,半晌後,才敢出聲:「阿珩。」那麼溫柔,似乎生怕一個不小心,就驚散了眼前的美夢。

      阿珩姍姍回身,看到漫天淒迷的落花中,一個紅衣男子站在身後,神色似悲似喜,一雙漆黑的眼睛裡滿是纏綿熾烈的哀傷和喜悅。

      阿珩笑著點頭,「我是阿珩,你就是神農國的蚩尤吧?」

      蚩尤聽到前一句,眼睛驟然一亮,光華璀璨,那般真心的喜悅連阿珩都看得心頭突突直跳,可聽完後一句,他眼中剛亮起的光華隨即黯淡,眼中激盪著痛楚,竟然牽扯得阿珩的心都一抽一抽地疼痛。

      阿珩抱歉地說:「我生了一場大病,很多事情都忘記了,聽大哥說你和我是舊識,可我實在不記得你了。」

      蚩尤不相信,眼前的青衣女子和記憶中的阿珩一摸一樣,正是他朝思暮想了兩百年的人,是他願意付出一切換回的人,可兩百年後的再相逢,已成陌路,曾經的恩怨糾纏就好似完全沒發生過。

      他寧願她恨他,也不願她忘記他!

      「阿珩,我是蚩尤,是你的……」是你的什麼?蚩尤突然語滯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阿珩心中究竟算是什麼。蚩尤急切慌亂地說著他和阿珩的一切,說著他們桃花樹下的許諾,竹樓中的纏綿……

      阿珩臉頰飛紅,嗔怒道:「別說了!我都知道,大哥說了,他說我……說我和你……是情人。」阿珩咬了下唇,「大哥說是你和祝融把我逼落虞淵,是嗎?」

      「表面上是祝融的錯,其實和祝融無關,全是我的錯!」

      「不過大哥說也是你不顧性命地救活了我。」

      蚩尤未說話,只是急切地看著阿珩。

      阿珩微笑道:「你害死了我一命,又救了我一命,我們就算兩清吧,從此兩不相欠,好不好?」

      蚩猶如遭雷擊,心口驟然一痛,神色慘然地盯著阿珩,不敢相信這麼冰冷無情的話是出自阿珩之口。

      阿珩笑道:「也許你和以前的那個阿珩真的很好,可我不是她,你和她的事情對我而言就像聽一個陌生人的故事,我不想背負她的痛苦而活。蒼天給了我一次重生的機會,我想要重新開始。」

      阿珩對蚩尤施禮,「我畢竟已經嫁作人婦,我和少昊都不是常人,我們的婚姻還事關國體,您貴為神農國的大將軍,想必也能體諒我的苦衷,以後煩請將軍視我為陌路。」阿珩舉手送客,「大將軍,請回吧!」

      「阿珩!」蚩尤伸出了雙手,帶著渴望和悲傷,祈求一般伸向阿珩,想再次擁她入懷。

      阿珩揮了下衣袖,火焰衝天而起,隔開了蚩尤和她。

      阿珩後退幾步,帶著幾分不悅說:「縱使我們以前認識,可我已經把話說清楚,還請將軍自重。」

      隔著熊熊烈焰,蚩尤悲笑道:「你忘記了,我卻還記得一清二楚!」

      阿珩皺眉,甩袖離去,不耐煩地說:「父王說少昊今日會來朝云峰接我回高辛,我還要去收拾行囊,將軍自便吧!」

      蚩尤想伸手拉住她,靈隨意動,幻出了藤蔓,纏向阿珩。阿珩神色驚慌,踉蹌後退,厲聲問:「你要做什麼?」

      他驚慌的樣子好似兩百年前,蚩尤心中一痛,靈力散去,藤蔓消失。

      阿珩快步跑著,不一會兒就消失不見。蚩尤失魂落魄地站在鳳凰樹下。

      她忘記了,她都忘記了!

      蚩尤只覺得眼前天昏地暗,一切都失去了光彩。

      阿珩忘記了他!

      兩個宮女走來,彎身行禮,輕言輕語地說:「將軍,大殿下命我們送你下山。」

      下午時分,少昊到了朝云峰,青陽讓宮女去稟告阿珩。

      阿珩磨磨蹭蹭地不肯出去,又是換衣衫,又是檢查行囊,嫘祖笑催:「又不是今日就走,明日才出發,你著急什麼呢?」

      阿珩出來時,看到青陽、少昊、昌意和昌僕都坐在草地上,一邊喝酒,一邊欣賞著日落,不知道說了什麼,一陣又一陣的笑聲蕩漾在晚風中。夕陽將他們的身影暈染成了橙紅色,透著無限的溫暖。

      阿珩默默看了一會兒,笑著衝過去,「大哥,四哥,嫂子。」

      眾人齊齊回頭,少昊站起來,看著阿珩,竟然有幾分緊張。

      青陽對阿珩說:「這就是你的夫君少昊,他來接你回高辛。」

      阿珩安靜地行了一禮,少昊說:「我聽青陽說你忘記了過去的事情。」

      「嗯,有些事情記得,有些事情不記得。」

      「還記得我嗎?」

      阿珩抱歉地搖搖頭,「我就記得娘和哥哥他們。」

      少昊體諒地說:「那大概是你最快樂的記憶,自然記得牢。」

      少昊和阿珩相對尷尬地沉默著,都不知道說什麼好,青陽拿著酒壺自走了,昌僕悄悄地拽拽昌意的袖子,也離開了。

      少昊問:「走一走嗎?」

      阿珩點點頭,兩人並肩而行,少昊低聲講著他們在玉山第一次見面的事,又講了一些阿珩在高辛的生活瑣事,阿珩一直默默聆聽。

      走到懸崖邊,阿珩停住了腳步,少昊也隨她站定,一起眺望著最後一抹落日。

      懸崖下,茂盛的葛藤攀著懸崖而生,枝葉糾纏,鬱鬱蔥蔥,濃密的綠色中有一角紅衣,蚩尤附在藤蔓上,與藤蔓化為一體。

      崖頂的兩人尷尬地沉默著,崖下的人屏息靜氣,只有山風吹著鳳凰花簌簌而落。

      阿珩忽而鼻子深深地嗅了嗅,讚歎道:「好酒!」

      少昊笑起來,把酒壺遞給她,「這還是你給我的酒方,雌滇酒。」

      阿珩連喝了好幾口,才心滿意足地把酒壺還給了少昊,一來一往之間,尷尬消失了幾分。

      喝得有些急,酒氣上湧,阿珩臉頰緋紅,頭上又落了幾片鳳凰花瓣,襯得她有了幾絲生氣。

      少昊不禁想伸手拂去,阿珩下意識地一躲,少昊立即縮了手。

      「對不起!」

      他們異口同聲地道歉,又都是一愣,世間哪有這樣客氣的夫妻呢?

      夕陽已經墜入虞淵,天黑了。

      少昊站在懸崖邊,冷風過處,衣袂飄拂,落下的是無限蕭索,「阿珩,還記得我們在虞淵內說過的話嗎?」

      阿珩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抱歉地搖搖頭,「想不起來。」

      「當時,我中了宴龍的偷襲,即將命絕,你明明可以獨自逃生,卻為了救我,被困在虞淵中。我們倆都以為死定了,臨死前,我和你說如果有來世,我們做夫妻。」

      阿珩微笑,「我們現在不就是夫妻嗎?」

      少昊搖頭,「我們只是無奈地被軒轅和高辛捆到了一起。」

      阿珩默不作聲,少昊輕聲說:「自從我們走上玄鳥搭建的姻緣橋,不管你我是否願意,都注定要糾纏一生,如今老天給了你一次來世,也許就是給我們一次機會。你願意試一下嗎?給你我一次機會,做真正的夫妻。」

      阿珩沒有回答,凝望著蒼茫的虛空,不知道在想什麼。

      少昊問:「你還記得蚩尤嗎?」

      「不記得了。」

      少昊想說什麼,阿珩趕著說:「既然能忘記說明也不打緊,忘就忘了吧!」她笑了笑,盯著少昊,「大哥說我和蚩尤是情人,你介意我和他之間的事嗎?」

      少昊道:「當然不會。你我姻緣早定,我若有心,誰都搶不走,是我自己推開了你。」

      「那你現在為什麼又想做夫妻了?」

      「我……我……新婚時,和你定了盟約,讓你做我的假王子妃。」向來從容的少昊竟然結結巴巴,透著緊張,「現在,我後悔了。」

      阿珩盯著少昊,似乎想看透少昊的心。少昊只覺心跳如雷,好像整個天地都在這一刻消失了,唯有眼前的阿珩清晰分明,一呼一吸都撕扯著他的心。

      半晌後,阿珩把手伸給少昊,說道:「那好,我們重新開始,不管以前發生過什麼,以後我會做你真正的王子妃。」

      崖下忽有一聲急促的喘氣聲,少昊提掌凝力,卻見一隻老山猿從崖下掠出,抓著籐條蕩到了樹上。

      少昊散去靈力,握住阿珩的手,把她拉進懷裡,遲疑了一下,在她額上輕輕吻了一下,阿珩依偎著他,沒有拒絕。

    少昊緊緊抱住了阿珩,在她耳畔許下今生最鄭重的諾言:「我要的不僅僅是王子妃,我還要你是我的妻子,一生一世,一心一人。」

      阿珩身子猛地一顫,想抬頭說什麼,少昊用力抵住了她的頭,喃喃低語:「什麼都別說,我什麼都不想聽,你只需記住我的諾言就好了。」

      阿珩能感覺到他掌間的微顫,似一種無聲的乞求,半晌後,她俯在他的肩頭,慢慢閉上了眼睛。

      山亭中掛著的火明珠發出明亮的紅光,從少昊和阿珩身上照過,在對面的崖壁上投下兩個黑色的影子,相依相偎,親暱恩愛。

      蚩尤背貼山崖,懸在藤蔓上,恰好面對著崖壁上的影子圖。

      蚩尤面色蒼白,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相擁的影子圖,野風吹來,藤蔓被吹得一起一伏,蚩尤也就隨著藤蔓蕩來蕩去,猶如一片孤苦無依的秋葉,在冷風中,搖搖欲墜。...<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haoanna 發表於 2012-1-28 03:51 AM

第三章、天能老,情難絕

    蚩尤悲傷地凝視著崖壁上相依相偎的影子。

    若換成其他人,此時朝云峰上有少昊、青陽兩大高手,自己又重傷未癒,要麼知難而退,徐圖之,要麼另謀他策,可蚩尤的性格中連轉圜的餘地都沒有,有的只是奮不顧身的一往無前。

    他眼眸中的悲傷漸漸被狠毅取代,突然拽著青藤,一蕩而起,揮刀砍向少昊。

    猝不及防間,少昊用足靈力,想把對方逼退,不曾想硬碰硬了一下,少昊被震得半邊身子麻木,對方卻未退半步,他心下駭然。

    蚩尤左手橫刀胸前,右手抓著阿珩,嘿嘿一笑,「少昊,這些年你沒什麼長進啊!」

    少昊看清是他,知道不會傷到阿珩,反倒放下心來,右手虛探,握住了一把白色的水劍,淡笑道:「將軍倒是大有長進,不會被我一下就打落水中了。」

    蚩尤不以當年為恥,反而笑著說:「所以這一次我要把阿珩帶走了。」拽著阿珩就要走,不想少昊的左手依舊緊握著阿珩,不肯放鬆絲毫。

    少昊的水劍攻向他,蚩尤不敢輕敵,反身回擊,因為兩人都抓著阿珩,都怕傷到阿珩,所以都收斂著靈力,招式一觸即散,只見在一個小小的圈裡,刺眼的刀光劍芒閃爍不停。

    阿珩被拽得歪歪扭扭,又突見蚩尤,心神激盪,靈力不受控制,身體變得滾燙,以少昊和蚩尤的靈力都禁受不住,下意識地鬆開了她。

    阿珩腳邊的青草野花迅速枯萎,連懸崖下長著的葛藤葉子都開始發黃,少昊和蚩尤驚訝地盯著她,阿珩修煉的是木靈,怎麼會毀損草木之靈?

    阿珩看到他們的眼神,生了自厭自棄之心,後退幾步,冷冷道:「你們現在發現了,我早已經不是以前的阿珩。」

    少昊思索著眼前發生的一切是怎麼回事,蚩尤卻眼中只有阿珩,根本不去細想,看她正好站在懸崖邊上,大笑著撲向阿珩。

    少昊揮拳,一條白色的巨龍撲向蚩尤,想把蚩尤逼開,蚩尤卻未閃避,任由巨龍襲身,不管不顧地抱住阿珩。

    龍頭打到蚩尤背上,蚩尤被打下懸崖,阿珩也隨著他墜下。

    「啊——」

    阿珩尖叫著,下意識地緊抱住蚩尤,風聲呼呼地在耳畔吹過,青絲飛起,迷亂了她的眼睛。

    這一刻,萬丈懸崖,兩人疾落如流星,命懸一線,她的世界被逼得只有了他,不得不依靠他。

    阿珩瞪著蚩尤,眼中似恨似怨,「放開我!」

    蚩尤背上挨了少昊一掌,懷裡的阿珩又燙如火炭,痛得他呲牙咧嘴,卻嬉皮笑臉地說:「不放手,你殺了我也不放手!」

    少昊看到阿珩也被帶下懸崖,忙召喚玄鳥,飛躍而下,急急追來。

    眼看著蚩尤和阿珩好像就要觸地,蚩尤長嘯,逍遙從谷底飛掠而出,接住了蚩尤和阿珩,一個盤旋提升,向遠處飛去,蚩尤回頭看了看少昊,居然得意洋洋地咧嘴一笑,做了個鬼臉。

    逍遙一振翅就消失不見了,遨遊九天的大鵬根本不是玄鳥所能追趕。

    少昊呆立在玄鳥背上,痴看著長空浩蕩,晚風清涼,山嵐聚,霧靄散,他的指間似乎還有阿珩的餘溫,可是,她又一次從他指間離去。

    少昊心內滋味複雜,他當然可以調遣手下的力量去搜尋阿珩,可是他能嗎?在難以分辨的悲傷中,隱隱竟然對蚩尤有一點羨慕,張狂無忌,隨心所欲也許是所有男人的夢想,可真正能做到不怕生死、不計得失、不懼世人眼光的又有幾個?

    逍遙的速度比兩百多年前更快了,不過盞茶工夫,就進入神農國內,它速度漸慢,越飛越低,落在九黎。

    「放開我!」阿珩用力掙紮著,想甩脫蚩尤。

    蚩尤拿出一截龍筋,把自己的左手和阿珩的右手捆在一起,打了個死結,決絕地說:「什麼時候你想起我了,我什麼時候解開它。」

    阿珩氣得怒嚷:「我一輩子都想不起來呢?」

    「那我們就這麼一輩子。」

    蚩尤強拖著阿珩往前走。

    在這個遠離紅塵繁華的地方,兩百年的時光就像是不存在一樣,一切都是老樣子。

    風尾竹間的竹樓依舊是老樣子,半新不舊,竹台上停著幾隻不知名的鳥,唧唧喳喳地叫著。

    白色石塊砌成的祭天台,因為日日維護,絲毫不見陳舊,潔白如新,周圍懸掛的獸骨風鈴有的潔白,有的泛黃,和從前一樣,風一過,就叮叮噹噹地響。

    祭台的外面,全是桃樹,枝繁葉茂,鬱鬱蔥蔥。兩百年前,這裡還沒有這麼多桃樹,看來是這兩百年間栽下的。

    蚩尤推開竹樓的門,把阿珩拖到竹台上,「還記得這裡嗎?」

    阿珩冷冰冰地說:「不記得!」

    蚩尤指著山坡上的桃樹問:「記得那裡嗎?」

    「不記得!」

    他抱著阿珩躍下竹台,從桃林間漫步走過,「有沒有想起一點過去?我們曾許諾不管身在何處,當桃花盛開時,都相會於桃花樹下,不見不散。」

    阿珩看著四處的桃花,若有所思,蚩尤滿眼期盼。

    阿珩忽然淡淡一笑,「我倒是想起有一次我和少昊相逢於桃花樹下,那天正好是高辛的放燈節,他帶我去看河燈,我們同乘玄鳥,從高空俯瞰高辛,整個大地星辰密佈,可真美啊!」

    蚩尤神色難看,緊緊地抓著阿珩的手,阿珩不耐煩地說:「不要白費時間,忘記了就是忘記了。」

    蚩尤牽著阿珩走到一株大桃樹下,「還記得這裡嗎?」

    阿珩無聊地打量了一眼,「一株比別的桃樹更大些的桃樹。」

    蚩尤握著她的手去摸樹上刻的字,「這些字呢?」

    阿珩淡淡看了幾眼,嗤地譏笑,「寫這麼多的蚩尤做什麼?難道以前的那個阿珩寫的?她可真夠閒的!」

    「你我約定桃花樹下不見不散,可是我失約了。第一次,因為炎帝當日亡故,云桑下令封山,我沒能趕來;第二次,因為我怒你嫁給了少昊,以為你已經變心,收到你的衣袍後,雖然明白了你的心意,可又很你水性楊花,但其實我來了,看看我身上的衣袍,我又撿了回去。」蚩尤強把阿珩的手摁倒她用簪子刻的字上,「你罵得很對,『既不守諾,何必許諾?』諾言的意義就在於明知不能為、不可為時,也要拚命做到。」

    阿珩手指冰涼,沒有任何反應,蚩尤把她的手摁在心口,「今生今世,永無第三次!」

    阿珩甩脫他的手,冷冷說:「即使我需要男人的諾言也自會去找我的夫君少昊要,不勞您多事!」

    蚩尤神色黯然,默站了一瞬,拉著阿珩繼續邊走邊看周圍景緻,行到祭台邊,他拖著阿珩坐下,「兩百年不見,你就不想知道這些年我做了些什麼嗎?」

    阿珩好笑,「我根本不記得你了,幹嘛要關心你做過什麼?」

    蚩尤悲傷地看著阿珩,阿珩低下頭,撕扯著龍筋,想把它解開。

    他們面前是百畝桃林,山風吹過,綠葉翻滾,猶如綠色的波濤,祭台四周的風鈴時急時緩地響著。

    叮噹、叮噹……

    反反覆覆的聲音越發凸顯出山野的靜謐。

    良久的沉默後,蚩尤低沉的聲音乍然響起,「你認識的巫王已經死了,米朵和金丹也走了,米朵老時,一直想再見你一面,說什麼都不求,就是想再給你做頓飯吃。她一遍遍追問你的下落,我卻無言以對。米朵惦記著你愛喝酒嘎,每年都把最好的酒嘎用石壇封好,埋在桃樹下,這邊的幾十株桃樹,每株下面都埋著一壇米朵為你做的酒嘎。她老得眼睛都看不清時,依舊掙紮著為你做了一罈酒嘎。」

    阿珩解龍筋的手不知不覺停了,凝視著桃林,咬著唇,一聲不吭。

    「頭幾十年,每年四月,我來九黎時,都和他們一塊兒喝酒嘎,金丹陪著我種桃樹,米朵把酒罈埋到屬下,我喜歡聽他們談論你,就好似你仍在一樣。後來他們都走了,只剩下我一個,無數個夜裡,轉輾反側,夜不能寐,我真正理解了師傅的感受,漫長的生命就是最大的懲罰,很多時候我會忍不住大笑,因為,我活該!」

    蚩尤的頭深埋著,阿珩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能看到他鬢角的白髮,以他的年齡和神力,實不該如此。她輕嘆了口氣,溫和地說:「反正我已經全都忘記了,你也不必愧疚,你就當作我沒有復生,把我全忘了吧!」阿珩一邊說話,一邊居然悄悄地解開了龍筋。

    蚩尤沉聲問:「要怎麼樣你才能原諒我?」

    阿珩猛然跳起,撒腿就跑,「讓我重新開始,我就原諒你。」

    蚩尤反應十分機敏,立即就追上來,在桃林中抓住了她,阿珩又踢又踹又罵:「我已經全忘記了,我想重新開始,我就要重新開始!」

    蚩尤神色悲痛,默默地盯著她,一瞬後,突然把她用力抱起,扛在肩頭,躍到逍遙背上,「好,讓你重新開始!」

    阿珩不停地打著蚩尤,「放下我,放下我!」蚩尤沒有任何反應,只是駕馭逍遙疾馳。

    一會兒後,逍遙落在了一處曠野中。蚩尤像栽蔥一般,把阿珩立到地上,阿珩剛一站穩,轉身就逃。

    蚩尤倒不著急,倚著逍遙,好整以暇地所:「你跑吧,跑一次,我抓一次,看看是你跑得快,還是我追得快。」

    阿珩腳步一頓,回過神,又是無奈,又是憤怒地喊道:「你究竟想做什麼?」

    「你不是要重新開始嗎?我們就重新開始!」

    阿珩對蚩尤不停地作揖行禮,近乎哀求地說:「蚩尤,蚩尤大將軍,我已經忘記了你,你堂堂一國大將,何必再糾纏不休?比無賴還不如!」

    蚩尤靠著逍遙,抱臂而笑,滿不在乎地說:「我就是糾纏不休又如何?我就是個無賴又如何?」

    阿珩氣得雙目噴火,破口大罵:「混蛋,禽獸,野獸,禽獸不如的混蛋,蛇蠍心腸……」

    蚩尤笑眯眯地聽著,邊聽邊點評「這句『禽獸不如』罵得很好,禽獸當然不如我了,它們見了我逃都來不及!蛇蠍心腸……」蚩尤咂巴著嘴,搖搖頭,「不好,不好!太娘氣了!你好歹想個更毒辣的野獸來比喻……」

    阿珩氣得渾身打顫,理也講不通,罵也罵不過,怒火上湧,直接動手!

    幾團赤紅的火焰飛向蚩尤,蚩尤撒腿就跑,阿珩追在後面七拐八繞,竟然跑進了一座城池中,之日應該是個節日,大街上人來人往,歡聲笑語不絕於耳。

    好好打抱不平者看一個瘦弱女子追著一個魁梧大漢跑,動了憐香惜玉之心,時不時踢跟木頭扔塊瓜果,阻攔蚩尤。

    蚩尤在人群中鑽來鑽去,每次看似阿珩就要打到他,她猶如泥鰍一般遛了,氣得阿珩什麼都顧不上,一心只想抓住他。

    蚩尤邊跑邊叫:「好媳婦,我知道我這次錯了,讓你傷心了,下次再不敢了,我一定信你,敬你,疼你護你……我不會相信我聽到的,也不會相信我看到的,我只相信我心感受到的!好媳婦,你饒我一次,就這一次……」

    原來是小兩口鬧彆扭,眾人都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七嘴八舌地相勸。

    阿珩不知是氣還是羞,滿面通紅,泫然欲泣,恨恨地跺著腳對蚩尤嚷:「我是少昊的媳婦,不是你的!」

    蚩尤腳步立停,回身盯著阿珩,似傷又似怒,硬梆梆地說:「他休想!」

    阿珩看到他的樣子,自己的氣反倒消了,笑笑說:「我樂意,他就能想!你可管不著!」

    蚩尤臉色越發難看,阿珩越發高興,也不想打蚩尤了,竟然轉身要走了。

    蚩尤凝視著她的背影,壓下胸臆間的不適,強行凝聚靈力。

    從南邊傳來幾聲悶雷一般的聲音,好似貌似東西炸裂了,幾道紅光衝天而起,剎那間南邊的天空已經火海一片,整座城池都籠罩在紅光中。

    所有人都看向南邊,目瞪口呆,沒有一絲聲音,整座城池好似變成了死城。半晌,有老者高舉雙臂,哭嚎道:「天哪!博父山的山神又發怒了!」

    男女老幼紛紛跪倒在地,對著博父山跪拜,泣求山神息怒,有人哭叫道:「我們去求西陵娘娘。」眾人紛紛附和,人群匯聚在一起,一步一跪,朝著城外的祭台而去。

    阿珩倉皇地打量著四周,這才明白為什麼她有似曾相識之感,原來這裡竟然是博父國。

    天邊的瀲灩紅光,遮蓋了星辰,暗淡了燈光,大街小巷都籠罩在迷濛的紅光中。蚩尤一身泣血紅袍,站在街道中央,腳踩大地,頭望蒼天,凝然不動,好似世間萬物都不看在眼內,也全不在乎。

    阿珩驚駭地盯著他,「你是個瘋子!」

    蚩尤含笑道:「兩百七十年前,有個叫西陵珩的女子,滅了祝融的練功爐,救了博父國,至今博父國內到處都是西陵珩的祭壇,今日就是祝禱西陵娘娘的滅火節。兩百七十年後,蚩尤點燃了博父山,你若今日離開,那就讓它燒去吧!我倒是要看看,如今的天下誰有膽子滅蚩尤的火爐?」兩百年來,在蚩尤的雷霆手段、鐵血政策下,他的名字在神農國等同於死亡,根本無人敢違逆。

    阿珩默默凝視著天際的紅光。

    孩子的哭聲,人群的跪拜乞求聲,聲聲傳來。

    過了一會兒,阿珩向著紅光走去。

    蚩尤默默地跟隨在她身後,只要他不想放手,那麼不管天明如何,他都會把命運拖回來。阿珩想重新開始,那麼就重新開始吧!不過——不是和少昊,而是——要從他們相識的地方重新開始。

    火勢猛烈,博父山下到處都是滾燙的氣柱,熔化的岩漿。

    阿珩小心翼翼地走著,身後突然傳來一聲痛哼,她腳步頓了一頓,沒有回頭,可也不敢繼續往前走了,謹慎地後退了幾步。一聲巨響,滾燙的氣柱從地下噴出,把四周的岩石擊得粉碎。

    蚩尤的笑聲傳來,「好媳婦,你怎麼停下了?」

    阿珩氣得直磨牙,恨不得立即離開,永不要再見蚩尤,可更知道他說到做到,今日他若離開,博父山的火會永遠燒下去。

    阿珩繼續走著,蚩尤在她身後嬉皮笑臉、油嘴滑舌,逗著阿珩說話,一口一個「好媳婦」。阿珩滿肚子怒氣無處可發,只能緊咬著牙,一聲不吭。

    行到一片坑坑窪窪的泥漿地,阿珩舉步而入,蚩尤「咳咳」的咳嗽聲不停地傳來。

    阿珩忍不住冷笑,不但不理會他,反倒走得越發快。

    黃色的氣泡帶著地底的毒煞汩汩冒出,蚩尤咳得聲嘶力竭,阿珩卻充耳不聞,昂著頭,走得怡然自得。

    「唉!我倒是忘記了,好媳婦學過《神農本草經》,這點地煞毒怎麼會難倒她呢?看來你把老頭子的東西記得很牢嘛!」笑聲從身後傳來。

    阿珩氣得緊握拳頭,想要捏死自己,她是沒進狼窩,卻入了虎洞,梗著脖子說道:「我本來就是有些事記得,有些事不記得,有什麼大驚小怪?」

    阿珩如今的身體孕育在虞淵,誕生在湯谷,並不俱火,走得比以前輕鬆,只花費了以前一半的時間就到了博父山的腳下。

    她向山上攀援,蚩尤跟在她身後,哼哼嘰嘰地喊痛,「好媳婦,你走慢點,我痛得很,爬不動了。」

    阿珩不理他,只在心內咒他,裝!裝!你就往死裡裝吧!

    幾個火球飛落,阿珩躲都沒躲,甩袖輕揮,火球被她輕鬆地掃開。身後卻傳來一聲短而急促的慘叫,阿珩實在受不了,冷嘲道:「大將軍,你裝了一路不累嗎?」

    「好媳婦,救我……」

    阿珩無奈地搖搖頭,繼續走自己的路。

    走了半晌,身後再沒有一點聲音。

    這一路之上,蚩尤不是在後面油腔滑調地逗阿珩,就是哼哼唧唧地喊疼,阿珩聽得又煩又氣,可這會兒沒了他的聲音,又覺得若有所失。

    「蚩尤,你怎麼不裝了?」

    沒有回音,阿珩心內七上八下,哼,不知道又是什麼詭計!我才不會上當!

    強忍了半晌,終是忍不住,裝作整理裙裾,彎下了身子,偷偷向後看,卻壓根兒不見蚩尤。

    她立即回身,四處張望,漫天煙火中,不見那襲張狂耀眼的紅袍。

    她匆匆往回跑,看到蚩尤昏倒在路邊,滿身泥污,幸虧有一方凸起的石頭擋著,才沒有摔下懸崖。

    阿珩蹙眉,「喂,你別裝死好不好?」

    沒有聲音。

    阿珩猶豫地走過去,檢查了下他的身子,這才發覺蚩尤並非裝的,他的確是重傷。

    蚩尤在滅魔陣中傷得很重,本就舊傷未癒,為了劫走阿珩,生生挨了少昊一掌,沒有調息就駕馭逍遙疾馳趕路,又不顧傷勢,強行匯聚靈力把博父山點燃。一路而來,他一直強壓著傷勢,勉力支撐,此時再也壓不住,已是力竭神昏。

    蚩尤全身滾燙,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臉都被燒得發紅,卻還是嬉皮笑臉,「好媳婦,又要你背我了。」

    阿珩瞪著蚩尤,氣得呼哧呼哧直喘氣,喘了半晌的氣,卻無計可施,只能把蚩尤背起來,「警告你,再敢胡說八道,我就把你扔到火眼裡去,燒死你!」

    「你捨得嗎?只怕是傷在我身,痛在你心。」蚩尤傷得已經走都走不動,可一張嘴皮子依舊油腔滑調,佔著阿珩的嘴頭便宜。

    阿珩走到懸崖邊,作勢欲扔,蚩尤忙討饒,「捨得,捨得,你捨得!」

    阿珩「哼」了一聲,背著他繼續走。

    蚩尤燒得昏昏沉沉,頭軟軟地俯在阿珩肩頭,卻忽然低聲笑起來。

    「你笑什麼?」

    「笑你傻啊!我當年為了試探你,把自己變得和座小山一樣沉,你卻一點沒察覺異樣,背得滿頭大汗,還擔心我被火傷著。」

    阿珩恨恨地咬了咬牙,嘴裡卻淡淡說:「你如此多疑自私,難怪我會忘記你,看來都是泥自作自受。」

    蚩尤半晌都不搭腔,阿珩又擔心地叫他:「你可別睡過去,讓山上的熱毒入了心脈。」

    蚩尤臉貼著阿珩的脖頸,在她耳畔低聲說:「阿珩,我是自作自受。」

    阿珩不吭聲,爬到山頂,她把蚩尤放下,「你堅持一會兒,我去把這火徹底滅了。」

    蚩尤拽著她,「還是我來吧!」

    阿珩氣結道:「瘋子!點火是你,滅火也是你,你不把自己的命當命無所謂,可你別不把別人的命當命!」她甩脫了蚩尤的手,「老實待一邊去!」

    阿珩拔下髻上的玄鳥玉簪,這是高辛歸墟內萬年水靈凝聚而成的水玉,可避火、幻形、療傷,真正的稀世之珍,是當年高辛國送的聘禮,她一直未戴過。這一次,嫘祖為了讓她身體盡快康復,尋出來為她戴上,沒想到……

    阿珩暗嘆一聲,把水玉簪子拋出,簪子化作了一隻水藍色的玄鳥,清脆鳴叫著。在阿珩的靈力催動下,玄鳥揮動翅膀,朝著火焰飛去,不愧是萬水之眼的水靈,地火在它面前迅速消褪,玄鳥繞著博父山一圈又一圈飛著,直到火勢盡滅,方緩緩落在山頭,化作鳥狀石峰,封住了火眼。

    火光滅去,天色異樣黑沉,阿珩仰頭看著天空的星星,星羅密佈,分外璀璨,一閃一閃,好似顆顆寶石。

    阿珩回身,看著蚩尤,一頭青絲失去了綰束,披垂而下,星光下,有一種欲訴還休的嫵媚。

    蚩尤懶懶地斜倚著石頭,看著阿珩,滿面笑意。

    阿珩扶起他,「你打算去哪裡養傷?」

    「九黎。」蚩尤的手從她發間順過,隨手把她的頭髮綰起,用駐顏花簪上。

    阿珩面色驟變,立即拔下,扔還給蚩尤,「我送你一程,最後一次!若你再糾纏不休,軒轅和高辛兩族絕不會客氣!」阿珩眉目森冷,難得地有了王族的殺氣。

    蚩尤神色黯然,默不作聲,靠著阿珩,身子滾燙,呼吸紊亂。

    也不知道他和逍遙心意如何相通,逍遙悄無聲息地出現,流星般落下。阿珩半抱半扶著蚩尤,坐到逍遙背上,「逍遙,你飛慢點,蚩尤有傷,我的靈力駕馭不了太快的速度。」

    逍遙輕輕頷首,展翅而起,徐徐飛向九黎。

    晚風清涼,繁星滿天,逍遙平穩地飛著,阿珩不想理睬蚩尤,只專注地欣賞周圍的景色。

    飛出博父國後,繁星漸稀,阿珩正惋惜,卻間云海中一輪巨大的圓月,云追月,月戲云,別是一重風景。

    蚩尤低聲說:「那一次我去朝云峰找你,阿獙帶著我們逃走時,也是這樣明亮的月色,當時我雖然被你大哥打得重傷,可心裡真歡喜。」

    阿珩閉上了眼睛,不再去看月亮,用行動回答了蚩尤。

    蚩尤看著冰冷的阿珩,忽而不確定起來,天傾了,可以扶,地覆了,可以撐,但碎了的心能補嗎?用什麼去補?

    逍遙落下,阿珩睜開眼睛,打量了一下四周,說道:「這不是九黎,你把我們帶到了哪裡?」

    逍遙不理她,自顧展翅而去,把阿珩和蚩尤丟在了荒山野嶺間。

    阿珩氣得直跺腳,蚩尤欺負她,連他的鳥都欺負她!

    「蚩尤,蚩尤,醒一醒,我們迷路了。」阿珩搖著蚩尤。

    蚩尤燒得昏昏沉沉,難受得直皺眉頭。

    阿珩摸了摸他的脈息,看來是撐不到九黎了,必須先給他配些藥療傷。她看了看周圍,兩側青山起伏,草木茂盛,一條小溪在山澗中蜿蜒穿過。

    阿珩背起蚩尤,沿著小溪而行,邊行邊尋找著草藥。

    隨著山勢開闔,溪水忽而急促,忽而輕緩,阿珩背著蚩尤,行動不便,石頭又滑,走得歪歪扭扭,裙子鞋子都濕了,所幸倒真找到了不少草藥。

    行到一處,小溪匯聚成一汪潭水,潭邊參差錯落著石塊,阿珩揀了一塊平整的青石,把蚩尤放下。

    把草藥碾碎,用泉水給蚩尤灌下,又脫下他的衣衫,用十幾枚大小不一的松針,凝聚靈力刺入他的穴道,疏導他的靈氣,緩和傷痛。手邊沒有靈草神藥,阿珩只能在他頭頂足下點燃了艾草,完全用靈力來拔出他體內的熱氣。蚩尤的燒慢慢退了。

    一番忙碌完,阿珩畢竟也是重傷初癒,累得手腳發軟,癱坐在一旁休息。

    水潭四周怪石嶙峋,草木蔥籠,月光從林間灑落,星星點點落在石上,月照樹,樹映泉,泉動石,石拖影,靜中有動,動中含靜,美妙難言。

    阿珩深吸了幾口氣,只覺心神舒暢。她的鞋子衣裙早已濕透,又沾染了不少泥污,穿著很不舒服。她看蚩尤鼻息酣沉,一時半會兒醒不了,遂輕輕脫去衣衫,滑入了水潭中,把衣衫鞋子洗乾淨,搭在了青石上,探頭看看蚩尤,他仍在昏睡,她就又放心大膽地在水潭裡游著。

    從這頭游到那頭,再從那頭游回來,和水中的魚兒比賽著誰快,只覺塵世的一切煩惱都不存在了。

    四周山色如黛,山峰高聳入云,天變得很窄,月兒就掛在窄窄的天上,阿珩仰躺在水面上,伸手去碰月,明知碰不到,可仍喜歡不停地伸著手。也許是喜歡伸手摘月的肆意動作,讓人心中無限歡喜,也許是喜歡看水珠從指間紛紛墜下,銀色的月光照得水珠好似一顆顆晶瑩的珍珠,叮叮咚咚地落在平整如鏡的潭面上。

    突然,幾片緋紅的桃花瓣飄下,落在阿珩的面頰上,阿珩拈著桃花瓣,驚疑不定,此時已經仲夏了,哪裡來的桃花?仰頭望去,只見四周的山峰,山頂突然變成了紅色,紅色繼續向下蔓延,短短一會兒,從山頂一路而下,千萬樹桃花次第怒放,一團團,一簇簇,紅如胭脂,豔比彩霞,令黑沉沉的天地突然變得明豔動人。

    月色如水,輕柔地灑落,桃花瓣簌簌而落,猶如春雨,一時急,一時緩,沾身不濕,吹面不寒,只幽香陣陣。

    看著漫天花雨,阿珩猶如置身夢中,恍恍惚惚地回身,蚩尤坐在石上,微笑地凝視著滿山澗的桃花,臉色慘白,身子輕顫,顯然這一場逆天而為的舉動損耗了很多靈力。

    「我為你療傷不是讓你去逆時開花。」

    蚩尤仰頭看著月亮,自顧自地說:「五百多年前,我的靈力還很低微,祝融帶著一群神族高手來追殺我,我受了重傷,四處躲藏,卻怎麼逃都逃不掉。逃到此處時,我心裡明白我活不長了,我寧願摔死,也不願意死在祝融手裡。當我絕望地從山崖縱身躍下時,卻突然看到一個青衣少女一手挽著裙子,一手提著繡鞋,走入了山洞。當時正是桃花盛開的季節,那一晚的桃花就像現在一樣落著,繽紛絢爛,美如夢境。」

    蚩尤伸手接了一把桃花雨,微笑地看向阿珩,「那個少女就和現在一樣在水裡嬉戲,好似山精花魂。我躲在山頂,看著她,感受到了春天的勃勃生機,我就像那些春天突然發情的野獸,身體真正甦醒,只一個瞬間,靈智隨著身體的甦醒真正打開,第一次明白自己是誰。」

    蚩尤滑下石頭,走入石潭,朝著阿珩走來,阿珩口乾舌燥,往後退去,所幸水潭上落滿了粉粉白白的桃花,看不見她的身子。

    蚩尤說:「我不知自己有無父母,不知自己從何而來,自我記事,就和山中的一手在一起,但我和虎狼豹子長得完全不一樣,我小時也曾好奇為什麼自己和它們都不一樣,為什麼它們都有無數同伴,我卻孤零零一個,我也好希望自己有一個同伴。我偷偷接近山寨,看孩童戲耍,學他們說話,學他們走路,甚至偷了他們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和他們一樣,想和他們一起玩,可是小孩們用石頭丟我,女人們用火把燒我,男人們用箭射我,我只能逃進深山。」

    蚩尤指著自己的心,「那時候,我靈智未開,還不明白為什麼我這裡會那麼難受,我憤怒地殺死他們的家畜,毀掉他們的房子,讓他們一間我就逃,再不敢射我打我,可我這裡沒有好過,反倒更加難受。我躲在黑暗中窺視他們,發現他們喝酒時都會在一起歡笑,我偷了他們的酒,學著他們喝酒,以為一切歡笑的秘密藏在酒桶裡,可直到我練得千杯不醉,依然沒有發現任何秘密,究竟怎麼樣才能歡笑呢?」

    蚩尤仰頭看著天上的月亮,神情迷倒,阿珩從未見過他這麼無助,即使今日的他已經縱橫四海,所向披靡,可那個孤獨困惑的小蚩尤依舊在他體內。

    「炎帝說要帶我去神農山,我表面上很不情願,要他請我、求我、討好我,其實心裡樂開了花,從來沒有人請我到他家去玩,炎帝是第一個。在神農山,我跟著炎帝學習做人,那裡有很多和我一摸一樣的人,我可以和他們一起坐在篝火旁喝酒,可是我比在大山裡更孤單。在山裡時,我至少可以自由自在地躥高躥低,高興了就尖叫,不高興了就亂嚎,可在神農山,我不能像野獸一樣沒規矩。那些和我一樣的人總用刀子一樣的眼神看我,他們既害怕我,又討厭我,笑眯眯地叫我禽獸,我傻傻地一遍遍答應,還為了能和他們一起玩,做各種他們要求的動作,學狼爬行,學猴子在枝頭跳躍,他們衝著我大笑,我也衝著他們傻傻地笑。直到榆罔看到,訓斥了他們,我才明白禽獸不是個好話,他們叫我做的每一個動作都是在羞辱我。我討厭他們的目光,討厭他們的笑聲,不想做人了!我搗毀了學堂,逃出神農閃,榆罔星夜追來,勸我回去,我罵他打他,讓他滾回去,他卻一直跟著我,他說,『只要你有真正想去的地方,我就離開。你想去哪裡?』我呆站在曠野上,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山中的野獸換了一茬又一茬,早已經不是我當年認識的野獸了,這座山或者那座山對我沒有任何意義,都只是一座山,四面八方都是路,可我該走向哪裡?東南西北對我沒任何意義,也沒有任何區別。我站在路口發呆,從深夜站到清晨,從清晨站到傍晚,天下之大,我竟然不知道該去哪裡。榆罔一直陪我站著,他問我,『你為什麼願意跟隨父王回神農山?為什麼想做人?』我想起了那個山澗中的少女,當我在山頂噑叫時,她仰頭看到我,對我粲然而笑。」

    蚩尤低頭看向阿珩,「想起她的那一瞬,我突然覺得做人並不是一件沒意思的事,即使僅僅為了擁有一刻那樣的笑容。榆罔看出我心有牽掛,溫和地說,『做人並不是那麼壞,對嗎?我們回去吧。』於是我跟隨榆罔返回了神農山。」

    阿珩看著蚩尤,嘴巴吃驚地半張著。蚩尤溫和地笑了,「四百七十年前,在這個山澗中,我第一次看到你。你肯定已經記不得了。」

    阿珩咬著唇,什麼都沒說。那個夜晚,一隻野獸在懸崖對月長嗥,她仰起了頭,歡喜地笑著揮手,因為那一刻,天地不僅屬於她,還屬於它。

    蚩尤和阿珩面對面,站在水潭中,桃花紛紛揚揚,落個不停,好似籠著一層粉色的輕紗,兩人的面容都朦朧不清。

    蚩尤看著迷濛的桃花雨,緩緩說道:「在炎帝的教導下,經過兩百年的刻苦學習,我已經是一個很像人的人了,我懂得品茶飲酒,懂得撫琴吹笛,也懂得行繁冗無聊的禮節,說言不及義的話。二百七十年前,祝融用博父山的地火練功,以致博父國火靈氾濫,四野荒蕪,榆罔那個心地善良的呆子聽說了此事,求我來博父國查看一下虛實。當我查清一切,準備離開,驀然回首間,竟又看見了那個青衣女子,她從漫天晚霞中,向我款款走來,驚喜讓我一動不能動,可是,我不敢接近她,我竟然慌得想逃跑。」

    阿珩張了張嘴,卻什麼聲音都沒發出,蚩尤做事向來勇往直前,竟然也會有膽怯的時候?

    蚩尤說道:「六百多年前,有一個小男孩跟著父親入山打獵,父親被老虎咬傷,他也要被老虎吃掉,我看著那個小男孩心裡好歡喜,就救了他們,留下小男孩和我一起玩。我帶他去坐老虎滿山跑,讓猴子從峭壁上摘最好吃的果子給他,捉了小鳥給他唱歌聽,我帶他去看我的每一個洞窟,把我最柔軟的窩給他睡。我好歡喜和他一起玩,以為他也很歡喜和我玩,可沒想到他心裡一直想回村子,只是天天裝著和我玩得很開心,我那時只知道歡喜就叫,不歡喜就嚎,我以為兔子不喜歡和狼玩,自然一間狼就逃,根本不懂人的複雜心思。一段日子後,等他知道了我的每一個洞窟,他父親和一大群獵人來殺我。」蚩尤頓了一頓,淡淡說,「是他領的路。」

    阿珩眼中隱有淚光,蚩尤冷冷一笑,「我九死一生,不過最終還是活了下來。我把他、他的父親,和所有獵人都殺了!幾個村子的人為了除掉我,約定放火燒山,我只能逃,他們發現我身上有箭傷,一直追在後面,我逃了一座山又一座山,逃到九黎。我躲在水底下,聽到他們要九黎族人幫他們殺我,沒想到九黎的巫師拒絕了。他說,『我們餓時,獵取野獸的肉是為了果腹,我們冷時,獵取野獸的皮是為了取暖,不冷不餓時,殺野獸做什麼呢?』」

    阿珩很詫異,她一直以為蚩尤出生在九黎,沒想到他並不算真正的九黎族人,只怕連炎帝都不知道此事,人說狡兔三窟,蚩尤知道有多少窟。

    蚩尤淡淡笑道:「六百多年來,人們要麼怕我,要麼想殺我,即使待我最好的炎帝,仍會為了族民安危給我下毒,可我依舊敬他,視他如父,只因他從沒有欺騙過我。記得又一次炎帝教我書寫大義二字我問炎帝,什麼是大義,他解釋了半天我都沒明白,後來他說若讓他在族民和我之間選擇,他即使在愧疚,也會毫不猶豫地殺死我。他也曾非常坦率地告訴我當初想要收我為徒,是因為看中我天賦異稟,能幫他保護神農國。還有我看作兄長的榆罔,其實,我很不喜歡榆罔做事的溫軟惇厚,沒有決斷,可他一直是個誠實的人,我會一直把他看作兄弟,給他最忠誠的心,但如果有朝一日,他背棄永不猜忌的誓言,我會第一個殺了他!」

    阿珩盯著蚩尤。

    蚩尤凝視著阿珩,「我不在乎別人來獵殺我,卻絕不能容忍那個小男孩來獵殺我!我能容忍別人欺騙我,卻絕不能容忍炎帝、榆罔欺騙我!兩百七十年前,我看到你轉身就走,不敢接近你,是因為我害怕有朝一日,我會殺了你!」

    不知是水冷,還是蚩尤的話冷,阿珩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

    蚩尤自嘲道:「我能活下來,就是因為我是一頭禽獸,夠狡詐、夠狠毒、夠冷酷。」

    可這頭「禽獸」卻因為九黎巫師的一言之恩,把自己認作九黎人,護佑了九黎數百年,不惜以己命和神族對抗,讓曾經的賤民變成了英雄的民族;他明知炎帝在利用他保護神農,卻依舊義無反顧地許下重諾。

    不知道何時,東邊的天空亮了,清冷的晨曦從樹梢斜斜地射下,映得兩人的身影都半明半昧,半冷半熱。

    蚩尤凝視著阿珩,「我生於荒嶺,長於野獸中,我沒有少昊的家世、修養、風華,也不可能像他一樣,給你最尊貴的地位,讓你成為一國之後,讓整個天下都敬重你,你跟著我,注定要被世人唾罵,但……如果、如果你還不願意記得我,我會把我此身唯有的東西徹底交給你。」蚩尤用拳頭用力敲了敲自己的心口,語聲鏗鏘,「我的這顆心!」

    阿珩撇撇嘴,想冷笑,可看著這個略有幾分陌生的蚩尤,她一點都笑不出來。就像毒蛇拋棄了毒牙,虎狼收起了利爪,刺蝟脫下了尖銳的刺,他褪去了一切的偽裝,把最脆弱、最柔軟的一面暴露在她面前,沒有了張狂不羈,沒有了什麼都不在乎的傲慢,沒有了譏諷一切的鋒利,眼前的他只是一個平凡的男子,一個受過傷,會痛、會難過、會害怕再受傷的男子。

    阿珩遲遲不語,蚩尤盯著阿珩,眼睛黑沉深邃,似有千言萬語,卻又一句話沒說,半晌後,他猛地轉身走回石頭旁,拿起衣服披上,「阿珩,不管你是真忘記,還是假忘記,我現在清清楚楚地告訴你,你是我的女人,我是你的男人,以前是,現在是,將來還是。你若真不願意,那就當機立斷,趁我重傷在身立即殺了我,否則等我傷好後,一定會不擇手段糾纏到底!」

    蚩尤背對著阿珩站著,一動不動。

    阿珩默默地站著,胸膛起伏劇烈,很久後,她走過去,安靜地穿好衣服,面色冰寒,道:「好,那我就殺了你!」

    她炒蚩尤走過去,手掌放在蚩尤的後心上,只要靈力一吐,蚩尤就會立即氣絕身亡。

    蚩尤閉上了眼睛。

    阿珩咬了咬牙,靈力送出。蚩尤已是強弩之末,神竭力盡,身子向後倒下,阿珩抱住了他,「為什麼寧肯死也不放棄?」

    蚩尤臉色慘白,平靜地看著她,對死亡無憂無懼,一雙眸子褪去了狡詐凶蠻,好似兩汪深潭,清澈見底,空無一物,唯有兩個小小的阿珩。

    阿珩恨恨地盯著蚩尤,眼淚在眼眶裡打轉:「你明知道傷在你身,痛在我心,卻故意一逼再逼,我是真想殺了你這個折磨人的混蛋……」

    蚩尤一聽到前半句話,就破顏而笑,剎那恢復了生氣,立即把阿珩抱在了懷裡,阿珩推著他,似乎不想被他觸碰,可又不是那麼堅決地要推開他,欲拒還迎間對蚩尤是有恨又喜,又怨又冷。

    蚩尤緊緊地抱著她,也不知是驚喜,還是後怕,身子簌簌直顫,一遍又一遍叫:「阿珩,阿珩,阿珩,我的阿珩……」

    漸漸的,阿珩的推打變成了擁抱,雙手緊抓著蚩尤,俯在他懷中,無聲而泣,哭著哭著,聲音越來越大,變成了號啕大哭,哭得驚天動地,好似要把幾百年的委屈痛苦都哭出來。

    兩人彼此貼著,身子都在抖,蚩尤一遍遍說:「我錯了,我是混蛋,我是不識好歹的混蛋……」

    阿珩哭著哭著,忽然嘟嘟囔囔地說:「他們才是混蛋!」

    「誰?」

    阿珩一邊哭得肝腸寸斷,一邊憤憤地說:「神農山上所有欺負過你的壞蛋!」

    蚩尤一愣,誰敢欺負他?待反應過來,只覺心潮起伏,情思纏綿,不管有多少的刺骨之傷都在這句話中消解了,他長嘆一聲,用力把阿珩按入懷裡,像是要揉到骨血中,一生一世再不分離。

    蚩尤陪著小心哄阿珩,可阿珩越哭越傷心,一直停不住。蚩尤怕她傷到身體,九分真一份假的「唉喲」了一聲,阿珩果然立即忘了傷心,急急忙忙地檢查他的傷勢,邊為他療傷邊埋怨:「你下次若再這樣不管自己死活,我絕不會浪費精力救你。」

    蚩尤不說話,只是看著阿珩,看著她為自己緊張,為自己心疼,看著她因為自己而笑,因為自己而哭,從心底深處有溫暖源源不絕地溢出,早忘記了身上的傷痛。

    阿珩想去尋找一些草藥,蚩尤卻抓住她,不讓她走。

    「我去去就來。」

    蚩尤像個任性霸道的孩子,搖搖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阿珩。

    阿珩無奈,「你的傷怎麼辦?你不想好了嗎?」

    「我的傷在心裡,不在身上,你就是我的藥,只要你在我身邊,我的傷自然而然就會好。」

    阿珩又氣又笑,「胡說八道!」

    「真的,你忘記我的功法和你們都不一樣嗎?只要我的心神平靜安寧,和天地融為一體,對我而言,天地萬物都可以給我靈氣、幫我療傷。」

    蚩尤看著阿珩,「我捨不得睡,我想一直看著你,可更捨不得讓你為我的傷勢擔心。我稍稍睡一會兒,你別走開。」

    阿珩一邊用手把蚩尤灼灼的視線擋住,一邊紅著臉啐道:「要睡就睡,哪裡睡個覺都有那麼多廢話?」心裡卻是甜蜜歡喜的。

    蚩尤笑著閉上了眼睛,立即陷入沉睡。

    阿珩晶晶地看著他,心緒寧和,眼皮子越來越沉,她畢竟也被蚩尤折騰得兩天沒有睡覺了,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睜眼時,已經是正午,明亮到刺眼的太陽正正地掛在懸崖頂上。兩人頭挨頭躺著,彼此呼吸可聞,都知道對方醒了,卻都沒說話,貪戀著這一刻的溫暖。

    山谷安寧靜謐,日光映照下,樹木越發翠綠,托德桃花越發明媚,人心一靜,能聽到落花的簌簌聲,清泉從石上流過的潺潺聲,還有深山裡的布穀鳥有一聲沒一聲地啼叫。

    阿珩低聲問:「那天晚上你在哪裡?」

    阿珩的話沒頭沒腦,蚩尤卻完全明白,笑著指指左邊的峰頂。

    「那你都看見了?」

    「嗯,一清二楚。」

    阿珩臉埋在蚩尤肩頭,捶打蚩尤。蚩尤哈哈大笑,整個山谷都在回音。忽而他覺得阿珩伏在他肩頭,一聲不吭,不安地問:「怎麼了?」

    阿珩半撐著身子坐了起來,神色嚴肅,似有話要說,卻又好像畏懼著,不敢張口。蚩尤也不再嬉皮笑臉,雖一聲不吭,卻用溫柔的視線鼓勵著她。

    「我告訴你我並不是以前的阿珩,並不是在騙你,我真的已經不是以前的阿珩,我有可能……是魔!」

    蚩尤笑笑,不以為然地說:「你身體裡的力量是非常奇怪,那又怎麼樣呢?」

    阿珩低聲說:「還很恐怖。」

    她走到一株大樹旁,把手掌放在大樹上,很小心地讓力量流出,已經成長了上千年的大樹開始枯萎,樹葉紛紛掉落,短短一霎後,整株樹都變得焦黑,她立即拿開了手。

    一陣風過,整株大樹竟然像碎沙一般被吹散,揚起的黑色粉末隨風而去,地上什麼都沒有了,就好似從來沒有生長過一株大樹,只有阿珩腳下些微的焦黑提醒著一切並不是夢。

    阿珩臉色發白,看著自己的手掌,自己都被自己嚇著了,她回頭看向蚩尤,他的眼中全是驚訝。

    阿珩說道:「這只是我的一點點力量,父王十分忌憚我的力量,和母親一起給我下了禁制,幫我封住它們。大哥千叮嚀萬囑咐不要告訴任何人,他怕別人會像除魔一樣除掉我。」

    蚩尤走了過來,拿起阿珩的手掌,阿珩的整隻手掌皮都掉了,胳膊上的肌膚紅腫得好似被火燒過,一個個水泡鼓起。蚩尤握著阿珩的手伸入水中,為她療傷。

    蚩尤溫柔地說:「火能給人取暖,也能燒死人,水能滋養花草,也會淹死花草,太陽能令萬物生長,也能令萬物死亡,不是力量可怕,而是過度的力量可怕。不要憎惡自己,你只是不小心擁有了一些不屬於你的力量,不過你一定要小心,這些力量就像洪水猛獸,放出去容易,收回來難,千萬不要過度使用它們。這些力量不是你辛苦修煉所得,你的身體並不能真正掌控,傷到別人的同時更傷到自己,好比剛才,你只是想讓樹掉葉子,卻難以控制地把樹回了,自己也被灼傷。」

    自她甦醒後,所有人都一再叮囑她千萬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雖然知道他們是關心她,可那種關心也暗示著她的不詳,連她自己都對自己有了厭惡之心。可在蚩尤的話語慰籍中,阿珩心中對自己的厭惡不見了,她咬了咬唇說:「如果我真的和父王說的一樣呢?是虞淵孕育的魔呢?」

    蚩尤微笑,「你若是魔,我就陪你一起化魔,若真這樣豈不是更好?我們終於甩脫了那些無聊的人和事,只有你和我。」

    阿珩欲笑又顰,欲嗔又喜,「甜言蜜語,假惺惺!」

    蚩尤看著她的樣子,忽然情動,低下頭,輕輕地吻住了她。

    在溫暖的太陽下,在他第一次看見她的地方,他終於做了那件幾百年前就想做的事情。

    歡愛過後,阿珩縮在蚩尤懷裡,四周萬籟俱靜,只有蚩尤的心跳聲,咚咚、咚咚地響在耳邊,阿珩閉目傾聽,鏗鏘有力的心跳,澎湃著力量,給她莫名的安心。

    蚩尤撫著她的背,眯眼看著日頭漸漸西斜,又是一天要過去了。

    阿珩低聲說:「我得回去了,這會兒大哥他們肯定在四處找我,再不回去,只怕就要出大婁子了。」

    蚩尤漫不經心地笑,「你的意思是說你大哥要找我麻煩?或者還有少昊?」

    「我畢竟是高辛的王子妃,即使少昊不計較,高辛王族也容不得王子妃被劫走,這事有關一國顏面。」

    蚩尤斂了笑意,「阿珩,跟我走!我明日清晨就對天下昭告你和我在一起,管他黃帝俊帝還是青陽少昊,反正你是我的女人,他們若不同意,先過我這一關!」

    在蚩尤的灼燙視線下,阿珩真想不管不顧地答應了,可是,畢竟她自小的教導都是三思而行、謀定而後動,她不是孤身一人,不能像蚩尤一樣不顧後果地隨心所欲……她心內愁腸百轉,眼眶漸漸發紅。

    自從甦醒,所有人都只和她講開心的事,連大哥都不再督促她,可她從點滴言語中已經知道,這兩百年來父王對大哥很是冷落,九哥夷彭在父王的刻意栽培下,已經幾乎可以和青陽分庭抗禮,三妃彤魚氏對母親步步緊逼,看似安寧的朝云峰其實危機四伏。

    蚩尤這些年強行推動神農的體制變革,不拘一格選拔人才,誓死追隨他的人很多,可恨他欲死的人更多,一旦被敵人抓住把柄,到時候即使榆罔想幫他也幫不了,因為國有國法。

    蚩尤看到阿珩低著頭,淚珠一顆顆掉落,長嘆道:「罷罷罷!我不比你,你說怎麼辦?」

    阿珩說道:「我和少昊在新婚之時定過盟約,有朝一日,他會給我一次自由選擇的機會。我畢竟是嫁出去的女兒,只要高辛不追究你我之事,我父王也不能說什麼。」

    蚩尤不以為然,「因為高辛,所以寧願和我分開,和少昊在一起?」

    「不是的。不僅僅是高辛,而是少昊和朝云峰休戚相關,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如果少昊垮掉了,母親和大哥只怕……到時候四哥也……母親和四哥待我如何,你都看在眼裡,我不想因為自己傷害到母親和四哥,給我點時間,好嗎?」

    蚩尤弄明白阿珩為什麼不肯離開少昊後,反倒釋然了,笑著把阿珩攬到面前,「好!」他親了親阿珩眼角的淚,嬉皮笑臉地逗阿珩,「不管發生什麼,你都不用害怕,我永遠在你身後,誰若欺負了你,你叫一聲『蚩尤』,我就立即沖上去,咬死他!」

    阿珩破涕而笑,「你到底是神農國的將軍,還是條野狼?」

    蚩尤笑眨眨眼,自吹自擂地說:「就算是狼,也不是普通的狼,是對阿珩忠心耿耿、勇敢無畏、機智聰明、神功蓋世、英俊無敵、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狼。」

    阿珩哈哈大笑,憂愁盡去。蚩尤溫柔地看著她,對男人而言,不管他是平凡還是偉大,看到自己能令心愛的女人開懷大笑,那一刻的幸福會強烈到令他為自己驕傲。功名利祿算什麼呢?能讓一個人真正地歡笑才是天下至難之事!

    阿珩用力抱住了蚩尤,天色在漸漸黑沉,可她的心裡有一個太陽,明亮溫暖。



第四章、路險難兮獨後來

    蚩尤把阿珩送到朝云峰,阿珩依依不捨地目送著蚩尤離去,等蚩尤的身影消失不見,她一回身就看到大哥和四哥都站在身後。

    昌意急問道:「你記起蚩尤了?」

    阿珩滿面羞紅,訥訥不能言。

    青陽問:「四處找你沒找到,少昊怕出意外,已經回高辛了,你還打算去高辛嗎?」

    阿珩說:「要去,今日就走。」

    青陽鬆了一口氣,想說什麼卻又沒說,昌意問道:「那你和蚩尤……」

    阿珩低著頭道:「四哥,我的事情我自己知道。」

    昌意點點頭,溫和地說:「去給母親磕頭辭行吧。」

    阿珩想嫘祖辭別後,帶著烈陽離開了朝云峰。她沒有立即趕往五神山,而是先去了虞淵。

    兩百多年前,虞淵雖然萬物不生,可在虞淵的外面有河流水潭,長著不少樹木,如今卻荒涼一片,寸草不生,只因有一個似狐似虎的大妖怪在此修行。

    也不知道誰在外面栽種了一片桃林,竟然不懼乾旱,長得鬱鬱蔥蔥,阻止了旱氣蔓延。每逢桃花盛開的日子,妖怪就會徹夜淒鳴,豎沙國的百姓在桃林中建了祭台,供奉他為獘俊,祈求他不要把乾旱帶入豎沙國。

    獙俊日日夜夜都在虞淵修煉,早入了魔道。可因為各種原因,知情的幾人都不約而同地遮掩著虞淵附近有妖成魔的事情。

    一直巨大的白鳥飛掠過漆黑的天空,飛入虞淵上空的黑霧中,盤旋幾圈後,落在了黑黝黝的峭壁上。

    阿珩從白鳥背上姍姍而下,笑對白鳥說:「謝謝烈陽了。」

    白鳥變成了一個白衣童子,大概十一二歲的模樣,五官異常地漂亮精緻,雙眸綠綠,一頭齊腰長發根根皆白。

    虞淵的恐怖令萬物畏懼,阿珩和烈陽卻沒有絲毫不安,只是側耳靜聽,從遙遠的西方傳來一聲又一聲悠長的厲鳴。

    虞淵的黑霧像大海一樣遼闊無邊,卻萬物不生,獙俊年年歲歲都守在黑霧深處。

    阿珩眼中隱有淚光,對白衣童子說:「烈陽,叫他回來。」

    烈陽張口長嘯,聲音粗嘎尖銳,和他漂亮精緻的外表截然相反。

    正在霧海深處飛翔的獙俊,遲疑地停止了鳴叫,順著烈陽的尖銳聲音,飛向東方,很久之後,他看到黑霧中站立的人影,他們身上的氣息既熟悉又陌生。

    他遲疑地放慢了速度,用力地嗅著,似乎在鑑別著真假,一瞬後,他突然一聲歡喜地鳴叫,就要飛撲過去,可他又遲疑了。因為日日夜夜待在虞淵中,他早已不是兩百年前可愛美麗的狐狸,如今他全身都流著惡臭的膿液,獠牙凸出,整張臉扭曲得醜陋恐怖。

    烈陽看阿獙居然想逃,猛地撲起,化回原身,落在他頭上,一邊嘎嘎叫著訓斥,一邊用翅膀扇來扇去。

    阿獙被打得暈頭轉向,失去了主意,乖乖地飛到阿珩面前,羞窘地縮著身子,生怕自己身上的膿液沾染到阿珩身上,一張青面獠牙的臉上竟然滿是侷促和緊張。

    阿珩蹲下,緊緊地抱住了他。

    「不管你是小妖阿獙,還是魔獸獙君,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都是我的飛天小狐狸。」

    兩百年漫長的等待,所有的寂寞和痛苦都在這一句話中消失殆盡。

    阿獙的頭靠在了阿珩懷裡,淚水順著臉頰一串串滾落。

    「為什麼要待在虞淵?人家都說狐族聰明,你怎麼一點不像狐族呢?你可真是個傻子!」阿珩撫摸著阿獙身上一個又一個的瘡口,眼淚一顆有一顆落下。

    阿獙雖然入了魔道,看著猙獰,其實心思很單純,看阿珩傷心,他歪著腦袋瞅著阿珩,眼睛一咪,月亮一般彎彎的,大尾巴在身後搖來搖去,想逗阿珩開心。

    阿珩依舊沒有笑,他皺著眉頭想了想,猛地一側頭,沖烈陽嘶吼一聲,魔相畢現,很是恐怖。

    烈陽一時不防,被嚇得飛了起來,簡直是鳥容失色。

    阿獙十分得意,靠著阿珩,昂著頭,吼吼地笑著,哈哈哈,烈陽也怕他了!

    烈陽怒了,大叫一聲,飛衝過來,一團又一團火球飛向阿獙,阿獙立即跑,兩個傢伙又像幾百年前一樣打鬧在一起。

    阿珩不禁破涕為笑,因為對少昊沒有好感,連帶著對高辛也厭煩。阿獙卻是歡天喜地衝到阿珩身邊,他壓根兒不在乎去哪裡,只要和阿珩、烈陽在一起就好。

    七月末,正是映日荷花別樣紅時。高辛多湖多河,百姓又普遍愛荷,不管走到哪裡都是碧葉亭亭如蓋,荷花開滿鄉野。阿珩已經兩百多年未接觸人世,帶著阿獙和烈陽在夜間緩緩而行,既欣賞著人間的風景,也瞭解一下高辛如今的情況。

    快到五神山時,少昊早接到消息,親自來接她,未提蚩尤的事情,只是問她一路可順利。

    阿珩摟著阿獙問:「能設法帶我們去湯谷嗎?這些日子,我在深山裡採集了一些藥草,再加上湯谷的水,應該能把他身體上被魔氣侵蝕的潰爛治療好。」湯谷是高辛的聖地,並不容易進入,何況如今阿獙被視作魔物。

    少昊說:「沒問題,我如今恰好奉父王之命在看守湯谷。」

    阿珩很是詫異,湯谷在荒無人煙的天之盡頭,守衛湯谷等於變相的流放,她看少昊沒有解釋的意思,也就沒有追問其中原委。

    夜深人靜時,阿珩領著阿獙去了湯谷。

    湯谷水是日出之水,天下至淨之水。阿獙一碰到湯谷水,就痛得全身痙攣,阿珩和烈陽一左一右抱著他,阿珩像是哄小孩一般,輕聲哼著歌謠,低聲說:「乖阿獙,忍一下,再忍一下就好。」

    一盞茶後,阿珩才讓阿獙離開了湯谷水,阿獙已經痛得虛脫,烈陽看著人小,力氣卻十分大,把阿獙扛到九株扶桑樹組成的「島嶼」上。

    阿獙痛得直打哆嗦,少昊把手放在它的額頭,屬於水靈的溫柔力量漸漸安撫了身上的疼痛,它沉沉睡去。

    烈陽看沒他的事情了,變回鳥形,縮到樹葉深處打瞌睡去了。

    阿珩提著一個巨大的木桶,裡面盛著熬好的藥,開始給阿獙上藥。

    少昊靜坐於月下,撫著琴。琴聲溫和,牽引著阿獙體內的靈力來吸納藥性。

    阿珩上完藥後,洗淨手,坐到少昊身旁。少昊淡淡一笑,繼續信手撥琴。

    扶桑花豔紅如火,像一盞盞火紅的小燈籠垂滿枝頭,少昊一身白衣,端坐於樹下,氣態端雅,連月光都在他身前散去了清寒。可是這樣一個才華蓋世,志比天高的人卻被貶謫在荒無人煙的天之盡頭看守湯谷。

    阿珩輕聲問:「我記得兩百年前,你和父王的關係正趨於緩和,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你做了什麼讓父王厭惡你至此?」

    少昊停止了彈琴,「你掉下虞淵後,后土重傷祝融,祝融的身體被藏進神農古陣中。蚩尤失去了最大的阻撓,開始一切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也許你已經聽說,兩百年內,被他滅門的家族就有幾十戶。在他的血腥政策下,神農的舊制被徹底打碎,如今的神農是人盡其才,物盡其用,十分繁榮昌盛。看到神農的變革,我一時心急,想通過手中的軍隊來強行推動高辛的改個,在宴龍他們的諫言下,父王震怒,認為我有篡位之心,勒令我遠離朝事,命我看守湯谷。」

    阿珩問:「宴龍不是失去了一隻手嗎?」

    「宴龍失去了一隻手後功力大減,如果換成別的父親,也許就不會再看重一個半廢之人,可我的父王向來重情,反倒越發憐惜宴龍。這些年,時常對臣子說,『所有兒子中,宴龍最像年輕時的他』,臣子們大都明白了父王的意思。」少昊嘆了口氣,神色落寞,「父王性格溫柔多情,喜歡美人的歌舞、才子的詩賦,我的確不像他,令他很失望。再加上父王約略知道承華殿內的軒轅妭是假的,所以我對他而言已經一無是處。」

    「那你就甘心手荒涼的湯谷,等著宴龍登基?」

    少昊微微而笑,「當然不可能,宴龍登基之日不僅僅是我的死期,也是高辛族的死期,我死事小,族滅——絕對不行!」

    「那你的打算是……」

    少昊的微笑中滲出了冷意,「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

    「從盤古大帝到現今,高辛族已經幾萬年的歷史,宮闈鬥爭層出不窮,驗毒的神器十分齊備,沒有任何毒藥能躲過,也許只有嘗遍百草、以身試毒的神農氏有法子。所以,我想請你為我配製一份藥,可以躲避過所有神器寶物的檢查,不需要奪取對方的性命,只是要讓他漸漸虛弱,直到臥病不起。」

    阿珩明白了少昊的意思,他是想逼俊帝退位。阿珩沉默不語。

    少昊說:「父王的五神君上千年來過的日子過於安逸,早就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不足為慮。宴龍雖然掌控著常曦和白虎兩部,但四部中戰鬥力最強的是我的嫡系青龍部,在諾奈的幫助下,羲和部也已經完全歸順與我。如果強行兵變,不是不可,但我不想動武,如果兵變,就是徹底撕破了臉,必須要以一方的死亡為完結,否則即使我答應,跟隨我謀反的將軍也不能安心。阿珩,我不想傷到他,這時唯一的兩全之法!」

    少昊輕輕撥弄著琴絃,眼中有濃重的哀傷,「兩千多年了,他時時刻刻提防著我逼供篡位,其實我從沒想過,我是真心想輔佐他,真心想做一個好兒子,可沒想到終於走到今天,一切都成了真!也許以後的史官們會記錄我狼子野心、早有反意,籌謀良久,終於起事,將來我若有兒子,都不知該如何向他解釋,只怕他也永不會諒解。阿珩,我真的不想走到這一步,可是我已經被逼得無路可走!宴龍他們把我逼到湯谷仍不肯罷休,這些年正在想方設法瓦解青龍部,如果我再無所作為,那些忠心耿耿跟隨著我的人都會被宴龍害死,最終我也難逃一死!」

    如果青龍部被瓦解了,即使諾奈再想幫少昊,羲和部也肯定不能支持一個注定會失敗的王子,勢必要為了自保,投靠宴龍。啊很思索了半晌後,低聲說:「我明白你的困境,我答應你。」

    縱然為天下不容,有藝人能理解也足矣。少昊心頭的愁悶淡了,不禁重重握住了阿珩的手,「謝謝你!阿珩,我是真心想……」

    阿珩輕輕把手抽出來,「何必客氣?難道你忘記了我們新婚時定下的盟約嗎?我們是盟友,今日我為你做事,他日你也要遵守自己的諾言。」

    少昊是何等聰明,一點就透,明白阿珩已經想起了一切,也理解了阿珩的意思,心中滋味難言,面上卻若無其事地把手縮回袖中,淡淡問道:「你想起了一切?」

    「嗯。」阿珩臉色發紅,帶著幾分愧疚,遲疑著想說什麼,「我……」少昊溫和地打斷了她,笑道:「我會遵守自己的諾言。天快要亮了,你不方便久留,回去休息吧,我來看著阿獙。」

    阿珩走了一程,回首眺望,月夜下,少昊端坐在火紅的扶桑花中,面朝萬頃碧波,白衣臨風,琴聲鏗鏘有力,削金斷玉,奏的是一首即將君臨天下的鐵血激昂,卻也是不歸的寂寞。

    如少昊所說,高辛王室有幾萬年的宮闈鬥爭經驗,查驗藥性有一套很完整嚴密的流程,想要配製出避人耳目又恰到好處的毒藥並不容易。阿珩把《神農本草經》從頭看到尾、從尾看到頭,終於配製出了一味不完全符合少昊要求的藥。

    她把藥交給少昊,「這個藥只能說一般符合你的要求,這味藥的主要成分是阿獙的鮮血,它能像虞淵一樣緩緩吞噬神族的靈力,令人漸漸全身無力,行動不便。」

    少昊問道:「有解藥嗎?」

    「因為不算是毒藥,自然也沒有解藥。只要不持續下藥,日子長了後,身體會自我修復,恢復健康。按你的要求,一共配製了兩份。」

    少昊把藥小心收好,「謝謝你。」

    阿珩道:「我們是盟友,你只要記得答應我的事情就行了。」

    「一定!」

    在少昊的安排下,阿珩的「病」開始漸漸減輕,每次宮中醫師看完病,都會恭喜少昊和阿珩,而隨著宮中醫師的恭喜聲,大王子妃身體逐漸康復的消息傳遍了宮廷內外。

    雖然少昊已經是一個失勢的王子,可阿珩仍舊是軒轅族唯一的王姬,自從她病好,大大小小的宴席請帖就接踵而來。

    考慮到之前的「軒轅妭」已經纏綿病榻兩百多年,阿珩也不敢立即就生龍活虎,很多宴席藉口身子仍弱給推了,有些宴席卻不能不去,因為她必須證明她是真正的軒轅妭。

    俊後傳召她入宮覲見,阿珩很清楚,這是要驗明正身了。

    她盛裝打扮後,去拜見俊後。

    車輿到了殿門就停下了,一旁的侍從笑著解釋:「王子妃身體剛好,本該讓車輿進殿,免得王子妃累著,可這是規矩,臣子們一到殿門就必須步行,俊帝如今只給了二殿下特例,允許二殿下乘車覲見。」

    宮中的侍從是這世上最會察言觀色、欺軟怕硬的角色,阿珩很是聽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看來俊帝真的很厭惡少昊,連帶著她這個兒媳也一起厭惡。她淡淡一笑,下了車輿,「我這麼多年未給母后請安,未能盡孝,理當如此。」

    宮殿很大,幾乎佔據了整座山頭,阿珩又要趕時辰,只得一路急行。待行到漪清園,俊後並不在。侍女道:「俊後正在梳洗,王子妃候著吧!」

    高辛地處東南,氣候溫和,即使冬季,也如北國的春天,夏天則酷熱難耐。雖然五神山位於大海中央,熱氣被海風阻攔,並不會很熱,宮殿設計仍然承襲了高辛建築避暑的特點。

    漪清園就是如此,草木繁盛,處處皆水,或瀑布,或小溪,蜿蜒曲折,跌宕起伏,狹窄處不過尺許,寬闊處足可撐船。

    阿珩等的時間長了,有些無聊,反正園子內無人,她就沿著溪流緩緩而行。

    越往裡走,景緻越好,溪水兩側,山勢時高時低,竹苞松茂,木秀草長,更有三五隻仙鶴,踏著溪水覓食,步態飄逸,看到阿珩也不懼怕。

    水岸深處,長著一片茂密的竹林,綠竹猗猗,層層如簣,一個白衣男子半倚半靠著半方石壁,沉沉酣睡,臉上搭著一側帛書。在他身前不遠的溪水中,四隻鴛鴦游來游去,雙雙對對,悠然自得。

    阿珩想迴避,已經來不及,男子驚醒,身子動了動,臉上的書卷掉落,露出了面容,五官端雅,氣度出塵,隔著幽幽竹影,瀲瀲光陰,恍若山中人兮。

    阿珩看是少昊,不再迴避,笑著上前。

    男子緩緩睜開了眼睛,似怨惱被人驚醒了美夢,眉間帶著不悅,只是側臉,和少昊十成十的相像,可阿珩立即明白,不是少昊!少昊喜怒不形於色,絕不可能任性任情到在此等小事上介懷。

    聽到足音,男子轉過了臉,和少昊相似的五官,卻是截然不同的氣質,男子只有水般的溫柔風流,沒有少昊山般的剛毅沉肅。

    阿珩俯身請安,「父王。」

    俊帝看著阿珩,想了一想,才明白她是誰,「你怎麼在這裡?」

    阿珩不知道俊後打的什麼主意,自然不敢亂說話,「兒臣進宮來拜見母后,母后正忙,我看溪邊的景色好,就隨意走走,不想驚擾了父王,求父王恕罪。」

    俊帝道:「景色好?怎麼個好法?回答得好,我就不治你得罪,回答得不好,連帶著少昊治你們一個不敬的罪。」

    阿珩含笑說:「這個園子的名字已經把此地景色的好處全道了出來,風平雨細物皺面,浥浥寒漪清客暑。」

    俊帝淡淡道:「園子的名字是我取的,既然你喜歡這裡,我就帶你四處走走吧。『風平雨細』看似簡單,可真正懂的人沒幾個,人心總是不願意在平處看景。」

    阿珩隨在俊帝身側,慢步而行,俊帝指著每處的景緻細細說給她聽,一塊石頭,幾叢秋菊都有來歷。阿珩自幼和昌意親厚,昌意是詩詞歌舞,花鳥蟲魚無有不通,連帶著阿珩也對這些「玩物喪志」的東西瞭解頗多,後來又學了《神農本草經》,對花草可謂精通,和俊帝一路談來,言語切合,令俊帝只覺遇見了知音,心中暗喜。

    俊帝突然問:「為什麼會病了兩百年?」

    這個問題,少昊早給了她現成的答案,可此時,面對著這個溫和得完全不像個帝王的人,阿珩竟然回答不出來。而沉默的時間越長,阿珩越是不知道如何回答,甚至連少昊準備完美的說辭都無法再用上,阿珩侷促不安,緊張得掌心冒汗。

    俊帝看她一直沒有回答,不但沒有介意,反而很是喜歡,微微一笑說:「說來也是可笑,高辛王室注重禮儀,推崇優美雅緻的東西,我又是其中的翹楚,從小自負儀容才華,不管是一叢花,還是一個女子,都總是要最美,有時候,連對臣子都會以貌取人,青睞那些容貌出眾、言談雅緻的臣子。所有兒子中,少昊和我長得最相像,他又一出生就沒了母親,我心憐惜他,一直把他帶在身邊,幾乎手把著手教導他一切,可他越長大越陌生,你和他……」俊帝搖搖頭,「並不相配。」

    阿珩又是驚,又是怕,全身僵硬,冷汗涔涔而下。

    俊帝輕嘆了口氣,那眉間有無可排解的悒鬱愁思,「可這王室裡,又有幾個相配的夫妻呢?不過是你哄著我,我騙著你,表面上的花團錦簇。」

    阿珩這才松了口氣,全身恢復了知覺。

    俊帝坐到了溪旁的石頭上,「最近也不知道怎麼了,總是會突然就覺得很累,提不起力氣。」指了指對面的石頭,「你也坐吧!」

    兩個宮女匆匆而來,面色惶恐地向俊帝請罪,「俊後還在等王子妃,奴婢找了好幾圈,不想王子妃和陛下在一起。」

    阿珩向俊帝告退,俊帝微微點了下頭,示意讓她離去。

    阿珩走了老遠,才幹偷偷回頭,俊帝依舊靜坐在溪旁,與水中的倒影互相凝視。

    俊後見到阿珩,很是親熱,一直把她留到晚上,命她參加晚宴。

    晚宴上王子妃、王姬全到了,藉著閨閣中的各種小遊戲試探著軒轅妭的真假。

    軒轅妭本來就是真的,自然無懼她們的各種試探,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鬧到深夜,要鎖宮門時,宴席才不得不散。

    軒轅妭走出殿門,侍衛駕著車輿而來,笑容滿面。

    她有點不解,掀開車簾,看到少昊坐於車內,忙跳上了車輿,「你怎麼來了?」

    少昊道:「你來了一天,我有點不放心。」

    阿珩說:「母后試探了一天,應該已經確信我就是我。對了,我今天碰到父王了。」

    「他可好?」

    「父王帶我去看了他養的蘭花,我讚他養得好,他剛開始以為我是敷衍奉承,後來聽我——道明緣由,看得出他是真開心。父王和我走了一段路,就有些乏力,我……」阿珩停頓了一下,神色低落,「我覺得心裡挺難受,他並不是個壞人,甚至可以說是一個比大多數人都好的好人。」

    少昊說:「他是富貴風雅的翩翩公子,一直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欣賞書畫歌舞,品談花草蟲魚,以後的生活其實依舊和現在一樣。」

    真的會一樣嗎?希望是吧!阿珩不再說話,少昊也默不作聲。

    車輿行到承華殿外,阿珩以為少昊要悄悄趕回湯谷,沒想到少昊對她說:「今晚有貴客來看你,我不方便隨你一塊兒進去,你裝作若無其事地進府,到花房等我。我會悄悄潛回府中,去花房找你。」因為阿珩喜歡種植花草,少昊當年拆除屋宇,專門為阿珩建造了花房,看似是寵愛嬌妻的奢侈舉動,其實花房內有諾奈設置的各種機關,可以說是少昊避人耳目、談論要事的密室。

    阿珩苦笑,少昊真是被宴龍和俊帝逼得走投無路了,連回自己的府邸都要悄悄潛回,她沒精打采地問:「我在高辛能有什麼貴客?」

    少昊神秘地一笑,「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阿珩回到屋中,換下宮裝,沐浴後又不慌不忙地吃了點消夜,這才拿起花籃剪刀,說要剪幾朵新鮮的花,放在案頭入睡,於是散步到花房。

    花房內的林蔭深處站著一個陌生的姑娘,容貌清秀,溫婉可人,她向阿珩行禮,「奴婢叫泣女,是諾奈將軍的侍女,諾奈將軍正在等候王子妃。」

    原來是他!阿珩點點頭,泣女在前方領路,倒比阿珩這個主人更熟悉此地的機關,看來諾奈十分信任她。泣女看阿珩在暗中打量她,回頭笑道:「王子妃是在奇怪奴婢的名字嗎?爹爹一直想要個兒子,可家裡一共生了九個姐妹,到奴婢時是第十個,爹爹差點想扔掉我,連名字都不給起。因為吃不飽,日日哭泣,所有人就都叫奴婢泣女。兩百年前,奴婢受不了家中的虐待逃了出來,就要病死時,幸虧遇到諾奈將軍這才有了一個安身之處。因為奴婢是個女子,不引人注意,這些年,奴婢常幫將軍打掩護,來見大殿下。」

    阿珩讚道:「諾奈自個兒拔尖出眾,連他的侍女都萬里挑一。」

    泣女溫婉一笑,為阿珩拉開了門,「將軍就在裡面,奴婢就不進去了。」

    屋內坐著的兩人聽到聲音都站了起來,一人正是容貌俊美、風姿飄逸的諾奈,另一人是個姿容普通的女子,看到阿珩,她揭下了臉上的人面蠶面具。

    「云桑姐姐!」阿珩大喜,衝過去一下抱住了云桑。

    云桑更是激動,眼中泛起隱隱淚花,「你都不知道我這些年有多難過。」

    「我現在已經沒事了。」

    云桑緊緊握著阿珩的手,上上下下看著阿珩,笑道:「真是你,我得趕緊給后土寫信,讓他不必再愧疚不安,這個傻小子這些年沒少折磨自己。」

    阿珩愣了一愣,才明白:「替我問他好。」又笑問,「姐姐,你怎麼來了呢?」

    云桑的臉騰一下就紅了,哼哼唧唧地說:「我在高辛已經住了一段日子了。」

    阿珩看看諾奈,抿著嘴偷笑。云桑強自鎮定地說:「蚩尤那個混賬逼我在紫金頂發誓,不得再幹預朝政,否則將來屍骨無存!我留在神農也沒什麼事可做,來高辛轉轉有什麼問題嗎?」

    阿珩忙擺手,「沒問題,沒問題!」

    諾奈對阿珩行禮,「今日帶云桑來,一是讓她親眼見見你,好安心;二是來求王子妃一件事情。」

    云桑立即說:「我去看看少昊,怎麼這麼久都沒來。」說著話,她把人面蠶面具戴回臉上,出了密室。

    諾奈請阿珩坐下,對阿珩說:「你別看云桑嘴裡罵著蚩尤,其實她早就明白蚩尤是為她好。因為祝融的意外閉關,蚩尤沒了阻撓,在他的鐵血手段下,幾十年前神農局勢已穩,可云桑在世上的血緣親人只剩了炎帝,王子妃也知道她的性子,做大姐做習慣了,總是事事不放心,事事要操心,忙著為別人考慮,把自己放在最後,我怎麼勸,她都不忍心丟下炎帝,共工和后土他們又總是會來找云桑幫忙。無奈下我就去找了蚩尤,向他直陳了我對云桑的感情,希望云桑能過安寧的日子。蚩尤真不愧是大丈夫!竟然不惜自己背負忘恩負義的罵名,逼迫云桑在紫金頂發下毒誓再不干預朝政,看似冷血無情,卻是真正為了云桑好,既逼得云桑割捨,又明確告訴后土他們云桑已無利用價值,不要再把云桑牽扯進權力鬥爭中。」

    諾奈笑著長嘆口氣,「云桑這才被我強帶來高辛。」

    阿珩道:「強帶?我看云桑姐姐很樂意呢,只怕已經樂不思歸了!」

    諾奈滿面笑意,又對阿珩行禮,「云桑已經同意嫁給我,就麻煩王子妃促成美事。」

    「我當然願意了,可難道你不是更該去求少昊嗎?」

    少昊和云桑一前一後走進來,少昊笑道:「這件事情上,你比我更能幫上忙。」

    諾奈說:「殿下如今守護湯谷,終年難見俊帝一面,如果殿下特意去說,云桑身份又特殊,只怕會引得俊帝猜忌亂想。可王子妃不同,隨時可以入宮。俊帝喜歡詩詞歌賦,喜歡侍養各種奇花異草,若論詩詞歌賦,天下無人能比過昌意,若論對奇花異草的瞭解,天下無人能及前代炎帝。王子妃是整個天下唯一身兼二者所長的人,兩百多年前,俊帝就對王子妃有好感,連帶著對殿下都好起來。只要王子妃挑個合適的時機,在俊帝面前為我和云桑說幾句話,以俊帝多情的性子,只怕立即就會准了。」

    「原來是這樣。」阿珩思量了一會兒,笑道,「前段日子從軒轅回高辛時,我從深山裡挖了幾株罕見的蘭花,剛剛栽培得像模像樣了,明後日我就給父王送進宮去。」

    諾奈連連行禮,「多謝,多謝。」

    少昊笑道:「都是自己人,哪裡來的那麼多禮數?等你們成婚之日,夫婦一起好好給阿珩敬幾杯酒就行了。」

    云桑滿面羞紅,低頭站在門角,一言不發。阿珩樂得大笑,一瞥眼,隔著虛掩的門扉,看到門外的泣女立在陰影中,直勾勾地盯著云桑,眼神似嫉似悲,十分複雜。察覺到阿珩看到了她,她忙強笑著行禮,把門拉緊。

    阿珩本就如諾奈所說,精通詩詞歌賦、養花弄草,與俊帝興趣相投,又刻意存了討好之心,不到一個月,俊帝就對阿珩比對女兒還呵護寵愛。

    一日,阿珩藉著欣賞一幅鴛鴦蝴蝶圖,向俊帝婉轉地表明了諾奈和云桑的情意,講述了他們因為身份差異的苦戀,求俊帝成全。俊帝聽到男有情、女有意,不但不以為忤,反而大笑著准許了她們的婚事。

    阿珩向俊帝叩謝,俊帝笑道:「天公都喜歡讓鴛鴦成對,蝴蝶雙棲,我雖不敢自比天公,可也樂意見到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如果人人都歡樂幸福,世間自然也就沒有那麼多紛爭。」

    阿珩突然心中有了不安,她幫著找好毒害這般溫柔多情的俊帝,真的對嗎?可如果不幫,如今已被逼到懸崖邊上的少昊發動兵變的話,只怕要血流成河,屍橫遍野。啊很只能告訴自己少昊也不想傷害俊帝,強壓下了心中的不安。

    阿珩回府後,立即寫信告訴諾奈和云桑這個好消息。按照少昊的「絕密計劃」,諾奈被派去邊疆,鎮守在羲和部,一則牽制白虎部,二則以防國內巨變時,引得他國侵犯,所以諾奈和云桑都不在都城中。

    在信末,阿珩想了一會兒,又加了一小段話。泣女與諾奈朝夕相處兩百年,只怕對諾奈早已生情,並不是擔心她會對云桑不利,而是這樣的情勢之下,對兩個女子都不好,希望諾奈留心此事,妥善處理。

    諾奈的回信讓阿珩很寬慰,既是為了云桑,也是回報泣女兩百年來的忠心,他會在大婚前安排好泣女的去處。他打算認泣女為妹,給泣女選一個優秀的夫婿,如果泣女暫時不想出嫁,那麼他會送泣女去和母親作伴,直到她找到心儀的二郎。

    諾奈和云桑的婚事正式公佈,雖然云桑下嫁諾奈出人意料,可在俊帝和炎帝兩位帝王的同意下,一切也變得名正言順。

    諾奈親去神農山,與炎帝定下了婚期,打算來年春天,百花盛開時,就來迎娶云桑。

    歲末時,俊帝病倒,再難處理朝事,只得把政事委託誒宴龍代理,朝臣們都以為找到了主心骨。可在辭舊迎新的朝宴上,俊帝卻又說思兒心切,召回了被貶謫到海之盡頭去看守湯谷的少昊。

    少昊回到五神山的當日,俊帝就召見了他,對他殷殷叮囑,父子兩人說了一下午的話。

    朝臣們看得十分糊塗,不知道俊帝究竟是什麼心思。其實,這一切不過出於一個帝王的猜忌心。俊帝是很喜歡宴龍,想在死後傳位于宴龍,可如今他只是病了,不是要死了,當他不得不把一切朝事交給宴龍處理時,又開始擔心宴龍會不會藉機把他架空,於是召回了和宴龍不合的少昊,讓少昊牽制宴龍。

    可是,他的兩個兒子早已經不是牙牙學語的小孩子,都不肯做棋子,任憑他擺佈。

    宴龍在俊後的支持下,抓住這個機會,全力發展自己的勢力,盡力替換著朝堂內的官員。

    少昊則好像因為離開五神山太久,已經和朝中官員陌生、不知道該怎麼辦,什麼動靜都沒有。

    三個多月後,春風吹遍了江南大地,正是高辛最美麗的季節,到處煙雨濛濛,鮮花芳美,鶯啼燕舞。

    俊帝收到一株進攻的美人桃,實在是歡喜,就像是小孩子得了心愛的玩意忍不住要和小夥伴們炫耀,立即打發侍者去叫了阿珩進宮,指著庭院中的桃花讓阿珩看。

    阿珩不確定地說:「這是復瓣桃花,花色又作粉紅色,可是碧桃?」

    俊帝大笑,依著白底寶藍紋綾軟枕,娓娓道來:「你只看到它是稀罕的復瓣,又恰好是粉色,就判斷它是蟠桃,大錯特錯。復瓣桃花雖然罕見,可也分了十來種,花色有白色、紅色、紅白相間、白地紅點與粉紅諸色,花朵大小也各異,根據顏色不同,花型不同,有鴛鴦桃、壽星桃、日月桃、瑞仙桃、美人桃……」

    俊帝正說得高興,少昊緩步而進,俊帝意外地笑著:「怎麼沒有通傳,你就進來了?既然來了,就一起看看這株稀罕的桃樹。」

    少昊跪下磕頭,將一份奏章呈給俊帝,裡面羅列著宴龍這段日子以來的所作所為,最為嚴重的他竟然替換了掖守宮廷的侍衛,這是歷來帝王大忌。

    俊帝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大怒著高聲呼喝,想命侍從立即去傳召宴龍,可叫了半晌,仍然沒有一個侍從進來。

