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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2-10 02:56 AM

夜雪貓貓 -【刺客無名】《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6-9 12:52 AM 編輯

【書名】:刺客無名

【作者】:夜雪貓貓

【內容簡介】: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李白《俠客行》

  惜命如金的刺客炒了老闆的魷魚,拐了她的肉票瀟灑江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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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2-10 03:14 AM

第一章 接單用抽獎的方式?

  雨後初晴。

  一處江南私家宅院。

  正是新荷初綻之時,莫熙坐在湖心的涼亭裡,觀這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情景,心情甚是愉悅。右手輕拈一塊梅花糕,細細嚼了,又抿了口雨前茶,頓覺唇齒留香,不禁又暗贊一回。

  將這一期目錄快速翻了翻,不過是些雞鳴狗盜的業務,技術含量低,報酬還不夠她去掬水閣喝一頓小酒的,便有些意興闌珊地撩開了手。清風拂過,那冊子沙沙而動,翻至有楓葉標記的一頁停了下來,「蕭玉,錢塘人,富賈,年二十,剋妻……」右下角畫了銅錢五枚。莫熙嘻嘻一笑,此人年紀輕輕卻是個值錢的。默讀兩遍後,將那一頁輕輕撕下,放到一旁煮開水的炭爐上,頃刻便成了飛灰。

  她輕盈一個縱躍便穩穩踏上小舟,那舟也無人搖槳,箭一般向岸邊行去。

  錢塘。

  莫熙一路順江而下,欣賞沿途風光。

  轉眼已過了十來日,享受了一把公費旅遊,上岸後便也不再耽擱,直奔宏元當鋪。

  刺客守則第一條:客戶是皇帝老子。

  莫熙暗自尋思著,按照自己這第36位的組織內部排名,輪到自己挑案子的時候,楓葉級酬金的應該已經輪不上了。本來麼,大傢伙幹的都是刀口舔血的營生,殺人又不是濟世救人,還專挑疑難雜症上,回報率才是最重要的。再說,這組織經營方針就跟出租車公司似的,大家都是拿的提成,被剝削了大頭,誰還不挑金貴些的軟柿子先砍了。做掉這麼個儒商,不跟切西瓜似的。這關鍵之處在於那一頁末端的注解「死前需日夜惶恐。」

  殺人不過頭點地,手起刀落,也就完事了。敢情這位客戶是對肉票有深仇大恨。行,莫熙決定做一回好人,幫客戶解決心理障礙,以消業障。

  莫熙從懷中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來,遞給店家,不是她對辦公文件不尊重,實在是貼身藏著,不免被汗水所透。那夥計撇了一眼,轉身往簾子後頭去了,不一會拿著一本藍皮冊子出來。莫熙接過一看,封面上一排梅花小篆,「隨園筆記」,應是出自女子之手。仍舊揣在懷裡,晃晃悠悠地出去。

  剛才那夥計應該也是練家子,瞧著那雙手,起碼練過小擒拿。不禁感歎,如今的組織也向集團化方向發展了,行業遍及酒樓、商鋪、青樓、當鋪。大當家的果然天縱奇才。莫熙考慮要不要參個股,弄個合夥人當當。剝削人比被剝削強多了。資本主義不可恨,只要自己有資本。

  已是黃昏時分,街上的小販大多正收攤回去。莫熙遠遠就看見「悅安」客棧的招牌。頓時再次思考起這個已經思考了一千遍的問題,她到底是穿了哪個無名寫手的武俠劣作,自初中起就讀遍金庸、古龍、梁羽生,自然清楚自己自出道起,遇上的人物都不是那些出身名門的,但再看眼前這塊招牌吧,又沒什麼原創性。

  刺客守則第二條,保持真正的低調。

  刺客不是明星,被記住特徵,再要是首尾不乾淨,那便不是六扇門捕快追捕的事,是組織內部絞殺。沒有人願意因為其他人的愚蠢牽連出自己。生存高於一切。

  莫熙的打扮再普通不過。青灰色的長衫,半新不舊,因長期日曬雨淋,那張臉也沒有一絲時下女子追求的蒼白晶瑩。她本就無甚姿色,行動之間女態全無,雖身形相較粗壯男子孱弱了些,但錢塘文人甚多,她扮起男子來並不突兀。

  待小二送了茶水點心,莫熙關上門,開始研讀那本隨園筆記。

  冊子並不長,前半部由碧落軒的桃花箋裝訂而成,看樣式應該是三年前出品的了,後半部用的是普通的素箋。字體從一開始的小巧精幹逐漸變得虛軟無力。

  總體來說這是一本閨怨記敘抒情散文合集。冊子的主人從待字閨中,至新婚燕爾,直到最後一篇《觀隨園秋景》嘎然而止,住的都是同一個叫隨園的地方。看來那位蕭玉的第一任妻子劉氏,頗有些才情。

  她的名字裡應該有個荷字,因開篇寫到與蕭玉初識於荷塘的情景。不過是才子佳人,金風玉露。只是這位劉小姐認為爹爹為她取荷為名印證了自己日後的姻緣,乃是天命定數,於情竇初開之時更添了一分旖旎情致。後來便是談婚論嫁,如膠似漆郎情妾意。

  劉員外故去之後,劉小姐因兩年無所出,為子嗣計,主動提出與蕭玉納妾,蕭玉拒而不從,劉小姐感其情深,又深以自己拋頭露面為愧。恰逢家中服侍父親的一干老僕年老體衰需遣散回鄉,府中新進僕役皆由蕭玉做主,觀其行事頗有章法。劉小姐悲痛之際偶感風寒,無力操持家中生意,便逐漸交由蕭玉打理。

  莫熙心中冷笑,劉小姐直到香消玉殞都住在隨園,可見蕭玉是入贅劉家。觀其筆跡漸弱,乃是氣虛之兆,怕是逐漸掏空了身子,虛耗而死的,很有可能就是那碗日日不斷以示未忘舊情的荷葉蓮子羹。劉小姐死前一應日常用度已頗多克扣,否則她素來講究,劉家未敗,怎會連紙箋都供應不起。最後一篇中提到本想趁著氣色尚好,再與蕭郎去一次初見故地,派小廝往鋪子裡尋,卻久不見回,只得強忍失望自行往園中觀景,憶得片刻往昔。可見劉小姐香消玉殞前已行動受制,連個奴才都使喚不動。

  刺客守則第三條,人群才是最好的掩護。

  莫熙早早起來,簡單梳洗了便往對街的聚閑樓去,選了樓上靠窗的熱鬧位置,點了一碗魚片粥,兩個香菇筍尖包,一碟醬牛肉,便坐著看景。幹他們這行不比現代狙擊手,冷兵器時代,要得手只有靠近距離接觸。這就說明壓根不存在別人觀察不到自己,只有自己觀察別人的落角點。殊不知遠離人群才是最打眼的。

  「聽說蕭家又要娶親了,蕭家小郎年紀輕輕,連喪了兩位夫人,前一位劉氏好歹過了兩年,這一位王氏剛成婚不過三個月便被強盜所害,真真可憐。」這座茶樓名字取得甚為貼切,來的確都是閒人。說話的便是一個提溜著鳥籠的老翁,髮鬚皆白,卻仍中氣十足。

  「這還有沒有王法了,按說那王氏小娘子死得冤枉,那賊子盜竊未成,偏偏被她撞上。」

  「蕭家剋妻的名聲傳出去,蕭小郎再想結親可不容易啊。」

  「怕什麼,從前劉家是巨富,全都歸了蕭家。還怕娶不到好人家的女兒?」

  「可現如今,改弦易張,蕭玉的人脈畢竟比不上先前劉家經營的時候了,看光景已大不如前。」

  「聽說從前,劉老爺是七皇子的門人,是皇商,這沾個皇字,自然是財源廣進。」

  「你們知道什麼,蕭小郎前幾日才出手一批糧食,有這個數……」那人比了比手,眾人一片唏噓乍舌。

  莫熙一邊聽著七嘴八舌的議論,一邊吃著早點,思量著藍皮手劄的來處。



第二章 蕭家玉郎

  這幾天,錢媒婆的腿可都跑斷了,錢塘但凡有未出閣姑娘的人家她都去了個遍,蕭家的門檻來來回回差不多被她踏破。可總沒有好信兒。蕭家雖是巨富,可這商賈兩字,但凡沾著點書香的人家便不願輕易結親,更何況蕭玉有剋妻的名聲。

  只這一天錢媒婆哼著小曲兒,頂著日頭,那一團兒白麵似的臉上掛著汗,也顧不得擦,便馬不停蹄往蕭家去了。

  「您是不知道,這位陳小姐是剛舉家從京城來的,陳家祖上當過京裡的大官,如今全家都沒個男丁,一家子女眷才回的錢塘老家。陳小姐雖是庶出,那模樣氣派可都不差半分。絕對錯不了。」錢媒婆打一照面,一口唾沫星子便濺上了蕭玉那張白面書生臉。

  蕭玉也不多聽她囉嗦,給了五兩銀子只說再看看,便打發走了登時怏怏的錢媒婆。

  「大爺,要不我親自去打聽打聽?」在周管事看來便是有七分真,也盡夠了。

  蕭玉點點頭,心思卻已轉到剛剛脫手的那批糧食上。這批糧總量很大,前兩年的賬本遍尋不著,但據知情的夥計講這批貨一直是往各地下家分流著小批量出手的。他早覺著劉老頭年紀大了,辦事畏首畏尾,便是在本地大批量出貨,壓低了糧價,憑著價格優勢,壟斷本地市場,省去了運費倉儲費,走量就可淨賺巨利。他自接手了這批糧食,便在短短幾個月間脫手給了本地商戶,狠狠賺了一票。想到此處,不禁有些少年得志的意味。

  蕭玉正歪在美人榻上看賬冊,外頭報派去海寧王家報喪的回了。蕭玉懶懶著道「叫他進來吧。」

  蕭玉見他面上有些個古怪,也不在意,就著剛沏好的碧螺春喝了一口。

  「見著王家人了?」

  「爺,您說怪不怪,王家那院子如今已經住了新的人家。問搬去了哪兒,人家也不知道。他們搬家也沒差人跟先奶奶說一聲兒啊。」

  「許是想著安頓好了再派人來報信不遲。既然這麼著,咱們只等他們來人。」蕭玉有些傷感道。王氏德容言工那是無一不出挑的,又是新婚,正蜜裡調油的時候,便遇上了這檔子事兒。真真應了那一句紅顏薄命。

  剛想說什麼,又聽周管事回來了,便擺手讓他出去。

  周管事打簾進來的時候一臉喜色,蕭玉便知這事有戲,心頭一熱。

  果然,周管事竹筒倒豆子一般說了。那陳小姐確實是個好的,早幾年在京裡尚未出孝不便說親,如今雖年紀大些,也就十八芳齡。陳家沒有男丁,正想找一門姻親,女婿為半子,也可支撐門戶。

  蕭玉聽了有些意動。蕭家三代單傳,到他這一輩連父母都去了,獨留他一個,如今他也應該考慮子嗣了。

  蕭陳兩家可謂一拍即合,很快交換了庚帖,過了定,又擇了良辰吉日。

  婚禮那天,蕭家讓轎夫帶著新娘子足足繞了兩圈,很是吹吹打打熱鬧了一番。

  蕭玉應酬完賓客,回到新房已經有點頭暈,但心裡著實歡喜。挑了蓋頭,新娘子玉顏俏麗,水靈靈的眼睛瞥了他一眼,便低下頭去。蕭玉只覺得自己魂兒都被勾走,待要再細看,卻怎麼哄也只肯側身微微抬頭,瞧著越發撓心。蕭玉胡亂除了喜袍便壓了上去。

  第二天,小夫妻兩個睡到日上三竿方才叫了丫頭進來服侍。蕭家無長輩,新婦無需向公婆敬茶,倒也便宜。蕭玉知道進來的是陳氏的陪嫁丫頭,以後或可收用,不免看了一眼,這一看之下大失所望,那丫頭除了白淨,無半分可人之處。暗道這陳家倒是心疼女兒。

  再向陳氏看去,她正由丫頭服侍著穿裡衣,見他呆看,便顛了他一眼,蕭玉想到昨夜陳氏的溫柔小意,不禁身子酥了半邊。

  兩人梳洗好,便在房裡用早飯。蕭玉自免不了動手動腳,陳氏臉皮薄,將丫頭遣了出去,親自服侍。

  蕭玉道:「叫夫君娘子什麼的沒個閨中趣味,娘子在家中可有小名?」

  陳氏自小在京城,口音卻頗得幾分江南女孩兒的軟糯,溫聲道:「家裡頭都叫我蓮兒。」

  蕭玉聽了頓時咯噔一下,那象牙雕蜻蜓戲荷花筷子險些握不住。半晌方道:「娘子閨名為蘭,怎得小名叫蓮兒,可有個來處?」

  陳蘭笑得溫婉:「小時候常常在自家荷塘採蓮子呢。家裡便這麼叫了。」

  蕭玉已經食不知味,只勉強道:「娘子小時候定然淘氣。」卻並不改口叫她蓮兒。

  吃罷飯,蕭玉不放心生意,仍舊往鋪子裡去了。陳蘭也不攔阻,親自替他換了衣裳,送到二門。

  晚上回來,見陳蘭仍是一派溫婉殷勤,蕭玉便也柔了神色,這原也不怪她,不過是巧了。

  「蕭郎,蓮兒親自做了一道菜,蕭郎定要嘗嘗。」陳蘭一邊布菜,一邊吩咐丫頭端湯遞水。

  蕭玉倒也喜她賢惠,強壓下乍聽那句蕭郎的心驚肉跳,入了席,見菜色擺滿了一桌,二人食用頗有些浪費,卻念及她是新婦,自小家裡又是金尊玉貴慣了的,不免講究些,便也不提。

  待他親手動筷子挑了那一道荷葉粉蒸肉吃了,卻驚得站了起來。

  「蕭郎不喜麼,是蓮兒手藝不精了。」陳蘭見他如此反應,不免有些委屈,眼圈也急得紅了。

  蕭玉心裡此刻已震驚莫名,荷葉粉蒸肉本是杭州名菜,會做並不稀奇,只是這味道怎地一般無二。抬眼向陳蘭看去,見她眼圈微紅,便又心軟,許是劉氏自誇的,並非她自創,又或是這方子早就傳了出去。如此想著便稍稍安心,重新落座,故作鎮定地又夾了一筷子。

  陳蘭見了立作歡顏,道:「這道菜本無甚特色,只是這裡頭的甜醬是蓮兒自己制的,外頭斷沒處買去。」

  哪知話音剛落,蕭玉如遭雷擊,回過神來,一把抓住陳蘭皓腕,面上已作猙獰閻羅,厲聲道:「誰派你來的,說!劉家不是死絕了麼,是誰,沒得給爺裝神弄鬼!」

  陳蘭被他疾言厲色嚇得哭了起來,一時梨花帶雨,哽咽難言,好不可憐見兒的。

  半晌方漸漸收了聲,囁嚅道:「爺說的什麼,蓮兒怎得一句不明。」

  蕭玉聽她自稱,越加煩躁,只狠狠將她甩在一旁,氣衝衝走了。

  陳蘭即刻收了淚,嘴角一彎,施施然坐下來用飯。

  蕭玉疾步走到書房,已經冷靜下來,越想越覺得便是劉氏身邊最親近的丫頭也已經死了,這些閨房私話萬不會傳出去的。但若說是巧合,便也太過了些。想到一個可能,他頓時渾身一僵,冷汗津津而下。

  這麼一想,蕭玉自是萬難躺回那女人身邊去。便一連睡了幾夜書房,白天仍舊去鋪子裡,底下人見他們新婚便分房而睡,自然噤若寒蟬,誰都不敢觸他黴頭。

  如此渾渾噩噩過去幾日,蕭玉終究按奈不住,叫了陳蘭貼身丫頭來問。

  來的正是洞房花燭次日他打量過的那個。

  那丫頭聽自家姑爺問的都是陳蘭平日飲食起居,生活習性,問得細緻入微,臉上笑出一朵花兒來,答得越發仔細。她容色平常,口齒卻甚是伶俐,講得繪聲繪色,有條有理。

  周管事心下暗喜,兩口子哪有不鬧的,有道是床頭打架床尾和,大爺這是心裡念著新奶奶呢,怕蕭玉面上不好看,遷怒於他,便不敢多聽,悄悄出去了。卻不見蕭玉的臉色越來越陰沉,捏著青花瓷杯子的手也抖得厲害,茶水濺出幾滴,勻在他月白的衫子上。

  蕭玉思慮一日重過一日,好幾次從噩夢中驚醒,冷汗濕了裡衣。不過幾日便瘦了一圈,容顏憔悴,不復俊雅。

  這一日,蕭玉晚上去萬老爺家吃酒,喝得有些高了,回來的時候習慣性往西跨院走去。

  見著屋子裡的陳蘭不免清醒了幾分。陳蘭玉指纖纖,執著一隻蓮花玉碗,面上帶著三分笑,緩緩道:「蕭郎可知,蓮兒最愛便是那荷葉蓮子羹。蕭郎可要用些?」

  蕭玉剩下的幾分酒意也驚得沒了,只瞪大了眼睛看她,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娘子自用吧。」

  哪知陳蘭將碗往地上一擲,「啪」得一聲脆響,已是粉身碎骨。

  「蕭郎自然是不敢喝的。」那聲音尖刻飄忽,蕭玉驚魂未定,再看陳蘭,忽見她七孔流血朝自己撲過來。口中言道:「蕭郎莫怕,你我二人可做一對陰間鴛鴦,前世種種蓮兒便可不放在心上。」每緩緩吐出一個字,便向他逼近一步。

  蕭玉大叫一聲向外頭奔去,緊接著,陳蘭在屋子裡只聽到撲通一聲。片刻後便是周管事大聲呼救:「不好啦,大爺投水啦。」

  陳蘭也不理會,趁著夜色,往書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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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2-10 03:34 AM

第三章 黃雀在後

  次日,整個錢塘都在議論著昨夜蕭府的慘劇。都言蕭家小郎撞了邪,才娶了小嬌娘不足一月,好端端的卻投了自家的荷塘。那水原也不深,不過半人高,可偏偏淹死了人。半年裡頭兩條人命,蕭府頓時成了凶宅。

  蕭家沒了主子,府裡的奴才一時沒了主張。陳氏強自振作,端出當家主母的架勢,做主發還奴契,又給了兩倍的遣散安置銀子,一時滿府幾十個僕役作鳥獸散。又過了幾日,蕭宅低價脫手,賣給了一戶做茶磚生意的人家,卻是由管家先行打點,主人還在路上。不久陳家便來了人,接回苦命的女兒,闔家搬遷不知去向。街坊鄰里不以為怪,都道陳氏於異地改嫁,方能不為錢塘名聲所累。

  夜涼如水。

  蕭府。

  一個嬌小的身影踏月而來,輕快地穿過園中亭台畫廊,向主院疾行而去。此人甚是輕盈,腰肢一彎便從開著的窗戶翻身而入。

  入得室內,徑直向雕花拔步千工床走去,輕輕一躍,極熟捻地打開其中一個暗格,取出放零食吃嘴的水晶嵌匣,在木板上輕敲兩下,又往其餘個個暗格,以看似淩亂的順序敲一至三下不等。這一串動作做得快而精准,沒有一絲遲疑。忽地卡塔一聲,原先放小食的暗格木板自動移開,露出夾層來,裡邊靜靜躺著一個扁扁的方布包,飛快取出,正要揣入懷裡,一隻手輕輕搭上她的肩膀。

  女子柔軟的身子瞬間僵硬。

  這時房間裡已亮起了燈。到了這會,她反倒鎮定下來,果斷回頭,看向來人。

  那是一張平凡至極的臉,只是平時那樂呵呵笑起來略帶諂媚的表情此刻卻透著一絲陰冷,正是周管事。

  周管事是劉家在裁減老人的時候由蕭玉補進來的,女子顯然認得他,表情微微一僵後,冷笑道:「你是哪邊的人?」

  周管事嘿嘿一笑,道:「就憑你還想跟殿下討價還價,早兩年還好說,如今卻是由不得你。」

  「我爹爹為了讓七殿下放心已自盡了,你們就不能放過劉家。」

  「當初劉家有膽子收了那七百萬擔朝廷撥給西北大軍的軍糧銷贓,還想著能富貴綿長麼。」周管事冷冷諷道。

  「劉家為七皇子做了不少事,都留了一手,五殿下想必會感興趣。」

  周管事倒有些佩服起眼前的劉彥荷來。三年前計誘孑然一身的蕭秀才,不動聲色把劉家明面上的生意讓他接手,防著五皇子事後嗅出味兒來,未雨綢繆找個現成的替罪羊。卻不想七皇子搶先翻臉不認人,想將劉家拋出去,丟卒保車。劉老頭為了保住女兒,不得已自盡。

  情勢危急之下,劉彥荷還能陣腳不亂,先施苦肉計,裁了劉家老僕,暗中照看劉家暗處的營生。恰好,蕭秀才因劉老頭死了,便起了歹心,她將計就計使了個金蟬脫殼,詐死離府。蕭玉心裡有鬼,即使詐死有破綻,也不會留心。只是裝死容易,要夾帶那幾本賬冊出府卻難。是以乾脆按兵不動。

  她等了足足一年,估摸著風聲小了,才找了「客棧」出面,並非為了報復蕭玉,只是想把水攬混,她好取回這幾本賬冊,做保命符。此刻見情勢逆轉,當機立斷就準備向五殿下投誠。可謂心機、城府、狠辣、果斷都占齊了。

  周管事沉吟不答,忽然一個分筋錯骨,擰斷了了劉彥荷的脖子。抄起那個綢緞布包,便消失在夜色中。

  此舉不光劉彥荷措手不及,在暗處看了一場好戲的莫熙也十分錯愕。

  她凝神靜聽,果然西面來了一隊人,一共六個,都是內家高手。她微微一笑也往夜色中去了。莫熙自來以輕功為傲,她的身法說是如霧如電也不為過。轉眼間便已到了喧囂鬧市。選了一家裝潢富麗些的酒樓坐了,點了一道荷葉粉蒸肉,果然味道與她按照劉彥荷寫在手劄裡頭的方子做出來的不大一樣。

  次日,豔陽高照。

  莫熙往宏元當鋪取了銀票,便在街上閒逛。

  錢塘的街市很有地方特色,有店面的鋪子沿街相對,中間一溜兒都是小攤。她慢悠悠地往前幾日剛剛光顧過的碧落軒錢塘分號走去。

  這邊的夥計極有眼色,因為來的顧客多為讀書人,很有幾分傲氣,不喜夥計自誇,他們等閒也不上前搭話,只在一旁察言觀色,真正有購買意象的才會說道一二。

  「這位小哥,您要不要試試我們今年剛出的桃花墨,研墨的時候您就知道它的妙處,有一股子淡淡桃花香氣。」

  「這個前些日子已買過了,給介紹款最普通的。」

  「好來,您看這款,連咱們碧落軒的印記也沒有,用起來卻是半分不差的。」夥計看他衣飾普通,料是囊中羞澀,也不點破,從善如流,推薦上了。

  莫熙丟下兩串錢出來,掂了掂手中的墨,滿意地一笑,雇了一輛驢車,往城門去了。

  刺客守則四,不該講究的地方別窮講究。

  一開始她並未疑心劉彥荷詐死,雖這手劄的來處頗為蹊蹺,如劉彥荷的貼身小婢得了去,為自己主子報仇倒也說得通。這冊子唯一的線索便是碧落軒的紙,還多虧了那位夥計,向她推薦桃花墨。莫熙出於職業本能,對氣味十分敏感,當即買下,回到客棧,研墨比對。

  那本手劄果然是事後寫的,從開篇便是用的這桃花墨,雖已過去了些時日,花香卻未散盡,只是尋常人難以覺察。劉彥荷留下這手劄只有一個目的,引導她裝神弄鬼。為了達到「死前日夜惶恐」的效果,這是最簡單直接的方式。而要讓蕭玉相信自己的新娘子是鬼上身,就必須用到只有蕭劉二人才知道的生活細節,細節自然全出自這本手劄。

  這位劉小姐果然心思縝密,步步為營。唯一的破綻就是桃花墨。可見戀物癖有時會成為致命死穴。

  驢車行了不到一個時辰便到了城門口,遠遠便看見城牆前熙熙攘攘圍著一群人。以她的目力自然不難看清那牆上貼著的正是陳家一行人的海捕文書。

  刺客守則五,雖然行業的特殊性決定了單打獨鬥的主基調,但偶爾外包也是合理利用資源。

  陳家一夥是江浙一代做仙人跳的,流竄到了錢塘。以蕭家巨富為餌,讓他們合作不費吹灰之力。莫熙簡單改頭換面,便以貼身丫頭的身份,由陳蘭帶著光明正大入了蕭府。

  -----------------

  睿王府。

  「周管事」頂著正午的日頭跪著,身上的衣裳已經濕了又乾,乾了又濕,反復三遍。

  三年前睿王領西北大軍抗擊赤焰,朝廷七百萬擔官糧被一群江湖烏合之眾給截了,後來這批糧食,竟公然在江南流出來。西北大軍因糧草供應不及,兵敗洛城。睿王被停職降爵,自然震怒非常,派人追查此事。他便領命到了錢塘。

  睿王李義翻著馮紹帶回來的三本賬冊,末了長出了一口氣。他曾監管戶部三年,自然於錢糧上心中有數,看個把賬冊不在話下。確認了這些賬冊是真,英俊的臉上終於露出一個笑,抬手命人讓馮紹滾進來。

  「這幾本賬冊還有誰看過?」

  「回殿下,便是小的也未曾翻過一頁,萬萬不敢外泄。」

  睿王滿意點點頭,接著問道:「那個江湖人怎麼處置了?」

  馮紹惶恐跪下,膝蓋咚得一聲,磕著水洗一般清亮的青磚地,道:「七皇子派來的人都是內家高手,小的不敢多作停留,是以未來得及處置。劉彥荷本已有意向殿下您投誠,無奈當時小的勢單力薄,如果帶著她,連自己都走不脫,只能當場結果了她。」頓了一頓,他又抬頭道:「不過這個江湖人是劉彥荷找來攬局的,不知道這裡頭的厲害,只當是為劉彥荷報仇,殺了蕭玉就完事走了。」

  「罷了。劉家家私可曾帶回?」

  「小的無能,遍尋不著。不是那陳家得了去,便是蕭玉藏在了外頭。或是七殿下也未可知。」

  睿王歎了一口氣道:「這也不全怪你。本王當時被父皇申斥,嚴令在王府思過,多少雙眼睛盯著,不好大張旗鼓。江南本是七弟的地盤,他在那裡經營多年,勢力盤根錯節,你去了那裡束手束腳也情有可原。」

  --------

  此時莫熙正在做一件土得掉渣的事,藏寶。藏的還不是什麼機關,在她宅子的後山,隨便找了一棵歪脖子樹將那幾本她自行抄錄的賬冊給埋了。反正是簡體字+阿拉伯數字組合,別人看了也只當鬼畫符。

  劉家的家私她雖也垂涎,但那太燙手了,拿了豈會有命在。讓陳家得了去,也好,七皇子、五皇子都不是善茬兒,隨便哪個找上去,省得她親自動手。

  莫熙眉眼一彎,笑得像個小狐狸。往竹林裡砍竹子去了,今晚做竹筒飯。



第四章 同行聚會

  莫熙一臉悲情地得回想著早上去金陵堂口聽來的八卦。內部排行榜上的頭兩名強強聯合,耽美上了。這兩人攬基就攬基吧,還嫌不夠驚世駭俗呢,非得鬧個天翻地覆。兩人雙劍合壁,把總部給挑了,一招釜底抽薪,拿走了屬於他們的檔案袋。

  刺客談戀抽愛,純粹想不開。再說,你要歸隱就歸隱唄,這個行當不進則退,排名前五十的是沒有固定工資的,全靠業績提成。就算積分高,只要閒散個幾年,深山老林犄角旮旯裡頭蹲著,死活不出勤,等到排名跌出前五十,就沒人把你當盤菜了。即便是圍剿,來的也只會是小魚小蝦,還不跟玩兒似的。有必要弄得這麼驚天動地麼?

