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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weasd107 發表於 2012-6-25 12:45 PM

寐語者 -【鳳血】《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5-3 02:06 AM 編輯

【書名】:鳳血

【作者】:寐語者

【內容簡介】:

  十五歲,每個人都看低她,因為她是辛夷宮裡被刻意遺忘的帝姬。瘋癲的美豔母妃、碧冷的鬱鬱修竹是她生命的全部。然而,那一夜,黯黑裡奮力一刺,血色耀眼,湮滿了此後的日日夜夜。深宮刺客、流亡王孫、中興新帝,一顆心盪盪悠悠,變成那人胸口一道猩紅長疤。

      二十歲,每個人都敬畏她,因為她是南秦帝國寵冠後宮的長公主。情愛裡無邊掙扎、孽欲裡深深沉溺,她已不是只會盯著裙擺上花紋發呆的青澀女子,她是他的蓮華色女,她是他的白骨紅顏。然而,杏林竹舍間,盟約易結,誓言易拋。在他的棋局裡,她只是一枚過江卒子,終成一抹慘白月光,寒徹千里,照透天闕。

      昀凰,日光裡飛舞的百鳥之王,拋去這罪孽的身份、吃人的名頭,北有佳木,南有梧桐,她要為誰涅槃?八百里殷川斷送故國家夢,半世鐵血終成空,那遺落在風中的,是誰的海誓山盟,又是誰的過眼雲煙?

      她的一生,是濃淡深淺不一的紅色,胭脂紅、硃砂紅、緋紅、血紅、殷紅……鐵與血,交織成令人屏息的咄咄豔色,於九天之上,浴火涅磐。歷經背叛與堅持、守候與決裂,鳳凰啼血,長歌相忘,一代紅顏終成絕唱。

      十五及笄,寂寞帝姬驚刺流亡王孫,孽欲糾纏,白骨紅顔。

      雙十綽約,蓮華色女遠去異國千里,鳳凰啼血,浴火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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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weasd107 發表於 2012-6-25 12:57 PM


〈卷一  婆娑〉

第一章  金枝委地誰人拾

  簌簌,陳舊的殿前飛簷上一大塊積塵被震落,沉悶的轟隆巨響又一次從南面宮門傳來,伴隨而來的,是一種奇異的潮水般的聲音。映紅大半個天際的火光隆隆如熔漿,似要將天幕燙出個窟窿來。

  「昀凰,昀凰妳聽見了嗎?」

  宮裝散髮的女子拖曳著長長披帛從殿外奔進來,輕盈似鳳蝶。殿門空敞,曠寂的殿上一個人也不見,惟有她細碎腳步聲一路穿過,徑直來到玉雕翔鸞屏風前,朝端坐琴案後的素衣少女拍手笑道:「快聽,外邊好熱鬧,宮裡又放焰火了!」

  素衣鬟髻的少女抬起頭來,面容與這緋衣女子相似。只是緋衣女子已不年輕,眼尾唇角已有風霜痕跡。少女朝她伸出手,笑容溫暖。「母妃,妳的髮髻散了。」

  「散了麼?」緋衣女子微怔,依言溫順地坐下來,任憑少女為她梳頭。少女跪坐在她身後,掬起如緞的長髮在掌心,卻見幾縷白髮暗潛在青絲間,甚是觸目。「快些梳呀。」緋衣女子催促道:「宮裡放焰火了,今晚必有慶典,妳父皇興許會來的!昀凰,我要梳仙螺髻,皇上最愛這髮式,當日他便站在木槿花下,瞧著我說,秋水為神裁玉為骨……」她呢喃著羞紅了雙頰,恍然沉入昔年綺夢,身後少女也隨之流露一絲笑容。

  父皇,父皇已經十六年未曾來過辛夷宮,往後也不會再來了。

  昀凰握了玉梳一下下梳過母親髮間,為母親梳了七八年的頭,一天天看著白髮從青絲裡長出來。 往日她總會悄悄將白髮扯去,害怕有一天會看見母親滿頭成霜。

  今日過後,母親這一頭珍愛的長髮再不會變白了。

  又一聲轟然巨響震動大殿,琉璃翠瓦跌落的脆響接連傳來。緋衣女子驀然激動起來,指了天上血似的火光叫道:「有煙花,好多的煙花!昀凰妳看,妳看!」她激動得霞染雙頤,不由分說拽起昀凰的袖子,拖她到殿外廊下。「天上好亮啊,跟妳出生那年的煙花一模一樣……那年新歲,皇上大赦天下慶賀妳降生,宮裡放了三天三夜的焰火,就是這樣的,昀凰妳記不記得?」

  她緊拽著昀凰的袖子,殷殷熱望,眼裡滿是期盼。昀凰點頭笑笑,「母妃,我記得。」於是她便真的相信她記得,越發歡喜不已,奔到庭中仰望滿天火光,雀躍得像個孩子。昀凰靠在廊柱上,靜靜看了她一會兒,終將目光投向火光下的遙遠天際。

  父皇的頭顱已在永安門上懸掛大半日了。

  叛軍從外城攻入宮城足足費了三日,聽說護城河裡滿滿都是屍體,血水一直流淌到永安門去。雖然氣數已盡,殘存的萬餘王師和三千禁軍,還是為父皇效盡了最後的忠誠。最後一支勤王之師殞沒後,父皇率太子和五位皇子親自出戰……說是出戰,毋寧說是赴死。他們齊齊死在陣前,連父皇的頭顱也被斬下。這樣酷烈的死亡,的確更符合父皇的暴戾之名。他一生嗜殺,最終寧肯帶著兒子們迎頭撞上屠刀,也不肯同后妃窩囊地死在深宮裡。

  父皇的面容已經遙遠而模糊,怎麼也想不起他長什麼樣子。僅有的記憶也停留在三歲之前,往後十六年他再未同她說過一句話。也曾站在遠處看過,逢皇家大典跟在兄姊身後遠遠叩拜過……除此,再無印象。

  可惜了,她都不記得他的樣子,如今懸掛城上的頭顱也不知是猙獰還是淒涼。

  這樣想著,卻也不覺得悲傷,彷彿只是一個與她無關的人。

  荒涼的辛夷宮,到此刻越發冷寂得像座墳墓,原本不多的幾個老宮人已逃的逃,躲的躲了。整個宮裡已全然打翻了個,什麼君臣主從也顧不得了,能逃命的都自顧逃命去了。

  半個時辰前來過一名倉皇的內侍,傳皇后懿旨,召恪妃與清平公主速往中宮覲見。看這光景,也該是時候了,叛軍很快將要攻進宮裡,皇后召見諸妃嬪公主,必是備好鴆酒要一同上路了。

  可這次不同,昀凰不接旨,也不打算去中宮。卑順溫和的清平公主對皇后懿旨毫無反應,令傳旨的內侍無措而返。

  瘋癲失寵的恪妃,連位份低微的才人也敢當面欺負,何況是高貴的后妃們。昀凰望著兀自歡喜奔走的母親微微一笑,十幾年隱忍下來,到此刻終於不必掩飾心中憎惡了。即便是死,也懶得與她們死在一處。

  「母妃。」昀凰徐步走下宮階,立在梨花樹下,素錦長裾逶迤身後,「時辰差不多了,我們該去見父皇了。」 她向母親伸出手去,廣袖迎風,紛紛落英恰被風吹散,如雪砌落。幾點花瓣飄落掌心,質若初雪,猶不及她掌心的瑩潔。

  琴案上酒樽已斟滿,碧色的酒,馥郁可人。

  昀凰雙手將綠玉杯捧到恪妃面前,眉眼盈盈地笑道:「佳人醉顏酡,母妃稍飲些酒,父皇看了不知多喜歡。」

    恪妃咬唇輕笑,嬌羞不已,接了杯子引袖送至唇邊。驀然又是一聲巨震,令她失手潑灑了大半杯酒。昀凰只得再將杯裡注滿,恪妃卻放下了杯子,含羞而笑,「不,我要等皇上來時一同喝。」說罷翩然轉身,到妝台前欣欣顧影,揀了一支金步搖仔細插在鬢旁。

  昀凰怔怔看她,耳聽得殿外巨聲一下連著一下,彷彿離辛夷宮越來越近了。

  再不能等了,一旦叛軍衝殺進來,便是求死也不能。

  聽說叛軍攻入睿王府後,將府裡女眷通通發為營妓,更將安樂郡主凌辱至死。

  那潮水般的喊殺聲隱隱已至近處,昀凰執起酒杯,卻再也勸不動恪妃,瘋癲的女子偏在此時固執起來。昀凰一咬牙,將酒杯強送到她唇邊。恪妃驚叫著掙脫,踉蹌後退數步,手腕卻被昀凰緊緊扣住。昀凰一語不發,緊緊抿了唇,執杯的手卻連連劇顫,灑了自己一襟的酒。恪妃望著她的面容,終於害怕起來,拼命搖頭掙扎,說什麼也不肯喝。

  轟然一聲響,落鎖的宮門突然被人從外撞擊。

  酒杯脫手墜地。

  恪妃趁機掙脫,往殿外奔去。

  昀凰也不追趕,轉身自琴案上拿起一張朱漆雕弓,張弓搭箭,對準了母親背影。

  這箭,本是留給踏入辛夷宮的第一個叛軍。

     這弓,本是為博父皇一顧而準備。

  今上尚武,每年的行苑射典,成年皇子公主均可一試身手,奪得頭籌者必能得今上嘉賞。昀凰從九歲開始練習,偷偷向侍衛求教,躲在辛夷宮裡射壞無數草垛。到十五歲及笈那年,終於可以參加射典,卻被皇后一道懿旨留在宮中,命清平公主隨侍彌留的順惠太妃,不必前往行苑。之後四年的射典,皇后總有恰到好處的理由,將清平公主一人留下。

  多年苦習的箭術,一次也未能用上。

  此刻挽弓所向,卻是射向自己的母親。

  宮門被撞得搖搖欲裂,恪妃被這動靜嚇得手足無措,不敢再往前跑,一時怯生生立在庭中,茫然望住殿前的女兒。昀凰立在殿門階上,蒼白指尖穩穩控住白羽箭尾,將三棱鐵矢對準了母親心窩。

  最後一聲巨響裡,高大的宮門被轟然撞開。

  昀凰猛地閉了眼,指尖上力道一鬆!

  恪妃一聲尖叫。

  昀凰眼也不睜,轉身撲到琴案前,舉起剩下半壺毒酒仰頭便喝。

  「公主且慢!」一個男子聲音急呼,因惶急而透出凌厲。

  隨之卻是恪妃哽咽驚恐的呼聲:「放開我!」

  昀凰僵住,緩緩放下酒壺,鼓足最大的勇氣回頭。只見恪妃被一名內侍撲倒在地,毫髮無傷,白羽箭正中她身後木槿樹身,箭尾猶自顫顫。昀凰緩過一口氣,再沒力氣支撐,軟軟跌倒在案前,茫然望向恪妃身後的那人。

  正午陽光白晃晃照在他絳紫朝服上,整個人燦然生輝,耀得昀凰目眩。

  昀凰想站起身來,卻周身虛軟,冷汗不知何時已濕透衣衫。那人大步來到跟前,扶她靠住琴案,一雙深湛眸子切切地看她。昀凰頹然閉上了眼,再睜開時已寂然無波。「沈大人,久違了。」

  「臣萬死,臣護駕來遲。」沈覺垂眸不敢看她。

  護駕,他說他來護駕。

  從太子侍讀,而至太子賓客,年過弱冠便官至少傅,這位受父皇恩寵有加的當世第一才子,臨陣倒戈,攜軍機密件投向叛軍,引致絡川之役十萬王師兵敗如山倒,叛軍至此長驅直入帝京。宮陷之日,他堂而皇之踏入辛夷宮,卻說是來護駕。

  昀凰抬眸,一雙眸子極澈,極亮,似要將他看個透徹。

  沈覺低下頭去,態度溫文卑遜。「臣恭迎公主與恪妃娘娘鸞駕至昌王府暫避,免受兵事滋擾。」庭中恪妃已被內侍拉起來,一左一右地攥住,驚恐尖叫一聲接一聲傳來。

  昀凰冷冷看著,垂在身側的右手緩緩握緊。沈覺看見她的動作,挺秀眉鋒略微一抬,卻不能作聲。她綰鳳雙鬟髻早已散了,青絲紛披雙肩,襯得臉頰一點血色也無。望著庭中掙扎哭叫的母親,方才一心赴死的決絕亦如草灰熄散,昀凰漠然開口:「別嚇著她,我隨你去便是。」



第二章  瓊庭暗香曾入袖

  雨絲如織,密密垂落朱簷。已是季春三月,簷外燕子呢喃,紛落了殘紅一地。

  「花都謝了。」恪妃喃喃自語,恍惚直往中庭裡去,也不顧密雨正急,身後披帛繡帶拖曳於泥濘。兩名侍女撐傘追了上去,替她遮去雨絲,卻怎麼也勸不住她。恪妃展開廣袖,只忙著為那些花兒遮雨,自己衣袂盡濕。

  兩名侍女正覺無奈,卻聽身後傳來輕柔語聲。「母妃,回來。」

  清平公主不知何時來到庭前,素衣廣袖,青絲如雲,淨瓷似的一個人,連語聲也似水濺瓷上。聽見她的聲音,恪妃立即轉身,像個做錯事被發現的孩子,訕訕地任由侍女攙回。

  昀凰抬手為她拭去頰上水跡,舉止輕柔,恪妃卻似十分不安,怯怯低了頭道:「是妳父皇最喜歡的木芙蓉呢……」這話在侍女聽來,也不由心中一酸,昀凰卻淡淡道:「花謝了還會再開,父皇不會錯過的。」恪妃側首想了想,臉上浮上些笑容。

  忽有侍女進來通傳,稱昌王與沈少傅求見。

  聽有外人來,恪妃立時驚惶失措,拽了昀凰的袖子怎麼也不肯放手。

         ★        ★        ★

  昌王引著沈覺穿過曲折迴廊,一路行至王府最北側的僻靜院落,沿路不見幾個僕役,石徑上落英成泥。「一時匆促,只備得這麼個寒磣地方。」昌王笑得謙和,待沈覺十分客氣,沈覺亦謙遜有加。「有賴王爺照應周全。」

    昌王撫鬚一笑。「皇命在上,老夫不過舉手之勞。」

  新皇即位,論輩分仍是昌王的侄孫,待這位老王爺禮遇有加,而沈覺也是新皇御前紅人。二人此時悄然而至,也不帶一個侍從,轉入門內,迎面便見清平公主獨立庭中,一身素衣皎潔。

  昀凰執晚輩禮,斂襟向昌王略略欠身。

  昌王素以風流聞名,年過六旬仍姬妾成群,見得昀凰一屈身的風致,卻不由呆了。

  前日一乘輕車載了這對母女入府,匆忙間未及細看,為避嫌起見,也不曾私下探視。此時乍見,這孩子已出落得如此姿貌,猶勝她母親當年風華。

  只是誰又料到,昔日豔重天下、寵冠六宮的恪妃,會落得如今這般境地。

  昌王心下唏噓,面上自是一派長者敦厚,問候了稱病未出的恪妃,又細細關照一番起居,這才藉故先行離去。剩下沈覺與昀凰單獨相對,三步之隔,一世之遙。

  假若當日父皇允了他的求婚,眼下又會是怎樣光景?

  昀凰不合時宜地想到了這個問題,不由露出微微笑容。沈覺定定地看她,終於能夠這樣看她,無需避嫌,無需卑微……她卻以一抹深涼透人的笑容相迎。

  良久對視,沈覺徐徐垂下了目光。

         ★        ★        ★

  慶嘉元年,信平候次子沈覺以弱冠之年隨父使北齊,雄辯於庭,震懾異邦,令齊主撫膺長嘆;是夜齊使至驛館,許以高位厚帛美姬,沈覺按劍逐客。歸朝之日,帝設宴宮中,厚賜嘉恩,以帝女尚之……歲冬,臨川公主下嫁沈氏,婚後不久即染疾,逝於慶嘉二年仲夏。

  宮宴之日,帝十一女清平公主昀凰隨著一班位份低微的宮眷坐在最偏遠的席位。殿前歌舞昇平,繁華似錦,才俊風流,於她只是局外的熱鬧。父皇很高興,趁醉指著那出盡風頭的錦衣少年說:「朕也聽過京中傳言,說沈郎風流,擬配天女。今日朕的女兒都在這裡,沈覺,你可有瞧上誰個?」父皇生性豪邁,常有驚人之語,當眾說出這番不合體統的話,更令簾幕後的公主們驚嗔羞怯不已。幾位適齡的公主更是粉面飛霞,一面拿紈扇遮了臉,一面偷眼看那俊俏沈郎。

  昀凰聽得有趣,好奇心性上來,也翹首去張望。只見沈家父子跪地謝恩不迭,父皇笑望了這邊簾幕一眼,等著沈覺開口。殿上諸人都在切切猜測沈郎會求娶哪一位公主,連不苟言笑的皇后也將目光掃向這邊……沈覺終於開了口。「臣,求尚清平公主。」

  話音落地,滿殿俱寂,方才還是歌舞昇平,轉眼只剩寒冰覆地。御案後的皇上驟然沉默,殿上階下,簾內簾外,再沒有一絲聲音。簾幕內外無數目光投向末座的昀凰,似悄無聲息的箭,將人洞穿。

  清平公主名昀凰,年十五,恪妃所出。十七位帝姬的名諱皆是一個單字,唯有清平公主得聖上親賜「昀凰」之名。昀者,日光也;鳥中之王,雄為鳳,雌為凰──昀凰,翱翔在烈烈日光下的百鳥之王。

  「妳降生之日,皇上夢見了金色鳳鳥在日光下飛舞,便為妳賜名昀凰。」母妃每次說起這名字的由來,總有光彩溢於眉目,似重見昔日榮耀。她的女兒是那麼與眾不同,是皇上最珍愛的公主,為她誕生而設的慶典奢華之極,煙火足足燃放了三個夜晚。

  父皇終於開口,卻是漠然的一句。「誰是清平?」

  原來他已不記得她。

  跪在階下的沈家父子,以額觸地,不敢抬頭。

  只聽皇后笑了。「沈郎說的是興平,皇上聽岔了。」

  「哦,是興平嗎?」皇上似在自言自語,目光卻掃向階下沈氏父子。信遠侯沈恩低伏的身子明顯一顫,僅有極短暫的一刻遲疑,旋即朗聲道:「犬子斗膽,求尚興平公主。」

  興平公主乃皇后幼女,年僅十三,帝后愛之篤甚。

  皇后微笑:「可惜興平年幼,尚未足齡,倒是臨川上月剛行過了及笈。」

  帝十二女臨川公主,皇后胞妹宸妃所出,年十五,美姿貌,工琴書。

  皇上慵然啜一口酒,眼也不抬。「那就臨川吧。」

  龍顏金口,一句話便是臨川的一生──隔了重重御座,層層珠簾,昀凰看不到旁人的神情,旁人也看不到她的神情。而這一切,已經與她無關,片刻前雷霆過耳的驚怔不過是清平與興平的小小誤會。

  是誤會,是巧合,抑或是別的,昀凰已無心去分辨,周遭或取笑或探究的目光已令她冷汗透衣。宮妃命婦們掩袖而笑,看那瘋婦的女兒又添一輪笑柄,看那卑順的清平公主垂首低眉,只會盯著自己裙袂的花紋出神。

  信遠侯父子叩首謝恩,宸妃與臨川公主隔了簾幕謝恩,殿下群臣賀喜,內外命婦賀喜,齊頌萬歲之聲響徹宮闕。御前樂舞應景地換上了喜慶調子,霓裳彩衣,羽扇飛花,檀板敲罷歌方歇,觥籌交錯影婆娑……皇家又逢喜事,理當普天同慶,四海齊賀。

  世家風流子,乘龍上九天。

    皇后郭氏與宸妃姐妹出身並不高貴,昔年只是平州刺史的女兒,郭家雖一門顯貴,卻從未被視作真正的後族──天佑四年,懷晉太子告發廬陵王生母華妃行咒魘之事,穢亂宮闈。景帝賜華妃鴆酒,處斬華家滿門;天佑五年,廬陵王起兵平州,趁懷晉太子代天巡視北疆之際,誅殺太子及冠威將軍,迫令景帝遜位。廬陵王繼位登基,從母姓,改國姓為華。平州刺史郭從紹以擁立之功拜太尉,長女入主中宮,次女冊妃,郭家一躍而為外戚之首。

  弒兄奪位,更易國姓,倚賴外戚,本已觸怒朝中元老親貴。登基之後,新帝行事越發乖戾,尤為嗜殺,嘗有老臣冒似勸諫,皆被杖殺於廷。朝中一時人心離散,重臣接連辭官求去,以致朝中無臣,邊關無將,引來北齊蠢蠢欲動。天佑九年,信遠侯沈恩臨危受命,入朝主政。沈恩身為三朝元老,德高望重,主政十年間力行仁儉,重用良臣,三次擊退北齊進犯。

  臨川公主下嫁信遠侯府,郭家與沈家,一個是最煊赫的外戚,一個是名望最高的世家,自此終成姻親之盟。

  慶嘉元年,孟冬之歲,臨川公主的婚禮轟動帝京。

  三日後,新婚的臨川公主與駙馬沈覺回宮歸省,皇后賜宴承光殿,辛夷宮瘋癲的恪妃與清平公主皆在出席之列。十年過去,皇后仍沒有忘記瘋癲的恪妃,即使她二人恩怨勝敗已分,也仍要將失敗的恥辱釘在她女兒身上。

  臨川公主華瑛比清平公主只小三個月。 當年恪妃寵盛,為清平公主慶生而燃放的煙火,曾照得帝京的夜空比白晝更耀眼。三個月後臨川公主降生,宮中忙於籌備清平公主的百日宴,宸妃的瑞麟宮前冷冷清清,階下積雪三寸。

  世事如棋,局局新。

  昀凰與恪妃的席位被特意安排在一個微妙的位置,既不會吸引皇上的注意,又剛好能被眾人瞧見。那日的恪妃很興奮,很久沒有見到這麼熱鬧的場面,不禁手舞足蹈,引得左右掩袖側目。昀凰的目光一刻也不敢離開她,唯恐她見到父皇出現時癲狂失態。新人幾時到來,旁人如何看她,昀凰一概不曾留意。直到父皇駕臨,眾人叩拜,恪妃亦痴痴朝著遠處穿明黃龍袍的人影俯跪下去,額頭觸地,久久不敢抬起。待昀凰扶起她時,恪妃滿目淒惶,竟不敢朝皇上所在的地方看上一眼。所幸父皇只待了片刻便離席而去,餘下各宮妃嬪在皇后跟前百般奉承,本是主角的臨川公主與駙馬反倒成了陪襯。

  未過三巡,恪妃已有些醉了。皇后大約心情甚好,隨口允了恪妃與清平公主離席。

  外頭紛紛揚揚下起米粒似的雪珠,細細一層雪沫鋪撒在朱簷碧欄琉璃瓦上,撲面寒風裡也夾帶了細碎的冰涼。昀凰替恪妃裹緊了雀絨斗蓬,兩個宮人左右撐起傘,一路攙扶著恪妃出來。

  行至庭中,一陣急風刮來大團霰雪,撲簌簌打得傘面作響。恪妃嘻笑著伸手去抓,不留神被她掙脫了宮人的攙挽,徑自追著飛雪奔入臘梅林中。

  兩個宮人急急趕上去,昀凰長裾曳地行走不便,獨自撐傘立在雪中,等了半晌也不見她們回來。 雪粒子沙沙掃過薄絹繪墨的傘面,被風吹得盤旋飛舞,紛揚著掠過昀凰鬢旁。遠處廊下忽有男子笑謔聲,鮮衣玉冠的顯王世子與安王次子扶醉更衣歸來,驀然見此,不由駐足呆了──瓊庭裡暗香如縷,傘下麗人亭亭,飛雪盈袖,衣帶當風,素錦長裾逶迤雪地,人似雪砌,貌若凝瓊。

  半醉的安王次子未能認出昀凰,醺醺然上前,一把拽了她衣袖笑道:「這是誰家美人?」昀凰大怒,抽身避過那撲面酒氣,正要斥他無禮,卻聽一個清朗語聲自後傳來。「她是清平公主。」

  安王次子一驚,醉裡一個踉蹌,竟拽著昀凰衣袖往後跌去。昀凰慌忙退後,裂帛聲過,衣袖掙裂兩半,晶瑩肌膚赫然外露。身後那人箭步上前將她擋在身後,低叱道:「少康,不可無禮!」顯王世子慌忙拽起少康,連連賠罪。昀凰羞憤之極,叱責的話衝到唇邊卻又生生忍回。

  這般狼狽事,若是鬧開,必然又添笑柄。

  兩人雖心虛,卻也不怕昀凰,見她低頭不語,趁機陪個笑臉便溜。身後那人冷冷斥道:「你們就這樣走麼?」

    顯王世子轉身嘻笑道:「少康多飲了幾杯,公主已雅量海涵了,沈兄又何必這麼大脾氣。」

  他姓沈麼,昀凰心頭一緊,似有隻冷冰冰的手捏上心頭,將一片感激的暖意捏作冰凌。

  昀凰猝然背轉身,一言不發離去。

  「公主!」那人急急喚她,昀凰頭也不回,走得更急,長裾拖曳雪地帶起碎雪紛紛。那人趕上來,撐一方晴空在她頭上,語聲關切。「妳的傘。」

  昀凰駐足,緩緩抬頭,終於看清這人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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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weasd107 發表於 2012-6-25 01:08 PM

本帖最後由 qweasd107 於 2012-6-25 01:09 PM 編輯


第三章  鳳羽搖落梧桐影

  鬢如裁,眉如畫,目似星辰朗朗,這便是名滿帝京的沈郎了。昀凰目不轉睛地看他,一雙鳳眸里黑白相映,清澈照見他的影子。彼時她尚年少,他亦風華正好。

  這個人素昧平生,卻在御前公然求她為妻;求娶了她,卻不敢向父皇堅持,無端令她成為六宮笑柄;他另娶臨川,卻在歸省之日悄然尾隨她身後……昀凰的眸色越來越冷,毫不避忌地將他看了個仔仔細細,眼裡細碎鋒芒令她與方才隱忍模樣判若兩人。

  沈覺在她注視之下緩緩低了頭,落雪的冬日裡,挺秀鼻尖滲出一層細汗。他低頭的樣子令昀凰想起辛夷宮後面的修竹,積雪壓彎了竹枝,顫顫垂向地面。

  此後的兩次相逢,一是在臨川夭逝之後,一是在沈覺叛離之前──再之前呢,昀凰不知道,也不再有興趣知道。四年別後,她已是苟且偷生的階下囚,他卻是權傾京華的權貴。峨冠博帶的絳紫朝服令他脫去了少年銳氣,輪廓深了,膚色暗了,舉止間多了從容沉著。唯一不曾改變的,是他低頭的姿態,依然像極了積雪壓彎的修竹。

  而她亦失去當日清澈照人的目光,鳳眸低垂,神色淡淡,再看不出喜惡。

  「臣沈覺,參見公主。」沈覺退後一步,向昀凰行了參拜大禮。

  良久未得回應,只見宮錦流雲紋裙裾映入眼中,纏枝碎金屑披帛垂落,似有若無地從他眼前拂過,芳冽氣息襲人。沈覺微窒,眼見她近在咫尺,卻有遙不可及的錯覺。

  庭中遍植深紫淺碧的木芙蓉,開得別樣幽寂,浮動在午後微風裡的花香似能醉人。

  沈覺定一定神。「臣奉皇上口諭,來接公主入宮覲見。」

  覲見新君,是要她以臣屬的姿態跪拜在御座之前,為那似錦江山再添一簇新花麼?

  昀凰淡笑。「我若不去呢?」

  沈覺猝然抬頭,望見她眼底的輕藐,滿腹勸諫安撫的話再說不出口。她唇角笑意愈深,俯身靠近他,細細聲問:「大人可會庇護昀凰?」這綿軟的聲音伴著如蘭氣息吹進心底,繚繞盤旋,抽出絲絲痛楚。分明是痛,卻又快意無比。

  沈覺深深低頭。「臣不能,唯有皇上才可庇佑萬民。」

  順天者昌,逆天者亡,唯有踏著她父兄屍骸踐登九五的那個人,方可令她生、令她死、令她上天入地。宮傾之日,那人斬下她父皇的頭顱,將她兄弟一一處死,逼迫六宮妃嬪飲鴆自裁,卻獨獨令沈覺至辛夷宮,帶走她與母妃,將她們安置於昌王府內。一連七日過去,高牆之外天地翻覆,王幟易色,昌王府裡北苑一隅卻是無聲無息,彷彿已被遺忘在屠刀未至的角落。

  「公主不必憂慮,陛下寬仁,素來厚待功臣。」沈覺的話裡有話,點到即止。

  見沈覺神色凝重,昀凰卻笑了,蒼白臉頰浮現異樣紅暈,「沈大人過慮了,昀凰說笑而已,皇命豈敢不從。」她的說笑,卻有不加掩飾的嘲諷,溫柔笑容下藏了密密的針,刺向他。

  「臣愚鈍。」沈覺低了頭,喜怒盡斂,神色木然。

         ★        ★        ★

  侍女捧來嶄新宮裝,侍侯昀凰與恪妃更衣梳妝。

  恪妃很雀躍,穿上明採華章的新衣,翩翩引袖旋轉。鏡中昀凰亦是一身的紅,胭脂色,歡喜色,絢爛似雲霞。為廢帝著素服孝,還是為新皇妝紅綺綠,別有深意的顏色,暗藏了微妙悲喜。「我要妳這一支!」恪妃搶過昀凰手中髮釵,神情嬌嗔似少女。昀凰一笑,將那金釵插進她髮髻,她便心滿意足地笑著跑開。望著恪妃翩翩身影,昀凰有剎那迷茫。

  母妃,是真的不記得,還是不肯再面對?

  往事慘烈,真正置身其間的人,反而早已木然。恪妃瘋癲的時候,昀凰年僅三歲,人人都以為她尚不知事。那些流言蜚語,斷斷續續傳入辛夷宮來,同母妃顛三倒四的言語混在一起,起初昀凰聽不明白,到明白時,已是七八年過去。往事,早已成了不關痛癢的故事。

  蘇煥,太子太傅,拜文定公,天應四年以「忤逆犯上」杖殺於廷。

  那是她的外祖父,以六旬之齡,被父皇活活打死在宮門,打死在母妃眼前。蘇家一門上下殺的殺,貶的貶,失寵的失寵,從此除了個乾淨。世人皆知蘇文定公因忤逆獲罪,可昀凰還知道另一種傳言,說外祖父謀逆,庇護了懷晉太子的遺孤;又有人說,恪妃昔日侍讀東宮,與懷晉太子早有私情,以致懷刃行刺聖上,觸怒龍顏……真真假假,無從求證,瘋癲的母妃早已忘卻前塵,知情的宮人永久緘口,起初沸沸揚揚的流言也漸漸湮沒在龍簷鳳閣之後。

  沈覺袖手立於庭中,已然等候了許久。

  公主與恪妃終於出來,朝服宮髻一絲不苟,累累雲鬢,碩碩珠玉,潢潢是天家貴眷。

  油壁輕車靜候在昌王府的後門,侍女並未隨來,昀凰親手扶恪妃登車。沈覺忙上前攙扶,指尖不經意掠過昀凰袖擺,昀凰頭也不回,冷冷將廣袖一抽。沈覺僵立在她身後,薄唇抿得失了血色。

         ★        ★        ★

  輕車直入宮禁,一重重宮門洞開,紅牆朱簷碧闌干,琉璃盤龍台,鳳閣連霄漢。

  昀凰從簾縫裡看出來,目不轉睛瞧著一路駛過的地面。宮中鋪地的方磚多為天青、玉白、褚黃三色,雕瑞獸祥紋,尤以青磚最為常見。幼時昀凰常蹲在地上看磚面花紋,愛將清水澆在上頭,看涓涓水流漫過磚縫,滲出奇異紋樣。

  宮傾那日也是乘輕車離去,昀凰清楚記得,所過宮道的青磚都變為暗紅,滿滿的血淌過磚縫,蜿蜒成無數殷紅細流,血的腥氣撲進車簾,直至駛出很遠都未散去……僅僅過了七日,再從同樣的路上經過,地上已看不見一絲半點的紅。車輪轆轤碾過漢玉雕磚,地面纖塵不染,彷彿從不曾有鮮血流過此地。當日被摧折殆盡的庭樹苑花又換了新的,竟也照樣含芳吐豔,粲然開滿皇家庭苑。

  內侍宮娥也換了服色,從前父皇喜見霓裳豔影,宮娥採女都穿細羅輕紗,奼紫嫣紅。如今卻換了一色的青衣素帛,個個低眉斂目,行走間輕捷無聲,不復往日翩躚靡麗。昀凰回首看恪妃,見她歪在錦墊上懨懨無神,離開與歸來都是一般漠然,或許在她眼裡天涯海角都是一樣,無處不是塵世間。

  沈覺默然隨侍在側,由內侍引了三人往御書房行去。

  廊下風急,天際雲低,竟似有了雨意。

  斜對面有一列醫侍急步趨行而來,為首一人捧著煎藥的小爐,後頭每人都捧個藥匣,急急往御書房趕去。飄入鼻端的藥味濃重,昀凰卻覺出清苦裡的甘綿,彷彿辛夷宮裡常日縈繞的味道,無端令人覺得心安。

  內侍入殿通稟,不過片刻,一名穿皂藍錦袍的圓胖內侍便滿臉堆笑迎了出來。這人體態肥拙,舉止卻從容,不急不徐朝昀凰叩拜,復又同沈覺見禮。沈覺沉聲問:「陛下可是龍體違和?」

    中常侍王隗點頭嘆了口氣。「還是舊疾,這會兒好容易歇下,只怕沈大人要多候上一陣了。」

  這一候便候到了宮燈初上,幾近戌時。

  不多久便聽說皇上醒了,卻遲遲未宣她們入見。內侍過來傳了一次話,說是陳國公到了,正與皇上商議要事,還得勞煩清平公主再等等。一個時辰前,內侍又來傳話,卻是召見沈覺。

  昀凰與恪妃所候的益清閣離御書房並不甚遠,沈覺去後良久不見動靜,忽聽得一聲脆響遙遙傳來,彷彿摔杯裂盞,隨後再無聲息。

  四下靜得窒人,惟覺夜幕漸沉。

  終於等來內侍一聲悠細通傳。「宣清平公主覲見。」

         ★        ★        ★

  不知何時下起的雨,淅淅瀝瀝轉急,雨水漫過琉璃雕瓦,簷下垂落細流如注。從益清閣到御書房有曲折迴廊相連,廊下一池碧水,入夏有紅蓮盛開,清芬香遠,故名菡池。三月黃昏,煙雨裡只有稠稠濃綠的浮萍,綠得太深,看一眼便似要墜入此中去。

  在前引路的內侍也穿皂衣綠袍,袍擺青得近墨,映入眼裡也似廊外浮萍,帶了化不開的濕意。恪妃被昀凰扶了,一路欣然而行,不時去踩地上玉磚所雕的蓮花。菡池本是明帝為孝誠皇后所築,每塊磚上都精雕了千瓣蓮花,行走其上宛若步步生蓮。父皇性好奢麗,嫌此地清冷陰重,鮮少前來。漸被遺忘的菡池,卻是昀凰從前喜歡的地方,如今新皇偏偏選中這裡做了御書房。

  恪妃咦了一聲,昀凰抬眸看見淨植齋已在眼前,那清苦的藥香似更濃了,沁人的濃。恪妃卻忽然瑟縮害怕起來,扯了昀凰袖子直往後縮。昀凰安撫地輕拍她手背,令她稍稍安靜了些。

  青衣雙蟬髻的宮娥撩開層層垂簾,次第宮燈,柔光氤氳成霧。昀凰扶了恪妃一步步行來,卻不知淨植齋裡面是這樣的幽深。最後一層明黃煙羅後面,宮燈轉柔,映出一個朦朧人影。

  恪妃茫然四顧,未及回過神來便被昀凰牽住,隨她一同跪了下去。

  「叩請陛下聖安。」昀凰跪在簾外,輕輕啟齒。

  簾後良久無聲。

  昀凰掌心滲出微汗,深深俯首下去,更斂低聲氣。「叩請陛下聖安。」

  裡頭終於傳來低沉帶笑的男子語聲。「為何如此惶恐,以為朕會吃人麼?」

  這聲音落在耳中,微啞的柔,倦淡的暖,卻似一聲驚雷劈在耳邊。

  昀凰一抬頭,失魂落魄。

  驟然間身不由己站起,顫顫伸手,挑起了那道明黃煙羅──

  新皇斜倚錦榻,玄色繡金團龍外袍披在肩上,底下白綾單衣似雪。

  蒼白的臉,鴉色的鬢,笑若薰風,吹不散春夜露寒。

  淒然一聲嗚咽,恪妃眼裡滾下兩行淚,喚一聲「太子殿下」,身子竟搖晃不穩,踉蹌靠向昀凰。昀凰卻似痴了一般,定定望住眼前人,對恪妃的異樣渾然無覺。

  新皇看向淚流滿面的恪妃,目中有惻然之色,伸手欲扶她。未待他指尖觸及,恪妃驟然後退,「不,你不是殿下!」這尖叫聲驚回昀凰的魂魄,轉頭見恪妃神色若狂,竟掙脫她朝外殿奔去。昀凰待要追去,腕上卻是一緊,被一隻修削的手緊緊握住。

  他近在咫尺,氣息拂上耳鬢,有清苦的藥味和極淡的杜若香氣,溫熱掃過她肌膚,卻令昀凰如墜冰窖。

  「不認得朕麼?」他收緊了手指,含笑迫視她,薄唇褪了血色,猶帶三分病容。

  昀凰直勾勾看他,神識在剎那間游離身外,彷彿已不屬於自己。眼前容顏出塵清雅,眉梢眼角都是夢裡曾見──認得,或不認得,是他,或不是他,都已無可更改。

  四目相對的僵持,一瞬卻似一生那麼長。

  終於,昀凰僵直的肩背頹軟,一屈身朝他跪下,語聲空洞縹緲。「臣妹昀凰,叩請陛下萬安。」

  這一聲「臣妹」令他眼裡笑意愈深,而她跪地垂首的姿態如此順從。他托起她下巴,白衣廣袖垂落,綾羅的冰涼掃過她臉頰。「朕說過會再回來,昀凰,妳可記得?」

  記得,彷彿是記得。

  惠太妃榻前驚魂一劍,染血屏風後奪魄一眼,長秋宮廢殿前臨去一瞥,他的體溫、他的氣息、他的血,依稀仍留在昨夜。他說他會歸來,她卻道,此生天各一方,永不復見。

  「臣妹記得。」昀凰低了頭,眉眼寂寂,無波無瀾。「陛下天命所歸,萬民同慶。」

  「朕不想聽妳叫陛下。」他溫柔凝視她,在她耳邊說:「從前怎樣,現在也一樣。」

  一樣,豈得一樣。

  昀凰沉默,他亦冷冷等待她開口。

  「臣妹不敢。」昀凰的臉色蒼白得怕人,字字咬得清晰。他笑起來,抬手摁了胸口,嗆出幾聲咳嗽。昀凰看他以手按著胸口,正是昔日傷口的位置,一時目光凝住,再不能移開。

  「不敢什麼?」他緩過氣來,仍是笑著,一伸手將昀凰拽入懷中。「不敢再叫少桓?」昀凰一顫,唇上咬得發白,頰上卻是紅透。他撫上她的臉,細細審視這濃膩脂粉遮不去的絕色。她用濃妝掩飾的悲傷,以粉黛遮掩的倔強,通通在他唇下瓦解。

  他的唇薄而軟,帶了涼涼的一點藥味,清苦甘香難辨。他流連在她顫顫緊閉的唇上,並不急於襲掠,只是久久流連,彷彿孩童貪戀著心愛的飴糖。她顫抖得越發厲害,卻不再掙扎抵擋,只茫然睜大了眼,一瞬不瞬地看他。那眸子裡漸漸凝起水霧,彌散了深濃的淒涼,彷彿雨天的菡池,亦如少桓的笑容。

         ★        ★        ★

  翌日聖旨下,晉清平公主為寧國長公主,尊恪妃為恪太妃。蘇文定公以忠烈入祠,蘇氏一門自文定公以下皆追賜名爵,賜葬文定公衣冠塚於皇陵。寧國長公主賜邑三千,為築棲梧宮、桐華殿、鳳影台。



第四章  齊紈新裂見蓮華

  五月鬱蒸,時值天中,午後日光已轉熾。從中宮一路行來,潛月兩頰微紅,羅衣汗透,直至踏入辛夷宮的地界,頓覺眼前日光轉幽,夾道兩側遍植高大梧桐,深深碧葉,篩落勻勻光影。行走其下,衣帶生風,遍體生涼,竟似一片與世隔絕的凝碧之境。

  潛月記得辛夷宮外原是一片幽篁,生滿堇色蘭花。數月之前,皇上下旨從南國移來三百餘株梧桐,俱是生長百年以上的青梧,高數丈,闊葉如玉,遍植辛夷宮內外。聽說尚在修築中的棲梧宮更有梧桐千株,需三年方可建成。
  碧梧棲老鳳凰枝,到底是寧國長公主的居處。

  只是可惜了那片鬱鬱修竹,就連皇后初到宮中,也曾讚歎過辛夷宮的幽致。誰知長公主卻不喜竹,命人將那清雅蘭竹連根鏟了,只留梧桐與蔓草。關於長公主的傳言紛紜不息,這辛夷宮的主人卻一向深居簡出,自皇后入主中宮,潛月隨侍左右,也只見過長公主寥寥數面。

  宮人引潛月進了偏殿,說公主尚在小睡,潛月便只得靜靜候著。殿裡彌散著奇異的薰香,是別處沒有的,沉沉緲緲似一縷嘆息,無端令人心境蕭索。

  環佩聲動,一個眉眼鮮靈的小宮女挑了簾子來傳潛月進去。看來長公主身邊又換了人,辛夷宮的人沒一個能久留的。潛月斂息步入內殿,卻見長公主斜倚了軟榻,似醒非醒地樣子,一時不知該不該驚擾。

  「皇后何事?」長公主淡淡開口,仍是慵然倚著,手裡紈扇半遮了臉。

  潛月忙回稟說,承淑宮的芍藥開了,裴昭儀設宴請皇后賞花,皇后想邀長公主明晚一同前往。長公主眼也不睜,只漫不經心道:「多謝皇后美意,我素來不喜花草,還是不去礙興的好。」

  這般冷遇,潛月是早料到的。此前皇后數番邀宴長公主,欲與她多些親近,賜贈辛夷宮的珍物從未間斷。只是這位寵眷殊厚的長公主似乎並未將皇后的恩典放在眼裡,視後宮諸人更若無物,終日與恪太妃獨處辛夷宮中,鮮少有外人得見。

  「此番還有皇后另一樁心意,聽聞長公主雅好音律,裴昭儀恰擅琵琶,遂想到邀公主賞花鑑樂,豈非美事。」潛月笑語宛轉,一番話說得圓泛得體。

    長公主將紈扇略移下幾分,一睜眼,流波照人,「哪位裴昭儀?」她問得輕慢,潛月便說是文襄侯之女,陛下新冊封的昭儀。公主靜了片刻,慵然一笑,只說知道了,便再無言語。

  潛月心裡惴惴,猜不出她是什麼意思,卻見公主背轉了身,似又睡去。

  自入宮以來,潛月還未受過這般冷遇,一時僵在當地。她是從陳國公府就服侍何皇后的,如今已是長信宮裡掌事的人,縱是各宮妃嬪也不敢怠慢她半分。

  這寧國長公主,也不過是廢帝之女,無倚無勢,偏偏皇上仁慈,待她親厚,以至皇后也要給她三分顏面。潛月心中氣悶,卻也無可奈何,默然叩了一叩便欲告退。卻不經意瞥見長公主的紈扇掉落地上,潛月拾起來雙手奉回榻側,目光掃過扇面,卻是一震。

  蟬絹扇面上繪的是《蓮華色女圖》,筆致豔冶,用色妖裊,底下題寫的「蓮華色女」四字卻是清峭出塵,彷彿聖上御筆……潛月擱下紈扇,悄無聲退了出去。

         ★        ★        ★

  「蓮華色女?」皇后何姌並不信佛,一時有些不解。恰逢陳國公今日入宮探望皇后,正同女兒飲茶敘話,聽了潛月的回稟良久蹙眉不語。何皇后側首看他。「父親可知是何典故?」

  何鑑之看了眼垂首不語的潛月,朝皇后只是一笑,「不過是佛家勸化的典故,叫女子向善知恥,莫要胡思亂想。」何皇后聽出父親話裡的敷衍,也不急於追問,只淡然一笑揭過。知女莫若父,見她這般神色,陳國公便知她心裡是不信的,「姌兒,妳如今雖是六宮之主,言行仍需萬般謹慎。聽多了流言蜚語,空穴來風,於妳並無好處。」陳國公說著,朝潛月含笑看去。「尤其近身之人,妄為佞言,不可不罰。」

  他神色慈和,言語溫厚,潛月卻已臉色慘白,腿一軟便跪倒在地上。

  「女兒愚昧,父親教訓得是。」何皇后素有賢孝之名,雖只十八韶齡,言止已見母儀風範。

  潛月旋即被拖了出去,廊外掌摑的聲音響起,清脆得懾人。左右都避了出去,陳國公這才斂了笑容,「妳這糊塗孩子,竟如此不分輕重,眼下勁敵未除,妳倒又去樹敵。」見何皇后咬唇不語,陳國公又道:「陛下厚待長公主無非是看在蘇家一門忠烈份上,給元勳舊臣做個樣子。皇室自相屠戮多年,如今陛下與長公主友愛親厚,好令天下人瞻慕,得見皇家的體面……這是好事,亦是正事,萬萬不可往那污穢上頭亂想!」

  何皇后端雅臉龐浮起紅暈,被父親口中「污穢」二字弄得十分難堪。

  女兒到底還是年輕了些,陳國公嘆息一聲,搖頭道:「蘇家早已散了,區區一個長公主,加個瘋癲的太妃也起不了浪。倒是裴家,如今頗受皇上看重,若再叫那裴氏先得了皇嗣,那才是大大不妙。」

  送走了陳國公,何皇后默然佇立殿前,怔忡了許久。

  潛月被宮人帶上來,鬢髮散亂,臉頰紅腫紫漲,唇角綻出血絲。何皇后垂目看她,嘆息一聲,「這回的教訓可記住了?」潛月眼裡含淚,伏地叩頭不止。何皇后笑一笑,平心靜氣地坐回椅中。「罷了,蓮華色女的典故,妳倒從頭講給我聽聽。」

         ★        ★        ★

  月華如水,明紗宮燈高挑,照見承淑宮裡麗影翩躚。

  花開宴前,十餘位宮妝麗人隨皇后信步庭中,人賞花,花映人,紅妝猶共花爭春。

  芍藥又有將離、近客、殿春之別稱,居花中富貴之次,人云牡丹為花王,芍藥則為花相。世間芍藥多開於四月,承淑宮的芍藥卻非凡種,定要蒲月之末始吐豔。

  陛下登基未久,后宮尚未充實,皇后以下僅有四妃六嬪二昭儀一婕妤。何皇后素來溫柔敦厚,同各宮妃嬪相與融融,今日這賞花宴雖是設在承淑宮,眾人卻是因著皇后的顏面而來。

  裴昭儀含笑隨在何皇后身側半步之遙,妝髻精心梳成,言笑間神采飛揚,本就生得極美的容貌,在眾人中愈發顯得出挑。其餘妃嬪有位份高過她的,見她如此張揚,本有些不悅。何皇后卻毫無介懷之意,依然敦柔相待,倒令旁人不便多言。