    俊帝察覺部隊,怒盯著少昊,「侍衛呢?你想幹什麼?」

    少昊奏道:「兒臣已經遵照父王的吩咐,代父王擬好旨意。宴龍勾結俊後意圖不軌,共有罪證一百一十條,鐵證如山,父王已經決定幽禁宴龍,廢除俊後。」

    俊帝面色煞白,目光猶如刀刃,「我的決定?」

    「是的,父王的決定!」少昊平靜地回答,眉目堅毅,俊帝眼內刀刃的鋒芒全碎裂在了少昊的巍峨山勢前。

    俊帝不甘心地怒叫,可是不管他聲音多大,都沒有一個侍衛進來。俊帝明白了,少昊已經控制了整座宮殿。

    他盯著少昊,少昊沉默地看著他。

    一室沉寂,靜得似乎能聽到每個人內心掙扎的喘息聲。

    良久後,俊帝的目光慢慢地從少昊身上移向阿珩,阿珩不敢與他對視,低下了頭,俊帝輕聲問:「你可知道?」

    阿珩不能回答,少昊代她答道:「她不知道。」

    俊帝點點頭,竟然笑了,「那就好,不算辜負了這一樹桃花。」

    少昊把空白的帛文放在俊帝面前,「請父王下旨。」

    俊帝提起筆,一揮而就,宣佈廢除俊後,幽禁宴龍。

    俊帝寫完,連筆帶帛文砸到少昊臉上,「拿去吧!」

    筆上的墨汁還未乾,甩得少昊臉上身上都是墨痕,少昊默默地擦乾淨臉上的墨汁,一聲不吭地撿起帛文,遞給了守在簾外的將軍。

    一隊侍衛走了進來,都是陌生的面孔。

    少昊對俊帝說:「為了讓父王更好的休養,請父王移居琪園。」

    俊帝氣得身子都在顫抖,「你就這麼迫不及待?」

    少昊面容冰冷,沒有一絲笑意,躬身道:「兒臣恭請父王移駕。」

    俊帝悲怒攻心,卻清楚大勢已去,他深吸了幾口氣,無奈地說:「走吧!」

    侍衛們上前,把俊帝抬放到坐榻上。俊帝閉著眼睛,不言不動。

    在上百名侍衛的「保護」下,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向著五神山最東邊的漸洲峰飛去,因為它在最東面,必須要經過五神山的前四峰才能和內陸往來消息,所以歷代帝王多把與自己不和的太后或兄弟安置於此,算是變相的幽禁。

    少昊站在殿外,目送著一堆人消失在了天際。

    回頭時,阿珩靜站在桃花樹下,人面桃花兩相映,可阿珩的眼神卻是冷冰冰的。

    阿珩問:「這株桃樹是你派人進獻給父王的吧?你知道他若得了珍品,一定會忍不住找我品賞。」她知道少昊遲早會動手,可沒想到的是今日,更沒想到他會利用自己分散俊帝的注意。

    少昊沉默無語,面沉若水。

    阿珩慘笑著搖搖頭,「父王還沒告訴我這株桃樹叫什麼名字。」轉身出了宮殿。

    衣裙簌簌,不一會兒,身影就消失在了曲闌深處。

    少昊默默地看著一樹桃花,灼灼明媚。

    女子的哭泣叫喊聲不停地傳來,那是將士們在移遷父王的後宮。

    因為俊帝喜好管絃歌舞后宮女子都能歌善舞,不管何時走過,總能聽到隱約的絲竹聲和少女歌聲。殿內又處處都是精心侍弄的奇花異草,有風時香飄滿殿,無風也是暗香浮動。不管何人走過這座雕欄玉砌的宮殿,都會目眩神迷,以至於來過承恩宮的神農國王子一直無法忘記這座風流旖旎的宮殿,慫恿著當年的七世炎帝攻打高辛國。

    從清晨開始,舊的宮人殺的殺,關的關,十去七八。現在又把最後一批近臣宮妃或處死或幽禁,如今整座宮殿除了持著刀戈的士兵,再沒有幾個人影。

    整座宮殿,沉寂空曠,開始變得截然不同。

    安晉和安容走了進來,他們兩兄弟出自少昊的母族青龍部,和少昊是表親,是少昊的心腹之臣。

    將軍安晉龍騰虎步,有著軍人特有的矯健和霸氣,大聲奏道:「殿下,後宮的所有妃嬪凡沒有子女者已經全部被遣出承恩宮,移居到五神山下的僻香居。」

    安容五官俊俏,身材頎長,說起話來,不緊不慢,「經過我的仔細篩選,留下的宮人都很可信。要不要趕在殿下入住前再選一批宮人?」

    少昊說:「不必了,就我和王子妃起居,餘下的宮人加上承華殿的舊人足夠用了。」

    安晉摩拳擦掌地說:「可不是嘛!以前是一個女人就要十幾個人伺候,如今把那些女人全趕走了,當然不需要那麼多奴婢了有選奴婢的時間還不如趕緊想想怎麼打仗。」

    安容拉了拉哥哥,對少昊進言:「現在的確是只有殿下和王子妃,可殿下登基後,很快就要再立妃嬪,服侍各個王妃的婢女總是要的。」

    安晉瞪眼,「選什麼妃嬪?我警告你,你小子可別做奸臣,教殿下沉溺女色,學壞了!」

    安容哭笑不得,「歷代俊帝都要從四部中挑選女子冊封妃嬪,大哥真以為是四部女子格外美麗嗎?殿下登基之後,既要消滅敵人,更要對有功的臣子論功行賞,咱們青龍部自然沒什麼,可羲和部對殿下的忠心不需要回報嗎?最好的回報是什麼?不就是選擇羲和部的女子入宮,讓未來的皇子擁有羲和部的血脈嗎?常曦部難以拉攏,白虎部卻不是非要和宴龍、中容他們結盟,如果殿下肯從白虎部選妃,只怕一個女子頂過無數計謀。」

    安晉聽得頭疼,擺擺手,向少昊行禮告退,「你們慢慢商量吧,打仗時別落下我就行。」

    安容看安晉走了,笑著問:「殿下要我留意四部的女子嗎?雖然身份血統第一,可容貌性子也不能委屈了殿下。」

    少昊凝視著阿珩消失的方向,一直不說話,半晌後說:「不用了。」

    安容神色大變,「殿下,雖然我們暫時成功了,可是宴龍好中容他們的勢力不能低估,要想帝位穩固,必須……」

    「我說了不用!」

    安容心中一凜,眼前的人不再是少昊了,而是高辛今後的帝王,忙跪下:「臣明白。」

    少昊彎身,雙手扶起他,「表弟,我知道你是一心為我好,只是……這事以後再說吧,我不相信我少昊一定要靠女人才能收服這江山!」

    安容聽到他的稱呼,心中安穩下來,行禮告退,「琪園那邊,殿下還有什麼要叮囑的嗎?」

    少昊沉默了半晌,指了指桃樹,「把這株桃樹小心掘出,送到琪園。」

    安容應了聲是,躊躇著想說什麼,卻又忍了下去。

    當日夜裡,大荒的最東邊,了無人煙的湯谷。

    青陽腳踏重明鳥,乘夜而至。

    扶桑樹下,無數個空酒罈子,少昊已經爛醉。

    青陽一語不發,依樹而坐,拍開一罈酒的封泥,仰頭灌下。

    少昊笑著問:「你怎麼不恭喜我?今日我碰到的每一個人都在恭喜我!」

    青陽淡淡問:「恭喜你什麼?恭喜你要弒父殺弟嗎?」

    少昊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後合,半晌後醉笑著說:「我可以控制住情勢的發展,還不至於那麼波瀾壯闊、精彩絕倫。」

    青陽默不作聲,有的路一旦踏上,就不能回頭,只能一條路走到黑,不是自己想控制就能控制。

    少昊把一瓶藥扔給青陽,青陽問:「什麼東西?」

    少昊醉態可掬地說:「讓你父王生病的東西,病到他不能處理朝事。」

    青陽悚然變色,少昊笑著說:「誰都查不出來!」

    青陽失聲驚問:「難道你父王不是真生病?我以為你只是抓住了一個天賜之機。」

    少昊大笑,「青陽小弟,我以為你已經心硬如鐵了,沒想到還這麼天真!哪裡有什麼老田賜予的機會?只有自己去創造的機會!兩千多年,我等兩千多年,等到了什麼?黃帝是什麼樣的性子,你很清楚,你想等到什麼?你以為自己又能等到什麼?指月殿的彤魚氏是會饒恕你,還是會饒恕嫘祖?」

    青陽握著藥瓶的手,青筋直跳。

    少昊說:「這藥只有這一份了,你可要用到刀刃上。」

    「藥從哪裡來的?你不怕洩密嗎?」

    「噓!」少昊食指放在唇上,醉笑道,「我不告訴你!我和配藥的人說一份給父王,一份給宴龍,她以為這份藥給了宴龍,什麼都不知道。」

    青陽把藥收了起來,少昊笑著舉起酒罈,「來!慶祝你我先並肩作戰,再生死對博!」

    青陽舉起酒罈,和少昊用力一撞,酒罈碎裂,濺得兩人全身都是酒。

    「好酒!」少昊大笑著,身子一軟,向後跌去,跌在一地酒罈中。

    青陽站起,召喚重明鳥,準備離去。

    少昊喃喃說:「等你登基為黃帝,我們逐鹿天下。青陽,我若死在你手裡,你就把我的屍骨葬在酒罈中,你若死在我手裡,我就把你……」他醉眼迷離地想了想,「我就把你的骨頭做成我的王座,每天上朝時都坐,天天坐,日日坐,一直坐到我死。」

    青陽的一張冷臉都笑了起來,好笑地問:「為什麼?恨我和你爭天下嗎?」

    好好笑嘻嘻地揮著手,「這樣,我就給你報仇了!讓坐在上面的那個人不敢稍忘,日日寢食難安!」

    青陽笑著一愣,繼而就再笑不出來,心中全是難掩的蕭瑟惆悵,清嘯一聲,重明鳥衝天而起,消失在了雲霄中。

    俊帝宣旨昭告天下,因為自己重病在身,難以再治理國家,所以特遜位於德才兼備、仁孝恭謙的大王子少昊。

    少昊在推辭了幾番後,正式登基,入住五神山承恩宮,成為八世俊帝,軒轅妭獲封王妃。眾人猜測著既然他們夫妻恩愛,少昊卻沒有直接封軒轅妭為後,應該是因為軒轅妭身體太弱,幾百年來一直無所出。

    為了慶賀少昊登基,在承恩宮前殿舉行百官大宴。

    軒轅妭略坐了一會兒,就藉口累了告退,反正她已經纏綿病榻兩百多年,大家都習以為常。

    行到寢宮,軒轅妭的精神才真正懈了,將侍女都屏退,正在換衣服,一個人從後面扣向她的腰,她立即側身,下了重手。

    「是我!」

    她的力量散了,身子被蚩尤拉進懷裡,什麼都沒說,先是一個綿長激烈的吻。

    蚩尤笑問:「怎麼下這麼狠的手?」

    阿珩靠在他懷裡,疲憊地說:「宴龍雖然被幽禁了,但中容他們還在外面,這段日子,一直有傳聞說會刺殺少昊,我精神一直繃著。」

    蚩尤道:「我若是少昊,直接把那二十幾個兄弟全關起來,能留的就留,不能留的就殺,何必給自己添麻煩?」

    阿珩微笑著說:「因為你不在乎天下人是否叫你魔頭,可少昊在乎,他想要做一個好帝王。奪取天下可以靠殺戮,但想要治理好天下還是必須要靠仁孝禮儀,再說了,殺孽造得太多總是不對。對了,你怎麼突然來了?」

    蚩尤把阿珩的頭按在自己的心口,鏗鏘有力的心跳聲傳入阿珩耳中,「聽到它的聲音了嗎?它說想你了。你呢?有沒有想過我?」

    阿珩不說話,勾著蚩尤的脖子,把他的頭拉下,在他的臉頰上輕輕親了一下。

    蚩尤眉開眼笑,拖著阿珩,向窗口走去,「我要帶你去一個地方。」

    兩人剛躍出窗戶,少昊走了進來,笑著叫:「阿珩,阿珩。」

    阿珩立即用力一推蚩尤,蚩尤貼著窗戶邊的牆站住了。

    從屋內看過來,只能看到站在窗戶外的阿珩。

    「你怎麼過來了?宴會結束了嗎?」

    少昊的笑意從眼裡褪到嘴邊,「還沒有,我是藉口更衣偷偷溜出來的。」

    「有事情嗎?」

    「沒什麼,就是隨便來看一眼,你剛搬進來,一切可習慣?」

    「比承華殿舒服,以前走到哪裡都是一群宮女侍衛跟著,如今自在多了,謝謝你。」

    少昊含笑道:「那幫大臣們都擔心服侍我們的人不夠用,他們哪裡知道我們真是被『服侍』怕了,身邊的越少越好!」

    蚩尤不耐煩地扯阿珩的袖子,阿珩問:「你還有事嗎?」

    「沒了,你休息吧。」少昊提步離去。

    出了殿門,走了一會兒,他忽地停住腳步,抬頭看向天空,雖然那天上好似什麼都沒有。

    寬大的袍袖中掩著一壺酒,那是南邊一個海島上的人專為今日的宴席進貢的,用椰子釀造,總共就兩壺,他喝了一口,覺得滋味很是特別,與以前喝過的酒都不同,趁著大家沒注意,偷偷替換了一壺出來,想拿給阿珩喝。

    他反身走了回去,侍女們都在廊下打瞌睡。

    他輕輕走入寢殿,已經人去屋空。

    窗戶依舊大開著,風吹得紗簾布幔簌簌而動。

    他將手中的椰殼酒壺放到了阿珩的榻頭,走過去把窗戶仔細關好,又走出了殿門。

    逍遙飛了兩個時辰後,落在神農山,蚩尤牽著阿珩躍下。

    阿珩遙望著小月頂,只覺恍惚,很多事情仍歷歷在目,似乎昨日才剛辭別了炎帝,可實際上,炎帝的屍骨只怕都已化盡。

    「為什麼帶我來這裡?」

    蚩尤指了指對面安的山谷,阿珩凝神看了一眼,才發覺影影綽綽都是人。

    「祝融今日夜裡出關,你看到的是祝融的親隨,后土和共工的人應該都躲在暗處保護。」

    「你想做什麼?」

    「不是我想做什麼,而是你想做什麼。」

    「嗯?」

    蚩尤從後面抱住阿珩,頭搭在她的肩頭,「你要祝融死嗎?」

    「不必了。」阿珩轉過身子,抓著蚩尤的胳膊,「不要把那些高門大族逼得太狠,他們雖然沒落了,但他們畢竟在神農族有幾萬年的根基,你只看到地上已經枯萎的枝葉,可地下的根究竟埋得有多深,你根本不知道。」

    「要麼做,要麼不做,斬草就要除根!」

    阿珩還想再勸,轉念一想,有榆罔在,倒不必過慮,炎帝當年早考慮到了蚩尤的兇殘,所以才特意用榆罔的溫厚來消解蚩尤的戾氣。

    蚩猶帶著阿珩又上了逍遙的背,朝九黎飛去,「既然你不想殺祝融,我們就去九黎,挖一壇米朵為你釀的酒嘎喝。」

    突然,光華大作,道道紅光瀰漫了天地。

    阿珩和蚩尤不約而同地回頭,綿延千里的神農山全部被紅光籠罩,就好似二十八座山峰全化作了火爐。

    阿珩驚訝地看著,喃喃說:「也許祝融現在才配叫火神。」

    蚩尤也很意外於祝融的神力,不過,他從來不知道擔憂為何物,滿不在乎地笑了笑,把阿珩的臉扳過來,「喂,良宵苦短,從現在開始,你的眼裡心裡只能有我。」

    阿珩凝視著他,不禁笑了。也許從一開始,她愛的就是他的這份不羈狂妄,管它是天塌,還是地陷,都不在乎。

    漫天紅光,震驚了整個大荒,可在他眼中,只有她,而她的眼中,也只有他。...<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haoanna 發表於 2012-1-28 03:56 AM

第五章、東風惡,歡情薄

    神農國內,祝融出關,神力令天下震驚。兩百多年來,因為蚩尤的鐵血手段,高門大族日漸沒落,惶恐無依,如今祝融的出現,讓他們終於找到了依靠,把祝融看作救星,很快就凝聚成了一股不容低估的力量,與蚩尤抗衡。

    高辛國內,少昊登基之後,迫切地希望改個一切,可是他知道不可能重複蚩尤的路,因為他和蚩尤的出身不同,身後的支持力量也截然不同。在他身後,主要的支持力量是掌握著兵權的年輕貴族,他們已經意識到了高辛的危機,渴望著高辛變得強盛,但是他們絕不可能接受會毀滅他們家族利益的劇烈變革,所以,少昊只能採取溫和的改良之路。

    軒轅國內,黃帝在蟄伏幾千年後,終於真正吹響了大軍東進的號角,由青陽領軍,開始了對神農族的攻城掠地,一路凱旋,不但將之前兩百多年丟失的土地收復,還一連攻下了神農國的六座城池。

    軒轅捷報頻傳,榆罔固然坐臥不安,少昊也不好受。他一直知道軒轅在隱藏實力,但是他沒有料到軒轅隱藏的實力竟然如此強大,至少高辛絕對不能連取神農六座城池,更讓他想不通的是,黃帝為什麼要選擇在這個時機大舉用兵。他明明可以作壁上觀,讓祝融和蚩尤內鬥,等兩敗俱傷時再出兵。軒轅黃帝幾千年都忍了,為什麼現在忍不了?

    因為帝位交替,軒轅和神農又爆發了戰爭,諾奈主動上書,請示少昊他與云桑的婚禮是否要推後。

    少昊左右權衡,想了很久,下旨婚事如期舉行。

    阿珩心內很是煎熬,上一次蚩尤來見她時,已經明確要求她離開少昊,可如今軒轅和神農開戰,雖然大哥和蚩尤還沒正面交鋒,但是,只要父王想東擴,大哥和蚩尤戰場相逢是遲早的事情。

    她請少昊允許她離開幾日,少昊同意了。今非昔比,再沒有人監視他們的一舉一動,至於宮廷的禮儀,少昊只需做個傀儡放在榻上休息就可以了,反正全天下皆知王妃的身體不好。

    阿珩帶著阿獙和烈陽到了若水。

    這是阿珩第一次來四哥的封地。雖然青山連綿,可山勢沒有北方大山的雄渾,反倒因為水多,處處透著娟秀。

    到達昌意的府邸時,她特意避開了守衛,想給四哥一個驚喜。

    不大的庭院中種著兩株若木,花才剛打花骨朵,紅色的小花苞如同一盞盞小燈籠。

    六棱花窗前,昌意穿著天青的衣袍,策坐在窗前,眉眼溫潤,唇畔含笑。

    昌僕身著大紅色印花筒裙,依在昌意身畔,學吹洞簫,吹不了幾句就犯錯,昌意總是笑著取過簫,重複一遍,輕聲指點。

    幾經反覆,昌僕終於吹完了一首曲子,大笑著跳起來,「我會吹曲子了!」

    紅色的衣裙映得昌意眼中呃笑意分外濃郁,昌僕轉著轉著,旋到昌意身邊,親了他的唇一下。昌僕笑意盈盈,昌意卻臉紅了,下意識地看窗戶外面。

    昌僕安慰他說:「沒事,沒事,多親親就好了,親啊親習慣了,即使當著全族人的面你都會若無其事。」

    她這安慰的話簡直比不安慰還糟糕,昌意臉色酡紅,微蹙著眉,「總是沒個正經。」

    阿珩看得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昌僕臉色立邊,寒光一閃,人已如閃電一般逼到了阿珩面前。

    「四嫂,是我,是我。」阿珩趕忙叫。

    昌僕身子急轉,匕首收回,「你怎麼來了?」

    阿珩眨眨眼睛,「我來聽你們吹洞簫。」

    昌僕臉皮厚,昌意卻不行了,連紅得如若木花一般,「來就來了,不好好叫人通報,反倒躲在一邊偷看,你可真是越來越沒個樣子!」

    阿珩對昌僕吐吐舌頭,兩人相視大笑。

    昌意哪她們沒有辦法,索性拿起一卷書翻看起來,不理會他們。

    昌僕命侍女去準備晚飯,特意叮囑,一定要多備酒。

    等酒菜置辦好,三個人圍著小圓桌坐下,邊喝酒,邊說話。

    昌意問阿珩:「你如今是高辛的王妃,怎麼能說出來就出來了?」

    「少昊幫我打掩護,他說可以,誰敢說不行呢?」

    昌僕笑道:「少昊對小妹倒是真好。」

    昌意淡淡道:「他們這種人的好看似面面俱到,細緻體貼,其實都不過是些無關緊要的事情,等真正牽涉到自身利益時,一個比一個絕情。」

    昌僕問道:「小妹,你和蚩尤究竟是怎麼回事?」

    阿珩的臉慢慢紅了,「我這次來就是想和哥哥嫂嫂商量著事。我和蚩尤……我們早在一起了。」

    阿珩緊張地等著哥哥和嫂嫂的反應。

    昌意神色平靜,昌僕撲哧笑了出來,「我早看出來了!小妹外冷內熱,非得要一把火辣辣的火把她燒得原形畢露,帶著她一塊兒燒起來,蚩尤那人比野火還可怕,正好把小妹燒著。少昊可不行,看著溫和,實際心比大哥還冷。」

    阿珩的臉火辣辣地燙著,低聲說:「蚩尤讓我跟他走,少昊對我有承諾,我有辦法脫身,可如今的情勢,只怕大哥和蚩尤之間遲早有一戰,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昌意皺著眉頭沉思,昌僕嘆了口氣,說道:「他們男人要打打殺殺就讓他們去打打殺殺唄,不管勝數,都快意馳騁過,他們自己都無悔無怨,你又何必多想?想來想去都不可能解開這樣的死結。」

    「四嫂,如果是你,你會如何選擇?」

    「人生苦短,我會立即去找蚩尤!如果你真心喜歡他就可以為他拋開一切,如果他真心喜歡你,自然也會體諒你的承受底限,不會做把你逼下懸崖的事情。」

    昌意看著妻子,苦笑道:「蚩尤幾時收買了你?」

    「不是收買,而是我一看到他就嗅了出來,他身上有和我們相相似的氣息。」昌僕指著窗外連綿起伏的青山,「他來自那裡。」

    昌意說:「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昌僕笑著嘆了口氣,對阿珩和昌意說:「這就是我們和你們的不同,在我們的眼裡,一切都很簡單,不知道怎麼辦時,只需聽從它。」她指指自己的心,「族裡的老人說了,它的聲音就是生命最真實的聲音!昌意,你肯定覺得小妹喜歡閃蚩尤很可憐,其實,愛上小妹的蚩尤才更可憐!他必須盡力克制自己的慾望,學著去理解小妹的猶豫和顧慮,遷就小妹的行事準則。」

    昌意斜睨著昌僕,似笑非笑地問:「什麼是你這樣的,我這樣的?那你可憐不可憐?」

    昌僕臉色剎那緋紅,低聲卻迅速地說:「我很好……我很歡喜。」

    阿珩看得捂嘴偷笑,真是一物降一物。

    昌意問阿珩:「你是不是心裡已經有什麼打算了、」

    阿珩說:「我想問問你的意見。」

    昌意說:「我以前就和你說過,你是我唯一的妹妹,不管你做什麼,我都支持你,如果父王和大哥不能給你祝福,我和母親給你。」

    阿珩眼中閃動著淚花,昌意微笑著說:「你不要擔心,我不會上戰場,我對打仗沒興趣,父王想爭霸天下,我沒有辦法阻止,但我至少有權力不讓若水的勇士們變成父王王座下的白骨,他們應該好心愛的女子生兒育女,白頭偕老。」

    阿珩用力點點頭,昌僕笑著對阿珩說:「好了,小丫頭,想和情郎私奔就去收拾包裹吧,不用擔心我們會和你的情郎在戰場相見。」

    阿珩笑著站起,「那我走了。」

    「不住一晚嗎?」

    「不了,再過十日就是云桑和諾奈的大婚典禮,少昊讓我負責準備,這大概是我在高辛做的最後一件事情了。為了云桑,我可不能出任何差錯。」

    昌意送她出來,含笑說:「當年云桑在朝云峰時,我還偷偷和母親說,讓大哥把云桑姐姐娶了我做的大嫂吧!母親也有些心動,說讓他們自己相處,順其自然。可惜因為精衛溺死東海,云桑只住了十年,就匆匆返回了神農。那十年,大哥沒有回過一次朝云峰,他們倆根本沒機會見面,如果他們有機會見面,說不定這喜事就落在咱們家了。」

    阿珩也笑,「是有點可惜。」

    阿獙和烈陽飛落到院中,來接阿珩。

    烈陽自從「復活」後,對任何人都是充滿敵意的冷冰冰,唯獨對昌意有些微不同,竟然對昌意行了個禮。

    昌意對他說:「我查閱過典籍,按道理來說妖族一旦能化形就可以變作成年人,可你是受虞淵之力,靈氣變異,提前化形,所以只能化作童身。你不用著急,好好修行,會慢慢長高的。」

    阿珩笑著拍拍烈陽的頭,「哎呀,原來我們的烈陽公子在擔心自己永遠是個小不點。」

    烈陽不耐煩地打開了阿珩的手,「別把我當小孩!」

    阿珩不理他,反倒趁機捏了一把烈陽粉嫩精緻的小臉,「你就是個小不點嘛!」趕在他發怒之前,抱著阿獙飛上了天空,笑嚷,「四哥,四嫂,我走了。」

    烈陽惱得猛一跺腳,變回鳥身,邊罵邊展翅追去。

    昌意對著漸去漸遠的身影,揮著手。

    昌僕倚在門框上,笑看著夫君,眸中是如水深情。

    自從登基後,少昊從俊帝那裡拿回半個河圖洛書,就一直在試圖破解,卻發現無論怎麼嘗試,只有半個的河圖洛書就像是廢物一樣,什麼都沒有。

    河圖洛書裡究竟藏著什麼驚天的大秘密,為什麼在上古神族的口耳相傳中都把河圖洛書看得無比重要?

    少昊無奈地嘆了口氣,把東西收好,走出密室。

    阿珩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了,坐在殿內等他,許是等的時間有些久了,人靠著几案沉沉而睡。

    少昊笑了笑,拿起一件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把文書奏章一旁挪了挪,縮坐在角落裡看起來。

    半夜裡,看得累了,他放下文書,閉目養神。

    承恩殿如今因為人少,白天是安靜肅穆,到了夜裡,卻有些死氣沉沉。夜深人靜時,水漏的聲音就格外清晰,滴答滴答地響著,殿堂空曠,敲得好似整個宮殿都有了回音。少昊有時候想,父王是不是怕聽到水漏的寂寞回音才日日絲竹管弦。

    今日夜裡,卻聽不到水漏的聲音。

    阿珩大概趕路趕累了,又是趴著睡,輕微地打著鼾,呼哧呼哧——帶著幾分有趣的嬌憨。

    少昊單手支頭,凝視著她,微微而笑。

    阿珩動了動,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困惑地看著少昊,似乎正在用力想自己究竟在哪裡,皺著眉頭的樣子像是一隻慵懶的貓。

    「我竟然睡著了,你怎麼不叫我?」

    少昊微笑著說:「反正我要看文書。」

    阿珩把身上的衣袍還給他,「我有事情和你說。」

    「請講。」

    「還記得我們新婚時的盟約嗎?你已經做到了兩件,只剩最後一件。」

    少昊心中一震,微微頷首,「記得,你幫我登上俊帝之位,我給你一次選擇去留的自由。」

    「如今你已經登基為帝,我可以選擇去留了嗎?」

    少昊袖中的手漸漸握緊成拳,「請講。」

    「我想離開。」

    「你想去哪裡?」

    阿珩有些羞澀,聲音卻是堅定的,「我答應過蚩尤和他在一起,他去哪裡,我去哪裡。」壓在心底的話堂堂正正地說了出來,反倒好似搬開了一塊大石頭,有一種不管結果如何的坦然。

    少昊眉眼低垂,沉默著,阿珩有點著急,「這是我們的約定!你如今已經是一國之君,這個條件雖然有點荒唐,可既不會傷害到高辛百姓,也不會波及你的安危,以你的智謀和能力完全可以很穩妥地做到。」

    少昊微笑著說:「你別著急,我既然答應了你,肯定會做到。我只是在先如何實施。」

    阿珩舒了口氣。少昊說:「我和你的婚姻代表著兩族的聯盟。黃帝如今正在攻打神農,絕不想和我的聯盟破裂,而我登基不久,帝位未穩,也不想和黃帝的聯盟破裂。」

    「我明白,大哥和母親也不希望聯盟破裂。」

    少昊想了想說:「我打算認你的四嫂昌僕為妹,用最盛大的典禮隆重地冊封她為高辛的王姬,相當於通過昌僕和昌意,我與黃帝仍是聯姻,這樣也加重了昌意和昌僕在黃帝心中的份量,即使日後黃帝對你震怒,也不會遷怒到你四哥和母后。」

    少昊不愧是少昊,竟然短短一瞬就想出了解決的法子,阿珩大喜,「謝謝你!」

    少昊心中還有另一個更重要的計劃,如果青陽順利登基,不管阿珩是走是留都很好解決,只是現在不能告訴阿珩,一定要穩住阿珩,為青陽獲得帝位爭取時間。

    少昊說道:「再給我一些時間來安排,好嗎?青陽其實心裡比誰都疼你,我和他一定會還給你自由。」

    阿珩同意了少昊的要求,「我們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少昊望向窗外,沉沉黑夜,沒有一顆星子,青陽現在在做什麼?黃帝是否已經開始「生病」?只要青陽登基,給阿珩自由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少昊道:「在你離開高辛前的這段日子你可以自由出入五神山,不過不要讓蚩尤再進入五神山,守衛已經更換了新的陣法。」

    阿珩臉頰泛紅,低聲說:「嗯,那我回去了。」裙裾的悉悉窣窣聲漸漸消失。

    少昊默默地坐著,半晌都一動不動。

    夜色下,水藍色的帷帳散發著幽冷藍光,水漏的聲音均勻規律,清晰可聞,在空曠的殿堂迴響。

    滴答、滴答、滴答……

    在少昊的全力支持,阿珩的精心佈置下,婚禮的一切都已經準備妥當,只等明日清晨的吉時一到,諾奈就會帶著迎親的隊伍出發,親自去高辛和神農的邊境迎接云桑。

    晚上,諾奈被安容、安晉一群朋友鬧到了半夜,好不容易朋友都散了,他又興奮難耐,難以入睡,索性起來仔細檢查行裝,務必要給云桑一個最完美的婚禮。

    天還沒亮,阿珩就起身洗漱,換上宮服後,和少昊一起去送諾奈。

    等他們到時,諾奈早就衣冠整齊,精神抖擻地等著了,似乎已經迫不及待地想出發。少昊調侃了他幾句,惹得一群並肩而戰的二郎們都大笑起來。

    一行人歡天喜地向著城外行去,安晉他們摩拳擦掌地謀劃著如何好好地鬧洞房。突然,驚叫聲傳來,喜樂戛然而止。前面的隊伍停住了,後面的卻還在前進,亂成了一團。

    安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卻知道亂中一定會出錯,立即喝令保護俊帝,潛伏在暗處的侍衛們亮出了兵刃,森冷的刀光映入阿珩的眼睛,她慌亂地看向少昊。

    少昊握住她的手,高聲下令,所有人都原地待命。

    在他鎮定威嚴的聲音中,眾人安靜下來,少昊握著阿珩的手向前走去,人群紛紛避開,讓出一條道路。

    漸漸地,他們看見了城樓。城門敞開著,裝飾一新,張燈結綵,在城門正中央。吊著一個女子的屍體,她身穿華麗的新娘嫁服,頭戴鳳羽裝飾的禮冠,化著高辛的宮廷新娘妝,面朝著迎親的隊伍。晨風中,屍身蕩蕩悠悠,宛如活人,正在等候她的良人來迎娶。

    阿珩看清那具女屍竟然是泣女,「啊」一聲慘叫,差點暈厥,少昊忙扶住了她。

    他們身後的諾奈面色發青,直勾勾地盯著泣女的屍體。

    將軍安晉晦氣地吐了口唾沫,命士兵去取下屍體,寬慰諾奈,只是死了個婢女,別因為這事影響大婚的心情,又不停地咒罵著低賤的婢女,竟然做出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

    安容重重拉了拉安晉的衣袖,示意他別再罵婢女低賤了。這個女子的衣著、裝扮處處表露著身份不凡。高辛的常曦部以鳳為印,她喜服上的鳳繡,頭冠上的鳳羽,都是常曦部的徽印。

    諾奈走到少昊面前,指著他們腳下泣女的屍體,質問少昊:「她究竟是誰?」

    少昊沉默了一瞬後說:「我以為她是你撿來的婢女。」

    阿珩聽到他們的對話,覺得他們似乎已經知道泣女是誰,可他們倆的表情讓她從心底透出寒意,一點都不想知道泣女的來歷。她想大聲對諾奈說,別管了,快去迎親吧,云桑正在等著你!可是地上的泣女,睜著雙眼,靜靜地看著她,讓她一句話都說不出。

    諾奈嘶聲大叫:「有誰見過這個女子?有誰知道她的身份?」

    半晌後,一個盛裝打扮的婦人哆哆嗦嗦地走了出來,對少昊和諾奈行禮,「妾身懂得刺繡,小有名氣,曾去常曦部教導過幾位小姐學習刺繡,這位是常曦部的冰月小姐,她的父親是二殿下的舅父。」

    諾奈臉色煞白,緩緩蹲下身子,失魂落魄地看著一身新娘裝扮的冰月,眼中全是愧疚自責。

    常曦部,宴龍?阿珩漸漸明白了泣女是誰,原來她就是那位曾和諾奈有過婚約的女子,原來她自稱泣女是以為諾奈的背棄而哭泣。可是她與諾奈之前根本沒見過面,縱使心慕諾奈的儀容才華,也不至於被諾奈退婚後,要苦心孤詣地潛伏在諾奈身邊兩百年,以致最後真的情根深種,用死來抗爭。

    冰月櫻唇微張,似乎含著什麼東西,諾奈輕輕掰開她的口,一塊潔白的玉石滾落在諾奈手掌,隨著玉石的滾落,她的雙眼凝視著諾奈慢慢合上,彷彿終於說清楚了想說的話,安心離去。

    諾奈身子打著寒顫,握著玉石,叮囑少昊,厲聲喝問:「你當年究竟做了什麼,才逼得常曦部取消婚約?」

    安容一把抓住諾奈,推給安晉,對少昊磕頭請罪,「懇請陛下念在諾奈悲急攻心,口不擇言,饒恕諾奈的不敬之罪。」

    不遠處傳來叫嚷聲和哭泣聲,看來是常曦部已經聽到傳聞,正帶著人趕來。有人高聲叫著:「殺了諾奈!讓他給小姐償命!」

    安容忙對少昊說:「冰月是宴龍、中容的表妹,有諾奈背叛婚約的事實在前,此事只怕會被中容利用,挑起大亂,為了安全,請陛下和王妃速速回宮。」

    少昊點點頭,「為了諾奈的安全,讓他和我一起回承恩宮。」

    一行人匆匆趕回了承恩宮。

    少昊屏退了所有侍衛,靜靜看著諾奈。諾奈握著那枚白色的玉石,走過來,把它放在少昊面前,「陛下學識淵博,肯定知道這是什麼,為什麼冰月小姐要口中含著它自盡?」

    阿珩盯著潔白的玉石,忽然想起了高辛閨閣總流傳的一個故事。因為父母貪慕權勢,強逼已有婚約的女兒改嫁,這位貞潔的女子在大婚時,說自己白玉之身,絕不會讓污濁玷身,握著以前夫家送的一塊白玉,投水而亡。從此,高辛的女子出嫁時,常會在手中握一塊白玉,表明自己如白玉一般堅貞清白。

    少昊凝視著白色玉石,神情複雜,半晌後說:「當年,你醉酒後當著幾位王子的面當中承諾了婚事,父王最注重禮儀,後宮又完全被常曦氏姐妹把持,已經是鐵定的事實,絕不可能退婚。我想了無數種法子,所以我就出了下下策,派人設計了冰月,證明她與別的男子有染,這才逼得常曦部取消了婚約。」

    「你……」諾奈臉色發青,聲音嘶啞,「你可知道女子名節在高辛意味著什麼?」

    「我當然知道,可如果我不這樣做,你想過後果嗎?冰月被父兄作為工具嫁給早就心有所屬的你,難道就能幸福?羲和部歸順了宴龍,你能眼睜睜地看著宴龍把我、安容、安晉都殺死嗎?」

    諾奈一下子變得萎靡不振,歸根結底,都是他一時糊塗惹的禍,少昊只是在幫他收拾爛攤子。

    「其實,我早想好了對冰月的補償。」

    諾奈尖銳地譏嘲:「補償?你用這麼下作的手段去對付一個無辜女子,怎麼補償?縱使你用帝王的威嚴逼迫一個男子娶了她,可她的丈夫依舊會瞧不起她!」

    「她的丈夫絕對不會!因為我打算自己娶她,我自然知道她清清白白!」

    諾奈愣住,少昊苦澀地說:「我當時考慮,登記後,就把她娶入宮中,盛大地冊封她,既是補償對她的傷害,也是保全她,當然,還可以幫助我分化、拉攏常曦部,只是、只是……」少昊輕輕看了一眼阿珩,「只是最近事情太多,一時沒想起冊立妃嬪,晚了一步。」

    諾奈忡怔了好久,高聲慘笑起來,對少昊重重磕頭,「小時候,你就說我太感情用事,可我反倒嘲笑你做事太理智周全,冰月的死歸根結底全是我鑄成,你並沒有做錯什麼,我剛才怒氣衝衝地譴責你,只是我心底害怕失去就要擁有的一切,不願意承擔害死了泣女……冰月的罪過。」他站起身,向著殿外搖搖晃晃地走去。

    「諾奈。」阿珩著急地叫住他,猶豫地問,「云桑……她、她怎麼辦?」

    諾奈回頭看向她,滿面痛苦,眼中隱有絕望,「你覺得她能從掛著冰月屍體的城門下歡喜地走過,快樂地嫁給我嗎?我害死了冰月,難道還要云桑去承受天下人的鄙視嗎?」

    阿珩眼前浮現出冰月身穿喜服,頭戴鳳冠,懸掛在城樓,雙眼圓睜,看著諾奈的樣子,一股寒氣從心底湧到口中,凍得舌頭打了結,一句話都說不出,只能看著諾奈踉踉蹌蹌地走了出去。

    一連幾日,宮外鬧得不可開交,宮裡卻靜悄悄的。少昊怕中容他們藉故殺了諾奈,下令嚴密看守諾奈,不許他走出承恩宮一步。

    在少昊的強力壓制下,冰月自盡的事情漸漸被壓了下去,沒有人敢再提冰月的死,也沒有人敢再提起諾奈和云桑的婚事,就像這些都從來沒有發生一樣。

    諾奈日日爛醉如泥,不曾誰去找他,他都是不言不語,抱著酒罈子昏睡。

    阿珩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得去問少昊。

    少昊說:「冰月在諾奈身邊兩百年,深得諾奈信任,她明明有無數種法子報復諾奈,可她偏偏選擇了最絕望的一種。她用新娘的裝扮,盛裝在城樓懸屍自盡,就是立志要徹底毀掉諾奈和云桑的婚事,中容又藉機把事情鬧得那麼大,讓全城的人都知道諾奈悔婚另娶,貪慕地位高貴的神農長王姬,逼得一個清白堅貞的女子只他以死明志。如今整個高辛都在唾棄諾奈,厭惡云桑。我能壓制住中容他們,但是我封不住悠悠眾口,不要說他們的婚事,就是諾奈的官位都難以保全,每天都有官員在彈劾他。」少昊把一堆奏章推到阿珩面前。

    阿珩問:「那就沒有辦法了嗎?」

    少昊神情黯然,「只能等待時間給出最後的結果,冰月刺到諾奈心上的傷也需要時間平復,人們最終會漸漸淡忘一切。」

    阿珩寫信去安慰云桑,云桑的回信,語氣十分平穩,就像她的為人,越是悲傷時,越是鎮定。反倒語重心長地勸她:人生風雲,變幻莫測,禍福轉瞬,惜取眼前最重要,不要再讓蚩尤苦苦等候了!

    阿珩握著信,抬頭看向窗外,馬上就要四月初八,又是一年一度九黎的跳花節。突然之間,她覺得自己再無法忍受承恩宮裡黑暗沉重的一切,迫不及待地想見到蚩尤。

    阿珩安排好宮裡的一切,提前趕往九黎。

    九黎山中的桃花開得如火如荼,掩映在桃花林中的竹樓門扉深掩,靜待歸人。

    也許因為自由就在前面,阿珩推開門時,有截然不同的感覺,她走到露台上,眺望著四周的群山,越看只覺越歡喜,問阿獙:「我們以後就在這裡安家,好不好?」

    阿獙笑著在地上打了個滾,瞪著四肢爪子,表示歡喜。

    「烈陽,你覺得呢?」

    烈陽坐在桃花樹上,不冷不熱地說:「你覺得好那就好了。」

    阿珩用力拍了下手,「好,我們明天就開始佈置我們的家!」

    睡了一覺後,阿珩去集市上轉悠了一圈,買了一堆東西,等她回來時,烈陽和阿獙已經把竹樓從裡到外都打掃得乾乾淨淨,竹樓煥然一新。

    阿珩收拾好自己和蚩尤的屋子後,在竹樓上專門給烈陽佈置了一個房間,又在桃樹上給烈陽搭建了一個鳥巢。

    阿珩笑問阿獙:「平日裡你可以在桃花樹下歇息,和烈陽毗鄰而居,下雨時,就住在竹樓中,怎麼樣?」

    阿獙眉開眼笑,繞著桃樹打轉。

    阿珩佈置好一切後,站在竹樓前仔細打量著,綠竹樓、碧螺簾、天青紗、鳳尾竹、桃花林……好像還缺點什麼?

    她炒屋子裡跑去,從舊箱子裡找出當年玉山上懸掛的獸牙風鈴,顏色舊黃,卻別有一番上了年頭的滄桑感。

    掛到廊下,清風吹過,叮叮噹噹、叮叮噹噹,聲音依舊向三百年前一樣悅耳。

    蚩尤乘逍遙來到九黎時,看到阿珩已經等在了桃花樹下。

    蚩尤飛躍而下,大笑著抱住阿珩,「到了多久了?去聽山歌嗎?」

    阿珩笑著搖搖頭,拽著蚩尤的手,「我們回家。」

    緋紅的桃花開滿山坡,碧綠的竹樓在花叢中若隱若現,人還未走近,已經聽到了風鈴的叮叮噹噹聲,時有時無,煞是悅耳。蚩尤不禁加快了步伐,待行到竹樓前,只覺眼前驟然一亮。

    竹樓四周打了竹籬笆,籬下種著薔薇、石菊、牽牛、杜鵑……紅的、黃的、白的、藍的……形態各異、五顏六色的花開滿了籬笆。屋後開出了一小畦菜地,烈陽正指揮著十來隻鳥飛來飛去地播種,忙的熱火朝天,阿獙懶洋洋地臥在桃花樹下,乍一看像一條看門犬。

    蚩尤愣愣站著,他自小長於荒郊野嶺,嘯傲山林,快意馳騁,整個天地都屬於他,卻從未有過「家」。小時候他曾見過,每到炊煙升起時,孩子們都會在母親的呼喚聲中,快樂地奔回一座座屋子,那時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寧願被打,也徘徊在村落外不肯離去,後來他明白了,卻不願去深想。今日,他真正知道了,那個野獸一般的野孩子不停地繞著山寨轉來轉去,躲在樹林間偷看每一戶人家,只是因為他也想走進一個屬於他的家。

    蚩尤強壓著澎湃心潮,說道:「如果推開門扉,再看到一桌菜,那可真就是回家了。」

    阿珩跳開碧螺簾,「我們到家了。」

    桌子上的菜餚熱氣騰騰、香氣撲鼻,蚩尤默默走了過去,跪坐下開始用飯,吃得十分香甜。阿珩坐到他身邊,嘗了一口,皺了皺眉,種花弄草她還行,可這飯也就是勉強下嚥的水準。

    蚩尤含笑道:「以後我來做飯就行了。」

    阿珩聽到那個「以後」,只覺心花怒放,忙不迭地點頭,「說話算話,不算話的是……」說別人是畜生,算罵人,說蚩尤是畜生,按可算褒獎,蚩尤高興著呢!阿珩皺著眉頭想了一下,「不算話的是人!」

    蚩尤剛喝了一口酒嘎,聞言全噴了出來。

    阿珩笑看著他,這世上還有什麼比看到心愛的人歡笑更幸福的呢?

    用過飯後,兩人就坐在竹樓上喝茶納涼,蚩尤低聲問:「這真是你給我的家嗎?」

    「也是你給我的家。」

    「那少昊給你的家呢?」

    阿珩笑吟吟地賣著關子,故意逗他,「如果你表現得好,我就會離開少昊。」

    蚩尤此時心滿意足,全不在意,挑起阿珩的下巴,似笑非笑地問:「你指哪方面?榻上嗎?」

    阿珩羞惱,掄拳打他,蚩尤把她抱到腳上,雙臂圈著她的手,不讓她亂動。阿珩靠在他肩頭,問道:「這次你能留幾天?」

    「你能留幾天,我就能留幾天。」

    「宮裡有個傀儡代替我,有少昊的遮掩,根本看不出是假的,大家又都知道我身體弱,不怎麼見客,我多住幾天,也不會有人察覺,你可是督國大將軍。」

    「祝融出關後,忙不迭地攬活幹,這幾百年榆罔嘴上不說,心裡卻也覺得我過於殘暴,正好借助祝融,平復一下那些諸侯貴族們的怨氣,我現在樂得清閒。」

    阿珩意有所指地問:「清閒到可以退養山林了嗎?我們可以就在九黎定居,你種桃樹,我來養蠶。」

    蚩尤笑著,卻笑而不答,半晌後說:「總會有那麼一天!不過,我可不耐煩種桃子。我要帶你和逍遙做一些所有人都沒有做過的事情。眾人都說大荒的最東面是湯谷,最西面是虞淵,最南面是南冥,最北面是北冥。可湯谷的東面,虞淵的西面,南冥的南面,北冥的北面是什麼?難道就是無邊無際的湯谷虞淵、南冥北冥?等到那一天,我們一起坐著逍遙去看看所有人都沒有去過的地方。」

    「還有烈陽和阿獙。」

    「嗯,還有烈陽和阿獙!」

    阿珩笑了,伸出小手指,「拉鉤上吊!」

    蚩尤笑勾住她的手指,「永不變!」

    兩人來來回回用力勾了幾下,大拇指對按在一起,就好像兩個人在親密地親吻,他們凝視著自己的手指,哈哈大笑,不約而同地五指張開,交握住了對方。

    蚩尤另一隻手抱著阿珩走進了屋子,把阿珩放在榻上,扯開她的衣衫,掌心貼著她的腹部,滑到胸口,從胸口滑到臂膀,與另一隻手交握,糾纏在一起。

    屋簷下的風鈴,歡快地在風中蕩來蕩去。

    叮噹、叮噹、叮噹……

    山中日月流逝快,不知不覺中,蚩尤和阿珩已經在九黎住了一個多月。

    有時候,阿珩覺得這樣的日子可以永遠持續下去,只要他們躲在九黎,不管外面發生了什麼,都和他們沒有關係。

    可是,他們可以忘掉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卻不會遺忘他們。

    赤鳥帶著一份玉簡飛來九黎。

    蚩尤看完玉簡後,對阿珩說:「我必須回去了。黃帝御駕親征,已經打敗了共工,神農軍心散亂,榆罔被祝融鼓動,為了對抗黃帝,也準備御駕親征。」

    「什麼?」阿珩震驚地不敢相信。

    「三千年前黃帝軒轅一夜之間打下了燕北十八峰的奇蹟還在神族中流傳,黃帝任統帥的消息傳出,神農國的將領都心驚膽顫。榆罔派了共工出戰,共工卻慘敗,神農舉國皆驚,不斷有臣子向榆罔進言應該割地求安。榆罔為了穩定軍心,激勵士氣,在祝融的鼓動下,也決定御駕親征,大軍已經出發。」

    黃帝和炎帝親自對決?

    阿珩頭暈目眩,扶著窗戶,慢慢地坐到了地上,山中不過一月,世上竟然已經風起云湧,天地變色。

    蚩尤的性子從來不拖泥帶水,他用力抱了一下阿珩,就躍到了逍遙背上,「事情平息後,我會來找你。」

    阿珩默默地點了下頭,心中有重重壓迫,猛地拽住他說:「你可不可以不要去?」

    蚩尤笑著挑了挑眉,「阿珩,你知道你的男人是什麼樣的性子。我被祝融追殺時,是榆罔深夜跪求炎帝收回殺我的旨意;我到神農山後,所有人都既鄙視我又害怕我,只有榆罔用平常心待我,和我一起喝酒;我怒氣衝衝打傷眾人,逃下神農山,連炎帝都決定放棄我,是榆罔星夜來追趕我,跟了我幾天幾夜。如果沒有這個心慈手軟,婆媽囉嗦的榆罔,就沒有今日的蚩尤,也就沒有你我的再次相遇。」

    阿珩不能言語,的確如蚩尤所說,連炎帝都為了神農對蚩尤有算計之心,可榆罔自始自終一直待蚩尤赤誠真摯,蚩尤對他的敵人固然兇殘,對他的恩人更是湧泉相報。

    蚩尤從窗口探過身子,狠狠親了阿珩一下,「我走了!」

    阿珩緊緊握著他的手,不想放!

    逍遙慢慢升高,他的手從她手裡漸漸遠去。可逍遙似乎也知道阿珩的心情,並沒有像以往一樣,一閃而逝,而是慢慢地飛著,蚩尤回頭凝望著阿珩。

    整面山坡都是桃林,此時已是綠肥紅瘦。東風送春歸去,落花殘蕊被捲得漫天飛舞小巧的竹樓獨立在桃花林中,阿珩站在窗口,目送著他離去,青色的身影在迷迷濛濛的桃花雨中透出了孤單。

    阿珩知道他的心裡也不好受,用力揮了揮手,故作歡快地大聲叫:「下次你回來時,我們就可以做自己種的菜吃了。」

    蚩尤只覺柔情百轉,眼眶發澀,似乎滿腔鐵血豪情都化作了千回百轉的繞指柔,莫說英雄無淚,只是未到落淚時。

    阿珩的身影漸漸模糊了,蚩尤猛地回頭,一邊命逍遙加速,一邊高聲而唱,將一腔熱情都化作了奔放熱烈的情歌,讓天地都聽到他對心愛姑娘的情意。



第六章、棄我而去,孰飲我酒,孰聽我琴

    阿珩把竹樓收拾好後,啟程趕往高辛。

    一路行來,清楚的感覺到兩大帝王正面對決對整個大荒的衝擊。

    往日繁華的街道變得冷清,城外的大道上總能看到匆匆趕路的馬車向著高辛奔馳,車上坐滿了抱著大包小包的人,也許在他們心中,那個沒有參與戰爭的高辛是大荒最後的安寧之地。

    每個人的臉上都不再有笑容,家中有徵兵的固然愁眉不展,擔憂著親人的安危,沒有徵兵的也不能放心,因為他們的兒子。丈夫隨時都有可能被徵召入伍。

    神農國愁云密佈,高辛國則截然不同,茶樓酒肆的生意越發熱鬧,忙碌了一天的人們喜歡聚到這裡,聽一聽避難而來的神農人講一講那場距離他們很遙遠的戰爭。

    戰爭發生自己身上時是痛徹心扉的疼痛,與己無關時,卻是精彩的熱鬧。

    這些安寧地享受著別人精彩的高辛百姓並不知道少昊的焦慮和擔憂,以及他為了他們的這份安寧所做的一切和即將要做的一切。

    阿珩回到五神山,徑直去找少昊,她迫切需要知道有關戰事的一切。

    夕陽西斜,少昊一人靜坐在殿前的台階上,整座華美的宮殿空無一人,就好似只剩了他一個透著難言的蕭索。

    每隔一會兒,就會有一直玄鳥飛來,落在他的手上,向他呈報消息。

    他看到阿珩,淡淡一笑,「你回來了。」

    阿珩左道他身邊的台階上,「結果會如何?」

    「只會有兩個結果,軒轅勝,或神農勝。我不知道究竟是哪個結果。」

    「你希望哪個勝?」

    「你想聽真話?」

    「嗯。」

    「同歸於盡不可能,我只能降低希望,兩敗俱傷吧!」

    阿珩苦笑,「真不知道我大哥怎麼忍得了你?」

    少昊笑著,眼中卻是思慮重重,青陽,你究竟在做什麼?為什麼不回覆我的消息?

    「現在是什麼情形?」阿珩問。

    「剛才的情報是兩軍在阪泉對峙,一觸即發。」

    一隻玄鳥穿破夕陽的光影,片片落在了少昊的指頭上,少昊靜靜看完玉簡,一揚手,玄鳥又飛走了。

    「應龍率領妖族的兩路軍隊從南翼率先發起了進攻,黃帝應該是想利用妖族遠勝於神族和人族的速度,強行跨過濟水。」

    「我聽大哥說過應龍,是罕見的將才,智勇雙全,父王看來想先聲奪人,對手是誰?」

    「后土。」

    竟然是他,應龍並沒有勝算。阿珩沉默,少昊也陷入沉默。

    不一會兒,玄鳥又飛了來。

    「夷彭率兩路軍對從西翼出發,即將和祝融相遇。」

    阿珩輕聲說:「夷彭性子堅忍,行事謹慎,可祝融的神力遠勝於當年,夷彭不是他的對手。」

    「不要忘記,黃帝是這個天下最會下棋的謀略家。夷彭一母同胞的哥哥軒轅揮被祝融活活燒死,夷彭等這個復仇的機會已經等了幾百年,他會毫不畏死地戰鬥,黃帝給他的又是精銳部隊,祝融神力再高,也會怕死,夷鵬至少有四成勝的希望。」少昊略帶譏諷的讚嘆,「黃帝十分懂得在什麼樣的地方落什麼樣的棋子,連兒子的仇恨都會被他精確地利用。」

    阿珩默不作聲,人人尊崇黃帝,卻不知道當黃帝的兒女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夕陽慢慢落了,天色轉黑。

    朝陽慢慢升起,天氣轉亮。

    玄鳥一隻又一隻來了,又去了。

    已經一夜一日,應龍和后土仍然在血戰,夷彭和祝融也僵持不下。

    又一隻玄鳥飛來,少昊:「你父王率領四路軍隊出發,和蚩尤的大軍相遇。」

    阿珩面色發白,少昊蹙眉沉思,青陽呢?青陽去了哪裡?這麼重要的戰役,黃帝怎麼會不用青陽?

    他隨手一揮,面前出現了一幅水靈凝聚的地圖,高聳的阪山,七泉相通的阪泉,險要的阪城,水流湍急的濟河····一個阪泉之野的地形非常立體地展現了出來。

    少昊邊看便低聲自語:「濟水只有在這裡最狹窄。可以渡河,所以黃帝派熟悉水性、行動迅速的妖族從此處進攻,進攻的策略很正確。炎帝已經想到,所以派了謹慎小心的后土駐守此處,防守的策略也沒有錯。」

    他指著阪山四周,「夷彭從這裡出發,祝融的軍隊在這裡,精銳對抗精銳;黃帝從這裡出發,蚩尤的軍隊在這裡,用黃帝的威攻擊蚩尤的猛。」看上去黃帝的計劃天衣無縫,正在全力奪取阪城,可是·····到底哪裡不對?哪裡不對?

    少昊一直皺眉沉思,水靈凝聚的地圖在月色下藍光瑩瑩,照得他神色陰晴不定。

    阿珩說:「父王自小就指導我們要珍惜實力、謀定後動、一擊必中,我怎麼都沒有料到父王這麼快就會傾全國之兵進攻神農,逼得炎帝也傾巢出動,兩軍決戰。」

    少昊猛地站了起來,神色大變。

    全力對全力!黃帝不是這樣的性子!這就是不對的地方!

    幾千年前,軒轅族只是一個小神族,黃帝不得不珍惜每點兵力,因為他浪費不起!以弱小蠶食強大,迴避正面作戰,儘量不犧牲自己的力量,這才是他的一貫的風格。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黃帝怎麼可能突然改變呢?而且他還明知道高辛在旁窺伺,巴不得他們兩敗俱亡,所以不可能!

    阿珩忙問:「怎麼了?」

    少昊定了定心神,凝視著地圖說:「整個大荒都被黃帝騙了,雖然古歌謠一直唱『失阪城,失中原;得阪城,得中原』,但是黃帝並非想要神農國的第一要塞阪城。」

    「那我父王舉全國之兵想要什麼?」

    少昊說:「他想要炎帝的命!」

    阿珩猛的跳了起來,神色驚駭。

    少昊說:「戰爭拼的不僅僅是武力,更是國力,神農在蚩尤和榆罔一剛一柔的治理下,國力強盛,人民富足,貧瘠的軒轅怎麼可能和富庶的神農對抗?這兩百多年來,你父王使用了無數的計謀,想離間榆罔和蚩尤,但蚩尤狡猾如狐,從不上當,榆罔卻像個榆樹疙瘩,認定一個死理,別的都不理會。在強盛的神農面前,黃帝東擴的願望似乎已經不可實現,但只要榆罔一死,情勢就會立變。蚩尤行事太剛烈,剛則易折,這兩百多年來一直是榆罔的懷柔手段在化解著各方和蚩尤的矛盾,那些諸侯國主們再不滿,只要榆罔在一日,他們也只能寄希望於削弱蚩尤的權利,並不敢反叛,但如果榆罔一死,這些人決不會敬服和他們出身利益皆不同的蚩尤·····」

    阿珩臉色煞白,喃喃說:「神農國就會四分五裂,父王就可以分別擊破。」

    少昊望著地圖,帶著幾分敬畏地感嘆:「神農炎帝!軒轅黃帝!」如果說前代炎帝利用蚩尤獨特的出身和性格,劍走偏鋒,下了一步絕妙之棋,那麼黃帝如今就是又利用蚩尤獨特的出身和性格,成功地破解了炎帝的必殺之局,並且反將炎帝一軍。

    兩位帝王隔著生死下了一盤長達幾百年的棋,他看到如今,才知道他們這些人比起那兩隻老狐狸還是差了很多。連他這個旁觀者都看得又是心生畏懼,又是心癢難耐,想知道如果炎帝仍在,會如何回應黃帝破軍之招。可是,炎帝畢竟早已經死了,所以,他不可能再落子。黃帝贏定了!

    少昊突然冷汗直冒,黃帝這樣的人物,他怎麼能自負地以為可以像對付自己的父王那樣去對付?青陽,殺心一起,命危矣!

    少昊立即召喚玄鳥。

    阿珩耳畔一遍遍迴響著少昊的話:黃帝是想要榆罔的命,黃帝是想要榆罔命······蚩尤也許什麼都不在乎,權力、地位、名譽,甚至生死都不過是他縱橫塵世的遊戲,但是榆罔卻不同——

    阿珩匆匆召來阿獙,飛向西北方,連招呼都顧不上和少昊打,沒想到,少昊也策著玄鳥全速向西北方飛。

    兩人都神色凝重,一聲不吭,只知道用足靈力,驅策坐騎全力飛行,都在心裡焦急地吶喊。

    快點,再快點!

    只要晚一步,也許就會失去此生此世心中最不想失去的東西。

    可是,縱使他們靈力再高強,阿獙和玄鳥速度再快,關山幾萬里,也不可能瞬間到達。

    阪泉之野,日薄虞淵十分。

    泣血殘陽,如涂如抹,將所有山川河流都浸染成了紅色,整個大地就像是用鮮血潑染出的巨幅水畫。

    雄偉的阪山佇立於荒野,像是一位遲暮英雄,淒涼磅礡。

    阿珩和少昊駕馭坐騎衝向阪山,有士兵來攔截他們,可連他們的臉都看不清楚,就被打下座椅。

    在阪山和阪河之間,有一條河水改道後留下的深壑,深壑之上,黃帝和蚩尤各自帶領人馬正在激鬥,因為是神族對神族,又沒有用陣法,各種靈力激撞在一起,顏色變換,恍若虹霓,五彩繽紛,煞是好看。

    少昊看到「黃帝」,阿珩看到蚩尤,都鬆了一口氣,他還在!

    突然,洪厚的聲音響徹天地,「榆罔已死!」

    榆罔已死!

    兩邊的戰士都下意識地望向空中。

    天空中出現了另一個黃帝,穿著金色鎧甲,威風凜凜地站在重明鳥背上,一手握金槍,一手提著一顆人頭。

    因為再被斬下,頭顱上還不斷地滴著鮮血,靈力隨著鮮血飄逸,血滴變成了綠色光點,像是無數隻螢火蟲在曼妙地飛舞。

    在綠色光華的籠罩下,頭顱分外清晰,,頭上戴著建木雕成的王冠,五官栩栩如生,眼睛驚訝地圓瞪著,唇瓣帶著深深的歉意,好似在對他的子民抱歉地說,對不起,我不能在保護你們了!又好似在對父親抱歉,對不起,爹爹,我沒有做到對您的承諾!還好似在對蚩尤抱歉,對不起,好兄弟,我不能再和你並肩而戰了!

    劇變之下,神農的士兵搖搖晃晃的跪倒,軒轅的士兵也變得呆呆傻傻。

    阿珩軟倒在阿獙的背上,淚眼迷濛中,她看到蚩尤和逍遙化作了閃電,撲向站立在重明鳥背上的黃帝。「不!」驚恐悲傷的尖叫趕不上逍遙的速度。

    黃帝所站的位置經過精心考慮,這麼遙遠的距離,任何坐騎都不可能一瞬到達,一旦有變,他的貼身侍衛可以立即應對。可是,黃帝不知道蚩尤的坐騎不是普通的鵬鳥,而是北冥鯤多變化的大鵬,可以一振翅就九萬里,所以,當蚩尤閃電般地到了黃帝面前時,黃帝完全沒有想到。

    蚩尤劈手奪過榆罔的頭顱,悲憤之下,對榆罔嘶聲吼道:「榆罔,你看著,我這就替你報仇!」

    他咬住榆罔的頭髮,榆罔的頭掛在他顎下,睜著雙眼,看向前方,恰恰凝視著黃帝。蚩尤空出了雙手,整個手掌變得通紅,所有山川河流草木的力量都匯聚向他的手掌。

    黃帝雙眼驚恐地睜大,所有情報都說蚩尤修煉的是木靈,可是現在他才知道,情報錯了,蚩尤是五靈皆具!在激怒悲傷之下,冒著毀滅自己靈體的危險,調集著阪泉之野全部的五靈,五靈固然相剋,可是也相生,蚩尤一旦開啟了陣門,金木水火土彼此互相吸引,旋風般地匯聚向他。

    黃帝感覺身體周圍全被抽空,任何靈力都沒有了,他只能呆呆地看著蚩尤的靈力如巨龍一般向他撲撕而下。他日日教導青陽,犯錯就是死!今日他要用自己的生命再次驗證這個道理。

    砰!

    巨大的聲音,響徹天地。飛沙走石,天昏地暗,連星辰都消失不見。

    黑暗中,什麼都看不見,天地似乎都要死去。

    一瞬後,眾人揉著眼睛,看見漆黑的天空中,蚩尤腳踩大鵬,怒目而視,頭髮隨風狂舞,血紅的袍子獵獵飛揚,臉色觸目驚心地煞白,七竅皆在滴血,他口中又緊咬這榆罔的頭,看上去十分的恐怖,好似魔域來的魔王。

    眾人心驚膽裂,軒轅族的士兵甚至在後退,生怕被蚩尤吞噬掉。

    就在此時,蚩尤身子晃了幾晃,昏死過去,從逍遙背下摔下,墜向大地,逍遙尖叫一聲去追趕他。

    應龍大叫「射」,無數箭矢飛向高空。

    阿珩揮章劈開箭矢,心急如焚,去救蚩尤,只怕晚一步,他的靈體就會煙消云散。

    少昊大叫:「阿珩!」

    阿珩應聲回頭,看到——

    黃帝身前又是一個「黃帝」,七竅流血,正在軟軟地倒下。

    少昊抱住了「黃帝」,隨著靈力的消失,他的面容慢慢地變成青陽的模樣。

    原來,剛才和蚩尤作戰的黃帝是青陽所化,他變作黃帝吸引著所有人的主意力,而真正的黃帝則帶兵去暗殺榆罔。當蚩尤策大鵬去擊殺黃帝時,青陽應變迅速,立即抓住大鵬的雙爪,跟了蚩尤過來。從蚩尤奪榆罔的頭到全力擊殺黃帝,只是短短一瞬,電光火石間,青陽為黃帝擋下了蚩尤的雷霆一擊。

    阿珩驚恐地看著青陽,不相信靈力高強的大哥也會倒下。

    一邊是生死未卜的蚩尤,一邊是生死未卜的大哥,一個瞬間,阿珩竟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去就誰,她的心像被割成了兩半,兩半都疼得她喘不過氣來。

    少昊凝聚起所有的靈力,阻止著青陽靈體的散去,但是,沒有任何用了,整個靈體已經碎裂成粉末,比水靈更小。他滿頭冷汗,對阿珩淒聲大叫:「阿珩!阿珩!」希冀著神農氏的藝術能挽留住青陽。

    阿珩像是被抽離了靈魂,順著少昊的呼喚,茫茫然的飛向大哥,倉皇間,看到逍遙抓住了蚩尤,厲聲悲鳴,一聲又一聲,如刀劍一般刺入阿珩的耳中。應龍他們還欲追殺,逍遙一個振翅,扶搖直上,衝殺雲霄,消失不見。

    阿珩第一次聽到逍遙這樣悲傷的慘叫聲,雖然飛向了大哥,可耳邊一直迴蕩著逍遙的悲鳴,好似每一聲都在質問她,你為什麼身負高超的醫術,卻不肯救重傷的蚩尤?你為什麼竟忍心看著蚩尤死去?為什麼?

    她的心猶如冰浸火焚,被無數鋒利的刀子切割著,身子不自禁地打著寒戰。

    少昊幾乎哀求看著她,急迫地說:「你一定能救青陽!」

    阿珩緊咬著牙,穩住心神去查探大哥的傷勢。等發現大哥的靈體已經潰散,她耳邊淒厲的悲鳴聲突然消失了,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心不在痛,身子也不再冷,就好似被逼到懸崖邊的人,剛開始很痛苦,可真摔下去後,粉身碎骨,萬劫不復了,疼痛反倒感覺不到了,只有無邊無際的絕望。

    少昊著急地問她,「不要緊,對嗎?一定沒事,對嗎?你一定能救他!」

    阿珩臉色灰白,緊咬著唇,咬得鮮血直流,她也一無所覺,只是用金簪刺著大哥的穴位。

    青陽微笑地看著他們:「很好,你們都在,可惜昌意不在,不過也好,不要讓他看到我這麼狼狽的樣子,我可是無所不能的大哥。」

    少昊整個身子都在顫抖,仍舊不甘心地用水靈替青陽療傷,「別胡說,我們現在就去歸墟,一定有辦法!我一定能救你!」

    青陽笑著,「我有話和你說。」

    少昊把靈力源源不斷地注入青陽的體內,「等你傷好了再說。」

    「我們打了多少年了?」

    「兩千多年吧。」

    「兩千八百多年了。」青陽咧著嘴笑,「我突然覺得好輕鬆,不用再和你分出勝負。」

    兩千多年後,少昊終於再次見到了,那個夏日午後,扛著破劍,嚼著草根的少年,走進打鐵鋪時令他嫉妒不解的笑容。

    少昊突然覺得憤怒異常,失態地對青陽吼道:「我們說好了要先並肩而戰,再生死對搏,你為什麼要失約?」

    青陽的視線緩緩移向了黃帝,「父王,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了我想害你?」

    黃帝走近了幾步,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青陽,神情冷漠,譏諷道:「恭喜你,竟然在千軍萬馬前救了我,日後篡位登基時肯定更會順利。」

    青陽神色淒然,低聲說:「父王,我承認我是想害你,我不想昌意和阿珩變成第二個云澤,我甚至已經把毒放入了你的水皿中,可是,最後一刻我下不了手,當天夜裡我就潛入了宮殿,把有毒的水換了,毒水已經被我倒掉。」

    黃帝的身子猛地一顫,銳利的視線掃向遠處的夷彭,在看著青陽時,眼神不再冷漠。眼中有太多複雜的情緒,外人反倒什麼都沒有看出來。他聲音平平地說:「其實,你替換的水是無毒的,我早就把水換過了。」

    青陽微笑,「我已經明白了。原來那些毒水被我自己喝了,你是讓我自嘗惡果,決定自己的生死。」

    阿珩聽得似懂非懂,少昊卻已經完全明白了,青陽喝了阿珩配製的毒藥,恰好毒發,所以才沒有辦法擋住蚩尤的全力一擊。

    夷彭高聲請示:「父王,現在神農軍心大亂,正是進攻的最好時機,是否進攻?」

    黃帝望著腳下的大地,這是他等了幾千年的機會,是他奮鬥一生的夢想!可是青陽·····

    青陽說:「爹,我沒有事,那個毒並不致命。」自從他懂事的那日起,黃帝就把他抱在膝頭,給他講述著自己幼年時的苦難和現在的雄圖壯志。這世上,也許再沒有一個人比他更懂黃帝的夢想,那是一個偉大的男人終其一生的追求。

    一聲「爹」讓黃帝的心驟痛,一些遙遠模糊的畫面閃過,所有的兒子只有青陽和云澤叫他爹爹,那些稚嫩清脆的「爹爹」聲是他得到過的最純粹的父子情。黃帝頭盔中的太陽穴劇烈的跳動著,他重重說道:「兒子,活著!」

    青陽含淚而笑,一聲「兒子」,父子倆冰釋前嫌,好似回到了他小的時候。

    黃帝對阿珩說:「好好照顧你哥哥。」一聲長嘯,策重明鳥衝向了戰場,發出號令,「進攻!」

    「進攻!」

    「進攻!」

    「父王!」阿珩淚眼迷濛地大叫,希望黃帝能停駐片刻,卻只能看到了黃帝一往無前的背影。夷彭衝她冷冷一笑,跟隨著黃帝衝向了戰場。

    轟隆隆的號角聲中,軒轅大軍向著神農的軍隊衝殺過去。軒轅因為土地貧瘠,士兵十分驍勇善戰,黃帝有斬殺了炎帝,令軒轅士氣大振,在黃帝的驅策下,整個軍隊化作了虎狼,而神農痛失國君,軍心已散,根本無力抵抗軒轅的軍隊,以至於戰場幾乎變成了屠宰場。每個軒轅士兵都好似絞碎生命的魔獸,聽過之處,留下無數屍體。再悲傷的哭泣,都被轟隆隆的金戈鐵馬掩蓋。天地間,只有「殺」、「殺」、「殺」的嘶吼聲。

    少昊用靈力護住青陽的心脈,抱著青陽,急速趕往歸墟。

    青陽恍惚地笑著,「我知道你在生氣,恨我做事猶猶豫豫,若我能像你一樣狠絕,就不會有今日。可我總想起很多小時候的事情,我還記得母親不許我接近兇猛的重明鳥,爹爹把我抱在懷裡,偷偷教我如何駕馭重明鳥,我們一起在風中飛翔,一起大笑。我的第一把劍是爹爹親手做的,他坐在屋廊下給我削木劍,還要一會兒。後來,終於削好了,他怕我的手會被木刺刺傷,用粗麻布一遍遍用力地打磨木劍,我著急得蹦蹦跳,跳起來去奪劍,他就把手高高舉起,一邊擦,一邊笑,『來再跳高一些,跳啊跳啊就長高了,長得和爹一樣高,到時候就可以和爹一塊兒上戰場了』。我第一次上戰場時,緊張得腿發軟,爹爹拖著我去喝酒,對每一個和他打招呼的伯伯叔叔驕傲的說『這是我兒子,將來一定比我更勇猛』···」青陽氣力不繼,說不下,「他是我爹,我沒有辦法殺他!」

    少昊道:「別說了!等你傷好了,我們再去那個破酒館,喝上三天三夜,聊上三天三夜。」

    青陽笑道:「你說那不是毒藥,並不會要命,可是這條路是通往權力頂端的絕路,一旦踏上就要一路走到黑,我不想有朝一日變成無父無母無弟無妹的人。」

    少昊的手簌簌直抖,他一直以為那個笑容耀眼、熱情善良的少年早已經消失了,卻不明白,自始至終,那個少年都在!

    青陽的眼睛逐漸暗淡,生命正在消失,阿珩用金針急刺過他的所有穴位,哭求道:「大哥,別拋下我,我以後一定聽你的話,好好修煉,不貪玩胡鬧,你讓我做什麼就做什麼!」

    青陽把手放在阿珩的頭頂,揉了揉她的頭髮,把她的頭髮揉成一個亂草窩,咧嘴一笑,調皮地說:「哎,想做這件事已經想好久了,每次你在我身後踢我打我的時候,我就想轉身狠狠地揉揉你的頭·····」青陽的聲音漸漸低了,「阿珩,讓母親和昌意不要傷心。」

    阿珩淚流滿面,哽嚥著用力點頭。

    青陽已經說不出話,瞳孔灰白,眼睛卻仍不肯合上,定定地看著少昊,似乎仍有放不下的事情。

    少昊含淚道:「還記得千年前神農大軍壓境,你乘夜而至,對我說『我就是少昊』嗎?從今往後,我就是青陽,我會把螺祖看作自己的母親,把昌意和阿珩看作自己的弟、妹!」

    青陽終於放心,雙眼緩緩合上,手從阿珩的頭髮上滑落,笑容凝固在臉上,像夏日的陽光一般,燦爛明亮。

    「大哥!」阿珩撕心裂肺地哭喊,「大哥,大哥····」她一聲聲泣血呼喚,似乎只要再叫得大聲一點,青陽就會聽到,就會從沉睡中醒來,就會再對她冷著臉、訓斥她。這一次,她一定不會再頂嘴,一定不會再腹誹,一定好好聽大哥的話,一定會誠心誠意的感謝大哥。

    少昊發瘋了一樣,把自己的靈力全部輸入青陽體內,「青陽,青陽,我們還沒有分出勝負,你不許逃走!我們要分出勝負,你個沒用的膽小鬼1·····」他的靈力可以令山峰倒、江河傾,卻留不住青陽的生命。

    阿珩哭得昏死了過去。少昊也力竭神威,身體搖搖晃晃,卻依舊不停地為青陽輸送著靈氣,眼前一直都是青陽的身影。

    他踢踏著一雙破草鞋,扛著把破劍,嚼著青草根,搖搖晃晃地走著,大大咧咧地笑著,笑容比陽光更燦爛溫暖。

    可懷中的屍體卻冰冷徹骨!

    少昊的冷意從心底蔓延而出,身子不可抑制地顫抖著,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他很清楚自己的抱負,所以一直知道遲早有一日高辛少昊會與軒轅青陽戰場相見,不是高辛亡,就是軒轅死,他們都會毫不猶豫地全力以赴。可是,他從不知道,原來青陽於他而言,就是青陽,也只是青陽。

    從今後,極北之地,寒冷朔風中,再不會有人點好篝火,跳出來叫他喝酒。

    從今後,千軍之前,再不會有人乘夜而至,為他血染白袍。

    從今後,宴龍羞辱他時,再不會有人一聲不吭地跑到蟠桃宴上把宴龍暴打一頓。

    從今後,父王貶滴他時,再不會有人放下一切,千里趕來,安靜地站在他身後,聽他亂彈一夜的琴。

    從今後,歡喜快樂時,再不會有一個人能陪著他大笑。

    從今後,寂寞悲傷時,再不會有一個人能陪著他一起喝酒。

    從今後,天下之大,卻再沒有一個人能讓他想起時,覺得喉間有酒香,心頭有暖意,不管王座多冰冷,世人多敵對,這天下都有一個人與他肝膽相照·····

    從今後,世間再無——青陽!...<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haoanna 發表於 2012-1-28 04:02 AM

第七章、與君世世為兄弟

    昌意接到玄鳥的消息,趕到歸墟的時候,已是兩日後。

    少昊送消息時沒有講具體因由,只請他立即來。他以為阿珩出了事,一路疾馳,趕到歸墟時,卻看到寧靜的歸墟水面上漂浮著扁舟一葉,舟上兩個人一站一坐,正是少昊和阿珩他鬆了口氣。

    昌意從重明鳥背上躍入舟中,笑問阿珩:「發生了什麼事,這麼著急要我趕來?」

    阿珩張了張嘴,一語未出,淚水已經滿面。

    少昊雙手抬起,隨著他的靈力,扁舟之前的歸墟水面慢慢湧起,托起一方藍色的冰晶棺。棺中青陽閉目靜躺,神色安詳,可是——沒有任何生息。

    昌意強笑著說:「我的靈力不如你,你不要用傀儡術戲弄我。」

    「他就是青陽。」

    「不可能!大哥是軒轅青陽,這個天下沒有人能傷到他,即使你也打不敗他。」昌意臉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固執地說,「不可能!你怎麼可以和我開這種玩笑?」

    阿珩的淚珠簌簌而下,是啊,他是軒轅青陽,是天下最冷酷最強大的軒轅青陽,他怎麼可能死了呢?

    昌意看到阿珩的樣子,軟跪到舟上,呆呆地凝視著大哥,表情木然,不哭也不動。

    少昊擔心起來,上一次聽說阿珩死亡的消息,昌意至少還知道憤怒,這一次卻沒有反應。

    「昌意,昌意,你若難受就哭出來。」

    昌意充耳不聞,手扶著水晶棺,半響後才面色森寒地問:「誰?是誰?」

    少昊回答不出來,究竟是誰害死了青陽?是蚩尤,是黃帝,是夷彭,還是他?

    沒有人回答昌意的問題,他看著阿珩大吼:「究竟是誰?」

    阿珩臉色慘白,泣不成聲,根本不敢與哥哥對視。昌意漸漸明白,「是蚩尤?」

    「父王殺了榆罔,蚩尤他、他不想殺大哥····大哥為了救父王,接了蚩尤全力一擊。」阿珩心如死灰,再解釋又有何用?青陽的確是死在蚩尤手下。

    昌意望向天空,眼中滿是淚,可他只是靜靜地看著天空,一直到所有的淚從眼中消失。他還有母親,妹妹,他不能軟弱!這一刻,他才真正理解了大哥,大哥為了他們放棄了笑容和軟弱,選擇了冰冷和堅強。

    昌意平靜地說:「我一路趕來,全是軒轅大捷的消息,並沒有聽到說軒轅青陽出事了。」

    少昊說:「當時情勢緊張,神農軍心慌亂,黃帝如果錯過了戰機,就白白謀了這次大戰,他要領軍作戰,匆匆離開了,只知道青陽重傷,並不知道青陽已亡故。」

    昌意神色淒傷,大哥為了救父王重傷,父王居然連多逗留一會兒的時間都沒有,天下就這麼重要嗎?

    「大哥神力高強,既然有意要救父王,自然不是毫無準備,蚩尤怎麼可能一擊就殺··殺死大哥?」

    阿珩聽到昌意的話,反應過來,盯著少昊問:「蚩尤這些年是神力大進,可只要不是偷襲,想一擊殺死你或者大哥,都不可能!」

    少昊神色悲痛,默不作聲。

    阿珩心中湧起了恐懼,厲聲問:「大哥和父王說什麼毒水,可我在大哥體內並沒有驗出毒,究竟是怎麼回事?」

    少昊不敢面對阿珩的視線,低頭凝視著青陽,艱澀地說道:「青陽為了自保,籌劃逼黃帝退位,黃帝察覺了青陽的意圖,把青陽給他準備的毒水讓青陽喝了。可其實,青陽很快就後悔了,把本來打算給黃帝喝的毒水又偷偷替換了,卻不知道黃帝早已察覺一切,已經在他之前替換了毒水,轉而把毒下在了青陽身上。當他替黃帝擋下蚩尤的全力擊殺時,突然毒發,靈力難以為繼····」少昊聲音哽咽,再說不下去,深吸了口氣,才又說道:「黃帝自察覺青陽起了異心就派夷彭日夜監視青陽,當日負責監守大殿的正是夷彭,他應該知道一切,明明可以及時稟奏黃帝,卻什麼都沒有告訴黃帝,相接黃帝的手殺了青陽,所以害死青陽的元兇倒不算是蚩尤,而是夷彭。」

    昌意和阿珩呆若木雞,好似還沒有把這個我要害你,你要害我的怪圈繞清楚。

    半響後,昌意震駭地問道:「你是說大哥想毒殺父王?」

    少昊忙道:「不是,他下的毒只會讓黃帝行動不便,不能處理朝事,絕不會要命。青陽絕不是想殺黃帝。」

    昌意問:「父王的飲食起居都有醫師照顧,大哥哪裡來的毒藥能避開眾位醫師的查驗?」

    阿珩反應過來,痛怒攻心,眼前發黑,身子軟倒下去,昌意忙抱住她。阿珩等著少昊,嘴唇開合,卻臉色發青,身子簌簌直顫,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少昊撫著青陽的棺材,低聲說:「是你為我配製的毒藥,可此事和你沒有一點關係,這是我和青陽的決定。」

    昌意驚駭地瞪著阿珩,「你、你···你配製的毒藥?」

    「啊——啊——」阿珩哭都哭不出來,撕心裂肺地哀號,雙手扇打著自己,恨不能立即千刀萬剮了自己。

    少昊半跪在她身前,用力抓著她,「阿珩,聽著!是我的錯,這全是我的錯!是我高估了自己,低估了黃帝!是我看錯了青陽,以為他和我一樣!阿珩,和你沒有關係,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你什麼都不知道,是我騙了你!」

    少昊把事情簡單地給昌意說了一遍,說毒藥是他求阿珩配製給宴龍使用的,可他偷偷給了青陽。

    昌意盯著少昊,雙目泛紅,手下意識地抬起。

    少昊跪在青陽的棺材前,「你想打就打,想殺就殺!」一直以來,少昊看似鎮靜,可實際上他的痛苦一點不比昌意和阿珩少,此時,他真希望昌意能出手。

    昌意一掌揮下,重重打在少昊身上,少昊沒有用半絲靈力抵抗,嘴角滲出血絲,身子卻依舊直挺挺地跪在青陽棺材前,昌意再次舉起手掌,可看著水晶棺中神色安詳的青陽,卻怎麼都打不下去,猛地抽出劍,「我要去殺了夷彭!」

    阿珩立即拽住他,哭求道:「四哥,不要衝動!」昌意用力推開阿珩,躍上坐騎就要離開。

    少昊匆忙間回身躍起,握住他的劍鋒,顧不得掌上鮮血直流,急切地說:「昌意,你現在是家中老大,你要擔負起青陽的責任,照顧好母親和妹妹!」

    昌意下意識地看向大哥,全身的力量漸漸鬆懈,是啊,他如今是長子了,不能再衝動。

    少昊這才松開了他的劍鋒,對昌意說:「如果青陽不在了,你們幾個兄弟中唯一繼承王位的就是夷彭,他的勢力會越來越大,百官也都會幫著他,你不僅要自己小心,還要保護螺祖,千萬不可行差踏錯。」

    昌意深知夷彭的恨意,若夷彭繼位,絕不會放過他們。

    少昊說:「我有一計,可以遏制夷彭,青陽也已經同意。」

    阿珩和昌意都看向他,少昊道:「只有阿珩和我知道毒藥的藥性,青陽神力高強,黃帝肯定也不會相信蚩尤一擊殺死青陽。我嚴密封鎖了消息,除了我們三個,再沒有人知道青陽已死。」少昊加重了語氣,「也沒有必要讓天下知道。」

    阿珩和昌意明白了少昊的意思,只要青陽未死,朝臣們就不會站在夷彭一方,這是克制夷彭最有效的方法。

    昌意仍有猶疑,阿珩說道:「我同意!」昌意看妹妹同意了,也點了點頭。

    少昊說:「我會給黃帝寫信,就說醫師發現青陽體內居然還有餘毒,傷勢非常重,需要在歸墟閉關療傷,至少可以爭取一兩百年的時間。」

    阿珩問:「萬一父王派人來探看呢?我們到哪裡去找一個大哥給大王看?」

    少昊指著歸墟中的水,「世人常說九尾狐最善於變幻,其實天下還有比九尾狐更善於變幻之物。水入圓形器皿就成圓形,入方形器皿就成方形;水上天可化云化霧化雨,入地可化成河化冰化霜;進入我們的身體,化血化生命。」

    少昊變作了青陽,語氣神態無一不像,「我和青陽結識了兩千多年,修行的都是水靈,對方的法術都會。年少時,我們也會變換身份鬧著玩,天下皆知少昊逼退了神農十萬大軍,其實是青陽和我。」

    昌意仔細審視著少昊,的確就是青陽。

    少昊又說:「如果朝夕相處,肯定會有破綻,但如今青陽重傷,並不能隨意行動說話,只是看一看,我相信以我的神力,即使皇帝親自來也不能看出破綻。」

    阿珩這才真正明白了少昊對大哥的許諾,「從今往後,我就是青陽」並不是一句比擬,而是——他就是青陽。大哥明白少昊的意思,所以安心地離去。

    看來少昊的計策完全可行,阿珩問昌意:「要告訴母親實情嗎?」

    昌意想了一會兒道:「我們再痛苦只怕都不會有母親一半的痛苦,云澤死的那次,母親的心死了一半,你死的那次,母親剩下的那半顆心也死了,如果讓她知道大哥死了,只怕·····」

    阿珩點點頭,盯向少昊,眼中猶有恨意,半響後,才悲傷地說:「以後一切就麻煩你了。」

    少昊神情慘淡,默默恢復了真容,撤去靈力,水晶棺緩緩下降,帶著青陽沉入了歸墟之中。昌意和阿珩並肩而立,凝視著大哥。大哥死後,他的餘威仍舊在庇護著他們。

    少昊給黃帝的信送出後,黃帝派了離朱、應龍和昌僕陪著螺祖來高辛探望青陽。

    青陽在歸墟水底的水晶洞閉關療傷,螺祖站在洞外凝視著青陽,一直沉默不語。

    阿珩知道離朱是黃帝的心腹,一直暗中留意離朱的表情,看他沒有一絲懷疑,神色十分哀痛,不停安慰著螺祖。

    應龍關切地問:「我能為殿下做些什麼?」

    螺祖勉強一笑,說道:「青陽修行的是水靈,這裡是歸墟,天下水靈匯聚之地,靈氣十分充盈,現在只是需要時間療傷。」

    螺祖還打算逗留幾日,離朱和應龍幫不上什麼忙,打算回軒轅向黃帝呈報青陽的病情。

    臨行前,應龍特意獨自來和昌意辭行,一句話來說,先跪了下來,昌意忙扶他起來。應龍說:「請轉告大殿下,我早已經是一堆枯骨,日後若有什麼我可以盡力的地方,請務必通知我。」

    昌意忙道謝。等應龍走後,他和阿珩說了此事,阿珩說:「朝堂內這樣的臣子肯定不止應龍一個,這也就是少昊要大哥活著的原因,只要大哥在,他們就絕不會投靠夷彭。」

    十多日後,阿珩、昌意、昌僕陪螺祖返回軒轅山。到達朝云峰後,發現往日冷清的朝云殿很是熱鬧。

    他們進殿時,三妃彤魚氏正在一群婢女的陪伴下四處查看,一會兒地點評這裡太簡陋,一會兒說那裡的顏色不對。

    茱萸手忙腳亂地跟在彤魚氏身後,走到一處壁龕,彤魚氏突然拿起壁龕上的一個四四方方的玉盒,「這是什麼破玩意,擺在這裡太礙事!」

    茱萸情急間大叫:「不許碰!」

    彤魚氏怒問:「你在對誰說話?掌嘴!」

    兩個壯實的宮女抓著茱萸開始扇打,茱萸不敢反抗,只能唉聲懇求:「大殿下吩咐過,誰都不許碰這裡的玉盒。」

    彤魚氏笑,「哦?是嗎?」她把玉盒砸到地上,玉盒裂開,一截焦黑的人骨碎片掉了出來。

    彤魚氏冷冷一笑,咬了咬牙,正要一腳踏上去。

    「你們在這裡做什麼?」

    彤魚氏聞聲抬頭,螺祖走進了殿門,看到她腳下的骨頭,神色慘變。

    昌意強壓著怒氣,對彤魚氏行禮,「請娘娘小心,那是家兄的屍骨。」

    彤魚氏滿臉抱歉,「哎呀,我不知道,真是對不住。」匆匆閃避,可是腳被裙絆了一下,身子搖晃幾下,沒有避開,硬是一腳踩在了屍骨上,把焦黑的屍骨踩成了幾截。

    彤魚氏驚慌地說:「這、這···哎,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都說不該上來了,可是夷彭因為作戰有功,剛加封了大將軍,黃帝又知道我一向喜歡朝云峰的風景,所以非要賞賜我上來轉轉。」彤魚氏抓起地上的碎骨,雙手伸向螺祖,「姐姐,真是不好意思。」

    螺祖臉色發青,身子搖搖欲墜,昌僕趕緊扶住了她。

    昌意雖然悲憤,可他不善言辭,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伸手去拔劍。

    阿珩一把按住哥哥的手,擋在母親面前,攤開一方絹帕,小心翼翼地接過焦黑的屍骨。

    彤魚氏感嘆:「哎!真是可憐!高高大大、生龍活虎的一個大男兒,竟然只有這幾塊焦骨了。」

    阿珩笑吟吟地說:「是啊,估計也只有娘娘您能體會我們的痛苦,畢竟三哥也是被烈火焚燒而死,連點屍粉都沒有留下!」

    彤魚氏面色劇變,再笑不出來,惡狠狠地盯著阿珩,阿珩笑看著她,分毫為讓。

    彤魚氏抬眼盯著螺祖,陰森森地說:「老天聽到了我的詛咒,你就慢慢等著瞧吧!」

    螺祖面色慘白,昏厥過去。彤魚氏領著一群宮人,浩浩蕩蕩地離開了朝云殿。

    螺祖醒轉後,神情哀傷欲絕,阿珩想問什麼卻不敢問。壁龕角落裡的玉盒放了幾千年,她從沒留意過,今日才知道是自己哥哥的骨頭。

    披頭散髮的茱萸匆匆去找了一個水晶盒子,阿珩把手絹裡包裹著的骨頭放入盒子。茱萸看他們都不說話,安慰道:「等大殿下傷好了自然會找那個臭婆娘算賬,你們別生氣。」

    昌意和阿珩的眼淚差點掉了下來,那個處處保護著他們的大哥再也不會出現了。阿珩第一次明白了大哥為什麼一見面就總是訓斥她不好好修行,為什麼她沒有早點懂得大哥的苦心呢?