  組織控制員工不像外人想的,用毒藥(那什麼東方不敗馭下用的三屍腦神丸,生化武器級別的,研製成本太高),而是每人一份歷史檔案,每接一個案子或成或敗,記錄在案,存檔。年終考核就根據這個排名。排在前頭的選案子時享有優先權。可謂公平公正。一旦背叛,傾力圍剿不算,必要時還將這檔案免費投遞給受害人的親朋好友,既然都遭人恨到需要買兇殺人的地步了,那總有兩把刷子,親戚朋友裡總有個把狠角色吧。

  至於組織本身,不怕這些人報復,一是勢力夠大,二是大家都講江湖規矩,不過是生意,至於客戶的ID那是絕對不會洩露的,而且很多情況下,客戶ID連組織都不知道。三就是那人都被逐出門牆了,雇傭關係一旦解除,組織對個人行為概不負責。

  莫熙素來視排名如浮雲,秉承中庸之道。這兩人亡命天涯了,她的排名自動往上升了兩位。這天上掉餡餅的事兒從來就沒個好,這不,她還沒幸災樂禍滿兩個時辰呢,下午就收到了緊急召集令,排名前35的人人有份,她好死不死趕上了,也不知那堪堪35是誰,比她還冤。

  這對亡命鴛鴦的思想覺悟還真不高,要說把她的那份也給順手牽羊了,說不定她還友情贊助點跑路費啥的,或者乾脆一把火全燒了,造福多少同行啊,必有後報。可見陷入小情小愛的都淨幹些蠢事。

  本來還想度個假什麼的,現在悲劇了,跟那兩個人形兵器杠上,那不跟敢死隊一樣麼。

  莫熙遇到了執業以來最大的挑戰。

  沒法子,乖乖收拾行李,去總部開會吧。

  刺客守則六,輕裝上陣。

  刺客是不能有太多家當的。刺客的家應該是一個在某一時間段內停留頻率較高的落腳點。隨時準備出差,隨時準備逃亡。前者不允許養植物、動物。後者不允許留下帶有任何私人印記的物品。

  帶上兩套換洗衣物,銀子,傷藥,化妝品,一本慕宴齋出品的全國地圖,出門去也。

  -----------

  莫熙騎著一匹快馬,飛奔在官道上,揚起陣陣煙塵。

  忽然聽到後頭有淩亂的馬蹄聲,再仔細一辨,應該是四匹。一回頭,果然看見四匹寶馬拉著一架烏色亮漆木四輪馬車,奔馳而來。官道說寬不寬,莫熙不欲橫生枝節,便放慢速度往一旁避讓。

  不料那輛豪華馬車行至她身側也放緩了速度,車門打開,探出一個頭來,卻是個梳著包子頭的小童子,嘻嘻一笑道:「我家公子有請,這位姑娘可是去墨城,何不入車同行?」

  莫熙爽朗一笑,道:「多謝。等到了前頭驛站,交付了馬匹,自然少不得打擾。」

  那小童子微微一愣,仿佛不曾料到莫熙答應得如此爽快。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轉,嘻嘻又道:「姑娘不必客氣。前頭驛站恭候。」縮頭,關門,那馬車便漸行漸遠。

  莫熙雖作男裝打扮,對方一照面就認出她是女子也沒什麼奇怪,畢竟自己也有這等眼力。可是知道她去墨城就頗值得玩味了。從這條官道,至雲州的小羊縣,改道水路,沿著大運河到墨城是最快的捷徑。雲州十分富庶,走這條道的十個有八個都是去那兒的。知道她要去墨城,只有一種解釋,對方功力高出她甚多,知她深淺。也許是同事。

  莫熙沒有拒絕固然是想探對方的底,更因為既然對方強過她,怎麼防範都無用,還不如先配合著。何況她也不喜吃沙子。

  到驛站的時候果然見到那輛馬車停在一旁相候,卻不見馬匹,想必是被帶去飲水了。

  小童見她滿面風塵,舉止仍舊一派恬淡隨意,不禁對自家公子邀請陌生人同車的不滿之心去了幾分。他動作靈活地打開車門,放下腳踏,又是嘻嘻一笑,道:「姑娘請。」莫熙道了聲謝,抬腳登車。那小童又是一呆,暗想:「這位姑娘倒是比京城貴女要知禮多了。」

  馬車尚算寬敞,但站著仍顯局促。莫熙也不客氣,徑直坐了。

  內部裝修得很講究,絲絨軟墊靠背,車頂用四塊打磨得十分光滑的半透明琉璃拼接而成,日光投下,車內十分敞亮。桌上放著一個茶盤,一套茶具,別無他物。

  如此這般肆無忌憚地打量了一番,莫熙才把目光投向對面坐著的男子。大約十七八歲年紀,一身深青色衣袍,腰間掛了一塊刀幣形狀的白玉。長相只能用花容月貌來形容,卻並不顯女氣。只是呼吸比普通人更顯急促,莫熙不禁懷疑起之前的判斷來。

  「姑娘不必懷疑,在下確實手無縛雞之力。」花容月貌一開口,聲如鐘磬,莫熙不禁想要擊節感歎,尤物啊。

  被看穿心思,莫熙沒有半點不自在,反而露出請解惑的表情。

  「家僕略通武藝。」那公子微微一笑,當真雲破月來。執壺為莫熙倒茶,拂袖注水,動作優雅至極。居然是極難得的正山小種,一時間車廂內香氣四溢。

  莫熙喝了一口贊道:「色清味純。好茶!」這四個字聽著挺有文化的,莫熙形容茶品也就這四字評語,純屬廢話。不取濁水,自然色清,至於味純,一種茶葉當然只有一種味道。

  小童見她不加猶豫就飲了陌生人的茶水,再一呆。他哪裡知道莫熙的邏輯,對方武力比她強,何必下藥多此一舉,至於劫財,對方比她有錢,劫色,對方比她貌美,若果真如此,自己還賺了。

  「在下素來脾胃弱,喝不得綠茶。」莫熙自然看出來了,這位公子比尋常人體弱。

  「公子怎知我要去墨城?」莫熙單刀直入淡然道。

  她並未以妾自稱,又問得這樣直接,那位公子卻仍舊和煦笑道:「家僕言姑娘身負絕世武學,當與在下同路。」

  莫熙並未打破砂鍋問到底,只是慢吞吞地「哦」了一聲,隨即懶洋洋地脫下自己的鞋子,盤腿而坐。

  公子仍舊不動聲色。身邊小童卻已徹底石化了。

  古人講究身姿挺拔,似莫熙這般在外行止無狀的實在少見,何況她還是姑娘家。雖說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但當著陌生男子的面脫鞋,不可謂不出格。

  打一上車她就表現得十分無理,對方狀似未察,自始自終都是一派春山如笑。

  聽得外頭一陣馬蹄聲,不一會兒,車便動了。這車隔音效果甚佳,馬蹄聲竟似向從遠處傳來。馬車行得快速平穩,足見車夫功力不凡。方才他過來的時候,連莫熙都感到一絲威壓,顯然對方也忌憚她跟自己主子血濺五步的距離,意在警告。

  刺客守則七,時刻保持巔峰狀態。

  短兵相接,勝負只在一瞬。練功並非一朝一夕可成,只能循序漸進徐徐圖之。但是在拼殺的過程中能發揮多大的實力卻完全取決於當時的狀態。精神力,意志力,體力,缺一不可。

  為了時刻保持巔峰狀態,莫熙養成了在任何交通工具,任何環境下都能休息的習慣,但這並不是一種完全的放鬆,還需保持必要的警覺。把這種警覺度當作一種本能反應來訓練是最好的方法。一個人從鬆弛狀態一下子進入戰鬥模式,那一瞬間的反應可以說是條件反射。而這種反射需要長期訓練,以求以最快的速度得出最精准的判斷。

  車廂裡十分安靜。莫熙靠著車身淺眠。公子拿著一冊書卷閱讀。小童有些百無聊賴,只不錯眼珠子地盯著莫熙的睡顏,百思不得其解,怎麼這位姑娘對自家公子的俊顏視而不見呢。要不是翁公說她是位姑娘,他還真不信這個邪。

  車行百里,已是黃昏時分。

  車一減速,莫熙便睜開了眼睛。小童又是一奇,整整一個下午,這位姑娘都閉著眼睛,要說假寐,堅持這麼久也太不易了。可她睜開眼睛的一瞬間已是眸光清亮,神采奕奕。

  莫熙見他打量,展顏一笑,道:「可是餓了?」

  小童頓時又是一呆,京城那些貴女可無一人對他和顏悅色,更不用說噓寒問暖。當即答道:「勞姑娘相詢,子殊未感饑餓。」想要接下去說什麼,遲疑一下卻又閉了嘴。

  車已進入雲州地界,是以不便再像在官道上一般飛馳,只得略為緩行。

  「姑娘睡得可好?」

  莫熙不答反問:「公子讀什麼書?」

  公子沒料到莫熙會主動搭話,但仍舊大方把手中書冊豎起,原來是《藥膳記》。

  「這本我讀過的,開頭第一篇裡就有薏米燉鵪鶉,益氣健脾,行水祛濕,正與公子相宜。鵪鶉十隻,薏米一兩,黃芪、醬油各二錢,胡椒粉、化豬油適量,加肉湯,不知方子記得可對?」

  那位公子溫潤一笑,邊道:「分毫不差,」邊遞過一個八角水晶碟,上面擺著四隻晶瑩剔透的水晶蝦餃,居然是溫的。一雙鋼琴手甚是漂亮,以手上的繭子看來確實未曾握過兵器,卻常常執筆。此人居然雙手能書。

  莫熙接過銀筷,笑納。比蘇記的還正宗,味鮮多汁,只較剛出爐的差些。她連吃了兩個,才抬眼去看公子,不禁有些訕訕。

  公子察其意,笑出聲來,道:「姑娘請隨意,在下已經用過。」這一笑於之前禮節性的笑容有些不同,讓人感其愉悅是真。

  莫熙卻知他整個下午除了茶水並無進食。暗道,世家公子果然行事做派甚為體貼。不再客氣,頃刻間將剩下兩個蝦餃吞下肚。又喝了一杯茶,總算略解饑餓。

  一旁子殊卻忍不住出聲道:「公子素來每過兩個時辰就要進食,如今如何是好,待要換舟而行還需一個時辰呢。」言畢狠狠瞪了莫熙一眼,他最著緊公子,對莫熙剛剛生出的好感蕩然無存,卻不知以他的自制,僕役之身,施客人以白眼,只因對莫熙的心防已卸下了一層。

  果聽公子道:「放肆。家僕無狀,還請姑娘見諒。」

  莫熙聽他語氣由淡淡嚴厲轉為溫文有禮,卻無半分停滯,擺擺手道:「無妨。」如果確實只備了一份食物,那邀車同行之舉應是偶然為之。

  小羊縣,棄車登船。

  這艘豪華遊艇較之馬車又是另一番氣象。陳設盡顯清貴。主艙被設計成待客的地方,掛著一幅彥清奇的白描工筆山水圖。莫熙被分到一間獨立的船艙,甚為滿意。

  晚餐是在船上吃的。龍井蝦仁、銀鱈魚蒸蛋、香菇菜心、八寶豆腐。莫熙頓時覺得自己傍大款的決定十分英明。

  公子的吃相優雅而無可挑剔,完全做到食不言。反正從公子這樣的人嘴裡是撬不出一句實誠話的,省了應酬也好。子殊在一旁侍候,卻不見駕車的老者。

  飯畢,各自進艙休息。

  小羊縣的大多數村民以捕魚為生,窗外的景致倒有幾分漁歌唱晚的意境。

  早早歇下,一夜風平浪靜。

  莫熙醒來,花了半個時辰將內息運行兩個周身之後,剛要出艙,子殊來敲門,送水供她洗漱。

  早飯十分精緻,水晶綠豆糕、蟹黃灌湯餃、紫菜雞絲卷、皮蛋瘦肉粥。

  吃罷早飯,行船不到一個時辰,船已入港。

  互相道別,分道揚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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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2-10 03:49 AM

第五章 巍巍青城

  這是莫熙第一次來總部。從前都只是輾轉於各地分堂。

  青城山離墨城的鎮子有些距離,周圍人煙稀少,是以莫熙展開輕功疾馳。行至山下,驟然一停。放眼望去竟是密密麻麻幾百級臺階,寬度足夠四架馬車並行。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這哪裡是江湖幫派的手筆。簡直跟中山陵有得一拼。殊不知,青城山確實是前朝皇陵所在。本朝鐵騎入關之後,皇陵被毀,歷代帝后均被挖墳鞭屍,自此之後此地荒廢百年之久。

  沒有任何標識牌坊,也無人攔阻詢問。拾級而上,兩旁綠樹成蔭,鳥語花香,遠處溪澗可聞。

  一路暢通無阻,直達山頂。

  出來迎接她的是一個中年男子,言談穿著跟中等人家的管家並無不同,功夫卻是不弱。驗看召集令之後,被帶去後山廂房歇息。召集令是將加厚的紙用特殊藥水泡制而成,入水不爛,墨蹟立消,整張紙亮白如新。

  本就離墨城很近,又沾了公子的光,莫熙成了第一批抵達的。待人全部到齊最快也要三天,於是這幾日她就在青城山閒逛。

  著名的落霞閣坐落在青城崖極頂,樓高約15米,坐北朝南,雙層木結構,閣上四周環以明廊,可觀落日奇景。不過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自那兩位光顧過後就塌了半邊。如今內部一應器物全部移走,只等召集工匠重建。莫熙繞著斷牆殘垣走了兩圈,蹲身拈起地上粉塵,若有所思。

  三日後,風壇,議事廳。

  莫熙仍作男子打扮,安靜地打量著同行。這些人眼力甚好,在他們面前女扮男裝多半屬￿欲蓋彌彰。不過因為男裝行動便利罷了。只有六人能看出是易過容的,應是面目全非。其實真正出任務的時候戴人皮面具反而破綻百出,太假了。不過這會倒是無妨,掩蓋真面目即可。她自己只是用化妝術讓本就無甚特色的五官顯得越發平庸模糊。

  不過要記住一個人的特質,五官只是其一,對刺客來說,骨架、呼吸頻率、步距、腳印、聲音等等都是辨認要素,更不用提習慣性的小動作。莫熙功夫一般的時候,動手之前會因為緊張,下意識去摸武器,足足花了半年才克服。

  大家的職業素養都很高,無人主持大局之前,皆安然靜坐。那些武俠小說裡江湖人物亂七八糟的奇裝異服,莫熙一概未見。只有角落裡坐著的一個看背影像十來歲的孩子。其餘的大多二十到四十歲不等,她算是年輕的了,十六歲。大家都很低調,算上她正好35個。因為無需互通有無,連寒暄都省了(頭一宗,名字都不可告人,還寒暄個鬼,交換假名?不必了吧),一時反倒落針可辨。

  等了兩柱香的功夫,昨日接待她的管家樣人恭恭敬敬迎進一個人來,花容月貌,舉止儒雅,只是仔細看,眼睛微微有些紅,面色較前幾日更蒼白。莫熙薄唇一彎,果然是他。

  公子的官方身份是京城分堂執事,負責檔案管理。其實各地分堂對每個職員的案子也都有所記錄,不過文件保存的週期是一年,一年過後全部運至總部另行抄錄存檔,分堂原件一概銷毀。

  抽調他來是因為此人過目成誦。也就是說,那兩位亡命鴛鴦毀得了死檔,卻棋差一招沒有滅了眼前這個活蹦亂跳的禍害。連莫熙都替他們惋惜。

  接下來傳閱一份教材。世人皆為武者粗鄙,實乃謬誤,起碼此間諸人都識文斷字。看來業界頂尖高手的綜合素質都很高。

  莫熙最後一個接過。這應該是公子憑記憶默寫出來的,字如其人,清俊飄逸。一目十行往下看,越看越心驚。排名第一的叫林森,排名第二的叫吳昊,應該都是化名(我還森林呢)。此二人享譽京城業界數十載,從無敗績。接手的案子無一不是京裡的大人物,連宰輔、將軍都位列其中。

  二人皆擅使長劍。林森曾閉氣於護城河道三日方出,擊殺肅候楚鳳並十名意劍門一流高手於京城近郊。吳昊曾混跡於離京城最近的駐軍西山大營三月有餘,於十萬大軍中取撫遠大將軍首級後毫髮無傷,全身而退。此次,兩人聯手,共折損總壇三百一十六名好手,可謂掀起一片血雨腥風。

  她看完的時候小心肝已經拔涼拔涼的。這都什麼人啊。

  硬著頭皮上吧。



第六章 驚天殺局

  以往圍剿,都是堂口並附近各分堂發出追緝令,說是圍捕,可都是各位行家裡手各自為政各出奇謀,從未有過大規模聯合行動。

  此次將他們35人召回總壇,將會是首次集團作戰。總指揮自然是公子。

  果不其然。

  他們被分為五人一組,一共七組,分別趕往密雲、汕頭、雲澗、溪曦、凝河、淮陽、穆寧。這些都是小鎮,沿著漠西山脈,連成一線,大約互相間隔一天的路程。

  分組完全按照排名,也就是說能力相當的分在一處。第一組直接趕往離據線報二人最後出沒地點最近的密雲,以求一擊即中。其餘各組依次類推。並隨時會根據飛鴿傳書調整各組埋伏路線,靜則守株待兔以逸待勞,動則靈活機動,以期漸漸收攏包圍圈,以成合圍之勢。

  這比一擁而上要高明得多。一則人多固然勢眾,但易打草驚蛇;二則如若一擁而上,一旦二人殺出一條血路則追趕不及,又或憑著二人以往的彪炳戰績,全軍覆沒也未可知。

  分組行動的妙處在於一直讓二人處於驚弓之鳥的狀態,疲於奔命。而且各組分散撒網便於定位跟蹤,互通有無。好個必殺之計!

  分派完任務,領取裝備,信號彈五枚、水壺一隻、火摺子、毒藥混合裝一包、銀子若干。莫熙回房拿出地圖細看,漠西山脈縱橫南北,以西是大沙漠,入者九死一生,自南而上則是大秦安嶺,緊挨著漠北大峽￿。

  出發,星夜兼程。

  趕路的過程中五人都很沉默,最前頭的兩個你追我趕,有比拼輕功的意思。莫熙只拿出六成功力跟其餘人保持隊形。打定主意,事不關己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裝寶姐姐。

  次日晨,到達穆寧。

  那個看背影像小孩子的原來是個侏儒,不過他只是身形小了一圈,本身比例非常正常。只是一張三十多歲的臉配上童身有點不協調。

  他提議為了互相稱呼,各人自報家門,帶頭說自己叫勞滋。

  臉色蠟黃的二十來歲青年叫顧以,黑胖的那個叫倪甘,長得挺有無間道裡梁朝偉憂鬱氣質的帥哥叫水道斯。莫熙又紅樓了一把,借用了賈雨村老婆嬌杏的名字。睡到死:你敢故意叫醒老子?莫熙就差沒有拍案叫絕,好啊,光聽這名字就默契十足。

  五人原地待命休整。

  老子開始擬定作戰方案。由他易容成小孩兒,莫熙則是虐待他的潑婦老娘,二人一追一逃,湊到目標人物身邊去。一人代替店小二給他們下點料,其餘二人扮作飯館食客。莫熙對這個模擬武俠小說經典段子的佈局不置可否。憂鬱帥哥睡到死微微垂下眼眸,嘴角牽了牽,但沒說話。其餘兩人未反對。於是全票通過。整個小鎮只有一家小客棧,倒也不用費心思去猜。

  各人用過早飯以後,根據角色扮演添置行頭。

  莫熙感知了下,這幾人功力都在伯仲之間,前途堪憂。

  還沒等他們擺出cosplay造型,就已經收到了飛鴿傳書,那二人也當真了得,腳程飛快,一路完全不投宿客棧,只在山野密林藏身。

  目前為止跟他們狹路相逢的一二三組共一十五人已折損七人,將近半數。

  命令七組按兵不動,其餘各組正將他們逼往穆寧方向,以期包抄合圍。莫熙知道這次什麼花招都不管用,跟蹤、反跟蹤、下毒、各種陷阱在他們倆面前都是班門弄斧。只能手底下見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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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2-10 04:29 AM

第七章 深夜伏擊

  次日,晨。

  飛鴿傳書:吳昊傷重,二人已入穆寧。

  這個消息讓所有人都振奮了一下,現在吳昊活著只能拖累林森。如果說二人雙劍合壁的戰鬥力是200%的話,如今只剩下50%。於是五人決定傾巢出動,搜索穆寧境內的樹林。

  一整天下來一無所獲,五人都饑腸轆轆。老子提議打野物,先填飽肚子。

  莫熙打下一隻野兔,犯了難。見憂鬱影帝從溪邊逮了一隻野鴨,拔毛,清洗,生火,動作一氣呵成,不禁欽佩萬分。她就是對做葷菜無從下手。半柱香的功夫就飄散出烤鴨的香味,那鴨肉出了油,滋滋作響。莫熙看得垂涎欲滴,正躊躇著不知如何開口,憂鬱影帝撕了一條鴨腿隨手丟給她,又一手抄過地上的野兔,三下五除二便處理好一同架上火,烤著。莫熙一邊歎為觀止,一邊感激涕零。

  夜涼如水。

  密林行路艱難,又兼夜不能視,眾人漸漸拉開了距離。頭天比試輕功的兩人,顧以、倪甘習慣性地走在了最前面,不知不覺中和其餘三人已拉開五丈遠。

  莫熙忽然聽到連續撲通兩聲。暗道不妙。其餘兩人也立刻警覺,迅速聚攏。

  緊接著,一道人影一閃而過。水道斯的百丈索急急斜飛而出,卻仍慢了半拍。這兵器端得厲害,深深紮入樹幹三寸有餘,他見一擊不中,迅速抖了抖繩索,輕巧收回。

  莫熙感到一股強大的威壓逼近,脖子一涼,頓時心中一凜,這是頂尖高手才會有的森寒劍氣。電光火石間她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旋身伏低,雙手同時揮出。又是嗵嗵兩聲。老子跟睡到死雙雙倒地。

  來人似乎也對她偷襲同伴的做法震驚不解,但幾乎沒有任何遲疑地將劍舞成一張綿密的網,越收越緊。就在方才水道斯出手的時候,莫熙已抽出腰間的軟劍,她手腕一沉,將內力注入劍身,一瞬間軟劍一抖立刻發出金石龍吟,已然至鋼。莫熙不慌不忙、見招拆招,忽然拼盡全力一個突刺,抓緊對方回護心臟的間隙,低喝出聲。

  那人聽了果然劍勢一緩。莫熙趁此機會,急退兩步,又冷冷說了一句話,然後將劍插回腰間,竟是一派束手就擒的架勢。

  那人遲疑了一下,終究依她所言,點了莫熙周身六處大穴,抄起水道斯的百丈索,捲住她的細腰,足下一點,掠向密林深處。

  ――――――――

  次日清晨,第七組碩果僅存的莫熙和水道斯兩人滿身血污地出現,與大部隊會合。

  二十五人衣不解帶連續追殺十一個晝夜,將林森逼至漠北大峽,親眼目睹其跳下雲霧繚繞的百丈深淵,屍骨無存。

  吳昊在逃亡中途已傷重而亡。眾人不免物傷其類兔死狐悲,將他就地埋葬。有兩個稍顯感性的還流下了鱷魚的眼淚。

  第一次聯合圍剿自此終於畫下圓滿句號。

  莫熙隨大部隊回到青城山,盤桓幾日,順便養傷。領了職業生涯以來最大的一筆酬金,她受寵若驚地再次接受了公子同行的邀請,踏上歸途。

  許是表明了身份,又因事情已圓滿落幕,公子在回程中明顯較之前多言了些。而莫熙也一改愛理不理的態度,一副努力巴結上高管的獻媚樣兒。

  一路賓主盡歡。

  莫熙忍耐幾日,終於在快抵達目的地的時候一臉好奇地問道:「公子是怎生練出過目成誦來的?小女欣羨不已。」 拍馬屁、裝斯文雙管齊下。

  「在下自幼如此,並非從何處習得。旁人讀書皆是逐字逐句依序而閱,在下卻似觀山水花鳥,頃刻便可以畫入心。」公子手執瑪瑙盞,為莫熙注了一杯茶,耐心解釋道。

  「那我可學不會了。」莫熙頓時泄了氣,垂頭道。

  忽然她眼睛一亮,露出淘氣的神色來,央子殊拿紙筆。

  子殊無法,只得應了。莫熙遂背對二人,鬼鬼祟祟鼓搗了足足有半柱香的功夫,才獻寶一樣放在公子面前的几上,挑釁道:「你且原樣畫來。」

  子殊只瞥了一眼,一撇嘴不屑一顧地縮回頭,什麼鬼畫符。

  公子凝神看了一眼,便示意莫熙可收起來了。

  抬手便一揮而就:「Bie yi wei wo hao hu nong! Gu niang wo jiu si yi sheng, jiu gei na me yi dian shang qian!」(別以為我好糊弄!姑娘我九死一生,就給那麼一點賞錢!)