  宴已過半,卻聽得寧國長公主到。眾人大感意外,裴昭儀也全未料到長公主會來,一愕之下頓感顏面生光。唯有何皇后不動聲色地一笑,欣然率眾迎了出去。

  素衣宮娥挑兩盞宮燈在前,遠遠照著那緋紅身影,廣袖飄舉若行雲中,衣袂迭迭若曳月華。

  長公主與何皇后見禮,眾妃嬪復又同她見禮。幾名新近冊封的妃嬪初見長公主,一時怔住,只覺那豔色迫人欲窒。也有一兩位出身世家的妃子,從前彷彿見過她,那時她尚是廢帝宮中不得寵的帝姬,偶爾在慶典宮筵上驚鴻一現,隱約也是個麗人。時隔數月,歷經一番變亂,天家易主,宮闕易色……再見這位帝姬,卻已是萬千榮寵在一身的長公主,容貌言止都判若兩人。

  長公主與皇后相攜歸座,殿前絲竹樂舞又起。隔了明燭光影,裴昭儀禁不住一次次看過去,那深的緋,淺的紅,挑錦纏枝的暗金,一身的雍容與妖冶,灼灼晃著人眼。皇后向長公主一一引見諸位妃嬪,到裴昭儀時,長公主側首看過來,笑意飄忽,目光幽深。皇后笑言裴昭儀雅擅音律,彈得天音似的琵琶,嘗聞皇上稱讚。裴昭儀也不謙辭,落落大方命宮人取了琴來,正欲奏時,宮門外長長一聲宣駕,竟是皇上來了。

  眾人滿滿跪了一地,何皇后迎上前去,見皇上已至殿外。

  「梓童好雅興。」皇上施然負手,廣袖籠紗,沐一身冷月清輝而來。何皇后臉上竟紅了,深深垂首不敢與他相視。眼見那九龍佩玉下一綹墨色絲絛猶自顫曳,彷彿行走得甚急。皇后原是請過聖駕,皇上卻說無暇,此時偏又來了。何皇后含笑與皇上對答,儀態溫遜,似不經意退開半步,將長公主讓到跟前。

  「昀凰也在這裡。」皇上像是這才瞧見,徐徐笑道:「妳素來不喜花草,莫非獨愛這月下芍藥?」

        長公主側眸一笑。「美人賞花,我賞美人。」

        皇上聞言莞爾,笑容愈見溫柔。「這承淑宮的芍藥確是不及主人之美。」裴昭儀霎時霞飛雙頤,滿心說不出的矜喜。

  筵前重開樂舞,座中氣氛比之前莊重了些,卻更見暗潮湧起。眾妃嬪妙語巧笑,各顯妍態,逞盡風華以引皇上註目。當著皇后之面,皇上卻讓昭儀坐在御座之側侍酒,二人不時相顧笑語。眾妃嬪暗自咬碎了銀牙,無可奈何之下,轉為皇后忿忿不平。

  何皇后卻對眼前情狀毫不在意,只顧與長公主敘話。也不知皇后說了什麼,長公主將手中紈扇輕搖,不時掩扇而笑。裴昭儀看出皇后對長公主曲意籠絡,心下冷冷一哂。

  宴將盡時,裴昭儀命宮人採來十餘枝碩美芍藥,請皇上分賜諸人。皇上欣然應允,正待挑選花色,裴昭儀卻指著一枝紫金芍藥,嫣然笑道:「這支名喚紫綬金章,最是珍罕,滿園也只開得一朵。」

  座中聞言俱都一靜,六宮之內自是皇后為尊,最美的芍藥當賜皇后無疑。然而諸人的目光,卻忍不住掃向長公主,復又投向皇后,只見一個意態閒散,一個端莊沉靜;一個聖眷殊厚,一個統御六宮,也不知哪一個更堪得花中之花。皇上將那深紫芍藥把玩在指間,閒閒一嗅。「皇后鳳冠有金絲紫珞,與此花相映正好。」

  何皇后俯身謝恩,皇上命她近前,親手將那芍藥簪在她雲鬢烏髻之間。

  「這支名喚玉簪珠履,亦非凡品。」裴昭儀見皇上另挑了一枝重蕊晶瑩的粉白芍藥,便朝長公主含笑瞧去,口中將個「亦」字咬得格外清晰。孰料皇上朝淑妃一笑,「此花嫻雅,與妳相宜。」淑妃喜出望外,含羞近前謝恩,羨煞了諸人。

  一輪頒賜下來,各宮妃子都賞過了,惟獨長公主沒有獲賜。眾人皆感意外,唯有裴昭儀替長公主不平,嗔怪皇上小氣。皇上笑而不語,一直沉靜在側的何皇后卻笑道:「長公主自是不同的。」 裴昭儀回眸去看長公主,見她似笑非笑搖著紈扇,渾若看戲一般。

  「若蒙公主不棄,我倒有個冒昧之請。」何皇后柔聲笑道:「竊以為天香應襯國色,我又最怕夏日暑暄,不如就以這金章紫綬,換取長公主的紈扇,各自相宜。」

  皇上聞言側目,朝那紈扇深深一眼看去。

  裴昭儀覺出皇后手段圓融,既佔了聲勢,又全了長公主的顏面。

  長公主卻笑道:「難得皇后喜歡,這扇子倒也有些趣味,不知皇后可識得其中典故?」

  玉柄紈扇垂流蘇,雖極雅緻,倒也不出奇。裴昭儀狐疑看去,眼前一亮,認出扇面的御筆字跡,「蓮華色女?」皇后似被難住,一時茫然。「這典故,是故老傳說麼?」

  裴昭儀失笑,脆聲搶道:「皇后有所不知,這蓮華色原是釋家典故。此女曾與母親、女兒共夫,嫁與親生兒子為妻,生養逆倫之子,悖盡人間倫常,罪孽深重。而後得遇目犍連尊者,乃比丘尼出家,立心修持,終證阿羅漢果,為比丘尼中第一神通。」她侃侃說來,語聲宛轉,令皇后恍然點頭,面有羞赧之色。

    「原來如此,昭儀果真博聞強識。」

  「皇后過譽了,長公主以蓮華色女入畫,感佩其解脫之智慧、修禪之定心,取其大道終證之意,足見公主之慧心。」裴昭儀一語道中畫裡用意,見長公主亦微露笑意,不覺甚是自得。

  「昭儀知其義,皇后愛其趣,所謂佛者見佛,情者見情,概莫如是。」長公主曼聲而笑,斜斜朝皇上睇上一眼。「可惜紈扇只得一把,昀凰為難,還請陛下代為定奪。」

  齊紈宮扇精緻,執在她手裡,素紈冰肌相映,委實美不勝收。

  少桓的目光自那紈扇移上,掠過執扇的手,垂曳的袖,含笑的唇,終落在那雙幽寂的眼裡。她笑得溫婉,眼裡卻是陰寒,一如當日繪好紈扇給他看時,那笑眸裡也是這般自嘲自棄的寒涼……子弒父,弟弒兄,父棄女,女憎父,這天家早已沒有人倫,又遑論綱常。比之殺戮鮮血,兄妹相悅又算得什麼罪孽。他是中興之主,開明仁君,卻不是救她解脫業障的目犍連;她不是無瑕白壁,貞淑仕女,卻是誘他沉淪愛欲的蓮華色。

  自知罪孽,甘之如飴,遂欣然提筆,為書「蓮華色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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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weasd107 發表於 2012-6-25 01:29 PM

本帖最後由 qweasd107 於 2012-6-25 01:30 PM 編輯

第五章  鴛鴦風急不成眠

  一柄紈扇,究竟與誰,何皇后同裴昭儀四目相對,一時間杏眼流波,鳳瞳轉輝,好不精彩。

  「昀凰,且將妳這畫扇收好,莫叫人以為朕刻薄後宮,連扇子也不捨得。」少桓睨著眾妃嬪,薄唇如削,挑一絲戲謔的笑。「傳旨織造司,將新貢的齊紈裁了,賜各宮篦絲、玉版、合歡、七寶畫扇各一。」

  如此皆大歡喜,爭無可爭,皇后白皙臉頰卻透出微紅,不動聲色垂下眸子,領了眾宮妃謝恩。裴昭儀心裡不屑,也只得無奈俯首。皇上似也意興闌珊了,拂袖推杯而起,「罷了,朕有些乏了,都散了吧。」眾后妃又是伏跪一地,恭送聖駕。那雲鬢霧髻累累的梳著,金釵翠翹顫顫的綰著,低伏下來亦是各色花式琳瑯,如同月下芍藥,錦繡簇擁,滿目繁華。

  少桓目光掃過,卻無處可堪停留──惟有跟前的一人,婉轉低首,徐徐抬眸,沉靜而張狂地與他對視,似孱弱枝頭開出熾烈的花,媚色縱肆,直灼進人心裡去。

  昀凰一直笑,一路笑,直至回到辛夷宮裡,仍有笑意漾開在眉梢眼角。身邊宮人極少見過她笑,偶有愉悅之事,也只得一絲淺淡笑意。驟見這般笑容,反叫人打心裡透出涼意。近侍宮女悄無聲上前,替長公主更衣卸妝。侍侯太妃的老宮人至簾外回稟,說太妃已經歇下,今日的藥也服過了,一應安好。

  昀凰默然移步窗下,朝恪妃所居的靜廬望去,只見燈火已熄,唯有鎏金宮燈明滅搖曳於菸波水上。自淨植齋裡見過少桓之後,母妃的病勢又更重了,終日惶惶,夢裡也驚叫著一個名字,醒來淚流滿面。御醫說,太妃宜靜養寧神,皇上便在辛夷宮臨湖的北側築起曲橋,連通湖心靜廬,以做太妃靜養之所。

  微風動搖,入夜總有潮意,彷彿又要下雨了。

  青衣宮女侍侯著長公主寬衣,轉身之際,袖底有物飄墜。宮女忙俯身將那齊紈合歡扇拾了,雙手奉起。長公主接過手裡,將紈扇定定瞧了半晌,忽一轉身遞向那妝台明燭。火舌舔上,雪白扇面立時現出一痕焦黃。那宮女失驚,不假思索搶前移開燭台。長公主身子一顫,終究頹然垂了手,緩緩跌跪在地。

  小宮女嚇得呆了,慌不迭退出去,將殿門輕輕帶上。

  昀凰仰面倚上貴妃榻,將那燒去邊緣的紈扇覆在臉上。

  扇面「蓮華色女」四個字縱肆飛揚,墨跡深泅扇面,也似銘入骨髓。那執筆題畫的手白皙修長,也曾撫過她赤裸肌膚,寸寸流連。扇子被燒毀的邊緣已然焦脆,一觸而裂,彷彿是心頭的某一處,觸不得卻又躲不過。

  月光被濃雲遮蔽,殘餘一抹昏黃照進銀鉤珠戶,照見尊貴無雙的長公主茫然蜷縮,長髮凌亂紛覆,華美宮裝褪盡,只餘素衣裹豔骨,愈發伶仃。

  夜色這樣濃黑,宮闕高且遼遠,彷彿再看不到盡頭。

  悶雷聲裡,這雨終於下了。

  屋裡仍是窒悶,更彌散鬱鬱沉香,繚繞出紛紜幻影。玉磚的冰冷透過衣衫,驅不去心底潮熱,是什麼呼之欲出,是什麼淺淺舐咬……昀凰靜靜仰躺,躺在人人踩踐的塵埃裡,散一地青絲,輾轉;纏一身欲孽,慄顫。

  殿門吱呀地響,有一道淡淡影子投進來。

  綾錦細簌聲近前,昀凰卻不睜眼,蒼白面容映著紛亂青絲,寂若睡蓮。

  杜若清苦的香氣浮動,衣擺拂過臉頰,錦緞柔軟而冰涼。他俯下身來看她,離得極近,隱約觸到彼此肌膚的溫熱。昀凰閉著眼,似一尊沒有生氣的玉像,臉頰卻有異樣的嫣紅。兩人氣息交織,於靜默裡,只聽得彼此漸漸凌亂的心跳。

  少桓拾起那燒焦的紈扇細細把玩,迎了月光,那焦痕也似有極致的美。

  兩人私下裡題畫的扇子,她公然張揚人前;當著後宮諸人,她以蓮華色女的典故試探皇后,戲弄他的寵妃……這般費盡心機,不計後果,引來悠悠眾口,后妃之妒,只為逼他放手,放她生也由己,死也由己。

  「既然憎惡,怎不燒個乾淨?」他語聲帶笑,笑裡纏綿,綿裡卻有淬毒的針,「是捨不得,還是燒不盡?這般罪孽深重,妳倒想一人解脫離去?」少桓笑著,以那焦黃殘扇摩挲在她臉頰,扇柄斜斜挑入她交襟領口,那薄絹貼著肌膚,隱透一段膩光如玉。

  昀凰彷彿不曾聽見他的話,緊閉了眼,任那冰涼扇柄滑過頸項,探入乳間……所到之處,輕攏慢撚,徐徐挑動。 看她氣息紊急,胸口起伏,於無聲裡煎熬輾轉,少桓眸色越發深沉,氣息漸漸緊促。「昀凰,朕不會放過妳,萬般罪孽妳都要陪朕一起消受!」

  扇柄驀的一沉,抵在她咽喉,迫出她緊閉唇間的呻吟。

  那呻吟裡混著嘆息,似嚶嚀又似悲吟,昀凰睜開眼來,喘息而笑。「如何消受,你要同我白首偕老,還是與我江山與共?」月光涼薄,照見她青絲繚繞,媚顏如毒,少桓的臉色卻驟然蒼白,似被鞭子抽中傷口,牽出支離破碎的痛。

  近有何氏外戚,遠有悠悠眾口,他卻是中興之主,開明仁君,如何能留她,如何能相守?

  「父皇築辛夷宮,囚母妃一生,如今你築那棲梧宮,是要鎖我一世麼?」昀凰半撐了身子,宛轉迎上他,幽幽笑道:「皇上有後宮三千,母妃尚且有我,昀凰又有什麼?」

  「妳有朕。」少桓語聲低啞,昀凰卻笑出聲,看他目光深寒,益發笑不可抑──朕,他要她視皇上為少桓,卻口口聲聲放不下這一聲朕。這宮裡已沒有少桓,只有皇上,而她所有的,不過是三千梧桐,萬丈深碧,一世慘淡。

  「臣妹要不起。」昀凰長髮披散,薄衫半敞,笑容淡淡斂回眼底,「皇兄若真憐惜昀凰,不若找個不相干的外臣,將臣妹遠遠打發了,從此各安天命……」語聲窒斷,少桓修削手指驀的扼住她頸項,蒼白手背綻出青筋,眼底戾氣大盛,齒間吐出冷冷二字:「休想!」

  昀凰掙扎喘息,半掩的衣衫褪下,雪白肩頭連同酥胸盡裸。少桓看著她凌亂模樣,眼裡怒色漸轉為悲哀,悲哀裡透出絕望。他伸手攬了她腰肢,將她緊緊箍在懷中,一低頭在她肩頭咬下。昀凰呻吟,卻不掙扎,任他從肩頭細細囓吻,直吻至耳珠。他含了她小小耳珠在口中,輕咬,深吮,啞聲喚著她的名。昀凰的回應卻是涔涔淚水,無聲無息落下,濕了他的唇,咸苦直抵心間。他身上杜若香氣清苦,彷彿是和她一樣的哀傷,一樣的癲狂。她淒涼淚眼令他絕望若狂,裂帛聲裡,斷了衣帶,散了瓔珞……他狠狠將她抵上身後妝台,拂袖揮落一地珠玉碎濺。

  男子肌膚的灼熱,身軀的沉重,將她圈禁在愛欲掙扎的囹圄裡,不得動彈,不能呼喊。浮動在杜若香裡的氣息如此熾熱,彷彿幽碧之火,在交纏的軀體間肆烈蔓延。驚雷滾過天際,簷下急雨如瀑,雨聲風聲雷聲,奪去天地萬籟,只剩衝撞、撕裂與滂沱。

  宮燈寂滅,明燭吹盡,昏冥暗色裡,唇與舌抵死糾纏,孽與欲絕望爭奪。她的呻吟斷續,被封緘在他唇間;他以舌尖度入清苦,卻吸入她的媚毒。她身子懸在妝台邊沿,雙手被他高抬在上方,弓起腰肢迎就,最屈辱的姿態竟蔓生出極致的妖嬈。

  暗夜遮蔽了羞恥,彌散了渴求,昀凰仰頭望著眼前的少桓,看他赤裸胸膛起伏,男子的身軀碩頎,蒼白肌膚染上欲色,胸口傷痕宛在,暗紅而猙獰,似被撕裂了心房。

  雷聲震動了琉璃重瓦,雨勢更急,刷刷抽打簾櫳。

  欲焰焚燒,寸寸吞囓彼此。這馳騁在她身上的男子,妖異癲狂,再不是那溫雅雍容的君王。他喘息漸漸沉重,汗水濡濕了鬢髮,沿著臉頰頸項滾下。那狂躁掙扎的獸,在她身體的樊籠裡衝突掙扎,掠起她陣陣戰慄。被情慾摧折的呻吟,再不能抑止,昀凰喉間逸出哀求的尖叫,驀然攀緊他肩頭,目光迷亂,如痴如狂。「少桓──」

  這名字終於衝口而出,攜了千般淒涼,萬般痴妄。他緊緊抱住她,疲乏地伏在她胸前,微微顫抖,似一個任性的孩子。「朕不會放妳走,生生世世也不會!」

         ★        ★        ★

  金絲架上綠毛鸚鵡輕啄玉鉤,陳國夫人拿了細銀勺往那食盅裡添著金粟,一派沉靜專注,似乎全未將皇后的焦灼神情看在眼中。何皇后端著茶盞,一下下撥著水面飄浮的茶葉,良久也未喝一口。

  「紅豆這張嘴,被妳慣得越來越挑了。」陳國夫人笑吟吟逗弄著那隻名喚紅豆的鸚哥。

    皇后將茶盞重重一頓,茶水潑濺在案上。「都這時候了,母親還有閒情管這鳥兒!」潛月屏息斂聲立在一旁,悄然上前將茶盞收拾了,卻聽陳國夫人悠悠開口:「姌兒,妳這浮躁的性子總是不改。」

  皇后氣悶,在母親面前也沒了風範儀態,倒流露小兒女的蠻性。「不浮躁又如何,父親處處講個沉穩,卻還是讓裴家有機可趁。如今這事,是哥哥犯下的過失,卻丟了整個何家的顏面,叫我在皇上跟前也無臉。妳看那裴家的丫頭,如今張狂成什麼樣子!」

    陳國夫人臉色略沉。「過錯犯也犯了,妳哥哥也閉門思過了……朝堂上的事,自有妳父親處置,這宮裡才是該妳操心的地方。」何皇后無言以對,心中卻是氣苦。

  前日里鎮守西疆的撫遠將軍裴令顯,截獲一道傳往烏桓的密信,跟著密信追蹤而去,竟被他掀出一宗大事──當日城破宮傾,廢帝宮裡后妃公主俱都飲鴆自盡,唯有寧國長公主和恪太妃被保了下來。廢后郭氏也已自裁身亡,屍首驗明無誤。當日率領前鋒最先攻入宮門,發現廢后等人屍首的,正是何皇后的兄長何鉞。

  皇上曾下旨令他嚴查宮禁,勿使一人趁亂走脫。然而時隔數月,裴令顯擒獲那一黨私通外寇的逆賊,發現竟是昔日大內侍衛,幕後正是喬裝逃出的廢后郭氏。當日飲鴆死去的只是一個替身宮女,與郭后面貌略似,毒發後屍身紫漲走形,竟瞞過了何鉞。親信侍衛接應郭后逃出宮去,藏匿民間兩月,悄然潛入西疆。

  出了關外,便是東烏桓,亦是郭后長女遠嫁之地。昔日長樂公主下嫁東烏桓太子,太子尚未即位即病故,其弟即位,尊長樂公主為太妃。郭后潛逃西疆,欲投奔長樂公主,向東烏桓借兵復國。那密函中已約定,東烏桓將遣出人馬至關外迎候,先將郭后救出,再謀大計。與郭后一起被捕獲的還有興平公主華瑤,已被裴將軍連夜押赴京中。如此一來,裴家立下大功,當日何鉞之失卻險些釀成後患。皇上重重嘉賞了裴令顯,而責何鉞閉門思過。

  裴家本已漸漸受到皇上器重,在軍中與何家頗有分庭抗禮之勢,此番更是揚眉吐氣,連帶裴昭儀也晉為賢妃。何皇后素來心氣高傲,又如何能嚥下這一口氣。若再被裴妃搶先得了皇嗣,非但后位可危,連帶何家也將陷於敗局。

  這也是陳國夫人最憂慮之事,朝堂紛爭,各有輸贏,然而誰能先握有皇室血脈在手,誰便握住最牢靠的勝券。陳國夫人又再提及子嗣一事,反覆耳提面命,終於令何皇后惱怒了。「皇上冷落後宮已久,我這中宮皇后也僅朔望得見,更何況……何況……」

  「何況什麼?」陳國夫人將眉一蹙,看皇后欲言又止,臉色難堪,不由脫口追問。

  垂簾重重落下,潛月領著左右宮人悄無聲退了出去,靜室裡只餘皇后與陳國夫人母女。

  皇后冊封未久,仍是新嫁少婦,低頭間流露惶惑窘態。她這般神色,閱世已深的陳國夫人隱隱有些明白過來。「姌兒,究竟有何難處不能開口,對為娘還需隱瞞麼?」

  「子嗣之事,不是我一人做得主的。」皇后聲若蚊蚋,白皙臉頰紅得似欲滴出血來。

    陳國夫人心往下沉,試探問道:「皇上不願駕幸中宮?」

    皇后胸口起伏,纖細手指緊絞著腰間一段流蘇,將那珊瑚綴珠生生扯散下來。「只怕是哪一宮都不肯駕幸。」

  「這是為何?」陳國夫人失驚,不由壓低語聲。「難道皇上的身子……」

    皇后搖頭,窘困地咬了咬唇。「御醫說,皇上龍體雖有舊疾之困,卻無礙敦倫,只是子嗣也未必易得。」

    陳國夫人蹙眉道:「既是無礙,妳便多下些工夫,遲早會有所成。」

  工夫,這話令皇后驀然覺得恥辱。世家淑媛恥言床闈之事,堂堂一國之母與誥命夫人,卻要關起門來說這等難堪之事。但比這更難堪的,卻是芍藥宴罷的那一晚──

  每月朔望帝臨中宮,歷代帝后都是這樣的規矩。那日恰逢十五,承淑宮裡宴罷,皇上啟駕回了御書房,仍要披閱完當日奏疏。皇后在中宮沐浴薰香相候,夜近深宵終於等來皇上。帝后合寢是大事,有尚寢女官專掌天子燕寢之儀,司設掌床帷茵席,女史掌執文書。彤史在案,每有臨幸都以朱筆題記,鉅細靡遺。

  那日皇上卻已乏了,直入內殿,命隨侍宮人都退下。以往都由宮人侍侯帝后寬衣,從未由皇后親自服侍皇上就寢。自帝后大婚之後,皇上時有駕幸中宮,然而何皇后性情莊淑,於這闈第間事始終拘謹羞澀……宮燈照得亮如白晝,她屏息上前,為他寬去外袍,手指觸上盤龍腰帶玉扣,卻怎麼也解不開。他瞇了眼看她,目光飄忽,漸漸灼熱,分明落在她身上,卻又不似在看她。她怯怯低了頭,驀然被他壓倒在身下,糾纏情濃間,她忘情輕喃,低低喚著皇上,他卻啞聲說:「叫朕少桓。」

  她從不知道,他還有這樣一個名諱。今上單名一個胤字,為避天子諱,將天下胤姓改為了應姓。他卻說他是少桓,迴旋在舌尖上的兩個字,溫柔萬端。她有剎那遲疑,試著喚了一聲,「少桓。」他驀然停下,蹙緊眉頭定定看她,似在看一個不相識的人。「少桓?」她又喚他,不待話音落地,他竟是一震,狠狠拂袖抽身,狼狽離開她的身子。雲猶未布雨已斂,片刻前猶是溫柔鄉,轉眼已作陰霾天。

  她呆在那裡,不知因何觸怒龍顏。裸著身子擁衾而起,顧不得羞赧,張口卻不知該喚皇上還是少桓,終究只惶然望著他背影遠去。

  第二日才知道,當晚皇上離開中宮,便去了長公主的辛夷宮。



第六章  箏上新弦張舊恨

  皓腕凝雪,紅袖添香,裴妃愛嬌地低了頭,任皇上握住她的手,在雲母箋上寫下「令婉」二字。 少桓閒適一笑,「美且柔約,好名字。」

     裴妃軟軟依入身後懷抱,輕嗅他衣上清苦香氣,俏皮笑道:「臣妾還有一個乳名,原本喚作瑞應。」

     少桓笑容稍斂,淡淡道:「這名兒不好。」

  裴妃卻未覺察他語意的細微變化,仍一徑笑道:「是呀,後來聽說這樣的名字太重了,會叫人折福的,這才改了叫令婉。」瑞應是鳳凰的別名,尋常官宦家女兒叫這名字確是大膽了些。不過裴妃心中想的卻是,當年一語成讖,她果真伴了真龍,進了天家,可不是成凰成鳳了麼。

  見皇上笑而不語,裴妃覺得便是默認了她的心思,便湊在他耳邊吹氣如蘭,「臣妾更喜歡這乳名,往後皇上喚臣妾瑞兒可好?」

     孰料皇上眉頭一蹙。「喚什麼不都是妳。」

  裴妃有些訕訕,轉眸一笑,便將話頭別過。「臣妾的哥哥也有乳名,更是有趣得緊。」

  「妳說裴令顯?」少桓把玩著手中紫毫,對裴令顯此人似乎興趣更大。

     裴妃笑道:「他幼時多病,家母恐不好養,便給他取了個女氣的乳名,叫做芳兒。」少桓想起那高大魁梧的少年將軍,劍眉星目,金盔銀槍,跨坐獅子驄,偏偏名喚「芳兒」,不覺失笑。

  「你們裴家男兒英豪,女子嬌媚,倒是人才輩出。」少桓不吝讚譽之辭,喜得裴妃謝恩不迭。

  入夜的承淑宮裡,玲瓏宮燈照著御案金杯琥珀酒,佳人斟來,馥郁生香。

  時近子夜,已是就寢時分,簾外宮人悄然放下重重垂簾。

  在這裡不比皇后宮中那麼多規矩,少桓慵懶地倚在榻上,口啜美酒,懷擁佳人。裴妃已寬去了長衣,僅以輕羅薄紗蔽體,伏在少桓身邊媚眼如絲。覷著他心情甚好,裴妃委婉探問:「聽說,皇上將那興平公主賜與辛夷宮為婢了?」

  辛夷宮三個字令少桓微微蹙眉,卻眼也不抬地問:「宮中只有一位長公主,妳所指是誰?」

  「臣妾知罪。」裴妃窘迫,一時嘴上叫慣,忘了興平公主已被廢去封號,貶入賤籍之事。

     看她囁嚅模樣,少桓似笑非笑道:「妳是替裴令顯問麼?」他一語道破玄機,驚得裴妃心神大亂,慌忙在榻邊跪了下去。「皇上聖明,家兄一時糊塗犯下錯事,還望皇上開恩!」

  少桓卻笑了,幽黑瞳仁裡流轉淡淡光采。「兩情相悅是美事,有什麼錯不錯的。」

  裴妃心中一寬,卻也暗自心驚,想不到皇上一切都已了若指掌,只怕沒有什麼是能瞞過他的──可恨那憨直的哥哥,還真以為此事無人知曉,央告她私下求皇上,將興平賜了他為妾。

  這也真真是段孽緣,誰看上誰不好,竟是她家哥哥看上了親手俘獲的待罪公主,更在赴京路上就佔了人家清白的身子。也虧得是如今,興平公主已廢了封號,若是長公主那樣的身份,十個裴令顯的腦袋也不夠掉!

  這興平公主雖是廢后郭氏的女兒,到底還是姓華,身上流著和皇上一脈同宗的血。以往皇室公主獲罪,至多就是幽禁賜死,從未有過貶入賤籍的先例。既是貶入賤籍,照規矩也該送去教坊樂戶,留在宮中為婢卻是聞所未聞的。宮中私下流傳說,恪太妃與廢后郭氏有舊怨,現今世事無常,郭后囚禁在天牢,辛夷宮的長公主卻比六宮哪一位主子都得勢。興平公主還只得十六歲,落在辛夷宮那位手裡,只怕是從此不見天日了。

  裴妃嘆了口氣,倒不是擔心那小妮子死活,卻是苦惱於自家哥哥找來的麻煩──這不爭氣的登徒子,節外生枝鬧出這般事情,至今還鬧著要向皇上求娶興平……裴妃貝齒暗咬,卻不敢再向皇上開口。少桓瞧著她懊惱神色,漫不經心笑道:「人已不在朕這裡,妳若有心替裴令顯討這人情,不如去問問長公主。」──長公主,思及那飄飄緋衣,幽冷目光,裴妃莫名有些不安……悄然抬眼看去,只覺皇上和長公主的眼神意態,竟有種說不出的相近。

         ★        ★        ★

  夜來風急,拂動玉鉤珠簾,珠玉輕悄相擊,簾後一縷箏音繚繞。

  清商流轉,幽聲動弦,本已清冷的箏音裡,更夾了女子斷續低微的悲泣聲,在入夜的辛夷宮裡迴盪。侍立簾外的宮女垂首靜聽著,彷彿有涼意透衣,絲絲滲進骨髓一般,心中不覺戚然。想來那可憐的女子還在殿裡跪著,已經大半個時辰了。

  素衣挽髻的長公主端坐案後,彈箏也已彈了半個時辰。長髮散亂的青衣少女跪在地上,啜泣著俯低了身子,不住朝昀凰叩頭。嗓子已哭得啞了,單薄肩頭不住顫抖,人也搖搖欲墜,看得左右宮人俱是惻然。唯有長公主不為所動,指尖箏音流瀉,弦依高張,聲隨妙指,似將心神都傾注在了弦上。

  遠處忽傳更漏聲,已近亥時了。俯跪在地的少女聞聲一震,猛的抬起頭來,蒼白透青的臉上涕淚交流。「母后的時辰不多了,奴婢求長公主開恩,求皇上饒母后一命……」

  箏音停歇,昀凰垂眸看向她,看她眉目清婉,猶帶稚氣,眼中卻盛滿與這稚齡不符的悲傷苦痛。見昀凰終於有所反應,她掙扎著膝行上前,哀哀拽住昀凰衣擺,卻再說不出話來,唯有淚水沿著消瘦臉頰滾落。

  她口口聲聲自稱奴婢,稱她長公主,不再叫她昀凰姐姐。

  昀凰定定看她,眼前一時恍惚,似又看見那嘟起嘴巴,為她傷口輕輕吹氣的小女孩……那年的御花園裡,長樂和臨川追著皇后豢養的獅子貓,一路追到僻靜的湖石後頭,發現了趴在那裡的昀凰。昀凰手心裡捧著只受傷的小灰雀,正餵牠吃著餅屑。長樂皺眉看看昀凰,正待轉身,卻被臨川拉住。刁蠻的臨川笑瞇瞇同長樂耳語了幾句,兩人便嘻笑著朝昀凰招手。昀凰遲疑走近,冷不丁卻被臨川一把奪走小鳥。臨川嘻笑著跑遠,喚出花叢裡的獅子貓,將那折了翅的小鳥扔在貓兒嘴邊……昀凰情急,立時撲上去和貓兒爭搶。畜牲護食起來最是兇猛,那獅子貓叼了鳥兒,跳起來朝昀凰手背便是一抓。

  三道血痕立時橫貫,昀凰一慌神更絆到石頭,一跤跌坐在地。臨川哈哈大笑,扮個鬼臉蹦跳著跑掉。長樂抱起貓兒,溫柔拂去貓嘴邊殘留的鳥毛,卻看也未看昀凰一眼,徑直轉身而去。片刻前啾啾可愛的鳥兒只剩地上幾片狼藉的羽毛,有些還沾染著血跡。昀凰緊緊咬了唇,拿手帕將火辣辣的傷口裹住,眼淚卻大顆大顆滾落下來。

  「昀凰姐姐。」稚氣的語聲怯怯傳來,幼小的興平從湖石後面走出來,在昀凰身邊蹲下,對著她受傷的手背輕輕吹氣,抬起亮晶晶的眸子看她。「吹吹就不疼了。」

  「瑤瑤……」昀凰喃喃開口,一絲悵然笑意掠過眼中,旋即歸於沉寂,深潭似的眸底再無波瀾。卻一聲久違的「瑤瑤」卻令跪地哀求的女子一呆,顫然以額觸地,越發泣不成聲。

  廢后郭氏已經招認了私通外寇的罪行,供出了助她潛逃的兩名將領。本朝立國兩百餘年來,郭氏是第一個身受刑訊的皇后。以提刑司的酷烈,她竟也熬過了三日。最後終肯招認,卻有唯一的條件,便是赦免興平公主,賜其不死。

  通敵之罪,當處凌遲。念在她終究曾是一國之母,皇上免了這酷刑,另賜白綾三尺,今夜子時便送她上路。病榻上的興平聽得消息直闖寢殿,跪在昀凰跟前苦苦哀求。昀凰任由她跪著,既不動怒也不勸止,泰然端坐案前,只凝神彈箏。

  箏音與哀泣相應和,一個蕭瑟清冷,一個哀切斷腸。

  昀凰推箏而起,華瑤卻拽了她衣袖不放,只仰起臉來望住她,哭也哭不出聲了。經歷一番變亂,原本玉雪可人的少女變得消瘦慘淡,抱病之軀硬捱著久跪,此刻已是搖搖欲墜。

  「瑤瑤。」昀凰略略俯身,流露一絲笑意。「妳若不再哭泣,此時去天牢還能見上最後一面。若妳再哭,我便不帶妳去,讓她孤零零上路,連個送終的人也沒有。」

  華瑤僵住,似被整塊寒冰兜頭壓下,恍恍惚惚抬眼,見昀凰素衣曳地,臂挽冰綃,峨嵯雲髻用玉簪鬆鬆綰著,彷彿世外仙姝。眾多帝姬裡,向來要數昀凰最美,母后曾說「女子過美則近妖」,大概便是說的她了。無論當時今日,她仍是這般美,語聲柔若春水,目光卻冷如嚴霜。華瑤從不知道,卑順的清平公主也會有這樣的笑容,令她驀然想起當日的毒酒……

  宮傾之日,諸公主妃嬪被召至中宮,含淚飲鴆,以身相殉。並不是每個人都視死如歸,也有想要逃命而去的,就像陽城公主,奮力掙脫了宮人箝制卻走不出中宮的玉階,那階下早有侍衛執刀相候。華瑤顫栗地看諸妃嬪公主飲下毒酒,那酒色鮮妍,看似甘美,入喉斷腸,便如眼前昀凰的笑容。

  早知如此,不若真飲下那杯酒,乾乾淨淨隨父皇而去。

  可是母后不甘,她要親眼看著后宮的女人們飲下毒酒,一個個都死在她前頭,才肯喬裝出逃。若不是情勢危急,隨行侍衛強行將她帶走,母后甚至還要親臨辛夷宮,處死恪妃與昀凰。那時華瑤想,只怕她是永遠不能懂得母后的恨,不懂這後宮中的女人為何怨毒至此。

  亦如她不懂,最溫柔卑順的昀凰姐姐,為何會變成冷酷無情的長公主。

  「已是亥時初刻了。」長公主淡淡一抽袖子,不再看她一眼,轉身入內更衣。

  華瑤痴了似的跌在地上,眼淚再流不出。

  兩乘肩輿已至辛夷宮外,一乘曲柄鎏金傘蓋垂絳羅鳳帷,一乘花梨雲紋罩青羅帷。

  昀凰一身素衣,披了玄色斗篷在外頭,風帽低低掩去面容。步履虛浮的華瑤被宮人攙扶上了青羅肩輿。肩輿升起時輕微一晃,卻令華瑤眼前一黑,似天昏地暗。昀凰自鳳帷肩輿前冷冷回頭,看了華瑤一眼,眉頭微微蹙起。這目光令華瑤越發瑟縮,恰此時,宮門內傳來一聲怯弱呼喚:「昀凰……」

  竟是恪太妃,華瑤怔怔咬了唇,望著那熟悉的身影,彷彿記起恪妃昔日瘋癲模樣。然而眼前的恪太妃,弱弱倚了宮門,一雙含愁的眼裡竟是異樣的清明。昀凰回身看著母親,觸及她幽幽目光,彷彿心口一涼,被她看了個透。

  「好晚了,妳別再出去……」恪妃望著昀凰,說話像尋常母親約束年幼的孩子,語氣卻滿是怯懦,甚至是哀求的。昀凰不記得母親是否管束過自己,只知她極少流露這般哀求神色。

  她什麼都不知道,卻又似什麼都知道。有時連昀凰亦迷惑,母親究竟有幾分癲狂,幾分清醒。

  「我去去便回來,妳先安歇著。」昀凰對恪妃說話永遠溫柔仔細,卻絕不像是女兒對著母親。恪妃低了頭,似乎想說什麼,終究還是默然。

         ★        ★        ★

  賜縊,並非自縊。

  似郭氏這樣的罪人,並沒有資格自己赴死。

  四個身強力壯的老宮人進到囚室裡,兩人按住郭氏,另兩人將白綾子繞在她頸項,左右各執一端,試了試還算稱手。離子時還差些時候,早一分不成,晚一刻也是不成。

  已近中天的月光從寸許大的窗口照進,森森然,映得囚室慘青的石壁盡是寒色。

  披頭散髮的郭氏已有兩日不曾進食,身上囚衣血跡斑斑,十個手指都已腫脹變形。那白綾緊緊繞在頸上,她只木然聽任之,全無掙扎懼怕之色,彷彿早已靈魂出竅。

  幽暗甬道裡卻有人漸漸行近,兩盞宮燈從濃黑裡挑了出來,團團照見個綽約人影。那人腳下停駐,立在門洞的陰影裡並不近前。另一個身影卻從她身後蹌踉扑出,才走兩步便咚一聲跌跪在地,嘶啞了嗓子哀哀叫道:「母后……」

  郭氏一震,死氣沉沉的眸子忽然活動過來,吃力地扭轉脖子,望向那囚欄外的人。

  母女相見,沒有抱頭啼哭,沒有撕心裂肺,只是隔了粗大的圓木囚欄,你哀哀看我,我切切瞧你。終於到了這時辰,死亡來臨只是頃刻間事,那麼多看一眼也是好的。華瑤爬到欄前,極力伸手想要觸到她,裡頭的郭氏亦拼了命的想要撲到欄邊來。那白綾勒在頸上,左右死死拽著,她亦顧不得了,只竭盡全力朝華瑤伸出手去。

  眼看二人終於掙扎著要觸到對方了,驀然有隻修長如玉的手伸來,一摔袍袖將二人隔開。郭氏抬眼,從腫脹的眼縫裡吃力看去,隱隱看見昀凰陰冷笑容。昀凰垂眸看她,一絲笑意隱現。「誰無父母子女,這生離死別,骨肉永訣的滋味,如今嘗來可好?」

  郭后早已嘶啞的嗓子裡發出噝噝聲音,眼縫裡有怨毒寒芒迸出。華瑤不顧一切哭著撲上去,卻被昀凰穩穩扣住肩頭,只得徒勞掙扎。

  「文定公被杖斃之日,妳強押我母妃前去觀刑,逼她親眼瞧著白髮老父血濺當場,從此神智不清。」昀凰笑意不減,手上力道卻加重,長年習箭的腕力加諸在華瑤肩頭。「不知今日瑤瑤看妳上路,觀感又會如何?」

    郭氏急喘咻咻,神色有如厲鬼,自齒縫裡迸出話來。「你們允諾過,絕不加害我的瑤瑤!賤婢妳敢出爾反爾!」

  「母后誤會了,昀凰只是帶著瑤瑤,前來送妳一程。」昀凰溫言莞爾。「往後瑤瑤就是我宮中婢女,我必定善待她終生。」

  華瑤哀哀伏在地上,已沒有掙扎哭叫的力氣,只是望住母親流淚。郭氏渾身戰抖,嘶聲喘道:「縱然我郭珺千錯萬錯,瑤瑤也未曾對不起妳,妳的怨恨只管報償在我身上,遷怒無辜算什麼本事!」

    昀凰垂眸看華瑤,搖頭嘆息。「妳也知道有無辜一說麼,若瑤瑤是無辜,那懷晉太子的女兒和幼子,難道就不無辜?」

  郭后身子一顫,抬眸恰對上昀凰森冷目光。

  「才不過幾歲的孩子,妳要殺便殺,偏偏挑唆父皇將兩個幼兒撲殺在辛夷宮前。」昀凰蹙著眉,信手將華瑤下巴捏起。「瑤瑤,妳可知道什麼是撲殺?」

  秦刑以酷烈聞,僅殺戮之刑便有十九種。其中一項曰撲殺,便是將人裝進布袋,高高舉起,再摔打於地,如此反覆,直至骨摧筋折,血肉模糊,氣絕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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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weasd107 發表於 2012-6-25 01:37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6-26 11:37 PM 編輯

第七章  錦繡華年對霜冷

  ──為國家者,見惡如農夫之務去草焉,芟夷蕰崇之,絕其本根,勿使能殖。

  天佑三年,懷晉太子在北疆罹難,京中橫生劇變,禁軍統領親率三千甲士逼宮,景帝連夜遜位,東宮上下一夜屠盡,太子妃親族俱誅,其餘姬妾連同僕役侍衛一個不免。東宮侍衛拼死護衛太子妃與四名幼主出逃,乳娘攜庶出二主出北門,太子妃攜二子出東門。至東門外,太子妃行跡曝露,與幼子一同就戮。長子胤被東宮死士救出、隨後與庶子徵、長女姒脫險,匿跡而去。廬陵王繼位為帝,次年春,改元天應。越四年,懷晉太子遺孤案發,被文定公蘇煥匿藏起來的三名幼童盡被搜出。長子格殺當場,幼子幼女遭撲殺。

  這一年,昀凰三歲。

  三歲女童尚不能記事,卻並非全然懵懂。至少,那一夜裡映紅天邊的火光、撞開宮門的呼喝、母親淒厲的哭聲……從此清晰刻印在昀凰腦中。那些支離破碎的記憶裡,有乳娘瑟瑟發抖的身體,豐腴胸脯隔著衣衫,透出膩人的乳香,令昀凰不能喘息。乳娘將她緊摟在胸前,用袖子遮住她的臉,不讓她看見跪在宮門哀泣的母妃。可耳邊仍聽到孩童的啼哭,隨即是母妃的尖叫,夾雜了誰的呵斥,誰的號令……最終,兩聲悶響,一聲哀呼,終結了所有混亂。

  乳娘卻顫抖得更加厲害,牙齒發出格格聲音。

  那哀呼是母妃的聲音,昀凰一口咬上乳娘手背,趁機掙脫,直奔恪妃身邊。卻瞧見侍衛拖著兩隻麻袋離去,鼓起的袋子在宮階玉磚留下猩紅的兩行。而母妃目光發直,定定看著階下泅散的兩灘深紅,一聲未出便昏厥過去。昀凰惶然低頭,看那雕花玉磚被浸出詭豔的圖案,盤曲溝槽裡猶有深紅漫開……從此昀凰便記住這圖景,常常將清水澆上玉磚,看磚面泅開水跡,卻總及不上當年猩豔。

  據說經驗老道的施刑者會將分寸掌握得恰好,前幾下重擊不會致昏致死,只會令人筋骨俱碎。這樣想來,當年兩個幼童連慘呼也未發出,只一擊便死去,可算是慈悲了。

  昀凰細細審視眼前的郭後,看天窗漏下慘白月光,映在她淒厲面容上。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可郭后嘴唇翕張,說出的卻是刻毒詛咒。「賤婢,今日妳害我,將來必有人還施十倍慘酷於妳,我死後化為……」

  「化為厲鬼也不放過我是麼?」昀凰截斷她的話,微微笑道:「母后的心意,昀凰懂得,故而選在子夜送妳上路。月至中天,陰盛陽弱,人死怨靈不滅,徘徊陰陽之間,永不得往生。」

  這世間空有因果,從未見過業報。若真有神鬼之功,又哪來這許多妖孽橫行。

  她與母妃一輩子為敵,如今人死燈滅,一了百了,連父皇也不在了,豈非只剩母妃獨自留在世間,受這淒涼煎熬──惡人先死,反而先獲解脫,這不公道。

  昀凰寧願有鬼,寧願她死而不散。

  更漏聲過,子時正。宮人預備行刑,只待長公主示下。華瑤眼睛不眨,也不再流淚,只死命攥住囚欄,緊緊望了郭后,眼眶裡似要滴出血來。昀凰緘默抿唇,冷冷看了華瑤良久,終究拂袖轉身。「帶她下去。」

  已被白綾套緊脖子的郭后,聽得昀凰此言,眼底掠過一絲如釋重負的安慰。

  「母后……」華瑤掙扎著被拖出了囚室,郭后閉上眼睛,面色平靜,再無眷戀。

  左右宮人發一聲令,同時將白綾兩端收緊。

  一縊,二縊,三縊。

  縊刑要絞上三次才將人絞死,若死得早了,便算行刑者的失職。

  昀凰目不轉睛看著,看白綾一次比一次勒緊,看郭后一次比一次掙扎得無力。不見血的死亡,連聲音也沒有一絲,只有月光冷冷照著雪白的綾子與死白的臉。

         ★        ★        ★

  夜色中的宮門,像森然張開的巨口,直通向幽暗深宮。

  子夜已過,輕車簡騎的一行馳入宮門,長公主的車駕悄然而回。宮門過戌時落鎖是雷打不動的規矩,宮禁森嚴,即便皇后也不得擅自出入。逾時若要開啟宮門,需向皇上請旨,即便有天大理由,犯了宮禁也將受鞭笞之責。這是祖宗規矩,從未有人可以例外──只除了寧國長公主。

  辛夷宮前桐影森森,宮燈高挑也照不散子夜的深暗。長公主下了鳳輿,侍侯恪太妃的老宮人匆匆迎上,稟報說太妃還守在殿前,執意要等公主回來。

  見長公主緘默駐足,老宮人惴惴抬眼,見她臉色被月華照得蒼白,透出韶齡女子本不應有的疲態。昀凰一言不發轉身,朝恪太妃所居的靜廬行去。

  通往靜廬的曲橋逶迤,遠處波心蕩漾,一輪冷月昏黃。遠遠便看見恪太妃立在那裡,披了一襲風氅,朝宮門殷殷翹盼。那纖瘦身影映入眼中,驀然令昀凰心頭一窒,眼中竟微微發熱。

  天家兒女,無論獲寵與否,總也是百般嬌貴,便是市井小民也會寵溺子女。昀凰卻不知嬌寵是何滋味,只知道時時守在母妃跟前,在旁人欺辱她的時候護著她離開。而昀凰被欺負時,恪妃只會驚惶哭泣,連拉著她離開的勇氣也沒有。漸漸,昀凰學會不再反抗,學會默然承受,再不曾指望過旁人的援手──除去自己,誰都是旁人,母妃也不例外。