    螺祖對周圍的宮女說:「你們都下去吧,讓我們一家人單獨待一會兒。」茱萸要跟著下去,螺祖說:「你留下。以後你···你和昌僕一樣。」

    「哦!」茱萸忙又坐了下來,嘻嘻笑著抓了抓蓬亂的頭髮。阿珩和昌意都正在傷心,沒有留意螺祖說的話,昌僕卻是深深看了一眼茱萸。

    螺祖對阿珩吩咐:「把盒子給我。」

    阿珩把盒子捧給母親,螺祖打開了盒子,手指從碎骨上撫過,「你肯定納悶這是誰,為什麼他會變成了這樣,這個故事很長,要從頭說起。」

    昌意說:「母親,你累了,改天說吧!」

    「你也聽一聽,你只知道這是云澤,並不知道事情為什麼會是這樣。」

    昌意看母親態度堅決,只能應道:「是。」

    螺祖想了一會兒,說道:「那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久遠得我幾乎要想不起來。那時我爹爹還活著,西陵氏是上古名門,與赤水、涂山、鬼方三家被大荒稱為『四世家』,西陵氏的實力僅僅次於赤水氏。祖上曾出過一位炎後,伏羲大帝對我們家很客氣。自小,我就善於驅使昆蟲,能用精心培育的蠶絲織出比云霞更漂亮地錦緞,一時間,我名聞天下,被天下叫做『西陵奇女』,各個家族都來求親。我那時候驕傲又任性,眼睛長在頭頂上,誰都瞧不上,偷偷地溜出家門,和兩個朋友一起遊玩。我們結拜為兄妹,吃酒打架,闖禍搗蛋,行俠仗義,什麼都做。」

    螺祖的眼睛裡有他們從未見過的飛揚歡愉,令昌意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母親也曾年輕過。阿珩想起了幾百年前,小月頂上垂垂老者也是這麼微笑著述說這段故事。

    「有一天,我們三個經過軒轅山下,我看見了一個英俊的少年,他站在人群中間,微微而笑,卻像是光芒耀眼的太陽,令其他一切全部暗淡。」

    昌僕低聲問:「是父王嗎?」

    螺祖點點頭,眼中儘是蒼涼,「我從小被父母嬌寵,只要我想得到的東西都是手到擒來,我以為這個少年也會和其他少年一樣,看到我就喜歡上我。一個月夜,我偷偷溜去找少年,向他吐露了情意,可是他拒絕了去哦,說他已經有了喜歡的女孩。一個月夜,我羞憤地跑走,裝作若無其事地繼續跟著同伴們流浪,可是我日日夜夜都在想著那個少年,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想得到。後來有一天,我看著徐徐落下的夕陽,突然下定了決心,我一定要得到他!我可是西陵螺,怎麼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男人?我離開了同伴,去找那個少年。」

    螺祖的視線掃過她的兒女們,「那個驕傲任性的西陵螺還不知道生命中究竟什麼雖可貴,她不知道自己毫不猶豫扔下的才是最值得珍惜的。」

    昌意、昌僕。阿珩都不吭聲,只有茱萸心性單純,興致勃勃地問:「後來呢?後來如何打敗了情敵?」

    螺祖沉默了半響才說:「我找到了少年,作為他的朋友留在了軒轅族。我知道他是一個有雄偉抱負的男子,不甘心只做一個小神族的族長,於是殫精竭慮地幫他實現他的抱負。我畢竟是名門大族出來的女子,甚至是按照未來炎後的標準在培養,我知道如何合理分配田地,如何制定賦稅,如何管理奴隸,我教導軒轅族的婦女養蠶織布,和他分析天下形勢,告訴他炎帝與俊帝鬥得越是激烈,他就越有機會···反正只要是他需要的,我就一心一意地幫他,我不相信他那個喜歡的女子能給他這些。日子長了,我們越來越親密,幾乎無話不談,有一天,他突然問我是誰,一般女子不可能知道那麼多,我告訴他我叫西陵螺,他吃驚得話都說不出來。」

    螺祖側著頭,黯淡灰敗的容顏下有一絲依稀的嬌俏,似乎又回想起那天,「那個時候,西陵螺的名氣就像現在的少昊和青陽,也許有人會不知道炎帝究竟是誰,但沒有人不知道西陵螺。軒轅族正迫切需要一個橋樑,我自然立即答應了。在我們成親前,一個女子來求我,告訴我,她,她····已經有了身孕。」

    螺祖神情恍惚哀傷,屋內只有屏息靜氣的沉默。

    「她哭著求我,說她已經有了孩子,求我不要和她搶丈夫,她說,『你是西陵螺,天下的男兒都想娶你,可是我只有他,求你把他還給我吧』。她不知道不管天下有多少男兒,我只想嫁給他,我拒絕了女子的請求。她又哭著哀求我看在孩子的份上,允許她做妾,要不然她根本不能上下孩子,她的父兄會打死她和孩子,我又拒絕了她的請求。我是西陵螺啊!怎麼可能剛一成婚,就讓另一個女人生下我丈夫的孩子?全天下都會笑話我,我的父親和家族丟不起這個臉!父親本來婚事就答應得很勉強,如果知道這事,肯定會悔婚。我趕走那個女子,把這一切當成一場噩夢,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的舉行了盛大的婚禮。在我成婚以後,我又看見了那個女子,她擋住我的車輿,搖搖晃晃地捧著一段被鮮血浸透的麻布走到我面前,麻布上還有這粘稠乾枯的肉塊,她對我說:『我以我子之血肉發誓,必要你子個個死盡,讓你嘗盡喪子之痛!』」

    昌意和阿珩已經猜到這個女子是誰,心內騰起了寒意,螺祖臉色白得發青,昌僕柔聲勸道:「母后,您先休息一會兒。」

    螺祖搖搖頭,「女子說完話,就走了。其後幾百年,我漸漸忘了這個女子,我和你們的父王很是恩愛,下坐騎是夫妻,上了坐騎是戰友,我們同心協力,並肩作戰,再一次又一次的征戰中,西陵族為我奮勇廝殺,人丁越來越少,漸漸沒落,卻讓軒轅族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神族變成了大荒人人皆知的大神族。我有了兩個兒子——青陽和云澤,最懂事的是云澤,他看出青陽性子散漫,不喜打仗,主動承擔了長子的責任,日日跟在你們父王身邊,鞍前馬後地操勞。」

    螺祖神情倦怠,茱萸捧了一盅茶給她,螺祖喝了幾口茶,休息了一會兒,接著說道:「隨著軒轅族的力量越來越壯大,軒轅準備建國,你父王告訴我他要冊封一個妃子,方雷族族長的女兒,他請我理解,為了順利建國,他必須獲得方雷族的支持。我沒有辦法反對,也沒有能力反對。青陽為了這事和我大吵,囔囔著要去找父親理論,云澤自小就學著處理政事,比青陽懂事很多,是他勸下了青陽。所幸方雷氏入宮後,你父王只是客氣相待,並沒有過分恩寵,我鬆了一口氣。不久之後,我又有了身孕,沉浸在又要做母親的歡愉中。一日,黃帝領著一個有身孕的女子走到我面前,告訴我要納她為妃,那個女子看著我盈盈而笑,我卻毛骨悚然,她、她···就是那個一千年前祈求過我、詛咒過我的少女,也就是剛才離開朝云殿的彤魚氏。」

    茱萸「啊」的失聲驚叫,昌意和阿珩雖然早已猜到,仍背脊發涼。

    螺祖說:「兩年多後,軒轅族的三王子軒轅揮出生了,他雖然不是黃帝第一個兒子,卻是軒轅國第一個出生的王子,黃帝異常高興,下令舉國歡慶。那個時候,我仍然看不透,仍然不明白究竟什麼最重要,居然為這事動了胎氣,導致昌意早產。昌意自小身子柔弱,靈力不高,是娘對不起你!」

    昌意想到那個時候,軒轅在舉國歡慶三王子的降臨,母親去獨自一人守在冷清的朝云殿,心酸地說:「娘,這又是你的錯,你別再自責了。」

    螺祖說:「我當時又是不甘心,又是嫉恨,又是恐懼,鼓勵云澤盡力多討黃帝的歡心,其實云澤比我更明白形勢,他常常勸我天下什麼都可以爭,只有男人的心爭不得,即使爭得了,也是要付出大於得到,可我看不透,我總是忘不了前面那千年的虛假歡愛,後來···後來···」螺祖仰起了頭,他們看不到螺祖的臉,卻看到有淚珠從下頜滴落。

    「軒轅和西南的滇族打仗,你父王本來要派青陽出征,云澤知道青陽最煩這些事情,主動請纓,你父王為了鍛鍊軒轅揮,就讓云澤帶上了他。云澤在戰場上大捷,滇王投降,在受降時卻出爾反爾,爆發動亂。滇地多火山,軒轅揮說云澤在帶兵突圍時,不小心跌入了火山口。青陽不相信,找到了云澤的屍骨,說是軒轅揮害死了云澤,要求黃帝徹查。黃帝派重兵守護指月殿,禁止青陽接近軒轅揮,青陽強行闖入指月殿,打傷了軒轅揮。黃帝下令將青陽幽禁於滴水沒有的流沙中,關了半年,直到青陽認錯。青陽出來時瘦的皮包骨頭,不成人形。」

    螺祖說到此處,已經泣不成聲。

    昌意說:「母親,後面的事情,我來告訴阿珩。大哥從流沙陣中被放出來後,性子大變,不再四處流浪,而是回到軒轅國,規規矩矩地做軒轅青陽。軒轅青陽的名聲越來越大,和早已成名的高辛少昊被大荒的人稱為『天下雙雄,北青陽,南少昊』。」

    螺祖說:「云澤死後,我才真正看清楚這麼多年一直不能放手的男人,我拋棄了精緻的玉簪,脫下了美麗的衣裙,只想做一個母親,守護好我的兒女。但老天好像已經不給我機會,也許當我殘忍地讓那個孩子未見天日地死去時,一切惡果就已經注定,可這都是我做的啊!所有的錯事都是我做的啊!為什麼要報應在我的兒女身上···」

    螺祖痛哭流涕,狀若瘋狂。

    昌意雙手握住螺祖的手,將靈力輸入母親體內,螺祖昏睡過去。

    茱萸不滿地說:「彤魚娘娘太過分了,我要是她,最恨的人應該是黃帝,是黃帝辜負了兩個女子!黃帝為了天下,背棄了青梅竹馬的情意,得了天下,又開始遷怒王后令她死去戀人和孩子·····」

    昌僕拽拽茱萸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說了,不管對錯都是前代的恩怨糾纏,昌意和阿珩畢竟地黃帝的兒女。

    昌意讓昌僕畢竟是黃帝的兒女。

    昌意讓昌僕和茱萸送螺祖去寢殿休息。

    昌意對阿珩說:「母親的心神已亂,如果再被彤魚氏鬧幾次,只怕就會徹底垮掉。我們現在怎麼辦?」

    阿珩捧起盒子,凝視著盒子中的屍骨,真難以相信曾經鮮活的生命只化作了這麼幾片焦黑的骨頭,「二哥是什麼樣的人?」

    昌意的眼眶紅了,「從我記事起,二哥就和你記憶中的大哥一樣忙,我很少見到他,倒是常常跟著大哥為我選擇的封地,因為若水地處偏僻,民風還未開化,在眾人眼裡是窮困之地,根本沒有人願意去,二哥卻叫我去上書,求賜封若水。如果不是二哥把我安置到那麼荒遠的地方,也許我早就···」、

    阿珩滿臉自責,痛苦地說:「我曾因為軒轅揮的死,責罵過大哥。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二哥的事情?」

    昌意含淚道:「大哥不會往心裡去的。」他剛開始恨不得立即去殺了夷彭,可現在瞭解了前因後果,仇恨化作了無奈的悲傷,「我想向父王上書,求父王允許我接母親去若水奉養,彤魚氏想要朝云殿,那我們就把朝云殿讓給她吧!」

    阿珩搖搖頭,「若水難道就不是父王的領土了嗎?樹欲靜但風不止,又有何用?如果彤魚氏真入住了朝云殿,我們即使躲在天邊也沒用。」

    「難道這就真是一個死結了嗎?彤魚氏雖然可恨,卻也可憐。」

    阿珩說:「我也知道彤魚氏很可憐,但就算是亂麻糾纏到一起都會解不開,何況親人的屍骨重疊到了一起呢?到如今早就沒有了對錯之分,卻只能死方休。」

    昌意默不作聲,阿珩對四哥的善良最是擔心,叮囑道:「四哥,夷彭遲早要把魔爪伸向你,你一定要小心提防。」

    看著昌意和阿珩長大的老嬤嬤端著一碟子冰葚子進來,笑著說:「可惜大殿下不在,沒有新鮮的,味道肯定差了許多,湊合著吃點吧。」

    昌意和阿珩拿起一串冰葚子放進嘴裡,本來應該酸酸甜甜的味道全變成了苦澀。他們第一次發現,這麼多年,只要大哥在,每一次回軒轅山,不曾任何季節,吃到的都是最新鮮的冰葚子。

    不惜耗費靈力讓滿山飄雪,竟然只是為了幾竄新鮮的冰葚子,他們卻只看到大哥的冷漠嚴厲,居然從來沒有留意到大哥冷漠嚴厲下的體貼關愛。

    昌意盯著阿珩,一字一字地說:「大哥的死不是蚩尤一人所為,可畢竟是他親手打死了大哥,母親絕不會同意你和他在一起!」

    阿珩的眼淚湧進了眼眶,「你呢?你曾說會給我們祝福。」

    昌意嚥下滿嘴苦澀,站了起來,一邊向外走,一邊低聲說:「我不會尋他復仇,可我也沒有辦法祝福一個殺死大哥的人。蚩尤若死了,一了百了,若他沒有死,我永世也不想見到他,你如果想和他在一起,就永不要來見我!」

    阿珩手裡捏著一竄冰葚子,淚珠在眼眶裡滾來滾去,眼看著就要落下,可如今,母親病弱,四哥良善,她已經不能再是那個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的女子了。

    牙關緊咬,眼淚終是一顆沒有落下,只是冰葚子被捏的粉碎,紫紅的汁液從指間滲出,猶如鮮血,蜿蜒而流。

    等眼中的淚意散去,阿珩站起,去探視母后。

    寢殿內,母后正在沉睡,昌僕和茱萸都守在榻邊,茱萸的頭髮依舊亂七八糟,阿珩說:「我來陪著母親,你們去休息吧。」

    「那也好,你有事時叫我們。」昌僕拖著茱萸走到殿外,坐在鳳凰樹下,拿出一把若木梳子,一邊為茱萸梳頭,一邊低聲交談。

    「你在大哥身邊多久了?」

    「不知道,只知道很久很久,比我知道的還久。」

    「怎麼會比你知道的還久?」

    「有一次我看到一個人族的女子因為丈夫死了,要上吊自盡,我怎麼想都想不明白,少昊打趣我,說我是爛心朽木,當然不懂得傷心,心痛的滋味,我不停地追問,他才告訴我,我本來是一株枯朽的茱萸,生機將絕,可因為他和殿下一個玩笑,殿下就把我放在懷裡,而我竟然藉著殿下的靈氣有了靈識,後來還修成了人形,那不就是在我知道之前就已經跟著殿下了嗎?」

    「你見過二哥云澤嗎?」

    「我沒有見過他,但我知道他。那時候我還是一截木頭,只能聽到外界的聲音,我聽著云澤一點點長大,又聽著他···他死了。我在大殿下的懷裡,時時刻刻都能感受到他的難過,就很想安慰他,可是我一動也不能動,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後來、後來···我一著急,突然有一天就變成了人,當時大殿下正在睡覺,我突然出現在他的榻上,還把大殿下給嚇了一跳,嚇得大殿下直接從榻上跳到了地上,臉色都青了,大殿下膽子可真小···」茱萸說著哈哈大笑起來。

    若水族的祖先是神木若木,對木妖化人還比瞭解,昌僕遲疑著問:「你當時是不是沒有衣服?」

    「衣服?哦···後來殿下就把自己的衣服借給我穿了。」

    昌僕看茱萸一派天真,那句「大哥可不是因為害怕才跳下榻」終是沒有出口,想到一貫冷漠的大哥竟然也會「被嚇得跳起來」,嘴角忍不住透出了一絲笑意,笑意還沒有完全散開,已全變成了心酸,「那你後來就一直跟著大哥了?」

    茱萸扁著嘴,沮喪起來,「唉!我雖然能說、能動了,,卻笨的要死,殿下很是厭煩,幾次都要把我轟走。」

    「那你怎麼能留下來的呢?大哥一旦做了決定可很難改變。」

    「我不知道,那時我的靈力不穩,只要一緊張就會變回木頭,每次他一趕我走,我就會變回木頭。殿下氣得警告我,如果我再變回木頭,就一把火燒了我,我很想聽他的話,不惹他生氣,不變木頭,所以,我就很努力很努力,只有一半身子變回了木頭,沒想到殿下更生氣了,說你還不如全部變成木頭····」

    阿珩聽到他們的談話,不知不覺中走到了窗戶,側耳凝聽,只盼著茱萸再多說一些,她的大哥,一直守護在她身後的大哥,她卻從沒有真正瞭解過。

    那麼漫長的幾百年啊,她急急忙忙地好奇著外面的世界,為什麼從來沒有關心一下身邊的大哥呢?是不是因為親情得來的太容易,,她才從沒有想過會失去?為什麼只有在失去後,她才知道自己有多愛大哥呢?

    自冰月自盡後,諾奈就終日抱著酒罈子,昏醉不醒。

    炎帝榆罔慘死的消息傳到高辛,驚醒了宿醉的諾奈。他連夜趕往神農,可到了神農山下,到處戒嚴,他又不方便表明身份去見云桑,正無計可使的時候,忽然想起當年自己私下約見蚩尤,蚩尤讓他在草凹嶺等候,後來他才知道草凹嶺被前代炎帝列為禁地,不允許任何人靠近,所以也沒有侍衛守護。

    諾奈琢磨著也許能從草凹嶺找到一條通往小月頂的小路,於是悄悄潛入兩人草凹嶺。

    山崖頂端的茅屋仍在,隱隱透出一點亮光。諾奈心中一喜快步上前,從窗戶外看進去,只見沐槿身披麻衣,手中舉著一顆東海夜明珠,一邊走動,一邊仔細凝視屋子裡的每個角落,手從榻上、案上輕輕撫過,臉頰上淚痕斑斑,眼中柔情無限。

    沐槿坐到榻上,拿起一件蚩尤的舊衣,貼在臉旁,忍不住失聲痛哭。「蚩尤,你究竟是死是生?為什麼我派人找遍了大荒都不找不到你的下落?即使你真死了,也讓我看一眼你的屍骨啊。」

    諾奈心下淒涼,根據他聽聞的消息,神農、軒轅,甚至高辛都在尋找蚩尤,找到現在都沒有任何消息。蚩尤只怕已死,他冰冷的屍骨可能感知沐槿臉上滾燙的淚?

    諾奈在外面站了半響,沐槿一直捧著蚩尤的衣服低聲哭泣。他輕輕敲了下窗戶,「死者已矣,生者節哀。」

    沐槿霍然抬頭,見是他,柳眉倒豎,「你個負心賊還敢來神農山?我這就殺了你為云桑姐姐出口惡氣!」一道七彩霞練飛出窗戶,纏到諾奈脖子上,諾奈不言不動,臉色漸漸發青。

    眼見諾奈就要昏死,沐槿手一揚,霞練飛回,惱恨地問:「為什麼不還手?難道你真是跑來送死的?那你也應該去云桑姐姐面前求死,你辜負的是云桑,不是我!」

    諾奈行禮,「求王姬設法讓我與云桑見一面,不管生死,都聽云桑處置。」

    「你早幹嘛去了?你以為云桑姐姐如今還有精力理會你嗎?」

    諾奈默不作聲,眼神卻是說不出的哀傷,綿綿不絕,比起出聲請求,更有一種難言的力量。

    沐槿狠狠瞪了諾奈一眼,「我帶你走一趟吧。」云桑在她面前一直是最堅強的大家,從不表露絲毫軟弱,可她知道云桑心裡很苦,也許這個負心漢能給云桑一點點慰藉。

    小月頂上,夜風襲來,吹得林木發出嗚嗚咽咽的蕭索悲鳴。

    毛竹屋內,幾截正在開花的影木(註:影木,《拾遺記》中記載的植物,白天一葉百影,晚上花朵可以發光,猶如星星。)掛在屋樑上,每朵花都發出幽幽寒光,猶如漫天繁星,照亮著屋子中央擺著一具棺材,棺內躺著一個身穿帝王華服的屍體,卻沒有頭顱。

    云桑頭戴荊釵,穿著麻衣,跪坐在蓆子上,在影木的寒光下雕刻著一塊建木,五官已經略具形狀,看上去很像榆罔。

    她聽到腳步聲,停止了雕琢,看向門外。

    沐槿領著一個男子悄悄過來,男子身材幹瘦,神情哀傷,卻難掩五官的清逸,正是與云桑曾有婚約的諾奈。

    沐槿對諾奈低聲說:「云桑姐姐就在屋內,我在外面守著。如果有人來,我就大聲說話,你趕緊躲避。」

    「多謝四王姬。」

    諾奈迎著云桑的目光,走進了屋內,千言萬語湧到了嘴邊,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云桑對他的到來沒有絲毫意外,笑著點了點頭,「請坐。」

    諾奈跪坐了下來,云桑凝視著榆罔的頭像,「你來得正好,眼睛和鼻子這裡我總雕不好,你的手藝冠絕天下,能幫我一下嗎?」

    諾奈接過刀子,想要雕刻,卻發現因為終日酗酒,手竟然不再穩若磐石,不受控制地輕輕顫抖。越是緊張,越是想要做好,越是抖個不停。

    諾奈正又羞有愧,云桑握住了他的手,不知道是她源源傳來的靈力,還是她手掌間的溫柔堅定,他的手漸漸地不再顫抖,兩個人一起把最難雕刻的眼睛和鼻子雕刻得栩栩如生,就好似榆罔復生,真的凝視著他們。

    諾奈看向云桑,滿面愧疚,「云桑·····」

    「不要在酗酒了。」云桑溫柔地看著他,眼睛內沒有一絲責怪,有的只是理解和寬容。

    諾奈鼻子發澀,「好!」

    云桑微微而笑,「你的心意我已明白,神農如今的形勢,不方便留客,你回去吧!」

    「你呢?你怎麼辦?」

    「我?我是神農的長王姬,神農國在哪裡,我就在哪裡。」云桑的肩膀很瘦弱,語氣卻異常的平穩堅定。

    諾奈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跟我走!還記得凹凸館裡的水影嗎?我不做諾奈,你不做云桑,我們不要身份,不要地位,什麼都不要,就做我們自己!天下之大,總有一塊只屬於我們自己的地方!」

    云桑凝視著諾奈,眼中漸漸有了濛濛淚光,半響後,說道:「聽說冰月懸屍自在城樓的消息後,我知道,你作為高辛羲和部的大將軍諾奈,不可能再娶我這個異族的王姬了!可是,我以為那個設計出了水凹石凸的男兒會明白一切,能看見本心,遲早來找我。我等著他,日日夜夜地等著他,一直等著他來找我,來告訴我,『諾奈不能娶云桑了,但我來了,你願意放棄一切,背負罵名,跟我私奔嗎?』我會緊緊抓住他的手,告訴他,『讓諾奈和云桑被世人咒罵唾棄去吧!』跟隨著他去海角天涯。我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等得我眼裡和心里長滿了荒草,你卻一直沒有來!」

    諾奈神色淒傷,他害怕一睜眼就看見冰月的屍體,害怕看見云桑的淚眼,所以他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地沉睡在酒罈子中,嫌一般的酒不夠迷醉,甚至特意搜尋玉紅草酒(註:玉紅草,《屍子》中記載的植物,人食用後,要醉三百年,「崑崙之婿,玉紅之草生焉,食其一實而醉,臥三百歲而後寤」。),來麻痺自己。直到榆罔的死訊傳來,他才猛然驚醒。

    他緊緊握著云桑的手,「云桑,我現在來了!」

    云桑慢慢地抽出了手,凝視著榆罔的頭像,一行珠淚從她的睫毛墜落,沿著臉頰緩緩滑下,「你來遲了!」

    諾奈淒惘的神情中透出幾分堅定,「我答應要為你再蓋一個凹凸棺,只要水未枯、石未爛,永遠都不會遲!」

    「我現在是神農的長王姬云桑,神農百姓的依靠,我不可能跟一個背信棄義的高辛將軍走。」

    諾奈急切地說:「云桑,你忘記你發的毒誓了嗎?不得再幹預朝政,否則屍骨無存!」

    云桑含笑看向諾奈,卻不知道自己的眼角仍有清淚,迎著影木的寒光,猶如一顆顆珍珠,刺痛著諾奈的雙眸,「將軍回去吧,我還有很多事情要料理。」

    諾奈凝視著云桑——這個他又敬又愛的女子,他的目光仍舊眷戀地不肯挪開,可他的心一清二楚,他再不可能擁有她,他的確來晚了!

    「云桑,你不能····」

    「請放心,我會保重自己,神農山上有我的父母弟妹,神農山下有我的子民,我不敢不保重自己。」云桑說完,再不看諾奈一眼,凝視著榆罔的頭像,揚聲叫道:「沐槿,護送將軍下山。」

    沐槿大步走來,直接拽起了諾奈,連推帶拉地把他弄出了屋子,對他道:「王姬是什麼性子,將軍應該一清二楚,只要你伸出手,她就能放棄一切,跟隨你去天涯海角。可是,她等了你無數個日日夜夜,你卻懦弱地躲在酒罈子裡,等得王姬心如死灰,你配不上云桑姐姐!如今···」沐槿眼中有了淚花,「你若真關心王姬,就永不要再來打擾她!」

    諾奈搖搖晃晃地走下了神農山,漆黑夜色中,聽到琴聲徐徐而起:魂兮、魂兮、歸來!

    淒涼哀婉的琴音是云桑在為弟弟引路,希望失去頭顱的弟弟能循著琴音找到自己的家,讓心安歇。

    諾奈恍恍惚惚地飛向高辛,卻不知道再有誰肯為他彈奏一曲,指明他心所能安歇的方向、

    回到府邸,諾奈走進屋中,看著已經落滿灰塵的梧桐琴,這是他為云桑做的琴。

    朝朝暮暮、晨晨昏昏,云桑曾無數次為他撫琴,似乎房間內仍有她的歡聲笑語,廊下仍有她的衣香鬢影。

    諾奈的手輕輕撥過琴絃,斷斷續續的清響,哀傷不成曲調。

    幾個侍者低著頭走進來,手中捧著酒壺,諾奈嗅到酒香,隨手拿起,剛剛湊到嘴邊,突然想起云桑的話,立即用力把酒瓶扔向窗外。侍者們嚇得全跪在地上,諾奈跌跌撞撞地把所有侍者手中的酒罈都砸向窗外,「把府裡的酒全都砸了,全部砸了!」

    侍者們連滾帶爬地往外逃,少昊走進屋子,看到滿地砸碎的酒罈,「你終於醒了。」

    諾奈垂頭而坐,「可是已經遲了!」

    少昊做到他對面,看著諾奈的手指摩挲著梧桐琴上的兩行小字——云映凹晶池,桑綠凸碧山。暗藏了「云桑」的名字,又描繪了他們初次相逢的場景,還用云映池、桑綠山表達了他對云桑的情意。

    少昊一聲長嘆,「曾讓我驚嘆才華品性的諾奈哪裡去了?」

    諾奈無動於衷,有口無心地說:「諾奈辜負了殿下的期望。」

    「你那麼聰穎,難道沒有想過為什麼黃帝能那麼容易暗殺榆罔?」

    這句話終於吸引了諾奈的注意,他看向少昊,邊思索邊說:「黃帝親手殺了榆罔,可以大振軒轅的士氣,瓦解神農的鬥志,可除非清楚知道榆罔身在何處,身邊的侍衛力量,否則不值得親自冒險去殺榆罔。」

    「黃帝的性子謹慎小心,一旦行動,務必一擊必中,只怕連榆罔御駕親征都是黃帝一手策劃,就是為了暗殺榆罔。」

    諾奈的神色漸漸凝重,「神農國內有身居高位的內奸!」

    少昊點點頭,諾奈眼中有了擔憂,云桑可知道?

    「諾奈,我有一事想要託付給你,此事既有利於神農,也有利於高辛。」

    「臣愚鈍,想不到何事既有利於神農,也有利於高辛。」

    「我本來認為憑神農的雄厚國力,黃帝和神農的戰爭要持續很多年,我有時間改革整治高辛。即使最終黃帝攻打神農,也要損兵折將,元氣大傷,我就可以從容應對黃帝。可沒有想到黃帝裡應外合。出此奇計,竟然一舉瓦解了神農。黃帝若順利滅了神農,下一個就是我們高辛,到那時,哀鴻遍野,我和宴龍、中容之間,高辛四部的爭鬥都會顯得可笑荒謬。」

    諾奈神情肅穆,眼中透出堅毅,「陛下不是榆罔,我們這些將士絕不會讓軒轅大軍踏進高辛!」

    那個鐵骨錚錚的男兒又回來了!少昊微笑著笑著點點頭,「我需要時間,鞏固帝位,改革高辛,訓練軍隊!」

    「怎麼才能贏得時間?」

    「只要黃帝一日不能征服神農,高辛就安全一日。」

    諾奈心中漸漸明白,「高辛是軒轅的盟國,表面上當然不能幫助神農,但是暗中卻可以幫助神農,神農的戰鬥力越強,對黃帝的殺傷力越大,對高辛就越有利。」

    「對!這就是我說的既有利於神農,也有利於高辛的事情。」

    諾奈知道少昊城府很深,這番話必有深意,他默默沉思了一瞬,跪在少昊面前,「不管陛下想要我做什麼,我都不願意!」

    少昊說:「以你的出身,這件事本不該交給你,可有勇氣的少機變,有機變的少忠誠,有忠誠的少才能,思來想去只有你合適,只是需要你犧牲良多。」

    諾奈說:「陛下知道我對云桑的情意,如果不是因為我是高辛的將軍,陛下又對我恩重如山,我真想變成神農的將軍,立即到戰場上為云桑殺退軒轅。如今難得有一個機會,既能成全我對云桑的私情,又能盡我對國家的大義,不管什麼犧牲我都心甘情願。」

    「這件事只能秘密進行,只有你知我知,縱使你能幫到云桑,她也不會知道你是諾奈。」

    諾奈淒涼地笑了笑,「我明白,我的身份如果洩露,既是害了云桑,也是害了高辛。」

    「不管犧牲什麼,你都願意?」

    「縱死不悔!」

    「那好,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繼續酗酒,不分晨昏的大醉。第二件事···」少昊拿起了梧桐琴,「我要你在冰月懸屍的城樓下發酒瘋,當眾砸了這琴。」

    諾奈愣住,看著琴,半響不語。

    少昊冷冷地問:「你若酗酒砸琴,就會毀了云桑對你的最後一點情意,也就是讓她徹底忘了你。這樣的犧牲你也願意嗎?」

    諾奈重重磕頭,「臣願意。」



第八章、思郎恨郎郎不知

    彤魚氏大鬧朝云殿後惡人先告狀,向黃帝進言她在朝云殿內遭受了羞辱,黃帝派侍從把彤魚氏的書信直接送到朝云殿。

    昌意看到信的內容,氣得身子都在抖,拿著書信就想去父王面前把事情的黑白道個分明。阿珩拽住他,微笑著提筆,一條條回應著「罪名」,看似恭恭敬敬,卻把罪名一一駁斥了回去。

    因為嫘祖病得很重,少昊說百善孝為先,特意允許阿珩留在朝云峰照顧嫘祖,這一住就是一年。不知不覺中,整個家都在由阿珩做主,從整飭朝云殿,安排母親的日常起居,到應答黃帝的垂詢,回覆各地的文書,她做得從容不迫,有條不紊。

    從容微笑的阿珩令昌意又是悲傷,又是敬佩。

    昌僕看到昌意站在窗前半晌都一動沒動.她走過去.順著昌意的視線.看到桑林裡,阿珩陪著嫘祖在散步。

    昌僕雙手環抱住昌意的腰。臉貼在他背上,柔聲問:「在想什麼呢?」

    昌意頭未回,雙手放在了昌僕的手上,「我以前一直覺得阿珩像我,如今才明白,其實阿珩骨子裡像大哥。」

    「嗯,小妹超乎我意料的堅強。」青陽被蚩尤殺死.蚩尤生死不明.要換成她只怕一個打擊都受不了,阿珩卻還能反過來照顧身邊所有的人。

    昌意低聲問:「我是不是個挺沒用的哥哥?早知如今.我真應該把讀書畫畫的時間都用來修煉。」

    昌僕心頭酸澀,緊緊抱著昌意,「大哥和小妹這樣的性子就像是利劍,看似鋒芒奪目,卻很容易傷到自己,你就是那個劍鞘,看似樸實無華,卻能讓利劍隱去鋒芒,安心休息。小妹能這麼堅強,是因為她知道她的四哥永遠在她身後。」

    昌意眉頭微微舒展,緊握住了昌僕的手。悲傷仍在心底,可他知道不管任何時候.當他軟弱迷惘時,他的妻子都會抱住他。很多時候,男人的力量來自女人的支持。女人需要依靠男人,男人又何嘗不需要依靠女人呢?

    昌僕看日過正午,笑說:「今日的陽光好,我們把几案放在桑樹下。在外面用飯。」

    「好。」

    一切佈置停當後.昌僕笑著叫道:「母后.小妹,吃飯了。」

    阿珩扶著母親過來.聞到飯菜香,忽然覺得一陣心悸,頭暈腳軟,只想嘔吐。

    嫘祖連忙扶住她,阿珩乾嘔了幾下。怕母親擔心,笑著說:「沒事,大概是因為昨兒太貪吃,把胃口搞壞了。」

    嫘祖神色一動,手掌貼到阿珩的腹部,笑起來,「真是個傻丫頭,虧你還說懂醫術,都已經快一年的身孕了還不自知。」

    昌意臉上的血色褪去,阿珩也面色發白,嫘祖因為太興奮,沒有察覺他們的異樣,喜滋滋地說:「應該趕快通知少昊,他還不知道要怎麼高興呢!」

    昌僕忙笑道:「母后,先吃飯吧,吃完飯後再想如何和少昊說,要不然少昊-激動想把妹妹立即接回去,母后只怕又捨不得。」

    阿珩恢復了鎮定,「娘親,我想自己親口告訴少昊。」

    嫘祖笑道:「也是,我是高興糊塗了。」

    吃完飯後,昌意給昌僕打了個眼色,昌僕尋了個藉口,扶著嫘祖先離開了。

    昌意問阿珩:「你想怎麼辦?這可是蚩尤的孩子!」

    阿珩低著頭不說話,太過意外。剛才又忙著應付母親。一直沒時間去仔細想。良久後.她抬起頭。微微一笑,眼中滿溢著喜悅激動,「四哥,你要做舅舅了。」

    昌意愣了-愣。不管他多麼痛恨那個父親,這個孩子都是阿珩的孩子。

    「是啊,我要做舅舅了。」昌意從心底笑了出來,現在才體會到母親的開心,這個世上,只有生才能消泯死的陰霾。

    昌僕的笑聲晌起,「既然你喜歡孩子,我們以後生一堆。」昌僕坐到昌意身旁,雙手托著下巴,眯著眼睛說,「如果有一堆孩子圍著母后,不停地叫『奶奶、奶奶』,母后一定每天都笑得合不攏嘴。」她拍了下手,對昌意宣佈,「就這麼決定了,我們趕緊生孩子,生一大堆,讓整個朝云蜂都充滿孩子的笑聲。」

    阿珩想到她和蚩尤也許只有這一個孩子,壓著心酸,笑道:「這樣最好,一群兄弟姐妹一起長大才有意思。」

    昌僕連連點頭,興奮得好似她已經有了孩子。

    昌意笑斥:「盡胡說八道!老天給了神族綿長的壽命,卻嚴格限制著神族的數量,神族產子並不容易,你們以為想要就能要?」

    昌僕笑眯眯地說:「我們倆從來沒做過惡事,老天肯定會給我們很多孩子。」

    昌意正色對阿珩說:「這件事情,你還要想想怎麼和少昊說,如果是個女兒,倒無所謂,如果是個男孩,可就是高辛的長子,那可不是開玩笑的事情。」

    昌僕點頭,「關係到王位,只怕少昊不能亂認孩子,可如果被人知道了孩子不是王族血脈,按照高辛的國律,孩子要被溺死,小妹即使能保全性命,也要被奪去封號,幽禁入冷宮。」

    昌意說:「絕不能讓人知道是蚩尤的孩子,這幾百年來,善名歸了榆罔,惡名全被蚩尤擔了,深恨蚩尤的人太多。」

    一時間,三個人都沉默了,一年前,神農還是中原霸主,如今世上卻已再無神農,榆罔死,青陽亡,蚩尤生死不明……

    阿珩強笑了笑,說:「等回到高辛,我會和少昊商量此事,你們不用擔心。」

    阿珩雖然放不下母親和四哥,可畢竟在朝云峰住了太久,如今又有了孩子,必須回高辛。正打算要走,黃帝召她和昌意覲見。

    阿珩琢磨不透黃帝的意思,知道四哥性子老實,叮囑昌意:「若父王問了什麼難以回答的問題,你就別說話,讓我來回答。」

    位於軒轅城北端的上垣宮修建於軒轅立國之初,為了彰顯一國威儀,宮殿雖然不大,可耗費的人力物力並不少。也許因為號黃帝,黃帝偏愛黃色,飛簷廊柱都以黃金裝飾。阿珩和昌意到上垣宮時,正是日落時分,夕陽映照下,整座宮殿如有金光籠罩,攝人心神的金碧輝煌,莊嚴肅穆。

    大殿內剛議完事,還有些散置的茶盅果碟,夕陽從窗戶斜斜照入,金銀打造的器皿茶具都鍍上了一層溫暖的光暈。

    殿堂最高處是一個鎏金雕龍的王座,黃帝端坐在高高的王座上,周身被層層的金色光芒包圍,高大威嚴。

    昌意和阿珩跪下磕頭,黃帝站起,對阿珩說:「你的身份不必對我行大禮。」

    阿珩道:「在這裡,我只是您的女兒,不是高辛的王妃。」

    黃帝笑著叫他們過去坐。昌意和阿珩-左一右坐在了王座下襬放的坐榻上。

    黃帝問了一下嫘祖的身體,昌意仔細地一一回答。

    黃帝問:「青陽的傷勢怎麼樣了?」

    阿珩道:「傷得非常重,一直昏迷不醒,如果不是少昊正好在,大哥只怕已經……」

    黃帝輕嘆了口氣,說道:「我叫你們來是想和你們商量一件事情。你們應該也聽聞了最近的戰事。」

    昌意說:「一直是勝利的捷報。」

    黃帝道:「這只是表象,神農國雖然已經四分五裂,可民眾多念故國之情,並不肯輕易投降,投降的只是一小部分,剩下的才是最大的威脅。如今他們心驚膽顫,不敢正面抵抗,但只要我們失敗一次,就會激起那些刁民的頑抗之心,到時候星星之火,足可燎原。所以,如今的策略,一面是戰場上,但凡頑抗者,我們絕不手軟,該殺的殺,該斬的斬;另一面則要厚待神農故民,讓所有神農子民明白只是換了-個國號,他們依舊可以安居樂業。」

    阿珩讚道:「嗯威並施,父王英明。」

    黃帝道:「對神農的諸侯而言,一切承諾都是口說無憑,最好的做法就是讓他們看到軒轅族和神農族血脈相融、休戚相關。」

    昌意問:「父王的意思是想軒轅和神農聯姻?父王想要哪位弟弟去求婚?」

    黃帝重重嘆了口氣,「不僅僅是普通的聯姻,這樁聯姻和王位息息相關。」

    昌意和阿珩對視一眼,問:「為什麼?」

    「我們是要神農的所有國土和百姓,為了顯示我們的誠意。提親的王子必須是未來王位的繼承者,否則憑什麼神農歸順?另一個原因是被情勢所遇,不得不如此。神農百姓佔了大荒幾乎一半的人口,神農族是大荒內最大的神族,再加上世代和神農族聯姻的神族,誰若娶了神農族的王姬就代表著他會獲得這些百姓和神族的全力支持。這些神農遺民在投降後,不管是出於愧疚。還是出於保命,一定會想方設法把和他們聯姻的軒轅王子推到王座上,只有這樣,流著神農血脈的孩子才能在將來繼承王位,才能長久地保證神農族的利益。」

    阿珩低聲問:「父王真願意將來讓有神農血脈的孩子登基嗎?」

    黃帝苦笑,「我不願意又能如何?武力的征服永遠都只能是暫時,即使我想做暴君,我能殺光所有神農子民嗎?只怕還沒等殺光他們,軒轅就已經國破了。如果這是唯一的方法,兩族血脈交融,軒轅才能安穩地執掌天下,那我也只能接受!當然,這只是眼前的權宜之計,青陽不會只有一個妃子,如果神農將來無所作為,那天下自然沒有他們的份!」

    阿珩對父親又是懼又是敬,他的眼界不僅僅是眼前的勝利,他的心胸早已經看到千年之後。

    黃帝的視線從昌意臉上掃到了阿珩臉上,「正因為聯姻和王位息息相關,朝中為了聯姻的事已經吵了幾天,一派認為應該由這一年來戰功最顯著的夷彭求娶;一派則堅持認為派青陽去求婚才是軒轅族最大的誠意。你們應該能代表青陽的意思,你們告訴我,我究竟該選青陽還是夷彭?」

    昌意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能看著妹妹。阿珩低頭沉默了一瞬,仰頭看著黃帝,朗聲說道:「請父王派大哥去求親。」

    黃帝說:「為什麼?不要跟我說青陽的豐功偉績,我今天已經聽了一天了,實在不想再聽。」

    阿珩神色哀傷,聲音卻鏗鏘有力,隱隱有殺伐之氣,「原因和軒轅族聯姻神農族一樣,大哥只能這樣,不僅僅是為了得到,還因為攸關生死,如果父王派夷彭去求婚,那麼女兒現在就告訴父王,從此以後父王就完全失去了青陽的助力!也就是失去我和四哥!」

    黃帝神色驟冷,盯著阿珩,似在質問阿珩,你敢威脅我?昌意緊張得氣都不敢喘,阿珩卻只是平靜又悲傷地看著黃帝。

    一瞬後,黃帝大笑著點頭,眼中竟然是激賞,「好,不愧是我的女兒!你們要永遠記住,軒轅族只是一個一無所有的民族,想要什麼就要自己去搶!」

    昌意和阿珩同時下跪,「謝父王。」

    黃帝問:「青陽的身體還要多久才能康復?」

    阿珩說:「若要靈力完全恢復至少還需要一兩百年的時間,不過成婚並不需要打鬥,等傷勢穩定後,也許大哥能暫時出關一段時間。」

    「那就可以了,昌意先代兄長去神農求婚,婚期再另行安排。」

    阿珩問:「不知道是神農族的哪位女子?」

    「你問得正好,我正想聽聽你的意見。榆罔沒有子女,上代炎帝有三個女兒,一個義女,兩個早亡,如今只剩云桑和沐槿,最能代表神農的當然是長王姬云桑,不過……」

    「不過什麼?父王是顧忌她和諾奈曾有過婚約嗎?」

    「我們軒轅可沒高辛那麼多莫名其妙的禮教,別說只是婚約,就是云桑已經嫁過人,只要她身上流著炎帝的血脈,我們軒轅都照娶!」

    「那父王顧忌什麼?」

    「我擔憂的是云桑,她不是個容易控制的女子,我私心裡倒是想要沐槿,但沐槿畢竟只是義女,所以還是向云桑求婚吧!」

    阿珩喃喃說:「萬一、萬一……云桑不願意呢?」

    黃帝冷哼,「不管過去的神農多麼強大,現在它是戰敗一方,戰場上的死屍早讓他們心驚膽寒,他們早就迫不及待地想用聯姻換取和平。」

    阿珩不敢再多言,「女兒明白了。」

    昌意和阿珩行禮告退後,同乘云輦回軒轅山。昌意問道:「這樣做可以嗎?都沒和少昊商量一下。」

    「如果大哥不娶,就是夷彭娶,這是生死的選擇,少昊比你我都理智果決,肯定會同意。何況……」阿珩抓住昌意的手,重重地說,「少昊就是青陽,他就是我們的大哥。」

    昌意點點頭,「我記住了。」

    到了軒轅山腳下,恰好碰到也要上山的夷彭。論長幼,應該夷彭給昌意讓路,可論官職,則應該昌意給夷彭讓路。兩邊駕車的侍者各不相讓,都想先行,吵得不可開交。

    昌意覺得這是爭無謂之氣,掀開車簾,想命侍衛讓一讓,阿珩按住昌意的胳膊,搖搖頭。這並不是意氣之爭,而是一種態度,今日一讓事小,卻會令跟著他們的侍衛心冷,他們都肯為了主公不惜以下犯上,主公自己卻不肯捍衛自己的威嚴,那他們日後豈會多事?

    眼看著侍衛們就要動手,夷彭方下車喝斥道:「把這裡當什麼地方?」一邊喝退眾侍衛,一邊走了過來。

    昌意實在難以和害死大哥的兇手交談,勉勉強強地和夷彭說了幾句話,就裝作欣賞風景看著窗外,阿珩倒是和夷彭談笑風生,還恭喜他榮升大將軍。

    夷彭看看四周,見宮女侍衛都不在跟前,低聲道:「最近抓了不少神農的俘虜,這些人為了保命什麼話都敢說,給王妃提個醒,要小心了。」

    「哦?都說了什麼?」

    「他們說王妃和蚩尤有私情,唉!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就像是真的一樣,還說就在阪泉大戰前,蚩尤和你仍在外私會,我怕父王生氣,什麼也沒敢說。不過,高辛禮儀最是森嚴,這事要是傳到高辛,只怕就算是流言,也得鬧翻天。」

    阿珩不知不覺中把手放到了腹部,面上倒還是笑著,「竟然有這樣的事情?蚩尤重傷了大哥,我恨他都來不及。」

    夷彭笑道:「神農和軒轅都在四處找他,可都一年了,還沒有任何消息,看來蚩尤已經死了,說不定屍骨早都被野獸吃乾淨了,王妃的仇也就算是報了。」

    阿珩的心猛地抽痛,胃裡一陣翻騰,根本連壓制都來不及,就翻江倒海地嘔吐出來,全吐在了夷彭衣袍上。

    夷彭急急後退,一旁的宮女們花容失色,忙又是水壺又是帕子地圍過來。

    夷彭嫌惡地蹙著眉,任由宮女忙活。

    阿珩趴在車窗上,還在低頭乾嘔,昌意急忙拿出準備好的酸梅,讓阿珩含在嘴裡壓一壓。

    阿珩吐得頭暈腳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夷彭對昌意道:「王妃身子不舒服,四哥先行吧。」

    等昌意的車輿走遠了,夷彭方上路,隱隱地總覺得有些什麼很重要的事情被自己漏過了,可仔細去想,又想不出來是什麼。

    到指月殿時,一隻藍鵲落到夷彭的肩頭,把一枚玉簡吐到他手裡,他笑讀著玉簡中的消息。

    黃帝已經擇定青陽與神農聯姻!

    夷彭笑容驟失,把玉簡捏得粉碎,藍鵲被他的殺氣嚇得尖叫著逃進了山林。

    山巔的八角亭中,母親呆呆地坐著,毫無生氣,像個沒有血肉的泥人。自從三哥死後,母親就是這樣,幾天清醒,幾天糊塗,清醒時一心籌謀著要殺了嫘祖,糊塗時喜歡坐在山巔等三哥回家,怎麼勸都沒有用。

    夷彭向母親走去,一個老嬤嬤迎上來行禮問道:「有個以前服侍過娘娘的侍女來求見,當年因為私情,本該被杖斃,娘娘開恩,不僅沒責罰,反而悄悄安排,讓她順利出嫁。她近日跟著夫婿回到軒轅城,聽聞娘娘抱恙,惦記著娘娘以前愛吃她醃製的家鄉小菜,所以特意送了來。讓她回去,可她一直念叨著娘娘當年的恩情,想當面叩拜娘娘,已經等了半日。」

    夷彭溫和地道:「難為她有心,宣她進來,見一面吧。」

    夷彭迴避在一旁,不一會兒,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婦人提著一個醃菜罈子進來,一見彤魚氏就跪倒,彤魚氏卻壓根兒不認識她,只是怔怔地盯著她的肚子。

    婦人知道宮裡規矩嚴,看到彤魚氏的樣子,心下難受,卻什麼都不敢多說,把醃菜奉給侍女後,就磕頭告退了。

    她剛站起,彤魚氏忽然問:「孩子鬧得厲害嗎?」不等她回答,又自言自語地說,「我那會兒鬧得可厲害了,總是吐。城北杜家醃製的酸梅很好,含一顆在嘴裡,能緩解噁心,你也買一些吧,記住,可不能不吃飯,千萬別餓著了孩子。」

    婦人怔怔地點頭,嬤嬤做手勢,示意她趕緊離開。

    站在遠處,留意傾聽著的一片愣了愣,驚喜地大笑起來。阿珩有身孕了?這個孩子只怕不會是少昊的,讓嫘祖一家全死的方法終於送上門了!

    夷彭對侍從吩咐:「送那婦人出去,重重賞賜她。」

    他一邊愉快地笑著,一邊取過侍女手裡的披風,快步走進山亭,搭到母親肩頭,「娘,我們進屋去。」

    「揮兒呢?他怎麼還不回家?我好久沒見他了。」

    「他跟著父王忙事情呢,這幾日回不來,你不是教導我們要努力嗎?三哥越忙表明父王越重視他啊!」

    「對,對,你們要爭氣,一定不要讓朝云峰上那個*****的兒子得逞。」彤魚氏心滿意足地笑了。

    夷彭一邊替母親攏著披風,一邊微笑著承諾:「不會讓他們得逞,娘剛才已經告訴我方法了。」

    阿珩和昌僕陪母在桑林內散步,朱萸一會兒過來晃一圈,問她什麼事,她又把頭搖得和撥浪鼓一樣,「沒有,沒有,什麼事情都沒有。」

    沒過多久,就又看到她的鵝黃衫在樹林間鬼鬼祟祟地閃過。嫘祖笑起來,對阿珩說:「我看這丫頭的眼睛盡往你身上掃,肯定是有話和你說,你去看看吧!」

    阿珩笑著應是,去找朱萸,「你找我什麼事?」

    朱萸看了看四周,確定沒有人,「王姬,你知道大殿下手下有專門負責打探蒐集各種消息的人嗎?」

    「大哥沒和我說過,不過,不用說也知道肯定有。」

    「殿下這次出征前曾叮囑過我,他不在的時候,如果有什麼事,就讓我匯報給你。」

    阿珩心口漲痛,沉默了一瞬,問道:「有什麼異常的事情嗎?」

    朱萸點頭,「很奇怪,夷彭一直在派人查探你和蚩尤,他還重金從神農族請了一個精通醫術的巫師回來,據說那個巫醫最擅長診斷孕婦。」

    阿珩神色大變,冷汗涔涔而下。

    朱萸忙問:「王姬,你怎麼了?」

    阿珩定了定心神,對朱萸囑咐:「這些事情千萬不要告訴別人。」

    「我知道。」

    阿珩默默沉思,看情形夷彭肯定是懷疑她懷了蚩尤的孩子,那麼夷彭要怎麼做才能讓這件事情變做利器來殺人呢?

    「朱萸,你能幫我找幾味草藥嗎?」

    朱萸笑著說:「別的事情我幹不好,找草藥絕不會有問題,不管多稀罕的草藥,我都一定可以幫你尋到。」

    阿珩湊在朱萸耳邊,低聲把草藥的名字報出,朱萸的神色越來越驚異,不過她跟在青陽身邊久了,已經習慣不提問,只做事。

    阿珩吩咐完朱萸,讓阿獙和烈陽陪著朱萸去尋草藥。

    當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雲霄間,阿珩臉上的鎮靜消失了,只有濃重的哀愁。

    她拔下髻上的駐顏花。

    花色依舊,可那個贈花的男子呢?

    整整一年了,不管神農、軒轅,還是高辛,都在尋訪他的下落,可全無蚩尤的消息。人人都說他已死,連少昊也這麼認為,她卻一直不相信,但烈陽、阿獙幫她找遍了每一個可能的地方,都沒有發現一絲蚩尤的蹤跡。

    也許,只是她不敢面對,所以一廂情願地選擇了不相信。

    她舉起駐顏花,低聲問:「你究竟在哪裡?知不知道我們有孩子了?知不知道我很擔心你?」

    花瓣在微風中輕輕顫動,寂寂無言。

    兩行珠淚沿著阿珩的臉頰靜靜滑下,滴落在桃花上,令緋紅的桃花更添幾分嬌豔。

    黃帝向朝臣正式公佈,派昌意代青陽去向神農族求親。

    昌意本以為夷彭會激烈反對,不想他不但沒有反對,反而積極配合,為求親出謀劃策,並主動請纓,願意陪昌意同去,為昌意助一臂之力。

    黃帝考慮到如今形勢複雜,昌意不善應變,的確應該派一個機智多變的人幫助昌意,可夷彭?黃帝並不相信他的誠意。

    黃帝正遲疑不決,夷彭奏道:「父王,兒臣覺得最好能請小妹也隨行,小妹身份金貴,在看重血脈地位的神農族眼中,小妹前往比我們說什麼都顯得更有誠意。」

    黃帝沉吟不語,阿珩的確是個好人選,她雖是軒轅族的王姬。卻有一個中立的身份,某些軒轅族不方便做的事情可以由她做,有阿珩在,也不怕夷彭搗鬼。

    昌意急急反對,「小妹在朝云峰是為了照顧母后,已經收拾好行囊,這兩日就要回高辛,不方便陪我去神農。」看黃帝的神色不以為然。昌意情急間又說,「小妹近日身體不太舒服,不適合舟車勞頓。」

    夷彭急得簡直要跺腳,大叫道:「小妹身體不舒服?怎麼沒傳召醫師呢?這若傳回高辛,人家不會說四哥不細緻,只會說軒轅太失禮。父王,命醫師替小妹看下身子吧!」

    黃帝點點頭,正要下旨。

    「多謝九哥關心,不過不用了,前幾日胃有些不舒服,今天已經好了。」阿珩從殿外姍姍走入,向黃帝行禮,「父王,讓我陪四哥去神農吧,我和云桑有幾分交情,若有什麼事情,也方便私下商量。」

    黃帝准了阿珩的要求,命他們三個收拾妥當後立即出發。

    在他們要退出大殿時,黃帝盯著夷彭道:「事關軒轅國運,一切都按我的部署進行,只許成功,不許失敗,若出了差錯。我拿你和昌意一起重重責辦。」

    夷彭朗聲應道:「是!」

    回到朝云峰後,昌意埋怨阿珩,「你明知道自己懷孕了,怎麼還非要跟著去神農?」

    阿珩不想告訴四哥夷彭已經知道她有身孕,目前正在步步試探,即使四哥知道了,也幫不上什麼忙,反倒讓他更擔心。阿珩說:「我只是懷孕,又不是生病。這事看似是聯姻,實則卻是王位之爭,夷彭絕不是去幫我們,我和你同去,彼此有個照應。」

    「我明白,可惜我沒有大哥那麼能幹,否則也不用你這麼操心。」

    阿珩靠在昌意肩頭,「傻四哥,若沒有你,我連心都不知道該放哪裡。」

    昌意攬著阿珩,頭靠在阿珩頭上,微微而笑。

    第二日,昌意、阿珩和夷彭一同前往神農山。同一時間,軒轅休和應龍依照黃帝的命令率軒轅大軍繼續向東推進。

    榆罔死後,在黃帝連戰連勝的事實面前,那些本以為可以自立為王的諸侯們開始害怕,再加上看到已經投降軒轅的人都受到禮遇和厚待,他們也不免開始考慮是否應該投降。畢竟在死亡的威脅下,沒有幾個人可以視死如歸。

    在幾個德高望重的國主聯繫下,各個屬國齊聚神農山,共同商討如何應對軒轅族,究竟是戰是和。

    共工苦口婆心地想要說服大家,如今不是神農族打不過軒轅族,而是神農四分五裂、各自為政,只要大家聯合起來,把軒轅族打敗還是很有可能的。

    大家紛紛點頭,認為共工說得很有道理。

    共工大喜,激動地請求大家聯合推舉-個領袖,歃血為盟,起誓一切都聽從他的命令,只有這樣才能與黃帝相抗衡。

    各個諸侯國主沉默了下來,有入甚至出言譏諷共工,「說了半天什麼全心全意為了神農,原來不過是你想稱王」。一人出聲,眾國主紛紛附合,連前代炎帝點評的「共工只是猛將,不是帥才」都拿出來講,唯恐有人推舉共工。

    共工傷痛攻心,昂藏七尺的漢子氣得眼淚都差點要落下來。他終於明白了為什麼祝融不來參加這個會議,因為祝融早知道這些人是什麼嘴臉。

    共工對天起誓:「我共工若有半絲稱王*****的心就讓我天雷焚體,不得好死!神農列祖列宗在上,我已盡力!若他日國土盡失,共工唯有以身殉國!」說完,他一甩袖,大踏步而去。

    眾人被他氣勢所懾,半晌都不作聲。

    好一會兒後,才有人說:「軒轅的大軍就要到神農山了,我們還是趕緊商量一下怎麼辦好。」

    所有人又開始七嘴八舌地說,可還是每個人都只惦記著自己的安危利益,唯恐別人佔了便宜,自己吃了虧。

    云桑默默聽著他們的爭辯,細細觀察著每個人的神情變化,沐槿在一旁氣得臉色發青,幾次要跳出來破口大罵都被云桑制止。后土神色清冷,靜靜站在云桑和沐槿身側,猶如一個守護的武士。

    突然,一個宮人連滾帶爬地衝進來稟奏:「軒轅大軍已經到了澤州城外六十里!」

    吵嚷不休的諸侯國主們立即變得鴉雀無聲。

    眾人都明白這意味著什麼,澤州是軹邑最後的屏障,澤州若是城破,軒轅族可以長驅直入軹邑,這就意味著——神農國馬上就要被軒轅族從大荒的地圖上徹底抹去。

    不管多卑劣的小人,都不免有了國破之痛,傷己之哀。

    在一片悲傷恐懼的靜默聲中,侍衛進來通報,軒轅昌意求見。

    眾人彼此相視,流露著緊張害怕,不知道該怎麼辦,云桑從容地下令:「請!」

    昌意當先而行,夷彭和阿珩尾隨在後,若論風度儀態,昌意是軒轅族所有王子中最出眾的,他談吐謙遜,舉止溫雅,絲毫沒有戰勝國的驕傲,又熟悉神農禮儀,很快就博得了在場眾人的好感。

    后土問道:「王子遠道而來應該不只是為了與我們寒暄,請問所為何事?」

    昌意視線掃了一圈坐在各處的諸侯國主,「我是奉父王之命,代我大哥軒轅青陽向神農族求親,父王說唯有濃於水的血脈相聯才能化解戰事,讓天下太平。」

    各路諸侯壓著聲音交頭接耳,大殿內一片嗡嗡聲,早已經暗中投靠了黃帝的人此時開始發揮作用,裝作深明大義的樣子,低聲說青陽可是未來的黃帝,若神農族的女子成為王后,那就代表著有神農族血脈的王子將來會是這個天下的主人。在眾人的低聲議論中,一些本覺得投降會對不起神農先祖的入也開始為自己的行為找到了冠冕堂皇的理由。

    昌意微笑著等大家議論了半晌後,才又問:「不知道各位意下如何?」

    在場年紀最長的君子國的國主問道:「不知道青陽殿下想求娶哪位女子?」

    大家剛才還很親密地議論,此時一聽此言,關係到切身利益,立即拉開了距離,彼此戒備地相視。

    昌意道:「父王說,青陽是軒轅長子,威重天下,青陽的正妃自然也要身份尊貴,德容兼備,所以派我代兄長來向長王姬求婚。」

    眾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云桑,第一次意見一致,沒有任何人反對,后土卻突地站了起來,高聲說:「絕對不行!」

    大殿內一下子就炸開了鍋,七嘴八舌地吵著嚷著。

    后土冷笑著搖搖頭,「一群目光短淺的烏合之眾!」對云桑和沐槿道,「王姬,我護送你們回小月頂。」沐槿立即扶起云桑,向外走去。

    一群人想阻攔,后土的手緩緩抬起,掌間籠起一團扭動著的黃沙,猶如擇人而噬的猛獸,聲若寒冰,「你們想擋我的路?」

    后土姿容秀美,體態文弱,從小到大一直被人嘲笑,但是當他幾百年前幾乎要了祝融的性命時,眾人才驚覺這個姿柔面美的身體中藏著一副比蛇蠍更陰狠的心腸。

    大殿內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后土的目光從眾人臉上掃過。殿內諸人都是坐擁一方的諸侯,卻開始害怕地後退。

    后土帶著云桑和沐槿從一群人中快步穿過,消失在殿外。

    大殿內諸人面面相覷,他們機關算盡,什麼都想到了,就是沒有想到云桑會不願意。

    好半晌後,周饒國的國主才對昌意說:「王子請先去歇息一下,事情太突然,女兒家一時不好意思,等我們去勸勸長王姬,她就明白了。」

    昌意心內長嘆了口氣,帶著夷彭和阿珩離去。

    因為阿珩他們是客,並不能真正進入神農山的腹地,只能住在神農山最外圍的山峰。

    深夜,阿珩獨自一人坐在山巔,眺望著遠處若隱若現的小月頂,阿獙趴在她身邊,也是望著小月頂發呆。烈陽性冷心更冷,覺得無趣,變回鳥身,把兩隻烏鴉趕跑,霸佔了人家靜心搭建的巢穴,呼呼大睡。

    云桑乘著九色鹿從山林中走來,阿獙溫馴地趴著,烈陽正呼呼大睡。禽獸感覺靈敏,嗅出了阿獙體內的異樣,九色鹿畏懼地徘徊,遲遲不敢接近阿珩。

    阿珩低聲對阿獙說:「你去別處玩一會兒。」頭未回地向後扔了一個小石子,打在樹梢間的鳥巢上,烈陽翻了個白眼,氣惱地飛出鳥巢。

    九色鹿這才敢走過來,云桑從鹿背上跳下,「好奇怪,以前我的坐騎並不害怕阿獙,怎麼如今嚇得連靠近都不敢了。」

    阿珩在云桑面前不再掩飾,急切地問:「你可有蚩尤的消息?」

    云桑神情黯然地搖搖頭,坐到阿珩身畔,「已經一年了,沐槿派人尋遍了大荒,都沒有找到他。我不相信蚩尤會死,可以蚩尤的性子,只要他還有半口氣在,肯定不會坐視神農變成這樣。」

    阿珩雙手放在腹部,眼中淚花滾滾,視線飄向隱在山嵐霧靄中的小月頂。

    就在那裡,她打開心門,第一次承認自己喜歡蚩尤,與蚩尤約定年年歲歲桃花樹下相見。馬上就又是一年桃花盛開時,蚩尤,難道你又要失約?你可是在九黎的桃花樹下對我許諾,再不會有第三次!

    云桑低聲說:「這裡只有我,你若想哭就哭吧!」

    阿珩搖搖頭,「蚩尤答應過我世間只有我能取他性命。他不會死!」

    事已至此,阿珩竟然還痴人說夢,云桑眼中儘是同情。阿珩打起精神,問:「你對我父王提議的聯姻如何看?如果你不願意,我們可以想辦法。」

    云桑張口想說什麼,但如今不是以前了,她知道一切和阿珩無關,可阿珩畢竟是軒轅的王姬,她們之間有國恨族仇,很多話她不能再告訴阿珩。云桑微笑著說:「青陽的正妃很有可能會母儀天下,天下有幾個女子能拒絕青陽的求婚?」

    「你和諾奈……」

    云桑面色森寒,「我認識的諾奈早已經死了!如今的諾奈只是一個終日抱著酒罈子、沒有心的皮囊!」

    阿珩不敢吭聲,諾奈終日酗酒,又四處尋找玉紅草一類令神智昏迷的藥草,長期服用下來,對藥成癮,如今已是個廢人。阿珩曾求少昊去勸勸諾奈,少昊帶她一起去見諾奈,可諾奈竟然先大罵少昊,後又跪在阿珩面前,痛哭流涕地求阿珩給他一些藥草,緩緩他的藥癮。

    云桑面色緩和了一點,「兩族聯姻,事關重大,好妹妹,你幫我爭取點時間,讓我好好考慮一下。」

    「好!」

    后土駕馭坐騎化蛇尋來,看到云桑,方鬆了口氣,「王姬突然消失,我和沐槿都擔心有什麼事。」

    云桑道:「我只是心中煩悶,來找妹妹聊一聊。」

    后土對阿珩行禮,眼神依舊是真摯的,態度卻疏離了很多。阿珩在他心中依舊是妭姐姐,可她也是侵略神農、殺死了榆罔的軒轅族的王姬。后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只能把自己藏在客氣疏遠的殼子裡。

    阿珩心下黯然,只能微笑著說:「將軍,請起。」同樣的客氣,同樣的疏遠。

    云桑召來九色鹿,「我們走了。」

    阿珩依依不捨,卻不能出言挽留,榆罔的死亡讓她總是不敢正視云桑的眼睛。她悲哀地明白她與云桑之間已經再回不到從前的親密無間。

    對於黃帝聯姻的提議,神農族遲遲沒有給軒轅族答覆,阿珩私下和云桑聯繫,也沒有得到云桑的回覆,看來神農族內部有變。昌意向黃帝上書請求再寬裕一些時間,卻不知道夷彭給黃帝的消息是什麼,黃帝十分不悅,寫信給阿珩如果再沒有結果,就讓夷彭負責處理此事。

    黃帝為了逼澤州投降,下令切斷澤州水源,澤州城主卻依舊固守城池,絕不出城迎戰,只時不時放放冷箭,偷襲和暗殺層出不窮,搞得軒轅士兵晚上連覺都睡不安穩。黃帝動怒,下令如果澤州城再不投降,就開始全面攻城。

    阿珩問烈陽:「讓你去澤州查探,情形如何?」

    烈陽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等著看攻城吧!澤州雖沒有阪城的地勢險要,但因為是神農都城的北門戶,城池設計非常堅固,易守難攻。」

    昌意問:「難道不能令澤州城主投降?父王最擅長攻克人心,不戰而屈人之兵,他肯定有辦法。」

    烈陽陰陰地一笑,「榆罔性子雖柔和,人卻不笨,很清楚澤州的重要性,澤州城主是蚩尤一手訓練提拔的人,真名不清楚,只聽說他善於控風,所以人稱風伯。」烈陽躍起,身輕如葉,坐在細細的樹梢頭,一邊蕩悠著枝條,一邊幸災樂禍地說:「蚩尤是個無賴,訓練出的一幫手下也都是無賴,打起仗來什麼下流無恥的手段都用,不過,迄今為止還沒聽說蚩尤的人投降過,一個都沒有!」

    昌意啞然,又問:「那如果打起來,軒轅能很快取勝嗎?」

    烈陽搖搖頭,笑嘻嘻地說:「風伯的實力不可低估!風伯半年前還結拜了一個兄弟,據說來自」四世家「中的赤水氏,一身控雨的本領出神入化,被叫做雨師,他還十分擅長鍛造兵器。風伯加雨師,軒轅即使打下澤州,也會死傷慘重。」

    昌意無奈地看向阿珩,阿珩說:「神農族那邊肯定是夷彭在搗鬼,如果神農族同意聯姻,澤州的戰事自然可以暫時化解,如今的當務之忽是查清楚夷彭究竟在搗什麼鬼,趁著夷彭這會兒在澤州,我去神農山查探一下。」

    昌意立即說:「我去!你如今……還是要仔細點身子。」

    阿珩說:「那也好。」

    昌意帶著下屬匆匆去了,阿珩抬頭看著烈陽,烈陽扭過了頭,裝作什麼都沒看見。

    阿珩溫言軟語地央求:「四哥身邊的人都是若水族的高手,不怕單打獨鬥,可這幫若水漢子心眼實,夷彭卻是個耍陰招的傢伙,還得你去盯著點。」

    烈陽碧綠的眼珠子翻了翻,「你什麼意思?在罵我是耍陰招的鳥嗎?」

    阿珩賠著笑,頻頻作揖。烈陽狠狠瞪了她一眼,化作白鳥,飛走了。

    阿珩走進屋內,剛坐下,一隻鸚鵡從窗戶飛入,落在阿珩面前,口吐人言:「要見蚩尤,到澤州來。」

    阿珩猛地站起,一時間頭暈目眩。

    鸚鵡傻傻地用爪子抓抓頭,又重複了一遍,「要見蚩尤,到澤州來。」

    澤州關係著神農都城軹邑和神農山的安危,只要蚩尤還有一口氣在,他絕不會讓澤州城破,難道蚩猶如今真在澤州?

    阿珩一咬牙,總是要去看個分明,叫上阿獙,飛向澤州。

    快到澤州時,阿珩聽到了軒轅族召喚士兵集結的號角,她臉色大變。竟然已經開始準備攻城!這究竟是父王的命令還是夷彭的擅作主張?

    突然,阿珩聽到澤州城的西北邊傳來熟悉的笛聲,是蚩尤所作的《天問》,在九黎的男兒中廣泛流傳。

    笛音忽強忽弱,就好似-個受傷的人在勉力吹奏,阿珩聽了一會兒後,命阿獙順著笛音飛去。

    在笛音飄忽不定的指引下,阿珩一直往西北飛,飛過澤州城,飛過重重低矮的丘陵,終於,在一片潮濕的窪地中看到了一個紅衣男子,他披散著頭髮,站在沼澤中央,握笛而奏。

    風從曠野刮來,發出嗚嗚的哭泣聲,男子黑髮飛揚,紅袍飛舞。聽到阿獙的叫聲,他抬起了頭,望向天空,溫柔地笑了,劍眉入鬢,容顏有著病態的蒼白,正是蚩尤。

    阿珩走向了他,蚩尤伸出手,想要擁她入懷,阿珩卻厲聲問:「你究竟是誰?」

    蚩尤笑起來,「竟然能一眼看破!你和蚩尤肯定是世上最親密的情人,我究竟哪裡出了錯?」

    阿珩抬起手,手掌隱隱發光,蚩尤笑道:「我勸你還是不要亂動武的好,讓孩子多活一刻是一刻。」

    阿珩臉色變了一變,蚩尤說:「這是我的孩子吧?」

    阿珩一掌揮了過去,蚩尤急急閃避,卻仍沒有完全躲開,衣袍被灼焦。

    「據我所知,軒轅王姬修的是木靈,這可不是木靈的法術,你纏綿病榻的兩百年到底發生了什麼?」

    阿珩寒聲道:「我不願殺人,不過,這次我不能饒你了,你一身本事不弱,就是不該跟著夷彭。」

    蚩尤嘖嘖而笑,「我本想憐香惜玉,奈何你不領情,那我只能要你的命了。」他說著話,向天空彈起一個火球,火球在天上炸開,變成了無數條紅色的魚兒。

    遠處的天際傳來轟隆隆的聲音,好似春雷一般響在天地間。一瞬後,就看到兩北邊,有一條銀白的線像銀蛇一般扭動著飛過來。

    阿珩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那是被截斷的獲澤河水,原來父王斷澤州的水源不僅僅是打擊士氣,還是為了攻城。

    她忙叫阿獙,想要逃走。

    蚩尤笑著說:「夷彭是個很小心謹慎的孩子,這可不只是獲澤河的水,還有沁河和丹河全部的水,不是水攻澤州,而是水淹澤州。」

    阿珩的眼睛滿是驚恐,「你們瘋了!會遭天譴的!」

    蚩尤大笑,阿獙馱著阿珩正要飛走,蚩尤發出低沉的哼唱,擋在阿獙面前,阿獙竟然對他十分畏懼,不敢正面迎敵,幾次想從側面逃走都沒有成功。

    阿珩不解,頻頻催促阿獙,阿獙感受到了死亡的迫近,體內的魔性被逼出,終於克服了天性的畏懼。

    他朝蚩尤一聲怒吼,蚩尤滿面驚訝,被他逼退,阿獙搧動翅膀飛起。

    蚩尤望著他們的身後,張開了雙臂,輕聲嘆息:「晚了!」

    與天齊高的大水以雷霆之勢,轟隆一下就把阿獙和阿珩拍進了水裡,阿珩和阿獙被洪水沖散。

    水是生命之源,可當這生命之源化作了吞噬生命的怪物時,也是天地間最無可阻擋的力量。無論阿珩動用多少靈力都被無窮無盡的水吸收掉,連一絲縫隙都打不開。

    阿珩的身子緊緊蜷起,努力地保護著孩子。

    可到處都是水,源源不絕,洶湧不斷,她分不清方向,幾次想分開水,卻被更多的水打回水底。

    她的力量越來越弱,只能把剩下的力量全部向腹部集中,保住孩子。

    最危急關頭,一切都不再重要,眼前全是他的身影。

    蚩尤,你究竟在哪裡?你答應過我要保護我,可你究竟在哪裡?

    阿珩被水底的漩渦捲得神智暈眩,水流狠狠擊打在阿珩的腹部,阿珩感覺到了孩子不安地踢動。這是第一次胎動,本來應該充滿生的驚喜,可是現在阿珩只有對死亡的恐懼和悲傷。

    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孩子……蚩尤,你可是他的父親啊!難道你不是這個世間應該永遠保護他的人?

    她咬著舌尖,用鮮血和疼痛維持著自己的清醒,讓殘存的靈力匯聚在腹部。

    蚩尤,你究竟在哪裡?為什麼要讓我獨自承受一切?為什麼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永遠不在?

    阿珩的氣息越來越微弱,孩子已經十二個月了,他已經有了知覺,似乎也感受到危機的來臨,正在拚命地踢她,想要她救他,可是她……她已經一絲力氣都沒有了,她的身體變得不像是她自己的,僵硬麻木,一動不能動,只能看著激流翻湧著打向自己。

    蚩尤……蚩尤……

    阿珩心底漸漸絕望,眼前漸漸漆黑,耳邊卻似乎聽到了孩子的哭泣聲,眼淚一串又一串從眼角流出,落在冰冷無情的水中,沒有一絲痕跡。

    蚩尤,我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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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oanna 發表於 2012-1-28 03:34 PM

第九章、山盟猶在,情緣難續

    在大荒的傳說中有五個聖地。日出之地湯谷、日落之地虞淵、萬水之眼歸墟、玉靈匯聚的玉山——這四個聖地雖然常人難得一見,不過即使凶險如虞淵也有人見過,但傳說中天地盡頭有兩個叫做北冥和南冥的地方,卻誰都沒有見過,只知道傳說中它們被叫作南北合一南北冥,沒有人知道為什麼明明一個在最南邊,一個在最北邊,卻說南北合一。

    因為無人到過,大荒人幾乎已不相信北冥和南冥(註:《莊子·逍遙游》:「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的存在,但有一種叫做鯤的神獸就來自北冥,它本是魚身,卻生而就可化鳥,鳥身被叫做大鵬,傳說一振翅就有九萬里。鯤是不向龍稱臣的魚、不向鳳低頭的鳥,生於北冥,死歸南冥。

    因為鯤的存在,人們才還記得天地間有一個叫做南北冥的聖地。

    從大荒一直向北,會到達荒無人煙的北地,這裡千里冰封、萬里雪飄,不管走多久,依舊是冰雪,縱使神力最高強的神族也飛不出這樣無盡的冰雪。

    在寒冷的盡頭,有一個渾然天成的大池,就是北冥。

    逍遙把被五靈摧毀了身體、幾乎氣絕的蚩尤丟進了北冥的水中。它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只是一種本能,遇到危險了,受傷了,就回家。

    蚩尤的身體漂浮在北冥中,不死也不生,逍遙怎麼逗他,他都沒有知覺,逍遙也就不理會他了,自由自在地在北冥中遨遊。北冥太大了,連它都從沒有游到過盡頭,偶爾它會好奇大荒的盡頭是風雪,風雪的盡頭是北冥,那麼北冥的盡頭是哪裡?也許只有它到死的那天才能知道。

    三百多個日日夜夜後,蚩尤突然睜開了眼睛,逍遙繞著他快樂地游著,蚩尤想碰它,卻發現連動一動手指都困難。

    他感覺自己在水裡,可這水又不像是水,更像是一種藍色的血液。洋溢著生命的澎湃力量。

    蚩尤自證天道,雖沒有任何理論的功法,卻有一種與天地自然相融的悟性,所以他一邊放鬆身體,放棄「我」,與北冥相融,一邊笑問:「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北冥?你出生的地方?」

    逍遙甩了甩尾巴,一道水箭打在蚩尤臉上,似乎在不滿地抱怨,如果不是為了救你,我才不會帶你這個髒傢伙回家裡。

    蚩尤呵呵而笑,笑著笑著,昏死前的記憶閃電般地回到了腦海裡。

    榆罔死了!

    黃帝殺死了榆罔!

    他一怒之下殺死了黃帝!

    阿珩她……她想必已經知道了消息,她可還好?

    蚩尤無聲嘆息,閉上了眼睛,模糊碎裂的畫面在眼前斷斷續續地閃過。

    他好像看到了兩個黃帝,好像聽到了阿珩的驚叫,在漫天華光中阿珩向著他飛來,臉上神情悲痛欲絕……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蚩尤睜開了眼睛,掙紮著要起來,逍遙不滿地用尾巴甩打他的臉。

    蚩尤說:「我要回去。」

    逍遙張開嘴,吐出了無數水泡,看似一碰就碎,卻把蚩尤的四肢牢牢固定在水面。蚩尤無論如何用力都掙不開水泡。他知道這是逍遙的地盤,逍遙在這裡就是老大。

    蚩尤武的行不通,只能來文的,「逍遙,如果我殺了黃帝,阿珩如今肯定很傷心。我必須去陪著她,如果我沒殺死黃帝,我的兄弟們肯定正在和黃帝打仗,我不能讓他們孤身作戰。」

    逍遙在水裡一邊游,一邊吐著氣泡玩,壓根兒不理蚩尤。他可不是阿獙那個傻子,總是被蚩尤哄得團團轉。

    蚩尤又說:「當年,我們歃血為盟時你也在場,他們不負我,我豈能負他們?你真以為你的幾個水泡就能攔住我?我就是爬也要爬回去!」逍遙扭著尾巴,索性朝遠處游去,從小被蚩尤嚇到大,早就軟硬不吃了。

    「哦,對了!突然想起來我當時把你的爪子也抓來滴了兩滴血,你難道想做一隻背信棄義的北冥鯤?」

    逍遙轉過身子,一雙魚眼瞪得老大它是看著好玩才湊熱鬧,不算!

    蚩尤笑著點點頭,「不管!你滴血了,你喝了,就是真的!」

    逍遙呼哧呼哧地吐出一串串水泡,默默地盤算著,盤算了一會兒,扭動尾巴。

    蚩尤明白逍遙的意思是他的身體至少要再休息一段日子。

    逍遙沉到水底,再不浮起。

    蚩尤知道逍遙決心已定,只能抓緊時間把傷養好。

    神思正要入定,突然想起一事,問道:「逍遙,我到底昏迷了多久?」

    過了好半晌,逍遙都沒回答,估計是算不清楚,對它們而言,時間沒有任何意義。

    蚩尤只能換一種問話的方式,「你去大荒最北面的山上幫我摘一根桃枝回來。快點去,這很重要!」

    逍遙權當是玩,破水而出,化作大鵬,須臾就消失不見,半晌後,它叼著一根才打花骨朵的桃枝回來。

    北邊天寒,桃花都開始打花骨朵了,那中原的桃花應該正在盛開,他竟然一睡就睡了一年。

    蚩尤臉色凝重,對逍遙說:「逍遙,放開我,我要回去見阿珩。」

    逍遙靜靜地瞪著他,你還要不要命?

    「放開我!」

    逍遙呼哧呼哧地瞪著他,仍然不動。

    蚩尤也不再多言,咬破舌尖,逼出心頭血,不惜耗損壽命來換取力量,衝破了逍遙的束縛。逍遙氣得一邊撲扇翅膀,一邊沖蚩尤尖叫:我不帶你回去,你掙開了束縛也是枉然!

    蚩尤搖搖晃晃地浮在水面上,一言不發地割開手腕,把逍遙剛才折來的桃枝浸潤在鮮血中,再用被鮮血染紅的桃枝編成一隻飛鳥,將舌尖最純的心頭精血噴到桃枝上,用百年的壽命把桃枝變作了一隻飛鳥。

    逍遙停止了叫嚷,驚駭地看著蚩尤,他忘記這個男人的不管不顧、任意妄為了。

    蚩尤坐到飛鳥背上,對逍遙笑道:「我知道你的好意,不過,我和阿珩約好了,桃花樹下不見不散,今生我已經失約兩次,此世絕不會再有第三次。」

    飛鳥載著蚩尤向著南方飛去。

    逍遙愣愣地看著,直到蚩尤的身影消失在天際,才突然反應過來,立即追上去。

    蚩尤看到它也不驚奇,只是微微-笑,躍到它背上,「有勞!」

    逍遙帶著蚩尤飛回中原。

    遠遠地,就看到漫天漫地的大水,洶湧著奔向澤州,蚩尤神色凝重,忽而聽到熟悉的悲鳴聲,未等蚩尤發話,逍遙就循音而去。

    阿獙明明不善於游泳,卻徘徊在水上,好似在尋找著什麼,一次又一次扎猛子衝進水裡,憋不住時浮出來,哀鳴著深吸幾口氣,立即又奮不顧身地衝進水裡。

    能讓阿獙這麼傷心,只有阿珩和烈陽,蚩尤心急如焚,「阿獙,阿珩在哪裡?」

    阿獙愣愣看了他一瞬,似在鑑別他是誰,等確定後,咬著蚩尤的衣服,眼淚嘩嘩地掉。

    水底的漩渦就像是一條巨蟒,牽扯著阿珩向著最黑暗的深淵墜去。

    阿珩緊護在腹前的雙手越來越無力,她已經再沒有一絲力氣,又一個更大的漩渦再次襲來。

    她絕望地哭泣,憤怒地祈求,卻沒有任何辦法,在一片黑暗中,只悲傷地感覺到要毀滅天地的力量把她壓向了生命的盡頭。

    身體隨著漩渦飛速地旋轉,墜向水底,最後的生息漸漸地被恐怖的水流吞噬,她不怕死,可是孩子……蚩尤,蚩尤,蚩尤,你在哪裡?

    蚩尤……蚩尤……

    突然,-道紅色身影若閃電一般落入漩渦的中心,抱住了阿珩,黑白夾雜的長發飛舞開,就像是兩道屏障,擋住了水流。巨浪滔天,令日月失色,可像惡魔-般肆虐的洪水竟然在蚩尤身前畏懼地讓步,繞道而行。

    已經來不及帶阿珩上去,蚩尤低頭吻住了阿珩,將新鮮的空氣渡入阿珩口內。

    阿珩咳嗽了幾聲,緩緩睜開了眼睛。

    蚩尤面色青白,看著她微微而笑。阿獙站在魚身的逍遙背上,咧著嘴不停地笑,逍遙卻好像十分生氣,魚眼不停地翻。

    四周仍舊是翻滾激盪的洪水,可在他的懷抱內,卻風平浪靜、波瀾不起。

    「我在做夢嗎?」

    蚩尤用額頭貼住她的臉,「不是。」

    阿珩淚珠滾滾而落,虛弱地說:「我一直在叫你,一直在叫你,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蚩尤低聲說:「忘記了嗎?桃花樹下,不見不散,我說過永無第三次,怎麼會不來呢?」

    阿珩又是笑,又是哭,「可惜不是在桃花樹下。」

    蚩尤笑道:「等我收拾了這洪水,就帶你去看桃花。」蚩尤說著話,向水面升去。

    阿珩雙手放在腹部,往蚩尤懷裡縮了縮,她所有的力氣都在剛才用盡了,全身上下每個毛孔都是疲憊,而此時是那麼安心,不管外面有多大的風浪,她都可以暫時躲在他懷裡。

    應龍奉黃帝之命,切斷了澤州的水源——獲澤河。他以為這只是像以前一樣的一個攻城之計。

    當聽到進攻的號角,他和軒轅休將±兵集結到高地,準備向澤州發起進攻,夷彭卻命他們按兵不動。

    應龍雖然覺得事情怪異,仍安靜地原地待命。

    澤州城安靜地佇立在乾涸的獲澤河河道旁,從遠處看,能看到一閃一閃的光亮,那是鎧甲在太陽映照下的反光,只有這時才會意識到那裡戒備森嚴:

    此時,澤州城的士兵都面色嚴肅,剛才吹響的號角意味著他們再不投降,軒轅族就要開始全力進攻。

    風伯穿著一身簡單的緊身騎裝,外面披著一襲黑色的斗篷,他從列隊的士兵中走過,整個澤州城沒有一絲聲音,只有他的腳步聲。他走到城樓上,說道:「軒轅族的兵力是我們的五倍,你們若想離開,我很理解,可以現在就走。」

    風伯等了一會兒,沒有一個人離開。

    他笑著說:「兄弟們,那就讓我們死戰到底!為了蚩尤!」

    「為了蚩尤!」

    所有人發出震天動地的吼聲。

    風伯一邊大聲叫著,一邊看向被陰影籠罩的角落:半明半暗的光影中,站著一個駝背的男子,臉上戴著一個銀色面具,發著森冷寒光,和佝僂的身子形成了一幅詭異的畫面,讓人一見就心生嫌惡害怕,不願多看一眼。

    這個駝背面具男子就是讓風伯敬重的雨師,他們齊心合力擊退了一次又一次軒轅的進攻,守護著神農。

    風伯和雨師交換了一個眼神,都明白了對方決定死戰的信念。

    風伯微笑著趴到城頭,望著軒轅族的士兵,不明白他們為什麼遲遲不發動進攻,難道他們不明白士氣只能一鼓作氣嗎?隨著時間的流逝,士氣會慢慢消失。

    風伯看著乾涸的獲澤河道,又仔細看看軒轅族的方陣,覺得他們不可能放水攻城。如果放水,獲澤河水襲來時,首先要淹死的是軒轅族士兵。

    幾聲脆響,天空中突然出現了無數條紅色的小魚,好似云霞一般令天空變得繽紛,兩邊的士兵都好奇地抬頭望去。

    應龍身為水族,感覺敏銳,看向了天際,神色大變,對站在最高處的夷彭厲聲嘶吼:「九殿下,您究竟想做什麼?」

    夷彭笑而不答。應龍難以置信地明白了,在夷彭心中,應龍和他的軍隊屬於青陽,夷彭不但想要除去青陽,還要除去一切支持青陽的人。

    風伯抬頭看了眼在天空游弋的「魚群」,隱隱聽到了些什麼,眯著眼睛,盯著天際,剎那之間,不敢相信的震驚,軒轅夷彭瘋了嗎?冒天下之大不韙,令生靈塗炭,還連自己的軍隊也要殉葬?

    他不確信地看向雨師,雨師簡單卻肯定地說:「夷彭瘋了!」聲音嘶啞,好似被煙火燒壞了嗓子。

    雷聲隆隆,響徹大地,滔天洪水,肆虐而來,只看到一條銀白的線,看似在緩慢地前進,可整個天地都泛著噬人的水光。

    走曾在哀嚎,飛禽在淒啼,洪水過處,一切生靈都在消失。

    風伯嘆息,三河之水齊聚,近乎天劫,非人力所能扭轉,他並不畏懼死亡,可他想堂堂正正地死在戰場上,而不是死得這麼憋屈。

    城樓上的士兵對風伯說:「您有御風之能,現在趕緊逃,洪水再快也追不上您。」

    風伯看向雨師,笑著說:「你修的是水靈,洪水再大,若想自保都沒問題。」

    雨師凝視著洪水,淡淡說:「澤州城破,神農山不保。軒轅的軍隊要想接近神農山,只能從我屍體上踏過。」

    風伯拍了拍雨師的肩膀,對勸他逃走的士兵們說:「從第一天起,我就告訴過蚩尤,我對爭權奪利沒興趣,我只是喜歡和他一起並肩作戰的感覺,跟著他,就像是跟著世間最強勁的龍捲風,沒有任何約束,想往哪裡刮就往哪裡刮。你們見過風逃走嗎?不管碰到什麼,風只永遠向前吹!」

    風伯大笑著,取下了披風,挑釁地望著越來越近的滔天巨浪。雨師也拿出了自己的神器雨壺,臉上的面具發著冰冷的寒光。

    他們身後,所有的士兵都拔出了自己的兵器,一群亡命之徒嘻嘻哈哈地詢問著彼此水性如何,相約待會兒比比誰的弄潮本事最大。

    即使要葬身漫天洪水,也仍要在浪尖上戲戲潮!

    軒轅族的士兵哭的哭、叫的叫,整個軍陣都亂了。

    應龍的親隨勸應龍離開,應龍是龍身,水再大,他也能從容離去,可應龍只對所有下屬說:「你們趕緊逃吧,能逃幾個是幾個。」

    親隨還想再勸,應龍揮揮手,走到最低處,把元神都提出,打算用全部靈力加生命去阻擋洪水。

    他知道自己阻擋不住,但是,至少死而無愧。

    夷彭和軒轅休帶著自己的軍隊站在最高處,軒轅休心有不忍,實在看不下去,扭頭看向了別處,夷彭卻一直含笑欣賞著滔天洪水漫漫而來。

    漫天洪水,滔滔襲來,卻在應龍的靈力阻擋前,暫時停住。

    可這是積蓄了一個月的三條大河的河水,應龍的靈力再高強,都有盡時,水卻源源不絕。

    應龍被逼出了本體,一條青色的龍橫臥在洪水前。

    洪水越聚越高,仍不能衝破應龍的阻擋。

    在驚天力量的擠迫下,應龍的龍鱗中涔出血來,龍血漸漸染紅了鱗片,染紅了河床。

    風伯站在城頭,擊節而嘆:「好漢子!我若能戰死在他手中,死而無憾!可恨!可恨!」

    「可恨什麼?」風伯眼前一花,一個紅色的身影飛落在城樓上。

    「蚩尤!」

    「大哥!」

    七嘴八舌的歡呼聲,所有人都喜笑顏開。

    蚩尤趕忙對眾人做了個「噓」的手勢,可已是晚了,阿珩睜開了眼睛,一看周圍全是人,一雙雙眼睛賊亮賊亮地盯著她。她不禁臉色通紅,掙紮著下了地。

    風伯重重打了蚩尤一拳,「這是嫂子嗎?」

    蚩尤一手扶著阿珩,一手笑著回敬了風伯一拳,男兒心、兄弟情,縱別後天地變色,也一切盡在不言中。

    風伯指指雨師,「赤松子,外號雨師,是你失蹤後我結拜的兄弟,我兄弟就是你兄弟。」男兒間的信任無需多言,一句話交待了一切。

    雨師外貌雖然醜陋怪異,言談卻彬彬有禮,和蚩尤行禮問候。

    風伯豎著拇指,指指遠處,笑嘻嘻地對蚩尤說:「別告訴我,你眼巴巴地趕來送死,不過你……」他打量著蚩尤的身子,搖搖頭,「好像就是來送死的。」

    洪水的浪頭已經高得像一座山峰,隨著「山峰」的增高,應龍的力量越來越弱,淡水的浪頭在輕顫,眾人都明白,只要浪頭打下,隨著整個「山峰」的傾倒,所有人會立即死無葬身之地。

    「山蜂」的抖動越來越劇烈。

    蚩尤急速地說:「水不能堵,只能因勢誘導。這麼大的水不可能調自遠處,我一路過來時,看到獲澤河、沁河和丹河的河床都已乾涸,如今唯一的方法就是把洪水一分為三,讓它們從哪裡來回到哪裡去。這並不能消解水患,可至少能讓一些人活下來。風伯,你帶人負責獲澤河;雨師,你負責沁河;我來引導丹河。」

    幾個靈力高的屬下盯著越變越高的水峰,面色如土,喃喃說:「這不可能做到,搞不好會和那條妖龍一樣,靈力枯竭後依舊葬身水底。」

    蚩尤朗聲大笑,「若能輕易做到還有什麼意思?憑一己之力,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方是大丈夫本色!」

    風伯把披風抖了幾抖,披到身上,笑對蚩尤說:「我沒問題,希望過一會兒還能看到你小子,別把自己喂了魚。」

    風伯面上攙科打諢,心裡卻擔憂蚩尤,可又明白其他人絕無能力面對這樣的洪水,這不僅僅是靈力的問題,更是膽識和魄力。

    幾人正要分頭行動,大風襲來,只見狂風中,祝融、共工、后土依次而至。

    共工人未到,洪亮的聲音已經傳來,斬釘截鐵地說:「我來引導丹河水。」除了善於操縱水靈的水神,大概再沒有人敢如此自負。

    后土笑對蚩尤說:「雨師和風伯早有默契,讓雨師去幫風伯。我和祝融來引導沁河。為防軒轅趁亂攻城,澤州城就拜託大將軍守護了。」

    蚩尤愣了一愣,朗笑著拱拱手,「多謝三位。」

    祝融高傲地站在畢方島上,面帶嫌惡地說:「我不是幫你,我巴不得你趕緊死了!」

    風伯哈哈大笑,對雨師叫道:「走了!」話語聲中,眾人什麼都沒看見,只感覺兩道風從身畔嗖一聲刮過。

    千百年來,神農族的四大高手一直各自為政,爭鬥不休,在滅城之禍前,蚩尤、祝融、后土、共工第一次同心協力。天下間有什麼能比看到自己民族的英雄齊心合力、慷慨應敵更激勵士氣?

    自從榆罔死後,日漸消失的自豪感再次充盈了神農人的胸間,所有士兵發出震天動地的叫聲。

    應龍的整條龍軀都已經被鮮血浸透,龍頭痛苦地昂起,無力地看著好似已經與天齊高的洪水。

    往事一幕幕紛沓而來。在那個金色的小池塘中,一條虛弱醜陋的半龍半蛇的怪物對所有的魚宣佈,遲早有一天,我會變成一條令所有水族都尊敬的龍!

