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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863 發表於 2012-2-8 11:24 PM

寒烈 -【你的味蕾,我的愛情】《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4-8 12:16 AM 編輯

【書名】:你的味蕾,我的愛情

【作者】:寒烈

【內容簡介】:

  原來,你愛我的時候,我是你唇邊,諸神的美食;原來,你不愛我的時候,我是你腳底,棄若蔽履的殘羹。

  有一天,你醒來,發現我再也不會為你洗手做羹湯,發現我對你的愛一如你一次又一次任其冷卻乏味的飯菜,終至丟棄,你會不會,想起一絲一毫,我從前的好?

  ——溫琅

  嫁入豪門一年,溫琅便做了下堂婦。

  所有往日裡的美好,時至今日,悉數化成了教前夫難以忍受的缺點。

  溫琅不吵不鬧,收拾了行李,離開了那比墳墓還冰冷的豪門別墅。

  可是,溫琅沒臉回家,回頭檢視,竟也沒有一技之長,只除了,會做一桌又一桌的美食。

  溫琅寬去華衣,做了一個鬧市裡的廚娘。

  被美食所誘,無論是冷峻的,清臞的,英挺的,魅惑的男子,先後走進了溫琅的生活,漸漸喜歡上了平淡隨和,笑容疏淺的溫琅。

  然而當溫琅的前夫,挾雷霆之勢,追求之姿,重新走入溫琅的生命,這道關於愛情的美食饗宴,溫琅又將如何烹製?

  (本文就是一披著自主自強外衣的麻雀變鳳凰又慘遭下堂後又重上枝頭大鵬展翅的惡俗童話故事,請做好被雷被囧被梅的心理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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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863 發表於 2012-2-8 11:25 PM

楔子 漸漸冷卻的……(上)

  吃過午飯,溫琅做主放兩個家政助理一天假,讓兩人第二天晚上回來上班。

  兩個女孩子聽了,當場歡呼起來。

  做家政助理,名稱雖然好聽,但其實不過是高級女傭,每週工作六天,雙休日輪流休息。主人家雖不刻薄,然而到底不自由。無由的平白多得一天休息,兩個女孩子都十分高興。

  其中年輕一點的小丁,仗著自己同溫琅相處得更久一些,笑瞇瞇地調侃溫琅:「太太打算給先生一個驚喜罷?」

  溫琅不羞也不惱,只伸出雙手,做趕小雞狀,「去去去,把身上制服脫了,都出去約會去!」

  小丁小陳哀叫:「天天上班,哪裡有時間找男朋友?!」

  說管說,還是齊齊脫下制服,換上美麗衣裙,嘻嘻哈哈相偕離去。

  溫琅站在別墅的木格玻璃門後,望著兩個女孩子翻飛如蝶翼的衣袂漸漸遠去,心裡生出淡淡的羨慕來。

  一年以前,不不不,更久遠的時候,她自己也是這樣一副沒心沒肺似的脾氣,閒暇時同著女朋友一道,吃吃喝喝玩玩,軋馬路逛小店,人生至大的難題,不過是朋友甲的生日派對究竟是送禮物還是送紅包,亦或是天亮要進考場,可是還有幾條題目不會得做。

  溫琅笑一笑,轉身,邁步走上鋪著手織土耳其地毯的旋轉樓梯,回到樓上的主臥室。

  主臥室裡一片幽暗光景,即便白天,輕紗窗簾也拉得嚴嚴實實。

  溫琅曾在這偌大一間鑲嵌有玻璃牆幕的主臥室裡吃過苦頭,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狗仔竟然借了直升飛機,由空中潛入,偷拍照片。溫琅的換衣照片登在娛樂週刊的頭版頭條,一時引起軒然大波,淪為城中茶餘飯後的談資足足一周,直到下一周週刊登出天王巨星同三級片女郎車震照片,才逐漸被人淡忘。

  可是,溫琅卻永遠也忘不了,丈夫將報紙甩在玻璃茶几上時,眉眼間漸漸冷凝的風暴。

  自那以後,溫琅習慣了將窗簾拉埋,不見天日。

  走進衣帽間,溫琅取下一套已經搭配好了的粉藍色套裝,穿在身上,又自收納格裡挑出一款同色系皮包挎在臂彎之中,猶豫了一下,還是選了一雙白色半高跟淺口鞋蹬上,這才下了樓到車庫開了車出來,到車程五分鐘遠的超市去。

  溫琅想起未婚的時候,她只需要穿一件白Tee一條洗得舊了的牛仔褲一雙帆布跑鞋,已經可以出街,青春便是她身上最耀眼的裝飾。然則溫琅彼時並不知道這樣的自在同隨意是何等的寶貴。

  可是現在,哪怕只是走到門口拉開角門朝外張望一眼,都須得全副武裝,如同將赴盛會。

  溫琅在超市的生鮮區域挑選晚餐的食材。忽而聽見有人用充滿戲劇意味的嗓音驚訝地同她打招呼:「這不是裴太太麼?」

  溫琅抬起頭來,手裡還捻著半爿鴨子。

  來人是個三十出頭的少婦,穿著打扮亦是一副闊太型格。

  「郭太太。」溫琅同來人不算熟稔,只不過在社區公益活動中有過點頭只交。

  「哎呀,老難得的,看見裴太太出門來,怎麼,要給裴先生一個驚喜?」郭太太有些自來熟地挽起溫琅一隻空著的手臂,圓潤的身體隨即偎了上來,「裴太太是要經常出來走動走動的,你看我們社區裡,只有你還沒有請我們太太團過去坐一坐。」

  溫琅只得陪笑,並不應承什麼。

  「我啊,女兒喜歡吃海鮮帶子,兒子無肉不歡,老郭則非波爾多紅酒不就,還非得我的手藝不可,唉,哪像裴太太你這麼悠閒。」郭太太誇張地太息一聲,「不過,裴太太和裴先生也該趁早要個貝比,家裡才不會太冷清……」

  溫琅微笑起來,郭太太有一對十足歲雙生兒,活動時曾經見過,的確可愛,只是未免太過任性,並不好管教。

  「哎呀,看我,只顧同你閒話,把時間都忘了!」郭太太自說自話片刻,抬腕看了一眼手上的古奇時裝手錶,連忙放開了溫琅,揮一揮藕節似的手臂,揚長而去。

  留下溫琅,眼中有片刻悵然。

  郭太太聽說是極得先生疼愛的,二十歲時一舉替郭家得了一兒一女,喜得郭家二老贈房贈車贈珠寶,一雙佳兒帶出去都面上生光。

  也許,她與裴,也該有個孩子了。

  溫琅買齊了晚餐所需要的材料,驅車回到家中,又換過居家衣服,下得樓來,走過鋪著淺粉色意大利大理石地板的客廳,推開一個側門。

  側門裡,是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一片冷冷的金屬色調,整體結構的歐式燃氣灶具與排風機,長長的金屬流理台乾淨得光可鑒人,所有的餐具都整齊地碼放在懸掛式透明玻璃櫃裡,各色德國原廠出品的廚具則分門別類地懸掛在架子上。

  溫琅走進去,伸出手,在流理台的邊緣,輕輕地撫摩,像是在撫摩情人的肌膚。

  初初結婚時,溫琅有過一段甜蜜得如同置身天堂的時光。

  丈夫拋下一切,只管膩在她的左右,即使她穿著寬寬大大,看不出一點身材的圍裙,一手拿著菜刀,一手按著洋蔥,也不能阻止丈夫的熱情。

  溫琅的臉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點點紅暈。

  彼時,即使油煙滿身,在丈夫眼裡,她也是獨一無二的美人。

  他會輕輕抽走她手裡的刀,一手推開流理台上一切阻礙他的東西,然後將她推倒在流理台上。

  她會掙扎,嗔怪,「望琛,讓我起來,我還要做飯。」

  他便笑,胸膛震動她的,「你就是我的美食。」

  他笑的時候,嘴角兩邊會有深深的笑窩,連眼睛都會跟著一起笑。

  溫琅每次都會耽溺於他的深情微笑,忘記自己要做的事,那一次也不例外。

  他手裡的刀,對準了溫琅肚臍的位置,小巧鋒利的菲仕樂女士用刀,在燈光下閃著寒光,手腕輕一用力,挑破圍裙,直至整件圍裙被一分為二。

  「我最喜歡的圍裙……」溫琅還殘存著一點點理智,貓一般地低叫。

  可是這僅有的一點點理智,在丈夫摸過一旁,她準備用來燒紅酒燴牛肉的勃艮第紅葡萄酒,啟齒咬開軟橡木瓶塞,將殷紅如血的酒液,傾倒在她的胸口時,「轟」地一聲,燃燒怠盡。

  他俯下身來,埋首她的胸前,啜飲美酒。

  溫琅覺得自己化成了一池春水,連同肉體靈魂,都不再受自己的主宰,被丈夫的激情所左右,初時是一點點微讕,終至化成撲天蓋地的驚濤駭浪。

  溫琅只能緊緊攀附在丈夫的身上,才不至於被慾望的潮汐吞至沒頂。

  每每事後,丈夫都會不停親吻她的頭頂,然後微笑著說,「琅琅你餵飽了我的慾望,你還得負責餵飽我的胃。」

  那樣的甜蜜,幾乎擰得出糖水來。

  可是,到底還是漸漸淡下來。

  被時光沖淡,被兩人之間不可彌合的差距拉得越來越遠。

  溫琅低笑,笑聲在偌大的廚房裡迴盪,透著淒涼。

  取出一隻中號不銹鋼料理盆,溫琅將巧克力掰碎,連同加熱過了的奶油,用打蛋器,延順時針方向攪拌至八分融化,然後打入一個雞蛋,加入適量白糖與細鹽,滴了幾滴朗姆酒,繼續攪拌,等攪得起了勁後,取過一個篩子,篩了五十克低筋麵粉進去,和著事前已經準備好了的碎核桃,攪拌均勻,放進烤箱。

  溫琅在攪拌巧克力的時候,嘴角不自覺地,帶了一點點笑。

  這是丈夫最喜歡吃的一款甜點,他曾經說,布朗寧裡的一點點巧克力的苦,一點點朗姆酒的酒香,加上一點點奶香和清甜,以及不知什麼時候會嚼到的核桃粒,感覺上,就像是他對她的愛,充滿了未知的驚喜。

  溫琅希望今夜他回來,看見了這款他最喜歡的布朗寧,會想起他們往日裡的幸福甜蜜。

  溫琅獨自在廚房裡忙碌,竟不覺得時間流逝,等溫琅抬起頭來,廚房裡的小小台式音響的液晶顯示器上,時間已經過了六點。

  灶台上,以小火煨著的番茄牛尾濃湯在不銹鋼湯鍋裡,發出微微的「咕嘟咕嘟」的翻滾聲,空氣裡飄著淡淡的香氣。

  溫琅在流理台邊上的白手巾上擦了擦手,過去關上了燃氣灶,留著排氣扇繼續工作。

  溫琅匆匆走出廚房,回到樓上房間裡,再一次拉開了衣帽間的門,頭疼了片刻,終於還是選擇了一件極正式的晚裝。

  那是一件棗紅色真絲質地深V領露肩晚禮服,高高的腰線,托著溫琅較尋常女性豐滿的胸部,隨後便是如同水銀瀉地般鋪陳開去的裙擺,絲滑蕩漾,將溫琅奶白的皮膚襯得越發的白如暖玉,潤如瓊脂。

  溫琅在落地穿衣鏡前轉了個圈兒,覺得還缺了些什麼,退後半步,微微瞇了眼,終於明白少了什麼。

  便又鑽回衣帽間裡去,拉開一個抽屜。

  那抽屜裡滿滿當當,都是首飾,分門別類,一件件擺放整齊,被衣帽間頂上暖暖的燈光一打,剎時幻化出萬千光彩來。

  溫琅選了又選,挑了一支古銀鑲嵌紫石榴石的簪子,將半長的頭髮攏在腦後,以簪子固定,又別了幾個夾子,復又在穿衣鏡前照了照,這才略微覺得滿意,淡淡吁出一口氣來。

  溫琅拎著裙角,小心翼翼地走下旋轉樓梯,進了廚房,將已經做好的飯菜點心一一盛出兩人份來,在餐桌上擺放好了,又去找了兩支長燭,固定在燭台上,點燃。

  長長的十二人餐桌上,鮮花蠟燭,滿桌佳餚,以及,坐在長桌的一端,靜靜等待丈夫歸來的溫琅。

  溫琅替自己倒了一杯紅酒。

  溫琅初時並不懂得紅酒,只覺得斟在透明的水晶玻璃酒杯當中,顏色紅得如同寶石一般,霎是好看。

  裴彼時耐心地教她,產地年份口感色澤香氣……漸漸將溫琅調教得無酒不歡。

  並不是酒鬼,只是無論心情好與不好,都願意取出紅酒,一杯在手,慢慢地啜飲入腹,等待那一點點微醺的感覺蒸騰上來。

  紅酒入口,帶著一點點的酸,一點點橡木桶的原木味,以及更多的,難以言喻的感覺。如同她與裴的婚姻。

  外表看起來,彷彿紅寶石般美麗浪漫,然則箇中滋味,只有自己才品得明白。

  溫琅小小喝一口酒,微微一笑,想不到有一天,要到以酒壯膽的地步。

  然後,對裴說,我們,要一個孩子罷。

  

楔子 漸漸冷卻的……(下)

  可是時間流逝,已過了晚上八點,丈夫還沒有回來。

  溫琅已經喝光一杯酒,正打算替自己倒第二杯。

  桌上的飯菜已經漸次冷卻,再沒有熱氣絲絲縷縷地蒸騰在桌面上。

  丈夫最開始晚歸,是什麼時候?溫琅側頭想,也許是蜜月過後?

  所有的浪漫被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磨折得消失殆盡的時候?

  又或者是她的無措第一次在社交場合令丈夫下不來台的時候?

  溫琅想不起來,究竟是什麼時候,丈夫再不肯多看一眼她燒的飯做的菜。只記得一開始秘書還會語帶歉意地打電話過來,通知她,「裴太太,裴先生今晚有應酬,不回去吃晚飯了,教我通知您一聲。」

  到了最後,連這樣的電話便也沒有了。

  丈夫要娶她的時候,父親同繼母說過什麼?

  琅琅,齊大非偶。父親語重心長。

  小琅,。繼母冷靜淡漠,人貴有自知之名。你確定想好了?不要以後哭著回娘家。

  溫琅想,那時候也有要爭一口氣的意味在裡頭罷?要教父親和繼母看見,她離了他們,也會過得幸福。

  現在想起來,原來人人都看得比她清楚,獨她一人,當局者迷。

  忽然聽見鈴聲,在空寂無人的豪宅裡迴盪成巨響。

  會是誰?

  溫琅靜靜放下手裡的酒杯,只得酒杯接觸桌面發出的聲音,出賣了她。

  她一步步走出開放式廚房,走過圓型大廳,來到門前,深吸了一口氣,打開了門。

  門外,是一個陌生男子。

  男子三十歲左右年紀,頭髮剪得乾淨利落,戴一副無框眼鏡,門廊的燈光打在他的臉上,教人看不清楚他鏡片後的表情,只能看見一隻直挺如刀削斧鑿般的鼻子,菲薄的嘴唇同剛毅的下顎,還有他身上一絲不苟的深灰色西裝同銀灰色領帶。

  溫琅不是不失望的。

  不是丈夫,不是她的裴。

  「請問,你找誰?」出於禮貌,溫琅還是問了。

  別墅是有門衛的,門口的攝像頭連接到保安室,他們能放他進來,總是已經確認過身份了的。

  「溫女士,是麼。」男人並不是疑問的語氣。

  「是,我是。」溫琅眼裡升起戒備。

  這裡沒有人叫她溫女士,只會稱她裴太太。

  男子嘴角邊有一點點微笑,然而這不足以緩解他臉上的剛硬線條。他取出一張名片來,雙手遞向溫琅。

  「溫女士,你好,我是裴望琛先生的代理律師,鄙姓葉,葉良韜。」

  溫琅一愣,裴的律師?

  「我受裴先生的委託,前來與溫女士協商辦理您與裴先生的離婚事宜……」

  溫琅的腦海裡「轟」地一聲,除了「離婚」兩字,再聽不清其他。

  葉良韜鏡片後的眼裡,閃過流光,冷漠無緒地看著面前的女子,臉上一點一點,失去血色,漸漸蒼白。

  「溫女士,我們方便進去坐下來談麼?」葉良韜抬腕看了一眼手錶,已經是晚上八時三十分,他還有約,希望可以在三十分鐘內解決這樁由裴望琛臨時起意,扔給他的離婚案。

  溫琅怔忪片刻,終於還是向後退了兩步,將律師讓進屋。

  葉良韜極快地打量了一下周圍的佈置,乾淨簡約,並沒有暴發戶的氣息,看起來女主人不是一個喜歡奢華炫耀的女子,這也許好辦,也許——更難辦。

  如果愛財,給她足夠的金錢,便能結束這段為期一年的婚姻。

  然而,如果是為了愛,那麼,無論多少金錢,都不能彌補這個女子所受的傷害。

  溫琅遊魂似地將葉良韜讓進會客室。

  「葉先生喝點什麼?」溫琅斂睫輕問。

  「不用麻煩了,溫女士。」葉良韜自隨身攜帶的公文包裡取出一疊準備好的文件,放在玻璃茶几上,推到溫琅跟前,「這是我為你和裴先生擬定的離婚協議書。」

  溫琅如泥木雕塑般坐在他對面的沙發上,一動不動,眼睛盯著那份協議書,又彷彿穿透了文件,視線落在了不知名的地方。

  葉良韜暗暗歎息一聲,只能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伸手翻開文件的封面,一一解釋,「由於溫女士你在婚前已經和裴先生簽署了婚前協議,所以你不能分得裴先生的任何婚前財產。裴先生在與你完婚後,至今一年間,淨收入為——」

  葉良韜說了一個數字。

  這是一個在尋常人聽來非常誘人的巨大數字。

  可是坐在他對面的女人只是愣愣地,蒼白著一張臉,什麼也沒有說。

  「裴先生願意與你平分這部分收入,一次性支付你大約——」葉良韜又說了一個很可觀的數額,「以及將現在所居住的這幢別墅讓度到溫女士你的名下,如果溫女士今晚就簽下這紙離婚協議,還可以獲得每年三十萬元的贍養費。溫女士你每多考慮一天,就從贍養費的金額當中扣除一萬元。」

  也就是說給溫琅一個月的時間考慮。

  「我建議溫女士現在就簽下離婚協議,這樣可以保證獲得最大利益。如果溫女士準備打官司,我可以坦白告訴你,你不會有任何的勝算。裴先生已經非常之慷慨了。」葉良韜再次推了推眼鏡,溫聲勸解溫琅。

  眼前的女子沒有哭,也沒有鬧,只是靜靜地,如同一潭死水,這叫他心驚。

  這樣的女人,雖則不哭不鬧,可是一但決絕起來,所使的手段,往往真真叫人吃伊不消。

  他曾經在國外碰見一個案例,兩夫妻濃情熱意,蜜裡調油的時候,妻子捐出一隻腎臟給腎衰竭的丈夫,然而丈夫隨後變心,尋了一個更年輕更漂亮並且渾身上下不缺少一件器官的女子,吵著要同髮妻離婚。

  妻子並不吵鬧,只說,沒問題,不過,請把我的一隻腎臟還給我,教你的新情人捐新的給你罷。

  看,多麼冷靜,多麼瘋狂。

  葉良韜怕在任的裴太太也是這樣一個女子。

  可是,裴望琛不是這樣形容溫琅。

  他說,她是最溫柔女子,開通,明朗,只是,我們不合適。所以我願意在婚前協議之外,給她更多補償。

  由始至終,沒有說溫琅一句不是。

  當年裴與溫琅不顧裴家長輩反對,走在一處的時候,葉良韜尚在國外,只收到裴望琛一封電子郵件通知,裴三少已經同一個他們圈外的女孩子拉埋天窗。

  然而三周前葉良韜回國,與舊時一班好友重逢,只道是裴三婚姻幸福,所以絕跡江湖,可是老友記個個諱莫如深,倒教他不好發問。

  等真見到了裴三,第一句話,便是請托他代為辦理離婚事宜。

  葉良韜所知的裴三,並不是一個會為了家族壓力而放棄原則的人,由他當年不惜與家人撕破臉面都要娶溫琅過門,便可知一二。然則他一旦做了決定,也決意不會更改。

  如今看到溫琅,葉良韜心中不解更深,可是身為律師,他也不便投入個人感情。

  溫琅的視線在虛空中漂浮了片刻,才終於又投回到葉良韜身上。

  這個律師是裴請來的,立場鮮明,並無贅言,只教她即刻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即日生效,可以解除她同裴的婚姻關係。

  沒有人問過她的感受,又或者,問與不問,已沒有區別,她所愛的那個人,已經不再在乎。

  她還傻傻地,做了一桌裴最喜歡吃的飯菜,懷著一線希望地等他回來,一起慶祝,他們的一週年——紙婚。

  然而她所等來的,是一個陌生的律師,一紙離婚協議書,以及一地永難補完的心碎。

  溫琅有一剎那衝動,想摸起電話打給裴,質問他為什麼?!

  卻終是放棄。

  當年她出嫁時,父親不捨,繼母冷眼旁觀,可是結婚前夜,繼母還是來到她的房間,輕輕坐在她的床邊,小心翼翼地撫摩她的鬢角。

  「琅琅,你太年輕,不知道一入豪門深似海,再回首已是百年身。你媽媽若是還在世,也一定是反對的。我和你爸爸,還有你去世的媽媽,都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快快樂樂一生。可惜,你心裡恨我搶走了你爸爸,總不肯接受我。我到底也不能像你媽媽那樣……」

  溫琅記得她那時,翻了個身,擺脫了繼母的手,面朝牆壁,背向繼母,假裝熟睡。

  繼母歎息一聲,「我祝你幸福,可是,萬一,你有煩惱傷心時候,記得我你你爸爸一直都在這裡。」

  竟似早已預見這一天。

  如今回想起來,溫琅只得苦笑的力氣。

  溫琅抬起眼來,直直地望進葉良韜眼鏡後頭的雙眸裡去。

  「我唯一的要求是,請不要在外間大肆宣揚我們離婚的事。」

  葉良韜微微皺眉,這個要求,恐怕有些難以接受。若她仍頂著裴太的身份招搖過市,難免給裴三造成一定困擾。

  「我只是,不希望父母傷心,並不是戀棧裴望琛太太的身份。」溫琅似看出葉良韜的遲疑,輕聲說。

  在豪門日子久了,別的沒有學會,看人眼色的道行卻日間深厚。

  「可以在協議書上加上此一條款,暫不對外公佈,可是一旦你的行為言論對裴家產生負面影響,此條款立即作廢。」

  溫琅一笑,「好,簽在哪裡?」

  倒教葉良韜一愣。他本以為溫琅只是做狀,隨後尚有十條八條要求等他周旋,誰料她已然爽快答應,真正決不戀棧。

  並不是忸怩作態之辭。

  葉良韜心裡忽然對這個女子生出絲絲縷縷的不忍來。

  別墅大門打開的一剎那,這女子眼裡的喜悅與期待迅即化為失望與溫冷,他便曉得,伊並不知道,她等來的會是一紙離婚協議。

  葉良韜有一瞬間,想問溫琅,你不再考慮考慮?可是他的職業操守不容許他有這樣一問,他只是翻到合同最後一頁,指指空白的一處地方。

  而相對應的一處,已經筆走龍蛇,簽上了裴望琛的名字,蓋了私章。

  溫琅一筆一劃,寫下自己的名字。

  她的字同裴相比,真是小兒科。

  當她落下最後一筆,所有往日的溫馨甜蜜幸福快樂,便都像隔壁餐廳裡,那一桌已經漸漸冷卻的美食,失去了甜美的口感和營養價值,最終只能統統倒進垃圾桶去。

  葉良韜收好離婚協議,站起身來,「溫女士,打擾你這麼久,不好意思。」

  溫琅動了動嘴唇,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那麼,溫女士,再見。」葉良韜走向大門,在手接觸到冷冷的不銹鋼把手時,猶豫了一下,回眸,望向埋坐在沙發之中,一動不動的溫琅。巨大的酒紅色真皮沙發,彷彿一張巨獸的大嘴,要將伊吞噬一般。葉良韜於心不忍。「這麼晚了,有沒有親戚或者朋友來陪你?」

  他看得出來,偌大一幢別墅裡,只得溫琅一人。

  溫琅迷茫地抬起頭來,見律師還沒有離去,又惘然中似乎聽得他問,有沒有人陪,倏忽嘲冷一笑,「有大把鈔票陪我,還不夠麼?」

  葉良韜搖搖頭,拉開門走了出去,沒有看見,那個埋坐在沙發裡的女子,遊魂似地站起身來,穿過客廳,推開廚房的門,獨自坐到了餐桌之前,對著整整一桌飯菜餐點,靜靜地,捧起自己的飯碗,將已經冷硬的飯粒扒進嘴裡。

  番茄牛尾濃湯已經冷卻,面上浮著一層膩膩的茄紅色牛油,喝在嘴裡,油膩冷膻,一如,她與他的愛情,終於走到這一步,直似殘羹冷炙,教他棄如敝履。

  而她,獨自回味,苦澀悲哀。

  眼淚終是撲簌簌落了下來,落在棗紅色真絲禮服的衣襟上,一點點化開,斑斑駁駁,滲進紋理之中,留下永遠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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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863 發表於 2012-2-8 11:26 PM

第一章 午後的咖啡(1)

  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欞上肆意蔓延的綠色爬山虎濃郁得彷彿凝翠般的枝葉,落進了古老弄堂石庫門房子的廂房裡,在青磚地面上形成一個又一個心心相映的斑駁光影。

  天井裡零散放著幾把籐椅,一張小几,幾上隨手擱著數本雜誌並一碟什錦點心,旁邊有一溜十數盆綠色植物,看得仔細了,並不是什麼名貴的品種,只是最最常見的寶石花蟹爪蘭,易養易活。

  午後的弄堂人聲寂寂,年輕人多數上班去了,老年人泰半習慣午睡,瞇一歇歇辰光,下午才有精神,去搓衛生麻將。

  除了遠遠傳來的汽車鳴笛聲,整條幽靜的弄堂,竟彷彿是遠離了塵世的喧囂,自成一格。

  有微風拂過,帶起了雜誌的一角,嘩啦啦地,露出一點真容,便又落了下來。

  直到有踢踢蹋蹋的腳步聲漸漸走近,才將這天井裡的幽寂驅散。

  三個年輕女郎穿著白衣黑褲,淺口平底便鞋,先後自後間走了出來,走到天井裡。一個年紀略長些,黑髮綰做乾淨的髻,以黑色紗網攏在腦後,別了一個同色水晶的發卡,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並不算是潮流美人,微微有些豐腴,皮膚潔白細膩,杏眼豐唇,笑容溫潤,手裡端著一隻圓肚咖啡壺。另兩個年紀相仿,各拿了兩隻咖啡杯。

  三人到了茶几前,各自選了平時喜歡坐的籐椅落座,豐潤女郎為各人倒滿了咖啡。

  咖啡是最普通的拿鐵咖啡,自家外出旅行時買的非洲咖啡豆,回來之後手工磨碎沖泡調入牛奶,工藝原始,然則喝在嘴裡,心情怡然悠閒。

  三人三隻馬克杯,看花紋,竟是一套的,溫蒂,彼得潘,虎克船長,想必另一隻應該是長翅膀的精靈罷。

  「老闆的手藝就是好。」短髮的女孩子捧著馬克杯,喝了一口,做陶醉狀。

  「再拍老闆馬屁,一時也不會給你漲薪水。」亞麻色辮子也喝一口咖啡,轉而對豐潤女子說,「溫蒂,要硬得下心來,別給潘甜言蜜語哄得放棄原則。」

  「小丁,你敢擋我財路,納命來!」短髮的潘聽了,也不扭捏,只放下手中的馬克杯,朝梳辮子的小丁纖細的脖子掐過去。

  「啊啊啊!老闆,潘為了十個百分點要手足相殘……」小丁只好捧著咖啡杯往老闆身後躲。

  「如果吃得了苦,轉做正職,加薪不止十個百分點。」溫蒂笑瞇瞇地啜一口咖啡,篤悠悠地說。「小丁也是一樣做滿了三個月,覺得吃得了苦,才留下來的。」

  「啊啊啊……」潘的嗓音都顫抖了,立刻放棄了追逐小丁,轉而投到溫蒂的身前,「老闆,小女為此願意鞍前馬後,鞠躬盡瘁,死而後己,我對您的仰慕……」

  「潘,尊嚴!尊嚴!」小丁回到自己座位上,舉著咖啡杯,擋住自己的半張臉。

  「為了這不止十個百分點,尊嚴算個毛?!」潘兩眼放出幽幽綠光

  小丁已經笑得渾身抽搐,天啊,這個潘!

  小丁沒有同潘深談過,不過隱約聽裡弄裡的阿姨說潘的父母從小離異,潘跟著父親一起長大。潘的父親游手好閒,成日在女人堆裡打混,有女人出手闊綽,兩父女的日子便滋潤些,不然便緊巴巴地過。後來潘的父親認識了一個做了點小本生意,死了丈夫的寡婦,人家不計較潘父帶著個拖油瓶,願意同潘父結婚,可是只肯養潘到高中畢業。

  潘高中畢業,考進了一所高職,學習製作中西點心,目前高職二年級,正在為買一輛小電動腳踏車,以方便在學校和打工的地方之間來會奔走而努力攢錢中。

  小丁想,她能理解潘把金錢看得重於一切的心情,可是,這世界上有時候並不是只有錢,不是麼?