  莫熙忙搶過來,興奮地對比,竟然一字不差。當即表示公子威武。

  他的攝影式記憶確實是真。為了防止同為穿越人,莫熙特意在惡搞之後又塗鴉了一串亂碼。他居然全寫下來了。這又為莫熙的推理提供了有力的佐證。

  莫熙面上作歡,心中冷笑。回想起那個驚心動魄命懸一線的夜晚。



第八章 逃出生天

  林森一出手,莫熙就知道自己必敗無疑,她只能拼盡全力一擊,為自己贏得片刻開口的時間。

  情勢所逼,她只能說一句話。這句話的內容能不能讓對方暫時收手,至關重要,必須簡潔有力。

  所以她問:「吳昊是否被黑火藥所傷?」

  近身搏殺最忌走神,莫熙自己絕不會給對方任何喘息的機會,聽敵人胡說八道,這個道理林森更不會不懂。莫熙只能豪賭一把,一般人聽到自己愛人的名字總會下意識地被吸引注意力,林森就算不是真的耽美狼,二人能一起逃亡,那也是敢把自己背後交給對方的過命交情,總有一絲兄弟情意。緊接著她一舉拋出「黑火藥」這個重要關鍵詞。就算吳昊並非被黑火藥所傷,甚至那只是二人佯裝敗退讓他們輕敵的障眼法,這三個字也足以引起他的重視。

  果然,黑火藥誘殺事件純屬機密,林森當即認定莫熙是深知內情的組織核心人物,決定留下活口逼供,摸清他們的實力。

  而莫熙趁熱打鐵,又拋出一個巨大的誘餌:「我可以幫你們。不信的話,你可以先點我穴道,再用地上的繩索捆住我。」

  萬幸,這話激起了林森的求生本能,已被逼入絕境的他決定死馬當活馬醫,反正早就豁出去了,將自動卸除武裝的莫熙帶去了一個可供藏身的樹洞。莫熙暫時鬆了一口氣。

  一路上莫熙極力壓抑住窺視周圍環境的職業本能,以求讓對方感受到她的誠意。

  被丟沙包一般粗暴地扔在泥地上,莫熙也不惱,不等林森問話,她就搶先盯著他的眼睛拋出一連串問題。

  「你知不知道在京城的世家子弟中有一個雙手都能寫字,長得非常漂亮的年輕男人?京城分堂還有哪個大人物到了這裡?你們二人最後接的案子分別是什麼?目標人物是誰?出了什麼差錯?」

  她搶先提問是怕進入被動模式,一旦林森以審訊的方式開始這場談話,她就失去了主動權,很難再引導他提供信息,印證完善自己的推論,更不易取得他的信任。是以她口齒清楚連珠帶炮,一口氣都不帶喘地拋出這些關鍵問題。

  公子必為世家子弟。他是何等樣人,皆言三代才得一個真正的貴族,此言非虛。公子此人,出行有豪華馬車,豪華遊艇,外帶絕世高手車夫一名。就連身邊伺候的小童也談吐不俗。喝的紅茶全國每年才得九兩。 腰間掛的那塊古玉有價無市。更不用提船上掛的那幅彥清奇的畫。

  此人乃當代書畫大家,尤擅工筆白描,雖在世,但因其出身氏族,不以賣畫為生,只以作畫為好,為人高傲異常,作品萬金難求,非王孫貴族不可得。他的畫作,豈會隨意被一個江湖組織的小角色得了去。而楚懷卿瘋了才會去江湖幫派打工,他根本不是什麼見鬼的執事。

  莫熙知道林森不會立刻回答她,於是趕緊打蛇隨棍上,道:「我知道你們根本沒有拿什麼勞什子的檔案。恐怕反倒是那些人以檔案為餌,誘你們到落霞閣,再引爆黑火藥,想將你們置於死地。」雖然刺客對清白什麼的都視如浮雲,但站在他們的立場講話也算套磁的一種。

  那天參觀落霞閣遺址的時候,莫熙就發現,如果只用冷兵器廝殺,就是打得再天翻地覆,造成的破壞絕不會大到毀了半個落霞閣。那裡的廢墟和粉塵只能是火藥爆炸造成的,何況她在粉塵裡發現了殘留的火藥。這個時代的火藥威力沒有後世大,才炸塌半棟樓,而且爆破方式比較簡陋,是以不能做到將所有的火藥都燃盡。

  林森沒有回答,他只是冷冷盯著莫熙臉上的表情,不放過一絲一毫變化,問道:「我憑什麼相信你?」莫熙知道林森默認了自己的猜測。

  「因為我要活著。而我的生死僅在你一念之間。」莫熙有力地低喊出這句話,然後神色堅毅平靜地回視他。

  「你說的那個雙手都能寫字的漂亮男人據我所知是有一個,他叫楚懷卿。」也許出於對這些日子亡命天涯的感慨,林森對她這句話有強烈的認同感,終於信了她一分。

  千二百輕鸞,春衫瘦著寬。倚風行稍急,含雪語應寒。

  說的就是這位小侯爺。雙手能書,過目成誦,京城貴女無不傾慕。

  「肅侯楚鳳是他什麼人?」莫熙不由心中一動。那份教材中姓楚的恰恰只有他一人,姑且一試。

  「楚風是他爹。我的劍下亡魂。」居然蒙對了!

  「是風聲的風,不是鳳凰的鳳?」

  「是風聲的風。」如此,公子就是楚懷卿已經確認無疑。古人通常會將父母的名字故意寫錯筆劃,或者乾脆用別的字代替,以示尊敬。尤其世家貴族對孝道已經達到苛求細節的地步,楚懷卿絕不會例外。在給他們傳閱的教材中公子為何把「風」寫成了「鳳」,不言而喻。一字之差,或是下意識為之,或是有恃無恐。畢竟出身勳貴,處事再謹慎也會受自身身份,自小耳濡目染的學識教養所限,露出破綻。

  「楚懷卿也來了。這次行動以他馬首是瞻。」禮尚往來,莫熙順勢拋出對方想要的情報。

  「什麼!」饒是林森定力過人,也不禁驚呼出聲。組織將他們兩人出賣給了楚懷卿,而楚懷卿親自出馬,以報殺父之仇。他下意識握緊了片刻不離的劍柄,手上青筋暴起,憤恨之極。

  「這次追捕你們的人,排名前三十五的都來了。」

  「還有京城分堂堂主翁老。」翁老應該比他們任何人的武功都高,由他出手,合情合理。聽到這話,莫熙豁然開朗。她跟翁老曾有一面之緣,金陵分堂開張的時候翁老曾南下視察業務。她一路上就在猜測,趕車的人也許認識她,而且怕被她認出來。若非如此,對方既然忌憚於她,怕她對楚懷卿不利,就該時刻隨侍在旁,以策安全。可這一路行來,路程豈止百里,他一次都未在她跟前露過面。

  原本翁老作為京城堂口的堂主,與執事同行,天經地義,無需掩人耳目。可是翁老一堂之主,豈會給執事駕車?就算事急從權解釋得通,恐怕莫熙也會在翁老對楚懷卿的態度上看出端倪。而且這也符合她一開始的猜測:這一行人中有自己的同事。既然排除了楚懷卿,子殊又不會武功,就是翁老。楚懷卿對她說家僕相告才知道她身份的話一半是真。至於邀請她同車應該是楚懷卿的主意,翁老無從反對。可惜欲蓋彌彰本身也是一種破綻。

  「你們二人最後一次分別接的什麼單子?」莫熙提醒道。

  此時林森已經意識到眼前這個貌不驚人的少女同行也許真的可以替自己解開這一連串的追殺之謎,於是不再有所保留,開始敘述:「我最近接的一個案子是殺一個京城富賈,家裡專門供著宮裡頭娘娘用的珠花,沒什麼特別。」許是猛然想起什麼,林森忙接著道:「阿昊倒是接了一筆大買賣,行刺當朝七皇子,端王爺,李琪。他這都是為了我。我們倆都想瞞著對方幹一票大的,然後金盆洗手雙雙歸隱。」他的語氣漸漸透著一絲悲涼。

  「失敗了?他可同你說過當時的情形?」如果行刺成功,這麼大的事,不會沒有一絲風聲。

  「當時我看到他給我留的話,急瘋了,卻不知道他在哪裡動手。等我趕到的時候,他正跟對方一名宗師級高手纏鬥,已經有點支持不住。更別提弓箭手就有兩撥,居高臨下,輪著上。擒賊先擒王,我只能出其不意,對端王出手,可惜只傷了他,沒能擒住。但總算給阿昊解了圍。我們聯手苦戰多時才殺出一條血路。」

  他頓了一頓,恨聲道:「小昊事後回憶,對方似乎早有準備。他動手的時間地點都是買主給的情報。別的不說,弓箭手壓根兒早就埋伏好了。不知道怎麼走漏的風聲。」事關吳昊,林森顯然有些激動,語速也加快不少。

  「吳昊接這票買賣的時候你有活在手上?」

  「沒有。」林森答得很果斷。

  「那怎麼你排在他前頭,反而沒有挑這票大的,難道還有活兒比這票酬金還高?」

  林森沉吟了一下,沉浸在回憶中,此刻他在莫熙的引導下自己也漸漸理出了頭緒,恢復了冷靜,肯定道:「沒有,給我的冊子上沒有這筆生意。小昊說這票買賣值五萬兩銀子,但是我的冊子上最高的價碼兒只有兩萬,就是那個富商。」

  莫熙冷笑一聲,道:「沒有誰走漏風聲。這本就是端王自己安排的一齣好戲。」

  林森太過厲害,端王恐弄巧成拙,便繞開他,將這筆買賣送到吳昊手裡。看來組織跟端王早有勾結,否則外人絕無可能在目錄上動手腳。至於沒有找排名更往下的刺客去赴這個殺局,怕是因為來的刺客如果太次,不能取信於人,這齣自編自導的戲就白演了。

  至於為何要取信於人,恐怕跟那些賬冊有關。睿王捏住了端王的把柄,端王想洗白自己,最聰明的做法不是擊鼓鳴冤,這樣只會越描越黑。只有劍走偏鋒,給皇帝造成睿王要買兇殺他的印象,先入為主之後,睿王再有真憑實據,在皇帝眼裡也可能只是誣陷。

  卻不知當時是否單單京城分堂跟端王勾結,還是端王已經勾搭上了組織的最高層。但現在有一點是肯定的,行刺事件之後,連總壇也攪和進去了,否則誘殺的局不會布在總壇的落霞閣。

  端王好計!卻未曾料想半路還是殺出了林森這個程咬金,差點假戲成真,劫後餘生惱羞成怒之下誓要滅了二人洩憤。莫熙暗自感歎愛情的力量誰也無力擋啊。

  而楚懷卿以侯爺之尊,親自南下,恐怕不光是為了報殺父之仇。組織既然已經跟他們達成協議,必然會兌現承諾,交出林森跟吳昊,他何必以孱弱之身,親臨險地。

  黑火藥就跟槍支在中國現代一樣,是受朝廷嚴格控制的,就連組織這樣規模的幫派也沒有配方,更別說使用。報仇只是個人行為,應該不能到動用黑火藥的地步。

  那就只有一個解釋,楚懷卿是奉端王的命來的,而他親自主持這次聯合行動,固然因為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恐怕更因為他想看看這夥人的真實實力跟配合作戰的能力。端王想將組織的力量納為己用,尤其是這批好手。

  莫熙隱去了西北軍糧和賬冊的事,將自己的推理一一說了。

  二王之間一觸即發的局勢,就連京城普通百姓都略有耳聞。何況經手過為了政治目的刺殺朝廷大員的林森,他很快認同了莫熙的分析,並且對她敏捷的思路,已經隱隱有一絲佩服。

  至於試探楚懷卿是否真的過目成誦,莫熙只是為了印證總壇設的是鴻門宴。那天在馬車上,莫熙問楚懷卿讀什麼書,無非是想探他的深淺,尋找瞭解他的突破口。

  此人極難套話。莫熙當時接下去說了薏米燉鵪鶉這道菜:「鵪鶉十隻,薏米一兩,黃芪、醬油各二錢,胡椒粉、化豬油適量,加肉湯」;而書裡的配方是:「鵪鶉十隻,薏米一兩,黃芪、生薑、醬油各三錢,胡椒粉、化豬油適量,加肉湯。」 她當時還未知曉楚懷卿過目不忘,這麼說完全是因為這是她本人不喜生薑,且口味清淡,而自行改了方子。

  問楚懷卿方子對不對,則是為了試探他讀的到底是不是《藥膳記》,如果是,他完全可以翻開書本驗證,然而他沒有。但是這也不能百分之百肯定楚懷卿讀的不是《藥膳記》,他也可能就是懶得跟莫熙糾纏。

  然而,問題就出在「過目不忘」上,莫熙當時說的是《藥膳記》第一篇,如果他真的讀過書,應該知道莫熙說的跟書上不同,可見他當時所讀,根本就不是《藥膳記》。這本書他根本從未讀過。

  莫熙猜測楚懷卿讀的正是林森跟吳昊的檔案。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而且從楚風的「風」字一事上能相互印證肯定,教材確實是他的親筆,他本人根本不是執事,只有二人的檔案尚存,他才能親筆寫出這份教材。檔案根本沒有被林吳二人得去。

  這兩人的檔案應該不會太厚,在路上的這些時日,就是個粗通文墨的普通人也早該讀完了,何況是楚懷卿。但是直到莫熙再次見到楚懷卿以執事身份現身的早晨,他目有血絲,臉色蒼白,明顯是熬夜所致。此人每兩個時辰定要進食,只喝紅茶養胃,足見其對自身的愛惜,豈會隨意熬夜?他熬夜讀的是其餘三十五人在總部的檔案。這又再次印證端王派他來的目的是摸清他們的底細,收為己用。

  朝臣爭從龍之功可以得富貴,江湖人士那叫瞎起勁。一旦登基,皇帝還不立馬因為你知道他的老底而殺人滅口?狡兔死,走狗烹啊。到時候這些棋子都是他需要洗去的污點。

  剛才說幫林森是為了保命,這會子,莫熙還是為了保命,不過她也想給端王埋一顆炸彈。莫熙的原則一向如此:誰要讓她不痛快了,她也絕不會讓那人痛快!

  想到此處,莫熙冷然道:「我有法子讓你脫身。但是需要你的配合。」

  她早先這麼說林森未必會相信她有本事做到,不過現在林森需要擔心的只是莫熙是否可靠。

  莫熙見他遲疑不答,再次冷然道:「你盡可以殺了我,但是殺了我就是殺了唯一保命的機會。」

  「什麼條件?」莫熙看有戲了,強壓下就快逃出生天的興奮,果斷道:「你的劍訣。」

  倒不是她乘人之危獅子大開口,如果她這時候說沒條件,完全白送,林森反而不信她。

  有時候有所求才能更讓對方放心。

  「行!」林森一口答應。

  莫熙也不怕他反悔,就算沒有劍訣,保住命也盡夠了。

  莫熙看是火候了,試探著讓他給自己鬆綁,把穴道解開,她好拿地圖。

  林森欣然答應。反正就算她行動自如也不是自己的對手。

  「老一套,詐死。這裡是漠北大峽,這裡是我們現在的方位。你們二人一路沿著山脈向北,我會引導那夥人追過去,你只要順勢配合保持距離就行。到了大峽,往下跳,用這個百丈索一頭打入峭壁,穩住下墜之勢,然後將另外一頭打入下方的峭壁,再將上方的那頭鬆開,如此循環往復,下到谷底,再用同樣的方法從另一面爬上去,有天險相隔擋住追兵,你們就安全了。記住,一定要一躍下就動作。」莫熙怕重力加速度之下,他們二人綁在一起下墜之勢太強,落得太快,這招就不管用了。方法跟現代攀岩差不多。莫熙一邊解說,一邊在地圖上比劃。

  她自始自終都沒有問過半句吳昊目前的狀況,林森現在完全是一匹殺紅眼護崽子的母狼,提起吳昊只會讓他心生警覺,功虧一簣。何況別人的生死她素來不放在心上。

  終於從樹洞出來的時候,莫熙身上的冷汗已經浸透了裡衣。畢竟林森已經得了她的法子,要殺人滅口也好,以防她出爾反爾也好,殺了她是應該的。但她真的別無選擇,只能再豪賭一把。幸虧此人重情,有種一諾千金的豪氣。之所以能活到今天,完全是靠強橫的武力。不像她自己,盡弄些歪門邪道。

  莫熙當即回到了他們被伏擊的地方。她出手的一瞬殺了老子,而留了憂鬱影帝一命,只用獨門手法點了他的穴道,以謝鴨腿之恩。憂鬱影帝是聰明人,知道莫熙此舉保住了他的命,什麼都沒問。兩人把自己弄得狼狽不堪,像經歷過一場血戰,然後等待跟大部隊集合。

  ――――――

  莫熙一路裝瘋賣傻,平安地回到家。狠狠修整了一段日子,安撫她像坐了一回過山車似的的小心肝兒。

  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她收到一份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禮物。投遞的方式很特別,在一隻大白鵝的肚子裡頭。莫熙取出一隻鴿子蛋大小的蠟封丸子,小心打開。

  《飛星劍訣》、《流霜劍譜》映入眼簾。

  她對自己拿到的獎金非常滿意。笑得眼睛如高掛天空的彎月,一雙眸子燦如星辰。

  心裡美滋滋地盤算著第二天請睡到死過來做醬燒大白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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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2-10 04:39 AM

番外一

  跟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緣是劫。

  晨霧方散,村裡的孩子就拉幫結夥地瘋跑著去踩水車。

  清澈的流水漫過村口的青石板緩緩灌進碧綠的良田,早起耕作的村民們都喜歡趁著這會在青石板上光著腳踏水。

  一個清瘦的青年,手裡提著魚簍子、魚竿,褲腿、衣袖皆捲到七分長,臉上掛著一絲笑,悠閒地走在青石板上,水漫過腳面,說不出地沁涼舒爽。

  他走到前頭水勢稍緩的溪澗處,放下漁具,席地而坐。

  幾丈遠處有個名為珍珠的小瀑布,一共三台,一階一個轉折,水面流成幾股銀亮的白線,錯落有致,煞是好看。因此處的水輕浮無比,從高處灑下就像無數珍珠跌落,故而得名。

  不知道是此處的魚特別多,還是青年的運氣特別好,不一會就有兩條活蹦亂跳的鮮魚進了簍子。這時候一個唇紅齒白、清俊異常的少年人飛奔過來,對著他挺直的背脊就是一拳。

  青年一個不防,手一抖,溪水裡頭漾起一個小水花,上鉤的魚竟然跑了……

  他也不惱,微微側轉了頭,溫言:「誰惹你不痛快啦?」

  美少年知道剛才自己這下不輕,卻仍抱怨道:「你把小白弄哪兒去啦?你敢背著我偷吃?」說罷摟著他的脖子偎著他坐下來,想了想還是不解恨,抱起魚簍子就往溪水裡一倒,兩尾魚幾個穿梭便沒了蹤影。

  青年笑了起來,笑聲醇厚,甚是愉悅,這一笑眉眼斜飛,竟有一絲媚骨天成的意思,美少年不禁看呆了去。

  青年順勢摟住他的腰,溫聲耳語:「我偷沒偷吃,你還不知道?你將魚放跑了,如何賠我?」

  美少年呆呆「啊」了一聲,臉竟然有些紅了。他噌地一下站起來,瞪了他一眼,轉身要跑,又想起什麼來,輕道:「咱們的回禮你可送出去了?要我說,你也忒小氣了,應該把你那些亂七八糟的秘籍什麼的全給人家。」

  「她無招無式,劍隨心動,還是不要拘泥了才好。這樣的良才美質,那些個玩意兒原也不配她。倒是你的流霜劍走的是縱橫天地,任意揮灑的路子,她要是能融會貫通,不出三年必有大成。」說到此處,表情已漸漸轉為沉肅:「咱們這樣人,便是武功絕世又能怎麼樣呢,我是不敢收徒的,叫她得了去,也好有個安慰。」

  二人互相依偎,一時無言。均想,他活著一日,自己便歡喜一日。



第九章 妙僧如霧

  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唐.宋之問 《靈隱寺》

  杭州。靈隱寺。

  月色皎潔,桂子飄香。

  山頂禪院。

  暗香浮動,銀霜鋪地。

  莫熙側躺在禪榻上,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次日,晨,登寺後北高峰攬勝。

  雲林漠漠,輕煙如織。

  淡淡晨霧之中,整座雄偉寺宇隱於群峰密林,一片濃翠之中,顯得格外幽靜。

  寺中有九樓、十八閣、七十二殿堂,僧徒達三千餘眾。可謂香火鼎盛。

  三千餘眾卻只得一個驚才絕豔,清傲高潔:妙僧如霧。

  相傳如霧法號本不叫如霧。前半生的二十年裡曾出家三次,反復多變。他有時身披袈裟,誦經念佛;有時又與癡情少女愛得轟轟烈烈。更曾經自暴自棄,出入青樓楚館;還曾經暴飲暴食,結果得了胃病。可謂破盡世間一切戒律。

  如此反復顛簸紅塵二十載,終於看破。第四次出家,身入空門,青燈古佛便是二十載。靈隱寺方丈智清感其徹悟,親賜法號如霧,取《金剛經》「六如偈」中「如霧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之意。