    上千年的修行,無數次風雨交加中,雷電的焚燒中,用滅骨之痛漸漸褪去半個蛇身。

    所有的壯志、夢想……

    「嗚——」

    悲傷的龍吟聲中,應龍的龍頭無力地倒下,水峰坍塌,發出驚天動地的轟鳴聲。

    潑天大水卻沒有砸到應龍身上,一條巨大的青魚擋在了他上方,漫天青色的水光被它的靈力逼得扭曲變形,原本凝聚在一起的水光變作了三道,向著三個方向而去。

    青色的魚搖著尾巴和魚鰭引導著水緩慢落下。

    轟轟——轟轟——

    青色的大魚替應龍擋去最大一次衝擊後,急速遊走。水從應龍的身軀上轟然流過,仍很可怕,可應龍畢竟是龍,即使重傷,這樣的水也傷害不到他。

    應龍用水族的語言,無聲地道謝。青色的大魚卻理都不理他,身體變小了一些,像陀螺一樣快速地旋轉,一邊旋轉一邊衝向前方,一道巨大的漩渦在他身體周圍形成,捲動著水都隨它而去,遠離了澤州城。

    應龍微笑著閉上眼睛,任由水浪帶著他重傷的身軀流向大海。在他的龍身前仍能趾高氣揚的魚大概只能是傳說中的北冥神鯤。這種萬年不見的傢伙都出現了。這場水患應該能化解。

    因為祝融、共工、后土的刻意掩藏形跡,夷彭沒有看到祝融、其工、后土他們,只是看到一條青色的大魚突然出現,原本要毀滅整個澤州城的洪水竟然被三股強大的靈力牽引著,向三個方向流去,最後湧入了三條河道,雖然沿途也摧毀了無數良田屋舍,令荒野大水瀰漫,可就像是三條被馴服的惡龍,即使作惡,也只是小打小鬧。

    夷彭很是震怒失望,應變卻非常迅速,立即命軒轅休帶兵進攻。神農族即便設法引開了洪水,可全部的力量都放在了引水上,澤州城的防守應該正薄弱。

    當大軍趁亂襲到澤州城下時,他們突然看到城樓上端坐著一個紅袍男子。

    「蚩尤,是蚩尤!」

    軒轅族都知道,蚩尤打仗時,不開戰則已,一旦開戰就會十分殘忍嗜殺。幾乎不留活口。甚至很多人說他紅袍的顏色格外耀眼奪目,是因為他喜歡用人的鮮血浸染自己的衣袍。聽說蚩尤死時,軒轅的大將們都鬆了口氣,可現在突然看到蚩尤像鬼魅一般出現在城樓上,都傻了眼。

    軒轅休驚慌地問夷彭:「不是說他已經死了嗎?怎麼會突然出現?如今怎麼辦?」

    夷彭本來十分肯定此時的澤州城防守薄弱,可蚩尤在城頭臨風而立,一言不發,似笑非笑地望著他們,讓他猶疑不定。

    進攻?不進攻?

    蚩尤笑問:「你們到底打是不打?」

    夷彭對軒轅休說:「不如先退三十里,五哥覺得呢?」

    軒轅休忙道:「我也是這個想法。他們的糧草維持不了多久,『遲早要投降,我們沒必要做無謂的犧牲。」

    夷彭嘴角微挑,看著蚩尤,陰沉地一笑。

    蚩尤看到軒轅族的士兵開始後退撤離,暗鬆了口氣。其實他此時站立都困難,完全是咬著舌尖在強撐,就是一個最普通的神族將領都可以打倒他。

    躲在暗處的阿珩終於放下了心,她舉目望去,澤州城外的荒野到處都是水,無數農田屋舍被摧毀。一場戰爭似乎不管怎麼打,從某個角度來說都是輸。

    共工帶著神族士兵最先回來,果然不愧是水神,只有幾個下屬輕傷。

    一會兒後,祝融和后土也領著士兵回來,后土面色泛白,祝融十分狼狽,冠發凌亂,衣袍上繡著的燙金五色火焰都被淤泥模糊,士兵有兩個重傷。看來不管神族的靈力再高,和自然孕化的相剋之力爭鬥都不容易。

    緊隨其後,風伯和雨師領著兵士說說笑笑地回來了,一群人因為靈力耗竭,走路都是歪歪扭扭,可神采飛揚、眉飛色舞,完全不像是剛從死地走了一圈的人。

    大劫化解,人人都十分興奮,笑聲不絕於耳。

    風伯挨著牆根,一屁股坐到地上,「總算可以休息一會兒了。我說,咱們要不要來點酒慶祝一下?」

    ……

    剎那間,喜悅的氣氛蕩然無存。沒有一個人說話,回應他的只有沉默。

    祝融連招呼都沒打一聲,就駕馭著畢方鳥離去了。

    共工想說點什麼,又實在不知道能說什麼,幾百年的爭鬥下來,他和蚩尤之間雖不如祝融和蚩尤的仇怨深,可也絕對不淺。他沉默地對蚩尤拱拱手,駕馭坐騎鰼鰼魚離開了。

    風伯喃喃說:「當我什麼都沒說!」

    后土笑著對蚩尤、風伯和雨師客氣地說:「軒轅的軍隊還在我營帳外徘徊,我也告辭了,酒就下次喝吧。」化蛇載著后土消失在雲霄中。

    一直微笑不語,站得筆挺的蚩尤突然噴出一口血,直直向後栽去,昏死在地上,風伯趕緊大叫巫醫。

    巫醫查看了一下病情,神色慘變,哆嗦著說:「精氣全無,元神潰亂,只怕、只怕……要準備後事了。」

    風伯呆住,魑魅魍魎一把抓住巫醫,掄拳要打,「你說什麼?」

    躲在暗處的阿珩再顧不上迴避,快步而來,查探著蚩尤的身子。

    阿珩說:「他重傷在身,沒有靜心修養,反倒強行耗損精元,用壽命換取靈力,如今傷上加傷,很嚴重,再不及時救治,的確有生命之險。」

    風伯忙問:「蚩尤的修煉方法和我們都不同,我也不敢亂送靈氣給他,有什麼辦法能幫上他嗎?」

    阿珩想了想說:「你相信我嗎?如果相信,把蚩尤交給我,我會治好他。」

    風伯不清楚阿珩的身份,但從蚩尤的言行中也約略感覺得到蚩尤愛的女子大有問題,否則以蚩尤任情不羈的性子,何至於這麼多年一直苦苦壓抑?

    風伯有些猶疑不定,一直沉默不語的雨師嘶啞著聲音說:「你是蚩尤選擇的女人,我相信你。」風伯看雨師向他點點頭,想到蚩尤現在危在旦夕,也立即說:「我相信你。」

    「那就把蚩尤交給我,等他再回來時。靈力會比現在更高!」阿珩抱起蚩尤,叫來阿獙和逍遙,對他倆低聲說:「去九黎。」

    九黎的山上都是怒放的紅色桃花,云蒸霞蔚,肆意熱烈,比朝霞更絢爛,比晚霞更妖嬈。

    白色的祭台佇立在桃花海中,古老滄桑,肅穆莊嚴。

    桃花林內,微風拂面,落英繽紛,祭台四周的獸骨風鈴叮叮噹噹,時弱時強,時斷時續地響著。阿珩抱著蚩尤,沿著白色的石階快步走上祭台,把蚩尤放到祭台中央。逍遙和阿獙自覺迴避到桃花林,去戲耍休憩。

    天色黑沉,距離日出還有三個多時辰。

    阿珩枕著蚩尤的胳膊,躺在他身畔,仔仔細細地看著他,手指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臉頰,此時切切實實地感受著他的氣息,一年來的焦灼不安、擔憂掛慮才真正平復。

    他們倆自從相見,一直沒有機會說話,沒見他之前,有很多話,見了他之後,反倒發現無話可說。

    阿珩依偎在蚩尤懷裡,閉上眼睛,靜靜地睡著。

    東方的天空漸漸透出一線魚肚白,太陽就要升起了。

    厚厚的云積在天與地的交界處,太陽在努力掙紮著衝破一切阻礙,讓光明照向大地,使萬物得以生長。

    阿珩坐了起來,專注地凝望著太陽,好似能感受到它的努力和掙扎,一點一點,一寸一寸,云海翻騰起湧,波瀾壯闊,卻無法再束縛住光明。

    太陽最後用力一躍,衝開了一切黑暗,整個天際光芒綻放。

    阿珩絲毫不迴避刺眼的光芒,定定地看著太陽,手緊緊地握著蚩尤的手。也許黑暗之後仍是黑暗,可只要堅持,無數個黑暗的盡頭會不會有一線光明呢?

    蚩尤緩緩睜開了眼睛,身周霞光瀲灩,繁花似錦,可這一切的美麗絢爛都比不上——她握著他的手,坐在他的身邊。

    他由衷地笑了,喃喃低語:「阿珩,我們又回家了。」

    阿珩手指放在他唇上,搖搖頭,示意他別說話。她低頭凝視著他,沒有一句言語,眉梢眼角的情意卻將一切都說明了,絲絲縷縷,纏綿入骨。阿珩的靈力帶著太陽的力量緩緩流入蚩尤的身體,他的五臟六腑,四肢百骸都在舒展,眼睛漸漸閉上,他的神識沉入溫暖的黑暗,被厚厚地包裹起來,就好似化作了一顆種子,只等有一塊肥沃的土地,就可以再次發芽,茁壯成長。

    蚩尤的傷勢穩定了,阿珩卻痛得身子直打哆嗦,她的兩隻胳膊連著肩膀都被灼傷,有的地方火紅,有的地方焦黑。好似被烈火焚燒過。

    阿珩忍著疼痛抱起蚩尤,走進桃花林,逍遙落到她面前。

    阿珩道:「蚩尤上次的傷非常重,若沒有一個比歸墟靈氣更充盈的地方鎖住他的靈體,他只怕已經魂飛魄散,我想了很久,也許只有傳說中的聖地北冥,是你救了他嗎?」

    逍遙昂著頭,得意地叫了一聲。

    「你與他之間,他肯定不會向你道謝,不過我要謝謝你。」阿珩把蚩尤交給逍遙,對逍遙行禮,「他為了來見我,耗損了太多精元,若不趕緊調理,後患無窮,隨時有可能靈毀體崩。如今天下諸事紛爭,以他的性格,只怕不會靜心養傷,我強行把他的靈識封住,麻煩你帶他去北冥,等他再次醒來時,身體就會真正康復,靈力也會因禍得福,更上一層。」

    逍遙抓起蚩尤,展翅而起,飛向天際。阿獙歪頭看著高空,長長地嘶鳴。

    阿珩站在桃花樹下,仰頭目送著他們,直到再看不到他們的身影,依舊痴痴而望。

    半晌後轉頭,看到阿獙圓溜溜的大眼睛正盯著她,似乎在問,明年桃花盛開時,是不是就又能和蚩尤、逍遙一起玩了?

    阿珩心酸難耐,眼淚衝到了眼眶,阿獙並不明白黃帝和炎帝的戰爭改變了整個大荒的命運,更不懂得青陽的死已經把她和蚩尤隔絕在了天塹兩側,大江可以船為渡,高山可以鳥為騎,親人的屍骨,何以跨越?

    桃花紛紛揚揚地落著,拂在她的臉頰、肩頭,過往的一切栩栩如生地從她眼前掠過。去年的今日,她還興沖沖地佈置著他們的家,憧憬著長相廝守。

    沒想到,家仍在,緣已斷。

    從此之後,年年桃花盛開時,他們卻永不會再相逢於桃花樹下。

    阿珩淚落如雨,咬破食指,以血為墨,在桃樹幹上寫道:「承恩殿上情難絕,桃花樹下諾空許,永訣別,毋相念。」



第十章、多情自古空餘恨

    昌意等了一夜都不見阿珩,正急得六神無主,看到阿珩歸來,他心中一鬆,略帶責備地說:「跑到哪裡去了?一直在等你。」

    阿珩低頭未語,夷彭笑著走過來,「對了,不知道四哥聽說沒有,蚩尤沒有死。」

    昌意震驚地問阿珩:「真的?」

    夷彭說:「昨日很多人都看到蚩尤站在澤州城頭,小妹昨日不是去澤州了嗎?難道沒見到蚩尤?」

    昌意盯著阿珩,眼中滿是悲傷,一瞬後,一言不發地轉身就走。

    阿珩盯了夷彭一眼,去追昌意。

    「四哥,四哥……」

    昌意面無表情,充耳不聞,直走進屋中,轉身就要關門,阿珩強推著門,擠了進去。昌意坐在案前,眼觀鼻,鼻觀心,彷彿入定。阿珩賠著笑,一會兒說東,一會兒說西,昌意都不吭聲。

    「四哥,你說句話。」

    昌意只是沉默,沒有一句責罵,阿珩卻覺得比利劍剜心更痛,從小到大,昌意對她百依百順,不管她做了什麼,闖了多大的禍,昌意都只是帶著幾分無奈,笑著說「誰叫你是我妹妹呢」。

    阿珩搖著昌意的手臂,含淚哀求:「四哥,你打我罵我都成,別不理我,如今我只有你-個哥哥了。」

    昌意語聲哽咽,「我卻一個哥哥都沒有了,你不要忘了大哥是怎麼死的!」

    阿珩身子劇顫了一下,低聲說:「我不會忘記。」

    「你昨日夜裡到哪裡去了?」

    阿珩神色哀傷,一言不發。

    昌意一字一頓地說:「阿珩,我永不會原諒蚩尤!」

    阿珩深埋著頭,「我知道,所以我已經和他說清楚,這是我最後一次見他。」

    昌意怒氣漸去,心頭卻越發悲傷。他並不想逼迫小妹,可是他也真的無法接受小妹和殺死了大哥的蚩尤在一起。

    半夏輕叩了叩窗,「王姬。」

    阿珩打起精神,拉開窗戶,「什麼事?」

    半夏附在阿珩耳畔低聲說了幾句,阿珩點點頭,回身對昌意說:「四哥,你帶著烈陽去找夷彭,幫我拖住他,我出去辦點事情。」

    昌意看阿珩神色凝重,又知道半夏是大哥親手訓練的人,立即站起,「你去吧,夷彭交給我和烈陽。」

    阿珩跟著半夏出了驛館,行到密林中,一位素衣女子正躲在暗處等候,竟然是多日以來沒有一點消息的云桑。

    阿珩心細,看到云桑雙手的手腕上有被勒過的紅痕,驚問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誰膽大包天,竟然敢鎖縛你?」

    云桑淡淡說:「夷彭想阻止青陽和我聯姻,后土恰好也想阻止,夷彭告訴后土只要能幽禁我十日,他就能讓黃帝改變主意,后土就把我鎖住。昨日趁著他急急忙忙地出去,我才趁機逃掉,後來聽說他是去幫蚩尤退水,這些年他和蚩尤為了兵權爭得十分兇狠,沒想到他竟然會不計前嫌地去救蚩尤,所幸他小事糊塗,大節倒是沒失。」

    阿珩問道:「夷彭阻撓聯姻,是深恨我們,可后土為什麼要幫著夷彭?」

    云桑對軒轅水淹澤州心頭有恨,冷冷地譏諷:「你是怕后土投靠夷彭,與你為敵嗎?后土一直唸著你少時的相護之恩,又討厭夷彭的陰毒,絕不會與夷彭為伍,這一次他們只是互相利用。」

    「我、我……那后土他……」

    「你畢竟是軒轅族的王姬,這是我們神農族內的事,你就不必多問了。」

    阿珩心中湧起了悲傷,戰爭早已經將一切都撕碎,連她與云桑之間的情誼也不能倖免。

    云桑看到阿珩的神情,想起舊日情分,心頭也湧起悲傷,可又不知道能說什麼,只能挑高興的事情講,緩和一下氣氛,「蚩尤還活著,恭喜妹妹。」

    阿珩自然理解云桑的心意,打起精神,笑了笑,「也恭喜姐姐。」

    云桑笑著點點頭,「沐槿還真是個小丫頭,聽說蚩尤還活著,立即跑去了澤州,卻沒見到蚩尤,氣鼓鼓地給我傳信說一個妖女帶走了重傷的蚩尤,要我給她增派人手,遍查妖女。」云桑嘆氣,「估計你早有所覺,沐槿對蚩尤痴心一片,蚩尤卻絲毫不領情。她還不知道蚩尤和你的事,如果日後有冒犯到你的地方,我不怕你怪罪她,反倒擔心蚩尤,你讓蚩尤多多包涵。」

    阿珩低聲說:「我和蚩尤不可能在一起,從此後,我是我,他是他。」

    云桑沉默了,這場戰爭把天下和他們的命運都改變了,一瞬後,她問:「蚩猶如今在哪裡?他的傷勢需要多久才能好?」

    「我拜託逍遙帶他去了一個安全的地方養傷,以他的怪異功法,也許三五年就能全好。」

    云桑沉思了好久,說道:「你立即召集神農諸侯齊聚紫金頂,我要當眾宣佈同意嫁給青陽。」

    「你真考慮好了?」

    「黃帝的大軍仍在澤州城外,如果換成你,現在的情形下難道能拒絕黃帝嗎?你和我都明白,黃帝讓青陽娶我,不過是為了更容易收服神農各族,我答應嫁給青陽,不過是換取一段暫時的和平,為蚩尤爭取時間。」

    阿珩沉默了一瞬說:「我立即請四哥召集神農各諸侯。」

    「告訴黃帝,我雖然答應了婚事,可我還要再為榆罔服喪幾年,請他尊重神農的禮節。」

    「好!」

    阿珩和云桑到達紫金頂時,看到昌意和神農的諸侯國主們已經都在了。

    云桑冷哼一聲,說道:「前段日子,這些人三請四邀都請不到,如今軒轅一聲號令,他們就全到了。我們好不容易打了一次勝仗,他們反倒越發奴顏婢膝,生怕黃帝遷怒於他們。」

    阿珩低著頭說:「我是高辛的王妃,這是軒轅和神農的事情,我就不進去了。」

    云桑點點頭,逕自走向大殿。

    滿殿的人聞聲回頭,看到云桑穿著一襲素裙,站在殿門口,風儀玉立,英邁出群。

    被她的容光所攝,眾人不自禁地一個個都站了起來。

    云桑忽然就想起來小時候,她第一次闖進這個大殿時的情形。她指著擺放王座的玉台問父王:「為什麼侍衛不許我上去玩?」

    父王說:「因為站到那裡的人要背負起天下所有人的喜怒哀樂,你還太小,背不動。」

    「那等我長大了,背得動時就可以站在那裡了嗎?」

    父王輕彈了下她的鼻頭,微笑著說:「最好永遠不要有那一天。」

    云桑神情肅穆,邁過高高的門檻,走進了大殿,蓮步輕移間,香曳輕綃,風動羅帶,滿室生香。

    從一個個呆杵著的男子身邊走過,一直走到了玉台前,她看著空蕩蕩的王座,卻好像看到父王就坐在王座上,微笑地凝視著她,直到今日,她才看明白了父王眼裡的沉痛。

    她閉了閉眼睛,深吸了口氣,抬腳走上了玉台,微笑著盈盈轉身——

    「王姬!」后土在殿外大叫,身影從半空飛躍而下,直撲殿門而來。

    云桑居離臨下地看著眾人,好似完全沒有聽到后土的叫聲,朗聲宣佈:「我,神農云桑願意嫁予軒轅青陽為妃。」

    整個大殿爆發出歡天喜地的慶賀聲,淹沒了后土情真意切的叫聲。

    一句話,就滄海桑田、芳華凋零。

    后土的身子硬生生地停在了大殿中央,面如死灰,直勾勾地盯著云桑,為什麼?為什麼你不肯相信我能守住神農山?為什麼你不肯相信我能保護神農百姓?為什麼你不肯讓我給你-份安寧?

    云桑微笑地看著他,眼神堅毅,我是神農的長王姬,這是我的責任!我有我該做的事情,你也有你該做的事情!

    歡笑聲,恭喜聲,晃動的人影,殿宇金碧輝煌,明珠光華奕奕……

    后土艱難地轉身,拖著僵硬的身子,一步一步穿過喧鬧的人群,走出了殿堂。

    他的坐騎化蛇就等在一旁,他卻視而不見,只是沿著台階,邁著僵硬的步子,向山下走去。

    隨著蜿蜒而下的台階,他的身影一點點變矮,一點點變小,漸漸消失。

    云桑站在高高的玉階上,凝望著殿外,面帶微笑,背脊挺得筆直。

    昌意和阿珩回到軒轅城後,聞訊趕來道喜的朝臣擠得水洩不通。昌意與他們一一寒暄,大家簇擁著昌意邊笑邊走,十分熱鬧,夷彭的身影則顯得孤零零的,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

    因為澤州大水的事,黃帝不悅,眾人也都忙著疏遠夷彭。就在前段日子,因為夷彭戰功顯赫,黃帝頻頻嘉獎,朝臣們還都是事事以他為重,不過轉眼間,一切榮耀都好似成了過去。

    阿珩悄悄地觀察著他,夷彭很快就察覺到,看向阿珩,冷冷一笑,眼中儘是譏嘲不屑。

    阿珩心中發寒,她和夷彭都知道,黃帝看似嚴厲地斥責了夷彭,可其實並沒有什麼實際傷害到夷彭的處罰,一切還只是開始!

    黃帝重重嘉獎了昌意。等一切禮節完畢,殿內只剩下他們一家時,黃帝對阿珩說:「本想讓你再陪陪你母后,可你已經住了一年,少昊派使臣來接你回去,我也不好強留。再者,青陽還在歸墟閉關療傷,你早點回高辛,對他也有個照應。」

    阿珩向黃帝磕頭辭行,「是該回去了,這次住這麼久,少昊已經是特意破例。」

    黃帝把阿珩扶起,溫和地說:「你和少昊也是磨難重重,成婚不久就出了虞淵的事情,你剛好,青陽又出了事,如今總算一切都太平了,你也應該好好陪陪少昊,早點生個孩子,要不然我想幫你爭取後位,都力不從心。」

    阿珩溫順地說:「父王說的是。」

    黃帝嘆道:「你這丫頭如今也是越來越不老實了,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你以為我是衝著高辛的王位去的。我是精通權謀的一國之君,可珩兒,我也是你的父親,我這也是為了你好。」黃帝輕撫了下阿珩的頭,「五神山上還住著另一個俊帝,少昊的王位坐得並不穩當,他必須尋求高辛國內各族的支持,納妃是最簡單有效的方法,你不會是他唯一的女人,真有什麼事情,父王也是鞭長莫及,只有孩子才會給你長久的依靠。」

    阿珩默不作聲,唇角緊抿,透著倔強。黃帝凝視著她,突然之間覺得很是疲憊,揮揮手說:「你趕緊去朝云峰吧,再陪陪你母親,讓她……」黃帝沉默著,遲遲沒有把話說完,他自己並未察覺到時間流逝,阿珩卻抬起頭,奇怪地看著他,黃帝回過神來,說道:「勸她愛惜一些自己的身子。」

    「是!」阿珩俯身磕頭,安靜地退出了大殿。

    第二日清晨,阿珩辭別母親和哥哥,返回高辛。

    到五神山的承恩宮時已是日暮時分,來迎接她的宮侍稟奏:「陛下還在議事,讓王妃先行用膳,不必等他。」

    阿珩點點頭,直接回了寢宮。

    一路行來,雕樑畫棟鱗次櫛比,亭台樓閣參差錯落,古柏虯柯幽森繁茂,奇花異草馥郁芬芳,更有竹徑荷渠通入另一洞天。承恩宮是阿珩見過的最美的宮殿,世人都下意識地認為住在這座宮殿的人必定生活得奢華有趣,可阿珩懷疑少昊根本不知道這座宮殿內究竟有些什麼,他的生活只是在寢宮和正殿之間往返交替。

    阿珩用過飯,梳洗過後,少昊仍沒有回來。她一個人呆著無聊,就乘著月色還好,去外面隨便走走。

    也未辨路,不知不覺中就走到了一處熟悉的園子——漪清園,這是俊帝最喜歡的園子。大概因為少昊從來不來,也沒有妃嬪前來遊玩,宮人們有些偷懶,草木都長得過於茂盛,連小徑都覆蓋了。

    阿珩沿著蜿蜒曲折的河水緩步而行,月夜下,河岸對面的竹林鬱鬱蔥蔥。微風襲來,竹枝搖曳,姿影婆娑,阿珩不禁想,那個曾在河畔枕著青石讀書的翩翩公子在做什麼?如果他還住在這個宮殿裡,在這樣的夜晚,一定會攜一管洞簫,踏著月色,行吟於水邊竹下。

    「在想什麼?從我走進這個園子就看你站在這裡發呆。」少昊一身白衫,踏著月色而來,恰停在河岸邊的青石旁。他身後是隨風輕動的婆娑竹影,綠竹猗猗,層層如簀,襯得他風姿清雅,與那人十分相似。

    阿珩無聲地嘆了口氣,沒有回答少昊的問題。

    寂靜的夜色中,流水潺潺,竹林簧簧,交織在一起,猶如一首樂曲。

    少昊低頭看著溪水中隨波而動的月影,眼神有些恍惚,「忽然發現我已經很久沒有靜下心來聽一聽流水的聲音。」

    阿珩側身坐到岸邊的青石上,「關於神農和軒轅聯姻,我沒有徵求你的意見就擅做了決定。」

    少昊道:「你做的很對。黃帝想要收服神農,必須剛柔並濟,聯姻勢在必行,不是青陽,就是夷彭,不是生,就是死,既然只有一條路可走,那我們就只能走了。」

    阿珩說:「父王說你現在的處境很艱難,最好通過冊封妃嬪,分化、拉攏各個家族,你可有心儀的女子?」

    少昊盯了眼阿珩,眼眸低垂,淡淡道:「身為帝王,不要再妄談私情。我父王一生溫柔多情,任憑常曦氏姐妹把持後宮,連朝堂上也被後宮影響。黃帝一世英明,偏偏在處理彤魚氏和你母后的事情上優柔寡斷,以致後宮之爭差點變成天下之禍。有這麼多的前車之鑑,我哪裡還敢對女子動情?」

    阿珩看著少昊,他口口聲聲說著不要妄談私情,卻從登基到現在不顧帝位未穩,就是不肯納妃,並不是只有溫柔多情才是妄動私情,有時候,冷漠也是一種私情。

    「還記得我們之前的約定嗎?我幫你登上王位,你幫助我離開,如今的情形,我不可能離開,能不能換個條件?」

    少昊心頭一跳,穩了穩心神,才問道:「什麼條件?」

    阿珩說:「我有身孕了。」

    少昊沉默著,看不出他內心的變化。

    阿珩說:「我知道要求你把孩子視若己出很強人所難,我只是想請你給他你的姓氏,讓他能平平安安地長大,我會寫下血書,說明他的身世,保證他絕不會染指帝位……」

    少昊道:「他就是與我骨血相連的孩子,我說了』從今而後,我就是青陽『。」

    阿珩眼內淚花滾滾,朝少昊下跪,「謝謝。」身子卻發軟,直往地上滑去,少昊忙抱住了她,探她的脈息,吃驚地問:「你的脈象怎麼這麼亂?我這就傳召醫師?」

    阿珩勉強地笑了笑,「別忘記我是誰的徒弟,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我只是吃了些藥……」她附在少昊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

    少昊立即問:「會有生命危險嗎?」

    阿珩笑,「哪個女人生孩子不是冒著生命危險?不會有事的,你不必操心這個,你只要陪我演好戲就成。」

    少昊抱起她,送她回到寢宮,親眼看著侍女安頓她歇下,剛要轉身離去,阿珩抓住他的衣袖,拿眼瞅著他。

    他反應過來,對一旁候著的侍女們吩咐:「今日我就歇在這邊了。」

    侍女們相視一眼,服侍少昊寬衣洗漱後,笑著退了出去。

    黑暗中,阿珩和少昊並肩躺在榻上,各懷心事。

    阿珩白日裡吃的藥藥性發作,雖然疲憊,可總是睡不著。

    少昊翻了個身,側身躺著,把手放到阿珩的額頭,水靈特有的柔和力量徐徐進入阿珩體內,阿珩頓時覺得煩躁的心安寧了許多,睡意也湧了上來。

    「謝謝。」

    少昊問:「蚩尤知道孩子的事情嗎?」

    阿珩已經快要睡著,迷迷糊糊地說:「不知道。」

    「那你打算告訴他嗎?」

    沒有聲音,阿珩已經沉沉睡著,少昊的手仍在她額頭放著,好一會兒後,他才縮回了手。

    少昊輕輕翻了個身,背對阿珩躺著。

    窗外的月光想是十分皎潔,隔著松綠的窗屜子,依舊若水銀一般流瀉進來,映得地上泛著一層幽暗不明的熒熒綠光。窗外的蔥蘢樹影隨風輕動,地上的光就如水波一般時明時暗地蕩漾起來。他想起了他們成婚後,第一次開誠布公,定下盟約時,也是一個月色皎潔的夜晚,那一夜,他也是一夜無眠。

    如果時光能倒流,再給他一次選擇的機會,他的選擇會是什麼?

    「是王子妃,還是你的妻子?」

    「妻子就是一生一世的唯一。」

    阿珩清脆嬌俏的聲音似乎仍響在耳畔,可是他已經不能再回答一遍。

    因為云桑答應了青陽的求婚,黃帝停止了進攻神農,軒轅和神農的戰爭暫時中止。少昊利用這個時機,開始大刀闊斧地改革。

    在看似和平的背後,一場更大的風雲正在悄悄醞釀,可眼下畢竟是難得的安寧。

    六個月後,阿珩接到昌意的信,昌僕有了身孕。昌意在信中高興地說,自從知道昌僕有了身孕,母親精神大長,身體好了許多,又是養蠶又是織布,忙著給小孩做各種衣服。

    阿珩捧著信微笑。

    又過了六個月,少昊對百官宣佈阿珩有了身孕,消息傳到軒轅國,黃帝立即派使者呆著各種貴重的藥草來看望阿珩,隨使者而來的還有一個巫醫。

    巫醫請求少昊允許他為阿珩診看一下身體,少昊還沒有說什麼,高辛的宮廷醫師不高興起來,覺得巫醫是質疑他們的能力,羞辱整個高辛的醫術。

    使者忙賠著笑說:「實在是黃帝和王后娘娘掛念女兒,巫醫只是看看王妃,方便回去向黃帝、娘娘稟告,讓黃帝和娘娘放心。」

    宮廷醫師還想諷嘲,少昊笑著調解:「轉述你們的診斷總是隔著一層,就讓巫醫親自看一看,方便回覆黃帝的詢問,王妃離家萬里,讓父母少擔憂也算是盡孝。」

    宮廷醫師氣鼓鼓地不再說話。

    巫醫第一次把完脈息,神情困惑,眉梢眼角都是不安,坐於一旁的少昊忙問道:「怎麼了?」

    巫醫擦著額頭的汗,結結巴巴地說:「沒、沒什麼,只是還需要再看一次。」

    幾個宮廷醫師輕蔑地笑著。巫醫在眾目睽睽下,又仔細診斷了一遍,良久後,他不得不承認他的診斷結果和高辛宮廷醫師的診斷結果一致,阿珩已有六個月身孕,丈人小孩都很健康,只是血氣略微不足,並無大礙,仔細調養就可。

    明明是個好消息,巫醫卻難掩失望,強打著精神應付完少昊的問話,匆匆告退。

    兩年多後,昌僕順利誕下一個男孩,黃帝賜名顓頊(ZhuanXu)。

    黃帝再次派使者來高辛,看望阿珩,這一次使者帶來了兩個懂得醫術的老嬤嬤,說是奉黃帝之命,來照顧阿珩。阿珩知道又是夷彭在暗中搗鬼,不過正好借此證明一切,所以大大方方地由著兩個嬤嬤跟進跟出。

    第二年的四月,在一眾醫師的照顧下,阿珩分娩,生下了孩子。

    孩子十分健康,阿珩卻在生產過程中九死一生。如果不是有少昊靈力結成的陣法和歸墟水玉護住阿珩的心神,阿珩只怕都熬不到孩子生下來。兩個嬤嬤生怕承擔責任,嚇得碰都不敢碰阿珩,只在旁邊傻站著,親眼看到孩子出生後,立即逃出了寢宮。

    少昊聽到孩子的哭音,匆匆跑進來。

    阿珩全身都被汗水浸透,神志不清,少昊握著她的手,將靈力送入她體內。

    阿珩恢復了幾分意識,喃喃說:「孩子,孩子!」

    少昊立即高聲叫侍女,侍女忙把剛洗乾淨身子的孩子抱到少昊面前,喜滋滋地說:「恭喜陛下,是個王姬。」

    少昊把孩子抱在了懷裡,說也奇怪,本來正在哭泣的孩子竟然立即安靜了,烏溜溜的黑眼珠盯著少昊,粉嘟嘟的小嘴一咧竟然笑了。少昊笑把孩子抱給阿珩看,「是個女孩。」

    阿珩強撐著睜開眼睛,細細看著孩子五官,她拿出駐顏花,咬破中指,把鮮血塗抹在花朵上,駐顏花變作了一朵小指甲蓋般大小的桃花,因為沾染了阿珩的鮮血越發嬌豔晶瑩,好似剛從枝頭摘下一般。

    少昊著急地說:「你想做什麼?你已經耗損了太多靈氣,不要再……」

    阿珩把指甲蓋般大小的桃花放在孩子的眉心,整朵桃花變得如烙鐵一般通紅,孩子被燙得大哭起來。

    阿珩用中指壓著桃花,把花朵往裡推,孩子痛得臉色青紫,哭得聲嘶力竭。阿珩滿臉又是淚又是汗,身子搖搖欲墜,卻仍咬著牙,強撐著一口氣,把駐顏花緩緩推入了孩子的額頭中。

    「給我一滴你的心頭血,幫我封印住、封印住……」阿珩身子一軟,暈厥了過去。

    少昊忙一手握住阿珩的手,把靈力送入阿珩體內,一邊咬破左手中指,把最精純的心頭血逼出,滴在孩子額頭上的桃花形傷口中,桃花印痕開始快速癒合,孩子已經痛得哭不出來,只是張著小嘴,嘶嘶地吸氣。

    少昊把仍帶著血的中指放入孩子嘴裡,孩子自發地吮吸著。他喂了她一滴心頭血,孩子的臉色才慢慢恢復,她的小手握著少昊的手指,眉眼彎彎,又在笑。額頭上的傷口已經全部癒合,看上去只是一個桃花形狀的淺淺胎記。

    少昊逗著孩子,低聲說:「希望你一輩子都像現在一樣笑顏常開,這樣才不辜負你母親用性命來護你平安。」

    對神族而言,產子是極耗費靈力的事情,靈力稍低的女子幾乎要用命換命,這也就是為什麼神族壽命雖長,人口卻一直稀少。阿珩用藥物將孩子強行留於體內,遲遲不生,逆天而行,對身體傷害非常大,幸虧她精通藥理,少昊又靈力高強,在一旁護持,她才躲過死劫。

    雖然保往了性命,可自從生產後,阿珩身子遭受重創,一直昏迷不醒。少昊每日夜裡都會把阿珩帶到湯谷,用湯谷水浸泡她的身體。不管再忙,少昊都親力親為地照顧阿珩,從不假手他人,只有侍女半夏幫著擦拭身體,或者換換衣衫。

    少昊給孩子起名小夭,小夭一出生,母親就昏迷不醒,少昊對女兒關懷備至,日日帶在身邊,以至宮廷內外都知道少昊心疼長王姬。一年多後,小夭已經開始牙牙學語,阿珩才漸漸甦醒。

    少昊進寢殿時,阿珩正靠在榻上逗著小夭玩。

    小夭手中握著一個銀鈴在玩耍,一看到少昊,就笑了,張開雙臂要抱抱,手舞足蹈地揮舞著藕節般的白嫩手臂,發出叮叮噹噹的清脆聲音。少昊抱起她,她摟著少昊脖子咯咯地笑,笑聲悅耳,令人忘憂。

    少昊也不禁滿面笑意,對阿珩說:「當日你昏迷不醒,宗伯來問孩子的名字,我忽然想起我還是個打鐵匠時。曾聽當地人唱過的民歌,別的歌詞都忘記了,就記得最開始一句』桃之夭夭,灼灼其華『,隨口給孩子取了個小名,喚作小夭。宗伯來催問了好幾次孩子的大名,你若精神好,就想-個吧。」

    阿珩一邊逗著小夭,一邊思索,過了-會兒說道:「叫玖瑤吧!」

    少昊問:「九夭?九黎的九,桃之夭夭的夭?」

    「不是,是這兩個字。」阿珩在榻上一筆一畫寫給少昊看:玖瑤。

    玖瑤三歲時,少昊昭告天下,冊封玖瑤為長王姬,享食邑四百。雖然是個女孩,但因為是高辛國君的第一個孩子,慶典十分盛大,-連慶祝三日。

    第一日,舉行祭祀天地的儀式,為玖瑤祈福。

    第二日,承恩宮內舉行王室家宴,高辛族內百人云集,滿堂觥籌交錯,歡聲笑語不絕於耳。

    中容提著酒壺,踉踉蹌蹌地走到少昊面前,當著眾入的面,藉著酒意裝瘋賣傻地說:「玖瑤是長女,可直到現在,父王都沒有見過她。朝中私下裡傳聞父王並非自願搬到琪園,這幾年,我們兄弟都沒有見過父王,今日這麼重要的場合,父王也未出席,難道真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

    大殿內霎時間安靜下來,膽小的嚇得頭都不敢抬,而少昊的二十幾個弟弟全都虎視眈眈地盯著他。

    阿珩駭然,她實沒想到少昊和其他兄弟之間的矛盾已經如此激烈,中容竟然不惜當眾撕破臉,以下犯上,不過他此舉也算毒辣異常。高辛王族今日皆在此,如果少昊一個應對不當,落實了逼宮退位、幽禁父王的罪名,只怕即使他靠著兵力強霸住王位,也會眾叛親離,人心全散。

    少昊面不改色,笑道:「父王是因病避居琪園,不見你們只是為了清心修養,誰和你說父王今日不會來?只不過因為身體虛弱,來得晚一些而已,你若不信,待會兒可以當面詢問父王。」

    少昊說著話,幾位宮侍抬著一方軟榻進來,前代俊帝靠坐於軟榻上。

    大殿內的人呼啦啦全都激動地站了起來,中容他們更是神情激昂,眼中含淚。

    宮侍把軟榻放到少昊旁邊,眾人全部跪倒,卻不知道該稱呼什麼,只能磕了三個頭。

    俊帝微笑著對眾人抬了抬手,「都起來吧!」言談舉止依舊是當年的翩翩公子,只是滿頭白髮,容顏蒼老。

    中容跪爬到俊帝榻前,聲音哽咽:「父王,二哥和母后都被幽禁於五神山下,這真的是您的旨意嗎?」

    「是我下的旨意,宴龍背著我替換宮內侍衛,意圖監視我的起居,罪大惡極。」

    中容泣道:「二哥對父王絕無不良企圖,他只是太害怕……」中容瞟了眼少昊,把剩下的話吞了回去。俊帝說:「你下去吧,今日是大喜的日子,不要談這些不高興的事情。」

    中容不肯走,兩個侍衛來拖,中容緊緊抓住俊帝的衣袍,「父王,你真的是因病遜位給少昊嗎?你告訴大家,今日我們所有兄弟都在這裡!」

    他這句直白卻犀利的問話令整個大殿鴉雀無聲,落針可聞。阿珩緊張得全身僵硬,只要-句話,少昊就會成為千古罪人,所做的一切都會付諸流水。

    俊帝厲聲說:「到底誰在背後不安好心地中傷我們父子關係?當日不但宮廷醫師會診過,你們也都各自舉薦了民間的知名醫者來為我看過病,我實在難以處理國事,才遜位少昊,難道你們覺得自己比少昊更有才華?」

    俊帝的視線從二十多個兒子的臉上一一掃過,他們一個個都跪了下來。

    中容大吼:「我不信!父王,這裡面一定有蹊蹺,您親口對母后說過你想把王位傳給……」

    少昊盯了一眼侍衛,中容的手猶自緊拽著俊帝的衣袍不放,卻硬是被幾個侍衛用蠻力扯開,拖出了大殿。

    中容的哭喊聲仍從殿外隱隱約約地傳來,殿內的人屏息靜氣,一聲不吭。

    阿珩見氣氛緊張,低聲吩咐半夏,「快去把玖瑤抱出來。」

    侍女把玖瑤抱到俊帝面前,玖瑤正沉沉酣睡,俊帝低頭看了半晌,手指輕輕滑過孩子的臉,眼中神色很是憐愛,眾人都討好地說:「長得很像爺爺呢!」

    俊帝抬頭對少昊說:「好似昨日宮女才把你抱到我身前,恭喜我得了個兒子,都說長得像我,那麼一點點大,惹人心疼憐愛,我歡喜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連抱著你都怕傷到你,可竟然……已經這麼久了,全都變了!」

    所有人都笑起來,只有阿珩笑不出。

    俊帝神色倦怠,揮揮手讓侍女把孩子抱下去,對宮人吩咐:「我累了,回琪園。」

    眾人忙跪下恭送。

    少昊牽著阿珩的手送到了殿外,阿珩盯著少昊,難怪他一意孤行、不惜鋪張浪費地要為小夭歡慶生日,這大概才是他為孩子舉辦盛大慶典的真正用意。

    第三日,天下百姓同慶,他們會點燃自己親手做的花燈,把燈放入河流,祝福高辛的大王姬健康平安地長大,也祈禱她為高辛帶來幸福安寧。

    阿珩親手做了一個蓮花燈,把為女兒祈求平安如意的心願全部融入了蓮花燈中。

    夜色降臨時,少昊和阿珩走到城樓上,城下已經聚合了無數百姓,都等著看王妃為王姬做的燈。

    少昊微笑著說:「今日我和你們-樣,只是一個希望女兒平安長大的父親,謝謝你們來為我的女兒一同祈福。」

    高辛百姓高聲歡呼。

    阿珩將冰綃做的花燈放在手掌上,少昊將花燈點燃,隨著燈光越變越亮,就好似一朵藍色的蓮花在阿珩掌間盈盈綻放,映照著一對璧人,令人幾覺不是世間是仙境。

    少昊彎身抱起了小夭,往城樓邊走去,阿珩小心翼翼地捧著蓮花燈,走在他身側。

    蚩尤站在人群中,仰頭望著城樓。

    漆黑的夜色中,從城樓下望上去,看不清楚他們一家三口的樣子,只看見一條藍色的蓮花盛放在半空,朦朧的藍光中,他們的身影穿過雕樑畫棟,男子豐神俊朗,女子溫柔婉約,再加上一個在父親懷裡不安分地動著的小影子,顯得十分美麗溫馨。

    高辛的百姓都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們,直到藍光越去越遠,他們一家三口消失在玉宇瓊樓中,他們才依依不捨地散開。

    蚩尤卻依舊站立未動,似不相信剛才看見的一幕。可是,剛才少昊點燃燈的一瞬,在剎那的明亮中,他清楚地看到了阿珩眼角眉梢的溫柔深情。

    蚩尤昨日才甦醒,醒來時,他躺在北冥水中,仰望著碧藍的天空,只覺神清氣爽,四肢百骸蘊滿力量,他竟然因禍得福,神力大進。他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但是他清楚地記得在他沉睡前,阿珩緊握著他的手,溫柔地凝視著他。

    蚩尤忍不住大笑,躍到逍遙背上,對逍遙近乎炫耀地說:「我要回家了!你家雖大,可只有你一個,我家雖小,可有阿珩!」

    一路疾馳,天高地闊,山水帶笑。

    當看到九黎山上漫天遍地的桃花時,他覺得眼熱心燙,竟然都等不及逍遙落地,直接飛躍而下,衝入桃林。

    「阿珩,阿珩!我回來了!我回家了!」

    竹樓冷清清,碧螺簾子斷裂得參差不齊,天青紗上都是鳥的糞便,菜園裡荒草蔓生,若不是還有青石壘起的埂,根本看不出是個菜園。竹籬笆疏於打理,已經倒塌了一大半,紅色的薔薇花長得亂七八糟,連門前的路都堵死了。

    只有簷下的風鈴,還在叮噹叮噹作響,聲音哀淒荒涼。

    蚩尤怔怔看著他的「家」,心神慌亂,他究竟沉睡了多久?阿珩出事了嗎?

    他飛奔向桃花樹,滿樹桃花,朵朵盛開。可桃花樹下空無一人,只有一行血紅的字跡:

    承恩殿,那是少昊所居的宮殿,天下最華美的宮殿。

    「我不信!」蚩尤一掌揮出,桃花樹連根而起,他躍上逍遙,趕往高辛。

    一路而來,到處都是張燈結綵,歡聲笑語,人人都議論著少昊為女兒舉行盛大的生辰慶典。

    蚩尤高興地鬆了口氣,少昊已經又納妃了,抓著個人問:「少昊娶的是哪族女子?」

    「軒轅族啊!」對方的眼神奇怪,如看白痴。

    蚩尤的心一沉,「又娶了一個軒轅族的女子?」難道阿珩出了意外……他不敢再想。

    對方笑了,「天下皆知,少昊只有一妃,軒轅族的王姬啊!長王姬是他們的女兒!」

    蚩尤猶如被天打雷劈,耳朵嗡嗡直響,不管有多少事實擺在他面前,他都不相信,阿珩親手佈置了九黎的竹樓,親口告訴他,這是他們的家。

    可是,在城樓下,他親眼看到少昊和阿珩抱著女兒,笑著接受所有百姓的歡呼祝福。他們一家三口正大光明的溫馨刺痛了他的雙眼,他第一次意識到,有些東西是他永遠給不了阿珩的。

    難道這就是阿珩背棄他的原因?

    高辛多水,城樓依水而建,北面就是一條寬闊的河,少昊和阿珩帶著小夭沿著台階,走到水岸邊。

    少昊把小夭放到地上,又怕她會掉到水裡,雙手仍扶著她,阿珩蹲在台階上,把藍色蓮花燈放到了水面上。

    少昊對阿珩說:「許個願吧。」

    阿珩閉著眼睛,虔誠地祈求女兒一生平安,她睜開眼睛,「許好了。」

    少昊指著花燈,對小夭說:「和爹爹一起用力推,把燈放出去,好不好?」

    小夭十分喜歡花燈亮晶晶的樣子,不肯推走,反倒用小手不停地去抓燈。

    少昊笑著去抓她的手,也不是真抓,只是一擋一擋地逗著她玩,不讓她被火燙著,小夭興奮得尖叫,咯咯直笑。阿珩也不禁笑起來。

    少昊看小夭玩累了,才握住她的小手去推燈,哄著她說:「乖,推一下,待會兒爹爹給你個更好玩的東西。」

    少昊和小夭一起把燈推出去,花燈飄入了河流中,向著遠處飄去。

    少昊抱著小夭站起來,和阿珩並肩而立,目送著藍色的蓮花越飄越遠,慢慢匯入花燈的海洋中,直到再分不清楚哪盞燈是他們的,才轉身打算離去,卻見台階上站著一個氣宇軒昂的紅衣男子,不知道他如何進來的,也不知道他究竟在那裡站了多久。

    少昊感受到對方身上強大的靈力,下意識的反應就是凝聚靈力,想要擊退擅自闖入者,卻發現阿珩呼吸急促,身子輕顫,立即明白來的是誰。

    少昊把小夭交給阿珩,走到台階下去欣賞河上的燈景。

    蚩尤沿階而下,臉色蒼白,雙目漆黑,裡面熊熊燃燒著悲傷和憤怒。

    「為什麼?」他的聲音嘶啞低沉,強自壓抑著怒氣,如一頭受傷的野獸。

    阿珩緊緊抱著小夭,眼中珠淚盈盈,一言不發。

    小夭從不畏生,烏溜溜的眼珠盯著蚩尤,伸手去摸他。

    溫軟的小手撫到他的臉上,蚩尤只覺心中莫名的激盪,不禁握住了小夭的手,「這是不是我的孩子?」雖然明知道孩子的出生時間不可能是他的孩子,可仍抱著一絲渺茫的希望。

    幾團火靈凝聚的彩色火球突然飛上了天空,綻放出最絢爛的煙花,金黃的菊花、朱紅的牡丹、潔白的梅花……一時間,漫天繽紛,光華璀璨。

    小夭喜不自禁,指著天空,扭頭衝著少昊大叫:「爹,爹。」

    少昊下意識地回身,對小夭微笑。

    在突然而至的光亮中,小夭的面容一清二楚,和少昊有七八分相像,只要看到她的臉就知道她是誰的孩子。

    小夭雙手伸向少昊,「爹爹。」要少昊抱她。

    蚩尤覺得猶如墜入了最寒冷的冰窟,身子無法抑制地直打寒顫,雙眸中熊熊燃燒的火焰全部熄滅,明明四周燈火璀璨,可天地在他眼中驟然變得漆黑。

    西陵珩背叛了他,欺騙了他!

    一個瞬間,蚩尤的眼神變得冷血殘酷,起了殺心。

    阿珩抱著小夭驚恐地後退,蚩尤卻一把抓過小夭,扔給少昊。

    少昊察覺有異,可蚩尤的靈力比過去更強大了,等少昊急急接住小夭,已經根本來不及救阿珩。

    蚩尤和阿珩身周全是旋轉的風刃,把他們圍得密不透風,幾把尖刀從背後插向阿珩的心臟,已經刺入了她的肌膚。

    阿珩感受到刀刃入骨之痛,神色竟然一鬆,好似終於擺脫了所有的束縛和重擔,沒有絲毫抵抗,只是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蚩尤,眼中卻滴下一串串淚來。

    那淚珠好似打到了蚩尤最柔軟的心尖上,他整個心都漣漪激盪,靈氣竟然無以為繼。風刃消失,阿珩背上已是鮮血淋漓,滴滴答答直往下流。

    蚩尤盯著阿珩,一步步後退,慘笑著說:「你明明知道讓我相信一個人有多難!我對視若父親的炎帝、親如兄弟的榆罔都仍有戒備,可對你……」他的手狠狠地敲打著心口,好似要把心砸開,攤開給阿珩看,「我把你放在了這裡。如果要反悔為什麼不早點?為什麼等到我撤掉了所有的防備,任憑你長驅直入,霸佔了我身體裡最柔軟的地方時,你再來隨意踐踏?別人即使砍下我的頭、剝了我的皮,我都不疼!而你……我會很疼!」蚩尤面色慘白,看著阿珩,帶著隱隱的祈求,似乎求她告訴他一句,她沒有背叛他!

    阿珩緊咬著唇,一言不發,隻身子輕輕而顫。小夭根本不明白短短一瞬母親已經在生死間走了一遭,反而被蚩尤蕩起的風刃逗笑,拍著小手嚷:「爹爹,你看,風在跳舞,紅衣叔叔好厲害!」

    小夭的嬌聲軟語入耳,蚩尤猶如被雷擊,身子搖晃了一下,叔叔?阿珩的女兒叫他叔叔!

    他盯著阿珩,幾次抬手,卻手顫得根本無法凝聚靈力,他悲笑著搖頭,「西陵珩,你對我許的諾言,只要我不允許你收回,你就休想收回!」大笑聲中,他躍上逍遙,絕然而去。

    少昊手心發涼,他早聽聞蚩尤性情乖戾,狡詐兇殘,卻是第一次真正領略到蚩尤的決絕激烈,他對阿珩至情至性,可以隨時為阿珩死,可轉眼間,只因阿珩背叛了他,他也會隨時殺死阿珩。

    少昊看阿珩失魂落魄地呆呆站著,以為她害怕,一邊幫阿珩療傷,一邊說道:「晚上我在屋子外設一個陣法,只要蚩尤來,我就會立即發覺。」

    阿珩搖搖頭,依舊盯著蚩尤消失的方向,眼中都是焦慮。少昊這才發現阿珩並不是害怕,她竟然在擔憂蚩尤。

    少昊和阿珩回到城樓,少昊本想直接送阿珩回承恩宮,可小夭看到下面的景緻,哭鬧著不肯離開。少昊遂讓侍女送阿珩先回去,他帶著小夭再玩一會兒。

    從城樓上,居高臨下地看去,河面上的燈光越來越多,越來越密,星星點點,就好似無數顆星星在閃耀。

    河邊都是放燈和賞燈的人群。頑童們提著燈籠,彼此追逐打鬧;少女們三五成群,用自己精心製作的花燈來顯示自己的心靈手巧;男兒們沿著河道,邊走邊看,既是看燈,更是看那鄰村的少女;最多的是一家老小,拿著各色各樣的花燈,扶老攜幼地來放燈。

    少昊凝視著腳下的人間星河圖,眼神越變越冷,漸漸下定了決心。蚩尤已經歸來,所剩的時間不多了,他不能再猶豫不決了!

    阿珩回到寢殿,命所有侍女都退下,一個人呆呆地坐著,早知道要面對蚩尤的憤怒,所以她已經準備好了一切說辭,可真見到他時,她把什麼都忘記了。

    屋內漆黑,阿珩的心卻更漆黑,而且是永遠不會有天亮的黑暗。

    不知道坐了多久,忽而聽到從天際傳來一聲若有若無的大鵬清鳴,她心頭一顫,看向窗戶。

    皎潔的月光,將樹影映在松綠的窗紗上,隨著微風婆娑舞動,一瞬後,一個人影從遠而近,慢慢籠罩了整個窗屜子,高大魁梧的身影充滿了力量,好似下一瞬就會破窗而入,卻一直都未動,帶著悲傷,凝固成了一幅畫。

    阿珩緊張得全身僵硬,一動不能動,呼吸卻越來越急促。窗外的人顯然也聽到了,「你醒了?」是蚩尤的聲音。

    阿珩默不作聲,蚩尤緩緩道:「我不是來殺你的。」

    「你……那你去而復返想要做什麼?」阿珩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冰冷無情。

    「往城樓外看到你和少昊,還有……你們的女兒,我失控了。被天上的寒風一吹才冷靜下來,阿珩,我知道你不會背叛我們的誓言,你一定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

    「難道擺在眼前的事實你都看不到嗎?我和少昊已經有女兒了。」

    「我看到了,就算你和少昊有了女兒也沒關係,我知道你一定有這麼做的苦衷,一定是我不在的這幾年發生了什麼事情,要怪也只能怪我沒有在你身邊,沒有保護你。不過,我現在已經回來了,不管什麼困難,都交給我。」

    阿珩身子一顫,眼淚湧進了眼眶,多疑的蚩尤、驕傲的蚩尤、兇殘的蚩尤啊,卻真正做到了信她、敬她,愛她。

    蚩尤等了一會兒,聽不到屋內的聲音,柔聲說道:「阿珩,不管你有什麼苦衷,都告訴我,我們總會想出解決的辦法,難道你不相信我的能力嗎?」

    阿珩凝視著窗紗上蚩尤的身影,淚眼淒迷,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讓大哥復活,可天下沒有不死藥。蚩尤以為所有的困難都可以克服,卻不知道再強大的神力也無法超越生死。

    「阿珩?」蚩尤等不到阿珩的回答,伸手想要推開窗戶。

    阿珩跳起,用力按在窗上,她不敢見他,她怕在他的雙眸前,她所有的勇氣都會崩潰。

    「我不想再見你!」

    「你撒謊!如果你不想見我,你在城樓下看到我時,為什麼要哭?你的眼淚是為誰而流?」

    阿珩轉過身,用背抵著窗戶,眼神空洞地凝望著黑暗,一字字說著早就準備好的說辭,「我是一半愧疚、一半害怕。」

    「愧疚什麼?」

    「不管我和少昊在一起是因為什麼,如今我們已經有了女兒,我對他也日久生情,我很愧疚對不起你,可一切不可能再挽回。」

    「害怕呢?」

    「害怕會傷害到女兒。如今在我心中,第一重要的是女兒,你如果真想幫我、保護我,那麼就請忘記我,不要再來找我,否則讓人看到,我會名節全毀,傷害到我的女兒。」

    蚩尤默不作聲,只紊亂的呼吸聲時急促、時緩慢地傳來,阿珩用力地抵著窗戶,身體猶如化作了一塊岩石,一動不敢動,好似要封住的不是窗戶,而是自己的心。

    隨著一聲鵬鳥啼叫,呼吸聲消失。

    阿珩依舊用力地抵著窗戶,很久後,她才好像突然驚醒,猛地轉身,痴痴看著窗戶,看著那樹影婆娑,看著那月色闌珊,卻再無那個身影,她眼中的淚水終於簌簌而落。...<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haoanna 發表於 2012-1-28 03:55 PM

第十一章、沉琴絕酒,從此孤

    高辛的夏季酷熱難耐,小夭好動怕熱,阿珩常帶著小夭去漪清園避暑納涼。

    園子裡放養著不少水禽,這幾年疏於打理,一個兩個野性十足。小夭天生腿大,個頭還沒有仙鶴高,就敢去抓仙鶴,鶴啄她,她一邊哭,一邊就是揪著仙鶴的脖子不放。

    阿珩常常是拿著一卷書,坐往一旁看書,並不管小夭,不管是跌倒了,還是被飛禽追著啄,她都只是旁觀。以至於小夭話都說不利落,卻已經懂得了:跌倒了要自己爬起來;既然敢招惹猛禽,那就要承受猛禽的攻擊,什麼事情都要自己去面對。

    被啄得滿臂傷痕後,小夭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各種應對方法,混成了漪清園的小霸王,仙鶴、鴛鴦、白鷺這些鳥一見她就跑,鶚、鷂、鳶、鷲這些猛禽則把她看作了朋友,和她一起戲耍。

    一日阿珩坐在溪邊的石頭上,笑看著小夭嬉鬧。

    身後突然響起了腳步聲,她詫異地回頭,見是一個老婦人快步行來,也不知道是哪殿的宮人。

    老婦人走到她身前,跪下磕頭,「俊帝想見您一面。」

    一瞬後,阿珩反應過來,這個俊帝不是少昊,而是住在第五峰的那位。她知道少昊對此事十分忌諱,沉吟不語,老婦人用力磕頭,哀求道:「陛下時日不多了。」聽到有腳步聲過來,老婦人匆匆起身,消失在茂密的樹林中。

    兩個侍女過來,「奴婢們剛才一時大意,好像讓人溜進來了。」

    阿珩笑著說:「你們眼花了吧?我也常常不小心把樹叢間的鳥看作人影。」

    打發走了侍女,阿珩抱起正跟著鶚一塊兒捉魚的小夭,「我們去找爺爺玩,好不好?」

    小夭興奮地拍掌,「爺爺!要爺爺!」其實她壓根兒不懂爺爺的意思。

    阿珩召來烈陽和阿獙,趕往第五峰的琪園。

    第五蜂守衛森嚴,很難進入。阿珩只能假傳少昊旨意,「小夭很想見爺爺,陛下就讓我帶著她來見爺爺一面。」所幸外人一直知道他們夫妻恩愛,並不懷疑阿珩,又都知道少昊極寵這個女兒,要星星就絕不會給月亮。

    侍衛遲疑地說:「陛下有旨意,除了他,任何人都不許進入。」

    阿珩摘下掛在小夭脖子上的玉玨,扔到侍衛懷裡,這是昨日小夭從少昊身上拽下來的,少昊看她喜歡就由著她拿去玩了。

    「你們是在懷疑我假傳旨意嗎?」

    侍衛們驚慌地跪倒,小夭看母親一直不走,不耐煩地扭著身子,大叫:「爺爺,爺爺!要爺爺!」

    侍衛們彼此看了一眼,忙讓開了路。

    阿珩抱著小夭走進琪園。

    琪園的得名由來是因為山頂有一個天然的冰泉叫琪池,某代俊帝依著琪池建了一座園子,人工開鑿了數個小池,將冰泉水引入,開鑿小池的泥土則堆做小島,形成了島中有池,池中有島的奇景。

    一路行來,島上林蔭匝地,池邊藤蘿粉披,亭台館榭、長廊拱橋彼此相通,行走其間,迴廊起伏,繁花異草,水波倒影,別有情趣。亭台樓榭都有名字,取景入名,用名點景。阿珩不禁感嘆,強盛也許一代就能完成,可修養卻非要多代積累,軒轅的宮殿和高辛的比起來,就好似暴發戶與書香門第,難怪高門子弟總是瞧不起蓬門寒士。

    俊帝住在紅蓼蘆,兩個老宮人正在服侍,看到阿珩進來,他們立即抹著眼淚跪倒,阿珩把小夭交給兩個老宮人,囑咐他們帶著她出去玩。

    俊帝躺於榻上,沉沉而睡,比上次更顯蒼老了,雙頰凹陷,頭髮枯白。阿珩叫:「父王。」

    俊帝聽到聲音,睜開了眼睛,勉強笑了笑,「你竟然來了?看來還是有人知道』情義『二字如何寫。」

    阿珩不解,按道理來說她配置的「毒藥」應該早就自行消解了,怎麼俊帝的身體越來越差了呢?她跪在榻前,捧起俊帝的手去查探他的病情,隨著靈力在俊帝體內運行完一週,她又驚又怒,心沉了下去,原來另有新毒,已經毒入膏肓,無藥可救。

    俊帝看到她的臉色,微笑著說:「我早知道自己活不長了,沒有關係,我早就是生不如死了!」

    阿珩的眼淚直在眼眶裡打轉。自從嫁入高辛,俊帝一直善待她,把她引為知己,可她卻讓他從風流儒雅的翩翩公子變成了形銷骨立的垂死老者。

    俊帝說:「叫你來是因為有件事情一直放不下,本不適合求你,可少昊看得太嚴,思來想去只有你能進出這裡。」

    「父王,只要我能做到,必定盡力。」

    「事已至此,沒有人再能扭轉乾坤,可宴龍和中容他們還看不透。少昊上次答應我,只要我出席瑤瑤的生辰宴就饒宴龍一命,可我不信他,如今他留著他們的命來要挾我,我怕我一死,少昊就會下毒手,你能幫我救宴龍母子一命嗎?」俊帝的手哆哆嗦嗦地去枕頭下摸,阿珩忙幫他把一方從裡衣上撕下的布帛取出來,上面血字斑斑。

    「把這封血書交給宴龍。」

    俊帝又掙紮著脫下手上的玉扳指,放到阿珩手裡。玉扳指化成了一個水玉盒,裡面放著的居然是一隻斷掌,因為有歸墟水玉保護,常年被俊帝的生氣呵護,仍舊好似剛從身體上砍下。

    俊帝說:「這是宴龍的手掌,他自小嗜琴如命,琴技冠絕天下,卻斷了手掌,無法再彈琴,我一直引以為憾,遍尋天下名醫,想幫他把手掌續回去。」

    阿珩說道:「父王,我會醫術,可以幫宴龍把手掌接回去。」

    「不必了,你把它們交給宴龍就行了,我已經在帛書裡叮囑了宴龍,讓他把斷掌親自獻給少昊。」

    阿珩想明白了其中因由後,不禁淒然落淚。

    俊帝說:「告訴少昊,他不是個好兒子,不是個好兄長,不過希望他能是個好國君。」

    俊帝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阿珩發現俊帝竟然在自散靈力,阿珩急叫:「父王,不要這樣!」

    俊帝用力抓住她的手,「少昊有膽子下毒手,卻沒有膽子來見我最後一面,你既然是他的妻子,他的錯,你也要受一半,那就麻煩你送我最後一程了。」

    他的靈體開始潰散,身體在痛苦地劇顫,阿珩的身體跟著他一起在抖,一切的痛苦都感同身受,她想抽手,卻怎麼抽都抽不出來,「父王,不要這樣,求你!」

    俊帝的瞳孔越瞪越大,面容扭曲恐怖,抓住阿珩的手越來越用力,就好似要掐到阿珩的肉裡,讓她牢牢記住他是如何痛苦地死去。

    阿珩眼睜睜地看著他痛苦地死去,什麼都做不了,只能哭叫「父王」。

    隨著生命的遠離,痛苦漸漸消失了,俊帝的手從阿珩的腕上無力地滑下,阿珩此時又用力地握住他,似乎想抓住他最後的生命。

    俊帝的眼睛越來越晦暗,頭搭在枕畔,正好對著窗戶。

    他凝望著窗外,微微而笑,慘白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

    阿珩忙貼在他唇邊。

    「美人桃,美人——」

    阿珩不明白,「父王,你是想見哪個美人嗎?」

    俊帝笑了,神色安詳地吐出了最後一口氣息,眼珠中倒映著窗外的一樹繁花。

    「父王,父王……」

    曾經的三大帝王之一,大荒內最風流儒雅的君王。斜陽花影裡笙歌管弦,翠湖煙波中春衫縱情,美人簇擁,兒女成群,最後卻被幽禁於一方園子,孤零零地死於冷榻上。

    阿珩伏在榻上,失聲痛哭。她雖未殺俊帝,可今日的慘劇何嘗沒有她的份呢?

    少昊發現阿珩假傳旨意,擅闖琪園。立即扔下一切,含怒而來,步若流星,剛踏上小橋,阿珩的痛哭聲傳來。

    他的步子猛地停住,呆望著藤蘿掩映中的紅蓼蘆。

    紅蓼蘆前碧波蕩漾,纍纍蓼花色紅欲燃,風起處,亂紅陣陣,吹入帷幕,枝頭的子規聲聲啼,淒長的一聲又一聲「不苦、不苦」,似在啼血送王孫。

    少昊手上青筋急跳,緊抓住了橋頭的雕柱,眼中隱有淚光。

    橋下水流無聲,微微皴起的水面上映出一個白色身影,五官端雅,因為悲傷,眉眼中沒有了山般的肅殺之氣,只餘了水般的溫潤,酷似那個人,就在眼前看著他,少昊心驚肉跳,猛地遮住了眼睛,竟然不敢再看。

    再難抑制,淚水滲入了指間。

    子規不停地啼著:「不苦,不苦——」

    阿珩若遊魂一般地走出屋子,居然看到少昊靜站在屋前。

    「你答應過我什麼?他是你的親生父親啊!宴龍三番四次陷害你,哪一次不是死罪?他卻從沒有想過殺你!」她氣怒攻心,一巴掌扇了過去,少昊沒有閃避,啪的一聲落實。

    阿珩淚如雨下,舉著雙手問少昊,「為什麼要讓我變成兇手?你知道不知道,父王抓住我的手,讓我感受他的死亡?他在懲戒我……」她的手腕上一道發青的手印,深深陷入肉中。

    「對不起!」少昊抱住阿珩,臉埋在阿珩的青絲中,身子不停地顫抖著,他不知道是想給阿珩一點安慰,還是自己想尋求一點慰藉。

    阿珩用力推開了他,泣不成聲,「究竟為什麼啊?你已經幽禁了他!奪走了他的一切!為什麼還要毒殺他?」

    少昊沉默不言。

    他也曾天真地以為只要幽禁了父王,一切就結束了,可原來不是。他如今推行的改革會破壞無數貴族的利益,只要父王在一日,這些貴族就會日日思謀如何擁護父王復辟王位。中容他們又無論如何都不肯退讓,一直步步緊逼,企圖推翻他。如果他們復辟了父王的王位,那麼他就是篡國的亂臣賊子,會被亂刀誅殺。一國無二君,不是生就是死,他不得不如此。

    這條路就如青陽所說,是一條絕路,一旦踏上,就回不了頭,必須一條道走到底。青陽就是看到這一點,所以不肯踏上,而他卻……

    可是,不管有多少個不得已的理由,做了就是做了!他既然做了,就應該承受親人的怨恨,世人的唾棄。

    少昊的身體越站越直,神情越來越冷。

    阿珩看著他,一步步後退,猶如看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

    少昊看到她的表情和動作,心狠狠地抽動,窒息般地疼痛。神情卻越發平靜,緊抿著嘴角,一言不發。

    不知道何時兩個老宮人帶著小夭回來了,他們跪在地上,頭緊貼著地面,無聲而泣。

    小夭站在-旁,手中拿著一枝桃花,不解地看著父親和母親,「爹,娘?」

    橋旁種著一株桃樹,因為這裡地氣特殊,桃樹現在依舊開著花,粉色的復瓣桃花,灼灼壓滿枝頭。

    阿珩突然痴痴地向桃樹走去,連小夭叫她,她都沒反應。

    她走到桃樹下,仰頭看了一會兒桃花,又看向屋子,正好透過窗戶,看到俊帝。

    俊帝雙眸平靜,笑意安詳,好似賞著賞著花沉睡了過去。阿珩含著眼淚笑了,「原來這叫美人桃。」

    少昊沒聽明白,阿珩說:「還記得嗎?父王召我去承恩宮看桃花,正要和我解說這株稀罕的桃樹,你突然進來打斷了我們,父王笑著叫你一起賞花,還說你小時候,他告訴過你這叫什麼,你卻聽而不聞,只要求父王下旨幽禁宴龍……從那之後父王就被幽禁於此,父王只怕也再沒真正賞過這株桃樹,剛才父王告訴我,這是美人桃。」

    少昊看向桃樹,一樹繁花,笑傲在風中。他當然記得美人桃的名字,那一年他五歲,父王繪製了一幅桃花美人圖,美人是他的母親,桃花叫美人桃,父王握著他的手在畫旁寫下悼念母親的詩。

    阿珩幽幽說:「父王已經原諒你了。」

    俊帝原本深恨少昊毒殺他,甚至不惜以痛苦死亡的方式來懲戒少昊的妻子,可在最後一瞬,他從窗口看到了這一樹美麗的桃花。生死剎那間,他把什麼都放下了。

    他微笑著告訴阿珩,那叫「美人桃」。在生命的最後一瞬,他唸唸不忘的不是王位,不是仇恨,而是生命中曾經擁有過的一切美好。他會忘記父子反目,只記住他抱著少昊,父子倆歡笑看花的日子。

    少昊盯著桃花,臉色煞白,身子簌簌直抖,猛然轉身撲向屋內,跪倒在榻前,頭伏在俊帝的胳膊上,半晌後,才聽到壓抑的泣聲微不可聞地傳來。

    阿珩彎身抱起小夭,一邊哭,一邊走。小夭抹著母親的淚,學著母親哄自己的樣子,「娘,乖寶寶,不哭!」

    停在桃樹枝頭的子規歪頭盯著窗內跪在榻前的少昊,一聲又一聲不停地啼叫:「不苦,不苦——」

    若人生無苦,也許能不哭,可只要是人就有七情六慾,七情六慾皆是苦,而苦中苦就是恨不得亦愛不得。

    當日夜裡,阿珩潛入了五神山下的地牢。

    地牢是用龍骨搭建,又借助了五神山的地氣,專門用來囚禁有靈力的神族和妖族,地牢共有三層,越往下被囚的人靈力越高,到第三層時,其實已經沒幾個人有資格被關押在這裡。

    阿珩看了看陰氣森森的四周,不知道宴龍究竟被囚禁在哪裡。

    忽然聽到斷斷續續的樂聲傳來,她不禁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漸漸地,樂聲越來越清晰。不知道是什麼曲子,卻說不出的好聽。

    阿珩輕輕走近,看見宴龍披頭散髮,席地而坐,地上擺著一溜大小不一的破碗片,他僅剩的一隻手拿著一枚玉珮敲打著破碗片。碗片大小不同,聲音高低就不同,合在一起就成了一首曲子。

    阿珩停住了步子,靜靜聆聽,想起了幾百年前,綠榕蔭裡,紅槿花下,宴龍錦衣玉帶,緩步而來,談吐風流,神采飛逸,為求西陵公子一諾,不惜以王子之尊,屈尊降貴,任憑差遣。

    他出生尊貴,儀容出眾,又自小用功,聰穎過人,年紀輕輕就憑藉獨創的音襲之術聞名天下,談笑間,一曲琴音就能令千軍萬馬灰飛煙滅。想必他也曾金戺玉階顧盼飛揚,依紅攬翠快馬疾馳,雉翎輕裘指點江山。可是,既生宴龍,何生少昊?王位只能坐得下一個人,不成王則成寇。

    宴龍奏完一曲,才抬頭看來者,沒有說話,只是靠壁而臥,含笑看著阿珩。

    阿珩走到牢門前,口舌發乾,說不出話來。

    宴龍譏嘲:「難不成王妃星夜而來只是為了看我的落魄相?」

    阿珩把藏著斷掌的玉扳指和俊帝的帛書遞給宴龍。宴龍就著牢間晦暗的磷光,快速瀏覽過,讀完後,他怔怔摸著帛上的血字,兩行淚水,無聲而下。

    「父王他什麼時候走的?」

    「今日下午。」

    宴龍雙手緊抓著帛書,頭深埋著,看不見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的身子一直在顫抖。

    半晌後,他抬起頭問:「他走得可安詳?」

    阿珩想了下說:「他的窗外有一株桃樹開花了,他說的最後一旬話是』那叫美人桃『。」

    宴龍輕聲而笑,「父王還是這樣,小時候,師傅們督促我用功,恨不得我不睡覺地修煉,父王卻偷偷帶著我去園子裡玩,教我辨認各種金魚。有繁花相送,想來父王不會覺得太痛苦。」

    阿珩眼睛發澀,「我得走了,你有什麼想要的嗎?」

    宴龍張了張嘴,卻搖搖頭,什麼都沒說。他的手不自禁地動著,細細看去,都是撫琴的動作。嗜酒者不可一日無酒,宴龍是個音痴,日日不可離開樂器,可是宴龍手中的樂器就是神兵利器,在他另一隻手下落不明的情況下,少昊不會讓他碰樂器。

    阿珩溜出地牢,沒走幾步,卻見漫天星辰下,少昊一襲白衣,臨風而立。

    阿珩見被發現,索性摘下了掩面的紗巾,「你可有算有遺策的時候?」

    少昊淡淡說:「不是我周詳,而是你太大意。五神山下的地牢建於盤古大帝時,歷經七代俊帝加建,比王宮都嚴密,若不是我放你進去,你怎麼可能溜進去?」

    阿珩戒備地問:「你想怎麼樣?」

    少昊看到她的樣子,心中一痛,面上卻十分冷淡,對著阿珩身後吩咐:「把宮中最好的樂器取出,送到監牢,讓宴龍挑選。」

    「是!」幾個人影隱在暗處,向少昊行禮。

    阿珩看了少昊一眼,什麼都沒說,從他身邊徑直走過,向著山上行去。

    少昊默默地站著,良久都一動不動。

    侍衛捧著一方水玉匣過來,「罪臣宴龍自稱甘願認罪,說要把這個盒子獻給陛下。」

    少昊看都沒看,隨手接過,召來玄鳥,向歸墟飛去。

    水晶棺中,青陽無聲無息地躺著。少昊坐在棺材邊,打開了水玉盒,才發現是宴龍的斷掌,不禁大笑,他的父親根本不信他,竟然以此來表明宴龍再無意和他為敵,求他饒宴龍一命。

    少昊一邊悲笑,一邊把手掌連著玉盒全扔了出去。

    他提起酒罈,對青陽說:「陪我喝酒,咱們不醉不歸!」一切都被青陽說中了,自從他決定逼宮奪位,就注定了要眾叛親離,從今而後,也只有青陽敢陪著他喝酒,聽他說話了。

    獨自喝酒易醉,少昊不一會兒就醉了,他問青陽,「你想聽我彈琴嗎?」

    青陽默默不語。

    少昊彈著琴,是一曲高辛的民間小調,人人會唱。彈著彈著,少昊突然全身抽搐,俯身嘔吐,好似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出來。

    他大笑著拍打棺材,「青陽,這首曲子是父王教我彈的第一首曲子,那時我才剛會說話,他手把手教我彈琴,告訴我君子有琴相伴,永不會寂寞……哈哈哈……我殺死了教會我彈琴的親生父親,卻還指望依靠琴音陪伴,消解孤寂……哈哈哈……天下還有比我更無恥的人嗎……」

    少昊舉掌拍下,絕代名琴斷裂,他把琴沉入歸墟,教會他彈琴的人都已經被他殺了,他有何面目再彈琴?

    少昊醉躺到棺材邊,舉起酒罈猛灌,轉眼一罈酒就空了,他笑著叫,「青陽,你也喝!」青陽沉睡不動,少昊怒了,「連你也害怕我,不敢喝我釀的酒了嗎?我又沒有在酒裡下毒!」他打開棺材,舉起酒罈,強把酒灌給青陽,酒水浸濕了青陽的臉頰,模糊了他的容顏。

    少昊心頭一個激靈,舉著半空的酒罈,看著地上密密麻麻的酒罈,遍體生寒。這些全是他釀的酒,有的已經封存了上千年,曾經青陽央求好幾次,他才會給他一壇。他可以欺騙世人,青陽還活著,卻騙不了自己,這世上已經再沒有人會品評他釀的酒,與他共醉了。

    無人飲的酒,他釀來給誰喝呢?

    少昊搖搖晃晃地走著,舉起手掌,一下又一下地拍下去,把-壇又一罈酒砸碎,不一會兒,地上再沒有一罈酒。

    已經沒有人要飲他的酒,從此之後,他不會再釀酒。

    幾日後,少昊昭告天下,七世俊帝因病仙逝,高辛舉國哀悼。

    消息傳到五神山下的地牢,已經被廢的俊後趁著一個雷雨夜,引天火而下,自滅靈體而亡。

    少昊下旨恢復俊後的封號,允入王陵,葬於俊帝墓旁,恰與早逝的第一位俊後一左一右地陪著俊帝。

    發喪那日,少昊釋放了幽禁於五神山下的宴龍,宴龍哭暈在俊帝和俊後的棺前,中容他們兄弟五個也是哀聲痛哭,幾乎難以成步。

    少昊自始至終面無表情,不露一絲傷色,似乎下葬的不是他的父親。

    中容當眾指責他不孝,少昊沉默不言,只冷冷盯了他一眼,轉身離去。

    少昊不顯傷色,身體卻忠實地反映著他的內心,人迅速消瘦下來,往日合身的王袍穿在身上顯得空蕩蕩的。

    在朝臣和百姓的印象中,少昊一直都是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可慢慢地,他們發現少昊變了,就好似隨著他的消瘦,少昊身上的溫暖也在消失。

    他的話越來越少,行動卻越來越嚴酷。俊帝百日忌辰後,少昊以雷霆手段,削去了中容的王位,將他貶去海外的孤島,雖然風光如畫,卻地處大海深處,與陸地不通消息,等於變相的幽禁。宴龍被貶為庶民,削去神籍,其他幾位王子也是貶的貶,流放的流放。幾個積極鼓動中容謀反的武將被凌遲處死。但凡為他們求情的朝臣也全部重罰。

    再沒有人敢與少昊比肩而立,再沒有人敢直視著他的眼睛說話,再沒有人敢質疑他的政令,也再沒有人敢私下聚會,商量著廢除少昊。

    少昊不再打鐵,不再釀酒,也不再撫琴,他不喜女色,不喜歌舞,不喜遊樂,幾乎沒有任何娛樂,所有時間都在勤勉理政,唯一的休憩就是累了時,喜歡獨自一人站在玄鳥背上,俯瞰高辛的萬家燈火,沒有人知道他何來此古怪的癖好。

    漸漸地,大家都忘記了曾經的少昊是什麼樣子,只記得如今的少昊寡言少語,目光冰冷,神色陰沉,身體瘦削單薄,卻好似孤峭的萬仞山峰,令所有人從心底深處感到畏懼害怕。



第十二章、世間並無雙全法

    在黃帝的一再催逼下,當秋風將層林涂染成金黃色時,軒轅和神農兩族宣佈了軒轅青陽和神農云桑的完婚日。因為青陽重傷未癒,仍在歸墟水底閉關療傷,黃帝決定由昌意代兄行禮。

    俊帝少昊派了季釐攜重禮來恭賀,隨行的有高辛王妃軒轅妭和王姬高辛玖瑤。

    朝中官員都明白青陽的儲君地位已定,來朝云峰道賀的人絡繹不絕,昌意一概不見,和阿珩陪著嫘祖共享天倫之樂。

    阿珩,昌意、昌僕夫婦,還有兩個小傢伙——顓頊和小夭,朝云峰上是從來沒有過的熱鬧。

    顓頊在嫘祖身邊長大,嫘祖對他十分溺愛,被寵得無法無天,性格霸道無比,小夭雖是初次到朝云峰,卻絲毫不拿自己當客,兩個小傢伙碰面,沒有兄妹之情,反倒把彼此視作敵人,什麼都要搶,連嫘祖都要搶。

    因為小夭是初次來,嫘祖不免對小夭更好一些,顓頊憤憤不平,人不大,卻是鬼精靈,等長輩們都不在時,對小夭惡狠狠地說:「奶奶是我的。」

    「也是我的。」

    「不是你的,你是別人家的人,我才和奶奶是一家。」

    「才不是!」

    「那為什麼我叫奶奶,你叫外婆?外婆就是外人!」

    小夭說不過,就動手,一巴掌拍過去,「你才是外人!」

    等嫘祖他們聽到吱哩哇啦的哭喊聲趕來時,兩個小傢伙已經打成了一團,一個眼睛發烏,一個臉上五道指痕跡,他們自己不覺得疼,嫘祖卻心疼得不行,捨不得責怪他們,就不停地責罵侍女。

    昌意感嘆,「你這女兒怎麼養的,怎麼和你一點不像?」

    阿珩哭笑不得,「顓頊才是和你一點不像!小時候,你哪樣東西不是讓著我啊?來之前我還和小夭說了一路有哥哥的好處。」

    小夭抹著眼淚大叫:「我才不要哥哥!」

    顓頊狠推了小夭一下,「誰又想要你了?」

    小夭從不吃虧,立即用力打回去,嫘祖一手一個,卻拉都拉不住,兩個小傢伙又打在了一起。

    「都住手!」昌僕一聲大喝,拿出族長的威儀,把兩個活寶分開,一人屁股上拍了一下,「誰再打架,就不許他參加大伯的婚禮。」顓頊不怕奶奶,不怕父親,獨對母親有幾分畏懼,小夭也覺得這個舅娘不怒自威,比娘更可怕。

    顓頊和小夭都不敢動手了,可仍舊彼此恨恨地瞪著,忽然又同時醒悟,撲向嫘祖,一個抱腿,一個拉手,「奶奶,奶奶!」「外婆,外婆!」爭相邀寵,唯恐嫘祖多疼了另一個。

    昌意和阿珩面面相覷,你看我、我看你,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一旁的老嬤嬤搖頭笑嘆:「不知道大殿下的孩子會是什麼性子,到時候三個孩子聚到一起才有得鬧嘍,我們這把老骨頭只怕都要被拆散了。」

    昌意和阿珩笑聲一滯,嫘祖也是面色一沉,押著兩個孩子去洗臉換衣服。

    等嫘祖走了,阿珩問昌僕,「當年歸墟水底少昊變作大哥,你能看出真假嗎?」

    昌僕搖頭,「一模一樣。」

    阿珩說:「我也覺得一模一樣,顯然父王派去的心腹也沒看出端倪,父王絲毫沒有動疑,可母后的反應卻有點不對。」

    昌僕說:「在每個母親眼裡,兒子的婚禮都是頭等大事,大哥卻重傷在身,不能自己行禮,母后觸景生情,當然會不高興了。」

    昌意冷嘲,「父王幾曾真正看過我們?他關心的不過是我們能不能幫到他的王圖霸業,顓頊是他的第一個孫子,可出生到現在,他只在百日那天看了一眼。」

    阿珩和昌僕都沉默不語。

    因為是軒轅長子的婚事,又是兩大神族的聯姻,在黃帝的特意安排下,婚禮比上一次少昊迎娶阿珩更盛大。

    軒轅城內喜氣洋洋,張燈結綵,賓客自四面八方趕來,街道上人來人往,摩肩接踵。

    顓頊和小夭最是激動,手裡提著燈籠和風車,哪裡熱鬧往哪裡鑽,幾個嬤嬤跟在他們後面根本追趕不及。

    阿珩叮囑嬤嬤們,今日人多,一定把兩個孩子看牢了,昌僕又派了四個若水勇士跟著他們。

    昌僕看阿珩一直眼藏憂慮,問道:「一切都很順利,你究竟在擔心什麼?」

    「嫂子不覺得夷彭太安靜了嗎?」

    昌僕點點頭,「是啊,我幫著昌意籌備婚禮時,還以為他又要鬧事,一直暗中提防,卻沒有任何動靜,也許他因為澤州的事情被父王責罵後,不敢再耍花招了。」

    「嫂子不瞭解他,我和夷彭一塊兒玩大,他看著不吭不響,卻是那種一旦下了決定就會一條道走到黑的性子,小時候彤魚氏不讓他和我玩,為了這事沒少打他,要換成別的孩子早不敢了,可他受罰時一聲不吭,一轉頭就又跛著腳來找我玩。我如今擔心,他就是等著今日的場合發難,讓大哥和母后當眾出醜。」

    昌僕皺眉,「父王十分愛惜自己的聲譽,今日天下賓客云集,如果讓軒轅族當眾出醜,毀了大哥和神農族的婚事,父王只怕會震怒,的確比什麼詭計都要有效得多,可是夷彭能怎麼做呢?」

    阿珩低聲說:「四哥行事從沒有過差池,只能要麼是我、要麼是大哥,大哥的事他肯定不知道,我的可能性更大。」

    「可是你不是已經……何況小夭和少昊長得那麼像,夷彭不可能拿此事做文章。」

    阿珩搖頭,「我只是讓他一直抓不到證據來證明他的懷疑,究竟有沒有打消他的懷疑,我也不能肯定。」

    「王子妃,王姬,不好了……」宮女們氣喘吁吁地跑進來,看到她們,身子一軟就跪倒在地上。

    阿珩和昌僕都臉色立變,「小夭(顓頊)怎麼了?」

    宮女哭著說:「小王姬不見了。」

    阿珩身子晃了兩晃,昌僕趕忙扶住她,對宮女厲聲道:「都給我把眼淚收回去,先把事情一五一十從頭說清楚!」

    一個小宮女口齒伶俐地說:「我們幾個帶著小王子和小王姬去看大殿下和新娘子坐花車,不知道怎麼回事小王子和小王姬吵了起來,吵著吵著就開始打架,我們怎麼勸都沒有用,小王子說小王姬的花燈是他爹爹做的,不許小王姬玩,搶了過來,小王姬不服氣地說』才不稀罕,我們高辛的花燈要比你們軒轅的漂亮一千倍『,小王子就說小王姬說大話,還讓小王姬滾回高辛,不要賴在軒轅。也不如道小王子從哪裡聽來的野話,說什麼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小王姬被氣得哭著跑掉了,小王子氣鼓鼓地說,走了才好,有本事永遠不要來!向相反的方向跑了,我們一下就亂了,慌慌張張地分成兩撥去追,小王子追到了,小王姬卻不見了。」

    「四處搜過了嗎?」

    「搜過了,我們看找不到全都慌了,立即去調了侍衛來幫忙一起找,可城內到處都是人,一直找不到。」

    「是有個叔叔把她抱走了。」顓頊繃著小臉,站在門口。

    昌僕一把把他抓過來,揚手就要打,阿珩攔住,「小孩子間的打鬧很正常,並不是他的錯。」把顓頊拽到面前,「告訴姑姑,你為什麼說有個叔叔抱走了妹妹?」

    顓頊玨低聲說:「我一邊跑-邊在偷看小夭,想看看她是不是真的要回高辛。我看到一個和小夭長得很像的男人,小夭撲到那人腿邊,他就抱走了小夭。」

    昌僕說:「和小夭長得像?那應該是高辛王族的人了。這次只有季釐來參加婚禮,季釐並不像少昊,小夭和他也不像。」

    「小夭雖然不怕生。卻只和少昊有這麼親。」

    「不可能是少昊,他若來了,不可能不告訴你。」

    阿珩心念急轉,站了起來,匆匆往外走。「我知道是誰了,嫂子,這裡就拜託你了。婚禮關係到母后和四哥安危,無論如何,不能讓婚禮出差錯。」

    「姑姑。」

    阿珩回頭,顓頊小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妹妹不會有事,對嗎?」

    阿珩勉強地笑了笑,「不會!」

    阿珩出了大殿,徑直去找夷彭。

    夷彭和一群各族的王孫公子聚在一起飲酒作樂,看到阿珩進來,別人都忙恭敬地站了起來,夷彭卻端坐不動。笑著舉起酒盅,給阿珩敬酒,「真是難得,我已經好幾百年沒和你一起喝過酒了。」

    阿珩說:「我有話私下和你說。」

    眾人聽到,立即知趣地退了出去。

    阿珩問:「小瑤在哪裡?」

    夷彭笑,「真奇怪,你的女兒你不知道在哪裡,竟然跑來問我。」

    「你我都心知肚明,是你擄走了小瑤。」

    夷彭舉起酒盅,慢飲細品,「你的女兒是高辛的大王姬,這麼大的罪名我可承擔不起。幸虧從今日下午起我們一群老朋友就聚在一起喝酒,他們來自各個種族,總不可能幫著我一起作偽證。」

    阿珩強壓著焦急,坐到夷彭面前,壓住夷彭的酒盅,「好,就算是你沒有動小瑤,那麼你可知道讓小瑤回來的方法?」

    夷彭盯著阿珩,「我和你從小一起長大,你知道我既然決定復仇,就絕不會輕易收手,我也知道你是什麼樣的性子,我敢肯定那個孩子絕不會是少昊的,我就是怎麼想都想不通為什麼少昊甘願讓一個雜種混亂高辛王族血脈。」

    「你究竟想怎麼樣?」

    「我要你當眾承認淫亂高辛宮廷,孩子的親生父親不是少昊。」

    「你做夢!」

    「是嗎?看來你覺得孩子的性命無關緊要了?」夷彭推開阿珩的手,笑著抿了口酒,「你在澤州城外見過那個人,應該明白殺死一個孩子對他來說很容易。」

    阿珩臉色發白,夷彭將酒一口飲盡,說道:「今日晚上,在昌意和云桑行禮之前,記住,一旦他們行禮,你就永遠都見不到你的小野種了,永遠!」

    阿珩盯著夷彭,「如果孩子有半絲損傷,我會讓你不得好死。」

    夷彭哈哈大笑,笑得喘不過氣來,指著朝云峰的方向說:「如果傷了孩子就不得好死,最不得好死的人可不是我!」

    阿珩轉身就走,卻心慌意亂,六神無主,她雙腿發軟,身子發顫,走都走不動,此時她才真正明白了做母親的感受,寧願自己死一千次,也不願意孩子受到半絲傷害。如果此事只關係到她的安危,她會毫不猶豫地答應夷彭,可是還有母親和四哥、四嫂、顓頊的安危。

    搖搖晃晃地走著,腳下一個踉蹌,軟跪在了地上。

    大街上燈如晝,花如海,遊人如織,一派盛世繁華,可她卻如置身最陰森寒冷的魔域,全身上下都在發抖,明明知道此時要鎮定,可想到夷彭的狠毒,她就滿心恐懼,連思考都變得艱難,恨不得跪在夷彭面前,企求他放了小夭。

    一雙強壯有力的手握住她,把她從地上拽起,她仰頭望去,竟然看到了蚩尤。

    燈火璀璨,映得他面目纖塵可辨,眉梢眼角都是倦色,雙目卻是亮若寒星。

    阿珩心中一鬆,「哇」的一聲大哭起來,蚩尤不顧四周人來人往,抱住了她,拍著她的背說:「別怕,別怕,究竟出了什麼事情?」

    「他帶走了小夭。」

    「誰帶走了小瑤?」

    「就是那個假扮過你的人。」

    「誰假扮我?」

    阿珩哭得嗚嗚咽咽,說得顛三倒四。蚩尤只得把她帶到僻靜處,安撫道:「別哭了,不管誰帶走了小瑤,我們去把她找回來就行了。」

    也許是因為蚩尤的懷抱讓人溫暖,也許是因為他的雙臂讓人依賴,也許是因為他的自信讓人安心,阿珩的身子不再打冷顫,腦子也漸漸恢復了清醒。

    她抓著蚩尤的雙臂,「你一定要把小夭帶回來。」

    「你忘記我怎麼長大的了嗎?跟我說說那個人究竟是什麼樣,我好知道到底是誰帶走了你女兒。」蚩尤跟著百獸長大,野獸最擅長的就是藏匿和追蹤。

    阿珩將上次被引誘到澤州城外的事描述給蚩尤,又把小夭被帶走的事情講了一遍。

    「阿獙對你言聽計從,連青陽都不怕,卻會天生畏懼這人,他又如此善於變化,想來應該是狐族的王九尾狐了。」蚩尤冷冷一笑,「我在深山大林裡混日子時,吃過不少狐狸,就是還沒嘗過九尾狐的味道。」

    城門的方向傳來禮炮聲,四朵象徵富貴吉祥的牡丹在空中盛開,看來昌意已經和云桑進入軒轅城。

    從現在開始到昌意和云桑在上垣宮行禮,連一個時辰都不到。

    蚩尤看阿珩在緊張地計算時間,「九尾狐要你做什麼?」

    「啊?」

    「他抓玖瑤肯定是為了要挾你,他的要求是什麼?」

    「他是夷彭的手下,想破壞青陽和云桑的婚事。」

    「怎麼破壞?」蚩尤從來都不容易被糊弄,問題很尖銳。

    「要我……要我在青陽的婚禮上當眾承認和你有私情,淫亂高辛宮廷。」阿珩只能說一半。

    蚩尤譏嘲,「我怎麼覺得這隻狐狸幫我做了我一直想做的事情?這麼個條件你都不能答應,你真的想救回女兒嗎?難道我就讓你如此羞恥?」

    阿珩忙說:「如果如此做就能救回小夭,我會不惜一切,但夷彭不是個守諾的人,即使我按照他的吩咐當眾承認了一切,只能證明小夭在我心中的重要性,他更不會放了小夭,只會一個要挾接一個要挾。」

    蚩尤的神色不以為然,阿珩著急地問:「你究竟肯不肯幫我*****兒?」

    蚩尤冷冷地糾正,「是你和少昊的女兒,我有什麼好處?」

    阿珩只覺苦不堪言,一邊是母親和四哥,一邊是蚩尤,令她左右為難,前面是心中只有王圖霸業的父王,後面是陰險狠毒的夷彭,令她前不能進、後不能退。如今女兒下落不明,蚩尤還要和她談條件,她悲從中來,淚如雨下。

    蚩尤把阿珩攬到懷裡,抬起她的下巴,狠狠地吻了下去,狂風暴雨地吻著,阿珩氣得想扇他。他抓住阿珩的手腕,唇舌從阿珩唇齒間撫過,喃喃低語:「我就收這個做好處,你也不給嗎?」

    阿珩心頭一顫,因為青陽的死而被苦苦壓抑的感情終於找到了一個釋放的藉口,她不自禁地回應著蚩尤的吻,纏綿熱烈,就像是生命中的最後一次。

    蚩尤先是喜,後是悲,最後竟然用力推開了阿珩,揚長而去,「時間緊迫,分頭行事,我去找九尾狐要你女兒,你去儘量拖延婚禮。」

    昌意和云桑並坐於龍鳳輦上,御道兩側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因為有神族侍衛用靈力鑄成的屏障,雖然人群你推我擠,卻沒有-個人衝到御道上來。

    阿珩喚來烈陽,「點火製造些混亂,不要傷人。」烈陽要走,阿珩又抓住他,「別被抓住。」

    烈陽鼻子裡不屑地哼了一聲,「就這些神族兵將?」

    不一會兒,軒轅城內莫名地起了火,火勢熊熊,人群一下就亂了,阿珩又趁機偷偷敲暈了幾個神將,人潮湧到御道上,侍衛阻擋不住成千上萬的人,只能眼睜睜看著御道被堵住。

    昌意和云桑的眼中都思緒變換,普通百姓感受不到火的異樣,可他們卻立即明白了那是有靈力的神或妖在故意縱火,至於原因不想也明,自然是為了破壞這場婚禮。

    車輿旁的禮官算了算時辰,著急地說:「這如何是好?要是錯過了吉時,可是大大不吉利。」神農百姓非常看重這個,若是有心人散佈謠言,只怕一樁好好的婚事會變成不受老天護佑的惡兆。

    「實在不行就用鸞鳥拖車,從天上飛上垣宮。」

    「萬萬不可!」這又是軒轅的忌諱,軒轅立國靠的是佔了全國人口九成多的人族,立國之初,黃帝就規定了事事都以人族為重,但凡盛大的儀式,必須遵照人族禮儀。

    云桑雙手放於胸前,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云霞交織,在半空中出現了一條云霞鋪成的甬道,流光溢彩,美不勝收,駿馬清鳴,拖著龍鳳輦走上甬道。

    百姓看得目眩神迷,鼓掌歡呼。

    阿珩無奈地看著車輿繼續前行,不過這麼一打擾,也算爭取到了點時間。

    阿珩匆匆返回上垣宮,昌僕焦急地問:「找到小夭了嗎?」

    阿珩附在昌僕耳邊說:「蚩尤去找了,千萬別讓四哥知道,否則他又要生氣,如今我已經心力交瘁,實在……」

    昌僕嘆了口氣:「我明白。」她是個母親,自然知道孩子出事的心情,若換成她,早就六神慌亂,不管不顧了,阿珩卻還要以大局為重。

    「待會兒云桑就來了,我想麻煩嫂嫂一件事情,儘量拖延他們行禮。」因為昌僕是若水的族長,手中有兵,黃帝對她比對阿珩更客氣。

    昌僕什麼都沒問,立即答應:「好,我會一直拖到父王發怒,不得不行禮。」

    等昌意和云桑的龍鳳輦到了殿門,昌僕帶著一群若水少女,花枝招展地迎著云桑走去。

    大殿內的人都愣住,儀式裡沒有這個啊!