  溫蒂微笑,摸摸潘的頭頂,這孩子有一頭好頭髮呢,可惜,為了省錢,總是自己一剪刀下去,永不長過耳根。

  「現在洗髮水都漲價了啊……」她曾經聽見潘抖著嗓子對小丁說。

  小丁不再和潘嬉鬧,順手抄起一本雜誌,翻開。

  店裡買了許多雜誌,方便客人在等待時取閱,時尚方面的,財經方面的,竟然還有汽車雜誌。

  小丁看了潘一眼,潘聳肩,「這本是新推出的,贈閱當中,不拿白不拿。」

  「如果客人喜歡看,以後就每月都買好了。」溫蒂願意給所有客人營造賓至如歸的感覺。

  「老闆……」小丁哀歎,這彷彿是週刊,而且一本定價要三十米,三十米啊!什麼內容啊?薄薄一本,一週一次,有多少東西可寫啊?宰人也不是這樣宰的啊……

  「算我私人購買,不用入公帳。」溫蒂只溫溫朗朗地,繼續喝她的咖啡,偶爾咬一塊點心。

  小丁刷刷翻汽車雜誌,入眼都是汽車廣告,跨頁,超高清圖片,偶有俊男以及美女大腿。

  「嘩……帥哥……」潘的嗓子又抖了。

  年輕的潘對金錢以及帥哥毫無免疫能力,望之則倒,然後如同打了興奮劑,又或者希瑞獲得了神力,渾身充滿了力量。

  小丁看見跨頁帥哥,一愣,立刻想要翻過這一頁,可是潘卻死死地扒住了小丁的手臂,口水都要滴下來。

  「混血兒哈……單身哈……黃金單身漢哈……」已經到了口齒不清的地步。

  「哈,哈你個頭!」小丁用手猛推潘的腦袋,要把潘從自己身上推開。

  而潘則死命地想湊近了看得更仔細些,力的相互作用之下,只見潘的一張俏臉已是扭曲變形。

  連一旁悠然喝咖啡的溫蒂都被兩人的舉動吸引得及目望來。

  「老闆,快看,大帥哥啊……我說這本雜誌不拿白不拿罷……」潘彷彿眼睛瞎掉,全然沒有看見近在咫尺的小丁拚命地對她擠眉弄目使眼色。

  縱使小丁有□之術,這時也來不及阻止,只見他們溫潤的大老闆捧著馬克杯微微傾身過來,看向攤開在小丁左手上的雜誌。

  跨頁照片上,是一個年輕男子,黑色微微捲曲頭髮,飽滿額角,飛揚眉毛,濃長睫毛,一雙琥珀黃色眼瞳,挺直鼻樑,菲薄嘴唇,刀削面孔,深邃得如同文藝復興年代意大利雕塑家鬼斧神工之作,兼之青年得志,意氣風發,往沙發中閒閒一坐,白襯衫藍牛仔,也已經英俊得教男人嫉妒,女人垂涎。

  大大標題:一車一世界——與裴望琛一起,分享愛車心得。

  溫蒂微垂下眼簾,窩回籐椅裡,「是滿英俊的。」

  「看看看!連老闆都贊同我。小丁你自從戀愛以後,越來越沒有眼光……」潘徹底喪失察言觀色這一機能,猶自喋喋不休。

  小丁無可奈何,左手一撩,把雜誌「啪」地合上,順勢拍在茶几上,隨後兩隻手一起扣住潘的脖子,「我叫你看帥哥!跟我進廚房去,把那一盆土豆統統給我削出來……」

  「……」老闆,救命!潘被小丁卡住喉嚨,說不出話來,只能拼著命地往老闆的方向揮手討救兵。

  然而溫蒂只是淺淺一笑,「小丁,別鬧出人命就好。」

  潘流下兩行寬麵條淚來。

  乃們欺負我……

  欺負地就是乃……小丁擰著潘急遁廚房而去。

  留下溫蒂,慢悠悠地,一口一口啜飲咖啡,只是心思已經不知飛往何處了。

  

第二章 午後的咖啡(2)

  「琅琅?」直到有醇厚好聽的男聲喚回溫琅的思緒。

  「啟明……什麼風把你吹來了?」溫琅,離婚後便一直都用英文名字溫蒂。她始終記得,離婚協議上,律師添加上去的那一條款。

  即使三年過去,裴望琛之於溫琅,早已如同前塵往事,可她還是謹守著自己的諾言。

  「學校裡已經放暑假了,琅琅。」斯文清臞的衛啟明無奈地笑一笑,沒有責怪,只是疼惜。

  疼惜她,忙得已經忘記了時間。

  「啊……」溫琅微微張了張嘴,發出懊惱的聲音。是她忙得渾然忘記。

  衛啟明坐到溫琅對面的椅子裡去,看見茶几上零落的雜誌和點心,以及多出來的咖啡杯。

  「琅琅,不請我喝一杯咖啡?」

  「這是我們自己喝的,最簡單,怎麼好請你喝?」溫琅不好意思地放下手裡的馬克杯,站起身來,「我請你喝別的。」

  衛啟明笑一笑,起身跟上溫琅,離開後頭天井,上樓到二樓陽台。

  二樓陽台鋪著花色素雅的地磚,衛啟明第一次來時,便被這從古建築內拆下來的古老地磚所震懾,百年時光過去,這些古老而美麗的建築零件,又在別處,煥發出蓬勃生機,真是不可思議。

  衛啟明猶記得自己第一次走進溫琅的食肆時的情景。

  那是一個下著雨的傍晚,大學時的博導叫他過來吃飯。

  老人家住在老式弄堂裡,一整幢石庫門房子,兒女都出國去了,老伴歡喜同居委裡幾個老阿姨唱歌跳舞搓衛生麻將,老人久了便覺得寂寞,想著把當年的得意門生找來,解解煩悶。

  老人精神矍鑠,談興頗濃,時時拍一拍他的肩背,老懷大尉,「啟明,你們那一屆裡,只得你耐得住寂寞,如今還留在學校裡做學問,其他的,經商的經商,從政的從政,都把所學的還給先生了。」

  衛啟明笑一笑,「是學生能力不足,無法到政商兩界呼風喚雨。」

  老先生挑眉看他一眼,「你倒是八風吹不動。」

  「所以還留在學校裡,我為人木訥嘛。」衛啟明給先生添了一點茶水。

  老先生哈哈笑,「你木訥?!那系主任的女兒追求年輕副主任的傳聞從何談起?」他這弟子,大學時代,會得讀書會得玩,兩不耽誤,不知多風光,怎會木訥?!

  衛啟明聳肩,「除卻我,其他大多數都是五十歲朝上的教授,她實在挑無可挑。」並不是我比較有吸引力,不過是沒得選擇。

  老人笑著拍他的肩膀,「快點把自己的終身大事解決了,她自然知難而退。」

  老師你真八卦。衛啟明看著老人,笑而不語。

  系主任的女兒是一個年屆四十仍然單身的女教授。

  是學生口中戲稱的第三種人——男人,女人,女博士——中的女博士。

  大約是家學淵源,從小到大,埋頭學問,等恍然抬首,韶華已逝。

  伊又是個高不成低不就的,太年輕的不要,沒學問的不要,矮的不要,胖的不要,低收入的不要,沒房沒車的不要……

  挑三撿四,最後把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三十七歲,與女博士同年,同樣學歷,職稱比女博士還高上一級,收入可觀,有房有車,身高一米七九,體重七十公斤,不吸煙喝酒,無不良嗜好,沒有近視……

  衛啟明這樣想一想,都覺得自己分明就是女博士的目標。

  可是思及女博士寡淡無味的面目與酸掉牙的談吐,真真避猶不及,哪裡還想同伊進一步發展?

  兩師徒說話間,客堂間裡的落地鍾已經「噹噹噹」敲響。

  老先生一拍南官帽椅的扶手,「看我,聊得興起,時間都忘了,走走走,請你去個好去處吃飯。」

  「怎麼,師母現在都不回來準備晚飯了?」衛啟明不是不詫異的。

  以前讀書時,週末到先生家裡來,都是師母裡外張羅,連同小保姆一道,燒一桌豐盛好菜,足夠他們這班弟子改善生活,儲存營養,直到下一次來教授家做客。

  「你師母現在年紀大了,反而願意到處走動交遊,出門前已經下過懿旨,叫我去弄堂裡的食肆自行解決。」老人家青衫玄褲,踩一雙外間地攤上到處可見的塑膠洞眼鞋,自門邊摸出一把油紙雨傘來,「我一早已經到食肆訂了位子。」

  衛啟明兩次聽見「食肆」這個字眼從耳邊滑過,頗覺興味。

  現在外間動輒某某食府,某某皇宮,某閣某坊,名字取得一間氣派過一間,索價不貲,可是菜餚吃到嘴裡,其實味道都相差無幾。

  然,這幽幽深深的弄堂裡,有一個吃飯的去處,波瀾不興地,只用了一食一肆兩字,卻通身透出一種不羈來。

  肆者,不顧一切,任何而行,又可做鋪子商店之解。

  食肆食肆,到底是肆無忌憚地吃,還是僅僅是吃飯的鋪子呢?

  很教人一番玩味。

  衛啟明接過先生手裡的傘,輕輕把住教授的一側手臂。

  天晚夜雨,弄堂裡石板地滑,他怕先生摔跤。

  老人家斜他一眼,「這樣體貼仔細,怨不得有人追在你後頭哭著喊著要嫁給你。」

  「看在許多異性眼裡,不過是粘膩溫暾罷了。」衛啟明笑一笑,他已經三十多歲,平時泰半時間都傾注在教學與課題研究上,下得班來,倘有閒情,寧可遊山玩水,也懶得交女朋友,伺候女王陛下逛街看電影。說起來,他其實是頂沒情趣的人呢。

  老先生歎息,「現今的女孩子,統共不曉得什麼叫紳士風度。」

  兩師徒走到弄堂深處,一間石庫門房的門前。

  門口的兩扇實心黑漆木門半掩著,自門縫裡,透出暖暖的光來,將一絲絲夜雨,暈染得如同漫天金芒。

  衛啟明左右看了看,沒有看見門鈴,便好玩地叩響了大門上的黃銅門環。

  隔了沒多久,有人自裡頭走來,一手撐傘,一手拉開了大門。看見衛啟明兩師徒,便側身禮讓,「王伯伯,這位先生,快請進。」

  「什麼『這位先生』,這是小衛,叫他啟明。」老先生假意不快,順勢替他二人做介紹,「這是此間的老闆,小溫。」

  這是衛啟明第一次看見溫琅,站在一把檸檬黃色的雨傘下頭,白衣黑褲,平底鞋,身後是天井裡暖暖的燈光和漫天的雨芒,不像是一間飯鋪的老闆,倒像是一個等候家人歸來的尋常女子。

  心間瞬便柔軟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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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863 發表於 2012-2-8 11:27 PM

第三章

  溫琅引著他們進了客堂間,替他收了傘,插放在門口一隻雨過天青的花瓶裡,看見他的視線落在花瓶上,微赧一笑,「一隻西貝貨,可是做工精巧,放在這裡,惹行家一笑。」

  衛啟明搖搖頭,「我也不太懂,聽教授說過一些,三腳貓罷了。」

  是個有趣的女子呢。

  別人買了假貨,恨不能找個行家鑒定成真品,小心翼翼地收藏,當成無價之寶供奉起來。她倒好,大方承認是一尊贗品,然後擱在門口,放雨具撣子。

  他忽然很想知道,這樣的一個女子經營的食肆,燒出來的菜餚,會是什麼味道?

  溫琅沒有叫他失望,在遞了兩塊乾爽毛巾給衛啟明兩師徒後,延二人上了二樓陽台。

  陽台裝了鋼化玻璃的遮雨蓬,細雨沙沙地打在雨蓬上,透過燈光,幻化出迷濛的色彩,投在花磚地面上,彷彿虛與實兩個世界,重疊在一處。

  自陽台望出去,是重重疊疊的老房子,在雨夜裡,一扇又一扇窗的背後都暈開或暖或冷的光團,遠處,是都市綿延的霓虹燈光,連黑沉沉的雨夜天空,都被映成了一片亮橘色。

  兩相對應,很有些紅塵世外的恍惚。

  他與老師吃了一盞大麥茶的工夫,小菜已經送上來了。

  溫琅的平底鞋踩在木質的樓梯上,發出微微的吱嘎聲,叫人心生期待。

  等溫琅走得近來,只見她托著一個不銹鋼托盤,上頭放著四個碟子,走到桌前,將白瓷碟子一一放在桌上。

  「小溫,別走別走,給啟明介紹介紹你的菜有什麼特色。」王老先生在溫琅打算走開之前,叫住了溫琅。

  衛啟明看得出來,老闆小溫同學還是有些害羞的,忙替她打圓場,「師傅你見多識廣,你一定知道老闆這些菜有什麼過人之處。」

  「哈,你說對了,我可是老饕了,一吃就知道小溫的菜有什麼不同。喏喏喏,啟明我告訴你,這碟乾絲呢,是雞汁乾絲,用的不是一般的高湯塊,而是上好老母雞湯,文火熬成濃湯……」

  他便趁老師滔滔不絕時,向溫琅悄悄霎眼,示意她快逃。

  他看見她眼底一點點融開的笑意,便也覺得高興。

  既叫授業恩師高興,又能叫一個溫潤的女子高興,他又何樂而不為呢?

  等熱菜端上桌來,衛啟明不是不意外的,四菜一湯,並不是什麼稀罕的菜色,不過是普羅大眾最常見的一小罈子東坡肉,一盤銀芽炒肉絲,香菇菜心,蔥油蠶豆和一盅絲瓜海蚌湯。除開東坡肉,菜色都不油膩,極其清淡可口,並不是大飯店裡千篇一律的味道,反而瀰漫著濃郁的家的感覺。

  他與先生吃得極盡興,到最後,兩人各添多一碗飯,拿白瓷調羹舀了紫砂罈子底下濃而不稠,香而不膩的湯鹵,拌了飯一起吃下去。

  老先生吃完了,還意猶未盡地看了一眼裝東坡肉的罈子,歎息一聲,「唉……啟明,你師母已經半年不肯給我吃肉了……須知,無竹令人俗啊,無肉使人瘦。不俗又不瘦,竹筍燜豬肉啊1……」

  飯後,溫琅並不似一般飯店送上水果,而是端了茶水上來,微微一笑,「張阿姨也是擔心你的身體,不過適當補充動物優質蛋白,是可以的,偶爾吃一次不要緊。這東坡肉還是阿姨替您點的呢。」

  老先生聞言,眉花眼笑起來,會了鈔,盡興而歸。

  自此,衛啟明的心裡,落下了溫琅的身影,隔三差五,拜會恩師,總要來溫琅這裡,叨擾片刻。

  衛啟明笑一笑,轉眼已是兩年時間,他成了此間的熟客,也——僅止於熟客。

  看似溫潤平和的溫琅,明明笑容似水,卻將自己的心保護得滴水不漏,潑水難進。

  看著端著咖啡走來的溫琅,衛啟明輕輕拍了拍自己身邊的座位,「琅琅,別忙了,你坐一歇歇,我有事想同你說。」

  倘使不是一年前,正好遇見溫琅有急事,他正好開車過來,載了她一同前去,無意之中聽見,那個躺在病床上的中年人叫她「琅琅」,他對溫琅的瞭解,大抵也便停留在「小溫」或者「溫蒂」的階段罷?

  自那以後,溫琅對他,總是多了一分額外的熱情。

  可是,衛啟明不會錯以為這分感激是旁的感情,進而自做多情。

  他只是認真於學問,並不是生活在象牙塔中,與世隔絕,不通人情世故。

  溫琅將用手磨咖啡粉沖調並擠上鮮奶油的咖啡交到衛啟明的手裡,「什麼事,啟明?」

  他輕啜了一口咖啡,唇上沾了一點點白色奶油,也不在意,只伸出舌尖,輕輕舔去。

  溫琅好笑,這樣的衛啟明看上去,有點像偷吃了奶油蛋糕的小孩子,有些些成熟之外的稚氣。她輕輕推了乾淨的餐巾過去。

  「琅琅,今天,是我生日。」衛啟明思量再三,終於還是說。

  「啊——」溫琅有些意外,隨即說,「生日快樂,啟明。」

  「不曉得琅琅送什麼給我?」衛啟明又喝了一口咖啡,嘴唇上沾著一圈奶油,笑瞇瞇問。

  「啊……」溫琅措手不及,「對不起,我不知道,所以……」沒有準備。

  「那麼,琅琅許我一個願望可好?」他悄悄地放出線來,只等小魚自己上鉤。

  「什麼願望?」溫琅坐正了身體,去年父親重病,繼母急得全沒了主意,只曉得拉住父親的手哭泣,若不是衛啟明恰好過來,載她去醫院,全程陪伴她為父親辦住院手續交款送進手術去,也許她同繼母都會垮下來罷?

  自那以後,溫琅總覺得無以為報。

  現在啟明說,許他一個願望,溫琅願意竭盡全力。

  「我的願望是——請朗朗為我準備一桌十二人份的生日宴,不知道朗朗能不能滿足我的心願?」衛啟明溫雅微笑。聖人穆罕默德說過:山不來就我,我去就山。

  既然不能引溫琅進一步走近自己的世界,那麼,就讓他把自己的世界,帶到溫琅的眼前罷,讓他把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朋友,自己的點點滴滴,悉數呈現給溫琅看罷。

  溫琅聽了,升起些少歉意來。

  她果然,始終身無一技之長,只會做幾款家常小菜罷了。

  隨後點了點頭,「應當的,啟明你過生日,我理應該為你置辦一桌生日酒宴的。」

  想了想,又說,「十二個人的廂房夠麼?要不要移到天台去?」

  衛啟明聽了心中一喜,天台是溫琅的私人世界,除開極好的朋友,決少向客人開放。此刻聽伊說要將天台騰出來予他宴客,無疑是將他視做好朋友,而不再僅僅是她家食肆的常客。

  「謝謝你,不過不用了。我只請了幾個知交好友,並不打算大宴賓朋,琅琅你不用把天台讓出來。」衛啟明私心裡,希望有一天,只得自己同溫琅兩人時,一起上天台去。

  溫琅點了點頭,抬腕看了看腕上那只已經陪伴她三年之久的精工手錶,站起身來,「我要去後廚準備了,啟明你自便。」

  衛啟明也不攔她,與她道別。

  

第四章

  等溫琅從後天井的廚房裡出來,衛啟明已經走了。

  他知道廚房是溫琅另一處私人世界,不容任何人輕易踏足。

  溫琅將桌上的咖啡杯收走,只聽見樓下天井裡有人喊她的名字:

  「溫蒂!溫蒂!」中氣十足。

  溫琅自陽台的木製欄杆探出半個身去,不意外看見皮膚黝黑的英俊男子站在天井裡,朝她揮舞手中帽子,一臉燦爛笑容。

  「英生,你等等,我這就下來。」

  樓下的英生笑出一口白牙,「我看見你給我留了咖啡。」

  溫琅把用過的茶具送進廚房水斗裡,踅回前頭,只見英生已經毫不客氣地坐在籐椅裡,自己倒了咖啡在馬克杯裡,大口大口地往肚裡喝,十分豪放。

  「已經冷掉了,我再去給你沖一壺。」溫琅打算將小几上的咖啡壺端走。

  英生一把按住了她的手,「不用麻煩,你知道我不拘這些的。你陪我坐一會兒就好,我時間不多,一會兒要走。」

  溫琅也不堅持,坐在了他的對面,掃了一眼茶几,幾本雜誌已經被收走了。估計是小丁擔心她有過激反應,所以悄悄過來一併都拿開了。

  「今次能停留多久?」溫琅為英生續杯。

  「三周。」英生豎起左手三根手指。英生常年在外,渾身皮膚被陽光曬成深橄欖色,只是手心仍是正常的象牙黃帶著一點點粉,同手背皮膚形成鮮明反差,乍眼看去,真以為是非洲人。「家裡逼我晚上參加相親大會,已經約了造型師在家裡,等著將我渾身上下徹底洗刷消毒,做頭髮剪指甲保養皮膚美白牙齒,務必要以光鮮亮麗俊美無儔之形象出現在宴會現場,好教一班瞎了眼的名媛以為我是從哪個石油國來的黑金單身漢,不管三七二十一撲將上來,解決我的終身大事。」

  溫琅聽英生一口氣說完,先是笑得幾乎岔了氣,隨即便生出一點點的悲哀來。

  那樣的日子,她也曾經有過。

  無所事事,將全副精力都撲在塑造個人形象上頭,惟恐出得門去,被小報記者捉著排頭,教裴面上無光。

  可是,溫琅能理解英生父母的心情。

  英生已經三十歲,至今仍滿世界遊走,一時在南極,一時又去了北極,今天在撒哈拉沙漠,明天已可能在阿爾卑斯山,從沒有一刻安定下來的時候。也沒有哪一個女子能跟得上他的腳步,願意陪他天南地北上山下海。女人的青春到底有限,誰願意將有限的青春拋擲到英生無限的探險當中去呢?

  英家是豪門大戶,據說祖上在清朝,是正黃旗世襲罔替的王公,後來做了商人,一路沿襲至今,背景雄厚。上至中央,下至地方,英家都是極有份量的。

  英生的父親官至前商務部副部長,如今已經退休,在家安養晚年。閒來無事,見長子長女都已經成家立業,有所成就,只得這個小兒子,一事無成,平生恨鐵不成鋼之感。拉下老臉,托了關係,將英生送進商務部實習。

  不過幾天下來,英生已經叫苦連天。

  「人事關係錯綜複雜,稍有行差踏錯,便要被捉住小辮子,百口莫辯,這叫我怎麼活?」英生認識溫琅後,向溫琅抱怨,「將我拘在商務部,有什麼意思?不過是平白又多出一個官僚主義的行政人員罷了。」

  英生瞞著老父,辭了工作,事情傳到英生父親的耳裡,已經是木已成舟,再難挽回。英老部長一氣之下,斷了英生的經濟來源,凍結了他的存款,鄭重警告家中老妻與長子長女左右親朋,誰也不許給英生提供經濟援助,他倒要看看,英生沒有了英家雄厚的經濟實力做後盾,還如何五湖四海瀟灑遊歷。

  誰知道英生鐵了心,不走尋常路,索性撒開了去,環遊世界去了。

  沒錢?走到哪裡,打工到哪裡。因緣際會,認識了一個意大利朋友,開始代理朋友葡萄酒莊出品的葡萄酒。

  英生自己背了包,帶上酒,一家一家餐廳飯店推銷,結果並不理想。大酒店有自己的進貨渠道,小飯店則不需要名貴紅酒。當英生敲開食肆的大門時,並沒有抱太大希望。

  不料竟遇見了真正內行的溫琅。

  他在溫琅的食肆裡,掘到了自己的第一桶金。

  對英生而言,溫琅是伯樂,也是知己。

  「如果不是你晚上脫不開身,我一定拉你一起去參加宴會。」英生喝白開水似,喝光一杯拿鐵咖啡。

  溫琅笑著搖頭,敬謝不敏。

  豪門夜宴?不是她溫琅的那杯茶。

  「好,我歇息夠了,要上戰場去了。」英生站起身來,伸個懶腰,黑色緊身Tee隨動作繃緊,展露優美的腰背曲線,彷彿一頭休憩夠了的貓科動物,醒了過來,打算狩獵,稍早慵懶的眼神悉數退去,透出銳利的明光來。

  「別同老人家起正面衝突,他們到底是為你好。」溫琅也站起來。

  英生笑一笑,「溫蒂,沒有你我可怎麼活?」

  溫琅大笑起來,「沒有我,你一樣活得不知多瀟灑,英生。」

  「啊,給你看穿了。」英生笑瞇瞇地傾身過去,香一香溫琅的面孔,「下次來,一定要吃到你燒的菜才走。」

  說完與溫琅告別,轉過身,眼裡流過不知名的光。

  溫琅沒有看見英生轉背時的眼神,只來得及目送他頎長優雅健美的背影走出門去。

  「……哇……好性……感……」潘的聲音在溫琅背後傳來。

  溫琅閉了閉眼睛。

  這個潘,總是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別人背後。

  「土豆皮都削好了?」溫琅曼聲問。

  「好了好了!」潘疊聲說,「老闆,剛才走出去的帥鍋是誰啊?」

  「一隻很帥的鍋……」溫琅學潘的口氣,反身伸手揉了揉潘的額發,「有時間研究鍋帥不帥,不如幫我一起把東西搬進去。」

  潘的視線隨著溫琅的手指,望過去,望過去——一箱十二支紅酒,正靜靜放在茶几腳下。

  又被抓苦力了……潘流下兩行寬麵條淚來。

  午後的陽光漸漸西斜,天井裡一派靜謐,咖啡的香氣,漸漸散逸在空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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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863 發表於 2012-2-8 11:28 PM

第五章

  晚上七點時候,預定晚餐的第一批客人走進食肆。

  溫琅的食肆雖地處市中心,然則位置隱蔽,除非無意間走進弄堂,否則很難發現。所有新老食客,全靠口耳相傳,特地按地址找上門來。

  溫琅記得自己的第一批客人,是弄堂裡的老先生老阿姨。剛開張時候,正是盛夏時節,老人們也懶得自己開伙倉,見食肆開張,索性相約來解決三餐。一吃之下,驚為天人。漸漸便有了口碑,食客盈門。

  晚上的第一批客人是一對年輕人,男孩子英俊,女孩子美麗,手挽手走進來。女孩子對石庫門房子充滿了好奇,睜大一雙墨丸般的明眸,四處張望。

  男孩子很寵愛地凝望著她的一舉一動,微笑,並不覺得伊彷彿劉姥姥進大觀園似的好奇有任何不妥。

  溫琅走進西廂房,看見這樣的情景,心下微暖。

  此時此刻,他們是真心相愛的罷?

  所以他見她的一舉一動,都是可愛的。

  但願這愛,能持久不變。

  「溫蒂!」男孩子看見溫琅,朗聲叫,「今晚有什麼介紹?」

  「你們想吃什麼?你的朋友有沒有不吃的東西?」

  少年便湊到少女耳邊,兩人以英語竊竊交談,隨後少年擺擺手,「緹娜說她不吃動物內臟,其他都可以嘗試。」

  溫琅點了點頭,「我知道了,請先用點茶水飲料,菜稍後就上。」

  溫琅走出西廂,小丁端著大麥茶送進去了。

  溫琅有些羨慕裡頭的少年少女。

  少年是前頭老式花園洋房裡,一位音樂家的孫子,小小年紀已經送到美國留學,只得假期裡,回國來與祖父母團聚。少年有一雙不識人間疾苦的乾淨眼眸,整個世界看在他眼裡,都是美好的。那少女想必是他的小女朋友,通身也透著一股乾淨清透的氣息,不帶一點點雜質。看得出,家世極好,接受良好教育長大。與少年並肩站在一處,真正如金童玉女般。

  這是門當戶對的好處。

  雙方家長不用調查對方底細,爽快接受兩個孩子走在一起,樂見其成。

  溫琅這樣想著,已經走進廚房裡去。少女不吃動物內臟,那麼竹蓀豬腦羹要換掉,換成菌菇文蛤豆腐湯罷,營養滋補清火,適合這個季節在飯前喝一碗。

  心念一轉,溫琅已經行動起來,拉開冰箱的門,取出一顆小小高山娃娃菜,對半剖開,放在水裡浸泡,同時將草菇口蘑鮮香菇各三朵洗乾淨,摘掉根蒂,切成薄片,放在一旁待用。不銹鋼湯鍋裡加三碗水,放入鮮姜兩片,等待加熱到沸騰期間,將高山娃娃菜自清水裡撈出來,切成手指寬的絲,放進沸騰的清湯裡去,隨後依次放進豆腐菌菇片胡蘿蔔片以及鮮活文蛤一百五十克,只放一點點鹽提調味道,等沸騰兩分鐘後,盛進冰瓷湯盅裡,撒一把香菜末。那湯沒有一點點油,清澈的湯頭,看得見裡頭嫩嫩黃色的娃娃菜,白白的滷水豆腐,紅色的胡蘿蔔,深深淺淺的蘑菇,帶著一點點淺紫的貝殼,還有浮在上頭的翠綠生菜末。僅僅只是看著,已經教人垂涎欲滴。

  溫琅按了按鈴,潘靈巧地閃進廚房,端過托盤,將兩盅菌菇豆腐文蛤湯和醃製好的酸辣白菜,百合南瓜,咖喱魚凍和滷水乳鴿一起送進西廂去。

  溫琅在廚房裡忙得熱火朝天,這邊廂少年少女已經開始邊吃邊聊。

  少女對送上來的每一種食物都充滿了好奇,拍著少年的肩膀頭問:「亞歷山大,這是什麼?亞歷山大,那是什麼?」

  少年亞歷山大有些說得出名堂,有些則一無所知,只好央小丁,「招待,麻煩你介紹一下好不好?」

  小丁微笑,這兩個天真可愛的孩子,「是。這是菌菇豆腐文蛤湯,菌菇爽滑,豆腐軟嫩,文蛤鮮美,搭配在一起,營養豐富,口感清新;這道是酸辣白菜,選用最嫩的白菜心,焯水以後,浸沒在冰水中冷卻,再用密制調料醃製,甜酸辣度適中,即使不愛吃辣的人,也可以嘗試,非常爽脆可口;這道是百合南瓜,百合清脆,南瓜甜糯,女孩子都很喜歡;這一道是咖喱魚凍,選用新鮮鯪魚皮,加水與各種調料和廣東米酒,以旺火燒開,再轉以文火慢慢熬化,冷卻後放入冰箱,食用時取出改刀,拌入咖喱油,口感滑嫩,味道鮮美。」

  等小丁退出廂房,少女緹娜拿起筷子,試了幾次,都沒有夾起那滑溜溜的魚凍,不由得洩氣。

  少年亞歷山大不由得笑,拿過調羹,舀了一勺,替緹娜放在碟子裡,「用不慣筷子的話,給你換餐叉?」

  緹娜搖了搖頭,「爺爺說,要入鄉隨俗,不可以失禮。」

  亞歷山大摸了摸緹娜的頭,「試試看,好不好吃?」

  緹娜將透明的魚膠凍送進嘴中,驀然瞇起了眼睛。

  那涼爽滑軟的魚凍,接觸到舌頭,甚至容不得她回味,竟已順著舌根滑下肚去,只在口腔裡留下一股難以形容的鮮香味道。

  看見緹娜的表情,亞歷山大笑了,又替她舀了一勺。

  「不要那麼快嚥下去,要將舌頭捲成卷,輕輕含住,感覺魚凍在嘴裡慢慢融化時的奇特感受,然後讓它順著舌根流下去,一點點涼意,很鮮美,很鮮美……」

  亞力山大自己也吃了一勺魚凍,閉上眼睛,享受美食。

  「阿力克斯,這真太好吃了,簡直想連舌頭都一起嚥下去。」緹娜讚歎。

  說話間,小丁又送了一道南乳稻香肉進來。

  亞歷山大忙對小丁說,「請送兩碗飯過來。」

  隨後向緹娜大力推薦,「你還沒有吃過這道南乳稻香肉,酥而不爛,肥而不膩,濃而不稠,嘩——不知多下飯。」

  「真的?」少女沒有減肥煩惱,聽亞歷山大這樣一說,眼睛都亮了起來。

  「你喜歡的話,我們天天來吃,老闆可以不重樣菜色讓我們吃足一個月。」

  那邊廚房裡,潘探進頭來。

  「老闆!東廂的客人到了!」

  「我知道了……先把茶水送上去……」溫琅隔著隆隆做響的脫排油煙機對潘喊。

  「收到!」潘轉身離開,與小丁擦肩而過。

  「溫蒂,這裡我替你一下,你去招呼衛先生。」小丁指了指燉在蒸櫃裡的燉品。

  「好的!」

  溫琅擦了擦手,解下身上的白圍裙,走出後天井的廚房,穿過天井,到了前頭東廂房。

  衛啟明已經同幾個朋友先到了,看見溫琅進門,連忙向溫琅招手:「琅琅。」

  「啟明。」溫琅走過去,「菜要上起來了嗎?」

  「人還沒有到齊,再等一等罷。」衛啟明微笑,「給你介紹我的朋友,齊治國,趙普,葉良韜……」

  溫琅一一點頭。

  「喏,向大家隆重介紹,這是我的朋友,此間的老闆,溫蒂。」

  「不是琅琅麼?」戴金絲眼鏡的趙普問。

  「琅琅是小名,大家叫我溫蒂就好。」溫琅淡笑,「今天是啟明的生日,我做東,大家不妨盡興。」

  「哪有叫女士請客的道理?當然是壽星公買單。」齊治國笑著拍衛啟明的肩膀,「老衛,你說是不是?」

  「是是是,我買單,我們今天不醉不歸。」壽星公從善如流。

  「我到後頭看看菜,你們慢慢聊。」溫琅頜首致意,退出廂房。

  直到走進廚房,溫琅在自己熟悉的環境裡,才一點點,放鬆了緊繃的神經。

  葉—良—韜。

  是他罷?

  是那個葉良韜罷?

  是那個,在她的結婚週年紀念日裡,敲開門,說:我受裴先生的委託,前來與溫女士協商辦理您與裴先生的離婚事宜……的葉良韜罷?

  溫琅雙手撐在流理台上,苦笑。

  看,女人就是這樣小氣。

  對她好的,未必記在心上,可是對她不好的,一定永誌不忘。


  
第六章

  葉良韜等溫琅走得遠了,才將自己的眼光收了回來,向老友舉杯。

  「啟明,外間不知多少人替你擔心,怕你做學問做得不識人間煙火,卻原來,在這裡藏了一位紅顏知己。實在該罰。」

  衛啟明扶了扶眼鏡,嘴角帶笑,「所有人擔心我,裡頭也未必有你一個,當年我們幾個人一起,難道你還不瞭解我?」

  葉良韜想一想,是,他是瞭解衛啟明的。

  當年他們幾人走在一處,是何等的意氣風發?套用時下最最流行的一個名詞,簡直是當時風頭無兩的花樣男子。

  如果不是發生了後來的事——啟明,不會變成現在的樣子,他不會遠走英倫……

  「啟明何時結識了這樣溫柔的老闆娘?也不早點介紹給我們認識?」齊治國過來,搭主衛啟明的肩膀,「同這位比起來,那位真真的毫無希望了。」

  「什麼老闆娘?什麼這位那位?」

  門口,人未到,聲先至。

  待話音落地,兩個都市女郎並肩走進廂房。

  啊——哦——齊治國向衛啟明擠眼睛,說曹操,曹操就到。

  「啟明,生日快樂。」卷髮女郎將手中一隻木匣遞向啟明,正是先前的一把清脆聲音。

  「謝謝你,酈君。」衛啟明向孔酈君道謝,伊是他課題組的副組長,又有同門之誼,關係十分親厚。

  等衛啟明接過去禮物,與孔酈君同來的短髮女子也遞了一隻扁平紙盒過去。

  「啟明,才知道你今天生日,不及準備,小小禮物,請笑納。我不請自來,你不會不高興吧?」女子向啟明道。

  一旁,孔酈君在同來女子看不見的角度朝啟明無奈地眨眼睛。

  對不起,壽星公,她聽說你生日,死活要跟來,我找不到理由拒絕。

  啟明只好笑一笑,伸手接下禮物,「沈教授有心了。」

  「現在不是在學校裡,啟明你還叫我教授,太見外了,直接叫我自芳好了。」

  沈自芳並沒有看見在座一眾人,除了不明就裡的葉良韜,紛紛露出牙疼似的顏色。

  啟明遲疑了一下,才轉頭向不認識沈自芳的葉良韜介紹,「良韜,這是我大學裡的同事,沈自芳沈教授。」

  「自芳,這是我的發小,葉良韜。」啟明並沒有向她詳細介紹良韜的身份,只說是幼時好友。

  「你好。」沈自芳矜持地向葉良韜頜首,與諸人打過招呼,等老好人趙普主動替她拉開椅子,才施施然落座。

  「自芳喜歡喝什麼飲料?」身為晚宴主人,啟明到底不能真確地冷落了不速之客。

  「和你一樣好了。」沈自芳望了望啟明手邊的杯子。

  「自芳,你不是酒精過敏?啟明他們喝的是低泡香檳。」孔酈君輕輕在沈自芳耳邊說。

  沈自芳看了酈君一眼,勾一勾嘴角,道:「今天是啟明生日,怎麼好掃了大家的興呢?」

  齊治國聞言,只好埋下頭去,把嘴巴死死壓在玻璃杯後頭,才免得叫沈自芳看見他拚命才能忍住的笑來。

  啟明是你什麼人,沈女士?目下並沒有人向你敬酒罷?哪裡輪得到你掃大家的興啊?