  世事翻覆,待到以為自己足夠強硬,卻在這樣的月夜,望見母妃孤單守候的身影。

  無論何時,無論她是從前的清平抑或而今的長公主,始終她只是她的昀凰;無論她做什麼,做對做錯,迴轉身時,總有一個親人在等待她歸來。

  昀凰緩緩走近,見她鬢髮被風吹得凌亂,便伸手去攏。恪太妃卻將昀凰的手攥住,將她冰涼指尖輕輕攏在自己掌心暖著,笑容安靜而溫柔。昀凰扶了她徐步回到內殿,替她寬衣,看著她睡下。恪太妃目不轉睛看著女兒,漆黑瞳仁倒映出昀凰疲憊的笑容。她怯怯伸出手,撫上昀凰臉頰,想將這不好看的笑容撫去。

  昀凰俯身在她榻邊,柔聲說:「睡吧,往後再沒有人欺負妳。那些欺辱妳的人,通通都死了,只有妳跟我還活著,還有很多日子要活。」

  恪妃彷彿是聽懂了,又彷佛很是迷惑。

  後宮裡爭鬥一世的女人們,或飲鴆自裁,或死於刀斧,那樣跋扈的郭氏也死於白綾之下,反倒是瘋癲的恪妃活到了最後。旦兮夕兮,福兮禍兮,誰又知道明日笑者何人。

  無論怎樣,從前的敵人都不在了,她終該是欣慰的──昀凰心中這般想著,卻在母妃臉上找不到一絲欣慰的痕跡。看來,她已毫不在乎。

  或許一直耿耿於懷的只是清醒著的人,如郭后,如父皇,如昀凰自己。

  昏暗燭光照著恪太妃朦朧的面容,隱去了風霜痕跡,楚楚風致依稀還似當年。這般美麗的女子,歲月亦不捨得摧折她的容華,那個男子卻終究忍心將她拋棄……當年強娶太傅之女的廬陵王,是怎樣英姿勃發,俊彥無雙,以致十餘年來,父仇家恨也抹不去愛斷情傷。

  昀凰凝視母妃面容,一時迷茫,不知這世間是否真有情孽如此,教人永淪痴妄。恍惚間,父皇的模糊面容似在眼前晃過,或又變成少桓的眉目,少桓的笑容。

  蘇家犯下逆謀之罪,懷晉太子遺孤伏誅,恪妃激憤之下懷刃行刺……外頭不知這些傳言真假,昀凰卻隱約有些印象。母妃目睹撲殺昏厥,第二日夜裡,父皇來了辛夷宮,乳母將昀凰悄然抱走。入夜,昀凰從睡夢中驚醒,聽見外頭一片驚亂。 依稀從寢殿傳來宮人呼叫,隨之是父皇暴怒的斥罵和母妃的哀泣。乳母鎖起了殿門,不讓昀凰出去。耳聽著母妃的哭聲,昀凰只能瑟縮床頭,拿錦被蒙住自己,那可怕的聲音卻仍從四面八方鑽進來……天終於亮了,昀凰赤足奔進寢殿,看見母妃衣衫凌亂地躺著,裸露的肌膚上淤痕遍布,長髮垂下榻邊,像一叢死去的藤蔓。

  從此父皇再沒有踏足辛夷宮,本已神智迷亂的母妃也再不曾清醒過來,只是一日比一日倒退回去,回到什麼也不曾發生的時候,恪妃還是恪妃,父皇還是父皇。

  私心裡,昀凰寧願沒有父皇,只將那模糊的明黃身影當作「那人」。

  那人在位時,弒父殺兄,屠戮無數,臣子獲罪動輒夷族。蘇家的下場算不得最壞,至少還留了一個恪妃,一個昀凰。他不殺她,連她的位份也不曾廢去,只從此將她遺忘。任由旁人欺她辱她,任由她的女兒孤獨長大,只留她們在空寂的辛夷宮裡,獨對風霜,同那木槿花一起盛開、萎謝、凋落。

  那人,彷彿是愛過她,也彷彿是恨著她的。

  如今是愛是恨已不要緊,一個死了,一個痴了,再無人知曉其間恩怨。

  看著母妃終於睡了,昀凰默默起身,孑然走出殿門,裙裾拖曳身後,輕羅綃紗濕了夜露,涼涼貼著肌膚,冷意直滲入骨子裡去。

         ★        ★        ★

  鳳帷半掩,羅幕低垂,白絹繪墨的屏風後頭,一盞琉璃宮燈淡淡照著,四下清寂,宮人一個不見。昀凰在屏風前駐足,彷彿聞到隱約浮動的杜若香氣。轉出屏風卻見明燭空照,內室寂靜無人,只餘一隻玉壺,半杯殘酒閒擱在案几上。昀凰走近前去,端起那半杯殘酒,指尖拂過杯沿,彷彿觸到那熟悉的氣息和他唇上的溫涼柔軟……腰間驀然一緊,已被他穩穩圈入懷中,男子溫熱氣息迫近耳鬢。昀凰閉了眼,軟軟倚上身後胸膛,任他啄吻在她耳垂。

  少桓語聲低啞,似半醒半醉。「為何鬱鬱寡歡?」

  昀凰闔目不語,只覺他溫暖氣息拂在頸間,撩動心頭酥軟。

  「妳要的,朕都給了。」少桓修長手指摩挲在她冰涼的臉頰。「仍不能令妳快活麼?」

  但凡她痛恨的人,他都交到她手裡;她所受過的苦,皆還施十倍於她的敵人。他給她復仇的權力,讓她親手抹平過往屈辱,踏過敵人的屍骨。

  所以,她是應當快活的,不是麼。

  昀凰默然抬起手來,纖白手指迎著月光,腕上赫然有一道鮮紅掐痕
  「我上前看她,她卻睜開眼,伸手便抓住我。」昀凰有些恍惚,神色疲憊不堪。「她瞪著我,眼睛裡流出血,一直流下臉頰。」

  「不過是瀕死返照,人死了便什麼也沒了。」少桓緊攬住昀凰,語聲溫柔,眸色卻清寒。昀凰怔忪看著手上淤痕,眼裡漸漸浮起厭憎。那血紅淤痕像是附在手上的怪物,令她越看越厭,竟不顧疼痛地抓上去,想將那一圈血痕從肌膚上抹掉。少桓忙將她雙手攥住,她卻極力掙扎,發了狠的抽出手來。

  「不要緊,昀凰,這不要緊。」少桓緊緊將她手腕拽住,一低頭便吻了上去。那火辣作痛的傷處被他溫軟嘴唇覆上,初時的驚怔,漸被他唇舌掠起的顫栗淹沒。從手腕至指尖,他吻過她寸寸肌膚,輕輕囓咬下去,咬住那蠢蠢欲動的心魔。

  昀凰身子綿軟,再無力氣掙扎,只任由他吮吻索求。痛在肌膚,癢在骨髓,酥麻在心頭,身子深處似有一道空洞寒冷的裂縫,恨不能以他全部的溫暖來填補。

  月華清寒,闈間香膩,紅唇呵暖。她依依攀住他脖頸,滿目迷亂,蒼白臉頰浮上一抹極致妖紅,蠱惑他狂熱難遏。少桓狠狠將她抵上屏風,拂袖熄滅了案上燈燭……冥暗內室裡只有低抑呻吟、沉重喘息起伏,糾纏難分的軀體隱現在屏風後頭。

  情慾的氣息消散,靜謐月光映照著鋪散一枕的青絲,昀凰蜷伏在少桓懷中,似一隻慵倦的貓。

  「我不想見到瑤瑤。」昀凰漠然開口:「待明日擇個去處,便將她送走。」

  「唔。」少桓一笑,手指梳過她如絲長髮。「心軟了?」

  昀凰蹙眉翻過身去。「我厭了。」

  「還以為殺一個郭后不足以消彌怨恨,看來朕是過慮了。」少桓仍只是笑。「妳喜歡如何處置華瑤都好,只這去處,是早已擇定的。」

  「裴令顯麼?」昀凰眉梢微挑,冷冷笑道:「一個女子給人欺辱也就罷了,反倒要委身給那人作妾?」

        少桓失笑。「妳倒來不平了,也不知是誰要折磨人的。」

        昀凰有些惱怒,半撐起身子睨他,「這兩樁事全不相干,即便我折磨得,旁人也欺辱不得。」

  少桓微微蹙眉。「朕將華瑤賜給妳為婢,不單單是為了令妳痛快。」

  見昀凰冷冷側首不語,少桓攬過她身子,輕嘆道:「朕需要裴家,妳需要盟友。裴令顯年少熱血,極好顏面,前日裴妃來求懇,朕故意不肯答允。若由妳來成全他這情面,裴家兄妹必定感激,往後妳少一個對手,多一個盟友,如何不好?」

  「我要這盟友來爭些什麼?」昀凰似嗔似笑。「皇兄是嫌三千佳麗不夠,還缺一個昀凰?」

  少桓臉色冷了下來,淡淡直視她。「朕的心意,妳該清楚,無需說這番話來激怒朕。」

  他確是一番良苦用心,暗暗為她鋪設人脈,籠絡盟友,找來裴妃做了皇后跟前的擋箭牌。若是從前,她應會誠惶誠恐領情,小心仰人鼻息,揣摩著旁人喜怒行事。可偏偏在他跟前,她一反常態,生平第一次學會跋扈任性。

  只因他是這世間唯一肯寵溺她的人,教她即便不甘,即便掙扎,也一步步墜入其中去。

  昀凰一切都看得明白,惟獨左右不了自己本心。

  「我不要爭。」她終究還是低了頭,神色一時迷茫,帶著孩子氣的倔強。「就這麼捱完一世也好,別的我不想要,也不在乎。」

  不爭,不要,不在乎,這話從她口中說出,如此可笑亦可憐。

  昀凰自己也悵然笑了,脫去一身堅甲,誰也不是真的冷硬如鐵。

  少桓心中綿軟不忍,彷彿想說什麼,又覺說什麼都是多餘,只輕輕吻在她額頭,給她無聲的撫慰。昀凰閉上眼,靜靜聽著他鼻息漸沉,很快墜入熟睡,彷彿是極累極倦了。

  長夜無聲,惟覺漫漫。

  月光透簾而入,勻勻鋪灑在他赤裸肩背,似有細微銀芒流動在玉色肌膚上。少桓睡著安穩,挺秀鼻樑被長睫投下陰影,氣息間散發出杜若清香。昀凰悄無聲地起身,信手將他雪白絲袍裹在身上,輕輕牽過薄衾替他蓋好。

  辛夷宮側殿之後有精巧的瀨玉池,是當年專為恪妃建造。宮人已備好了沐浴的香湯,將一勺勺荳蔻、白檀、蘭草及藥末混雜的香片拋灑入水中,水汽薰蒸,異香浮動。昀凰褪去外袍,步下淺階,將身子緩緩浸入池中,烏黑長髮飄浮水面,如荇流之。

  仰靠池邊,池水溫暖,舒解了周身酸軟……彷彿過了許久,似醒非醒之間聽得一聲嘆息,昀凰回眸,朝池邊白衣散髮,襟懷微敞的少桓慵然一笑。少桓朝她伸出手,俯身將她拽了起來,任她濕漉漉地投入懷中,將他剛換上的錦袍弄得濕透。

  他將她橫抱到外室軟榻,低頭間嗅到她膚澤溫香,隱約透著一縷麝香的馥郁。

  「又是麝香。」少桓一時黯然,滿目憐惜裡透出些許無奈。

  麝香,歷來是宮闈禁物,女子久用將致不育。漢成帝皇后趙飛燕姐妹嗜用麝香,以致終生未能生育。有此例在前,宮妃無不避忌。旁人千方百計求嗣,唯有她每日沐浴,都在蘭湯裡加入麝香……少桓掬起她濕髮在掌中,俯身低低說道:「朕不許妳再用這東西!」



第八章  會向瑤台月下逢

  承淑宮裡微風送涼,滿庭飄散薔薇香。裴妃在立地琉璃鏡前顧盼照影,身後一列宮人手捧了異彩流光的錦繡羅裳待她試穿。煙霞色太豔,海棠色太媚,流嵐色太冷……裴妃卻不厭其煩,一件件試在身上,各具妍色,愈襯出她雪膚花貌,麗質天成。

  於容貌一途,裴妃向來是自負的,放眼六宮粉黛,難有出其右者;似皇后那般近乎木訥的端莊,彷彿是專為陪襯她的嬌豔。身後近侍宮女名喚錦心,最是伶俐討巧,不失時機從旁諛贊,只道娘娘天仙之姿,夜赴瓊台,必定豔驚天下。思及今夜的瓊台賜宴,裴妃心中越發愉悅,迫不及待想要在皇上和北齊使臣跟前一逞風華。

  外邦使臣來賀,原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只是南秦北齊雙雄對恃,已有數十年不通往來,廢帝在位時,更有乾戈之爭。而今皇上登基,治世賢明,北齊亦主動修好,遣親王為專使,攜禮來賀。這本是化干戈為玉帛的好事,偏偏於細枝末節鬧出極大風波。

  北齊此次以親王為專使,足見禮遇之隆,皇上感其誠意,欲以九賓之儀相待。陳國公為首的一干老臣卻自恃上邦,心懷鄙薄,反對九賓之禮,力主藩屬之遇。

  此事原該禮官去琢磨,卻因小見大,引起兩派之爭,最終鬧上朝堂,令皇上龍顏震怒。陳國公當廷強諫,皇上一反往日納諫如流,非但執意定下了九賓之禮,更破例重興郊勞,命少相沈覺出京郊相迎;朝會之後,賜宴瓊台,令皇后率諸妃嬪親臨宴前。

  南秦風物不同北地,素來倚重禮教,外邦番臣不得與宮眷相見。而北齊本是異族,先祖以騎射立國,雖依了中土教化,民風仍是悍勇爽朗,男女之防也較為開明。按北齊禮俗,一家之中,主母地位同樣尊崇。有貴賓來訪時,需男女主人共迎之,沒有女主人的宴席,便算不得莊重。皇上亦是性情中人,便慨然以彼邦之禮相待。

  這一道聖諭,狠狠駁了陳國公的顏面,氣得他次日便上表稱病不朝。

  昨日裡,裴令顯入宮面聖,又至承淑宮見了裴妃。與妹子言及此事,稱皇上對陳國公大為惱怒,愈發對何家生忌,這實在是天助裴家之幸事。

  本朝高祖皇帝出身將門,便傳下重武輕文的規矩,歷代武將世家威望日隆。廢帝在位時,猶有沈家堪為儒仕之首,如今只剩一個沈覺,越發撐不起文臣的場面。放眼滿朝,只看三大將門的風光。

  朝中何、衛、裴三大豪族皆是世代為將,立下過汗馬功勞。數擁立功臣,除去一個蘇家,便是陳國公何鑑之居功至偉。至何皇后入主中宮,何家權勢煊天自不必說;衛老將軍長年戍守南疆,衛氏子弟概不入仕,無意於功勳之爭;剩下便是少壯崛起,於御前炙手可熱的裴家,一雙兄妹,堪稱人中龍鳳──便是那倨傲之極的長公主也對裴家另眼相看。

  當日裴妃前往辛夷宮求見長主,不過是為了給兄長一個交代。原以為皇上將那貶入賤籍的帝姬賜予長公主為婢,已是斷絕了裴令顯的癡想。卻不料長公主慨然應允,更親自向皇上請旨賜婚──興平公主尊號已廢,削去姓氏以示避諱,另賜名子瑤,以婢女之身賜嫁裴氏。

  宮內宮外一時嘩然。需知長公主與皇上情誼殊厚,辛夷宮裡稍有動靜,便可牽動宮闈上下;反之,皇上的喜怒心思,也只有長公主最為清楚。時值朝中耋宿與少壯相爭,中宮皇后勢弱,裴妃新寵正隆,長公主此時的賜婢之舉,自然意味深長,引人思量。

  裴令顯覲見謝恩之日,皇上與長公主皆有厚賜,隨後裴妃進獻珍寶於辛夷宮,長主盡皆笑納。自此皇上臨幸承淑宮愈見頻繁,幾乎已算得專寵。

  裴妃凝視自己鏡中容顏,眸中煥發咄咄光采。

  時命瑞應,玄鳥在天,遲早有一日,這承淑宮再也困不住她。

  眼見暮色已至,挑揀了大半個時辰,還未選得一件合意宮裝。錦心尋思著主子往日喜好,揀出一件杏色宮裝,綴繡珍珠千粒,極是奢麗繁複。裴妃卻蹙起兩道柳眉,只嫌浮華太過。錦心看她回身看向一襲絳紅雲錦覆煙羅單紗的宮裝,手撫錦上,看神色彷彿喜歡,卻又流露悵惘。

  細看那衣飾並無出奇,只是一抹深絳,豔得肅殺。錦心轉眸想了一想,恍然有些明白,卻不由想起了一樁閒事──那日皇上臨幸,見著裴妃梳妝,笑她胭脂點染過濃。娘娘嗔怨說,時下盛行這「嫣然妝」,皇上卻失笑,只說「美人無妝亦嫣然」。

  裴妃低不可聞的嘆了聲,一時有些意興闌珊。錦心巧笑道:「這一身絳色只怕襯不起娘娘氣派雍容。」聽得這話,裴妃也只一笑,便挑了那綴繡珍珠的宮裝出來,吩咐錦心梳妝。

  錦心手巧,片刻妝成,裴妃攬鏡再看,卻覺著興味索然。

         ★        ★        ★
  外邦使臣來朝,按禮該由專司設筵款待,但此番北齊親王身份不同,今上格外看重;但若以國宴相待,大加鋪排,又於禮不合。既然已破例令后妃臨席,皇上索性便以家宴為名,在瓊台設下宮筵。列席宴上的都是皇親重臣,自申時便至太平殿候著,韶樂起,臣工入筵;內命婦及諸宮妃按禮先至中宮謁見,隨皇后一同前往,酉時雅樂起,內眷入筵。

  裴妃不願同旁的妃嬪一起早早候著,直拖至酉時將至,才姍姍前往中宮。行至宮門,卻見中宮女官擋在階前,底下寶蓋羽扇,侍從如雲,各宮主位卻在殿前密密候著,相顧交首竊竊。見裴妃到來,素日與她交好的幾位好似見著救星,忙迎上前來見禮,各個神色焦慮,隱有不忿之色。原來皇后至今也未露面,只讓殿前女官擋駕,既不許人覲見,也沒個音信出來。眼看著吉時將至,若在皇上跟前誤了禮數,只怕誰也擔待不起。

  「有這等事?」裴妃大感愕然,思忖著皇后行事素來穩妥,偏偏在此時弄出異樣。「莫不是娘娘鳳體違和?」幾位妃嬪面面相覷,似乎欲言又止。裴妃更覺蹊蹺,纖揚眉稍一蹙,看向身側毓嬪。最是能言善道的毓嬪此時也啞了口,左右顧盼,將裴妃引至一旁。

  「說是偶感風寒,不過,彤書女史方才進去了。」毓嬪語聲輕緩,朝中宮方向飄飄遞個眼色。裴妃心神劇震,心口像是給人硬塞進來一截碎冰!宮中專設彤書,記載后妃進禦、癸信、生育之事,雖說彤書女史出入各宮也是常事,可今日恰逢蹊蹺……莫不是中宮當真有了喜訊,否則皇后又怎敢置大局於不顧,將諸位妃嬪晾在這裡。

  不想則矣,一想到這最壞的訊息,頓時令裴妃心神大亂,掌心汗出──皇后向來無寵,除朔望之日,皇上幾乎鮮有臨幸,怎可能被她奪得先機!見裴妃震動失神,毓嬪心下妒意反倒輕減了幾分,樂於看到有人更加失意。要說起來,中宮得嗣是理所當然,也是遲早的事。毓嬪嘆一口氣。「前幾日為著陳國公之事,皇后已是觸怒龍顏,今日若再誤了宮筵,只怕……」

  「怕什麼?」裴妃貝齒輕璨,冷冷笑道:「帝后鶼鰈情深,這點微末小事,輪得到誰來閒話?」身側諸人聞言失色,毓嬪也再不敢接口,只見裴妃猶自笑道:「只是皇后賢孝美名,往後該改做孝賢了,孝在賢之先,賢為孝之輔。」

  帝后不睦的傳聞,在宮中已不是什麼隱秘。一面是陳國公稱病不朝,一面是皇上執意而為,兩頭都不顧皇后夾在當中的顏面,令六宮都看著她的笑話。今日皇上賜宴,原是料到了陳國公稱病未至,卻不想這當口皇后也來個鳳體違和。不論是真喜訊,還是假違和,都是生生拂了皇上顏面,倒與陳國公父女一心。

  雖說人人心頭有數,但似裴妃這般公然譏諷,卻也叫人駭然。她將皇后的賢孝譏為孝賢,兩字主次之差,涵義卻是大異。若是尋常腹誹也就罷了,偏偏裴妃挑在這個時候冷嘲熱諷,看在眾人眼裡,只當是裴家對何氏的公然挑釁了。

  饒是裴妃發難,眾人色變,中宮卻依然沒有半分動靜。

  正僵持間,太平殿總算來人傳話了,卻不是傳達口諭,也不提中宮如何,只說時辰已近,王公公催請諸位娘娘動身。眾人一時間面面相覷,這王公公是皇上跟前的人,由他傳來這話,便叫人隱約覺出幾分況味──皇后看似有恃無恐,皇上卻是存心要給中宮難堪,看來今晚這瓊台宮筵是不會有女主人臨席了。

         ★        ★        ★

  太平殿高峙十丈,俯瞰天闕,通階鋪設漢玉雲母磚,峨嵯入雲,層簷歷歷,窗牖壁帶皆是百年沈檀香木雕就,芬芳遠送,下臨太平池一碧千頃,上凌丹霄雲霞蔚蒸。 宮中設宴常在此地,絲竹飄飄,繚繞雲端,遠望彷彿瓊閣仙闋,久之便以「瓊台」為名。

  殿上正中,坐南面北設下九龍鎏金御案,與之並列左側的鳳藻玉案,座東面西而設,便是帝后之席,側座略低一層,再設麒麟案與百鳥朝鳳案。殿前設下三重玲瓏水晶簾,將內廷各主位宴桌與外殿臣工宴桌隔開。四妃的座席之後,才是其餘嬪妾命婦依次排開。

  裴妃昂然直入第一座,緊鄰百鳥朝鳳案之側,由她坐在長公主身邊似乎理所當然。那虛設在前的鳳藻玉案令諸位妃嬪面上都有些不自在,裴妃唇角只浮起一絲微哂……今日這般隆重場面,單單缺了皇后,且看皇上如何在外邦使臣跟前下得來台。

  憂心忡忡的淑妃悄然側身,向裴妃探問長公主因何未至。裴妃笑睇她一眼,只說不知,心裡暗想淑妃一向與皇后走得近,今日多少也沾上些中宮的晦氣。長公主如今是裴妃最大的靠山,往來迎奉自是周到。然而思及長公主,卻令裴妃又覺隱隱失意──

  早間親往辛夷宮,本想邀長公主同赴瓊台,卻得知長主一早隨皇上離宮,與北齊使者去了上苑試馬。此番北齊晉王攜來三件重寶獻予南秦皇帝,一是上古名劍、二是烏桓神駒,第三件聽說是什麼通商締盟的國書。裴妃對那國書毫無興趣,倒聽說烏桓神駒世所罕有,此次一共進獻了四匹,雌雄各二,黑白紫絳各一。出身將門的裴妃素來自負騎術,躍然想在上苑一試身手,萬般癡纏求懇,皇上卻不答允。

  未想到,今日卻是不諳騎術的長公主隨行前往。想來皇上自幼孤寂,只剩長公主這一個親人,格外殊寵也屬自然。至於宮中那些流言,或隱晦或露骨或離奇,裴妃是痛恨之極的。那些不知死的賤婢編造出這等骯髒話,非議皇上德行,實在當殺──對於女子,詆毀她景仰傾慕的男子,原比詆毀她自身更可惱。只是私下裡,她也曾勸諫皇上,宜早替長公主擇配良人,以免耽誤年華。偏偏皇上聽不進半分,只把個長公主捧在掌心,似明珠照雪一般寶貝。

  說不妒忌,也不盡然;若說妒忌,卻又全無道理。只覺得那九五之尊的處境比誰都不易,一邊是皇后偏狹,一邊是眾口詆毀,便是長公主也不夠體諒,這闔宮上下,再沒有人似她一般全心待著皇上。

  一時間紛亂念頭縈繞,裴妃心裡懨懨,覷著時辰將至,臣工內眷皆已入座候駕,卻久久不見皇上與北齊使者到來。迴轉身時,卻見毓嬪從次席過來,神色不寧,似有話說。

  裴妃佯作氣悶,輕搖團扇至廊下小憩,憑欄眺望遠處宮苑。毓嬪隨之跟來身後,悄聲道:「適才有人探聽說,今日中宮閉門,倒不是自個兒的主意。」見她蹙眉回眸,有些不明所以,毓嬪惴惴壓低了語聲。「聽說是,皇上將人禁足了。」

  「皇后遭禁足?」裴妃大驚,待要細問,只聽兩廊下韶樂起奏,內眷臣工盡皆俯跪下來,以額觸地,列跪兩側。二人慌忙歸席跪下,還未聽得黃門宣駕,已有隱約笑聲傳來。

  華蓋莊重,寶扇雍容,煌煌天家儀仗簇擁著聖駕到來。

  人未至,笑先聞,卻是一個朗朗如銀鈴的女子笑聲,歡躍裡透出爽朗。裴妃驚愕抬眸,一時顧不得禮數,只見一個金紅耀眼的身影撞入眼中,帶著夏日驕陽似的生氣,烈潑潑的,直撞得人眼睛作痛。看這裝束莫約已猜到,此番北齊親王出使南秦,一併攜來了國主掌珠,駱皇后所出的雲湖公主。原來這北齊公主是這般絕色,裴妃細看她一身織金紅錦宮裝,桃形金鳳冠四面垂下花簪,一襲明媚金紅伴在耀眼的明黃之側,映得皇上堅玉似的面容也有了幾分暖色,風儀秀徹,更見溫潤。

  這一對本已奪目之極,隨在其後的二人,卻叫眾人神為之奪。

  同是紅衣,長公主的百尺深紅連煙錦,裁作廣袖長裾流雲裳,瓔珞牡丹,斜插步搖,錚錚環佩,淡淡勻妝。一點笑意綻在唇上,橫春水,泛秋波,竟是在笑。

  誰也未曾見過長公主這般笑容,似晨間第一縷風,吹散緲緲層雲,湛明天際一碧如洗,自那雲淡風輕裡,透出絲絲沁涼──而這笑容,卻只綻向她身側那一人。那便是傳聞中,文藻與沈相齊名,風流共昌王齊肩,常言平生惟好賞美,自號「食色無倦之徒」的北齊晉王了。

  四人年貌相當,不似帝子帝姬,倒似神仙人物。皇上攜了雲湖公主,晉王伴著寧國長公主,賓主翩翩相攜,行過瓊台珠簾,直入座中。殿下有老臣已看得暗自皺眉,這男女主人分別迎客,是北齊故老沿襲的禮俗。皇上如此待客,以示親善倒也罷了,卻如何能讓長公主僭越這國母之尊。

  裴妃自愕然裡回過神來,見皇上已至御座跟前,含笑回身將雲湖公主交予晉王。兩位貴客由內侍引入麒麟案與百鳥案後入座。長公主緩緩步上玉階,鋪繡鸞鳳金枝的長裾徐徐曳地,皇上朝她伸出手來,親自引她至鳳藻玉案,並肩就座主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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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weasd107 發表於 2012-6-25 01:46 PM


第九章  崑山碎玉引潛龍

  即便側了臉,垂了眸,仍覺察到那目光的暖意,似羽毛酥酥拂在臉上。昀凰起初漫不經心,漸漸被這目光瞧得不自在,卻也無可奈何,索性回眸相迎。那人好整以暇地斜倚著席上織金錦靠,像是等她這一眼已許久了,又像是全然不曾在意,只有挑在唇角的一絲笑容愈發加深。

  上苑初見,這位北齊晉王竟肆無忌憚地凝視她許久,直言讚歎長公主之絕色,更當著少桓、沈覺與一眾內臣面前,自請為她引轡扶韁。

  雖說北齊不重禮教,男女之防甚輕,也多有聽聞過晉王風流浪蕩之名,然而君前唐突,仍是令南秦眾臣怫然。反觀皇上卻是不以為意,只同雲湖公主笑語晏晏。昀凰原本不擅騎術,對名馬良駒也無意趣,今日被少桓強攜了來,慵然隨在一側,也懶理會雲湖公主的笑語如鈴。倒是晉王倜儻風趣,引得昀凰不時莞爾。此時見著眾臣尷尬神色,卻令她十分快意,既已被人非議慣了,不如再慷慨些,多添幾許談資也好。於是眾目睽睽之下,寧國長公主欣然與北齊晉王並韁而馳,一騎紫騮,一乘烏雲,在上苑綠茵間相逐而去,恰似一雙雲中龍鳳。

  雲湖公主拍手笑著,直惋惜長公主騎術不佳,不然便可和五哥賽馬了。少桓聞言,但笑不語,眸色卻冷淡下來。沈覺隨侍在旁,瞧見皇上神色,心下也僵了一僵──他早年隨父出使北齊,熟知彼邦風物,近年與北齊邦交時好時惡,多有他在其間周旋。看皇上神色,顯然也知這「賽馬」一語,不是隨便說的。北齊至今留有先祖騎射之風,青年男女常在春秋賽馬會上定情,若一個男子邀約女子賽馬,往往是有求婚之意。

  卻聽皇上溫言笑問:「聽聞晉王妃賢淑,不知可曾在馬背上贏過晉王?」沈覺頓時鬆了口氣,既然皇上委婉提起晉王妃,截住了後話,顯然是有意回絕了。雲湖公主卻轉眸一笑,「所以才可惜呀,五哥一定老後悔,娶妻太早可不是好事。」少桓淡淡瞧她一眼,看似天真爛漫的少女,言語間試探分寸卻是拿捏極好,不愧為北齊國主掌珠。這裡不過幾句戲言的工夫,再回望遠處,那二人已馳得遠了。

  綠樹濃蔭夏日長,不覺已馳入杏子林間,五月青杏墜在枝頭碧悠悠打著鞦韆,已能嗅到絲絲清香。昀凰平日極少騎馬,這烏桓名駒又十分高大,一時令她局促遲疑,不知如何下馬。晉王卻已縱身躍下,笑著朝她伸出手。陽光透給層疊杏樹葉子,灑落金色光斑在他臉上,有些細碎光影跳躍在他眼底,那比中原人略淺一分的蒼褐色瞳仁,越髮晶璀好看。

  昀凰微笑,將玉柄絞烏金鞭子的一頭斜遞給他──公主萬金之軀,旁人不可冒犯,近侍宮人若要攙扶,也不能直接以手觸碰,更遑論男子。晉王卻笑了,看也不看那馬鞭,仍穩穩伸出手來,等她將手交到他掌心。昀凰遲疑間,腕上驀的一熱,身子竟懸空,被他不由分說拽了下來。他掌心溫暖,雙手修長有力,待她站穩了便放開,靜靜笑看她驚愕的樣子。

  腕上被他握過的地方竟麻酥酥的,有生以來尚無第二個男子觸碰過她肌膚。昀凰惱他唐突,冷冷蹙了眉,卻迎上一雙燦然生輝的眼睛,有些促狹,有些深邃,底下咄咄的卻是直截了當的欣賞,如同他毫不掩飾的欽慕。他看她,只是男子看一個女子,這樣一雙眼裡彷彿什麼都有了,卻又什麼都沒有。

  「你們南朝女子總是麻煩。」他笑,睇一眼那無用的鞭子。「真是多此一物。」

  昀凰啼笑皆非,糾正他胡亂用詞。「是多此一舉。」

  「可見妳有自知。」他笑得好似真誠無比。「又何必多此一舉。」

  原來是存心捉弄她呢,昀凰明白過來,卻也不惱,素日裡沒人敢同她戲謔說笑,偶然被他捉弄,倒覺得有趣。這人身為親王,卻全無皇家的莊重,舉手投足總透著些漫不經心,妙在不見輕浮,只覺倜儻,也恰好襯得他這般容貌。南朝多有翩翩男子,少桓清貴高華,沈覺秀儀文雅,而這位名冠北齊的美男子,卻不似昀凰見慣的溫潤之美。

  他毫無禮數地瞧著她,她便也細細打量他,兩人終是相視而笑。

  杏子樹下清香沁人,昀凰驀然覺得周身輕巧,遠離了人前人後無數目光,在一個全不知她底細的異邦男子面前,她彷彿又是一個新的昀凰,學著北朝爽朗的女子,欣然接納傾慕者的目光──只因,他是絕無機會得到她,這傾慕便顯出別樣純粹來。

  他仰頭看那累累的青杏,欣然笑道:「杏子向來生於北方,這一片杏林移來南方也能存活結果,可見南北之分,未必不可逾越。」昀凰抬眸微怔,聽出他言下深意,借杏喻指南北和睦,便也莞爾,「或許北人吃慣金杏,也該嚐嚐南邊青杏,更覺別有風味,反之亦然。」晉王深深看她一眼,伸手摘了一枚低枝上的杏子,在鼻端一嗅。「很香。」

  說著,他將杏子遞到昀凰面前,讓她也聞聞看。昀凰一怔,俯身靠近他的手,未辨出杏子香氣,卻聞到他指尖有男子獨特的氣息,似香非香,似暖非暖。昀凰一笑,裝作仰首去看杏子,只恐被他看見自己頰上已微微飛紅。「北方這個時節,杏子已滿樹金黃。」晉王微笑道:「長公主何時也來北地看看,嚐一嘗同青杏不一樣的風味?」

  昀凰一時觸動心弦,淡然笑笑,將話轉開,「往常倒不曾在意這杏子,不知有南北青黃之分,今日承蒙晉王賜教了。」見她恢復了淡漠神氣,晉王也斂去倜儻笑容,靜了片刻,昀凰望一眼來處,便要上馬返回。

  卻聽晉王緩緩開口:「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

  昀凰回眸看他。

  他的目光幽深。「南國雖有梧桐,北方亦有佳木。」

  「偏偏,鳳凰只棲在南國梧桐。」昀凰一笑轉身,心下悵惘卻越是濃了。晉王不再多言,默然執韁在前,伴她徐行。

  昀凰側眸,不經意迎上他似笑非笑目光,便回之以落落疏朗的一笑。

  此刻宴前,側身又迎上他目光。

  他饒有興味地瞧著她與少桓,看她泰然就座鳳藻玉案,那目光是越髮變得幽深了。

  主位一坐,風波自起,只是真正的浪頭卻還在後邊。

  昀凰含笑起身,斂襟垂眸,雙掌交疊,朝少桓深深下拜。內殿諸妃嬪來不及遲疑,也只隨她跪下,向皇上正式參拜。妃嬪參拜完畢,外殿臣工與諸命婦再行參拜──然而外邊首座幾位老臣,卻是僵在那裡,不甘拜,又不敢不拜,額頭冷汗順著帽纓滾落。

  如何能拜得,這一拜下去,身後群臣俯首,鳳座上那女子便公然以母儀之尊,領受了萬眾朝覲;如何能不拜,聖駕在前,二人同尊,不拜她便是不拜君,面君不拜,是大不敬的死罪。

  內廷一早傳出話來,稱皇后鳳體欠安,抱恙難起,原以為鳳位空設,不料卻是長公主出現在皇上身側;照說北齊晉王攜妹同來,皇上命長公主隨同待客也無不可,然而誰也不曾料到,長公主會公然登上鳳座,儼然母儀天下之姿!

  這一拜,便拜亂了綱紀,拜逆了倫常,拜壞了禮教體統。

  以大司農、廷尉、車騎將軍、侍御史為首的四名老臣一向與陳國公親厚,今日恰遇陳國公臥病未至,而皇后偏偏也巧在此時抱恙,怎不令人疑竇叢生。四位老臣互換了眼色,雖是短短剎那的猶疑,卻已轉過千百念頭。聖駕在前,容不得他四人不跪,更何況首座重臣之中,已有三人越眾而出,當先跪拜在地──為首一人是領著宗正卿閑職的昌王,皇族碩果僅存的尊長,名望無出其右者;隨後是少相沈覺與剛拜為右衛將軍的裴令顯,恰是一文一武的少壯重臣,再加一位皇室尊長。

  這三人率眾跪了,殿前立時俯跪一地,眾人寬廣袖袂帶起齊整的悉簌聲,伏下烏壓壓一片皂紗冠、絳朱纓、白玉簪。三呼萬歲之聲響徹九重天闕,直達雲霄天聽。

  卻在此時,一聲粗濁的咳嗽,似從舊風箱綻裂的缺口裡發出。眾人一驚,見年逾古稀的大司農大人以手撫胸,腰背弓曲,正嗆咳地劇烈,像要將心肺都咳了出來。左右一邊一個老臣將他攙扶住,滿殿俯跪的人叢裡,惟獨他幾人半倚半立著。

  御座上的少桓將一切看在眼裡,也在意料之中,唇角冷笑隱現,擱在龍椅上的修長手指不動聲色攥緊扶欄,指節越發顯出蒼白。

  「大司農大人病得這般厲害,原該告假休養才是,強撐而來叫人於心何忍。」這柔軟的女子語聲卻是從鳳座珠簾後傳來,疏淡裡透著懶懶的綿軟,入耳酥酥然又寂寂然。長公主在皇上之前開口,這叫眾臣又是一驚。緊跟著便聽她柔聲說道:「來人,將大司農抬下去,好生歇息著。」這一句,她說得關切溫柔,似晚輩真正體諒老人。而撫胸喘息,佯裝犯疾的大司農卻以為自己聽錯,又或她是戲言,只將兩道白眉狠狠擰了,惱怒長公主的張狂,一介女流竟敢在御前進言。然而四名內侍已到跟前,不由分說將他從左右老臣手裡架下。大司農駭然失色,終於明白長公主是說真的,當真是要在君臣外邦跟前,將位列九卿之一的老臣,像抬廢物一樣抬出去!

  「妳,妳……」大司農渾身發抖,白鬚顫顫,一口氣沒喘上來,立時劇烈嗆咳,這次卻是真的咳了。四名內侍卻不理會,只管抬手抬腳將他架了起來,直往殿外而去。

  這般直截了當,這般不留情面,將公卿老臣如此折辱──實在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餘下三名老臣驚得呆了,連帶殿上諸人一時也未回過神來,只聽得大司農斷續掙扎地咳喘……侍御史驀的自驚駭裡清醒,撲通一聲跪下,重重叩頭。「陛下開恩!」

  昀凰抬眸,似笑非笑直視少桓。

  卻只見皇上神色平和,帶著一向寬仁的笑意,「大司年事已高,朕當體恤老臣,准其告假三月。」大司農掌耕冶鹽事,自古耕織便是國之根本,司農一職舉足輕重,然而皇上只如春風絮語的一句話,便讓大司農卸任歸家,破例准其告假三月更顯皇恩之浩蕩。三名老臣汗流浹背,至此才回過味來,今日這番場面怕是早有謀劃──陳國公臥病、皇后抱恙、長公主僭越禮制,觸怒大司農,彷彿是一步步棋局,早已擺在那裡。大司農自恃德高望重,第一個踏了進去,卻只怕等的就是他。

  「既然大司農告假,便由沈覺暫代其職。」皇上俯視殿前眾臣,溫言開口。三名老臣面如死灰,鬚髮俱顫,只悔這一步走得莽撞。大司農尚且當眾受辱,誰還敢自恃資望,忤逆龍顏。

  告假三月說來輕閑,只是風燭殘年的老臣又挨得幾個三月。只怕三月期滿,一道恩旨降下,又准其靜養半年,屆時沈覺等一干少壯羽翼已豐,再無老臣立足之地。

  「臣遵旨。」少相沈覺俯地叩首,從容領下大司農手中重權,揚聲道:「陛下仁厚,體恤臣下,乃我萬民之福。吾皇萬歲萬萬歲!」殿前眾臣再叩,齊頌皇恩,山呼萬歲之聲裡,廷尉與車騎將軍只遲疑得片刻,也頹然隨眾跪下,朝那高高在上的君王,和他跟前的長公主叩拜下去。

  殿前群臣斂息,肅然叩首,再無一人有異。

  「眾卿平身。」御座上的少桓微微笑了,眼底凌厲之色隱去,復又溫潤如初。他垂眸看昀凰,見她宛轉含笑,眼裡媚色如絲,馴順地拜倒在他腳下。少桓微微瞇了眼,手撫龍椅之側,指尖摩挲到栩栩浮凸的雕龍,只覺這九五之尊的帝位,至此才不枉那屍山血河鋪就。

  昀凰心中亦十分快意,只是這快意不同於少桓的睥睨眾生,卻像是,像是什麼呢?昀凰勾著唇畔一絲微笑,眸色卻迷離,隱隱似回到幼年……她喜歡在沐浴時偷偷將自己沉入水裡,閉著氣息,直到胸中氣盡,瀕臨窒息的那一刻,驀然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吸入濕潤的水汽。那種逼仄、窒悶、瀕臨絕境的痛苦之後,驀然湧至的解脫自在,氣息再也無阻,出盡胸中滯痛……便如這一刻,彷彿是一樣的快意。

  恍惚裡,昀凰不覺輕舒了口氣,徐徐起身歸座。然而不經意卻瞥見那人若有所思的目光,眉宇間似有些陰晴不定,待昀凰凝目細看時,那絲異色卻又隱去,仍只見晉王倜儻笑顏。

  另一道直勾勾盯著她的目光,卻是來自裴妃。昀凰眸光轉處,見恪妃面色灰敗,似有什麼梗在喉頭,櫻唇略顫,望住她似欲說什麼。觸上長公主冷冷眼色,裴妃一顫,那凜然生威的鳳目裡似有寒芒閃過,針一樣釘在她心尖。那是長公主的警告,裴妃再怎麼魯莽,此時也覺出了一絲森然的味道,再不敢抬眸。身側妃嬪俱是屏息低眉,身在深宮的女子自有不同常人的敏銳──皇后彷彿是傳出了喜訊,卻在最該她揚眉吐氣的時刻遭到皇上禁足,此前帝后雖有不睦傳聞,卻絕不至於到這樣的地步。而長公主卻恰在此時,登上主位,公然替代了皇后的位置……裴妃後背手心陡然冒出一層冷汗,耳邊嗡嗡,心裡一團亂麻。那些傳言,流傳在深宮裡的隱晦曖昧,莫非,莫非都是真的!