    昌僕嬌笑著說:「早就聽聞神農族的云桑被贊為云端的白蓮花,可惜一直無緣深交。」

    云桑微微頷首,「我也一直就聽聞若水族的女族長不僅僅是若水最美的若木花,還是最勇敢的戰士。」

    「今日之後,你我就是妯娌,我們若水族交朋友前,要先掂掂朋友的份量,不知道神農族是什麼禮儀?會不會覺得我們太粗魯野蠻?」

    云桑微微一笑,「表面上有差別,骨子裡其實一樣。雄鷹總是會找雄鷹翱翔,老鼠總是會找老鼠打洞。」

    昌僕將身上佩戴的匕首解下,丟給身後的侍女,「按照軒轅禮儀,今日是婚禮,不適合見刀戈之光,王姬可願與我比比靈力?交我這個朋友?」

    軒轅民風剽悍,比武鬥技是很平常的事情,大殿上又有不少來自民間的武將,聞言都高聲歡呼起來。

    云桑自小喜靜不喜動,沒有好好修煉過打鬥的法術,知道自己絕不是昌僕的對手,可昌僕當眾邀請,她又不能拒絕,否則會讓驍勇好鬥的軒轅百姓看輕了神農,正躊躇間,一個男子嘶啞的聲音傳來,「王子妃盛情難卻,但在神農沒有新娘子在婚禮上打架的風俗,就讓在下代長王姬與王子妃略過幾招。」

    昌僕只是想達到拖延婚禮的目的,可不管和誰打,立即答應了。

    一個戴著銀色面具的駝背男子,一瘸一拐地走了出來,云桑想起沐槿向她繪聲繪色地描繪蚩尤手下有個多麼醜陋的怪人,知道他就是蚩尤的左膀右臂——雨師,聽說他神力高強,出身不凡,來自「四世家」的赤水氏,因為犯了家規,被逐出家門。

    明明是第一次見面,可不知為何,云桑心中竟然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呆呆地盯著雨師的身影。

    昌僕摘下鬢邊的若木花,將花彈到空中,若木花一變二,二變四,四變八……霎時間就如紅雨一般,鋪天蓋地地潑向雨師。

    麗師靜站不動,白雲卻在他頭頂繚繞而生,一朵朵飄拂在大殿上,一串串雨滴落下,化作晶瑩的水簾,垂在雨師身前,擋住了若木花,一朵朵紅色的花碰到珠簾,消融在雨滴中。

    雨師雖然醜陋,法術卻賞心悅目,云聚云散,雨來雨去,瀟灑隨意,配上昌僕的漫天紅花,猶如一幅江南春雨圖,看得人不見凶險,只覺賞心悅目。

    夷彭看著殿前的云水與落花齊飛,笑對阿珩說:「父王已經在不耐煩地皺眉了,你拖得了一時,拖不了一世。」

    「狐狸雖然狡猾,可總有獵人能逮住它。」

    夷彭一愣,又笑起來,「既然查出了他的來歷,就該明白找到他的獵人都成了他腹中的食物。」

    阿珩冷哼。

    夷彭說:「讓我想想,你在這裡,到底是誰去幫你找小野種了?天下間敢和狐族的王為敵的人也沒幾個。父王邀請了蚩尤參加婚禮,雨師都到了,蚩尤卻不在這裡,難道他就是你的獵人?」

    「你猜對了!」阿珩冷笑,「你什麼都清楚,明明知道只要抓住證據,一下就能釘死我們全家,卻就是沒有辦法證實,滋味只怕不好受吧?」

    夷彭臉色發青,陰森森地說:「彼此彼此,等我殺了小野種時,你也沒有辦法證明是我殺了她。實話和你說了,我既然知道她是蚩尤的野種,怎麼會沒有考慮蚩尤?早設了陣法恭迎蚩尤大駕,你就等著為你的姦夫和小野種收屍吧!」

    阿珩臉色一白,要狠命咬著唇,才能維持鎮靜。

    昌僕和雨師一直未分勝負,黃帝突然下令:「都住手!」他看著昌僕,含笑說,「既然是為了交朋友的比試,不妨點到即止。」

    黃帝笑容雖然溫和,聲音卻是威嚴的,不容置疑。昌僕對阿珩抱歉地搖搖頭,表明她已經盡力。

    黃帝對身旁的近侍下旨,賞賜雨師。

    云桑也柔柔地說道:「雨師代我迎戰,我也有份東西賜給他。」說著話,看了看自己的貼身侍女,侍女慌亂中,只能把手中捧著的盒子交給云桑。

    雨師上前下跪謝恩,起身接受賞賜時,云桑竟然突然抬手,揭開了他的面具。

    「啊-一」滿殿驚叫,幾個近前的侍女嚇得驚呼昏厥在地。

    一張被毒水潑過的臉,臉上血肉翻捲,溝壑交錯,比鬼怪更駭人。雨師急忙用袖子遮住臉,跪在地上,好似羞愧得頭都不敢抬。

    云桑怔怔地拿著面具,神情若有所失,一瞬後,才把面具遞迴給雨師,「對不起,我,我不知道你的臉……有傷。」心中暗怪自己的孟浪。蚩尤是多麼精明的人,失蹤幾年後,神力又已經高深莫測,任何幻形術到蚩尤面前都沒有用,雨師若是他人假扮,蚩尤怎麼會察覺不出來?

    雨師接過面具,迅速戴上,沉默地磕了個頭,-瘸一拐地往座位走去,所有人都下意識地迴避著他,尤其女子,更是露出嫌惡的表情。

    黃帝威嚴地對掌管禮儀的宗伯吩咐:「行禮!」

    昌意和云桑行到黃帝和嫘祖面前,準備行跪拜大禮。云桑心神恍惚,理智上很清楚,可心裡不知道為何,總是放不下,眼角的餘光一直看著雨師。雨師佝僂著身子,縮在人群中,因為臉上有面具,看不到他的任何表情,唯一能看到的,就是人人都抬著頭,唯恐看不清楚,錯過了這場盛事,他卻是深深低著頭,漠不關心的樣子。

    阿珩心驚肉跳,焦急地望向殿門,沒有任何動靜,蚩尤,你救到女兒了嗎?

    「小妹,只要云桑膝蓋挨地,你的野種立即斷氣。」夷彭的聲音寒意嗖嗖。

    「跪!」

    在司禮官洪亮的聲音中,昌意和云桑徐徐下跪。

    隨著昌意和云桑的動作,阿珩臉色漸漸變白,一邊是女兒的性命,一邊是母親和四哥的安危,明知道此時救了女兒,就是幫助夷彭奪得王位,把母親和四哥置於險境,可是女兒的性命、女兒的性命……

    夷彭神情狠厲,舉起小夭的命符,想要捏碎。

    「不許行禮!」阿珩淒聲大叫。

    夷彭笑了,這場生死博弈,他終究是贏了。

    黃帝一向喜怒不顯,此時面含怒氣,盯著阿珩,「你若不給我個充分的理由,即使你是高辛的王妃,我也要質問一下少昊為什麼要阻撓軒轅族的婚禮。」

    阿珩看著母親和哥砑,眼中全是抱歉的淚水,眼前的情形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先救下女兒,「其實,小夭是……蚩尤、蚩尤……」

    昌意對阿珩笑著搖搖頭,剛開始的震驚過去後,他竟然在微笑,笑容和從前一模一樣,似在告訴阿珩,沒有關係!不管你做什麼,我都會幫你,誰叫你是我唯一的妹妹?

    夷彭也在愉悅地笑,一旦軒轅和神農的聯姻被毀,阿珩會被高辛削去封號,嫘祖會被奪去後位,昌意失去了庇護,不過是個只懂琴棋書畫的沒用男人。

    黃帝不耐煩地問:「你究竟想說什麼?」

    夷彭滿臉得意的笑,用足靈力大吼:「都仔細聽聽軒轅妭要說的話!」同時舉著小夭的命符對阿珩,低聲警告,「不要想拖延,我數三聲,如果你再不說,我就……」

    阿珩抹乾淨眼淚,上前幾步,站在了所有人的目光下,她並不以她和蚩尤的私情為恥,她很驕傲自己愛上的漢子是蚩尤!她只是對母親和哥哥愧疚。今日既然要當眾公佈,那她要昂首挺胸地告訴整個大荒,她喜歡的男兒是蚩尤,小夭是她和蚩尤的女兒!

    蚩尤藏匿在大殿的柱樑上,冷眼看著下面。

    因為對方有預先布好的陣法,他受了點傷,可九尾狐傷得更重。

    他帶著小夭趕回來時,昌意正代替青陽,帶著云桑走向黃帝和嫘祖,他沒有叫阿珩,而是悄悄藏匿起來,等著看阿珩當眾承認和他的感情。可當阿珩在夷彭的逼迫下,獨自一個站在所有人好奇猜疑的目光下,就好似她在獨自面對審判與懲罰。蚩尤再藏不下去,飄身而落,向阿珩走去。

    霎時間,侍衛們全慌了,紛紛出來阻攔,黃帝身前更是立即湧出了十幾個神將,把黃帝團團護住。

    隔著刀戈劍影,阿珩和蚩尤四目交投,無聲凝視。

    「娘!」小夭清脆的叫聲傳來。

    顓頊和小夭手牽手走進來,拿著一截白絨絨的狐狸尾巴在玩耍,你拍我一下,我拍你一下。

    阿珩身子一軟,跪在地上,又是笑,又是哭,從頭到尾只有昌僕知道她這短短半日所經歷的驚心動魄,昌僕扶著她,低聲說:「你去看小夭吧,這裡交給我,我來應對父王。」

    阿珩捏了捏嫂子的手,飛一般跑過去,緊緊抱住了小夭。

    黃帝揮揮手,示意所有的侍衛都退下,蚩尤倒對黃帝的膽色有幾分欣賞,大步往前而行,逼到黃帝面前,「你就不怕我今日是來取你的頭顱?」

    黃帝笑道:「你是九黎族的漢子,應該比我更懂得不管再大的恩怨都是在戰場上結下,自然也要到戰場上用刀劍和鮮血解決,這裡只是用美酒和歌舞款待四方賓客的婚禮。」黃帝伸了伸手,請蚩尤坐,竟然就在自己身邊。

    蚩尤灑然一笑,坦然自若地坐到黃帝身邊,好似剛才根本沒看到黃帝身周藏匿著無數神族的頂尖高手。

    他們一個敢邀請,一個敢坐下,大荒的英雄們不禁暗暗自問自己有沒有這個膽色,答案令他們越發對黃帝和蚩尤敬佩。

    夷彭失魂落魄地站著,不願意相信形勢劇變,功敗垂成。

    黃帝不悅地問:「你在青陽的婚禮上大呼小叫,究竟想做什麼?」又四處找阿珩,「珩兒呢?她剛才不是也在這裡亂嚷嗎?」

    昌仆道:「小妹是突然發現蚩尤藏身殿內,怕他萬一對父王……又不方便明說……情急下,只能出此下策。」昌僕這話看似說了和沒說一樣,可聽在黃帝這些過於聰明的人耳中,已經足夠。聰明人的心思太複雜,自己會給自己解釋。

    夷彭忙就梯下牆,「兒臣也是看到蚩尤潛入大殿,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麼,又不敢隨便亂來,怕影響到軒轅和神農的聯姻……畢竟蚩尤是神農的大將軍……」

    「跪!」

    在侍女的攙扶下,云桑開始和昌意行禮。

    禮節非常繁瑣,可正因為繁瑣,透出了莊重與肅穆,尤其是到最後一拜時,漫天花雨,鼓樂齊鳴,所有人齊聲恭喜,有一種天下皆祝福,天下皆認可的感覺。蚩尤不禁有些恍惚,在他眼中,這些禮節無聊冗長,可對自小在這樣環境中長大的阿珩來說一定很重要,這大概就是阿珩想要的,卻偏偏是他永遠給不了的。

    大禮行完後,各族使節紛紛送上禮物,誰都明白青陽和云桑的聯姻意味著什麼,所以個個出手豪爽大方,盡力對青陽示好。

    有贈送神器的,有贈送秘寶的,甚至有贈送土地的……黃帝大悅,一切都如他所料,和神農的聯姻令天下歸心,美中不足的是還有一些冥頑不靈的人,其他人都不堪慮,蚩尤、后土、祝融、共工四個實在不好辦。

    突然之間,大殿自外向內,安靜下來,到後來竟然鴉雀無聲,只聽到:嗵、嗵、嗵……

    沉重的腳步聲傳來,眾人都看向殿外。

    在明亮的光線中,一個身穿鎧甲的人影出現在殿門口,全身靈氣湧動,好似帶著滿天華光走了進來,是后土,一身戎裝,英武迫人。

    后土不緊不慢地走著,人群密密麻麻,可沒有一絲聲音,他的足音清晰可聞,每一下都重重地迴蕩在大殿內,像戰馬怒吼,金戈激鳴,震得人發顫。

    后土站在了殿下,昂然看著黃帝,將一卷帛書遞給禮官,對黃帝說:「我來送賀禮。」

    禮官一邊看帛書,一邊手狂抖,抖得幾乎握不住帛書。

    是挑釁的檄文嗎?是要打仗了嗎?

    眾人迫切地盯著禮官,可他結結巴巴語不成句。宗伯見狀,立即出列,拿過帛書,看了-眼,手也開始發抖·黃帝越發不悅,皺著眉頭正欲斥責,宗伯跪下,對黃帝大呼:「恭喜陛下,賀喜陛下!后土大人以麾下八萬將士為賀禮。」這句話的意恩也就是說,后土率部下全部投降。

    黃帝-時難以自持,激動地跳了起來,忙又定了定神,向著后土急步行去,竟然對后土做了-個深深的揖,「君以國士報我,我必以國士待君,此諾天下共見,若有違背,天下共棄!」

    后土面無表情,只是單膝跪在了黃帝面前,表示效忠。

    黃帝雙手扶起后土,拉著他的手向王座行去,機靈的宮人立即在王座旁加了座席,幾乎與王座平起平坐。

    五湖四海的英雄看到此情此景,紛紛跪下,齊聲道賀。

    黃帝俯瞰著拜倒在他腳下的英雄,不禁暢快地大笑。

    只有蚩尤靜坐不動,抱臂而看,顯得突兀怪異。黃帝看著他,誠懇地說道:「軒轅殿上永遠虛席以待。」

    蚩尤一笑而起,向著殿外大步走去,「軒轅再好,卻沒有待我如兄的榆罔,他雖死,我仍在,我會實現他的遺願,替他把軒轅驅趕出神農!」

    聲音朗朗,可映乾坤,可鑑日月,歸降的神農人不禁老臉泛紫,沒有自省,反而怨怪這個野人從來都不懂識時務者為俊傑,紛紛低聲唾罵,倒是坐於最高位的后土雖面無表情,卻凝視著蚩尤的背影,一直目送著他出了殿門。

    黃帝壓下心頭的失望,笑對禮官頷首,禮官立即命奏樂賜宴,滿堂春色,歌舞喧譁,觥籌交錯,歡聲笑語。

    阿珩看蚩尤離去,忙抱著小夭追出來,卻不敢現身,一直追到宮門外,才叫住了蚩尤。

    阿珩把小夭放到地上,「記得娘教你的話嗎?」

    小夭顛顛地跑到蚩尤腳下,一把抱住蚩尤的腿,「謝謝叔叔。」

    蚩尤身體僵硬,過了一瞬,終是蹲了下來,不等他反應,小夭就伸手環抱住蚩尤的脖子,在他的臉頰上左邊香了一下,右邊香了一下,咯咯地笑著把頭埋進蚩尤懷裡。

    蚩尤不自禁地抱住了她,只覺心中又是豪情萬丈,又是柔情湧動,他看向阿珩,「究竟是為什麼?」九黎山中,她親手為他建造了家,親口許諾會盡快離開少昊,可是等他甦醒時,她卻說承恩殿上情難絕,為少昊生下了女兒。他到現在仍不明白是為什麼,唯一的解釋只能是阿珩對少昊有情。

    蚩尤把小夭遞給阿珩,「如果她是我的女兒,我一定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阿珩要接,蚩尤卻一手抱著小夭,一手握住了阿珩,「跟我走!」

    阿珩被蚩尤勒得疼痛入骨。他抱著女兒,拉著她,他們一家人在一起,只需輕輕一個反手,她就可以握住他的手,隨著他天地浩大,逍遙而去。

    她情不自禁地想握緊蚩尤——

    禮花驟然飛上天空,映亮了整個軒轅城,也驚醒了阿珩。

    軒轅城內還有她的母親和哥哥!榆罔和青陽早已經在他們之間劃下了不可跨越的鴻溝!

    她用力抽手,蹙眉道:「我如今是高辛的王妃,將軍忘了我吧!」

    就在一個瞬間,蚩尤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的心意,甚至能感受到她指尖最纏綿的情意,就在他以為她願意與他海角天涯共白頭時,她卻變得冰冷,心裡唸著的是少昊。

    原來一切又是錯覺!

    蚩尤放開了手,阿珩抱過小夭,低著頭對小夭說:「和叔叔告別。」

    小夭笑著揮手,「叔叔,一路順風。」

    蚩尤凝視著看都不肯再看他一眼的阿珩,搖搖頭,仰天悲嘯,駕馭逍遙而去。

    小夭看到站在逍遙背上的蚩尤一身紅衣,英姿烈烈。燦若朝霞。疾如閃電,不禁羨慕地對娘親大叫:「夭夭也要坐大鳥。」

    娘親的臉貼著她的額頭,半晌都不動,淚珠滑落到小夭的臉上,小夭抹著娘親的淚,乖巧地說:「娘不哭,夭夭不坐大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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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oanna 發表於 2012-1-28 04:23 PM

第十三章、誓將碧血報國恨

    青陽的婚禮之後,阿珩向黃帝辭行。皇帝慇勤地問起青陽的傷勢,又一再叮嚀阿珩照顧好青陽,讓青陽不要著急,把傷徹底養好。

    阿珩早知黃帝會如此叮囑,經過千年經營,青陽在軒轅國內的勢力就像臥虎,如今再加上歸順的神農族,理事如虎添翼。如果青陽身體健康,黃帝才要發愁,如今青陽有傷,不能參政,正好可以防止兵權過分集中在青陽手中。

    軒轅百官恭送阿珩出城,一路上都是恭維巴結,亦彭沉默地走在人群中,全不在意。阿珩心情很沉重,帝王之術不過是平衡和制約,隨著后土的歸順,青陽在軒轅族內的實力已經太大,黃帝肯定會用夷彭來平衡和制約青陽,而夷彭一旦掌權,必定會一門心思只想報仇。

    等阿珩到五神山時,少昊已經等在角樓上,小夭未等云輦停下,就伸著手,不停地叫:「爹爹,爹爹!」

    少昊索性雙臂一探,化作兩條水龍把小夭捲了過來。小夭立即開始訴苦告狀。什麼顓頊欺負她,不相信高辛比軒轅美麗一千倍,什麼有個假爹爹騙她,幸虧有個紅衣叔叔打敗了假爹爹,原來假爹爹竟然是只漂亮的白狐狸,有九條尾巴,阿獙都怕它呢。

    「那是世間最善於變幻的九尾白狐——狐族的王,不管神力再高強,都看不破他的幻術。」少昊柔聲向小夭解釋。

    小夭掏出一小截毛絨絨的狐尾給少昊看,毛色潔白如雪,輕如雲,十分美麗,「這是紅衣叔叔送給我玩的,顓頊那個大壞蛋也想要,可我偏不給他。」

    少昊笑著說:「那你收好了,這是九尾白狐都尾巴,雖然只有一小截斷尾,也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

    小夭拿著尾巴掃來掃去,隨口「嗯」了一聲。少昊吧小夭交給宮女,讓宮女帶王姬去洗漱。他和阿珩邊行邊談,阿珩把軒轅國內發生的事和少昊說了一遍。少昊聽完後,尤其是仔細詢問了后土歸降的事情。

    等把阿珩送到寢室,少昊對阿珩說:「你們先回去休息,我還有事情要處理。」

    少昊秘密召見了安容,詢問他關於現今大荒局勢的看法。

    安容語氣沉重:「軒轅少水,一半國土是戈壁荒漠,黃帝麾下缺乏善於水戰的大將,唯一善於水戰的應龍自澤州水難後就下落不明,黃帝請我們出兵幫助他圍剿共工,許諾把神農族南面的土地給高辛,看似是我們撿了個天大便宜,可如果神農被剿滅,下一個就是高辛。」

    少昊把一厚疊奏章推到安容面前,「難得你是個明白人,這些奏章全是請求我幫助黃帝圍剿神農餘孽,一份比一份措辭激烈。」

    安容苦笑,「人們看到豺狼為了兔子身陷獵人刀下而笑,卻不知道自己一直是貪婪愚蠢的豺狼。」

    「那你有什麼應對之策?」

    「表面上答應黃帝,暗中加強訓練軍隊,為有朝一日和軒轅的戰爭做準備,共工和祝融都不是黃帝的對手,只寄希望於蚩尤和黃帝之間的戰爭,希望即使黃帝勝利了,也是慘勝。」

    少昊不禁笑起來,「你的分析十分正確,只不過我們不能只希望蚩尤令黃帝慘勝,而是就要蚩尤令黃帝慘勝,甚至兩敗俱傷。」

    看到少昊的胸有成竹,安容激動得差點跳起來,這才是令他死心追隨的少昊!但是怎麼才能做到呢?高辛不可能出兵去幫助神農。

    「臣愚鈍,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少昊說:「這件事我早有安排,你和安晉只要安心訓練好士兵,為將來保衛高辛而戰。」

    安容跪下磕頭,」聽憑陛下驅遣!」

    青陽大婚後,黃帝開始重新部署軍隊,準備討伐舉而不投降的神農殘部。他暫時不想和蚩尤正面交鋒,因為一旦軒轅受挫,不但會令軒轅士氣大損,還會令歸降不久的神農軍心動搖。左右權衡後,黃帝決定先集中兵力討伐祝融。祝融是血脈最純正的神農王族,只要他投降,對神農殘部士氣的打擊必然極大。

    深思熟略後,黃帝決定派昌意領軍出征。

    因為澤州大水,應龍下落不明,妖族兵心不穩,肯定不能派妖族的將軍出征,只能由神族大將率領神族和人族出戰。離朱和象罔兩位將軍在和共工對峙,軒轅休和蒼林在澤州駐守,最合適出征的是夷彭,可夷彭和祝融有殺兄之仇,黃帝現在需要的是祝融投降,而不是和祝融死戰,派夷彭領軍顯然不合適,所以只剩下了昌意,而黃帝當年積極促成昌意和昌僕的婚事的重要原因,就是看中了驍勇善戰的若水戰士。

    黃帝的旨意送到若水侯,昌僕知道昌意討厭戰爭,詢問昌意是否要退還旨意,「我尋個理由拒絕了,父王即使生氣,也不能拿我怎麼樣。」

    昌意卻說:「不,我準備領兵出征。」

    昌僕很是意外,卻立即明白了昌意的想法。自青陽死後,一直是阿珩在苦苦籌謀,支撐整個家,昌意不想靠妹妹來保護自己和母親,他要上戰場上,用實際行動來保護家人。

    昌意握住昌僕的手,說道:「大哥若還在,你可以拒絕父王,但大哥已經不在了,你不能再輕易拒絕父王。父王對你的容忍就是你身後的兵力,你對他有用,可不聽話的你對父王而言沒有用處,他可以隨時再……再找個聽話的人。」

    昌僕心頭一陣溫暖的悸動,原來,他更是為了她!昌僕到了昌意懷裡,「那我和你一起去。」

    「好!」昌意笑著摟住昌僕。

    經過周密的部署,昌意和昌僕決定採取偷襲閃電戰,帶領兩百神族將士、一萬若水勇士悄悄出發。

    軒轅和神農的東南角接處群山連綿,在大荒人眼中是難以通行的天塹,可若水就是一個山連著山的地方,若水的男兒七八歲時就和猿猴比賽者在懸崖峭壁間攀援。

    一萬人化整為零,分成十個組,藏匿於深山大壑,翻越了從沒人翻越過的的山脈,潛入了祝融大軍駐紮地——洵山,和和駕馭坐騎提前潛入的兩百神族將士匯合。

    率領神族將領的岳淵提議大軍休息一晚,昌意說:「隱藏兩百神族士兵的蹤跡也許可以做到,但是隱藏一萬若水士兵的蹤跡卻不可能,我們翻越崇山越嶺的目的就是為了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不顧日夜前行的疲憊,昌意下令立即偷襲祝融。由於他們的出現太突然,偷襲奏了奇效,祝融四萬多人的軍隊竟然難敵昌意率領的一萬人,大軍潰敗,只剩下不到一萬人逃入了洵山。

    在閃電戰中,神農陣亡兩萬多人,投降八千,若水只損傷了一千多人,其中一百多人還是在翻越大山的路上不行掉下山崖。這樣的大捷創造了一個奇蹟,已治癒後很多年後,人們一提起若水男兒,就會想起他們可怕的偷襲戰術。民間傳說中,不論多高的山,多深的水,都擋不住若水男兒的腳步。

    軒轅大捷的消息迅速傳遍大荒,軒轅歡呼雀躍,少昊卻心情沉重,他並沒有對祝融寄予希望,但是沒有想到會這麼容易。黃帝現在已經狠狠敲打過了祝融,挫其銳利,令其喪膽,後面該使用懷柔手段,施恩誘降,對黃帝來說這才是他最擅長的事情。

    果然,不出少昊所料,昌意和昌僕奉命駐軍洵山下,不再繼續進攻,祝融秘密會見黃帝使者,商議各種條件,安排投降儀式。

    自從昌意出征,阿珩就一直密切關注,直到聽聞祝融已經決定投降,阿珩才松了一口氣。

    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好好陪小夭玩過,現在諸事一定,阿珩帶著小夭去琪園游玩,因為峰頂有天然冰泉,小夭畏熱,最喜歡在冰泉裡吸水。小夭像所有高辛的孩子一樣,自小在水裡泡著長大,水性十分好,不停地爬上岸,在扎猛子跳下去,玩得不亦樂乎。

    「娘,這水裡更冷了。」小夭浮出水面,歡喜地大叫大嚷。

    阿珩隨意探了下水,笑道:「你這麼怕熱,真應該在軒轅住著,軒轅如今都要下雪了。」阿珩想到漫天的雪花,酸酸甜甜的冰椹子,頓時起了思鄉之情。

    小夭聽著母親講述過堆雪人、打雪仗,無限神往,可想到顓頊,做了個嫌惡的表情,「哼!我才不要和顓頊玩!」撲通跳進水裡,自顧自玩去了。

    烈陽站在樹梢頭,對阿珩說:「是天氣變冷了。你們雖然是神族,可對天地靈氣的感覺還不如植物,你仔細看岸邊的樹木,都有些不對。」

    阿珩說:「那裡可能年年恆定不變?天氣偶有變化很正常。」

    烈陽不屑的冷哼:「我會分不清正常與異常嗎?告訴你,是地氣異常!」

    阿獙四肢扒拉著水,尾巴一上一下,拍打著水面,表示同意烈陽。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可在地震海嘯這樣的天劫前,最先察覺的往往是動物和植物,而不是號稱靈力最強的的神族,阿珩警惕起來,「是什麼異常?」

    烈陽說:「我的鳳凰內丹性屬火,和天地的火靈息息相通,這幾天周圍的火靈波動異常,不過不在五神山,所以我也只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感覺。」

    火靈?阿珩立即想到祝融,心裡湧起了很不祥的感覺。她叫來宮女,囑咐她門帶小夭回承恩宮。

    「烈陽,我們去大陸,你仔細感受一下火靈究竟在怎麼變化。」

    阿珩、阿獙和烈陽一路向西,飛過茫茫大海,到了大陸之上。烈陽突出鳳凰內丹,仔細感受著火靈,他一會飛入高空,一會鑽入地底,阿珩和阿獙在一旁等候。

    半響後,烈陽飛回,對阿珩說道:「應該是神族的高手在佈置法陣,引發了靈氣異動,底下的火靈都在向一處匯聚。」

    「為什麼不可能是妖族?也許是大妖怪在練功。」

    烈陽冷笑,「鳳凰生於烈焰、死於烈焰,那個妖怪敢在我面前調集火靈?」

    「火靈向那個方向匯聚?」

    「那裡。」烈陽指向神農國的方向,「佈陣的神族非常小心,只從地底深處調用火靈,其他火靈一概沒用,所以很難察覺。」

    「他要這麼多的火靈做什麼?」

    烈陽凝神想了一下,「見過火山爆發嗎?」烈陽手指一點,地上出現一堆熊熊燃燒的大火,「火山爆發時,地動山搖,天地化作火海,就算神力高強的神族也就像這堆火焰上的螞蟻。」

    祝融駐軍洵山,如果洵山被引爆,那麼四哥和四嫂……阿珩頓時毛骨悚然,立即撕下半幅衣袖,咬破手指,匆匆寫下血書,交給烈陽,「立即趕往軒轅城,把這封信交給我父王,用你最快的速度!」

    烈陽也知道事態緊急,二話不說,立即飛往西方。

    阿珩心慌意亂,腿腳發軟,狠狠地掐著自己,方能鎮定地思考。五行相剋,木克火,雖然祝融的陣法將成,可高新國內正好多水靈高手,只要少昊願意幫助,應該能化解這場浩劫。

    阿珩匆匆趕回五神山,去找少昊,少昊正在和幾位密臣議事,說到日漸強大的軒轅遲早有一日會攻打高辛,大家都心情沉重。

    侍衛攔阻阿珩,示意她不得進入,在外面等候儀式完畢。阿珩推開侍衛,徑直衝向大殿,侍衛們紛紛阻攔。

    少昊聽到喧鬧,抬起頭看向外面,看到阿珩與侍衛打在一起,少昊看了眼身邊的近侍,他忙過去,喝止了侍衛。

    「請問王妃何事?」近侍行禮恭問。

    阿珩直接奔向少昊的御座前,雙膝跪下,倒頭就拜。

    少昊看她衣衫殘破,半隻胳膊都裸露在外,裙上又有血跡,忙走下王座,要扶她起來,這才發現阿珩雙手冰涼,「到底什麼事?」

    阿珩緊緊抓著他的手,指甲都要掐進他的肉裡,就像要溺死之人抓著救命的一根浮木,「求你出兵,就我四哥一命。'

    少昊不解,將軍安晉性子直,說道:」昌意大捷天下皆知,即使有人要死,也是祝融死,輪不到軒轅的王子。」

    「烈陽剛才發現地底的地火之靈都在想洵山的方向匯聚。」

    「那會怎麼樣?」安晉仍然沒有反應過來。

    少昊卻已經明白,洵山山脈火靈充沛,祝融打算匯聚地火,將它變作一座火山,火上一爆發,就是難以抵抗的天災,到時候沒有一個人能逃脫。

    季釐也明白了,說道:「這怎麼可能?祝融怎麼可能做著中自取滅亡的事情?他若引火山爆發,他也逃不了,王妃只怕是誤會了,他是不是想以此作要挾向黃帝提更多的條件?」

    少昊不吭氣。貪婪、小氣、嫉妒這都是小節,背叛自己的國家和臣民是大義。小節盡守者不見得有大義,就如同那些高辛殿堂上日日說著禮儀規矩的臣子,看似一舉一動都高風亮節,可也許他們將來會第一個投降黃帝:而小節不保者卻不見得會失大義,就如同那些每日裡對繩頭小利斤斤計較,為了貪一點小便宜就不惜偷盜放火的市井小民,真到危難之時,他們很有可能以身殉國。

    阿珩看少昊不說話,懇求少昊:「我已經給父王送信,求他立即派兵去救助四哥,可道路太遠,一去一來再快也要一日一夜,高辛卻很近,有多水靈高手,只要現在立即出兵,一日就可以趕到洵山,破掉祝融的陣法。」

    少昊低頭沉思,半晌沒有說話,今日他若救了軒轅,他日軒轅攻打高辛時,誰來救高辛?

    安容猜到少昊的心思,高聲說:「高辛不能派兵!」

    季釐溫和一點,婉轉地說:「明明知道火山爆發,如果高辛派兵,不是讓高辛士兵去送死嗎?」

    阿珩忙道:「這麼大的陣法,祝融現在人手不足,又倉促而就,肯定有弱點,火克水,只要我們立即進攻,以相剋優勢瞬間制勝,死傷會很少,我會跟隨同往,保證第一個進攻,最後一個撤退。」阿珩緊緊地抓著少昊的手,仰頭望著少昊,用自己的生死想少昊借兵。

    少昊還是沒有出聲,安容說道:「王妃,您也該知道高辛不比軒轅,已經建國幾萬年,法令規矩明斷,即使貴為君王也不是想發兵就發兵,若是讓神族士兵知道他們前往的地方就要火山爆發,他們肯定不會同意,他們的家族將來也不會警服拿他們性命開玩笑的君王。」

    阿珩盯著少昊,珠淚滾滾而下,「我知道各國的神族軍隊都十分珍貴,你不能為一個女人的請求冒險發兵,何況我與你之間並無情分,可我求你,求你看在我大哥和你的情分上,借我一支軍隊,我保證高辛士兵的安全?」

    安晉譏嘲道:「你保證他們的安全?你一介婦人上過戰場沒有?你知道戰場長什麼樣嗎?你那什麼去保證高辛士兵的安全?」

    季釐嘆氣搖頭,「你連這個殿堂上最忠心於陛下的將軍都說服不了,何況各族的族長和大臣呢?」

    其他兩位將軍也都搖頭反對,紛紛對少昊說決不能派兵送死。安晉得到眾人讚成,更是大聲反對,對阿珩咄咄相逼。

    阿珩想到四哥生死懸於一線,悲憤交集下霍然站起,把出安晉腰間的佩刀,揮刀砍下,安晉急忙閃躲,只見一股鮮血濺起,飛上安晉的臉頰,阿珩左手的小手指已經不見,鮮血汩汩而流,她問安晉:「我可以保證了嗎?」

    安晉未料到一直看似柔弱的王妃竟然如此烈性決絕,呆看著阿珩。安容想說什麼,可悲阿珩的眼神所攝,竟然沒說出口。季釐和另外兩位將軍也被阿珩的舉動所震驚,訥訥不能成言。

    少昊急忙去抓阿珩的手,想要替她止血,阿珩推開他的手,跪倒在他的腳下,哀聲乞求:「求你借我一隻兵。」

    少昊只覺心在抽痛,臉色發白,「你何必如此?先把血止了。」他何嘗不想答應阿珩,可他是一國之君,今日他的一個承諾,對他沒有任何損失,將來卻要幾十萬高辛的無辜百姓用性命去償還。

    阿珩看他遲遲不肯答應,心中焦急,厲聲質問:「是誰說過『從今往後,我就是青陽』?我大哥寧願自己死,也決不會讓人傷害到我們。」

    青陽……少昊身子一顫,胸肺間一陣冷,一陣熱,好似又回到了企業死時的痛苦和絕望。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能自己答應阿珩,他甚至不敢張口,他怕只要一張口就會答應阿珩的要求。他的手緊緊地握成拳頭,克制著自己的衝動。他今日不救軒轅,將無顏再去見水晶棺中的青陽,自己都憎厭自己的忘恩負義;可如果救了軒轅的軍隊,他沒有辜負自己,卻辜負了不惜以身犯險、身入敵營的諾奈,辜負了一腔熱血追隨他的安容、安晉,辜負了他的臣民,將來會有無數高辛百姓流離失所,生不如死。

    阿珩看少昊唇角緊抿,一聲不吭,不禁淚如雨下,不停地磕著頭,磕得咚咚響,「你答應過我大哥什麼?那是我的四哥昌意啊!你看著他出生長大,他自小叫你『少昊哥哥』,把你看做自己的親哥哥,他小時候,你抱著他玩,他學的第一招劍法是你所教。」

    少昊一動不動,面無表情。看似平靜,可袖中的手因為靈力激盪,已經從指甲中滲出鮮血,滴滴落下,恰落在阿珩的血跡中,一時無人注意。

    阿珩磕得額頭都破了,少昊依舊只是冰冷沉默地站著,阿珩終於死心,站了起來,淒聲說道:「少昊,我大哥絕不會原諒你!從今而後,千年情分盡絕!」

    她轉身向外奔去,口中發出清嘯,躍上阿獙的背,衝天而起,剎那間就消失不見。

    高辛以白色為尊,大殿的地板全是白色玉石,紅色的鮮血落在白色的玉石上分外扎眼。

    少昊呆呆的看著那點點滴滴的鮮紅。

    「陛下。」季釐剛想說話。

    「都出去!」少昊揮了揮手,聲音冰冷低沉,沒有任何感情。

    當他們恭敬的退出大殿,隔著長長的通道,看到寬敞明亮的大殿內,少昊依舊一動不動的站著。

    少昊怔怔地看著阿珩滴落的鮮血。

    本以為,地久天長,水滴石穿,總有一天,他會等她回頭,看到有個人一直守在她身邊,也許到那時,他會願意做他真正的妻,可是,又一次,他親手把她遠遠地推了出去。

    白玉之上,她的鮮血,點點緋紅,好似盛開的桃花。

    少昊心中忽的一動,這天下還有一人縱情任性,無拘無束,不管不顧!

    他匆匆忙忙的翻找出一方舊絲手帕,用指頭蘸著阿珩的鮮血,模仿著阿珩的字跡,匆匆寫了一封求救信。

    信成後,他卻猶豫了,真的要送出這封信嗎?這這一送,也許就是徹徹底底的斷了阿珩和他的牽絆,這一送就是讓阿珩和蚩尤再續前緣。

    他眼神沉寂,猶如死灰,可短短一瞬後,他叫來了玄鳥,沉重卻清晰的下令:「把這封信立即送到澤州,交給蚩尤。」

    第二日清晨,阿珩趕到了洵山,正在山裡潛行,有羽箭破風而來。

    她隨手一揮,羽箭反響而回,一個人急速地攻到他身前,晨曦的微光照到匕首上,濺出熟悉的寒芒。Fatal

    阿珩忙叫:「嫂子,是我。」

    昌僕身形立止,「你怎麼在這裡?」待看到阿珩衣衫殘破,身上斑斑血跡,驚訝的問,「發生什麼事情了?」

    阿珩說:「先別管我,我有話單獨和你說。」

    昌僕命人跟隨她巡邏的士兵先退到一邊去,阿珩問:「祝融約定了什麼時候投降?」

    「就是今日,昌意已經去受降了。祝融要父王給他一個比后土更大的官職,日後的封地一定要比后土更多,父王全答應了。他還要求父王來這裡親自接受他的受降,這條父王拒絕了,不過答應等他到軒轅城,一定舉行最隆重的儀式歡迎他。」

    阿珩臉色發白,昌僕問:「究竟怎麼了?」

    「祝融不是真心投降,他是用投降來誘殺你們。」

    昌僕笑道:「這個我有準備,所以我才特意沒有和昌意一起去,方便一旦發生變故,隨時接應。」

    阿珩神色哀傷,「祝融設置陣法調動了地下的地火,他會引火山爆發,所有人同歸於盡。」

    昌僕的口驚駭的張大,一瞬後,她轉身就跑,阿珩立即拉住她,「千萬別亂,一旦被祝融知道我們已經知道了,他會立即發動陣法。」

    昌僕的身子再輕輕的顫抖,「即使要死,我也要和昌意死在一起。」

    阿珩拍著她,「我明白,你去找四哥,讓四哥告訴祝融,父王突然改變主意,決定親自來接受祝融投降,今日傍晚就到。」

    「祝融會信嗎?」

    「慾令智昏!父王讓神農國分崩離析,祝融想殺父王的意願太強烈,這會讓他失去理智的判斷,你儘量拖延,拖延一時是一時。我昨天已經給父王送了信,以烈陽的速度,父王半夜就能收到,父王肯定會星夜派兵,只能拖延到傍晚,軒轅的救兵就會趕到。「

    昌僕不愧是文明大荒的巾幗英雄,一會的功夫就已經鎮定下來,恢復樂一族之長的氣度,」我和草原原本的商議是,他率領一百神族士兵和五千若水戰士去接受祝融投降,剩下的神族將士和若水戰士跟隨我駐紮這裡,萬一有變,我隨時帶兵接應。現在的情況下,昌意帶走的人不能輕動,否則祝融會立即發動陣勢,只能儘量先保全這裡駐紮的戰士,我去和昌意儘量拖住祝融,等待父王救援,你帶這裡駐紮的士兵立即撤退。」

    昌僕說完交給阿珩兵符,就要離開,阿珩拖著昌僕,猶豫了一下說:「其實還有個辦法,就是你和四哥現在坐四哥的坐騎重明鳥悄悄離開,拍一個靈力高強的神族戰士扮作四哥的樣子糊弄祝融,雖然慢不了多久,可也該做夠你們離開。」

    昌僕平靜的說:「可五千若水男兒卻走不了,我在老祖宗神樹若木前敬酒磕頭後帶著他們走出若水,如果他們不能那個回去,我也無顏回去。你四哥也不會拋下一百名軒轅族士兵獨自逃走。」昌僕重重地握了握阿珩的手,「這裡的士兵就拜託你了。」說完,立即轉身而去。

    阿珩拍拍阿獙的頭,喃喃說:「我就知道四哥四嫂肯定不會接受第二種方法。我若讓你走,你肯定不會答應,我是不是不應該再囉嗦了?」

    阿獙點點頭。

    「也好,反正烈陽不在這裡,如果我們……至少烈陽還可以撫養小夭長大,家是不知道這傢伙教出來的小夭變成什麼樣。」

    阿獙的頭輕輕的蹭著阿珩的手,嚴重有笑意。阿珩也笑了,又挨著阿獙的頭,眼淚滾下來,低聲說:「謝謝你。」生死相隨、不離不棄說說容易,可真的做起到的又有幾個?青陽和少昊的千年情意也終敵不過少昊的江山社稷。

    阿珩拿著兵符去了營地,並沒有告訴他們實情,只召集了兩個若水族的領兵將軍,命他們立即帶兵悄悄撤退,全速行軍,中途不許休息,違背軍令者斬。

    阿珩又召集了一百名軒轅族的神將,命他們四處生火造飯,做些儘可能多的木頭人,給他們穿上衣裳,用靈力控制他們四處走動,營造出全營長的人都心情愉快,等待著晚上歡慶戰役結束。

    一個多時辰後,看到太陽已經要到中天,阿珩吧一百名神族將領秘密聚攏,本不想告訴他們實情,怕他們驚慌失措,可是在不知道該如何下令,看到他們一個個朝氣蓬勃的容顏,想到他們也有父母家人,她突然不想隱瞞了。

    「如今我們站立的地底深處全是地火,只要主人發動陣法,火山灰立即爆發,千里山脈會噴出大火,灼熱岩漿能把石頭融化,你們的坐騎再快也逃不過。」

    一百神族士兵的臉色全變了,眼中滿是驚駭畏懼。

    「我清晨告訴了昌僕,說她可以提前離開,她告訴我即使她活下來也無顏去見若水男兒的父母家人,她選擇了留下,和我四哥一起拖延主人。我雖然拿著兵符,可我不覺得我有權利讓你們去送死,如果你們想走,請現在就走。」

    眾人默不做聲,面色卻漸漸堅定。

    一個眉目英朗的少年說道:「王姬,你難道忘記了軒轅一族是以勇猛剽悍聞名大荒嗎?我們可是黃帝親自挑選的精銳!我們還有五千一百個兄弟留在這裡,如果我們獨自逃了回去,別說黃帝不會饒我們,就是我們的家族也會以我們為恥。您發佈命令吧!」

    阿珩凝視著這些男兒,第一次真正體會到了自己和他們身上流動著一樣軒轅血脈,因為同一血脈而休戚相關、生死與共。她壓下澎湃的心潮,說道:「這麼大的陣法,眾人無法靠自己一個人的靈力,一定有其他人在幫他,你們的任務就是找到他們,殺了他們!陣法已成,這樣做並不能破解陣法,可是能減少陣法發動時的威力,那些正在撤退的士兵也許就能多活一個。」

    她問剛才朗聲說話的士兵:「你叫什麼名字?」

    「末將岳淵。」

    「岳淵,我沒有學過行兵打仗,你來決定能夠如何有效執行。」

    「因為不知道藏匿的地點,只能儘量過大搜索面積,兩人一組,各自行動。」

    「好,就這樣!」

    一百士兵跪下,岳淵從戰袍上撕下一塊,匆匆用血寫了幾行字,交給阿珩,「如果我再走不出洵山,麻煩王姬設法把這個交給我的父親。」其他人見狀,也紛紛效仿。沒有一個人說話,只有一中沉默的大義凌然,視死如歸。

    阿珩含著眼淚,脫下外衣,把所有的血書仔細裹在外衣裡,綁在了阿獙身上,「這是我母后摻雜著冰蠶絲志成的衣袍,水火不毀,我現在要趕去見我四哥,陪他一起拖延祝融,等待父王的救兵。我不知道自己能否逃生,但我保證這些信一定會到你們家人手裡。」

    士兵們兩人一組,向著四面八方散去,消失在樹林裡,阿珩面朝他們消失的地方,跪倒,默默磕了三個頭。

    這些鐵骨男兒就是軒轅的子民!她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為自己是軒轅的王姬而驕傲!

    阿珩隨便撿了一套士兵的盔甲穿上,對阿獙說:「我們現在去會會祝融。」

    阿獙振翅而飛,載著阿珩飛向了祝融約定的受降地點。

    三側皆是高聳的山峰,中間是一處平整的峽谷,有河水蜿蜒流過,如果火山爆發,岩漿很快就會傾斜到這裡。

    阿珩對阿獙說:「現在我要拜託你做一件事,遠離這裡,把這些信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阿獙眼中噙淚,阿珩摸著他的頭說:「我知道你不願意,可是你必須替我做到,我答應了他們。」

    阿獙舔了一下阿珩的手,快速飛向了西方。阿珩望著他的身影,微微而笑,傻阿獙,如果只留下烈陽一個,他會多麼孤單,那還是好好陪著她吧!

    昌意和昌僕坐在青石上下棋,神態悠然,阿珩走了過去,「四哥,四嫂。」

    昌僕吃驚地瞪著她,昌意怒問:「昌僕不是讓你領軍撤退嗎?」

    「他們都是訓練有素的戰士,一旦接受了命令就會堅決執行,並不需要我指手畫腳。」

    昌意說:「你現在立即離開。」

    阿珩蹲在昌意身邊,右手放在哥哥的膝頭,「四哥,易地而處,你會走嗎?不要強人所難!你可以趕我走,但我會回來,大不了躲起來不讓你看到。「

    昌意凝視阿珩,半晌後,摸了下阿珩的頭,沒有說話。

    阿珩起身望向對面的山峰,樹林掩映中,一面顏色鮮明的五色火焰旗迎風飄舞,旗下站著整齊的方隊,鎧甲鋥亮,刀割此言,令人不能直視。

    昌意說:」我今日看到他們就覺得不對,投降之軍怎麼可能有這樣的氣勢?但我也只以為他們是詐降,想著我和昌僕早有準備,沒想到如今確實聰明反被聰明誤。「

    突然,山谷中響起巨大的回音,祝融在山頭問話:」黃帝究竟會不會來?「

    昌意道:「大將軍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祝融冷冰冰的說:「沒什麼意思,黃帝向來詭計多端,我只是想問的清楚一點。」

    昌意說:「你若不願意等,那我們也可以提前受降,父王到時,我向他請罪便是。」

    沉默。

    好一會後,祝融說:「再等一會!」

    昌僕和阿珩提到嗓子眼的心總算放下了些,昌僕對阿珩說:「祝融多疑,每隔一小會就要和昌意對話,確定昌意仍在,而且可以用足了靈力說話,逼得昌意也要用足靈力回話,如果換個人假冒,他立即能察覺。」

    阿珩說:「他這次不僅僅是試探,好似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只怕他心中也在掙扎,一面並不相信我們的話,懷疑我們發現了他的詭計,故意在拖延,一面又暗暗期望父王真的回來,連著父王一起殺死,好讓他一雪國恥。」

    昌意看了看四周,對阿珩說:「可惜玉簫放在了營地,沒有帶出來,你去幫我砍一截竹子。」

    阿珩忙去林間尋了一根竹子,昌僕把隨身攜帶的匕首遞給昌意,昌意很快就消了一管竹簫,笑著說:「雖然不敢和宴龍的馭音之術比,可簫音乃心音,希望可以安撫一下祝融的火氣。」

    昌意將竹簫湊在唇畔吹奏起來,簫音空靈婉轉,美妙動聽,猶如陣陣春風,吹拂過大地,阿珩覺得心中一定,對四哥生了敬意,心音不能作假,四哥是真正的心平氣和,無憂無懼,人說危難時才能看到一個人的心胸,四哥這份氣度無人能比。

    祝融身為王族,肯定學習過禮樂,肯定也明白簫乃心音,自然會聞音辨識吹簫人的心,疑心盡去。

    昌意坐於青石上專心吹簫,昌僕凝視著夫君,抱膝靜聽,眼中有著綿綿情意。

    阿珩靠坐在樹下,望著頭頂鬱鬱蔥蔥的枝葉,神情恍惚,眼前一會是蚩尤,一會是小夭。

    一曲完畢,山林又陷入了沉寂,所有人都在等,也許因為等待的是死亡,在生命的沉重面前,連山峰都變得肅靜,山谷死一般的寂靜,一聲鳥鳴都沒有。

    當眾人都等得不耐煩時,昌意便又吹奏一曲,他的簫音就好似綿綿細雨,讓焦躁的心慢慢安定。

    日頭越來越西,軒轅的救兵仍然沒有到。

    昌僕禁不住問阿珩:「烈陽可靠嗎?」

    阿珩也是心下驚慌,算時間,無論如何軒轅的救兵都應該到了,昌僕不等阿珩回答,又急匆匆的說:「難道父王不肯發兵?你有沒有向父王說清楚事態的緊迫?」

    「昌僕!」昌意握住昌僕的手,溫和的凝視著她,昌僕只覺心中一定,驚怕畏懼都消失了,對阿珩說:「對不起,小妹。」

    「昌意小兒,我居然被你給騙了!」祝融終於意識到回答絕不可能出現了,憤怒的咆哮震徹山林,「你以為拖延時間就可以破掉我的陣法嗎?告訴你,沒有用!你們全都要死!所有的山峰都會變作火山,迷們一個都逃不掉!」

    戰士們驚恐慌亂,整齊的軍隊立即沒了隊形。

    昌意看了昌僕一眼,昌僕神色堅毅的點點頭,昌意重重握了下她的手,放開她。昌意拔出長劍,走到軍隊前,看著所有人,在他的安靜沉穩面前,士兵們一個個都安靜下來。一個神族的將士高聲問道:「王子,真的會火山爆發嗎?我們都要死嗎?」

    所有的戰士沉默的望著昌意,眼中有對生的渴望。昌意說:「我不能給你們任何希望的承諾,我唯一能承諾的是,我一定會站在那你們所有人的前面。」

    士兵們沉默,在沉默中,他們紛紛回到自己的位置,本能的懼怕漸漸被理智的勇敢壓制下去。這就是人之所以為人,人之所以為萬物之靈。

    祝融站在山頂,居高臨下的看著,在他腳邊是幾個剛被他砍下的人頭。

    因為怕消息走漏,祝融只告訴士兵是詐降。剛才,當他說出火山會爆發時,軒轅族的士兵固然驚恐,神農族的士兵也同樣驚恐。一些士兵受不了,想要逃跑,祝融乾脆利落地割下了他們的頭,踩著他們的頭問剩下的士兵:「你們也想光榮的戰死,還是做逃兵被我殺死?」

    所有人都瞪著他,這算什麼選擇?怎麼選都是死!

    祝融大吼:「不要恨我,不是我不會給你們活下去的機會,而是他們!」他的火刀一指軒轅族的軍隊,「是他們殺死了我們的親人,毀滅我們的家園,令我們沒有活路!難道你們已經忘記了嗎?」

    「啊——」在恐懼的逼迫下,走投無路的神農族士兵好似變成了嗜血怪物,發出痛苦的嚎叫。

    國已經破,家已經毀,如今只剩下一條命!不管是敵人的鮮血,還是自己的鮮血,唯有噴灑的鮮血才能令胸中激盪的憤怒平息。

    祝融看著他們,腳踏人頭,仰頭哈哈大笑。

    一旦紅影閃電般從天邊劃過,轉瞬就到了眼前。

    蚩尤腳踩大鵬,立於半空。

    阿珩不能置信的望著天空,幾乎要懷疑自己是不是出現了幻覺、

    祝融驅遣畢方鳥飛了過來,「我不需要你幫忙,從哪裡來滾回哪裡去!」

    蚩尤笑說:「別著急,我不是來幫你。」

    祝融臉色一寒,尖聲怒問:「難道你想幫助軒轅?」

    蚩尤抱了抱拳,「正是。」

    神農、軒轅皆驚。

    「你、你……」祝融氣得身子都在抖,「我早就知道你是個禽獸!卻沒料到你禽獸不如,和那些投降的叛徒一樣膽小!」

    蚩尤說:「你應該知道我的親隨是一幫和我一樣的瘋子,他們只認我,不認神農國,我若是叛徒,就會帶著他們一起來。有了他們的協助,憑我對山勢地氣的瞭解,你覺得自己還能有幾分發動你的陣法?」

    祝融啞然,蚩尤天生對地氣感覺敏銳,有他在,只怕陣法根本無法發動,「那你究竟想做什麼?」

    蚩尤斂了笑意,對神農族的士兵說:「我和榆罔有過盟約,只要榆罔不失信,我永不背叛他,自然也就永不會背叛他的子民。可是,我還是個男人,曾對這個軒轅族的女人承諾過,不管任何危難都會保護她。」他指向阿珩,山上山下的士兵都看向穿著鎧甲的阿珩,這才發現是個女子。

    「我不會對她失信,所以我今天必須站在這裡,和她同生共死,你們都是神農族最勇敢的漢子,想想你們的女人,肯定能理解一個男人對心愛女人的承諾!」

    蚩尤的手掌放在了心口,對他們行禮。所有人都不說話,寂靜像山一般沉重,壓在所有人的心口。

    祝融冷哼:「我不知道你怎麼能既忠於神農,又忠於軒轅,一個人又不能一剖兩半!」

    蚩尤攤開手掌,掌中有九枚紫色的細長釘子,「你應該知道這是什麼。」

    祝融臉色變了變,「九星鎖靈釘。」這是三世炎後召集天下名匠所鑄,榆罔炎帝得了一種怪病,靈力亂行,身體痙攣,炎後精通醫術,為了緩解炎帝的痛苦,鑄造了九星鎖靈釘,將釘子釘入穴位就可以封鎖靈氣運行。可是長釘實用對靈族靈力破壞極大的幾種藥物煉造,釘子入體之痛如被萬蟻所噬,非人所能忍受,據說三世炎帝只承受了四枚就忍無可忍,寧可日日被靈氣折磨,都不願再讓釘子釘入身體。

    蚩尤將一枚長釘對準自己咽喉下的天突穴,用力拍下,長釘入體,他臉色驟然發白。

    胸部正中的中庭穴,又是用力拍下,長釘進入身體。

    神闕穴、環跳穴、膝陽關……

    蚩尤痛得冷汗涔涔,面容一會發青,一會兒發白,很多人都不忍心看,祝融卻目不轉睛地盯著。

    到後來,昌意痛得站不起來,半跪在逍遙背上,強撐著把最後一枚長釘釘入足底的金門穴,笑看著祝融,「一半屬於神農,一半屬於我自己。」

    祝融說:「我不會手下留情,若相逢,我會專攻你半邊沒有靈力的身子。」

    蚩尤拱拱手,「我現在只是保護自己女人的男人,不是神農族的昌意,也絕不會對你留情。」

    「就憑一半靈力,一半的身子?瘋子!」祝融不寫的哼了一聲,轉身而去。

    昌意望著臉色青白的蚩尤,神色複雜,昌僕低聲說:「你現在應該明白為什麼小妹忘不掉他了。」

    昌意留戀的看著昌僕,在沒有了以往的矜持溫雅,眼中是毫無保留的深情。昌僕對他一笑,柔聲說:「你去吧!」昌意也是一笑,毅然躍上了坐騎重明鳥,帶領一百神族精銳從空中向祝融發起進攻,昌僕率領若水士兵從山下進攻。

    整個山谷殺聲震天。

    蚩尤落在了阿珩身邊,看阿珩一直低著頭,叫了幾聲都不肯理他,他笑說:「喂,我可是冒死而來,你好歹給個臉色。」

    阿珩不說話,只是往前衝。

    蚩尤緊跟著她,邊跑邊問:「你究竟想怎麼辦?我的腦子不能一分兩半,只能一切全聽你的吩咐。」

    阿珩低著頭說:「去找祝融。」

    蚩尤半抱半拽把阿珩弄到了逍遙的背上,這才看到阿珩臉上都是淚痕,他心中一蕩,用力抱住了阿珩,在她臉頰邊輕輕吻一下,「你這是為我而哭嗎?就算是死了,我也值得了。」

    阿珩說不出話來,只是用力抓住了蚩尤的手。就在剛才,看到蚩尤不顧眾人鄙視,坦然地當眾承認他這個神農族的將軍就是喜歡上了一個軒轅族的姑娘,又為了對她的許諾,把一枚枚釘子拍進體內,她突然覺得,不管這個男人殺了多少她的族人,不管因為他承受了多少艱難痛苦都沒什麼,就是這一刻死了,這一生也已經了無遺憾。

    逍遙速度快,不過幾個瞬間已經到了洵山的主峰。

    阿珩正在犯愁祝融究竟躲去了哪裡,看到一串又一串鮮血化作的氣泡從山林中冒出來。

    「那邊!」

    逍遙降下,地上躺著五具軒轅戰士的屍體。一個祝融的近侍剛把一個軒轅族戰士的頭砍下,正詫異不解這個人的靈力怎麼如此弱,才發現他竟是利用死亡,把自己的靈血變成了信號。

    阿珩看了眼人頭,認出是岳淵,他用自己的死亡最後向阿珩指明了祝融的方位,阿珩對蚩尤說,「幫我拖住這些神農族士兵。」她沿著岳淵指點的方向,去找祝融。

    身後是血肉搏鬥的聲音,阿珩不敢回頭去看。祝融早在一開始,就給屬下指明了如何對付蚩尤——站們攻擊蚩尤半邊沒有靈力的身子。

    只剩半個身子的蚩猶如何敵得過這麼多神族高手,阿珩不知道,也不敢去深思,只能提著一口氣快速的跑著,早一刻找到祝融,四哥他們就多一線生機。

    終於,阿珩在一面朝陽的山坡上找到祝融,祝融正對著神農山的方向跪拜,行的是最正式的神農王族的家禮。上一次見到這樣的禮節是在小月頂,炎帝病重,榆罔在篝火畔向炎帝行此禮節,阿珩心頭一酸,停住了步子。

    祝融叩拜完,站了起來,望著神農山的方向說:「我此生此時唯一做錯的事情就是被黃帝利用了我對蚩尤的憎恨,聽信黃帝的讒言,煽動榆罔親征。我是想做炎帝,是想蚩尤死,可我從來沒有想過背叛神農族!」

    阿珩心想,難怪祝融這麼恨黃帝,原來黃帝通過欺騙利用祝融才順利殺死了榆罔。

    祝融回頭看向阿珩,「黃帝這樣的卑鄙小人怎麼能懂得家族血脈的相連?這是世世代代得根,他卻來和我談什麼官位能收買我唯一的根,我真想燒得他粉身碎骨,讓他明白天下不是什麼都可以收買!看在你剛才沒有偷襲我,沒有打擾我行禮的份上,我饒你一命,你趕緊逃吧!」

    阿珩不解,祝融微笑,「我就是陣眼!即使你現在殺了我,也阻止不了我發動陣法!」他的身體就是陣眼,不管他是生是死,都不能阻止陣法的發動。

    祝融催動靈力,戰袍上繡著的五色火焰標誌真正變成了五色火焰,在他腳下燃燒。他的身體開始變得通紅,映亮了半個天空,他竟然在自己身體內點入了幽冥之火,火焰越上越旺,照的他的骨骼都清晰可見。

    阿珩感覺到腳下的土地在顫動,她踉蹌後退,驚駭地望著祝融。她被幽冥之火焚燒過,自然知道哪種鑽心蝕骨的痛,他居然不惜承受烈焰焚身之痛,用用靈肉俱滅的代價來佈置這個死局。

    祝融站在熊熊燃燒的五色火焰中,張著雙臂哈哈大笑,「燒吧,燒吧!神農列祖列宗,這是我給你們的最後祭禮!」

    阿珩如夢初醒,轉身向山下跑,昌意也正在向山上跑,此時此地兩人是一模一樣的心思,死都要死在一起。

    遠在另外一個山峰中廝殺的昌意和昌僕也感受到了大地的震動,洵山的主峰已經火光衝天,所有人都知道逃不了了,在巨大的災難面前,人們失去了在戰鬥的意義,手中的兵器紛紛掉在了地上。

    昌意駕馭重明鳥歪歪斜斜的飛向昌僕,昌僕跌跌撞撞的跑向他。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們只想在一起。

    氣流越來越急,大地的抖動越來越劇烈,樹木倒下,石頭崩裂,重明鳥越來越畏懼,不肯聽從昌意的駕馭。昌意索性放棄了坐騎,徒步跑著,一邊躲避著不斷掉落的石塊,一邊越過不斷裂開的大地,跑向昌僕。

    看似短短一段路,此時卻似乎怎麼都沒辦法走進。

    驚天動地的幾聲巨響,天空變得紫紅,火山開始噴發,伴隨著一道道巨龍一般的濃煙,整個大地都變成了火爐,赤紅的岩漿想河水一般汩汩流下。

    滾滾濃煙,火光衝天,天動地搖,昌意和昌僕終於跌跌撞撞的握住了彼此的手。

    昌僕嫣然一笑,抱住了昌意的腰,靠在昌意的懷裡。

    兩人側頭看向漫天煙火,溶熔岩漿,鮮紅的火,紫色的光,赤紅的岩漿,天地間竟然是極致的絢爛繽紛。

    「臨死前,看到此等美景,也算不虛此生。」昌意摟著妻子,笑望著四周的景緻。

    昌僕邊笑邊指著一處處的火山岩漿,「看,那裡有一個火紅色的岩漿瀑布!」「看,那幾朵火山云,真漂亮,像不像山上的杜鵑花?」

    生死在兩人的相依相偎中,變得無足輕重。

    一瞬間後,有隱約的聲音傳來。

    昌意精善音律,對聲音十分敏感,他回頭看了一眼聲音傳來的方向,低頭看向妻子。

    昌僕仰頭看著他,「怎麼了?」

    昌意笑道:「你是不是一直抱怨我沒有勇氣當眾親你嗎?」

    「啊?」

    昌意低頭吻住了昌僕,熾熱繾綣,激烈纏綿,昌僕被吻得臉紅心跳,頭暈腳軟,站都站不穩,心頭是滿溢的甜蜜。

    昌意柔聲說:「好好撫養兒子長大,告訴小妹,我不在怪蚩尤打死了大哥。」

    昌僕還沒反應過來,腦後劇痛,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昏倒在昌意的懷裡。

    昌意拿出腰間的竹簫,用足靈力吹奏了幾個音節。

    正在四處清鳴,尋找阿珩的阿獙立即聞聲而來。昌意吧昌僕放到阿獙背上,脫下自己的衣袍,把她固定好。

    「去找阿珩,只要找到了蚩尤,你們也許可以逃得一命。」

    阿獙用嘴叼住昌意的衣衫,示意昌意它可以帶他一同走,昌意搖搖頭,用力拍了阿獙一下,厲聲說:「趕緊離開!」

    阿獙長聲悲鳴,振翅而起,卻尋找阿珩。

    昌意走向了高處的山坡,在哪裡,跪著一群黑壓壓的軒轅戰士,正面對著軒轅國的方向在磕頭,他答應過他們,無論發生什麼,他都會站在他們的前面。

    火云越聚越多,很快,這裡就會火山爆發,被岩漿覆蓋。

    「蚩尤!蚩尤!」阿珩邊叫邊跑。

    「阿珩!阿珩!」蚩尤邊跑邊叫。

    即使用盡了靈力,可在地動山搖的火山噴發麵前也顯得無比微小,而他們就在火山口下,如果再不離開,即使不會被滾滾流下的岩漿捲走,也會因為高溫而死。

    但是,沒有找到彼此,他們都不會離開。

    阿珩突然站定,停下了奔跑和呼叫,則樣滿山亂找,也許正在向著相反方向跑也不一定。

    她割開了手掌,將鮮血用力甩向高空,一滴滴鮮血化作了一朵又一朵地桃花,在天上繽紛搖曳的綻開,火舌瀲灩,也遮不住桃花的繽紛多姿。

    蚩尤看到了桃花,一朵朵怒放,一朵朵凋零,他笑了,「桃花樹下,不見不散!」

    飛奔過濃煙,跨越過溝壑。

    他看見了站在繽紛怒放的桃花下的阿珩,手每楊一次,就有無數桃花盛開。他張開雙臂,大喊:「阿珩!」

    阿珩雙目如星,破顏而笑,飛奔入他懷裡。這一刻,任何話都說不出來,唯有緊緊的擁抱。

    阿珩身子瑟瑟而顫,淚水打濕了他的肩頭。

    蚩尤拍著她的背,低聲說:「你已經盡力!」

    蚩尤抱著阿珩躍到了逍遙的悲傷。他們剛飛起,熔岩就滾滾而下,覆蓋了他們站立的地方,整座山都在燃燒,空氣中的熱度令他們的頭髮都開始彎曲。

    蚩尤對逍遙吩咐,去尋昌意,因為滿天都是火球、濃煙、飛石,逍遙也不敢飛得太快,只能一邊小心翼翼地閃躲,一邊四處尋找。

    幾聲清鳴傳來,阿珩忙命逍遙再慢一點。

    阿獙飛到了阿珩面前,阿珩看到昏迷的昌僕,明白昌意死意已決,他對逍遙焦急地說:「快點飛!」等找到四哥,只能立即敲暈他,強行帶他離開。

    阿珩遙遙地望到了山坡上的一群人,看到昌意站在所有人的前面,忙喜悅的對逍遙說:「在哪裡,在那裡,快去,快去!」

    「四哥,四哥!」

    她的叫聲未落,突然山口轟然炸開,火焰衝天而起,岩漿隨著濃煙噴出。

    在天劫前,所有的生靈都如渺小的螞蟻,只是剎那,一切都灰飛煙滅,連一絲痕跡都沒有了。所有人、所有的一切,一個都不剩,全部消失在熾熱的岩漿中。

    阿珩的眼睛瞪得滾圓,張著嘴,根本不相信所看到的一切。

    火山云越積越厚,漸漸要瀰漫大地,如果在不盡快離開,就會窒息而亡。

    蚩尤卻沒有勸阿珩走,只是靜靜的抱著阿珩。

    阿珩神情木然,呆呆的看著四哥消失的地方,半晌後,喉嚨裡發出幾聲似哭非哭的悲嚎,彎身解開捆縛著昌僕的衣袍,把四嫂抱到了懷裡,對蚩尤說:「我們離開。」

    蚩尤用幾根籐條把阿獙纏了個結結實實,對逍遙叮囑了幾句,逍遙雙爪抓住籐條,仰頭長鳴,鳴叫聲中,它衝天而起,扶搖而上,直入九天,如同閃電一般離開了一片火海的大地。

    一個時辰後,逍遙氣喘吁吁地落在了澤州城,負重如此多,即使是翱翔九天的大鵬也有點吃不消。

    澤州城樓上沾滿了人,都眺望著東南面,說說笑笑間,又是好奇,又是不解,不明白為什麼會突然火山爆發。

    雨師不太相信的問蚩尤:「那是祝融的地盤,難道祝融他沒有投降嗎?」

    蚩尤搖搖頭,「祝融用自己的身體做陣眼,引爆了火山,和軒轅軍同歸於盡。」

    說笑聲立即消失,所有人的神色都變了,風伯的手下魑低聲說:「真是想不到,受人敬重的后土投降了黃帝,被罵做卑劣小人的祝融卻寧死不降。」

    雨師望著東南方向,不說話,卻脫下了頭上的氈帽,在卑賤低微的人也有屬於自己的尊嚴,在卑鄙無恥的人也有屬於自己的榮譽!

    風伯。魑、魅、魍、魎……所有人都摘下了頭盔,用寧靜的肅穆向祝融致敬。

    阿珩抱起昌僕,坐在了阿獙背上,準備離去。

    剛才只顧著逃生,阿珩有一直刻意遮掩,蚩尤一直沒有發現,此時才看到她左手的小指齊根而斷。

    「是誰做的?」蚩尤又是心痛又是憤怒。

    「我自己。」阿珩淡淡說。

    「為什麼?」蚩尤握住了她的手。

    「我要走了。」阿珩緩緩抽出了手。

    蚩尤想說什麼,卻什麼都說不出來。他又能說什麼呢?祝融讓昌意死了,而他的手足兄弟們卻在城頭為祝融致敬默哀。

    當他初遇阿珩,曾以為只要自己足夠強大,天下沒有他做不到的事情,可如今,當他的靈力越來越強大,麾下的戰士越來越多,他卻覺得越來越無力。

    就如現在,不管他擁有多強大的靈力,都握不住阿珩的手,只能輕輕放開她。

    阿珩輕拍了一下阿獙,阿獙載著她們飛上了天空。

    蚩尤明知道留不住,卻忍不住追著她的身影,沿著城牆快速的走著,似乎這樣就仍能距離她再近一點。可城牆的長度有限,最後,他走到了城樓的盡頭,只能看著她的身影漸去漸遠,消失於夕陽中。

    漫天紅霞,採光瀲灩,璀璨奪目,美不勝收,可在蚩尤眼中卻猶如配用的紅色岩漿,摧毀一切。

    那滿山的火紅岩漿,好似鮮血,流滿了山頭,也流滿了阿珩的心。



第十四章、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阿獙叫了一聲,提醒阿珩已經到達朝云峰。

    阿珩心如刀割,根本沒有勇氣走進朝云殿,可是祝融和昌意同歸於盡的消息很快就會傳遍大荒,阿珩不想讓別人告訴母親這個消息。如果要說,那就讓她親口來告訴母親。

    她抱著昌僕走進了朝云殿,嫘祖正在教導顓頊誦書,聽到腳步聲,笑著抬頭,看到阿珩的樣子,神色驟變。

    顓頊飛撲過來,「娘,我娘怎麼了?爹呢?爹爹怎麼沒回來?」

    嫘祖對顓頊柔聲說:「你先出去玩,大人們有話要說。」

    阿珩跪在母親面前,嘴唇哆哆嗦嗦,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這一刻,她終於體會到了大哥當年跪在母親面前的絕望和自責。

    嫘祖臉色慘白,默默地坐了一會兒,忽然站起來,溫和地說:「你先去洗漱換衣服,我來照顧昌僕。」

    「娘─」

    嫘祖揮了揮手,「收拾乾淨了慢慢說。」宮女過來扶著阿珩下去沐浴更衣。

    阿珩匆匆洗漱完,急忙去看母親。昌僕已經換過了一套衣服,在榻上安睡。母親坐在榻旁,雙手捧著昌意的衣袍,一遍又一遍的仔細撫摸著。

    阿珩輕輕走過去,跪在母親膝前。

    嫘祖低聲問:「昌意是不是很英勇?沒有丟下自己的士兵獨自逃生?」

    阿珩嗓子乾澀,說不出話來,只能用力的點了點頭。嫘祖微微而笑,「很好,像他的外公一樣!」

    「娘!」阿珩抓著母親的手,「你要是難受,就哭出來吧!」

    嫘祖摸著阿珩的頭,面容枯槁,神情憔悴,眼睛卻分外清亮,好似僅剩的力量都凝聚到了眼睛裡,「你在這裡看著昌僕,她性子剛烈,過剛易折,我去看看顓頊,我不想他從別人那裡聽到父親的死訊,他的父親死得很英勇,應該堂堂正正的告訴他。」

    嫘祖仔細地把昌意的衣袍疊好,放在了昌僕的枕邊,蹣跚的走出屋子,走到桑林裡,牽住顓頊的手,「奶奶有話和你說。」

    一老一少,在桑樹林中慢慢的走著。嫘祖步履蹣跚,腰背佝僂,可她依舊是所有孩子的精神依靠。

    「昌意!」

    昌僕剛一醒,就驚叫著伸手去抓,卻抓了個空。

    站在窗前看母親和顓頊的阿珩立即回身,「嫂子。」

    昌僕看了看四周,發現她們已經身在朝云殿,「昌意呢?昌意在哪裡?」

    阿珩回答不出來,昌僕眼巴巴地盯著阿珩,似乎在哀求她給自己一點希望,阿珩覺得昌僕的視線如同尖刀,一下又一下刺在她心上,痛得她不能呼吸,可是她卻沒有辦法躲避,因為躲避會更痛。

    「四哥、四哥」阿珩結結巴巴,語不成句。

    昌僕看到枕頭旁的衣袍,眼中的光瞬間全滅了,她抓著阿珩的肩膀拚命地搖晃,厲聲怒吼:「你為什麼要獨自逃走?為什麼沒有救他?他是你四哥,你怎麼不救他」阿珩就如一片枯葉,被疾風吹得完全身不由己,再劇烈一點,就會粉碎在狂風中。

    昌僕搖著搖著,身子一軟,突然趴在阿珩的肩頭,失聲痛哭:「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啊?他們明明約定了夫妻一心,生死同擔,他為什麼要違背諾言,讓她獨生?

    就在前一瞬,他還抱著她,親著她,讓她沉醉在最甜蜜的幸福中,現在卻屍骨無存,一切都煙消云散。她不相信!昌意沒有死,絕對沒有死!

    昌僕的哭聲漸漸變成了慘嚎,撕心裂肺,猶如一隻悲鳴的野獸。阿珩再也無法克制,眼淚如決堤的河水般湧出,可她不敢哭出聲,只能緊咬著唇,用盡全部力氣挺著背脊,不讓自己倒下。

    昌僕哭得五內俱焚,悲怒攻心,暈厥了過去。

    阿珩不敢放任自己的傷心,迅速擦乾了淚,照看著昌僕。

    嫘祖牽著顓頊的手走進來,不過短短一會兒,顓頊竟好似突然長大了,小小的臉緊緊地繃著,眼中的淚珠滾來滾去,卻一直倔強的憋著,就是不肯哭,憋的臉色都發紅。

    顓頊站在榻旁,去摸母親的臉,神情十分嚴肅。

    嫘祖對阿珩吩咐:「你把所有事情從頭到尾講述一遍。」

    阿珩遲疑地看著顓頊,嫘祖說:「他如今是我們家唯一的男丁,不管他能理解幾分,都讓他聽著吧!」

    阿珩聽出了嫘祖的話外之意,臉色立變,「大哥、大哥還在。」

    嫘祖淡淡的說:「你們真以為我不知道嗎?青陽是我生的,是我把他從小一點點養到大。珩兒,你會認不出你的女兒嗎?那是你心頭的肉,一顰一笑你都一清二楚。你和昌意竟然膽大包天,想出這樣瞞天過海的計策。」

    阿珩急急解釋:「娘,我、我不是四哥,是我。」

    「我明白你們的苦心,知道你們怕我難過,怕我撐不住,可你們太小看你們的母親了,軒轅國能有今天,也是你母親一手締造,如今雖然上不了戰場,不代表我已經老糊塗了。」

    阿珩跪在嫘祖膝前,嫘祖對顓頊說:「你好好聽著,聽不懂的地方不要問,牢牢記住就行。」

    阿珩開始講述,從她察覺事情有異,派烈陽送信回軒轅求救,向高辛借兵,被少昊拒絕,到祝融用自己做陣眼引爆火山全部講了一遍。

    嫘祖一直默不作聲,昌僕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睜著眼睛,呆呆地望著帳頂,聽著阿珩的講述。

    昌僕突然問:「為什麼父王一直沒有派兵?如果我們的神族士兵再多一些,只要有一個精通陣法的神族大將佈陣,即使祝融用自身做陣眼,我們也不至於全軍覆沒。」

    阿珩說:「我能用性命擔保烈陽的可靠,這場戰役對軒轅至關重要,父王絕對不想輸,只要他接到消息,肯定會全力阻止祝融,唯一的解釋就是父王沒有收到烈陽送的信。」

    誰敢截取送給黃帝的信?誰能有這個膽子,又能有這個能力?

    阿珩想通的一瞬,悲怒攻心,嘶聲問:「前日夜裡父王是住在指月殿嗎?」

    嫘祖身子晃了一晃,向後倒去,阿珩忙扶住她,「娘,娘!」

    嫘祖緩了緩,對昌僕哭道:「我對不起你,是我姑息養奸。」

    昌僕噙淚說道:「娘,您在說什麼?」

    嫘祖老淚縱橫,「因為年輕時的大錯,我對彤魚氏一直心懷歉疚,卻沒想到一錯再錯!我早該看明白,有的錯既然犯了,寧可自己受天譴,也要一錯到底,我若當年心狠手辣的直接殺了彤魚氏和她的孩子,也不會有今日!」

    昌僕忙掙紮下榻,跪在嫘祖面前,哭道:「娘,你若再責怪自己,昌意就是死了也不得心安。」

    嫘祖摟著昌僕和阿珩,嘶聲痛苦,阿珩和昌僕也是淚若雨下。

    顓頊安靜的坐在一旁,看到娘、姑姑、奶奶三個女人哀哀哭泣,似懂非懂,只是牢牢記著奶奶的叮嚀,努力的記住一切,奶奶說了,他如今是家裡唯一的男子漢了,必需要堅強。

    一個宮女跌跌撞撞的跑進來,「王后,來了一大群人,他們都穿著哀服,帶著哀冠」

    看來父王已經收到消息,派人來稟告母后。阿珩說:「就說我們知道了,讓他們都回去吧。」

    宮女緊張的嚥了口唾沫,結結巴巴的說:「不,不行,黃帝也來了。」

    一時間,屋子裡的人都沉默了。

    嫘祖恨道:「讓他滾回去!就說我不想見他,今生今世都不想見!」

    宮女驚駭的張著嘴,阿珩站了起來,扯扯宮女的衣袖,示意宮女跟她走,昌僕也追了出來,「我有話和父王說。」

    阿珩和昌僕走進前殿,看黃帝全身縞素,神色哀戚,一見阿珩,立即問:「你母后如何?」

    阿珩說:「母后身體不太舒服,正在臥榻靜養。」

    黃帝提步就行,「我去看看她。」

    阿珩伸手攔住了他,「父王,母后受不得刺激了。」

    黃帝愣了一愣,「那那改日吧。」

    黃帝對昌僕說:「神族的兩百士兵都陣亡了,奉珩兒之命提前撤離的四千若水戰士全部活下,我已經派人繼續搜索,也許還能救出一些若水的戰士,你若有什麼要求,儘管開口。」

    昌僕眉目冷冽,剛要張口,阿珩搶先說道:「父王,我在三日前派烈陽送信回來,講明祝融意圖引爆火山,請您立即派神將救援,如今烈陽下落不明,不知父王可收到了信?」

    黃帝心念電轉,立即明白了一切,氣得臉色發青,五官都幾乎扭曲,可漸漸的,他的神色恢復了正常,「這事我會派人去查。」

    阿珩對黃帝徹底死心,黃帝肯定也會通過別的方式重重懲罰夷彭,可那不是阿珩想要的懲罰。

    昌僕跪下,說道:「父王,雖然昌意已經屍骨無存,可我想求您為昌意舉行一個隆重的葬禮。」

    黃帝說:「我本就是這個安排,還有其他要求嗎?」

    昌僕搖搖頭。

    黃帝道:「那我走了,你們若需要什麼,派人來直接和我說。」

    躲在殿外的云桑看到黃帝走了,才帶著朱萸走進前殿。她雖然嫁給了青陽,可在朝云殿,仍是一個外人,所以她也一直深居簡出,凡事儘量迴避。

    阿珩向她問安,昌僕木然的坐著,猶如一個泥偶,對外界的一切事情都渾然不覺。

    云桑十分心酸,她還記得幾百年前的那場婚禮,火紅的若木花下,昌僕潑辣刁鑽、古靈精怪,在她心中,昌意和昌僕是唯一讓她羨慕的夫婦,令她相信世間還有伉儷情深,可老天似乎太善妒,見不得圓滿,竟然讓他們生死相隔。

    云桑對阿珩說:「前幾日,我深夜睡不著,出外散心,看到軒轅山下有火光,就過去查看了一下,正好看到夷彭領著幾個妖族圍攻一隻琅鳥,其中一個好似是狐族,說什麼要把琅鳥的鳳凰內丹取出,敬獻給狐王去療傷。我意識到是烈陽,就設法救了他,本想今日你回來時就告訴你,可我去找你時,隱隱聽到哭聲,似乎不太方便就迴避了,沒想到竟然出了這麼大的事。」

    阿珩忙對她行禮,感激的說:「多謝你,烈陽如今在哪裡?」

    云桑說:「在后土那裡。烈陽的傷勢非常重,我幫不了他,只能把他送到后土那裡。讓后土幫他療傷。」

    剛才只顧著烈陽的安危,沒有細想,阿珩這會兒才發覺云桑剛才說的話疑點很多,烈陽的功力比云桑強,烈陽都對付不了的人,云桑肯定應付不了,唯一的解釋就是當時后土在場,不是云桑救了烈陽,而是后土救了烈陽。

    云桑冰雪聰明,看阿珩的神色,知道她已明白,索性坦然承認,「我知道瞞不過你,其實那天晚上我是出去見后土,因為聽說祝融要投降,我有點不信,就去找后土詢問戰況,可惜我們去的晚了,烈陽已經昏迷,不知道烈陽為何而來。」

    去得早又能如何?云桑雖然嫁給了青陽,可彼此都只是相互利用,即使知道了這個消息,也不見得會傳遞給黃帝。阿珩甚至暗暗慶幸他們不知道,否則也許云桑會設法通知祝融,那到時候只怕連四千士兵和昌僕都逃不掉。

    阿珩想到此處,突然冷汗涔涔,她如今怎麼變成了這樣?云桑和后土待她一直親厚,身為戰敗的異族,曾著得罪夷彭的風險救了烈陽,她卻如此多疑。可她能不多疑嗎?少昊對她和昌意何嘗不好呢?但不管再好,那都是私情,在大義之前,他們這些生於王室、長於王室的人都只能捨私情,全大義。

    泥偶般的昌僕突然站起來,向外跑去,阿珩忙拉住她,「嫂子,你去哪裡?」

    「你沒聽到昌意的簫聲嗎?你聽。」昌僕凝神聽了一會兒,著急起來,「怎麼沒有了?剛才明明聽到了。大嫂,阿珩,你們聽到了嗎?」

    云桑潸然淚下,阿珩心痛如絞,卻沒有任何辦法可以寬解昌僕,也許只能寄希望於時間。

    對有些人而言,時間會淡化一切,可對昌僕而言,也許時間只會一次又一次提醒她,昌意不在了!

    就如炎帝在妻子的墓旁對阿珩所說,漫長的生命只是令痛苦更加漫長!

    黃帝下令舉國為昌意服喪。

    軒轅國如今國勢正強,大荒內各族各國都派了使者來弔喪,少昊作為昌意的姻親,雖不能親來,也派使者帶著王姬玖瑤來為舅舅服喪。

    黃帝在軒轅城內為昌意舉行了盛大的葬禮,阿珩不想嫘祖白髮人送黑髮人,苦勸她留在了朝云殿。

    行完儀式,安葬時,昌僕要求只能軒轅族在場。

    等把盛放著昌意使用過的器具的棺木放入墓穴,宗伯正要下令封閉墓穴,一直沉默的昌僕突然說:「等一等!」

    眾人都驚詫的看向昌僕,昌僕凝視了一會兒昌意的棺材,回身對眾人哀聲說道:「今日我在這裡哀悼我的夫君昌意,在若水,還有六千多女人和我一樣,在哀悼痛哭她們的夫君。對我們若水族而言,勇敢的戰死沙場是一種榮耀!可我們不能接受被人陷害而死,那是對亡靈的褻瀆!對所有死者的不敬!親人的死亡就像活生生的掏出了我們的心,可被人陷害而死的死亡卻像是心被掏出後,又被浸泡到了毒汁裡!仇恨一日不除,我們的心就永遠都泡在毒汁裡!」

    昌僕盯著夷彭,「軒轅夷彭,你可聽到了地下亡靈們憤怒的吼叫,若水女人們痛苦的哭泣?」

    夷彭淡淡說:「我不知道四嫂在說什麼,請四嫂節哀順變,不要胡言亂語。」

    黃帝對侍女下令:「王子妃傷痛攻心,神志不清,快扶她下去。」

    侍女們想把昌僕強行帶走,一群若水大漢噌的一聲拔出大刀,擋在昌僕身周,殺氣凌然。

    昌僕朗聲說道:「王姬發現了祝融在佈陣引火山爆發,派人送信給黃帝,請求他派神將去化解祝融的陣法,我和昌意一直苦苦拖著祝融,拖到了傍晚。只要援兵及時趕到,就肯定沒有今日的葬禮。可信件在中途被人截取,截取信件的人就是他——軒轅族的九王子!」昌僕指著夷彭,所有人都震驚的看向夷彭。

    昌僕的視線慢慢掃過所有的軒轅族人,目光冷冽,面容肅穆,一瞬間黃帝竟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昌僕說道:「自從我父親跪在黃帝腳下,把最古老的若木花雙手捧給黃帝,選擇了歸順軒轅國時,我們就是軒轅的子民,也就是軒轅九王子的子民,可他卻為了一己私仇背叛了自己的子民。作為若水的族長,為了六千族民的亡靈,六千女人的哭泣,我不能原諒他,若原諒了他,我無顏回若水!作為昌意的妻子,他殺我夫婿,我更不能饒恕他!」說話聲中,昌僕突然拔出早已藏在袖中的匕首,飛身躍起,拼盡全力,刺向夷彭。少昊鑄造的神器真正發揮出了它可怕的威力,人器合一,氣勢如虹,無堅不摧。

    夷彭早已習慣王族內隱藏在黑暗中的勾心鬥角,怎麼都沒想到昌僕竟然敢當眾殺他,踉踉蹌蹌的後退,匆匆忙忙的佈置結界,卻擋不住昌僕早有預謀、不顧生死的全力一擊。昌僕勢如破竹,所有的阻擋都被衝破。

    夷彭眼前只有一道疾馳的彩光,距離他越來越近,越來越絢爛,他怎麼躲都躲不開,虹光在他眼前爆開,飛向他的心口,他的瞳孔驟然收縮,再無從躲避,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整個世界都消失了,耳邊死一般的寂靜。

    夷彭以為死亡會很痛苦,卻沒有感受到心臟被擊碎的疼痛。他下意識地去摸自己的心口,什麼都沒摸到。

    在夷彭的感覺中十分漫長,可實際昌僕的兔起鶻落、閃電一擊,只是短短的一瞬。黃帝呵斥侍衛的聲音此時才傳來,夷彭睜開眼睛,還未來得及看清楚,一個身體軟軟的倒向他,他下意識的接住,是他的母親,胸口噴湧的鮮血浸透了他的雙手。

    昌僕沒想到彤魚氏會飛撲上來,用自己的身體擋下了她的擊殺,此時再想刺殺夷彭已經來不及,侍衛們已經團團把她包圍住。

    以生命為代價綻放的鮮血之花色彩奪目,繽紛絢爛,可是夷彭眼中的世界驟然變成了只有黑白二色,淒冷絕望。

    「娘,娘!」夷彭撕心裂肺的吼叫。

    他抱著母親,用力去按傷口,想要堵住鮮血,卻只感受到母親迅速冰冷的身體。

    母親已經氣絕,可她在微笑,利刃刺破心臟肯定很痛,但是她知道兒子沒有被傷害到,那麼即使再有百倍的碎心之痛她也甘之若釀。

    「娘!」夷彭哀嚎,叫聲如狼。

    有很多侍衛衝上來,似乎想幫他,可他憤怒的推開了他們。

    滾開,都滾開!