  孔酈君無奈地向等候在一旁的潘說,「請給我一杯鮮搾西瓜汁,不加冰。」

  「我和他一樣。」沈自芳揚了揚下巴,示意啟明方向。

  這時陸續又有啟明邀請的客人到場,總算把尷尬場面緩解了過去。

  「老衛,生日快樂!」眾人七嘴八舌地說。

  潘自廚房返回,先送上飲料,又徵求衛啟明的意見,是否可以開席了。

  啟明看一看,客人基本都已經到齊了,遂向潘點了點頭。

  沒過多久,小丁與潘便各推了一輛小小餐車進來。

  餐車分上下兩層,每一層放著三盅燉湯。比拳頭略大些的青瓷湯盅,蓋著蓋子,隱隱有些少香味逸出來,可是卻聞不大真確。

  小丁和潘將湯盅一一放在客人面前,揭開蓋子,便有清香撲鼻而來。

  「三菌燉乳鴿,各位請慢用。」小丁等所有客人的湯品都揭開了蓋子,曼聲介紹道,然後和潘推著餐車退出了東廂。

  衛啟明欠一欠身,「今天不是什麼大生日,在坐都是我的好朋友,大家別同我客氣,一切隨意。」

  「老衛你放心,我們自不會同你客氣。」有老友當堂便起哄,「來來來,先飲三大杯!」

  轉身已經扯開喉嚨,叫服務員上白酒。

  衛啟明苦笑,「我的酒量你們是知道的,還是先喝點湯,潤一潤胃。此間的湯十分可口。」

  「啟明的介紹,那一定不錯。」孔酈君微笑,拿過湯匙,試了一口。

  果然,湯色清透,味道清甜,溫度適中,喝下肚去,胃裡暖融融的,彷彿一天的疲乏都因之消解了般,四肢百骸都舒坦了開來。

  冷菜熱菜陸續送了上來,席間推杯換盞,笑語宴宴。

  葉良韜卻發現了衛啟明的心不在焉,幾次都在腳步響起時,把視線落在了門外,可是當看見走進來的,是兩個女服務員時,便有些微的失望,掩在了眼簾後面。

  等到一道特色酒釀小圓子送上來的時候,衛啟明叫住了小丁,「跟你們老闆說,這些菜已經足夠了,叫她別忙了,過來和我們一起吃飯罷。」

  小丁笑了起來,「衛先生,老闆今天晚上還有最後一道菜是特意為你準備的,很快就好了。」

  眾人已經吃得七八分飽,聽見小丁的話,不由得都起了好奇。

  「老闆厚此薄彼,怎麼可以單單只為啟明準備一道菜?」

  「就是就是,來的都是客……」

  小丁抿嘴微微一笑,聽見天井裡的腳步聲漸漸近了,便閃開身,讓出路來,方便溫琅和小丁進門。

  溫琅在前,潘在後,一人捧著一個湯碗。

  溫琅手中的碗小點,潘手中的碗大些。

  溫琅走到衛啟明身旁,將手中的湯碗放到他跟前。

  那是一隻大大圓圓的厚胎青花碗,碗沿上描著纏枝蓮的花紋,蔓蔓生生。碗裡盛著混湯麵,上面撒著碧綠生青的蔥段,嫩黃的姜絲,細細薄薄的胡蘿蔔絲兒和一撮白芝麻,看上去與普通的麵條,並無二致。

  「啟明,事出匆忙,我也沒有什麼準備,這一碗麵,聊表心意,祝你生日快樂!」溫琅微笑著,將一雙銀尖象牙筷交到了他的手裡。

  「謝謝你。」衛啟明心中一暖。

  他下午冒昧提出要求,在這麼短時間裡,溫琅替他置辦了一桌豐盛的晚宴,還特地為他做了一碗麵,怎不教他感動?

  他接過筷子,輕輕一挑。

  誒?

  這面竟彷彿沒有盡頭似的。

  他伸長了手臂,面仍沒有斷。

  整桌人都將注意力放了過來。

  他們是聽說過長壽麵這一傳統的,但,真正親眼見識,這還是第一次。

  「這是老闆親手擀的長壽麵,一根麵條從頭到尾有三米長,下鍋的時候要盤著放下去,不能用力攪動……」潘有些得意地介紹。

  啟明望向溫琅,只見她笑意盈盈地凝視他,便一笑,輕輕將麵條放進嘴裡。

  啊……

  啟明心裡發出無聲的感歎。

  這麵條——分明是用魚漿混合了麵粉的海鮮麵條,滑嫩而不軟爛,十分筋道,咬在唇齒間,柔韌香滑,都捨不得多嚼,吸溜吸溜就嚥了下去。

  等嚥下嘴裡的一口面,啟明對溫琅說,「太香了!這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手擀面!你忙了一晚了,一定餓了,留下來和我們一起吃罷。」

  溫琅搖搖頭,「我不餓……」

  「那是,俗話說,三年饑荒,餓不死廚房嘛。」沈自芳突然插口說。

  伊自以為幽默機智,卻沒有看到在坐大多數人都變了顏色。

  在人家地盤上,當著廚師的面,說這樣的話,分明是挑釁。

  孔酈君一手掩住半邊面孔,真想做不認識此人狀,奈何兩人由襁褓裡已經認識,沒辦法撇清關係。

  啟明真真氣不打一處來,這個沈自芳,不請自來也就罷了,講話不著調也罷了,可是當著他的面給溫琅下不來台,他是絕對不能忍受的。

  啟明剛打算開口,溫琅卻先一步拍了拍他的肩膀,隨後淺淺一笑,「我後廚還有事要料理,啟明你們慢用,這一頓我請。」

  「老闆娘真大方。」沈自芳又開口了。「老闆娘這樣年輕,已經有一爿生意,不知道怎麼會想要來經營餐廳的?」

  坐在她身側的孔酈君想攔都攔不住她。

  溫琅轉眼仔細看了一眼沈自芳。

  沈自芳生得一張冗長臉,髮際線本就偏高,偏還將頭髮統統梳在腦後,做精明爽利狀,一雙眉毛修得極細,眼睛之間距離較之常人略近一些,人中窄長。一眼望去,顯得臉頗長,面相刻薄。

  伊的眼裡是一副看不起車船店腳牙行當的神色。

  溫琅並不遲鈍,自然領會得沈自芳言語肢體間洩露出來的敵意,不過溫琅不打算與伊爭一時口舌之利。所以只是一笑,「一點家常手藝,讓各位見笑了,請多提寶貴意見。」

  說完,率小丁和潘退出廂房。

  「老闆,乃為毛要叫那個馬臉女騎到乃頭上去?」等回到後天井,潘忿忿不平地追問。

  「笨!他們是客人,懂不懂?」小丁起手拍潘的後腦勺。

  「她那是什麼口氣啊?」潘與小丁進廚房洗碗碟。

  「米辦法啊,誰叫顧客就上帝捏?」小丁聳肩攤手,做無可奈何狀。

  「那上帝的腦子一定被槍打過了……」

  溫琅在旁整理廚房,清掃地面,聞言,噗嗤笑出聲來。

  那位女士,是喜歡啟明罷?

  等到打掃得差不多了,溫琅著小丁過去東西兩廂結帳。

  一雙年輕人已經吃完了飯,自有司機過來,將兩人接走了。

  另一邊,好好的一頓生日宴,讓沈自芳攪得氣氛尷尬,偏偏她毫無自覺,只以為自己擊退覬覦衛啟明之勁敵,心中不知多得意,不經意便喝多幾杯酒,人已經開始迷糊,不由自主往衛啟明身上倒去。

  啟明不好當眾用力推開她,又不喜歡被她吃豆腐,臉色已經漸漸難看。

  「啟明,對不起。」孔酈君難辭其咎,頻頻將沈自芳從啟明身上拉開,「她很少喝酒,今天喝多了,你別同她計較。」

  「我不同她計較,快點送她回去罷。」啟明不曉得沈自芳竟然會當眾想要給溫琅難堪,如果知道,他哪怕得罪她,也不會讓她留下來。

  孔酈君點頭,強行扶起軟趴在啟明肩膀上的沈自芳。

  「自芳,夠了!你失態了!」她在沈自芳耳邊低喝。

  沈自芳渾身一震,這才安靜下來。

  「啟明,我們先走一步。」

  等孔酈君攙扶著借酒裝瘋的沈自芳離去,眾人的談興已淡,打過招呼,紛紛告辭。

  這時年輕的服務員過來結帳,啟明自小丁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只一副「這是生意」的面孔,心知問不出什麼來,心裡暗暗歎息一聲,取出錢包,買單。

  葉良韜輕輕拍一拍他的肩膀,「一起走罷?」

  啟明點點頭,隨眾人一道走出食肆。

  一干人在門口道別,約好了下次再見,揮一揮手,各奔東西。

  啟明與葉良韜並肩走在弄堂裡,弄堂裡的街燈隔得遠遠的,方亮起一盞,兩人的身影總是拉得長長得,幾近消失,才又一次被照亮。

  「看起來那位沈小姐沒有一點勝算。」葉良韜扶一扶眼鏡,「你對溫小姐態度溫和不知多少。」

  「啊,被你看出來了。」啟明抹一把臉。他以為自己將感情隱藏得夠好。

  「從沒聽你提起過溫小姐。」葉良韜不經意似地問,「以你的條件,應是沒有什麼阻礙才對。」

  啟明苦笑。「人生錯過一次,已經足夠叫人心有餘悸,從此步步為營,小心翼翼了。何況,我對琅琅,並沒有一點把握。」

  「你這樣的潤雅君子,她難道也不放在心上?」葉良韜不知恁地,想自衛啟明嘴裡聽見一個「不」字。

  啟明默然不語。

  兩人間就此沉默下來,並肩走出幽長的弄堂。

  當從窄窄的弄堂裡,轉瞬步入繁華的街道,身後那清幽的巷弄,彷彿是夢中的幻境。

  啟明回頭望了一眼那深長幽暗的弄堂,在繁華都會中,冷清的入口,微笑起來。

  「她不將我放在心上,沒有關係,我將她放在心上便夠了。」啟明向老友袒露心跡。「如果執意要她走進我的世界,換來的是類似今晚沈自芳似的對待,我寧可將她永遠藏在這深巷裡。只有我自己,知道她的好。你明白嗎,勞倫斯?」

  葉良韜拍拍老友肩膀。

  他明白的。

  怎會不明白?

  溫琅這樣的女子,即使身處陋室,也自有暖暖華光,教人想要親近呵護。

  三年前,他初初見到她時,已經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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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863 發表於 2012-2-8 11:28 PM

第七章

  裴望琛未曾想到,三年來,再次聽見溫琅的名字,竟然是在英家的宴會上。

  英家同裴家,雖然在商場上勢均力敵,然則,英家到底有紅色背景,堪稱現代紅頂商人。與裴家歸國華僑的底子比起來,大抵是王子與世子般的差距。

  裴望琛與英家的孩子在少時並無多少交集。

  英家的孩子自小在機關大院長大,出入有警衛相陪,結交的都是政要子女。而裴望琛,讀的是國際學校,往來多數是外商與華僑子弟,彼時政與商,是壁壘分明的兩個世界。

  及至大學,這兩個壁壘分明的世界的界限,才變得模糊起來。國家大力推行改革開放,作為時任商務副部長的英老先生,時時接見會晤商界人士。當時還在讀大學一年級的裴望琛隨同父親一起出席了商務部舉辦的一個餐會,英老先生身邊則帶著長子,已經大學畢業了的英雄。父親在與英老先生交談時,英老先生說,海外歸國華僑,是國家經濟建設的主力軍,貢獻是巨大而全面的。今後國家的經濟政策,將會越來越開放和理性,希望能吸引更多的海外華人華僑,回國投資,繁榮祖國經濟建設。

  最後,英老先生笑著問父親,「這位是令公子罷?」

  父親微笑點頭,在他後背輕推了一把,「望琛,叫英先生。」

  英老先生上下仔細看了他一會兒,嘉許似地點了點頭,「英氣逼人,有乃父之風,以後這就是你們年輕人的世界。」

  英老先生揮一揮手,目光掃過宴會廳。

  裴望琛記得他與英雄一起,隨著老先生的目光遠遠望去,宴會廳內,觥籌交錯,衣香鬢影,那是金錢與權利緊密結合的中心,人人臉上眼底帶著躊躇滿志的顏色。

  他與英雄對望一眼,彷彿這一刻,有些什麼東西在心頭萌動發芽。多少年後,裴望琛才對自己承認,那是野心萌芽的一刻。

  那之後,他與英家,仍沒有過多交集,只是暗暗發奮,要認真讀書,不辜負父親的期望,早晚有一天,他將站在那金錢與權利的中心,去呼風喚雨。

  等到他一步步從自家公司的地層,憑借自己的實力,升至裴氏的副總經理位置時,大他八歲的英雄,已經是上市公司年輕的副主席了。

  儘管他從未承認過,但他的確與英雄在暗暗地較盡,彼此競爭。

  從某種層面來說,裴望琛與英雄,是亦敵亦友的對手,往往會看中同一塊土地,同一個項目,甚至,同一類型的——

  裴望琛自白衣黑褲黑馬甲的侍者手上的托盤裡,取過一杯香檳,送到唇邊,輕輕抿了一口,隨即微微瞇起眼來,感受酒的香氣在唇舌間滑過的細膩芬芳。

  英雄真真大方,默西埃爾酒廠的半干桃紅香檳,非常稀有,他就這樣像汽水似的,任君品嚐,給不識貨的人喝了,難免叫人生出牛嚼牡丹的遺憾來。

  裴望琛略微晃了晃手裡的長笛鬱金香長頸酒杯,看著杯底的氣泡,如同珍珠項鏈一般,輕盈優雅地串串升起,在桃紅色酒液的表面,破裂開來。

  他甚至可以想像,倘使是在靜寂無人的夜晚,他能聽見那些氣泡破裂時,產生的極細微的「啵啵」聲。

  可惜,他現在身處英家大院,英雄四十歲生日宴會的現場。

  想不到英雄已經四十歲了,裴望琛勾一勾嘴角,歲月不饒人,難怪英大少的鬢角已經染上了風霜。一直陪在英大少身邊的少年,想必是他的兒子罷?與英雄一樣的眉眼,一樣的挺拔姿態。

  反觀自己,裴望琛自嘲地笑一笑,三十二歲,離異,沒有一兒半女,女友一任換過一任。並不是他不想定下來,而是——再也找不到家的感覺。

  想到這裡,裴望琛心中煩悶,愈發懶得理會現場單身女子的盈盈眼波,只想找個地方透一透氣。一口氣喝乾手中的香檳,撂下空杯,又自侍者手上拿了一杯,他覷了一個空擋,趁人不注意,躲進花影扶疏的籐蘿架子下頭去了。

  英家的院子,仍保留著上個世紀的風貌,大大的花園,精緻的西班牙式建築,院子兩側搭著一人多高的架子,種著籐蘿。那籐蘿生得茂盛濃密,枝椏纏綿,彷彿天然屏障,晚間坐在籐蘿架下頭,如果不是刻意看仔細了,很難發現裡頭有人。

  裴望琛執著長頸鬱金香酒杯,閒懶地坐在籐蘿架下的青石條椅子上,伸出手指,沿著青石條的紋理,輕輕來回撫摩。那青石條原本有粗粗的紋路,可是時間久了,歷經歲月侵蝕,粗礪的條理已經被磨得光滑圓潤,在掌下透出沁涼如水的感覺。

  裴望琛長眉淡挑,有時候,越是不起眼的事物,經歷了時光的打磨後,越能透出一種天然美麗來。

  他要到而立之年,才懂得這個道理。

  十幾二十歲的時候,總喜歡美麗明艷到耀眼的東西。

  忽而聽見腳步聲接近,最後停在了籐蘿架子前頭。

  「……來都來了,別擺一副噶門相的面孔出來,好似一家子都欠你的情似的……」是女子嚴肅中又略帶些無奈的聲音。

  「我來都不想來的,如果不是大哥四十歲生日。」有懶洋洋的男聲,聽起來便心不甘情不願。

  「你也三十歲了,不是小孩子了,要同父親賭氣到什麼時候呢?」女子歎息,「他到底是為你好,你去同父親認個錯,賠個不是,兩父子還有什麼是化解不開的?去,給父親倒杯茶,說當年是你任性,做錯了,以後不會了。」

  「二姐……我只是來維護英家的面子而已……」

  裴望琛聽得分明,這是英家姐弟英傑與英生。

  此時要再想現身出去,已經太晚,只好靜靜坐在籐蘿花架底下,等英家兩姐弟說完了,回到人群裡去。

  大抵是聽出弟弟口氣裡的不耐煩,英大小姐也不強迫英生,只退而求其次,「你同父親之間的事,我也懶得再管,由你們去。不過,母親已經說了,你也三十歲了,應該成家,安定下來了。」

  裴望琛聽見英生哼了一聲,並沒有接口。

  英家大小姐再接再厲,「父親母親的願望,只是想看見子女都幸福,兒孫繞膝罷了。你看看今天的人客,多數都是單身適齡女郎,你趕緊在裡頭找一個合適的。躲在角落裡做什麼?出去多多與女郎們接觸,才好心中有數。」

  裴望琛聽見今次英生連哼都懶得哼一聲,不由地勾唇一笑。

  「……」英大小姐沉默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問:「你心裡是不是一直都裝著那個離過婚的溫琅?」

  裴望琛聽見「溫琅」兩字,渾身一震。

  溫琅……他已經有多久,沒有聽人在他跟前,提到過這個名字了?

  今天怎麼會在英大小姐英傑的嘴裡,聽見這個曾經在他唇齒間反覆呢喃的名字?

  英生,心裡裝著溫琅?

  裴望琛不是不震驚的。

  「姐——你別管我的事!」英生終於冷冷地說。

  「你以為我願意管你的事麼?」英傑終於也生出一股子氣來,「你以為爹爹姆媽不曉得你在外頭的事?他們比任何人都關心你的一舉一動!你認識了那個溫琅,同她走得近,爹爹姆媽一早已經曉得了。要不是看在外間人人一副痛打落水狗的形狀,不肯伸手接濟你,只有她,不問你的背景身份,肯同你做生意的份上,你以為她的小飯店還能開得下去?!」

  「大姐!你們別把腦筋動到她身上去!」英生的聲音冷得彷彿冰窖裡的冰稜,「你們真惹惱了我,我是什麼事體都做得出來的!」

  靜默了長久,英傑才歎息一聲,放軟了語氣,「阿弟,你聽阿姐的罷,好好找個門當戶對的女孩子,安定下來,父親和母親也沒有說,你不能和溫琅交朋友不是麼?」

  「再說罷,大姐。」英生淡淡地,並不應承什麼。

  隨後,兩個人一前一後,離開了花架。

  裴望琛一動不動地,坐在花架底下。

  是你麼,琅琅?

  暌違三年之久,你的名字,又一次,像當年那麼突然而決絕地離開一樣,倏然出現我的世界裡。

  而這一次,我該如何對你?


  
第八章

  首先發現裴望琛異於平時的失神狀態的人,是他的特別行政助理,簡稱柴特助。

  柴特助是個比裴望琛年輕一歲的男子,已婚,有一個全職在家帶孩子的太太。偶爾柴特助加班晚了,柴太太會得開一部小小黃色甲克蟲過來,給先生送盒飯。飯菜的香味在休息間裡瀰漫開來的時候,常常引得一干同時加班的同事仰天長歎,有家的男人真幸福!

  裴望琛有一次正好碰見柴特助和柴太太兩人,在休息間裡,柴太太從一隻兩升裝的保溫桶裡倒出老火靚湯來給柴特助喝,那種清甜的味道,勾起一絲回憶的漣漪。

  柴特助無意間瞥見老闆站在休息間門口,神色莫明,連忙要起身相迎,裴望琛擺了擺手,示意他不用拘禮,然後笑著淡淡說,「柴特助有個好太太啊。」

  柴特助當場噤若寒蟬,從此吩咐太太,不用親自送盒飯上來,交到前台就可以了。

  柴特助跟在裴望琛身邊,不多不少,恰恰三年。

  據公司裡的老員工說,三年前,裴總,還仍是副總的時候,身邊放著的,都是數一數二的美人,從秘書到助理,個個相貌出眾。

  小道消息說,裴太為此拈酸喝醋,大吵大鬧,兩人婚姻僅僅維持一年,裴總便同裴太離了婚。

  此事未經當事人親口證實,不過,有眼睛毒辣的,指天立地發誓,裴總左手的婚戒,不知去向。而象徵獨身的左手小指,則戴上了一枚白金線戒。公司裡那些原以為灰姑娘夢碎,早已經另覓金龜的女職員,彷彿又見到了飛上枝頭做鳳凰的機會,幾乎搶破了頭。

  然則——一切就在那時,全然改變。

  裴總將身邊的美人,陞遷的陞遷,調任的調任,一一遣走,一個不留。隨後調了時任業務部經理的柴特助上去,一幹就是三年。

  這三年裡,經柴特助觀察,裴望琛對公司裡的女職員,是極冷淡有禮的。那種禮貌,是一種幼承庭訓養成的習慣,不可對女士失禮。

  也——僅僅是不失禮而已。

  骨子裡,到底是冷淡的。

  柴特助有時候會很八卦地猜測,老闆固然女友換了一任又一任,其實一切不過都是障眼法罷了,老闆的內核,其實是一個不折不扣地彎男。

  八卦小報上,狗仔捕捉到的每一張照片,老闆身邊伴著如花美眷,眼底也是沒有一點點笑意的。

  柴太太有一次看娛樂新聞時,一邊給孩子嘴裡餵飯,一邊對柴特助說,「你們老闆,拿來看看,給眼睛吃吃冰淇淋還行,可惜真正回家過日子,卻不是良人。」

  「過日子要找我這樣的,是罷?」柴特助笑。心裡卻覺得,老婆一語道破天機。

  裴望琛雖則英俊富有,可惜,正如並不是每一個王子都是公主的佳婿一樣,他也不是乘龍快婿的最佳人選。

  不過——柴特助瞇了瞇眼,這幾天,確切地說,是從英大公子的生日宴後,裴總身上,彷彿多了些許煙火氣。

  通俗地講,就是多了些公事以外的情緒波動。

  雖然不明顯,但也足以教柴特助被太太訓練得格外敏銳的八卦嗅覺聞見一絲不同尋常。

  即使如此,柴特助還是不露聲色,按例送一杯加過蜂蜜的溫開水進去。柴太太曾很肯定對柴特助說,這個習慣,一定是某個女人留下的烙印。

  這一點,柴特助不得而知。

  裴望琛彷彿沒有聽見柴特助敲門進來的聲音,只站在辦公室的落地窗前,凝視外頭的虛空。

  柴特助也不打擾老闆的冥想,無聲無息地退出辦公室,替老闆拉上門。

  門一開一關的間隙,等在特助室的銷售部經理秘書,踮起腳尖,伸長頭頸,在空檔裡覷了一眼。

  「柴特助,這是上個月的銷售業績報表。」秘書將一疊報表放在柴特助的辦公桌上,然後歎息一聲,「老闆剛才的樣子,看上去真銷魂。」

  柴特助聽了,幾乎打跌。

  銷魂?只老闆一個背影,也能看得出「銷魂」兩個字?

  「點解?」

  「你看老闆那條管,那造型,簡直是斯人獨憔悴呵……」女秘書捧了捧心,「怎一個銷魂了得。」

  好罷,柴特助不得不承認,他遇見了文藝女青年。

  文藝女青年走了,柴特助還得提請老闆注意,開會時間到了。

  開會時,老闆走神三次,好在掩飾得當,無人注意。柴特助一邊整理會議記錄,一邊想。

  「柴明,我有事出去,下午不回公司了。有什麼事,你酌情處理罷。」裴望琛在午飯前,留下一句話,下樓去了。

  柴特助在自己的行事歷,當日那一頁,用紅字標注了一個大大的五角星。

  裴望琛從公司出來,直接回了公寓。

  當初離婚時,他將獨幢別墅,留給了前妻溫琅,便再沒有回去過。所有的物品,都由當時替他辦理離婚事宜的葉良韜,自空無一人的別墅取回。

  他的衣服鞋襪,領帶配件,唱片相冊,書籍古董,分門別類,裝在一隻隻瓦楞紙箱子裡,易碎物品都包著泡末海綿,傢俱上罩著白色的床單……

  勞倫斯說,他走進別墅,就知道,那裡曾經的女主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裴望琛當時聽了,並沒有太過放在心上。

  可是,也許勞倫斯說得對,那裡的女主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裴望琛推開公寓的門,空氣裡迎面而來的,是寂寞的味道,冷清得嗆人。

  雖然觸控燈在他的腳踏上門口地墊的剎那,已經依次亮起,但,再也沒有人巧笑倩兮,顧盼以對,上前接過他的公文包,然後說,「你回來了。」

  他嘗試著,對空寂的樣板屋似的房間說一聲「我回來了」,回應他的,不過是空氣中分子撞擊的「嗡嗡」聲。

  裴望琛驀然笑了起來。

  生意場上,有一位至風流人物,未發跡前,娶了青梅竹馬的女子。後來發達了,聲色犬馬,漸漸受了誘惑,不顧勸告,與髮妻離婚,追逐更年輕更嬌媚的女子去了。

  可是,此君卻再沒有安定下來,女友換過無數,統統好聚好散,個個事後贊其有紳士風度。

  不是不教人疑惑的。

  有一天,此君多飲幾杯,忽然拍著他的後背說,「望琛,以前有句老話,叫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自來是不信的。可是,到了今時今日,我不得不信。外頭那些年輕女郎,哪一個,不是用錢就可以打發了的?哭得再淒切,一張巨額現金支票摜過去,也立刻破涕為笑,撲過來香吻一個,然後翩躚而去。只有那個黃臉婆,替我生孩子,操持家務,伺候公婆,任勞任怨……」

  他只能倒了一杯酸奶給此君,勸他醒醒酒。

  此君酒醒了一些之後,抹了抹臉,苦笑,「望琛,我不怕你笑話,兜兜轉這麼多年,到得最後,還是發現,在黃臉婆身邊最安逸自在。我也不指望她重新接納我,只要我想著上去坐一坐時,她肯為我添多一副碗筷,任我在沙發上打一會盹……已經不知多開心,多安心。」

  那時,他是怎麼說的?

  他說:去,去同嫂子,把這些話再說一遍。

  可是,他自己呢?

  他有沒有勇氣,對自己承認,這三年來,他從無一日,真正忘記過溫琅?

  裴望琛的平靜,徹底被打破,源於數日後,房產經紀的一個電話。

  裴望襯有些意外,房產經紀為什麼會打電話上來,他最近並沒有打算投資房產。

  「事情是這樣的,裴先生。」房產經紀有一把好聲音,教人願意撥冗一聽,「您在龍庭雅苑的一套獨幢別墅,已經空置很久了,這幾年一直無人入住。我有一位客人,看中了您的這套別墅,十分心儀,我冒昧打聽了您的聯繫方式,撥電話上來,想問您是否有意出售這套房產?」

  龍庭雅苑。

  裴望琛沉默了片刻,手中的簽字筆轉了又轉,才輕輕握在手心裡,說:「這套別墅,目前在我前妻名下,是否出售,由她全權決定。」

  「可是——裴先生……」房產經紀人遲疑了一下,最後利益仍戰勝了一切,「裴先生,恕我冒昧,可是這套別墅在物業處,仍登記在您的名下,並未更改所有人。」

  裴望琛一愣。

  房產經紀似乎也感覺到事情並不似他想像中那樣簡單,連連告罪,「對不起,裴先生,冒昧打擾您了。如果您的這套房產歸屬存在爭議,我會勸客戶另覓吉屋。」

  「你留個電話罷,我會與前妻聯繫,看她是否有意出售。」

  掛斷電話,裴望琛陷入沉思。

  當初離婚,在婚前協議基礎上,他給多溫琅一套別墅和每年三十萬元贍養費。

  這筆費用,每年由他的私人帳戶直接轉帳到溫琅的個人帳戶上。每年銀行寄來的對帳單上,這筆支出都如期轉帳,並沒有被拒收。

  可是,她卻沒有去辦理別墅的過戶手續。

  裴望琛捏緊了掌心,簽字筆的筆蓋刺痛他的手心。

  那是充滿了他們記憶的地方,他本以為她會保留著,不料,她竟然也不要。

  隨即,裴望琛鬆開手,是,那裡充斥著的,並不是太美好的回憶。

  所以,她不要那裡。

  「勞倫斯,晚上有空嗎?有空的話,一起吃飯罷。」他親自致電葉良韜。

  晚上,裴望琛與葉良韜約在一間極有名的私人會所見面。

  侍者送上餐點酒水後,便悄無聲息地退下,將靜謐的私人空間留給客人,並不時時推門探頭探腦。

  裴望琛替葉良韜倒一杯紅酒。

  「一九七八年產的羅曼內·康蒂·拉塔西(Domaine de la Romanee-Conti, La Tâche 1978 ),世界頂級紅酒,可遇而不可求。」

  葉良韜聽見酒的年份,不由得瞇了瞇眼。

  裴望琛聳肩,「是,我出生那一年,祖父母在法國酒莊,從朋友處獲得,以慶祝我的出生。」

  「你怎麼捨得打開來給我喝?」葉良韜開玩笑。

  裴望琛停了停手,才繼續為自己斟酒。

  「我不過是找不到其他同好罷了。」

  「說得這麼可憐?」葉良韜聽得發噱,「裴三少難道還缺人相伴?只須登高一呼,應者如雲。」

  「勞倫斯,你諷刺我。」裴望琛並不生氣。

  「啊,被你聽出來了。」葉良韜也不否認。

  「勞倫斯你說,我們認識多久?」裴望琛喝一口酒,問。

  「不多不少,三十二年。」

  是,自出生已經認識。

  在同一間婦幼保健醫院出生,只相隔三天,兩人母親在相鄰的房間裡度過月子,一同抱新生兒在庭院裡曬太陽,一起帶兒子在兒童區玩耍……一道讀書,直至大學。

  看,他們熟知對方性格愛好,連彼此幾時初吻,幾時失戀,又幾時失失去童身,都一清二楚。

  「啊,三十二年。」裴望琛發出感慨,「時間過得真快,半個甲子已經過去。」

  葉良韜好笑得呷了一口酒,「老友你不是打算找我來一邊喝酒一邊回憶從頭罷?」

  裴望琛搖頭,「不,我找你來,是因為我今天收到一個電話。」

  葉良韜挑眉,等他的下文。

  「房產經紀打電話過來,龍庭雅苑的別墅……」裴望琛看看老友臉上淡定顏色,「仍然在我的名下。」

  葉良韜放下酒杯,「裴三你想說什麼?」

  「我把別墅給了琅琅的,可是,她沒有去辦理過戶手續。」裴望琛仰頭喝乾杯中酒,「勞倫斯,琅琅走了。假使房子在她名下,那麼,她早晚會得回來。可是,並不。她不會再回來。」

  葉良韜太息,「你決意與她離婚的時候,就該知道,並不是每一個前妻都願意與前夫糾纏不清的。如果你們之間有個孩子,那麼,到底有著血緣的牽絆,做不到徹底斷絕往來……」

  裴望琛默默替自己注酒。

  葉良韜伸手抵住他的手腕,不讓他繼續倒下去。

  「裴三……」

  「怎麼?」裴望琛一手拄著腮,一手拿起酒杯,輕輕搖晃。

  葉良韜猶豫,要不要對老友說。

  「看,連你同我,也已經生疏。」裴望琛做愁苦狀。

  葉良韜一笑,不,不是生疏,只是再不是乳臭未乾的孩童,藏不住一點點心事。

  「望琛,前幾天,我遇見過溫琅。」他終於還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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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863 發表於 2012-2-8 11:29 PM

第九章

  「衛先生很久不來了。」潘一邊將綠豆芽的頭尾掐去,一邊很悵然地說。

  小丁很無所謂地「切」了一聲,「他來不來都不影響我們的生意,好伐?你的口氣那麼失落做什麼?」

  「小丁你太不羅曼蒂克了。」潘甩了甩手指尖上的水,偷空覷了一眼在廚房裡研究新菜式的溫琅,「你看最近,溫蒂明顯落落寡歡,都不來同我們說笑。」

  小丁翻白眼,「這同我羅曼蒂克不羅曼蒂克有什麼關係?老闆研究新菜色時一貫廢寢忘食不苟言笑,等她成功了,自然恢復正常。你少小題大作……」

  潘學李小龍搖手指,「不,我以為是因為我們這裡是被帥鍋遺忘的角落之故。」

  小丁驀然五指萁張,把水珠彈在潘的腦門上,「你才被被帥鍋遺忘呢!你們全家都被帥鍋遺忘!」

  潘聞言做「內牛滿面」狀。

  頓了頓,小丁回頭看一眼在流理台前斟酌食材配料的溫琅,壓低了聲音說,「老闆的性格,哪裡懂得反抗?所以,那種溫溫暾暾,有什麼事發生不能即刻擋在老闆跟前以強硬態度對敵的,統統不合格!」

  潘張了張嘴,想說什麼。

  小丁豎起手指,「規則一,要視老闆為生命中的惟一,而其他異性統統是甲乙丙丁;規則二,對老闆好,只對老闆好,其他異性皆塵土,拍之打之彈之……」

  潘歎息,「這樣的男人根本不存在於現實之中,小丁你覺悟罷。」

  「不曉得剛才是哪一個在那邊雞貓鬼叫,嫌棄我不懂羅曼蒂克的鬧……」小丁眼一瞪,「你敢說你不希望自己的另一半是這樣滴?」

  兩個女孩子正拌嘴拌得開心的時候,外間傳來敲門聲。

  那鑲在古老實木門上的銅環真是神奇,不過是輕輕叩動,聲音便能傳得老遠,即使身處在後天井裡,也總能聽得一清二楚。

  「你去開門。」小丁踹了潘坐的小板凳一腳。

  「我去告訴老闆你欺負職場新人鬧!」潘站起身來嘟囔。

  「有我在的一天,你就永遠是菜鳥。」小丁得意地揚了揚手。

  兩人最近廚閒,總是窩在一處看當紅美劇海軍罪案調查處,有走火入魔之勢。

  潘踢踢蹋蹋出了後天井,到前頭去開門。

  「誰?」潘一邊拉開門,一邊抬頭問。

  這一抬頭,便陷進一雙幽深的眼睛裡去。

  眼睛的主人早已經見慣異性看到他時的剎那失神,只禮貌地欠了欠身,問,「請問溫琅可在?」

  「呃——溫蒂——老闆——呃——在後廚……」潘幾乎失去語言能力。

  「請問後廚怎麼走?」眼睛的主人竟微笑了起來。

  當年,琅琅第一次見到他時,彷彿也是這樣的反應,連話也講不利索,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的模樣。

  時光流轉,他似在這個短髮的小女孩兒身上,看見了初時的溫琅。

  「能不能麻煩你,帶我去後廚?」

  潘中了美人計,呆呆點頭,「請往這邊走。」

  男子跟在潘的身後,靜靜打量周圍環境。

  一座老石庫門房子,透出一股子閒在鬧市無人問的幽靜,天井裡的扶桑花開得正盛,一叢叢地,五顏六色,嬌嫩自在。翠綠欲滴的蟹爪蘭不在花期,然而綠色肉質的葉片彷彿最好的翡翠,在陽光下,幾乎透明。天井的一角,支著晾衣架子,曬著幾件白色圍裙,光影落在圍裙上,彷彿一場無聲電影。

  再煩躁的心,走進這座院落裡,也寧靜下來。

  這——是琅琅現在的世界罷?