  殿前何時起了歌舞絲竹,她也全未在意;席間主客酬酢,她也恍惚無神,只知旁人舉杯,便也跟著舉杯。眼前晃動著皇上明黃身影,與長公主翩躚深紅相輝映,不時聽見雲湖公主醉人笑聲……這一切,於她裴令婉卻是附骨之針。皇上同雲湖公主溫言笑語,語聲那麼輕柔,目光迴轉之間卻時時與長公主相顧,此時再看,方覺出他看她的眼神如此不同。

  ──芍藥宴上,皇后說「長公主自是不同」;六宮之中,少有妃子穿著紅衣,只因皇上不喜,那奪目的絳紅、深紅、緋紅卻只流連在辛夷宮的梧桐影裡;彤書女史受命於皇后與宗正司,皇上卻頒下新令,令其直接受命於大常侍,皇后不得私閱彤書……彷彿是一竅通,百竅通,那些往日只當是旁人捕風捉影的事,裴妃一時間竟都記起來了。然而她又記得哥哥說過,長公主是她在宮裡唯一的盟友,是裴家如今的靠山,比起那虎視眈眈的何家,跟已經搶先得嗣的皇后,她是如論如何也不能得罪了長公主。

  「賢妃!」身側淑妃驀然出聲驚斷她的恍惚。

  裴賢妃回過神來,見淑妃悄悄遞過眼色,才瞧見雲湖公主似乎在同她說話,皇上、長公主與晉王也一齊朝她看了過來。裴妃暗驚,只見眾人神色帶笑,卻不知他們方才說了什麼。尤其那位晉王的目光,竟看得她後背發涼,彷彿方才心中所思所想,一切晦秘不可見人的念頭,竟都被他看了去。

  這晉王的名聲太過響亮,連遠在南秦深宮的裴妃也有耳聞。

  他的生母是齊主愛姬,有些胡人血統,出身微賤,卻生得絕豔。生母早逝之後,便過繼給膝下無子的駱貴妃,而後駱貴妃連生一子一女,登上后座,寵冠六宮。駱皇后素有妒名,性情冷厲,偏偏對這養子喜愛之極。齊主共有七子,其中四子早夭,嫡長子入主東宮,幼子駱后所出,第五子豐神深秀,博聞多才,年僅十八歲便列土封疆,是為晉王。
  
注:崑山玉碎:出自李賀詩,代指鳳凰鳴叫,喻鳳凰叫聲像崑山美玉碎裂的聲音。



第十章  何來喬木庇絲蘿

  見裴妃失神無語,雲湖公主的笑容顯得有些尷尬,不由朝長公主回望了一眼。方才寧國長公主向雲湖公主引見后宮妃嬪,依次見禮寒暄,到賢妃裴氏時,公主定睛打量,欣嘆她一身綴珠華衣美不勝收。豈料裴妃正心神紛亂之際,對北齊公主的話竟毫無反應。這一來實在大大的失禮,非但雲湖公主尷尬,周圍妃嬪也是詫異。卻見長公主微微一笑,溫言軟語道:「賢妃不勝酒力,怕是有些醉了。」裴妃反應也是極快,順勢撫著額角,怯生生朝兩位公主俯首。「妾身多飲了幾杯,令公主見笑,惶恐之至。」

    雲湖公主吃吃笑了起來,「好嬌慵的美人,賢妃娘娘快快免禮。」待裴妃抬起頭來,她又眨著一雙美目,好奇打量她。這北齊公主舉止雖有些唐突,卻是一派北地少女天真。

    長公主為她二人引見,笑言裴妃雅擅音律,才貌冠絕後宮。這話由長公主口中說出,如此讚譽,著實給足了裴妃顏面。往日裴妃也是愛聽美言的,然而此刻聽在耳中,卻又另是一番滋味。她只得笑笑,看似嬌羞不勝的低了頭,心裡澀味卻是真切湧了上來,深深低頭也不足以將喉間苦味壓下。

  「陛下真是好福氣呢。」雲湖公主轉頭朝正在敘話的少桓和晉王笑道:「南朝女子都似水裡化出來的,個個惹人愛惜。往日我以為五哥府裡姬妾已是人間絕色,今日見了長公主與賢妃,才知五哥是個大大的俗人。」晉王險些被酒嗆住,啼笑皆非地瞪了雲湖公主一眼。眾人皆笑,長公主引袖掩唇,目光飄飄掠過少桓。

    少桓握拳抵在唇上輕咳了聲。「南北佳人各有風致,朕嘗讀古人詩云,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心中亦是嚮往。」

  驀然聽他說出「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一句,昀凰心中微窒,不覺與晉王的目光交匯。杏子林裡他那番話,分明意有所指,卻又似是而非──他說南有梧桐,北有佳木,意在以樹喻人,以鳳凰喻她,言下傾慕之意顯而易見。可他早早已娶了一位嫻淑的正妃,又如何能求娶南秦長公主。

  晉王的言辭曖昧,雲湖公主不時試探,少桓心中分明有數,卻什麼也不告訴她。昀凰一向只在自己天地裡,對天下事全無興趣,北齊君臣更與她毫不相關。此時隱隱覺察到些什麼,偏又不知頭緒何在。

  今日這一幕,是少桓早早設計好的,藉著北齊來朝的機會,搶先向何家動手──御醫證實皇后確已得了皇嗣,南秦慣以嫡長子為儲君,一旦消息傳揚出去,何家握住了未來儲君的殺手鐧,再要拔除這股外戚勢力,便難上加難了。

  於是前夜子時,中常侍獲報皇后突患急病,皇上遣御醫及中常侍急入中宮。尚在睡夢中的何皇后被驚起,御醫診出她患了「血症」,體內淤血不除,新血未生,以至血虛危殆。皇上憂急如焚,遷怒中宮上下,將一干宮人內侍杖責貶出,另派妥善宮人侍奉皇后,並令皇后靜臥休養,不得出內殿一步。

  這一齣戲,自是做給陳國公與公卿眾臣看的。皇后有了身孕,若再有血虛之症,稍有不慎便令胎兒難保。少桓令皇后禁足靜養,任何人不得驚擾,亦是再合理不過。陳國公耳目遍布,中宮得嗣的喜訊無法隱瞞,只是待他得知消息,皇后已落在少桓箝制之中。陳國公若想廢去少桓,挾天子以令諸侯,只能指望著皇后腹中的孩子。往日何家費盡心思求嗣。如今得償所願,也必投鼠忌器,不敢貿然翻臉。

  少桓因舊疾體弱,登基年餘仍未有后妃得嗣。君主無嗣是大事,這對少桓穩固帝位甚是不利,皇后此時傳出喜訊,倒也助了少桓一臂之力。北齊親王與公主更來得恰到好處,放眼六宮之中,地位尊崇又能以主人身份替代皇后的,只能是寧國長公主。往後六宮事務,也便順利成章交由長公主署理。自此金殿之上,百官之前,鳳藻玉案易主,後宮真正的女主人也隨之而變。踩准陳國公這老狐狸的尾巴,少桓順勢又除去一個大司農,越發搶得先機在手。

  「朕不會令妳再受委屈。」少桓這樣對她說,「縱然不能以夫婦之名廝守,朕也要讓妳成為這後宮真正的主人。」這便是他所能賜予她的全部,比名分更實際的──權力。夫婦之名,男女之愛,相比較之下,飄零無依的寧國長公主顯然更需要權力。至於昀凰,辛夷宮裡孤獨長大的清平公主,從來沒人在乎她需要什麼,似乎她也從未有過渴求。

  還能渴求什麼呢,命裡不該有的,世間不能有的,她俱已佔盡了。

  晉王說得極對,遺世獨立的佳人合該生在北方,南方的陰鬱或許委屈了這般風華。只是晉王卻不知道,所謂「遺世獨立」,超然塵世之外,這樣的女子只在仙山瓊閣裡。而她,卻是活在塵世欲孽中的蓮華色,活在殺戮嗔怨中的阿修羅。

  晉王靜靜看著她,二人目光交匯,昀凰並不迴避。雖是初見,他卻能看透她心意,她也無意隱藏。只是雲湖公主卻不打算放過她,同裴妃笑語未完,一雙烏溜溜的眸子已轉向了昀凰。

  「陛下一定很疼長公主!」雲湖公主語不驚人死不休,一張口便觸了禁忌,連少桓也沉了臉色。昀凰挑眉看她,笑問何以見得。雲湖公主眨眼笑道:「你們南朝女子不是十五及笈就嫁人麼,長公主至今未嫁,也不知令多少才俊空負相思。若不是陛下捨不得,誰還能攔著不讓妳嫁人?」

  少桓與昀凰相視,二人不約而同地笑了,倒是緩和了座中尷尬。晉王亦朗聲而笑,似有幾分醉意,「長公主請勿見怪,雲湖這丫頭一向瘋癲,分明自己恨嫁,卻拿旁人說事。」難得雲湖竟紅了臉,飛快瞟一眼少桓,朝晉王嗔道:「五哥又欺負人,我是替長公主不平,你們男子哪曉得年華易逝的道理!」

  昀凰知她話裡有話,抬出年華二字看似無心嘴快,卻刺著人的痛處──南朝女子十五及笈,以昀凰的年紀是早該嫁人的,只是她的嫁期已耽誤在辛夷宮寂寞晨昏裡,如今年已雙十而未嫁,已是民間所稱的「老女」了。

  「雲湖公主有所不知,恪太妃久病在身,長公主事母純孝,一直侍奉在側,以至誤了嫁期。」裴妃尋著個機會插進話來,巧言替昀凰解圍,其餘淑妃等人也紛紛讚頌長公主的孝德。

  「長公主為太妃而不嫁,令人感佩。」雲湖公主瞧著昀凰嘆一口氣,復又笑道:「可巧,也有個極孝順的男子,為給母后祈福,去寺裡一住便是三年。」昀凰心念電閃,再看晉王靜觀其變的神情,驀然間全都明白了過來。果然見雲湖眸光閃動,似真非真地笑道:「可惜此番太子哥哥沒來,難得妳倆如此有緣,長公主若做了我家嫂嫂,那可真是天作之合!」

  昀凰駭然笑了,此次北齊來朝,原來果真有聯姻之意。只是那晉王口中的北方佳木,卻不是他自己,竟是傳聞中早已痴傻的北齊皇太子。

  座中有「呀」一聲輕呼,卻是裴妃脫口發出。眾人目光從長公主身上轉向她,見她今日一再失儀,少桓也不由略略蹙眉。裴妃自覺失態,臉紅低頭,然而心中震動之劇令她忍不住抬眼窺看御座,皇上的側顏隱約籠在宮燈轉過的暗影裡,幽幽沉沉,不辨喜怒;長公主唇畔笑意非但不減,更覺慢慢加深,似一朵漸次綻放的午夜蘭花。

  一眼看過去,彷彿每個人都在笑。長公主在笑、皇上在笑,雲湖公主與晉王亦在笑。裴妃掌心卻滲出了微汗,從未覺得笑容也會如此可怕。席上主賓俱歡顏,去留盡付談笑間,彷彿誰也不曾在乎,惟獨她才是此間最坐立不安的人。

  豈能安寧?眼見雲湖公主屢屢示好,分明是一齣美人計,卻不料機鋒立轉,北齊當真意在聯姻,卻是看中了南秦最尊貴的長公主,要她嫁給那天下皆知的痴傻太子──乍一看似乎荒唐,可細細想來,北齊太子縱然痴傻,終究是一國儲君,長公主若做了太子妃,便是日後的北齊國母。如今北齊雄霸一方,國力日盛,而南秦歷經內亂,皇上登基之初,根脈未穩,朝中更有陳國公結黨專權,此番若能與北齊聯姻,自然是好事。

  至於長公主,縱有盛寵,也不過是廢帝之女,若得嫁為皇太子妃──拋開太子痴傻這一層,那是毫不委屈的。天家自古無手足,兄妹情深又算得什麼,即便是江山美人……江山美人……裴妃咬唇不敢想下去,哪怕這念頭已清晰無比,也寧願是自己想錯。

  她這裡百轉千迴,其實也不過片刻光景,雲湖公主一句笑言,似真非真,仍是試探南秦的意思。長公主卻只垂眸微笑,神色端正嫻雅,濃睫投下深影如扇。

  「昀凰,捨得離家麼?」皇上終於開了口,閒閒淡淡的一聲,噙著笑,透著暖。

  聽在昀凰耳中,卻是沁骨的冷──如果她說不捨得,他會留下她麼,還是一切已經算計好,只等她心甘情願來咬鉤。她曾經懇求他,找個不相干的外臣遠遠將她嫁了,從此各安天命。

  再沒有比北方異國更遠的,再沒有比那痴傻太子更不相干的。他確是寵她,確是成全了她。可為什麼良願終成,心中只是荒蕪,洪水漫過天地只剩一團死氣的荒蕪。

  就這樣紋絲不動,聽他笑著問,捨得離家麼?家,離家;嫁,不嫁;捨得,不捨得……何曾有過一樣由得她。昀凰抬起一雙黑不見底的眸子,彷彿看著少桓,又彷佛誰也沒看,只是笑著,一字一頓說:「四海天下,皆是吾家。」

  一語出,四座驚。

  晉王漫不經心的笑容來不及隱去,一瞬動容,眼裡有寒芒掠過。

  柔若春水的女子,櫻唇一啟,便是天下。這八個字,好似什麼都沒有回答,又似已回答了一切。既然沒有家,便坦然以天下為家,無所謂捨得,也無所謂去留。北齊南秦,於她全無分別,漠然裡生出傲岸,傲岸中隱有豪氣。

  晉王與昀凰目光遙遙相觸,她眼裡有恨,似刀鋒般雪亮,隱隱已有殺氣。

  眾人驚窒間,聽見少桓的笑聲,如夜風吹入簾櫳,溫恬從容。「公主捨得,朕不捨得。」

  錚一聲,有什麼極輕極細的東西墜地,裴妃卻是聽見了。她隔得近,瞧見長公主廣袖低垂,蒼白如玉的一隻手閒搭在鳳座之側,扶手上鳳眼雕嵌的一粒明珠竟被她指甲剜了下來,一枚鮮紅蔻丹也隨之折斷。裴妃看得一驚,十指連心,斷甲之痛她是領會過的。 然而長公主臉上笑容紋絲不變,彷彿毫無知覺。

  原來只是試探,北齊在試,皇上也在試……裴妃隱隱約約想著,再往下卻想不透了,究竟誰試探誰,誰又試出了什麼,再不是她能想到的。看著長公主無瑕笑容,想著那半枚折斷的蔻丹,只覺背脊涼意更深,眼前浮華似蒙上一層灰色。裴妃轉頭看簾外,茫然搜尋兄長所在的位置,突然覺得瑟縮,只想立即隨著兄長回家。

  忽而又記起,她也是沒有家的,這深宮禁苑便是她一生一世的家了。

  鐘磬絲竹,羽衣霓裳,瓊漿甘醴……這一場宮宴,裴妃再也覺不出味道,只等到宴過初輪,禮儀畢,長公主領著妃嬪女眷們告退離席,雲湖公主也隨之告退。撤去了玉座珠簾,屏退了不得干政的後宮,才算這場朝堂之宴真正開始。

         ★        ★        ★

  子夜已過,辛夷宮裡熄了燈燭,內侍宮人悄無聲息隱在重幃之後,像夜裡森森梧桐的影子。繡戶珠簾錦屏風後頭,幽深的寢殿並未掌燈,裡頭卻隱約有低微的聲響,似泣非泣,似咽非咽,夜闌時分聽來倍覺淒涼入骨。

  酸澀滋味一次次湧上眼底,來不及流淚卻已乾涸。輾轉在鸞帳錦衾之間,扼著自己頸項,卻連嗚咽也不能夠,悲傷都在胸間凝做了冰。昀凰發覺自己連哭泣也不能了,一時逼仄窒悶,似溺在水里,什麼也抓不住,一口氣也透不出。

  「妳哭什麼?」低垂的鸞帳外面驀然響起那清冷的聲音,一個修長身影淡淡映在帷幔上,也不知他何時到來,在簾外究竟站了多久,將她輾轉掙扎的狼狽盡都看了去。

  昀凰頹然閉了眼,不想再看見這身影。那一縷杜若香氣卻逼近,他掀簾俯身下來,扳過她的臉,迫得很近很近,呼吸間的清苦芳冽似已同她的氣息融在一起。

  「是在傷心麼?」他捏緊她尖削下巴,語聲帶笑,彷如凌遲。「妳不是很想離開朕麼,待有時機遠走高飛了,怎不見妳欣喜若狂?躲在這裡又是為何傷心……」昀凰睜開了眼睛,窗外月光透過帷幔,照見她蒼白的臉,美得不似真人,倒像夜裡精魅。少桓手上一緊,將她拽了起來,緊緊擁入懷中,甘願為這精魅永世沉淪。

  「朕知道妳捨不得走。」他在她耳邊低語,抓住她冰涼手指按在自己胸口,按上那一道舊傷。「這傷痕從未淡去,妳也從未忘記朕。」昀凰身子發抖,說不出一個字來,只聽他深深嘆息,帶著孩子似的滿足。「總算妳心裡還存著朕,朕很快活,很快活……」

  他語聲低弱下去,整個身子靠上來,彷彿是睡著了。昀凰試著掙脫,不料失去她身子支撐,他竟倒了下去,臉上早已沒有半分血色。昀凰大驚,慌忙將他扶住,觸手只覺他身子綿沉,雙手冰涼一片。

  「少桓!」昀凰脫口低呼,將他扶在懷中,伸手撫上他清瘦臉頰。「醒一醒,少桓!」

  他果真聽見她呼喚,略睜了眼,似乎想對她笑,薄唇一牽,卻是點點猩紅噴濺,直濺上昀凰雪白絲衣……大口的鮮血隨他劇烈咳嗽而湧出,染紅她雙手和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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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weasd107 發表於 2012-6-25 01:59 PM


第十一章  銷魂卻在夕陽中

  中常侍王隗立在殿前已經許久,瞇了眼不語不動,似已化為一尊木雕泥像。簷下雨滴如注,夜風吹得雨絲斜灑,沾濕了他深青籠紗袍袖。每個捧了藥匣從內殿退出的宮人,都要經過他跟前,將藥匣高舉過頂,呈中常侍大人過目之後方可離去。那藥渣裡摻了藥效猛烈的丹石,顯出淡淡褚紅色,映入眼裡異常觸目。王隗閉了下眼,一揮袖令宮人退下。他肥圓身影融在濃黑夜色裡,透出隱隱迫人之力,雨絲飄落跟前,彷彿也遇上無形的阻滯。

  在他身後,幽深的寢殿裡帷幔低垂,透出淡淡燈影。濃重的藥味彌散,雲鸞帷幔不住搖曳,影子似的宮人低頭趨行而進,又魚貫躬身退出,將綽綽約約的人影投映在帷幔上。宮人行止無聲,只聽得雨聲簌簌,幽寂的寢殿就如這濃墨般的夜色,靜得森然,沉得窒人。偶爾有咳嗽聲從重重屏風後傳出,隱約的,斷續的,似風中雨絲一吹即散。

  每有咳嗽聲傳來,王隗眼中憂色便加深一分,皺痕密布的臉上卻仍似老僧入定。一名宮人悄然近前傳話,將王隗引入殿內。六位御醫戰戰兢兢跪著,為首一人隔了珠簾,正向簾後之人回稟道:「……陛下脈像已見回穩,藥量或可緩減……」

  聽得這一句,王隗心裡頓時一寬,懸在半空的五臟六腑都落回原位。只聽簾後長公主的語聲清晰平穩,有條有序地吩咐下來,御醫依言記下,伏地叩首,依次退了出去。王隗垂手立在一側,聽著那低柔語聲,凝神細辨也覺不出絲毫驚亂,倒似涓涓暖流從心頭淌過,有著寧定人心的力量。待左右都屏退了,珠簾掀處,素衣挽髻的長公主轉了出來。王隗俯身參拜,匆匆一眼只瞧見她臉色憔悴,渾然不似方才語聲透出的淡定,彷彿已疲憊到極處。

  只聽她問:「裡外可都照應好了?」

  「回稟殿下,各處都穩妥,並未驚動六宮。」王隗頓了一頓,又壓低語聲道:「禁中戍衛亦未卸甲。」到底是隨侍過懷晉太子的老心腹,又忠心耿耿侍奉少桓多年,諸般險惡境地都經歷過,處變不驚,行事利落──少桓在辛夷宮裡舊疾驟發,病況來得凶險,若非王隗當機立斷,以藥性猛烈的丹石鎮住少桓咳血之症,只怕等不及御醫趕來,已出了大禍。

  思及那凶險一刻,昀凰背後冷汗未乾,寒意猶在。王隗稱「禁中戍衛亦未卸甲」,顯然已預備好應對最壞的結果,一旦皇上有所不測……驀地一個寒噤,昀凰緊咬了唇,強抑心頭翻湧的痛楚恐懼。此時回首看去,王隗暗錦袍服折映了燈燭微光,紗帽下鬢角銀絲閃亮,寬厚肩背似一堵可以依靠的牆,令她略覺心安。

  「那藥雖救了急,卻是飲鴆止渴,再不能多用。」長公主唇角牽動,卻笑得淒楚,王隗心中發澀,低頭嘆道:「萬幸天佑,皇上龍體無礙,此番算是熬過來了,往後只得靠御醫的方子慢慢調養。」

    長公主緩緩點頭,沉聲道:「今夜的事,暫不能走漏風聲。明日早朝且免,就說皇上偶感風寒。」王隗俯身應了,卻又憂道:「北齊晉王明日啟程,皇上若不能親自相送,難免引人猜測。」

  長公主沉默片刻,語聲微啞。「晉王明日不會走。」

  王隗一怔,未及想透此話含義,卻聽長公主說:「皇上要見沈覺,宣他即刻來辛夷宮見駕。」

  「是。」王隗再不多言,立時躬身退下。

  內殿重又陷入清寂,昀凰轉入屏風後頭,輕悄走近床榻,在榻邊靜靜伏下身來。

  薄如煙羅的鮫綃帳後,他靜靜闔目躺著,散著一枕烏黑頭髮,容顏如雪,杜若香氣微弱浮動。眼前這人,差一點就永遠睡了過去,再不會睜眼看她,再不會同她笑,同她說話。方才驚亂裡來不及換下染血的中衣,只匆匆披上了外袍。昀凰低頭看衣襟上刺目猩紅,全是他咳出的血……觸摸上去,彷彿還能觸著他的溫度。

  彷彿察覺到她微微的顫抖,少桓睜開眼,定定看了看她,莞爾笑了。飛揚如鴉翅的眉,漆黑的眸,笑起來仍如以往的溫柔。昀凰的淚,就這麼落了下來,落在不怕水的鮫綃帳上,一滴滴似鮫珠滾落。

  原以為他身子好了不少,近些時日已不見舊疾發作。若不是今晚這一咳,她竟不知他一直在服食藥力猛烈的丹石,用近乎自殘的法子強撐著病體。御醫說皇上積勞過甚,病勢加重,全賴丹石鎮住一時,卻也無異於自損壽數。

  「朕沒事,只是嚇著妳了。」他語聲微弱,滿是不在意的輕鬆,到這種時候仍不肯示弱。

  昀凰不說話,只扶他坐了起來,端起藥碗來一勺勺餵給他。他亦順從,像個聽話的孩子,雖蹙著眉,仍一口口將藥喝下。藥盞見底,昀凰如釋重負,取了巾子細細拭去他唇邊藥漬。

  少桓含笑任她擺佈,目光深深望著她,忽而啞聲笑嘆:「真想每日都這麼病著。」

  昀凰手上一頓,聽他又嘆一聲,笑得有些孩子氣。「這樣妳才對我好。」

  這樣妳才對我好,終於是「我」,不再是「朕」。

  少桓噙著一絲笑,看昀凰怔怔執著玉色羅巾,手僵著,人也僵著,便伸手想撫她臉頰。還未抬得起腕,她卻將羅巾一擲,傾身上來,軟香冰涼的唇舌毫不遲疑便封住了他的唇──她不顧一切地吮吻他,不容他或拒或迎。丁香舌,柔如刃,香似毒,絕望裡生出癲狂,喜悅裡難禁淒涼。愛憎盡化纏綿,細細裊裊挑挑,寸寸凌遲他的唇舌。

  只願此生長醉幽恨,無邊欲孽,終歸情濃。

  「你若要死,便帶著我一起。」昀凰淚流滿面,伏在他胸前,貼著她親手刺下的那道傷痕。「我受夠這人世,無需再去北齊多受一遭罪。」

  少桓喘息猶未平定,聽她這樣說,卻淡淡笑了,「妳以為,朕怕自己活不久,便打發妳去北齊?」他吃力地抬起她臉龐,恨恨笑了。「妳又忘了,朕說過,一生一世不會放過妳。朕若死了,也不會留妳一個人孤單單活著,人間黃泉,紅顏白骨,妳都逃不出朕的手心!」

  聽得這決絕的一句,昀凰眼底亮起一簇微弱光采,淚水滑過臉頰,映出清瓷顏色。「說什麼黃泉白骨,我好端端在這裡,哪裡也不去。」

  她這樣輕描淡寫,卻是從未有過的順從──不是曲意承歡的宛轉,只是順從,一心一意對他的順從。少桓瞇著眼看她,見她眉目宛轉,顰笑溫柔,柔若看不見的芒刺,絲絲刺痛在心。他緩緩閉了眼,寧願見她一如既往的冷漠,也不忍見如此笑容。

  見他倦容加深,昀凰以為他是累了,便輕輕替他攏好錦衾,放下鸞帳。

  「昀凰。」少桓低低開口,語意落寞。「妳只是不願同將死之人計較罷了。」

  他側過臉來,容顏如雪,目光清寂,就這麼望住她。

  昀凰手把床頭一彎玉鉤,想要放下鸞帳,卻抑不住手上陣陣顫抖。

  「朕有江山錦繡,萬民俯首,可真正握在手心裡的,不過是妳。」少桓看著她,語聲變得很輕,幾不可聞的輕微。「昀凰,朕只有妳。」

  話音未落,咳嗽復又襲來,少桓猝然以袖掩口,卻被昀凰阻住,不許他再遮掩。幾點鮮紅濺上袖口,昀凰凝眸細看,頓時歡喜無限──御醫說血色轉淺便是大好,表明丹石的毒性已化去。一時間喜極難言,只顧拿絲帕去拭他唇邊血絲,不料手腕一緊,被他狠命扣住。

  「昀凰,朕只有妳!」他執拗重複方才的話,目光灼灼,有迷亂,有傷心,亦有歡喜。

  昀凰再說不出來話來,驀然用盡全力環住他,將他擁在自己懷抱。以纖弱身軀的溫暖,容納他的孤單,將這塵世的痛與冷,盡都融化在一個女子的柔軟胸懷。

  「好,你活一天,我便在一天。」昀凰在他耳畔輕輕笑,細細說:「再過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最後白骨化灰,也不過如此。」

         ★        ★        ★

  寢殿裡燃著寧神息痛的安息香,芬芳裡帶些微辛氣味。昀凰一動不動倚坐床前,唯恐驚醒懷中沉睡的少桓。他的睡容安恬,眉頭偶爾一蹙,似在忍受病痛折磨,唇角卻含著一絲笑意。

  簾外夜色深沉,更漏聲遠遠傳來,如此良夜,靜好得不真切。

  或許是倦了,昀凰漸漸有些恍惚,朦朧裡,竟隱約瞧見那錦繡屏風後頭,纏枝芙蓉帳被風吹得起伏拂動,彌留的老太妃靜靜安臥在那裡,曾經那樣美好的生命,也似銷金爐上一縷輕霧,終將飄散……沉沉的安息香,彌留的惠太妃,秋水橫空的一劍,屏風上濺染猩紅!

  「少桓!」念動剎那,有如驚電劈落,昀凰猛地一顫,自矇朧裡驚醒過來。

  少桓依然安睡著,睡得這樣沉。

  一身冷汗卻滲透昀凰衣衫,惶然間,以為手中仍握著那柄長劍。

  如果不曾刺下那一劍,她和他或許就此擦身,永不會相識。

  如果不曾刺下那一劍,他不會留下這樣的傷,將半條命送在她手裡。

  是誰害了誰,誰又辜負誰,到如今真的還需計較麼?假如世上沒有了一個叫作少桓的人,那也無需再有長公主,清平公主早該在宮傾之日死去,華昀凰本已是幽魂一縷。

  他說他只有她,只要她──言下另有一句,他說不出口,不能出口,她卻懂得。

  生為懷晉太子的遺孤,身負弒父之仇,奪位之恨,諸多忠臣死士為保他一條命脈,捨棄闔家性命。其中便有她的外祖父,有她的母親,甚至有蘇氏滿門鮮血……自幼時起,王孫胤的每一天,每一刻,無不是為奪回帝位而活,為酬忠烈之血而活。

  唯有他是少桓的時候,才得在辛夷宮方寸天地裡,留存自己一分愛憎喜怒。宮牆之外,山河萬里,與他再無關係。此時此間,只有一個孤零零的昀凰,伴著同樣孤零零的他。直至邁出這道宮門,變回至高無上的天子,從九天之上俯瞰眾生,便再也看不到自己的影子,連同她的身影,也模糊在身後明黃暗紅的宮闈間。

  珠簾微動,昀凰聞聲回眸,見屏風外有個淡淡身影,依稀是中常侍王隗。

  小心將少桓扶回枕上,見他睡顏安然,昀凰這才輕悄起身,無聲轉出屏風。王隗悄聲稟道:「沈相到了。」此時未過四更,夜色還濃,沈覺卻已到了,可見一路來得甚急。

    昀凰微微蹙眉,只覺頭痛欲裂,倦累之極。「皇上剛歇下,暫勿驚擾。」

  強撐精神步出內殿,一眼瞧見沈覺端端立在那裡,身形修偉,紫錦朝服在身,無論何時都是這般無瑕可擊的風儀。昀凰隻身步入偏殿,沈覺忙俯身參拜,左右宮人俱都退出殿外。

  只見一方素色衣角映入眼中,沈覺垂手屏息,不敢抬眸。這般境地下,也省了寒暄問禮,只聽那淡淡語聲說:「皇上剛歇下,似已緩和許多。」

    沈覺已自王隗口中知道個大概,聽長公主親口說了,更覺鬆一口氣,心中卻仍憂切。「御醫怎麼說?」

  「舊疾之患,照御醫的方子長久調養下去,或許仍可好轉。」長公主語聲透著沙啞。「丹石之藥,卻是再不能用了。那藥性太過猛烈,積鬱日深,已傷及經脈肺腑。」沈覺心裡黯然,不知如何回話,卻聽長公主語聲陡轉,泠然生寒。「皇上服用丹石究竟已有多久?」

  沈覺一震,彷彿整個人都僵住,頓了良久終於開口。「已有三年。」

  三年,昀凰冷冷看他,目光幽深變幻。果真是這樣,臨陣倒戈不過是最後一擊,在此之前,他早已是少桓的心腹,整個沈家自始至終都效忠於懷晉太子。

  燈燭微光將她綽約身影投映在地,隨燭影搖曳。沈覺緩緩抬起眼來,忘了尊卑,目光定定看她。每每見她,都這般絕豔,只是一次比一次憔悴。

  他兩次求娶,一次人盡皆知,一次連她也不知。

  原已斷絕了這份心思,觸及往事紛紜卻令他心神起伏,將唇緊緊抿了,不知如何開口。然而長公主眸光迴轉,卻似若無其事地別過話頭,不再追問舊事,只問他一早如何應對朝臣,內外消息是否守得嚴謹。

  沈覺鬆一口氣,斂定心神,心中卻又隱隱失落。

  皇上急病之事,要瞞住陳國公等內外耳目,只怕是不能了。所幸辛夷宮中盡是心腹,御醫也是可信之人,有王隗與沈覺內外照應,外頭即便知道皇上病發,卻拿不准底細如何。朝臣政務皆好應對,惟獨北齊晉王那裡有些麻煩。

  與北齊的往來,一向是沈覺從中周旋,此次晉王出使南秦,從頭至尾、事無鉅細也是沈覺在打點──對著此人,昀凰不打算再繞圈子,只淡淡一笑。「北齊求親之意,你是早知道的。」

  「臣知道。」沈覺亦是難得的乾脆。「皇上也是知道的。」

  長公主微微一笑,憔悴容色透著青白,頷首示意他說下去。沈覺垂下目光。「晉王此來,明為太子求親,遮掩宗室耳目,真正想讓公主下嫁的另有其人。」

  長公主駭笑,卻不顯驚愕,似乎早已猜到其中別有乾坤。「那又是誰?」

  「駱后所生的瑞王。」沈覺神色平靜,挺秀鼻尖卻有些許微汗。

  昀凰恍然而笑,目光如霜。「終究是嫁做皇太子妃,至於誰做太子並不要緊,是這樣麼?」

  沈覺緘默不答。長公主一笑,回身在椅中坐下,撐了額角淡淡笑道:「北齊也頗有趣……沈覺,將你知道的來龍去脈說來我聽聽。」

  她第一次親口喚他名字,帶著難得的輕緩語氣,不是喚他沈大人、沈少傅或者沈相。沈覺頰上竟有些發熱,低了頭,依言將北齊朝中情形概略說來。她聽得專注,他卻心神飄忽,時時不知講到了何處。見她凝神聽著,偶爾微一頷首,他便覺得歡喜,只願一直這樣講下去。

  過不多時,宮人來稟,卻說皇上已醒來。

  昀凰匆忙起身,急欲去看少桓,忽覺眼前一黑。

  「公主!」沈覺搶上前將她扶住,昀凰不待立穩身子便抽身掙脫,看也未看他一眼,急步直入內殿。沈覺黯然放了手,退至一旁,看著她身影消失。

  一縷餘香猶在,似看不見的絲,勒入心頭。

  這樣的時候,他卻恍惚想起第一次御前求娶的情形……早知如此,那時斷然說出「清平」二字,會不會一切已經不同。可在那個時候,他還不曾見過她,「清平公主」只是一個陌生遙遠的名號。直至誤娶臨川,婚後歸寧,瓊庭裡不期而遇,他終於看清那獨立雪地的女子,原來她便是華昀凰。



第十二章  燃櫬焚羽待涅磐

  季夏發菡萏,再過四五日便是菡池花期,宮中千朵蓮花次第綻放。

  這蓮花卻也有一番奇趣,當年北地巧匠攜帶花籽入南秦,將北方紅蓮與南國水澤的碧蓮雜植,養出這千瓣重蓮,各呈麗質。南北蓮華易植,而兩國僵持日久,隔閡一時卻難以冰消。

  此番晉王出使南秦,僅在御前互遞了國書,商定重開北疆邊貿,已算難能可貴的進展。除此,北齊使臣一行並無多留之意,宮宴次日便擬啟程北返。署理邦交事務的鴻臚寺卿,一早便攜儀仗至驛館送行,不料卻見沈相的車駕停在門前。鴻臚寺卿忐忑地候了一陣,見晉王與沈相把臂言笑而出,忽憶起昔年沈相隨父出使北齊,那也是此次晉王到來之前,南北最後一次通使。當年沈相正當弱冠,晉王年歲略長,俱是才俊風流,想來二人應是舊識。鴻臚寺卿上前見禮,方知寧國長公主盛情挽留,邀雲湖公主同賞蓮花。晉王亦是雅人,便欣然推遲行期,留待菡池花開之後啟程。

  長公主悉心周到,怕晉王與雲湖公主住不慣驛館,破例將京郊南山的停雲別苑讓與兩位貴客閒住。那原是景帝鍾愛的一所行苑,俯瞰京華風物,殿閣華奢之極,更有溫泉入室,終年如春。

  南郊路遙,次日一早出發,臨近黃昏才到行苑。甫一踏入門內,晉王便贊不絕口。沈覺親自引了二人隨處看看。苑中所見侍女皆是雲鬢花貌,衣袂輕揚,翩然流連於碧樹庭花之間,恍若到了崑崙仙境,令晉王心花怒放。雲湖公主卻對傳聞中可令女子肌膚光潤的溫泉更有興趣,不耐煩觀景賞美,徑直領著侍女去了湯池。

  屏退了扈從如雲,更覺清淨自在。晉王隨著沈覺一路穿花拂柳,漸入濃蔭深處,只覺方寸園林移步換景,處處皆有玄妙。「素聞南國園林之名,比之北地,果然精妙非凡。」晉王頷首笑嘆,長身玉立於藤蘿花下,幾點深紫花瓣灑落肩頭,越發映得衣衫勝雪,豐神卓然。沈覺亦是一襲藍衫,廣袖博帶,冠籠漆紗,一反平素不苟言笑的端雅,朝晉王朗朗笑道:「此處藤蘿花徑依九宮之格修築,若不小心,是極難走出去的。」晉王挑眉而笑,連稱有趣,卻聽沈覺又說:「穿過此處,便有一座玲瓏水榭,隱匿在花影之間,鮮少有人找到。在下幼時聽聞,晨昏交替之時,嘗有花神現身……王爺可有興趣一探芳澤?」晉王大笑,當即稱妙,便與沈覺訂個賭約,若他獨自尋著了玲瓏水榭,便算沈覺輸給他美酒三斛。

  行入幽徑深處,步步迴旋,景緻繁妙。晉王興味盎然,一路施施然尋去,默念著九宮之數,卻發覺路徑順暢,並無甚麼玄妙。循著流水聲轉出花蔭,一道小小棧橋橫架,底下流水潺潺。隱約現出一座小小竹舍。莫非這就是那玲瓏水榭,晉王駐足,心下覺出些奧妙意味,信步穿過棧橋,見那竹舍的門半掩著,風中送來一絲縹緲香氣,彷彿竟是酒香。

  晉王心頭微動,抬手推開那半掩門扉──

  青竹案,青竹窗,青竹盞。

  青衣素裳的長公主,不施脂粉,不著珠翠,閒閒坐於竹案之後,素手執壺,將酒斟入翠色欲滴的青竹杯。一兩枚玉色花瓣飄浮盞中,微微打著旋,芬冽四溢。

  長公主抬眸而笑,落落一拂袖。「昀凰恭候王爺多時。」

  晉王笑了,唇角挑一抹玩味之色,悠然道:「沈相誠不欺我,此間果真得遇仙子。」昀凰會意一笑,卻不答話,只垂眸將那杯中美酒斟滿。時至黃昏,暮色漸深,一痕餘暉照入竹舍。晉王長身倚門而立,廣袖垂落,意態閒雅。光影游移間,只覺他笑意深深,彷彿意料之中,又似意外之極。

    昀凰見他閒閒立在門前,並不落座,便揚眉笑道:「王爺吝於賞光?」

  晉王搖頭嘆息:「紅粉如毒,在下只怕無福消受。」

  昀凰莞爾。「美人計若對王爺有用,昀凰早已用了。」

  晉王未想她言辭大膽,坦蕩至此,不由朗聲笑道:「公主真是妙人。」

  「可惜王爺有欠豁達。」昀凰不掩眼中揶揄之色,笑他駐足不前,將她一番誠意視作紅粉陷阱。

    晉王也不惱,朝她翩然欠身,臉上卻無半分愧歉之色。「公主錯怪在下。」

  「是麼。」昀凰側首看他,晉王斂了笑容,一派誠摯神色。「在下面薄性狹,一旦被人拒絕,總難免耿耿於懷,尤其是被女子拒絕。」昀凰一怔之下,頓覺啼笑皆非,看他似真非真的容色,怎麼也不像「面薄」的樣子。晉王笑得狡黠,話鋒卻是一轉。「鄙國仰慕公主天人之資,一片至誠卻遭陛下回絕,縱有美酒聊慰癡人,終是失望傷懷,這酒不喝也罷。」

  昀凰啞然而笑,從不知有人能將假話說得如此心安理得,明知是假,卻對他惱不起來。

  窗外風動花枝,竹舍四下幽謐。眼前女子眉眼幽幽,修頸削肩,別有一番宛轉風致,與宮宴上豔光不可逼視的長公主竟不像是一人。她的來意,他已猜著幾分,故意拿這番話來激她,無非是試探長公主誠意幾何。她卻兀自低了頭,並不反駁,不再同他言辭爭鋒,未施脂粉的臉頰顯出幾許黯然……晉王細細瞧去,驀生一絲悔意,寧願收回方才話語。

  他寧願她是潑辣剛強的女子,若雲湖一般好勝恃能,也不願見這一低頭的楚楚。

  眼前略暗,那修長身影已到了跟前,擋住窗外餘暉。昀凰抬起臉來,逆了光,只覺他的影子嚴嚴實實籠罩下來,將她整個人籠在其間。他俯身靠近她,語聲溫潤。「真的拒絕?」

  昀凰靜了片刻,決絕點頭。

  他凝望她,眼中失望之色流露無遺。

  綴玉長纓從他束髮玉冠垂下,悠悠擺動在頜下,影子一下下掠過她淨瓷似的臉龐。他再無言語,方欲直起身來,冠纓卻被她手指勾住。昀凰仰面微笑,手指輕輕繞著那纓上珠玉,氣息間有蘭麝幽香。「皇兄雖婉拒貴國,卻未必拒絕了晉王。」

  她眼眸如絲,笑容嫵媚,晉王的臉色卻微微變了。

  北齊的來意,明裡一層,暗裡一層,彼此都已明了──如同晉王的身份,明裡奉了齊主之命出使南秦,意在兩國修好,求娶長公主為太子妃,暗裡卻攜來駱后的密約。

  北齊國主老邁,駱后為首的外戚與擁戴太子的宗室重臣勢成水火。太子自三年前一病成癡,能否好轉仍未可知。宗室堅稱嫡長之制不可廢,力保太子儲君之位,駱后則一力要將親生的瑞王扶上皇位。北齊大半兵權掌握在宗室重臣之手,令駱后不敢妄動,轉而寄望聯姻,尋求南秦為盟。

  以瑞王的身份,未必匹配得了南秦長公主,宗室重臣也必橫加阻撓。所幸太子因病耽誤,至今尚未冊立正妃,恰成全了秦齊聯姻。假若天有不測風雲,太子「不巧」在成婚之前薨了……

  兩國聯姻非同兒戲,南秦公主既已嫁了過來,自然不能再送回去。北齊民間至今沿有塞外舊俗,一家兄長死了,其弟可以續娶嫂嫂為妻。皇室雖已奉行中原禮制,若要沿用祖上舊俗,也無可厚非。北齊諸皇子皆是庶出,多已婚配,唯有瑞王是皇后嫡子,年及弱冠,恰能迎娶南秦公主──至此南秦與駱后之盟既成,太子亡故,誰主東宮不言自明。

  宮宴當晚,晉王與少桓密議此事,僅沈覺隨侍在側。

  駱后許諾給少桓的條件極是誘人,其一是雲湖公主嫁入南秦,其二便是從外牽制住陳國公屯駐北疆的十萬大軍,即便京中有所動靜,也令其無力回顧。必要之時,彼此皆出兵相助。

  陳國公昔年駐守北疆,在軍中廣植親信,現今北疆將領大半聽命何家,漸成心腹之患。少桓苦心培植的一眾少壯將領,要替代軍中老將尚需假以時日。諸般牽制,令少桓遲遲不能對何家痛下殺手,步步削弱卻使何家有了掙扎反囓的餘地。如今皇后有了子嗣,更令何家有恃無恐。

  情勢至此,與北齊為盟,已是眼下最為明智之舉。

  然而少桓斷然回絕,非但拒絕了北齊的求親,更推開了唯一可倚仗的盟友。

  「陛下實在太過驕傲」──這是晉王對沈覺所說的話,由沈覺轉述與昀凰,卻似微妙的諷刺。昀凰笑不出,也哭不得,連感傷也落得矯情。晉王凝視昀凰半晌,終於在她對面坐下,給她平視的目光。「公主若有新的主意,在下願聞其詳。」

  但見她一雙眸子璀璨奪人,望定他徐徐笑道:「南國有梧桐,北方有佳木,不知王爺所謂的佳木何在?」

  「公主以為呢?」晉王不動聲色反問昀凰。

  「昀凰原以為是太子,又曾想是瑞王……」她淺淺一笑。「轉念再想,螳螂身後尚有黃雀,誰是佳木也未可知。」

  話已至此,誰同誰的機心都明明白白擺在了案上。晉王眼裡有剎那陰霾密布,旋即斂入那深褐瞳仁裡去。他深深看她良久,忽而一笑。「好極了,開宗明義,皆大歡喜。」

  彷如灼灼如金輝穿透雲層,這一笑的光芒再無遮掩。昀凰有些目眩,似被他眼裡鋒芒穿透,不覺屏住了氣息。晉王亦斂去笑容,顯出淡淡倨傲。「公主想要什麼?」

  他只知道,她所要的並非佳木。

  昀凰望定他,輕輕說道:「鳳凰涅磐,浴火而生。」

  傳說中鳳凰歷五百年一次涅磐,大限至時,集梧桐枝以自焚,投身烈烈火焰,歷經焚身之苦而獲重生。豐其羽,清其音,髓其神,是為涅磐。

  和親之議遭拒,原在晉王意料之中。隨後長公主以賞蓮之名挽留,又親至行苑相見,也並不令他意外。南秦皇室再無更好選擇,改變心意只是遲早,卻未料到她改變得如此之快。

  女子心性向來淺,杏子林間一番話,他的心意已表露分明。她是心有七竅的女子,聞弦歌,應知雅意──往後誰主東宮並不重要,她終究會是皇太子妃,母儀天下指日可待。

  碧瑩瑩的青竹杯,將她掌心也映上一抹翠痕。但見她纖長手指輕輕轉動酒杯,臉上笑意清淺。「兩國尚需為盟,王爺雖是英姿天縱,也需一個好的盟友。」

  晉王低頭淺啜,並不答話,似全神凝注於佳釀,眉宇間一絲凝重卻被她看在眼裡。昀凰耐心極好,靜靜等了良久,終於見晉王擱了杯子,目光如刀鋒掠至。「妳想如何助我?」

  「既已做了漁人,不若讓鷸蚌之爭來得更烈一些。」昀凰側了臉,淺淺笑著,似在說一齣賞心悅目的戲文。「迎親途中,太子若是遭遇不測,而這弒兄惡行又恰是瑞王所為,晉王會不會大義滅親,剪除駱氏外戚,為太子殿下雪恨?」

  晉王神色泰然,瞇了眼笑。「這麼說,公主是打算以太子妃之身,助我大義滅親?」

  昀凰微笑。「假若太子妃同遭不測,寧國長公主就此魂斷北齊,王爺以為如何?」

  這輕輕細細的一句,話音落,笑未歇,晉王已驟然動容。

  長公主若隨太子魂斷北齊,南秦勢必不肯甘休。屆時兩國交惡,最壞的後果莫過於兵戎相見。

  朝中鷸蚌相爭,邊塞干戈再起,當是時,誰將臨危受命,執掌江山於風雨之際?

  反之於南秦,一場「假干戈」,恰是破除外戚兵權的「真契機」。長公主死於北齊逆臣之手,駱后與瑞王不除,少桓便有了出兵討伐的理由。戰事一起,北疆十萬大軍首尾不得銜顧,裴家軍適時徵調來援,便將陳國公腹背箝制於北疆。

  裡應外合的老套路,駱后也曾想到,也曾允諾以北齊兵馬牽制北疆駐軍。原不是什麼絕妙智計,世間也並無幾個諸葛,諸般詭詐都被三十六計道盡。同一番計量,只看各自運用,誰迅捷、誰狠辣、誰不畏死──冷厲如駱后也不敢貿然興起兵事,只待伺機而動,圖謀全勝。

  她卻不同,她原是輸無可輸。假若少桓不曾病倒,或許還存著一絲托庇之幸,只求無欲無爭捱過這一世。可是她的梧桐枯了,搖了……假若最後的蔭蔽也失去,與其惶惶然改投別枝,勿若生於梧桐,死於梧桐。

  拋卻生前身後顧忌,駱后下不得的狠心,華昀凰卻下得。

  她的涅磐,是要將羽毛軀殼統統燒盡,連同過往一起拋卻。以寧國長公主的死,換來華昀凰的生,甚而連這名字也不要,只剩一個乾乾淨淨的身子,重回心念所繫的那一株梧桐。

  良禽善擇佳木而棲,鳳凰卻不會另立枝頭,他到底是看低了她。

  「這便是妳要的?」晉王的目光似冷似熱,變幻複雜。

  「是。」昀凰一笑,「太子妃死後,世間便沒有華昀凰此人,只願王爺信守諾言,放一個小小侍女離去。」她這一笑的風華,再難言喻,莫名令他心頭刺痛,不知是何滋味。

  她寧肯從此更改名姓身份,湮沒深宮,也不願跟隨於他。晉王深深看她良久。「這是妳的主意,還是陛下的授意?」昀凰氣息微窒,靜了一刻,淡淡道:「晉王多慮了,誰的主意並無差別,待到菡池宴上,鄙國自當允婚。」

  「只怕終有一天妳會後悔。」晉王已然明了,深湛目光似有洞燭人心的力量,撩起她心中深深淺淺悵惘。

  一世悲欣,悔與不悔,又豈能早早謀劃得來。

  昀凰微微一笑。「悔便悔了,不過是求仁得仁。」

  逼仄深宮裡,歷來不乏畸豔軼聞。只言片語裡流傳,蛛絲馬跡裡覺察,從不曾令他驚詫。

  直至此刻,聽她坦然道來,直陳心意,竟有隱隱澀意在心底泅散開來。

  晉王沉默,目光流連在她眉目之間,久久不能移開。

  這樣一個女子,冰雪至此,執妄至此,也不知究竟是看高了她,還是看低了她。

         ★        ★        ★

  「許是看低了他。」昀凰垂了眸,看著案上空酒杯出神,似喃喃自語,又似在問誰。

  幽謐的竹舍已沉入昏昏暮色裡去,悄無聲息的室內,只有她靜靜獨坐竹案之後。案上兩隻青竹杯,殘酒餘香猶在,那人卻已離去。

  「沈覺,我是否做錯。」昀凰低低開口,仍不抬眸,身影浸在半明半暗的窗影裡,語聲越發顯得飄忽。窗外竹影裡,一個修長影子投在地上,竟是沈覺無聲無息立在外頭,彷彿與身後幽篁融在一起。他聽見她的問話,卻不知如何作答。她也並未等待他的回答,彷彿只是信口喚了他的名字,自顧喃喃往下說道:「其實我怕輸,也怕看錯。」

  晉王真的可以信賴麼?沈覺真的可以倚重麼?少桓真的可以依托麼?