    黃帝走了過來,顫抖著雙手想抱起他的母親,他一掌打到黃帝的身上,「不許碰我娘!你也滾開!你這個忘恩負義的薄倖男人不配碰我娘!」

    就在幾天前,母親為了替他求情,還在卑微的對黃帝下跪哀哭。黃帝對母親怒吼,說什麼僅剩的舊情也已經被她的瘋狂和狠毒消磨乾淨,母親拖著黃帝的衣袍哀哀哭泣,他卻重重的踢開了母親,揚長而去。

    夷彭抱著彤魚氏,又是大哭又是大叫,好似瘋了一樣,「娘,娘,你醒醒,你還沒看到朝云殿的那個女人死,你不是說絕不會放過她的嗎?你睜開眼睛,我一定幫你殺了他們,把他們都殺了,一個都不留,我一定會替兩個哥哥報仇」

    他抱著母親,跌跌撞撞的向山林深處跑去。

    沒有人想到葬禮上竟然會發生如此巨變,還牽涉到王室隱秘,嚇得紛紛跪下,連大氣都不敢出。

    黃帝臉色鐵青的下令:「把所有若水人都拘禁起來,昌僕關入天牢,由秋官司寇親自審理,按照律令處置。」

    昌僕對她的侍從們說:「丟掉兵器,不要反抗。」

    她抱起顓頊,對他喃喃低語:「好孩子,娘很想能看著你長大,可娘不能,娘太想念你爹爹了,也許你會恨娘,可等你有一日碰到生死相許的心愛的女人就會明白了。」她取下鬢邊的若木花,把它放到顓頊的手裡,「等你碰到她,就把這個送給她,帶著她到我和你爹的墓前。」

    顓頊似已感覺到不祥,放聲大哭,「娘,娘!」

    昌僕緊緊摟著他,邊親邊說:「以後要聽姑姑的話,你姑姑會照顧你,娘就自私的去找你爹爹了。兒子,即使恨娘,你也一定要好好長大,成婚生子,生一大群孩子,你爹爹一定很開心」

    阿珩知道黃帝絕對不會姑息昌僕當眾刺殺的行為,不僅僅是因為她殺死了軒轅國的王妃,更因為如果原諒一次,就等於在告訴所有人都可以目無法紀,隨意行刺。

    如今之計,只能先遵令入獄,在試圖化解,看來昌僕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下令讓她的侍衛立即放下了兵器。

    阿珩剛鬆了一口氣,卻看到昌僕抱著顓頊,喃喃低語,不知道在說什麼,姿勢十分留戀顓頊,眼睛卻是一直望著昌意的墓穴,邊笑邊哭,笑得幸福甜蜜,哭得悲傷哀絕。

    阿珩全身打了一個寒顫,立即沖上前,「嫂子,千萬別做傻事!」焦急的伸出雙手,想要拉住她。

    昌僕把顓頊放到阿珩手裡,「小妹,對不起你了,要你擔待起一切,幫我照顧顓頊。」

    顓頊就在手邊,阿珩只能下意識的抱住孩子,昌僕冰涼的手指從她指間滑過,「你四哥要我告訴你,他不怪蚩尤了。」

    阿珩一愣,電光火石間,昌僕反手把匕首插入了自己的心口。

    去拘捕昌僕的侍衛們失聲驚叫,不知所措的呆住了。

    阿珩半張著嘴,喉嚨裡嗚嗚地響著,她用力把顓頊的頭按向自己懷裡,不讓顓頊看,身子簌簌狂抖,連著顓頊也在不停的抖動。

    顓頊大叫「娘,娘」,猛地在阿珩的手上重重的咬了一口,趁機迅速的回頭,看到母親胸口插著一把匕首,身子搖搖晃晃的走向父親的墓穴。母親的裙衫都被鮮血染紅,顏色鮮亮,好似他在大伯和大伯母婚禮上看到的鮮紅嫁衣。

    昌僕踩著淋漓的鮮血,一步又一步,終於走到了昌意的墓穴邊,她凝視著阿珩,慢慢的拔出了匕首,似乎想把匕首遞給阿珩,卻再沒有了力氣,手無力的垂下,匕首咣噹一聲,掉在地上,只是微弱一聲,卻震得所有人都心驚肉跳。

    阿珩淚如雨下,點了點頭,「我明白了,嫂子,你放心去吧!告訴哥哥,我一定不會讓任何人傷到顓頊!」

    昌僕嫣然一笑,身子向下倒去,跌入了漆黑的墓穴。

    顓頊撕心裂肺的哭叫:「娘,娘,不要丟下我!」驟然迸發的巨大力量竟然推開了阿珩。

    他跌跌撞撞的跑向墓穴,「娘,爹,不要丟下我!」

    非常詭異,也許是昌僕的靈力潰散引發了周圍環境的變化,墓穴居然開始自動合攏。

    四周的土地迅速隆起,慢慢合攏,長成了一個倒扣的大碗,顓頊被阻擋在墓穴外面。

    在墓穴之上,昌僕落下的斑斑血痕中,長出了無數不知名的花。一枝雙花,並蒂而生,彼此依偎,迎風而開,不一會兒,整個墳塚都被紅色的花覆蓋。風過處,千百朵花兒隨風而舞,竟好似能聽到隱隱約約的陣陣笑聲。

    所有人目瞪口呆的看著眼前的一切,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只有顓頊狠命捶打墳塚,哭叫著:「娘,娘,娘」

    阿珩撿起浸滿了昌僕鮮血的匕首,直挺挺的跪倒在哥哥和嫂嫂的墓前,面色慘白,神情死寂,猶如一個沒有了魂靈的木偶。

    黃帝靜坐在指月殿內,滿面憔悴疲憊,連著舉行三次葬禮,兒子、兒媳、妻子,即使堅強如他也經受不住。

    也許因為一切發生得太快,此刻他仍然在恍惚,彤魚真的離開了嗎?

    從初相識的兩小無猜到後來的彼此猜疑,雖然她日日就在榻邊,可他卻覺得她日漸陌生,不再是那個躲在高粱地裡用梨子擲他的女孩。幾千年的愛恨糾纏,每一次他的容忍,只是因為他記著那個月朗星稀的夜晚,在荒草叢生的山頂,他從男孩變成了男人,她也從女孩變成了女人,她縮在他懷裡瑟瑟發抖,也不知道是被山風吹得冷,還是緊張懼怕。他在她耳畔許諾:「我會蓋一座大大的屋子來迎娶你。」她呸一聲,「誰稀罕?前幾日去和我父親求親的蒙覃早就有了大大的屋子。」他笑指著天上的月亮說:「我蓋的屋子能看見最美麗的月亮,就像今夜一樣,我們可以日日像今晚一樣看月亮。」她臉埋在他懷裡偷偷地笑了,身子不再抖,含糊的嘟囔:「我才不要看月亮,我只想看一個指著月亮的傻子!」

    當年的他和她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幾千年後,他會在為她建造的指月殿內,怒對她說舊日情分盡絕,此後她若敢再碰朝云殿的人一下,他必把她挫骨揚灰。

    他踢開了哀哀哭泣的她,決定徹底離開,沒想到她比他更徹底的離開了。

    黃帝推開了窗戶,窗外一輪月如鉤。他半倚著榻,靜靜地望著月亮。

    這個殿是為了彤魚而建,可千年來,他從沒有和彤魚一起並肩看過月亮,他已不是他,她亦不是她,早已沒了並肩而坐的意義。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卻總喜歡在累了一天後,躺在這裡,看一會兒月亮,朦朧的月光下,有年少飛揚的他,還有一個能印證他年少飛揚的女子。可也許年代太久遠了,他已經分不清到底想起的女子是誰,是躲在他懷裡瑟瑟發抖的嬌弱女子,還是那個踏著月光走到他面前的驕傲女子,或者都不是。

    黃帝靠著玉枕,似睡非睡,不知道過了多久,有醫師來求見。

    「這麼晚了本不該來驚擾陛下休息,可陛下吩咐過,不管什麼時候都要立即稟報王后娘娘的病情。」

    黃帝和顏悅色又不失威嚴的說:「你做得很對。」

    「四王子妃自盡的消息傳到朝云殿,聽服侍王后娘娘的宮女們說王后當即暈厥,她們忙傳召臣,臣到時,王后已經甦醒,她不顧臣等的勸阻,命令宮人把事情交代清楚。王后聽到彤魚娘娘為救九殿下,心口中刀,當即死亡,情緒激動,大笑起來,笑著笑著她又開始哭,邊哭邊咳,咳出了血。宮女們跪了一地,求的求,勸的勸,王后卻一直情緒難以平復,也不肯讓臣給她看病,幸虧此時王姬回來了,她領著顓頊王子和玖瑤王姬跪在王后榻前,不停的磕頭,王后才不再拒絕臣等為她診治病情。」

    「王后的病如何?」

    「郁氣在胸,經年不散,心脈已損,自顓頊小王子出生後,王后的病本來在好轉,不過這幾日連受刺激,病勢突然失去了控制,靈氣全亂,如今連用藥都不敢,只是吃了些安神的藥。」

    「究竟什麼意思?」

    醫師遲疑了一下,重重的磕頭,低聲說:「沉痾難返,回天無術,只是遲早了。臣沒敢和王后說實話,只說一時悲痛攻心,放寬心靜養就好。」

    黃帝吃驚的愣了一愣,下意識的望向了窗外。

    醫師緊張的等了半晌,都沒有等到黃帝的回覆。他悄悄測了側頭,覷見黃帝看著窗外,從他的角度,看不清黃帝的神情,窗外的景緻倒是一清二楚。月兒彎彎,猶如一枚玉鉤斜吊在窗下。

    黃帝一直不出聲,醫師也不敢吭聲。

    醫師跪的腿都開始發麻,黃帝才暮然回神看到他,詫異的問:「你怎麼還在這裡?」

    醫師匆匆磕了個頭,「臣告退。」迅速退出了大殿。

    月過中天,萬籟俱靜。

    朱萸守著嫘祖,靠在榻邊,腦袋一頓一頓的打瞌睡。云桑帶著顓頊和玖瑤已經安歇。阿珩猶在不停的搗藥,卻是搗完又仍,扔完又搗,眼內全是痛楚焦灼。

    少昊乘夜而至朝云峰,先去悄悄探望了嫘祖,再依照朱萸的指點,到庭院後來找阿珩。他輕聲叫阿珩,阿珩卻充耳不聞,從他身邊徑直走過,就好似根本聽不到他的聲音。

    少昊坐到一旁的石階上,默默地看著阿珩走來走去。

    朱萸告訴他醫師說沒什麼大礙,可宮廷醫師遇到重病就不敢說真話的那一套他比誰都清楚,探視過嫘祖的身子,再看到阿珩的樣子,他已經明白嫘祖只怕是不行了。

    戰況如他所願,軒轅和神農兩敗俱傷,可他沒有一絲高興。

    每一次阿珩伸手去拿東西,他看到她沒有了小指的手掌,心就會痛的驟然一縮,好似是他的手指被折斷。

    點點螢火蟲在草地上飛舞,閃閃爍爍,好似無數個小小的星光,他隨手抓了一隻螢火蟲,兜在手間,猶如一盞小燈,好多事情都在閃爍的光亮中浮現。

    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昌意時,昌意害羞的半躲在青陽身後,含含糊糊的叫「少昊哥哥」;他、青陽、云澤喝酒時,昌意安靜的坐在一旁,兩隻眼睛發亮的看著他們;小小的昌意握著劍,他握著昌意的手,教給了昌意第一招劍法,青陽在一旁鼓掌喝彩,昌意也笑著說「謝謝少昊哥哥」;云澤亡故後,青陽被囚禁於流沙中,昌意跑來找他,哭叫著,「少昊哥哥,你快去看看大哥,大哥要死了」。

    也記得第一次見阿珩,她滿身鮮血,無助的躺在祭台上,他抱起她,心中有種很微妙的感覺,這個女子就是他的新娘嗎?竟然在後怕自己差點晚到一步。

    從玉山回朝云峰,阿珩和他星夜暢談,她裝作很自然的聊著天,可每次飲酒時都會臉紅,也許因為知道那一份嬌羞是為他綻放,他竟然不敢多看。

    承華殿內,他與她攜手共游,彈琴聽琴,種花賞花,釀酒飲酒,本意只是為了做給別人看。可是,那琴聲,因為有她的傾聽,才格外愉悅心神;那園中的花,因為有她攜手同看,才格外嬌豔;那些他釀造的美酒,因為有她共飲同醉,在分外醇厚。她的一笑一顰,一舉一動,都鮮活生動,讓冰冷的宮殿變得像一個家,他真真切切的因為她而歡喜而大笑,那些朝夕相伴的時光並不是假的。

    虞淵內,在吞噬一切的黑暗中,他閉目等死,阿珩為了他去而復返,她從沒有對他許過任何諾言,卻已經做到了不離不棄。那一次,他身在漆黑中,卻感受到了光亮,可這一次,他攏著光亮,感受到的卻是無邊的黑暗。

    「阿珩!」

    他抓住了從身畔飄過的青色裙衫,想解釋,想挽回,可他自己都不知道該說什麼。解釋說他絕沒有想讓昌意死,還是解釋說他絕沒有想到昌意會那麼固執,明明知道了消息,可以提前離開,竟然不肯偷生,昌僕又會如此剛烈,竟然不肯獨生。

    「放開!」

    阿珩用力拽裙子,少昊一聲不發,卻無論怎麼樣都不肯鬆開。

    阿珩拔出了匕首,是他和她一起為昌意和昌僕打造的結婚禮物,也是今日昌僕自盡的匕首,匕首上仍有殷紅。少昊身子猛地一顫,物猶在,人已亡,當年他親手鑄造的祝福變成了一種諷刺。

    阿珩握著匕首的手只有四根手指,在裙上快速劃過,整幅裙裾都被割斷。轉瞬間,她人已經遠去。

    少昊握著半幅裙裾,手無力地落下。

    從今後,恩斷義絕!

    所有的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青陽、云澤、昌意、昌僕,他們一個個都永遠離去了,阿珩也徹底離開了。

    桑林內,蚩尤靠樹而立,靜望著少昊和阿珩。

    知道昌意今日出殯,他放心不下阿珩,想過來看她一眼,沒想到又聽聞昌僕竟然自盡了。他本來沒打算上朝云峰,不是害怕,而是他的出現本就讓阿珩痛苦,她如今背負的痛苦已經夠多了,他只想確認她一切安好,靜靜來去。

    可是,她並不安好,蚩尤無法放心離去,所以一直藏身在桑林內,躲在暗中陪伴著她。看到朝云殿內醫師進進出出,雖然沒有聽到醫師說什麼,可只看阿珩的樣子就能猜到嫘祖病的不輕。

    因為有失打理,青石鋪成的地上多有野草長出,更深露重,踩到濕漉漉的草上,阿珩腳下一滑,摔倒在地。

    阿珩想要站起,可撐了撐身子,腳腕子劇痛,又軟坐了下去,忽然間,她淚如雨下,不敢哭出聲音,用力強忍,忍得整個身子都在抖,只是覺得冷,就好似整個身子都浸在寒冰中,從內到外都是痛入骨髓的冷意。

    少昊急急站起,想過去扶阿珩,突然感覺到桑林內有人藏匿,「誰?蚩尤善於藏匿,少昊又心神恍惚,一直沒有察覺蚩尤就在附近,可蚩尤看到阿珩摔倒,急切間卻忘了收斂氣息。

    蚩尤見少昊已經發現了自己,索性不再迴避,現身在桑林外,只淡淡看了一眼少昊,就旁若無人的快步走向阿珩,把阿珩從地上用力拽起。

    阿珩以為是少昊,用力要推,不想竟然是蚩尤,下意識的雙手變推為抓,抓住了他的胳膊,眼淚迷濛的看著蚩尤,神情悽楚無助,似乎想找到一個可以安歇的地方,卸下無法承受的悲痛。

    蚩尤一把就把阿珩擁進了懷裡,一句話沒有說,只是非常用力的摟住了她,好似要把身上的暖意強壓到她心裡,把她藏在自己的骨血中,不讓她再承受任何痛苦。

    阿珩頭埋在蚩尤的頸間,用力咬著他的肩頭,默默痛哭,淚水瘋狂的洶湧著,可因為有了一個溫暖的懷抱,心就不再那麼孤單淒冷了。

    少昊凝視著蚩尤和阿珩,可蚩尤和阿珩眼中卻只有彼此。他默默地轉過了身子,挺著背脊,昂著頭,一步一步離開,視線卻渙散虛無。

    玄鳥載著他,飛向高空,今夜月淡星明,一顆顆星星,猶如一盞盞燈光,他仰望著漫天的星光,忽而縱聲狂笑,笑得前仰後合,幾乎要跌下去。高辛河流上的萬盞燈光安全了,可是他所擁有的最後一盞燈光卻徹底熄滅了!

    七日後,按照風俗,要給昌僕行祭禮。

    昌僕刺殺彤魚氏罪不可恕,可她已經一命抵一命。在阿珩的遊說下,黃帝下令釋放被拘押的若水族戰士,允許他們去祭奠昌僕,不過不許返回若水,以後就作為顓頊的貼身侍衛永遠留在軒轅山。

    皇帝也親自去祭奠昌僕,儀式由小宗伯帶著顓頊完成,可顓頊遲遲不肯開始,說是要等姑姑。

    小宗伯催了他幾次,顓頊只是緊抿著嘴角,不說話。他來之前,姑姑對他說:「你先去看你爹和娘,姑姑要去拿點東西送給你娘,讓你娘安心的隨你爹離開。」

    黃帝冷眼旁觀。

    顓頊全身縞素,站在最前面,小臉繃得緊緊的。也許是剛經離喪,他的眼睛裡有著不合年齡的老成,看人時帶著冰冷的警惕和刺探,因為年紀還小,不懂得掩飾,那種咄咄逼人的銳利越發令人心驚。

    小宗伯看了看時辰,不敢再拖,下令儀式開始,可小小的顓頊竟然上前幾步,對所有人斬釘截鐵的說:「我說什麼時候開始才能開始!」

    「可是時辰不對」

    顓頊抬眼盯著小宗伯,「這裡面躺著的是我的爹娘,我來做主!」

    小宗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不知所措的看向黃帝,黃帝不吭聲,只是看著顓頊。

    黃帝記得第一次見顓頊時,顓頊還在襁褓裡,他把顓頊抱到懷裡,發現他對琴聲很敏感,宮廷樂師彈錯了一個音節,連話都不會說的顓頊卻會蹙眉。黃帝以為顓頊的性子隨了昌意,貪戀琴棋書畫這些沒用的東西,從此就對顓頊再也沒有留意。可這一次,黃帝開始對顓頊另眼相看。

    這一天也是彤魚氏的祭禮,可因為嫘祖是王后,青陽是眾人心中未來的黃帝,黃帝又對外宣稱昌僕是戰場上受了重傷,傷重不癒而亡,所以祭禮自然要比「病亡」的彤魚氏隆重的多。

    彤魚氏的墓前冷冷清清,只有夷彭一個人跪著。

    阿珩走了過去,夷彭呵斥:「滾遠點。」

    阿珩沒理會他,依舊走到了墓邊,夷彭勃然大怒,揮拳打阿珩,招招都是斃命的殺招,「你是來炫耀的嗎?」

    阿珩邊閃避邊說:「我該炫耀什麼?炫耀我的三個親哥哥都被你們害死了嗎?炫耀我的母親被你的母親逼得已經沒有多少日子可活了嗎?」

    夷彭驚疑不定的問:「你在胡說什麼?青陽不是活得好端端的嗎?」

    「他已經死了,當你設計讓父王誤會他真的要毒殺父王時,他喝下的毒藥正好在和蚩尤對決時發作,死在了蚩尤掌下。」

    「那歸墟水底閉關療傷的青陽是假的?」夷彭哈哈大笑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娘,你聽到了嗎?害死哥哥的兇手原來早就死了!那個老毒婦也要死了!」

    阿珩冷眼而看,夷彭笑夠了,才看著阿珩,說道:「以你的性子,這應該是你送給我的祭禮。小妹,你打算怎麼殺了我呢?」

    阿珩說:「我已經動手了。」

    夷彭笑說:「我相信你的話,可我不明白。」

    「在幾千年前,我母親和炎帝曾經是結拜兄妹,炎帝病危時,把他凝結了一生心血的《神農本草經》給了我。」

    夷彭恍然大悟,「難怪你能混淆你那個小野種的懷孕日子,可縱使有《神農本草經》也不可能輕易讓我中毒。」

    「我知道,可你忘了嗎?我們是同一個師傅教導,我非常熟悉你的靈氣運行。毒是分兩步下的,第一步,就在這裡。」阿珩看向彤魚氏的墓,「你這幾日常常在這裡一跪就跪一個晚上,傷心時,護體的靈力會虛弱很多,邪氣很容易入侵。」

    「這是靈力加持過的墓穴,如果有毒肯定會有變化。」

    「是啊,所以我用的藥不能算是毒,反倒是對提升靈力大有脾益的藥,能讓你的靈力在短時間內急速提高。我剛才告訴你青陽已經死了,你情緒激動,狂笑時吸入了很多不該吸入的東西,這些也不是毒藥,不過和你體內的藥碰到一起後,再結合你特殊的靈力運行方式,會引導你的所有靈力匯聚向心臟,你的心臟最後會因為承受不住自己強大的靈力,爆炸而亡。」

    夷彭愣住,阿珩說:「我是炎帝神農氏的徒弟,不是九黎毒王的徒弟,不是非要毒才能要人命。」

    生既無歡,死又何懼?夷彭笑了笑,凝聚起所有靈力,想一掌打死阿珩,「那也好,咱們一起上路!」

    阿珩靜站未動。夷彭掌力送到一半,栽倒在了墓前。

    他剛才凝聚的靈力全都向他的心臟湧去,胸口的血管似乎要炸裂,痛得他全身痙攣抽搐。

    夷彭努力的克制著亂流的靈氣,臉色從白轉青,又從青轉紅,無數靈氣就好似無數條毒蛇鑽嗜著他的心臟,臉皮都痛得在顫抖。

    阿珩蹲在他身前,眼中情緒非常複雜,她恨他,所以才設計這個痛苦的死亡方式給他,可如今看到他的痛苦,她同樣覺得痛苦。

    「夷彭,如果我不殺你,你是不是會對顓頊下殺**手?」

    夷彭痛得面容扭曲,卻仍舊狂笑著,猙獰地說:「是!他娘殺了我娘,我怎麼可能放過他?你們都要死啊!」他痛得說不出話來,雙手撕抓胸口。衣服被他撕碎,露出了左肩上的傷痕,五個暗紫的圓,好似一個爪子的形狀。

    阿珩面色驟變,雙眼中全是淚光。

    「啊——啊——」夷彭痛得慘叫,跌倒在阿珩腳下,縮成一團,肩頭的傷痕越發清晰。

    阿珩哆哆嗦嗦的伸出手,搭在了夷彭的肩上,把靈力送入他體內,緩解著夷彭的痛苦。夷彭撕扯推打著她,「你滾開!」她卻沒有避讓,任由夷彭推打著她,衣袖被夷彭扯裂,露出了胳膊。她的胳膊上也有一道傷痕,和夷彭肩上的傷痕很像,像是半個爪子。

    夷彭的手從她胳膊上打過,突然就慢了一慢。

    阿珩的靈力起了作用,疼痛漸漸消失。離去的疼痛似乎把他心裡的一切悲傷恨怨都抽空了。他的心似乎變成了一汪潭水,清澄乾淨,日光投射進來,能穿透漫長的悠悠時光,清晰的看到潭底,有一個不知憂愁的少年。

    父王規定他和阿珩一塊兒讀書,為他們選定了同一個師傅,母親卻禁止他和阿珩說話。每日清晨,阿珩都會躲在牆角等他,和他手拉著手一起去上課。

    夏日的午後,他們一起從高高的橋上往水裡跳,比誰濺起的水花更大。冬日的雪地裡,他們一起趴在雪上,用籮筐捕雀鳥。他會把最喜歡的鸚鵡送給阿珩,阿珩會為他繡荷包,打最美麗的荷包穗子。

    野草叢生的荒涼山坡是他們的秘密樂園,你追我趕,一起捉蝴蝶,一起捕蟋蟀,一起挖蚯蚓,她叫他「九哥,慢點」,他叫她「阿珩,快點」。

    也許因為母親、哥哥們禁止他們一起玩,他們倆都很叛逆,就越發往一塊兒湊。明明很要好,可只要在家族的聚會上,就會裝作誰都不認識誰,等到背人處,卻會相視而笑,彼此偷偷做鬼臉,竊喜與父母兄長不知道他們的小秘密。

    一起吃飯時,因為排行,兩人挨著坐,不敢說話,可桌子下面,卻是你碰一下我,我再輕輕踢一下你,一起抿著嘴角偷偷笑。

    聽說象罔叔叔捉了一個很厲害的妖怪,他們一起逃課去看大妖怪,兩個腦袋湊到一起,竊竊私語一會兒就有無數陰謀詭計,竟然把所有的侍衛都誆騙走了。他們跑進去,無意中破壞了禁制,凶暴的妖怪被放出來。他們嚇得狂跑,阿珩穿著裙子跑的不利索,被妖怪一爪拍下,就把胳膊拍斷了。他回身去看阿珩,阿珩半邊身子都是血,從著他大叫:「九哥,快跑,快跑!」

    他好害怕,是很想跑,可他更怕阿珩被妖怪吃了,他跑回去救阿珩,對著妖怪跳,揮著雙手,「來啊,來啊,來追我啊!」

    妖怪被激怒,扔下阿珩來追他,他跑不過妖怪,被妖怪抓住,一隻鋒利的爪子貫穿了他的肩膀,另一隻鋒利的爪子要刺向他的心口。阿珩拖著斷胳膊,飛快的躍到妖怪的肩上,用力砸妖怪的眼睛,邊砸邊哭:「九哥,九哥,你疼不疼?」

    他可不想和女孩子一樣嬌柔軟弱,努力對阿珩做鬼臉,故作滿不在乎,抽著冷氣說:「這妖怪還算厲害。」

    阿珩被他的鬼臉逗的破涕而笑。

    幸虧象罔叔叔及時出現,把他們倆救了下來,雖然叔叔,哥哥們都為他們求情,可父王十分生氣,關了他們的禁閉,還讓醫師把他們的傷痕都留著,讓他們牢牢記住教訓。

    那些一起學習,一起嬉戲,一起和父母做對,一起欺騙哥哥的日子

    夷彭握著阿珩的胳膊,神情很恍惚,似乎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會變成今日這樣。

    「阿珩。」夷彭輕輕的叫。自從三哥軒轅揮死後,他只肯客氣的叫她小妹。

    阿珩的淚水潸然而下,「九哥。」自從青陽死後,第一次情真意切的把他看作哥哥。

    夷彭微笑著說:「如果可以不長大,該多好,真想回到小時候。」

    阿珩的靈力再無法束縛他的靈力,疼痛又開始加劇,夷彭悄悄摘下了阿珩掛在腰間的匕首——那把昌僕用來自盡的匕首,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扎入了自己的心口,「阿珩,這次的妖怪太厲害,我們都輸了。」

    「九哥,九哥」

    阿珩驚慌地叫,滿面都是淚,夷彭卻衝她做了個鬼臉。

    鬼臉僵硬在臉上,成為了永恆的告別。

    「九哥!」阿珩抱住了夷彭,泣不成聲。

    山坡上,彩蝶翩飛,有少年少女在風中奔跑跳躍,愉快的笑聲隨風蕩漾。

    阿珩,阿珩,快點,快點!

    九哥,九哥,慢點,慢點!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顓頊的堅持下,眾人一直守在昌意和昌僕的墓前等候。

    阿珩面色煞白,搖搖晃晃地走過來,小宗伯看到她了,立即宣佈儀式開始。

    阿珩手中握著一把沾滿了鮮血的匕首,是阿珩和少昊送給昌意和昌僕的結婚禮物,是刺殺了彤魚氏的匕首,也是昌僕用來自盡的匕首,可今日的鮮血又是為何?

    哀樂聲中,阿珩用力把匕首插在墓前,「四嫂,你可以安心去賠四哥了,再沒有人會傷害顓頊。」

    別人都沒聽懂她的話,黃帝卻臉色立變,「珩兒,你究竟做了什麼?」

    「我把所有事情做了一個了結!」阿珩站著,身子搖搖晃晃,好似風一吹就會倒,面容卻異樣的倔強冷漠。

    黃帝心驚肉跳,轉身向彤魚氏墓地的方向奔去。

    半晌後,山林深處突然傳出了一聲短而急促的哀叫。阿珩的身子晃了一晃,好似要摔倒,卻硬是咬著舌尖,站住了。

    阿珩抱起顓頊,「我們回家,回去看奶奶和妹妹。」

    顓頊雙手握著匕首,「這個呢?要留給娘嗎?」

    阿珩說:「你留著吧,用這個保護好自己,讓你娘心安。」顓頊抱著匕首,唇角叫緊緊的抿著,凝視著父親和母親的墓,用力點了點頭,似在許諾。

    阿珩前腳進朝云殿,黃帝后腳提著劍衝了進來。

    侍女們根本來不及稟告,黃帝徑直闖進廂殿,舉劍就要殺阿珩,茱萸想阻攔,卻沒攔住,玖瑤害怕的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和顓頊一左一右用力抱住黃帝的腿,可根本攔不住黃帝的步伐。

    阿珩端坐不動,仰頭盯著黃帝,坦然無懼。

    黃帝高舉著劍,手簌簌直抖,揮劍欲砍。

    「你要想殺就先來殺了我!」嫘祖蒼老虛弱的聲音突然響起。

    原來,云桑見形勢不對,立即去找了嫘祖,此時扶著嫘祖剛匆匆忙忙趕到。

    黃帝心頭一驚,劍勢一偏,沒有砍中阿珩。他回頭盯著嫘祖,怒指著阿珩問:「你知道她做了什麼嗎?她在彤魚的墓前殺了夷彭,夷彭的鮮血把整個墓塚都染成了血紅」黃帝的聲音發顫,說不下去。

    嫘祖冷聲斥問:「你查過了嗎?怎麼可以查都沒查就給珩兒定罪?」

    黃帝悲笑,譏嘲地問:「需要查嗎?」他盯著阿珩,「是你做的嗎?」

    阿珩面無表情的看著黃帝,淡淡的問:「父王覺得呢?也許在千年前,二哥死時,父王能清楚的回答大哥的質問,就不會有今日的一問。」

    黃帝的身子驟然一顫,手中的劍咣噹一聲掉到了地上,「你已經不是我的小女兒珩兒了!」他盯著阿珩,淒傷欲絕地說.「云澤死後,我就怕會有今日。我不顧所有人的反對,特意讓一個師傅教導你和夷彭,讓你們一塊兒學習、一塊兒玩樂、一塊兒長大,就是希望不要發生今日的事情。」

    他抓起阿珩的胳膊,「看到這個傷痕了嗎?還記得夷彭如何救了你嗎?我不讓醫師把疤痕消掉,並不是為了懲戒你們的淘氣,只是想讓你們一輩子都記住你們是血濃於水的兄妹!」黃帝重重扔下阿珩的胳膊,「這個疤痕你永遠消除不掉,你就日日帶著你殺死夷彭的記憶活下去吧,活一日,痛苦一日!」黃帝轉身就走,離開了朝云殿。

    阿珩身子僵硬,不言不動,不管誰和她說話,他都沒有反應,小夭哭著叫娘,她也好似聽不到。

    嫘祖讓他們都下去,安靜的抱住阿珩,輕輕地拍著她的背,好似安慰受驚的孩子。

    半晌後,阿珩慢慢恢復了神識,對嫘祖喃喃說:「我殺了九哥。」便再支撐不住,精神徹底崩潰,癱倒在嫘祖懷裡,嘶聲痛哭,「我不能讓九哥傷害顓頊。我不後悔,我只是後悔我沒有早些做,如果我早一點下決斷,肯狠心殺了九哥,四哥就不會死,四嫂也不會死。」可她的眼淚卻是洶湧不停,全身上下都冰涼徹骨,不停的打寒顫。

    「娘明白,娘都明白。」嫘祖輕拍著女兒的背,眼淚潸然落下,這原本是她應該來承擔的一切,可她當年軟弱的逃避了,到今日她的女兒只能站起來承擔一切。如果一切能回頭,她寧願戳瞎自己的雙眼,也不要看到那個軒轅山下的少年。...<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haoanna 發表於 2012-1-28 04:28 PM

第十五章、留戀處,軍角催發

    自從榆罔被陣前斬殺,神農士氣洩,民心散,節節敗退,可祝融的慘烈身亡卻令所有神農遺民精神一震,就像是在絕地中聽到了激昂的衝鋒號角。

    祝融不僅僅用自己的身體點燃了一座火山,還點燃了無數神農男兒奮起反抗的心。神農國雖然破了,民卻仍在,無數人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舉起反抗的旗幟,用鮮血和生命對抗黃帝。

    恐怕連祝融自己都沒有料到,他的死竟然扭轉了整個大荒的局勢,炎、黃之爭從此綿延幾百年,無數男兒慷慨赴死,譜寫了神族歷史上最悲壯淒美的一頁。以至於後來顓頊登基為天帝,下令隔絕天帝、湮滅典籍後,神族大戰的故事仍在世間輾轉流傳。

    黃帝卻早料到今日的局面,所以他一直不敢失敗,選擇了容易對付的祝融。但人算不如天算,祝融竟然用一場驚天動地的大火點燃了整個神農。現在的神農就好似潺潺小溪逐漸要匯聚成一條怒號奔湧的大河,與其等著他們士氣凝聚,一怒而發,不如在他們還沒完全凝聚起來時開始進攻,掌握主動權。

    黃帝下令軒轅休和蒼林攻取澤州城。

    軒轅休帶領兩萬軒轅精銳,排出攻城陣勢,開始進攻。

    按照慣例,澤州這樣的軍事要塞,因為佔據了地理優勢,只需待在城中以靜制動死守即可。這樣既能充分發揮整個城池的建築優勢,又可以減少傷亡,節省兵力。沒想到蚩尤完全不按棋理下棋,竟然領著一百來人衝出了城池,和軒轅大軍正面對抗。

    因為人數少,行動迅捷,沖襲敏捷,蚩尤又氣勢勇猛,猶如猛虎下山,帶領著一百來人一會兒衝到左,一會兒衝到右,竟然把軒轅兩萬人的方針沖得潰不成軍,一口氣斬殺了兩千多人。等軒轅休終於反應過來,控制了軍隊,下令圍剿蚩尤時,他又和旋風一般,刮回了城裡。

    剛一相逢,氣勢上就輸給了蚩尤,軒轅休氣急敗壞,大喊著正面對決,可無論他無何在城前叫罵,蚩尤都笑嘻嘻地站在城頭,就是不再出城,像是看風景一樣看著他。

    蚩尤命人把剛剛斬殺的兩千多個頭顱每一百個串成一串,掛在了城頭,未完全乾涸的人血把褐色的城牆染成了暗紅。

    軒轅士兵看到那從城頭直垂而下的人頭,心中不寒而慄,對蚩尤又恨又怕。

    此後的日子,軒轅和神農每交鋒一次,城樓上懸掛的人頭就增加一次,好似掛燈籠一般,掛得纍纍串串,密密麻麻,就連最膽大的人看一眼澤州城都會心驚肉跳。

    剛開始,蚩尤狂妄殘忍的行為激怒了彪悍的軒轅戰士,他們的鬥志空前高昂,立志要殺死蚩尤,為袍澤們復仇。可蚩尤戰術變化多端,時而像老虎一般兇猛,時而像毒蛇一般隱忍,時而又像狐狸一般狡猾,無論軒轅戰士如何驍勇善戰,城牆上的人頭依然在日日增多。

    軒轅士兵對蚩尤的感覺越來越複雜,剛開始他們以為蚩尤是塊巨石,只要用力就可以搬走,後來發現蚩尤是座山,根本無法撼動,他們就認為只要戰術得當,齊心合力也一定能翻越蚩尤,可無論他們怎麼爬,無論他們用什麼方法,爬得越高只會發現蚩尤越高,而且蚩尤隨時有可能搖身一變,化作深淵,讓他們一個個都活活摔死。

    軒轅族的戰士因為自小生長於貧瘠的土地,民風好鬥,性子都很彪悍,越是彪悍的人越難感受到恐懼,可一旦有更彪悍的人讓他們感受到恐懼,那種恐懼比死亡更有威懾力。即使他們口頭上不承認,但恐懼就像瘟疫,不滋生時什麼事情都沒有,一旦滋生就會無法控制地蔓延起來。

    斷斷續續地,這場戰役已經打了一年多。

    軒轅休組織了兩次大的進攻,無數次小進攻,全被蚩尤一一粉碎。澤州城巋然不動,唯一的變化就是城牆上掛著的人頭,已經增加到一萬多。

    在一萬多個人頭面前,澤州城比魔域虞淵更可怕,每當蚩尤一身紅袍站到城頭,猶如魔王出現,所有人都會下意識地覺得脖子一涼,似乎蚩尤的長刀割過了自己的脖子。

    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蚩尤站在城頭展了展懶腰,眯眼看了一會兒燦爛的太陽,突然對風伯和雨師說:「打開所有城門,率領所有人一起進攻。」

    雨師和風伯都笑著打了個響亮的呼哨,分頭去招呼兄弟們。

    軒轅的士兵目瞪口呆地開著澤州城所有的城門一扇扇打開——這就是他們在這裡苦苦堅持的目的。此時城門開了,他們卻毛骨悚然。

    蚩尤駕馭逍遙衝出城池,神農軍隊密密麻麻地從城池內衝了出來,猶如被困在籠子裡多日的野獸,個個都勇猛無比,軒轅族的士兵心生懼怕,難擋其銳,節節敗退。

    午後,黃帝收到消息,軒轅戰敗。原本八萬多士兵,只剩了不到四萬人。

    畏懼如瘟疫一般擴散迅速,從戰場傳回了軒轅國。軍營中,士兵們繪聲繪色地說蚩尤每殺一個人就會用鮮血洗澡,他殺的人越多靈力就越高強。隨著留言,蚩尤在軒轅士兵心中即是兇殘的魔鬼,又是不可戰勝的戰神。

    丟失土地城池並不是黃帝最擔憂的事情,令他最擔憂的是士兵對蚩尤的畏懼,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畏懼的力量,神農就是因為畏懼,在一夜之間分崩離析。軒轅之前的節節勝利並不是因為軒轅國的戰士比神農國的戰士更善於打仗,只不過是他們相信自己會贏,兩軍相逢,勇者勝!

    黃帝下令一旦發現誰談論蚩尤,就以妖言惑眾罪立即嚴懲,可他也知道這樣做只是飲鴆止渴,短時間內有效,時間一長反倒會因為禁止談論而讓所有人越發畏懼蚩尤。

    唯有勝利才能消除畏懼!

    黃帝增派了大軍,命自己的左膀右臂離朱和象罔領軍,共十二萬人圍攻蚩尤。

    一年多後,軒轅再次大敗,十二萬人的大軍只剩了無完人,被蚩尤迫逼到阪泉。

    消息傳回軒轅城,黃帝竟然失態得一下子軟坐到了榻上。

    阪泉!得阪泉得中原,失阪泉失中原!他不能失去阪泉!

    可如今軒轅士氣低靡,神農士氣高漲。軒轅士兵對阪泉沒有任何感情,不可能有死守的動力。但對神農士兵而言,阪泉是他們的故土,炎帝榆罔就死在阪泉,那是神農組的恥辱之地。人知恥方勇,他們會不惜一切代價奪回阪泉,一雪前恥。

    兩軍相逢,誰勝誰輸似乎已經一目瞭然。

    因為兵力不足,黃帝再顧不上共工,撤回了去追繳共工的軍隊,增兵阪泉,並且對領兵的離朱和象罔下了死令,不許出城迎敵,只許死守,如果不能守住阪泉,他們也不必回來見他了。

    可黃帝也知道,這只是權宜之計。除非領軍的大將能夠激勵起軒轅士兵的勇氣,不再懼怕蚩尤。舉目軒轅國,只有兩個人能做到這一點:青陽和黃帝。而眾所周知,青陽重傷,根本無法領軍作戰。

    黃帝走進了軒轅山中的兵器室,侍從想跟進去,黃帝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在外面等。

    黃帝重武,兵器室相對宮殿而言修建得很奢華,長方形的格局,中間留空,地下嵌著玉山的玉髓,屋頂用的是歸墟的水晶,左右兩排陳列著武器和盔甲,看似很多,實際只供兩個人使用。左列的盔甲武器屬於他,右列的盔甲武器屬於嫘祖。左邊的盔甲都是混合了黃金打造,右面的盔甲都摻雜了白銀,光線映照,一邊金光耀眼,一邊銀光璀璨,交響輝映,滿堂生輝。

    黃帝走到左邊,一套套盔甲細細看過,直到選中一套滿意的,他將盔甲細細擦拭,擦拭完後,仔細端詳著,突然發現這竟然是他的第一套盔甲。

    幾千年前,隨著軒轅族的版圖擴張,他們面對的敵手越來越強大,一群剛小有了名氣的年輕人嘻嘻哈哈地說該給他鑄造一副拿得出手的盔甲了,不然走出去多沒面子!每個人都把自己手裡私藏多年的寶貝拿了出來,為材質、顏色、樣式爭論不休,一直沉默的阿嫘突然說,盔甲的顏色應該是最純的金子色澤,像太陽一樣光芒耀眼,一旦出現就像是太陽升起,令整個戰場的戰士都能看到。

    大家都反對,太引人注意了,那不是讓敵人當箭靶子射嗎?

    阿嫘不說話,只是看著他。他笑了笑,朗聲宣佈,就用最純粹的黃金色澤!

    在其後的幾千年,他的黃金鎧甲成了軒轅族勇氣的象徵。幾次陷入絕境,就要全軍覆滅,可只要他穿起鎧甲,走向戰場,不管在任何一個角落的軒轅族士兵都能看到他,都知道他們的族長沒有退縮,這些世間最勇敢彪悍的兒郎就會跟著他一起戰鬥到最後一滴血。

    黃金鎧甲,對軒轅族的所有戰士而言,的確比太陽更耀眼,照耀著他們的勇氣;對他們的敵人而言,黃金鎧甲卻代表著死亡,光芒所至,就會滋生畏懼。

    黃帝回頭凝視著右面的一列鎧甲,每一套鎧甲背後都有一次血戰。黃金鎧甲的光芒很耀眼,以至於人們忽略了那站在太陽陰影中的銀色鎧甲,可是浴血奮戰過的他們都知道。

    軒轅建國後,好幾次,他都想把這列鎧甲撤掉,卻遭到知末的激烈反對,象罔幫著知末,只有離朱默不作聲,但顯然他也並不贊成。所以,他知道嫘祖的地位在他們心中仍不可撼動。

    千年來,黃帝第一次細看這些與他的金甲並列的銀甲。

    黃帝走到一件肥大的銀色軟衣前,往事湧上心頭,這並不是鎧甲,卻值得和所有鎧甲並列。

    豎沙國和其他三族聯合圍剿軒轅族,阿嫘懷了青陽,不能隨軍出征,他派侍衛護送她進入深山躲避。激戰幾天後,誤入流沙陣,被陣勢牽引,黃金鎧甲變得越來越沉重,離朱卻他脫下鎧甲逃生,他知道絕不行,鎧甲不脫,所有士兵還會因為他給予的一線希望而苦苦堅持,鎧甲一旦脫下,他也許可以逃生,軒轅族卻會死在這裡。

    流沙陣內,黃沙漫天,連黃金鎧甲的耀目光澤都被漸漸遮蔽,就在所有人都陷入絕望時,他忽然看到一抹璀璨的銀色閃過天際。他以為看花了眼,可是下一瞬,就清楚地看到阿嫘穿著一件銀色蠶絲製成的軟衣,駕馭著蒙了雙眼的四翅百蛾,帶著她從赤水氏借來的五百士兵飛馳而來。

    一個瞬間,他全身上下都充滿了力量,舉臂高呼,敵人驚慌失措,軒轅族卻軍心大振,他與阿嫘裡應外合,反敗為勝。那一戰不僅讓豎沙國宣佈從此效忠軒轅,還讓西北各國都不敢再輕犯軒轅。

    黃帝撫摸著銀色軟甲,冰涼入骨,千年了!竟然已經幾千年了!

    黃帝走出了兵器室,向著山間小徑走去,侍從們剛想跟隨,他說:「我想獨自走一走。」

    沿著山間小徑進入一個隱蔽的溶洞,從另一邊的出口出來時,就已經到了朝云殿的背後,這是當年修建宮殿時,他發現的隱秘通路。

    因為疏於打理,朝云殿後已經荒草蔓生,黃帝走過沒膝的野草,沒驚動任何人,到了廂殿。

    庭院中的鳳凰花開得正好,滿樹紅花,纍纍串串墜滿枝頭,微風過處,花瓣簌簌而落。

    樹上吊著一個鞦韆架,玖瑤站在鞦韆架上,邊蕩邊叫:「外婆,看我,外婆,看我,我蕩得比樹葉都高了。」

    屋簷下,放著一張桑木塌,白髮蒼蒼,形容枯槁的嫘祖靠躺在榻上,似在昏睡,可每當玖瑤叫她時,她又會微笑。

    顓頊靠著塌尾,盤腿而坐,正在低頭看書。

    朱萸和云桑一人端著一個竹籮坐在石階上,一邊擇著嫩芽,一邊商量著晚上該做什麼吃。

    「大舅娘看我。」

    「看到了,看到了,你蕩得比樹都高。」云桑笑著說。

    「哥哥……」

    顓頊雙手堵住耳朵,表示什麼都聽不到。

    玖瑤蕩到最高處,忽然躍下鞦韆,摘下樹頂的一朵鳳凰花,飄身落下,用力一扔,把花砸到了顓頊頭上,得意洋洋地一昂下巴。

    顓頊不屑地瞟了眼玖瑤,驀然從地上騰起,身子直接躥向樹頂,從樹頂摘了一朵鳳凰花,又從容地轉了個身,站到了地上。

    玖瑤滿臉不服,剛要說話,阿珩說:「不許吵架!你們兩個既然都這麼能幹,去桑林裡撿一些枯葉來,奶奶喜歡喝桑葉熏過的熏魚湯。」

    玖瑤耷拉著臉,瞪了顓頊一眼,小聲說:「都是你。」

    顓頊倒是很聽話,立即拿起一個籮筐跑進桑林,玖瑤卻跑到嫘祖身邊,賣乖地說:「外婆,今兒晚上的魚湯可是我為你做的哦,你要多喝一點。」

    云桑和朱萸都撲哧一聲笑起來,黃帝也不禁搖頭而笑,這孩子倒是很有奸臣的潛質,諂上媚主,空口說瞎話,先把功勞全攬了。

    阿珩看太陽已經落山,地上的潮氣上來了,和朱萸一塊兒把桑木塌抬入室內。

    玖瑤依在外婆身邊,賴在塌上,嘀嘀咕咕地說著話。幹活?幹什麼活?外婆拽著她說話呢!

    云桑站起,抖了抖裙上的碎葉,端著竹籮向廂墊旁的小廚房走去,還不忘隔著窗戶問一句:「小瑤,你什麼時候來做魚湯?」

    玖瑤沖云桑做鬼臉。

    顓頊抱著籮筐回來了,朱萸在院子裡熏魚,云桑在廚房裡做菜。

    煙熏火燎的氣息——黃帝覺得無限陌生,已經多久沒有聞過了?他甚至不知道宮裡的廚房在哪裡,可又覺得無限熟悉,曾經這一切都陪伴著他的每一日,他記得還是他教會阿嫘如何做熏魚,當年的西陵大小姐可是只會吃、不會做。

    阿珩進了廚房去幫云桑,顓頊和玖瑤跪坐在嫘祖塌邊玩著遊戲,用桑葉的葉柄拔河,誰輸就刮誰的鼻頭一下,嫘祖做判官,監督他們。

    夜幕降臨時,飯菜做好了,人都進了屋子,院子裡安靜了,冷清了,黑暗了。

    屋內卻燈火通明,一家人圍在嫘祖身邊。

    嫘祖的手已經不能自如活動,阿珩端著碗,圍著嫘祖吃飯,好似照顧一個孩子。黃帝鼻子猛地一酸,這個女人,曾穿過鎧甲,率領過千軍萬馬,英姿烈烈!

    用完飯,阿珩和云桑又陪著嫘祖喝茶說話,估摸著食消了,云桑帶著孩子們去洗漱安歇,阿珩和朱萸留下來照顧嫘祖。

    阿珩安置母親歇下後,讓朱萸去休息,她就睡在隔牆的外間榻上,方便晚上母親不舒服時,可是隨時起來照應。

    阿珩歪在榻上,剛翻看了幾頁醫書,一陣香風吹進來,眼皮子變得很沉,暈暈乎乎地失去了知覺。

    黃帝推開窗戶,躍進室內,走到了嫘祖塌邊。

    紗帳低垂,看不清裡面的人。

    他隔著紗帳,低聲說:「我知道你我已恩斷情絕,只能趁你睡了來和你辭別。軒轅如今看似兵力強盛,可真正能相信的還是跟隨我們一路浴血奮戰過來的幾支軍隊,歸降的軍隊只能指望他們錦上添花,絕不要想他們雪中送炭。蚩尤的軍隊已經到了阪泉,我決定親自領兵迎戰,挑選了半天的鎧甲,居然挑中了你們為我鑄造的第一套鎧甲。你還記得當年所有人都反對我們用耀眼的金色嗎?」

    阿珩體內有虞淵的魔力,黃帝的靈力並未讓她真正睡死。她突然驚醒,發現塌邊盛放夜明珠的海貝殼張開著,自己竟然枕著竹筒就睡著了,臉被咯得生疼。

    阿珩正要起身收拾竹筒,一抬頭,看到一道黑黑的人影投在牆壁上。她心頭一驚,掌中蓄力,屏息靜氣、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卻看見站在母親榻前的是父王。看似凝視著母親,可又隔著一段距離和密密紗簾。

    阿珩驚異不定,不明白父王為什麼要潛入母親的寢宮,於是悄悄躲在了紗幔中,靜靜偷看。

    黃帝微微而笑,自言自語地說:「他們不明白一個人想要擁有萬丈光芒,就要不怕被萬丈光芒刺傷。還有什麼顏色比太陽的顏色更光芒璀璨?」

    黃帝眼神堅毅,語聲卻是溫柔的,猶如對著心愛的女子傾訴:「統一中原,君臨天下是我從小的志願,如果此生不能生臨神農山,那就死葬阪泉。」黃帝走近了幾步,伸出手,似乎想掀開簾帳。此一別也許就是生死永隔!可手抓著簾帳停了半響,神情越來越冷,終還是縮回了手。身形一閃,已經到了院外,兩扇窗戶在他身後緩緩合攏。

    在他回頭間,風吹紗帳,帷幕輕動,朦朧月色下,千年的無情流光被遮掩,榻上人影依稀,彷彿還似當年時。

    黃帝不知不覺中,衝口而出:「我走了,阿嫘。」竟然如同幾千年前一樣,每次他上戰場前的告別。

    大荒第一猛禽重明鳥落下,黃帝躍上重明鳥背,衝天而起,消失在雲霄間。

    阿珩腳步虛浮地走到塌邊,父王要親自領兵出征,與蚩尤決一死戰!

    她無力地合攏盛放夜明珠的海貝,呆呆地坐著。

    她和蚩尤已經好幾年沒有見過了,她也從不提起他,可是,他一直在她心底,陪伴著她的日日夜夜。

    四嫂自盡前留下遺言說四個已經不恨蚩尤,可母親知道大哥意思,阿珩怕母親看到蚩尤受刺激。上一次蚩尤來看她時,她一再求他,不要再來朝云峰。

    這幾年,在她的悉心照顧下,母親最後的日子平靜安穩。

    她也在刻意忽略蚩尤和軒轅的戰爭,只知道他一直在勝利。

    現在,父王要親自領兵迎戰蚩尤了!

    阿珩突然跳起,匆匆出去,叫醒朱萸,叮囑她去照顧嫘祖。

    趕去云桑的住處,外間的床榻上,被子捲著,卻不見云桑,阿珩來不及多想,直接走到裡間,顓頊和小夭並排而躺,睡得十分酣沉。阿珩隨手拽了件披風,裹好小夭,乘坐烈陽化成的白鳥,星夜趕往阪泉。

    烈陽自虞淵出來後,體內魔力凝聚,速度雖然不能和逍遙比,比其他坐騎卻快很多。

    阪泉城外,是蚩尤的大軍駐紮地,與阪泉城內的黃帝大軍對峙。

    軍帳內,火燭通明。神農的幾位大將,四王姬沐槿都在。

    蚩尤聽風伯、雨師匯報完日常事務後,說到:「黃帝肯定捨不得放棄阪泉,在青陽重傷的情況下,軒轅國內再無大將能和我對抗,按我的預料,黃帝應該要親自領兵出徵了。」

    雨師默不作聲,風伯神情凝重,沐槿先是興奮地說:「那我們就能為榆罔哥哥報仇了。」可轉而又想到,黃帝可不是一般的帝王,他是軒轅的開國之首,靠著南征北討,才創建了雄立於世的軒轅國,她的興奮漸去,心頭生起了恐懼,盯著蚩尤問:「你有把握打敗黃帝嗎?」

    蚩尤淡淡一笑:「你明日回神農山,這裡不是你遊玩的地方。」

    沐槿不滿地瞪著蚩尤,半嗔怒半撒嬌地嚷:「我哪裡是遊玩?我是來幫你,好不好?難道我不是神農子民?你可別以為我是女子就不行,我告訴你……」

    蚩尤打了個大哈欠,展著懶腰站起來,「已經是半夜,都睡吧!」說話間,已大步流星地出了營帳。

    沐槿鼓著腮幫子,氣鼓鼓地瞪著蚩尤的背影,一瞬後,神情漸漸哀傷,戰場上有今天沒明天,她對他有什麼氣可生的呢?

    她回到營帳,洗漱休息,翻來覆去,總是睡不著。自從榆罔死後,她一直盼望著奪回阪泉的一天,如今蚩尤真要和黃帝在阪泉對決,她又再害怕起來,萬一、萬一……蚩尤輸了呢?

    在戰場上,輸,就是死亡。

    沐槿坐了起來,黑暗中發了一會兒呆,沒穿外衣,只裹了一件披風就悄悄出了營帳。

    因為蚩尤的命令,蚩尤的大帳周圍沒有一個侍衛守護,沐槿很容易就溜了進去。

    虎皮毯子上,蚩尤閉目酣睡,沐槿臉色酡紅,用力咬了咬唇,輕輕褪下衣衫,走向蚩尤。

    剛接近蚩尤,蚩尤的手已經掐到了她的脖子上,眼睛也隨即睜開。

    看到半裸的沐槿,蚩尤愣了一愣,掌間的靈力散去,冷冷說:「不要隨便接近我,剛才我若先發力後睜眼,你已經死了。」

    沐槿就勢握住了蚩尤的手,半跪在蚩尤身邊,「你還記得嗎?我小時候,和大家一起扔石頭打你,和他們一起叫你禽獸、妖怪。」

    蚩尤把手抽了回來,淡淡說:「你深夜過來,就為了說這個?如果是想道歉,不必了,我不在乎你們怎麼叫我。」

    「這些年我一趟趟來,你難道真不明白我的心意嗎?其實,我那時並不討厭你,我甚至覺得你能驅策猛獸很厲害,我只是氣惱你從不肯討好我,我是王姬,容貌明豔,人人都對我好,唯獨你對我冷冰冰的,我氣惱不過,才領著大家一起欺負你,那個時候太年少,不明白自己心裡其實是想親近你,如今後悔也晚了。」

    沐槿脫下了最後一件衣衫,身子貼向蚩尤,含著眼淚柔聲央求:「幾百年了,我也不是傻子,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我什麼都沒指望,可是我害怕,害怕以後再沒機會,害怕我會後悔。就一夜,就今日一夜,我明天就回神農山,你若勝了,就當什麼都沒發生,你若敗了,我會永遠記著今夜,了無遺憾……」

    沐槿也不知道是怕,還是羞,身子一直打著顫,眼淚也是一顆又一顆不停地滾落,她憑著女性的本能,無師自通,猶如水蛇一般纏繞挑逗著蚩尤,身子柔弱無骨,肌膚膩若凝脂,呵氣如蘭,在持有耳畔喃喃低語:「蚩尤,就一夜,就今日一夜!」

    溫香入鼻,軟玉在懷,柔情似水,沐槿不相信蚩尤能拒絕她。

    蚩尤卻雙手按在她的肩頭,堅定地推開了她,起身拽起一件衣服,蓋到她身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沐槿。

    沐槿一腔最真摯的少女熱情被打得粉碎,仰頭盯著蚩尤,滿面淚痕,卻再無勇氣嘗試第二次。

    蚩尤面無表情地說:「我派侍衛立即送你回神農山。」

    「不用!」沐槿猛地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出了營帳。

    蚩尤默默而坐,不知道在想什麼,神情無喜無怒,無憂無懼。

    她拿起枕頭下疊得整整齊齊的紅袍,手輕輕撫過,猶如撫摸情人的肌膚。

    一個人躡手躡腳地走進來,蚩尤不耐煩,靈力揮出,「你怎麼又來了?」

    「蚩尤。」阿珩身子向後跌去,所幸蚩尤只是想把沐槿送出帳外,並不是想傷她,心急之下,他飛躍上前,敢在阿珩跌倒前,又抱住了阿珩。

    蚩尤又驚又喜:「阿珩,真的是你嗎?」幾年不見,驟然相見,猶如置身夢境。

    阿珩也是似喜似悲,好似不認識蚩尤一樣盯著他,看了半晌,才垂下眼簾,含笑問:「你剛才說誰又來了?難道半夜有美女入懷嗎?」

    蚩尤似笑非笑,「不就是你嘛!」

    阿珩瞥了他一眼,低聲說:「我眼神不濟,烈陽卻眼尖地看到沐槿衣衫零亂地從你營帳裡出來。」

    蚩尤剛想解釋,阿珩搖搖頭,示意他不必多說,「如果真是沐槿,你就沒有那麼多束縛和顧忌了。有時候,我倒是真希望你能和沐槿在一起。」

    「如果不是我,你也不用冒險星夜入敵營。你後悔過嗎?」

    阿珩沒有回答,只是靠到了他懷裡。

    蚩尤抱緊了她,「不管發生什麼,我心裡只有一個你,以前是你,現在是你,以後仍是你。」

    阿珩說:「我父王決定親自領兵出征。」

    蚩尤說:「我知道,這本就是我的計劃,逼得黃帝不得不在阪泉迎戰我。他在阪泉殺死了榆罔,我也要在阪泉給榆罔一個交待。」

    「你不怕輸給我父王嗎?幾千年來,黃帝從沒打過敗仗!」

    「我的確有可能輸給黃帝,不過我不怕這個,我殺人,人殺我,本就是天道,我倒是比較害怕贏!」蚩尤抬起阿珩的下巴,盯著阿珩的眼睛,嚴肅地說:「我若死了,你無須遷怨你的父親,黃帝若死了,也求你寬恕我,這只是兩個男人的公平決鬥。」

    阿珩眼眶紅了,「我特意來看你,你就是告訴我你必須殺我的父王?」她用力推開蚩尤,轉身想走。

    蚩尤急忙抓住她,「我們難得見一面,上一次見面到現在已經多少年了?阿珩,你真捨得就這麼走了?」

    阿珩神色淒傷,既不說走,也不說留。

    蚩尤看到她的樣子,柔腸百轉,心中也是極不好受,遲疑了一下問:「我這一生過得暢快淋漓,沒有任何憾事,可即使我死了,有一件事我仍然放不下,在你心裡我究竟算什麼?少昊……」

    阿珩猛地回身抱住了他,「不許說死!」胳膊越圈越緊,淚水打濕了他的衣襟。

    「罷了,罷了,管他是什麼,反正我就是一隻野獸,也不在乎那些。」蚩尤低頭吻著她,在她耳畔喃喃說:「其實,你冒險來看我,已經說明你心裡放不下我。」

    阿珩拉著蚩尤往營帳歪走,「有人和我一塊兒來見你。」蚩尤不解,倒也沒多問。

    靜靜的山林中,烈陽守著沉睡的小夭,看到他們過來,主動飛去了遠處。阿珩把小夭抱給蚩尤,蚩尤嘴上說不在乎,可真看到小夭和少昊酷似的模樣還是很不舒服,不願意接。

    阿珩把小夭強塞到蚩尤懷裡,小夭睡得死沉,阿珩搖醒她,「叔叔要上戰場了,和叔叔道別。」

    小夭勉強睜開眼睛,覷了蚩尤一眼,「叔叔。」打了個呵欠又閉上,雙手環抱往蚩尤的脖子,頭往蚩尤肩頭一靠,繼續睡。

    阿珩還想叫醒她,蚩尤說:「別叫了,叫醒了該哭鬧了。」

    阿珩輕輕嘆了口氣,只能由小夭去睡。

    蚩尤絕頂精明,心中起疑,不禁就著月色細細審視小夭的五官。因為小夭和少昊酷似的容貌,蚩尤從來不願仔細看她,第一次發現小夭額間有一個淡淡的桃花胎記,他心中一動,問道:「阿珩,小瑤是不是我的孩子?」

    阿珩張了張嘴,欲說未說,忽而狡黠地一笑,「你活著,活著就能知道她究竟是誰的女兒。」

    蚩尤雖然沒有得到渴望的答案,卻比知道任何答案都喜悅,阿珩要他活著!

    他右手抱著小夭,左臂長伸,把阿珩拖進懷裡。

    阿珩一手摟著他的腰,一手握著女兒的手,側靠在他懷裡。月光瀉入山林,溫柔地照拂著他們。

    阿珩多麼希望,這一刻,就是天長地久。

    可是,彩云易散,好夢易醒。

    「竟然是你,高辛的王妃,軒轅的王姬!你,你個淫婦,真不要臉!」沐槿乘坐雪雁從天而降,聲音尖銳,充滿了憤怒,「蚩尤,你怎麼可以和她……你喜歡誰都可以,她可是軒轅的王姬,早就成婚了!」

    阿珩默默不語,只是趕忙用靈力設下禁制,不讓小夭聽到任何聲音,蚩尤的嚴重卻有了怒氣,「滾回神農山!」

    沐槿恨恨地說:「我現在就去告訴風伯、雨師他們,看看有幾個神農將士能接受這個軒轅的淫婦?」

    沐槿轉身就跑,蚩尤懂了殺機,張開五指,靈力虛引。阿珩立即抓住他,「她是炎帝的義女,榆罔的義妹!」又頻頻叫沐槿,「王姬,你聽我說幾句。」可沐槿的衝動性子根本聽不進去任何勸告。

    「沐槿,站住!」

    一聲清冷的喝斥傳來,悲怒交加的沐槿竟然停住了步子,遲疑地看向四周,「云桑姐姐?」

    云桑姍姍出現,沐槿指著阿珩,怒氣衝衝地控訴:「原來勾引蚩尤的妖女是這個早就有了夫君的淫婦。」

    云桑淡淡說:「我早就知道了,風伯和雨師也不會在乎蚩尤喜歡的是誰。」

    「那些被軒轅摧毀了家園,殺死了親人的神農百姓會在乎!姐姐,你忍辱負重嫁到軒轅是為了什麼?在這裡浴血奮戰的神農士兵又是為了什麼?所有神農百姓都指望著蚩尤打敗黃帝,匡復神農,他卻和軒轅的淫婦偷偷摸摸在一起,我一定要告訴所有士兵,讓整個神農都知道!」

    「沐槿,大戰就在眼前,你若現在把此事昭告天下,神農軍心散了,被黃帝打敗,倒是出了你心頭的惡氣,可神農呢?你這就是為了神農好嗎?」

    沐槿愣住,云桑輕嘆了口氣,「在你眼中,不是對就是錯,不是愛就是恨,不是朋友就是敵人,如果真能這麼簡單,倒是好了!很多時候,對錯難分,愛恨交雜,既是朋友也是敵人。聽姐姐的話,乖乖回神農山,好好修煉,遲早有一天,你會明白今日我說的話。」

    沐槿是個直腸子,性子衝動,可自小最服的就是云桑。此時,雖然心中不甘,恨不能立即狠狠地懲戒勾引了蚩尤的軒轅淫婦,卻也明白蚩尤和黃帝的決戰就在眼前,不能胡來。她狠狠地瞪了阿珩一眼,躍到雪雁背上,飛向神農山。

    阿珩向云桑行禮道謝:「幸虧你在,大嫂是跟著我來的嗎?」

    云桑說:「我的坐騎可趕不上烈陽的速度,我先你一步出發,卻比你晚到。」

    阿珩不解,她以為云桑是發現她行蹤詭異,跟蹤而來,可聽云桑的意思顯然不是,難道她也是來見蚩尤?

    云桑走近了幾步,和他們面對面,壓著聲音說:「前段日子,我悄悄去了一趟高辛,去見那個被酒和藥侵蝕得神智昏亂的諾奈。今日夜裡我是來見雨師,聽說他是你倚重的左膀右臂,心腹大將。」云桑的語氣是陳述式,眼睛卻緊盯著蚩尤,好似說的是一句問話,在蚩尤眼睛裡尋找著答案。

    蚩尤淡淡一笑,眼中卻鋒芒冰冷,「打仗需要大量兵器,高辛是軒轅的盟國,神農即使有錢,也很難從高辛購得兵器。雨師不僅神力高強,還擅長製造兵器,幸虧有他,我們才有源源不斷的好兵器。他現在的確是我的左膀右臂。」

    云桑好像已經在蚩尤的眼睛裡找到了想要的答案,如釋重負,「那就好。」緊接著,她卻面色哀淒,眼中竟然有了淚光,趕在淚珠落下來前,猛然轉身,疾步離去,「我走了,阿珩,你也快點離開,對你、對蚩尤,都太危險了。」

    阿珩低聲說:「我要走了。」蚩尤把小夭輕輕放到阿珩懷裡,在阿珩額頭親了一下。

    雙目交視,蚩尤和阿珩都沉默著,眼中千般不捨,一瞬後,卻不約而同,都是一笑。如果這是離別,他們都想對方記住的是自己的笑顏。

    阿珩抱著小夭躍上了烈陽的背,冉冉而去,她握著小夭的手,對蚩尤揮了揮,在小夭耳邊低聲說:「小夭,和爹爹再見。」

    小夭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著蚩尤。

    阿珩一直面朝蚩尤而立,他送著她,她亦送著他,兩人在彼此眼中越去越遠,越去越小,漸漸地,眼中都只剩了寂寞長空,一天清涼。



第十六章、桃花落,生離別

  面對勇猛善戰、嗜殺好血的蚩尤大軍,軒轅士兵萎靡不振,阪泉城裡死氣沉沉。離朱和象罔已經跟隨黃帝幾千年,經歷了無數次戰役,第一次碰到這樣的情況,想盡了招數都沒有辦法振作士氣。

    旭日東昇,整個大地都被太陽的光芒照耀,高高佇立的阪泉城猶如敷了金粉,散發著淡金的光芒。

    「看!那是什麼?」士兵們驚呼。

    在明亮的陽光中,西邊的天空好似有七色彩霞翻湧。

    彩霞漸漸飄近,眾人這才看清是一隻碩大的鳥,羽毛五彩斑斕,頭上有羽冠,兩眼四目,正是有大荒第一猛禽之稱的重明鳥。

    看著「彩霞」飄得不快,可實際上,重明鳥的速度十分快,大家眯著眼睛正欲細看,忽覺重明鳥背上似馱著一個太陽,發出萬道金色的光芒。和東邊的旭日交相輝映,就好似天空出現了兩個太陽,光芒刺得眾人的眼睛都難以睜開。

    離朱和象罔最先反應過來,彼此興奮地看了一眼,振臂歡呼,是他!那個對眾人發誓會帶著軒轅走出貧瘠土地的少年再次披上了他的鎧甲!

    重明鳥在阪泉上空盤旋,黃帝一身黃金鎧甲,威風凜凜,立於半空,俯瞰著所有人。

    「黃帝,黃帝!」

    就好似太陽一出,陰霾就會散去,黃帝的出現令整個阪泉城都煥發了勃勃生機。

    黃帝溫和的聲音徐徐響起:「軒轅國曾經的名字叫軒轅族,位於大荒的西北,土地貧瘠,物產匱乏。還記得年少時,我去中原遊歷,因為說話有軒轅族的口音而被人譏嘲,連為心儀的女子買一件稍微貴一點的首飾都被懷疑是小偷。幾千年前,我站在軒轅山上問你們的先祖,有沒有勇氣跟著我走出軒轅山,他們用氣壯山河的聲音回到我『有』!因為他們的答案,你們才得以在軒轅國的土地上衣食無憂,現在不管走到哪裡,有軒轅族口音的人只會更被尊重!弱者用眼淚悲嘆今日,強者用鮮血奮鬥明日!你們是弱者,還是強者?」

    士兵們熱血沸騰,似乎祖先的英勇氣概再次在胸間燃燒。

    黃帝落在了城頭,聲音如雷般喝問:「今日,我問你們,有沒有勇氣守住阪泉?」

    「有!」地動山搖的吼聲,響徹天地,遠遠地傳了出去。

    風伯遙望著阪泉城嘖嘖而嘆,「難怪這個男人能雄霸一方,我還以為他就陰謀玩得好,沒想到陽謀玩得更好,不過幾句話就把必敗的局勢扭轉成了勝敗難判。」

    雨師領著一群匠人,扛著一堆剛打造好的兵器走來,憂心忡忡地問:「蚩尤呢?」

    風伯瞥瞥大帳,「還睡著呢!」

    「這都吵不醒他?」

    風伯笑,「他若想睡的時候,把他腦袋放在老虎嘴裡都能接著睡。」

    魑說:「剛醒了一下,問『是不是皇帝來了』,我說『是』,他就又睡了。」

    「那我們該做什麼準備?」雨師問。

    「生火做飯,哦,多加點肉,多添點香料。娘了個皮,天大地大,大不過一頓熱湯熱飯!」風伯攏了攏披風,晃晃悠悠地巡營去了,和往常一樣,一路走,一路笑眯眯地和所有人打招呼。魑魅魍魎四兄弟本來被軒轅士兵傳來的吼聲弄得很緊張,可以看蚩尤翻了個身繼續睡,風伯依然笑得賊眉鼠眼,他們也嘻嘻哈哈起來。

    就像緊張會傳染,輕鬆也會傳染,士兵們看他們和往常一樣,都是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又聞到了飯菜的撲鼻香氣,說說笑笑中,一碗熱肉湯下去,身子一暖,不知不覺中就消泯了黃帝帶來的壓迫感。

    黃帝到阪泉後,並未改變戰術,依舊堅守城池,不管是雨師帶兵雨夜偷襲,還是風伯帶兵暴風突襲,黃帝總是雨來土擋,風來樹阻,防守得絲毫不亂。

    這場戰爭居然一打就打了兩年多,雙方都精疲力竭。

    軒轅是一個完整的國家,糧草供應充足,士兵們又都在城池內,還能堅守;神農卻已經國破,糧草供給時足時缺,士兵們又居於荒野,士氣漸漸低落。

    蚩尤卻全不在意,用一隻妖獸的胃做了一個球,不打仗的時候就整天帶著魑魅魍魎一幫兄弟踢球玩,重若小山的球被他們踢得在空中飛來飛去,想打誰就打誰。

    風伯該做什麼就做什麼,情緒絲毫不受影響,雨師卻有點坐不住了,拉了風波去見蚩尤,行禮問道:「在下有一事不明,想請教大人。」

    雨師來自「四世家」的赤水氏,赤水氏和西陵氏一樣,都是上古氏族,重血脈之親,輕國家之屬,不屬於任何一國,在各國都有位居要職的子弟。赤水氏家風嚴謹,教育子弟甚嚴,雨師雖被家族驅逐而出,重刑讓他變得醜陋不堪,可自小的家教難以改變,說話行事十分謙遜多禮。蚩尤的兄弟多粗人,剛開始完全受不了,多有矛盾,常要風伯調解,但相處久了,大家都對這個說話有禮,辦事周到,善於興云布雨,又精於鍛造兵器的將軍很敬服。

    蚩尤本質上還是個野人,可畢竟被炎帝調教了幾百年,也算能武能文,依著神農禮節,先和雨師彼此讓了座,再道:「先生請講。」

    雨師說:「兩軍對峙,時間越久越不利於我們,如今士氣低靡,如果再拖下去,只怕就是軒轅大舉進攻之時。」

    蚩尤笑問:「那先生有何良策?」

    雨師嘆道:「慚愧,在下苦思冥想無一良策,黃帝的確是千古將才,行軍佈陣,算無遺策。如今唯一的方法只能是趁著士氣還未全洩,先設法激勵士氣,再大舉攻城,畢竟阪泉是我們的故土,我們贏的機會仍有五分。」

    風伯說:「阪泉易守難攻,若換成別的主帥防守,我們也許還有可乘之機,但現在還是黃帝親守,可以說是固若金湯,大舉進攻一旦失敗,上一次阪泉之戰的失敗陰影就會重新籠罩戰士心頭,到那時黃帝的黃金鎧甲就真成了我們的招魂旛、催命符。」

    「可這麼拖下去,我們會更慘。戰,還有一線生機,不戰,也許就是全軍覆沒。」

    風伯嘻嘻笑看著蚩尤,「喂,我說你!雖然黃帝利用阪泉眼專門為你布了一個什麼七星陣,你闖了兩次都沒闖過去,可你真就打算束手就擒了?」

    蚩尤大大咧咧地說:「那我再帶兵去攻城。」蚩尤說著話,真的立即就去點兵,攻打阪泉城。

    半日後,蚩尤鎩羽而歸,臉色低沉,所有人都不敢和他說話,營地裡的氣氛越發壓抑。

    到了晚上,管糧草的將士又來稟報糧草快要用完了,新糧草卻還沒到,如今只能減少消耗,若每個士兵吃個三四分飽,大概還能再撐七天。

    糧草不足,再英勇的戰士都打不動杖,這下連風伯的臉色都變了。

    八日後,深夜。

    神農族的士兵正忍受著飢餓沉睡,巡營的士兵突然發現從他們駐軍營地的後方冒出了軒轅族士兵,一個接一個從山林中衝了下來。

    原來,黃帝利用這兩年多的時候,明裡和蚩尤對峙,暗中派人挖了一條地道,出口就在神農族士兵以為可以作為屏障的山中。

    當黃帝看到神農族的士氣已經消磨殆盡,糧草也耗盡,正是最好的進攻時機,於是連夜派了精銳部隊從地道繞到神農族營地的後方。

    精銳軍從後方偷襲,大部隊從阪泉城正面衝擊。

    驚叫聲撕破了安寧的夜。

    餓著肚子的神農士兵在倉促間被殺得丟盔棄甲,四散奔逃。前方是阪泉城,成千上萬的軒轅士兵衝殺而來,後方是裝備精良、殺氣騰騰的軒轅精銳,左面是波濤洶湧的濟水,眾人只能沿著右翼,逃入了阪泉山谷。

    山谷地勢曲折,不是追擊,神農士兵都鬆了口氣,卻不知道黃帝已經研究過無數遍阪泉地形,早算到前後夾擊時,神農族只能逃往這個方向,所以集中了有神族兵力在此佈陣恭候。

    為了這個陣勢黃帝已經演練了一年多,保證幾百名神族將士能迅速各就各位,發動攻勢。

    如雷的鼓聲從山崖兩側傳來,震破了神農士兵們地膽,他們絕望了。

    黃帝腳踏五彩重明鳥,從天而降,「蚩尤,給你一次機會保住所有士兵的性命,要麼你立即歸降,起誓效忠軒轅,要麼你立即自盡,不管你選擇哪一條,我都會善待所有士兵。」

    黃帝的離散人心之語在這樣的絕境聽來十分毒辣,一身紅衣的蚩尤卻抬頭笑道:「如果兩條路我都不選呢?」

    黃帝一眼看破他是風伯喬裝變化,臉色頓變。風伯看他神色,知道已經被窺破,脫下紅袍,變回本來面容,笑道:「在你追著我這個假蚩尤時,蚩尤應該已經進入阪泉城了。」

    黃帝面色如土,當年他讓青陽假扮自己誘敵,今日蚩尤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他以為蚩尤中了他的計,卻不料是自己送上門中了蚩尤的計。

    阪泉城前早已風雲突變,在蚩尤和雨師的強勢進攻前,不過盞差工夫,兵力空虛的阪泉城就易了主,當軒轅族的黃色旗幟被撕下,空中飄揚起紅色的旗幟時,整個狂野都寂靜了。不管是軒轅族,還是神農族都不敢相信,阪泉城竟然丟了!阪泉城竟然重新回來了!

    黃帝不愧是黃帝,一瞬後就恢復了鎮定,蚩尤雖然帶領神族和妖族將士控制了阪泉城,可被蚩尤做了誘餌的人族大軍仍在山谷中。

    黃帝用足神力將聲音遠遠地傳了出去:「蚩尤,只要我一聲令下,山谷兩側的山峰就會坍塌,這幾萬被你當成了誘餌的將士將全部葬身谷底。」

    聲音若擂鼓,加劇了軒轅將士們心中的絕望,震散了神農士兵心中的喜悅。

    蚩尤馭著大鵬,轉瞬而至,站在黃帝面前,「那我們就在這裡一較生死!」

    風伯的斗篷飛了出去,滿天大風,吹得人站都站不住。

    象罔將手中的一把竹筷扔出,竹筷見風就長,變成了密密麻麻的竹林,擋著狂風。

    雨師站在阪泉城頭,借住城池凝聚的阪泉水靈,下起了漂泊大雨,濟水的水位很快就漲了起來,一旦濟水水位漫過堤岸,城外的軒轅族士兵就會首當其衝,葬身水底。

    「離朱!」黃帝高聲大吼,幾千年並肩而戰的默契,已經讓他不需要下任何命令。

    離朱站在谷口,面對濟水二戰,雙腳分開,變成了土柱,深深地扎入大地,從大地深處吸納著土靈,黃土隆起,隨著水位一寸寸上漲,堤岸也在一寸寸上漲。

    一場神族與神族之間的大戰這才真正開始。

    黃帝和蚩尤站在高空,遙遙對視。

    黃帝揮臂發動了攻勢,兩邊的山崖斷裂,巨石滾落,早蓄勢待發的魑魅魍魎帶著一群妖族士兵撲出,身形猶如鬼魅一般忽閃忽逝,把巨石一塊塊就像是踢妖獸的胃一般踢了出去。經過一年多的練習,每塊石頭都呼嘯著直擊軒轅族,比箭還准。

    不過即使這樣,仍有不少石頭落下,砸死了不少神農士兵,士兵們爭先恐後地向谷外湧去,與看到濟水河位上漲而逃向山谷的軒轅士兵相逢,衝殺在一起。

    蚩尤與黃帝在高空激戰,黑色的大鵬鳥和五彩的重明鳥身影乍分乍合,黃帝用的是一桿金槍,蚩尤用的是一把長刀,蚩尤刀勢大開大闔,化做一頭色彩斑斕的猛虎,黃帝的槍法敏捷迅速,化作一條金色的蛟龍。

    蛟龍與猛虎纏鬥,剛開始還難分高低,時間一長,黃帝畢竟是以謀著稱,不是以武聞名,神力弱於蚩尤,漸漸被蚩尤的靈力籠罩,出招越來越緩慢,蛟龍的動作也越來越緩慢,好幾次都被猛虎咬住,雖然掙紮著甩開了猛虎,身體卻越來越小。

    黃帝知道自己靈力不如蚩尤,只能速戰速決,蛟龍故意露了一個空門,猛虎咬住了它的腹部,蛟龍尾巴掃動,打向猛虎,猛虎跳起閃開,蛟龍乘機回頭反噬,卻在昂頭的一瞬間看見西邊的天空,有一道極明亮的彩光射向天空。

    蛟龍的動作不自禁地一滯,露出了空門,猛虎一口咬在了蛟龍的七寸上。

    蛟龍痛苦地長聲嘶吼,龍頭向後仰去,一雙龍目卻凝視著西方,緩緩流出了兩行晶瑩的靈淚。

    蚩尤也感覺到西邊有異,更驚詫於黃帝的反應,分神看向西方,看到明亮的彩光環繞中一隻銀風在西邊的天空翱翔,光芒漸漸黯淡,就好似銀風在慢慢死去。

    蚩尤知道肯定是軒轅國有重要的事情發生了,卻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忽而聽到地上有人悲叫:「王后仙去了!」

    蚩尤一愣,阿珩的娘親死了?

    黃帝面色漠然,好似在全力對抗蚩尤,沒有任何反應,內心卻在翻江倒海。

    幾千年了,每一次戰役,在形勢最危急的時刻,他總能在回頭間看到那襲銀色的鎧甲,每一次都化險為夷。這一次,他回頭時,沒有看到她的銀色鎧甲,而是看到了她的死亡。

    他應該如釋重負的,難道他不是早就想擺脫她了嗎?

    自從軒轅建國後,隨著軒轅國力穩定,他厭倦了聽那些開國臣子動輒說「只怕王后不會同意」;厭倦了各族的人在背後議論他借助一個女人才成就大業;厭倦了忍受她針鋒相對的剛強、鋒芒畢露的聰慧……他以為自己一直對她無情,他娶她是為了成就他的雄心壯志,只是看在她曾幫助過他,把朝云殿賜給她住。可是,當他看到銀風死去,一剎那突然意識到,從今後,無論多少次回頭,都再不會有一襲銀甲奔襲而來,與他並肩而戰,同生共死。龍目中不受控制地流下了淚,靈力匯聚的金色淚珠,來無影,去無蹤,他自己都不明白這是為了什麼。

    他早知道她命不久矣,他應該如釋重負的……

    因為蚩尤和黃帝兩人的靈力衝擊,天空中陰云密佈,風雨大作,又是打雷又是閃電。猛虎緊緊咬著蛟龍的七寸要害,不論它如何掙扎翻滾,都不松口。蛟龍的身子漸漸萎縮,站在重明鳥背上的黃帝臉色煞白,身子搖搖欲墜。

    只要再一擊,黃帝就會斃命。蚩尤眼前忽然閃過阿珩悲傷欲絕的臉,心中一痛,刀勢立變,猛虎放開了蛟龍,蛟龍立即逃遁,猛虎張開血盆大口,一口咬下,蛟龍的身子被咬成了兩截。

    黃帝手中的金槍斷成了兩截,幾口鮮血噴出,身子從重明鳥背上載了下去。

    蚩尤雙手各拿一截金槍,用力擲出去,兩截金槍插入山頭,化作了兩截蠟燭一樣的山峰,面對著阪泉城,遙遙好似祭拜。

    「榆罔,這是我送給你的忌辰禮!」蚩尤大聲喝道。

    在蚩尤的大喝聲中,神農士兵血氣陡增,軒轅卻兵敗如山倒。風伯和雨師率領著神族士兵左右配合,魑魅魍魎帶領著人族士兵追擊,一共斬殺了將近五萬名軒轅族士兵。離朱和象罔拼盡全力抵擋著風波和雨師的追殺,卻因為濟河攔道,根本沒有辦法帶領士兵渡河逃入軒轅境內,眼看著玖瑤全軍覆沒,一條青龍游了過來,頭尾搭在濟河兩岸,寬闊的脊背就像是一條青色的大橋,青龍對象罔說:「從我身上過河。」

    竟是一直下落不明的應龍,象罔顧不上道謝,背著重傷昏迷的黃帝,匆匆帶領剩下的士兵過河,離朱領著其餘神族戰士斷後。

    雨師雖然控雨之能無人能敵,可在水族之王的龍身前,卻一點辦法沒有,無論他掀起多麼大的風浪,應龍都有辦法擋去。

    因為應龍的突然現身,軒轅族才活下了一萬多名戰士。此次阪泉戰役,軒轅族可以說是慘敗。

    阪泉城內歡聲笑語震天,眾人都開壇狂飲,慶賀大戰勝利。

    蚩尤獨自一人站在城頭,眺望著西邊。

    雨師和風伯扶著彼此,踉踉蹌蹌地走上城樓,風伯問蚩尤:「你這是什麼表情?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們打輸了。」

    雨師喝得七八分醉了,醉問道:「我到現在還搞不清出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明明我們已經山窮水盡,說句實話,我都以為肯定要輸了,可現在竟然坐在了阪泉城裡喝酒。」

    蚩尤對雨師說:「正好,我給你引見一位將軍,刑天!」

    一個足有一丈高的大漢走了過來,蚩尤說:「這位就是我們的糧草大將軍,因為一直在後方,所以你們一直沒機會見面。」

    刑天對蚩尤說:「我實在受不了你了,所幸這次自己押送糧草過來一趟,當面問清楚,你究竟想做什麼?我們都知道阪泉一戰事關神農生死,我們後方的人寧可不吃,都把糧草省著,你卻一時讓我少送,一時讓我遲送,這次明明我已經設法從涂山氏接到了糧草,你卻通知我暫時把糧草都藏起來。」

    雨師失聲驚問:「我們有糧草?」

    刑天哼了一聲:「我們國是破了,土地和人還在,只要軒轅族的人不來搗亂,該種的種,該收的收,糧草仍有一些,這次知道阪泉戰役不能失敗,我們每天只吃一頓飯,把糧草節省下來,全部送到戰場。我又去求了四世家中最富有的涂山氏,炎帝對他們的主母曾有活命之恩,涂山氏送了我們一下糧草作為回報,將來如何不敢保證,可眼下,我仍不會讓士兵餓著。」

    雨師和風伯都盯著蚩尤,雨師不解地問:「你為什麼不讓戰士們吃飽肚子?」

    刑天憤怒地說:「要不是炎帝當年一再叮囑過我一定要聽你的,我早來找你麻煩了。」

    蚩尤知道刑天是個直脾氣,耐心解釋道:「黃帝作戰不是以勇猛聞名,而是以謀略著稱,他非常珍惜兵力,務求萬事俱備,一擊而破,上一次的阪泉之戰就是典型。這一次,黃帝若和我們硬打,只是五五分的局面,我們兩敗俱傷,高辛就會得利,黃帝絕不想如此。所以,他利用軒轅軍隊的充足供給,消耗到我們精疲力竭時,再一舉拿下,這是第一策。一般的主帥謀劃到這一步也許就滿意了,可黃帝非常小心,他又派士兵挖了地道,前後夾擊,這是第二策。此時已經穩操勝券,黃帝卻仍不滿意,又調遣神族在阪泉山谷設置陣勢,務求沒有遺漏。」

    雨師讚嘆:「的確厲害,一策接一策,環環相扣!」

    風伯點頭說:「第一策最關鍵,不過蚩尤更厲害,明明刑天從涂山氏借到了糧草,蚩尤卻下令藏匿起來,讓黃帝驗證了他的判斷——我們糧草耗盡,這才傾巢而出,攻打我們。否則我們哪裡能那麼容易進入阪泉城?」

    蚩尤說:「不能說我比他更會打仗,我對黃帝的優勢是——我可以研究黃帝幾千年來的所有戰役,黃帝卻只能看到我這段時間的戰役,我瞭解他的程度要遠遠多於他瞭解我。所以我知道他不會輕易正面進攻,那我就配合他,用他的計策來對付他自己,這場戰役,黃帝其實是輸給了自己。」

    雨師和風伯都笑道:「何必謙虛?這也是你一策策應付得好。至少我們可誰都不知道你連踢個妖獸的胃做的球都是在操練士兵,若沒有踢球踢得那麼好的魑魅魍魎和一群妖族兄弟,我們的士兵還不知道要死多少。」

    心性耿直的刑天卻搖頭,「蚩尤,炎帝若在,必定不會贊同你的做法。你為了誘黃帝上當,不惜令自己的士兵挨餓,那些死了的士兵也許多吃一口肉,就能有足夠力氣戰鬥,就能活下來。你還親手把他們送到黃帝的陣勢中做誘餌,這一次有多少士兵被亂石砸死?幾千人的性命啊!」

    蚩尤默不作聲,刑天說:「你為了勝利太不擇手段,這一次你犧牲的是士兵,下一次你會犧牲誰?」

    風伯想說點什麼,蚩尤抬了抬手,示意他別說話。蚩尤平靜地對刑天說:「你曾是師傅的近侍,對我的出身來歷一清二楚,在我心中沒有對錯道義,更沒有禮義廉恥,有的只是為了活下去的不擇手段,你若不滿,可以離開,但是只要你選擇留下,就要絕對忠誠,否則……」蚩尤冷笑一聲,「狼王咬死背叛的狼,讓狼群分食,我會做得比它更兇殘。」

    刑天怒目圓睜,雨師覺得他就要攻擊蚩尤,可他瞪了蚩尤一會兒,轉身就走,「我忠於炎帝。」

    風伯和雨師想說點什麼,蚩尤揮了下手,「我想自己待會兒。」他們只得離開。

    蚩尤站在城頭,望著西邊。

    阿珩的母親死了!

    他至今還記得炎帝死時,心裡彷彿空了一半的疼痛,阿珩對嫘祖感情深厚,肯定更痛。

    他恨不得立即去朝云峰,可是,他該說什麼?我打敗了你的父親,殺死了幾萬你的族人?用這雙沾滿了鮮血的手去擁抱安慰她嗎?