  不用大,不用豪華,可是,足夠溫和平靜。

  穿過微微幽暗的過道,走進後天井,迎面已可聞見淡淡香味兒。

  小丁坐在天井裡摘綠豆芽,掐頭去尾,將根根白淨豆芽放在專用的瀝水淘籮裡,聽見一前一後的腳步聲,小丁抬起頭來,「潘,怎麼去了這麼久?」

  聽見小丁的聲音,站在潘身後的男子微不可覺地蹙了蹙眉。

  潘不得不稍稍側了側身,沐浴在陽光裡的小丁瞇起眼,才注意到立於潘身後,半明半暗之中,西裝筆挺的來客。

  等小丁看仔細了,一慣笑嘻嘻的面孔,便一點點冷了下來。

  「丁——」潘第一次感覺到,成日同她嬉鬧的小丁,竟然用有如此強大的氣場。

  小丁站起身來,輕輕踢開腳邊的小椅子,沾水的手甩了甩,又在圍裙上抹了一把,向前兩步,擋住在廚房房門同潘和來客之間。

  潘只覺渾身寒毛管根根直立,好大的殺氣。

  潘身側的男子卻不以為意地微笑,「很久不見了,小丁。」

  潘詫異地回頭看了一眼男子,又轉頭看向冷淡疏離的小丁。

  小丁皮笑肉不笑地扯動了一下嘴角,「是很久不見了,裴先生。」

  裴望琛笑意深了些,「想不到,你還在溫琅身邊。」

  「這世界上,讓人想不到的事,恐怕很多。」小丁瞪了潘一眼,這才微嘲地說。

  潘縮了縮脖子,原來老闆小丁和大帥鍋裴望琛竟然是舊識。那麼——那一天,小丁死也不想讓她給老闆看裴大帥鍋的訪談照片——

  潘不敢再往深處想,眼下也不是八卦的好時機,她要站對陣營。

  潘「通通通」三步並做兩步小跑到小丁身邊,加入己方陣營,雖然不曉得老闆小丁與裴大帥鍋之間有什麼糾葛,不過,小丁神色不善,她還是不要捋虎鬚的好。

  小丁朝著潘,自鼻腔裡發出一聲「算你識相」的冷哼,隨即對裴望琛發出逐客令,「對不起,老闆現在正忙。」沒時間招待客人,所以您打哪兒來,回哪兒去。

  裴望琛看不清兩人身後那道門裡,是否有溫琅的身影,只從小丁不善的神色裡,猜度溫琅此時此刻,正在裡間。

  「小丁,你知道,即使你此刻攔得住我,也攔不了一生一世,我早晚會見到溫琅。」裴望琛難得好脾氣,願意同小丁周旋。

  小丁咬了咬嘴唇。

  是,他既然找來了,那麼,誰還攔得住他?

  「你等著,我去問問溫蒂。」小丁讓步,「潘,你帶他到前頭去!老闆不喜歡不相干的人進後廚。」

  潘暗暗吐舌,趕緊延了裴望琛朝前天井去。

  裴望琛最後看了一眼小丁,以及她身後,那道門內,看不真確的廚房,便默默隨潘離開了後天井。

  等裴望琛與潘走了,小丁才驀然頹下雙肩,長長吐出一口氣來。不過迅即又笑了起來,等以後老了,與孫輩們可以吹噓,當年祖母年輕的時候,可是曾經一人獨自阻擋了裴三少內……哦野!

  小丁調整了一下情緒,拍了拍自己的臉頰,走進廚房,「老闆,前頭有客人想見你。」

  溫琅正埋首在一道創新菜裡,很有點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搞新發明的意味。

  小丁聳肩,她就說潘小題大作了罷。

  「老闆,前頭有你的客人。」小丁略提高了些聲音。

  溫琅太息一聲,放下手中的山藥,直起腰來。

  「小丁……」

  「腦板……」小丁做口齒不清狀。

  溫琅無奈地笑一笑,將沾慢了山藥黏液的手在稀釋過的醋水裡蕩了一蕩,然後用乾淨的清水沖洗,最後抹乾淨了手,搽上一層含有清涼薄荷成份的護手霜,以免被山藥黏液中的物質刺激得皮膚發癢。

  「有客人的話,你代我接待一下好了。」溫琅解下圍裙。

  「他不是一般的客人。」小丁朝溫琅霎眼睛。

  「工商局還是食藥監局?還是消防隊?」溫琅最怕接待這些機構,即便已經做足本分,還是擔心被挑出毛病來。

  初初開張的時候,不知道被突擊檢查了多少次,還是小丁拎得清,悄悄告訴她,要封紅包討綵頭迎財神。

  這次不曉得又有什麼「問題」,溫琅理了理落在耳邊的一縷散發,拿髮夾抿了抿,掖在耳後,夾緊,隨後將廚師帽取過來,戴在頭上。

  「是——」小丁雖然由始至終不希望溫琅再見此人,可是,卻也決不想溫琅毫無一絲心理準備,掙扎了一秒,還是老實交代,「是裴望琛。」

  

第十章

  裴-望-琛三個字,如同一塊巨石,砸在了平靜的水面上,在溫琅的心裡激起一陣陣浪花,鋪天蓋地,兜頭澆下來。

  小丁暗暗觀察溫琅臉色,「如果老闆你不想見他,我去回斷他。」

  溫琅怔忪片刻,搖了搖頭。

  自從那晚在啟明的生日宴上,見到了葉良韜,她就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早早晚晚,裴會找上門來。

  看,到底做了一年夫妻,相愛一場,她多少還是瞭解這個男人的。

  撫了撫筆挺的白色圍裙上並不存在的褶皺,溫琅挺起胸膛。

  裴有裴的驕傲,而她,也有她的驕傲。

  三年前裴選擇避而不見,她選擇一走了之,他們統統做了逃兵。

  可是三年後,她不知道裴是否已經有勇氣回來面對她,對她說明真相,可是,於她,已是時候,將過去徹底埋葬。

  走過稍早時候,裴望琛曾經走過的幽暗過道,視線還沒來得及適應黑暗,眼前已一片明光。

  溫琅笑一笑,簡直似人生一般。

  總有幽暗狹窄之所在,可是倘使鼓起勇氣,走出狹窄黑巷,一切便海闊天空,光明敞亮。

  溫琅回眸望了一眼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的小丁,驀然對小丁道,「謝謝你,小丁。」

  謝謝你,在我人生最黑暗的日子裡,不計較薪籌,始終跟隨在我的左右。

  幽暗中看不見小丁的臉色,只是,平日裡伶牙俐齒的小丁,忽然結巴起來,「……老闆……老錯氣額鬧……寧噶要哭出來了鬧……」

  溫琅微笑,雖然,再想起過去,心口上的那道傷,還會隱隱疼痛,可到底已經有勇氣面對。

  「小丁,你去忙罷,這裡我自己一個人就可以了。」

  「那——老闆你有事的話,就叫我。」小丁輕輕道。

  她想,即使等她老去,她也不會忘記,這個溫潤的女子,曾經有一天,坐在豪華而冷寂的別墅台階上,穿著一件棗紅色晚禮服,衣襟上是斑駁的淚痕,那麼柔弱而無助。看見她和另一個家政助理,伊強打精神,上樓去換了衣服下來,遞上兩個信封,說,這是你們的薪水,另多三個月的賠償金,我不能再繼續僱用你們。

  另一個女孩子,雖然不情願,可是並沒有多問什麼,爽快離去,只得她不放心,留下來,陪著她,與她一起,將別墅裡的物件一一打包,傢俱統統罩上白被單。

  最後臨走前,她問,溫小姐,你去哪裡?我有騎電動腳踏車,可以送你一程,然後,那個平日裡溫朗如水的女子,終於蹲下身去,埋首在雙臂間,哭到不能自己。

  自那一刻起,小丁少女纖細敏感的心裡,對灰姑娘穿上水晶鞋,嫁給王子,從此王子與公主過著幸福的生活的童話故事的憧憬,徹底破滅。

  正如老醜查爾斯並不是黛妃的良人一樣,這世的其他王子,也並不都是良人。

  很多年後,小丁找了個孔武健碩如同巨石強森般的男子結婚,回首往日,她承認,彼時彼刻,給她的心靈留下了終生烙印。她再不相信英俊男子。

  不過此時此刻,一切都還未發生,溫琅也不曉得小丁心中的百轉千回,只是拍了拍小丁的手背,「去忙罷,我不會有事。」

  說完,踏進了天井的陽光裡。

  看見潘站在客堂間外,溫琅走過去,「潘,給客人上過茶水了嗎?」

  潘點點頭,「泡了一壺凍頂烏龍。」

  「麻煩你再送一杯蜂蜜水來,好嗎?」

  潘銜命而去。

  溫琅在外頭,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邁步進了客堂間,對著裡頭的人,輕輕喚了一聲,「裴。」

  客堂間裡,裴望琛正負手站在門旁雨過天青的大花瓶跟前,微微傾身過去,細細觀看。

  裴家是以進口玻璃生意發家的,最早從意大利美利堅國進口玻璃到國內。國人彼時還以窗紗白紙糊窗糊門,裴家已經在用玻璃窗玻璃門。累積了原始資本,並進一步擴大了生意之後,裴家的祖上開始收藏古董。初時也是吃過虧的,被新仿做舊的西貝貨所騙。

  到得後來,裴家的藏品漸漸豐富,足可以開一間民間博物館。

  他記得幼時,祖父已經會得抱著他,在收藏骨董的保險庫裡,向他講述古董的來歷與典故。

  「汝窯為五大名瓷之首,素有『雨過天晴雲破處,千峰碧波翠色來』之美譽,因其土質細潤,其坯如胴而其釉厚而聲如擎,明亮而不刺目之故,世人讚其似玉,非玉,而勝玉。」

  自幼受了祖父熏陶,裴望琛對古董,頗有些研究。

  這尊雨過天青的梅瓶,決不是現存於世的六十餘件稀世珍品中的一件,不過是近代新仿的一件贗品。然則即便如此,這只雨過天青瓶的釉色細膩,胎質堅石,足可以以假亂真,倒是仿得極好的。

  不過女主人大方將其放在門邊,裡頭擲了兩根除塵用的撣子並兩把長柄雨傘,意態悠閒。不但沒有叫人生出明珠暗投的惋惜來,偏還讓人格外地欣賞此間主人的隨性與自在。

  聽見身後,有人輕輕地叫了一聲「裴」,他一點點直起身來,望向了聲音的主人。

  「琅琅。」彷彿一生一世那般漫長久遠,他也輕輕喚了一聲。

  溫琅聽了,心中百轉千回,感慨萬千。

  溫琅走向太師椅,並邀請裴望琛入座。

  潘這時一手落腳端了蜂蜜水進來,放在八仙桌上,又速速退了出去。

  溫琅瞥見潘在走出門去時,忍不住回過頭來擠眉弄眼,十分八卦的表情。

  溫琅哪怕心中再買門相,也幾乎笑出來。

  裴望琛自然是注意到了的,可是,他卻笑不出來,只覺無限苦澀。

  三年之前,溫琅的心裡眼裡,除了他,再沒有別人。

  三年之後,溫琅的世界裡,已幾乎沒有了他的存在。

  兩相對照,教他一時無言以對,只能拿起矮胖玻璃杯,啜了一口,驀然眼睛裡有明光亮過。

  「你還記得。」他回味那淡淡的薰衣草蜂蜜的清香。

  那時,他們正在熱戀,他工作應酬太過辛苦,累到胃出血,被秘書送進醫院裡去。她放下一切趕到醫院,照顧他的茶水飲食,咖啡濃茶紅酒,自然是統統都列進了黑名單裡。見他不慣喝白開水,便調了蜂蜜水給他,淡淡的,帶一點甜,彷彿她的性格,溫潤清甜。

  後來結了婚,只要他回家,睡前,一定也有這樣一杯蜂蜜水,在他洗漱前交到他手裡,帶著一點點檸檬的清香和薰衣草的芳馥,讓他一夜好眠。

  多年過去,即使她已經走出了他的生活,可是,那些帶著她的印記的生活習慣,卻深深雋刻在他的生命裡,無可替代。

  溫琅彷彿沒有聽懂他的話,輕輕以指尖描摹骨瓷茶杯的邊緣,「你來找我,有什麼事,裴?」

  哪怕她哭,哪怕她怒,甚或是,尖酸刻薄,裴望琛都不會如這一剎那間的絕望。

  以前的琅琅,是那麼的清新溫朗,一切喜怒都寫在臉上。害羞時,會得臉紅,生氣時,也會得臉紅。為了看她那小小可愛或喜或嗔的表情,他會故意惹她生氣,然後轉身,哄得她開懷而笑。

  那樣幸福的時光,到底是為什麼,湮沒在日常生活瑣碎的小事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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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863 發表於 2012-2-8 11:30 PM

第十一章

  相遇的時候,裴望琛二十七歲,溫琅二十歲。

  二十七歲的裴望琛已經接手父親交給他的兩間公司。

  父親對待他與兩個兄長,向來一視同仁,到得大學畢業時候,交兩間業績相差懸殊的公司給他,一間業績良好,穩妥經營,雖然成長空間不大,但可保證小幅增長;一間慘淡經營,瀕臨破產,可是卻有長足的進步空間。

  他思來想去,將業績良好的公司交給值得信任的公司高管打理,自己便跑去那間瀕臨破產的小公司,從基層做起。

  最初時候,不是不辛苦的,要與員工胼手胝足,跑業務,拉客戶。談下合同後,徹夜不眠,與工廠聯繫,進車間監督每一個生產環節。

  有交往中的女性為此抱怨,裴三少越來越忙,漸漸不知情識趣。

  他也不解釋,倘使對方接受不了他的忙碌,大可以分手。

  朋友圈子裡笑噱,如今要打動裴三少的芳心,恐怕得穿上隔熱服,跑進玻璃車間去,與三少一起吹玻璃。

  一語雙關,眾人哄堂大笑。

  裴望琛即使在場,聽了也只是一笑而過。

  他的脾氣,自幼已不愛解釋,事實勝於雄辯,不是麼?

  等到瀕臨破產的公司,被他以兩年時間扳回正軌,轉虧為營,卻忽然爆出業績良好的公司財務經理挪用公款,去澳門賭博,輸得精光一事。

  彼時最最焦頭爛額。

  看見女性做小鳥依人狀偎上來,拿手指輕輕在大腿上劃來劃去,在耳邊吐氣如蘭,也不覺得享受。

  就此吃一塹長一智,即使業績良好,也要時時關注。

  等到兩間公司統統走上正軌,齊齊營利,他終於有心情風花雪月,卻發現自己已不慣與那些素日裡除了逛街,從不步行多過一百米的嬌弱女□往。

  「裴三,你已與社交圈脫節。」老友拍他的肩膀,「走,帶你去見識現在的潮流女郎。」

  老友帶他去本埠一間頂有名的謀殺時間俱樂部。

  俱樂部底層被闊少包場,為剛剛大學畢業的女朋友慶生。

  現場電音靡靡,舞池裡大批年輕人群魔亂舞,搖頭甩手扭臀,十分陶醉。

  老友指著在舞池裡,與一油頭粉面男子摟在一起的短髮女郎道,「喏喏喏,那是老翟的小女朋友,據說剛剛大學畢業,老翟為了追求伊,頗費了心思,鮮花情書齊出,這才博得美人青睞。」

  裴望琛循著老友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見短髮女郎畫著深濃的眼妝,穿黑色釘滿珠片的緊身背心,一條緊窄短小到露出一條臀溝與兩側股溝的熱褲,恨不能將通身都露在公眾眼前。

  裴望琛忍不住「嘩」的一聲。

  「老翟真正出息了。」

  「你沒看見老翟上一任女伴第一次見到新人時,臉上表情多五彩繽紛。」老友拍一拍他的肩膊,「竟輸給一個穿衣打扮統統不及格的哥特女鬼,哈哈……」

  他聽了,微微一笑。

  「或者老翟美嬌娘看得膩味了,打算演聊齋誌異,也未可知。」

  真的,那年輕女郎,似極少時一部鬼片中的女鬼。

  老翟這時候自舞池裡退了出來,他的小女朋友卻不知去向。

  老翟上來,便給了裴望琛肩背兩拳,「裴三,你終於出關了!」

  「老翟,你的小女朋友呢?」老友笑問,「不會是怕被搶走,所以藏起來了罷?」

  老翟「呸」了一聲,「她的一個朋友迷路,她出去迎一迎。」

  三個人一邊喝飲料,一邊在舞池邊上,就著嘈雜的電子音樂,拔高了喉嚨講話。

  裴望琛看得出,老翟有些心不在焉,時時朝出口方向觀望,忽然便眼睛一亮。

  只見那哥特女郎牽著一個女孩子的手,穿過人群,朝他們走來。

  「……」女郎與老翟耳語,老翟聽了,一把摟住伊,轉而向裴望琛吼,「此間太吵,走走走,我們換個地方敘舊。」

  幾個人出了俱樂部的舞池,到隔廂的靜心時間的包房裡小坐。

  裴望琛忽然看出趣味來。

  那哥特風格女郎,無論是在環境嘈雜的舞廳之中,還是在氣氛靜謐的茶室裡,俱是一副自在模樣,沒有一絲一毫的扭捏,極之大方。

  再看她的朋友,是一個尚帶著嬰兒肥的年輕女孩子,梳著齊肩頭發,穿掐腰格子襯衫,牛仔短褲,配一雙黑色球鞋,手裡拎著一個小小方盒子,看上去,就像是黑女王身側不起眼的小使女,眉目煙淡得讓人過眼即忘。

  「來來來,裴三,讓我給你們介紹,這是我的發小,裴望琛鍾可期,這是我的女朋友,閻君,這是——」老翟看了一眼清秀女孩兒。

  「這是我大學裡最好的朋友,溫琅。」

  叫做溫琅的女孩子笑了開來,將手上的方盒子遞過去,「君君,生日快樂!」

  「給我的?給我的?」哥特女郎接過盒子,七手八腳地拆開。

  盒子裡頭是一個六寸大小的蛋糕,巧克力表層上灑著碎碎核桃粒,盒蓋揭開的剎那,那種烘焙的香味已經瀰散開來。

  「我自己做的,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溫琅笑瞇瞇地說。

  「合,一定合!琅琅做給我的,一定最合我口味啦……」君君說完,伸出手指,在蛋糕上刮了一點巧克力醬下來,放在嘴裡。

  老翟看見了,輕拍一下伊的手背,「手髒。」

  君君伸了伸舌頭,上頭還沾著深色的巧克力醬,更加深了她哥特女王的形象。

  老翟寵愛地點了點伊的鼻尖,按鈴叫服務員進來,將蛋糕切成五等份,裝在碟子裡送上來。

  裴望琛分得了一份。他拿起銀勺,挖了一小塊,放進嘴裡,頓時,一點點巧克力的苦,一點點朗姆酒的酒香,加上一點點奶香和清甜,在齒頰間瀰漫開來。

  而他對面,哥特女郎已經微微閉上眼睛,「……唔……琅琅做的東西永遠這麼好吃……嫁給我罷……」

  老翟聞言,拍了她的後腦勺一下,「瞎說。」

  「嘿嘿,你做大老公,琅琅做小老婆,恰恰好——」君君很得意地笑。

  裴望琛有趣地發現,坐在他對面的溫琅的面皮,一點一點,紅了起來,到了最後,連兩隻貝殼似貼服的耳朵,都泛起粉紅色。

  「哇哈哈哈……琅琅你臉紅了……」君君很狂放不羈地笑,「要像我這樣,臉不紅,氣不喘,心不跳。」

  「那就死了。」不料小白花似的溫琅還懂得回嘴。

  「是是是,到我這種境界,就什麼都不怕了。」君君毫不介意。

  兩個女孩子笑鬧起來,老翟很縱容地任君君委在肉肉的溫琅身上,上下其手,溫琅一邊紅著臉躲避君君的魔爪,一邊嘟囔,「你再欺負我,以後就再也不做蛋糕給你吃。」

  君君即刻撲上去,做伏低做小狀,「娘子,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老友看得發噱。

  裴望琛也笑起來,一勺一勺,將一塊巧克力布朗寧統統吃下肚去。

  不知道為什麼,連心裡都覺得溫馨甜蜜起來。

  

第十二章

  自此以後,出來聚會,十次裡倒有七八次能看見溫琅。

  君君彷彿打定了主意,要將容易臉紅,喜怒都寫在臉上的溫琅引進她現在的圈子。

  老翟也一副聽之任之的模樣。

  「君君同其他女孩子合不來,有個她的姐妹淘一道進出,也免她無聊。」

  老友鍾撫摸臂上寒毛,做吃不消狀。

  「老翟,寵也要有度,免得以後傷心。」老友鍾意味深長地勸告老翟。

  老翟置若罔聞,後來索性同閻君公開同居起來。

  圈子裡一片嘩然。

  貴公子包個小明星,養個把小女友,在圈子裡,是半公開的秘密,只要不令家中面上無光,惹出大著肚皮召開新聞發佈會,要求驗脫氧核糖核酸,鬧得滿城風雨,所有人自然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大家相安無事。

  可是老翟偏偏反其道而行,堂而皇之,帶著君君進出,在報紙上做通版廣告,向伊示愛,一副惟恐天下不亂的做派。

  老友鍾說,「老翟瘋了。」

  老翟似笑非笑,「你們身邊,來來去去,都是世家女子,自出生便接受教育,十指不沾陽春水,畢生的追求不過是找一個門當戶對的丈夫,生下法定繼承人,在人前扮演完美闊太的角色。然而真正之於生活,做飯有廚師,灑掃有傭人,接送孩子有司機……看,真正妻子所要做的,都有人替她完成。我怕日子久了,要造愛時,她會塞一個充氣人偶給我。」

  裴望琛聽了,心間微微一動。

  這是否,也是他疲於同豪門女走在一起的原因?

  老翟坐在他同君君的愛的公寓裡,攤手攤腳地往沙發裡一躺,極愜意地吁出一口氣來,「看,我在君君這裡,即使不穿鞋在客廳裡走來走去,吃東西到一半扣鼻挖腳,伊也不會心中厭惡,面上卻還要一派淡定表情。伊看不慣,就會皺鼻子,然後說,嘖,原來老翟你也有樣子這麼難看的時候……」

  老翟將君君的表情學得十足像,老友鍾徹底無語,「鮮戈戈……」

  老翟聳肩,「她願意為我洗手做羹湯,我願意讓她差來差去,看,多和諧。」

  君君從廚房裡出來,戴著手套,端著一隻小沙鍋,聽見老翟的話尾,問,「河蟹,誰要吃河蟹?大閘蟹還未到季節。」

  老翟「轟」地笑起來,起身去幫女朋友把沙鍋放到桌上,「我們在說,等過段時間,去陽澄湖吃河蟹。」

  裴望琛在那兩人卿卿我我的間隙,探身望了一眼廚房,只看見廚房間裡一個忙碌的身影,切菜,起油鍋,煸炒,裝盤,十分熟練的樣子。

  君君悄悄走到他的身邊,「琅琅把我趕出來了,她嫌我礙手礙腳。」

  「你要是有溫琅一半來賽麼也不會被她趕出來。」老翟倒不嫌棄女友廚藝平平。「累了罷?坐下喝點水。」

  轉而又對裴望琛說,「這姑娘廚藝過人,聽君君說伊大學裡學的就是營養學,現在在一間公司裡當營養師,嘩……」

  老翟做流口水狀。

  「你好意思坐享其成?」裴望琛睨了老翟一眼,轉進廚房,挽起襯衫袖子,在水籠頭下洗了手,慢條斯理走到溫琅身後,小聲問,「可需要幫忙?」

  女孩子的臉龐被廚房裡的熱氣蒸得有一點點紅,額發被汗水濡濕,一小綹一小綹地,聽見詢問,抬起頭來,微微一愣,隨即搖了搖頭,「就快好了,不用幫忙。你快出去坐罷,我要起油鍋了,當心濺著你。」

  聲音溫溫潤潤,不急不徐的。

  「那……如果需要幫忙的話,叫我一聲就好了。」頓了頓,他有些惡作劇似地問,「你知道我叫什麼罷?」

  「呃……裴、裴……裴……」

  他成功地看見溫琅的面皮又紅了一分,小小結巴起來。

  「裴望琛。」他不再逗她,「叫我裴,或者望琛,都可以。有事儘管吩咐。」

  她的反應只是紅著臉,轟小雞似地,把他往廚房外頭趕。

  裴望琛心知,如果真把小廚娘惹惱了,翻臉走人就不好了,便乖乖退出廚房,回到客廳裡。

  老友鍾朝他擠眉弄眼,「啊——哦,有人憐香惜玉,捨不得了。」

  君君本來似一隻貓咪般舒服地偎在老翟的懷裡,聽了老鐘的話,卻忽然直起身來,一雙濃墨重彩描摹精緻的妙目如電光也似,直直落在了他的臉上。

  「裴三少喜歡我家琅琅?」女郎的眉眼間隱隱藏著凌厲。

  裴望琛笑一笑,不答。

  或者喜歡,又或者不,可是這同旁的人沒有一點關係,是他自己的事。

  如果這問題的答案是肯定的,那麼第一時間應該知道的人,是溫琅,而不是其他人。

  君君細細看了一會裴望琛臉上的顏色,倏忽又軟軟地委進了老翟的懷裡。「老翟,你人面廣,以後替我多留意些,看有沒有適合琅琅的人,介紹給她。不用太有錢,可是一定要對琅琅一心一意,安心對她好。她吃的苦夠多了。」

  裴望琛聽君君話中有話,可是,因為他剛才沒有表態,君君面上便有些意興闌珊的味道,懶得理他。他想,早晚能知道,不急在一時。

  那晚溫琅燒了三菜一湯兩個冷盤,其中一道糖醋魚捲好吃得叫人幾乎要將舌頭都一起吞下去,極之下飯。

  飯後君君纏著溫琅,問這道菜的做法,溫琅便溫聲向伊詳細解釋整道菜的製作步驟。

  「買一條新鮮鱖魚,去鱗開膛取出內臟,剁去頭尾,剔骨剝皮,片成一寸五分長、一寸寬、一分厚的長方形片,共二十片,放入容器,加料酒、精鹽各少許,醃十分鐘。」

  「好複雜,老翟,去拿筆記下來。」君君托著香腮聽了一會,伸腿踢了老翟一腳。

  「是是是,這就紙筆伺候。」老翟很狗腿地跑進書房,沒多久就拿著紙筆返回到女朋友身邊。

  溫琅微笑起來,「再取一根黃瓜,洗淨後切成一寸五分長短,去皮去籽,改刀成小指粗幼的黃瓜條二十根,同樣以鹽少許醃漬五分鐘。將醃好的魚片平鋪在砧板上,一頭擱上黃瓜條,捲成細長的卷。然後連同剁下的魚頭魚尾一起,裹上蛋清澱粉糊,下鍋炸至八分熟,撈起後復炸到金黃色,裝盤成一條整魚形狀,最後勾一點糖醋芡汁澆在上頭即可。」

  君君聽完了,眨眨大眼,問,「老翟,你聽明白了麼?」

  老翟搖頭,表示沒有,然後摟一摟女友,「你不會做,也沒有關係,即使你只會得燒一道番茄炒蛋或者是雞毛菜洋山芋湯,我也已經不曉得多知足。我們哪裡好跟二級廚師相比。」

  老友鍾再看不下去,尋機離去。

  溫琅又多坐了刻把鐘,也起身告辭,裴望琛隨即一起站起身來,「我送你,琅琅。」

  他眼角餘光裡瞥見君君想要說什麼,卻被老翟伸手按住了肩膀,阻止了。

  溫琅卻沒有注意,只是紅著臉連連擺手。

  「……不、不、不用……了……我乘……地鐵就好……」

  他卻不容拒絕,「時間不早了,女孩子一個人乘地鐵不安全。」

  溫琅囁嚅了一句,只好拎著包隨他一起下樓。

  問了地址,他將車子駛進夜色裡。

  溫琅侷促不安地坐在副駕駛位上,視線始終落在窗外。

  裴望琛一邊開車,一邊分心,留意溫琅。

  伊有著圓潤的下顎,粉白的一截脖頸露在藕荷色V字領針織衫外,通身並沒有多餘裝飾,只是手腕上繫著一條顏色已經有些暗沉的紅繩。

  並不是個多話的姑娘,決不沒話找話,同他攀談。

  反倒是他,興起了聊天的興致。

  「聽老翟說,你是營養師?」

  溫琅以最低能見度點了點頭。

  「那對吃一定很有研究?」

  點頭,然後很迅速地搖頭,「稱不上研究……只是喜歡……」

  「像我這樣三餐不定,忙起來廢寢忘食,應酬起來飯局接連不斷的人,應該怎樣保證營養的攝入呢?」裴望琛覺得自己有些惡趣味,溫琅越不想說話,他卻越想逼她開口。

  溫琅沉默了一會兒,才慢慢地說,「……這需要瞭解你平日的飲食習慣,才能給出相應建議。」

  「那麼,我們約個時間罷,我想請你詳細地為我規劃一份營養菜單,琅琅……」他說,不意外看見夜色裡,她的耳朵一點點,一點點,紅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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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863 發表於 2012-2-8 11:31 PM

第十三章

  溫琅見裴望琛定定凝望著她,久久不發一言,只能輕輕咳嗽一聲,問道:「不知道你來,可有什麼事?」

  裴望琛自最甜蜜的回憶裡驚醒,看見溫琅溫和淡然的臉,心下黯然。

  那個在他面前,會害羞,會臉紅,會小小結巴的女孩子,已經被他親手扼殺。

  可是,黯然之外,他的心底裡,只覺得驕傲。

  他的溫琅呵,已經成長為可以獨當一面的老闆了呵。

  「裴?」溫琅對裴望琛的默然不語,有些不解。

  難道他今天來,就是為了對著她發呆麼?