  昀凰驀地笑了。

  沈覺再也隱忍不住,這笑聲,將勒入他心頭的細線越發絞緊,緊得不能喘息。他自竹影裡走出,立在初上梢頭的月色下,低低喚一聲:「公主……」之後,再不知能說什麼。她孤獨端坐在濃黑陰影裡,聞聽他的聲音,徐徐抬了頭,給他微弱的一笑。

  「時辰不早,回宮吧。」她亭亭起身,廣袖飄垂,神色舉止從容,方才淒迷神色彷彿只是他的剎那錯覺。他看著她披上斗篷,風帽低攏,一襲珠灰曳地,款款步出竹舍。

  月光昏朦朦,像是大雨將至,將她裊裊背影籠上一層霧色。沈覺默默隨在後頭,離了三步之遙,低頭見她淡淡影子,只覺似近似遠,似幻似真。

  轉過一叢花樹,長公主忽而駐足,半側了身子,風帽下幾縷髮絲被風吹得飛揚。

  「臨川是病死的麼?」她猝不及防的一問,令沈覺驟然僵在原地。

  晚風吹動他湛藍衫子,束髮玉簪沉沉壓在烏黑的髮間,彷彿將他往日挺拔身姿壓低了一頭。

  「臣,不記得了。」沈覺艱澀地開口。

  雖不是真話,也不是謊話,已然難得。臨川性子激烈跋扈,誤嫁入沈家,礙了復國大業,早早「病死」也算得慈悲,總好過興平如今境遇。昀凰回眸,語聲輕柔。「沈覺,抬起頭來。」

  沈覺一驚,僵了片刻,依言緩緩抬頭。

  她的面容被風帽掩去,只見一雙眸子幽幽迫人。「當日你未曾見過我,為何御前求娶?」

    沈覺不能低頭,迎著她清冷目光,一字字答道:「家父曾受蘇文定公知遇之恩,自文定公罹難,太妃與公主境遇堪憂,家父不忍見忠烈之後蒙塵,囑臣求娶公主,將公主帶離宮闈……臣懦怯……」

  「囑你父子照拂忠烈之後,借賜婚之機將我帶出宮去,他是這個意思麼?」長公主截過他的話,一個他字,說得格外清晰。

  沈覺緘默下去。

  「當日他能潛回宮中,又被人接應離去,想來也是令尊的神通了。」長公主微微帶笑,並不需要他的回答,只輕嘆了一聲:「你求娶之時,他並未遠走,仍匿在京中養傷罷。」

  沈覺仍是緘默,後背卻已汗透重衣。

  「他那時,被我傷得很重,很重。」她語聲低微下去,低得幾不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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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weasd107 發表於 2012-6-25 02:21 PM


第十三章  為誰斫斷紅絲腕

  時近子夜,兩列精甲騎衛簇擁一乘繡幰四望車沿官道急馳回宮。沿途巡夜禁軍見是尋常仕宦人家車騎,或欲截下盤查,待至近前瞧清當先一人所持的九龍令牌,無不駭然退避。

  南郊崎嶇路遙,馬不停蹄趕了三個時辰,才踏上通往宮城的官道。從車簾裡望出去,四下一片沉沉黑暗,只有遠遠近近的宅邸屋舍從道旁掠過,連成一片灰霧般起伏的影子。昀凰一臉倦容,默然倚著車壁,透過車簾間隙將目光投向夜色深處。

  只怕終有一天妳會後悔……這溫潤低沉的語聲不知從何處傳來,隱約遙遠,隱約又在耳畔。昀凰不由自主閉上眼,仍覺那雙銳利眸子近在咫尺,目光穿透血肉,直抵深心。他看她的目光,彷彿天空中盤旋的獵鷹遙遙覷準獵物,精準、直接、毫不含糊。

  手心裡不知何時滲出冷汗,想起往後,想起少桓,恍惚只覺身懸虛空,周遭盡是一團團濃霧。今晨去時,以為萬分艱難,明知虎狼在前也不得不為之;此刻歸來,才知真正的艱難不是面對晉王,而是面對少桓。

  他尚不知她與那人私訂盟約,不知她已擅自做下這大膽決斷,將最後一點相守的指望盡賭了上去。當日他拒婚,今日她允婚,背道而馳卻是為著同一番切切心念。

  宮門漸已近了,森森宮闕,遙遙高牆已自深濃夜色裡凸現輪廓,飛簷似刀鋒挑向天際。

  車駕在紫宸殿前停下,值守殿前的中常侍王傀忙迎上前,見長公主被宮人攙扶下來,風帽滑落,露出蒼白容色,顯是一路奔波疲乏已極。王隗叩拜,只說皇上進藥後已歇下,今晚情形安好。長公主在殿階上駐足,沉默片刻,似有些躑躅。「皇上已歇息了?」

  「是。」王隗欠身回稟。

  然而巍峨寢宮深處,隱約仍有燈影搖曳。

  昀凰望著那朦朧燈影良久不語,纖削身影彷彿化在了夜色裡。月至中天,濃雲漸漸散開,清輝復又照徹玉京。昀凰心中涼一陣熱一陣,茫然立了良久,也不知如何說得出口,更不知如何面對那雙清寒的眼。

  這一位躑躅不前,裡面那位閉門不見,王隗心中惴惴,琢磨不定兩位主子究竟是何心思──長公主今日執意前往行苑,雖是禮賓之道,情理之中,卻已令皇上大為不悅。

  這一整日裡,皇上面色陰鬱,左右皆不敢近前,原指望長公主回宮言和……王隗思忖著抬頭,卻見長公主黯然笑一笑,竟一言不發轉身,吩咐車駕回返辛夷宮。

  王隗張著口,喃喃欲言,耳中卻聽得軋軋車軸聲漸遠,只覺這夜裡寒露越發涼沁。

         ★        ★        ★

  辛夷宮的夜,似乎從未比今晚更深涼。

  昀凰悄然至靜廬,隔著垂簾佇立許久,內殿裡沉香氤氳,母妃也已熟睡。這樣的夜裡,人各有夢,只剩她一人無處依憑。先前疲乏睡意反而消散,一絲睡意也無。

  屏退了宮人,獨自沿熟悉的宮室殿閣一步步走過,昀凰恍惚失笑,曾以為一輩子也走不出的辛夷宮,原來是這樣小。流連於深深桐影間,仰望高的牆,暗的瓦,忽覺方寸亦是天涯。

  露濕衣袂,三更已過了。

  這一睡便是昏昏沉沉,夢魘不絕。似醒非醒裡,只聽得紛亂人聲,有母妃的笑,父皇的怒,少桓的呢喃,誰的呼喊……「公主,公主!」昀凰驀然一驚,周身冷汗地醒來,聽得床帷外真切傳來宮人惶急呼喚:「公主,中常侍大人有急事稟奏。」

  昀凰心頭一突,立刻掀了帷帳。「何事?」

  宮人怯怯道:「奴婢不知,傳話的內侍候在外頭,說是中常侍大人急……」話音未落,已見長公主猝然起身,將外袍一披,急急步出內殿,摔了珠簾在身後兀自搖曳。

  候在外殿的綠衣內侍只聽步履聲急,還未見人影,便聽得清冷語聲傳來。「出了何事?」

  內侍忙屈膝一跪,顫著嗓子道:「稟公主,大事不好了,今兒一早陳國公率幾位老臣闖宮,硬要求見皇上。也不知在御前參奏了什麼,皇上龍顏震怒,即刻便召沈相與裴大人入宮,將裴大人鞭笞了四十!沈相求情也被罰鞭笞二十,這會兒正跪在御書房外頭領罰!中常侍大人命奴才趕緊來請公主……」

  「陳國公眼下何在?」昀凰強自穩住心神,急問陳國公的動向。

    內侍忙道:「在,陳國公還在御書房內,其他人都在外頭候著。」

         ★        ★        ★

  鞭子響亮的甩過半空,抽打在人身上,卻是悶而沉的一聲。

  昀凰下得鸞輿,一眼瞧見那白玉階下跪著的兩人,均是赤膊袒肩,俯身硬承著一記接一記的鞭子。身後行刑的內侍執了長鞭,待前一記餘勢方歇,便又高高揚起鞭子。

  宮中笞刑不同於外頭隨便鞭打奴僕,南海蛟繩擰就的烏梢鞭,抽一記便是摧筋裂骨的痛,卻不會輕易抽破皮肉,只痛在骨子裡。抽一記需緩上半晌,待劇痛剛剛緩過,接著再是一記,猶如潮湧而至,密密湮沒上來,叫人全無喘息之機,又不至一下子痛厥過去。

  「諸位大人瞧得還熱鬧麼?」

  階下眾臣驚愕回首,見長公主肅著臉色,冷冷步下鸞輿。那一襲深紅宮衣曳地,烏緞似的長髮也未挽起,從雙肩垂覆下來,襯得唇頰蒼白,寒意更甚。長公主勾起唇角,目光自眾臣臉上一一掠過。她軟軟語聲聽在一眾老臣耳中卻是狐媚恣肆,憎猶不及。車騎將軍性子剛烈,率先硬聲駁了回去。「君臣議事,還請長公主迴避!」

  「國事不在朝堂上議,倒把內廷攪得一大早就不安寧?」長公主微笑,並不理會車騎將軍漲紅的臉色,徐步走到沈裴二人身後。

    車騎將軍怒不可遏,重重哼一聲道:「好一個不得安寧,公主說得甚是。裴令顯治下無方,耽迷女色,縱使軍中內眷私相營營,不思皇恩浩蕩,反暗藏怨憤,懷廢帝而非今上,實乃大逆不道!為臣者不思忠義,有負聖恩,何堪棟樑之任!」

  老將軍怒目相視,昀凰無言以對,一顆心直沉了下去。

  沈裴二人俯身跪著,去冠戴,脫纓簪,褪了朝服赤膊受刑。兩人肩背俱是血痕縱橫,鮮血蜿蜒淌下,將褪至腰間的素錦中衣染成殷紅。行刑內侍見了長公主,一時不敢動手。沈覺只將頭深深低了,烏髮散落,冷汗順著髮梢滴進玉階磚縫。長公主的語聲近在咫尺,他卻並不抬頭向她求救,渾若石頭人似的跪著,紋絲不動。

  然而禍端所向的裴令顯,卻突兀抬頭望向昀凰。他上身精赤,多年征戰煉就矯健身軀,膚色異於南人男子的白皙,顯得深暗。四十記鞭笞已打了一半多,血痕交錯密佈在背上,血珠子串串滴落,與他赤紅的雙目相映,分外駭人。

  幾十記鞭笞常人或許難捱,領軍打仗的武將卻未必在乎這皮肉之苦。昀凰緊鎖眉頭,見裴令顯直勾勾盯住自己,滿目惶懼,薄唇無聲抖動,似在求她相救。身旁車騎將軍猶在痛斥裴氏治內無方,縱容女眷非議朝政……昀凰冷冷看去,驀然自裴令顯的唇形翕動間,瞧出兩個字來。子瑤,他說的是子瑤。

  素日裡英姿颯爽的少年將軍,狼狽跪倒在地,渾身傷痕地望著她,無聲念動一個女子的名字,企求她施以援手,挽救子瑤性命。他不敢公然為子瑤求救,只能直勾勾望住昀凰,無論這長公主對子瑤是憎是憐,眼下卻已是他唯一的希望。長公主的眸色冷而迷離,只與他對視一瞬便背轉了身去,將廣袖一拂。「行了,老將軍省些力氣罷,你說這許多,我一介女流也聽不明白。」

  長公主笑得疏懶,淡淡截斷老將軍的話頭。「什麼君臣忠孝,那是你們廟堂上的道理,我只知宮有宮規,外臣不得在內宮喧嘩。況且如今非同尋常,皇后妊身,正是寧神靜養之時,最忌驚擾。前日僖嬪責打下婢,鬧騰了些,便被罰去三月俸祿。這又打又嚷的,驚擾了中宮如何是好,皇上一時盛怒,你們也不勸著些。」

  早知長公主狐媚詭智,見她言語倨傲,偏又滴水不漏,更令車騎將軍勃然大怒,當下一聲重哼便欲發作。卻覺袖底一緊,被身後廷尉暗暗扯住。廷尉心思穩慎,已經覺出些不妙──皇上原是喜怒不形於色的,今日聽了眾臣參劾卻是震怒非常,將這一將一相當眾鞭打,彷彿著意鬧得沸沸揚揚。如此一來,看似重重責罰了二人,卻不提如何貶謫。

  此番蓄力一擊,一本參奏三人,陳國公妙計旨在將眼中釘連根剷除,首當其衝便是這位不守宮規、結黨營私、私通外族的寧國長公主。當此關頭,萬不能因意氣壞了大局。

  廷尉思及宮宴上大司農被貶斥的一幕,不由背脊陣陣發冷。眼看車騎將軍性子暴烈,險些又中激將之計,若在御前衝撞長主,那是大不敬的罪名。兩人眼神一觸,老將軍到底也是久歷戰陣的人,頓時省得輕重。看這情形,長公主有恃無恐,只怕還不知陳國公彈劾她的罪狀。車騎將軍心下冷哂,屈膝向昀凰虛拜。「老臣糊塗,望殿下恕罪。」

  昀凰也不理會,拂袖直往殿前去,卻聽一聲「且慢!」

  車騎將軍闊步而上,徑直擋在階前,聲若洪鐘道:「請恕老臣無狀,陛下與陳國公尚在殿中商議國事,殿下不宜入內,且在此處稍候!」

    長公主斜斜挑眉,彷彿吃了一驚。「這是什麼話,議事要緊還是陛下龍體要緊?」

  「陛下龍體……」車騎將軍一愣,還未明白這同龍體有何干係,卻見長公主將手輕輕一拍,身後上來一名素衣宮人,手托金盤,內盛脂玉瓶與琉璃盞。長公主親手接過金盤,冷冷道:「這是陛下每日要進的梧桐甘露,佐以參丸,由我親手侍奉。老將軍的意思是陳國公位極人臣,他要奏事,皇上便連進藥也不能?」

  這句「位極人臣」驚得眾人相顧失色,分明是直諷陳國公功高蓋主,以下犯上。車騎將軍漲紅了臉。「殿下何出此言!臣等忠君事主,絕無犯上之心……」

    不待他說完,長公主已負氣轉身。「也罷,你要攔著,我便不去了。」

  「殿下!」中常侍王隗恰在此時從內殿急急奔出,撲通跪倒在長公主身後。「殿下使不得,陛下今日還未進藥,已等待殿下多時了。」那跪地受罰的沈覺也叩首在地,直呼殿下三思。

  眾老臣面面相覷,一齊望向車騎將軍,誰也不敢出頭擔當此等罪責。昀凰駐足回眸,目光掃過一干老臣,停在車騎將軍臉上。老將軍紫漲了臉,心知長公主有備而來,與中常侍早有勾通,眾人卻只知明哲保身,當此關頭不敢開口,心中一時大恨。眼看著長公主手托金盤,衣袂拂動,一步步走上階來,車騎將軍跺腳長嘆一聲,終究側身讓過。

         ★        ★        ★

  走過了無數次的殿廊,惟覺此次最是漫長。一重重深垂密掩的簾子,擋住外頭初升的晨光,將諾大寢殿掩在昏暗裡,彷彿已是瞑色四合。晨風吹拂,垂簾微動,投下些許光亮在蓮華宮磚上。昀凰低了頭,一步步走過,看自己鳳羽絳錦綴珠繡履踩上那些起起落落的影子,依稀似踩過無窮晨昏歲月。

  四下宮人盡已遣出,空寂的殿中任何聲響都格外清晰。昀凰靜靜捧了托盤,在最後一重九龍屏前駐足,聽著裡頭蒼勁渾厚的老者語聲,一句句擲地有聲,痛陳她的罪責,直陳國事多蹇、蒼生多難,內憂外患一齊湧上眼前,天災人禍黨亂統統都是她華昀凰招致的禍患。

  「前月閔單二州連日水患,決堤千里,毀舍萬間;同日單州雷電下擊,三聖塔隕,民皆以為大凶;初九日,建州城郊地陷,牆垣深裂數尺,人畜驚恐;聿州海上匪盜橫行,劫掠往來商旅船隻……」聽著陳國公抑揚語聲,方知她竟有如此能耐,招致天怒人怨,異象叢生。昀凰無聲地笑,將唇緊緊抿了,愈發抿得薄削失色。向來不曾過問政事,竟不知民間戰禍方歇,又生出這許多禍患。

  少桓,你一肩所挑的天下原是瘡痍滿目。

  昀凰咬唇想笑,卻聽見一聲低微哽咽出自自己喉間。饒是低不可聞,卻已驚動了九龍屏風後面的人。裡頭語聲一住,片刻寂靜後,少桓的咳嗽聲低低響起。

  「臣妹昀凰,叩請聖安。」這裊裊語聲自外傳來,令陳國公覺著後背一涼,轉頭望去,見那碧玉屏風底下只現出深紅宮錦一角。「皇兄,這時辰該進藥了。」那語聲輕裊,隨之環佩聲動,長公主不待宣召便步入內殿,託了金盤玉盞,端端朝皇上一跪。

  正參奏到此處,她便來得恰是時候。原已料到她的能耐,也未指望外頭幾個老朽能擋得住她。陳國公泰然抬目,見斜倚軟塌的皇上微闔了眼,將那洋洋千言的奏疏執在手中,臉上不見喜怒,只啞聲道:「藥先擱著。」

  長公主依言擱下了藥,仍是低頭斂息跪著,也不朝陳國公瞧上一眼。皇上神色疲乏,目光徐徐掃過,凝定在長公主身上,良久方露出一線笑意。「也好,妳來得適時,且瞧瞧這折子。」

  陳國公抬頭便見皇上廣袖一揚,將那折子劈面擲在長公主跟前。

  覆褚綾的折子散開來,墨跡宛然。昀凰抬眸迎上少桓目光,只覺陷入無邊冷寂,他眼中幽黑近墨,彷彿吸去了昏暗室內僅有的光亮。

  昀凰俯身拾起奏疏,匆匆一眼看去,便見廢帝女瑤的字樣映入眼中──

  廢帝女瑤便是去姓更名,以賤籍侍婢之身嫁與裴家的子瑤。如裴令顯這般佔了前朝貴眷為姬妾的新貴權臣並不在少數,有以裴家軍中青年武將為多。當日陳國公部將與裴家軍從東南二門合力殺入京師,諸多舊臣闔家遭戮,女眷落在兩軍手上遭遇截然不同。

  陳國公治軍手段嚴苛,嗜殺戮,好斂掠,入城之日下令將逆臣家眷一概殺盡,婦孺不免,但有私藏者一概處以腰斬。睿王自儘後,王府陷落,年僅十六的安樂郡主遭陳國公部屬凌辱至死,新帝獲知震怒,頒旨禁絕虐殺婦孺;而裴家軍中多為少壯將士,性好女色,遇有逆臣女眷便擄掠回營,納為姬妾。亂世若此,隨後雖有禁令,此前被擄去的女子卻木已成舟,將其逐出反而只剩絕路,只得不了了之。以此裴家軍中,多有舊臣女眷為妾。自裴令顯納了子瑤為妾,對其寵愛非常,常邀軍中部屬女眷入府相陪,盼舊識女伴能令子瑤一展笑顏。

  昀凰定睛看那奏疏上細細密密所列的名字,都是女子芳諱。

  「張氏明慧、楊氏月樓、孫氏眉娘、薛氏幼淑、陳氏韞言、魏氏靈蘊……」統統都是私聚裴府,心懷廢帝,挾怨非議今上,何月何日何處何人有何大逆不道之言,皆一一記載在案。作供的婢女僕婦多達三十餘人,亦有名姓。最要緊一人便是子瑤身邊婢女,昔日郭后乳母的孫女田氏,因受牽連而闔家遭貶,罰入賤籍。裴令顯特意贖出此女,由她陪侍身側,令子瑤萬分倚賴,視若姐妹一般。卻也是此女,將子瑤一言一行秘報於陳國公,供出其餘女眷姓名。

  昀凰目光自那一個個名姓上掠過,彷彿瞧見蘊藏在娟美字眼下的鮮活身姿、顧盼眉目,俱是花前月下淺吟低詠風情。只是這些美好名姓的主人,或許再也見不到下一回的春開月出。



第十四章  紅染繡線嫁衣成

  原是金玉堂上解語花,忽一朝狂風吹盡,落英碾落成泥。宦家仕女如今淪落人下,為婢為妾,閨閣舊識再聚堂前,自苦身世,少不得怨忿泣訴一番。偏偏,幾個弱質女流,三兩句閨中怨言,落在那有心有備之人手裡,便成了淬毒的箭──明槍傷不著的,便有暗箭來餵。

  一箭雙雕,分射兩頭。以裴令顯為首的少壯將領,但凡有家中女眷牽涉入案者皆遭彈劾,其中不乏良將,頗受今上倚重青睞;此案首惡者子瑤,卻是寧國長公主親賜給裴令顯的侍妾,撇去賤籍婢女這一層身份不說,她與長公主同為廢帝之女卻是人盡皆知之事。

  因著蘇氏一門忠烈的蔭庇,更因著聖眷隆寵,清平公主之名似已掩埋在舊宮殘垣之下。世間只有寧國長公主,再無人提及廢帝之女。及至今日,復又有人記起她身上另一半血脈,仍湧流著廢帝的罪孽。將同父異母的妹妹賜與朝臣為妾,便是她與外臣私相勾連,結黨營私之鐵證。眾女犯下大逆之罪,子瑤身為首惡,寧國長公主亦脫不得乾系。

  奏疏中陳詞竣嚴,言之有據,據證縝密,密不透風,活脫脫是一張精心織就的網,不知何時已在黑暗中布下,終於等來機會兜頭罩下,叫人甩不脫,掙不破。

  陳國公一雙長眉低垂,美髯微動,狹長雙目在濃眉下半睞半闔,眼縫裡閃動精光,將長公主臉上神色一絲不漏收入眼裡。饒是她眉目澹定,喜怒不動,他卻窺得她目光變幻,越往後讀越是凝重。奏疏中三條罪狀俱在,亂宮規,違女訓,縱婢結黨,都不過付之一哂而已。只這最後一條令她心頭驟緊,冷汗盡出。

  「申時正,長主車駕至停雲別館,北齊女客未至……酉時初,長主私見晉王,二人獨晤於室,及三刻晉王輒出,長主乃歸……」昀凰一字字看過去,那些字都映入眼裡,一筆一劃卻似扭曲伸縮的蛇,紅信森森欲囓人。不過是昨夜之前的事,她的行蹤去向卻已清清楚楚落在旁人眼裡,來去時辰記錄精準,只差沒將她每一句話記下──是沈覺,是她,還是晉王,究竟誰身邊一早伏下了陳國公耳目,她竟茫然無覺,不知暗中窺探的眼睛已密布周圍!然而此時,昀凰顧不得後怕深思,周遭伏有多少耳目已不要緊,眼前有一雙目光正深深望著她,如絲繞頸,如刃刻骨,彷彿要將她心口穿透,直看進她肺腑裡去。

  少桓,少桓。她望見他的臉色,這樣白,這樣冷,像昨夜漫過玉階的月光,終於忍不住流露哀切,只想求他一個笑容,別再這樣悲傷凝望。

  他竟真的笑了。

  少桓笑得淡薄,語聲有些弱。「朕說過你多少次,不可莽撞任性,來去何處需預先告知內廷。昨日囑你代朕拜會晉王,早知路遠歸遲,知會內廷有個報備,也不致令陳國公有此誤會。」

  「老臣惶恐。」陳國公不緊不慢俯身,肅容凜然道:「陛下仁厚,且容老臣斗膽,敢問長公主既是奉了皇命,理當備齊儀仗,堂皇待客,方不失上邦之風。為何定要在行館私見,且不論失禮喪節,損我天家風範,便是於男女之防也有虧。長主身為帝女,豈不知女訓有言……」

  「夠了。」少桓蹙眉咳了幾聲,神色極是冷淡。「公主德行是否有虧,無需外臣理論,賞罰約束朕自有分寸。」

  「陛下豈不聞忠言逆耳!」陳國公昂頭直視,盡露跋扈之態。「臣自知冒犯公主,自當請罰認罪,然綱紀禮教不可妄顧,國法家規非同兒戲!王子犯法尚與庶民同罪,長主有過豈能獨免?陛下若重人情而輕法度,何以謝天下黎民?」

    少桓一聲輕笑。「朕便重人情又如何?何鑑之,朕若不重人情,今日你何家豈能榮耀至此?」陳國公霍然抬頭,一霎時驚怒交集,紫漲了面色,不料皇上猝然翻臉,將往日君臣翁婿顏面俱都扯了下來。

  一時間君臣二人僵然凝對,病榻上的少桓面寒如霜,陳國公陰沉雙目裡卻似要噴出火來。

  驀然聽得一聲嘆,長公主俯身朝皇上叩拜下去,語聲含笑。「皇兄息怒,昀凰知錯了。」

  少桓含怒側目,見昀凰抬起了頭,寒玉似的臉頰不見血色,唇邊卻是一抹愛嬌笑容。昀凰朝陳國公瞧上一眼,咬唇輕笑。「國丈好一番疾言厲色,叫人不敢答話。你既問我為何私見晉王……這女兒家的事,你當真要聽麼?」

  她神容嫵媚,忽有幾分嬌羞之態,令陳國公一時驚怔,心下狐疑不定。

  少桓聞言卻將眉心緊攢,鐵青了臉色斥道:「妳既知錯便退下,無需多話。」

  昀凰一笑。「皇兄好沒道理,國丈既問了我話,豈能不答。我同晉王的確說了些話,只是……只是國丈聽了切莫笑話。」陳國公心覺不對,來不及思索其中究竟,只見長公主略一咬唇。「我聽聞北齊太子痴傻傳言,心中憂慮,便向晉王詢問。雖有心避人耳目,不料仍被國丈大人窺破。昀凰雖莽撞,也有羞愧之心,女兒家未過門便打聽夫婿之事,自然恥為人知。」

  「夫婿?」陳國公失驚之下,脫口呼出這二字,卻見長公主明眸微垂,貌似含羞。「國丈不知麼,皇兄已賜昀凰和親北齊了。」

  一聲清響,軟塌上玉枕墜地。

  皇上撐起身子,煞白了臉色,直勾勾盯住長公主。只一眼,便猝然側過頭去,卻已來不及掩住一口鮮血從唇間嗆出,猩紅點點濺落榻前。

         ★        ★        ★

  朗朗晴日照耀金殿,折映著龍鳳琉璃瓦上寶光瀲灩。一列綠衣內侍從太初殿急急奔出,在羽林騎護衛下各自往四方去了。中黃門白衫皂冠,一手執令,一手秉拂,汗濕兩鬢地穿過三重宮門,駐足在內宮與外宮相銜的長階之上,長聲高喝:「口諭──宮門落鎖,各宮禁避──」

  尖細高亢嗓音越過宮牆重簷,遠遠傳遞開去。沉重的落鎖聲裡,宮城四門緩緩閉合,闔宮上下七十二門由內依次關閉。諸妃嬪所居宮室逐一閉宮落閂,內外人等不得出入,各自迴避。

  中黃門即刻馬不停蹄折返太初殿復命。夏日驕陽似火,似火燎烤在嗓子裡,內衫汗津津貼著脊背……眼見漢玉重闕已在眼前,中黃門張榮卻是奔走過急,眼前一黑竟跌倒在地。左右忙去攙扶,張榮舉袖擦汗,心神兒竟似鞦韆晃悠,沒處著落。

  亂了,真真是亂了。

  跟隨中常侍大人多年,風裡雨裡,刀裡劍裡,未曾見過他半刻驚亂之態。那矮山一樣的人只要矗在那裡,便知天塌下來有他撐著。可今日裡,今日裡……張榮想起中常侍大人一腳踹開當值黃門歇息的夾室,額角青筋暴起,臉色彷若黑鐵,喝令他立即傳下閉宮口諭。

  張榮駭然,從不曾聽聞宮中有白日落鎖的先例,宮門開閉皆是大事,但有異動必將震動帝京,更何況驟然禁閉六宮。這一愣神間,只聽中常侍王隗斷喝:「還不領命!」張榮汗出如漿,忙撲通一跪,雙手接下令符,又聽王隗肅然沉聲道:「羽林騎護衛你等傳令,誰若違逆聖諭,斬立決!」

  羽林騎出,皇命如山。這一路奔去才知傳令者並非他一人,中常侍手下親信盡出,分頭持符領命往各宮去了。有監使趕至宮門,見一騎當先,堪堪只差一步便要出了宮門,幸被阻下……果是陳國公遣出宮外報訊的心腹,中宮也有報訊宮人被羽林騎所阻。

  白熾陽光灼痛人眼,時近正午,一絲風也沒有。張榮氣喘吁籲爬起來,咬牙一撩袍擺直奔殿前。耳聽得步履聲急,隨後又有數名監使齊齊趕回復命。遣出的羽林騎已屯守宮門與各殿,餘下兵馬列陣外宮,玄色旌旗依稀可見,怒馬嘶鳴遙遙相聞。

  張榮奔上殿前,一抬頭便見中常侍王隗負手立在殿階正中。

  太初殿外,白玉階上,昀凰深紅宮衣被豔陽照耀出血一般顏色,貌若天女,神似羅剎,將陳國公等一干重臣擋在階下。受刑已畢的沈裴二人重整衣冠,血痕狼藉猶在,雖是待罪之身,卻左右侍立於昀凰之側。

  十六名御醫已進了寢殿良久,醫侍藥僮魚貫出入,殿中情形不明。當此關頭御醫正在全力施治,外面卻已是劍拔弩張,長公主與陳國公各自守在殿前,誰也進不得,誰也不肯退。

  「陛下龍體攸關國運,長主卻一再阻撓臣等探視,究竟是何居心?」陳國公面色陰寒,步步進逼,昀凰將下唇咬得泛白,纖弱身軀彷彿一陣風也能吹折。

    張榮隨在中常侍王隗身後疾奔殿前,王隗搶前一步跪倒在地,面朝殿中,卻目視長公主道:「奉聖上口諭,宮門四下已閉,羽林騎護衛中宮,內外咸定!」

  話音落地,如錘定音。

  車騎將軍暴怒,迎面戮指長公主。「妖女,妳敢私調羽林騎,當真反了不成!」

  「逆臣出言無狀,辱及皇室。」長公主淡淡回眸,隱忍之色霎時盡化作凌厲。「中常侍,將其拿下,廷杖四十。」

  尋常壯年男子也當不得廷杖二十,這四十記盡數打下,老將軍一身骨頭只怕要散在這裡。張榮冷汗透衣,陳國公身後一干老臣已見過長公主殺人手段,知她說得出便做得出,紛紛驚惶跪下,連連求懇。車騎將軍暴跳如雷,兀自喝罵不歇,恨不能生啖了眼前女子。

  只餘陳國公與廷尉二人猶自僵立,短短一刻,廷尉已是汗如雨墜。今日這一搏,原是勢在必得,勝券在握,未料變生肘腋,這女子竟不顧後果,以命相博──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卻不料她金枝玉葉竟也性烈如此。今日若要抵死一搏,區區羽林騎未必奈何得了陳國公留駐皇城的策應之軍。然而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原可完勝的局面也淪為一盤殘局。

  真要同她拼個魚死網破麼,朝中兵權在手,對頭軟肋已現,沈裴二人自顧不暇,皇上病入膏肓……皇后與皇嗣已是何家的人,至此贏面在握,卻同一個將被遠嫁夷酋的落魄女子拼命?她,也配麼?

  陳國公兀的笑了,瞇眼注視昀凰,緩緩振衣跪下。

  廷尉暗鬆一口氣,隨之俯跪在側,一干老臣同為車騎將軍求取寬貸。

  六名執仗內侍已將車騎將軍按倒在地,奪下冠戴玉笏,朱漆描金圓木大杖高高舉起。左右俯乞求懇不絕,長公主袖手垂眸,與陳國公目光冷冷交匯。歷來只有皇帝才能當殿杖殺臣工,便是太后也不能逾越。當年郭后悍然杖殺文定侯蘇煥,才破了這祖宗規矩。即便如此,郭后也曾請旨行刑,長公主卻只憑一言,便要誅殺大將於殿前。

  南秦立國以來,為臣之恥,莫過今日。

  僵持之際,沈覺竟也跪了下來,啞聲道:「微臣斗膽進言,國之肱股,不因小節而廢大義,其行雖可誅,其心亦可恕。望公主三思!」車騎將軍咬牙跪地,臉頰幾已貼上地面,聞聽沈覺此言,心中竟是一震。黨爭向來是你死我活,不想生死關頭,沈相竟肯摒除私見,顧全大局……長公主似也有所觸動,眼中凌厲之色稍斂,回眸注視陳國公,緩緩開口:「不因小節而廢大義,沈相言之有理,國丈以為如何?」

  她問得懇切,眼瞳裡光華鑑人。

  好一句「不因小節而廢大義」,陳國公冷笑,何嘗聽不出那懇切之下的咄咄──她分明是在要挾,逼他來做一場交易。所謂小節,明指車騎將軍衝撞犯上,暗地裡將裴令顯禦下不嚴,瀆職從犯之罪轉為輕描淡寫的小過小失。拿老朽一命做抵,替那豎子脫罪。

  「古云,勿以惡小而為。」陳國公長鬚拂動,神容竣嚴。「臣以為,懲小方能戒大,刑律不可容情。」話音落地,眾人悚然,廷尉心中最是雪亮,冷汗順著脖頸滾落。打死一個車騎將軍,拔除裴令顯這一叢勁敵,雖是值回代價,未免兔死狐悲。長公主亦為之一窒,再開口時,語聲似在冰雪裡浸過,入耳徹骨。「你等都聽見了,還不照國丈說的辦。」

  執杖內侍怔得一瞬,猛醒過神來,手中高舉的廷杖重重落下,擊打在老將軍弓起的背脊。一聲悶響,老將軍哼也未哼,額角青筋卻暴起,硬受了這摧筋折骨的一擊。所有人皆在那一刻猝然閉眼,唯有昀凰定定睜眼瞧著,紋絲神情也無。那顫動的白髮,皺紋間滾落的汗,隨朱漆大杖帶起的血珠子,轉眼間潑剌剌灑滿天地,將眼前一切變成猩紅。

  當殿受刑的人,面目在剎那間模糊。彷彿是車騎將軍,彷彿又是她看不清的一張臉,是她早已不記得形貌的外祖父,當年也是這般隕命於杖下……昀凰微微張口,咽喉似有鈍刀割過,叫不出一聲「夠了」。沈覺瞧見她煞白的臉,發青的唇,只覺萬箭呼嘯穿心。

  忽見殿內奔出一名醫侍,撲通跪倒,急喘道:「陛下召長公主入見!」

  「皇上醒了?」中常侍王隗第一個箭步上前,語聲因急切而破了調。其餘跪地諸人紛紛起身,忘了尊卑禮數,焦灼擁上前來追問醫侍。

    眼前紅衣拂動,長公主已入殿內,卻又駐足轉身。「御前喧嘩,成何體統,還不退下去!」

  王隗與她目光相接,立即會意擋在殿前,示意執杖內侍暫止。「諸位大人少安毋躁。」眼見著那深紅背影轉入內殿,陳國公亦只得無奈止步,轉眼見那醫侍神情倉皇,心中暗道不妙。王隗隨即退入殿中,下令將殿門閉了,以免驚擾聖駕。徒留眾臣在殿外,誰也不敢多出一聲,正午日光將各人影子壓成小小一團踏在腳下。沈覺與裴令顯緘默相視,心底已將最壞的念頭轉過數遍。

  王隗匆匆隨長公主步入內殿,數名御醫魚貫而出,見長公主匆匆而至,忙俯身避讓兩側。只聽環佩之聲零亂搖曳,長公主走得甚急,素日儀態風華盡失,幾乎是踉蹌奔入簾內。御醫令甫一抬頭,便見中常侍王隗似一面鐵牆立在跟前,遮擋了昏暗殿內僅有的光亮,沉沉語聲似夾了一把鐵沙子。「如今怎樣,你且照實說!」

         ★        ★        ★

  還未走得近,昀凰已沒了力氣,腳下軟綿綿踩空,跌在明黃蛟綃紋錦帳外。那帷帳後頭,他靜靜倚枕靠著,並不似她以為的那樣奄奄一息,反倒有些笑容,只是臉色不似活人。他朝她伸出手來,廣袖垂落似流雲。「過來。」

  往日裡,他總這樣喚她,如同喚一隻豢養在掌心的鳥兒。

  昀凰緩緩撐起身來,只走得兩步便絆住裙袂,堪堪跌跪在他榻邊。少桓笑一笑,勉力抬手去扶她。這修長的手原本也曾握劍挽韁,此刻卻消瘦如削,蒼白肌膚底下隱現暗藍血脈。昀凰握住他的手,輕輕貼上臉頰,無聲亦無淚。「朕還活著,妳卻要走了麼?」少桓語聲平靜,輕柔似一縷水流,淌過之處卻是封凍。

    昀凰說不出話來,一時間連氣也喘不上來,只是哀哀望住他……良久,終於顫聲開口:「華昀凰會走,我不會走。」

  少桓蹙起眉心,手指撫上她蒼白顫抖的唇,笑意加深幾分。「又在騙人。」

  辛辣熱流驟然湧上,眼底喉間盡是澀痛,昀凰狠狠咬唇,苦鹹滋味漫進唇間,竟不知何時落下的淚。第一聲哽咽之後,再不能自已,諸般隱忍都成了枉然。

  從未見過她哭得如此傷心,蜷縮起纖細身子,似個小小孩童。支離破碎的話語,夾纏了哽咽,浸透了淚水,字字句句都是淒楚,聽著竟不真切。起初他聽見她急急地說,「晉王」、「北齊太子」、「瑞王」云云……恍惚似芒刺入耳,卻不知她究竟在說什麼。眼裡心裡,只是她的淚顏,他令她如此悲傷麼?

  見他漠然,全無絲毫反應,昀凰驀地恐懼起來,緊拽住他的手,又急急說了一遍。

  「我沒有別的法子了,華昀凰原是早該死去的人,偷生偷不來長久!少桓,我要的是長長久久,我要光明正大!我再不做這長公主,不做這華昀凰!」

  少桓不說話,靜靜看她,幽黑眼底沒有一絲活氣。

  昀凰目光迷亂,幾近癲狂。「你聽到麼,少桓?」

  他分明聽到,卻只是漠然,對她滿盤願望、滿心期待全都無動於衷。只是冷,滿眼都是冷,令她如臨萬丈深淵,恐懼無以復加,連聲音也破碎。「你要怎樣都好,你若不喜歡,我便不去,哪裡也不去了!」

  聰慧、淡定、驕傲盡化泡影,她驚惶失措,顯出狼狽原形,也不過是個低微弱小女子。

  少桓終於笑了一笑,極微渺的一點溫柔,卻是給她莫大的憐憫。

  「我渴了。」他只說這麼一句。

  昀凰慌忙折身倒水,凌亂失措舉止盡都落入他眼裡。

  脂玉盞中盛好了梧桐露,昀凰小心翼翼捧至榻前,傾身俯下,將玉盞湊近他唇邊。少桓溫柔凝望昀凰,修長手指再度撫上她臉頰,輕輕撫至頸項。他的手已清瘦之極,彷彿握不穩一支紫毫筆,卻在驀然間,狠狠扼住她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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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weasd107 發表於 2012-6-25 02:30 PM


第十五章  此身已隨前緣誤

  所有光都暗下來,所有喧囂都不再,漸漸聚攏的黑暗裡唯有那一雙清寂眼神,絲絲溫柔,縷縷纏綿,似黑暗窒息裡最後的光和暖。恰似初見那一眼,長劍映亮暗室,碧血濺染屏風,暗影裡只見他的眼,殺機如驚電,憫柔若春水。

  扼在咽喉的手劇烈顫抖,一點點扼緊,再扼緊。

  昀凰只激烈掙扎兩下,因驚悸而睜大的眼睛裡,漸漸有霧氣浮起,秋水池上,殘荷凝霜,悲傷漫過求生意念,鋪天蓋地盡是絕望。白骨化灰,黃泉相隨,只是這誓言應驗得太早太輕易。凝在睫上的淚水來不及滾落,萬千不甘來不及讓他明了……眼前漸已模糊,昀凰身子綿綿軟倒,只竭盡最後力氣抓住少桓衣襟,掌心覆上他胸口。

  血色蔻丹,單紗白衣,溫熱掌心底下,恰是那猙獰舊傷。

  溫熱濺落臉頰,卻是少桓的淚。

  慘然笑容裡,他終究鬆了手,同她雙雙跌落在明黃鮫綃帳中。肌膚相貼,鬢髮相纏,曾多少次纏綿在鳳榻鸞帷,卻是第一次共枕於帝后的龍床。昀凰已是虛軟無力,蜷伏在少桓身側,長髮繚亂,無聲而急促地喘息。

  「昀凰。」少桓語聲微弱平靜,前一刻的殺機彷彿從未出現。「朕放妳走。」

  昀凰說不出話來,喉間痛如刀割,一路痛到心尖上去。他終究肯放了她,金口玉言,一句話斬斷諸般孽障。她卻狠狠攥緊他的手,說什麼也不能放,指尖剜進他掌心裡去。他微弱地笑了一笑,將手指抵在昀凰毫無血色的唇上,止住她嘴唇的顫抖。「不必說了,朕知道。」

  一聲朕,喚回昀凰三魂六魄。他連自謂也收回了,一口一聲朕,做回高高在上的君王。昀凰張了口,聽見自己語聲喑啞,幾不可聞。「若是連你也不信我,不如就此將我扼死。」

  「朕相信。」杜若清苦氣息輕拂耳鬢,少桓低低道:「這樣很好,朕很放心。」

  昀凰恍惚抬眸,見他的眉目近在咫尺,語聲縈繞耳畔,卻覺眼前之人比任何時候都更遙遠。方才被他手指扼過的地方還在火辣辣的疼,轉眼他已溫柔如昔,彷彿一個軀殼裡棲宿著兩個不同的少桓。他臉頰顯出玉一般顏色,隱隱透寒,再無溫潤。「原想天上地下帶著妳一起,如今看來,朕不配了。」

  「少桓……」昀凰哽咽失聲。

    少桓微微而笑。「妳委曲求全,不惜同外族求取庇護,朕卻是一介廢人,再也護不得妳周全。當日未能帶妳一同離去,登基之後亦未能給妳堂皇名分。妳無雙芳華,盡被朕誤在深宮。如今壯士斷腕以全質,妳……很好,很好……」少桓笑著,猝然緊抿了唇,胸膛劇烈起伏,將一陣嗆咳極力隱忍下去。

  他是如此驕傲的一個人,帝王之尊,傷病之恨,一切最脆弱的地方,卻又被她烙上新傷。昀凰再也說不出話,一時間手足冰涼,遍體都似冰刀在割,痛入骨髓,卻流不出一滴血。

         ★        ★        ★

  「皇上究竟還能熬得多久?」

  王隗一語驚得左右變色,這般殺頭滅族的話也只有他敢說出口。御醫令已將眾人診治之見一五一十告知,皇上依賴丹石過久,尋常藥石已對病症無效,御醫連開幾副溫中補養的方子,卻鎮不住他咯血之症。唯今之計,只得照丹石煉方,且先穩住病況。只是皇上龍體虛損,再難抵受丹石之毒,一旦肺腑俱害……御醫令一額都是豆大汗珠,不敢將兇言出口。王隗卻已顧不得避忌,厲聲追問之下,御醫令惶然道:「少則一年半載,多則三年五載。」

  王隗心中雖有準備,仍是如罹雷擊。

  卻只聽身後一個喑啞語聲緩緩問道:「可有萬千之幸?」

  御醫令慌忙回身,見長公主不知何時出了內殿,幽幽立在眾人身後,長髮垂覆兩肩,目中泛紅,臉色白得有如妖魅。只覷得一眼,御醫令再不敢抬頭,惴惴沉吟片刻道:「若蒙天幸,或也能延壽十餘載……」

  十餘載,便是他與她的天幸。長公主一言不發,暗影遮蔽了臉上神色,彷彿一尊黑暗中的玉像。王隗這才回過神來,也顧不得禮數尊卑,脫口便問:「殿下,皇上怎樣了?」

  長公主身形憔悴,語聲沙啞。「皇上醒著,要見外頭那幾個,讓國丈、沈相、廷尉與裴將軍都進來。」王隗遲疑一瞬,默然應命轉身退去。長公主卻又喚住他。「叫承淑宮裴妃也過來。」

  「也見駕麼?」王隗上了歲數,到底還是多話了些。

  「不必。」長公主已轉過身去,頭也不回道:「讓她在偏殿靜閣候著。」

  此時召見那無關緊要的裴妃實是匪夷所思,王隗一時猜不透長公主的意思,也不知是否是皇上心意,忙趨行近前,沉聲問道:「那中宮如何處置?」

         ★        ★        ★

  皇后不在殿前,各宮妃嬪一個也不見,太初殿外黑壓壓跪著一片盡是臣工。

  裴妃自階下仰頭望去,屏在腔子裡的一口氣頓時散了,膝彎軟軟,再撐不住身子。「娘娘!」侍女錦心忙將她攙住,只恐她再度昏厥過去──早前聞知裴令顯觸怒龍顏,娘娘大驚失色,當下直奔太初殿,欲見駕求情。不料甫出宮門,竟遇羽林騎迎面阻住去路,迫令各宮迴避,封閉宮門,一概人等不得出入。見了這番陣仗,知是大禍將至,娘娘駭得六神無主。遣人去太初殿、辛夷宮與中宮打探消息,良久不見回音。直等了大半個時辰,竟等來一句噩耗,說是皇上不好了!娘娘受不住這驚駭,當即暈了過去……待得悠悠醒轉,尚未恢復人色,內侍已至承淑宮宣召賢妃覲見。

  錦心勉力定住心神,顫聲在裴妃耳邊說道:「娘娘千萬支撐著些,眼下吉凶未知……」她不提尚好,一提吉凶,裴妃臉色越發慘白。到了這般光景,還能有什麼吉,原本存了一線僥倖,若后妃都在殿前倒好,偏只單獨宣召她一人。裴家獲罪,皇上垂危,長公主不見蹤影,剎那間所有倚靠都不在了,只剩她一人孤零零站在狼群裡。若是皇上不在了,何皇后第一個不會放過她。漢有人彘之禍,今有恪妃之鑑,在那幽曠殿內等著她的,是鴆酒、白綾還是別的?