    逍遙落在城頭,歪頭看著他,似在問他,你在幹什麼。

    蚩尤笑了笑說,「我在思念阿珩。」笑容卻完全不同於人前的冷酷,而是深深的無奈。

    逍遙翻了個白眼,叫了一聲,翅膀輕振,急欲起飛。

    蚩尤躍到他背上,「那走吧!」無論如何,總是要看她一眼,才能放心。

    天色已經微明,可朝云殿內,仍好似所有人都在沉睡,安靜得連葉落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蚩尤從前殿找到廂殿都沒找到阿珩,正著急,一個人悄無聲息地閃出,蚩尤剛欲迴避。

    「蚩尤。」云桑叫住他,「阿珩在崖頂。」

    蚩尤正要離開,云桑說:「聽聞你現在很缺糧草,就要支持不住了?」因為逍遙的速度太快,戰役勝敗已見分曉的消息還沒傳回軒轅城。

    蚩尤回身,說道:「戰役已經結束,黃帝重傷,阪泉重回神農。」

    天光依舊模糊,云桑背光而立,看不清她是何種神情,半響後,她問:「你接下來的打算是什麼?」

    「等全部收回神農國土,黃帝投降,我對兩代炎帝的承諾就都做到了,不管恩義都兩清,我會交出兵權,以後就是你們神農王族自己的事了。」

    「那你呢?」

    「我會帶著阿珩永遠離開。」

    云桑指了指桑林深處的小徑,「你沿這裡上去,就能看到阿珩,昨夜母后仙逝,她現在非常傷心,你不要刺激到她,戰役的事情就先不要提了。」

    「多謝。」

    蚩尤沿著雜草叢生的小徑到了崖頂,阿珩抱膝坐在懸崖邊上。聽到腳步聲,她回頭看了一眼,見是蚩尤,沒說什麼,只是身子稍稍往裡縮了一下。蚩尤緊挨著她,坐到她身邊。

    放眼望去,云霞靜逸,彩練如胭,太陽仍未出現。

    蚩尤看著阿珩,她的臉孔又白又瘦,在清冷的晨光中,好似連肌膚下的青澀血管都能看清楚,蚩尤忍不住展手摟住了她。

    阿珩頭靠在他肩上,眼淚滾滾而落,「蚩尤,從今往後,我是孤零零一個了,沒有母親,沒有哥哥。」

    阿珩寬慰她,「青陽還在,怎麼會只有你一個?」

    阿珩悲從中來,失聲痛哭,「大哥早已經死了,第一次阪泉大戰,你陰差陽錯地失手打死了他。本來我已經計劃好,放棄一切和你走,只做西陵珩,不做軒轅妭,大哥和少昊都許諾會幫我,四哥也支持我們在一起。可大哥死後,母后和四哥失去了照應,我不能放棄高辛王妃的身份,為了保護母后和四哥,不得不借住少昊的力量讓青陽繼續『活著』,四哥不肯原諒你,不允許我和你在一起……」

    在阿珩斷斷續續的哭訴中,蚩尤這才明白了所有事情的前因後果,原來他的興奮是斷送在自己的手裡,而他在北冥沉睡時,阿珩卻既要面對喪親之痛,還要殫精竭慮地保護母親和四哥。他心頭說不出的難受,電光火石間,突然一個念頭驟起,如果阿珩沒有變心,只是為了保護母親和四哥才和少昊……

    「那小夭是……是我……我的女兒?」蚩尤心跳加速,連和黃帝生死對決時,都沒有這種緊張害怕。

    阿珩狠狠打了他幾下,哭著反問,「那你以為她會是誰的女兒?她的名字是小夭,桃花的意思,當時你生死不明,仇家遍佈大荒,我能怎麼辦?」

    蚩尤又是喜,又是悲,他有女兒了,他真的有女兒了!可他卻一天父親的責任都沒盡到,反而因為自己造的殺孽,讓她一出生就身陷危機。他輕輕摟著阿珩,喃喃說:「對不起,對不起。」

    阿珩因為肩上的責任,一直壓抑著自己的悲傷。大哥死了,不敢哭,怕母親和四哥更難過;四哥死了,不敢哭,怕母親和四嫂更難過;四嫂死了,不敢哭,怕母親和顓頊更難過;此時終於沒有了顧忌,全數爆發了出來,伏在蚩尤肩頭,嚎啕慟哭。

    蚩尤也不勸慰她,只是抱著她,輕輕地拍著她的背,猶如安撫一個傷心的孩子。

    阿珩邊哭邊說:「從小到大,我總喜歡往外跑,什麼事都敢做,因為知道不管發生了什麼,只要跑回朝云殿,娘和哥哥們總會在那裡,可等我發現千好萬好都好不過一個家時,卻什麼都沒有了。大哥走了,我還有四哥和母親,四哥走了,我還有母親,只要母親在,我就仍有一個家,如今母親也走了,我沒有家了……」

    蚩尤低頭吻了吻她的鬢角,「你忘記九黎山中你親手佈置的家了嗎?我們有自己的家。雖然這些年你一直沒有來,可我每年都在修葺,菜園子裡的絲瓜蔓都爬滿架子了;我打了一口水井,井水冬暖夏涼,夏天的時候,把瓜果放到竹籃裡,沉到井底冰著,十分消暑;我還從青丘國移植了一種薔薇,色澤嬌豔得像晚霞一樣,可以給你做胭脂……」

    淚眼迷濛中,阿珩眼前浮現著母親臨去前的一幕。

    母親握著她的手說道:「珩兒,娘雖然走了,可你卻真正自由了,你若真喜歡蚩尤,就跟他去。」她驚訝地看著母親,訥訥不敢言。母親虛弱地微笑,「傻丫頭,你真以為娘到現在還沒看出你的心事嗎?只要蚩尤能給你一個家,照顧好你,我就認他做女婿,如今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啊!」

    聽著蚩尤的描述,阿珩似乎看到了桃花掩映中的小竹樓,竹樓側的菜園,絲瓜一根根垂下,竹樓前青石砌成的井台,打水的吊桶半倒在井邊,井台四周的紅色薔薇花,纍纍串串,猶如晚霞……

    母親也看到了她的新家,站在竹樓前欣慰地微笑。

    母親,我真的可以自由地跟隨蚩尤離去了嗎?

    母親在對她點頭,身影在桃花林中漸漸遠去,神色輕鬆,再沒有掛慮。

    阿珩仰頭看著蚩尤,滿面淚痕,卻嫣然一笑,璀璨明亮,「母親說我自由了,她說願意認你做女婿。」

    蚩尤不敢相信地愣住,一瞬後,滿面狂喜,結結巴巴地問:「你娘、你娘……真的、真的……」

    阿珩點了點頭。

    蚩尤一直以為不可能得到阿珩親人的同意,所以一直蠻橫地說著不在乎,可原來親人的承認和祝福能讓人安心,讓幸福加倍。蚩尤喜得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呆呆地看著阿珩笑。

    東邊地天空驀然明亮,阿珩抬頭望去,喃喃低語:「」看,太陽升起來了,又是暫新的一天。

    一輪紅日從翻湧的云海噴薄而出,就像熊熊燃燒的烈火,照亮了整個天地,令萬物生輝。

    蚩尤緊緊抱住了阿珩,「我們真的以後每天都可以一起迎接新的一天?」

    明亮的朝陽中,阿珩微笑著用力點了點頭,不知道究竟是太陽,還是彼此的體溫,他們都覺得身子暖融融的。

    蚩尤看著阿珩輕量的目光,張了張嘴,想告訴阿珩戰役已經結束,可話到了嘴邊,卻沒說出口。這一刻,他只想抱著她,靜靜地看著旭日普照大地。

    火紅的朝霞鋪滿天際,火紅的映山紅開滿山崖,他們安靜地坐在懸崖之巔,彼此依偎,身周霞光如胭,山花爛漫,他們的身形凝固如山石,只有晨風輕輕吹過時,衣袂輕拂、

    蚩尤輕聲問:「西陵珩,你將來最想做什麼?」

    西陵珩,這個意味著自由和快樂的名字有多久沒有出現在她的生命裡了?阿珩猶如做夢一般,低聲說:「我想和你每天都在一起,我想看著小夭、顓頊平平安安地長大,看他們出嫁、娶妻,然後和你一塊兒幸福地死去。」

    蚩尤笑了,「這個願望很簡單,我一定會讓你實現!」

    「真的?」

    「真的!」

    朱萸在桑林間叫:「王姬,阿珩!」

    阿珩站了起來,蚩尤拉著阿珩的手,捨不得放,阿珩慢慢地後退,手從他掌間漸漸遠去。她對蚩尤說:「我還要安排母親的葬禮,你先回去吧,明日這個時候,你會收到我送給你的禮物,就算做……我這麼多年失約的一點補償。」

    下午時分,阪泉之戰的消息傳到高辛,大臣們紛紛讚頌少昊睿智英明,沒有派兵參戰,否則必然要跟著黃帝遭殃。

    面對臣子們的恭維,少昊默不作聲。

    大臣們也不敢再囉嗦,現在的少昊早已經不是當年溫和謙遜、禮待下臣的少昊,如今的他面目冷峻,不苟言笑,喜怒難測,手段酷厲,臣子們連和他對視都心驚膽寒。

    少昊正要命眾人退下,一個內侍氣喘吁吁地跑進大殿,把一封帛書高高舉起。

    少昊手輕抬,帛書飛到他手中。少昊看完後,臉沉如水,一直盯著帛書,半響都不說話。

    季釐從未見過少昊如此,試探地問:「陛下有什麼吩咐嗎?」

    少昊把帛書遞給他,他看了一眼,臉色頓變,是軒轅妭的自休書,宣佈與少昊解除婚姻,即日起,他們男婚女嫁互不相關。

    少昊淡淡說:「這事應該已經天下盡知了,你傳給他們看一下,都說說你們的意思。」

    幾個朝臣看完信,心中氣憤,可看少昊的面色,又實在琢磨不透,都不敢吭聲。季釐說道:「陛下,高辛建國幾萬年,從未聽說過這樣的事情,臣等也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

    朝臣們紛紛點頭,自古只聽聞國君貶抑妃子,從未聽聞妃子自行離去。

    一個朝臣突然問:「這是黃帝的意思嗎?是不是背後有什麼陰謀?」

    少昊說:「這是今日清晨頒佈的文書,那個時候,黃帝即使還活著,也剛從阪泉逃離,根本不可能發此旨意,文書上只有王后印鑑,沒有黃帝的印鑑,應該只是軒轅王姬自己的意思。」

    朝臣忙道:「那這可不算。」

    少昊說:「你們都下去,這事就這樣吧!」少昊說著起身,徑直走了。

    一眾朝臣你看我、我看你,茫然不知所措,就這樣吧!就哪樣吧?少昊從來都政令明晰,他們第一次收到這樣不知道該怎麼執行的命令。

    少昊沒有回承恩宮,而是去了承華宮——他還是王子時的府邸。

    推開臥房,一切宛若舊時。

    他還清楚記得,新婚之夜,他裝醉,踉踉蹌蹌地推開房門,阿珩抬起頭,靜靜地凝視著他,好似早已窺破他的一切心思。

    几案旁,靠窗放著一張軟榻,晚上,他在案前處理文書時,阿珩喜歡躺在榻上翻看醫術。

    推開窗戶就是花園,園子裡的花草都是阿珩親手打理,他一邊研習《神農本草經》,一邊活學活用,培植各種奇花異草,名噪高辛神族,連父王都時常派宮人來討要花草。

    阿珩心細,知道他對氣味敏感,每日裡,他的案牘上擺放的鮮花都是阿珩採摘,時不時地有意外之喜。

    晚風輕送,有酒香徐徐而來,是阿珩培植的醉海棠,不能用水澆,只能用酒,花朵浩大潔白,令人聞之慾醉,阿珩曾戲謔地說,「此乃花中醉君子,也可叫少昊花。」

    少昊起身,去花園裡剪了幾枝醉海棠,插入案頭的玉瓶,霎時間,滿堂酒香,熏人欲醉。

    少昊靜躺到榻上,從袖中拿出一個水玉小盒,盒裡裝著一截小指。

    阿珩借兵不遂,斷指而去的那天,他真的沒有想到,昌意和昌僕會死,竟然從此後,阿珩再沒有回到五神山,以後,也再不可能。

    一室酒香中,少昊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陽光明媚,碧草萋萋,山花爛漫。青陽、阿珩、昌意都在,就像是昌意成婚的那日,他們聚在一起,說說笑笑。少昊覺得十分快樂,可心裡又隱隱約約地莫名悲傷,似乎知道歡樂會很短暫。

    他搬出了一壇又一壇自己釀造的酒,頻頻勸酒,似乎唯恐晚了,他們就喝不到。

    青陽笑對昌意說:「這傢伙轉性了,以前喝他點好酒,非要三請四求不可。」

    少昊給青陽斟酒,青陽剛端起杯子,云澤站在鳳凰樹下,笑叫:「大哥!」

    青陽立即站起來,走向云澤,少昊要抓都沒抓住,昌意也站了起來,少昊急忙抓住他,「你還沒喝我釀的酒。」

    昌意微微一笑,從少昊掌間消失,身體輕飄飄地飛向了云澤,兄弟三人並肩站在鳳凰花樹下,說說笑笑,壓根兒不理少昊。

    少昊抱著酒罈追過去,「青陽、云澤、昌意!」大家再一起喝一次酒,就一次!卻怎麼追都追不到。

    「青陽、云澤、昌意……」

    累得滿頭大汗,眼看著要追到了,青陽突然拔出長劍,怒刺向他,「你為什麼不救昌意?你不是承諾過你就是青陽嗎?你這個背信棄義的小人!」

    少昊躲無可躲,眼睜睜地看著劍刺入了自己心口,「啊——」

    少昊滿頭大汗地驚醒,一室酒香濃欲醉,少昊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恍恍惚惚中,以為自己正在和青陽喝酒。

    他翻了個身,叫道:「青陽,我做了個噩夢。」不知道什麼東西掉到了地上,一聲脆響,他低頭看,藍色的水玉渣中竟然躺著一截斷指,悚然間,一身冷汗。

    青陽不在了,云澤不在了,昌意不在了,阿珩也已經走了!

    他茫茫然地抬頭,卻不知道究竟要看什麼,只看到鮫紗窗上映著一輪寒月,寂寂無聲。

    魑魅魍魎四兄弟大呼小叫地跑進屋內,「天大的消息,天大的消息!」

    風伯被他們吵得頭痛,「如果不是天大的消息,我就沒人三十鞭。」

    魅得意地笑:「那你打不著了,真是天大的消息。」

    他們還要和風伯打嘴皮架,蚩尤不耐煩地喝道:「說!」

    魑魅魍魎立即站直了,魑說:「軒轅的王姬把高辛的王妃給休了。」

    「什麼?」風伯和雨師同時驚問、

    魑朝他們擠眉弄眼,看,沒說錯吧,天大的消息!

    蚩尤雙手按著案子,向前躬著身子,急切地說:「你們再說一遍。」

    魅說:「高辛王妃說自己才德不堪,難以匹配少昊,把自己給休了,從現在開始她只是軒轅王姬,不是高辛王妃,婚嫁自由。」

    風伯困惑地說:「這個軒轅王姬究竟什麼意思?如今軒轅族才是最需要高辛族的時候,她竟然撕毀了和高辛的聯盟。」一轉念,立即問,「消息什麼時候公佈的?」

    魑說:「今日清晨。」

    「難怪呢,這可不是黃帝的意思,是軒轅王姬自作主張。」風伯對蚩尤笑道,「真是天助神農,高辛肯定視為奇恥大辱,現在即使軒轅王姬想反悔也沒那麼容易了。」

    蚩尤緩緩地坐了下去,表情似喜似悲,原來這就是阿珩送給他的禮物——她的自由。

    可是,這個時候,阿珩應該已經知道一切了吧?

    阿珩清晨公佈瞭解除和少昊婚姻的消息後,就一直在朝云峰整理母親的遺物,她在等著迎接黃帝的勃然大怒。

    傍晚時分,宮女跌跌撞撞地跑進來,「黃帝、黃帝來了!」

    阿珩姍姍而起,向外走去,她以為看到的應該是趾高氣揚的侍衛,黃帝被簇擁在中央,一臉震怒地盯著她。可是,她只看到了象罔叔叔狼狽不堪,離朱叔叔滿身血痕。

    她困惑地看著他們,象罔和離朱跪在她面前,「請王姬立即派心腹去歸墟請大殿下出關。」

    阿珩望向殿內,醫師們圍在榻前忙碌,「發生了什麼事情?」

    象罔說:「我們中了蚩尤的詭計,黃帝重傷……只怕不行了,最好速接青陽殿下回來,見黃帝最後一面。」

    晴天霹靂,阿珩腦袋一片空白,僵立在地。她不相信!她的父王永遠都威風凜凜,是無人敢忤逆的黃帝,怎麼可能會不行?昨日她還隱約聽聞蚩尤被逼得彈盡糧絕,就要失敗。

    阿珩跑向大殿,分開人群,衝到了榻前,黃帝雙眸緊閉,臉色蠟白。

    「父王、父王……」阿珩無法控制地越叫聲音越大,黃帝睜開了眼睛,恍恍惚惚地看著阿珩,如釋重負的一笑,「阿嫘,我就知道你會趕來,你來了,我就放心了。」

    象罔和離朱一聽,鼻子直髮酸,眼淚衝到了眼睛裡。先是王后薨,再是黃帝重傷,軒轅竟然一夜之間大廈要傾。

    次妃方雷、四妃嫫母都聞訊趕了來,方雷已經亂了陣腳,只知道哭,嫫母還能力持鎮定,問道:「傷勢如何?」

    所有醫師都跪下,不敢說話,只是磕頭,唯獨一個膽大點的老醫師哆哆嗦嗦地說:「傷勢太重,趕緊去請大殿下回來,若趕得快,還來得及見最後一面。」

    方雷一聽就昏了過去,嫫母軟坐到地上,殿內亂成一團。

    阿珩雙手握著黃帝的雙腕,去探視黃帝的內息,一瞬後,阿珩拔下頭上的玉簪,先把黃帝的幾處脈息封閉住,對離朱和象罔說:「麻煩兩位叔叔把所有人都請出。」

    象罔著急地說:「王姬,我們得趕緊去把青陽殿下找回來,否則軒轅會天下大亂的。」

    阿珩說道:「我們的當務之急是救父王。」

    象罔性子躁,又是跟著黃帝打天下的開國大將,情急之下口不擇言地說道:「我們當然知道要救陛下,可是那也要能救,軒轅國內最好的醫師已經下了診斷結果,除非炎帝神農再生,否則有什麼好說的?」

    阿珩說:「父王遭受了先後兩次重創,第一次是靈體被長刀砍中,看上去嚴重,可就像打蛇,把蛇砍成了兩截,傷勢雖重,卻沒有傷到七寸要害,若及時救治,並沒有姓名之憂;可緊接著父王的胸口又承受了一掌,這一次傷上加傷,性別才真正垂危,兩位叔叔,我判斷的傷情可準確?」

    象罔聽到第一次受傷的情形頻頻點頭,可聽到第二次,越聽面色越古怪,張口欲說。

    離朱的手用力按在了象罔的肩膀上,驚訝地說:「珩丫頭,你什麼時候懂醫術了?當時的情形的確和你所說的一模一樣,蚩尤先是揮刀砍黃帝的靈龍,靈龍雖被砍成了兩截,黃帝卻總算避開了要害,黃帝從坐騎上摔下,再無力自保,蚩尤見狀又追上來,狠狠補了一章。」

    阿珩道:「解釋起來話太長,反正兩位叔叔信我嗎?如果一切聽我安排,父王還有一線生機。」

    象罔看著離朱一聲不吭,離朱道:「我們不信你,還能信誰?一切全憑忘記做主。」

    「需要找一位精通陣法的高手佈陣,我再用靈藥幫父王調理,如果一切順利,應該能保住性命。靈藥我這裡多有收集,倒不愁,只是佈陣的高手……」

    知末走了進來,對阿珩說道:「微臣來佈陣。」

    象罔十分吃驚,歡喜得差點要跳起來,「你總算回來了!」

    阿珩自小聽著知末的故事長大,知道他本是高辛賤民,和黃帝相識於微時,精通陣法,能謀善斷,輔佐父王打下了軒轅國,是軒轅國的第一開國功臣,被譽為帝師。可軒轅立國後,他卻和黃帝政見不合,關係日益生疏,第一次阪泉大戰發生前,他居然掛冠而去,避世隱居。

    因為嫘祖十分敬重知末,阿珩在知末面前向來不以王姬自居,對知末行禮道:「一切有勞伯伯。」

    知末按照阿珩的要求,殫精竭慮佈置好陣法,阿珩將黃帝的身體封入陣法中,黃帝暫時生命無虞,但究竟能不能活轉,卻還要看阿珩的藥石之術和黃帝本身的狀況。

    深夜,阿珩安頓了顓頊和小夭睡下,走出屋子時,眼前一黑,差點暈倒,才想起竟然一天沒有進食,想著該吃點什麼可又覺得胃裡堵得慌,不知道吃什麼才好。

    發現廚房中還有小半罈子母親做的冰椹子,她把罈子抱在懷裡,坐在靠窗的榻上,抓了幾串放進嘴裡,冰冰涼涼、酸酸甜甜。

    閉上眼睛,似乎能看到大雪紛飛,大哥一襲藍衫,立在雪中,母親推開了窗戶,看著漫天雪花,叫宮女去採摘新鮮的冰椹子,她和四哥笑嘻嘻地挨在一起,準備支個小爐子燙酒喝,昌僕穿著一身火紅的裙子,拿著個雪團丟到他們頭上,阿珩跳起來去追她,兩人跌倒在雪地裡。

    阿珩微笑,又抓了一把冰椹子放進嘴裡,那些酸酸甜甜的快樂仍能繼續。

    昌僕被四哥和她帶得也很愛吃冰椹子,他們反正也不畏冷,索性就站在桑樹底下,邊說話邊摘著吃。大哥那個時候總是遠遠地站著,和他說話,他也愛理不理的樣子。阿珩有時候氣不過,丟一團雪過去,等大哥一回身,她就趕緊躲到昌僕身後,大哥對她和四哥很凶,可對昌仆倒溫和。

    等大哥回轉了身子,她就對著大哥的背影耀武揚威、拳打腳踢,可只要大哥一回頭,她就比兔子還乖,昌僕一邊笑,一邊羞她。

    阿珩笑著把手伸進罈子裡,一抓卻抓了個空,不知不覺中冰椹子已經吃完了,沒有了!所有的夢都醒了!

    阿珩的手挨著壇壁摸,終於又摸出了幾個粘在壇壁上的冰椹子,她看著僅剩的冰椹子,想放到嘴裡,卻又捨不得,呆呆地看了好一會兒,很小心地一個一個慢慢地放入了嘴裡。

    酸酸甜甜,冰冰涼涼。

    她抱著罈子,淚落如雨。

    蚩尤落在了院中,看屋裡一團漆黑。風吹紗窗,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音。

    蚩尤走近了幾步,隔窗而立,那聲音越發清晰了,原來是低低的哭聲。

    壓抑著的哭聲,斷斷續續,卻連連密密地全刺到了他心上。

    他手放在窗戶上,只要輕輕一下,就能推開窗戶,擦去她臉上的淚,可他卻不敢用這雙滿是鮮血的手去安撫她。

    阿珩的臉挨著罈子,聲音嘶啞,「是你在外面嗎?」

    「嗯」

    「為什麼早上不告訴我實情?」

    蚩尤沉默著。

    「我知道你想為榆罔報仇,可那畢竟是生我、養我的父親。」

    蚩尤的春動了一下,依舊一聲未發。重傷黃帝的是他,下令屠殺軒轅戰士的也是他,解釋就是推卸,他不願亦不屑。

    阿珩低聲說:「你走吧,如今父王重傷昏迷,生死難料,我還要照顧父王。」

    蚩尤看似平靜地站著,可搭在窗棱上的手青筋直跳,靈氣無法控制地外洩,桃木做的六棱雕花窗煥發了生機,長出綠葉,從綠葉間鑽出了無數粉粉白白的花骨朵,花兒徐徐綻放,剎那間,整面窗戶好似都被花枝繞滿,開滿了桃花。

    阿珩凝視著一窗繽紛的桃花,淚水一顆顆滾落,滴打在花瓣上。

    「娘,你怎麼不睡覺?」小夭揉著眼睛,赤著腳走了過來。看母親在哭,立即爬上塌,乖巧地替阿珩擦眼淚,「不要哭,外公會好的。」

    蚩尤聽到小夭的聲音,心神一震,不由自主地推開了窗戶,隔著滿欄桃花,去抱女兒,「小夭。」

    小夭卻是狠狠一口咬在了他手臂上,今天一天都是聽宮人們在說蚩尤打傷了外公,顓頊又告訴小夭,蚩尤就是上次把她抱回來的紅衣叔叔,小夭正無比痛恨蚩尤。

    阿珩急忙抱住小夭,用力把小夭拖開,小夭仍腳踢拳打,大喊大叫:「大壞蛋!我要為外公報仇,殺死你!」

    蚩尤手臂上被小夭撕去了一塊肉,鮮血淋漓,濺灑在桃花上,他缺毫無所覺,怔怔地看著對自己滿眼恨意的小夭,一瞬間,滿腔柔情都化作了遍體寒涼,女兒的目光猶如利劍剜心,痛得他好似要窒息。

    阿珩一面強捂著女兒的嘴,不讓她喊叫,一邊看著蚩尤,淚落如雨,「還不快走?侍衛馬上就要到了,難道你要在女兒面前大開殺戒?」

    蚩尤深深看了一眼阿珩和小夭,駕馭逍遙,扶搖而上,直擊九天,迎著凜冽寒風,他像狼一般,仰天悲嚎,放生嘶喊,他沒有做錯什麼,她也沒用做錯什麼,可為什麼會這樣?

    桃花失去了蚩尤的靈力,慢慢凋零,沾染著鮮血的花瓣一片又一片落下,猶如一片片破碎的心,阿珩抱著小夭,不言不動,定定地看著桃花。

    云桑、朱萸聽到小夭的哭喊聲,和侍衛匆匆趕來,卻什麼都沒看見,只看到阿珩抱著小夭呆呆地坐在一塌被鮮血染紅的桃花瓣中。

    「阿珩,怎麼了?」

    阿珩慢慢地轉過頭,看向他們。云桑只覺得心驚擔顫,阿珩容顏憔悴,眼神枯寂,彷彿一夜之間就蒼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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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oanna 發表於 2012-1-28 04:49 PM

第十七章、山河破碎風飄絮

    一年多後,在阿珩全心全意的照顧下,黃帝終於保住了性命。

    因為靈體受到重創,黃帝開始顯露蒼老,頭髮全白,臉上也有了皺紋,一雙眼睛顯得渾濁遲鈍,只有偶然一瞥間,銳利依舊。

    這一年多,雖然有知末籌謀,離朱、象罔輔佐,但畢竟一國無君受創,群龍無首,蚩尤的軍隊連戰連勝,已經把原本屬於神農國的土地全部收回。

    黃帝自清醒後,就日日看著土靈凝聚的地圖沉思。

    顓頊和小夭踮著腳尖,趴在窗口偷看,黃帝回頭,顓頊和小夭嚇得哧溜一下縮到了窗戶底下。

    黃帝叫:「你們都進來。」

    顓頊和小夭手牽著手走到黃帝身前,顓頊指著黃色土靈凝聚成的山巒河流問:「這是什麼?」

    小夭嘴快地說:「地圖,我父王的地圖是水靈凝聚,藍色的。」

    黃帝對顓頊說:「這是軒轅國的地圖。」

    「這條河叫什麼?」

    「黑河。」

    「這座山呢?」

    「敦物山。」

    顓頊不停地提問,黃帝向顓頊一一講解,顓頊聽得十分專注,小夭卻無聊得直打呵欠,靠在榻旁睡著了。

    顓頊指著地圖的最東南邊問:「這叫什麼河?」

    「湘水,不過這屬於高辛,你想看一看湘水是什麼樣子嗎?」

    顓頊立即點點頭。

    黃帝凝聚靈力,在顓頊面前展現出一幅湘水的圖畫,山清水秀,草芳木華,十分秀美多姿。

    顓頊偷偷瞅了一眼小夭,看她在打瞌睡,不會嘲笑自己,才放心說出真話:「比小夭說得更美麗,和咱們軒轅不一樣。」

    黃帝微微一笑:「你若去了中原,才會真正明白什麼叫地大物博。」

    顓頊不禁露出了無限神往的樣子。

    阿珩進來抱起小夭,帶著嗔怪說:「父王,你現在身子還沒完全康復,別亂用靈力。顓頊,該睡覺了。」

    顓頊跟著阿珩走到門口,突然回身問黃帝:「爺爺,我明日可以來找你嗎?」

    阿珩說:「你明日有繪畫功課。」

    顓頊說:「我不喜歡學那些東西,我喜歡聽爺爺和知末、離朱、象罔他們商議事情。」

    阿珩愣住,四哥的兒子竟然會不喜歡畫畫?

    顓頊拽她的手,央求地叫:「姑姑。」

    黃帝對阿珩說:「我本來也想和你提這事,沒想到顓頊自己先說了,我想把顓頊帶到身邊,親自教導他。」

    阿珩看向顓頊,他還不明白這句話後面代表的意思。顓頊的眼睛裡滿是渴望,央求地盯著阿珩,一迭聲地叫:「姑姑,姑姑!」

    阿珩柔聲說:「既然你想,那明日起你就跟在爺爺身邊吧。」

    顓頊歡喜地用力握緊了阿珩的手。

    進了寢殿,阿珩把小夭交給朱萸照顧,她照顧顓頊洗漱換衣。顓頊表面上沒什麼反應,心裡什麼都明白,姑姑對他比對小夭都好。

    阿珩替顓頊蓋好被子,把榻旁的海貝合攏,夜明珠的光芒消失,屋子裡黑了下來。

    阿珩正要離開,顓頊突然說:「我長大後會保護你和小夭,還有朱萸姨,誰都不敢欺負你們!」

    阿珩不禁笑了,心頭卻帶著酸楚,原本還應該是爛漫無憂的年紀,卻因為父母的慘逝,渴望著長大,害怕著再次失去。她蹲在榻旁看著顓頊,顓頊緊閉著眼睛,好似剛才說話的不是他,阿珩輕輕在顓頊額頭親了一下,「好。」

    蚩尤大軍壓駐在軒轅邊境,不再進攻,蚩尤要求黃帝投降,只要黃帝承諾永不進攻神農,對炎帝榆罔謝罪,他就不再攻打軒轅。

    知末力勸黃帝接受,和神農簽訂盟約,承諾再不進犯神農,換取和平。所有的朝臣都以為黃帝肯定會接受蚩尤的提議,畢竟蚩尤只是收回了原本屬於神農的土地,並沒有侵犯軒轅。

    可是,出乎眾人預料。黃帝並不接受蚩尤的提議,絕然說道:「要我對天下宣誓永不進犯神農,絕不可能!我一生的夢想就是統一中原,我寧願為這個夢想戰死,也不會放棄!」

    知末急切間,高聲質問:「那軒轅的百姓呢?你問過他們是否願意為中原而死?他們可不願意!他們只想好好活著!」

    黃帝還要借助知末,不想和知末在這個問題上又起衝突,思量了一瞬,問道:「你覺得我可算英雄?天下有幾人能與我比肩?」

    知末一時沒反應過來黃帝的意思,發自內心地誠懇答道:「陛下不僅僅是英雄,還是千古霸主!恕臣說句狂妄的話,就是伏羲大帝也無法與陛下比肩。」

    黃帝冷冷地看著知末,「神農地處中原,地大物博,人傑地靈,兩任炎帝都不好戰,可你眼中的我,一代千古霸主,攻打神農都如此艱難,你認為未來的軒轅國主還能有和我比肩的嗎?」

    知末已經明白黃帝的意思,沉默了半晌,才艱難地說:「不可能了。」

    「你以為偏安在西北就能讓百姓安居樂業?如果神農將來一旦出一位略有壯志的炎帝,軒轅被滅國只是眨眼間的事。如果我現在不徹底征服神農,幾千年後,就是神農征服軒轅!」

    黃帝銳利的視線掃向階下的象罔和離朱,「你們可願跟隨我統一中原?」

    象罔和離朱跪下,猶如幾千年前一樣,慷慨激昂地說:「誓死追隨!」

    知末凝視著黃帝,他並不認可黃帝的夢想,可是,他從心底深處尊敬黃帝,這世間有幾個男兒有勇氣為夢想而死呢?又有幾個男兒有這種一往無前的意志?

    黃帝神色緩和,走到象罔和離朱中間,笑著看知末。「我們三個都在,兄台,你可願意留下,與我們一起做一番轟轟烈烈的男兒偉業?」

    四千多年前,在軒轅山,黃帝問過他一模一樣的話。知末的神情越來越溫和,忽而無奈地搖搖頭笑了。四千年前他被這個男人折服,四千年後他依舊被這個男人折服,所以即使厭惡戰爭,他依然為他殫精竭慮。他靜靜地走了過去,跪在黃帝面前。

    黃帝大笑著扶起他們,充滿自信地說:「我們兄弟四個一定會登臨神農山頂!到那時,再開壇痛飲,追憶往昔,指點天下!」這一瞬,他的白髮、他的皺紋都好像消失不見了,他還是那個豪情萬丈、鬥志昂揚的少年。

    軒轅拒絕投降,不但不投降,反而宣佈要代神農討伐蚩尤。

    黃帝親筆寫了一篇昭告天下的檄文,洋洋灑灑上千言,羅列了蚩尤上百條罪名:獨斷專行、殘暴嗜殺,短短兩百多年,就有八十七戶忠心耿耿、世代輔佐炎帝的家族被滅族,五千三百九十六位忠臣被極刑折磨而死,還有無數蚩尤對上不尊、對下不仁的罪狀。

    黃帝憂心忡忡、情真意切地問:兩百多年就殺了這麼多人?如果蚩尤獨掌了神農國,將來還會殺多少人?還會有多少家族被滅族?又悲傷委婉地申斥了榆罔的昏庸無能,明明知道奸佞當道,無數大臣冒死向榆罔進言,請求貶謫蚩尤,可榆罔不僅不治蚩尤的罪,反而軟弱地一味姑息,坐視一批又一批忠臣慘死,才讓神農君臣不和、民心渙散。黃帝對天下痛心疾首地表明:自從軒轅立國,他一直勤勉理政,體恤百姓,對待歸降的神農子民猶如自己的子民,榆罔縱容蚩尤羞辱后土這些國之棟樑,他卻給了后土他們與身份匹配的尊貴榮華。他絕不是好戰好武,而是不能容忍蚩尤這麼殘暴,才為神農討伐蚩尤。

    黃帝的檄文出現的時間非常微妙。蚩尤的軍隊已經把軒轅打出了神農,軒轅不再算是侵略者,無數曾經掌權的神農貴族立即好了傷疤忘了疼,開始惦記自己的權力富貴,可兵權盡在蚩尤手中,他們根本沒有辦法再次擁有曾經的榮華和富貴,他們該怎麼辦?黃帝此時肯出頭為他們誅殺蚩尤,許諾將來神農仍是他們的,他們簡直不勝歡喜。

    不少神農的老者看到黃帝文采斐然、情真意切的檄文,想到榆罔登基後,他們小心翼翼、朝不保夕的悽慘日子,都落下淚來。神農貴族本對蚩尤懷恨在心,再加上無數黃帝的說客憑藉三寸不爛之舌四處遊說,剖析利害關係,竟然有不少神農的遺老遺少們都認同黃帝的說法:榆罔的確昏庸無能,如果不是榆罔一味縱容蚩尤,神農怎麼可能滅國?如果神農繼續被蚩尤把持,他們這些人遲早都會被殺死!

    黃帝的檄文為自己正了名,卻像毒藥一樣,腐蝕了榆罔的聲名。

    接到黃帝要求蚩尤投降的檄文,蚩尤拿著壺酒邊喝邊看,看到自己的罪行時,笑意滿面,滿不在乎,可看到榆罔的罪狀時,他的臉色漸漸發青,竟然把青銅鑄造的酒壺都捏碎了。

    榆罔是蚩尤見過的最忠厚仁慈的人:當祝融追殺蚩尤時,是榆罔深夜求炎帝收回誅殺蚩尤的命令;當神農山上所有人都鄙夷地叫蚩尤「禽獸」時,是榆罔嚴厲地斥責他們;當蚩尤激怒下打傷所有人,逃下神農山時,是榆罔星夜追趕,陪在他身邊幾天幾夜;當蚩尤孤獨憤怒地居住在禁地草凹嶺時,是榆罔偷偷帶著酒壺,上山來看他。

    榆罔猶如一位耐心的兄長,幾百年如一日,引導著野蠻兇殘的蚩尤感受人世的溫情。

    炎帝死後,無數人在榆罔面前進言,連云桑都顧忌蚩尤兵權獨握後會犯上篡位,可榆罔從沒有懷疑過半分。

    雖然蚩尤嘴上絕口不提,但對他而言,榆罔就是他的兄長,讓他相信這個世上有真正的善良。可如今,這位真正關心著神農百姓的善良君王卻被黃帝顛倒黑白,肆意污衊。

    風伯喃喃說:「為什麼只看這篇檄文,我會覺得自己罪大惡極?好像我才是竊國的賊子。」

    雨師說:「這就是為什麼聰明的君王一再強調不能以武立國,武器征服的只是肉體,文字和語言征服的是人心。」

    「我們怎麼辦?難道向黃帝投降?」

    因為出生於世家,雨師顯然對權力鬥爭看得更清楚分明,「那些神農的諸侯國主們對我們又恨又怕,現如今,即使我們肯放棄兵權,他們也會用心猜度我們的心,絕不會相信我們,遲早會一一殺害我們。即使我們現在投降,黃帝為了拉攏神農貴族,也要斬殺蚩尤。我們已經無路可走,只有一條路,打敗黃帝,等我們戰勝的那一天,我們想怎麼說就怎麼說,失敗者沒有資格說話,後世能看到的文字都是勝利者書寫的文字。」

    風伯問:「如果失敗了呢?」

    「那我們就永生永世都是黃帝口中的奸佞。」雨師看向蚩尤,心裡七上八下,猜不透蚩尤在想什麼。

    風伯猛地拍了一下大腿,「娘了個皮,不能流芳千古,就遺臭萬年,反正老子暢快地活過了,管別人怎麼說!」

    魑魅魍魎紛紛鼓噪著說:「就是,就是。」

    風伯對蚩尤鄭重地說:「我的所作所為對得起自己良心,投降就是認錯,殺了老子,老子也絕不會向黃帝投降。我跟著你已經好幾百年,榆罔對我們如何,我也都記在心裡,我們絕不能讓黃帝這樣侮辱自己兄弟。蚩尤,你下令吧!」

    蚩尤看向所有跟隨他的兄弟,所有兄弟紛紛跪倒,都目光灼灼地盯著他。

    面對著八十一雙甘願為他割下頭顱的熱切目光,蚩尤縱聲而笑,笑中卻透出了無奈和苦澀。他望向軒轅國的方向,好一會兒後,才高聲下令:「準備全力進攻軒轅國,什麼時候黃帝投降,向榆罔謝罪,什麼時候停止進攻。」

    軒轅的軍隊在蚩尤的大軍面前,節節敗退。

    軒轅和神農戰火連綿,高辛也不太平,被幽禁於孤島上的中容突然失蹤,幾個月後在高辛國的最西邊自立為王,宣佈討伐少昊。

    高辛的神族兵力共有四部,青龍部是少昊的嫡系,羲和部早已歸順少昊,常曦和白虎兩部被中容幾兄弟掌控,前代俊帝仙逝後,少昊怕他們擁兵自立,一直在清除他們。可幾萬年盤根錯節的關係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全斬除,此時在中容和其他幾個王子的號召下,以質疑俊帝之死為藉口起兵,兩部宣佈只認中容,不認少昊。

    少昊有了內亂,不得不和黃帝簽訂血盟,承諾必要時向軒轅支援神族士兵,共同對抗蚩尤,軒轅卻依舊難挽頹勢,仍然是節節失利。

    蚩尤一路勢如破竹,到達黑水。軒轅城內到處都是逃難而來的百姓,民心不穩,紛紛謠傳蚩尤的大軍很快就會攻到軒轅城。

    在上垣宮,知末、離朱、象罔幾個黃帝的近臣,還有軒轅休、軒轅蒼林幾個大將一起商量著應對蚩尤的計策。黃帝半靠在榻上,顓頊站在他身旁,爺孫倆都面無表情,靜靜聆聽。

    休和蒼林他們都不敢直接問黃帝,不停地示意離朱。離朱對黃帝說道:「我們說了這麼多,最終還是要陛下定奪。」

    黃帝徐徐說:「自阪泉之戰後,我們的一連串失敗很正常,因為兵敗如山倒,蚩尤出手又狠毒,不要說士兵畏懼他,就連你們都在心底深處害怕蚩尤,你們誰敢說自己不怕蚩尤?」

    黃帝的視線掃過他們,象罔老臉一紅,軒轅休他們都低下了頭。黃帝說:「如今想要扭轉局勢,唯一的方法就是打一次勝仗,這樣才能重振士氣,消除你們心中的畏懼。」

    眾人紛紛點頭,知末說:「可是想打勝仗,就要有不畏懼蚩尤的大將。」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傻了眼,軒轅族能打仗的大將們都在這裡了。

    黃帝與知末相識於微時,知道他沉默寡言卻言必有意,對眾人揮揮手,「你們都先退下吧。」

    殿裡只剩了象罔、離朱、知末。

    黃帝對離朱吩咐:「把關於中容的事情都給知末講一遍。」

    離朱看著顓頊,黃帝說:「不用迴避他。」

    離朱說:「多年前,俊帝仙逝,少昊下令幽禁中容,黃帝命我秘密聯絡中容,盡全力幫他與外界傳遞消息。黃帝被蚩尤重傷後,吩咐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不惜一切代價幫助中容逃脫少昊的幽禁,我們犧牲了一百多名自小訓練的頂尖高手才幫助中容逃脫,之後的事情順理成章,中容擁兵自立。估計少昊也猜到我們在暗中支持中容,所以迫不得已放棄了中立,與我們簽訂血盟,承諾出借神族士兵,共同對付蚩尤。」

    象罔和知末早知道黃帝的老謀深算,雖然意外,並不吃驚,顓頊卻震撼地看著爺爺,原來一個落子,需要算到好多年後,他人不用的棄子,卻會成為自己的絕招。

    黃帝說道:「軒轅如今的形勢表面上看很糟,其實並不是那麼糟,蚩尤看著剛猛,但過剛易折,過猛易傷。短期戰役比拚的是軍隊勇猛。長期戰爭比拚的是國力財富。神農畢竟國破,百姓離散,財富又都集中在貴族手中,貴族卻已經都歸順了我們,剩下幾個冥頑不靈的也是各自為政,並不與蚩尤合作,蚩尤不可能有長期的物資補給。蚩尤深諳兵道,肯定知道這點,所以他一直採用血腥手段快速推進,每次戰役都想速戰速決。」

    屋內的幾人這才有些瞭解蚩尤,原來他的兇殘事出有因,也是一種用兵之道。

    黃帝說:「蚩尤的兇殘讓他打敗了軒轅,卻也讓天下對他心寒,軒轅的軍隊和百姓都深恨他,我們只需要一次勝仗挽住散亂的忍心,就能扭轉形勢,讓仇恨變士氣。只要一次勝仗!」

    殿內幾個絕望的人都燃氣了希望,激動地看著黃帝。

    黃帝看著顓頊,淡淡笑道:「人的命運歸根結底是由自己決定。上一次,我輸了,其實輸給的不是蚩尤,而是我自己的性格。這一次,蚩猶如果輸了,也不是輸給我,而是輸給他自己的性格。」

    顓頊心中暗驚,知道這是爺爺在教導他,反覆品味著爺爺的話。

    象罔甕聲甕氣地說:「說來說去就是要打敗蚩尤,可這就是最難的地方,我也不怕你們嘲笑,反正我肯定打不過蚩尤。」

    黃帝問知末:「你剛才意有所指,不害怕蚩尤的大將在哪裡?」

    知末說:「應龍,派人去把應龍請回。」

    離朱說:「已經派很多人去過了,可他都謝絕了。」

    知末說:「你沒派對人,妖族重義,應龍是為此離開軒轅,要想他回來,自然也要從此著手,你應該求王姬去請應龍回來。」心中卻十分詫異,論駕馭人心之術,天下無人能勝過黃帝,他能看透的事情,黃帝怎麼會看不透?為什麼軒轅節節敗退,哀鴻遍地,黃帝卻棄應龍不用?

    黃帝的視線淡淡掃了過來,知末立即低頭,黃帝道:「應龍固然是猛將,但他的身份並不適合做主帥,不能令三軍追隨,我們必須找到一個既名正言順,又能令應龍敬服的人做主帥。」

    象罔情急地問:「誰?唯有青陽殿下合適,可他重傷。」

    「我的女兒,軒轅的王姬——軒轅妭。」

    離朱和象罔彼此看了一眼,想起了嫘祖。嫘祖的幾個孩子雖然性格各異,卻都有父母的天賦,很善於打仗,連性情溫柔的昌意都是天生的將才。

    黃帝說道:「珩兒這孩子有些像我和阿嫘年輕的時候,可惜並沒有我和阿嫘年輕時的雄心。如果不是我這次突然受傷,一直要靠她的藥石續命,只怕她早已經離開軒轅了,我在她眼中並不是個好父親,如果我命她出戰,她肯定會拒絕。逼急了,只怕她會像對少昊一樣,直接昭告天下,與我斷絕父女之情。」

    離朱和象罔想到嫘祖和彤魚氏的千年恩怨,都忍不住嘆了口氣=:「如何才能說服王姬領兵?」

    黃帝看向知末,「你能說服她。」

    知末默不作聲。

    黃帝道:「不是我想逼迫自己的女兒,而是我和蚩尤,軒轅和神農之間不是生就是死。亡國滅族之禍就在眼前,我們都已經無路可走。知末,難道你忘記了自己曾經歷過的切膚之痛了嗎?難道你想要軒轅的子民承受那樣的痛苦嗎?難道你忘記了我們為什麼創建軒轅國嗎?」

    知末抬起了頭,直盯著黃帝,這一刻,彼此都知道對方已經了然於胸。黃帝知道知末已經察覺了他的計謀,知末也明白黃帝知道他察覺了。可黃帝絲毫不緊張,因為他已經把知末逼到了無路可走,黃帝駕馭人心之術的確天下無人能及。

    半晌後,知末跪下,「我會去說服王姬。」

    一封陌生的來信被送到了朝云峰,說是給王姬,可竹簡上面什麼都沒有寫,只有一個地址,朱萸唸著地址問阿珩:「你有朋友住在這裡嗎?」

    阿珩搖頭,「沒有。」

    朱萸把竹簡扔到案上,一塊殘破的布片掉了下來,「咦,這是什麼?看著倒像是用血寫成的絕筆信。」

    阿珩一把拿過,鮮血已經發褐,但字跡間的澎湃力量依舊撲面而來。

    已經過去了好多年,但那悲壯的一幕依舊清晰如昨日。一百名軒轅族的戰士從貼身衣服上撕下一片,用自己的鮮血和親人訣別後,依然衝入了洵山,最後或者被殺,或者葬身於火山,是他們用年輕的性命換取了若水四千勇士和昌僕的生存。

    阿珩定定地看著,這封血書的署名是「岳淵」,她仍記得那個少年,第一個站出來,慷慨陳詞,穩定了軍心;第一個衝進了洵山,從容赴死;最後不惜放棄抵抗,把全部靈力化作信號,向她示警,指明了祝融的方向,否則只怕她和蚩尤都會死。

    這樣的少年死就那麼死了,永遠不可能像祝融一樣,被世人銘記和傳頌,可正是無數個這樣無名的勇敢少年才支撐起了一個國家。

    阿珩立即叫了阿獙下山,依照信中所寫的地址而去。

    蚩尤的軍隊已經到了黑水,為了躲避戰火,百姓們紛紛西逃,軒轅城外聚合了無數這樣的人,住不起客棧,也沒有親友可以投靠,只能宿在荒林間。軒轅城白日裡溫度還好,一到晚上就十分寒冷,吃不飽,穿不暖,命硬的扛了過去,大部分人無聲無息地死了,沒有墓地,墳堆就起在死去的地方。

    小孩子們還不懂疾苦,一邊餓著肚子,一邊仍然玩得很開心,在墳堆間奔跑戲耍,但他們不知憂愁的笑聲只是凸顯出了人世的無情。

    阿珩看到一個和小夭差不多高的女孩子,呆呆地坐在一個墳堆旁。

    阿珩不禁走了過去,小女孩仰頭看著阿珩,喃喃說:「我餓。」

    「你爹呢?」

    「去打仗了。」

    「你娘呢?」

    女孩子指指墳堆,滿臉天真,「娘在下面睡覺。」

    阿珩心中一酸,抱起小女孩,看著滿山坡衣衫襤褸的人,有一種頭暈目眩的難受,這還是那個她自小生活的美麗軒轅嗎?

    知末走到她身旁,把一塊餅子遞給女孩。

    「謝謝爺爺。」女孩子把餅子小心地分成了兩半,一半藏到懷裡,拿著另一半吃。

    知末不解地問道:「怎麼只吃半個?」

    「一半留給娘,娘也餓。」

    知末勉強地笑了笑,「真是個好孩子,你自己吃吧,等你娘醒了,爺爺再給你們買一個。」

    「真的?」

    「真的。」

    小女孩歡喜地拿出餅子,大口大口地咬著。

    阿珩如今是母親,看到小女孩的樣子,疼痛和心酸來得分外激烈。這座山上還有多少個這樣的孩子?整個軒轅又還有多少個這樣的孩子?

    知末看著山坡上的人群,面色沉痛,「王姬沒有經過貧亂,我卻自小就顛沛流離,飽嘗艱辛,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

    阿珩看著周圍,說道:「即使以前不明白,現在也明白了。」

    知末對阿珩說:「我用信把你誘到這裡,準備了滿腹的話想分析給你聽,現在卻什麼都說不出來了。我一直不支持你父王攻打神農,或者說我一直不支持你父王想一統中原的雄心,所以在他發動第一次阪泉之戰前,我就離開了軒轅城,避居在潼耳山。可第二次阪泉之戰後,黃帝垂危,我又回到了軒轅城,幫助你父王守護軒轅,不是為了和你父王的故交之情,而是為了生活在軒轅大地上的人。你的母后拼盡全力,幫助你父王創建了軒轅國,並不僅僅是為了你的父王,還因為她和我一樣,想要創建一個讓天下賤民、流民、被歧視的妖族都平等生活的家園。在我們的努力下,軒轅國也的確做到了。你母后也許後悔愛過你的父王,但我相信她從沒有後悔為軒轅所付出的一切。」

    阿珩拿出懷裡的血書,「你怎麼會有這封信?我當年本來準備親自把信送到他們的家人手中,可是因為四嫂突然亡故,母親又重病,我只能派侍衛把信送過去。」

    知末淡淡地笑了笑,眉目間無限蒼涼,「這是我兒子寫給我的信,當時我隱居在潼耳山,所以他留的是潼耳山的地址。」

    阿珩一愣,眼中隱有淚光,「伯伯!」

    知末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阿珩,軒轅國內到處都是像我兒子一樣的兒郎。這個小女孩的父親也許就是,只不過他更不幸,連給親人寫封訣別信的機會都沒有。我至少還知道我的兒子葬身於洵山,可以去洵山祭奠,這孩子卻連父親死在哪裡都不知道。如果這場戰爭再持續下去,還會有多少父親戰死?還會有多少母親含恨而終?還會有多少孩子餓死?你是母親,應該能體會到,對母親而言,不能保護自己的孩子,不能看到自己的孩子平安長大有多麼殘酷。」

    「怎麼才能制止戰亂?」

    「走到今天這一步,只能以戰止戰。我知道你有很多苦衷,也知道你不願意打仗,但是我相信如果王后在世,看到現在的慘象,也會告訴你,你是軒轅的王姬,這個孩子和她的母親都是你的子民,保護他們是你應該做的事情。」

    阿珩看著懷中的小女孩,默不作聲,眼前卻浮現著岳淵的身影,他那慷慨赴死的面容,漸漸地和一個看不清面容的男子的身影融合,那是小女孩的父親,哀求地看著她。

    知末把沉睡的孩子從阿珩懷裡抱了過去,「這些事情我來做,你應該去做你不得不做的事情。」

    阿珩默默地看著山坡上的人群,眼中有一種徹骨的悲傷,隱隱透著絕望,知末也不催她,很久後,阿珩大步向山下走去,知末叫道:「應龍在河水一帶。」

    阿珩走進朝云殿時,黃帝正在殿內給顓頊講授功課,是他寫給蚩尤和全天下的一段文字。

    日中不彗,是謂失時;操刀不割,失利之期;執斧不伐,賊人將來。涓涓不塞,將為江河;熒熒不救,炎炎奈何?兩葉不去,將用斧柯。

    顓頊說:「那還是要動武功了?可昨日爺爺不是剛說不能輕易動武,德昭天下才是上策?」

    黃帝看著阿珩,說道:「有些時候,戰爭一旦開始,就沒有是非對錯,終止的唯一方法就是以暴克暴,以戰去戰。」

    阿珩走到黃帝身前,「是父王讓知末伯伯來說服我出戰嗎?」

    「是我。」

    「我願意領兵出征,但不是為了您,您有今日,全是自作自受!如果軒轅是您一個人的,它的覆滅和我沒有絲毫關係,可是軒轅國不僅僅是您的,它還是母親和知末伯伯他們一生的心血,是無數為軒轅犧牲的戰士的,更是全軒轅百姓的。」

    黃帝說:「我知道。」

    「四哥被困洵山時,我向少昊借兵,以為他看在大哥的面子上,肯定會答應我,沒想到他拒絕了,後來……父王想必早已知道,蚩尤去了,他雖有心幫我,卻只能給我他一半力量。只有軒轅族的士兵為了救其他兄弟,全心盡力,不惜以身赴死。那一刻我才真正理解了血脈族親、家國子民的真正含義:即使我不認識你,可我願意為了保護你而死!我剛剛知道知末伯伯唯一的兒子岳淵也死在了洵山。軒轅國內到處都是像岳淵一樣的兒郎,如果軒轅國破,他們的家人將老無所養,幼無所依。我曾經不能理解四哥赴死時的心情,他不是深愛四嫂嗎?他難道忍心拋下還年幼的顓頊嗎?可我現在能理解四哥了,岳淵他們這些人沒有負我,我也不能負他們!」

    阿珩跪在黃帝面前,「父王,我為你保護軒轅,你會保護顓頊嗎?」

    黃帝肅容說:「我以天下江山起誓,誰都不能傷害到他,我會悉心教導他,你所保護的一切將來都會屬於他。」

    有此重諾,阿珩再無後顧之憂,重重磕了三個頭,牽起顓頊出門而去。

    小夭正一個人百無聊賴地在盪鞦韆,看到他們,眼睛都亮了,立即跳下鞦韆,飛奔過來。

    阿珩一手牽著一個,「咱們去看奶奶和舅舅。」

    一路行去,小夭唧唧喳喳,顓頊一直咬著唇不說話。到了墳邊,小夭和顓頊都磕頭行禮。

    阿珩摟著顓頊,對顓頊說:「奶奶不願意葬在軒轅,留下遺言要歸葬青龍之首,那是奶奶的故鄉,可奶奶是王后,爺爺不同意奶奶遠歸古蜀。我也許來不及為奶奶實現這個願望了,你能答應姑姑嗎?日後你若能做主時,把奶奶歸葬青龍之首,不管任何阻撓、都不能同意爺爺和奶奶合葬(註:①黃帝陵墓在古中原地區,根據殘破的唐代《嫘祖聖地碑》記載,嫘祖被「尊囑葬於青龍之首」,在古蜀境內,帝后竟遠隔千里。其孫顓頊帝后來改建黃帝行宮為「嫘軒宮」,千秋祭祀、官公祭,讓嫘祖享有最尊貴的一切。)。」

    顓頊鄭重地點點頭,「我答應,我一定會為奶奶實現心願,絕不讓爺爺和奶奶葬在一起。」

    阿珩又拉了小夭到懷中,「小夭,娘明日要帶你去一個地方。」

    「哪裡?」

    「一個娘曾經住過的地方,很美麗,長滿了桃樹,一年四季都開著桃花。」

    「哥哥一起去嗎?」

    「哥哥有哥哥的事情,他不能陪你一起去。」

    「哦,那我們去多久?」

    阿珩沒有回答,微笑著說:「你們去玩吧,娘想獨自在這裡和奶奶舅舅們待一會兒。」

    小夭沖顓頊做了個鬼臉,蹦蹦跳跳地去摘野花了,顓頊卻沒有動,「姑姑,你真的要打仗去了?」

    「嗯。」

    「會很危險嗎?」

    「我不知道。」

    「不能不去嗎?」

    阿珩搖搖頭,顓頊眼中有淚光,「為什麼要把小夭送走?不能把她留下嗎?我會照顧她。」

    阿珩雙手放在顓頊肩頭,「我知道,你是好哥哥!可是你還小,你的首要任務是學習,你爺爺用江山許諾照顧好你,我不擔心你的安危,小夭的身世卻和你不一樣,將來也許會有很多人想殺她,只怕會牽累到你,所以我必須把她送到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

    「我不怕牽累。」

    阿珩微笑著說:「可是你現在連保護自己的能力都沒有,更沒有能力保護她,只是不怕可不夠。」

    顓頊雙手握得緊緊,小小的胸膛急劇地起伏著,好一會兒後,才聲音瘖啞地問:「那妹妹什麼時候能回來?」

    「也許很快。」阿珩沉默了一會兒,強笑著說,「也許等到你有能力保護妹妹的時候。」

    顓頊低著頭,悶悶地說:「我明白了。」說完,迅速抹去眼淚,轉頭就跑。

    小夭站在爛漫山花中,沖顓頊招手,「哥哥,在這裡。」

    顓頊跑到她身邊,「你想要什麼花?我摘給你。」

    小夭歪著腦袋,奇怪地看著他。顓頊一直很刻苦,平時都不肯陪她玩,今天竟然要幫她摘花?

    顓頊凶巴巴地問:「你究竟要不要?」

    「要,要!」小夭抓著顓頊的手,「我喜歡這種紅色的花,想編一個花冠。」

    顓頊摘了很多花,給小夭編了一個花冠,替小夭戴上。

    小夭嘻嘻笑著,「你是不是捨不得我走啊?」

    顓頊白了小夭一眼,「巴不得你趕緊走!」

    小夭解下腰間的狐狸毛珮飾,這是大壞蛋蚩尤砍下來的狐狸尾巴,母親看她整日拿著玩,就找了枚玉環,做成一個墜飾,讓她戴著。

    「這個送給你了。」

    顓頊沉默地接過,手指在柔軟的狐狸毛上撫過,知道小夭很喜歡它,正想還給小夭。小夭想了想,還是捨不得,叮囑道:「等我回來,你要還給我,我只是借給你玩,你可千萬別弄壞了。」

    顓頊撲哧笑了出來,反倒不打算還給小夭了,把珮飾系到腰上,回身去找姑姑。小夭跟在他身後,不停地嘀咕:「你別弄丟了,別弄壞了,我父王說這是九尾狐的尾巴,很稀罕的。」

    顓頊停了腳步,小夭問:「怎麼不走了?」順著顓頊的視線看過去,母親煢煢一個,靜坐在幾座墳墓間。

    墳塋上開滿了各色的花,繽紛絢爛,卻又無限淒涼,母親的身影顯得十分單薄可憐,小夭說不清那種感覺,只是覺得心裡堵得很。

    小夭想叫顓頊,可看到顓頊的眼神,她心裡竟是越發難受,都不敢開口說話,似乎一說話,眼淚就會下來,她輕輕拉了下顓頊的袖子。

    顓頊用力咬了下唇,說:「沒事,我們過去吧。」他拉著小夭走過去,小夭把花冠放到阿珩頭上,「娘,送給你,這是我和哥哥一塊兒做的。」阿珩笑擁住了他們。

    回到朝云殿,安頓好顓頊和小夭,阿珩去見云桑。

    嫘祖以王后的威嚴禁止黃帝的勢力進入朝云殿,云桑自從嫁到軒轅,一直猶如家中的女兒,和阿珩享受著一模一樣的待遇。可嫘祖仙逝後,云桑失去了嫘祖的保護,黃帝又在阪泉慘敗,軒轅族從耀武揚威的戰勝方變成即將國破家亡的戰敗方,對云桑的心態也從高高在上的憐憫變成了緊張提防的仇視。現在,云桑出入都有侍女監視,云桑索性深閉殿門,每日只是彈琴、養蠶、紡織、畫畫。

    阿珩進去時,云桑正在逗弄蛾子,一對對彩色的蛾子在桑林間翩翩飛舞,環繞著一身素衣的云桑,猶如百花縈繞,煞是好看。

    阿珩靜靜看了一會兒,說:「我沒有學會母后駕馭昆蝶的技藝,你卻全學會了,母后一定很欣慰。」

    云桑想起了少女時,在朝云峰的日子,那時阿珩還是個才剛會走路的小丫頭,整天姐姐姐姐的叫著,她也如姐姐一般疼惜她,如今卻再不復當年。她不禁嘆了口氣,「我們本該是最好的姐妹,可惜,你是軒轅的王姬,我是神農的王姬。」

    阿珩說:「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其實,你不可能成為我的大嫂,我大哥在第一次阪泉之戰時就已經死了。」

    云桑難以置信地瞪著阿珩,阿珩如釋重負地長長吁了口氣,「終於把這個壓在心頭的秘密告訴你了。」

    好一會兒,云桑才接受這個事實,「母后知道嗎?」

    「知道,母后臨終前特意叮囑過我,讓我選一個合適的時機再告訴你,母后說你永遠是她的女兒,母后還說,她和炎帝都希望你幸福。」

    云桑凝視著一對又一對飛來飛去的彩蛾,默默不語。

    阿珩說:「我大哥已經不在了,你永遠不可能成為未來的軒轅王后,進而干預軒轅朝政,所以,不要再忍辱負重留在軒轅了,離開吧,趁著還有能力,逃得越遠越好!」

    云桑眼中有淚珠慢慢墜落,「你不明白,有些事情從我們出生就注定了,我們逃到哪裡,都逃不出自己的血脈。」

    阿珩心頭一點點湧起了辛酸,漸漸瀰漫了全身,寒徹骨地疼痛,半晌後才說:「我很明白,我答應了父王要領兵出征。」

    云桑霍然轉頭看向阿珩,眼中震驚、憤怒、鄙夷諸般情緒,漸漸地全都變成了哀憫。

    阿珩避開她的目光,站了起來,「我們就此別過,你保重。」

    「等一等。」云桑看著蛾子飛來飛去,一對對、一雙雙,慢慢說道,「我一直被監視,以前還能靠后土傳遞一下消息,可你父王受傷後,把后土派去了豎沙國,我已經好幾個月沒有他的消息。我有點急事想告訴蚩尤,你能幫我送一封信給蚩尤嗎?」

    阿珩輕聲說:「你剛才也說,我是軒轅的王姬,你是神農的王姬。」

    云桑淒笑,「你看到內容,再做決定。」

    云桑拿出一方絹帕,用手指站著蛾子身上的彩粉,寫道:「若他作亂,就……」云桑的手簌簌直抖,半晌不能寫下去,阿珩不解地盯著,好一會兒後,云桑才用力寫下,「就殺了他!」那個殺字寫得份外凌亂。

    云桑把絹帕遞給阿珩,「只八個字,你看可能送出?沒有洩露任何軒轅的事,只是我們神農族內的事情,有個將軍和我頗有些淵源,我怕蚩尤顧忌到我,不能下殺**手。」

    阿珩爽快地說:「好,我這就叫朱萸,讓她悄悄送給蚩尤。」

    她還未出聲,朱萸從林內走出,直勾勾地盯著阿珩,腳步踉蹌,一步一晃,似乎下一瞬就會摔倒。

    阿珩暗道不好,她只想到有云桑的蛾蝶守護,任何人偷聽都會被發覺,卻忘記了朱萸早幾百年就已經按照大哥的命令在朝云峰佈置了守護母后的草木陣。

    「你說的大哥是誰?青陽殿下若知道你亂認大哥會生氣的,等他從歸墟回來,王姬可要倒霉了。」

    阿珩喉嚨發澀,遲遲不能出聲,云桑想替她開口,阿珩抬了下手,示意自己要親口告訴朱萸,她看著朱萸,慢慢說:「我的大哥、青陽已經死了。」

    朱萸神情怔怔,好一會兒後,才好似自言自語地說:「青陽殿下死了?可是他讓我守著朝云殿等他回來,我還在等著他,他怎麼可能不回來了呢?不,你說的是假話!」朱萸一邊喃喃說著,一邊開始發抖,整個身子向下滑,阿珩和云桑一左一右扶住她,「朱萸、朱萸……」

    「我怎麼了?為什麼提不起一絲力氣,站也站不住。」朱萸壓著自己的胸口,「為什麼覺得胸膛裡好像有一把刀在攪來攪去?我受傷了嗎?可是我沒有和人打架啊……」

    阿珩手搭在朱萸腕上,心頭一震,呆呆地盯著朱萸。

    云桑看朱萸已經疼得整個身子都在顫,阿珩卻半晌不說話,焦急地催道:「朱萸究竟怎麼了?是生病了嗎?」

    「她沒有生病,也沒有受傷,她只是……」阿珩語聲突然哽咽,眼中都是悲傷憐憫。

    「只是什麼?」云桑急問。

    「只是……傷心、心痛了。」

    「傷心?心痛?我、我……我是爛心朽木,怎麼可能傷心、心痛?少昊和殿下都說我不可能體會到傷心是什麼感覺,我好奇地求殿下用法術讓我體會一次心痛,殿下說他做不到,還說不會心痛很好,一生都不會傷心……你們弄錯了!」朱萸推開云桑和阿珩,掙紮著站起,從阿珩手裡拿過云桑寫的絹帕,「是要把這個悄悄送給蚩尤嗎?我這就去。」一邊說,一邊踉蹌著離去。

    「朱萸,大哥不可能回來了,你已經自由,如果你想離開朝云峰……」

    「噓!」朱萸猛然轉身,食指放在唇上,讓阿珩不要再說,「我不相信你說的話,青陽殿下會回來的!王姬,你雖然是他的妹妹,可你並不瞭解殿下。你知道云澤死時他的憤怒嗎?你知道你成婚時他的難過嗎?你知道王后被氣病時他的自責嗎?」

    阿珩啞然無語,朱萸越說越氣,「你什麼都不知道!你根本不瞭解青陽殿下,憑什麼說他不會回來了?幾千年來,是我和他日日作伴,我是塊爛木頭時,藏在他的懷中,隨著他天南地北到處跑,修成人形後,一直服侍他,他的所作所為、所喜所傷我都知道,不管什麼時候,青陽殿下都言出必行,從沒有失信過,只有別人對不起他,從沒有他對不起別人,他說了讓我等他回來,就一定會回來。」朱萸說完,氣鼓鼓地扭頭就走。

    「朱萸!」阿珩悲叫。

    「什麼?」朱萸怒氣衝衝地回頭,臉色青白,眉頭緊緊地皺著,顯然心痛依舊。

    阿珩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地搖頭,「沒什麼,你好好照顧顓頊,大哥回來後會獎勵你的。」

    朱萸燦然而笑,「嗯,我知道!」用力點點頭,腳步虛浮地離開了。

    云桑盯著她的背影,「真是個傻丫頭,原來她對青陽……不但我們沒看出來,連她自己都不懂。你說她現在究竟明不明白自己對你大哥的心意?」

    「大哥已經不在,明不明白都不重要了。」阿珩口裡說著不重要,眼淚卻潸然而落,也許大哥是明白的,可明白的大哥卻一直任由朱萸不明白,只因為他肩頭的責任未盡,也許他曾想過有朝一日,等肩頭的責任盡時,再帶著朱萸去天南地北流浪,就像他們當初相遇時一樣。如果沒有那麼一天,他寧可朱萸永遠不明白,永遠不懂得傷心,但他不知道朱萸終於傷心了。

    「朱萸她真的會一直等下去嗎?她們木妖一族可比神族都命長。」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很聽大哥的話,當年她在虞淵外,差點被虞淵吞噬,可大哥讓她等,她就一直在等,連腳步都沒挪一下。」

    千年萬年的等待,畫地為牢,將漫長的光陰都凝固在了分開時的一瞬,永遠都是那個人欲走還未走時,款款談笑、殷殷叮嚀的樣子,看似痴傻,何嘗不是一種聰明呢?云桑輕聲嘆了口氣,默默走向桑林,飛舞的蛾蝶環繞在她的身周,如一朵盛開的鮮花,漸漸消失在鬱鬱蔥蔥的桑林中。

    第二日,阿珩帶著小夭去了玉山。

    幾百年前,阿珩跟著少昊迫不及待地離開玉山時,從沒有想到有朝一日她會回來,並且帶著她和蚩尤的女兒。

    重回玉山,阿獙顯得十分興奮,又是跳,又是叫。前來迎接的宮女親熱地歡迎阿獙,卻攔住烈陽,說道:「小公子,請止步。」

    烈陽一愣,阿珩抿唇笑道,「姐姐不認識他了嗎?這是烈陽啊。」

    宮女吃驚地瞪著烈陽,結結巴巴地說:「烈陽,你怎麼修成了個小矮子?」

    阿珩大笑,阿獙也是笑得直打滾,烈陽氣得索性變回了原身,飛到枝頭。

    宮女對阿珩壓著聲音說:「脾氣還是這麼大。」

    小夭東張西望,問:「娘,你不是說到處都有桃花嗎?我怎麼什麼都沒看到。」

    阿珩也沒想到,再次踏足玉山時,一切已經面目全非。

    幾百年前的玉山一年四季都開滿桃花,亭台樓閣掩映在絢爛的桃花間,不管何時都芳草鮮美,落英繽紛,人行其間,如走在畫卷中。而現在的玉山,一朵桃花都看不到,只有一片才抽著嫩葉的桃樹。

    這些倒還好,畢竟阿珩已經聽聞,炎帝死時,玉山天降大雪,青山不老,卻因雪白頭。可是王母的樣子——

    當年的王母青絲如雲,容顏似花,一雙美目寒冽若秋水,立於桃花樹下,顧盼之間,真正是豔若桃李、冷若冰霜,可如今的王母滿頭白髮,容顏枯槁,雙目冷寂。

    阿珩呆呆地看著王母,小夭是自來熟,笑嘻嘻地跑到王母身邊,問王母:「奶奶,桃花呢?我娘說這裡有很多桃花。」

    王母說:「桃花都謝了。」

    阿珩讓小夭給王母行禮,等行完禮,宮女帶著小夭下去玩。

    阿珩和王母慢步在桃林間,阿珩對王母說:「我這次來玉山有兩件事情。」

    王母沒有說話,阿珩突然改了稱呼,「湄姨。」

    王母冷冷一笑,「你母親在臨死前終於肯提當年的事了?」

    「其實我早就知道了,我在小月頂住過幾日,伯伯和我講了你們的事情。」

    王母身子一顫,腳步頓了一頓,阿珩鼓了下勇氣才說:「伯伯說,他一直想著你們三個在一起的日子,那是他生命中過得最暢快淋漓的日子。」

    王母面沉若水,沒有什麼反應,只是慢慢地走著。

    阿珩又說:「娘臨去前,我問娘要不要來趟玉山,可娘一直沉默,後來娘讓我把這個帶給您。」

    阿珩打開包裹,將一套鵝黃的衣衫捧給王母,衣衫上面躺著一個桑木雕刻的傀儡小人。王母冷眼看著,卻不去接,當年嫘祖決絕而去,幾千年間從未回頭,如今再回頭,已經晚了!

    阿珩無奈,只能把傀儡人放在地上,傀儡一接地氣,迎風而長,變成了一個美貌的少女,和幾百年前的王母長得一模一樣,神氣態度卻截然不同。少女雙眼靈動,笑意盈盈,烏黑的青絲挽著兩個左右對稱的發髻,髻上紮著鵝黃的絲帶,絲絲縷縷的垂下,十分活潑俏麗。

    阿珩輕聲唱起了母親教給她的古老歌謠。

    少女輕盈地轉了一個圈,開始跳舞,長袖翩飛,裙裾飄揚,舞姿曼妙。

    王母怔怔地看著。

    少女鵝黃的衣衫簇新,衣袖處卻裂了一條大口子,跳舞時,手一揚,袖子就分成兩半,露出一截雪般的胳膊。

    她仍記得,白日裡她的衣袖被樹枝刮破了,她不會女紅,阿嫘卻十分精通女紅,答應晚上替她補。

    可是,那支舞,她永遠沒有跳完,那個晚上,也永沒有來臨。

    阿珩的歌聲結束,傀儡少女也跳完了舞,化作粉末,隨風而散,就如那些往事,被時光的狂風無情地吹散,不留絲毫痕跡。

    樹林間突然變得太安靜,連微風吹過枝頭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王母縱聲大笑,笑得滴下淚來,「這算什麼?」

    阿珩說:「對不起!娘讓我告訴你『對不起』!」

    王母的笑聲戛然而止,阿嫘是她這一生見過的最驕傲的女子,從未低過頭,即使打落了牙齒也會面帶笑容和血吞下,那個驕傲到近乎跋扈的西陵嫘哪裡去了?

    王母沉默了很久,問道:「你母親為什麼不親自來說?」

    阿珩說:「我不知道,問她時,她總是沉默。她在病中,親手紡紗織布做了這件衣裳,讓我帶給你。」

    王母靜靜地站著,目光雖然盯著阿珩,卻好似穿透了她,飛到了幾千年前。

    阿嫘答應替她補好衣衫,卻沒有做到,幾千年後,她送來了一套親手做的衣衫。千年來,這是她心頭的刺,又何嘗不是阿嫘心上的刺?

    王母忽而笑起來,笑容多了幾分淡然,少了幾分尖銳,「看看我現在的樣子!她堅持不來玉山很對。」王母接過衣衫,朝桃林外走去。

    阿嫘堅持不見他們,王母堅持著維護容貌,渴盼著能再見他們,兩人殊途同歸——都是一個「痴」字。這已經是她們最後的美好記憶,她想抓著不放,而阿嫘不忍去破壞。

    王母站在山崖前,看著云霞如煙,彩光如錦。

    當年一起攜手同遊的三兄妹已經死了兩個。如今,夕陽西下,真的只有王母一個了。

    阿珩走到王母身旁,也許因為心結解開,王母的面容很柔和,只是眉目間有揮之不去的惆悵,「你還有什麼事?」

    「我想把我的女兒託付給您,請您護她周全。」

    「她的父親是高辛國君,母親是軒轅王姬,誰敢傷她?」

    「她叫小夭。」阿珩在案上把兩個字寫出來,「並不是高辛的王姬。」

    王母不敢相信地問:「她是蚩尤的孩子?」

    阿珩點點頭。

    王母看著阿珩,笑了,眼中卻有憐惜,「你知道嗎?當年我明明知道是蚩尤闖入玉山地宮,盜取了盤古弓,卻將錯就錯,把你關在玉山六十年,是存了私心,想破壞你和少昊的婚約,讓你和蚩尤在一起。」

    「我後來猜到了。」

    「如果沒有我的一念之私,你和少昊也許最終能走到一起,也就沒有今日之劫。」

    阿珩說:「我從不後悔和蚩尤在一起,我慶幸此生遇見了他。」

    王母說:「我會照顧好小夭,不過我更希望你能和蚩尤一塊兒來把她接走。」

    阿珩向王母行禮道謝。她把小夭叫來,殷殷叮囑小夭要聽王母的話,不要總惦記著玩,多用功修煉。

    小夭自小膽子大不懼生,有個新地方玩,十分雀躍,她一邊胡亂點著頭,一邊就想跑去玩耍,阿珩拉住她,「小夭……」欲言又止,眼中全是不捨。

    小夭奇怪地看著母親,「娘?」

    阿珩為她仔細地整理好衣衫,握著她脖子上掛的玉瞳,「還記得娘叮囑你的話嗎?」

    「記得,要好好戴著,裡面有很重要的東西。」

    阿珩用力抱住了小夭,摟得很緊,小夭一邊叫「娘,疼」,一邊扭著身子掙扎,阿珩放開了她,「去玩吧。」

    小夭蹦蹦跳跳地跟著王母走了,走了幾步突然回頭,「娘,你快點來接我啊,我的狐狸毛還在哥哥那裡。」

    「嗯。」阿珩說不出話來,只是用力點頭。

    烈陽從枝頭飛下,變回人身,「可以走了?」

    阿珩對烈陽說:「你留在這裡,幫我看著小夭,如果我不能回來,等天下太平後才允許她出玉山。」

    烈陽冷哼:「想都別想,要死一塊兒死,要生一塊兒生!」

    「經歷了這麼多事情,我發現死很容易,生艱難,留到最後的一個才是最難的。」阿珩朝烈陽跪倒,「我只能把最難的事情交給你,你捨得讓阿獙代替你嗎?」

    烈陽不說話,只是盯著阿珩,面容冰冷,碧綠的眼珠中隱隱有一層晶瑩的淚光。

    阿珩眼中也全是淚,她站了起來,對阿獙說:「我們走吧。」

    阿獙含淚看了眼烈陽,默默地飛向高空,烈陽一動不動,孤零零地站著,沒有抬頭目送他們,而是一直深低著頭,盯著自己的腳尖。他們都以為這一生一世都是一家子,反正死都不怕了,不論生死肯定能在一起,卻不知道還有不得不活下去的時候。



第十八章、曾因國難披金甲

    蚩尤一路西進,連克九關,渡過黑河,打到了敦物山。敦物山是軒轅最後的屏障,軒轅國滅已經指日可待,軒轅城內的百姓又開始收拾行囊準備逃離,士兵們也人人惶恐。

    軒轅妭臨危受命,領兵出征,將士們譁然,朝內一片反對的聲浪,連象罔和離朱都為軒轅妭捏著把冷汗,不明白為什麼黃帝和知末會一力支持軒轅妭。

    黃帝為軒轅妭精心準備了最好的鎧甲,是選用他和嫘祖的兩套鎧甲改造而成,金銀二色交相輝映——「穿上鎧甲,用你的威嚴去震懾住你的士兵和你的敵人!」

    半明半暗的晨曦中,將士們站在軒轅城下,黑壓壓一片,沉默地等待著他們的主帥。

    軒轅妭身著鎧甲走上了點兵台,知末還是有些擔心,這個女子真能像她的父母一樣嗎?真能挽救她父母創建的軒轅國嗎?

    軒轅妭按照黃帝的教導,舉起了手中的劍,將士們發出吼叫,可他們的聲音只是一種儀式,沒有激情和力量。

    軒轅妭又舉了一次劍,將士們的吼叫聲大了一點,可仍然沒有激情和力量。

    象罔和離朱憂心忡忡地看向黃帝,現在換主帥還來得及,不是穿上了黃帝和嫘祖的鎧甲,就能擁有黃帝的膽魄和嫘祖的機敏。

    軒轅妭沉默地看著下方,那一張張年輕、緊張、茫然,甚至恐懼的面孔,可是不管再害怕,他們依舊選擇拿起武器,為守護家園而戰。不知道為什麼,她第一次真正理解了為什麼母親和黃帝恩斷義絕,卻從不後悔付出一切,與黃帝創建了軒轅國。

    軒轅妭突然用力摘下了頭盔,頭一揚,一頭青絲撒開,飄揚在朦朧晨曦中,「我是個女人,即使用這個頭盔擋住我的面容,你們仍然知道我是個女人,一個像你們的母親、妻子、妹妹、女兒一樣的女人,應該站在你們的身後,讓你們保護,而不是站在你們面前,帶著你們去攻打另一群比你們更兇猛殘忍的男人。」

    將士們用沉默表達了同意,象罔氣得直跺腳,「這孩子,這孩子真是瘋了……」恨不得立即衝過去,挽回局面。

    知末按住象罔,「稍安勿躁。」

    軒轅妭開始脫鎧甲,邊脫邊往地上扔,金石相碰,發出清脆激烈的聲音,敲碎了寂靜。

    片刻後,淡金的晨曦中,一個穿著青色束身箭袍的女子俏生生地站在點兵台上,與幾萬士兵對視。

    「你們以為我想去打仗嗎?我不想!可是,我的父親輸給了蚩尤,我的兄長輸給了蚩尤,就是因為你們這些男兒一輸再輸,我才不得不站在這裡。我不想打仗,可我更怕神農的士兵長驅直入軒轅城,軒轅城是我的家,我不想沒有家!不想我的女兒被人欺凌,不想我的侄子對敵人下跪,不想母親的墳塋被踐踏!你們今日嘲笑我站在這裡,但我告訴你們,敵人已經打到了家門口,如果你們再輸一次,你的母親,你的妻子,你的妹妹都會和我一樣站到這裡!你們這些男人保護不了我們時,我們即使拿著繡花針也要保護自己的家園和兒女!」

    軒轅妭悲傷地盯著下方的將士,所有的將士臉孔漲得通紅,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軒轅妭看向擁擠在城門附近的百姓,用靈力把聲音遠遠傳出去,「潼耳關失守了,你們逃向鎖云關,鎖云關失守了,你們逃向黑河……你們一逃再逃,逃到了軒轅城,如今戰役還沒開始打,你們又打算逃了,你們想逃到哪裡去呢?再往西過了草原就是戈壁荒漠,你們已經沒有地方可以逃了!軒轅、神農、高辛都在打仗,天下沒有安寧的淨土,如果軒轅城破,你們就是沒有國、沒有家的人,不管逃到哪裡,都不會有安身之所,都是被歧視、被凌辱的流民。」

    背著包裹的百姓神色哀戚,一臉茫然。

    軒轅妭指著排列成方陣的戰士:「他們現在出發,把腦袋放到刀刃下,就是為了不讓你們再逃,能有一片安身之地,可你們卻根本不信他們,連你們都不信他們,他們究竟為什麼而戰?敵人又如何能怕他們?」

    軒轅妭對著戰士們,眼含熱淚,嘶吼著質問:「這一戰是站在家門口為了保護你們的母親、你們的妻子、你們的姐妹、你們的女兒而戰,一旦輸了,敵人就會破門而入,你們會不會死戰到底、寸步不退?」

    「會!」羞憤悲怒皆化作了勇氣,驚天動地的吼聲。

    軒轅妭深深看了一眼城門兩側的百姓,翻身上馬,「出發!」她當先一騎,絕塵而去,所有士兵都跟著她離去,鐵騎嗒嗒,煙塵滾滾,向著太陽升起的地方奔去,原本明媚燦爛的朝陽都帶上了視死如歸的悲壯。

    道路兩側的百姓,目送著大軍遠去後,一個兩個開始向城內走,正在打包裹的人卸了騾馬,把東西往回搬。更有那打鐵匠,喝斥徒弟把卸了的爐子都重新安好,一邊掄起大鎚打鐵,一邊高聲叫嚷:「自己的家要自己保護,只要提得動刀劍的人都來領兵器,不要錢,不要錢!」

    知末眼中有淚,微笑著點了點頭,對離朱和象罔說:「珩丫頭無須做黃帝和嫘祖,她就是我們軒轅的小王姬,是每個家裡的小女兒、小妹妹,所有戰士都會為了保護她而死戰!因為他們在保護的是自己的妹妹、女兒!」

    黃帝走到點將台上,彎身撿起被阿珩扔掉的鎧甲,望向天際的漫漫煙塵,心內滋味微複雜,有驕傲,有心疼,有愧疚,可是很快,一切的軟弱情感都被渴望征服中原的雄心一掃而空。

    他對離朱下令:「我們也要準備出發了。」

    「是!」

    離朱跪下領命,知末神情漠然,象罔莫名其妙地看著黃帝和離朱。出發?出發去哪裡?

    軒轅妭任主帥的消息傳到神農族,魑魅魍魎笑個不停,譏嘲著軒轅國已經無人,都要亡國了,卻只能靠一個女子來領兵作戰。

    雨師也覺得納悶,軒轅還有開國老將在,他們怎麼會輕易認可軒轅妭?

    風伯說:「不要小看軒轅妭,黃帝並沒有老糊塗,他選軒轅妭必定有他的道理,那麼多人請應龍都沒有請動,她卻一句話就令應龍再次出戰。」

    雨師躊躇滿志地說:「那我們就在敦物山決戰,看看我和應龍究竟誰更善於馭水。」

    敦物山一帶水源充沛,有河水、黑水大小河流十幾條,應龍作為水族之王,天生善於馭水,可以前的戰役,因為主帥的原因,應龍從來沒有真正發揮出自己的實力,這一次軒轅妭顯然和應龍關係不一般,定會重用應龍。

    眾人看著蚩尤,等他定奪。

    半晌後,蚩尤說:「退!」

    「什麼?」所有人都不滿地驚叫,這麼多年的辛苦,那麼多兄弟的鮮血,已經打到了黃帝的家門口,只要過了敦物山,就可以直擊軒轅城,怎麼可能退?就是他們願意,他們身後一路浴血奮戰的戰士也不願意。

    蚩尤冷冷掃了他們一眼,眾人這才安靜下來,蚩尤說:「軒轅士兵如今就像是被逼到山崖邊的狼,他們都知道敦物山是軒轅國最後的屏障,一旦失守就是把自己的家園交給了我們焚燬,親人交給了我們屠殺,他們為了自己的父母妻兒絕不會失敗。」

    雨師的表情有些不以為然,「我們只需下令不許傷害平民,並且宣佈只要軒轅士兵投降,一定善待,將軒轅族的鬥志慢慢消解掉,他們也不見得會死戰。」

    風伯默不作聲,蚩尤以兇猛殘忍震懾住了驍勇善戰的軒轅士兵,可也正因為蚩尤的兇猛殘忍,軒轅士兵恨蚩尤入骨,仇恨豈是幾個假仁假義的命令就能化解的?

    蚩尤指了指後面的駐兵營帳,「你以為是什麼支持著他們背井離鄉地冒死打仗?別把你那套仁義忠孝拿出來說事,對他們來說,不管黃帝,還是炎帝,只要給他們飯吃就是好國君。他們打仗不是為了炎帝,也不是為了你我,他們就是仇恨軒轅,因為軒轅毀壞了他們的家園,殺害了他們的親人,他們要復仇!他們之所以一路追隨於我,就是因為我能讓他們復仇!」

    雨師也是一點就透的人,立即明白了蚩尤的苦衷,蚩猶如果命令他們不許欺負軒轅族人,只怕這幫心懷怨恨的人會立即去投靠能允許他們復仇的人。

    蚩尤說:「守衛巢穴和雛鳥的小鳥連老鷹都可以逼退,我們沒有必要和軒轅在他們的家門口打仗,撤遠一點,他們的死志弱了,反倒更容易。」

    風伯和雨師明白了蚩尤的意思。如今的軒轅就像一個怒氣衝衝的人,拼盡全力出拳,他們避讓一下,讓對方一拳落空,反而是挫對方銳氣。

    第一戰,軒轅妭下令由應龍領兵。

    應龍沒有辜負眾人的期望,一出征,就把蚩尤的軍隊逼退,逼得蚩尤連退三次,退到了冀州。

    軒轅士氣高漲,歡喜鼓舞,應龍卻在觀察完冀州的地形後很擔憂。

    他對軒轅妭說:「我覺得蚩尤下令撤退,並不是懼怕和我們在敦物山開戰,而是想選擇在這裡與我們決戰,這才是對神農最有力的地方。」

    軒轅妭同意,「這裡的地形的確對我們不利。」

    應龍說:「我們可以向西南撤退兩百多里。」他指指地圖,「這裡更有利於我們。」

    「一旦下令後退,那就中了蚩尤的計了,被國破家亡逼出的士氣會一瀉千里,蚩尤肯定趁機追殺。你忘記我們出發那日,對所有戰士的誓言嗎?我們能做的就是不管生死,絕不後退,直到把蚩尤打敗。」

    士氣易散難聚,應龍悚然一驚,頷首道:「明白了。」

    外面響起了擊鼓聲,傳信兵驚慌地跑進來:「神農要進攻了。」

    軒轅妭視線掃了一圈周圍的將士,平靜地說:「那就把他們打回去。」

    應龍命人吹響了進攻的號角。

    自從第一次阪泉大戰,軒轅和神農之間已經打了十來年,死了幾十萬人,兩邊的士兵都身負家仇國恨,恨不得立即生吞活吃掉對方。

    魑魅魍魎布起了大霧,冀州曠野全化作了白茫茫一片,沒有人能看清楚路。神農士兵訓練有素,蚩尤擊鼓鳴金,用聲音指揮著士兵前進後退,有條不紊地攻擊,軒轅族的士兵卻在大霧中失去了方向,被神農士兵無情地絞殺。

    應龍立即命善於起風的離怨起風,想把大霧吹散,可在風伯面前,就如江南的拂面春風碰上了朔北的凜冽寒風。離怨沒有吹散大霧,反倒連自己都被風伯吹傷了。

    應龍看不清楚戰場,只能聽到軒轅士兵頻頻傳來的慘叫聲,他焦急得想鳴金收兵。士兵們沒有經過操練,根本不可能根據聲音就準確地判定哪個方向撤退,甚至有可能彼此衝撞,死傷無數,但至少可以避免全軍覆沒。

    他剛準備鳴金,軒轅妭說:「等一下,你來布雨,幫我布一場濛濛細雨。」

    「雨氣只會加重霧氣,令我們的士兵更加難作戰。」

    軒轅妭把一包草藥粉末交給他,「把這個有毒的藥粉混在雨中降下去,風伯就會不得不吹大風,霧氣自然而然會散。」

    「可我們的士兵不也會中毒嗎?」

    「我早在他們的飲食中添加瞭解藥。」

    應龍按照軒轅妭的吩咐準備行雨,雨師用鼻子嗅了嗅,察覺到空氣中水靈的移動,「奇怪啊,這樣大霧的天氣,軒轅已經寸步難行,他們居然還要降雨?」

    蚩尤望向西南,阿珩一身青衣,好整以暇地站在阿獙背上。蚩尤忙下令:「雨中有毒,風伯,趕快起風。」

    風伯立即起風,把濛濛細雨和大霧全吹散了。

    剛能看清楚路,阿珩立即手拿海螺號角,邊吹,邊向前衝,軒轅士兵看到一個柔弱的女子都衝到了最前面,因為大霧帶來的沮喪氣餒全被羞恥壓了下去,他們跟著阿珩,奮不顧身地向前衝。

    神農士兵的隊陣被一往無前的士氣沖散,蚩尤只能鳴金收兵。軒轅士兵一路追趕,快到草地時,阿珩突然下令停止追擊,收兵回營。

    魑魅魍魎挑著腳罵:「臭女人,你怎麼不追了?」

    阿珩回過頭,似笑非笑地說:「我們還不至於傻到往尖刀子上踩。」這裡所有的草都在蚩尤的靈力籠罩範圍內,只要他一催動靈力,草葉就會全部變成刀刃。

    大霧中,蚩尤勝;追擊時,阿珩勝。雙方各自死傷了千餘人,算是不分勝負。

    魍不甘心地盯著阿珩的背影,撓撓頭不解地嘟囔:「她怎麼就知道大哥在草地上做了手腳呢?」猛地一拍大腿,問蚩尤,「你怎麼就知道她能在雨中下毒?天下間可沒幾個人能這麼精通藥性。」

    風伯偶然見過一次阿珩的真容,知道她是蚩尤的情人,剛才,當大霧散去,他看清率領軒轅大軍追殺他們的人是阿珩時,震驚地愣住,這才知道她就是軒轅的王姬,高辛的王妃,下意識地立即去看蚩尤,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蚩尤眼中一閃而逝的痛楚。

    蚩尤沒有回答魍的問題,起身徑直走了。魅極其小聲地說:「我聽過一個謠言,說蚩尤和軒轅妭有私情。」

    風伯第一次動了怒,疾言厲色地說:「以後誰再敢胡說,我就割了誰的舌頭。」

    風伯出去尋蚩尤,發現他獨自一個坐在高處,默默地眺望著軒轅族的陣營。

    天色轉暗,飄起了雨夾雪,蚩尤卻沒有離去的打算,任由雨雪加身,仍是望著遠處的千帳營地。暗夜中,風一陣,雨一陣,千帳燈火寂寂而明,映照著破碎山河,蚩尤的背影也是無限蒼涼落寞,風伯心中陡然生起英雄無奈的傷感。

    風伯走到蚩尤身後,拿出一壺酒,笑嘻嘻地說:「你怎麼跑這裡來了?來來來,喝酒!誰先倒下誰是王八!」男人都是做的比說的多,寧願流血不願流淚,風伯不會安慰人,蚩尤也不是那種會細訴衷腸的人,風伯能做的就是陪著兄弟大醉一場。

    兩人喝酒像喝水,沒多久風伯喝得七八分醉了,笑說:「聽說你們九黎的姑娘美麗多情,等這場戰爭結束了,我就去九黎討個媳婦。」

    蚩尤喝著酒,搖搖頭,「你不行,我們的妹子不愛哥兒俊,只要哥兒會唱歌。」

    「誰說我不會唱歌?」風伯扯起破鑼嗓子開始亂吼,蚩尤大笑。風伯不滿地說:「你嫌我唱得不好,你唱一個。」

    蚩尤凝望著夜色,沉默了一瞬,竟然真的開始唱了。

    哦也羅依喲

    請將我的眼剜去

    讓我血濺你衣

    似枝頭桃花

    只要能令你眼中有我

    哦也羅依喲

    請將我的心挖去

    讓我血漫荒野

    似山上桃花

    只要能令你心中有我

    兄弟們

    我死後請將我埋在她的路旁

    好讓她無論去哪兒

    都經過我的墓旁

    蒼涼的歌聲遠遠地傳了出去,帶著無限悲傷,在這國破家亡、山河破碎的時刻聽來更覺心驚,風伯的酒都被驚醒了,愣愣地看著蚩尤,半晌後方問:「這樣決絕的情歌該怎麼唱回去?」

    蚩尤淡淡道:「兩種回法,一種是『若我忘不掉你的影,我便剜去我的眼;若我忘不掉你的人,我便挖掉我的心』;另一種……」蚩尤遲遲未做聲,一直望著千帳燈亮的地方。

    風蕭蕭,雨瀟瀟,天地愴然,山河寂寞,風伯只覺英雄氣短,兒女情長,金戈鐵馬幾百年,忽然生了倦意。等這場仗打完,不管輸贏,他都應該找個女人,好好過日子了。

    淒風苦雨中,忽然間,不知道從哪裡,有隱約的歌聲傳來。

    山中有棵樹喲

    樹邊有株藤喲

    藤纏樹來樹纏藤喲

    藤生樹死纏到死

    藤死樹生死也纏

    死死生生兩相伴

    生生死死兩相纏喲

    風伯豎著耳朵聽了半晌,只聽到了無數個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感覺不大吉利,蚩尤卻綻顏而笑,拍了拍風伯的肩膀,「回去叫大家一起喝酒。」心情竟似大好。

    風伯沒有明白,可他知道蚩尤已經等到了想要的答案。風伯邊走邊回頭望去——山河憔悴,風雨淒迷,霧嵐如晦,營帳千燈。

    這樣的亂世,哪裡有淨土?哪裡能安穩?