  可惜,她沒有時間陪他兩兩相對無語凝噎。

  「如果你沒有什麼事,那麼我後廚還有很多事等我。」

  裴望琛笑起來,如果,只是如果,三年之前,他的琅琅,有這樣的勇氣,冷淡地面對那些嘲笑她的,孤立她的,陷害她的,排擠她的人,那麼,一切是否會截然不同?

  「我來,是想親自通知你,」裴望琛微笑挑眉,不知道琅琅聽見這個消息時,會是怎樣的表情?「琅琅,我們還是法律意義上的夫妻。」

  此言一出,有如九天驚雷,把溫琅雷得外焦裡嫩,風中凌亂。

  「啥?」溫琅抖著手將頭上的廚師帽摘了下來,捏在手心裡。「裴你再說一遍。」

  「我說,我們還是法律意義上的夫妻。」裴望琛好笑地又重複了一遍。

  現在,至少不再是他一個人承受這樣的晴天霹靂了。

  當他聽勞倫斯說,他和溫琅,只簽了離婚協議,可是雙方並沒有到民政局辦理離婚手續,所以目前只能算是分居三年,而並沒有正式解除婚姻關係的時候,箇中滋味,他永遠也無法形容。

  「我把離婚協議書交到你手裡以後,你難道再沒有同她聯繫?」葉良韜難以置信地問。

  「協議書在她簽字後開始生效,銀行自動開始轉帳,我以為一切已經結束。」裴望琛老實承認。

  「法盲!」葉良韜捶胸頓足。

  「顯然是的。」裴望琛不得不承認。「不過你也有錯,你難道不該提醒我嗎?」

  「這是常識好伐?」葉良韜終於歎息,「裴三,我不知道當初到底是為了什麼,可是倘使你不再愛她,那就放她走,這樣拖著,對你對她,都沒有一點點好處。」

  他沉默不語。

  「可是——」勞倫斯語氣一轉,「如果你還愛她,那麼……好好珍惜,伊是個好女人。」

  那樣的信守諾言,一去再不回頭。坊間從未傳出過一句對裴不利的謠言,更沒有人打著裴太的旗號招搖撞騙。

  「去見她,把事情說清楚。」勞倫斯拍拍他的肩膀,然後離去。

  他猶豫再三,終於還是來了。

  溫琅自震驚中回過神來,望著坐在自己對面的這個男人。

  這個曾經深深融進她的血脈,與她抵死纏綿,交頸共枕,發誓要一生一世待她好的男人,歲月並沒有在他身上留下太過明顯的痕跡,他依然英俊一如二十七八歲時候。不過時間的歷練,使他顯得更加成熟性感,冷峻中透著男性獨有的魅力。

  難怪潘要對他流口水。

  換成是三年前的自己,恐怕也沒有一點點免疫能力,即刻拜倒在他的西裝褲下了罷。

  這樣想著,溫琅微笑起來,「你有什麼打算,裴?」

  英生常常說,當你不知道對方的來意的時候,不妨開門見山,不用客氣。

  她以前就是太好脾氣,被那些人的冷嘲熱諷傷得體無完膚,她就應該像當年的君君一樣,把眼睛一瞪,雙手掐腰,說:你看不起老娘,老娘還看不起你呢。你也伺候男人,我也伺候男人,我男人被我伺候得爽到不行,你男人被你伺候得開房找外賣,你哪點值得在我跟前炫耀啊?趕緊到棒子國去把臉皮拉拉緊,做個下水到緊縮術,巴拉巴拉……

  可惜,她到底不是君君,沒有君君那麼厚的臉皮,能做到在人前臉不紅,氣不喘,心不跳。

  也可惜,她和君君,都料到了開頭,卻預見不了結尾。

  「你願意給我機會,重新開始麼,琅琅?」裴望琛輕聲問。

  重新開始?

  溫琅聽了,付之一笑。

  「為什麼呢?」溫琅捏緊了手裡的廚師帽,面上卻平和,「為什麼要重新開始?」

  是呵,為什麼要重新開始?我有什麼理由可以給你?裴望琛自嘲地笑。重逢之前,他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可是,他不知道,這世上,還有比他所預料到的,更無望的結果。

  「找個時間,我們一起去民政局,把離婚手續辦了罷。」溫琅站起身來,「我後廚有事,就不奉陪了。」

  裴望琛望著溫琅的背影,一霎不霎。

  他以為,她即使傷心難過,等她冷靜下來,會明白他的用心。

  他以為,等她明白他的用心,會重新回到他的生活裡,與他並肩而立。

  他以為,如果她不明白,她會來問他,問他為什麼,要他解釋。

  「琅琅!」他叫她的名字。

  那走出的背影,頓了一頓,卻並沒有回過身來,只是繼續往前走,走進一片陽光裡。

  裴望琛獨自坐在客堂間裡,直到手裡的一杯溫水,在八月的天裡,逐漸冷卻,才站起身來,走了出去。

  溫琅回到後天井,小丁和潘已經把綠豆芽都摘好了,兩人就眼巴巴地望穿秋水,等她回來。

  看見溫琅從前頭回來,小丁立刻迎了上來。

  「溫蒂,你沒事體罷?那姓裴的找你做什麼?」

  潘也不吱聲,只一眨不眨地望著溫琅。

  溫琅忍不住歎息,忽然覺得累,比應酬來來往往的客人還吃力。

  「他來找我離婚。」

  「……」潘雙手摀住臉頰,發出無聲的尖叫。

  老闆竟然是裴太?!

  這簡直是太太太太教人意外的新聞了。

  小丁恨鐵不成鋼,只好伸手狠狠擰潘的腰眼。你聽話聽重點好伐?

  我聽了啊,不就是裴望琛是老闆的老公咩……潘委屈地揉腰眼。

  你沒救了,潘。小丁朝天翻白眼。

  溫琅好笑地看著手下兩員大將眼神飛過來飛過去的樣子。

  「好了,潘,你去把門關上,我們今天歇業半天。」又囑咐小丁,去取點好吃的來,「我們三姐妹好好犒勞犒勞自己。」

  「歇業半天?哦野!」潘歡呼著撲出去關門了。

  小丁看了一眼溫琅手裡捏得已經不成形的廚師帽,不是不擔心的。

  「你有什麼打算?」

  打算?溫琅蹙眉想了一想,「趕緊找時間把離婚證辦了,算不算打算?」

  小丁聽了,五官表情倏然舒展開來。

  「老闆,你好開始給自己找個老闆公了。」

  老闆公?這個詞好。溫琅笑著捏一捏小丁的臉頰,「知道了。」

  潘這時腳下生煙地跑了回來,繼續捂著兩頰無聲尖叫,直到小丁一個眼風豁過來,才怯怯地問:「離婚?」

  「潘……」小丁很無力地打跌。

  「啥?」潘睜大了一雙小鹿斑比似的眼睛,做純潔狀。

  「你是恐龍。」

  震驚如溫琅,都忍不住哈哈笑。

  

第十四章

  恐龍妹潘和霸王女小丁下了班,說笑著與溫琅道別,相偕離去。

  溫琅慢慢走到前頭去,關上了大門,落了鎖。

  老房子就此沉寂下來。

  天井裡的一盞夜燈獨自亮著,引得飛蟲在下頭飛舞,小小翅膀發出「撲喇喇」的聲音,在夜裡顯得格外清晰。

  弄堂裡傳來咿咿呀呀的評彈聲,斷斷續續。

  「窗前虔誠來焚香,望求神聖保佑我王郎……願王郎,在京都,身體無恙,早攻讀,晚習劍,快樂安康……倘若是……不中皇榜,快叫他……收拾行李回萊陽,夫妻們,布衣粗服耕織隨唱……學一個……隱山林梁鴻孟光……」1

  溫琅聽不大真切,只約略聽得懂一部分。

  漸漸聽得心酸,輕輕將面孔壓在手臂上。

  古往今來,多少女子,不過是希望丈夫出人頭地,自己在家相夫教子,一家和樂。

  可是,男人總有男人的野心,慾壑難填。

  張愛玲說得多好: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硃砂痣……2

  初初被棄,她哭得肝腸寸斷,不能自己。

  拎了小小行李袋,站在別墅門外,茫然四顧,竟無處可去。

  惟有小丁,古道熱腸,怕她想不開,活拖硬拽,把她帶回家去。

  丁家住在老式公房裡,兩室一廳的房間,丁爸爸丁媽媽住大屋,小丁住小房間。

  小丁說,溫姐姐你只管安心住下。

  丁家爸爸媽媽只當是小丁的姐妹淘出來找工作,一時沒有地方去,借住在他們家裡,對溫琅不知多熱情。

  溫琅不好意思在丁家白吃白住,只能白天出門,做找工作的樣子,晚上買了菜回去,給小丁家做一頓豐盛晚餐。

  白天的時候,就在附近的書城裡,翻開一本書,坐在地上,一看就是一日。

  忽然有一天,溫琅看見了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一邊看,一邊淚如泉湧。

  六十多年前,一個女子,已經將這一切都冷眼看破,而她自己,要到這時候才明白個中道理。

  晚上紅著眼睛回到丁家,小丁爸爸媽媽看見溫琅一雙紅腫眼,以為她找工作不順利,丁媽媽微笑著拍一拍溫琅肩膀,「小溫燒得一手好菜,怎麼不在這方面著手?我看外頭館子裡燒的菜,也不過是這樣味道,有的還不如你的手藝好呢。」

  小丁大力點頭,「是啊,溫姐姐的手藝最好了,你們看,半個月,我已胖了三斤。」

  丁媽媽丁爸爸齊齊附和,「是,我們都胖了。」

  溫琅含著眼淚說,「對不起,我晚上應該燒得清淡些,才不容易發胖。」

  她將所有的委屈都發洩在了烹飪當中,忽略了營養的合理性。

  「小溫索性開一間餐廳得了,肯定生意交關好。」小丁媽媽比小丁還要熱心,「這邊附近有很多白領啊,退休的老先生老太太,都很懂得享受的。」

  丁爸爸也點頭,「街道裡還扶持年輕人創業,你可以去問一問。」

  溫琅聽了,眼淚撲簌簌落下來。

  她不敢回家,怕讓父親傷心,也怕看見繼母那「我早說過了罷」的了然眼神。

  卻在小丁家裡,感受到親情的溫暖。

  或者,的確是情場失意,事業得意,也未可知,溫琅很快申請到了一筆為數不小的低息創業貸款,盤下了一座老石庫門房子,開起了食肆。

  開業的條件之一,是為社區裡的上了年紀的孤寡老人提供營養午餐。

  就這樣,這間食肆,開了三年。

  三年間日漸忙碌,溫琅很少有機會回憶傷心往事,一天到頭,清閒下來,只想好好洗個澡,倒頭大睡。

  難得一周休息一日,最想做的,不過是打開無線電,聽聽音樂,在天井裡曬曬太陽,翻翻雜誌。

  雖然簡單,可是,再平和沒有。

  不需要站在五光十色的豪門宴會當中,看人勾心鬥角,接受冷嘲熱諷。

  溫琅在手臂間悶聲笑,要等變成了他人衣襟上的飯米酸,才曉得一切不過是一場豪門驚夢。說來說去,還是自己太笨的緣故,怨不了旁人。

  忽然,斷斷續續的評彈聲中,夾雜著叫人頭皮發麻的泡沫海綿摩擦玻璃般難聽的撓門聲,傳進溫琅耳朵裡。

  溫琅抬起頭來,聽仔細了,果然是撓門聲。

  溫琅十分無奈地站起身來,走到門邊,拉開門鎖,拉開門。

  門外,英生穿著一套黑色喬治·阿瑪尼宴會西裝,毫無形象地靠在斑駁的水泥牆上,看見溫琅出來開門,咧嘴,笑出一口白牙。

  溫琅手腕翻了兩翻,做宮廷女官狀,「有請英少。」

  英生悶聲笑,看得出來,他今晚心情不錯。

  「英生你不該叫漢森(Handsome),你該叫撓門(Norman)。」溫琅也笑,把稍早的淡淡鬱悶都拋到腦後去。「錦衣夜行,說得就是你。」

  似這樣夜半無人之時,英生跑來撓門,並不是第一次,溫琅想來,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上一次英生這樣毫無預兆地跑來,已是半年前的事兒了,正是冬天最冷時候,溫琅已經洗漱上床,打算讀一會兒那陣子最紅火的魔幻小說,看得悃了,正好熄燈睡覺。溫琅正看書看到精彩處,忽而有一團小小雪球砸在她二樓臥室的窗上,發出「通」的一聲,嚇了她一跳。

  溫琅不得不起身,披了羽絨服,趿拉了流氓兔棉拖,下樓去查看,然後就在「嘎吱嘎吱」的踩雪聲中,聽見了這瘆人的撓門聲。

  溫琅記得自己彼時簡直是鼓足了勇氣,才出聲問是誰。

  「溫蒂,是我……英生……」英生的聲音聽起來,彷彿要斷氣了般。

  溫琅嚇得趕緊撲過去開門,開門處,英生只穿了件薄薄卡其外套,下著一件過膝牛仔褲,嘴唇已經有些發紫。

  「英生,這是怎麼了?」

  「我才從開普敦回來……完全忘記這裡現在正是冬天……」

  「可是你怎麼不回家?」溫琅哭笑不得,連忙把英生讓進客堂間,開了暖空調,又倒了溫開水給他。

  「我想你了啊。」英生理直氣壯。

  「是想我燒的菜罷?」溫琅把水給英生,轉而上樓去取了乾爽浴袍和大鴨絨被下來給英生,「你把自己弄弄乾,我去廚房給你做點夜宵。」

  好在英生底子好,喝了一碗熱薑湯,又吃了一大碗片兒湯,睡了一覺便緩過來了。

  英生看見溫琅的眼神,知道她想起了上一次,便雙手合十,「好溫蒂,你不曉得我這半個月,天天被母姐逼著參加相親大會,豪門夜宴一場連一場,看似光鮮,其實不知多痛苦。我好幾天沒好好吃東西了,你看,都瘦了。」

  英生勒緊了自己的西裝,教溫琅看他的腰部。

  溫琅要忍一忍,才沒有當場給他一腳。

  「瘦了好,瘦了才我見猶憐。」溫琅習慣性地去給英生倒水。

  英生跟在溫琅身後,話不停。

  「溫蒂,要不你收留我罷。我要求不高,包吃管住,一日三餐加夜宵……」

  溫琅倒水的動作一頓,隨後笑,「我可收留不起拿燕窩漱口的英三少。」

  「誰說的?誰說的?!完全是造謠!」英生做義憤填膺狀,「我英三是那麼難伺候的人麼?」

  溫琅噗嗤一笑,「得了,什麼時候你來,我不給你開小灶了?」

  英生嘿嘿笑,「我得緊著你點兒啊,否則地位不保,隨時有小白臉悔不當初,要死要活地要求名分。」

  溫琅回過身來,直直望住英生英俊得沒天良的臉。

  「英生,你說什麼?」

  「我口乾。」英生接過溫琅手裡的玻璃杯。

  「英生,你究竟知道什麼?」溫琅不打算任由英生敷衍過去。

  「……」英生收起嬉笑面孔,他今夜來,是想給溫琅,敲一敲警鐘的,「我聽朋友說,裴三透過銀行關係,在查『前妻』的財政記錄。裴家的人早晚知道他的動作,你最好有所準備——溫琅。」

  溫琅剎那間渾身發冷,「……你還知道什麼,英生……」

  她當年答應過的,什麼都不說,除非裴對外宣佈。一晃三年過去,那些她認為早已塵埃落定的事,難道又要被人從故紙堆裡翻出來,鬧得滿城風雨麼?

  她可以放下,然而父親卻再經不起打擊。

  「該知道的,我都知道。」英生放下手上的玻璃杯,握住溫琅的雙手。

  「你卻一直裝做什麼都不知道。」溫琅淡聲指控,並不掙扎。

  「我一直在等,等你自己告訴我,琅琅。」英生太息,「要不是我明天一早就要飛走,今夜也不會來向你自首。你一個人,能行嗎?裴家放任了裴三一次,決不會再放任他第二次,並且是在同一個人身上。」

  溫琅想一想,隨後搖了搖頭,「不,我不是一個人,我有小丁,我還有潘,還有——」你。

  英生大笑起來,「是,你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連溫琅都為之露出會心一笑。

  是是是,她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啊啊啊,不行了,溫蒂,不能再拖下去了,我要餓死了。」英生驀然雞貓鬼叫。

  「知道了,這就去。」

  「我跟你去。」

  「跟去可以,不許搗亂,廚房裡的物品一件都不可以碰……」

  「為毛?為毛?」

  兩人一同往後天井而去,沒有人注意,暖黃的光線,將兩人的身影拉長,交織在一處,不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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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863 發表於 2012-2-8 11:31 PM

第十五章

  那晚送走了英生,溫琅的心情,許是因為英生的插科打諢,許是因為有更震撼的消息在後面給了她迎頭一擊,溫琅竟出奇平靜,一夜好眠。

  早晨起床,溫琅推開窗,迎著外頭弄堂裡淡淡的霧,吸一口氣,抻個懶腰,暗暗好笑。

  大抵是因為年紀大了,又或者見慣了風浪——這樣想的時候,溫琅自己都免不了要吐一吐舌頭——再不像以前那般,為了次日的一場宴會或者一次出行,緊張得整夜不得安寢。

  不不不,溫琅睡得賊死,那叫一個香。

  踢踢蹋蹋轉進衛生間刷牙洗臉,一邊對著鏡子扮費雯麗,吸腮嘟嘴: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可惜,費雯麗米看見,蔣雯麗倒是有的。

  溫琅被自己腦子裡瞎七搭八的念頭嚇得嗆到了,撲到鏡子前,抹去了鏡面上一點點水珠,仔細觀察自己的臉。

  彷彿又圓了。

  看這裡,看這裡,這裡就是傳說中的面如滿月。溫琅腦子裡有一個穿黑衣的守護天使笑瞇瞇笑瞇瞇地跳來跳去。

  溫琅垂下肩來。

  那樣飽受打擊,也不曾真正瘦下來過,臉永遠肉鼓鼓。

  溫琅笑一笑,下樓到後天井。

  廚房裡,昨晚預約好時間,放在電飯煲裡的米,已經熬成了一鍋香噴噴的粥。米是頂好的黑龍江頂級稻花香長粒米,摻了薏苡仁與赤豆枸杞,熬得開了絲,撲面是一股穀物特有的清香。

  溫琅為自己盛了一碗粥晾著,轉身自冰箱裡取出一個廣口玻璃瓶,以筷子自裡頭撈出兩根醃黃瓜來,用純淨水洗乾淨了,拿小剪刀鉸成小指甲大小的碎塊兒,放一點點碎冰糖,撒一小撮干貝素,滴幾滴手磨麻油,拌勻了靜置在一旁。

  溫琅又取出一點麵粉,磕兩個雞蛋,放半控鹽勺鹽,慢慢地調水進去,攪拌成薄薄的面漿,起油鍋將面漿攤成一張張金黃鬆脆的麵餅,盛在盤子裡,端到廚房的飯桌上。最後倒出一碟肉鬆。

  這時候小丁姍姍而來,進門先吸一吸鼻子。

  「哇……我最喜歡的蔥油餅……」說完兩眼放光。

  小丁一點也不誇張。

  溫琅做蔥油餅,並不是在油裡撒點蔥末就算了的。伊用的油,是先將洗乾淨的洋蔥切成碎末兒,然後充分浸沒在食用調和油當中,貯藏在冰箱裡。等過了一段時間,洋蔥的特有味道最大程度浸潤在了食用油裡,再取出來,用濾油網,將洋蔥末兒濾去。

  以這樣的油攤出來的蔥油餅別具風味,那叫一個好吃!

  即使在乎身材如小丁,也可以一口氣吃下三五張去。

  溫琅笑一笑,叮囑小丁洗了手再來吃早點。

  小丁家離溫琅這裡不遠,屬於同一個居委會管轄,當初還多虧得小丁父母幫溫琅奔走,才能順利開張。

  這樣的的恩情,溫琅一直銘記在心。

  兩人坐下來的時候,粥已經晾得溫涼不展,溫度剛剛好。

  小丁就著四味粥,把鮮香的芝麻海苔肉鬆捲進蔥油餅裡,吃得賊香。

  到了最後,一小碟青瓜與肉鬆,統統吃得乾淨。

  吃完早飯,兩人提了環保購物袋出門,去不遠的農貿市場採買一天所需要的食材。

  溫琅的食肆,午市十分忙碌,附近獨居又或者愛享受的老人,都會得到食肆用午飯,還一部分孤寡老人的午飯,須得送到家中去。有些老人即使到了晚上,家中也無人照料的,還要連晚餐一道做出來,一併送過去。偶爾附近的白領也會在中午過來吃飯,不過都曉得打電話過來預約。

  溫琅的食肆與別家飯店不同,並無菜單,除非提前預定菜色,否則一概由溫琅做主。三年下來,賓主盡歡。

  小丁固定週三六休息,潘則因為學校課程關係,週一二休息,溫琅除非特殊情況,否則每週二午市結束後,休息半日。

  三個女孩子這兩年合作無間,雖為主雇,可是勝似姐妹。

  一路上都有老先生老阿姨與溫琅小丁打招呼,十分熱絡。

  「小溫啊,出來買菜啊?」

  溫琅小丁齊齊點頭。

  「小溫啊,我新研究出來一道菜,味道老贊額,儂有空過來吃啊。」老先生癡迷廚藝,總算找到人分享。

  「好額,一定過去,周家伯伯。」溫琅承諾。

  「溫蒂啊,沈家姆媽認得一個海龜,要票子有票子,要車子有車子,要房子有房子,現在麼就汰擺娘子拓兒子了,有興趣出來見額面丫……」弄堂裡做媒成癮的中年阿姨遙遙朝溫琅揮手,極熱情地靠過來說。

  溫琅忙拉著小丁落荒而逃。

  小丁捂著嘴,免得自己笑出聲來,讓阿姨下不來台。

  等進了農貿市場,迎面又是一陣招呼聲。

  「溫老闆,來買菜啊?」

  「溫老闆,看看看,今朝新收得來額鮮藕,統統拿去,便宜點給你。」

  「阿姨要買點啥啦?新鮮草蝦,十八塊一斤,賣博阿姨,殺根價鈿,十六塊……」

  類似的招呼此起彼伏。

  溫琅也不心急,與小丁在菜場裡慢慢挑揀。

  老年人吃得要清淡,葷素要搭配,又要容易消化,白肉為主,紅肉為輔。其他客人也要考慮到。

  溫琅與水產攤上的老闆講好了價錢,要他送一箱鯧扁魚過去。

  此間老闆為人比較老實,做生意十分實在,很少有摻水或者添加化學藥劑的小動作。

  買完了魚,溫琅又和小丁去禽畜肉櫃檯選了上好乳鴿兩隻,童子雞六隻,新鮮牛腩五斤,又挑選了應季的蔬菜水果若干。

  兩人走出市場的時候,兩手都拎滿了東西,溫琅已習慣了,並沒有露出吃不消的表情,小丁便不管不顧,呲牙咧嘴。

  忽然從旁躥出一個剪平頂頭,身高目測高過六英尺,魁梧壯碩,皮膚黝黑的年輕人,黑眸精亮,客氣地問一句,「拎不動?要不要幫忙?」

  也不等小丁說拎不拎得動,已抄手接過小丁手裡的兩隻鴿子並一捆美芹,然後又朝小丁另一隻手望去。

  「你們住哪兒?我一起忙你們送過去。」年輕人聲音低沉醇厚,十分好聽。

  溫琅笑一笑說,不用,謝謝。

  小丁自然是同自家老闆站在同一陣線上的,即刻在心裡嘀咕: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臉上仍保持一副乖覺表情,「謝謝你,不用了。」

  「那我送你們到馬路對面,現在是上班的早高峰時間,你們拎著這麼多東西過馬路,多有不便。」年輕人卻十分堅持。

  溫琅格外多看了年輕人幾眼,很想看看能不能在他背後看見光圈。

  年輕男子自是不曉得溫琅的想法,大步領先在前,護送兩位女士過了繁忙的交通要道口,客氣地說了聲再見,就又返回市場去了。

  「老闆,他追求你啊?」小丁笑問。

  「他要追,也不是追我。」溫琅啼笑皆非。

  「要追老闆,也不是不可以,不過先得過了我和潘這一關。」小丁望住熊男的背影,笑瞇瞇說。

  「是,左右護法。」溫琅點頭如搗蒜。

  這時候的小丁,尚不曉得,這個剪平頂頭,身高六英尺,體格魁梧,皮膚黝黑的男人,將與她的人生,產生怎樣的交際,並相伴終老。

  沒有人預料到未來。

  潘在近午的時候,也來了,騎著新買的電動腳踏車,頭上戴著一頂飛機師帽。

  「啊,潘,你終於下定決心買車了啊。」小丁嘖嘖稱奇。視錢如命的潘,竟然買了一輛嶄新電動腳踏車,市價要三千大洋呢。

  潘摘下帽子,一甩短髮,「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捨不得鈔票發不了大財,我豁出去了……」

  「這孩子,受刺激了罷?」小丁轉頭問溫琅。

  溫琅拍拍潘的肩膀,「充電就在我這裡充罷,每個月你可以省些電費。」

  「啊啊啊,老闆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潘抖著嗓子朝溫琅撲了過去。

  「邊兒去,趕緊把車停好了,進去殺魚洗菜!」小丁打潘後頭揪住她的領子,免得她把溫琅撲倒。

  三人合作,潘負責摘菜殺魚,小丁負責斬件配菜醃漬,溫琅負責烹調,有條不紊,先將小區裡老年人的午餐烹製出來,然後葷素搭配好了,與香噴噴的白米飯一起,裝進專用的外賣便當盒裡,在保溫包中碼放整齊,交由潘,騎著腳踏車,在中午十一點之前,送到訂餐的老人家中。

  等這邊忙得告一段落,午市的散客也漸次走了進來。

  小丁自是跑到前頭去招呼客人,溫琅則留下來,為客人準備中午的午餐搭配。

  過了一會兒,小丁神色怪異地回到了後廚。

  「溫蒂?」

  「嗯?」溫琅將咖喱牛腩湯的火轉到文火,慢慢燉著。

  「外面有兩位客人,點名要你接待。」

  溫琅的眉頭,淡淡皺了起來。

  

第十六章

  溫琅食肆裡的不速之客,是兩位年紀在三十歲左右的富貴女郎。

  一位留了長及後背的波浪捲發,染成不很張揚的栗子色,髮質保養得極好,光亮順滑,簡直似洗髮水廣告裡的模特。伊皮膚白皙,圓潤臉盤,五官精緻,穿一件古迪風格箱型輪廓千鳥格裙子,腰間繫一條有雙C標記的寬腰帶,別一朵山茶花胸針,腳踩一雙今季頂流行黑色鉚釘裸踝靴,凳腳邊放著一隻動輒售價幾十一百萬一只的鉑金包,姿態同放菜籃無二。坐在老房子的廂房之中,也似立身於白金漢宮。

  另一位盤了法蘭西髮髻,一絲不苟,戴一副無框眼鏡,眉目略顯得嚴厲,穿一套名牌職業裙裝,黑色低跟皮鞋,整個人嚴謹沉冷。

  兩人一人坐上首,一人坐次席,看起來就像是女王同女王身旁的女官。

  溫琅一腳走進廂房裡,心間已經不由得苦笑。

  英生的警告言猶在耳,裴家人已經上門。

  溫琅這時不曉得多想即刻返身出門,找一處制高點,捶胸狂吼: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罷!

  可是倒底還是面上帶笑,迎了上去。

  「裴太太,米小姐,中午好。」

  一身貴婦型格的女郎微笑,「溫琅,我們兩妯娌,你同我客氣什麼?裴太太?那是外人叫的。你直接叫我名字就好。」

  貴婦身旁的嚴肅女淡聲阻止,「大少奶奶,必要的禮數還是要的。」

  「那溫琅按理也該叫我一聲大嫂才對。」貴婦臉色如常,淺笑如儀。

  溫琅笑起來,她自來是最佩服此女的,哪怕山崩地裂,都不見伊花容失色,真真做到臉不紅,氣不喘,心不跳,同真人大小的機器人般,從不行差踏錯。

  更叫人佩服的是,一旁被無形中噎了一記的米小姐,更是如同沒事人般,面不改色。

  溫琅現在想來,自己最最失敗之處,就是從未做到這一點。無論是面對繼母,還是面對裴家龐大的家族,亦或是面對無數窺視的眼光。她的表情一早已經將她出賣。

  「兩位想吃點什麼?」溫琅不打算仔細追究裴家大少奶奶,與裴大少奶奶的女秘書,齊齊跑來她的小店的背後,到底有什麼深意,她只當她們是尋常食客對待。

  「最近奶奶心臟不舒服,我和你二嫂發願,要替奶奶吃齋祈福,溫琅你就推薦幾款美味又營養的素菜來罷。」

  裴大少奶奶口中所說的「奶奶」,指的是裴家目前掌權的裴愛國夫人,裴望玨裴望瑄裴望琛三兄弟的母親,裴家目下長房長孫裴月瀾的祖母。

  溫琅聽了,略略詫異。

  裴家老夫人今年不過五十六歲,身體一向健朗,怎麼會無緣無故心臟不舒服,需要要長媳與二兒媳婦替她茹素?