  彼時莫熙剛入行,於殺戮之事心有餘悸,常常夜不能寐,遂往靈隱寺誦經超度,以慰劍下亡魂。那時她賺的銀子都不夠這些個僧人塞牙縫的。唯獨如霧不慕財帛,只他立得一個規矩,誦經之前必先親見施主一面,等閒不肯相允。

  莫熙好不容易等到這位業務繁忙的便宜高僧接見,滿以為會見到杜牧《題禪院》:「今日鬢絲禪榻畔,茶煙輕颺落花風。」的場景。推門而入,果見茶香輕嫋,卻是一位僧袍勝雪,如琢如磨,容顏似二十多歲的男子。

  如霧一句話驚得她險些脫手將手中青釉蓮花茶盞摔了去。

  自此二人相交忘年。

  如今莫熙業務熟練,無需再誦經超度,此次前來杭州不過友人相請,順道拜訪,照例烹茶論禪一番。

  據說二十年前如霧於靈隱寺山門前長跪三日不起,以求剃度,然方丈智清憎其三番還俗,鄙其心智不堅,不為所動。然佛法有云: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如拒之則與佛家教義不合,遂道:「爾實頹唐,於寶相莊嚴實為不敬。」

  如霧卻答:「須菩提!於意云何?菩薩莊嚴佛土不?不也,世尊!何以故?莊嚴佛土者,則非莊嚴,是名莊嚴。」(「凡夫俗子莊嚴外在,修行者莊嚴內心,內心不淨,外在何益;故當莊嚴內外,而不執著於莊嚴的表相,正所謂心淨則國土淨。」)

  智清無法駁之,遂允。

  就是說智清覺得這個酒色之徒當沒幾天和尚又會留戀這花花世界而想要還俗,所以看不上他。但是佛家講究任何揣了一肚子壞水的人,只要忽然聖母了,就必須廢物回收。既然不能直說,只能找茬兒說他萎靡不振的聳樣在莊嚴的佛像面前不尊重。但是如霧這斯用《金剛經》裡的一句話直接堵了他的嘴,意思是:凡夫俗子裝得人模狗樣沒用,修行重要的是內心清靜,執著於外表是捨本逐末。智清說不過他,只能自認倒黴。可見當和尚嘴皮子不利落吃虧。

  如霧辯才無雙可見一斑。

  禪房內。

  「姑娘這幾年身上煞氣越發重了。不如齋戒幾日。」如霧含笑提議。

  莫熙不答,隨手從案上取了本《金剛經》,翻開指了一句話:

  「何以故?是諸眾生無復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無法相,亦無非法相。何以故?是諸眾生若心取相,則為著我人眾生壽者。若取法相,即著我人眾生壽者。何以故?若取非法相,則著我人眾生壽者。」

  意思是:「不執身心境,不執有與空,亦不執此概念;不執則一切無礙,空不是沒有,而是不受影響,卻充滿生機。」

  莫熙覺得自己殺孽雖重,然世間萬事如不可逆轉,便不可過於執著。換句話說只要她自己不受良心譴責就可以完全不當一回事。

  如霧笑曰:「也罷。此經便贈與你吧。」

  莫熙笑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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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2-10 05:02 AM

第十章 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杭州城無人不知桂花淩家。

  淩家有幾十頃地獨種桂花,凡城裡城外桂花局,俱是她家的,好些世家大族一應陳設盆景,也都是她家的。

  淩府如今只得一位七小姐獨掌門楣,卻是做得有聲有色。

  早上一開門,淩府的門房便看見外頭赫然擺著一隻碩大的藍釉金彩燕子荷花缸,一枝紅盞托珠,一枝碧降雪,一粉一白如二喬並立,亭亭開在水中。不由大奇,速入報予淩七知曉。

  淩七聞之大喜,親迎而出,四顧而不見其人,心下暗歎,此人行蹤詭秘,只得先命人將那缸荷花搬入院中賞玩。

  說起來這天下名副其實的採花賊要數那人。

  頭一年相識,厚著臉皮要她親手做一碗桂花酒釀小圓子。淩家雖以種植為主,但食府「月桂坊」生意興隆,各色茶點皆以桂花為輔料而聞名遠近。淩七最擅做此道甜羹,然她身為家主,豈可為他人輕易近庖廚。

  有道是和氣生財,淩七不欲爭執,為了刁難這個登徒子,戲言:「如能尋來『青龍臥墨池』便可得償夙願」。

  青龍臥墨池是牡丹名種,雌蕊呈綠色於花心,圍以墨紫色多層花瓣,似一條青龍盤臥於墨池中央,故而得名。且不說此種千金難求,當時乃金秋時節,牡丹早已謝了兩季。不想此人竟從菏澤牡丹世家牛家,盜取絕世名花於一晝夜間奔馳往返千里之遙。

  淩七到底意難平,不欲履約,責其偷盜,豈料此人嘻笑而言:「此花堪配姑娘,留於牛家且糟蹋了。」

  淩七一時不解,怎得留在主人家反倒糟蹋了,此人笑答:「若如此,可不應了那句牛嚼牡丹麼。」

  淩七本欲再戲弄一番,方可讓其如願,聞此妙言,忍笑答:「公子所言極是。」遂親手制羹。

  第二年,此人於菊花杜家不告自取雪海,紅紫,墨菊,綠牡丹等名種各一品,修莖葉,束成花球獻寶,央淩七親做桂花荔枝糕。只因其讀蘇軾《舟行至清遠縣,見顧秀才,極談惠州風物之美》有云:「江雲漠漠桂花濕,海雨翛翛荔子然,」突發奇想。淩七笑駡:「暴斂天物。」須知這幾品菊花單單一株便是價值千金,她倒好,全剪下似狗尾草一般捆在一處。

  耗時一月,糕乃成。未料一經推出,備受追捧。淩七思及此人旺其財,引為知己。

  又值金秋,二人相交整兩年。此時杭州只得一池殘荷,想來這一缸荷花是從白洋澱木家花費萬金造的溫泉池子裡得來的。

  過了兩日,淩七正在月桂坊跟廚子一同研製新品。掌櫃的進來說有手書投在了給客人設的「品評欄」裡頭,用的是碧落軒的金桂溜邊熏桂香便箋,掌櫃的因用紙華貴,不敢輕易拆閱,便來請淩七示下。

  淩七心中一動,已經猜到是她無疑,果然:

  謝爾三日後午時於桂花塢相請。請備火茸菊花筍待品評。

  小妹木溪敬上。

  火茸菊花筍是一道著名的徽菜,因其形清雅,比火腿燉鞭筍更出名。配料也簡單,火腿、蝦肉茸、筍尖、高湯、精鹽、冰糖、薑汁。先把筍尖雕刻成菊花的形狀,放入冷水浸泡,去澀。再將蝦肉茸鑲嵌在筍尖的花心處,配以高湯,火腿提鮮。成品如朵朵菊花漂浮,清雅大方,質地脆嫩。

  淩七不禁氣笑,好個吃貨,哪有人強逼著請客的,還指定時間、地點,外加點菜。得,人家都已經謝過了。再說,拿人手短,荷花都已經瞧了好幾天了。叫來廚子轉攻火茸菊花筍。廚子有點摸不准,這怎麼又試上徽菜了。

  二人埋首研究不提。

  ―――――

  桂花塢,午時。

  桂花淩家果真不是白叫的。

  席面便設在花林中央的一棟八角小樓裡。窗外各色桂花名種林立,玉簾銀絲桂,朱砂丹桂 ,紫雲,白潔,醉肌紅,柳葉桂 ,湊了個齊全。

  除了火茸菊花筍,其餘全是地地道道的杭州菜。

  清淡鮮嫩,鮮咸合一,是杭州菜的精髓,極合莫熙的口味。難怪蘇東坡曾盛讚「天下酒宴之盛,未有如杭城也」,且有「聞香下馬」的典故。天香樓的東坡肉,樓外樓的西湖醋魚,奎元館的蝦爆鱔麵,知味觀的幸福雙,湖州丁蓮芳千張包子,可謂琳琅滿目,美不勝收。

  這是下了血本了,莫熙不禁狐疑。無利不起早,淩七這個奸商必有所圖。莫熙也不問,反正狐狸尾巴早晚得露出來,先吃個夠本再說。莫爪伸向幸福雙。

  幸福雙是用麵團摘劑豬板油、白糖、紅小豆及蜜棗、核桃肉等,以蜜棗、核桃肉、金桔脯、佛手蘿蔔、青梅、松仁、葡萄乾、糖桂花為餡,經蒸而成。因成雙供應,故而得名。

  大快朵頤了一番,可謂風捲殘雲。

  望著眼前狼藉的杯盤,心滿意足地放下墨玉竹節筷,正經了兩分道:「說吧,什麼事兒?看你愁眉不展的。」從頭到尾都沒見她動幾筷子。

  淩七訕訕:「其實也沒什麼事兒。」

  莫熙眼皮一掀,白了她一眼:「我還不知道你?有話就說,瞧你這出息。」淩七素來殺伐決斷毫不含糊,此刻一副欲語還羞的小媳婦樣兒,莫熙明白了幾分。

  期期艾艾了半天,終於,淩七眼睛一閉,一臉豁出去的表情,毅然吼出一嗓子來:「七姑娘我定親了!」乖乖,氣壯山河,驚起飛鳥一片。不知道的還以為她要上斷頭臺了。

  淩七比莫熙大兩歲,十八歲的年紀正是好年華。她這幾年一門心思打理家業,論理比一般人家的女孩兒已是晚了。

  「哦,對方缺胳膊少腿啦?還是尋花問柳被你抓了個現行?想退貨?」莫熙喝了一口桂花蜂蜜茶慢悠悠地道。

  「你就不能盼我個好!都不是,他很好。」語氣由疾言厲色轉為溫柔甜蜜,那都不帶停頓一下醞釀感情的。莫熙暗罵一聲重色輕友。知道能讓七姑娘說出很好這兩個字來,那便真的是很好了。心裡著實為她高興。

  「我有個不情之請,妹妹能否在此盤桓幾日?我家八妹自去年冬天就悶悶不樂的,如今心思越發重了,等閒不理人,有時候望著窗外就能呆坐一整天。茶飯不思的,下巴一天尖似一天,眼看著熬成了個病西施。瞧著怪可憐的。你素來伶俐,給開解開解?」淩七雖不知莫熙的底細,但她一個姑娘家,行走江湖,見多識廣,是個有能耐的,察言觀色,說話逗趣那更是信手拈來。

  「怕不是那麼簡單吧。她這是害了相思病。」莫熙見她換了話題,便也順著道。自己雖是塊捂不熱的石頭,但別人家的女孩兒,尤其像淩家這樣的人家,那都是嬌養在深閨,錦衣玉食長大的,除了嫁個如意郎君,還能愁什麼?

  「不瞞你說,我雖因打理生意拋頭露面,但八妹妹仙姿玉容,又是這樣柔弱的性子,平常也不見生人。我們家就我跟她兩個相依為命,自是拿她當心尖子護著。若是真的看中了誰,雖說士農工商,商為賤業,但就是王公貴戚,我必也要替她爭一爭。問她是誰,也不說,一咬牙一搖頭,死活不開口,只一個勁兒流淚。」淩七頓了一頓,似乎有難言之隱。

  淩七也不催促,心下已隱隱猜到幾分。

  「只是她這樣的小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便是我有些個生意往來,也都在前廳,衝撞不了。再說,她素來心氣兒高,那些個鑽進錢眼子的,斷不會看上。只怕是……」

  「不知姐夫是個什麼來歷?能讓我們七小姐許婚?」莫熙細白的手把玩著一隻翠玉白菜筷架,素來清淡的眉眼,滿是戲謔之色。

  「唉,什麼都瞞不過你。定的便是菊花杜家的杜三公子杜恒。我便直說了吧,八妹是許是對他動了心思。便是去年冬至,那邊送節禮過來見過一回,後來又陸陸續續見過幾次。」

  莫熙倒是對這位三公子略有耳聞。她去杜家盜花兒的時候還見過這位三公子的菊花詩,別的不說,光看字就知道是個端方穩重的。且杜家的生意必是由他哥哥繼承,三公子喜讀書,一心科舉,將來是個有前程的。便是文人清苦,這兩家還能短了銀子。這可真是借花獻佛了。

  她不知道,自己無心插柳,做了回月老。便是因著她糟蹋了人家苦心栽培數年的心血,杜家才順藤摸瓜,找到淩七處,還定要將她送官查問。兩人很是龍爭虎鬥了一番。當時淩七那是有苦說不出啊,你說莫熙這麼個禍頭子,又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叫她上哪兒找去,事後更不能告訴她,否則還不被她變著法兒地敲竹槓,刮去一層皮都不帶罷休的。

  「先見見八小姐吧。」這是碰上宅鬥了,二女爭一夫?這叫什麼事兒,組織培訓裡頭沒有宅鬥這一項啊。她就知道宴無好宴。

  見莫熙肯了,淩七才露出幾分歡喜,若果真的,那可怎生是好,想到此處又擰緊了挺秀的眉。便是因著這層顧慮,她自己不好十分逼問,但一味放任她自苦卻是不能,畢竟是自己親妹妹。才找了木溪這個不相干的人來。

  八妹妹如此花容月貌,自己素來要強,只這容貌是萬萬強不過的,會不會……想到此處,她臉上的愁色又加重了一分。

  莫熙知她所想,正色道:「你自來喜讀李易安,豈會不知那兩句贊桂花的詩?」

  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淩七本性豁達,但畢竟是女兒家,碰到感情的事不免頗多躊躇,細細把這兩句在心裡品評了一番,竟是比從前另有一番心境。當下展顏笑道:「多謝妹妹提點,是我愚了。險些自誤。」取出備好的桂花蜜來以作酬資。

  莫熙也不客氣,打開聞了,一陣馥鬱溫馨的香氣撲鼻而來。江南幾多煙雨纏綿,時日久了,她肩上舊傷不免隱隱作痛。此物有祛風除濕之效,甚為合用。又《本草綱目》記載,桂花能「養精神,和顏色,久服輕身不老,面生光華、媚好常如童子」。實為養顏勝品。遂笑納。



第十一章 泛舟西湖

  蘇軾《水明樓》

  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

  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連天。

  放生魚鳥逐人來,無主荷花到處開。

  水浪能令山俯仰,風帆似與月裝回。

  未成大隱成中隱,可得長閑勝暫閑。

  我本無家更焉往,故鄉無此好湖山。

  水明樓後來被改為望湖樓,雖減一分風雅,卻得兩分真意。此刻水明樓便在不遠處臨水而照。

  莫熙與淩家姐妹一道遊玩,不免受些閨格拘束。頭一宗,想坐在望湖樓的屋簷上喝兩口桂花釀是不成了。做刺客不是她的錯,嚇壞八小姐就不好了。

  泛舟夜湖,舟中賞月。本是風月無邊之事,只是莫熙忽然想起蘇軾這首詩來不免觸動胸懷。故鄉,已經是前世的事了。便是同地、同景又待如何呢。山不是山,水也不是水。

  江湖不是一個地方,是人。對一個刺客來說,一旦身處江湖,便隱無可隱。後無歸路,只得前行。

  莫熙托起越窯青瓷荷葉盞,抿了一口龍井,暗罵:靠!同這位八小姐相處不過一個時辰,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隱什麼隱,你才幾歲,不想混啦?

  淩七端著夏荷綠綺琉璃盞,喝著最喜歡的冰糖桂花茶,卻有些神思不屬。

  八小姐面前放著黃金百草百福盅,是用魚皮、排骨酥、芋頭、竹筍、雞肉、竹笙、香菰、栗子、糯米加人參汁熬的。她用細瓷鑲玉蟬柄的勺子來來回回攪了不下三十遍,就楞是一口沒吃到嘴裡。

  莫熙看在眼裡,疼在心裡。可惜了這黃金百草百福盅。

  八小姐是被淩七死拉活拽才出的閨房。便是有個隻字片語也是對著淩七。

  她的容色確有過人之處。黛眉含煙微皺,唇色朱櫻一點。說得便是她。現在這風露清愁的樣子更是襯得一雙秋水如煙似霧。

  「這人參盅不合胃口麼?」淩七輕歎了一口氣終是不忍道。

  「謝七姐關心,甚好。」八小姐輕聲細語。

  「許是太精細了。其實食物粗糙些有時反倒進得香。比如臘八粥那樣的,反倒開胃。」莫熙又吃又拿,尋思著怎麼著也得出份力。

  「嗯,去年靈隱寺施粥的時候倒是嘗過,卻是不錯的。」八小姐還真給面子,接了話兒。

  「那裡的素齋也好,只是不可外帶,只供香客堂吃。」莫熙對此深有感觸,她可沒少去如霧那裡蹭飯,這斯是有道高僧,齋飯跟小沙彌的不同。和尚也有特權階級啊。

  「七姐,我想去寺裡跪經禮佛。」

  「也好,順便散散心,清靜清靜。」淩七暗暗念了聲佛,不管她心裡頭的是誰,這是要拔慧劍斬情絲了。

  淩七要顧著生意,不便前往。八小姐是閨閣女子,不可獨自成行。有道是吃人嘴軟,莫熙決定送佛送到西,於是欣然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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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2-10 05:13 AM

第十二章 入住寺廟

  大小姐出行,光箱籠就要收拾個昏天黑地。八小姐的侍女墨芙那是忙得腳不沾地,什麼鑲銀白玉梳妝鏡、什麼花梨木鑲貝母珠釵妝匣、和田玉斗一對、用桂花熏過的線香,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許是瞧不過,八小姐竟自行打點起要帶的行頭來。不過也是,寺廟不比府裡,誦經禮佛衣著不可太過光鮮。這位八小姐卻是個心誠的,光衣裳便整理出兩箱來。在莫熙看來,說是素淨,卻也件件堪比霓裳羽衣。別的不論,單說這件漸變雨過天青色軟煙羅紗裙,竟如一點濃墨慢慢暈開,至裙擺處便幾無可尋,袖口領口皆用暗色銀線繡了兩圈雲紋,行動之間當真是一步一生花,花開淡墨痕。

  這邊廂淩府雞飛狗跳地打點行裝。那邊廂莫熙直接找上了如霧走後門。

  去的時候正趕上這妖僧親自在後山竹林釀酒。廣袖挽臂,腳踏芒鞋,捧著一隻青花瓷繪錦鯉大碗向同色的缸中注水。風過處,身後千竿濃翠齊動,如綠濤翻湧,襯得他如雪僧袍似流雲翻卷,幾欲乘風歸去。好個風華絕代的妖僧!

  莫熙當即指出他不守清規戒律。

  如霧頭也不抬,道:「欲令一切人生正信心,故常顯不思議事。」

  莫熙不依不饒道:「彼喝了酒,能替佛裝金。 能將無數大木,從井裡運來,汝喝了酒, 把井水也運不出來,何可學他。」

  兩人打機鋒都引用了《印光法師複龐契貞書》中的一句話,大意是印光法師說濟公這樣的大神通聖人可以用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的方式傳揚佛法,不過遇境逢緣,特為指示佛法之不思議境界。但是濟公喝了酒,能從井里弄出木頭,一般人能麼?這不是隨便可以學得來的。用以告誡傳揚佛法之人必須依佛禁戒。若不依佛制,即是魔類。

  如霧將碗丟在一旁,也不辯解,只問她何事。

  莫熙只說有女眷欲往寺中禮佛,是否能行個方便,安置在清幽些的處所。

  如霧痛快答應。於是寺中平常不對香客開放的松霧院便由小沙彌拂塵灑水修整一新。

  八小姐卻是知曉這松霧院因離藏經閣過近,如對香客開放,不易防盜,是以常年落鎖。便好奇探問:「如此清幽之地,流水潺潺,翠鳥鳴響,不知木姑娘識得寺中何人,方可入住?」

  「便是如霧大師。」莫熙自與如霧平輩論交便常與其秉燭夜談,寺中僧侶皆知。

  八小姐眼睛一亮,道:「木姑娘識得如霧大師?小女有一不情之請,我有一心結未解,想請如霧大師指點一二,木姑娘可否代為通傳?」說罷盈盈一拜,一雙泣露眸幽幽望著莫熙。難怪世人常言最難消受美人恩。莫熙覺得自己要是不答應那真是傷天害理十惡不赦。敢情這位八小姐把如霧當成了懺悔牧師。

  不料如霧這斯聽說是淩家八小姐求見,反倒搭起了架子,說不欲與富貴人家閨閣女子清談,無非是些兒女情長離愁別緒,甚為無趣。

  如霧此人孤高自許,等閒不與人結交,莫熙也不勉強,卻趁機提出欲一覽藏經樓。她深知與人謀皮需得退一步才可進兩步,對方剛剛拒絕了你的一個要求,總不好緊接著拒絕第二個吧。

  果不其然,如霧應允。

  吃罷素齋,便由寺內的小沙彌帶領前往藏經閣。八小姐因求見大師不成難免有些低落,竟是再未同莫熙說過一句話。莫熙不以為忤。只興致勃勃地觀看閣中所藏之瑰寶。

  藏經閣珍藏有字畫、器物四百餘件,其中不乏極珍貴者,如敦煌唐人寫經、雷峰塔經卷、董其昌書寫的《金剛經》手卷等。其中最珍貴的敦煌唐人寫經可以追溯到唐代貞觀年前。其餘歷代方丈所用法器不一而足。許多珍藏卻是莫熙在現代見過的,如董其昌的《金剛經》,不禁生出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出得藏經閣用罷晚齋,已到了做晚課的時辰。

  大殿敲響報鐘。每敲十下間隔片刻。待敲過三十下後,僧值開始巡簽、進殿禮佛。報鐘四響、五響後,僧眾陸續到齊,晚殿課誦開始。

  莫熙本不欲前往,奈何八小姐言其罪孽深重,須誦經懺悔,莫熙無奈之下只得同往大殿而去。

  晚殿共有三堂功課:

  第一堂功課是為禮佛、念《阿彌陀經》、繞佛、歸位,表祈求往生西方極樂世界之願。

  第二堂功課的則是禮拜八十八佛、念《禮佛大仟悔文》。八十八佛為五十三佛加三十五佛。五十三佛名見《觀藥王藥上二菩薩經》,是婆婆世界的過去佛;三十五佛名出《決定毗尼經》,是現在十方世界的佛。此八十八佛皆可為眾生作仟悔主,眾人可向其申述改悔過惡之願。

  《禮佛大懺悔文》也出於《決定毗尼經》。懺悔,懺為梵文懺摩之略,悔是仟摩的意譯,即對人發露自身過錯,求得容忍寬恕。亦可解為消宿業,不造未來之新想。法古時規定,念《大懺悔文》須行一百零八禮,莫熙覺得比現代跪誦而不禮拜要隆重肅穆地多。

  莫熙陪同八小姐參與全程,只二人不便露面,便與眾僧人相隔一牆誦經。千餘人齊誦之聲聽在耳中確能因震其聲而受其感。八小姐緊閉雙目,跪於拜墊之上,虔誠相誦。

  第三堂功課便是念《蒙山施食文儀》,並於每日午齋中取少許施予餓鬼,在諷誦和懺悔之後惠及幽冥。寒林餓鬼受食之位列於殿門右側,方丈智清親自主持施食。

  莫熙暗自唾棄,這些和尚其實也是掛羊頭賣狗肉,自己都不信幽冥之說,否則如何會待施食完畢後,將供幽冥所用之飯食廢物利用,曬乾後送往寺內儲剩飯的「棧飯樓」,積一年,到臘月初八煮成臘八粥分贈信徒。

  做完晚課,二人同回松霧院就寢不提。



第十三章 竹海習劍

  次日,雲棲竹徑。

  雲棲竹徑位於西湖之西南,錢塘江北岸,五雲山雲棲塢裡。相傳五雲山上五彩祥雲,常飛集塢中棲留,並經久不散,故稱「雲棲」。 此地竹林滿坡,修篁繞徑。

  莫熙最喜其秋冬二季。前者黃葉繞地,古木含情;後者林寂鳴靜,飛鳥啄雪。

  綠影參天,溪咽細泉。

  莫熙不便於寺中練武,便在這晨霧竹海之中習劍。

  入得寺中,每每無事可為之際,便研讀如霧給她的那本《金剛經》,居然發現佛理與劍意可以融會貫通。於心境上更上一層樓,可謂意外之喜。

  例如這段:

  爾時,須菩提白佛言:世尊!當何名此經?我等云何奉持?佛告須菩提:是經名為金剛般若波羅蜜,以是名字,汝當奉持。所以者何?須菩提!佛說般若波羅蜜,則非般若波羅蜜,是名般若波羅蜜。

  就是說修行:全經的精神,在於經題,故應依此來受持。金剛是如如不動的本體,勿被境所轉;般若是智慧的妙用,於生活中去展現;波羅蜜是事情的完成,故要精進去達成每件事。亦不去執著金剛般若波羅蜜之法,方能大用。