  裴妃只覺身在虛空,不覺已被錦心攙著,一步步到了殿前。內侍引她往偏殿去,長年幽暗的偏殿連廊,擋住日光灼熱,令她周身一涼,神誌也清醒了些。

  眼前一扇朱漆雕門緊閉,彷彿是供臣工入覲前歇候的靜室。內侍在門前俯身,也不通稟,只將那門輕輕推開一線,裡頭薰燃著熟悉的寧神香,一縷沉沉撩人的香氣彌散。怔神間,內侍將她一推,裴妃踉蹌踏進,身後門已合上。四面垂簾都已落下,只有絲絲微光從玉版捲簾間隙裡照入。裴妃瑟縮了身子惶然四顧,小小一間靜室,除卻陳設別無他物。

  「妳怕什麼?」驀然傳來的幽細語聲,驚得裴妃倒退兩步,這才瞧見垂幔後面靜靜立著一個人影。那人轉過身來,垂覆的長髮微微遮了容顏,語聲之喑啞,神容之枯槁,驚得裴妃手足無措。往日美若天人的寧國長公主此刻竟似幽魂一縷,悄無聲息立在暗影裡,周身彷彿裹著一團寒氣。

  「我問妳怕什麼。」長公主語聲冷得糝人。裴妃張口,卻覺舌尖已凍住──怕什麼,這一路戰戰兢兢魂不附體究竟怕著什麼,到此刻竟說不上來。長公主走近前來,近得可以瞧見眼底紅絲。第一次這麼近的細看她,細看這夢魘般擺脫不得的美貌,裴妃的目光凝定在昀凰臉上,從她泛紅眼眶移至唇上血印,最後瞧見頸間青紫的扼痕。

  長公主蒼白手指撫上那處紫痕,幽幽笑著。「差一點,他便能扼死我。」裴妃驚退一步,駭然摀住自己頸項,彷彿那修削手指下一刻便會扼上自己咽喉。她驚惶欲絕的神色令昀凰笑意加深,逼近她細聲問道:「令婉,妳怕死麼?」

  死,誰人能不怕死。

  裴妃後背已抵上身後廊柱,被逼得退無可退,脫口哀叫:「妳,妳要我怎樣!」

  長公主輕笑:「太初殿裡兩個男子生死不知,一個是妳夫君,一個是妳兄長,可是令婉,妳只怕一死而已。」她連笑聲也喑啞了,每個字都破碎,出口卻似刀鋒,割得人血淋淋。裴妃陡然覺得憎恨,憎恨她叫這「令婉」二字,好似最親近熟悉的家人,看清她脈絡肺腑。

  「是,我怕死。」裴妃驀然仰起臉來,一咬牙道:「我很怕死!」她本就身姿高挑,仰了頭只覺逼仄之氣盡出,隨之恨恨紅了眼眶。「怕死又有何錯?」

    長公主略一側首,頸間紫痕更見明顯,襯著她唇角笑意如絲,美豔得詭烈。「怕死就好。」

  裴妃怔住,長公主卻回身在椅中坐下,冷冷望定了她,再無一絲笑容。「妳兄長自身難保,即便重罪可免,總有些苦頭要吃。一旦皇上不能再庇佑裴家……令婉,你靠什麼活下去?」

  剎那間怒火喧囂熄滅,似冰水澆上炭盆,裴妃心頭只跳出兩個字,皇嗣。

  后宮女子誰人不知,再多恩寵也又盡頭,唯有子嗣可保得晚年善終。一旦先帝晏駕,無嗣的妃嬪便落得冷宮幽禁,似她這般得罪過何皇后的人,只怕更是獻祭皇權的血牲。

  皇嗣,她做夢也想得的皇嗣,偏偏越想要的,越是得不到。裴妃神色幾度變幻,一時慘然,一時不甘,終究失聲笑了出來。一敗塗地並非技不如人,恰機緣不巧,又怨得誰。

  「陳國公有恃無恐,無非倚仗著皇后和皇嗣。不過生男生女還未可知,假若另有妃嬪也得了子嗣,恰巧皇后所出又是公主,一切便不同了。」長公主端嚴身姿紋絲不動,語聲卻似妖蠱。「令婉,妳說是麼?」

  剎那間,重錘擊落心坎。

  裴妃不是笨人,轉念間心思洞明,雪光驚電似的明白。

  「妳……」裴妃煞白了臉色,猛然張大雙眼。「這,這如何能……」

  長公主面無喜怒,平靜得像在說一場宮宴安排何種樂舞。「我說能便能,妳說有便有。」

  裴妃氣息紛亂,喉間發緊,掌心俱是冷汗。「宮裡四處耳目,御醫、宮人、內侍……這彌天大謊,如何能瞞天過海?皇后所出若不是公主,這手腳做了也是白做!」

  瞬息之念,她心思倒也轉得如此之快,輕重權衡如此得宜。昀凰微微瞇了眼,審視眼前綺顏玉貌女子,在那光潤鬢頰依稀還可見得少女的紅潤。往後年歲漸長,歷練漸多,這又何嘗不是一個辣手人物。然而昀凰微微傾身,朝她揚眉淺笑。「令婉,妳還未明白麼?到這地步,皇后必是生女,而妳必然得男……否則,妳、我、裴家,連同皇上一手打下的江山,都將萬劫不復。」

  那繚繞香氣似要勾去人的魂魄,昏瞑室內,靜得彷彿可以聽見彼此心跳。起初裴妃只覺自己心頭急撞,緊促得喘不過氣。不意卻覷見長公主胸口微微起伏,鎮定容色下的憂急,因這紛亂氣息洩露無遺。原來她也會怕……裴妃莫名鬆一口氣,更多疑懼卻浮上心頭。深宮禁苑耳目眾多,偷龍轉鳳豈是這般容易,一旦敗露便是誅滅九族的下場。想著那凶險光景,裴妃咬唇,一身冷汗盡出。「即便捱過十月,又去哪裡找一個活生生的嬰孩?」

  「能從中宮換來最好,若是皇后生下公主,也只得另尋個男嬰進來。」長公主眉心微蹙。「這倒難不倒王隗,太醫院也可放心,只是承淑宮裡未必穩妥,只怕還要委屈妳暫且住一住西邊。」

  裴妃悚然,明白她所謂的西邊,便是那陰僻怕人的冷宮了。

  七道重門阻隔,彷彿將最西面的延年宮隔絕在人世之外。當年惠帝為太后築延年宮,宮室成,太后薨;成帝端佑皇后失寵,幽居延年宮,鬱悒而終;明帝時,章皇后因妒獲罪,於延年宮幽禁數月,鴆酒賜死。此後的延年宮便令后宮諸人聞之色變,一旦謫入此地,便是永世不得翻身。「宮宴那日,妳與淑妃私下非議中宮,這已足夠罰妳去西邊住上一陣子。」長公主悠然開口,卻令裴妃如墜冰窖──當日幾句閒言,竟也瞞不過她耳目。

  「那裡最是清淨,門鎖一落,誰家耳目也安插不得。」長公主幽深目光全無波瀾,一切都已盤算周密,只需搬動棋子而已。

  「這事,皇上可知道?」裴妃臉色青白,良久才顫聲問出這一句。

  長公主面色一寒,漠然道:「皇上知道。」

  裴妃腳下綿軟,終於跌坐椅中,心底最後一絲僥倖的光亮也熄滅。

  皇上果真是不能好了,否則不會應允這般無奈之事。裴妃無力垂首,心頭空落落,竟也不覺得如何悲傷。原以為情濃愛篤,到此刻才知,他在她心中也只是「皇上」,只是那高高在上的明黃身影……而她在他心中,只怕連個淺淺影子也沒有。

  一絲譏誚笑容浮上裴妃唇角,眼底悲喜成灰。

  若皇后生了公主,就此皇嗣斷絕,日後真要扶假皇儲登基麼?到那時,她還出不出得了延年宮,會不會永久緘口,以保全這秘密永不洩漏──裴妃緊緊盯住長公主雙眼,越看越覺寒意透骨。長公主卻似看透她心思。「若非逼到絕境,誰也不會出此下策。坐以待斃或是孤注一擲,妳自己選。」

  裴妃面如土色,夾在生死一念間,左右都是峭壁,連搖擺都無處。 長公主卻一句句迫上來,迫得她無處躲閃。「往後總得有人統率六宮,眾多妃嬪中單單挑了妳,無非因為妳姓裴。既然皇上看重裴家,這機緣便成全在妳頭上。妳若不肯也無妨,總還有淑妃、德妃和諸嬪……」

  「那妳呢?」裴妃脫口而出,語聲落地,自己也僵住。

  到底還是將最後一層窗紙戳破。

  最痛的傷口被鹽粒撒上,昀凰抿唇,目光落在裴妃光潔修長的頸上──這美好的皮囊還如此嬌嫩,不知死後會變成什麼模樣。昀凰目光冰涼,唇角卻勾出惑人弧線。「我亦有我的去處,或許妳生下皇子之日,便是我遠嫁北齊之時。」

         ★        ★        ★

  淒惶哭聲伴著陣陣哀求從偏殿一路傳出,兩名內侍將裴妃拖曳到宮門,稱賢妃裴氏忤逆犯上,非議中宮,被長公主下令鞭笞二十。裴妃淒厲哭叫令殿外眾臣心驚膽寒,雖知長公主性情乖張,卻不料今日暴戾至此。眼看著左右將她按倒,鞭子將要抽下,裴妃驀的尖叫道:「我有龍脈在身,誰敢動手!」

  這一聲喊,驚落內侍手中長鞭,驚得裡裡外外盡皆色變。內侍飛奔入殿稟報長公主,將裴妃架入殿中,御醫匆匆隨後而至,彤書女史亦奉召而來……不過片刻,裡頭消息傳出,賢妃確是有了龍脈。這變故來得太過倉卒離奇,陳國公與沈裴二人尚在御前見駕,外面諸人面面相覷,尚來不及應對分辨,長公主便又下令,免了裴妃鞭笞之責,遣回承淑宮禁足。

  一時間驚的驚,喜的喜,疑的疑,承淑宮裡裡外外也不知佈滿多少耳目。只見御醫進出不絕,卻無更多消息傳出,空叫多少人急紅了眼。恰此時,陳國公等人於御前苦諫一日一夜,參奏裴令顯治下不嚴、耽迷女色、腐壞軍紀,縱容女眷非議朝政。眾老臣涕淚交流,徹夜跪候太初殿外等候聖裁。

  次日,三道聖旨接連頒下。

  賜死裴令顯妾子瑤等七女,其餘女子流徙南疆,罰為營妓;革去裴令顯封爵,罰俸祿千石,責令閉門思過,軍中權責交副將暫代。同遭參奏的五名將領均降職一等;沈覺受連帶之罪,罰俸千石。賢妃裴氏一併獲罪,謫入延年宮圈禁。

  皇城內外,朝野上下,震動非常。

  只一夜之間,原本炙手可熱的裴家看似就這樣垮了。連有了龍脈的賢妃也不能倖免,一夕失寵,打入冷宮再不得翻身。也有人說裴家垮不了,皇上明裡降責,暗中還是護著裴家的。裴氏雖革了爵,手中兵權還在,一旦賢妃誕下了皇子……

  「便叫那妖女詭計得逞,爾等老朽,只怕死無葬身之地。」

  陳國公將手中盃子重重擱下,面帶一絲冷笑,如錐目光掃過面前諸人。一桌酒肴紋絲未動,桌旁眾人猶自舉著杯,惶惶然不知該不該放下。原是備了酒宴慶功,如論如何總是贏得先手,待陳國公這盆冷水兜頭澆下,一時間眾人都噤了聲,誰也喝不下這慶功酒。

  「她也做不得多少手腳了。」廷尉低咳一聲,陪笑道:「和親之議已定,再由不得她在宮中興風作浪。」

    陳國公陰沉了臉色。「民間婚娶尚有數月籌備,兩國聯姻是何等大事,其間禮聘往來,婚期再快也在半年之後。這妖女在宮中隻手遮天,更有沈覺、王隗裡外照應,她若趁此做下手腳,你我如何應對?」



第十六章  回看流年是蹉跎

  栴檀子,瑞龍腦,一室馥郁縹緲。水霧氤氳的湯池四周,各跪著一名宮婢,將五色花瓣與香片勻勻拋灑水面。絹繪屏風隔開了外室,珠簾不動,靜謐無聲。昀凰闔目半倚在整塊漢玉雕出的蓮台上,烏黑濕髮散在雪白雙肩,酥胸半露出水面。池中蘭湯輕漾,濡濕了髮梢,絲絲縷縷貼在頰上。四名宮婢捧著空的香奩悄然退出,一名青衣醫女卻低頭而入,捧了小小玉匣在昀凰身邊跪下。繪著合歡紋的匣蓋揭開,濃郁麝香氣息撲入鼻端。

  昀凰仍閉著眼,臉上紋絲不動,蒼白雙頰被水汽蒸出淡淡紅暈。青衣醫女以銀匙挑起一點麝香膏,輕輕攪入蘭湯……琥珀色的香膏漸漸融入水中。

  驀地,長公主睜了眼,一揚手將那銀匙奪過,狠狠擲了出去,一時帶起水珠四濺。

  醫女跌在一旁,驚駭地張了口,卻發不出聲音。素日裡都是這啞女侍侯長公主沐浴,由她掌握麝香用量,一舉一動都已熟稔有素。長公主敏銳多疑,這辛夷宮裡誰也算不得她親信,能近身侍侯的啞女已算難得。然而這毫無預兆的發怒,令啞女驚駭欲絕,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

  長公主看著池邊玉匣,目光如寒潭,由漠然至厭棄,隱隱憤懣,漸轉為悲苦。

  那香膏凝做琥珀色,是日日沐浴必備的香料。

  又是麝香。恍惚間有個聲音縈繞耳畔,朕不許妳再用麝香。

  不許,不許又能如何。空有萬千不甘,這麝香還是一日日用了下來。旁人苦求不得,她卻避之唯恐不及。昀凰一聲低笑,抓起玉匣重重摔出,脆裂聲裡碎玉濺跳,香脂狼藉,一室盡是濃郁香氣。醫女駭然俯低在地,不敢看長公主蒼白扭曲容顏。

  外頭侍女慌忙聞聲入內,卻見長公主赤身而起,水珠沿皎潔胴體滑落,耀得人不敢直視。尚衣女官忙奉上浴衣、長巾、束帶,長公主看也不看,徑直拽過一件絲袍披上,赤足走出外室。

  等了半晌的近侍宮人急趨近前,低聲稟道:「中宮來人傳了幾次話,說是皇后鳳體違和,一直不肯進藥,整日也未進膳,御醫甚是憂切。」

    長公主厲色未消,冷冷道:「不肯進膳就撤了,隨她去熬。」

    宮人囁嚅道:「皇后終日以淚洗面,對左右不假辭色,說只認得從前的宮人。」

  長公主駐足蹙眉,「不是留了一個叫潛月的麼?」

  「是。」宮人低聲道:「潛月隨嫁入宮以來,最得皇后倚賴。如今更替了中宮上下,只剩她陪伴皇后左右。」

    長公主側身,眸色淡漠。「將潛月逐出宮去,如若不從,就地杖殺。」宮人一驚,見長公主面色如霜,一時間殺意撲面,掠起陣陣寒栗。
         ★        ★        ★

  晨光漫透小軒窗,昀凰安然端坐妝台,宮女巧手為她梳起雲鬟霧髻,仍作待嫁女子髮式。

  身後近侍宮人恭然立著,將內外事務細細稟來,記下長公主的吩咐,末了低聲道:「昨夜裡已將潛月從小門遣出。」小門是諱稱,犯下過錯或患了病的宮人,不能從宮門出入,專有一個供她們遣出的地方,俗稱小門。從小門出去的人,不死也褪去半層皮,終身不得踏入宮廷一步。
  長公主淡淡問道:「可曾費過周折?」

  宮人明白這「周折」的含義,忙道:「起初皇后不從,內侍將潛月拖下杖責,打到第六下,皇后便允了。」覷著長公主臉色,宮人又小聲道:「皇后也肯進膳了。」

    長公主聞言一笑,把玩著手裡一支玉簪,似漫不經心道:「哪裡是真的求死……真要她死,早已死了。」宮人不敢答話,直待長公主吩咐預備車駕,這才鬆一口氣,忙叩首退下。出了殿外,回想起長公主神情話語,陡然有寒意從心底透出。

  鏡中秋水生輝,昀凰看著自己,心頭卻浮現何皇后的面容。那一雙秀狹丹鳳眼,敦柔中暗蘊城府,嫻靜裡難掩妒色,是她最不喜的模樣。

  想起方才一掠而過的殺意,昀凰凝視指尖,默默將手握緊。

  不是沒起過殺心。趁眼下宮禁還在掌控,讓皇后連同那未成形的孩子一併死於偶然,不失為釜底抽薪、永絕後患的法子。如此,也不必煞費心力安排那一出偷龍轉鳳。來日皇子「誕下」,為免裴家坐大,裴妃也難逃一死。左右都是殺,早早一刀斬斷亂麻,未嘗不是乾淨利落。

  然而,真的能下手麼……昀凰閉了眼,指甲攥進掌心,滿心都是澀痛。

  那不知形貌的小人兒,終究是少桓的血脈,只怕也將是唯一血脈。私心裡,不是不憎那何家,卻也暗自期盼皇后生下麟兒。若不然,日後一手扶了假皇儲登基,少桓捨命打下的江山又當落入何人手裡……何鑑之那老匹夫有恃無恐,必是看準她不能對皇后下手。如今有了裴妃,皇后頓感自危,她也須作出殺氣騰騰才唬得住那一班虎狼。

  虎狼,她視人如虎狼,人視她亦如蛇蠍。

  昀凰垂眸笑,緩緩將最後一枚珠釵斜插入鬢。

  鸞駕已候在外邊,時將正午,離子瑤賜鴆的時刻已近了。

         ★        ★        ★

  門上鐵鎖鏗啷作響,數名素衣宮人魚貫而入,行止如無聲暗影,卻驚起陰森天牢裡一片哀呼冤告。甬道兩側鐵欄後,陡然探出一雙雙枯槁曲張的手,遍布猙獰傷痕,竭力探向來人,欲挽住最後的生機。領頭的宮人目不斜視,對周遭哀呼只作未聞,徑直走向盡頭的囚室。

  獄卒打開牢門,陰森霉爛氣息撲面。一束微光從方寸天窗照入,正照著牆角陰潮石壁前,一個瘦弱身影靜靜坐著,木然凝望那石壁,神魂彷彿游弋已遠。

  還是當日的囚室,曾送母后上路的地方,時隔未久,換了她囚衣加身,散髮待死。是誰在喚「公主」,遙遠語聲似幻似真。子瑤茫然回過頭,望一眼身後那人,聽她翕合嘴唇間果真喚出那兩個字,公主,她喚她公主,久遠得好似上一世的稱謂……宮人捧了妝鏡衣飾上前,有人將她扶起,有人為她淨面梳頭,有人替她寬去身上囚衣。瘦弱身軀裸露在生人眼前,子瑤驀的瑟縮,抬手擋在胸前。宮人朝她欠身。「公主請更衣。」

  一襲錦繡華衣赫然展開在眼前,宮錦鸞紋,瓔珞玉帶,燦若云霞,色作流嵐。子瑤怔怔瞧著那宮裝,眼裡迷茫,木然任憑左右擺佈。少頃妝成,宮人捧了銅鏡近前,映出個秀雅絕倫身影,恍然是仙闕中人。子瑤怔了片刻,緩緩抬袖,輾轉顧盼,唇角有笑意浮上。「我好看麼?」左右宮人一言不發,上前攙扶住她虛弱身子,徑直往外而去。

  見子瑤出來,囚欄後的人似乎看見赦免的希望,哀叫悲泣聲響徹天牢,一雙雙嶙峋枯手探出囚欄,極力想要抓住她一片衣角。華服盛妝的子瑤步態從容,含笑看向左右,朝那些形貌淒厲的女子露出端雅微笑。

  走了許久,天牢甬道錯綜周折,一重重門閘通向遠處。終於有禁中侍衛仗劍立於門前,明光鎧甲耀人眼目。子瑤駐足,垂眸良久,緩步邁了進去。門在身後無聲合上,裡頭竟沒有窗,四壁都是密不透風石牆,明燭照耀著黑漆案几,照著案後負手而立的昀凰。

  昀凰轉過身來,雙鬟高挽,額繪梅妝,恰是昔日宮中風行的妝容。子瑤在霎時恍惚,似回到少年時光,父皇喜豔色,帝姬嬪妃紛紛著紅妝,入眼盡是繁華昇平……她和她俱是錦繡年華,一切都還未曾發生,抑或永遠不會發生。子瑤朝她揚起廣袖,淺淺一笑。「我好看麼?」

  「好看。」昀凰亦笑,語聲溫柔,似個愛護家人的長姊。燭光暖暖籠著一雙玉人,也照見案几上璃紋金盞,盞中酒已斟滿。子瑤低頭撫過袖口繡紋,那鳳羽繡得巧奪天工,只有帝姬可著的服色,華貴無倫。「他若能瞧見就好了。」子瑤垂下眸子,神情恬柔。「他總說我傻,沒半點公主的樣子。」

  昀凰凝眸看她,見她低了頭,笑容分外恬美。

  「裴將軍替妳向皇上求情,極是誠摯。」昀凰只說了半截話,不忍被她知道那四十記鞭笞。子瑤輕輕點一點頭,並無動容之色。「他不要太莽撞才好,會吃苦頭的。」

  緘默片刻,昀凰終究還是問了:「妳是自己甘願的?」

  燭影忽的跳動,在子瑤姣美臉龐掠起一片陰影。

  「是。」子瑤只說這一個字,便緊緊抿住了唇。

  「裴令顯不曾恃強凌辱,原是妳自願委身?」昀凰語聲清冷,令子瑤微微瑟縮,低了頭再不肯回答。昀凰看她半晌,眼裡漸換了哀憐神色。「我不能還妳名分,只銷去賤籍,以皇家體面送妳上路。」

  那個被削奪的姓氏,她曾視為畢生驕傲的姓氏,至此賜還。然而子瑤淺淺抿唇。「到了泉下,我是沒有面目見父皇母后了。興平公主已死在當日,子瑤也算不得裴家人,日後請妳將我遠遠埋了,面覆白絹,不留一字。」

  「瑤瑤……」昀凰動容,脫口喚了她名字。

    子瑤抬眸一笑,神色有些恍惚。「妳方才說得不錯,他不曾凌辱我,是我誘了他,求他放走母后。」

  那一個誘字從她稚嫩唇間吐出,輕巧從容。昀凰再也聽不下去,猝然拂袖轉身,卻被她哀哀拽住。子瑤眸色迷濛,宛如昔日嬌痴女兒。「凰姐姐,再陪陪我好麼?」

  昀凰心頭劇顫,耳邊似有個脆甜語聲,一下下喚著──

  凰姐姐,瞧我的鞋子美不美;

  凰姐姐,我講個故事給妳聽;

  「凰姐姐,妳若瞧見我當日的樣子,一定好笑極了。母后同我都裝作農婦,抹一臉黃泥,像足了花臉貓……他便那樣捉住我,起初都不信我是公主呢。」子瑤笑語軟軟,一顰一笑都是蜜意,不見分毫戚色。昀凰默然,心口窒得疼痛,迎著瑤瑤期待目光,終究勉強一笑。

  瑤瑤眸光晶瑩,忽而輕聲問:「凰姐姐,妳呢?」

  昀凰一怔。「我?」

  「妳,是不是也甘願?」子瑤咬唇看她。

  剎那怔忡,瞬時失神,昀凰的身子僵住,一抹嫣紅浮上蒼白臉頰,更顯淒楚。

  「皇上對妳這樣好,妳也是甘願的罷。」子瑤仰面看她,並無譏誚之色,滿眼都是渴求認同的無助。不忠不孝的罪疚,一個人承受太重,或許還有她是同病中人,唯有她懂得這其間幾分甘願、幾分不甘──彷彿是回應她的心思,昀凰冰冷面容果真有了一絲笑意,「命裡有這一人,左右是要遇上的。」她微微笑著,語聲輕軟下去。「十五歲我便遇著他,無從退避,也未想過甘不甘願。」

  子瑤驟然睜大了眼。「十五歲?那是父皇在時……妳從未踏出宮門,怎會,怎會……」

    昀凰垂眸笑,目光藏進深深睫影裡。「我不曾出去,他卻曾經來過。」子瑤驚駭到極處,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見昀凰笑意漸深,緩緩而清晰地說道:「就在這宮裡,他來過,又離去。」

  誰又能想到,被追殺了十餘年的王孫胤,曾兩次藏匿在宮中,從天子身側擦肩而去。

         ★        ★        ★

  天佑三年,懷晉太子與太子妃雙雙罹難,僅二子一女脫險匿去。及至四年後,文定公蘇煥事發,連同王孫胤在內,受他庇藏的三名幼童皆被撲殺。十餘年間,廢帝暴戾嗜殺,凡與懷晉太子相關事皆被抹去,無人敢再提及。

  元嘉元年,天見異變,關中河西等地遭逢百年大旱,餓殍遍地,以至易子而食,民間多有暴亂;這一年,清平公主華昀凰年方及笈。三月,惠太妃病篤;五月,皇家射典,帝后攜諸皇子帝姬至上苑行獵。此時惠太妃已至彌留,御醫稱老太妃壽數已盡,隨時可能薨逝。太妃之子早夭,若無後人侍奉善終,終是不仁之事。然而射典之期已定,廢帝不肯推遲行期,郭后便令清平公主留侍,算是為太妃送終。說來淒涼,在這宮中卻也仁至義盡。昔日先帝宮人大多已逝,在世無嗣者也遣入冷宮,惟獨惠太妃一人獨享善終。

  先帝惠妃,出於淮陰望族,十四歲入宮,美而溫惠。自廬陵王生母華妃失寵之後,先帝便疏遠了後宮,只有性情溫婉的惠妃偶爾得幸。華妃因罪賜死時,只有惠妃一人為她求情。廬陵王弒兄逼宮,先帝被迫遜位,臨終只得惠妃一人侍奉在側。不久先帝駕崩,惠妃因當年善待華妃之恩,被尊為太妃。她所育的幼子未到封藩之齡,依然留在宮中,及至七歲病亡。

  久遠記憶裡,依稀有著這位病弱寡言的太妃,終日幽居,皇家宴典從來不見她身影。如果昀凰不提,只怕她再不會記起這個名字。子瑤恍惚半晌,低聲道:「惠太妃的兒子死得這樣早,她定然很傷心……」

  「小皇叔本不會夭折。」昀凰語聲平靜。「只是,有人將他毒殺,與毒殺先帝是一樣的法子。」

  子瑤駭然抬眸,聽見昀凰一字字說:「這人,便是我們父皇。」

  嚴刑竣法也洗不去皇位上弒兄殺父留下的血腥氣,即便斬草除根,也抹不去廢帝的恐慌。先帝幼子逐漸長成,有人傳言,先帝臨終前傷心懷晉太子之死,深恨廬陵王,曾有意傳位幼子。這不知真偽的流言傳入廢帝耳中,立時成了那七歲幼童的催命符──就寢前飲下的一盞杏仁露,令他永久沉睡過去。

  「小皇叔雖死得無辜,父皇卻也無意中毀去了文定公的計劃。」昀凰神色淡淡,生死殺戮從她口中說出卻是平淡不過。每位皇子都有八名侍讀少年,自幼挑選入宮,日後便是貼身侍從。惠妃之子暴卒,身邊宮人盡被牽連做了替罪羊,幾個侍讀也被逐出宮禁。這其中,便有一個少年,被人秘密接應離京,倉猝投奔豫州,由當年豫州刺使何鑑之護送前往安全之地。

  「父皇做夢也想不到,與世無爭的惠太妃會冒此奇險,幫文定公藏匿起懷晉太子遺孤,讓他混雜在侍讀當中。」──當年京城封閉,太子遺孤來不及逃出城去,蘇煥情急之下將三個孩子分頭藏匿,臨危將長子胤託付給惠妃。奉命追殺懷晉太子遺孤的鐵衣衛無孔不入,即便王公大臣府邸,持御賜金牌皆可搜查。他們唯一不能搜的地方,便是皇宮。

  廢帝搜遍天下也未找到的少年,便在宮中安然避過了風聲最緊的幾年,一直受惠妃照拂,直至陰差陽錯,被迫倉猝離宮。在他逃出不久,鐵衣衛終於發現了藏匿在蘇家的三名幼童。被撲殺的一男一女確是懷晉太子兒女,而在蘇家因反抗被格殺當場的少年,卻是胤的替身。

  「那時我三歲了,卻不知道他曾與我同在一處,或許我們見過,卻還不認得彼此。」昀凰微帶笑意,語聲柔滑如一幅鋪開的絲緞。「這一錯過,便等上了十二年,我才又遇著他。」

  「元嘉元年……」子瑤喃喃低語,神色有些恍惚。「臨川公主下嫁沈覺,也是這年。」

  比起元嘉二年發生的諸多大事,這一年並不算特出,史家所留筆墨也是寥寥。宮廷裡照例還是那些事,有盛典、有宴樂,有人得勢、有人失寵;老太妃薨了,臨川公主嫁了……辛夷宮裡寂寞無聞的清平公主,也悄然遇上了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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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weasd107 發表於 2012-6-25 02:39 PM


第十七章  當時何似莫匆匆

  惠太妃並不算太老,卻已銀絲滿頭,身形佝僂。當年她是一個美人,現在皮囊枯槁、喘息沉沉,隔了青色帷幔看去有些嚇人。昀凰撩起床帷,用絲帕替她擦拭額頭、臉頰和雙手。老人並不出汗,身體卻散發出一股肖似霉壞的氣息,頻繁擦拭也不能淡去。

  昀凰絞乾絲帕,正要抬起太妃枯瘦右手,那手微微一緊,將她的手握住。彼時十五歲的昀凰,身量單薄,手上卻已有了習箭留下的微繭。太妃目光混沌,枯瘦手指遲緩撫過她掌心,竟發現了母妃也不曾在意的微繭。一聲渾濁嘆息,老太妃唇邊皺紋更深。

  「可憐。」那乾癟唇間吐出這兩個字,令昀凰臉色一僵,驀地將手抽出。這是她最憎惡的字眼,誰也不配說。老太妃昏黃眼珠朝她轉過來,分明早已失明,卻似幽幽看穿她的狼狽。昀凰退開兩步,心中莫名生出一絲惱怒。雖有祖孫輩分,卻從未親近過這位孤僻的老太妃。直至她垂垂將死,病榻前孤零零只有她一個後輩守候。這寢宮裡僅有幾個年老宮人,連內侍也鮮見蹤影。一老一少,整日裡並無多少話說。昀凰不善於承歡膝下,只會默默端藥侍水,親手為太妃洗拭淨身。太妃眼睛已盲,神智時醒時亂,在旁人看來不過是閉目待死。昀凰卻隱隱覺著,她應有心願未了,似乎拼著一息尚存,不能撒手。

  餘暉褪去,宮室幽暗,不覺已是黃昏。

  老宮人入內掌燈,昀凰看一眼天色,默默將帷幔放下,向惠太妃俯身告退。辛夷宮裡還有母妃等著她照料,不能徹夜留在此處。出了咸福宮,兩名宮人執燈在前,一路往辛夷宮去。平素鮮少有人踏入這不是冷宮勝似冷宮的地方,入夜連廊掩映,宮徑幽深。

  忽聞靴聲橐橐,迎面金甲生光,一列羽林騎匆匆而至,幾乎衝撞到昀凰跟前。

  為首郎將仗劍參見清平公主,稱宮中發現刺客行跡,宮門即時封閉,闔宮上下禁閉搜尋,任何人不得出入。驟然聽聞刺客入宮,身側宮人驚駭失色。昀凰初時愕然,旋即啼笑皆非──父皇、皇后、太子率諸皇子與帝姬都去了上苑射典,宮中空落落只剩下無寵妃嬪、垂死太妃,與她這落魄公主。若真有逆黨挑此時入宮行刺,豈非滑天下之大稽。雖是不以為意,事關宮中安危卻也不可大意。四下去路已被羽林騎截斷,辛夷宮也閉了門,昀凰只得退回咸福宮,靜待宮禁解除。

  內侍宮人皆被喚出殿外盤查,羽林騎沿一間間宮室搜尋過去,只有太妃寢殿未敢驚擾。昀凰只恐他們喧嘩,便上前阻住。「我進去瞧瞧便是,你等不可擾了太妃靜養。」羽林郎應一聲諾,心知再糊塗的刺客也不會衝著一個垂死老婦而來,搜巡咸福宮不過是例行公事。

  宮人都在外頭,宮燈照得殿內幽曠,寂寥無人。

  輕悄步入簾後,一切靜好如常,惠太妃已然安睡。只有床帷鬆散,錦衾一角落在外頭。昀凰安了心,悄然上前替太妃掖起被角。目光掠處,卻見惠太妃緊閉的眼皮微微跳動,氣息紊亂,胸口不住起伏。昀凰一驚,慌忙喚她,太妃睜眼應了,喃喃只說無妨。看她臉色有異,昀凰到底放心不下,起身欲喚人。驀地衣袖一緊,氣息奄奄的老太妃竟扯住她,急促喘息道:「我、我好得很……莫要叫人進來……」

  從未見過惠太妃如此惶急模樣,昀凰一時懵然,點頭應了,心頭卻轉過驚疑。凝眸細看,發覺太妃眼角濕潤,竟像是哭過。昀凰目光轉動,不動聲色審視這方寸內殿。惠太妃眼睛瞧不見,卻惴惴側首,仔細聽著周遭動靜。昀凰扶了她躺下,她伸手出來摸索,摸到那玉枕再不鬆手。順著這一眼瞧去,掃過床前紫檀足踏,幾點深不可辨的暗色落入眼中。若非心細如髮,亦絕難發現。循著幾點暗色,昀凰的目光緩緩移去,移過瑞蝠玉磚,移向床後屏風。

  襯著磚面,那暗色終於顯了出來,一痕觸目驚心的鮮紅──分明就是血跡!

  絹繪屏風橫陳床後,宮燈照不到的陰影裡,是什麼無聲無息,卻彌散濃烈殺機!

  一榻一人一屏風,相隔不盈丈,羽林侍衛遠在殿外,退出去已來不及,那殺意如霜刃,迫在眉睫。

  察覺到昀凰的陡然沉默,惠太妃焦躁起來,勉力撐著身子,正欲趕她出去。卻聽她恭順如常地開口:「太妃早些歇下,昀凰告退了。」惠太妃鬆一口氣,聽得她足音退開,退開,卻不是退向門口,竟似退向壁角!霎時間心頭劇震,一口氣轉不過來,惠太妃駭然張口,已明白昀凰要做什麼!

  牆角壁上,懸著古劍吟霜,先皇唯一留給她的念想──多少年日夜拂拭,青鋒依舊雪亮。

  端嫻少女,剎那間動如脫兔,疾退、轉身、抽劍,決絕不帶一絲遲疑。

  秋水橫空,驚虹橫貫暗室,沒柄直刺屏風。

  血濺無聲。

  劍鋒刺入身體的剎那,昀凰已後悔──身後惠太妃微弱呼聲響起,不見驚恐,只有哀痛,彷彿被奪去幼子的母獸。很多年後,每當殺戮在即,總會想起這追悔終生的一劍。只是十五歲的昀凰,孤勇不惜餘地,生死只作平常。

  血濺白絹屏風,綻開雪地紅梅。昀凰手腕一軟,來不及抽身,已被一雙冰冷的手扣住。劍柄脫手,光如匹練,照見驚電似的一眼!尚未看清那修長人影,肩臂劇痛傳來,猝然力道一帶,身子已被他反剪制住。森寒劍鋒抵上頸項,劍刃猶帶他的鮮血,只需輕輕一劃,便可割斷她咽喉。昀凰閉了眼,卻聽脆裂之聲伴隨老人粗濁喘息。惠太妃掙扎跌下床榻,打翻了榻邊托盤藥盞,一地狼藉。

  「她是昀凰!」老太妃艱難說出這一句,惶亂伸手朝前摸索,想要阻止什麼。抵在頸間的劍鋒卻半分不移,扣住她的手冷而有力,如同身後那人的身體。惠太妃身子顫抖,啞聲喘息。「昀凰,她是清……平公主,昀凰……」

  劍偏半分,語聲清冷似有水意,那人低低開了口:「恪妃之女?」

  他竟提及母妃,昀凰悚然一驚,陡然聽得靴聲逼近殿前,方才翻盞碎裂之聲已驚動羽林騎,外間有人揚聲問道:「公主,殿內何事?」頸間劍鋒驟然收緊,那人閃身避入牆角,順勢將昀凰緊緊圈住,但有異動,便叫她立時氣絕。惠太妃駭茫張口,彷彿連氣也不能喘。昀凰察覺那人身子微顫,握劍的手似已不穩……三人無聲僵持,生死已在一念之間。她只需叫上一聲,外面羽林郎便會一擁而入。

  突然間,惠太妃一頭碰在地上,朝他二人所在方位重重叩下頭去。

  捨了身份、亂了尊卑、拼著最後一口氣,為這刺客叩首求懇──昀凰已然呆了,望住白髮蒼蒼的老太妃,耳邊卻聽得外頭郎將又是一聲催問,聲色似已轉厲。

  「沒有事,我打翻了藥盞。」昀凰終於開口:「太妃還在歇息,你們都退下吧。」

  「末將領命。」

  外頭靴聲匆匆遠去,扣在肩頭的手鬆開,劍鋒垂下。

  昀凰不敢回頭,徑直奔到太妃身邊,將瑟瑟顫抖的老太妃扶起。一番驚嚇折騰下來,老人臉色青白,一口氣已接不上來。昀凰著了慌,想要將她扶上床榻,卻覺手腳發軟。身後一雙手驀地將她扶住,那手蒼白修長,穩穩接過了太妃,將她安置在榻上。

  那人穿高階內侍服色,廣袖垂地,血水便從他袖沿滴落,地上點點鮮紅。昀凰順著血痕看去,見他右邊袖子已被染成暗色,肩上赫然有道傷口,深可見骨。

  原來他早已受了傷,那一劍刺過屏風,他竟不能避開。昀凰惶然抬眸,目光移上他胸口,竟再也移不開了──血,從那可怕的傷處不停湧出,比臂上流血更甚更急。這人,卻還搭住惠太妃腕脈,俯身低低喚她,渾然不覺自己傷勢。

  昀凰僵在一側,驚、疑、焦、怯一齊湧上心頭,卻只見惠太妃雙眼大睜,竟是一臉欣喜欲狂,枯枝般的手顫顫摸索在那人臉上。「到底等到你了,活著便好,好,好……」她一疊聲說著好,灰白臉龐竟有異樣光采,抖抖索索摸向玉枕。「裡邊,在裡邊!今日交託給你,我也可安心去見皇上跟皇兒了。」那人在榻前跪下,緊緊握住了太妃的手,低聲在她耳邊說了什麼,惠太妃竟連聲笑了起來。昀凰看得心驚,只怕是迴光返照,卻聽太妃連笑帶嘆:「少桓,少桓!你這傻孩子……」

  少桓,這名字從未聽過,卻又是誰?宮中皇子帝姬都不曾親近過老太妃,一個刺客,卻與她親厚至此。然而眼下已來不及細想,昀凰看一眼那人,匆匆步出內殿,尋個藉口將宮人們遠遠打發了,不許任何人入內──此時羽林騎尚未遠去,若有人撞見太妃榻前這一幕,便大大的不妙了。

  也只片刻工夫,昀凰退回內殿,驚見太妃靜靜躺在帷幔後面,那半身浴血的人,推開雕窗正欲潛走。然而一個踉蹌,那人竟撫胸跪倒在地,傷處鮮血不斷湧出……

         ★        ★        ★

  「後來呢,那人後來怎樣?」瑤瑤脫口追問,復又驚疑不定。「他便是……皇上麼?」

  「他是少桓。」昀凰垂眸淺笑。「亦是昔日的王孫胤,而今的皇上。」那是昔日化身侍讀時,惠太妃取給他的名字,連著無人知曉的身份,沉入晦秘之淵。燈色暖暖籠在昀凰臉上,深睫淺笑,盡是溫柔。「惠太妃去得很是安祥。」

  她神色淡淡,似在講一出家常閒話。「少桓卻走不了,他被我傷得太重,流了許多血。那時我也不知他是誰,只知太妃這樣珍重的人,定是不能讓他死的。我莽撞傷人,心下也極愧疚……接應他的同伴殺了個內侍替屍,讓羽林騎以為刺客已伏誅。我卻將他藏了起來,藏在誰也想不到的地方。」

  咸福宮地方狹小,難以治喪。惠太妃原本居於長秋宮,小皇子猝死後,廢帝才將她遷往咸福宮去。如今太妃薨了,長秋宮廢殿畢竟是她從前居所,內廷便重新打掃了此處,將惠太妃停靈於此,隆重設祭。「廢殿幽深,誰也不會來驚擾亡者。」昀凰抿唇微笑。「宮中只道清平公主誠孝,日日在太妃靈前祈頌……他卻被我藏了二十一日,待傷勢稍定,由人接應離去。」

  如今說來只餘平淡。

  整整二十一日,轉瞬聚散,不想竟成一世牽念。

  昨日種種猶在眼前,昀凰垂眸,一時有些恍惚。那些個夜晚,至今記得每一天的月色,有昏黃,有明亮,有一夜只見濃雲……惟獨不記得,何時開始惶恐,恐懼那迫在眼前的別離。

  別離,又見別離。

  當年只道天涯相隔,永不復見,他卻說,我會回來。

  便真的歸來,踏一路血海屍山,依然笑若薰風。如今換她離去,是否也能如約歸來?

  「母后迫妳留侍太妃,竟留出這一段變故。」瑤瑤呆了半晌,悵然動容。「他冒險潛入宮中,見上太妃最後一面,這般重情,也不枉她庇護之恩了。」

    昀凰卻笑起來。「傻囡,他冒死潛進來,自有非來不可的緣由。」瑤瑤看一眼昀凰,低頭啞然──是,她真是傻,總相信天家存有親恩。

  「那隻玉枕?」瑤瑤苦笑。

  昀凰亦抿唇而笑。「藏在玉枕中的東西,妳應能猜到。」

  惠太妃守了半生,至死交託給他才肯瞑目的物件,便藏在尋常一隻玉枕裡。除非親眼見著他,旁人誰也不可託付,即便沈恩也不行──那是唯一可證明少桓身份的信物,亦是先皇煞費苦心,留下的鐵證。

  元嘉二年初,天火墜於東南林澤,三日不滅,鄰有遂安郡,感而山崩,有人見紫氣沖霄,橫絕紫微──發生在這一年的天變,並未載於史冊。廢帝下令欽天監與史官,將這不祥天兆抹去,代以山火之災。儘管如此,卻封禁不住民間四散的傳言。

  五月,王孫胤現身豫州,以懷晉太子遺孤之身,執先帝秘詔、傳國玉璽,發布討逆檄書,將廢帝弒父、殺兄、篡位、殘害忠良、暴戾失道……十三項罪狀公諸天下。先帝臨終之際,被迫寫下傳位遺詔,暗中以一枚幾可亂真的假玉璽加蓋其上,並寫下秘詔,將真正的傳國玉璽與秘詔一同託付惠妃。王孫胤離宮逃亡時年紀尚幼,前途生死未卜,惠妃不敢將這攸關皇室存亡之秘的信物交託給他。這枚玉璽經建王、昌王、南陽王三位皇室宗長鑑證為真國璽。至此,十餘年前篡位真相大白天下。王孫胤的身份由此確證,被三位王侯宗親共同擁戴為少帝,豫州刺史何鑑之率先起兵,東南六郡紛紛起而響應……

  「父皇至死也想不到,真的玉璽一直就藏在宮中。」昀凰抿了唇角,似笑似戚。「他以為先帝將玉璽交給了文定公,抄遍蘇家不見蹤影,逼得母妃瘋癲,卻惟獨忘了怯懦的惠太妃。」

  ──真的怯懦麼?一個女人,若連兒子被毒殺也不曾聲張,還有誰比她更能忍辱負重。歷歷往事重現,燈影中映出昀凰幽冷笑容,瑤瑤心中一時慘然,萬千思緒都化了灰燼散去。

  「皇祖父一生糊塗,至死卻選對了兩個人,一是惠妃,一是沈恩。」昀凰不管不顧地說下去,似要搶在這一刻,將心中深埋的秘密說給最信賴的人知道──因為將死之人永遠不會洩漏任何秘密。

  史冊上,關於元嘉二年的記載,注定將是濃墨重彩的一筆。太多事,俱在這一年發生──

  王孫胤起兵不久,朝中主政多年的宰相沈恩病逝,朝野大慟,時人奔走哀告,稱「沈公去,國柱傾」。沈恩的亡故,無異於抽去危樓最後的樑柱,而在危樓將傾之際,抽去最後一塊基石的人,卻是沈恩之子沈覺。

  絡川之役,沈覺臨陣倒戈,令十萬王師兵敗如山倒,至此大局盡去。沈家父子身在朝堂,始終效忠先帝與太子,蘇家覆亡之後,王孫胤得以潛藏多年,全賴沈家暗中保護。然而沈恩終究年事已高,死在少桓起兵之初,未能親自迎回舊主。年過古稀的建王也在少桓入京不久逝去,只剩昌王與南陽王兩位尊長,皇室至此凋敝。

  瑤瑤再也支撐不住,淚水滾落蒼白臉頰。「這麼說,瑛瑛也不是病死的?」

  ──元嘉元年,臨川公主華瑛下嫁沈覺,婚後未久即病亡。太醫診治未果,斷為急症,隨後沈覺未再續弦,也無妾室,情義忠貞為時人稱道。

  「他御前求娶之人原本是我。」昀凰語聲微窒,有淒苦之色一掠而逝。「當日少桓被沈恩接應離去,潛在沈家養傷。他一心帶我離開宮闈,竟冒險讓沈覺去求父皇……若不是妳母后存心排擠,華瑛也不至誤嫁沈家,礙了復位大計,糊里糊塗死去。」

  她將一個韶華女子的枉死說得輕描淡寫,瑤瑤忍無可忍,驟然笑出聲來。「照妳說來,全是旁人的錯,父皇倚重沈恩、母后厚待沈覺、瑛瑛無辜枉死,都是他們咎由自取?」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生性柔弱的帝姬身經磨難,從未有過惡言,卻是最後一刻吐露悲憤。昀凰默然看了瑤瑤半晌,既無慍色也無歉疚,只茫然一笑。「我不知道。」

  誰無辜、誰作孽、誰咎由自取?昀凰低了頭,總在茫然時盯著自己指尖發怔。「妳知道麼,沈恩臨終留有兩條遺諫,其一,勸少桓善待廢帝子女,不再屠戮皇室……」瑤瑤驀地厲聲打斷她。「妳說什麼廢帝,父皇就是父皇!」昀凰窒了一窒,不理不惱,徑自說下去。「其二,沈恩懇求少桓,勿令世人知曉他所為,日後追封也無需提及他的名字。」

  瑤瑤沉默,昀凰仍低了頭,啞聲道:「沈公是真君子,真儒士。」

  「忠臣不事二主,沈公倒好,一頭求得榮華,一頭全了忠貞!」瑤瑤連聲冷笑,面容剎那間與郭后竟有三分相仿。然而笑聲未絕,密室外已有輕輕三下叩擊聲──這聲音悶而沉,緩而低,一下下竟似催魂。這是司刑監在報時了,午時三刻,日值中天,罪人賜鴆。

  笑聲止歇,瑤瑤的笑顏如花,枯萎在剎那。

  昀凰不語不動,目光從自己指尖緩緩移上桌案,凝定在那隻金盞。

  「多謝妳送我一程。」瑤瑤伸出雙手,穩穩端起毒酒,朝昀凰柔聲一笑,「凰姐姐,今日妳送我,他日不知何人送妳?」不待回答,她含笑仰首,將杯中毒酒飲得一滴不剩。

  「他日……」昀凰沒有看她,只是喃喃重複這問話。「何人送我?」

         ★        ★        ★

  三日後,寧國長公主賜降北齊的旨意頒下,晉王入朝謝恩。

  此番北齊足備誠摯,除以重金異寶為聘,更奉上一份驚人厚禮──秦齊交界處,有山盛產美玉,名為鳳鳴。延和六年,北齊大敗南秦於屏城,奪鳳鳴、平度二山。延和七年,南秦北擊,齊人退走平度以北,據守鳳鳴山。十餘年間,南秦屢次欲奪回鳳鳴山,皆無功而返。而今兩國締結姻約,普天同慶,北齊國主慨然歸還鳳鳴,允諾迎親之日,齊軍北退七十里。以此為信,永休干戈。

  至此花好月圓,珠聯璧合,唯一美中不足卻是皇上婉拒了北齊另一番美意,並未將雲湖公主納入宮中。朝野據此傳聞皇后地位穩固,何氏一門依然聖眷殊厚。

  皇室婚娶依從周之六禮,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備極隆重。擇吉日,皇上於永寧殿設宴送別北齊使者,賜金帛無數,議定婚期在來年正月。

  次日,晉王攜雲湖公主北歸。

  公主出降,皇家得嗣,值此雙重喜慶,宮中降旨大赦天下。除華瑤等一眾女眷賜死外,涉案軍中將領皆免罪,只削爵罰俸為戒。有野史記載,眾女獲罪死,不得歸家落葬,皆由刑司草葬於荒野。惟獨裴氏妾屍身被賜還家,面目栩栩如生時,笑意宛然,見者皆以為異。