  不過這一切,同溫琅已沒有太大關係。

  溫琅點了點頭,「是否就兩位用餐?」

  裴大少奶奶文絲不動,由一旁的米小姐點頭。

  「不知道蟹粉炒蛋,海帶卷,銀芽素雞絲,藍莓山藥以及素佛跳牆可還合兩位心意?」

  裴大少奶奶笑云:「溫琅你看著燒好了,你的手藝,我還是信得過的。」

  「那麼兩位請先喝杯茶水,稍等片刻,我先去廚房準備。」溫琅不打算和前大嫂敘舊。

  裴大少奶奶頜首微笑。

  小丁適時送了茶水進來,換溫琅離開廂房。

  裴大少奶奶一雙描摹精緻的眼掃到小丁身上,搽著豆沙色唇蜜的嘴唇微微左右展開,「我好像見過你……你以前是在三少家做助理?」

  小丁笑瞇瞇,「是啊,我以前在裴先生家做家政助理。」

  裴大少奶奶再不多說什麼,米小姐便揮手,示意小丁沒有事可以退下去了。

  小丁出得廂房,回到後廚,立時甩眉拉臉,「伊當自己是英國女王,紆尊降貴呢,只差沒戴一副白手套,做頻頻揮手狀了。」

  溫琅歎息,是,再親善,也給人一種高高在上的距離感,並不使人覺得親切。

  「莫氣莫氣,來,幫我把山藥皮刮了,記得戴手套。」溫琅只好給小丁找些事做,轉移她的注意力。

  恐龍妹潘送完盒飯回來,停好了電動腳踏車,先去了樓上更衣室,換好了白衣黑褲的制服,下得樓來,按例洗手消毒,才進了廚房。

  進廚房第一眼,便看見小丁氣鼓鼓拿著小小石臼,發洩似狠狠來回碾動。

  潘小心地繞過化身霸王龍的小丁,走近溫琅,細細聲問:「溫蒂,小丁這是怎麼了?」

  溫琅無奈又好笑地看了一眼小丁,也細細聲回答:「你別去惹她,她目下正心情不爽,又無處發洩中。」

  潘遠遠望了一眼小丁那氣勢如虹的搗臼姿勢,不自覺點了點頭。

  「小丁很生氣,後果很嚴重……」潘喃喃道。

  溫琅忍住笑,將一把綠豆芽放在瀝水淘籮裡,交到潘的手上,「快快快,把銀芽摘出來,我們今天有不速之客。」

  小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聽見不速之客四個字,彷彿被點中穴道,更加生氣。

  「什麼不速之客?!根本是上門來踢館的!跑到本幫私家菜館子裡,要吃素齋,為毛不去功德林?她當我們這裡是尼姑庵還是和尚廟?」

  肯定小尼姑庵撒……潘只敢在肚皮裡說。

  溫琅笑一笑安撫小丁,「我知道你是為我打抱不平,不過別賊膩死就是別賊膩死,我們要有普法信諾精神。」

  潘當場死機:「老闆……你在說乜?」

  氣沖沖如小丁,先是一愣,隨後笑得前仰後合。

  「別賊膩死?普法信諾?老闆你來塞的,這你也能翻過來。」

  「啥?」潘已經徹底雲裡霧裡。

  「這是老闆以前為了我接待外國食客,不會英語,幫我死記硬背簡單會話時想的辦法——在英文下頭注中文讀音。這句話翻譯過來,就是『生意就是生意,我們要有專業精神』。」

  潘將之句話在嘴巴裡辨了一下,果然,夠接近,很好很強大。

  談笑之間,小丁的怨氣似乎也消散許多。

  溫琅手下不停,將切好的的香菇絲,筍絲,與蒸熟壓製成泥的胡蘿蔔洋山芋一起,盛在不銹鋼碗裡,磕兩枚新鮮草雞蛋,撒入一點蔥白與薑末,攪拌均勻,然後起油鍋燒至八成熱爆炒,最後加入加飯酒一點點米醋,鹽適量,收干湯汁,起鍋裝盤,一道素炒蟹粉已經完成。

  「嘩……好香!」潘吸一吸鼻子。

  「把熱炒和清蒸海帶卷一起送到西廂房去。」溫琅在交代潘,「如果客人有什麼不滿,你不要同她們起衝突,過來找我解決。」

  等潘端著菜走出廚房,小丁才嘟囔,「老闆你怕她們做什麼?」

  溫琅笑一笑,「我不是怕她們。開門做生意,笑迎八方客,她們既然是我們的客人,這點最起碼的職業操守還是要的。」

  「她們要是無理取鬧呢?」小丁十分懷疑裴家大少奶奶的來意。

  裴大少奶奶絕對不是好相與的闊太,伊出嫁前是上市集團董事長的次女,在家中地位微妙。可是嫁進裴家,又生下了裴家長孫,一時風光無限。目前主持著裴家發起的一個慈善基金,為老少邊窮地區失學兒童提供助學金,一直到大學畢業,進裴氏工作。

  說起來,是極懂得籠絡人心的人物。

  精明,又總做出一副溫柔賢良的姿態。

  相比之下,她家老闆,不過是普通教師家庭出身,沒有雄厚家世背景,又一副小白花模樣,看起來就好欺負好揉捏,真正吃虧。

  無理取鬧?溫琅連想都沒有想過。

  以裴大少奶奶的身份,是絕對不會做出無理取鬧這等自掉身價的事的。

  只怕她們此來,試探的意味更多一些。

  試探她對裴,是否還念念不忘,懷有希望。

  試探裴對她,是否還餘情未了,關愛有加。

  可是——溫琅笑一笑,將素佛跳牆的火關小些,一個人在一個地方跌倒了,並不可怕,爬起來繼續上路就好。可怕的是,一個人在同一個地方,再一次跌倒。足見上一次的經歷,並沒有給他足夠的教訓。

  溫琅不打算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

  潘上菜回來,小丁問,「她們挑剔什麼沒有?」

  潘搖頭,「卷頭髮滿客氣的,盤頭的就比較嚴肅,面無表情。」

  小丁簡直可以想像當時裴太與米秘書的樣子,正襟危坐,目不斜視。

  溫琅彷彿什麼也未聽見,只管埋頭,將小丁大力搗成泥的熟山藥,與一杯特濃酸奶拌勻,盛進心型模具裡,做成酸奶山藥泥墩,在其上淋一點點藍莓醬,雪白山藥泥同藍紫色果醬,對比強烈。

  「啊啊啊……好想一口把它吃掉……」潘的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先去工作,休息時間有得你吃。」溫琅將素佛跳牆的火關上,轉而盛進湯盅裡。

  「我送去。」小丁抹了抹手說。

  「我親自送去,你在廚房歇一歇,我看你剛才搗山藥泥也累了。」溫琅阻止小丁,她怕小丁火暴脾氣,被裴大少奶奶激得口不擇言,到時是要吃虧的。

  小丁想了想,最後作罷。

  她是知道自己的,疾惡如仇,忍一忍還行,時間久了,的確不會給裴太一行好臉色。

  與潘一起來到前頭廂房,送上菜與湯並兩碗米飯,溫琅和潘退到門外。

  隔了一會兒,秘書米小姐招呼服務員結帳。

  潘取了帳單過去,溫琅站在兩人下首,微笑。

  「不知道這頓飯兩位可還滿意?請多提寶貴意見。」

  裴大少奶奶文雅一笑,點了點頭,表示滿意。

  米秘書則勾了勾嘴角,「吃慣了山珍海味,偶爾換換清淡家常菜,還行。要是天天吃,恐怕會覺得小家敗氣,了無新意。」

  溫琅笑一笑,沒有說什麼。

  這樣的明褒暗貶,她不是第一次聽見,她沒有時間和精力,一一予以反駁。

  「歡迎下次再來。」溫琅和顏悅色地,送裴大少奶奶與秘書出門。

  「溫琅,有時間的話,一起出來喝茶。」走出門去的一剎那,裴太回過頭來說。

  溫琅只管揮了揮手?

  喝茶?

  對不起,永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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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863 發表於 2012-2-8 11:32 PM

第十七章

  裴望琛隔天已知道自己的大嫂偕了秘書找上溫琅的門去。

  柴特助察言觀色,只見頂頭上司面沉似水,烏雲罩頂,一副生人莫近的樣子。

  樓下廣告部經理喜笑顏開地上來,愁眉苦臉地下去。

  隔壁財務經理志得意滿地過來,垂頭喪氣地回去。

  自己低眉斂目地進去,鼻青臉腫地出來。

  很衰很悲催。

  裴望琛並不是一個喜歡將個人情緒帶進工作中的人。

  他在公司最最潦倒時候,都不曾因為員工捲了錢款去澳門爛賭而遷怒於人。

  可是,裴望琛一生之中,從無一刻,似現在這樣,憤怒得無法自抑。

  難道他的愛情,就這樣無法見容於他的家庭?

  為什麼父親母親不能只是笑著接納他所愛的女子?

  何以要一次又一次為難他這一生唯一用心去愛過的人?

  所有人都不會指責他,說裴你做得不好,裴你做得不對,裴你應該覺悟。

  不不不,他們統統將矛頭指向溫琅。

  他曾經嘗試將溫琅的好展現給家人,可是,只換來母親和藹一笑。

  「弟弟,你不過是情人眼裡出西施,看不見她的缺點罷了。」

  大哥接受鐵血精英教育長大,遇見這種事,不過一笑。那笑極淡,「弟弟,時間久了,那女孩子身上的不足,便要暴露出來,看你還忍不忍得了。」

  二哥夾在他與大哥之間長大,素來不受重視,在此事上,也僅僅是聳聳肩膀,「小弟喜歡,不如由得他去,新鮮感過了,自然曉得回頭。」

  再後來,最初的浪漫散去,接踵而來的,是鋪天蓋地關於琅琅的花邊新聞:同繼母關係不睦;通身地攤貨;求學時已與拜金女過從甚密;換衣被偷拍……

  女明星都沒有這樣的曝光率。

  他彼時還不知道裴家在他和溫琅背後,做過什麼動作。

  大哥事後說,弟弟你不要再去找她,免得母親使出雷霆手段,她的手段,我想也不敢想。

  這便是他裴望琛的母親,一副溫良恭儉的賢妻表率模樣,然則手段之狠辣,心機深沉如大嫂,也望塵莫及。

  可惜,他是家中子,父母兄長從小便寵他縱容他,他也以為父嚴母慈兄弟友愛是理所應當。其實不過是母親和兄長格外疼他罷了。

  他就這樣將小白花似的溫琅,扔到一群狼中間,她哪裡是他們的對手?

  等他知道的時候,一切已勢成騎虎,再難挽回。

  裴望琛身邊的低氣壓,一直維持到晚上下班。

  柴特助戰戰兢兢敲門進來,問:「裴先生,您還有什麼事吩咐?如果沒有,我下班了。」

  看見柴特助敢怒不敢言的表情,裴望琛歎了口氣。

  「柴明,你先下班罷。我今天情緒不佳,對不起。」

  柴明點了點頭,他也知道老闆不是無故遷怒下屬的人,可見是真的氣惱。

  關門下班之前,柴特助輕輕對老闆說,「裴大先生在會客室裡。」

  這是裴氏公司約定俗成的稱呼,裴家三位公子,在彼此的公司裡,被稱做裴大裴二裴三先生。

  裴望琛毫不意外。

  既然大嫂已經找過溫琅了,那麼,大哥不來找他,反倒奇了。

  大哥大嫂向來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你方唱罷我登場,合作無間。

  裴望琛一直覺得,大哥大嫂其實是打一個印餅裡印出來的,不過是性別不同罷了。

  收拾了桌上的文件,裴望琛離開辦公室,鎖上門,走進會客室。

  會客室裡,裴望玨負手而立。

  兩兄弟的背影似極,只有裴大轉過身來,才會發現裴大面目更冷一些,看起來不易親近。

  「弟弟。」裴大聲音低沉醇厚,略帶一點點沙啞。「媽媽想你了,叫我來接你一道回家吃飯。」

  裴望琛不吱聲。

  「啊,忘記告訴你,你大嫂昨天出去吃午飯,回來便上吐下瀉,幾乎脫水。送到醫院裡去,醫生說是飲食不周,食物裡的大腸桿菌超標。看起來需要舉報那間餐廳……」

  裴望琛捏緊了拳頭,幾乎能聽見骨節吱嘎作響。

  「大哥,這樣做,有意思麼?」

  裴大冷清一笑,「沒意思,可是媽喜歡,你大嫂也願意配合。你知道,她們女人的事,我向來是不管的。」

  裴望琛也笑起來,同兄長一色式樣的冷清。

  是,家裡,父親是不管母親使什麼的手段的,只要母親高興就好。

  兩個兄長也是不管妻子在母親的手段裡扮演什麼樣的角色的,只要她們自己願意就好。

  而裴家的這些女人,是不會為難家裡的男人的,她們只會聯起手來,為難那些她們不喜歡的女人。

  「大哥,她已經要同我去辦離婚手續,過不多久,便同我再無干係,母親還不肯放過她麼?」

  裴大笑起來,笑弟弟天真。

  「弟弟,只要你或者她一天不再婚生子,母親心頭的那塊大石便不會真正落下。你當初為了她,搬出去單獨生活,簡直是在母親心頭生生刺了一刀。她最疼愛的小兒子,為了一個不得她歡心的女人,頂撞她,離家而去,教她怎不惱恨那個導致這一切的女人?」

  「這幾年母親安排給我的女伴,我來者不拒,我的態度還不明顯麼?為什麼還要去騷擾琅琅?」裴望琛只覺胸中有如烈火燃燒般灼痛。

  「你放心了她了嗎,弟弟?只有你放下她,心裡再沒有她,母親才會真正罷手。」裴大拍了拍兄弟的肩膀,示意時間不早,該回家吃飯了。

  他言盡於此,端看自己這個弟弟能不能悟得箇中奧妙了。

  裴望琛隨兄長回到家裡。

  裴家是大家庭,老祖母尚在世,裴父是長房長子,自然要贍養母親,是以一直同已經九十歲的老母親住在一起。

  裴母十九歲嫁進裴家,二十歲便生了長子裴望玨,至今三十七年,即使在生完孩子的月子裡,也按規矩伺候公婆,絕少間斷。

  在裴母的心目中,外頭是男人的天下,家裡是女人的天下。既然做了裴家的媳婦,就應該安守本分,伺候公婆,相夫教子。一個女人,即使丈夫再寵愛,可是不見容於公婆,也是失敗。

  偏偏,她最最疼愛的幼子,卻在婚姻一事上,給她這個做母親的,一記響亮耳光。

  她當年在姐妹淘裡,是最要強拔尖的,在最艱難歲月裡,嫁給了所有人都不看好的資本家後代,忍受著裴家煩瑣的規矩,忍受著別人在背後的指指點點,終於等到一天,撥亂反正,國家歸還裴家部分財產,等到政策寬鬆,裴家再一次崛起,她得以揚眉吐氣。

  憑的,是她超乎尋常的堅忍意志。

  她有得是耐心等待。

  兒子同那小家敗氣的淘金女的蜜月期,早晚是要結束的。

  她的小兒子還不知道,過日子究竟是怎樣的繁複瑣碎雞毛蒜皮。

  看,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

  只要兩人中間,有一方對細枝末節的小事,感到厭煩,那麼罅隙便已經產生。

  不錯,她是使了手段,可是,只要兩人都對他們的婚姻與愛情不存一點點懷疑,她也無法破壞,不是麼?

  到底還是愛得不夠堅定。

  他們遇到的困難,與她當年初初嫁給丈夫時所遇到的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望著與長子並肩走進客廳的幼子,裴母優雅地微笑起來,這一次,她要真真確確地,讓這傻孩子再沒有一點點回頭的餘地。

  裴母朝兒子招了招手,「弟弟,來,過來坐。」

  裴望琛走過去,卻並沒有坐在母親身邊,而是隔了一個座位,坐在了裴二身邊。

  裴母也不惱,「好久不回來吃飯,彷彿又瘦了。」

  裴望琛只是垂睫,並不應聲。

  「我看了你在雜誌上的訪談,照片拍得非常棒,聽說記者是個女孩子?」裴母似笑非笑, 「是莊導的女兒?莊導以前與你父親一起下放去勞改農場,後來平反,各奔東西,也很多年未見了,不妨約她和莊導一起出來吃個飯。」

  裴望琛八風吹不動,只做聽而不聞狀。

  倒是裴二好奇,「是不是那個和父親一起在農場裡偷了小豬崽在林子裡烤著吃,差點被抓到的莊導?」

  「可不正是。」裴母微笑,「當時差點被抓去挨槍子呢。」

  「說什麼挨槍子?」裴父這時扶了老母親走出來。

  「說你當年和老莊在農場裡偷雞摸狗的舊事呢。」

  「啊——」裴父聞言笑起來,「那時候什麼東西都配給,一個月才那麼一點點肉,哪裡吃得飽?如果不偷雞摸狗,早餓死在邊陲了。」

  裴望琛抬眼看向父親,是不是,因為在他最艱難的日子裡,母親一手操持起了這個家,養活公婆,帶大一雙幼子,所以,到了今天,父親對母親的所作所為,始終保持緘默?

  「所以我叫弟弟約老莊的女兒出來,大家吃個飯。」裴母起身,為婆婆拉開椅子。

  裴父掃了明顯反應冷淡的裴望琛一眼,意味深長地道:「先叫他把自己的爛攤子收拾了,再做他想。免得授人以柄。」

  裴望琛驀然閉了閉眼。

  父親,站在母親一邊。

  這個認知,叫他冷透全身。

  那麼,笑著說,你要是真喜歡,我也不攔你,你自己好好把握的父親,當年,竟然是默許了母親在私下裡做的手腳的麼?

  

第十八章

  比之裴望琛,溫琅糾結的,是臨近國慶,各色檢查開始繁多起來。

  消防安全檢查,食品衛生檢查,合法用工檢查……

  葉良韜走進食肆的時候,恰恰看見溫琅同小丁,一人站在廊下,一人站在天井裡,統統皺成包子臉。

  而早他一步,一個高大男子已經到訪。

  葉良韜眼風一掃,已經看見男子手上捧著的一疊文件,封面上赫赫然一排大字:社區居民迎世博培訓活動方案,不由得一笑。

  這是目前進行得最如火如荼的活動,諸如志願者報名培訓,白領午餐評選的活動更是鋪天蓋地。

  怨不得兩個女孩子一副苦大愁深模樣,的確繁瑣。

  葉良韜清咳一聲,化解了溫琅小丁與平頂頭肌肉男之間無形的對峙狀態。

  平頂頭肌肉男尷尬地咳嗽一聲,溫聲說,「我們區要接待外國遊客入住民宅,到時候食肆的外國食客會有顯著增加,我希望食肆的員工有時間的話都來參加這個培訓。」

  溫琅無奈地與小丁對望一眼,總不好在外人面前,給這位新官上任的居委幹部下不來台。

  「老規矩,猜冬裡個猜。」小丁才不自投羅網,不掙扎到最後一秒,決不放棄。

  溫琅聳肩,雖然小兒科,可是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三局兩勝。」

  「三局兩勝!」小丁咬牙,即使十賭九輸,也還是要搏一記的。

  乾坤朗朗,葉良韜與肌肉男,親眼見證,兩個女孩子,緩緩把右手繞到背後,空氣中似有電光閃過,辟啪做響。

  然後,彷彿觸動了某個開關,兩人齊齊跺腳,出手。

  「猜冬裡個猜!」

  平手。

  「猜冬裡個猜!」

  溫琅勝,微笑。

  「猜冬裡個猜!」

  小丁勝,大笑。

  「猜冬裡個猜!」

  繼續平手。

  「你說誰會贏?」葉良韜大律師,也忍不住好奇結果。

  「以定力與洞察力來說,溫小姐贏面大些。」肌肉男的聲音低沉好聽。

  葉良韜笑一笑,可不是。

  說話間溫琅小丁已分出勝負,溫琅以兩局勝出,小丁以一局微弱比分落敗。

  小丁跺腳,「又輸給你。」

  溫琅微微一拱手,「承讓承讓。」

  小丁一轉身,火車頭般衝過來,大眼一瞪,「看什麼看?還不走?」

  肌肉男朝溫琅微笑,「我們先過去了,溫小姐有時間也一起來聽講座。」

  溫琅抽出別在腰間的白毛巾,揮動,做告別狀。

  小丁拉著肌肉男含恨而去。

  葉良韜清晰看見肌肉男眼裡的笑意,可是臉上卻還做一本正經表情。

  等小丁與居委肌肉男一起走出食肆大門,腳步聲去得遠了,溫琅才放下手裡的白毛巾,淡淡睨了一眼葉良韜,轉身朝客堂間走去。

  葉良韜推推鼻樑上的眼鏡,苦笑,被無視了啊。

  可是,卻沒有一點點可以抗議的理由。

  誰讓他總在最不恰當的時間,最不恰當的地點,提出最不恰當的要求呢?

  這樣想著,他也慢慢跟在溫琅身後,走過去,進了客堂間。

  一眼先看見你只雨過天青瓶,以一種超然的入世姿態,站在門邊,插著雞毛撣子長柄雨傘。

  溫琅不是不奇怪的,為毛每個人跑進來,看見這只贗品,都一副參透紅塵的表情?

  參透了好啊,參透了就不會跑出來平添他人煩惱了。溫琅在肚皮裡嘀咕,但還是按禮數給客人斟茶。

  「自家炒的大麥茶,希望葉律師喝得慣。」

  葉良韜受寵若驚,竟然有茶喝,還以為會被兜頭一盆洗菜水潑上來,然後大棒趕出去呢。

  溫琅看見他臉上表情,到底忍不住,露出淡淡嘲諷的笑來。

  「不知道葉律師登門拜訪,有何指教?」

  第一見他,是請她簽離婚協議書,今次呢?今次又有什麼等著她?

  葉良韜苦笑,被討厭了呢。

  即使被討厭,他的工作還是必須要完成。

  自隨身攜帶的公文包中,取出文件,雙手遞了過去。

  溫琅瞪了這個無論何時,都一副文質彬彬模樣,通身一絲不苟的男人一眼,有些無力的歎息,「這次又是什麼?我已經簽了離婚協議書,只要裴有時間,就可以去民政局辦理離婚手續,領取離婚證。」

  「這是龍庭雅苑房產過戶文件,溫女士在相應位置簽名後,我會陪你去房屋交易中心,將這幢別墅正式過戶到你的名下,物業管理處也一起更名。」

  這些並不是什麼難事,只是手續煩瑣,如果不熟悉操作流程,白跑幾趟是免不了的。

  「……」溫琅有些無力。竟然是為了那幢別墅的事?既然手續沒有完成,索性讓它去多好?她從沒打算要再回那幢別墅。

  「裴先生說既然當初協議將房產留予溫女士,就不打算收回。今後要如何處理,也全憑溫女士做主。」葉良韜推了推眼鏡,「如果溫女士有意出售,也可以委派我全權代理。」

  溫琅點了點頭,是,她不打算留著那幢充滿了傷心回憶的房子,徒然讓自己沉浸在無止盡的痛苦裡。

  溫琅在八仙桌旁坐了下來,翻開文件,找到簽名欄,一旁葉良韜放下茶杯,自公文包裡取出簽字筆,遞了過去。

  溫琅頭也不抬地接過了筆,在文件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放下筆的一剎那,溫琅覺得,有什麼東西,自心底滑過,快得抓不住,握不牢,一閃而逝。

  那感覺,有些酸澀,有些惆悵,更多的,卻是無可名狀的釋懷。

  「請轉告裴先生,我每週二下午都有時間,可以去民政局辦理手續。」溫琅起身,微笑,做送客狀。

  葉良韜收起文件,放好簽字筆,情知主人不歡迎自己久留。

  可到底,還是管不住自己的心。

  「如果下次,我以客人的身份來,不知道溫小姐你歡迎不歡迎?」

  倒教溫琅為之一愣,隨即笑,那笑容無匹清澈,「此間歡迎所有熱愛美食的客人,無分貴賤。」

  葉良韜看見她臉上乾淨的笑容,在心底悵然一喟。

  裴三,你是否知道自己究竟錯失了什麼?

  送走了葉良韜,溫琅回到後天井。

  小丁去居委開會了,潘還沒有上班,整座古老的石庫門房子裡,只得溫琅一人。上午的陽光透過天井,照進西側的廂房裡,空氣中的灰塵似金砂般上下浮動。

  溫琅推開後天井西廂的門,房內儲放著一些新鮮食材,一側靠後窗的流理台上,放著一排成條形白色硬質PVC塑料網格,裡頭有溫琅自己發的綠豆芽。

  溫琅喜歡自己動手,種植一些綠色蔬菜,既不佔地方,又綠色環保,其中之一便是綠豆芽。

  溫琅查看綠豆的發芽情況,澆了水,然後將已經發好的綠豆芽採摘下來,放在不銹鋼盆裡,帶到天井裡去,做前期準備工作。

  秋天早晨的陽光,曬在身上,驅走了一點點清晨餘下的寒意,整個人都沐在溫暖平和的氣息裡。

  溫琅微微低著頭,將一根根白白瘦瘦直直的綠豆芽,掐去頭尾。

  溫琅嘴角有一點點笑,這些豆芽,彷彿就是她的孩子,她照料他們,澆水灌溉,等他們成熟了,採摘下來,精心做成美味佳餚,給那些懂得他們的人品嚐。

  每一次,都帶著無比的虔誠。

  溫琅想,比守在深宅大院裡,伴著永無止盡的冷清等待,要強了不知凡幾。

  如果不是那樣的痛苦無處發洩,她大抵一生一世,也不會想要擁有這樣一間私房菜館罷?

  這樣想起來,倒要感謝裴了。

  感謝他,無情拋棄,讓她面對現實,痛苦掙扎著,一夜長大。

  現在,是時候,徹底結束,再不相干。

  溫琅垂下頭去,一滴淚,落在青石地板上,迅即被吸收,消逝無蹤。

  只是,她眼裡有笑,無人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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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863 發表於 2012-2-8 11:33 PM

第十九章

  溫琅與裴望琛的離婚手續辦理得格外順利。

  兩人約定時間,一起到裴望琛戶口所在的民政局,提交離婚申請。兩人出具了各自的戶口證明,身份證;單位介紹信;離婚協議書和結婚證。、

  溫琅一邊將證件等一一從手提袋內取出,一邊暗暗想,倘使不是早有葉律師從旁提醒,她只怕要跑不知幾趟。

  戶口本在父母家中;身份證倒是在身邊的;介紹信?對不起,從未見過,好在她現在是法定代表人,有出具介紹信的資格;離婚協議書與結婚證,都已不知扔到哪裡去了,要找起來。

  這樣翻箱倒櫃,浪費不知幾多腦細胞,才從閣樓的一堆雜物中將之翻了出來。

  許是因為放在不見天日又潮濕的閣樓裡太久,離婚協議書同結婚證都已經泛黃發霉,帶著一股子陳倉爛谷的怪味兒。

  相比裴遞過去的,雪白乾淨的文件,溫琅自愧不如。

  受理離婚的工作人員仔細看過所有文件證件,瞥見離婚協議下頭的日期,不免抬起頭來,多看溫琅同裴望琛一眼。

  這一男一女,並立一處,男的英俊,女的溫朗,面上都不帶怨怒,十分平和。

  工作人員按例詢問兩人,離婚是否確實出於雙方自願?對子女問題的處理是否妥當?對財產問題的處理是否妥當?

  「是,離婚是出於雙方自願。」

  即便三年前不是,三年過去,也已經想得通透,再無放不下的道理。

  「不,我們沒有孩子。」

  我曾經想要一個孩子,可是現在不由得我不慶幸,我們之間,沒有孩子。

  「不,對財產分配毫無異議。」

  謝謝你對我的慷慨,願意給我額外的金錢補償,我不會作態拒絕。

  兩人最終填寫了離婚申請表格,在民政局辦理了離婚登記手續。

  工作人員叫溫琅與裴望琛回去等候通知,「自受理申請之日起一個月內,如符合離婚條件,會發給離婚證,註銷結婚證。兩位回去,也可以趁此機會,再考慮考慮,我看你們相處和諧融洽,似乎也還遠未到要離婚的地步。」

  工作人員到底還是本著勸合不勸離的思想,希望兩人再仔細考慮。

  一周之後,溫琅與裴望琛前去領取了離婚證。

  從民政局走出來,裴望琛看著穿一件套頭及膝雪紡裙子的溫琅,許多往事如潮水般湧來,卻只輕輕問:「一起去吃一頓飯罷?」

  溫琅搖頭。

  不不不,從此蕭郎是路人。

  裴望琛笑一笑,「也好。以後有什麼需要我的地方,一定要記得告訴我。」

  輪到溫琅微笑,他對她,一向是大方的,從不吝嗇,可是,她再沒有道理,依附這個曾經愛她,也曾經傷她的男人。

  「送你一程?」裴望琛指了指停在民政局門前停車場裡的跑車。

  溫琅伸手,遙遙一指,「那邊的公交車,正好到我家門口。」

  一年豪門貴婦的生活,並沒有磨去溫琅身上,草根女郎的痕跡。她並沒有從野草,被豢養成弱不禁風的嬌花。

  兩人兩相頜首,步下台階,背道而馳。

  溫琅回到娘家的教師樓。

  房子是母親還在世時,父親大學裡福利分配的一套兩室一廳房子,一梯三戶,所有業主都是同一間大學裡的教授講師,彼此間素來相識,看見溫琅回來,都與溫琅打招呼。

  「琅琅回來了啊。」

  「是啊,徐教授。」

  「琅琅回來望望你爸爸啊……」

  「嗯,趙師母。」

  「琅琅有空到我屋裡白相啊!」

  「曉得了,麗麗。」

  溫琅在樓裡人緣不錯,大家都喜歡這個孩子,隱隱的,總覺得有後媽的孩子更需要人疼些。

  溫琅就這樣一路上了五樓,敲開了自家大門。

  出來開門的,是溫琅的繼母。

  看見溫琅,繼母微微一笑,拉開防盜門。

  「回來也不提前打聲招呼,我好去買點你愛吃的菜。」

  溫琅也微笑,「戚阿姨不用忙,你和爸爸歇一歇,我來燒好了。」

  溫琅的繼母姓戚,與溫琅爸爸在同一所大學裡任教。

  溫琅的生母,是溫琅父親上山下鄉時認識的女知青,兩人在遙遠的東北,彼此依靠扶持,等到恢復高考,兩人設法一起回城參加高考,溫父進了師範,溫媽媽則進了更好些的交通大學,畢業後,溫父留校任教,溫媽媽也輾轉進了師範當講師,並結為連理,當時也是一樁美談。

  一切都美好得讓人羨慕。

  可這美滿幸福的生活,在溫琅六歲時候,被徹底粉碎。

  溫媽媽一天晚上,給學生補課回來的路上,被一個酒後駕車的土方車司機,連人帶腳踏車一起,撞得飛了出去。

  溫媽媽被送進醫院,雖然救了回來,可是不得不鋸掉了一條右腿,並且終生臥床,高位截癱。

  小小年紀的溫琅,從那時候開始,已學會照顧癱瘓在床的母親。

  放學回到家裡,父親還未下班,白天照顧溫母的阿姨要回家去照顧自己的丈夫孩子,不過六七歲大的小溫琅會得自己用掛在脖子上的鑰匙開了門,放下書包,先淘米,將飯燜上。

  等飯燜熟的過程,溫琅先去給母親換尿布,喂母親喝水,替母親翻一翻身,然後去做作業。

  飯熟了以後,把飯挪進稻草海綿做的焐扣裡保溫,再燒兩個小菜一個湯。

  請來給母親看病的中醫說,要讓病人多吃優質蛋白,溫琅會得一天給媽媽燉一個蛋羹,又或者省下一點點零用錢,買了牛肉回來,剁成肉糜,和了蛋清麵粉,在水裡汆一個個小牛肉丸子給母親吃。

  溫媽媽常常摸著小溫琅的頭說,琅琅,媽媽拖累了你。

  溫琅便偎著母親細瘦的手,說,不不不,媽媽,我愛你,你沒有拖累我。

  溫媽媽這樣苦苦支撐了十年,在溫琅十六歲時,沒有等到女兒成人,終於還是撒手人寰。

  溫琅的痛苦,遠大於父親,因為,父親忙於工作,賺錢養家,絕大部分照顧母親的任務,都落在了溫琅身上。

  小小少女,自六歲時起,已沒有童年。

  可是溫琅為了母親臨終時的遺願,再苦再難,也咬牙堅持,完成高中學業,考上了大學。

  就在這時,父親再娶。

  溫琅彼時,極恨父親。

  也許母親是知道了,父親早已經在外頭有了別的女人,所以再沒有活下去的希望,才離開了這個世界,離開了她的。

  而父親娶進門的繼母,她認得,已過世的母親也認得。

  繼母是母親的同事與好友,母親病中,她常常過來探望照料,與溫琅的關係,也很親密。

  溫琅想,正因為如此,母親才更加的絕望罷?

  溫琅一直沒有真正接納繼母,心中隱隱是恨的。

  恨父親薄情。恨繼母剝奪了母親生的希望。

  直到,父親知道她與裴離婚,氣得心肌梗塞,她看見繼母淚流滿面還得強自鎮定的模樣,才驀然明白,繼母對父親的愛。

  繼母嫁給父親時,還是大姑娘,而父親已經是帶著一個拖油瓶的鰥夫。倘使不是深愛著,誰肯嫁過來呢?又沒有錢,又沒有地位,還要看繼女的臉色。

  父親與繼母,沒有再要孩子,只得她,而她當時已十八歲,懂得記恨。

  溫琅要在離婚後,才一點點,慢慢懂得,父親和繼母,是怕有了他們的孩子,她會覺得受了冷落,更加地與他們疏遠的緣故罷?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這是最最無奈的事。

  她已經失去了母親,她再不能失去父親,溫琅驀然放下多年心結。

  「琅琅回來了?」溫父從陽台上走了過來。

  溫琅看見父親,腳步已經蹣跚,六十歲不到,卻已經華發叢生,心頭一酸。

  「是,我回來了,爸爸。」

  溫琅自手提袋裡取出戶口,交到繼母手上,「戚阿姨,戶口本你收好。」

  「事情都辦妥了?」繼母低聲問。

  溫琅點了點頭。

  「你們兩母女在嘀咕什麼?」溫父問。

  溫琅與繼母交換一下眼色,笑說,「我讓戚阿姨管好了你,別再讓你抽煙,戚阿姨吸你的二手煙,危害更大。」

  溫父即刻啞了聲音。

  繼母拍拍溫琅的手,「去,多和你爸爸聊一會兒天,我去買菜。」

  「阿姨不用了。」溫琅忙道。

  「傻孩子,如今雨過天青,得慶祝一下啊。你坐。」

  繼母放好了戶口簿,挽上菜籃子,開門下樓去了。

  溫父拍拍沙發,示意女兒坐過去。

  「琅琅,你同你戚阿姨兩個人嘀嘀咕咕瞞我什麼,我也不問。可是,你要記得,爸爸只希望你幸福就好。如果有什麼不開心,不高興,別像以前似的,總憋在心裡,你回來,告訴爸爸,爸爸豁出一條老命去,也再不讓你受一點委屈!」

  「爸爸……」溫琅靠在父親肩上,微笑,媽媽,你在天上,會注視著我們嗎?