  這跟《流霜劍》的劍意:心動身動,劍隨意轉,是一樣的道理。

  忽然感知到有人在遠處流泉邊窺視她練劍,不動聲色又練了一招,隨著收勢,足尖一點,縱身踏竹而行,向那人藏身處疾掠而去。她一起一落,皆順勢而為,每每縱身皆借修竹反彈之力,是以比平日踏地而行竟還要快三分。

  來人見機極快,似不欲與她交手,轉身飛撲至水邊,一個縱身,跳入十丈飛瀑,借著水勢下沖之力,竟直往寒潭深處而去。

  莫熙追之不及,只得作罷。

  此人的身法,十分詭異,竟似會瞬移。以她的目力尚看不出輕功路數。

  一時無心再練,又差不多已是早課時分,恐八小姐相尋,便打道回寺。

  用罷早飯,八小姐邀她同去華嚴殿拜佛。

  出得殿門,便遇上手捧功德簿的小沙彌,少不得添些香油錢。

  莫熙大筆一揮,「十兩」紋銀,簽上自己的名字「木氏。」幸虧木字簡繁一致,否則換了別的字,她就只能簽鬼畫符版的簡體。讓她怨念頗深的還有古代女子不能以名字示人,放眼望去,整頁紙上差不多都是某某氏。不過她一個刺客,不需要以女子之身揚名立萬,倒也罷了。

  八小姐握筆簽名的時候,手執的一柄湘妃竹扇骨的摺扇不小心落在地上,莫熙彎身替她拾起。扇面不得見,不過此扇甚是巧妙,合起來便是一朵亭亭徑直的墨芙蓉。八小姐接過,小心拂去其上塵埃。

  墨芙笑道:「多謝木姑娘。我們小姐可寶貝這把扇子了。便是我的名字也是因它改了的。這扇面用的是碧落軒不外傳的銀綃,還是杜公子親自淘換來的呢。小姐再請人作畫題字才得的。」八小姐斥了一聲:「要你多嘴。」莫熙笑答:「無妨。舉手之勞。」

  八小姐十分大方,出手便是一百兩。小沙彌笑得見牙不見眼,奉承道:「女施主昨日已捐資頗多,今日再捐,可見一心向佛,與人為善,其心至誠。」想是昨日二人分別用飯的時候八小姐已經來過華嚴殿。八小姐並未多言,只點點頭,挽著墨芙去了。

  回到松霧院,小沙彌送來一隻景寶藍底繪玉蘭花小瓷瓶,一言不發走了。瓶子可謂袖珍,不過一指高,揭開瓶蓋,一股馥鬱清純的酒香撲鼻而來,觀其色水白透明,淺嘗一口,味道清爽鮮潔、甜而不膩,口感極佳。正是泛舟西湖之時莫熙想喝的桂花釀。不用說,如霧這廝釀酒已非一日之功。

  莫熙一氣喝乾,意猶未盡。暗罵:這斯端的是釀得一手好酒。卻是個小氣鬼,有道是見者有份,他卻只肯送來這麼一丁點兒。豈可讓他藏私。遂決定當晚便去找他,不拘什麼法子定要弄些來過過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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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2-10 05:24 AM

第十四章 將進酒

  晚上去找如霧的時候抓了個現行,這妖僧,果然在禪榻上坐著品酒。

  面前的酸枝木几上擺著一雙木斗,一隻雲紋玉觥,一把溫酒的雙獅紋金鐺。

  見莫熙來了,了然一笑,道:「既來了,便同飲吧。」撩了袖子,將一隻青白瓷蓮花座酒壺從金鐺中撈出,注了七分滿到木斗裡,推至她面前。

  「你不怕智清瞧見我二人對飲?」這幾日寺中傳言方丈就要圓寂,而接其衣缽的非如霧莫屬。

  「傳言不可信也。且每日此時方丈大師都會在藏經閣獨自清點寺藏之物。」如霧似對住持之位毫不上心,只一心品酒。

  莫熙點點頭,坐下狐疑道:「都言以玉斗為酒器佳,何以爾獨不同?」

  如霧笑駡:「蠢材。唐李太白便是用木斗豪飲才得詩作不下百篇流傳於世。你且試試此斗與尋常酒器有何不同。」

  此斗木質輕而有異香。杯邊燙有蘭花花紋。

  莫熙學他樣子依言用雙手端兩角,另一尖角對嘴而飲,竟較白日所飲更為香醇濃厚,訝異道:「竟是玉浮梁。」

  玉浮梁就是原汁不加漿的稠酒。

  《清異錄‧酒漿門》有述:「舊聞李白好飲玉浮粱,不知其果如何。余得吳婢使釀酒,因促其功,答曰:『尚未熟,但玉浮粱耳!』試取一盞至,則浮蛆酒脂也,乃悟太白所飲,蓋此耳。」 玉浮梁由此而來。

  如霧點頭贊道:「既知玉浮梁,爾尚可雕琢。」

  稠酒一杯便抵得尋常水酒數杯,莫熙出於職業敏感十分自律,從不喝醉,是以不欲再飲。

  如霧卻吟起詩來了:「地白風色寒,雪花大如手。笑殺陶淵明,不飲杯中酒。浪撫一張琴,虛栽五株柳。空負頭上巾,吾與爾何有!」一邊長吟一邊還以右掌就著木几拍案擊節。

  莫熙頓時哭笑不得。

  相傳李白有友名王曆陽,頗具古風,最仰慕陶淵明,並效仿其隱居鄉間,亦於門前栽五棵柳樹,戴一方白巾,喜吟詩撫琴。一日,天降大雪,四野披銀。李白做客王曆陽家中,主人熱情的款待了他,但只陪吃,不陪喝,無論李白如何勸酒,皆不飲。李白大怒,當即揮毫作了這首《嘲王曆陽不肯飲酒》詩。不但極盡諷刺,還拿絕交來威脅。

  得,咱也狂放一把。於是莫熙自動滿上第二杯。

  這第二杯便顯出木斗的妙處來了。熱酒注入杯中少頃,便有木香融於酒香,更添清醇馥鬱。

  莫熙不由贊道:「此斗甚妙。未曾想你一個方外之人,竟深諳此道。」心裡暗罵,這斯於飲酒之道如此精通,可見二十年前沒少花天酒地。

  如霧為她又添一斗,得意道:「這是自然。這酒,需用戶縣秦渡鎮的糯米,湖北荊門鎮的小曲為料,且據不同質地的江米和不同季節之變化靈活掌控。過酒之前,需手淨、料淨、器淨。轉、攪、搓、揉、壓等技法需運用自如。其酒才得渾然一體,經火煮,汁稠味香,晶瑩如玉。糖不得單入,只糖一味便令其酸,須於過酒之時摻入蜜糖醃的黃桂醬,如此方可令桂香酒香相融。」

  如霧悠然一笑,道:「你且再試試此觥。」

  觥實為古人罰酒用器,因其無可立足之處,非不飲則無所安置。

  莫熙從善如流,以玉觥為盞。二人你來我往,把酒論經。快哉!

  不知幾杯下肚,莫熙恍惚想起自己第一次買桂花釀的情形。

  那位滿頭銀霜的沽酒老翁邊笑著讓老伴替他擦額頭上的汗,邊對她說:「將桂花釀塗在愛人的胸膛上,就可以在轉世輪回中,相守三生三世。」

  哈,此言實可笑也。說什麼三生三世。這一世,她便已手刃愛人於三尺青鋒之下。



第十五章 夜分方醒

  莫熙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伏在案上,右手還搭著那只牛角形的玉觥。如霧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一雙眼因酒氣染上了桃花色,僧袍鬆垮,說不出地清俊風流。這斯身上酒氣比她還重,怎地未醉。果是妖僧!

  對她來說這麼人事不知還是頭一次。只是日後萬萬要不得。喝酒誤人啊。

  如霧將手中的粉青蓮花盞遞給她:「此茶名為千杯不醉。」

  莫熙接過用葛根、葛花、枸杞泡的醒酒茶,慢慢飲下。片刻功夫,果覺神清氣爽。

  於是謝過,起身告辭。

  回松霧院洗漱後,將沾了酒氣的衣裳換下,吹燈歇息。

  睡至夜半,猛地聽到三聲淒厲的女子尖叫,是墨芙。松霧院地處偏僻,且只有她們三個住著,是以墨芙叫得雖響,聽到的人卻只有莫熙一個。

  一閃身,衝入八小姐的房間。就見她吊在房梁上。莫熙一眼便知她已氣絕,大羅神仙也難救。便對一旁顯然已經歇斯底里六神無主的墨芙呵道:「愣著幹什麼,快去找守夜的僧人救人!」墨芙這才驚醒過來,慌慌張張地奔出去了,夜裡黑還險些跌了個跟頭。

  莫熙仔細地查看現場。

  屋子裡大敞著窗子,桂花的香氣飄進來,在如此涼夜中顯得有一絲淒豔。

  莫熙將袖中的懸冰絲,輕輕一拋,繞梁而過,用左手扣住,將自己的身體也吊起,以便平視觀察屍體。

  懸樑用的是一根汗巾子,看材質應是八小姐的貼身之物。屍體已僵硬沉重,已然氣絕多時。八小姐臉色青紫,皮膚點狀出血。觀脖頸勒痕,果是吊死的,並非被勒死。 從屍斑看應是死了至少一個時辰。正是她在如霧處喝酒的時候。

  身上穿著那套雨過天青色紗衣,衣衫微有淩亂,腰間的繫帶打錯了一節。搜了身,沒有發現任何物件。八小姐自來了寺中就卸了釵環,束髮也極簡單。

  沒有被侵犯的痕跡。也沒有掙扎廝打的痕跡。塗著鮮紅蔻丹的指甲縫隙很乾淨,沒有衣料纖維。

  收線無聲落地。

  上吊用的踢凳碰翻了一旁的香案,蓮花座香爐跌在地上,香被摔成兩盤,外圈燃著的那頭落在打翻的茶水裡,被打濕熄滅。細瓷茶盅在一旁摔得粉碎。

  莫熙將兩盤香拾起,拼接在一處,斷口相契,聞了一聞,再放回原處。

  再環顧了一下四周,確定沒有遺漏之處,便閃出房間去追墨芙。她做這些不過片刻功夫,墨芙腳程又慢,奔出的時候根本未曾留心莫熙,是以見了她也不奇怪,一直以為她落後自己不過兩三步距離。兩人在離松霧院最近的大殿找到兩名守夜僧人,上氣不接下氣地將事情驚慌失措地說了。

  二僧聽了,立刻提了油燈,將兩人甩在後頭,跑去了松霧院。等莫熙跟墨芙趕回去的時候,二僧已把八小姐抱了下來。

  因她二人害怕,僧人便將她們重新安置在尋常接待香客的地方。又將松霧院鎖住。

  墨芙自然是睡不著的,莫熙便引著她說話,暗自拼湊信息。

  亥時的時候大概鐘剛敲過(相當於晚上九點),八小姐說要喝冰糖銀耳蓮子羹,八小姐每夜最多睡得兩個時辰,晚上要點心也平常。小丫頭便去了廚房。因八小姐喜歡銀耳煮得很稠,很是費了些功夫。她一直看著火候,足足守著爐子兩個時辰。等快好了發現忘了撒桂花,便回來取,順道看看八小姐是不是等不及睡了。那時也是子時的鐘剛剛打過(淩晨一點)。就看見了八小姐懸樑。

  墨芙大約是想起方才看到的情形哭了起來。她乍經驟變,情緒上一直處於渾渾噩噩的焦慮驚恐中,此時緩過神,反倒發洩出來。

  莫熙任她哭泣。等哭聲小了,方道:「好丫頭,你倒是仔細記著時辰。」

  「小姐素來講究,這火候便是差了一分也是不能的。奴婢便一直聽著寺裡打鐘。」 寺裡每半個時辰打一次鐘,子時是每日最後一次打鐘,應該不至記錯。

  「八小姐喜歡盤香?」

  「是啊。我們小姐吩咐奴婢去煮蓮子羹的時候,正巧香點完了,小姐還讓重新點上。以前有幾次小姐要跪經,香便是沒點完也要讓奴婢取了新的點上才讓奴婢出去。今日奴婢取的是最後一盤香了。寺裡的香不像咱們家的用桂花熏過,小姐不喜,讓奴婢記得明日派人從家裡送來。」人在經歷過驚恐之後大多兩種表現,有些人會像行屍走肉,封閉思維,不言不語;而有些人會像墨芙這樣,絮絮叨叨說個沒完。莫熙很高興她是後者。

  這種香一盤要二兩銀子,等閒香客是不會用的。此香為交趾黃檀,俗稱老紅木,生長在海拔100米的崇山峻嶺之中,生長緩慢,需要200-300年方可成材。香味淡雅清新,令人氣脈暢通。只是這香因為製作工藝的關係,越是外圈的越淡雅,點到最裡頭便有些熏人。淩家用的香跟寺裡賣給香客的材質外觀都一模一樣,只是自己用桂花特特熏過。

  此香是用木漿做成盤踞的樣子,一盤共有十二圈,因繞得長,特點便是燃燒緩慢,一盤香起碼可以點三個時辰。而從墨芙點香到現在不過兩個時辰。剛才看兩盤香拼接起來的長度,應是點了不會超過三十分鐘。如果按香算,八小姐應是亥時剛過便香消玉殞了。正是她剛去如霧那裡喝酒,屁股還沒坐熱的時候。

  莫熙點點頭,若有所思。

  「你家小姐白日裡便不言不語的。可見還未想開。」

  「我本以為小姐來禮佛可以清靜散心,誰知道小姐自來寺裡心思竟越發重了。昨日竟說什麼活著了無生趣。哪知今日就……」停頓了一下,墨芙忽然道:「吩咐我去做蓮子羹的時候還面上帶笑。我只當她是想開了。誰知一轉眼……」

  「好丫頭,你已經盡了本分了。整日跟著你們小姐,她原是一刻都離不得你的。」

  墨芙點點頭道:「那是應當的。我們小姐待奴婢情同姐妹,說句不當講的話,便是比七小姐也親近些。」

  「你們小姐以前可還來過寺中禮佛?」

  「有,自去年臘八節來過寺裡捐糧後每月都來進香一兩次,但這是頭一回住在寺中。小姐最是虔誠,以前在禪房誦經禮佛時,讓奴婢也去揀佛豆。」

  「你們小姐心善,定是捐資頗多。」

  「小姐每次來,都要先拜華嚴殿,然後捐資。次次都是一百兩。」

  「你可見過八小姐的扇子?」

  「見過。別的物件兒都是奴婢保管。只這扇子,小姐喜歡得緊,自從得了,都貼身帶著。所以奴婢未曾細看。不過小姐時常對著扇子發呆,奴婢有時候看到一兩眼,扇面上畫的是斷橋。只是奴婢不識字,不知題的是什麼。」

  墨芙頓了頓,悲聲道:「小姐過得很苦。奴婢知道她心裡有一個人,卻是誰都沒告訴,只一味自己煎熬。誰成想今日竟然故意把我支開,懸樑自盡了。」

  莫熙叮囑道:「事關你們小姐的閨譽。她已經去了,不能再汙了名聲。這話你別對人說。就是衙門裡問了也別說。」

  墨芙點點頭,道:「木姑娘放心,奴婢知道輕重,不會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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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2-10 05:42 AM

第十六章 智清之死

  次日,淩府的人一大早得知喪訊,淩七悲痛之餘,讓管家去官府報備。衙門裡派了人來寺裡查案。正巧京城六扇門的捕快唐仁在杭州追捕逃犯,便一併跟了來。

  雖是平級,但京城衙門自然與地方不同,杭州府衙的人顯然以唐仁馬首是瞻。

  唐仁找來莫熙跟墨芙分別問話。

  他身著便裝,掛京城府衙腰牌,懷揣鐵尺、繩索,一身標準配置。莫熙知道捕快所承擔的偵破任務都是有時間限制的,叫「比限」,一般五天為一「比」,重大的命案三天為一「比」。過了一個「比限」,還無法破案的,捕快便要受到責打。所以她邊打量唐仁,邊尋思著若是此人回去之後被打得屁股開花,那可有得瞧。

  捕快在這兒屬「賤業」,根本不像《四大名捕》裡頭寫的這麼拉風。朝廷律法嚴格規定他們的後代不能參加科舉,以免有辱斯文。即便他們脫離捕快行業,其子孫三代也得跟著倒黴,三代之內不可入仕。真真是遺禍子孫的行當,一倒黴就是四代,沒前途啊。

  捕快在老百姓的眼中也不是武俠小說中的正面形象。他們是沒有工資的,每年的伙食補貼即「工食銀」不過十兩左右,養家糊口都艱難,於是敲詐勒索成風,巧立名目收取好處,與州縣官吏同流合污,製造冤假錯案,對老百姓橫徵暴斂,任意拘捕。可謂壞事幹盡臭名昭著。

  杜甫在《石壕吏》中有敘:「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牆走,老婦出門看。吏呼一何惡,婦啼一何苦……」這個「捉人」的「吏」,指的就是唐仁之流。

  這可不,淩七一聽說莫熙跟墨芙被傳喚,立馬讓僕役去府衙打點,平日裡杭州府衙她可沒少孝敬,自然是小事一樁,只是人家說了,唐捕頭那是從北京城到杭州城,出了名的油鹽不進,淩七也沒法子。這不受賄的捕頭比那貪財的更招人恨。

  莫熙慢慢說了自己是淩七小姐請來的客人。因七小姐不便前來,便拜託自己陪八小姐來靈隱寺禮佛。昨晚去了如霧大師那裡論禪,回來入睡後聽到墨芙的慘叫,兩人奔走呼救。只隱去了喝酒這一節,說得顛顛倒倒拉拉雜雜的,一副後怕的樣子。她嘴上乖乖答一句,心裡跟著罵一句鷹犬走狗什麼的。

  唐仁溫和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道:「木姑娘當時難道不知道先將人解下來?說不定還有一口氣在。」眼神卻銳利地盯著她。莫熙看著唐仁,一身小麥色皮膚,笑起來健康陽光,絕對的優質帥哥一枚。這得多想不開才當的捕快啊。殺千刀的,竟然盤問起姑娘我來了,活該你們家三代跟著你倒黴。

  面上可憐兮兮地搖搖頭:「當時八小姐臉都紫了,舌苔伸在外頭,看著實在怕人,我都不敢再瞧第二眼,連屋子裡也不敢再待。都這麼著了,莫非還有救?當時也沒想那麼多,只想著叫人。可是因為這樣才遲了?若如此,我可犯了大罪了。」說罷嚇得哭了起來。

  唐仁一時手足無措,直覺想給她抹眼淚,又不敢輕舉妄動,對著莫熙那手舉起了又放下,直把她當成了個無從下手的刺蝟。旁邊的杭州捕頭人稱老六的心下好笑:你套人一小姑娘的話,也疑心太過了吧。還把人嚇哭了,算什麼英雄好漢。不收銀子,敢情兒就你清廉,一個小捕快,以為自己是青天大老爺呢,日後娶不上媳婦兒,有你小子哭的時候。心裡十分看不上他,也有站在一旁看好戲的意思,所以從頭到尾不吭聲兒,由著唐仁折騰去。

  如霧還當了回莫熙的不在場證人。得道高僧的話,信用度高啊。莫熙馬上洗脫了嫌疑,比白蘿蔔還白。至於墨芙丫頭既無動機,又無證據,主子淩七力保,自然也是無事的。

  唐仁查了半天沒有一絲線索,加上問了淩七跟淩家家僕,都說八小姐總是愁眉不展,一時想不開也是有的。便以自盡結了案。

  淩七親自打理妹妹的遺物。莫熙去了華嚴殿,這次她倒是出手大方,一捐就是一百兩。那天見過的小沙彌心裡雖然偷著樂,面上卻不敢笑了。淩家八小姐出的事寺中傳得沸沸揚揚的。

  看莫熙一副悲戚的樣子,小沙彌殷勤勸慰了一番。

  莫熙隨意翻著功德簿,同小沙彌說著話兒。

  不一會,淩七收拾妥當,派了墨芙來接她一同回到淩宅。

  路上莫熙讓淩家家僕去買了一本慕宴齋出的董其昌寫的《金剛經》的拓本。

  當晚,靈隱寺的方丈智清被闖入藏經閣的賊人所害。對方武功高強,智清跟唐仁二人聯手竟然不敵,智清被偷襲,背後中了鏢,那標的形狀很奇特,像一朵六角雪花,就連唐仁這個有七年從業經驗的捕快也沒見過。

  一代武學大家就此隕落,江湖人士無不扼腕。

  這兩起人命被人議論了一陣子,杭州城又恢復了平靜。

  唐仁搜捕不到入藏經閣的賊人,只得回京挨打去了。

  他動身的第二天,莫熙也辭別了淩七。

  這一次任務完成得很輕鬆。莫熙很滿意。



第十七章 不負如來不負卿

  桂花謝了秋容。

  智清大師故去,皇上親封新任靈隱寺住持方丈如霧禪師。並親賜雲錦袈裟,又稱「五件指甲蓋金龍紫裳法衣」,上有九條金螺紋編織的五指甲蓋金龍,非聖上親賜不可得。

  靈隱。藏經閣。

  如霧身著白袍,披紫金雲錦,執筆疾書。一派端持雍容寶相莊嚴,掩盡豔骨風流。

  忽然一把扇子無聲無息地遞到他面前。其上一朵墨蓮靜開。

  如霧擱筆,歎了一口氣道:「你何苦又回來?」

  來人不答,一揚手,唰地一下展開扇面,渺渺數筆,斷橋躍然紙上,旁邊提著一首詩:

  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憶。

  第五最好不相愛,如此便可不相棄。

  第六最好不相對,如此便可不相會。

  第七最好不相誤,如此便可不相負。

  第八最好不相許,如此便可不相續。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那字寫得風流飄逸灑脫無拘。好詩好畫好才情。正是如霧親筆。

  莫熙輕聲道:「我以為你是得道高僧,只一眼便看穿我為異世魂魄,卻原來不過是我自己露了破綻。」

  如霧頗有些喟歎:「第一次你男裝而來,在功德簿上簽名,『木溪』二字確是繁簡相同,只不過那銀兩的『兩』卻是略有不同。我一句話便詐出了你的真身。我自來這裡,無以為生,衣不遮體,食不果腹,唯有出家一途可暫得溫飽。自是知曉個中艱難困苦,對你不過一時憐惜,竟成養虎為患。」

  莫熙又道:「我以為與你傾心相交,月下對酌,卻原不過是調虎離山之計。」心裡暗想幸虧他沒強調自己不是現代穿,是六世活佛倉央嘉措轉世,原版什麼的。

  「『蘇晉長齋繡佛前,醉中往往愛逃禪。』我不過是借酒暫時擺脫清規戒律罷了。」如霧淡淡道。

  莫熙冷笑:「你知我身份,怕下迷藥非但不能起作用,還會暴露你自己。所以贈酒時故作小氣,誘我上鉤。當晚你以雙斗而待,便是早就料到我會來。好一齣將進酒,木斗相請,太白諷詩,玉觥連罰,不過是為了灌醉我。

  我本未曾疑心於你。我素來警醒,即便醉酒也斷不至不聞打鐘之聲,寺中每半個時辰打鐘,可見我醉酒不會超過半個時辰。而你又不會武功,自禪房到松霧院一個來回怎麼也不能在半個時辰內辦到,更不必說你素來愛潔,如此行色匆匆,必然污染白袍,還需梳洗更衣才能不叫我看出端倪。

  可正是那盤畫蛇添足的香露出了破綻,叫我疑心到你身上。淩家用的盤香,是用桂花熏過的,而你用來證明八小姐死亡時間用的盤香卻是寺裡常備的香。八小姐每次見你便要重新點香的習慣你是知道的,你怕我最終知道了秘道的秘密,疑心到你身上,便故布疑陣,把原本的香換了剛點過的。這樣從香的長度看,我自然會以為八小姐死的時辰就是我們剛開始喝酒的時候。

  至於你為什麼沒發現八小姐用的香跟寺中不同,是因為彼時本就桂子飄香,此香蓋了彼香。八小姐無聲無息便被吊死,因為她也醉了。她本是柔弱女子,那樣的酒,只需一杯下去足以人事不省。她素來身子弱,深秋夜涼,當時窗戶齊開,卻是你事後怕酒香不散才打開的。」

  淩七以為八小姐看上了杜公子,不過是因為自冬至二人見面之後,八小姐才患得患失,卻不知八小姐正是臘八那天去靈隱見到的如霧。前後相差不過十來天。

  其實,即便沒有這首詩,莫熙不知道如霧跟她一樣是穿的,她也早就懷疑八小姐跟如霧脫不了干係。八小姐主動提出入寺禮佛,淩七以為是拔慧劍,殊不知恰恰相反,八小姐正是為了會情郎。她親自打點衣物也就不足為怪了,可憐死的那天晚上還特特換上那件令莫熙讚歎不已的雨過天青色裙子。