〈卷二‧涅盤〉

第十八章  別有幽怨各自生

  夏去、秋盡、冬來,辛夷宮外梧桐碧影漸漸落盡,長公主的嫁期也近了。

  發數千工匠日夜修築的棲梧宮也終於落成,只剩高入霄漢的鳳影台還未完工。這是皇上登基之初,下旨為寧國長公主興建的宮室,其紛奢精巧,冠絕當世。

  興修之始,便有諫官上奏,以度量國庫民需為由,委婉勸諫無果。長公主賜降北齊的旨意頒下,卻有位鄭姓侍郎再度上疏,稱長公主既要遠嫁,宮室空置,是否不必再造那耗力繁多的鳳影台。這一道奏疏本也合乎情理,卻令皇上龍顏震怒,當即革職降罪,從此再無人敢置喙此事。

  棲梧宮,取鳳棲梧桐之意,儘管主人即將遠去,那桐華殿上依然焚椒蘭,懸明珠,煙斜霧橫,日夜絲竹繞歌台,備極繁奢之能。然而,寧國長公主卻遲遲沒有遷入新宮。

         ★        ★        ★

  斜陽映入飛簷,落葉瑟瑟鋪了一地。

  辛夷宮臨水而築,殿閣錯落幽深,最美的景緻便在黃昏。從迴廊下遠眺宮闕萬間,遙對一池碧濤,落日餘暉便都熔在了深深淺淺的一泓碧裡。兩名宮人垂首攏袖遠遠立著,長公主隻身步入廊下,將一襲絳紫深絨斗篷披在恪妃身上。倚欄遠眺的恪妃含笑回首,清瘦臉頰被餘暉染上暖暖光暈。昀凰並不說話,在她身旁靜靜坐下,似孩童般倚了母親肩頭,陪她一起眺望斜陽。

  母女二人袖袂當風,衣帶飄飄,一雙身影綽約如在世外。

  恪妃恬然嘆息,滿目沉醉,神思卻不知飄向了何方何年何月。

  昀凰輕輕開口:「母妃,我們搬去新宮好不好,這裡太冷清,夜裡總覺得怕人。」

    恪妃微皺眉頭,默然不語。她一旦沉默起來,便比搖頭更難動搖。

    昀凰柔聲勸道:「妳不是總說夜裡聽見有人哭泣麼,我若不在宮中,妳更要胡思亂想……」

    恪妃訝然打斷她。「妳為何不在?」

    「妳又忘了。」昀凰無奈。「我不是說過,過陣子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好些日子不能陪妳,妳在宮中要好好的,每日聽嬤嬤的話,記得服藥……這次記住了麼?」

    恪妃茫然想了想,遲疑點頭。「那妳要早些回來。」

  母親鬢旁銀絲又多了不少,昔日紅顏終究還是老去。昀凰一瞬不瞬地看著母親,似被什麼堵在胸口,一時說不出話來。兒女離家,慈母總要密密叮囑,期盼早日歸來。然而這一走,便是去國萬里,天涯相隔。等待她早早歸來的人,又何止母親一個。

  歸來,歸來,至死也要歸來。

  昀凰微笑,一字字說得鄭重。「我會的,很快就會回來。」

    聽她這樣講,恪妃便笑了,明眸微睞如彎月,露出少女般促狹神氣。「若是玩得起興回來遲了,要罰抄女訓!」

    不待昀凰答話,卻陡然聽得身後有人說:「若遲了,就再不許回來。」

  恪妃與昀凰一驚回頭,見少桓披了雪白狐裘,隻身立在廊下,負手淡淡而笑。

  初冬時節還不太冷,他病後體弱,已早早披上狐裘禦寒。這一身雪狐輕裘,襯了底下明黃龍袍,越發映得雍容出塵。昀凰凝眸看他,見他目光奕奕奪人,猶帶三分病容,臉頰與雪裘顏色相映,也分不出哪個更白。

  恪妃惶然起身,不知該退避還是叩拜,竟怔在那裡。昀凰將她扶到一旁,命宮人先攙扶她回去。如今見到少桓,她雖不再驚惶失態,也仍有些不安。見她去得遠了,昀凰抬腕掠一掠鬢髮,側眸似笑非笑。「不論遲早,我總要回來,你也休想變卦。」

  她同他說話越發縱肆,全沒尊卑禮數,少桓卻靜靜瞧著她,隱約含笑。那目光看得她心中綿綿軟塌下去,什麼話也說不了,只得幽幽低了頭。恰是這一低頭的宛轉,叫他移不開目光。

  「前日新貢的紫貂裘,妳還喜歡麼?」少桓別開了方才話頭,撿些不經意的閒話來說。

    昀凰也笑。「那百歲老貂的裘色雖華美,卻嫌絨密了些,我留一件便是。」

    少桓蹙眉。「妳那些羽衣霓裳當不得北邊天寒地凍,將貂裘備上才好。」

  見他絮絮羅嗦這些瑣事,猶恐皇太子妃被刻薄了衣食一般,昀凰不覺莞爾。「一應事宜都備妥當了,等到了那邊已近初春,最遲夏末便回來……況且堂堂北齊,會令太子妃飢寒交迫麼?」少桓被她揶揄得無言以對,低咳一聲轉過頭去。

  昀凰低頭輕笑,心中如飲飴蜜。

  少桓緘默片刻,再開口時聲色已冷淡了下去,肅然只說一句:「萬事有備無患。」

  初綻的一絲笑容,凝在了昀凰頰邊。良久無人做聲,餘暉卻已沉入煙水深處,天色已暗下來。只覺他一襲白裘身影,孤峭地籠在暗影裡,四圍都是陰晦。昀凰再也隱忍不得,心中酸楚翻湧,驀地從身後緊緊擁住他。臉頰貼著柔軟狐裘,仍能感覺到他身子的單薄,淚水無聲泅濕裘絨。「沒什麼患不患的,你允諾過我,要好好等著我回來……你,不許騙人。」

  少桓低笑一聲,溫暖手掌覆上她手背,將她輕輕攥住。「我自然是守諾的。」

         ★        ★        ★

  暮色中的九重宮闕平添幾許寧定,殿閣綿延遠去,隱入天際。

  如此黃昏,平靜似逝水流年。

  南秦宮廷朝堂在這秋冬交替時節,卻是風平浪靜,格外寧和。

  息了邊患、安了民生,朝中黨爭似也隨喜事將至而平息。

  大赦之後,軍中少壯將領受到警誡,收斂了往日輕狂,風頭不再咄咄。佔盡上風的陳國公卻在不久後稱病,接連三月不曾上朝,只在府中閉門休養。

  他這一歇,黨中老臣也紛紛疲怠了政務,相繼稱病的稱病,敷衍的敷衍,終日碌碌無為。聖意定奪下來,竟著落無人。雖有沈相一力支撐,畢竟官場脈絡盤根錯節,層層實權最終還是落在老臣手中,緊要處還得仰其鼻息。

  皇后受制於宮中,朝政牽制於老臣,一時間誰也不能進退分毫。陳國公以退為進,以靜制動,這一番不動聲色的威懾,雖未能撼動少壯君臣的根底,卻也給九五至尊狠狠還以顏色。

  仲秋,南陽王次子迎娶陳國公幼女,皇親與國戚再攜姻緣,宗室又添佳話。

  婚筵上文武百官齊集,宴間豪奢無極,喜慶盈天,坊間皆云帝后大婚也不過如此。更有人將婚宴上一段巧事傳得神乎其神,稱當日喜堂之上,有百鳥齊來,繞室翻飛,異香縹緲不散。隨後寧國長公主駕臨,群鳥竟驚飛散去……

         ★        ★        ★

  一方翠色織金羅帕疊得齊齊整整,被銀盤託了上來。

  兩名白衣宮女用長柄玉鉤將面前墨色錦帷徐徐拉開,露出高過丈餘的巨大金絲籠子。

  突來的光亮驚動了籠中各色珍禽異雀,扑棱棱上下翻飛,啾啾爭鳴不絕。惟獨籠中最高處金樑上,亭亭棲著一對雉鳥,對這亮光絲毫無動於衷。宮人開啟了金絲雀籠,將粟粒投灑進去。籠中鳥兒撲啄搶食,惟獨那一雙雉鳥傲然居高俯視,儼然有不屑之意。其羽色斑斕,尾翎修長,頭冠高高聳起,眼下一痕血色,濃豔欲滴。

  邛夷高山雪嶺之上,產有血雉,性兇烈,一旦被人捕得,寧肯不食不喝,自盡而絕。

  纖纖玉指將銀盤中的翠色羅帕拎起,指尖蔻丹鮮豔,碩潤的翡翠指環映得手上越發白皙。那羅帕輕輕一抖,頓時異香盈室,裹在其中的淡黃色香粉勻勻散落。那香氣竟有著奇異效力,令金絲籠裡飛撲啄食的鳥兒如痴如醉,連食物也顧不得,只被這異香吸引,紛紛撲至跟前。連那對血雉也終於展翅落下,悠悠踱了過來。

  「南人心思奇巧,專會弄鬼唬人。」宮裝雍容的美婦慵然一笑,拈起鳥食灑向那對血雉。「什麼百鳥齊來,不過是點馴鳥的雕蟲小技,也能大做文章。」

    身後一名金冠錦袍的少年拊掌大笑。「可不是麼,那南秦君臣也真沒見識,竟被這點名堂唬住。」

  「你懂什麼。」美豔婦人回過身來,金鳳冠垂下八寶瓔珞,映出眉眼間斜飛一睨。「人家那是做戲,真假都不打緊,讓人瞧明白了就成。」

    少年俊朗臉龐猶帶幾分稚氣,聞言撇了撇唇角。「母后,妳既說陳國公厲害得緊,為何卻與他的對手為盟?那病秧秧的少帝也不知能耐如何,眼下看來倒是一味退讓。兒臣只擔心,到了舉事之日……」駱皇后秀眉一挑,將手中引鳥的羅帕擲回銀盤,只一記冷冷眼風,便阻住他話語。

  左右雖都是心腹之人,也難保沒有萬一,此等機密大事又怎能在人前議論。駱后冷冷瞥了瑞王,心中只惱這孩子年過弱冠還不醒事。同為皇子,那賤婢所生的孩子偏能七竅玲瓏,若不是打小養在身邊,還真不能留他到如今。

  「稟皇后,晉王殿下到。」內侍尖細語聲悠悠傳了進來。

  駱后一笑。「正想著他呢,來得倒巧。」

  瑞王扶了她手臂,徐徐穿過雕樑砌玉的暖閣,兩側懸滿各式精巧雀籠,鳥鳴不絕於耳,層層疊疊的花甌裡,錦簇繁花開得奼紫嫣紅。重簾隔開了外間三九寒氣,夾壁中設有炭格,將整座暖閣烘得溫暖如春。透過窗櫺所嵌的琉璃格,隱約可見鵝毛大雪,正紛紛揚揚。

  左右宮人正侍侯著剛進來的晉王褪下玄狐裘風氅,一名綠衣宮娥踮起足尖,想替他撣去鬢旁灑上的雪粒子。晉王含笑俯身,烏黑鬢髮上一點雪花飄落,融在宮娥掌心,驀地令那美貌宮娥羞紅了臉。駱后遠遠覷得這幕,不由嗤一聲輕笑。

  晉王迴轉身來,褪下玄色狐裘,大雪天裡一襲素白錦衣,輕袍緩帶,清貴器宇更兼曠達不羈。綠衣宮娥是駱后跟前得寵的人兒,見她到來也不惶恐,低頭捧了玄狐裘,半嗔半羞地退下。晉王廣袖一拂,將藏在狐裘下的一件小小物甚託在掌心。

  駱后定睛看去,不由又驚又喜。「這是什麼鳥兒?」

  只見他修長手掌中端端托著個朱漆描金鳥籠,竹絲織成,只比蟈蟈籠略大。裡頭一雙鳥兒只有寸許大小,羽毛明豔異常,乍看竟以為是蝴蝶。駱后最是癡愛花鳥,一時間愛不釋手。瑞王也看得嘖嘖稱奇,轉而對晉王笑嚷:「這般稀罕玩物,也只有你能尋到,難怪母后最是偏心,方才還說掛念著你。」

  晉王笑而不語,看他倜儻謙謙,又這般孝順體貼,駱后滿意地嘆一口氣,嘴上卻輕輕數落:「你那玲瓏心思盡花在這些地方,被人知道,又該說你玩物喪志了。」

    晉王一面笑,一面攙扶駱后落座。「母后高興,便是兒臣的福分。」

    瑞王嘻嘻笑道:「我看五哥的心思才不在花兒鳥兒,只怕對付府中姬妾還忙不過來。」

  綠衣宮娥奉了茶上來,聽得瑞王這話,不免斜了眼風偷覷晉王。見他端起瓷盞,唇角帶笑,眼光卻淡淡垂下,尾指微微朝她一拂。這女子久在駱后跟前服侍,心思最是伶俐,見此情狀頓時斂了眉目,悄無聲息退下。左右諸人也在轉瞬間退了出去,重簾輕輕落下。

  駱后仍是不動聲色飲茶,瑞王略一詫異,猛省得他來意。「南秦有消息了?」

  「今早八百里加急傳了信來。」晉王信手擱了茶盞,揚眉朝駱后一笑。「南秦大喜,何皇后已誕下公主,次日凌晨,裴賢妃誕下皇長子。」

  瑞王長吁一口氣,立時喜形於色。「好極了,總算落下這塊大石頭!」

    駱后這才將第一口香茶徐徐嚥下,滿意地點了頭。「香氣清遠,這茶不錯,回頭捎些給晉王妃嚐嚐。」晉王欠身謝了恩,又聽她嘆道:「此時聽來容易,只怕是費了不少工夫罷。」

    瑞王起身踱了兩步,難掩快意。「總之諸事順遂,萬事具備,下來便要真刀真槍拼一場了!」

  駱后也不睬他,只對晉王搖頭嘆道:「也難為那少年皇帝,你且將所知始末說來聽聽。」

  「是。」晉王恭然應了,擇要將此事娓娓道來──

  何皇后臨盆是在初九日未時,午后宮門便禁了出入,只限御醫入內。豈料戌時剛過,天色黑盡,宮中一座廢殿突然起火,火勢來得蹊蹺猛烈,濃煙騰騰將皇后所在的中宮也籠罩。

  宮中一時大亂,羽林騎封鎖四下,奔走救火,卻發現水龍車的鉸鏈均被拆卸下來,要逐架重新分裝,絕非一時半會能辦到。宮中越髮亂作一鍋粥,禁中侍衛紛紛忙於救火,卻不料一隊羽林騎突破宮禁,直奔中宮而去,聲稱保護皇后,將宮室團團圍了。

  瑞王哎的一聲。「圍魏救趙!不對,這該叫調虎離山,必是何家故意縱火,想要趁亂將皇后帶走。」

    晉王頷首一笑。「可惜撲了空,皇后早已不在中宮。」

  瑞王大奇。「怎麼說?」

  「何皇后已被暗地移至棲梧宮。」晉王頓了一頓,語聲平緩。「即是寧國長公主的居處。」

  饒是著意放緩語聲,駱后也聽出他話音中隱約欽賞之意。

  「這長公主倒是個厲害人物。」瑞王苦笑。「待她嫁過來,怕是有得消受了。」這話說得孟浪,晉王剛啜了一口茶,險些噴在地下。

    駱后蹙眉斥道:「滿口渾話!」

    瑞王一愣,不覺面紅過耳。「我說消受,不是那個……那個,意思!」不解釋倒好,一解釋越發令駱后氣結,晉王再也忍不住,朗聲大笑起來,直笑得瑞王無地自容,抓了耳根嚷道:「五哥,你還笑!」

  兩位親王似小孩子般相互笑謔,駱后也忍俊不禁,搖頭笑看這兄弟二人。自小一起長大,年歲只差幾年,性情卻是迥異,一個英華內蘊,一個飛揚跳脫,看來倒是手足情深。駱后的目光在兩人之間逡巡來回,終是落在晉王身上。

  「既已萬事具備,更加不可疏忽。迎親之日怕是千頭萬緒,大小事都要設想周全,稍有閃失便是滿盤皆輸。」駱后淡淡開口,令兩人神色一肅,齊聲稱是。她雖用「迎親」二字輕描淡寫帶過,一句千頭萬緒卻隱伏了縝密算計、無邊肅殺。

    晉王沉了神色,眼底鋒銳奪人。「母后教訓得是,眼下內外部署妥當,兒臣明日將往南轅大營巡視糧餉,武威將軍隨行,此番當再做檢視,待到最後時刻定下人選,以免走漏消息。」

    駱后緩緩點頭。「宮中有我,諸事太平,只是武威將軍那裡,倒不能全然放心,還需有個人從旁盯住才好。」

  她一雙流波深眸牢牢定在晉王臉上,不放過他一絲一毫神色。他劍眉入鬢,眼尾略挑,生就俊雅無疇容貌,此刻靜靜抬目,深褐色瞳仁裡映出她身影,澄淨如天湖之水,不見雜質。

  「既然母后憂心,不如由兒臣親往督察,從旁制掣。」晉王平靜開口,神色如常。「迎親之日,便由尚鈞替我陪同太子,往鳳鳴行宮迎接公主,主持一應事宜。」

     未待駱后開口,瑞王已愕然道:「我去主持大局?」

     晉王笑看他。「如何?」

     瑞王怔怔看一眼駱后,為難道:「向來是皇兄主持大計,母后定奪決策,此番如此要緊,倒叫我來拿捏,這……這怎麼使得?」

  晉王溫言笑道:「這也不難,諸事都已就位,你只需依計號令,餘下事自有旁人去做。」

     瑞王遲疑還欲反駁,駱后已淡淡開口:「你皇兄言之有理,總要讓你歷練歷練,此番有他護著,你便放膽去做,諒你這點能耐也捅不出什麼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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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weasd107 發表於 2012-6-25 02:52 PM


第十九章  故人一去不堪夢

  初生的嬰兒,肌膚皺而發紅,稀疏眉毛,微闔眼睛,裹在黃綾襁褓,啼哭一聲接一聲。這便是少桓的兒子,這細弱身軀裡已流淌著和他同樣的血。昀凰伸手想要接過那小小襁褓,雙手卻無法自抑的顫抖。抱出嬰兒的宮女只顧歡喜,將襁褓輕輕送入她環抱。

  觸手溫軟,厚厚錦緞將小人兒包裹得安穩。昀凰怔怔捧著襁褓,良久不能動,連喘息也不能。嬰兒卻奇蹟般停止了啼哭,睜眼望住她,烏溜溜眼珠,純澈得觸目驚心。昀凰猝然側過臉,不敢再看這孩子的雙眼,只恐在其中見到何皇后的影子。

  「長公主……」宮女在旁低聲提醒,昀凰驀的回過神來,似被尖針戳了一記,冷冷將襁褓送到她懷中,拂袖道:「抱走。」宮女抱了小皇子默然退出,悄無聲往隱入夜色。

  宮中規矩,孩子生下即交由乳母照料,三日後方可抱回生母身邊,以避產婦不潔之諱。

  內殿燈火搖曳,依然可聽見醫女奔走忙碌的聲音,間或有女子微弱的哀喚。一名汗濕鬢髮的宮女步出內殿,低聲稟報說皇后想看看孩子。昀凰廣袖垂地,冷冷立在琉璃宮燈之下,彷彿沒聽見宮女的話。

  柔和光暈透過鳳繞牡丹屏風,醫女捧了湯藥器皿匆匆進出,每個人的影子都在屏風上晃動。昀凰微瞇了眼,望著那屏風後的人影,漠然一字字道:「恭喜皇后誕下小公主,瑞澤萬民,普天同樂。」

  好一個普天同樂!

  昀凰微笑,漸漸笑出聲來,每一聲笑都發自肺腑,心腔裡似有什麼急欲嗆出來。

  「……殿下!長公主殿下!」驚惶的聲音遙遙傳來,忽而近在咫尺,直入耳中。昀凰猛然一顫,自睡夢裡驚醒過來,卻被光亮晃得掙不開眼。良久才瞧見隨嫁女官商妤一手掀帷,一手秉燭,正惶急地望住自己。

    昀凰恍惚撐起身子。「何事?」

  商妤憂切道:「您方才睡夢中突然發笑……」

  原來又是夢,不知是幾番夢迴,總縈繞不去。

  昀凰撫了額頭,只覺神識昏沉,頭疼欲裂。「什麼時辰了?」

  「子時三刻。」

  倒是這不早不晚的時候。 昀凰擁衾而起,環視周遭帷幔枕衾、雕窗錦簾,只覺炭火烘得一室又燥又悶。一時睡意全無,便披衣起身,拂簾而出,想要推開緊閉的長窗透透氣。商妤忙叫道:「公主,外邊下著大雪,當心著涼!」

  昀凰縮回了手,怔忡低頭,想起身在行驛,此地已是天寒地凍的北境,不比得往日宮中。商妤見她低頭立在窗下,半晌不語不動,忙將白裘披風兜在她肩上。「公主快歇下吧,時辰還早。」

    昀凰看一眼銅漏,喃喃道:「也不早了,寅時一過便得梳妝更衣。」

    商妤忙陪笑道:「是,明日是公主大喜,諸般禮數繁冗,愈是養足精神才好對付。」

  昀凰側眸看她,微微一笑。「是啊,明日大喜。」商妤見她這一笑,只覺心底酸楚,不由黯然。昀凰卻徑自轉身入內,白裘絳緞披風拖曳身後,如一道長長的影子。

  公主隨嫁女官都選自王公親貴之家,也是綺顏玉貌的待嫁女兒,算是媵妾之身。此番共有三名女子隨嫁北齊,都是長公主親自挑中的人。其中商妤身份最低,僅是侍郎之女,卻最得長公主看重。只因她是沈覺的表妹。

  見長公主重又睡下,床帷後悄無聲息,商妤也默默退出簾外,只留一盞燭台在內間。這行驛的燭油不比得宮中,總有股淡淡味道。但長公主總要夜裡留一點光,不喜一片漆黑。

  饒是如此,也總在夜裡見她輾轉反側,時常自夢裡驚醒過來。尤其今夜,半宿不曾安寧過。商妤無聲嘆了口氣,想起明日就要越過鳳鳴界,踏入北齊境內,從此便闊別故土了。一時間心生淒涼,無邊蕭索。長公主尚且有人可以牽念,自己卻連牽念誰都不知道。

  更漏點點滴滴,夜色濃重,彷彿永遠不會天明。商妤再也無眠,獨自守著孤燈,捱著時辰……正自恍惚間,聽見內間又有輾轉之聲,伴著微微囈語。想是公主又做了噩夢,商妤遲疑起身,不知要不要喚醒她。

  陡然,只聽一聲驚叫,長公主淒厲聲音在床帷後響起。「少桓──」

         ★        ★        ★

  兩個黃綾襁褓包裹的嬰兒,乍看去一模一樣,沉睡中的柔嫩臉龐泛出紅潤。

  她站在他面前,將兩個孩子都抱在懷中,靜待他來辨認。他蹙眉看她,目光幽深,並無多少初為人父的喜悅,卻透出幾許負疚。她佯裝沒瞧見他神色,將唇角一揚,對兩個嬰兒輕聲笑道:「看,父皇來了。」

  他只遲疑一瞬,毫不猶豫將左邊嬰兒抱起,不錯,那正是他的兒子。

  父子親情,血濃於水,他蹙眉看著孩子,目光不知不覺溫軟下來,融融暖意往日只在看她的時候才有。這一次終究不同,他有了真正的親人。這個孩子,可陪伴他到老,承襲他的姓氏,傳沿這祖宗基業。

  懷中女嬰小聲啼哭,彷彿感應到自己不被祝福的命運,小小眼角閃動淚花。她低了頭,想要給這孩子一個撫慰的笑容,淚水卻不自覺濺落,滴在嬰孩唇邊──王隗挑了個極秀氣的女嬰,連啼聲也細細弱弱,此刻竟咂動小嘴,將淚水舔食進去。

  她看得呆住。

  為何人會流淚,悲傷時流淚,歡喜時流淚,生也流淚,死也流淚?

  心中欣慰淒楚交織,再無法自抑,眼前一切俱都模糊。

  「昀凰!」他低低喚她,一手抱了嬰兒,一手將她擁入懷中。

  兩人間多了一雙嬰兒,隔開他與她的距離。這怪異之感令她悲酸更甚,猛地從他懷抱掙脫,轉身便走。他將嬰兒往榻上一放,從身後狠狠抱住她,突來的力量令她無法喘息。

  女嬰受驚哭了起來,引得榻上的小皇子也嚎啕大哭。

  乳母被喚進來,要將兩個嬰兒抱走。她卻緊緊抱住女嬰,無論如何都不肯鬆手。他硬奪了襁褓過去,交到乳母懷中。耳聽著嬰兒啼哭聲遠去,心中最薄弱的一處就此崩塌。她軟倒在他臂彎,放任自己泣不成聲,彷彿是她的孩子被人奪走……不僅僅是孩子,她所企盼的一切,都已被人奪走。

  他一言不發地抱緊她,彷彿用盡全身力氣,不讓任何人將她奪去。

  「朕欠妳的,必百倍償還。」他張臂抱緊她,再說不出別的話語。

  「你不欠我。」她啞了嗓子,手撫上他胸前傷痕的位置。「原是我欠你!」

  苦苦隱忍的這一句話終於脫口而出,苦痛罪疚隨之洞穿心扉,卻無語可訴,無淚可流。唇上咬出血來,一口腥甜,也渾然不知痛楚。他慌忙鉗住她下巴,迫她鬆開唇齒,那鮮血依然滴下,染紅他指尖。

  他痛極氣急,低頭吮住她的唇,再也不肯放開。

  她的血她的淚,甘美生香。

  氣息紊亂交錯間,誰嚥下誰的嘆息,誰吮去誰的悲傷。

  鮮血腥甜的味道在口中越來越濃,越來越多……她霍然抬頭,見他唇上一片血紅,唇角慢慢淌下鮮血,眼中也流出血,將胸前染做猩紅。一柄匕首赫然從他胸前透出,刀尖雪亮。

  她長大了口,突然間不能動彈,眼睜睜看他滿身是血!周遭陷入濃黑,血紅霧靄翻滾湧起,自黑暗最深處走出一個裊裊人影,素白孝衣的裴妃,淺淺笑著走到少桓身後,將他身上匕首猛力抽出,高舉過頂,再一次刺下!

  「少桓──」

  撕心裂肺的呼喊猝然中斷,床帷被商妤掀起,光亮照在長公主慘白的臉上。只見她瑟縮床頭,駭然睜大眼睛,嘴唇劇顫。商妤忙擱下手中燭台,將她扶起來。「公主,您又做夢了。」

  是夢,又是夢。一次次午夜夢迴,昔日景像不斷重現,連帶著當時傷心痛楚,蔓生出更可怕的異像。竟叫人分不清孰真孰幻、是夢非夢。

  昀凰咬了嘴唇,臉色青白得駭人,眸色深不見底。

  「夢裡都是假的,醒來了就好。」商妤柔聲勸慰,敦厚如長姊,將她冰涼雙手輕輕攏住。

    黑暗裡看不清長公主神色,只覺她一雙眸子灼亮迫人,語聲細弱,卻似有著莫名的力量。「不錯,那些都是假的,我絕不讓它成真!」

  商妤僵住,隱隱在她眼裡見到一掠而過的殺機。

         ★        ★        ★

  一夜北風呼嘯,地上積雪盈尺。

  天色未亮,皇家行驛已燈火通明。百餘名僕役齊齊在門前掃雪灑土,將公主車駕將要經過的官道都鋪灑上細細黃土,土裡摻入了喜金屑,一路鋪灑出去只覺萬點碎金閃耀,貴氣無邊。道旁樹身枝條一律纏裹喜紅綾羅,沿路陳列儀仗,鼓樂齊備。

  貂裘高冠的昌王在侍從簇擁下緩緩行過各處,再一次檢點審視,務求盡善。清晨寒氣在老王爺濃眉長須上凝起白霜,昌王負手立在庭中,凝望天際微露的光亮,良久緘默。這一路送嫁,北行千里,終於到了鳳鳴山下。北齊為迎娶長公主,特修築鳳鳴行宮,一座宮門隔開秦齊兩界,踏入那宮門,便算是北齊的人了。

  連日大雪終於停了,長空連巒,萬里銀妝。吉日諸事咸宜,皇太子早已等候在行宮,只是這幾日再也未得晉王消息,中間音訊斷絕。想來是到了這時候,更需審慎起見。雖有所忐忑,到這一步,也再無回頭路……思及皇上臨行密囑,昌王長長吁出一口氣,大冷天裡,真正是呵氣成霜。

  已近辰時,想來長公主應當梳妝完畢了。昌王沉吟轉身,乍一抬頭,只覺滿地積雪輝映的天光都暗了下去,唯有一抹豔光,耀得人不能直視。

  嫁衣紅妝的長公主卓然立在庭廊下,也不知站了多久,就這般靜靜看著他。

  已不是第一次見她身著嫁衣,然而烈烈紅妝與皎皎雪地相映,竟有奪人心魄之力。

  長公主遠嫁之日,鸞駕從棲梧宮至千秋殿,拜別祖宗先人,復至辛夷宮拜別恪太妃,隨後直入金鑾殿前。文武百官與內外命婦齊至,殿前儀仗煌煌,翠羽寶扇華蓋,彩衣宮娥魚貫兩列,簇擁著鳳冠嵯峨的長公主徐徐登上大殿。

  朝陽照耀,那一襲嫁衣似雲錦蔚蒸、霞鋪萬里,衣帶臨風飄舉,長裾步步逶迤。所見之人無不屏息靜氣,只疑當真身在天闕,得見神女。

  長公主三跪而至殿前,朝皇上行了大禮,俯首叩別。

  贊禮官唱頌,宣誦吉辭。

  女兒出閣,辭別家人應以哭為榮,越悲戚越表明心念親恩、純孝可嘉,夫家也以娶得孝女為榮。世代傳襲的禮俗,皇家也不例外。然而昌王站在殿前眾臣之首,清楚瞧見長公主自始至終不曾流淚。非但沒有戚色,反而噙了隱隱微笑,目光直視殿上,恰如皇上一瞬不瞬地望著她。

  辭別已畢,皇上含笑囑以吉願,殿下群臣齊頌邦國永睦,萬世偕好。皇上離了御座,親自攙扶起長公主,攜著她的手,一步步走下金殿。至鸞車前,二人執手相顧,笑顏依依,彷彿長兄送幼妹出門踏青,日暮便會返家。

  皇上親手扶長公主登車,長公主溫婉順從,卻在登車之後仍拽著皇上袍袖不肯放開。皇上靜靜看她半晌,含笑俯身,便即抽身退開。唯有昌王站得最近,看見他俯身剎那,在她耳邊極快極輕地說了什麼。她眼裡湧上淚水,卻在被人看見淚落的一刻,猝然放下車簾,命鸞輦啟駕。

  往後過了許久,昌王仍時時記起那驚鴻一瞥的淚光。

  「今日天色甚好,皇太叔可有興致賞雪?」昀凰紅衣似火,踏了紛紛碎雪而來,輕快神色好似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昌王迎上前去,含笑凝視她,目光卻不由頓住。胭脂粉黛遮去了憔悴容色,卻掩不住她眼裡紅絲,顯然是夜裡哭過。這一路來,從未見她露出半分憂色,人前總帶著泰然笑顏,只是一天天消瘦,比往昔更見纖弱。

  「昀凰,行驛簡陋,夜裡睡不慣罷?」昌王語聲溫和,第一次以長輩之身喚了她名字。聽他喚了這聲「昀凰」,她一時神色怔怔,微垂了臉,不知如何作答。昌王忙笑道:「初晨宜賞雪,來,看看西苑那株老梅可曾開了。」

  她依言隨他轉入西苑,此間無人居住,侍從遠遠隨在後頭。昌王駐足在老梅虯枝下,轉頭看著昀凰,淡然笑道:「歲寒何懼,凌寒有香,留得有用身,終待歲月長。」

  昀凰惕然驚了,抬眸迎上昌王銀白鬚髮、慈祥笑容,心頭頓時一軟,似積雪落上暖爐。

  他並未知道全盤計劃,只知少桓聯手晉王夾擊何家,卻不知另有一出金蟬脫殼。此時這句「終待歲月長」,他是言者無意,她卻聽者有心,幾疑他猜出了其間隱情。

  唯一知道這計中計的外人,只有沈覺。這齣計劃需要他內外接應,為她遮掩耳目。除此,昌王與裴令顯各有其責。少桓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以責罰思過為名,將裴氏調離軍中,一干少壯將領都從北方撤換下來。暗中調遣部署,將陳國公手中大軍孤立在北境,一旦起了戰事,北境大軍不得不全力迎戰,而後方援軍卻已牢牢握在少桓手中。

  朝中已分為壁壘鮮明的兩個陣營,少桓有昌王、沈覺與裴氏相輔佐,陳國公雖在皇嗣之爭中落敗,卻另添南陽王為盟。南北兩大權臣同氣連枝,對朝廷已成脅制之勢,若真動起手來,天子廢立也不過是指掌翻覆之間。

  昌王雖是皇族中敦厚可信的長者,卻也不能將此等隱秘相託。他並不知底細,這一番勸慰之言卻切中昀凰心事──不錯,歲月猶多,來日方長,眼下算得什麼。初晨日光淡薄,風中夾著寒冽暗香,昀凰深深吸了口氣。「皇太叔教誨,昀凰永銘於心,感激不盡。」

  「往後孤身一人,多加珍重。」昌王本是極善辭令之人,此時也黯然無言,只得淺淺幾句叮嚀:「妳母妃身在宮中,起居皆有人照料,大小事務亦有我看顧,妳無需掛心。」

    昀凰側過臉,良久沒有言語,幾縷烏黑髮絲被風吹得起伏。迴轉身時,神情已澹定如初,款款對昌王一笑。「多謝皇太叔。」

  往日眾人都說長公主桀驁,連皇上恩賜也極少見她感激稱謝,今日卻已是第二次對他致謝。昌王一時也說不出話來,昀凰抬眸望住他。「此去北齊,是我自己甘願,並無牽念不甘。惟獨有一事放心不下,想求皇太叔相助。」

  昌王一怔,想也未想便脫口應了。「好,妳說便是。」

  「皇兄曾答應過,待和親之後便了結此事。只是時移事異,我擔心皇兄改變心意,屆時還需皇太叔敦促成全。」

    她說得平常,卻令昌王心中一凜。「為了何事?」

  昀凰望定他,清晰吐出四個字:「處死裴妃。」

  枝上積雪被風吹落,灑在樹下兩人頭上衣上,兩人一動不動,也不知避開。

  昌王非但沒有動,更似僵作了雪人,昀凰雖從容如常,神色卻凜冽似冰。

  「妳是說賢妃裴氏。」昌王長眉微垂,並非質疑反問,而是喃喃重複她的話。

    昀凰點頭。「正是皇長子生母,裴將軍之妹,賢妃裴氏。」這一次說得再明白不過,不留半分餘地。

  良久無人作聲,唯有風聲過耳,雪落簌簌。

  老王爺雪白鬚髮微顫,負手望向那株虯枝老梅,沉沉嘆道:「這樹也上年頭了,撐到如今實屬不易,根脈也不剩幾許了。」皇室幾經內亂,屠戮不休,到如今也與這株老梅相似。他語中深意,昀凰豈會不懂,這正是最令她憂切之處。

  只怕少桓的心意也是如此,畢竟他和她是不同的。

  他自幼流亡輾轉,心底卻牢牢記著自己的姓氏,記著自己是誰的兒子。在他心頭高高供奉著祖宗基業、萬世江山,立志要做仁君明主,中興天下。而她恰相反,生在深宮,長在內苑,卻不願將那龍椅上的人視為君父,也無所謂自己是不是公主。誰的江山、誰的天下,誰是昏君、誰是明主,她並不在意。

  昀凰只知,裴妃非死不可。

  她死了,偷龍轉鳳的秘密就再沒有外人知曉;她死了,皇長子才能真正被視作皇室傳承之人,而非又一個外戚勢力的傀儡。若待裴令顯除去了陳國公,裴妃扳掉了皇后,剩下裴家內外獨大,少桓更加不得安寧。

  若有時機,她會毫不遲疑動手。然而眼下正是藉助裴家與陳國公殊死相抗之際,動不得裴妃一絲頭髮;若等她從北齊歸來,只怕時局更易,裴家早已趁亂崛起。臨行之前,她再三向他進言,待陳國公一死,便留不得裴妃,更需及早削奪裴令顯的兵權。

  起初少桓不置可否,只說茲事體大,需從長計議;最終被她迫得狠了,勉強應允下來。昀凰心中明白,若非為了令她安心,這等刻毒寡恩的婦人之見,他自是不屑為之。

  那是他一手栽培的親信,是和他同枕共席的女子,即便他不信他們,卻信自己的眼力──何況少桓是如此驕傲,尤其不齒她父皇當年濫殺功臣的暴虐之舉。她知道,他是要做明君的,他要做一個心懷天下、光風霽月的君子,猶如昔年被世人愛戴的懷晉太子。

  昌王和他的思慮相近,皇室根系已凋零至此,經不起更多殺戮。殺了皇子母族,只怕斷絕不了外戚之患,卻引出又一個廬陵王之亂,更令功臣受戮,天下寒心。

  眼前這株老梅根節盤曲,枯枝病瘤猶在,卻仍綻出芬芳花朵,香氣沁人心扉。

  然而昀凰手把梅枝,朝昌王微微一笑,梅枝喀一聲折斷在她修長蔻丹底下。

  昌王怔住。

  昀凰將梅枝將鼻端一嗅。「枯朽病梅,不堪一折。」

  她眸光冷冷轉過來,映了雪色。「若不將病枝折了,遲早連根腐爛。」

  彷彿一捧冰雪澆在心尖上,昌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卻聽身後遠遠傳來侍從稟報,稱時辰將至,鸞駕該啟程了。昀凰笑著,將枝上花朵捻在指尖,一揉便成了泥。剩下光禿禿的枯枝,揚手擲了,拂袖轉身而去。



第二十章  紅顏此歷千萬劫

  鳳鳴山,又名烏諾山,在昔日游牧部族口中被稱為四季如春的聖山。山中蘊有溫泉,泉眼密布溝壑深谷,騰起茫茫雲氣,遠望縹緲如在雲端。山勢有北地雄渾之美,又兼林木葳蕤之秀。隆冬時節,白雪覆蓋山野,唯獨踏入鳳鳴山下,沿路林木猶青,卻是一派和暖如春。

  為迎娶南秦公主而修築的鳳鳴行宮,綿亙數里,採谷中巨大光潤的白石依山而建,宛如仙宮瓊台。白石所砌的步道依山勢緩緩升起,暗合七星天階,直抵天宮所在之處。

  皇家旌徽高高聳峙,氣象莊重。煊赫儀仗從宮門展開,遠迎十里,錦衣宮人匍匐跪候道旁,內官各持禮器侍立在後,皇家護衛執仗陣列。儀仗中高高升起巨大的玄色王旗,旗上嵌繡青龍,獵獵招展風中,正是皇族徽記。四名迎親使攜贊禮官等人分別在雲門、闕門、儀門、宮門迎候,依次為司禮官吏、欽命大臣、皇室典儀、宗室尊長。

  五丈白石鋪就的官道盡處,五色雉羽為旌,玄色朱雀為徽,旌節幢幡如雲蔽日,簇擁著南秦送嫁隊列浩浩蕩盪從南而來。當先五列輕騎開道,盔飾長翎,戟係紅纓,雕鞍寶轡金絡腦,護衛著送親使臣當先而來,司禮內侍持三十六式禮器相隨,七十二名宮娥並列其後,金碧輝煌的寧國長公主鸞駕,耀得天地生輝。隨行其後的陪嫁妝奩隊伍一路蜿蜒,看不到盡頭。

  鸞駕徐徐而至,依次踏入雲門、闕門、儀門,迎親使臣率眾相迎,四下俯首。

  每過一處皆有相應品級的送親使者越眾答禮,並有女官代長公主頒下賞賜。鸞車內的長公主始終不露半分容顏聲氣。直至抵達宮門,漢玉翔鸞階前眾臣俯首,一名儀容英偉的男子肅然立在階前,頭戴七星通天冠,身著紫皂蛟文親王禮服。

  劍眉飛揚,目若星辰,赤銅膚色已略見戎馬風度,鮮朗唇頰卻猶帶少年稚氣。眉目隱隱與晉王有三分神似,遜於倜儻,長於健朗,雖不及晉王風流都雅,也自有一番無憂貴氣。

  遙遙一眼望去,昌王已猜知那是何人。

  鸞車內的昀凰透給車簾也看得分明,到了眼下境地,晉王仍未現身,來的反而是另一位親王──除去晉王,能陪伴太子迎親的,只能是瑞王了。

  連日裡晉王均無消息往來,避嫌避到如今,卻連人影也不見。

  長公主停了鸞駕,端坐車內,紋絲不動。

  事到臨頭,變故橫生,這最壞的一幕原本也是預料之中,然而真到了此時,昌王仍覺心中大亂,掌心汗出,滑膩膩幾乎捏不住馬鞭。瑞王卻已經步下玉階,朝這裡迎了上來。

  身後侍從悄聲提醒,昌王猛醒得,按禮數他也應該下馬了。

  這一下馬,兩國使臣互緻禮數,便算是將長公主交到北齊手中,從此南秦帝姬便算是北齊儲妃。眼下境地不明,長公主交得,交不得,豈能輕率做得決斷。

  身後一串清越錚琮之聲,鸞車垂門緩緩開啟,珠簾拂動,傳出清冷語聲。「有勞皇太叔一路辛苦。」簾捲處,珠履霞帔,瓔珞環佩,寶光簇簇,喜紅嫁衣下的寧國長公主微抬鳳眸。剎那間彷彿天地俱寂,風消雪停,人人屏了氣息。

  一雙蔻丹素手遞出,由女官攙扶了,繁複衣袂層層拂動,從容步下鸞車。相隔數十步,昌王尚不能看清她面目,只這一動身的風致,除去遺世獨立,再無言語可比擬。

  撲面而至的冷風吹得頰上生疼,昀凰環顧四下,目光從那獵獵招展的北齊王旗,移至面前英偉的少年親王。這便是駱后的兒子,虎視東宮日久的瑞王了。

  原來也只是個少年。

  面目瞧不清楚,身形卻還是像的。

  到此刻是福是禍都無從退避,前邊是路是橋,總要踏過去才知曉。

  昀凰在鸞車前站定片刻,微仰了臉,舉步迎上前去。

  昌王怔怔看她背影,終究一咬牙放了韁繩,翻身下馬。

  瑞王當先執叔嫂之禮相見,昀凰回禮。兩方使者贊禮頌吉,互致姻約媒妁之信,一步步冗長繁瑣的環節過後,瑞王來到昌王跟前。昌王看一眼昀凰,欠身向後退開兩步,換作瑞王站到昀凰身前,領著她步上玉階。

  昀凰微垂目光,目不斜視,行止端莊凝重,跟隨他一步步朝那瓊台走去。昌王隨在後邊,看她踏入宮門,從此便由秦境踏入了齊地。那瓊台高峙,玉階漫長,令昌王走得艱難沉重,眼前晃動的喜紅嫁衣,彷彿小簇火焰在雪地燃燒,卻終將熄滅,沒入茫茫的一片白裡。

  號角長鳴,鐘鼓齊響,莊重喜樂奏起。

  漫天碎金紛揚灑下。瓊台兩側宮人齊齊匍匐跪地,自那高台上,緩緩步出一名喜服王冠的男子,天光映雪照在他臉上,似照上了冰晶。濃郁到極致的喜紅穿在此人身上,襯以金冠金帶,非但不見莊重華貴,反透出妖冶之美。

  世間真有男子妖嬈勝於婦人。

  怔忡間,連昀凰也忘了禮數,目光直直撞入那人眼裡。

  觸之,如浸死水寒潭,沒有一絲漣漪,也沒半分溫暖。這張豔麗甚於女子的臉上,眉如墨,鬢如絲,蒼白肌膚幾近剔透,烏晶似的眼睛裡,淡漠得全無生氣,恰如一個……人偶。

  縱有百般預料,也想不到,傳聞中痴傻多年的皇太子,竟是這個模樣。

  這玩偶般的大活人,被內侍攙扶著,朝她伸出手來──昀凰看著這秀美蒼白的手,似著了魔一般,遲遲無法將手抬起,一股莫名寒氣從心底直透上來。

  「太子妃。」身後有個淳和的聲音在催促,是瑞王。

  昀凰回頭,迎上瑞王眼裡不加掩飾的熱切。他示意她依禮遵行,眼中透出撫慰了然之色,彷彿是說「再隱忍片刻就好」。

  晉王、瑞王、太子,三張面目疊印眼前,各自不同,又有著驚人相似的一處。是哪裡相似,卻記不起來。 昀凰輕吸一口氣,終於將手穩穩放入皇太子手中。

  他用柔軟冰涼的手,木然牽了她,緩緩走上最後一段玉階。日光照耀至高之處,儲君與儲妃攜手並肩,仰觀天穹蒼茫,俯瞰河山雄麗,四下眾生俯首。

  驀地,手上一痛。

  他收緊手指,重重捏住她,綿軟掌心猝然生出狠勁,捏得她奇痛入骨。還來不及痛呼出聲,那股猝力已消失,只剩綿軟冰涼。昀凰驚悸側目,那玩偶般精美無瑕的人兒,也正轉動眼珠,朝她露出一絲冰冷微笑。

  濃霧中開出猩紅花朵,死氣裡湧出逼人豔色,縱然緊閉眼睛,也掙不脫那一刻的驚悸。

         ★        ★        ★

  「公主,夜已深了。」

  靜坐榻前的長公主霍然抬頭,凌厲眼神似一隻戒備的獸,驚得商妤一震。

  昀凰回過神來,眼前彷彿還晃動著那大紅喜服與詭豔一笑,爬滿周身的寒意,竟到現在還未退去。周遭高低垂懸的宮燈,照得宮室金碧輝煌,繪彩錯嵌的巨大方柱佇立四角,沒有南秦宮廷慣有的曲折連廊與帷幔屏風,卻是通透的豪奢。四壁明晃晃的,令昀凰有些目眩,看不清商妤的神情。 她撫了撫身上霞帔流蘇,緩聲道:「再等等。」

  商妤聽不懂這話,不知她要等什麼,只覺今夜詭異得出奇。

  時近中宵,外邊宴樂已漸漸罷了,行宮中燈火次第熄滅。今晚瑞王設宴款待南秦送親使,明日一早昌王便要返程,長公主也將隨皇太子啟程入宮。原該赴宴辭別昌王,臨了長公主卻推說疲累不適,獨自在寢殿靜坐到深夜,不曾用膳,也不肯寬衣歇息。見她如此異常,商妤心中不安,卻不能多問。

  自幼長於相府,寄人籬下,商妤銘記最深的一點,便是不問不言。正默然間,卻聽長公主似不經意地問:「妳與我同歲吧。」商妤一怔,低頭稱是。

  宮燈柔和亮光斜照在她臉頰,略高的顴骨顯得柔和許多,平添了幾分秀色──她並不美,膚色不夠白皙,眉長而疏淡,薄唇深目,顴骨頗為顯眼。沈家男女都有著與生俱來的溫潤優雅,她卻未能承襲母親沈氏的容顏,偏生了一副硬朗眉眼,像極她的父親,

  商妤垂下眼簾,仍感受到長公主審視的目光,心裡有些高高低低的起落。

  昀凰看了她半晌。「我本不想讓妳來的。」

    商妤立即跪倒在地。「奴婢愚鈍,沒能侍侯好公主,求公主恕罪!」

    昀凰看了她良久。「妳應當回京,好好擇個夫家,往後相夫教子,終老閨閣。」

  商妤僵住,緩緩抬目直視昀凰。「奴婢願意跟隨公主,終身不嫁!」

  「終身不嫁?」昀凰目光深深。

  商妤低頭抿唇,再不肯開口,眼底卻紅了。

  昀凰眼裡閃過一絲悲憫,不再追問。

  卻聽外頭有人求見,是北齊宮人送了消夜點心過來。商妤鬆了口氣。「怎麼這時辰來驚擾公主,竟沒有一點規矩。」

  長公主神色微動。「傳他進來。」

  送點心來的內侍是個矮小少年,眉眼木訥,並無特出之處。商妤看他踏進內殿,雙手將漆盒托過頭頂,呈到長公主跟前。那犀雕漆盒十分精緻小巧,商妤接過來揭開,見是四色點心,紅豆鴛鴦糕、水晶蓮子羹、翡翠桃葉酥和蜜汁杏脯。

  長公主拈起片蜜色金黃的杏脯,饒有興味地瞧著,卻不品嚐。那低眉順目的小內侍細聲道:「這是北地盛產的金杏所釀,滋味與南國青杏不同。」

  長公主將杏脯放回盒裡。「這便是金杏麼,與我所想倒有些不同。」

  「今歲節令多變,果木感應天時地氣,與原先略有不同,滋味還是一樣的。」內侍貌似木訥,卻對答如流,彷彿早知她有此一問。商妤聽得懵懂,心中不安更甚,悄眼看向長公主,見她垂眸凝視那杏脯,唇角掠起淡淡笑容。

         ★        ★        ★

  遣走了內侍,長公主讓商妤也自去歇息。

  退出殿外,回頭仍見她側影映在屏風上,久久佇立不動。

  太多隱秘,太多算計,不是誰都能明白。商妤很清楚,長公主並不相信任何人,哪怕是沈覺的表妹,眾裡挑一的可靠人兒,她也是不信的。如此也好,所知少些,命也長些──只是命若太長,這一生又該如何消磨。

  悵然思來想去,不覺好笑。

  商妤闔目躺在榻上,所宿偏殿寬敞得出奇,夜裡靜得糝人。也不知長公主獨自宿在更空曠的寢殿,會不會也覺得害怕……神思漸漸朦朧,墜入夢寐。

  她是極少有夢的,總是一覺到天明,沒什麼可想。今夜卻奇詭地做起夢來……隱隱地,似有千軍萬馬奔騰而來,好一陣人聲嘶鳴,地動山搖。

  轟然巨響聲裡,懸在正中的宮燈墜下,砸落桌案。

  商妤驚醒坐起,耳中聽得嘶喊呼叫、如雷巨響,馬蹄沉沉如潮湧至,震得周遭陳設顫顫欲墜,夢中一切竟是真的!