  我會孝順父親,盡量敞開胸懷,去接納戚阿姨。

  然後,我們所有人,都要幸福……

  

第二十章

  轉眼國慶來臨。

  今年國慶長假連著中秋,攏共加起來,要連休八天之久。

  溫琅的食肆打十一到十八,天天都預定滿了,生意紅火到爆。

  中秋當天更是有居委組織,為孤老辦的中秋賞月宴,席開三桌,都預定在溫琅的食肆裡。

  溫琅與小丁忙得腳不點地,小丁索性同溫琅一道住在了食肆裡,免得跑來跑去。

  「老闆,不然中秋節我把我家老頭老太一起叫過來,在這邊過算了。」小丁一邊幫溫琅準備食材,一邊說。

  溫琅忙著削芋艿皮,聽小丁這樣一說,一愣,「這樣好嗎?中秋那天,等所有菜都上齊了,你和潘就都可以回家了,剩下的東西客人散了以後,我一個人慢慢收拾好了。」

  「腦……板……」小丁又口齒不清了,「乃這樣很吃虧的,腦板……」

  「老闆哪裡吃虧了?」潘搬了一籃曬得噴香的梅乾菜進廚房,很八卦地湊過來問。

  小丁將溫琅說的話複述了一遍,潘也大力點頭。

  「老闆就是心太軟,」眼珠轉了轉,「如果漲薪水時心也這樣軟就好了。」

  「我看就是剝削你剝削得少,走,到邊兒去,把泡著的圍裙洗出來去!」小丁揮了揮手裡棒子粗的美芹。

  潘內牛滿面,抱頭鼠竄。

  溫琅在一旁恬淡微笑,這樣的生活,於她,很好,她已知足。

  小丁把各色食材分門別類,該進冷藏室的進冷藏室,該進冷凍室的進冷凍室,該吊起來的吊起來的,該鋪開來的鋪開來,並不難,只是繁瑣。

  「腦板……」小丁將一小袋明太魚乾拆開來,一一以勾子穿起來,吊在簷下,讓魚乾被捂在塑料袋裡的味道散一散,一邊很哀怨地說,「國慶節嚴重人手不足哈……」

  那邊廂在天井裡洗圍裙的潘也舉起一隻滿是肥皂泡泡的手,「素啊素啊!」

  「你們倆把舌頭捋直了說話!」溫琅啼笑皆非,這兩姑娘已經走火入魔。

  「老闆!」兩人哀怨,「要不然請個鐘點工也好。」

  小丁雙手捧心。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溫琅歎息,最近確實忙碌異常。

  「哦野!」潘忘形地跑過來與小丁擊掌。

  小丁伸出手去,等她意識到潘的手上還滿是肥皂泡沫,已然晚矣。

  兩個女孩子在天井裡追鬧起來。

  晚上收了晚市,清理好所有杯盤碗筷,打掃了衛生,小丁和潘與溫琅告別。潘騎著她那輛被戲稱為「小毛驢」的電動腳踏車,「咜咜咜」地做了。

  「溫蒂你吃得消伐?吃不消,我今天就不回去了,和你一塊兒睡,明天可以一早起來幫你做準備工作。」小丁接到父母電話,外公外婆來了,叫她回家去,老人家想外孫女了。

  溫琅拍拍小丁的手臂,「你快回家去,免得丁爸爸丁媽媽外公外婆等得著急,我這邊一樣的活都干了三年了,哪裡就吃不消了?」

  小丁想一想,點點頭。

  是,三年來,從最初的手忙腳亂,到現在的有條不紊,她從未聽見溫琅叫過一聲苦。

  相比起來,她和潘的那點繁瑣忙碌,實在不算什麼。

  溫琅彷彿讀見了小丁的心聲似的,淺笑悠然,「再找個人也好,我現在一周只休半天,違反勞動法呢。」

  小丁哈哈笑,下班去了。

  溫琅目送小丁的身影,在弄堂裡走得遠了,才關上大門,落鎖。

  十月早晚天氣已涼,溫琅緊了緊披在肩膀上的薄針織外套。

  弄堂裡節日氣氛濃厚,沿路都點著彩色燈泡,各家各戶門前都挑著一面小小紅色旗幟,在夜風裡,微微發出撲剌剌的聲響。

  不同的窗口裡,傳出各色的聲音來。

  「……全家都來賽……」

  「……有情就牽手……」

  「……歌唱我們親愛的祖國,從今走向繁榮富強……」

  溫琅一邊走過天井,一邊微笑,那清涼透徹如水的童聲,讓人眼眶一熱,想起自己生在最好的時候,想起去年盛夏,客人們圍成一桌,一邊喝酒吃菜,一邊仰臉一起觀看盛大的開幕式時的情景。

  寒冷的夜裡,覺得寂寞的時候,想起這些,溫琅都會覺得,自己再幸運不過,並沒有陷在自怨自憐當中,終至老去。

  回到後頭二樓自己的臥室,溫琅洗漱上床,打開了小小數碼收音機,調到音樂頻道,一邊取過枕邊的書。

  溫琅習慣放一本枕邊書,這是母親還在世時養成的習慣,替母親讀一段文字,余先生文化苦旅,李碧華的隨筆集子綠腰,餘光中的天涯情旅,或是林新居的滿溪流水香……

  溫琅有時會想,也許正是因為母親的遭遇,才養成了她現在萬事隱忍的性格。

  母親病中,有時脾氣極差,會得抓起觸手可及的任何東西,大力摜出去,叫人心驚,然而脾氣過了,又會極度自責,連連道歉。

  溫琅曾被剝了皮的橘子砸在額角,啪地一下,疼,不見得多疼,可是橘子皮破肉爛,嗒的一聲,跌在地板上,汁水四濺。

  溫琅心中酸楚,面上卻仍帶著笑,再給母親去剝一個橘子來,這次再不整個遞給母親,而是剝開來,一囊一囊,喂到母親嘴裡。

  晚上給母親讀書,她一邊聽,一邊哭,嘴裡不停說:琅琅,媽媽沒用,媽媽對不起你。

  溫琅不知多想抱住母親一起號啕大哭,可是始終只是微笑,媽媽沒關係,媽媽我沒事,媽媽我愛你……

  到底沒有擁抱。

  電台裡傳出男女嘉賓對話的聲音。

  「讓我們來八卦一下,某著名女星是否切實已經同富豪男友分手?」女主持人極力壓抑,但,溫琅總覺得聽來有些幸災樂禍之意味。

  「名星也是老百姓,分分合合很正常,如果真已分手,也未嘗不是好事一件。」女嘉賓頓了一頓,「他也並沒有給她帶來一點點實質性好處,多是她跑去遷就他。據說手上鴿子蛋大鑽石戒指,也是她自己送給自己的禮物。」

  女主持人嘩地一聲,「以前曾聽她說過,如果是真的,那麼富豪也恁地小氣。」

  「是,付出時間感情金錢,卻換不來回報,換我也早早抽身,誰要同他糾纏?」

  「呵,是。」

  溫琅聽到這裡,笑一笑,起身去關上無線電。

  說得誠然不錯,然而總教人唏噓。

  再要強的女人,遇到感情一事,處理不當,也難免受傷。

  只是有些人復原得快些,今朝同李先生分手,明朝已可以挽住樸先生出雙入對。

  有些人則一蹶不振,從此再不曾恢復過來,一生單身。

  溫琅不曉得自己是否屬於一蹶不振的一類,但是到底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將愛情婚姻視如畏途。

  這不是好事,她知道。

  可一時也找不到好的辦法解決。

  只好暫時由它去。

  突然便聽見敲門聲,咚咚咚,停了停,又響起,好似又重又雜亂的樣子,通通彭彭。

  溫琅歎息,合上書,放在了枕邊,起身,趿上拖鞋,披上薄外套,慢慢下樓,穿過前後天井之間的過道,來到大門前。

  溫琅一邊打開門鎖的保險,雙手扶住把手,左右拉開門,一邊無奈又好笑地說:「英生,你不能總是這樣半夜三……」

  拉開一人寬的門縫,溫琅抬眸,對上一雙晶亮如秋天夜晚天空中的寒星般的眼睛,一瞬間,竟彷彿失去了言語的能力。

  門外,站在一個風塵僕僕的年輕女郎,短髮,素淨面孔,穿黑色掐腰真絲襯衫,黑色窄管七分色丁面料褲子,黑色鉚釘裸踝靴,拎一隻小小赫爾墨斯旅行袋,發間別著一朵小小白色縐紗山茶花。

  黑衣女郎就著門廊上一盞節能路燈慘白色光線,朝溫琅挑眉微笑,「琅琅,不歡迎我麼?!」

  「啊啊啊啊!」溫琅驀然尖叫一聲,撲了上去。「君君,君君,君君……」

  女郎鬆了手上的旅行袋,任其掉在塵埃裡,然後伸出雙手,抱住了撲過來的溫琅。

  「傻女……」閻君與溫琅熊抱在一處,左右搖晃。

  「君君……」

  臨近房子窗戶裡有人探出頭來,「溫蒂,你沒事體罷?」

  溫琅吐一吐舌頭,哎呀,吵到鄰居了。

  「對不起,沈家姆媽,我同學來了,我太興奮了。」

  「哦,沒事體就好。有事體你就叫啊。」

  「知道了,沈家姆媽,謝謝儂。」溫琅拉了閻君進門。

  然後,兩個女郎,在天井裡,彼此相對微笑。

  這麼多年過去,物似人非,可是,當年的友情,一點未變。

  還有什麼,比這更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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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863 發表於 2012-2-8 11:33 PM

第二十一章

  溫琅把閻君讓進屋裡,取出拖鞋,又去倒了溫開水過來,遞給閻君。

  「君君你回來了,老翟呢?」老翟當年為了君君放棄翟家的繼承權,帶著被稱為禍水的君君遠走荷蘭一事,曾經轟動一時,比之某女星搭上霍家大公子轉眼又分手的消息,也不遑多讓。現在,君君回來了,可是,老翟呢?

  閻君微笑,輕輕撫摩著左手無名指上,一克拉大小鑽石戒指,柔聲說:「老翟在這裡。」

  溫琅看見那全美克拉鑽,打心裡為閻君高興,「你們在荷蘭結婚了?太好了,恭喜你和老翟!」

  閻君伸出手來,摸一摸溫琅臉頰,「傻女,你……沒看出來,我穿的,是喪服嗎?」

  溫琅聽了,只覺得腦海中「轟」的一聲巨響,炸了開來。

  「君君……你說什麼?我不懂。」

  閻君淺笑,反倒安慰溫琅,伸手指一指發間小小白色縐紗山茶花,「我現在是寡婦了,在為丈夫守寡。」

  「君君你同我開玩笑。」溫琅眼淚都快流下來了,她知道民間習俗,女子失去親人,要在鬢邊戴白花以示戴孝。可是她以為君君只是追山茶花的潮流罷了。

  當年君君和老翟在一起,那樣的不般配,所有人都看死他們,注定分手。每個人都說,老翟不過是和那哥特女郎玩玩罷了。偏偏閻君的死硬性格,嘴上雖然笑謔,可是心裡頭怎麼可能一點點都不在意?

  溫琅心疼那樣充滿了無處訴說的苦楚,可是面上卻總滿不在乎嬉笑怒罵的閻君。

  她們是兩個在這以金錢與利益為一切衡量標準的冷漠世界裡,相互依偎取暖的寂寞女孩兒。

  所以當君君說,琅琅,那個世界裡,我一個真心朋友也沒有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地走了進去,走進那個過去不屬於她,未來也不會屬於她的世界。

  她是那個世界的過客,匆匆走過,留下滿身傷痕。

  她沒想過會愛上裴,更沒想過會嫁給裴,可是當君君與老翟幸福地依偎在一起的時候,她以為,自己和裴,也會幸福。

  君君與老翟,遠走荷蘭,而她,嫁給了眾人眼裡的白馬王子。

  然則,這到底不是童話,從此王子與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不不不,這是殘酷的現實。

  現實裡,她一年下堂,而在她所不知道的時候,君君失去了摯愛她的人。

  看,命運最是無常。

  「那你這次回來,有什麼打算?」溫琅輕輕抹去眼角的淚痕。

  「如果我說我打算賴在你這裡不走,吃你的喝你的住你的,你會不會現在就叫我捲鋪蓋走人?」君君笑瞇瞇捏一捏溫琅肉肉的臉頰。

  溫琅任她捏,也笑瞇瞇笑瞇瞇的,「我歡迎還來不及,怎麼會趕你走?你放心在這裡吃我的喝我的住我的——」

  「啊啊啊啊!琅琅你太可愛鳥……」君君又撲上來,一陣熊抱。

  「為毛你們現在都口齒不清?」溫琅笑不可抑地任君君掛在她身上。

  「哈哈哈,我在荷蘭也上網的呀,這可是學皖地口音呢,所有『了』音,都發做『呢』,腦婆,大涼,鳥望……哇哈哈哈……」

  溫琅滿頭黑線,然而卻放下心來。

  君君看起來氣色不錯,心情也還好,至少有說有笑,並不哭泣悲慟。

  不過——溫琅看著一身黑衣的君君,思及明天,小丁和潘上班來,這三人湊在一處——食肆裡恐怕要越發的熱鬧了。

  果然小丁和潘見了閻君,一見如故,奉為天人,三人湊到一處,捧了時尚雜誌,研究當下服裝之流行趨勢去了。

  「口胡口胡,這個帥鍋有非寧(feeling)的,乃看他那條管……」

  「這個才帥,兩撇小鬍子多塞克西哈……」

  「去去去,乃那素什麼審美觀撒?這個嫩模才有麵條(味道)……」

  溫琅撫額,有百無禁忌的君君在,加上惟恐天下不亂的小丁以及我八故我在的潘……很好很強大。

  「統統給我回到崗位上去,否則扣加班工資!還有君君你,喏,小板凳給你,錘子給你,一邊吃小胡桃去。」溫琅拋了一袋沒拆過包裝的野山胡桃過去。

  「哦——喔,琅琅生氣了,後果很嚴重,丁丁,潘,我先撤,稍後再聊。」閻君思及自己的飯碗還掌握在溫琅手裡,立刻伏低做小,朝小丁和潘擠眼睛。

  「來了,老闆,來了!」小丁和潘笑瞇瞇跑進廚房去了。

  「君君,我工作起來,忙得腳不點地,也無暇照拂你,你自己隨意。」溫琅拿丫杈頭取了廊簷下吊著的一串明太魚下來。

  「琅琅,我不會同你客氣,你放心。」閻君揮舞手中的小鎯頭,施施然向前頭天井去了。

  溫琅吁出一口氣來,這個君君,愛玩愛鬧的性子,倒是一點沒變。

  十點三刻時候,衛啟明與恩師師母一行走進食肆的大門時,第一眼看見的,便是一個一身黑衣,五官美麗到近乎凌厲的女郎,悠閒自得地坐在天井當間的籐椅裡,身前小几上,放滿了野山胡桃殼的景象。

  衛啟明有一瞬間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

  黑衣女郎身上的氣息,與溫琅截然相反。

  溫琅是溫潤細膩的溪,而女郎則是波瀾洶湧的海。

  可是這個彷彿天生應該坐在巴黎紐約米蘭時裝周發佈會第一排的黑衣女郎,此刻坐在石庫門天井裡,也一派怡然,沒有一點不自在。

  看見他們進來,黑衣女郎放下手上的小鎯頭,拍了拍手,站起身來,微笑。

  「請問幾位是……」

  「我們預定了三人位子。」衛啟明有禮地朝黑衣女郎頜首。

  「請隨我來。」黑衣女郎瞇眼笑了笑,在前頭領路。

  師母拉了拉衛啟明的袖子,示意他附耳過來。

  衛啟明遷就師母嬌小的身高,微微彎下腰去。

  「這個小姑娘不會是小溫新找的服務員罷?」

  王老教授慢慢負手而行,只做沒有看見得意門生與妻子的議論。

  衛啟明笑一笑,「師母覺得她像不啦?」

  師母搖頭,「一點也不像。」

  「我看也不像。」衛啟明看得出,黑衣女郎身上,是今明秋冬時裝發佈會上最新款式,即使本埠的頂級時裝店,也還未到貨,須得按目錄預定。可是伊已經將原裝貨當睡衣褲般隨意穿在身上。

  閻君將衛啟明三人帶到東廂,推開門,按亮了屋裡的燈。

  「三位喝點什麼?」

  「大麥茶罷。」師母替老先生和衛啟明決定。

  閻君微笑,躬身退了出來,然後一路笑著來到後天井廚房裡,朝廚房裡正忙碌的溫琅喊:「琅琅,預定三人位的客人到了,我替你領到東廂去了,他們要大麥茶!」

  「知道了……」溫琅隔著灶台頭也不抬地回喊,「小丁,把茶送過去,告訴客人,菜一會兒就上來,請他們稍等片刻。」

  小丁送了茶回來,告訴溫琅,另一撥客人也到了。

  溫琅此時恨不能化身蜘蛛女,再生七八隻手出來,好在事先已經做足準備工作,也只接受兩桌預定,否則變超人也無用。

  溫琅看了一眼貼在牆上,兩桌客人事前已經預定好的菜單,先將燉了一上午的湯送上去。

  湯盛在一個個白瓷湯盅裡,蓋著蓋子,等送到餐桌上,揭開蓋子,香味撲鼻。喝到嘴裡,微微有一些燙口,可到了胃裡,卻極之溫潤。

  「這是什麼湯?」第一次來的女客好奇地問。

  「這是當歸生薑羊肉湯,發散風寒,補益強身,防治感冒。」小丁耐心為客人介紹。

  「啊——是羊肉嗎?怎麼吃不出一點羊膻?」

  「這是我家老闆的秘方。」小丁與有榮焉。

  那邊衛啟明一桌,送上的卻是益氣和中,消食開胃,通腑利腸的一清二白湯。以豆腐茼蒿金針菇斬件,調入高湯而成,十分清潤好喝。

  「老太婆,又給我吃得這麼素。」老先生忍不住抱怨,可還是將一盅湯喝得涓滴不剩。

  「我和小溫打過招呼了,要以素菜為主,葷菜為輔,四個冷盤,四個熱炒,一個湯,由她做主。」師母笑呵呵地,「老王你別抱怨這麼早,好菜在後頭。」

  可不是好菜在後頭?

  頂好吃是一道西菜中做的油泡羊肉釀青筍殼。

  一條斤把重青筍克,剔除了脊背骨,拿鑷子拔去肚襠的大刺,擱鹽裡外抹勻了,然後拿好吃的金華火腿和鮮羊肉一起切成肉糜,和上海鮮醬,攪拌成肉醬,釀到青筍殼的肚子裡去,包上保鮮膜紮緊,浸泡到八十到油溫的油鍋當中二十分鐘,取出來之後,整條裝盤端上來,香氣四溢,教人垂涎欲滴。用餐刀切成一塊塊,沒有一點刺的魚肉同羊肉一起咬到嘴裡,魚的嫩,羊的多汁,火腿的香,匯在一處……

  嘩,美味得難以形容。

  衛啟明胃口大開,連吃兩碗米飯,老先生也格外多吃了半碗。

  師母微笑,看,她就說罷,好菜在後頭。

  

第二十二章

  結帳時候,溫琅才方有些空閒,走出來與老先生老太太和啟明打招呼。

  「對不起,今天實在太忙,招呼不周了。」溫琅已解下圍裙,看起來與外間正在辦公室裡做一份朝九晚五文職工作的女性殊無不同。

  「哈哈,小溫你忙,我們有美食已經足矣。」老先生笑呵呵,「今天這條魚味道讚的,可以掛出來做招牌了。」

  「也只是這個季節吃正合適,夏天就太燥了。」溫琅過來,扶住老太太,送三人慢慢出去。

  老太太故意走得慢些,墮後幾步,拉住溫琅講悄悄話。

  「小溫,你年紀也不小了罷?」

  溫琅好笑地看一眼壓低聲音,表情神秘的老太太,點點頭,「是,過年已虛二十七歲。」

  「二十七了啊……」老太太略略拖了些尾音,「真不小了,也該考慮考慮個人問題了罷?」

  個人問題?溫琅搖頭,她還沒有做好準備,去接受下一個戀情。

  老太太只當沒看見溫琅頸骨左右三十度擺動的幅度,緊了緊放在溫琅臂彎裡的手,「你看小衛這人怎麼樣?」

  啟明?溫琅微微一愣,旋即微笑,「衛先生為人師表,謙沖有禮,我高攀不起。」

  老太太聽了,輕拍了溫琅一下,「你這孩子,怎好妄自菲薄?這都什麼時代了?哪裡還有誰高攀誰的?許是我們小衛高攀了你,也未可知。」

  溫琅這一次,發自肺腑地笑了起來,老人家真正可愛,毫無階級觀念。

  不不不,這世界無論再怎樣發達先進,階級觀念也永不消亡。

  「阿姨……我才離婚不久,暫時還不打算再投入一段新感情。」

  「咿?!」老太太聽了,猛地頓住腳步,難以置信地看向溫琅的眼。

  老人的視線直直落進一雙磊落清澈的眼裡去,不見絲毫閃避。

  片刻,老人歎息,情知溫琅沒有必要拿這件事同她開玩笑。

  「那是我唐突了。可是……小溫,小衛是個好孩子,你以後可以考慮考慮他。」老人家喜歡溫琅,也喜歡自己先生這個得意門生,原想能撮合這兩人,可是如今看起來,倒是落花有意,流水無心了。

  溫琅微笑,並不接口。

  老人家的好意,她心領了。

  送走了啟明這一桌,不過不多久,另一桌客人也散了,午市便收了。

  四個女孩子坐在後天井裡,吃露天午餐。

  午餐的菜色十分豐富,有涼拌明太魚絲,清炒荷蘭豆,馬橋豆腐乾炒肉片,當然少不了一條油泡羊肉釀青筍殼和當歸生薑羊肉湯。

  閻君捧起裝了晶白飽滿白米飯的小碗,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嘩——好香!」

  扒了一口飯,夾了一筷子清炒荷蘭豆,吃在嘴裡,立刻滿臉幸福,「琅琅,我這幾年,沒有你燒的美食的日子,我是是怎麼過來的啊?簡直不是人過的啊……」

  「那君君姐,我和你換好了。」潘做嚮往狀。

  「你知道不知道那邊物價貴得有多離譜啊?」君君用肩膀撞潘,「就荷蘭豆哦,半磅,大約二百克的樣子,要八歐,八歐啊……還是超市價。」

  潘聽了,低頭換算,一比七,五十六塊二百克,五十克是十四塊,五百克要一百四十塊?!

  「難怪外國人要吃牛排。」潘喃喃自語。

  君君聽了哈哈大笑,「可不是!」

  「難怪要賺外國的錢,到中國來花。」小丁也不由得一歎,「一盤荷蘭豆,抵我一天半工資的說。」

  「瓦要把荷蘭豆都吃光!」潘舉起兩隻手臂,做大力水手狀。

  「瓦要把青筍殼都吃光!」小丁仰天大笑。

  「瓦要把所有菜都吃光!」君君一邊說,一邊下筷如飛,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

  「給瓦留一點啊……」溫琅只能在三人恐怖的笑聲中,弱弱地抗議。

  吃過午飯,小丁和潘圍著電腦,去追海軍罪案調查處最新一季去了,遠遠的,只聽得房間裡傳來「帥鍋迪諾佐,瓦來鳥……」和「吉布斯大叔越來越有麵條鳥……」這樣的大呼小叫。

  溫琅和君君,人手捧一杯蜂蜜柚子茶,坐在天井當間,極之愜意。

  「很有活力的兩個孩子,是不是?」君君笑,「有了她們,日子殊不寂寞。」

  溫琅點頭,是是是,正因為有了小丁和潘,她這幾年的生活,才沒有那麼冷清寂寥。

  「對不起,琅琅,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卻沒能在你身邊。」君君道。

  她在荷蘭,最初還與溫琅有聯繫,後來……後來老翟的身體,每況愈下,她的全副精力,都放在了老翟身上,至此與溫琅斷了聯繫。

  回國之前為了保險起見,她致電溫琅娘家,接電話的是溫琅的繼母,聽她打聽溫琅,幾乎將她祖宗十八代都調查清楚,然後才告訴她,琅琅現在的住址。

  她聽了這個地址,已經覺得不妥。

  這並不是琅琅初初結婚時,留給她的聯繫地址。

  沒道理嫁給裴望琛的琅琅,不住在裴家的別墅裡,反而跑到一條聽名字便很古舊的弄堂裡棲身。

  是以當她聽琅琅親口對她說,已經同裴望琛離婚的事實的時候,她並不覺得太過震驚,她只是,覺得很難過很難過,沒有在琅琅最傷心時刻,陪在她的左右。

  溫琅笑一笑,呷一口柚子茶,「君君,我很好,你別難過。我可不想我們兩姐妹湊到一起,齊齊愁眉苦臉。」

  其實溫琅不知多想問閻君:君君,你真的不傷心了嗎?

  可是,溫琅不敢。

  君君在來的頭一晚,與她並肩抵腳,兩人像大學時候一樣,躺在床上,說了一夜體己話。

  溫琅從君君的敘述裡知道,她同老翟去了荷蘭,她像所有尋常家庭主婦一樣,開車出門購物,將衣服送到洗衣房清洗,為老翟做三餐,而老翟,炒炒股票期貨,他們的生活平凡而安逸。

  老翟是安心要與君君過平淡的夫妻生活的,可是命運弄人,一年半後,老翟胃疼的老毛病復發,送進醫院去,一檢查,已經是胃癌晚期。

  溫琅簡直可以想像,這個消息對君君的打擊有多致命。

  如果她是君君的知己,那麼,老翟就是君君的摯愛。

  那個男人,衝破了一切世俗的約束,全心全意地愛著君君,甚至願意帶她遠走天涯。

  不愛江山愛美人,並不是每一個成功男人都有勇氣做得到的。

  城中多少女郎從此奉閻君為偶像,伊是她們的終極目標。

  君君撫摩左手無名指上的鑽石戒指,「不說這些沒用的,你老實交代,那個衛啟明,是不是對你有意思?」

  啥?溫琅呆一呆,怎麼話題又轉到這上頭來了?

  「應該……沒……有罷?」

  「是沒?還是有?」君君追問。

  「也許有。」溫琅聳肩,「可是,那同我無關。」

  「嘖嘖,真絕情。」君君學溫琅的樣子,聳肩。

  「是啊,真絕情。」溫琅不否認。

  「是人不對罷?千萬表為了那個不識貨的裴某人,就放棄了對真愛的憧憬。」君君心裡不知多恨裴望琛,她當年已不喜歡此人。

  他不是不好,只是,不適合溫琅,僅此而已。

  偏偏,他要去招惹溫琅,以為自己可以成為溫琅的全世界。

  然而,他帶給溫琅的,是比他所以為的,殘酷複雜一萬倍的世界。

  溫琅微笑,「我只是,身心俱疲,還未休整過來。」

  「今次我回來了,給你把關,高的俊的帥的壯的,一個也不能放過,統統要經過我的法眼。」君君拍一拍胸。

  「是是是,一定第一個帶來給乃過目。」

  「這才乖。」

  兩人又彷彿回到過去的時光。

  小丁和潘將電腦聲音開著,兩人卻偷偷押在門後,望著天井裡的兩人。

  「乃說她們誰遷就誰?」

  「瓦說肯定溫蒂遷就君君。」

  「瓦看八一定,以君君那麼火暴的脾氣,遇見慢性子,老早炸了不曉得幾次了,可是到現在還能談笑風生,一定是她遷就溫蒂撒……」

  「我賭一頓肯得雞,老闆遷就君君。」潘捏緊拳頭,兩眼放光。

  「賭了!」小丁與潘擊掌。

  一切都很好很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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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863 發表於 2012-2-8 11:35 PM

第二十三章

  然而這世上,每當一切祥和寧靜的時候,便總有不和諧聲音出現。

  這一次,不和諧的聲音,出現在兩天後,中秋節前夜。

  溫琅正為了晚上兩桌客人預定的菜色而做準備時,君君手裡拿著無繩電話賊忒兮兮地走進廚房。

  「琅琅,電話!」

  「誰?」溫琅的雙手正陷在一團起酥麵團裡。

  「不知道,一個男的,聲音聽起來很開朗很塞克西。」君君一手捂著話筒,低聲說。

  很開朗,很塞克西?誰?

  不由得溫琅不懷疑,她認識的人裡,有這樣聲音的人麼?

  「老闆乃去聽電話,這裡放著我來!」潘立刻跳出來扮演祝無雙。

  溫琅笑一笑,也好,潘學的就是麵點製作,早晚要出師的。

  將一雙手從麵團裡車出來,在水喉下沖洗乾淨了,走過去,接聽電話。

  君君便將耳朵湊過來,貼在聽筒上,明目張膽聽壁角。

  溫琅瞪君君一眼,君君也不怕,一徑地笑。

  溫琅只好由她去。

  「喂,哪位?」

  「溫蒂……是我,英生。」男聲確實聽上去十分開朗,至於塞克西,那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英生,你在哪裡?後邊為什麼那麼吵?」溫琅要提高了喉嚨,對方才聽得清楚。

  「溫蒂你有沒有想我?」英生不答,只管笑問。

  溫琅回憶了一下,「偶爾想起過一次,彷彿。」

  英生在電話那頭連連哀歎,「溫蒂你太不夠朋友了,我走到哪裡,都會想起你,你竟然只想我一次,還不確定?」

  溫琅失笑,「下次我早晚三柱香地想你,好不好?」

  「我又不是灶王爺……」英生哈哈笑,「一天想我一次就夠了。」

  君君在一旁聽得熱血沸騰,直拿手指戳溫琅的腰。

  溫琅被戳得直想發笑,「呵……英生你有什麼事?」

  「才講了幾句話啊……」英生哀怨歸哀怨,到底也知道溫琅忙起來慘無人道,「溫蒂,無論發生什麼事,你千萬不要一個人跑開,好嗎?你耐心等一等,你相信我,好嗎?」

  啥?溫琅皺眉,怎麼突然說這些?