  八小姐向她提出見如霧的時候用的是「通傳」而不是「引薦」,可見是認識的。後來八小姐執意要去晚課,說自己「罪孽深重。」戀上方外之人並有了苟且之事,於她這樣的大家閨秀來說,自然是罪孽深重。

  她之所以對那把扇子愛若珍寶,不光是因為這首詩,還因為如霧畫的斷橋是許仙跟白娘子相遇的地方。人妖相戀跟僧俗相戀同樣驚世駭俗不容於世。越是禁忌,她這樣的深閨女子越會自哀自憐無法自拔。她愛的是在扇面上題字潑墨之人,而非送扇面的杜公子。

  至於二人傳遞消息則是通過功德簿,莫熙捐了一百兩,顧不上心疼,前後翻了個夠本,捐一百兩的不多,淩氏很容易找到,每次都是同一天便有一個姓陳的簽到,他的名字很有意思,有時叫末,有時叫申,又有時叫酉,筆跡相同。

  八小姐簽字是通知如霧她到了,而如霧簽的是他定的幽會時間。以前八小姐從不留宿,因為只要她來,如霧是必見的,她之所以如此憂慮可能因為如霧見她越發不管不顧,便不欲再糾纏下去。前幾次求見碰壁,這次乾脆長住,以便徐徐圖之。而頭一天入寺,八小姐便避開莫熙去了華嚴殿簽到,沒想到如霧還是視而不見,她只能求莫熙代為安排。

  莫熙說得口乾,頓了頓,繼續道:「你殺了八小姐不過因為她一味癡纏,她日夜不離身的扇子上有你的筆墨,如落到方丈手裡你非但不能接任主持還可能被逐出寺廟。每日晚課,智清親自主持施食,八小姐若是想借機說什麼,你是萬萬阻止不及的。

  可憐她還做著但求相伴三生三世的美夢。那天我酒醒,你身上酒氣甚重,僧袍鬆脫,卻神智清明,只怕是她央你將桂花釀塗在胸膛上,你為了哄騙她喝酒不得不允。你給我喝醒酒茶是為了讓我回去之後保持清醒,把八小姐的死亡時間鎖定在你我二人喝酒的這段時間。」

  「『堪歎人間事,泡沫風燈,阿誰肯做飛仙。』人生苦短,世事無常。世人誠可笑也,一心追求進入西方極樂世界,卻不知我身入空門卻如墜阿鼻地獄,俗世歡欣才是我畢生之所求。無奈世不容我。便是你,以殺戮為生,不過求一個活著。」

  「『有何憑據,誰易複誰難。』這世上人人艱辛,不獨你我。只是想不到,你邀我來便是為了當一個兩千兩賣了敦煌藏經洞的王道士。你給我的那本《金剛經》便是練習模仿董其昌手跡時抄錄的。智清整日清點藏經閣寶物,總有一天會看出是贗品來。他若去了,你當上住持,一來無人會發現藏經閣的秘密,二來你便可任意行事。」莫熙頓了一頓,道:「經文或許可以造假,器物憑你一人之力萬萬造不出。你走私國之瑰寶給東洋人,就不怕背後之人鳥盡弓藏?」

  莫熙因讀金剛經對練功有益,便常常卷不釋手。終於她福至心靈想起來為什麼她在觀藏經閣的時候覺得那卷董其昌的《金剛經》看著眼熟。並不是因為她在現代見過,而是因為如霧給她的那本跟藏經閣的那本,二者或一真跡一臨摹,或者都是假的,總之字跡相似。後來她買了一本拓本親自比對,果然如此。而那只玉觥應該也是仿品之一。賣給外邦是因為這批東西流落民間太顯眼了。

  「既已知曉,何不動手。」如霧仍舊面不改色,不動如山。

  莫熙猛地站起來,出手如電,只是還未觸及如霧一根汗毛,忽然去勢一緩,哇地噴出一口血來,濺在如霧的白袍上,竟是黑紫色的!

  「你竟下毒害我!」莫熙一雙眼睛怨毒地看著如霧。這一柱香端得是厲害,發作只需一柱香的時間,而毒發誘因便是運功時氣血上湧。智清恐怕便是在藏經閣中了此毒才被東洋忍者偷襲而死的。否則以他的功力,那人在他手底下走不過三十招。便是唐仁在一旁幫倒忙拖後腿,也不至於當場身死。

  如霧清幽一笑,道:「你同我說那麼多話,不就是欺我不會武功,不用提防我反撲麼。想套問誰是大BOSS,好,今日就讓你做個明白鬼。便是當朝七皇子。」

  走私國寶自然是為了籌錢,這逐鹿中原便是最耗資的勾當。果然不出所料,如霧能得這件紫金袍是因為朝中有人舉薦。那本功德簿上出現過好幾次楚懷卿的名字,也絕非偶然。

  莫熙氣若遊絲問道:「你是怎麼發現秘道的?就連智清也不知道藏經閣有秘道,否則東洋人怎會偷襲成功。」

  莫熙去而複返便是為了暗中尾隨如霧,以便證實自己對寺中秘道的猜測,還有找到扇子這個關鍵證物。果然他是從禪房的秘道通往藏經閣,再去的旁邊的松霧院。而如霧能順利將藏經閣的珍寶以假換真靠的也是這條秘道。

  如霧頷首:「靈隱寺乃是兩百年前皇家出資修建,結構圖在宮裡頭的藏書閣,被七皇子偶得。」

  「飲酒那晚你故意透露給我,智清習慣在那個時辰獨自在藏經樓,便是為了請我入甕。唐仁是你故意找來的吧,他事先知曉有這一場行刺,才會跟智清聯手伏擊。以智清的武學修為,天下間未必有刺客能得手,你的寶應該是押在一柱香上,只要他中毒,與人拼鬥之際一定會毒發身亡。可是你沒想到,我根本沒有現身,無奈之下,你只能讓東洋人出手。你找組織,自然是不想讓忍者動手,他們武功路數異域特徵太明顯,很容易暴露走私的事。至於唐仁,那是出了名的王八,一旦被他咬上,便是頭剁下來也不會鬆口,而我就成了偷盜寺藏珍寶的通緝犯替罪羊。」

  智清死於六角形雪花鏢讓莫熙聯想起自己在雲棲竹徑遇到的那個身法詭異的偷窺人,武器加上身法,不難猜出是東洋忍者。

  莫熙來杭州之前,如霧雖然找上組織買智清的命,卻不知道刺客身份。但是自二人相識,莫熙就曾拜託如霧誦經超度劍下亡魂,如霧對她幹的營生若有所察並不奇怪,再加上莫熙一直以為他是有道高僧,言談之間便多一分信任。她又這麼巧,在這時候來了杭州,十有八九是為了智清。

  而莫熙先前遲遲不動手就是因為智清不是她能正面力敵的,需要從長計議。如霧希望唐仁對付莫熙,還有一個原因,怕她追查八小姐死因。唐仁或許武功遠遠不如莫熙,但他的身份是莫熙萬萬不想招惹的,只要唐仁盯上她,莫熙就自顧不暇,更不必說找如霧的麻煩。

  但如霧不敢把莫熙的身份直截了當告訴唐仁,惹急了她,如霧也沒好果子吃。正是因為唐仁接到如霧的匿名密報,說有人要行刺智清,他才來的杭州守株待兔。唐仁對八小姐看似毫無疑點的命案如此謹慎,是因為接到密報後對任何風吹草動都格外敏感。

  但是如霧不知道莫熙有個習慣,有捕快在的時候絕不出手,所以這招請君入甕沒有得手。莫熙等唐仁回京之後才離開杭州,一方面為了監視如霧是否會把自己身份透露給他,一方面是如果自己落荒而逃不免讓唐仁以為她因為八小姐的死而心虛。

  「還有精力說那麼多話,你沒中毒?!」如霧終於意識到不對勁。

  莫熙用袖子擦去唇邊血跡,神情一振,淡淡笑道:「這唐門一柱香也沒傳說中那麼邪乎,虧他們好意思漫天要價賣一萬兩銀子一錢。想不到智清會栽在這等貨色手上。」嚴刑逼供有時候並不是審問的好方法,示弱才是,對方一旦認為自己立於不敗之地便很可能全盤托出。

  直到此刻,如霧方才面色大變,只是一瞬間便冷靜自諷道:「是我小瞧你了。」

  「你還俗吧。」莫熙輕聲道。

  「你肯放過我?我曾兩次害你,你豈能容得?」如霧驚疑不定。

  「這世上本只有你我是從那邊來的。如果連你都沒了,我就真的成了異世孤魂。」莫熙的聲音有一絲傷感。

  頓了頓,莫熙又道:「還俗之後,這世上便沒了妙僧如霧,我自然不必殺你。」她的聲音平淡輕緩。

  如霧終於如釋重負,露出一絲笑容,剛要開口,莫熙出手如電,扣住他的脈門,以獨門心法震碎了他的心脈,這一招當真快比閃電,如霧臉上那抹笑容還未淡去,便已氣絕。

  莫熙微笑著拍拍胸口,這樣價值萬金的毒藥,她可得留著。她根本抵擋不了一柱香,只是提前從秘道到了藏經閣,把毒香換了。這毒是如霧早就備好的,就防著她去而複返,可最終還是棋差一招。莫熙讓如霧相信自己對毒藥免疫,也是出於謹慎,誰知道他身上還有沒有。

  當晚淩七收到一張便箋,上書:「令妹所愛,已追隨黃泉。望心安。」

  次日,如霧禪師被發現圓寂於藏經閣。

  坐化蓮花,面色如皎。世人皆歎。

  (莫熙: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如果弄個青面獠牙的死相,雖然咱不怕糖人之流,但也是個甩不脫的牛皮糖不是。)

  淩家七小姐感歎如霧禪師一世修行終得大圓滿,捐贈千金,葬其於淩家私地——杭州西湖孤山北麓。莫熙承其情意,啟程離開前去了西湖西南側的雞籠山祭掃八小姐,並將如霧生親自抄錄的那部金剛經一併燒給了她,只希望她讀懂一句經文:

  「我皆令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如是滅度無量無數無邊眾生,實無眾生得滅度者。」

  情海如苦海,佛不可度人,還需眾生自度。

  如霧或許對她真有兩分情意,否則他為何沒有將扇子毀去。只是這情意較之世間其他,太過微不足道了些。

  後世有仰慕妙僧如霧者曾有詩:青絲禪榻尋常死,淒絕本朝第一僧。

  世人看事情皆看表面,殊不知:「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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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2-10 05:58 AM

第十八章 蜀中唐門

  蜀中唐門。其累世盛名皆因為唐門有雙絕,一為毒藥,二為暗器。

  唐門有四寶:經、甲、珠、杖。

  經便是《萬毒經》,唐門始祖有訓:「統率百毒,以解民厄。」

  甲是冰綃甲,以天蠶絲織成,入水不濡,入火不焚,刀劍無損。

  珠便是璧琉珠,佩帶此珠者百毒不侵,然此珠認主,非常人可受。

  杖是琅琊杖,通體碧綠,色如翡翠,利刃不損。

  世人皆言:「寧遇閻羅王,莫惹唐門郎。」而唐門年輕一輩的第一人,下任掌門,唐家大少爺唐曆跟越劍門門主蕭青淵的掌上明珠蕭琴定了親,轟動武林。而這樁婚事更有一個彩頭讓人津津樂道,唐門以四寶之一的璧琉珠為聘禮,越劍門以珍藏百年的純均劍回禮。

  《越絕書》記相劍師薛燭觀勾賤之「純均」劍,曰:「王取純均,薛燭聞之,忽如敗。有頃,懼如悟,下階而深惟,簡衣而坐望之。手振拂揚,其華萃如芙蓉始出。觀其鍔,爛如列星之行;觀其光,混混如水之溢於溏;觀其斷,岩岩如瑣石;觀其才,渙渙如冰釋。」

  相傳春秋時期,被人稱為天下第一相劍大師的秦國人薛燭在越國遊歷。越王勾踐邀請他在宮中露臺品劍。薛燭將劍從鞘中緩緩拔出,只見一團光華綻放而出,宛如出水芙蓉,雍容而清冽,劍柄上的雕飾如星宿運行,閃出深邃的光芒,劍身上陽光渾然一體,像清水漫過池塘,從容而舒緩,而劍刃就像壁立千丈的斷崖,崇高而巍峨……

  鑄劍師歐冶子為鑄劍力盡神竭而亡,純均劍已成絕唱。

  寶劍配英雄,明珠贈美人。這樁婚事可謂郎才女貌相得益彰。

  只是這個節骨眼上偏偏出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唐門素有「暗器之王」之稱的暴雨梨花釘機構圖紙被盜。百年來守得如鐵桶一般滴水不漏的唐家堡出了內鬼的消息不脛而走。一時間唐門上下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唐門的運行機制類似家族企業,共六個部門,內為機關、火器、暗器,這些都是研發部門,接觸核心機密,要職都為唐門嫡系子弟擔任;外為產業、人事、武堂。

  唐門的產業有兩大類,也是唐門除出售毒藥、暗器之外的主要收入來源,一為全國連鎖的一百多家藥鋪,用以收集買賣製作毒藥和解藥的各種原材料,這些藥鋪做買賣的同時收購天下奇珍異草用以研發,二為在重要城鎮設點的酒樓,用以收集打探消息。

  人事專為主管唐門的外姓人,每遇荒年,唐門便收養孤兒,擇有潛力者賜唐姓,大力栽培,為唐門作人才儲備。

  唐門的弟子因長久以來太過依賴暗器跟毒藥,武學之道反而逐漸荒廢,所以武堂本身的實力一般,但外出執行任務的時候配合毒藥跟暗器往往事倍功半。

  莫熙翻著手中這份資料,大為頭疼,這次的目標人物叫唐歡,可是這位仁兄的人生在莫熙看來簡直可以用生有何歡來形容。

  唐門代代出情種。唐歡他爺爺唐令在四十歲的時候自產自銷,服用年度最佳新品「朝朝暮暮」追隨亡妻而去。朝朝暮暮一聽就是個纏綿悱惻的名字,服用者會出現幻境,沉迷其中不可自拔,最終不寢不食虛耗而死。

  唐歡的父親唐絕更絕,在二十歲的時候不顧唐門宗族長老的反對,決意要與唐門宿敵蜀山派掌門林惜永結同心。最終兩位掌門終成眷屬,唐絕因成為唐門兩百年來唯一一任被逐出本門的掌門而名留青史,而自他的妻子林惜拋棄掌門之位與之浪跡天涯後,蜀山派也因群龍無首而大亂,此後便有了需出家弟子才可任掌門的門規。他二人也算是各自開創本門一大先河,而且同被列為要美人不要江山的反面教材範例給每代繼任者洗腦,當真般配。

  唐歡大約五歲時,唐令在臨死前傾唐門之力召回唐絕,一家三口回到了唐家堡。次年,唐絕林惜夫婦雙雙因病辭世,唐歡這倒黴孩子成了沒爹沒娘的孤兒,又在七歲時因貪玩誤入機關,折了雙腿,自此癱瘓。唐歡自小體弱,全靠各種奇珍異草續命,幸虧大伯唐昀待他猶如親子,堂兄唐曆與他親如手足,才以殘破之身殘喘到如今雙十年華。

  這些都不算什麼,最要命的是,這位唐歡正是暴雨梨花釘的設計製造者,唐門知曉製作工藝的三個人之一,除唐昀、唐曆兩父子以外的第三人。資料顯示,唐歡自幼好奇技淫巧,暴雨梨花釘正是他十六歲時的作品,此外令江湖人士防不勝防的眾多暗器也出自他手。

  莫熙暗自腹誹,你沒事那麼身殘志堅幹什麼。此事需從長計議,第一,混進壁壘森嚴的唐家堡難於登蜀道;第二,這位身殘志堅的倒黴孩子唐歡雖然不會武功,但是對暗器、毒藥的使用到了神鬼莫測的地步。莫熙不想被射成馬蜂窩,更不想成為唐門用於實驗的白老鼠,俗稱藥人,相傳這是唐門最嚴厲的刑罰。

  這真是蒼天有眼,剛瞌睡就有人遞枕頭,唐門因「暗器之王」圖紙被盜,出動暗器、武堂、產業上的全部高手追查圖紙下落,肅清內鬼,而這位身殘志堅的唐歡身為暗器跟機關兩大部門的主管,首當其衝。也就是說,這位幽居唐家堡十五年的唐歡,人稱唐四少,要出堡了。



第十九章 暗器之王

  風組的密報稱日前有人拿著一張圖紙在金陵的機巧閣出現,看樣式疑似暴雨梨花釘。唐門的人也已得到消息正往金陵全力趕去。

  機巧閣近年來在江湖上聲名鵲起,專門承接機關、暗器設計、製造的買賣。它有幾個妙處,承接生意從不過問圖紙來處,還能像現代一樣做反向研究,也就是把要複製的成品拆開,研究構造,然後依樣畫葫蘆做出來。敢如此行事,背後老闆一定不是小角色,只是幾年來連風組都查不到蛛絲馬跡。把這樣一間鋪子開在秦淮這片煙花之地,也算是匠心獨具。

  據說有幸得到暴雨梨花釘而想讓機巧閣複製的人至今已有四個,只是機巧閣也因此折損了六名有著三十多年手藝的老師傅。都是在拆卸的時候觸動機關,被爆射而出的鋼釘近距離刺中要害對穿而死。

  暗器之王絕非浪得虛名。

  莫熙正好按兵不動以逸待勞,一心一意地練起劍來。她深知武學一道才是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本。

  過了十來天,日日風平浪靜。莫熙的流霜劍已經進益不少,但還遠遠達不到一出手就極盡淩厲的程度。刺客對武功追求到極致便是希望能在一瞬間爆發出最強的潛力,以求一擊必中,全身而退。至於江湖上各門各派,尤其是名門世家所傳授的那些名字好聽,一味追求使出來姿態美妙,卻毫無殺傷力的花架子,莫熙是不屑一顧的。

  追求姿勢美妙有兩大弊端,一是臨敵的時候下意識地局限於招式,不夠隨機應變,二是如此一來不免增加多餘動作,從速度上和力度上都會大打折扣。

  不得不說吳昊是一名劍術天才,他在劍譜上注解的練劍心得常常讓莫熙覺得豁然開朗。古人對於人體器官、穴位的熟知程度不亞於現代人,劍譜上的劍招可說是招招奪人要害,狠辣之極。

  金陵分堂又傳來消息:三日後午時烏衣巷取貨。不過一十三天,這麼快就造出來了!

  莫熙早早作了男裝打扮,一路青衫落拓,慢慢步行至繁華喧鬧的夫子廟,穿過秦淮河上的文德橋,經過媚香樓再往西南行數十米,烏衣巷的題字和詩碑已近在眼前。青磚鋪就的路面,沾了晨霧中的濕氣,因天氣陰沉,近午時竟仍是濕漉漉的。穿過一截子窄巷,便是燕子樓,在二樓占了一個臨街靠窗的絕佳位置,點了泉水魚、三黃雞、一品藕圓、梅子年糕,外加一壺鐵觀音。

  燕子樓就在機巧閣的對街。如果估計得沒錯,黃昏之前,烏衣巷必有一場廝殺。而莫熙今日只做看客。

  燕子樓的名字自然是由劉禹錫的詩而來。這家館子的特色就是能把尋常菜色做得特別精緻,盛菜的器皿也特別好看,確實做到了舊時王謝和尋常百姓的融合。

  莫熙不知得到消息的有多少人。但是明顯操著各地口音點菜的江湖人士著實不少。不過大家都怕太露痕跡驚走了這一場好戲,再加上很多人像莫熙一樣隻身前來,所以一時倒無人議論。

  大概吃得七分飽的時候,便有一個書僮打扮的人出現在巷子口,大概十二三歲的年紀,從走路的樣子看有一些微薄的武功底子,來到機巧閣的朱漆門面前一閃便進去了,莫熙明顯感覺到周圍空氣一滯,顯然大家都屏息以待。

  過了大概有兩柱香的功夫,那書僮模樣的人便出來了,才走了十步就被八個穿著勁裝的人圍住。那八人首尾相應,面色肅然,應是平素便配合默契,想來是有所顧忌,圈子並沒有收得太緊。

  「是少爺讓我這麼做的,你們不能……」小書僮話還未來得及說完,那八人就已經發動攻勢,顯然他們顧慮的是書僮手中緊緊扣住的一隻紫檀木盒,搶先發難就是為了在發動機關前奪取匣子。

  小書僮見勢便有些慌了,腿有些抖,幾乎是下意識地手指動了動,一瞬間36枚烏色鋼釘齊發,如流星爆射,那八人頃刻間統統倒地,臉上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鮮血漫過青磚長街,鋪就一地鮮紅。空氣裡的水汽夾雜著血腥氣,更添一分黏膩。

  莫熙記得古龍筆下《楚留香傳奇》裡的暴雨梨花釘是「銀制的機簧匣子,長七寸,厚三寸。上用小篆字體雕刻:『出必見血,空回不祥;急中之急,暗器之王。』使用時二十七枚銀釘勢急力猛,可稱天下第一,每一射出,必定見血,昔日縱橫南荒的一塵道長,都是死在這暗器下的。 此暗器系南湖雙劍子周世明製造,當時找來天下最著名的巧匠,費時三年而成。」

  而眼前的暴雨梨花釘耗時多久不清楚,外觀卻是一個紫檀木的匣子,靜穆沉古,大小倒是跟書裡差不多,略薄了一寸,裡頭裝的是36枚烏色鋼釘。只是匣子除了用料珍貴外看上去很普通,什麼標識也沒有。

  本來麼,暗器就是要出其不意,抱著一個這麼大的匣子已經夠顯眼了,還大張旗鼓地刻上幾個字,生怕敵人不防範?而且銀釘跟鋼釘比,硬度和銳度差了不止一個檔次,殺傷力也減弱很多。至於選取紫檀木為匣身,應該是取其木質堅硬。莫熙雖然不知它的機械構造,但原理應該就是用彈簧一類制動發射,如此迅猛而出,後座力必然強勁,匣身須異常堅固才能吃住力。

  但是莫熙還是很喜歡古龍對暴雨梨花釘的描寫,能把殺人利器寫得如此有浪漫主義色彩,實在是對她職業的一種美化。

  那八人穿著、氣質都很一致,應該就是唐門派來的,也許是武堂。而其他人跟她一樣只是來瞧熱鬧的。是以暴雨梨花釘雖然讓人眼紅,尤其剛才人人都見識了它暗器之王的威力,卻沒有一個人在眾目睽睽之下趁此機會上前搶奪。為了它,惹上唐門就不值了。

  何況這個匣子是最後保命的底牌,用一次便需要重新裝回釘子,這個間隙即使再快,對一個一流高手而言也足夠了,如果對方拼著犧牲第一撥人,然後抓住回填的一瞬發難,就算有此暗器之王護身,最後也只有束手就擒的分。

  莫熙將剛才的情形暗自回想了一下,如果她在暴雨梨花釘的射程之內,大概也極難躲過全部36枚釘子,最多能做到保護住要害,受傷之後還能在一個時辰內保證平時七成的輕功逃命,但是如果釘上淬毒,她一分機會都沒有。

  唐四公子是根極難啃的硬骨頭啊。

  小書僮可能是頭一次殺人,居然楞在當場,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道要逃,只緊緊抱著匣子,立在長街上,周圍橫七豎八的屍體躺了一地。他殺了別人,自己卻表情如喪考妣。這時,一條長鞭忽然從跟烏衣巷交叉的一條暗巷裡掠出,捲起小書僮,剎時沒了蹤影。不知是哪路人馬的手筆。

  大家見再無好戲可看,便紛紛結帳散去。莫熙卻坐著沒有動。仍是拿起哪壺已冷掉多時的鐵觀音,倒上一杯,慢慢喝著。

  這事從頭到尾透著一股子古怪。倒像是一場排練好的大戲,演員到場,觀眾到齊。卻是哪裡出了岔子?