    可身處亂世,能有一人靈犀相通,生死相隨,即便他日馬革裹屍,醉臥沙場,這一生大概也了無遺憾了。

    斷斷續續,軒轅和神農又交戰了好幾次,互有死傷,不分勝負。

    蚩尤詭計多端,強強弱弱,假假真真地誘敵殺敵,他的計策在別人眼中堪稱絕妙之策,卻總會被阿珩一眼看破。但是,阿珩也拿蚩尤沒有辦法,不管她做什麼,蚩尤總能見微知著,立即反應過來。

    他們倆就像是天底下最熟悉的對手,閉著眼睛都知道對方的招數。打到後來,不僅僅他們,就連旁觀的將士也都明白了,不可能靠任何計策贏得這場戰爭,他們只能憑藉實力,用一場真正的戰役決出勝負,這樣的戰役會很慘烈,即使勝利了,也是慘勝。

    沉重壓在了每個人的心頭,連總是笑嘻嘻的風伯都面色沉重,蚩尤卻依舊意態閒散,眉眼中帶著一種什麼都不在乎的不羈狂野。風伯完全不能明白,在他看來,蚩尤才應該是最悲傷的那個人。

    經過幾個月的勘察,應龍興奮地告訴軒轅妭,冀州荒野上雖然沒有地面河,地下的暗河卻不少,他有一個絕妙的計劃,只是還需要找一些善於控制水靈的神族幫忙。

    軒轅妭說:「你繼續準備,我來幫你找善於馭水的神族。」

    她給黃帝寫信,請他讓少昊派兵。

    高辛多水,不少神族善於控水,少昊向黃帝承諾過和軒轅共同對抗蚩尤,以此換取黃帝不幫助在西南自立為王的中容。如今就是少昊兌現承諾時。

    幾日後,軒轅妭和應龍正在帳內議事,侍衛帶著一個人挑簾而入,來者一身白衣,正是高辛王族的打扮。軒轅妭微微皺了下眉頭,少昊竟然只派了一個人來?應龍也失望地嘆氣,他從來者身上感覺不到強大的靈力。

    那人對軒轅妭說:「在下子臣,奉陛下之命而來,有話單獨和王姬說。」

    軒轅妭淡淡說:「你來此是為了幫助應龍將軍,凡事聽他調遣。」

    子臣似乎無聲地嘆了口氣,容貌發生了變化,五官端雅,眉目卻異常冷肅,隨意一站,已是器宇天成、不怒自威。

    竟然是高辛少昊!

    應龍驚得立即站了起來,手忙腳亂地行禮。

    少昊問應龍:「將軍覺得我可以幫上忙嗎?」

    應龍激動地連連點頭,大荒封共工為水神,可在應龍眼中,少昊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馭水之神,只不過少昊在其他方面的名頭都太響,世人反倒忽略了少昊修的也是水靈。

    軒轅妭盯著少昊,「你國內的事情不要緊嗎?」

    「中容不是什麼大禍患,只是不想自相殘殺,消耗兵力,讓黃帝討了便宜,所以要花點時間收服他的軍隊。眼下蚩尤才是大患,他若再贏了這場戰役,高辛危矣。」

    「多謝你肯親自來幫忙,不過這是軒轅大軍,你雖是高辛國君,也要一切都聽從軍令。」

    「如我所說,我叫子臣,奉陛下之命前來聽從王姬調遣。」

    「應龍將軍會告訴你一切,你一切聽他號令。」軒轅妭起身就要走。

    「阿珩。」少昊伸手拉住阿珩。

    「末將突然想起還有點事情要辦。」應龍立即低著頭,大步跨出了營帳。

    「阿珩。」少昊什麼都說不出來,可又拽著阿珩不肯放。

    阿珩拿出了一方血字絹帕,「是你模仿我的字跡,請蚩尤去洵山救我和四哥嗎?」

    少昊看到那些鮮血,下意識地看向阿珩的斷指,身子似乎微微顫了一顫。

    阿珩見他沒有否認,微微一笑,「謝謝你了。其實,我已經不怨恨你了,你畢竟不是我們的大哥,我求你救我四哥本就是強人所難。」

    「我承諾過要好好照顧你和昌意,是我失信於青陽,你怨我、恨我都很應該。」

    阿珩輕嘆了口氣,「我們年少時,都曾以為自己就是自己,只要自己想,就什麼都能做到。後來卻發現我們都無法脫離自己的家族、出身。你是高辛少昊,你想救人卻不能救,我是軒轅妭,我不想殺人卻不得不殺。有些事情明明想做,卻不能做,有些事情明明不想做,卻不得不做。連我都如此,你是一國之君,不可做、不得不做的事情比我更多。」

    少昊一直渴盼著阿珩的諒解,可真到這一日,阿珩感同身受地明白了他的苦衷,他卻沒有一絲欣慰,反倒生出了更濃重的悲哀。青陽和他都曾試圖保護著阿珩,讓阿珩不要變成他們,可阿珩最終還是變成了他們。青陽如果還活著,看到阿珩身披鎧甲,手握利劍,號令千軍萬馬廝殺,不知道該有多心痛。

    他們護佑著天下,卻連自己最親近的人都護佑不了!

    「阿珩……」

    阿珩眉梢眼角透出了濃濃的疲憊,垂目看著少昊的手,「放手吧,我雖不恨你了,可你我之間也永不可能回到過去,正因為我已真正瞭解了你,所以,我一清二楚,我們永不可能是朋友,你就是高辛少昊,我就是軒轅妭!」

    少昊心底一片冰涼,全身無力,手慢慢地滑落。

    阿珩掀開簾子,飄然離去。

    深夜,除了戍營的士兵,眾人都在安睡。

    阿珩帶著阿獙勘查著地形,山坡上有幾座廢棄的民居,主人也許已經死於戰火,也許逃往了別處,田園一片荒蕪。阿珩走近了,看到庭院中的桃樹,一樹繁花開得分外妖嬈,種桃的人不知道哪裡去了,桃花卻依舊與春風共舞。

    原來不知不覺中,又是桃花盛開的季節,冀州離九黎不遠,想來九黎的桃花也應該開了,不知道是否依舊那麼絢爛。

    阿珩突然起意,對阿獙說:「我們去九黎。」

    整個寨子冷冷清清,偶爾看到幾個盛裝的少女,也沒有去參加跳花節,只是呆呆地坐在自己的竹樓上。

    阿珩走進山谷,滿山滿坡開滿了桃花,山谷中卻沒有了唱歌的人。阿珩不解,那些少年、那些少女哪裡去了?他們不是應該圍在篝火邊用山歌來求歡嗎?

    忽而有歌聲傳來,阿珩聞聲而去。

    一更天,吹呀吹呀吹熄了油燈光

    妹妹子上床等呀等呀等情郎

    二更天,拉呀拉呀拉上瞭望月窗

    妹妹子空把眼兒眼兒眼兒望

    三更天,撕呀撕呀撕破了碧紗帳

    妹妹子脫得精呀精呀精光光

    四更天,聽呀聽呀聽見了門聲響

    妹妹子下樓迎呀迎呀迎情郎

    五更天,飄呀飄呀飄來了一陣風

    妹妹子等了一呀一呀一場空

    哥啊哥,盼你盼,打了大勝仗

    哥啊哥,盼你盼,平安轉回鄉

    ……

    桃花樹下,唱歌的女子竟然是一個兩鬢斑白的婦人。女子看到阿珩,微笑道:「你是外鄉人吧,來看我們的跳花節嗎?過幾年再來,男人們都去打仗了,過幾年他們就回來了。」

    阿珩輕輕問:「你等了情郎多久了?」

    「十六年了。」

    阿珩默然,那些荒野的無名屍體,早已經被風雨蟲蟻銷蝕得白骨森森,卻仍舊是女兒心窩窩裡的愛郎。日日年年、年年日日,女兒等得兩鬢斑白,而那荒野的白骨卻任由風吹雨打,馬蹄踩踏。

    夫人看到阿珩憐憫的眼光,很大聲地說:「阿哥會回來的!阿哥會回來的……」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漸漸變成了喃喃低語,「戰爭會結束,一定會結束!神農和軒轅的戰爭一定快結束了,阿哥會回來……」

    阿珩心驚膽寒,這個世外桃源的淒涼冷清竟然是他們造成!對兩族的百姓而言,誰勝誰負也許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讓戰爭盡快結束,百姓可以安居樂業。

    她對婦人鄭重許諾:「是的,戰爭一定會結束。」

    阿珩穿過桃花林,走向後山,白色的祭台依舊安靜地佇立在桃林中。

    綠草茵茵,落英繽紛,阿珩沿著台階走上了祭台,地上厚厚一層落花。一個獸骨風鈴掉在地上,阿珩彎身撿起,把風鈴重新系到了簷下。

    她輕輕搖了一下風鈴,叮噹叮噹的悅耳聲音響起。

    玉山之上,寂寞的六十年,在叮叮噹噹中過了;明明已經動心,卻死不肯承認,把他留在蚩尤寨,在叮叮噹噹中離去;住在了不遠處的德瓦寨,明明擔憂著他,卻不肯面對自己的心……

    叮噹叮噹、叮噹叮噹……

    聲音依舊,時光卻已是匆匆數百年。她依舊有年輕的容顏,可心已經蒼老疲憊。

    阿珩默默站了很久,準備離開,回身間,一切都突然停止。

    漫天落花,紛紛揚揚,蚩尤一身泣血紅衣,站在祭台下的桃林中,靜靜地等著她,猶如一座亙古不變的山峰,過去如此,現今如此,以後亦如此。

    蚩尤粲然一笑,向她伸出了手,阿珩不禁也笑了,奔下台階,如蝴蝶一般,輕盈地穿過繽紛花雨,朝蚩尤奔去。

    兩手重重交握在一起,相視而笑。

    繁星滿天,落花成錦,都不抵他們這一笑,醉了春風,醉了山水。

    蚩尤牽著阿珩的手,徐徐走過桃花林,走向他們的竹樓。

    小樓外的毛竹籬笆整整齊齊,紅色的薔薇、白色的山茶、藍色的牽牛、黃色的杜鵑……五顏六色開滿了籬笆牆。屋側的菜地搭著竹架子,葫蘆和絲瓜苗正攀援而生。青石井台上,木桶橫倒,水從木桶傾出,打濕了井台下的地面,幾隻山鳥,站在濕地裡,吸啄著水坑裡的水,見到來人也不怕,反倒昂著頭,咕咕地叫。

    掀開碧螺簾,走入屋內,到處都整整齊齊、乾乾淨淨。窗屜的天青紗猶如雨後的晴天,緋紅的桃花映於窗紗上,像是一幅工筆絹畫。

    阿珩看著蚩尤,喉嚨發澀,這個家,他照顧得很好。

    蚩尤笑了笑,抱著她,在她額頭親了一下。

    鳳尾竹聲瀟瀟,桃花雨點紛紛,他們相擁而坐,和幾百年前一樣,共飲一竹筒酒嘎。

    沒有一句話,就好似連說話都會浪費了時間,一直凝視著彼此,都舍不得把視線移開,就好似一眨眼一切就會消失。

    阿珩去解蚩尤的衣衫,蚩尤笑看著阿珩,一動不動,只偶爾抬抬胳膊配合一下,待自己衣衫全部褪下時,方把阿珩推倒,側身半倚,拿著一竹筒酒,用竹筒把阿珩的衣衫一點點挑開,竹筒越來越傾斜,酒水灑落在阿珩身上,蚩尤俯下身子,順著酒痕而吻。

    婉轉的呻吟,激烈的糾纏,纏綿的歡愛。在這小小竹樓上,沒有軒轅,沒有神農,只有兩個彼此喜歡的男女,享受著世間最古老、最簡單卻也是最濃烈、最永恆的快樂。

    半夜裡,兩人同時醒了。

    月色皎潔,透窗而入,阿珩貪婪地凝視著蚩尤,手指在他臉上輕輕摩挲,就好似要把他的一切都刻入心裡。

    蚩尤微笑地看著她,阿珩眼中有了淚光,蚩尤猿臂輕探,把她捲入了懷裡。

    阿珩的指頭在他胸膛上無意識地一字字畫著,「藤生樹死纏到死,藤死樹生死也纏。」

    蚩尤剛開始沒意識到阿珩是在他胸膛上寫字,察覺後,凝神體會著,發現她一遍遍都寫著同一句話。

    蚩尤抓起了她的手,放在唇邊親了下,雙掌與阿珩的十指交纏在一起。

    阿珩媚眼如絲,睨著蚩尤。蚩尤粲然一笑,兩人的身體又糾纏在了一起,就好似要把對方融化在自己身體裡,把自己融化到對方的身體裡,激烈到近乎瘋狂的索取和給予。

    終於,兩人都精疲力竭,卻依舊不肯稍稍分離,緊緊貼挨在一起。

    蚩尤低聲問:「我們的女兒在哪裡?安全嗎?你知道,天下恨我的人太多。」蚩尤竟然第一次顧慮起他的敵人們來。

    「在玉山,有王母的保護,還有烈陽的守護。」

    蚩尤這才放心,「那就好。」

    月光照到牆壁上,發出幽幽紅光,阿珩臉埋在蚩尤肩頭,「是什麼?」

    蚩尤手輕抬,牆壁上掛著的弓飛到他手裡,紅光消失,變得只有巴掌大小。竟然是盤古弓,被蚩尤隨隨便便掛在了無人居住的竹樓裡。

    阿珩輕笑,「你還沒扔掉這東西啊?」

    蚩尤拿起了弓,對著月光細看,「雖然我拉了無數次,它都沒有反應,不過我能感覺到它不是廢物,只是堪不破它的用法。」

    阿珩在玉山時,也曾聽過盤古弓的故事,知道傳說中它是盤古鑄造來尋找心愛女子的弓。可不知道為什麼盤古一次都沒用過,卻把它列為神兵之首,交給了玉山王母保存。

    阿珩從蚩尤手中拿過弓,看到弓身上好似有字,正想著太小看不清,弓變大了,「弓身上刻著字。」

    蚩尤凝神看去,弓身上刻著曲紋裝飾,既似蝌蚪,又像花紋,就是一點不像字。

    「這是已經失傳的文字,傳聞只是用來祭祀天地的咒語,四哥喜好賞玩古物,所以我認得幾個。」

    蚩尤生了興趣,「刻著什麼?」

    阿珩半支著身子趴在蚩尤的胸膛上,一字字辨認了半晌,困惑地說:「以心換心。」

    這四個字十分淺白,不可能有任何異義,蚩尤默默不語,細細思索。

    阿珩把弓扔到一旁,低聲說道:「盤古弓也許的確是盤古所鑄,不過說什麼不論神魔、不論生死、不論遠近,都能和心愛的人再次相聚,卻肯定是以訛傳訛的無稽之談。」

    蚩尤含笑說:「不管盤古弓真假,這四個字卻沒錯。如果真能懂得以心換心,盤古大概就不會失去心愛的女子了。」

    笑聲中,晨曦映在了窗戶上。

    縱使再珍惜,再貪戀,再不捨得睡,這一夜終究是過去了。

    阿珩起身,穿衣離去。

    蚩尤不發一言,只是默默地看著她。

    走到了門口,阿珩突然回身,「你身後是神農,是為你浴血奮戰的兄弟,是炎帝和榆罔,我身後是軒轅,是無數孤兒寡母,是我的哥哥侄子。我會盡全力,也請你不要手下留情,那會讓我恨自己。」

    「你知道我不會。」蚩尤半支著身子,紅袍搭在腰上,一頭黑白夾雜的頭髮散在席上,雙目隱含痛楚,笑容卻依舊是張狂的。

    清晨,輪到風伯巡營,雨師主動要求和風伯一起去,又強拉上了魑魅魍魎。

    走到山頂,一群人遠遠地看到軒轅妭和蚩尤一前一後飛來,蚩尤的坐騎明明可以很快,可他一直不遠不近地跟在軒轅妭身後,而以軒轅妭的修為,也不至於察覺不到蚩尤就跟在她身後,她卻毫無反應。

    就要到營地,蚩尤的速度猛地快了,和軒轅妭並肩飛行,強拉過軒轅妭的身子,吻了她一下,軒轅妭也不見反抗,反而緊緊抱住了蚩尤。只是短短一瞬,她立即放開了他,向著軒轅大軍的營帳飛去,可魑魅魍魎他們已經全部震驚得不知所措。

    魍結結巴巴地問雨師:「這、這怎麼辦?他們倆是相好,這仗沒法打了!」

    魑性子衝動,立即跳了出去,攔在蚩尤和軒轅妭面前,氣得臉色通紅,對蚩尤說:「我以為是謠言,沒想到是真的,難怪你們一直難分勝負!你怎麼向大家交待?你怎麼對得起誓死追隨你的神農漢子?你怎麼對得起赤誠待你的榆罔?」

    蚩尤的性子吃軟不吃硬,冷笑著問:「我需要向你們交待什麼?我對不對得起他們,要你做評判?」

    好巧不巧,應龍起早巡邏也巡到了此處,聽到動靜聞聲而來,恰好聽到魑的大吼大叫。

    魑指著軒轅妭大聲問蚩尤:「你和她是不是在私通?」

    應龍怒叱:「你若再敢胡說八道,我們就不客氣了!」

    「我沒有胡說八道,我們全都親眼看見了,就在剛才他們倆還又摟又親,是不是,雨師?」

    應龍看了看子臣,想到王姬自休於少昊,心頭疑雲密佈,根本不敢再出口問。軒轅族的神將離怨焦急地說:「王姬,他們說的是不是真的?您和蚩尤真的……真的……有私情?」

    跟隨風伯而來的神農族將士也七嘴八舌地問蚩尤,不管他們質問什麼,蚩尤都不說話,只是沉默地凝視著阿珩,他的眼神無比複雜,有焦灼,有渴盼,有譏嘲,也有憐惜。

    蚩尤不是君子,可做事向來正大光明,就連屠城都屠得理直氣壯,絲毫不遮掩自己的殘忍。我就是屠了,那又怎樣?我就是對敵人很血腥,那又怎麼樣?可唯獨和阿珩的感情,他一直像做賊一樣藏著掖著。

    在眾人的逼問下,阿珩幾次想要否認,但是蚩尤的眼神卻讓她心痛,她已經委屈了他幾百年,難道直到最後一刻,她仍不能光明正大地承認嗎?蚩尤並不在乎世人的眼光,卻在乎自己是否堂堂正正。

    忽而之間,阿珩下定了決心,坦誠地說:「我是和蚩尤有私情。」她的聲音不大,卻驚得所有人懷疑自己聽錯了,連蚩尤都覺得是因為他等了好幾百年,所以幻聽了。

    「我已經喜歡蚩尤好幾百年了!」阿珩又說了一遍,聲音很大,就好似在向全天下昭告。

    兩邊的神將驚慌失措,像是天要翻、地要覆了一般。少昊憂心忡忡地看著阿珩,他本想打擊蚩尤在親信中的威信,所以設法讓風伯他們撞破蚩尤和阿珩的私情,卻沒料到應龍會恰巧出現,竟然把阿珩拖入了泥潭。如今一個處理不當,軒轅士兵不僅不會再聽阿珩的命令,還會鄙視唾棄她。

    蚩尤卻愉悅地縱聲大笑,笑得暢快淋漓,不羈飛揚,毫不掩飾他從心底迸發的得意歡喜。

    所有人都呆呆地盯著他大笑,蚩尤笑了半晌,終於不再大笑,可仍舊歡喜地看著阿珩,眼中有毫不遮掩的情意。魍結結巴巴地問:「大將軍,您、您不會中意這個軒轅妖女吧?」

    蚩尤大概心情太好了,竟然眨了眨眼睛,笑吟吟地道:「我不中意她,難道中意你?」

    魍和魎都快急哭了,「可她不是好女人。不守婦道,明明嫁給了少昊,還要勾引大將軍;狠毒嗜殺,謠傳她親手刺死了自己的哥哥,就這幾個月,我們死在她手裡的士兵已經七八千了。」

    「那又怎麼樣?不管她是什麼樣,只要是她,我都喜歡。」蚩尤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阿珩,笑嘻嘻地道。

    少昊躲在人群中,滋味複雜地盯著蚩尤。

    阿珩似羞似嗔地瞪了蚩尤一眼,對應龍和離怨說道:「我知道你們想聽到我的解釋抱歉,想給自己一個原諒我的理由,可我不覺得自己做錯了,我並不需要你們的原諒。我唯一需要請求原諒的人是蚩尤,這幾百年間,我為了母親,為了哥哥,甚至為了我的女兒,一次次犧牲著他。三年前,母后仙逝時同意我嫁給蚩尤,我對蚩尤許諾我一定會和他在一起,可是,我再次背棄了我的諾言。我為了我的族人,不但沒有跟他,反而帶著你們來殺他。從始至終,我一直恪盡我是軒轅王姬的責任,從沒有做過半點對不起軒轅的事情,卻在一直對不起蚩尤。你們若信我,我就領兵,若不信,我可以立即把兵權交給應龍。」

    應龍立即跪在阿珩腳前,「末將誓死跟隨。」

    沙場上時刻生死一線的軍人與朝堂上的大臣不同,他們的是非對錯十分簡明直接,只認一個死理。應龍當年不惜毀滅龍體也要救部下的事被廣為傳頌,在軍中威信很高,再加上跟隨他巡營的都是他的親隨,看到他下跪,如同聽到軍令,也紛紛跪下。

    離怨他們也跪了下來,「若沒有王姬領兵出征,只怕此時軒轅城早破。」畢竟自從領兵出征,軒轅妭所作所為有目共睹。何況,神農和軒轅一直互有通婚,開戰以來,這種家國難兩全,私情和大義不能兼顧的事情他們都聽說過。而且軒轅民風剽悍豪放,對男女之情很寬容,若軒轅妭矢口否認,他們也許表面相信,心頭卻疑雲密佈,可軒轅妭大方承認,他們反倒心頭生了敬意。

    少昊暗自鬆了口氣,看上去很凶險的事,沒有想到竟然因為阿珩的坦誠,輕鬆化解了。有時候人心很複雜,可有時候人心也很簡單,需要的只是一個真相。

    阿珩看向魑魅魍魎,「你們跟著蚩尤已經幾百年,他是什麼樣的性子,你們竟然還要質疑?如果他會出賣你們,軒轅早就把神農山打下了,他背負了天下的惡名,難道是為了自己?真是枉讓他把你們看作兄弟了!」她的語氣中既有毫不掩飾的驕傲,也有沉重的悲哀,不管是軒轅的將士,還是神農的將士都生了幾分無可奈何的淒涼感。

    魑魅魍魎臉漲得通紅,一個兩個全低下了頭。

    阿珩深深看了一眼蚩尤,帶兵離去。

    蚩尤微笑地凝視著阿珩,第一次,他當眾看著她時眼中再無一絲陰翳,只有太陽般光明磊落、赤誠濃烈的愛意。...<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haoanna 發表於 2012-1-28 04:55 PM

第十九章、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阿珩靜站在曠野中,半仰頭望著天空。

    瓦藍的天上,朵朵白雲飄,白雲下,兩隻雄鷹徘徊飛旋,時而掠向遠處,時而又飛掠回來。

    應龍和少昊走來,應龍想要上前稟奏,少昊伸了下手,示意他不必著急。

    風呼呼地吹過荒野,不知道從哪裡來,更不知道要到哪裡去,半人高的野草一時低一時高,好似海浪翻捲,一層又一層綠色的波濤,無涯無垠,無邊無際,寂寞淒涼。

    夜風吹得阿珩青絲零亂,裙帶亂翻,她卻一直定定地望著天上的鷹,唇邊是恍恍惚惚的笑意。許久後,阿珩才發現應龍和少昊,笑容淡去,帶著幾分倦意,問道:「有事嗎?」

    應龍奏道:「我和……子臣已經一切準備妥當,可以隨時發動全面進攻。」

    阿珩點點頭,平靜地說:「那就準備全面進攻,和神農決一死戰。」

    「是!」應龍領命而去。

    少昊心下驚怕,阿珩對蚩尤的深情,他比誰都清楚,可阿珩下了必殺的命令後,竟然能平靜至此,他心頭全是不祥,急促地說:「你真想好了?你應該明白蚩尤就像山嶽,要麼昂然佇立,要麼崩塌倒下,永不可能屈膝折腰,你真的有勇氣殺了蚩尤?一旦開戰就再無回頭的路。」

    「如果不開戰,就有路可走嗎?」

    少昊無話可答,黃帝只要活著一日,就不會放棄統一中原的雄心,而蚩尤只要活著一日,就不會任由黃帝侵犯神農、詆毀榆罔。自第一次阪泉大戰到現在,黃帝和蚩尤之間打了將近二十年,雙方死了幾十萬人,纍纍屍骨早已經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

    少昊默默站立良久,前塵往事俱上心頭,忽然間無限酸楚:「阿珩,你嫁給我的那日,我們都雄心勃勃地不甘願做棋子,都曾以為只要手中擁有了力量,就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可為什麼如今我貴為一國之君,你掌一國兵馬,我們卻仍然身不由己?」

    阿珩想起當日,香羅帳下,兩人天真笑語、擊掌盟約恍若前生,和少昊的隔閡淡了幾分。她對少昊溫和地說:「哪裡能事事如意呢?重要的是你實現了最大的願望——登基為俊帝,守護人間星河。」

    「這世上,你已經是唯一知道我是如何一步步走來的人,也是我唯一放心能與之大醉的人,即使你恨我,我也希望你能留下,我不想從此後釀造的酒再無人能品嚐,醉酒後再無人笑語。」

    風從曠野刮過,呼呼地吹著,荒草起伏,紅蓼飛落,兩人的眼睛都被風吹得模糊了。

    玉山之上,少昊一身白衣,馭玄鳥而來。那個兼具山水豐神的男子驚破了漫天的華光,驚豔了眾人的眸光,可幾百年無情的時光,終是把他水般的溫潤全部磨去,只剩下了山般的冷峻。

    漫天星光下,軒轅妭一襲青衫,縱酒高談,言語無忌,那個天真爛漫的少女費盡心思只為引得少昊多停駐一會兒,彼時的她根本想不到其後的幾百年間,她竟然絞盡腦汁,只為逃離少昊。

    阿珩凝視著少昊,這個男子其實越來越像一位帝王,縱然心中不捨,依舊會無情地捨棄一切,堅定不移地前進。也許她是最後一個看到他少昊一面的人,也許在將來,他會像黃帝一樣,人們只知道他的名字是生殺予奪的俊帝,而忘記了他也曾有一個親切溫和的名字——少昊。

    青陽、昌意、昌僕……那些能親切地呼喚這個名字的人,和著少昊的名字,一起被埋葬在過去。

    她和蚩尤卻不能,他們永遠都不能,永遠都做不到捨棄那些給予了生命溫暖的人。

    阿珩忽然指向高辛的方向,「那邊是什麼?」

    少昊看了看,如實地回答:「土地、山川、人。」

    阿珩指向神農山的方向,「那邊呢?」

    少昊盡力看了一看,「土地、山川、人。」

    阿珩又指向軒轅的方向,「那邊呢?」

    少昊不解,卻仍然用靈力仔細看了看,「還是土地、山川、人。」

    阿珩道:「這個天下不可能僅僅只有高辛族,也不可能僅僅只有軒轅族或者神農族,你若想要天下,就要先有一顆能容納天下的心,不管高辛,還是軒轅、神農,都是土地、山川、人。」

    少昊心中驚動,不禁深思。

    阿珩說:「不要只想著高辛美麗的人間星河,軒轅有萬仞高峰的雄偉險峻,神農有千里沃土的瓜果飄香,君臨天下的帝王應該不分高辛、神農、軒轅,都一視同仁。」

    少昊神色震動,心中千年的種族壁壘在轟隆隆倒塌,看到了一個更廣闊遼遠的天地。他對阿珩深深行禮,起身時,說道:「你一再幫我,我卻從沒有機會兌現給你的諾言,阿珩,不要讓我做一個失約的人。」

    阿珩低頭而立,神情淒婉,半晌後抬頭道:「人人都說蚩尤無情,其實你才是天下最無情的人,心中永遠權位第一,必要時,任何人都可以捨棄,所以我實不敢做任何要求,何必讓自己失望,讓你為難呢?」

    少昊眼中全是痛楚,張口欲反駁,可發現阿珩只是直白地道出了一個冰冷的事實,父王、兄弟、昌意、青陽、諾奈、甚至阿珩,從親人到朋友,不都是他捨棄的嗎?

    阿珩微微一笑,眼中有懇求,「不過,如果可能,請在你的權力下,盡力保護小夭。這個孩子也許會帶給你一生最大的羞辱,你如果因此心中怨恨,請恨我,不要遷怒她!」

    少昊眼中隱有淚光,「你忘記你昏迷時,是我日夜照顧她了嗎?每日下朝,只有她熱情地撲上來抱我,看我皺眉會用小手不停地來揉我的眉心,也只有她敢說我板著臉好難看,敢對我發脾氣。小夭是五神山上唯一真心愛著我的人,她給了我太多的快樂,別的不敢許諾,但我向你承諾,她永遠都是我的女兒!」

    阿珩深深行禮,「多謝。」起身後,大步離去。

    「阿珩。」

    阿珩回身,神情肅殺,「請子臣將軍立即去配合應龍將軍,準備對神農全面進攻。」

    少昊明白,阿珩決心已定,從這一刻起一切以軍令說話,他只能彎身接令,「是!」

    自阿珩出征,云桑就一顆心高高懸起。

    因為被嚴密監視,難以得到外界的準確消息,云桑只能通過偷偷觀察黃帝的一舉一動來判斷戰場上的戰情。

    幾日前,云桑察覺黃帝行蹤詭異,似乎在秘密籌劃著什麼,她試探地求見,如果是往常,黃帝都會立即接見她,可最近都拒絕了她,十分反常。

    云桑小心翼翼地查探後,終於從顓頊和宮人的對話中偷聽到,黃帝已經不在軒轅城,不僅僅黃帝,還有離朱、象罔都一起離開了。云桑猜不透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是她知道領兵的大將離開,肯定不妥。

    幾經思量後,她決定離開軒轅,親自去把這異常告訴蚩尤。

    半夜裡,她偷偷逃下了軒轅山,趕往阿珩和蚩尤決戰的冀州。

    可是,她剛離開軒轅山,就被黃帝派來監視她的侍衛發現,幾十個侍衛追來,勸她回去,云桑拒絕了,侍衛無奈下,只能按照黃帝的密令,強行捉拿云桑。

    云桑駕馭坐騎白鵲,邊打邊逃,邊逃邊躲,一路逃向中原。

    雖然這些年,云桑在嫘祖的教導下,神力大進,可畢竟難以抵擋幾十個侍衛,逃到宣山附近,她已經身受重傷。坐騎白鵲的一隻翅膀受傷,也難以再飛翔。

    迫不得已,云桑落在了宣山。

    幾個侍衛想趁機鎖拿住她,帶回軒轅山。云桑一邊用言語威嚇他們,一邊用手指挖開泥土,將藏在耳墜中的一粒桑樹籽種下。

    她割破手腕,以血為水,澆灌樹籽。這粒桑樹籽是父王留下的遺物,朝云殿內,談起父王時,她曾給嫘祖看過,想送給嫘祖。嫘祖拿去在蠶繭中培育了三年,又還給她,叮囑她隨身攜帶,若有危急時刻,可以種下,用鮮血澆灌,就能和桑樹靈息相通。

    云桑也不知道這顆桑樹籽能如何幫她,只能抱著最後的希望,姑且一試。

    在鮮血的澆灌下,桑樹籽迅速發芽、長大,不過一會兒工夫,就長成了一株巨大的桑樹,樹幹合抱足有五十尺,樹枝交叉伸向四方,猶如一把巨大的傘,樹葉碩大,方圓有一尺多,碧綠中鑲嵌著紅色的紋理,猶如絲絲血痕。巨大的樹葉中又結出纍纍串串的花朵,黃色的花瓣,青色的花萼,鮮豔奪目,散發著陣陣清香。

    隨著桑樹的長大,天地間靈氣異動,匯聚到桑樹周圍。無數五彩斑斕的蛾子嗅到氣味,聽從召喚而來,越聚越多,密密麻麻,鋪天蓋地,幾乎遮蓋了整座山頭。蛾子身上的磷粉四散飄落,連空氣都變得混濁。

    侍衛們從來不知道小小的昆蟲聚合在一起時,會如此駭人。一點蛾粉沒什麼,可這麼多嗆人的蛾粉,讓他們呼吸困難,用神力打死一團,會有更多的圍聚過來。侍衛們根本不能靠近云桑,卻因為黃帝的命令,又不敢離去,只能在山下徘徊。

    云桑無力地靠著桑樹,心中默默對炎帝和嫘祖說:「謝謝父王,謝謝母后。」

    嫘祖曾對她說過,世上最強大的動物不是老虎,也不是豹子、熊,而是昆蟲,它們看著弱小,卻數量龐大,無處不在,而且它們群居,共享所有信息,世間的一切都逃不過昆蟲的耳目。

    云桑曾經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現在她明白了,桑樹是她的靈血灌溉而生,她依靠著樹幹,與桑樹息息相通,一隻隻蛾子飛來飛去,或停落在樹幹上,或棲息在樹葉上,只要驅策蛾子,她似乎就可以知道天地間發生的一切事情。

    這樣做非常耗費靈力,她已經身受重傷,可是,她想知道蚩尤和阿珩的戰爭開始了沒有,她想看到神農的故土,她還想看到他!

    她望向東面,飛蛾們感受到她的心意,一群群飛向東面,密密麻麻,猶如一團團彩色云霞,煞是好看。

    隨著彩云的飄拂,云桑看見了廣袤無垠的大地。

    景緻越來越熟悉,飛快一點,再飛快一點!

    鮮血漫漫而流,滋養著桑樹,云桑倚著桑樹幹微笑,就要回到她朝思暮想的故土——神農了!

    東邊的天空,云霞湧動,金光絢爛,又是一天的黎明。

    黎明時分,冀州曠野上,嘹喨激昂的號角吹響,驚天動地的戰鼓擂響,大地的寧靜被撕破,所有士兵各就各位,在應龍的指揮下結陣,準備進攻。

    魑魅魍魎立即去叫蚩尤:「大將軍,大將軍……」不想蚩尤已經躍出營帳,望向軒轅。

    阿珩一身戰衣,站在云端,雙手握槌,敲擊戰鼓,鼓聲隆隆,悲壯激烈,她在親口告訴他,今日是兩國死戰,請全力以赴!

    蚩尤對風伯和雨師說:「今日軒轅必有奇謀,想將我們置於死地,你們務必全力以赴。」

    「是!」風伯和雨師立即集結全軍,準備迎戰。

    應龍催動陣勢,打通了河道,把地下的暗河引到地上。

    神農的士兵剛結成整齊的方陣,準備迎敵,突然看到茫茫荒野上出現了波濤洶湧的河流,向著他們奔流而來,不禁驚恐地大叫。

    風伯和雨師立即領兵做法結陣,對抗應龍的陣勢。

    狂風從四面八方吹來,大樹被連根拔起;疾雨鋪天蓋地落下,巨石被捲起,河流的方向漸漸扭轉,朝著軒轅族而去。

    應龍大叫:「子臣。」

    少昊站入了陣眼,有了他的靈力牽引,形勢立即逆轉,奔湧的河水再次流向神農族。

    魑、魅、魍、魎守著東西南北四個方位,匯聚天地靈力幫助風伯和雨師,可是他們這麼多人的力量都抵擋不住應龍的攻勢。

    風伯皺眉大叫:「應龍雖然是龍族,可我和雨師的神力絕不會比他弱。逆轉地勢,從地下把暗河導上地面絕非一般神力所能為,究竟是誰在幫他?」

    滔滔河水,越來越多,越流越湍急,瀰漫了荒野,天地都變成了灰白的青色,透著難言的恐怖。

    風伯和雨師已經精疲力竭,卻連水的速度都難以慢下來,眼見著大軍就要被沖走。

    魑魅魍魎絕望地驚叫:「蚩尤,怎麼辦?」

    蚩尤駕馭大鵬飛起,凝聚起全部靈力,舉刀劈向大地,一聲巨大的響聲,大地煙塵瀰漫。煙霧中,一條深壑在大地上裂開,深不見底,河水都流向了深壑,好似一道巨大的瀑布。

    神農大軍絕處逢生,齊聲吶喊,向軒轅軍隊示威。軒轅軍隊看著一身紅袍,腳踩大鵬,殺氣凜凜,立於半空的蚩尤,心驚膽寒。

    蚩尤望向軒轅大軍,看不到阿珩在哪裡。

    「逍遙!」

    逍遙知蚩尤心意,變幻體型,化作了魚身。蚩尤腳踩北冥鯤,隨著瀑布墜下深壑,剎那就被瀑布吞沒。

    一瞬後,眾人看到大地在慢慢隆起,河水開始向著地勢更低的方向流去。

    應龍知道蚩尤在地下搗鬼,立即動用了全部靈力,靈力化作無數條色彩各異的蛇,沿著水流而去。靈蛇速度迅疾,游過時,猶如電光,水中一道道紅色、藍色、紫色、金色、銀色閃過,流光飛舞,美麗不可方物。水被靈蛇驅動,竟然像有生命一樣,開始翻山越嶺,向著神農而來。

    蚩尤凝聚土靈,飛出千把黃色的土劍,寒光閃爍,穿水破土,直追靈蛇的七寸而去,一道道黃光迅疾閃過,把一條條駕馭水流的靈蛇全部斬殺。

    應龍身體晃了晃,眼鼻中滲出鮮血,已是受了重創。

    「你先休息一下。」少昊知道應龍不是蚩尤的對手,上前掌控了整個陣法。

    在少昊的靈力推動下,地上的水匯聚到一起,猶如憤怒的大海一般撲向前方,想要衝過隆起的土坡。

    眼見著海浪漫過了土坡,就要淹向神農,蚩尤駕馭逍遙從地下呼嘯而出,立於半空,雙掌牽引著土坡越隆越高,變成了山峰。

    少昊和蚩尤的靈力正面相逢,水化作了五條巨龍,與大地上的山峰擰在一起,水龍想把山摧毀,山卻想把水龍壓死。

    天下靈力最強大的兩位神交戰,地動山搖,飛沙走石,天昏地暗,好似天要塌、地要陷,整個世界就要毀滅,連神力高強的風伯、雨師都不敢靠近,所有人都驚懼地躲避,整個天地都變成了蚩尤和少昊的戰場。

    激戰了半晌後,五條水龍把山峰捲纏起來,水缸般的身軀勒得山峰越來越小,眼看著山峰就要碎裂。站在大鵬背上的蚩尤大喝一聲,衝向水龍,把手中的長刀全力扔出,長刀化作了一把血紅的巨刃,攜雷電之勢,劈死了兩條水龍,隨著水龍的嘶聲悲鳴,蚩尤也被憤怒的水龍打下了大鵬的背,墜入深淵,被湍急的水流捲得消失不見。

    應龍、離怨他們齊聲歡呼,風伯、雨師他們卻怒髮衝冠,悲傷溢胸,齊聲慘叫:「蚩尤!」

    逍遙呼嘯而下,衝入地底,在水下猛衝猛撞,尋找著蚩尤。

    又過了一會兒,當眾人都以為蚩尤已經死了,陷入絕望時,蚩尤卻腳踩大鵬從深壑中一躍而出,臉色森冷,唇畔有血,高喝:「擊鼓!」他重傷了對方,對方也傷到了他。如今的大荒,憑神力能傷到他的不過少昊一人,少昊竟然親自來助戰。

    蚩尤固然吃驚,少昊更加震驚,他的全部靈力加上周密部屬的陣法竟然不敵蚩尤的隨性而為。他和青陽神力雖高,可仍是用心法來控制天地間的靈氣為己所用,蚩尤卻和他們截然不同,他就像是天上的鷹、水裡的魚,與天地造化融為一體,大道無形,信手拈來,隨意揮灑。

    魑魅魍魎敲響了大鼓,風伯和雨師領命全力進攻,暴雨衝擊著一切,狂風襲擊著一切,因為地形倒流的洪水更加氾濫,軒轅族的陣勢被沖散,士兵們四散逃亡。

    應龍迫不得已化回龍身,試圖暫緩水勢。阿珩問少昊:「不能再把水導回地下嗎?」

    少昊面色慘白,鮮血從胸前滲出,剛才他被蚩尤斬斷了兩條水龍,顯然已受重傷,即使再和蚩尤斗,只怕也是輸。他搖搖頭,「蚩尤為了阻止水流,進入地下,把大地抬高,本來可以復原,可剛才北冥鯤為了救蚩尤一陣亂衝亂撞,無意中把所有的暗河河道全摧毀了。地勢被毀,逆天而行,一定會有大災,如今這麼多的水無處可去,只能要麼淹滅神農,要麼淹滅軒轅,不是他死就是我們亡。」

    前方的河水被蚩尤抬起的山峰阻擋往回湧,後面還有源源不絕已經化做了地上河的河水流來,眼見著整個曠野就要化作汪洋大海。少昊對阿珩說:「你立即帶兵撤退,我去開一條河道,把河水引向大海。」

    應龍也對阿珩說:「王姬,趕緊撤退,我擋不了多久。」

    風伯、魑魅魍魎站在山峰上,眺望著被水流沖散的軒轅士兵,高聲歡呼:「我們贏了,我們贏了!」

    蚩尤卻默默地凝視著一切,神情疲憊倦怠,眼中都是隱隱的無奈與痛楚。

    阿珩駕馭這阿獙升到半空,放眼望去,大地之上都是水,少昊的河道還沒開好,應龍在風伯和雨師的合力進攻下,已經神竭力枯,軒轅族逐漸陷入絕境。

    阿珩看向族人們惶惶不安的面孔,只要一撤退,他們就會節節敗退,直到讓出軒轅山。

    顓頊故作堅強的稚嫩面孔,黃帝垂垂老矣的憔悴容顏,軒轅城中絕望哀戚的百姓,無數像岳淵一樣為國捐軀的軒轅男兒,他們的妻子、女兒……她不能再讓她們像那個小女孩的娘親一樣餓死!她不能讓岳淵他們死後都不能安息!

    不,決不能撤退!

    應龍昂起龍頭長嘶,請求阿珩立即帶兵撤退。

    阿珩看向燦爛的太陽,刺眼的光線射入她的眼睛,她卻連眨都不眨,阿珩摸了摸阿獙,「為我做一件事情,可以嗎?」

    阿獙毫不猶豫地點頭。

    「活著!」

    阿珩躍下了阿獙,墜向大地,回頭嫣然而笑,「去玉山找烈陽。」

    下墜中,阿珩雙臂張開,將身體內被封印的力量散出,此時太陽恰在中天,正是一天中力量最強大的時候,阿珩體內也如火山爆發一般迸發出最強大的力量,周身發出刺目的白光。

    阿獙感受到阿珩的氣息在消失,驚恐地昂頭悲號,蚩尤和少昊聽到阿獙的聲音,回身間看到阿珩全身綻放出刺眼的白光,同時失聲驚叫:「阿珩,千萬不要!」可是已經晚了,阿珩的身影漸漸消失在了白光中。

    阿珩落到了地上,散發著刺目的白光。

    隨著她姍姍而行,就好似地上有另一個熾熱的太陽,白光所及之處,地上的水剎那間就蒸騰成了白霧。在太陽的無情炙烤下,汪洋大水漸漸消失,土地,慢慢乾涸,草木全部枯萎。

    魑魅魍魎撲過去,想阻止阿珩,卻被阿珩的灼熱燙傷,慘叫著後退,幸虧雨師及時降下云雨,阻擋了阿珩一會兒,才救了他們一命。

    阿珩剛開始還能控制自己的力量,只想把洪水蒸騰完,可就如堵截的洪水的堤壩被打開了一道口子,洪水不是按照預想中慢慢流淌,而是將口子越衝越大,最後把整個堤壩徹底沖毀。

    阿珩體內的力量與天上的太陽交相輝映,越湧越多,強大的力量衝擊得她身不由己,眼睛漸漸變得赤紅,神識漸漸消失。

    隨著阿珩的走近,士兵們慘叫著倒下,他們身體裡的水分全被炙烤乾,迅速化作了乾屍。

    雨師從半空跌下,他修煉的是水靈,阿珩的太陽之力天生克他,他身體受到重創,連行走都困難。

    應龍已經看不到阿珩的原身,只能看到一團白光中一雙赤紅如血的眼睛,像惡魔一般,看到什麼就摧毀什麼。應龍化回人身,迅速後退,如果不是前面有水源,後面有少昊在幫他,他的身體只怕早就被炙毀。他驚恐地問少昊:「那究竟是什麼?王姬究竟化作了什麼?」

    少昊神色哀淒,一聲不吭,只迅速地把本來要引向大海的河道改到了他們身前,用奔流不息的河水,保護住軒轅族士兵,這是他現在唯一能為阿珩所做的。

    風伯扶著雨師,看著一步步走向他們的阿珩,恐懼地問蚩尤:「那究竟是什麼?」即使世間真有這麼強大的法術,可像這樣不分敵我,一視同仁,全部毀滅的法術也未免太慘無人道。

    蚩尤為了保護神農士兵,試圖借水,可水全匯聚在地勢低凹處,被少昊操縱著保護軒轅士兵。蚩尤雖然五靈兼具,但單論馭水的能力,畢竟不如專修水靈的少昊,根本無法從少昊手裡調動水靈。

    地上的乾屍都被阿珩炙烤得焦黑,化作粉末。神農族士氣在驚嚇中一潰千里,士兵慘叫著奔逃。

    蚩尤的親隨部隊雖然也害怕,卻一個個都站得筆挺,沒有蚩尤的命令,絕不後退。魑魅魍魎看著周圍的兄弟,悲憤地嘶叫:「這到底是什麼魔物?難道天真要亡我們嗎?」

    蚩尤脫下阿珩做給他的衣袍,將衣袍揉碎撒出,帶著玉山靈氣的衣袍碎片落入大地,長出了無數棵桃樹,一片鬱鬱蔥蔥的桃林,帶來了點點涼意,阻擋著熾熱乾旱的侵襲。

    風伯和雨師看性子狂妄的蚩尤只防守,遲遲不出手攻擊,心里約略猜到幾分,對蚩尤說:「這已經是神智全失、六親不認的魔了,你千萬不可因為顧忌舊情,手下留情。」

    蚩尤看了眼緩緩走過來的阿珩,「軍隊交給你們,立即撤退,我引她離開這裡。」

    「那你什麼時候回來?我們在哪裡匯合?」

    蚩尤答非所問地說:「我是山野蠻夫,行事隨心所欲,縱情任性,能上戰場,卻不能治國,並不是能帶給天下安寧的人。黃帝雖然私情有虧、大義不保,可君王都要這樣無恥無情,才能守住王位和天下,讓百姓安居樂業。打了這麼多年仗,天下百姓早已經打累了,你們身為神農子民,能為神農做的也都做了,如果這次戰役後,還能活著,就好好找個女人,生兒育女,過點太平日子吧。」

    雨師赤松子盯著蚩尤,眼神閃爍,欲言又止。

    蚩尤淡淡一笑,「人說高辛的諾奈將軍容貌出眾,才華蓋世,性情文雅風流,是無數高辛仕女的香閨夢中人,可惜因為一段荒唐的男女情,終日沉浸在酒藥中,成了廢人。只怕那些女子們沒有一個想到他會自毀容貌,自殘身體,潛伏在神農將近二十年。」

    風伯震驚戒備地看向雨師,雨師悚然而驚,知道蚩尤手段酷厲,他暗暗握緊兵器,準備隨時自盡,「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我很早就知道了。雖然你和少昊計劃很周詳,知道任何易容幻形都逃不過我的眼睛,不惜毒毀容貌,傷殘身體,又知道你們自小言傳身教的貴族氣質難以偽裝,特意託名『四世家』的赤水氏,少昊還強迫赤水氏配合他,偽造了你的出生和經歷。不過我向來多疑,連自己的女人都不會輕信,何況你呢?」

    「那你為什麼不殺我?反而這十幾年來一直待我如兄弟?」

    「如果是幾百年前,我若知道你騙我,肯定立即就殺了你。可幾百年前,阿珩被我逼落虞淵時,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有些事情不能只用眼睛去看,還要用心去感受,所以我願意給你些時間,分辨清楚你究竟是誰。這麼多年,不管你是諾奈,還是赤松子,你用高辛精湛的鑄造技藝為我打造精良的兵器,讓神農士兵有武器對抗黃帝;你領兵作戰時總是不怕死地衝在最前面,殫精竭慮幫助神農對抗軒轅。你所作所為都有利於神農,我為什麼要殺你?」

    雨師默默無言,緊握兵器的手漸漸鬆了。

    蚩尤笑問:「少昊給你的任務應該是要我和黃帝兩敗俱傷,方便高辛從中得利,你已經順利完成任務。剛才,你明明可以不必如此盡力,虛與委蛇後悄悄離開,你卻為了救魑魅魍魎,不惜對抗阿珩,以至重傷,你如今真分得清楚自己究竟是少昊的臣子諾奈,還是蚩尤的兄弟赤松子嗎?」

    近二十年的時光,對神族而言並不長,若太平清閒時,只是眨眼,可二十年的金戈鐵馬,轉戰四方,朝夕相處,生死相托,一起衝鋒陷陣,一起飲酒大醉,一起受傷,一起歡笑……這世間,還有什麼樣的時光能比鐵血豪情的崢嶸歲月更令人激動?還有什麼樣的情誼能比生死與共的袍澤之誼更深厚?

    二十年前,他憑藉一顆堅毅的心毒毀了自己的臉,臉沒了沒關係,只要心知道自己是誰就可以,二十年後,他的心卻已經面目全非,他究竟是誰?蚩尤的兄弟赤松子,還是少昊的臣子諾奈?雨師神色愴然。

    風伯的戒備散去,重重拍了下雨師的肩,依舊親密地扶著雨師。確如蚩尤所說,管他是誰,反正風伯心中的雨師是好兄弟,在戰場上無數次救過自己的命。

    蚩尤笑了笑,「知道你是諾奈的不僅僅是我,還有一個人也知道。你雖然毒毀了臉,自殘了身體,可她自從婚禮上見到你後,就一直在懷疑。」蚩尤望向雙眼赤紅、化作魔身的阿珩,「不管你變成什麼樣,不管有多麼醜陋恐怖,只要你的心沒變,在她心中,你永遠都是你。」

    雨師吃驚地呆住,云桑竟然早就認出了他?她一直知道他在這裡?

    那些模模糊糊的小細節全都清晰分明起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身周總是會有彩蛾相隨,有時是他孤獨靜坐時,蛾子會輕輕落在他的掌上,默默陪伴著他;有時是他深夜巡營時,蛾子會跟在他身側慢慢飛舞,靜靜跟隨著他。

    無數個黑夜裡,因為臉上的毒傷、身上的刀傷,即使睡夢中,他都痛苦難耐。半夢半醒中,總有夜蛾翩翩而來,縈繞在他營帳內,用磷粉涂染著他的傷口,緩解著他臉上身上的痛楚。

    亦真亦假,亦夢亦幻。

    夢醒後,一切瞭然無痕,只有榻畔墜落的蛾屍,讓他懷疑自己昨夜又忘記了熄燈,以至飛蛾撲火。

    原來一切都是真的,原來即使遠隔千里,她仍一直在耗用靈力,守護著他。

    每天清晨,當別人神采奕奕地睜開眼睛時,云桑是否面色蒼白、神虛力竭地從蛾陣中走出?

    她究竟陪伴了他多少個孤獨的夜晚?

    他一直以為是自己在默默守護她,她一無所知,可原來這麼多年,她也一直在默默守護他,是他一無所知。

    雨師冰冷的面具上,緩緩落下了一串淚珠。

    隨著阿珩的逼近,最外層的桃林漸漸化作了枯木,蚩尤的身子晃了一晃,臉色發白。

    「我得趕緊引她離開,再不走大家都要死,你們立即撤退。」

    蚩尤要走,風伯拉住他,眼中淚花滾滾:「蚩尤,你一定要回來!」魑魅魍魎等幾十個兄弟,全跪在了蚩尤面前,帶著後面的萬人軍隊也紛紛跪倒。

    蚩尤卻看都不看他們一眼,不耐煩地說:「要走就走,別婆婆媽媽,哭哭啼啼,沒個男人樣!」他已經盡力,無愧當日對炎帝和榆罔的允諾,也無愧於八十一位兄弟歃血為盟時的豪言壯語,既然無愧天地,無愧己心,便提得起,更放得下。

    蚩尤大步走向阿珩。

    阿珩已經到了桃林外,桃林逐漸枯萎,蚩尤忙加大了靈力。

    桃林綠意盎然,並且因為溫暖,開始結出花骨朵,一朵朵桃花迅速綻放,繽紛絢爛,奪目猶如雲霞,嬌豔好似胭脂。

    阿珩呆滯的眼中突然有了神采,表情異常痛苦。她的身體根本承受不了這麼巨大的力量,毀天滅地的力量在毀滅天地,也在毀滅她,甚至她的神識都已經被摧毀,她已經變成了行屍走肉,只知道無意識地走著,摧毀天地,也終將被天地摧毀。

    可是,當千樹萬樹桃花繽紛綻放時,那似曾相識的絢爛明媚,驚醒了她殘存的神識。

    漫天緋紅的桃花下,她看見了蚩尤,氣宇軒昂,傲然立於桃花樹下,他在等著她!

    她分不清身在何處,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怎麼了,只是恍恍惚惚地無限歡喜,好似回到了他們第一次相逢於桃花樹下時,又是一年的跳花節了嗎?他們終於可以長相廝守了嗎?

    蚩尤微笑地看著她,向她伸出了手,她也笑著朝蚩尤走去,她不記得究竟發生了什麼,只覺得好像跋涉了千山萬水,疲憊不堪,身體很痛,心很痛,只想靠在蚩尤懷裡,好好睡一覺。

    她笑著向蚩尤伸出了手,想握住他的手,抓住這一次的幸福。

    可是,她驚恐地看見,蚩尤腳下的大地乾裂,蚩尤的肌膚被灼傷,蚩尤的手變得焦黑,猶如枯骨。

    「阿珩,沒有關係,過來!」蚩尤依舊伸著手,微笑著向她走來。

    她恐懼地後退,是她!竟然是自己!她究竟變成了什麼?

    她驚慌地摸自己,卻發現頭上一根髮絲都沒有,肌膚焦黑乾裂,全身上下沒有一塊完整的肌膚,她已經變成了世間最醜陋的怪物。

    她抱著頭,縮著身子,往後退,哀哀哭泣,眼淚卻連眼眶都流不出,就已經乾涸。她已經連哭泣的能力都失去了。

    「阿珩,還記得嗎?我對你說過,你若是魔,我就陪你同墜魔道!」

    蚩尤努力地想靠近阿珩,她卻哭泣著後退躲避。

    蚩尤悲傷地叫:「阿珩,不要躲我,我不怕你。」

    可是我怕,怕我這個醜陋的怪物讓你灰飛煙滅,阿珩一邊無限眷戀地看著蚩尤,一邊無限悲傷地往後退。

    蚩尤看到阿珩痛苦的樣子,心痛得猶如被千刀萬剮。

    明明彼此深愛,卻連靠近都不能,這世間還有比這更殘酷的事嗎?

    明亮的陽光灑入桃林,照得片片桃花美得妖豔剔透,可是,在太陽的映照下,阿珩體內摧毀一切的力量越來越強大,阿珩最後殘存的神識也開始消失。

    漸漸地,她什麼都不記得,忘記了軒轅,忘記了神農,忘記了自己,忘記了蚩尤,忘記了一切,只牢牢記住了最後一瞬的意念,她要躲避這個桃花樹下的男人,不要把他燒成了粉末。

    阿珩衝著蚩尤擺手,示意他不要靠近,嘴裡啊a嗚嗚地號叫,卻一句話都不會說了。

    蚩尤依舊快步向她走來,阿珩為了躲開他,猛地轉身,向著遠方跑去。

    「阿珩!」蚩尤快步追去。

    兩道人影一前一後,一股灼燙,一股冰涼,風一般刮過曠野,消失不見。

    隨著阿珩的離去,空氣中的熾熱雖然沒有消失,但已不再升高,軒轅和神農的軍隊都鬆了口氣。

    風伯和雨師下令撤兵,應龍見狀,只是看著,沒有進攻的打算。剛剛經歷了毀天滅地的死劫,士兵們心驚膽顫,大將全部受傷,也實在沒有能力再追擊神農。

    突然,激昂的衝鋒號角響起。軒轅和神農都震驚地抬頭,看向號角聲傳來的方向。

    煙塵滾滾,鐵騎隆隆,上萬人的軍隊出現在遠處,當先一人駕馭著五彩重明鳥,一身黃金鎧甲,散發著萬道金光。

    雨師驚駭地說:「不是說黃帝重傷嗎?他怎麼可能還能上戰場?不是說為了保家衛國,軒轅的全部軍力都交給軒轅王姬了嗎?怎麼還有一支軍隊?」

    黃金鎧甲,率領著千軍萬馬奔馳而來,耀眼的光芒射入了每個戰士的眼睛。

    軒轅族的士兵,興奮地叫著:「軒轅黃帝!」

    神農族的士兵,恐懼地叫著:「軒轅黃帝!」

    黃帝的聲音,威嚴溫和地響徹天地:「軒轅的兒郎們,最後一次大戰,打完這一仗就可以回家了!」

    回家了!回家了!回家了……

    充滿靈力的聲音綿延不絕地在曠野迴蕩,比任何號角都更鼓舞人心,比任何壯語都激勵士氣。

    疲憊的軒轅士兵激發起了鬥志,為了母親,為了妻子,為了女兒,為了回家……他們每一個都爆發出了全部力量,跟著黃帝衝殺向神農。曾經聞名大荒、驍勇彪悍的軒轅鐵騎,雄風再現。

    士兵死傷大半,雨師、風伯、魑、魅、魍、魎都已經重傷在身,根本難以抵擋黃帝籌謀良久的伏擊,他們都知道此仗必敗。

    風伯脫下披風,對雨師呵罵道:「你這個高辛的臥底趕緊滾回高辛,去找你的主子少昊。」

    雨師卻和風伯並肩迎向黃帝,大吼著說:「等打勝了這一仗,你求老子留,老子都不留。」

    風伯眼中隱有淚光,魑魅魍魎笑笑嚷嚷地說:「等打勝了,我們倒要去看看風流公子諾奈的溫柔府邸,聽說高辛的女人很是嬌滴滴。」

    「殺——」

    「殺——」

    嘶吼聲中,兩邊的軍隊交戰在一起。

    刀光劍影,血肉橫飛,與其說這是一場戰爭,不如說這是一場屠殺。

    神農族士兵一個個倒下,一個個死亡。

    魑、魅、魍、魎倒在了血泊中。

    風伯被黃帝的金槍刺中,渾身鮮血,從高空摔下,像秋天的枯葉一般,飄飄蕩蕩地墜向大地,他卻面帶微笑,那是他最後的風中之舞,他依舊像風一般無畏不羈。

    於是被象罔的百桿竹筷射中,鮮血一股股飛濺而出,他身子搖搖晃晃,卻半晌都不倒,手哆哆嗦嗦地抬起,象罔嚇得往後急退,又扔出一根竹筷,射向雨師的咽喉。

    少昊身影急閃,擋開象罔的竹筷,救下諾奈,抱著他逃離了戰場。

    「你的任務已經完成,我早就讓你離開,為什麼不撤離?我這就帶你回高辛。」

    諾奈好像什麼都沒聽到,只是伸著顫顫巍巍的手,想要做什麼。

    少昊查探過他的傷勢後,發現他全身經脈俱斷,已經來不及施救,悲痛地問:「諾奈,你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要我幫你做嗎?」

    諾奈聽而不聞,眼睛一直看著天空,天空高原遼闊,湛藍澄淨。不知道從哪裡飛來的五彩斑斕的蛾子,三三兩兩,在藍天下掠過,猶如一朵朵盛開的鮮花,飄舞在空中。

    他抬起的手,努力了好幾次,終於顫顫巍巍地揭下了自己的面具,將面具扔到一旁,把自己醜陋猙獰的臉暴露在陽光下。

    十幾年間,好幾次,云桑從他身邊走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悲傷與憤怒交雜,似乎在問他:「你是誰?你是許諾過保護我的諾奈,還是來禍亂神農的雨師赤松子?」

    他不知道自己是誰,只能躲藏在黑暗的面具下,避開她的雙眸,如今,他可以堂堂正正地告訴她,他的心沒有變!他不需要戴著面具,見她!

    諾奈的手哆哆嗦嗦地伸向藍天,一隻隻彩蛾圍聚而來,越聚越多,白色的、紅色的、藍色的、黃色的……猶如春臨大地,一朵朵美麗的花朵盛開在他身周,還有幾隻美麗的蛾子竟然飛落到了他的指尖,諾奈無限溫柔,又無限繾綣地凝視著蛾子。

    仍然記得,幾百年前,凹晶池畔初相逢,她無拘無束的笑靨攪動了一池春水,也驚動了他的心;凸碧山上,她芳姿俏立,慧心獨具,令他驚豔傾慕,甚至隱隱的痛心,知音難遇,可她竟然已經是少昊的未婚妻。

    世人的唾罵,戰場上的血腥,多少個寂寞痛苦的夜晚,支撐著他的唯一力量就是云桑凹晶池畔的笑聲,凸碧山上的倩影。

    他是多麼想看到她,多麼想再看她一笑,可是二十年,整整二十年,他都躲在面具後,不敢看她一眼。

    云桑,我現在能看你了,只想再看你一眼!最後一眼!

    可是,我知道不可能了,你現在一定還在軒轅山,那個名滿天下的軒轅青陽是個好男兒,只希望他以後能好好待你。

    云桑,我不能再為你建水凹石凸的一個家了,又失信於你了。我此生給你許過的諾言,似乎都沒做到,可是,那個和你相逢在凹晶池畔、凸碧山下的男子並沒有辜負你。

    一隻隻蛾子飛向諾奈,停留在他的手上、胸上、頰旁,翅膀急促地搧動,似乎在傳遞著什麼,可是,諾奈看不懂,他只能無限溫柔,又無限繾綣地凝視著它們。

    最終,他滿懷遺憾,緩緩吐出最後一口氣息,手猛地墜下,雙眸失去了神采,卻依舊凝視著那些美麗的蛾子。

    成千上萬隻彩蛾,縈繞著諾奈,翩躚飛舞,猶如春離大地,落花漫天。

    宣山頂上。

    自從戰爭開始,云桑就強撐著,爬到桑樹上,凝望著東方。四周全是各種顏色的蛾子,一團團、一層層猶如彩色的錦緞,鋪天蓋地,遮云蔽日。

    云桑在等候。

    等著戰役的可能勝利,和諾奈的死亡。如果神農戰勝,作為高辛的臥底,他應該會作亂。她已經下令給蚩尤,殺了他。

    等著戰役的可能失敗,和諾奈的活著。如果神農失敗,他的任務完成,應該會離去。

    不管何種結果,她都已經決定了自己的命運。戰役失敗,神農國亡,她作為長王姬,無顏苟活,只能以身殉國;戰役勝利,諾奈被殺,她作為親口下令殺他的人,也不可能獨活,她要追隨他而去。

    可是,她從來沒想到,她等來的消息是:神農失敗,諾奈死亡。

    諾奈,你為什麼不離開?你的任務不是完成了嗎?為什麼不回高辛?

    隔著千里,與諾奈最後凝視著蛾子的溫柔、繾綣的雙眸對視,云桑明白了諾奈想要告訴她的一切,可是諾奈卻無法聽到她想要告訴他的一切。

    不過,沒有關係,我們很快就會團聚,我會仔仔細細把這麼多年的相思都告訴你。

    當諾奈的心臟停止跳動,手重重落下時,一隻隻蛾子驚飛而起,一片片,一朵朵,繞著諾奈翩躚,如漫天飛舞的哀傷落花。云桑身周的彩蛾也驟然而起,疾掠輕翔,猶如彩云散、錦緞裂。

    云桑珠淚簌簌而落,唇邊卻綻放出最嬌美、最溫柔的笑顏。

    諾奈,我來了,我馬上就來了,等等我!

    云桑把最後的靈力化作火球,烈火從桑樹的根部開始,從下而上,熊熊燃燒起來,很快,整株桑樹就化作了一朵蘑菇形狀的巨大火把。

    云桑一身白衣,站在烈火中央,身姿翩然,不染塵埃。

    那麼巨大耀眼的火焰,帶著神農王族生命化作的靈氣,衝天而起,即使遠隔千里,依舊看得到。

    這世間還有誰能有如此純正的神農王族靈氣?

    原來這就是諾奈寧肯戰死沙場,也不肯回高辛的原因。

    少昊扶著諾奈的身子,把他的頭抬起,讓他依舊睜著的雙眼看向繽紛絢爛的天際流火,那一朵朵猶如流行一般滑過天際的煙火是為他而燃。

    「諾奈,看到了嗎?云桑怕你孤單,來找你了。」

    宣山上,火越燒越旺,紅光漫天,紫焰流離,猶如一場盛世煙火。云桑全身都已經燒著,發出如白色山茶花般皎潔的白光。

    她焚心炙骨,痛楚難耐。

    在一片白光中,云桑看到了諾奈,他一身錦衣,款款走向她,文采風流,儒雅卓異,猶如他們在玉山上,凹晶池畔、凸碧山下初相逢時。

    恍恍惚惚中,云桑忘記了烈焰焚身的痛楚,漫天流光、彩焰騰飛,好似是他們婚禮的焰火。天地間紙醉金迷,五彩繽紛,歡天喜地,好似全天下都在為他們慶祝。她又喜又嗔:「你怎麼才來?我等了你幾日幾夜,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怕,生怕出了什麼事,他們都說你不會來迎娶我了,讓我不要再等,我才不相信!」

    諾奈但笑不語,伸出雙手,溫柔地抱住了她。

    云桑依偎著諾奈,喃喃說:「你答應要為我建造一潭凹晶池,一座凸碧山,比玉山上的更美,更精巧……」

    云桑的俏麗身影被火舌吞沒,消失不見。

    火焰越燒越烈,漫天紫光,搖曳絢爛,紅焰團團墜落,猶如落花,繽紛淒迷。

    云桑最後的生命之靈消失了。

    斷斷續續的廝殺聲仍在一陣又一陣傳來,大地上到處都是屍體和鮮血。

    少昊的手掌輕輕撫過,慢慢地合攏了諾奈的眼睛,將一天一地的鮮血紛爭關閉在了諾奈的眼睛之外。

    他們的世界再不需要看到這些了,而他依舊需要在鮮血中走下去。

    最後一個他年少時的朋友走了,是他親手送走的。阿珩說他是世間最無情的人,何嘗說錯?他當年正因為知道諾奈對云桑的深情和愧疚,才以幫助神農為名,要求他去神農臥底,這難道不是一種利用?當他憂慮如何瞞過蚩尤時,諾奈主動提出毒毀容貌、自殘身體,他可有絲毫反對?諾奈的死沒有他的責任嗎?難道只有黃帝為了天下,不擇手段嗎?難道不是他一步步設計著黃帝和蚩尤的對決嗎?難道阿珩和蚩尤被逼到今日,不是他和黃帝合力而為嗎?

    阿珩在前面飛奔,不分辨方向,不分辨遠近,依照著心底的本能,飛速地逃跑。

    蚩尤在後面苦追。

    隨著阿珩的跑動,河流乾涸,大地枯裂,樹木凋零,走獸哀嗥,整個天地化作了一個巨大的火爐,千里赤地,萬里乾涸。

    百姓們恐懼地哭嚷著、叫罵著:「惡魔來了,殺死惡魔,殺死惡魔!」紛紛用箭射她,用刀擲她,用劍刺她,用石頭扔她,想把阿珩驅趕走。

    阿珩縮著身子,抱著頭,哀哀慘叫,四處躲避,明明她的力量可以殺死所有人,她卻不肯回擊,只是邊叫邊逃。

    蚩尤心如刀割,眼中都是淚,她為了終止戰爭,給他們安寧,不惜放棄唾手可得的自由,化身為魔,他們卻什麼都不知道,反而叫嚷著要殺了她。他一邊不停地打開所有攻擊阿珩的人,一邊不停地叫著:「阿珩。」

    阿珩聽到他的聲音時,總會心中一痛,茫然地停住腳步,回身盯著他,似乎渴望著靠近他。可等他一走進,她就又用力揮舞著雙臂,一邊阻止著他接近,一邊哭嚎著後退,轉身飛奔逃走。

    阿珩越跑速度越快,越跑溫度越高,她跑進了連綿的大山中,被眼前的景緻一震,速度漸漸慢了下來。

    白色的祭台,綠色的竹樓,緋紅的桃花……周圍的景緻給她一種似曾熟悉的感覺,她竟然不願意再離去,似乎就想待在這裡,就想在這裡休憩。

    可是,乾旱降臨,一切都在被她毀滅,她仰天哭號,不要,不要!她捨不得離開,更捨不得毀滅了它們,只能痛苦地後退、遠離。

    「阿珩,沒事的,過來。」蚩尤割破了雙手的手腕,鮮血汩汩而落,流入土地,護佑住九黎。

    天地間赤紅一片,乾旱肆虐,萬物俱滅。

    只有,這座山上,百里桃林灼灼盛開,血一般的鮮豔,血一般的妖嬈。

    蚩尤笑著說:「看,桃花都開得好好的,我們的家也好好的。」

    阿珩站在桃林盡頭,痛苦不解地凝視著蚩尤,那灼灼盛開的桃花,那漫天芳菲下,傲然而立的身影,都無限熟悉,在不停地召喚著她,她應該過去,可是,腦海中似乎又有另一個聲音,阻止著她。

    阿珩一時渴望地前進幾步,一時畏懼地後退幾步。

    蚩尤站在桃花林中,悲傷憐惜地凝視著痛苦無措的阿珩,渴望著擁她入懷,卻知道自己再無法靠近她,不等他走進,就已經灰飛煙滅。

    就在桃花樹下,可桃花樹下的相會卻變得不可能,就在他們的家門前,可長相廝守卻不可能再實現。難道連一個擁抱都成了奢望嗎?難道連死亡都不能在一起嗎?

    阿珩痴痴凝視著桃花林內的綠竹樓,那青石的井台,那纍纍的絲瓜,那晚霞般嬌豔的薔薇花,那碧螺青的簾子,還有那風鈴的叮噹聲,太過熟悉親切。

    叮噹、叮噹……

    叮噹、叮噹……

    聲音響在她的腦中,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裡面哭泣,撕裂著她,阿珩痛苦地抱著頭,嘶聲哀號,究竟是什麼?

    「阿珩,過來,我們到家了!」

    男子站在桃花林下、綠竹樓前,高聲叫她,阿珩聽不懂,也不明白為什麼,卻被那「我們到家了」所吸引,朝著蚩尤慢慢地蹭了過去。

    那裡,那裡究竟有什麼?為什麼她無法控制地想過去,卻又不停地想後退。

    為什麼心痛得好似要碎裂成粉末?她狂砸著自己心口,哀哀哭嚎。

    「阿珩!」

    悲傷溫柔的呼喚聲,出自男子之口,卻像是從阿珩心底深處發出,她凝視著立在桃花林下、綠竹樓前的男子,忍不住地向前飛奔,似乎想要投入他的懷裡。可突然之間,似乎又有一個聲音在警告她,不要過去!你會毀滅一切!她倉惶地後退,前前行行,遲疑不決。

    阿珩的力量越來越強大,縱使蚩尤的生命之血也再護不住九黎,桃花林在枯萎,阿珩看到那凋零的桃花瓣,不禁悲聲嘶叫,不要枯萎!不要消失!

    當最靠近她的桃花樹化作灰燼時,她下定了決心,不再留戀,盯著蚩尤,一步步地後退。

    「阿珩,不要走,你不會毀滅這裡。」蚩尤悲傷地伸出了手,手腕上的鮮血在他的逼迫下,急速地洶湧而落,可還未融入大地,就化作紅煙消失在半空。

    阿珩的身體也漸漸開始虛化,朦朦朧朧猶如一團青煙,蚩尤明白,太陽之火焚燬著萬物,也焚燬著阿珩,阿珩的心正漸漸被燒完,要不了多久,她就會化作煙霧,徹底消失。

    又有幾株桃樹化作了灰燼,在飄散的黑霧中,阿珩咧了咧嘴,似哭似笑,猛然一個轉身,像風一般飄向遠處,要再次逃走,並徹底消失。

    「阿珩,不要離開我!」突然,巨大的吶喊傳來。

    阿珩聽不懂,可那聲音裡的悲傷和深情,震撼了她,她下意識地停住腳步,回身。

    蚩尤神色悽楚,抬起手,盤古弓從綠竹樓裡飛出,落在他的手掌間,發出森豔的紅光。

    「阿珩,還記得這把弓嗎?我一直沒有告訴你,當年玉山地宮盜寶,並不是任性妄為,而是相思無法可解。」

    蚩尤盯著阿珩,慢慢地挽起了盤古弓,對著阿珩的心口。世間沒有與弓匹配的箭,唯一的箭就是心。十指連心,十指握弓,蚩尤灌注最後的神力,通過十指,將自己的心與弓相連。

    他把弓用力地拉開,弓上看似空無一物,卻有鮮血汩汩流下,隨著弓身越來越滿,鮮血越流越急,蚩尤痛得臉色煞白,整個身子都在簌簌而顫,猶如在經受剜心之痛。

    弓終於拉滿了,蚩尤凝視著阿珩,十分溫柔地射出,「阿珩,我不會讓你再次離我而去。」

    鏗!

    盤古弓驟然一聲巨響,漫天華光,天搖地動,桃花林內,落花紛紛。

    「啊——」

    漫天飛舞的落花中,阿珩淒厲地慘叫,猶如胸膛被生生地扯開,射入了什麼東西,她痛苦地捂著心口,身體內焚燬一切的灼熱卻在漸漸消失。

    蚩尤也痛苦地捂著心口,無力地半跪到了地上,頭卻高高地昂著,焦灼迫切地盯著阿珩。

    漸漸地,隨著體內恐怖力量的消失,阿珩眼睛裡的赤紅色褪去,她的神志清醒了。

    漫天桃花,紛紛揚揚,飄飄灑灑,猶如一場最旖旎溫柔的江南煙雨。

    迷濛的桃花煙雨中,蚩尤半跪在地上,一手捂著心口,一手伸向阿珩,柔聲而叫:「阿珩,過來。」

    阿珩凝視著他,搖搖晃晃地向他走去。蚩尤用力站起,也踉踉蹌蹌地向著阿珩走去。

    赤紅的天,血紅的地,天地間一片血紅,萬物都昏迷不醒,沒有一絲聲音,只有一對人影掙紮著走向彼此,彷彿他們成了這天地中唯一的男人、唯一的女人。

    百里桃花,灼灼盛開,他和她終於相會在桃花樹下。

    漫天花雨中,蚩尤笑著把阿珩擁入懷中,緊緊又緊緊地摟住。阿珩依偎在他的胸口,幸福地微笑,卻隱隱覺得哪裡不對,一瞬後,才發現不能再像以往一樣,聽到他鏗鏘有力的心跳聲。他的胸膛冰冷,不再像以往一樣熾熱滾燙,澎湃著力量。

    阿珩驚恐地抬頭,盯著蚩尤,蚩尤只是微笑地凝視著她,眼中柔情無限,她漸漸明白了一切,原來這就是盤古弓的以心換心,他用自己的心,換掉了她被太陽火毀滅的心。

    蚩尤他沒有了心……他就要死了!

    阿珩凝視著蚩尤,慢慢地竟然也微笑起來,眼中有一種平靜的決絕。藤生樹死纏到死,藤死樹生死也纏!

    她如一株藤蔓一般,微笑著緊緊地抱住了蚩尤。無論如何,他們終於在一起了,那麼,生死都不再重要,就這樣,長相廝守;就這樣,永不分離;就這樣,天長地久。

    蚩尤摟著她,虛弱地說:「還記得在朝云峰頂上,你說過的話嗎?你說『想看著小夭、顓頊平平安安地長大,看他們出嫁、娶妻』,我承諾一定讓你如願。如果你現在就離開,肯定會遺恨終身,永遠不能放心小夭,難道你不想看著我們的女兒出嫁嗎?不想知道她會嫁給一個什麼樣的男子嗎?」

    阿珩急切地張嘴,蚩尤的手指放在她的唇上,微笑道:「我知道我還答應了要和你每天都在一起。」

    阿珩抓著蚩尤的手,用力地點頭。

    蚩猶帶著幾分譏嘲,淡淡說:「這世間的歷史都是由勝利者講述,小夭長大後,聽到的父親是一個欺上辱下、殘忍嗜殺的魔頭,勾引了她的母親,她也許會深恨我,甚至恨你。阿珩,你幫我親口告訴小夭,我很愛她。告訴她,她的父親和母親沒有做任何苟且的事,讓她不要為我們羞恥。我自己無父無母,我不想我的女兒再無父無母,自小夭出生,我沒有盡一天父親的責任,這是我唯一能為她做到的事情,就是讓她的母親活著,讓她有機會知道她的父親和母親究竟是什麼樣的,讓她不必終身活在恥辱中。」

    阿珩眼中淚珠滾滾而落,搖著頭,不,她不想獨自偷生!

    蚩尤溫柔地說:「我知道很痛苦,但是活下去,為了我,為了我們的女兒,等你看到女兒長大的那日,你一定會明白我今日的選擇,一定會覺得一切的痛苦都值得。你能答應我活下去嗎?」

    阿珩看著蚩尤,不肯答應,只是落淚,蚩尤身子顫了顫,聲音更微弱了,「阿珩,答應我!」眼中有哀求。

    蚩尤縱橫一生,阿珩從未見過他這樣的眼神,無法拒絕,終於艱難地點點頭。

    蚩尤握著阿珩的手,放到她的心口,讓她感受著心跳,「我永遠都在你身邊,我會等著你來找我,親口告訴我,我們的女兒過得很幸福,你一定要讓她對著天空好好叫幾聲『爹』,讓我仔細聽一聽,我從來沒有聽到她叫我爹……」蚩尤的身子軟倒在阿珩懷中,「不知道她叫爹爹的聲音是什麼樣的,一定是世間最動聽的聲音……」

    「我們現在立即去找小夭,讓你親耳聽見她叫你爹爹。」阿珩急急背起了他,跌跌撞撞地跑著。

    蚩尤忽而輕聲而笑,竟然親了阿珩耳朵一下,喃喃低語:「傻阿珩呀傻阿珩,我的傻阿珩……」

    阿珩不明白他在笑什麼,下一個瞬間才想起了,博父山上,她也是這麼背著他的,讓他佔盡了便宜。

    「你這麼傻,這麼容易上當受騙,真不放心留你一個,記住了,以後不可以輕易相信任何人……」蚩尤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無力。

    阿珩急促慌亂地叫:「蚩尤,蚩尤,堅持住,我現在就帶你去見女兒,你還沒聽到女兒親口叫你爹。」

    蚩尤強撐著說:「好,我會堅持……」眼睛卻在慢慢合上。

    阿珩故作興高采烈地說:「我可一點都不傻,你狡詐無賴,自以為戲弄了我,卻不知道我一直有個小秘密,從沒有告訴過你,其實一直被蒙在鼓裡的是你,不是我。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相逢嗎?不是那個我不知道的相逢,是真正的第一次相逢……」

    蚩尤很想告訴阿珩,記得,關於她的一切,他早刻在了心上,一生一世不會忘。可是,他用盡了力氣,也沒有聽到自己的聲音,只有阿珩的聲音越去越遠、越去越遠,漸漸消失。

    「那是一個夕陽西下、晚霞滿天的傍晚,你站在荒涼的曠野中……」

    與蚩尤初次相逢時,是一個晚霞滿天的傍晚。

    他一身破舊的紅衣,黑髮未束未系,猶如野人一般披散著,站立在荒蕪的大地,仰頭望著遠處,看不清楚面容,只一頭黑髮隨著野風激揚,有一種目空一切的狂傲。

    那身影,好似將整個天地都踩在腳下,吸引得阿珩身不由己地朝著他走過去。

    在他回頭的一瞬間,那雙眼眸中夕陽瀲流光、晚霞熙溢彩,流露的東西,太過複雜激烈,她沒有看懂,卻讓她的心為他漏跳了一拍。

    她明明知道博父國就在他剛才仰頭而望的方向,可是她竟然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莫名其妙地問他:「公子,請問博父國怎麼走?」

    他冷漠地看了她一眼,視線未作任何停留,揚長而去,而她竟然一剎那心中茫然所失,立即追上去,抓住了他的衣袖。那一刻,她心跳如雷,覺得自己瘋了,為什麼會那麼急切地想挽留住一個陌生的男子。

    他背脊僵硬筆直,凝視著天盡頭的晚霞,遲遲沒有回頭,她也一直沒有放手,那也許是她有生以來最漫長的一刻,就在她再堅持不下去,想要縮手時,他笑著回過了頭。

    眼眸仍舊是那雙眼眸,卻沒有了剛才的攝人光華。

    阿珩心下失望,但又不好說「我知道怎麼去博父國」,只能隨著這個無賴,一路哭笑不得地進入了博父城。

    直到很多很多年後,她才明白了蚩尤回眸時眼中的攝人光華是什麼,也才明白自己以為的初次相逢,於他而言,只是百年後的重逢,甚至不是他情願的重逢。

    如果沒有她的挽留,他們會再次擦肩而過。也許此生,再無交匯。他做他的神農將軍,她做她的高辛王妃。

    他一直以為是自己的強勢追逐,才把不經意的相逢變成一世情緣,卻不知道那最初的一挽,是她。

    如果,沒有那一次他偶然的回眸,沒有那一次她冒失的挽留,也許她永遠不會走進他心中,也許他永遠都會是天不能拘、地不能束的蚩尤,也許就不會有今日的一切。

    如果,可以再來一次,阿珩不知道是否還會去問那句,「公子,請問博父國怎麼走」。

    「蚩尤,你說我該問嗎?」

    背上的人沒有回答她,他的雙臂軟軟地垂著,阿珩的眼淚簌簌而流,卻裝作毫無所覺,依舊把神力源源不斷地輸入他的體內,「我知道你又笑我了,不許笑!你再嘲笑我,我就把你扔到懸崖下去!我再告訴你一件好玩的事情,小夭這丫頭別的本事沒有,不過有一點和你很像,霸道蠻橫,有一次我帶她去……」

    淚眼迷濛中,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該走向哪裡,卻踉踉蹌蹌地走著,用盡一切力量地走著,似乎只要前面的路在繼續,他就會永遠在她背上。

    「蚩尤,你看天邊的晚霞,好不好看?不過沒有我們相逢時的晚霞好看……」

    天際流光璀璨,焰火繽紛,阿珩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著話,一邊跌跌撞撞地走過去。

    突然間,她腳下被什麼東西絆住,摔了下去,她半跪在地上,呆呆地看著膝下的血紅水泊,水泊中倒映著一個面目可怖的禿頭女子,一瞬後,阿珩才反應過來,那是自己,而這血紅的水泊竟然是一窪鮮血。

    她慢慢抬頭,放眼望去——

    不知道何時,她置身在荒涼的曠野上,從她的腳下到天際都是支離破碎、橫七豎八的神農士兵屍體,無邊無際。

    魑、魅、魍、魎。

    風伯。

    雨師……

    遠處的軒轅軍隊,旌旗飄揚,意氣風發,黃帝的黃金鎧甲,在忽明忽昧的光影中分外刺眼。

    阿珩不敢相信軒轅竟然還有伏兵,自己的父親竟然還能領兵作戰。

    原來第二次阪泉之戰後,黃帝就意識到,蚩尤神力強大,心思狡詐,他根本不可能在戰場上打敗蚩尤。

    黃帝知道阿珩身體裡潛藏著毀天滅地的可怕力量,蚩尤又似乎對阿珩有情,這世間唯有阿珩,既能克制住蚩尤的神力,又能牽制住蚩尤。

    可是,怎麼才能逼阿珩與蚩尤生死對決?

    黃帝在逃回軒轅山的路上和蚩尤、少昊一樣,聽說了阿珩自休高辛王妃,而嫘祖的死會讓阿珩失去最後的牽掛,阿珩會離開軒轅。

    蚩尤明明手下留情,未殺死黃帝,黃帝卻命離朱補打了他一掌,加重傷勢,用自己的性命逼阿珩留下,之後又利用阿珩的重情重義,用整個軒轅的百姓做棋子,逼阿珩出戰,自己率兵埋伏在暗處,不管阿珩和蚩尤誰勝誰負,黃帝只要選擇一個合適的時機,進行伏擊,都能成功剿殺蚩尤的軍隊。

    黃帝終於打敗了神農,一統中原,兩國百姓終於可以安居樂業了!

    可是,魑、魅、魍、魎、風伯、雨師……

    阿珩看向天際,原來那璀璨的流光不是晚霞,而是云桑的生命,一朵朵搖曳而墜的煙花中浮現出云桑的容顏,淺淺而笑,似在和她最後告別。

    幼時朝云峰朝夕相處,親如姐妹,分享心事;母親病重時,兩人一同膝前盡孝,彼此扶持……

    「姐姐。」

    串串淚珠滑下,阿珩很想閉上眼睛,將所有的血腥都關閉在外,但她無法做到,蚩尤就躺在她身旁,唇角斜挑,依舊是不羈睥睨的笑,面目栩栩如生,似乎下一個瞬間,他就會睜開雙眼,大笑著跳起來,用力把她拽入懷。

    阿珩雙手哆哆嗦嗦地摸過蚩尤的面頰,「蚩尤,蚩尤。」

    可是,不會了,永不會了!他永不會再睜開眼睛,笑叫她一聲「阿珩」了。

    阿珩抱著蚩尤,跪在滿地屍首間,痛苦地對著天空哀號,「啊——啊——」

    淒厲的聲音在荒涼的曠野上傳開,卻驚不醒一天一地沉默的屍體。

    蚩尤,為什麼要留我獨活?為什麼要留我獨自面對這一切?如今她神不神、魔不魔,妖不妖、人不人,天下雖大,何處是她容身之處?

    你們都死了,只有我一個活著,背負所有的記憶活著太痛苦,我堅持不住,我等不到女兒長大,我想現在就來找你。

    胸膛中的心似乎感受到她的悲傷、絕望,在劇烈地跳動,伴隨著劇烈的心跳,蚩尤的屍體竟然冉冉飄起,如煙霧一般散開,化作一片片桃花,溫柔地環繞著阿珩,悠悠飄舞著。

    蚩尤,你想告訴我什麼?

    阿珩慢慢閉上了眼睛,仰著頭,一手摀住心口,一手伸出。

    在漫天花海中,似乎仍能感受到他的氣息,那拂過指尖臉頰的一片片桃花就是他溫柔的手,而掌心下,屬於他的心正在為她跳動。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霎時間,阿珩淚流滿面,原來,你就在這裡!原來,你真的會永遠陪著我!

    她喃喃說:「我明白了,不管多痛苦,我都會活著,為了死去的人,為了小夭,為了你。我要親口告訴小夭一切,讓她知道她的爹爹是世間最偉大的英雄。」漸漸地,桃花越來越多,從阿珩身周瀰漫開去,整個曠野上都是桃花在飛舞,紛紛揚揚,飄飄灑灑,覆蓋住了屍體,好似一場雪祭。

    桃花一片、又一片散入地下,帶著地上的泥土猶如波濤一般翻湧起伏。翻湧的泥土漸漸地掩埋住了魑、魅、魍、魎、風伯……所有的屍體都被深深埋入地下,消失不見。

    不一會兒,荒蕪的大地上長出了無數桃樹,漸漸變成了一片鬱鬱蔥蔥的桃林,在藍天下恣意張揚,鮮豔熱烈,充滿勃勃生機。

    阿珩緩緩走入桃林中,一手放在心口,一手溫柔地撫摸過每一株樹幹。

    蚩尤,這就是你為我建造的家嗎?

    那我就在這裡和你永世廝守,再不離開。

    一襲瘦弱孤單的青色身影,在桃花林中,蹣跚而行,越去越遠,漸漸地融入了桃花海中,消失不見。

    只有,千樹萬樹桃花,灼灼盛開,輝映天地。



尾曲

    黃帝大敗蚩尤後,登臨神農山頂,一統中原。

    雖然神農境內,仍有共工、刑天等一些堅決不肯投降的神農遺民,舉著神農舊國的旗幟,率領著殘部反抗黃帝,可畢竟大勢已定,零星的反抗不可能匡復神農國。

    一年又一年,時光流逝,匆匆已是數百年。無數男兒的鮮血,無數女子的眼淚,都消失在世間的灰燼中,不管再轟轟烈烈,再慷慨悲壯,不過是化作了典籍中的短短幾行文字,被所有人遺忘。

    只有,赤水之北,千里荒漠中的風聲永遠不變,幾百年,一年又一年,嗚嗚咽咽地刮過大地。傳說,在那無人到達的荒漠中央,生長著一片茂盛的桃林,每當夜幕低垂時,總會有一個青色的身影,在桃林中踽踽而行,撫遍每一株桃樹,咿咿呀呀著沒有人能聽懂的話。

    平日裡都風平沙靜,過往的商旅很安全。可每當春滿大地,桃花盛開時,會天氣突變,黃沙漫天,風聲嗚咽,好似哭泣,但只要旅人跟隨著心跳的節奏敲起鼓,就能倖免於難。

    於是,每年的春天,風煙滾滾,沙塵漫漫時,在那如泣如訴的風聲中,總是有咚咚的鼓聲傳來,鏗鏘有力,猶如男子心臟的跳動。

    咚咚、咚咚、咚咚……

    黃沙漫漫,冷漠荒涼。

    時光漫漫,冰冷無情。

    思念與日俱增,痛苦漫長得沒有盡頭。

    無數個日日夜夜,唯一能讓我活下去的溫暖就是一遍遍回憶你,可回憶越真切,思念就越噬骨,痛苦就越錐心,原來那一次次纏綿的相擁,最後只能隔著生死遙望。

    曾經我想和你一起追尋世間一切美妙的聲音,可在你離去之後,我才明白,世上最美妙的聲音,就是你柔聲喚我「阿珩」。但現在,不管我多麼悲傷地哭泣,都再聽不到你一聲溫柔的輕喚。

    曾經我想和你一起暢遊天下,可當世間只剩下我一個時,我才明白,你就是我的天下,世間最美的景色,就是你的笑顏。但現在,不管我多麼痛苦地呼喚,都再看不到一次你的笑顏。

    曾經你總是喜歡強把我拽入懷,讓我伏在你的胸口,聽著你堅實的心跳。而現在,那顆本來屬於你的心,卻在我胸口跳動。明明近在咫尺,朝夕相伴,可又遠隔生死,無法觸碰,我永不可能再聆聽到一次你堅實的心跳。

    思念猶如毒草,日日啃噬著我,痛苦猶如利刃,夜夜切割著我。

    灼灼桃花盛開時,我的思念和痛苦無處可去,所以——

    我捲起了漫天狂風、漫天黃沙,只是為了聽一次你的心跳。

    咚咚、咚咚、咚咚……



後記

    關於黃帝與蚩尤的大戰,流傳下的記載十分含糊,說黃帝與炎帝的戰爭是七戰七勝,之後,和炎帝下屬蚩尤的戰爭卻是九戰九敗。眼看著正義的黃帝就要敗給兇殘的蚩尤,最後卻靠著自己的女兒,奇蹟般地反敗為勝,不知何原因,天女妭成為了兇殘的旱魃,不能再回到神族,記曰:「有人衣青衣,名曰黃帝女妭。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乃令應龍攻之冀州之野。應龍蓄水,蚩尤請風伯、雨師,縱大風雨。黃帝乃下天女曰妭,雨止,遂殺蚩尤。妭不得復上,所居不雨。叔均言之帝,後置之赤水北上。」(《山海經.大荒北經》)

    關於炎帝神農氏的女兒,傳說宣閃上有一種桑樹,因為炎帝的女兒在此桑樹上烈焰加身,追隨雨師赤松子,升天而去,因而被叫做帝女桑,記曰:「又東五十五里,曰宣山。……其上有桑焉,大五十尺,其枝四衢,其葉大尺餘,赤理、黃華、青柎,名曰帝女之桑。」(《山海經.中山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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