  「溫琅你答應我。」英生忽然鄭重其事地說。

  溫琅默不作聲,急得君君拿兩隻手指掐什麼似地掐她。

  「啊!!!」溫琅被掐得幾乎跳起來。

  「溫蒂你怎麼了?!」英生在電話那一端,著急地問。

  「我沒事我沒事!」溫琅拿眼睛瞪了君君一記,「我知道了,我答應你。」

  英生這才放下心來,「有空的時候,記得要想我哦。」

  「討厭的台灣腔。」溫琅啐。

  英生哈哈大笑,「預祝中秋快樂!再見,溫蒂。」

  說完掛斷電話。

  君君整個人幾乎都趴在了溫琅身上,「琅琅,琅琅,他是誰他是誰?」

  「英生,我的一個朋友。」溫琅並不隱瞞。

  英?君君微微蹙眉,這個姓——安內喂(Any way),先不管這個了,「帥不帥?帥不帥?」

  帥不帥?這個還真不好說,勉強要形容麼,「有那麼一點點像天堂的金幣裡的竹野內豐。」

  「啊啊啊啊!」君君發出慘叫聲,「為毛這麼帥的帥鍋我米看到?」

  溫琅聽了君君的慘叫,哈哈笑起來。

  她們讀大學時候,有同學拿了天堂的金幣的盜版碟回來,一宿舍人圍在一台小筆跟前,徹夜看碟,要擔心被宿舍管理員逮到現行,又擔心錯過精彩情節,那叫一個驚險刺激。等看完了,人人迷戀大帥鍋竹野內豐。

  君君撲過來掐溫琅的脖子,做前後搖晃狀,「快給我老實交代,你們怎麼認識的?為毛帥鍋和你講話的時候,溫柔得掐得出水來?」

  「他說話是否溫柔得掐得出來我不知道,君君你快把我的老腰掐出水來,我倒是知道的。」溫琅不怕死地反駁。

  小丁這時候跑進來,看見老闆被君君掐著,噗嗤一笑。

  「老闆,傅女士那一桌已經到了。」

  「君君快放開我,我要工作了。」溫琅抽出腰間的白毛巾,揮舞,投降。

  「哼,暫且放過你先,等晚上,嘿嘿嘿,看我大刑伺候!」

  溫琅想像了一下,渾身一抖,趕緊進廚房去了。

  傅女士一行四人,很樸實的樣子,其中十來歲的少年照顧著同來的五六歲女童,耐心細緻,不見一點點煩躁。

  桌上三四十歲的男士則取過室內竹書架上的雜誌,翻開瀏覽,偶爾湊過去與傅女士耳語。

  「這張照片倒把裴三的精神都照出來了。」

  傅女士側眼看了看照片,微笑,「看不出來裴三對車還有這麼多心得。」

  男士微不可覺地挑眉,「心思除了生意,都用在這上頭了。」

  「英雄你說,裴三是不是還對她舊情難了?」傅女士喝了口茶,只覺得滿口餘香,不由得仔細看了看茶杯裡的液體,「咿?想不到如此香醇。」

  英雄笑一笑,笑容很淡,可是已柔化了他臉上剛冷的線條,「有些人,同這茶一樣,看似平凡普通,可是卻濃厚香醇,餘韻悠長。而普羅大眾,往往由表象而斷定了一個事物的好壞,可不是要錯失許多樂趣?」

  少年面無表情地喂小女孩喝了一口溫牛奶,只當沒聽見父母在議論什麼。

  傅冉霞以手支頰,「我說的是茶,英雄你扯上人做什麼?」

  英雄合上雜誌,也取過茶杯,啜了一口。

  嗯,果然回味甘醇,再看茶杯之中,茶湯清澈明亮,嗅其味香氣清鮮,夜底色綠如玉,與白色細瓷茶杯相映,十分誘人。

  「頂好的蒸青綠茶,恩施玉露,想不到還有拿來待客的。」英雄意味深長地看一眼妻子,「倒是不虛此行。」

  「爸爸你什麼好茶沒喝過?」少年不以為然。

  「茶不在好,在的是心意。為了討我歡心,送上的名茶,與為了讓客人賓至如歸,沏的一壺好茶,那是截然不同的境界。英澤普,你要學的還很多。」

  「有什麼不同?還不是為了多賺取利益?」少年學父親,淡淡挑眉,兩父子的表情如同一個印餅裡印出來似的。

  「好了好了,你們兩父子湊在一處,要麼統統悶聲不吭,要麼就跟鬥牛似的。我也不曉得是倒了八輩子血楣,還是燒了八輩子高香,攤著你們倆當老公兒子。悶到死,吵到昏。」傅女士趕緊在兩父子進行餐桌激辯前制止這一可能。「要辯論,吃完飯回家關書房裡辯去。」

  「噎死賣燈。」兩父子立刻繳械投降。

  「舅媽,我餓了。」小女孩兒軟聲軟氣地說。

  「哦哦,囡囡餓了啊,舅媽這就叫哥哥去催一催啊。」傅女士向兒子彈眼睛,「澤普你去向服務員催一催。」

  正說話間,服務員小丁已經敲門進來,餐車裡放著湯盅與冷盆。

  陸續地,兩廂的菜都各自上齊了。

  少年英澤普耐著性子,照顧同來的表妹吃飯,免得小女孩兒不小心,灑了湯翻了菜的。

  飯畢,傅女士在結帳的時候,問小丁:「服務員,能不能請你們廚師過來一下?」

  「請問客人有哪裡覺得不滿意嗎?」小丁耐心詢問。

  「不不不,只是我家小朋友很喜歡吃這道菌菇丸子,想請教一下廚師,這是怎麼做的。」傅女士笑瞇瞇地說。

  「好的,您稍等,我這就去請廚師過來。」

  過了沒多久,小丁請了溫琅過來。

  溫琅已除洗乾淨了手,若不是穿著廚師的白圍裙,戴著廚師帽,決看不出她是此間的老闆。

  「請問四位今天用餐可還滿意?」

  「非常滿意。」傅女士在餐桌下頭,踢了丈夫一腳,示意你別說話,聽我的。

  英雄微不可覺地蹙了下眉,不曉得妻子要搞什麼花頭精。

  「我想請問一下這道菌菇丸子是怎麼做的?我家外甥女很喜歡吃這道菜,我想學會了,回去自己燒給她吃。」

  一般廚師遇到這種情況,會大致做個介紹,但是其中的秘方或者訣竅,卻會予以保留。

  然而溫琅不然,她願意將自己的心得與人分享。

  「這道菜其實很簡單,只是步驟繁瑣些。到超市買盒裝新鮮肉糜一盒,一般是二百克左右,然後買中豆腐一塊,金針菇,口蘑各五十克,如果喜歡香菇,也可以加一點。蘑菇的種類,完全由個人口味決定。買回來後,肉糜再用手工剁細成蓉,用鹽糖白胡椒粉黃酒醃一醃。醃製的同時,將菌菇剁成碎末,豆腐切成小塊兒,倒入肉糜當中,加一點麵粉,攪拌起勁。這個步驟很重要,要始終順著一個方向攪拌,不要太快,你可以感覺到,所有的材料混合到了一起,有起膠的感覺。這時候就可以擠成一個個丸子,放進冷凍箱裡半小時後取出,油炸至金黃色,然後放入蠔油,勾一個芡,取出裝盤就可以了。這道菜小朋友吃最好了,金針菇可以使小朋友更聰明哦。」

  溫琅微微彎腰對小女孩兒說。

  「哇,姐姐你好厲害啊。」小女孩兒睜大了一雙清澈乾淨的眼說。

  房間裡的人都笑了起來。

  恰在此時,天井裡傳來嘈雜人聲。

  「……叫你們老闆過來……」

  「……太不像話了!」

  「……你們是怎麼做生意的?!我要投訴你們……」

  溫琅不由得心裡暗暗歎息,很久未遇見惡客了。

  「歡迎以後再來,我那邊還有事情處理,失陪了。」

  看著溫琅的背影,傅女士一笑,挽住丈夫的手臂,乾乾脆脆把兒子和外甥女扔一邊,「英雄,走,我們看熱鬧去。」

  英雄太息,「老太婆,你歇一歇罷。」

  這樣說著,可還是任妻子將他拖向吵鬧的聲源。

  

第二十四章

  看見沉著一張冗長臉的女客,溫琅只覺烏雲罩頂,太歲當空。

  誰說女人是禍水?

  男人到了一定境界,分明也同禍水無異,謂之男禍。

  這位冗長臉女客,就是男禍惹來的麻煩。

  溫琅伸手拍拍小丁肩膀,示意小丁退下。

  小丁再不情願,也氣哼哼退到溫琅身後去。

  潘扎個手,雪白襯衫上點點菜湯跡漬顯得格外刺目。

  「潘,你先到後頭去,把衣服換了,再過來。」溫琅朝明顯有些無措的潘微笑。

  君君則抱著膀子,站在一旁,似笑非笑,她倒要看看溫琅打算如何對付惡客。

  「這位女士,不知道今天午餐服務,有哪裡令您覺得不滿意?請告訴我,我們以後一定改進。」

  「改進?!我看你們要停業還差不多!」沈自芳看見溫琅,便氣不打一處來。

  「……」溫琅沉默一秒,還是客氣微笑,「請問我們的服務哪裡有不足之處?」

  「服務員服務態度惡劣!菜的口味不佳!這也就算了,竟然還在酥皮魚塔裡吃出蟑螂來了!」沈自芳指了指放在桌上的一盤點心,「你看!那麼大一隻蟑螂,在點心裡頭,都沒有人發現,就這樣端上來了!我要打電話舉報你們,衛生不過關!」

  溫琅微微瞇眼望過去,果然金黃色酥皮魚塔上有一點黑色,異常刺眼。

  這是從沒發生過的事。

  餐飲行業,最怕發生這類事件,如被媒體曝光,更是翻身無望。

  溫琅自忖一直十分仔細,廚房泔腳從不在食肆內留過夜,各個死角也都放置了滅蟑盒與電子驅鼠器,下水道等容易孳生蟲蟻細菌的角落,都定期消毒投藥,務必做到衛生安全第一。多少次突擊檢查,都安然過關,怎麼可能忽然就在點心裡出現了蟑螂?

  這叫她百思不得其解。

  沈自芳冷笑,「怎麼,說不出話來了罷?像你們這樣的餐館,收費不貲,端上來不過是一些家常小菜,我們也忍了,可是連最起碼的衛生都不能保證,這叫我們顧客怎麼滿意?」

  小丁在溫琅身後嘀咕,擺明是來找茬,哪怕上滿漢全席你也不滿意好伐?

  「你說什麼?!」沈自芳惱羞成怒。

  旁邊兩個同來的女客只好拉住她,「小妹,算了算了,叫伊拉自己講怎麼解決問題好叻,你同她們囉嗦這麼做什麼啦。」

  「你怎麼說?不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覆,我馬上打電話叫食品衛生檢查部門的人來!」

  沈自芳的怒火,其來有自。

  國慶長假,她思量再三,深覺自己上次在衛啟明生日那晚,有些失態,想做些什麼,挽回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便央了母親,燒幾道拿手小菜,等她約了衛啟明來,就說是她燒的,好在他心中,塑造一個知書達理又能幹的賢妻形象。

  誰料到她放下了女性的矜持,打電話到衛家,衛家的傭人回說,小衛先生去恩師家裡吃飯了。

  恩師?沈自芳想來想去,能被衛啟明稱得上恩師,經常保持聯繫的,應該就是父親的前任,王老教授了。

  拉下了面子,便又把電話撥到王老先生家裡去。

  接電話的是小保姆,一聽她找衛啟明,便用那皖地口音笑呵呵地說:「老先生與師母和衛先生去食肆吃飯鳥……」

  沈自芳聽了,摔下電話,衝進廚房,將準備好大半的菜餚,統統掃在地上,然後把自己關進房間裡,大哭一場。

  沈主任與妻子噤若寒蟬。

  他們當初只曉得叫女兒好好讀書,一心向學,最後女兒學位學歷是有了,可是,人情練達,交際世故,卻是一點不通。加之年紀漸長,脾氣越發古怪,老兩口動輒得咎。

  沈主任知道女兒在學校裡也極不受歡迎,學生都在背後叫她老處-女,外星人,可是規勸女兒兩句,她便大發雷霆。

  「都是你起的名字,自芳自芳!現在好了,她只會得孤芳自賞!」沈師母一邊收拾廚房裡滿地的殘骸,一邊抱怨。

  「唉,過兩天,你叫姐姐家裡的兩個孩子過來,陪她兜兜馬路散散心罷。」沈主任歎息,外人,根本連應酬敷衍女兒,都是懶得的。

  沈師母聽了,立刻去給姐姐打電話,免得那兩個孩子推脫說沒有時間。

  又跟女兒說,和表姐表妹出門去玩玩,長假呆在家裡太浪費了。

  沈自芳一聽,來了精神。

  對,叫上表姐妹,一起去那個食肆,她要想辦法,讓食肆關門,以後啟明就不會再去了!

  就這樣,她叫表姐妹預定了位子,過來吃飯。

  然後找了個借口,尋溫琅晦氣。

  溫琅自然不曉得其中曲折,可是一切因衛啟明而起,她是可以肯定的。

  沈自芳見溫琅沉吟,有些為難的樣子,一時得意忘形,指著點心說:「不然你把那點心連蟑螂一起吃下去,我或者可以不追究下去。」

  「欺人太甚!」小丁怒了。

  始終抱著膀子站在廊上的君君,也慢慢放下了手臂,踱下台階來。

  「小妹。」這下連同來的女客都覺得過了,也心知表姐妹分明就是上來尋釁的。

  溫琅不是不為難的。

  這蟑螂明擺在上面,即使自己心中無愧,可是叫食品安全檢查部門過來,也是有口難辯的,而連著蟑螂一起吃下去,這有違她做人最起碼的原則,食肆是她的謀生之所,可是她不會為了謀生,出賣自己的尊嚴。

  「還是叫衛生監察部門來罷。」忽然一旁少年清亮的聲音插口說。

  所有人都把視線望向了黑色塗鴉Tee,深藍牛仔褲配一雙帆布運動鞋的少年。

  「我最近極喜歡看探索與發現頻道。」少年卻忽然東拉西扯起來,「裡面經常介紹蟻鼠蟲蛇,有時候老鼠螞蟻成群結隊,多得叫人頭皮發麻。」

  小女孩兒抱住了腹女士的大腿,「舅媽,好可怕……」

  「囡囡不怕不怕。」傅女士拿高跟鞋鞋尖頂了兒子小腿一下,「你說正題。」

  「我正要說。」少年笑一笑,胸有成竹的樣子,「雖然蟑螂的樣子都差不多,其實還是有極大差別的。我看盤子裡的那隻,樣子像是德國小蠊。」

  「哥哥好厲害。」小女孩很崇拜地拍著手掌說。

  「英澤普!」傅女士覺得自己也快怒了,這孩子到正經時候了,講話怎麼就這麼迂迴啊?這像誰啊?

  少年伸手,示意母親少安毋躁。

  「你知道不知道,蟑螂也是有家族的?一個地方的蟑螂,與另一個地方的蟑螂,基因也是有差異的。我們可以拿這只蟑螂,與在這個院子裡抓到的其他蟑螂一起,送去對比脫氧核糖核酸,啊,就是通常說的DNA——雖然我很懷疑這個院子裡是否還捉得到第二隻蟑螂——基本上就能斷定這兩隻蟑螂是不是同一個家族的了。」

  沈自芳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要說什麼,這個少年把她繞迷糊了。

  君君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對,叫衛生監察部門來罷,我們身正不怕影子歪。這院子裡要是能找出第二隻蟑螂來,我們也願意送去一起做比對,看看桌上的這只蟑螂,和找到的第二隻,是否是一個窩裡出來的。如果不是,這位大嬸,我們將保留追究法律責任的權利。」

  沈自芳啞口無語,是,這蟑螂是她從家裡帶來的!

  她從一開始就打算借口要讓衛生檢查部門來,攪黃了溫琅的生意。

  「哼!」沈自芳自導自演了一齣戲,如今觀眾不買帳,她一時下不來台,漲紅了一張長臉,最後只得冷哼了一聲,拉了自己的表姐妹,拂袖而去。

  「大嬸,你還沒買單!」君君遙遙道。

  「君君,算了,讓她去罷。」溫琅搖頭,但願這位冗長臉的客人以後再也不要過來了。

  「你哦……」要不是有外人在,君君真想一手指點在溫琅腦門上,「人善被人欺好伐?」

  「我還相信,種善因,得善果。」溫琅笑一笑,轉向傅女士一家,「謝謝你們,對不起,打擾了你們用餐的興致,如果幾位以後光顧,一律八折優惠。」

  「無妨無妨,說起來還是我們賺了。」傅女士很海派地揮手,然後挽著老公,差兒子牽著小女孩兒,告辭出去。

  出得門來,傅女士回望一眼仍站在天井裡的女子,隨後仰臉,凝視自己丈夫線條剛毅的側面,「你說小三會不會嫌我們多事?」

  英雄微笑起來,「是否嫌我們多事,我不敢斷定,可是一定會火速趕回來,這倒可以肯定。」

  傅女士「咕」一聲笑出來,「英雄你最奸詐。」

  「多謝誇獎。」

  少年在兩人身後,朝天翻了翻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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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863 發表於 2012-2-8 11:36 PM

第二十五章

  過完中秋,溫琅鬆下一口氣來。

  為孤老準備中秋晚宴,居委會預算有限。要在有限的預算裡頭,置辦出三桌頗為豐盛的酒席,是極考校廚師功力的。

  好在溫琅並不打算自這三席營利,倒也容易。

  君君當仁不讓,充當臨時跑堂,兼之能說會道,將二十幾位老人家哄得不時哄堂大笑。

  居委會兩個阿姨都忍不住與溫琅說,「小溫,什麼時候找的幫手?真是能幹,你們兩個搭檔,一個主內,一個主外,生意肯定更紅火。」

  溫琅微笑,是,有君君在,總是歡笑多過愁苦的。

  孤老們年紀都大了,熬不得夜,而且十月初,已夜涼如水,晚風透骨。老人們賞了會兒月,八點一過,便散了席,由居委幹部們三三兩兩結伴,負責送回家去了。

  溫琅阻止小丁和潘留下來打掃衛生,「都回家過節去罷,這裡我和君君就夠了。」

  小丁和潘還是幫著溫琅將垃圾打包帶走,扔到垃圾站去。

  「還是脾氣這麼好,什麼事都替別人著想。」君君太息,一邊與溫琅一起在廚房裡洗碗,一邊說。

  溫琅笑一笑,「有些碗筷由消毒碗筷公司收去清潔,說起來我清洗的,真真只是一小部分。」

  一小部分?!君君指一指堆積如山的盤盞,「這些都是不同形狀不同材質的盤子碟子,消毒碗筷公司會替你洗?」

  溫琅傻笑。

  是,她喜歡各色不同形狀,不同材質的容器,將做好的菜餚裝在裡頭,連心情也會因而有所不同。

  君君卻有落淚的衝動,這幾年,當她陪著老翟,在荷蘭與死神苦苦拉鋸的時候,琅琅一個人,在這坐都會裡,到底吃了多少苦?

  她知道琅琅永遠也不會向人說起此中的艱辛,但她可以想像。

  漫長而寒冷的冬夜裡,琅琅是怎樣寂寞度過的?

  「像昨天那樣的瘋狗,你經常碰到?」君君接過溫琅遞來的乾淨柳葉盤,拿白色毛巾擦拭乾水珠。「你怎麼受得了?」

  溫琅用手肘頂了頂君君的肋骨,「什麼瘋狗,別瞎說,只是一時氣不過的客人罷了。她覺得不好吃,又或者感到受了怠慢,以後自然就不會再上門,我又有什麼受得了受不了的。」

  君君恨鐵不成鋼地拿毛巾做抽打狀,「教不好了誒!教不好了誒!」

  「姑奶奶,當心我的盤子,那可是我跑到景德鎮去買回來的!」溫琅告饒。

  「叫太婆也沒有用!」君君放棄,溫琅這種無爭的性格,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當初在大學裡,同學知道她有個繼母,紛紛出主意,比如陷害繼母虐待她啦,餓肚子到貧血暈倒,然後很委屈地透露是繼母剋扣她生活費啦……雖然君君一貫覺得這樣的招數小兒科且不切實際,然而溫琅從來只是搖搖頭,頂多休息天不回家,和她一起混在寢室裡而已。對繼母從沒有任何實質性的報復行動。

  「你這麼好欺負,我以後怎麼放心你一個人?看樣子我得留下來,好好地替你在這邊蹲點。」君君甩一甩手裡毛巾,學海派清口的樣子,直著關節走路。

  「謝謝儂哦。」溫琅笑起來。

  兩人說說笑笑,小山一般的盤盞也不知不覺洗光。

  從廚房出來,兩人站在天井裡,抬頭一看,月上中天,皎潔圓滿。

  習習涼風吹過,撩起鬢邊髮絲,拂得臉頰微癢。

  「君君你不打算回家去?」溫琅輕聲問。

  閻君沉默片刻,輕笑,「我和老翟私奔去荷蘭的那一天起,就再不是閻家的女兒了……何況,閻家有一個光耀門楣的閻妃,我算什麼?有我沒我,對他們來說,有什麼兩樣?」

  溫琅看著君君的側面,那樣柔美,也那樣寂寥。

  很難釋懷罷?一母同胞,可是,一個是父母心頭肉掌中寶,而另一個是眼中釘身旁草。

  「前幾年,你剛和老翟走的時候,你——妹妹,來找過我。」溫琅想了一想,最終還是說。

  「閻妃?她來找你做什麼?」君君挑眉,「傻琅琅,你可千萬別被她騙了。」

  溫琅回想了一下,「她說如果有你的消息,請務必轉告她。她還說你爸爸和你媽媽嘴巴上不說,其實心裡是想你的。」

  君君切了一聲,雖然很想凸中指,可是考慮到溫琅一定會不贊同,所以還是忍下了,「你信?」

  溫琅淺笑,「君君,今天是中秋節。」

  閻君頭大地揮揮手,「琅琅,你這小天真,她們這幾年還來找你麼?」

  「我離婚以後,同所有人斷了聯繫,她們即使找我,我也不知道。」溫琅推一推君君,「去,回去看看,父母總是很難拉下臉來的。」

  「信你一次。」君君無可奈何,情知溫琅總是希望她能化解同父母之間的緊張關係。可惜她不曉得,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我等你好消息。」

  「你別抱太大希望。」君君只好把圍裙解下來,往溫琅手裡一塞,回房間換衣服,回「娘家」去。

  送走了君君,溫琅一個人,在房間裡,倒一杯紅酒,切了幾小塊乳酪,打算喝到微醺,然後洗漱睡覺。

  然後就聽見小石子打在窗上的響動。

  放下才喝了一口的紅酒,溫琅從窗口探出頭去,只看見英生站在弄堂裡。

  見到溫琅探出頭來,英生笑嘻嘻,「溫琅,下來。」

  「很晚了,英生。」溫琅趴在窗台上。

  「你不下來,我就站在這裡不走,然後唱一晚樓台會。」英生笑,聲音不輕不重的。

  隔壁沈家姆媽的頭已經在窗戶後頭晃動了,溫琅思及沈家姆媽的大嗓門及英生在弄堂裡唱一晚樓台會的宣傳效果,只好說,「你等一歇歇。」

  「好。」英生保持笑嘻嘻的表情,縮回頭去的溫琅,沒有聽見他的低喃,被風吹散,「等多久,我都願意。」

  溫琅只在居家衣服外頭,添多一條流蘇披肩,手裡拎著小小一隻不銹鋼飯盒,便出了門。

  英生看見那條披肩,線條英俊的面容,在皎皎月色下,更柔和了一些。

  那是他兩年前,去希臘時,買的一條披肩,仿的是古希臘壁畫裡,美麗豐潤的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女祭司美麗圓潤肩膀上的披肩款式。他初初看見那矗立在博物館裡的壁畫上的女子,已經不由自主想起遠在千里之外的溫琅,同樣的圓潤豐腴,同樣的司掌美食,只是狄俄尼索斯的女祭司毫不吝於展示她的美麗,而溫琅,卻將她的美麗,深深的藏在了她溫潤清淺的笑容之下。

  「喏。」溫琅將手裡的小飯盒遞給英生。

  「什麼?」英生將背包甩在肩上,然後接過仍有餘溫的飯盒,打開一看,竟是兩隻月餅,「給我的?溫蒂你真貼心,知道我還沒吃飯。」

  溫琅笑,「你哪次來是飽著肚子來的?」

  英生小心地拈起一塊月餅來,咬了一口,頓時一股清香在齒頰之間蔓延開來,清甜卻不膩口,細潔又不粘牙。

  「……真好吃……」英生覺得再不出更好的言語,表達他對美味的感受。

  「這是潘想出來的點子,把豆沙和蓮蓉和在一起,又加了些少桂花糖,我不過打打下手,現在又拿來借花獻佛。」溫琅並不居功。

  「溫蒂你有心記得我,我已經不知多高興。」英生朝溫琅霎眼睛。

  月色裡,英生白日看上去逼人的英俊,這時也溫和許多,溫琅笑笑,捂著胸口做一個被閃電擊中狀,「英生你這麼晚找我出來做什麼?」

  英生三兩下將兩個月餅吃光,最後連手指上的碎屑也不放過,一一吮淨,最後雙手在屁股上拍了兩拍。

  「英——生!」溫琅大驚,這麼英俊的英生,不拘小節起來,套用君君和小丁的話說,仍是塞克西得要命。可是,「太不衛生了!」

  英生哈哈笑,舉起雙手,「知道了,知道了,下次不會了。」

  溫琅歎息,他做野人慣了,她怎麼忘記了呢。

  「走,我帶你去個好地方。」英生用只在屁股上拍了兩拍的油手,拉住了溫琅的手。、

  可是出奇地,溫琅並不反感這隻手。

  這隻手修長,乾爽,有力,沒有一點點惡意。

  英生拉著溫琅的手,在灑滿清輝的夜色裡奔跑起來。

  速度帶起的風拂過兩人臉頰,帶起髮絲,迷離了溫琅的眼。

  倘使,就這樣一直跑下去,也是好的,在跑進五光十色的夜色裡之前,溫琅這心裡這樣淡淡想。

  

第二十六章

  英生帶著溫琅,一路逆著人潮,向鼎沸散去的地方奔去。

  「英生你要帶我去哪裡?」溫琅小小聲問。她已過了不問緣由,天涯海角都隨他去的年紀。總需權衡,再難衝動。

  這一點上,癡長她五歲的英生,卻還彷彿是一個心懷赤誠的孩童。

  他始終滿世界遊走,在陌生的地方,結識陌生的人,然後,成為莫逆之交。他仍願意將一顆心,毫無保留地展示於人。

  這樣說起來,溫琅其實是羨慕英生的。

  可以由著自己的性子,天涯羈旅,喜歡的,便不顧一切地喜歡,不喜歡的,亦毫不猶豫地拋棄。

  反觀她自己,當初不喜歡父親再娶,不過是盡量少回家去,面對繼母;受了委屈,頂多在心裡恨恨詛咒,該人出門踩狗屎;前夫一聲不吭,著人送上離婚協議書,她也僅僅是不吵不鬧,痛快簽字下堂……

  回想起來,她二十五年快二十六年的人生裡,竟然不曾暢快淋漓地放肆過。

  真是悲哀。

  可是此時此刻,被英俊的男子緊緊拽著手,奔跑在洶湧人潮裡,溫琅忽然很想放聲笑,然而那樣想放肆地大笑,也只是在嘴裡嘟囔,「英生,你跑慢點……我、我吃不消了……」

  「叫我一聲『哥』,我可以背你跑到目的地。」英生邊跑,邊回過頭來,對溫琅說。

  溫琅渾身汗毛管子都豎起來,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腦海裡自動浮現喬妹伏在憲哥不算寬厚的後背上,清淚漣漣,鼻尖通紅,軟軟地叫「歐罷……」的場景。

  然後搖頭,「英生你不曉得我和小丁早已不看韓劇,轉投美劇懷抱了麼?」

  啊——英生另一隻手摸了摸鼻尖,好罷,他的消息有些落後了,不過不要緊,「橫抱著跑過整條街區?」

  溫琅終於哈哈大笑起來,太克拉謝客了,不不不,會給本就擁擠的交通造成致命的打擊。

  英生在溫琅看不見的角度,溫柔微笑。

  溫琅,你知道麼,這樣大笑著的你,是多麼美麗。

  終於在溫琅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時候,到了目的地。

  那是一處濱江公園,人潮已經散去七七八八,只留許多工作人員,與一地有待收拾的殘骸。

  溫琅挑眉,她知道公園今晚有焰火表演,可是——時間已過,英生帶她來看什麼?

  英生將溫琅拉到一條長凳邊上,按著她的肩膀,讓她坐下。

  「你等我兩分鐘。」說完,變魔術似地,自背包裡取出一支玻璃瓶子來,「喝一口,我去去就來。」

  溫琅不由自主地接過玻璃瓶子,擰開上頭的真空蓋,即刻有甜蜜馥郁的味道,竄入鼻腔之中,引人攫取。

  溫琅輕輕抿了一口,然後瞇起了眼睛,全身心都彷彿為之舒張開來。

  那是一種陌生的,濃郁的酸甜味道,濃烈得彷彿是盛夏開得最盛的一捧梔子,滑下喉去,卻又不教人覺得甜膩,真是奇怪。

  溫琅籍著公園裡的燈光,看了瓶子一眼,然後,心的一角,被那幽藍色液體,浸潤得酸軟甜馥,難以形容。

  這是她曾經聽說過的,阿拉伯遊牧民族,用沙漠裡,極少有極珍稀的藍色野漿果,釀製的果子酒。

  伊斯蘭教義,不得飲酒,所以,這藍漿果果子酒,介於果汁與酒之間,有著果汁的甘甜,與酒的芳醇,兼之產量少極,所以是十分珍貴的,並不對外銷售。

  而她,不過是偶爾與英生提起過罷了。

  想不到英生就千里迢迢,設法找了來。

  英生這時候,踅了回來,坐在溫琅身邊,指著被燈光渲染成明亮橘色的天空,說,「溫蒂,看!」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天空中,驀然升起一朵煙花。

  五彩繽紛,盛放開來,然後化成點點花雨,未及落地,便是「彭」地一聲,又一朵綻放,明滅成漫天金桂……

  「英生……」溫琅捧著藍漿果酒,語不成言。

  英生摸摸後腦勺,「嘿嘿,我認識那幾個意大利的煙火技師,走了後門。」

  「……謝謝你,英生……」溫琅微笑,謝謝你的藍漿果酒,謝謝你的這場煙花。

  「不用謝。」英生伸手,輕拍一下溫琅的額頭,「你和我還客氣什麼?」

  其實,我不過是想和你,一起,看一場煙花。

  「好浪漫好浪漫好浪漫……」君君事後聽說了,和小丁以及潘,完全是一副神魂顛倒的表情,三人統統變做星星眼,「不行了不行了,琅琅你一定要把我引見給這位英生童鞋,太太太太浪漫了,這麼塞克西又懂得討女孩子歡心又會得製造浪漫的男人,多乎哉?不多矣!」

  「是咩是咩,我現在投英三少一票!」小丁已完全倒戈。

  溫琅歎息,早知道就不把煙花夜告訴君君和小丁了,偏偏當夜兩人串通好了似的,齊齊打電話來報平安,可是她不在食肆,也沒帶手機,把兩人急得半死,以為她出了什麼意外。小丁竟然把電話打到沈家姆媽家裡去。

  然後沈家姆媽神秘兮兮地說,乃勿曉得了伐?小溫同一個男孩子跑出去了。

  隔天就換來三堂會審,把她審了個一清二楚。

  如今三天過去了,三人還沒有從她交代的事裡回過味兒來。

  可是她們不曉得,溫琅心裡,那陳年的傷,總會隱隱地痛。

  想起父親的一句,琅琅,齊大非偶。

  想起自己與裴一年便到盡頭的婚姻。

  想起英生比裴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家世。

  想起了這些,那些酸軟甜馥的心情,便悉數化成了纏綿的澀,滲入骨髓。

  溫琅真想學人猿泰山,雙拳擂胸,當空長吼。

  不料更鬱悶的事情還在後頭。

  長假方一結束,衛生監察部門便過來,冷冷宣佈,據顧客反應,溫琅的食肆衛生不合格,需要全面檢查,停業整頓。

  彪悍如君君,潑辣如小丁,幾乎當場罵娘。

  潘的膽子到底小一些,但也露出忿忿不平的顏色來。

  只得溫琅,震驚過後,不過是一聲苦笑,攔住欲上前理論的君君,接過那一紙停業整頓的通知。

  「溫琅!」君君氣得半死,「你這溫暾性子,要被人欺負到什麼時候去?!難道真要教人騎到頭頂,屙屎屙尿?!你肯我還不肯!!」

  「是啊,溫蒂,那天的事,並不是只我們在場,還有其他目擊的客人,我們完全可以請客人出來做證,還我們清白。」小丁也不認可就這樣不為自己辯解,就接受停業整頓的決定。

  溫琅搖頭,她從沒打算要那天的客人出面替她做證。

  潘在一旁,小聲囁嚅:「老闆你停業了,我的學費和生活費怎麼辦?」

  溫琅聽了,一愣,心下有些歉疚,是是是,她怎麼可以忘記,她已不是自己一個人?

  「對不起……」

  君君狠拍溫琅的肩膀,「現在不是說對不起的時候,你接下有什麼打算?」

  打算啊……溫琅抿嘴,左右看了看氣得噘嘴的小丁和目露惶然的潘,心中百轉千折,最後悉數化成一縷微笑。

  「停下來休息,是為了走更長的路。既然有關部門勒令我停業整頓,我就安心停業一段時間,內外仔細檢查,將疏漏不足之處,彌補改正,也正好趁機放個長假。小丁和潘,在我停業期間,我給你們發基本工資,直到重新開業,行麼?如果你們找到了新工作,我也衷心祝你們更上層樓。」

  「老闆!」小丁和潘齊聲叫,不是不感動,也不是不傷懷的。

  「唉——」君君長聲歎息,然後一把將溫琅抱在了懷裡,「琅琅你這老好人!」

  小丁的眼圈也紅了,她一路親證溫琅的艱辛,不料總算風平浪靜,卻好端端被一個馬臉女給攪和了,命運哪裡還有一點公平?

  潘茫然地望著這一切,她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份令自己即使工作起來也覺得開心的兼職,還有可以一起笑一起鬧的朋友,難道,就這樣散了麼?

  就在四個女孩子,在天井裡,幾乎要抱在一起痛哭的時候,一把淳厚男聲自門口傳了過來。

  「你們……這是怎麼了?」

  小丁抬起頭來,看見一個高大健碩的男子,迎著陽光,站在門口台階上,彷彿一座由天而降的鐵塔,穩健內斂。

  「小曹主任你來得太好了!」小丁不管溫琅怎麼打算,她是絕對不許有人以莫須有的罪名,給她們食肆潑污水的。

  平頂頭肌肉男,居委會新到任的碩士畢業生,小曹主任,認認真真地,聽小丁將事情的前後因果詳細講了一遍,然後點了點頭。

  「溫女士的食肆在我們社區開了三年,三年間年年無休,風雨無阻,為獨居及孤寡老人提供午餐,從未間斷,並且沒有發生過一起食品衛生不合格事件。我想食肆的停業,對老人們的就餐問題,會造成一定影響。你們可以著手配合衛生監察部門調查取證,以便及早恢復營業。居委也會就你們三年來的工作,向有關部門反映,看是否還有商榷餘地。」

  「謝謝你,小曹主任!」小丁幾乎要撲上去抱住大塊頭了。

  「謝謝你,曹主任。」溫琅和君君聽了,也過來致謝。

  潘這時卻眨眨眼,為毛,為毛?為毛在這應該充滿溫情的時刻,她卻聞見了姦情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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