  莫熙跟著燕子樓的最後一批中午的食客下了樓。

  暮色黃昏的時候,莫熙又折回烏衣巷,混在收攤的貨郎裡頭,特地察看了青石板被鋼釘打磨的痕跡。屍體已被挪走,連血跡也被洗刷乾淨。

  青石板其實是沉積岩裡面的砂岩,硬度中等,但饒是如此,被鑿出大約有一寸來長的洞,絕非尋常暗器可以做到。若是打在肉身上,那效果可想而知。

  她的視線掃過三遍,36枚鋼釘竟已全部被收走。怕唐門的人暗中盯著機巧閣,也不敢多作停留,向租船的碼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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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2-10 06:13 AM

第二十章 夜遊秦淮

  再從一處巷子轉出來,莫熙已作女子裝束,不過是荊釵布裙打扮。

  雇的是一種小船,沒有船篷,莫熙坐在船頭,欣賞這沿岸風光,船夫在船尾搖槳。

  六朝金粉凝成這一道碧綠的秦淮水,在夕陽漸去,皎月未來之時顯得格外靜謐。

  風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

  除了此刻已是深秋時分,不復玉樹淩空,鮮花遍地,藤蘿纏蔓的情景外,倒是應景得很。

  機巧閣樓高兩層,靠湖的一面卻是一整面雪白的牆壁,無窗無門。連別人家幾乎戶戶都修建的通到水面的石階也無。

  再行了一段,天色已暗,忽地刮起風來。遠處的幾艘畫舫燈盞飄搖,一片華燈映水情致。

  莫熙還未及欣賞,頃刻間雨水已傾瀉而下。如此秋雨倒有幾分雷霆氣勢,一時間小舟隨著風浪顛簸,冰冷的雨線打在莫熙單薄的布裙上,涼意透骨。

  小船避無可避,回到碼頭還需一段時間。

  莫熙正哀歎自己的狼狽,便有救星來了。

  「姑娘若不嫌棄,還請到我家主人船上避雨。」聲音在風雨之中依然清晰悅耳,卻並非江南口音。

  旁邊一艘簷角飛翹裝飾華貴的畫舫迎了上來,隔空喊話的是一個十四五歲明眸皓齒的少女,一身蔥綠盤金彩繡錦裙,穿著打扮比普通人家的小姐尚且體面個三分,正站在簷下向莫熙揮手。想是雨勢漸大,怕莫熙瞧不見她。

  畫舫掛著兩串八角羊皮風燈,暈出一片朦朧的煙靄。卻無題字,不知是誰家的船。

  莫熙大聲道了謝,待船夫將小舟靠過去,給了船資便由這位綠裙少女帶入船艙。

  綠裙少女讓莫熙自便,便轉入一架四扇雙面繡四君子屏風後頭。

  莫熙接過小丫頭遞過來的毛巾邊擦頭髮,邊打量起這艘畫舫來。

  船艙四周都掛著花梨木鑲紗絹畫屏六角四季平安燈。

  家具也是清一色的花梨木,雕著松鶴圖,精緻清雅。

  沒有一絲脂粉香氣,卻隱隱飄出藥香來。不像是花船,倒像是富貴人家出來遊玩的。

  片刻,那綠裙少女已從屏風後頭出來,手裡端著一個託盤,上頭放了一只翠鳥登枝淺絳粉彩茶盞。

  「姑娘請坐,我們少爺不便見客,還請不必拘束。姑娘且喝口薑茶去去寒吧。」

  莫熙道謝接過。熱薑茶放了紅棗枸杞,薑的辛辣被紅棗跟枸杞的香甜沖淡,很受用。

  船艙裡頭不時傳來年輕男子的輕咳聲,想必就是綠裙少女所說的少爺了。這薑茶來得如此之快,許是沾了主人的光了。

  過了片刻雨勢漸小,莫熙便道謝告辭,綠裙少女也不相留,只讓她稍待,又轉去屏風後頭,取了把白底繪紅楓的油紙傘出來,莫熙又謝過,便登岸離去。

  回家的路上,莫熙從一個燒餅攤上花三文錢買了一塊燒餅,咬了一口,裡頭的糖汁流出來還是熱乎乎的,味道不錯。

  回到家,攤開包燒餅的油紙,放在火上烤了烤,顯出一行字來。

  原來那個書僮名叫小鷗,伺候唐四少已經有七年了。監守自盜麼?

  將紙燒了,莫熙換衣洗漱、熄燈歇息。



第二十一章 機巧閣

  次日,門庭若市,眾人都圍著貼在門口的招聘告示看,條件只有一個,將幻球在半柱香的時間裡旋轉至六面同色,然後將其拆開,取出裡頭的南海珍珠。

  莫熙微微一笑,正好進去一探究竟。

  機巧閣並無招牌,門口只立著一個木頭做成的小型滑滑梯,底下放著一隻木頭的刺蝟,第一次來的人無需扣門,只要把刺蝟放到滑滑梯上頭,它自然會卡塔卡塔一步步沿著坡度往下走,通常走到一半,便會繃緊身上的線,帶動門上的鈴鐺,夥計聽見了自會出來迎接。如果是熟客便可憑著牌號直接進。牌號是根據每位客人的先來後到發的,只按人頭算,不按件計。

  莫熙表明自己是來應聘的。因是個年輕姑娘,夥計不免上下多打量了她幾眼,倒是很快將她迎了進去。

  將她安置在偏廳的廂房,夥計讓她稍待片刻便退了出去。

  這是一間陳設十分普通的客廳,只是油燈做成蓮花盞,從天花板倒吊下來,倒也別致有趣。桌上放的酒壺帶雙孔,卻是江湖上常用的九曲鴛鴦壺。

  片刻夥計便帶了一隻蓋紅綢的託盤來,小心放到她面前,道:「姑娘若是解了可到前頭領賞。」

  顯然夥計認為她一個姑娘家不能在此靠手藝謀生,只是他們開門做生意不好說她搗亂,仍舊按規矩招呼。

  莫熙掀開紅布,倒是有些詫異,這在現代叫五階魔方,她以前倒是玩得精熟精熟的,便拿起來擺弄。只是她不欲出這個風頭,到了最後五步的時候反罷了手,仍舊放回託盤。

  出來的時候莫熙走錯了方向,直往走廊深處去了,才走到一半便被夥計攔下,殷勤引路回到前廳。她隨意畫了一幅七巧板的草圖,讓用木頭定制了,跟掌櫃的討價還價半天,才答應最快三日後可取。

  掌櫃的是個胖胖的中年人,長得像個豆沙包,便是芝麻綠豆的生意也能笑成一尊彌勒佛樣兒,連連稱謝。這個機巧閣倒是有趣,從夥計到掌櫃,竟都是一分武功也無,雖是生意人,多餘的話卻一句也不說。

  領了一塊刻著一千一百零一的木牌,從裡頭出來。

  路過和風麵館的時候看到一個滿身汙跡大約六七歲的小乞丐被夥計推搡著出來。莫熙想到剛來這裡時四歲的自己,便讓小乞丐在外頭等著。那小乞丐聽了眼睛一亮,他身上雖髒,但一雙眼睛澄澈無垢,吞了吞口水,使勁點點頭,一笑兩個梨渦,一深一淺,卻原來是個長相清秀的女孩子。莫熙對她倒生出兩分憐惜。

  和風專賣川味小吃,以擔擔麵最出名,該麵色澤紅亮,冬菜、麻醬濃香,麻辣酸味突出,鮮而不膩,辣而不燥。莫熙自己卻不喜辣,點了一碗擔擔麵,特地讓夥計多加了湯頭和臊子肉,付了錢,吩咐小二端出來給那小乞兒吃。自己仍是往分堂去。

  風組的確切消息,唐四少在金陵。莫熙不禁暗道好險,不管那天秦淮河上碰到的是不是他,也不論對方是不是試探,自己總算是有驚無險,沒露出馬腳。

  三日後。

  莫熙交了木牌仍舊被帶至偏廳等候。不一會,夥計捧了一個託盤,仍是蓋著紅綢,想來是這裡的規矩,不讓往來的人看到顧客定制的物件。

  七巧板做得很精緻,用的是一般的黃楊木,拋光打磨得水滑,手感不錯。外頭是同樣是黃楊木的盒子,上頭用柳體刻了「七巧」二字。莫熙將七巧板取出來,隨意拼了一個七字,又打亂拼了一個成一隻狗,便滿意地裝回盒子。

  正要出去,不想夥計說掌櫃的有請。

  莫熙欣然前往。

  彌勒佛越發笑得眼都沒了,先倒上一杯茶,這九轉鴛鴦壺出來的茶莫熙哪敢喝,只裝模做樣用袖子掩了,虛晃一槍。

  這次他倒是話挺多,拐著彎地打聽這七巧板的來歷。

  「不瞞姑娘說,先前接了您的圖,小的就琢磨著這玩意兒的意思。不想卻是能給孩子玩兒的。您看能不能讓我們這兒也做這個賣,您以後來做的物件兒全都對折,這次的就當小的先孝敬您的。」說著便把二兩銀子的定金奉上。

  果然是無利不起早。

  莫熙也不含糊,一口咬死只收取工本費才能答應。這下彌勒佛變苦瓜臉。

  「姑奶奶,您行行好,咱們這是小本買賣,可不賺您幾個錢。」

  「掌櫃的,聽說你們這兒正招師傅呢?可見是生意太紅火,忙不過來,就這您還跟我哭窮。」

  「不瞞姑娘您說,我們這兒上個月剛好兩個老師傅回鄉了,正缺人手呢。這一時半會又找不著人補上,我可是急得上火呢。」說著還真浮上一腦門子的汗。莫熙深以為奇,這人的汗腺也能配合演戲不成?

  這一來二去倒也熟了,掌櫃的口風緊是緊,卻也肯說兩句實在話。

  「您這兒其實我不敢來。聽說前兩天有一個小哥,怪可憐的,才出了這鋪子就給弄死了。」這謠言傳到今天,已經n個版本了,莫熙撿了個最不血腥的說法。

  「姑娘誒,這事兒不賴我們。他是出了鋪子才出的事兒。咱們這可從沒出過事兒。」

  莫熙又拐彎抹角地打探,這掌櫃的滑溜得很,嘴跟蚌殼一樣緊巴。

  莫熙不敢太落痕跡,也不狠問。

  不管怎麼說,還是不虛此行。莫熙心下滿意,暗自思量著唐四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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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2-10 06:26 AM

第二十二章 唐門四少

  莫熙這幾日都帶著那把素面紅楓油紙傘,於黃昏時分候在租船碼頭。這個碼頭就像是現代遊艇俱樂部,即便是私家畫舫也大多停靠一隅,由專人看管維護。無奈日日思君不見君。不過這也讓她放心不少,那個雨夜應事出偶然。

  前幾日莫熙又跑了趟分堂,專門從故紙堆中搜尋關於這位唐門四少的零星點滴,為此吃了不少灰。當刺客不是演古惑仔,拿著西瓜刀當街對砍這麼簡單粗暴。關於這位暗器天才的記載不多,隻字片語中只得出一個深居簡出沉默寡言。倒是有一句:「長日咳,心肺弱。」那天在船上的藥香,分明有川貝的味道。莫熙才決定姑且一試。

  這一日,大部分的畫舫、小舟都已經駛離岸邊。莫熙懷著對唐四少的刻骨相思,手握傘柄慢慢往掬水閣走去。

  掬水閣之所以名為掬水是因其引了一脈山泉環繞整個飯莊而建。這裡點菜、送菜皆不用小二。流水自成一個循環,各類菜品全裝在一個個木雕畫舫上頭,由水渠送向一個個雅間,客人只要推窗自取即可。點菜也是同樣,菜單、筆墨皆在案上,客人將所點菜品寫在籤上,再取案上小舟,置於水中,便可自送。

  因此掬水閣沒有大堂,只設雅座。雅間只以單字為名,「梅」、「蘭」、「竹」、「菊」,「春」、「夏」、「秋」「冬」,「風」「霜」「雨」「雪」。全閣只得十二間,日日爆滿。

  莫熙不過想吃一碗水煮三鮮,無奈所有雅間除了一個「蘭」字,皆客滿了。只是那蘭字間的客人定了位,卻過得半個時辰還未現身。莫熙是此間常客,知客當然認得她,想那客人不會來了,又不願得罪老主顧,何況是塞了銀子的,於是笑臉相請。

  莫熙方才落座,輕呷了一口鐵觀音,剛要提筆點單,卻不想知客領進三個人來,打頭的是一個清秀小廝,後頭跟著一位綠衫少女,推著一輛木制輪椅,其上坐著一名年輕男子。那少女見到莫熙「疑」了一聲,又看見一旁的油紙傘,笑道,「姑娘難道能掐會算,在此處等著還傘麼?」

  莫熙淡淡一笑,「人生何處不相逢。當日避雨之恩未及答謝,今日卻又鵲巢鳩佔。愧煞我也。如不嫌棄,還請同坐。」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

  她卻不知唐歡所想,自來唐門中人無人敢相伴其右,有人相請同食還是頭一回,竟得二分興味。

  知客本以為會是一場為難,此刻見他們認識,忙道:「如此甚好,各位客官,小的不打擾幾位雅興。」竟一溜煙去了。其餘在場諸人不禁失笑,一時間氣氛又融洽了一分。

  綠衫少女向輪椅上的男子看去,等他示下。

  莫熙順著她的目光,心裡頓時咯噔一下,突然冒出一句話來:蓮華容姿,天人弗敢看,深恐一念墜塵。

  哎呀呀,這活脫脫一個現世妖孽!殺之可惜,徒呼奈何!

  便是芝蘭玉樹也難形容眼前人形貌之萬一。

  那男子一彎淡唇,雙瞳湛然,笑若朗月,道:「姑娘不嫌在下唐突便好。」聲若幽泉,且透且磁。

  莫熙搖首淡笑相請。

  那位清俊小廝便抱他落座。難得他笑意不改,於莫熙這個陌生人前無半分尷尬自慚。

  「在下久居蜀中,於江南美食殊無涉獵。姑娘還請不必拘束,不如替在下拿個主意?」莫熙知他倒也不全然是客氣,此間菜單不像現代,圖文並茂,這名字又個個繁花似錦,誰知道是什麼玩意兒,偏偏又沒個小二介紹。想當年她在現代,看中文菜單如墜雲霧,還是英文的至少知道些個食材。

  朝思暮想的人近在眼前。莫熙心情大好,也不客氣,抄起筆墨,一揮而就:「鹽水鴨、燉蘇核、燉生敲、生炒甲魚、丁香排骨、清燉雞子、金陵扇貝、芙蓉鯽魚、菊葉玉版。」一邊揮毫一邊唱名。真個抑揚頓挫,脆聲朗朗。心中卻腹誹不休,跟疑似唐四的人吃飯,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不讓你出點血,怎對得起姑娘我發抖的小心肝。

  唐歡見她握筆嫺熟、姿態瀟灑,剛想誇一句好字,卻瞥見那字歪歪斜斜筆力虛浮,實在不敢恭維,又見她點個菜也能如此豪氣,心下不禁好笑。

  如此一笑,真個有如奇花初胎,矞矞皇皇。那綠裙少女見莫熙神情大方,絲毫不為自家少爺美色所惑,對她又添兩分好感。

  唐歡接過竹籤,溫言道:「鹽水鴨跟甲魚,姑娘若要取捨,更喜哪樣?」

  莫熙奇道:「莫非相沖?」

  「此二物皆性寒,同食恐不美。」

  莫熙點點頭,惋惜道:「那留下甲魚吧。」心下對他的身份又確認了一分,不愧是從小食補長大的。

  唐歡見她一副壯士斷腕的樣子越發好笑,將鹽水鴨劃去,遞還給莫熙。

  莫熙每取一道菜便侃侃而談介紹其做法由來。那小廝跟綠裙少女也雙雙落座,只是主僕有別,席上只莫熙、唐歡相談甚歡,綠裙少女性子活潑,也插得一兩句。

  「這菊葉玉版,便是菊葉、鮮筍、熟火腿。那燉生敲又作何解?」唐歡一派言笑晏晏。

  「燉生敲制法,係將鱔魚活殺去骨後,用木棒在背部依次敲擊,使其脊骨脫開,肉質鬆散,而後入油炸後燉制,因而得名。」 酥爛入味,鮮香醇厚,莫熙大愛。

  唐歡在菜上至一半之時已使眼色吩咐小廝出去結帳。莫熙自然瞧見了,因此散席之時,並未假意相請,而是高高興興地道了謝。

  只是出得掬水閣,外頭又是一片秋雨瀟瀟,那傘便還不得了,莫熙暗贊一聲天公作美。

  「不若姑娘稍等片刻,在下送姑娘一程。」

  飯莊後頭轉出一輛馬車,很快便到了跟前。莫熙欣然從命。

  送至窄巷,車不可入,莫熙待小廝將腳踏放下,便輕輕步下馬車。右腕一揚,那傘便如戚戚一脈紅葉展於一片秋雨之中。又行一禮,徑直去了。

  「這位姑娘卻是跟咱們有緣,也有趣得緊。」綠裙少女咯咯一笑道。

  「今晚還有更有趣的事,可惜咱們是看不到了。」唐歡待那一片素紅消失於一方雨徑之中,才吩咐行車。



第二十三章 洞房花燭

  今日唐家堡裡裡外外張燈結綵、紅綢鋪地,唐家大少爺迎娶越劍門的大小姐不光是唐曆的大喜事,更是整個唐門的幸事。

  若論武林地位,唐門雖是一方霸主,但越劍門享譽武林數百年,是堪與少林、武當比肩的頂尖存在。越劍門的最高心法劍訣《越人劍》更是無上之武學,只是對修習之人本身的資質要求太高,近百年來未出一個能修煉到人劍合一境界的弟子。

  唐門弟子傳承至今,重毒藥、暗器而輕武學,唐門長老都心有餘而力不足,如今更是盼著這一次聯姻能給唐門加入新鮮血液,於武學一道上有所突破,方不墜唐門百年盛名。

  新房內燭影搖紅。只聽啪地一聲,也不知是龍鳳燭的哪一個,爆了一下燈芯。新娘子蕭琴本就極忐忑,卻是嚇了一跳。她端坐在婚床上力持鎮定地等著新郎官,一雙玉手將鴛鴦喜帕都擰成了兩個旋兒。

  她生來便是越劍門大小姐,天之驕女,一向眼高於頂,等閒男子都不能得她青目,卻偏偏對他一見難忘,不顧女兒家的矜持求爹爹親自登門提親。這一樁婚事從過庚帖到小定至今日大婚不過半年光景,她卻像是等了一輩子。那人天人姿容,便是大師兄也及不上半分。想到此處,紅蓋頭下的一張芙蓉面露出點點嬌容。

  唐曆應酬完賓客已經有些醺醺然,這樁婚事就像是天上掉下來的,砸得他至今仍腦筋不清白。越劍門的掌門蕭青淵親自上唐門提親,下嫁唯一的掌珠蕭琴,並以絕世名劍純均為陪嫁。而他作為越劍門的女婿,今後在唐門的地位更是無可動搖。上天對他唐曆是何等眷顧。想到此處,唐曆跌跌撞撞地進了喜房,滿臉堆笑便要去挑那新娘子的紅蓋頭。

  新娘子的兩個陪嫁丫頭見新姑爺如此猴急,便捂嘴忍笑,齊齊地退了出去。兩個丫頭淘氣,見唐曆的大丫頭鸞素在門口守著,便一同擠在門口聽著裡頭的動靜。

  新房裡仿佛起了口角,只是三個丫頭都不會武,聽不真切,不一會裡頭乒乒乓乓開始上演全武行。起先三個丫頭還覺好笑,想來這武林世家結親就是與別處不同,新婚之夜小兩口便想用武力壓服對方。哪知越聽越不對勁,新娘子竟淒厲一聲尖叫,又聽到兵戎相見之聲,三人再也顧不得忌諱,齊齊衝入。

  只見新娘子一身喜服立在床邊,臉色卻白得嚇人,雙手握著一把清輝似水的寶劍,指尖蒼白緊繃,劍刃抵著自己白嫩的脖頸已劃出一道三寸來長的血口子,血珠子沿著劍身倏然滑落,半點不留痕跡。

  此時唐曆的酒已醒了一半,臉色通紅,青筋暴起,面上神情似悔似恨似妒。僵持不下之際,他狠狠地將手中的佩劍擲在地上,人已經飛出半個身子疾奔出房。

  三個丫頭見此驚變,不知如何是好。兩個陪嫁丫頭一人取下蕭小姐手中的純均,一人替她脫下染上點點血跡的喜服。三人都小心探問緣由,蕭小姐只是一勁兒搖頭哭泣,不答一言,末了只咬牙說了一句:「我要叫爹爹退婚!」三個丫頭更是驚得臉都白了,這新婚之夜要退親可是聞所未聞。只待明日一早報予長輩,希望能勸得蕭小姐回心轉意。

  鸞素想給蕭小姐脖子上的傷口上藥,蕭小姐卻執意不肯,冷笑道:「唐門的藥我卻是不敢用的,誰知道你們會拿什麼來害我!」言罷又一個勁兒地哭。三個丫頭好不容易哄得她平靜睡下,卻不敢走遠,只在門口守著。

  次日,晨。

  唐門留風園。

  唐昀打完一套鶴拳,把著紫砂壺解渴,那皺巴巴的一張老臉眼角眉梢都是喜意。他已年過半百,雖只剩下唐曆這一個兒子,卻是個有出息的。如今這兒媳娶得又是千好萬好。他只待長老們和議通過,便可將掌門之位傳給唐曆,自己含飴弄孫,頤養天年。

  卻不料管家唐德一路奔進留風園,上氣不接下氣道:「掌門,不好了,少奶奶,蕭小姐自盡死了。」

  唐昀手中紫砂壺啪地一聲落地,顧不得細問,只展開輕功向唐曆所在的夢園奔去。

  此刻一對紅燭都已燃盡,燭臺淋漓掛著燭淚不禁有幾分淒迷。

  蕭小姐身著中衣蓋著鴛鴦錦被,倒在喜床上,面上血色褪盡,脖子上一道劍傷。一旁純均如一泓秋水橫在床榻下。

  三個丫頭強忍著懼意將昨晚之事細細說了。並說今日一早三人一同推門進來就發現蕭小姐已經斷了氣。

  「曆兒這個孽障呢?把他給我找來!找來!」

  「回掌門,少爺連夜騎快馬帶著兩百人往江南去了。」唐德此刻深恨自己因想討個彩頭,起身早了,丫頭報給誰不好啊,偏偏給他撞上。

  「蕭小姐新婚之夜死在唐門,越劍門豈會放過我們!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饒是唐德見慣風浪,此刻也不禁老淚縱橫。

  唐昀畢竟是塊老薑,片刻之間已冷靜下來,一連發出幾道指令:「派一隊人務必將少爺追回來,我要親自帶著他去越劍門負荊請罪。發唐門令讓唐歡速回。全堡戒嚴。召集唐門全部人馬撤回,追查暴雨梨花釘圖紙洩密一事暫時擱置。」

  「老爺,您歇一歇吧。」唐德此刻不由叫起了唐昀還未當上掌門時的稱呼。

  「眼看著滅門之禍就在眼前,我怎能不急啊!」唐昀佈滿老人斑卻素來穩健的一雙手,此刻顫抖如風中殘葉。

  稍事鎮定之後,唐昀下令將整個夢園封鎖,也顧不得避嫌,仔細檢查了蕭小姐的屍身。全身上下只脖子上一道極淺的傷口,並未傷到動脈,沒有任何中毒跡象。凝固的血液卻將鮮紅的錦被染成了暗紅色,從量上看,應是失血過多而死。

  純均劍也沒有被動過任何手腳。更何況璧琉珠正放在她貼身戴著的鴛鴦荷包裡,就算是有人故意施毒也是無礙的。唐昀取出那顆發散著瑩潤光澤的精圓珠子慢慢握於掌心,面色凝重。

  難道真的是因為純均。傳說中純均之利可使傷口彌久不合,流血不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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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2-10 06:36 AM

第二十四章 何處埋骨非他鄉

  莫熙又作了一次採花賊,晝夜奔馳千里捧回了一大束白色山茶花。

  難得的秋高氣爽,天高雲淡。

  此處卻山風凜冽。

  呼嘯的風揚起她的衣帶裙擺,顯得修長的身影分外單薄。

  她沒有為他立碑。原想著不過三五日便能忘懷。如今卻整整用了三年去忘記。原以為不過守著他三五日,如今一住金陵便是三年。

  想想自己真是矯情,這種貓哭耗子的事也一幹就是三年。

  她彎起一個冷冷的諷笑,放下那一捆白山茶,坐在一片淒淒荒草之中,心卻是安靜的。

  年少唯一的溫暖,葬身此處。她親自用雙手刨的土挖的墳。那天她將他的屍首從成堆的屍身中偷出來,在漆黑的夜裡,背著他獨行,直到筋疲力盡才就地掩埋。

  莫熙覺得自己要是有良心的話也早已埋在此處了。

  從那天開始她試著不去想過去,也不去想未來。只想著活下去。既然那是他希望的。

  她至今記得自己的劍刺入他胸膛,感受他的心臟停止跳動,血液一點點變冷,生命一點一滴地流失,還在對著她笑。那笑居然溫暖而欣慰。

  不知道她自己又將埋骨何處。不過又有什麼分別,處處是他鄉啊。

  莫熙慢慢站起來,向山下走去。

  遠處有幾個人也在掃墓。卻是唐歡。

  莫熙正躊躇要不要上前,那綠衫少女已經瞧見了她,正對著她揮手。

  武林中人皆知,唐門的人都葬在唐家堡後山的墓園,那此處又是誰?

  唐歡的臉上看不出傷感,倒像是有一絲悵然跟釋懷,待莫熙走近,居然對她淺淺一笑。

  山風將他的衣袍吹得獵獵作響,他緩緩彎下腰,將最後一束白菊輕輕放在墓前。莫熙此刻才知何謂儀範清泠,風神軒舉。

  這位唐門四少送花卻沒什麼創意,清一色的白菊。居然鋪就了整個墳塚。卻是個無字碑。

  「那是我妹妹。」莫熙掩下心中的詫異,安靜看著他。

  唐歡卻不再言語,仿佛陷入回憶中。過了大約一盞茶的時間,他忽然回過神來,對莫熙又是歉意一笑。示意一旁的小廝可以走了。

  那小廝武功平平,下盤卻極穩,背著唐歡下山,腳步十分穩健。

  一行人往山下行去,一路無話。

  莫熙要往機巧閣去,不想唐歡也是,於是同行。

  這次卻是被夥計直接領去了庫房。那地方有點像現代的銀行保險庫,一路上夥計或敲或打,就連跨步也十分嚴謹,想來是暗伏著不少機關。

  掌櫃的見了他們,趕緊站起來。收了莫熙的天方夜譚木牌,嵌入一個小抽屜裡頭,只聽卡塔一聲,上邊一排像現代投幣儲物櫃的彈出一個木頭匣子。彌勒佛畢竟人圓腿短,才一踮腳,就有滾的趨勢,好不容易取出一個淺色橡木亮漆妝盒捧到莫熙面前。

  上頭只刻了幾株蘭草,於女孩家來說卻是太過素淨了。掌櫃的今日倒是格外殷勤,主動提出用紫檀木給莫熙重新制一個描金的,且分文不取。莫熙瞧著細膩的手工卻很滿意,太富麗的容易被人順了去,反而不美。她不過給自己的化妝行頭找個合理的歸置之處。

  趁著莫熙收驗妝盒的功夫,彌勒佛雙手捧上一套白玉雙螭盞托給唐歡,裡頭盛的卻是川貝百合燉雪梨。

  莫熙一臉好奇地打量著庫房,總體來說那一排排的櫃子很像藥店的陳設。不過片刻功夫,掌櫃的眼角抽了不下三回,莫熙心中暗笑,不再礙事,告辭離去。

  唐歡讓綠衫丫頭送她出去,莫熙便同她攀談起來。

  「你們少爺可是有咳症?不若試試薑汁蜜糖,最是潤燥的。」

  「姑娘有心了。只是姑娘有所不知,我們少爺自己就是半個神醫了,只是這咳嗽卻是久治不癒。」

  「神醫還有半個的,卻是怎麼個說法?」莫熙倒是挺喜歡這個爽利的小姑娘。

  「有道是旁觀者清,診病也是一樣的道理,給自己治不若給別人治。姑娘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這話再是不錯的。」頓了一頓,莫熙似想起什麼,又道「今日巧遇,傘未帶在身上。不知府上何處,我好登門拜謝。」

  「朱雀橋旁第一家便是。」



第二十五章 綠雲

  過了兩日,莫熙捧著謝禮去了。

  開門的果是那綠衫少女,一見莫熙便高興地請她進去。

  五進大的宅子,卻因佈置清幽,倒並不顯得軒昂。園中花木扶疏、流水潺潺。回廊正中是一處微縮園林景觀。半人高的水車將假山上的小瀑布分流引向竹管,待水蓄滿便會倒向另一節,層層遞進,灌溉園中各處。見莫熙看得有趣,綠衫少女也不催促,反與她介紹這園中佈置。

  果是唐歡的手筆。

  最後一進的園子最開闊,卻是一大片楓樹林,經霜素紅直染天際。

  唐歡似乎早有吩咐,綠衫少女直接將莫熙帶到了書房。

  莫熙遞上謝禮,卻是一株用紫砂盆栽種的蘭花,並蒂而開,花色湖綠,乃是蘭中絕品。

  綠衫少女雙眼一亮,道:「姑娘怎知我的名諱。」

  「只是覺得這綠雲配你,不想倒是巧了。」風組查不到一絲唐四妹妹的消息,卻探得他的貼身丫頭叫綠雲,果真是她。

  「我不過一個丫頭,哪裡配得上這蘭中之後。姑娘謬贊了。」話雖如此,但語氣毫無自卑,歡歡喜喜接了。竟一時將唐歡這個主子全然忘了去,只滿屋子轉悠,試擺了幾處,總覺不好。

  「我既知你名字,你若再叫我姑娘便生分了。我姓木名溪,樹木的木,溪水的溪。」

  唐歡見她兩個旁若無人的對答,頗有幾分詫異好笑。此花如此名貴,偏偏人家越過他這個主人送給了自己的丫頭。這位姑娘行事當真有趣得緊,名字乍聽雖普通,卻氣韻天然,倒也與她相稱。

  綠雲乃是蘭中致貴,便是萬金也難求,更不必說它是春花。當此深秋時節,此株卻開得正好,芝蘭斜倚,無風自香。看來為了這株花,他這書房的地龍等不到冬天便要啟用,只是如此一來空氣便會乾燥,還須想個法子。他如此敏慧之人,卻渾沒想到園中引的便是溫泉水,這花移植到院子裡豈不便宜。

  莫熙不知他所想,只不錯眼珠子地打量著書房。此處陳設也以簡單清雅為主,靠牆的紅木書架上堆滿了成套的線裝書。格物、藥理類占大多數,志怪、雜記、傳記也不少,可見主人閱讀廣泛。

  書案上放著一隻翡翠桃形筆洗。旁邊散落著工筆圖,一眼掃去像是圖紙。

  唐歡見她目光看向圖紙,非但不遮掩,反而問道:「聽聞機巧閣所賣的『七巧板』乃是姑娘隨手塗鴉。在下正在設計一物,未知姑娘可有興趣一觀。」

  莫熙心頭一跳,正要作答,外頭卻傳飯了。

  唐歡又是一笑,道:「綠雲,你且先領木姑娘入席。唐歡稍後便到。」後一句卻是對著莫熙說的,竟是以真名相告。

  莫熙暗自心驚疑惑不已。她卻不知,唐歡自十一二歲起便盡顯天人之姿,所遇女子初時無不被他容色所懾,但得知他身有殘疾之後或憐憫或疏遠,竟無一人能淡然處之。莫熙待人素來清冷隨意,便是有心接近也絲毫不顯刻意熱絡。只這一份清冷隨意與唐歡卻是難得。

  古代吃飯講究食不言,唐歡卻是很健談,說的都是蜀中風物。又說到曾在烏衣巷住過的大書法家王羲之曾寫過草書《鹽井帖》給在蜀中的好友周撫,詢問揚雄的《蜀都賦》裡關於「火井沉熒於幽泉,高焰飛煽於天垂」及「濱以鹽池」的景觀描寫。

  相傳此鹽井地本是一片荒灘,有人發現鹽水自地下浸出,於是就地挖井熬鹽。井挖得越深,鹽出得越多,引起眾人爭相效仿。先後一共挖了呈六角形排列的六口井,統稱「六角井」。一日深夜,電閃雷鳴,一道閃電霹降下來,最深的一口井中突然呼哧躥出火焰,騰高數丈,民間敬稱為「神火」,這就是火井的由來。莫熙聽得有趣,暗自猜測這應該便是最早發現的天然氣。唐歡很有發展成實業家的潛力,竟已經能想到用陶制的管道輸送天然氣用於照明。

  飯畢,回到書房,那盆綠雲已放置在書架頂層,倒與梅蘭竹菊的雕花十分相宜。

  原來唐歡的圖紙畫的是一處園林景觀,但是跟江南園林講究山水意境不同,力求大氣開闊。這樣的設計大多採用中軸線對稱,唐歡也不例外。只是中國古典園林雖講究「一峰則太華千尋,一勺則江河萬里」,但畢竟也是微縮在方寸之地,不免有些自欺欺人。而曲徑通幽這一慣用手法如用來表現大氣開闊也顯得不倫不類。

  莫熙於這些可說是一竅不通,但她覺得中國人欣賞園林更多的是從一樹一花中觀賞一種形態美,而西方園林則追求的是以數量形成的幾何形佈局;同樣中國園林用山石細泉追求幽閉深藏移步換景;而西方的園林以噴泉、瀑布、大草坪、雕塑形成一種開放式的視覺衝擊。

  莫熙不會畫畫,但是光說也說不明白,只能硬著頭皮塗鴉了幾筆。難得唐歡能從一團團黑墨中理解她的意思。

  不過渺渺數語,唐歡頓生醍醐灌頂之感,心中已將莫熙引為一言之師。卻不知,在莫熙心中他的危險級別又上升了好幾個百分點,此人看似文弱,但心氣極高。能用上這樣一張圖紙,需要打下何等基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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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2-10 06:52 AM

第二十六章 卡油

  莫熙走在街上,暗暗思量著按腳程算,便是這一兩日,殺氣騰騰的唐大少就要抵達金陵。唐門新婚慘案早已列為武林人士八卦關鍵詞榜首。據風組得到的消息,越劍門門主蕭青淵已親自調集人手,準備大舉進攻唐家堡。

  莫熙雖不知唐四玩了什麼花樣,但唐門連發十二道金令召回,唐歡都跟沒事人一樣,這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架勢本身就已經是司馬昭之心。而唐門派出無數人手都沒能截回唐曆。她只能45度望天,希望唐大少給點力,滅了唐四,省得她天天無間道。

  這幾日一來二去竟跟唐歡、綠雲一行人混熟了,便是那個叫阿痕的小廝偶爾也說得上兩句話。昨日唐歡派他送貼子來,邀莫熙去掬水閣品新菜。

  莫熙感知到身後有人迅速接近,一回頭,就看到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孩兒向自己飛奔而來,快到跟前又忽然急急剎住。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用清瘦的小手抹了兩把臉,直抹得原本一張花貓臉又添了兩道鬍鬚。原來是那天在和記門口的小乞丐。她有些靦腆地咬了咬嘴唇,卻還是抬高了頭用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直視莫熙,學著大人的樣子認認真真做了一個揖,道:「謝姑娘賜飯。」

  莫熙再見她倒也有兩分歡喜,溫聲道:「可是餓了?」

  不料小姑娘點了一下頭之後又使勁把小腦袋搖成個撥浪鼓,脆聲道:「夕兒並非為了乞食而來,夕兒此次只為答謝姑娘。」言罷已經有些急了,生怕莫熙以為自己賴上了她,轉身就要跑。

  莫熙右手輕輕一帶,施了一分力扣住她的肩膀,蹲下身與她平視,正色道:「夕兒可願幫我一個忙。」小姑娘使勁連連點頭,露出一個甜笑。莫熙斂了神色慢慢跟她說了。夕兒竟露出一絲果決的表情來,道:「定不辱命。」莫熙微微一笑,給了她一些碎銀子,讓她仔細收好。夕兒這次倒沒有推辭,只是又一揖到底,轉身去了。

  莫熙知道多給她錢反而可能會為她惹來殺身之禍。曾經她自己便是因為一錠銀子而被當街同乞的小夥伴用碎磚打破後腦勺,整整昏迷了三日,差點被人當成屍首拖到亂葬崗。現如今那道傷疤還在,只是埋在髮中才沒有破相。

  自此她明白了一件事,所謂夥伴便是借機在背後捅刀子,而你絕不會防備的人。

  掬水閣。

  莫熙來得早了,便在蘭字間相候。不過才飲了第一杯鐵觀音,唐歡便到了。難為阿痕這樣的小身板要將唐歡這個長手長腳搬來搬去。

  今日點的是全魚宴。隆重推出的新菜便是灌湯黃魚。莫熙想起徐克的電影《滿漢全席》中悲催被甩的廚師鐘鎮濤便是在做這道清朝滿漢全席中的頭牌大菜時,因心繫正在生產的妻子,半途而廢退出了比賽。

  掬水閣的這道菜做得頗具姿色風情,洋蔥墊底、芥藍心貼身。

  這次輪到唐歡侃侃而談,「此菜名為『灌湯黃魚』,最離奇珍稀之處在於將朗朗乾坤囊於腹中卻處處滴水不漏。此菜用料名貴、做工繁瑣。最難之處有三:一是整魚脫骨,二是湯汁燒制,三則是灌湯煎燒。木姑娘還請一試。」

  莫熙腹誹了一句,五毒俱全卻滴水不漏說得不就是你麼,難怪對這道菜推崇備至。她也不客氣,對於前世只在電影裡見過的菜還是有幾分好奇的,當即依言輕輕拿銀筷戳破魚腹,只見一粒粒如露珠般透明的細小丸子裹著清泓湯汁緩緩湧出,未曾入口便已聞鮮香。

  「這生魚去骨可有訣竅?」魚肉鮮嫩雪白,一塊入口當真鮮美醇厚。

  「取骨不破的訣竅便是在魚的嘴鰓之處,劃一道小口將腹中物取出,然後例行清洗去腥步驟,灌湯,再封口進行燒制。湯汁是用八種名貴的海料菌類切丁加清雞湯熬成,成品湯料色如茶水,清澈見底。」

  莫熙仔細品了品,只能分辨出燕窩、瑤柱、魚翅、鮑魚、裙邊、海參等材料。

  這道菜亦動亦靜,於汩汩流動之中盡顯儒雅之風,精緻趣味;又宛若一幅潑墨山水,光彩氤氳。而唐歡這妖孽連吃飯時的一舉一動都美不勝收。莫熙終於體會到為什麼人家說帥哥捧一把芹菜求婚都能成功。

  莫熙暗自揣度,唐曆就要殺過來了,唐歡卻無半分焦躁之色,如果不是胸有成竹,打死她都不信。只能趁著他們鷸蚌相爭,看看能不能渾水摸魚了。

  側身從水渠裡撈起心心念念的魚丸蝦皮湯,莫熙笑眯眯地夾起一個丸子正要往嘴裡送,忽然丸子滑出銀筷,骨碌一滾,落到了唐歡腿上。莫熙見狀趕緊擱了筷子,一邊道歉,一邊手忙腳亂好一通亂擦。油漬本就容易勻染,需以帕角慢慢吸乾為佳,而不是如此這般火上加油地擦拭。果然淡青色的布袍上油漬已然暈開,越加無法收拾。

  剛剛上來的菜品,又是湯水類,自然很燙,唐歡卻眉頭也未皺一下,只是微微側了臉。那一瞬間耳後逝去的淡紅卻沒逃過綠雲的眼睛。她強壓下唇邊的笑意,主動忽視自己作為丫頭的本分,埋首飯碗,由著莫熙上下其手。唐歡輕輕咳了咳,見莫熙神色懊惱,溫言道:「並不礙事的,等會換一件就是了。」

  莫熙重新夾了個丸子,這一次卻是安安穩穩地落到了唐歡面前的白玉碗裡頭,討好地笑道:「這個算是賠罪」。綠雲的臉快貼到飯碗底了。阿痕心想這還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卻眼觀鼻鼻觀飯碗,一聲不敢吭。待唐歡將丸子吃了,兩人目光飛快交流了一瞬,頭埋得更低了。

  這個小插曲過後,唐歡便很少開口說話,綠雲跟阿痕更是成了一對鋸了嘴的葫蘆。莫熙卻好似渾然未覺,舉止自若不顯半分尷尬。

  一行人酒足飯飽之後離開。



第二十七章 千鈞一髮

  馬車嗒嗒地行著,莫熙安靜地看著窗外的街景。

  唐歡的目光落在鑲了磁鐵的茶盤上,面上的神情如茶水一般溫潤。

  綠雲自登車便緊盯著窗外,掩在袖子下頭互握的雙手都捏出了冷汗。待馬車轉入終日冷清的太平巷,她一眼便看見三十丈外的一處人家門口擺滿了如紅玉一般盛開的玻璃海棠,一顆心登時都快要跳出胸腔。

  綠雲收回視線,忍不住飛快地掃了一眼仍舊看著窗外的莫熙,目光又掠過神色安然的唐歡,心中不由大急:「少爺明知兇險,為何偏偏要在今日宴請木姑娘,若一時回護不及,出了事可怎麼好。」當下打定主意定要護得莫熙周全,如此倒也很快勉力鎮定下來。

  忽然,從前頭十丈遠處的小巷裡頭轉出一個嬌小身影,一直全神戒備的阿痕嘴角揚起一個輕蔑的冷笑,待要不管不顧駕馬踏過那個弱小的身軀,卻又於心不忍,只是這一遲疑間,終究錯過了最佳控馬減速的時機。訓練有素的四匹雄健寶馬竟都領會了他方才一瞬間的心意,齊齊越發拉開四蹄向前奔騰而去。

  莫熙的手早已在馬車轉入太平巷的一瞬間悄悄扶住門把,將全身真氣運於雙足,隨時隨地準備飛身而出。

  人與馬車,距離越來越近,莫熙剛要推門而出,千鈞一髮之際,對面的唐歡已搶先飛身撲出馬車,向那個因驚呆而不知閃避的瘦小身影疾速縱身掠去。那一瞬間輕煙般掠起的身姿,竟只比莫熙的身法略遜一籌。莫熙緊捏門把的手指鬆了一鬆,即便再緩得一刻她也有把握來得及救,只是方才唐歡即便不出手,她也已經決定不再冒險。

  原來她自己還算是一個人,還有一絲對生命的憐憫之心。

  此刻唐歡已將那個衣衫襤褸的小乞丐擄至一旁。阿痕見少爺竟不管不顧在這個要命的當口,不惜暴露最後一張底牌,親自飛身來救,不禁又是焦急又是悔恨。他應該瞭解少爺的性子,便是拼著自己性命不要也該先救了那個小乞丐,如今馬車一停,已是被動萬分!更何況這很可能是對方安排的苦肉計!他急急控停住馬車,警戒地看向四周。

  莫熙壓下心頭驟然湧起的如堅冰般直插心臟的自厭與自棄,突然出手如電扣住綠雲的脈門,一把將她拽出車廂,同時左手使出鷹爪功抓向驟變之下反抗不及的阿痕,大鵬展翅般將二人一抓一拖帶出包圍圈。頃刻間那馬車已經被如蝗蟲過境一般密集的箭雨射得千瘡百孔。四匹汗血寶馬同時中箭,很快就有兩匹先後不支倒地。一時間馬嘶哀鳴不絕。血染長街,血氣彌漫。

  莫熙將二人帶至唐歡身側放下,見他已點了夕兒的昏睡穴,點點頭,剛要伸手接過,唐歡已側過身抱著夕兒一掠而起。莫熙見狀心裡狠狠靠了一聲,方才為了救你兩個侍從露了一手,你丫反倒給姑娘我開起染坊來了,現在想不蹚這趟渾水也來不及了。

  良心這種東西果真要命!這廝鬼精鬼精的,方才救人是真,現在手裡捏著人質也是真。定是自己對夕兒的態度叫他瞧出了端倪,有了夕兒,不怕自己不給他擋追兵!這還真是自作聰明作繭自縛投鼠忌器追悔莫及。渾水摸魚個鬼,自己這條滑溜無比的魚先給人家摸了一把!

  不論如何心不甘情不願,莫熙只得抽出腰間軟劍,替唐歡擋去四面八方射來的一支支箭羽。唐門的玩意兒就是再不頂事也得小心應付。尋常的箭,若是射中這廝不光能出口氣,也好趁機奪回夕兒,溜之大吉。即便莫熙抱著夕兒束手束腳,也頂多受些皮肉輕傷。現在此計卻是不通,這廝在唐門沒爹沒娘的,誰知道這些箭上的毒藥他能不能扛得住,若是抗不住,莫熙護著夕兒,就是受一點小傷也可能一命嗚呼。

  綠雲跟阿痕顧不得震驚於莫熙神鬼莫測的輕功,也跟著唐歡相繼掠起。四人飛簷走壁,一路向機巧閣掠去。阿痕本就下盤功夫扎實,輕功自是不弱。綠雲抽出腰間金絲軟帶,一拋一拉,已圈住阿痕腰際,借他之力疾行,自己將一雙綠色水袖舞得似流雲飛卷般眼花繚亂,擋下無數箭羽。她此刻非但不以莫熙隱瞞武功為怪,反倒感激她的救命之恩,同時心下一鬆,如此一來,便不必擔憂莫熙安危。想到此處,綠雲出手更為從容。

  唐歡抱著夕兒腳程不由減慢兩分。身後三十來名勁裝高手在弓箭手的掩護下一路緊追不捨,漸漸拉近了距離。這批人腳踏屋瓦之聲竟密如鼓點,待只離丈許之時齊齊掏出懷中之物,莫熙一見之下頓感不妙。竟是人手一隻紫檀木匣子,暴雨梨花釘伺候!

  果然自家東西不要錢,唐曆用起來不要命!莫熙不由地想唐歡被自己的得意設計追殺情何以堪,危急時刻也顧不上幸災樂禍,急急向唐歡看去。這廝要是不留後手,自己這條小命眼看就交代在這裡了,丟人丟到別人家房頂上!

  萬分危急之際,一支支烏色箭羽突向身後追兵齊發,大約方圓兩百米內一批早就埋伏在屋簷上的弓弩手隱約可見,顯然他們是等著唐歡將追兵引入射程之內的包圍圈,終於搶在暴雨梨花釘激射之前動手。如此一來,三十來人猝不及防,頃刻間已折損過半,很是減輕了莫熙四人的壓力。四人趁此機會迅速脫出了暴雨梨花釘的射程。

  這批十字弓至強射程可達到六百米,缺點是裝填比普通弓箭慢,是以只適用於伏擊,正面對敵則不夠靈活機變。優點是不需在拉弦同時瞄準,對弩手的勁力要求也較低,全靠弓弩本身的機械力制動,強射而出。妙處在於射程明顯遠於普通弓箭,對方弓箭手射程不及,毫無還手之力。

  不必說,唐四的設計。

  這一追一逃之際,四人帶著夕兒已經掠進機巧閣的內院。一到自己的地盤,唐四微微一笑,將夕兒拋給莫熙,自己騰出手來一路踏著詭異步伐前行,也不知是啟動機關還是避免觸發機關,或者二者皆有。莫熙此時已無退路,只能緊緊跟隨。

  唐四打的是以己為餌,誘敵深入的主意。她現在不要說是溜之大吉,後退一步都可能誤中機關。按現在的情形,莫熙被唐四劫持,成了他的免費保鏢。

  一路如入無人之境,直入庫房。唐歡從一排小匣子裡抽出一個放入一個令牌,卡塔一聲,整排儲物櫃緩緩打開。一行人飛快地閃身而入,進入一片黑暗之中。

  走了大約有二十步,已到秘道盡頭。唐歡對著牆壁每敲三下歇五秒,如此反復三次,牆壁緩緩打開。外頭已有兩人接應,其中一個莫熙認識,正是第一次去機巧閣招待她的夥計。原來秘道通往隔壁青樓,想來亦是唐歡的產業。

  機巧閣設在煙花之地起的是狡兔三窟的作用。青樓來往之人又多又雜,果是掩人耳目的好地方。在外接應的兩人看到莫熙緊跟著唐歡從秘道裡出來,手裡還抱著一個小乞丐,不免有些詫異。

  那個有一面之緣的倒是非常有眼色,快手快腳從房間的衣櫃裡頭就地找了一套男人的衣衫,遞給莫熙,也不知道是不是哪個嫖客留下的。唐歡等三人顯然早有準備,一振臂,一揮袖,退下外頭華麗衣衫,露出裡面不起眼的深色衣服來。連綠雲的都是褲裝窄袍,便於行動。

  莫熙將夕兒往一旁床榻上一放,自行寬衣解帶,動作利落,毫不扭捏。反倒是在場所有人都呆若木雞,唐歡最先回過神來,目光狠狠掃過另外三個男人,四人齊齊背過身去。綠雲暗自乍舌,心道自己看走了眼,這位木姑娘卻是個狠角色。

  莫熙迅速穿戴完畢,跟沒事兒人一樣道:「走吧。」

  唐歡帶著幾人堂而皇之穿過中庭,往後院掠去。看樣子是要水遁。

  果然,對方跟莫熙一樣勘測過地形,見機巧閣後頭並無出路,便沒有在水上佈置任何防線,追緝他們的那批人已經跟所有埋伏在正門周圍的高手會合,縱然眼睜睜看著他們進入機巧閣,也因忌憚裡頭的機關,一時間只一味圍堵,不敢冒然進攻。如此一來,唐四一行人反倒可以從容從水路逃脫。

  水邊泊的並非是雕樑畫棟的畫舫,而是一艘不起眼的小型漁船。莫熙跟著唐歡進了船艙。將夕兒放在一邊,同時快如閃電抽出右手早已握在袖中的一把簿如蟬翼的匕首,悄無聲息地抵上了唐歡脖頸上的大動脈,緊貼他的耳朵,用無比溫柔的聲音輕道:「我不會傷害你。」

  唐歡一口氣歎到一半,已被她點了周身十二處大穴,一時無法出聲,一張帥臉如同喝了苦藥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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