  商妤披衣起身,甫一奔出門外,只見火光沖天,行宮四下騰起濃煙,無數火把從四面八方蜿蜒如長蛇而至,將此地團團圍住。被點燃的巨石、箭矢帶著火雨傾盆而下,照得夜空亮如白晝,照見驚惶奔走的宮人,和從醉鄉里醒來,倉促迎戰的皇家騎衛……片刻前還是堂皇莊嚴天家之地,轉眼竟已陷入修羅戰場。

  商妤驚呆在門前,忘了害怕。

  這片刻工夫,其他隨嫁女官和宮人也紛紛驚起,都倉惶奔來。當先的女官朝她急呼:「快叫起公主!」商妤一震,眼前掠過長公主那奇異笑容,心中竟莫名生出一股篤定力量。

  奔至寢殿,未料已有人率眾守護在殿前。

  一眼看去皆穿北齊宮廷侍衛服色,當先一人正是那進獻杏脯的小內侍。此時換了一身窄袖皂衣,腰挎短刀,依然是木訥面孔,紋絲不動地攏袖立在門前。

  殿門由內而開,長公主嫁衣未卸,雲鬢齊整,疾步踏出門來。

  那內侍單膝一跪。「啟稟太子妃,叛軍夜襲行宮,勾結烏桓人攻破金鱗關,圍困鳳鳴關下,晉王已率大軍趕來,眼下情勢危殆,請太子妃隨在下離宮暫避。」

  烏桓! 商妤大驚失色,秦齊兩國聯姻之日,竟被烏桓人趁機作亂。

  自烏桓王庭東西分裂以來,強橫一時的烏桓人退守大漠,西烏桓絕跡中原,多年不曾與秦齊兩強為敵。東烏桓佔據富饒疆域,曾與南秦聯姻,迎娶廢帝之女長樂公主為王妃,自恃兵強馬壯,時有滋擾北齊邊界。自新王繼位,連遭北齊兩番痛擊,南秦廢帝被弒,又失強助。及至蹠城一戰,南秦奪回當年被東烏桓佔據的河東水草豐茂之地──誰也料想不到烏桓如此迅猛凶悍,距蹠城之戰不出數月,竟勾結北齊叛軍公然挑釁秦齊兩國。

  冷汗剎時遍體,商妤不曾見識過這般場面,只知戰亂既起,生死便是頃刻間事。漫天火光映上長公主大紅嫁衣,夜色里分外怵目,也將她眉目籠在一片血色光暈裡,看不清神情。

  只聽她問:「昌王何在?」

  「王爺已被護送離去。」內侍語聲急促。「叛軍來勢猛烈,請太子妃速速啟駕!」

  「好。」長公主轉頭望了遠處火光,並不驚惶,倒似有些笑意。「那便走吧。」

  商妤忙迎上前,與左右護了她,卻聽她淡淡道:「取我的紫貂裘來。」

  商妤無奈,只得差宮人趕緊去殿內取來。

  一乘四駕輕車已候在殿階下,竟似早早有備。

  紫貂裘披在肩上,溫暖猶似當日懷抱。

  昀凰手撫裘袍,最後回望一眼,默然掉頭登車。

  商妤順著她眺望的方向看去,火光濃煙籠罩了南方天空,那應是昌王歸去的方向。

  鐵蹄如雷,動地而來,廝殺聲滾滾逼近。

  商妤陪伴昀凰登上馬車,一聲叱喝,護衛鐵蹄伴隨車輪聲隆隆,便要衝出宮門。

  猛一聲怒馬驚嘶,馬車堪堪止住,令二人踉蹌撞上車壁。只聽一片刀劍出鞘之聲,商妤慌忙將長公主推到後邊,自己挺身擋在她跟前,一手便要挑起車簾。

  驟聽得前方高聲呼喝:「瑞王殿下在此,來者何人!」

  商妤一驚,肩頭卻被輕輕按住。

  回頭見長公主臉色凝重,冰涼的手按在她肩頭,示意不可妄動。那纖細的手彷彿蘊有無形力量,令她心中定了一定。從車簾縫隙裡只見無數火把照得亮如白晝,迎面一隊鐵騎仗戟浴血,似剛剛突圍廝殺出來,當先之人長劍浴血,果真是北齊瑞王。

  但聽疾風破空,「奪」一聲釘在車梁,竟是一支箭矢射到。

  對方有人厲聲喝道:「車上究竟何人,還不上前見駕。」

  商妤大駭,窺見那皂衣內侍已按上腰間刀柄,眼看一場惡戰在即。

  「是瑞王殿下麼?」

  一觸即發的對峙裡,響起這輕輕語聲。

  細而顫,宛且柔,在寒夜裡聽來格外清晰。

  車簾半挑,纖細身影隱在暗處,露出淡淡輪廓。

  「長公主?」對面的瑞王一驚。「是長……太子妃麼?」

  他遲疑片刻仍翻身下馬,手按腰間佩劍,驚疑不定地望過來。

  果然是長公主挑起車簾,微微傾身,仰頭望了他。

  她優雅頸項仰成柔弱弧度,語聲楚楚。「殿下救我!」

  商妤心中惶急忐忑,來不及阻止公主的莽撞,瑞王已穿過眾人,闊步來到車前。

  「太子妃勿怕。」瑞王年輕英俊面容被火光映照,宛如金童天降。「事出倉促,叛軍已被阻在行宮,晉王大軍天亮便能趕到,此地有我,無需驚怕。」

  他望著她,目光分外明亮,雖散發脫冠,血污錦袍,仍不失皇家氣派。

  這令人心碎屏息的容顏,帶著楚楚無依的可憐,令他忍不住想伸手撫上。

  她凝視他,眼裡浮起一絲異樣的恍惚,目光飄飄移向他身後……身後,他驀地記起,身後不知是誰,竟遠離了自己的護衛!

  永遠別讓不可信任的人站在你身後。

  他記起母后訓誡的話,卻已經太晚。

  只是一道極細極淡的刀光掠起,腥熱的血雨激灑,在寒夜裡綻開絢爛的花。

  瘦小木訥的皂衣內侍手裡握著柳葉般秀氣的短刀,刀尖血珠滴落。

  瑞王怔怔瞪著昀凰,血口從後頸裂開,鮮血噴濺在車簾、車壁,濺上昀凰右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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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weasd107 發表於 2012-6-26 10:10 AM


第二十一章  啼鳥驚飛恨未央

  起干戈,裂玉帛,血濺喜紅,一夜噩耗驚傳。

  正值元宵新歲,又逢太子大婚,不日大赦天下。太子妃入京之日,將設下舉國歡宴,臣民同慶,三朝不息。連日大雪紛飛,也遮不住帝都上下一派喜氣祥和。

  直至千里飛馬鐵蹄,踏破瑞雪祥日,一路狼煙南來,火漆急報入宮。

  ──北齊叛黨與東烏桓人勾結,趁喜慶之隙,三萬鐵騎夜襲秦齊邊界,火焚鳳鳴行宮。正值宴後酒酣,八千皇家護衛與南秦送親使所率五千輕騎猝不及防,力寡難敵,致使皇太子與太子妃身陷亂軍。

  遠在行營的晉王連夜馳援,卻被烏桓人阻擋在關隘,與之激戰至天明,終於擊退強敵。行宮已遭攻破,南秦兵馬護送昌王退守鳳鳴關,太子妃由北齊侍衛護送避難,與太子途中失散,不知所蹤。東宮侍衛一路浴血,折損六百精騎,終於護送太子至定南關,安然脫險。

  瑞王身為迎親使,陪同太子迎親,於當夜力戰叛軍,力竭而亡。遺骨被叛軍所奪,曝屍三日方得落葬。

  東烏桓十萬大軍隨後壓境,駐紮鳳鳴關下,轉而奔襲南秦,兩日內連進五百里,燒殺劫掠無數。北齊叛軍分兵北上,遭晉王及武威將軍圍剿於平度關,三萬前鋒殆盡。


  南秦胤帝震怒,遣北方行營駐軍為前鋒,由昭義將軍何鉞統領,以裴令顯為元帥,率左右軍出居遠關,發二十萬大軍迎擊烏桓。北齊援軍與武威將軍部眾匯集,從北路進擊,截斷東烏桓糧草要塞,鐵蹄直搗王庭。

         ★        ★        ★

  密不透風的四簾隔絕了外間明暗,也不知是晝是夜。急馳的馬車似乎永遠不會停下,也不知將要駛向何方。顛簸起伏在崎嶇路面,如風波里的一葉舟,耳邊除了馬蹄得得、車輪軋軋,便只有車夫的叱喝與後面沉悶齊整的鐵蹄聲。

  並不寬敞的車內,只剩商妤貼身隨行,與昀凰緘默相對。

  另兩位隨嫁女官以及那些宮人婢女,都被留在了叛軍將至的行宮……如今是死是活,商妤不敢深想下去。長公主撫著身上紫貂裘,微闔了眼,一語不發。

  一連五天了。

  從早到晚都在馬車中顛沛急馳,間或停下片刻,人馬修整補給,不到半柱香光景又匆匆上路。

  起初商妤還覺驚恐萬狀,時刻戒備著隨行的護衛,唯恐這些來歷不明的齊人對長公主不利。

  那百餘鐵騎都換了尋常服色,個個彎刀長弓,盔罩軟革面甲,只露一雙銳眼在外。

  馬匹雄健人驃悍,行止間如疾風,似魅影。

  五天五夜馳騁下來,不見分毫倦怠,竟似鐵鑄鋼澆的漢子。

  日夜奔命,車中逼仄窒悶,遙遙無盡的前路幾欲讓人發瘋。

  到第三日商妤已沒有心思默記路途方向,因為長公主終於病倒──周身滾燙,日夜昏睡囈語,像是極重的風寒。如此境遇,落在金枝玉葉的公主身上,她卻始終不曾慌亂失措,靜靜撐到這時才終於病倒。唯有商妤知道,她獨自捱過多少不眠深宵。

  而她藏在心中的隱秘,卻連商妤也不知曉,不知她還忍耐著多少,又承受著什麼。

  奔命途中,無醫無藥,連靜臥休養也是奢望。

  護衛首領前來看過,卻說不礙,只管照常趕路,一刻不可耽誤。

  彷彿後面有囓人猛獸追趕,又好似有惡鬼索命。

  不知世間是否真有鬼魅,然而那一夜的刀光,已同洗不去的血腥氣一起纏進心頭。

  見過那月弧般的刀光之後,身量矮小的護衛首領在商妤眼中再不是木訥的,原先的木訥錯覺,原來是「死意」。

  只有見慣死亡的人,眼中才有如此冷寂。

  瑞王的鮮血濺上車壁,長公主頰上也濺染猩紅。商妤眼睜睜看著一切,直至瑞王僵直身體倒向長公主,才猛醒過神來──瑞王的身子抽搐,咽喉血如湧泉,眼前就要撲倒在長公主身上,後領卻被皂衣內侍提住。

  商妤已然呆若木雞。

  「別看!」長公主蒼白了臉,驀然將廣袖一揚,遮住她的眼。可是已經遲了,商妤眼尾餘光堪堪掃到皂衣內侍迴轉刀鋒在瑞王頸上一抹,那頭顱拎在手中,身子卻轟然倒下……

  只這模糊一眼,商妤險些昏厥過去。

  長公主卻一動不動,直面眼前殺戮,不曾眨眼。

  入夜時已進入城中,車外隱約有燈火人聲,不久似又出了郊外,橋下流水潺潺,道路盤旋。長公主醒來了一次,懨懨無神望住車壁,擁緊了身上紫貂裘。商妤以為她冷,忙要脫下自己外袍給她。長公主卻搖頭,定睛看了她片刻,啞聲道:「沈家人,都生了一副不通竅的心肝。」

  商妤一呆。

  「妳很好。」長公主疲憊地笑笑,「可我對妳無恩無惠,值得捨了性命陪我這一遭麼?」不待商妤答話,她徑自哂笑:「真真冤枉。」

    商妤張口,原本一句話衝到唇邊,卻還是忍了回去,木然半晌,只低頭道:「奴婢不是沈家人。」

  她姓商,確也算不得沈氏,只是同樣生就沈家人的執拗。

  雖是沈覺親自舉薦,聽說卻是她自己向他求懇的。

  人人皆有苦衷,於外人,皆不足道。

  昀凰啞然笑了,轉頭倚著車壁不再說話。

  馬車搖搖晃晃也不知馳行了多久,待長公主睡著,商妤還是脫下外袍覆在她身上。即便病中憔悴,這沉睡的容顏仍有奪魄之美,同為女子的商妤也忍不住凝視良久。

  少年時,她曾願意折壽換取一副美好容貌,以為所有的不如意,皆是因為她不夠美貌。

  商妤撫上自己早已失去柔潤的臉頰,眼裡浮起自嘲之色。

  急馳的馬車猛一顛簸,隨後馬蹄漸緩,徐徐停了下來。

  又該歇腳休整了麼,商妤自恍惚裡驚醒,動了動僵直的頭頸。

  「殿下,已經到了。」護衛首領不知何時來到車前,語調依舊木然。「請殿下移駕入內。」

  車簾掀開,眼前高牆飛簷,玉壁雕樑,積雪厚厚堆在石階上。

  放眼遠處寒山深曠,雪夜寂靜無聲。一座宅邸依山而築,看似尋常人家,卻透著高華氣派。門口挑著兩盞燈籠,細絹繪淡墨蘭花,古雅清幽,彷彿世外高人隱居之所。

  馬不停蹄趕了五天五夜,竟是這樣一個去處。商妤顧不得心中疑慮,回身見長公主已醒來,正蹙眉凝望那宅門,蒼白的臉上看不出是憂是喜。

  宅門戛然而開,兩名白衣僮兒挑著碧紗燈籠,左右迎上前來。

  門後步出一名灰衣老者,身形佝僂,似乎年歲已高。護衛首領朝他屈膝行禮,態度十分恭敬。老者略點頭,遲緩地擺了擺手。護衛首領俯首告退,上馬率眾而去,如來時一般迅捷無聲,轉眼隱入黑暗。

  老者緩步來到車前,振衣叩拜,始終一語不發,連同兩個僮兒都沒有半分聲息。此處山林靜謐,私宅幽深,夜色森然迫人,只剩她二人孤立無倚,比身陷亂軍更可怕。

  商妤不由得縮了縮身子,卻見長公主從容起身,沒有絲毫遲疑瑟縮,只在下車時扶了扶她手臂。商妤心中一緊,知道她若不是虛弱到極處,不會主動伸手讓人攙扶。

  僮兒挑燈在前引路,大門在身後沉沉合上。

  雖是偏僻側門,裡頭曲廊影壁,玲瓏周轉,竟大有乾坤。

  從後面看那老者,商妤只覺他步態細碎蹣跚,透著說不出的怪異。

  看在昀凰眼中,卻是熟悉不過──這老者渾身透出腐氣的陰柔,恰是個年老的閹人。

  兩盞燈籠在前穿廊過階,一路曲折,將昀凰主僕引入寒竹掩映的深深院落。

  老者推開虛掩的院門,在門上輕叩兩記,側身讓在階旁。

  裡邊有朦朧燈光,將一個黯淡人影投在階下。

  商妤見長公主抬步便要入內,忙將她袖子暗暗一拽。此間處處透著蹊蹺,不知裡邊那人是敵是友,豈能讓長公主輕易涉險。不待昀凰回頭,商妤已挺身上前,將她護在身後。

  老者側目看過來,只一眼又低下頭去,那光亮正正照著,昀凰明銳目光掃過他頸上駭人疤痕──那是啞奴的標記。宮中有兩種啞刑,分為割舌與斫聲。被割去舌頭猶能發出含混呼喊,斫聲卻是切開咽喉,挑去經絡,人就全然啞了。

  再看那兩名僮兒,頸上都有一樣的疤痕。難怪這宅中寂靜得沒有人聲,原來全是用的啞奴。

  商妤已搶先邁入院內,見一人負手立在中庭,夜色模糊了面貌,惟覺廣袖飄飄,素衣纖塵不染,竟有說不出的清冷孤潔──莫非這便是晉王,商妤驚疑望去,黑暗裡,只聽他語聲低啞澀礪:「路途辛勞,委屈殿下了。」

  他緩緩步出,朝商妤欠了欠身,頭髮披散兩肩,並未著簪。

  商妤錯愕,這人竟將她認作長公主?

  此時他也抬起臉來,幽深目光如錐直刺她臉上,彼此神色被光亮照了個無所遁形。

  ──原來她並不如傳聞中美貌。

  他盯著她平庸容顏,眼裡有如釋重負之色。

  ──而他,竟只有半張臉。

  商妤瞪大眼睛,驀然看清那長發散覆之下的猙獰,一道淡紅傷疤貫穿右臉,從額到腮,連右眼也是盲的。而左臉上劍眉飛揚,秀目微挑,肌膚不遜白玉,俊美與可怖一般驚人。

  這容貌驚得商妤倒抽涼氣,不覺後退了一步。

  那人臉色轉寒,獨目裡透出惱怒。

  「誠王殿下。」

  一個裊裊身影走到光亮中,周身似有光華不可逼視,將周遭夜色都逼退。

  「婢子無知,衝撞了殿下,還請見諒。」

  她言語柔和,明銳目光卻將他定在原處。

  原來這才是正主,果不負絕世之名。

  誠王一時驚怔,隨即目光轉冷,獨目中精芒閃動。「本王眼拙,令太子妃見笑了。」

  北齊皇叔、國主一母同胞的幼弟、太子的叔父──萬萬想不到會在靜夜深宅遇見這個人,商妤心頭驟然抽緊,腦中空茫,呆望這半面親王,涼意漸漸爬上背脊。

  隨嫁女官務必熟知北齊宮廷人事,來此之前,她自以為將皇室脈絡、紛雜族系,浩繁人名爛熟於胸。偏偏當面相遇,卻忘了這位身份殊異的誠親王!

  北齊建德六年,北齊高太后患病,誠王私帶薩滿巫師入宮,為太后驅邪去病。

  當夜事情走漏,駱皇后率眾而來,混亂間法壇起火,大火來勢迅猛,將躲避在後殿的誠王困於火海……待宮人將他救出,已身受重創。那一場大火焚毀了太后寢宮,誠王被大火燒毀右臉右眼,從此形如廢人,高太后受此驚嚇神智大亂。

  原本巫蠱之術是宮中大忌,但慘禍已然釀成,國主雖是盛怒,念及手足之情,也不忍追究。高太后被送往湯泉行宮靜養,再未回返宮中,誠王多年來幽居養病,不見外人,漸漸被外間遺忘。

  雪夜深宅,原已是落魄廢人的誠親王卻突然現身。

  究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抑或是另有暗棋……晉王此刻又在哪裡?

  夜風撲面如刀,就連北國的風也是凌厲無情的。

  昀凰含笑迎向誠王,直視他半面猙獰半面倜儻,那獨目灼灼,卻如烙鐵落在身上。

         ★        ★        ★

  「妳看什麼?」

  冷不丁她突然開口,驚得宮女手一抖,玉簪摔在地上折成兩段。

  妝鏡裡,駱后還未上妝的臉異常慘白,兩頰凹陷,眼眶比頰上胭脂還紅。她濃密長發黑沉沉掬在梳頭宮女手中,兩鬢卻已是灰白。適才宮女執了玉簪,遲疑要不要遮去髻間一縷白髮,不覺向鏡子裡多看了兩眼,卻撞上駱皇后質問的目光。

  自瑞王的噩耗傳回,駱悲痛過度而昏厥,醒來後一連數日不曾開口說話。皇上來了、公主來了、御醫來了……她只是一副空洞洞眼光盯著人看,也不悲泣,那眼光好像帶著毒,看誰都透著恨意。御醫說皇后身子安好,只是悲痛過度,暫時迷了心竅,只能待她自己清醒。

  宮女呆望著鏡子裡駱後的臉,害怕到極處竟忘了跪下。

  駱后身子紋絲不動,目光卻移下,瞧著地上兩截斷簪,幽幽說了聲:「撿起來。」

  宮女撲通跪倒,顫抖著將簪子託在手心。駱后拿起一截斷簪,嘆了口氣:「鈞兒說我戴這簪子最好看,妳為何偏要摔斷這一支?」

  宮女面無人色,張口正要告罪求饒,陡地見駱后迴轉身來,抬手掠風,眼前驟然一片血紅,連痛都來不及痛,便看見鮮血濺出,鏡子裡的自己雙目圓瞪,一隻眼窩直插著半截斷簪。

  左右宮人眼睜睜看著駱后將那斷簪插入宮女眼睛,霎時慘號聲起,年少的宮女倒地翻滾,哀叫遠遠傳出,驚得暖閣金籠中豢養的百鳥撲楞楞驚飛。驚駭萬狀的宮人不敢近前,任憑那鮮血迸流的宮女在地上翻滾掙扎,直待御醫和雲湖公主趕來,才將她拖了出去。

  駱后倚著妝台,冷眼看著戰戰兢兢的諸人,手上猶自沾著鮮血。雲湖公主快步上前扶住她,被她猛地拽住手腕,赫然便是五個血印。駱后眼裡閃動笑芒,恨聲裡透出快意。「他們如何害死他,我便十倍奉還,一分也少不了!」

  雲湖臉色一變,忙將她按回錦榻,飛速掃了身後御醫宮人一眼,在她耳畔壓低語聲道:「母后,小心耳目!」

    駱后大笑起來,目光森森掃過左右。「怕什麼?妳以為我不開口,他們便罷手了?左右是一場你死我活,不如來個痛快!」

  御醫與眾宮人俯跪在地,汗出如漿,氣不敢喘。連雲湖公主也被駱後目光所懾,低頭見手腕上幾個猩紅血印,竟似被火烙燙。「他們害了我的鈞兒……可惜,我還有一個兒子。」駱后語聲嘶啞,似哭還笑。「妳,讓尚堯立即入宮見我!」

  這尚堯二字,卻令雲湖本已灰敗的臉色頓時泛青。

  「母后……」雲湖咬住下唇,不忍再將更壞的消息說出口。這幾日裡母后悲痛過度,神智未清,朝野內外音訊一概不知。
    見她如此神色,駱后霍然睜目,厲聲道:「怎麼,尚堯出了何事?」

  這已是她最後的浮木,假如連尚堯也遭遇毒手,任憑駱氏手段遮天,她卻是無憑無靠,一隻腳也踏上死地。如今已沒了尚鈞,尚堯萬萬不可出事。

  「說,尚堯現在何處!」駱后眼中瞪出血絲,雲湖公主見此,再也無法忍耐。

    「五哥……五哥他被父皇禁足在王府,待罪候審。」

  「尚堯有何罪?」駱后臉色陡變。

  「父皇令右衛尉追查,在行宮廢墟找出三名受傷未死的女子,其中兩人是南秦長公主隨嫁女官。」雲湖公主一字一句說得艱澀,「五哥說,哥哥是死於烏桓人之手。可這女子供稱,當夜親眼在行宮見到內侍行刺,哥哥和長公主都罹難當場。烏桓人尚未攻入,行宮已被縱火焚燒。五哥是第一個趕到行宮之人,他的話與女官之言相反……」雲湖公主說不下去,將嘴唇咬了又咬。

  駱后目光卻已直了,愣愣看著雲湖,彷彿已僵硬成石。

  雲湖握住她手,似勸慰駱后,又似在說服自己。「太子也被禁足東宮,父皇還在查證此事,我一直見不到五哥,萱姐姐身為晉王妃眼下也進不了宮──可是五哥他不會的,母后,我信五哥!」

  駱后好似並未聽見她的話,連眼珠也不曾轉動一下。

  雲湖公主越發惶急。「一定不會是五哥,我們一起長大的,往日他最疼哥哥和我,處處謙讓回護,從未對您有半分違逆!母后,妳一定要信他,如今我們只剩五哥一個了,若連他也不可信,我們,我們……」

  她語聲越說越低,哽咽不成調。

  駱后慘無人色的臉上卻有了一絲冰涼的笑,喃喃重複道:「不錯,只剩這一個了,只剩尚堯一個了……」



第二十二章  彈指灰飛事成空

  隔日辰時已過,長公主仍未起身,商妤知她連日勞累,好容易睡上安穩一覺,也不敢驚擾。然而午時將至,商妤忍不住入內探看,這才發覺長公主氣息沉沉,額頭滾燙,猶自昏睡不醒。

  誠王聞訊帶來醫侍診脈,才知長公主寒氣外侵,積鬱已久,風寒傷及少陰。醫侍見她脈象微細,手足冰冷,連重藥也不敢下,只能以細辛甘草湯調理──這一昏睡下去竟兩天兩夜不曾醒來,商妤急得三魂出了兩魂。雖然水米不進,餵她湯藥卻肯吞嚥,病症也未見加重。

  身子忽寒忽熾如在煉獄,昀凰心中卻是清明的,知道自己病著,且病得不輕。

  一向知道自己是強健的,但凡有些小小病痛也習慣了忍耐,卻不料在這個時候病倒,昏沉沉裡聞到藥汁苦味,辛澀嗆人,昀凰只得強迫自己嚥下。

  一定要好起來,即便死,也不能死在此時。

  答允了少桓和母妃平安歸來,也應諾了晉王的聯手之盟,豈能相負于他們。若就此撒手,少桓必定失望,晉王也必笑她怯懦……心中憂急如焚,急出一身的汗,房裡彷彿烘烤著火炭,令人口乾舌燥。昀凰蹙眉輾轉,想要喚商妤,卻發不出聲音。

  眼前影影綽綽只見厚重帷幔,像山巒濃雲一樣壓下來,壓得她不能喘息,胸口窒悶欲絕。

  救我,少桓。

  明知遠在千山之外,萬水之遙,仍只念著這一個名字。

  昀凰無力地喘了一聲,放棄徒勞掙扎,任由周身火炭灼燒,喉中乾渴欲裂,無數濃雲陰霾將她包裹……忽而有風吹入,微弱的一絲風,帶著晨間涼意吹來。這風和緩沁涼,掠過山巒,吹散濃雲,拂過耳鬢髮梢。

  朦朧裡睜眼,瞧見誰的身影飄忽在雲靄間,似近又似遠。

  是誰的目光深深凝視,又是誰的氣息溫醇如五月的風。

  昀凰靜靜躺著,心中煩惡卻已緩了下去。

  眼前人影微微晃動,似有人聲低語,卻來不及詫異,一股微帶辛嗆的藥汁已湧入唇間。昀凰嚥下兩口,忍不住蹙眉瑟縮。手上卻被誰輕輕握住,溫暖的一握,暖意直透心底。

  不是商妤,她的掌心不會這般溫暖有力。

  誰,這又是誰。

         ★        ★        ★

  商妤正拿解熱的藥汁給她擦拭身子,忽見長公主微微睜眼,薄唇間嘆出一聲:「誰……」

  「公主,妳醒了!」昏黃燈影下,正是欣悅激動的商妤。

  原來是她,昀凰微弱地笑了笑,神智漸漸清明過來。

  商妤見她終於醒來,恨不得跪地合掌感謝上蒼。她一臉笑容映入昀凰眼裡,彷彿有著異樣的熟悉,除了母妃與少桓,還有誰也曾這樣關切地看她……是了,是沈覺吧。

  「多謝妳。」昀凰微笑,勉力抬起手,覆在商妤瘦削的手上。她的手也有些涼,並不像夢裡握住那樣溫暖安穩。可惜,到底是在夢裡。
    商妤卻顧不得她這些心思迴轉,已匆匆轉身喚人,歡喜道:「公主醒了,快請郭太醫!」

  難為誠王還驚動了太醫,怕是費了許多風險周折。昀凰微微側首,看見商妤一陣風似的折回內室,將幾名侍婢使喚得練達自如。真是個體貼得力的女子,可惜跟來了此地……昀凰不覺歉然,卻聽商妤歡喜道:「多虧晉王帶來這位妙手太醫,只兩劑藥就讓公主醒來,若讓先前那庸醫拖延下去,還不知……」

  「晉王?」昀凰驟然出聲打斷她。

    商妤啊了一聲,忙道:「奴婢只顧歡喜,忘了稟報公主,早間晉王前來探視,專程帶來郭太醫為公主診治。」帷幔間,良久不見公主出聲。商妤忐忑地想,公主或是責怪她不該讓晉王入內,忙垂首道:「奴婢無能,晉王執意入內探視,奴婢攔他不住……」

  「他,到了內室?」昀凰弱聲問。

  「是。」商妤越發忐忑不安。「太醫為公主診脈時,奴婢未能入內,只有晉王在側。」

  那溫醇如五月的風,帶著熟悉的氣息,竟未想到是他。

  昀凰緩緩將手交握,手上彷彿還停留著前一刻的餘溫。

         ★        ★        ★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昀凰這一場病,足足過了七八日才算好起來。晉王卻再未出現,誠王也似乎忘了昀凰主僕的存在,鮮少履足過問。只有郭太醫以替誠王診治為名留在此間,每日探視,親自侍藥。

  老太醫年過古稀,性情和善,聽他說起才知這誠王的私宅離帝都已經不遠,快馬一夜可至。問及再多的事,郭太醫卻緘口不言,口風紋絲不漏。

  正是隆冬時節,入夜風雪驟急,北地的冬夜萬籟俱寂。

  錯金麒麟暖爐加了香木末在炭上,暖香融融,醺人欲睡。商妤早早薰好了衾枕,催促昀凰早些安歇。一番患難下來,二人漸漸淡了主僕的位分,添了姐妹的親近。

  昀凰擁著一襲不離身的紫貂裘,倚在窗下傾聽風雪呼嘯之聲。

  昔日宮中也落雪,南國的雪是簌簌而落,說不出的空靈曼妙;北國的風雪卻挾裹了刀鋒般聲勢,尖嘯盤旋在夜空,似有著摧毀萬物的魄力。昀凰聽得入迷,神往於這不顧一切的凌厲之聲……驀然,風雪裡傳來吱呀開門聲,踏雪而入的腳步聲在深夜里格外清晰。

  「誰?」商妤一驚,來人夜入內宅,外院的僕役竟沒有半點動靜。

  「晉王到了。」外頭傳來熟悉的語聲,令商妤呆住。

  昀凰披了貂裘匆匆迎出,房門開處,風夾雪粒倒灌進來,吹得燈影搖曳。四盞風燈在庭中飄搖明滅,照見雪地上一行人,個個身披連帽斗篷,周身遮得嚴實。

  為首一人負手而立,身後有人擎起傘,鵝毛般的雪片被風捲得迴旋飛舞,掃上他飛揚的玄色風氅。雪映人,人踏雪,茫茫夜色也在他身後淡去。

  晉王掀了風帽,朝昀凰欠身而笑:「在下星夜冒雪而來,可否進屋討壺熱酒?」

  他立在門前階下,雙足都沒入厚厚積雪,笑容卻似煦春三月。迎著那熠熠目光,昀凰一時有些恍惚,心中百般起伏,或焦灼或猜疑,都在這一刻平靜下去。不過半年未見,她已憔悴如斯,他倜儻風神也平添了疲憊──其間多少風雨險阻,此時無需多言,彼此都是明白的。

  她如約而來,他也守諾相候,走到這一步,往後便是生死盟友,進退相隨了。

  兩人相視而笑。

  燭影下,翩翩王孫,天人之質。

  或許是連夜冒雪馳騁之故,藉著燈色,只覺他一臉倦容,眼底雖有笑意,卻不似當日飛揚神采。昀凰心中微微沉了下去,似他這般縝密之人,若非出了要事,必不會連夜冒雪趕來。

  晉王卻環顧四下笑道:「皇叔這地方有些寒磣,可還住得慣?」也不待昀凰回答,他已自顧在椅中坐下,閒適如在家中,隨意將腿一伸。「我可以脫靴麼?」

  昀凰一怔,見他沾滿積雪的靴子被屋內暖意一烘,雪水都化出來,將波斯絨的氈子泅濕一大片。他認真地望著她,不像是在說笑。「可以麼?」

  昀凰不覺莞爾。「殿下請便。」

  他俯身脫下濕靴,坦然將一雙修潔的赤足踩上絨氈。僕役取來乾淨靴襪替換,當著貴為長公主與皇太子妃的昀凰,他又若無其事地穿上靴襪,末了抬頭一笑。「套著濕靴子好似站在水牢裡,這可舒服多了。」

  一壺酒燙至微溫,入口最是酣綿。

  靜室內兩人相對,不約而同都記起當日竹舍光景。他朝她舉了杯,眉色飛揚入鬢。「竹舍一別,再無人可對飲。」昀凰噙一絲笑,舉杯飲盡。

  她仰首姿態如蘭花盛放,令他微微失神。

  「還順遂麼?」昀凰目光微垂,輕描淡寫開了口。

  晉王沒有即刻回答,將杯中酒斟滿才笑道:「有順遂也有麻煩,妳要聽哪一樣?」

  昀凰微笑。「最壞的是什麼?」

  晉王眨眼想了一想。「最壞莫過眼下,我被禁足在王府,若被父皇發現偷溜出來,恐怕就要住進天牢了。」繞是心中已有準備,聽到禁足二字,昀凰仍是一凜,未料事情已壞到如此地步。看她變了臉色,晉王仍是笑意不減。「能在此地與妳對飲,總算還不太壞。」

  「還不夠壞?」昀凰嘆口氣,無奈笑道:「恐怕許多事你都有欠解釋。」

  他笑得狡黠,卻叫人無法著惱。

  再一杯酒飲下,晉王總算正了正神色道:「妳不是有三個隨嫁女官麼,當夜躲過了兩個,日前被父皇的人找到。這二人聲稱看到妳的車駕被帶走,更目睹尚鈞和妳一同遇刺。」

  「有這等事?」昀凰驚道:「這分明是說謊,即便窺到我離去,也看不到瑞王被刺。」

  「不錯,劍奴此次雖有疏忽,也不至於愚蠢若此。」晉王頷首。「她們……要麼是胡言亂語,要麼是有人主使,且那人已猜到三分實情。」

  昀凰臉色鐵青,寒意陡生。

  連她身邊之人也被不知不覺動了手腳,若非動手得早,遲早要壞了大事。

  陳國公,真真是老而彌辣。

  昀凰良久不能言語,冷汗滲出掌心,終究抿唇低頭。「昀凰此番大意,連累了晉王殿下,心中萬分愧悔。」晉王凝視她,第一次見這倔傲之極的女子向他低頭,卻是大有擔當,令人反添了幾許敬意。

  「公主不必自責,放走此二人是劍奴的疏忽,他已斷腕謝罪。」晉王淡淡一句話,似冰屑落在昀凰心頭,眼前掠過那少年刺客精悍沉默的面容,血淋淋的斷腕二字,入耳悚然。

  「除卻這一樁,其餘倒是大好消息。」晉王微微笑道:「秦齊盟軍合攻東烏桓,勢如破竹。烏桓人幫了妳我大忙,與陳國公精銳大軍一場血戰,各有折損,裴家軍趁勢奪取東線,連下烏桓七座城池。護軍將軍何鉞戰死,何鑑之以治軍荒廢之罪,已被罷了兵權。」

  他修長手指執起白玉羽觴,映著酒色瀲灩,煞是好看。「這杯酒,且賀陛下與長公主勝券在握,不出此月,烏桓可滅!」

  昀凰一言不發看著他,並不舉杯,也無多少快慰神色。

  晉王揚眉看她。「這消息仍不夠好?」

  「好,超乎意料的好。」昀凰露出一絲笑容。「你們也瞞得我很好。」

  行宮一夜劇變,憑空殺出東烏桓人,原該遇刺的太子卻逃走,刀下冤魂換了瑞王。南秦兵馬竟也應對裕如,迅速調轉刀刃,直指烏桓──原來是她小覷了人,北齊晉王,早已志不在黃雀,等不得面前擋道的螳螂慢慢捕食。他已是一隻爪銳喙利的鷹,展翅欲搏長空,螳螂黃雀都是他口中之食。

  可是少桓呢,她也小覷了他的野心壯志麼?

  昀凰想笑,唇角卻只微弱一揚。「不知這一齣嫁禍江東,是殿下妙計,還是陛下所欲?」

  晉王凝視她片刻,坦然道:「若無陛下舉兵相助,我必不敢兵行險著;若無烏桓牽制強敵,陛下為未必能孤注一擲。」

  陳倉暗渡,借刀殺人,原來他二人才是真正的盟友,早已聯手設下陷阱,將所有人都矇騙過去──晉王借駱后殺太子的刀,反奪了瑞王性命;少桓借烏桓之戰,將何家葬送陣前;還有誰,誰手裡握著誰的刀,誰又是下一個刀下亡魂?

  太子是真的瘋了,還是裝瘋避禍,坐收漁人之利?身份叵測的誠親王究竟是敵是友?晉王看似泰然,自己卻也置身微妙境地,稍有不慎,便招來極大凶險。而她的生死禍福也與他繫在了一處……昀凰眼裡變幻神色,俱都看在晉王眼裡。

  他避開她目光,將杯中酒緩緩飲盡,心中方始平靜。

  「妳已見過誠王,想必知道他身份。」

  彷彿看穿她疑慮心思,不待她問,晉王已開口:「皇叔與父皇同是高氏太后所出,如今父皇貴為至尊,皇叔卻形同廢人,太后也在行宮幽禁多年。妳見過皇叔的臉,很是駭人罷?」

  昀凰默然點了點頭。

  「那是拜皇后駱氏所賜。」晉王淡淡道:「駱后還是駱妃之際,討得皇太后歡心,挑起太后與皇后元氏的怨隙。待元皇后抑鬱而死,駱妃為后,一心執掌六宮大權,欲取高太后而代之。太后被自己提攜之人反噬,敗在駱后手裡,一蹶不振……當時駱后無子,我母妃身份低微,恰又失寵,駱后便強行將我過繼了去,再將母妃毒殺。」

  他語聲平靜之極。

  昀凰垂眸聽著,同樣的平靜,不曾抬一下眸子。

  眼前卻恍惚浮起辛夷宮前浸滿鮮血的玉磚,撲殺在囊中的幼兒,鮮血漫過每一條磚縫,勾畫出彎彎曲曲圖畫。沒有人會比她更明白他說出的每個字,也沒有人像她此刻一樣痛楚,為那個早早失去母親,被迫寄人籬下的孩童。

  何其有幸,她的母親至少還活著,還能與她相依為命至今。

  「她以為這秘密我永遠不會知曉。」晉王淡淡地笑。「一生一世認她為母。」

  然而她從不曾將他當作兒子,外人所見的母慈子孝、恩寵殊厚,都是做戲。她令他長出羽翼,再將這羽翼捆紮,以供她驅策馭使。如今瑞王一死,她沒了依靠,多年苦心經營化為烏有,僅存的指望終於落在他身上。

  「你有了新的盟友。」昀凰終於開口,娓娓道:「皇太后忍受這些年的怨氣,也該揚眉盡吐了。」

  元氏皇后死在太后手裡,無論如何,高太后也不願看到她所生的太子登基。

  晉王所剩的對手,只餘皇太子一個。

  駱后大勢盡去,已不配做他的盟友。

  什麼也不必說,她已懂了。

  晉王深深看她,全不掩飾眼中激賞之色。

  昀凰也默然凝視他半晌,終是搖頭笑嘆:「你究竟騙了多少人,駱皇后與東烏桓,偏偏都信了你……」

  烏桓王妃,從前的長樂公主,她的異母姐姐。身為郭后長女的華琛,遠嫁烏桓和親,如今挾制年邁的烏桓王,一手把持權柄。郭氏叛黨等一干逆臣逃入烏桓,為她所收留,圖謀東山再起。烏桓王妃更是一心復仇,對少桓恨之入骨。晉王假意邀她聯手攻打南秦,自然一拍即合,順順噹噹踏入他布下的圈套。

  「至少,我不曾騙過妳。」晉王的聲音柔和,彷若一聲嘆息。

  昀凰望著他,一時竟有些蕭瑟,分不清心中是何種滋味。

  四目相觸,她眼裡似有薄霧,他目光卻如春水。

  「何其有幸,這一路盲聵而來,我竟不曾被人騙了去。」昀凰自嘲地笑了,唇上依然蒼白,紫貂裘不知何時已滑落肩頭。晉王看著她,傾過身來,將她貂裘攏起。

  昀凰眉睫一顫,濃重陰影旋即覆下。

  他的確不曾騙她,只是一直隱瞞了她,那也怪不得他。

  這世上誰都可以對她隱瞞,唯獨有一個人不能。

  晉王看透她心思,緩緩說道:「我曾答允過,在妳安然抵達之前,絕不透露烏桓之謀。」

  昀凰緘默,胸口似有什麼在抽縮,鈍鈍木木不知疼痛。晉王的語聲卻是如此清晰,一字字傳入耳中。「烏桓滅國之後,疆土二分,秦齊取南北各半。其中八百里殷川沃野,橫亙秦齊之間,那便是妳日後的封邑。」

  「封邑?」昀凰心神劇震,眸中晶輝碎濺。

  「這便是我與他的約定。」晉王深深看她。「昀凰,自此之後,妳再不是無依無勢。」

  昀凰茫然睜大雙眼,彷彿一個字也沒聽懂。

  晉王神色複雜莫名,既莊重且慨嘆:「他以疆土贈妳,妳便是封邑無冕的女帝。日後或去或留,都有安身立命之地……他為妳設想十足周全,若論慷慨,縱是帝王也罕見。」

  昀凰定定聽著,臉上血色褪盡,彷彿已是癡了。

  「封邑,我要封邑何用?」她只喃喃自語。

  寧國長公主遇刺死在行宮,世上已沒有華昀凰,誰去領受這封邑,誰得享八百里殷川,與她有何干係。她只願做一介無名女子,悄然歸去故國。

  可他,設下這深謀遠慮,往後種種都為她設想周全。

  唯獨,沒打算讓華昀凰死去,也沒打算讓她回去。

  那日辛夷宮中,他笑著說:「若遲了,便再不許回來。」

  再不許回來……

  不許回來……

  說什麼黃泉白骨,原來他已悄然放手,獨自轉身。

  他,已不要她。

  霎時間天地昏暗,魂飛魄散。

  昀凰緩緩抬眼,眼前之人是誰,他在說些什麼,語聲甕甕,一切都變得模糊。

  只覺得累,再也不願去想、去聽、去看……那人卻靠近過來,離得這樣近,溫暖氣息拂上耳鬢,帶著莫名的安穩味道。昀凰恍恍惚惚的,似溺在深水裡,若伸手,眼前可有浮木?

  身姿伶仃,神容淒惶,貴為一國公主一國儲妃,此刻半籠在燈色下的女子卻令石人也心傷。晉王忍不住伸出手,想替她攏一攏肩頭貂裘,外邊天寒地凍,她卻穿得這樣單薄。

  然而昀凰驀地抽身,拂袖將他重重擋開。

  「我要回去。」

  一字字,自唇間吐出,異常清楚。

  燈影映著她毫無血色的面容,眉梢眼底似凝著一層薄冰。

  皆是意料之中──她會說什麼、想什麼、做什麼,他是知道的。晉王平靜地看著昀凰,淡淡道:「妳回不去,南秦已不是妳離去時的南秦。」昀凰一雙眸子黑得懾人,似要將他噬進眼底。可她知道他沒有說謊,字字句句都是實情。

  或許人會說謊,一樁樁事,卻是千真萬確浮現眼前。

  原先她想,少桓只是太想做一個仁厚明君,所以不肯處死裴妃,不願削奪裴家之勢。如今她知道了,在他所布下的新棋局裡,早早換了將帥兵卒,再無需她華昀凰的存在。

  從前他不在乎,那時他只有她,只願與她至死不離。而今他有了皇子,那小小嬰孩將會在他逝後,坐上他的御座,接掌祖先基業,撐起整個皇朝的安危。帝王肩負千秋社稷,即便天不假年,來不及成為中興明君,至少也要令江山穩固,不至斷送在他手裡。

  他需要一個強大的家族,終生護衛在御座之後。

  裴妃無子無女,她也必須依附在御座之後才得生存;裴令顯忠勇不二,卻無何鑑之的野心,亦無何家盤根錯節之經營,因而他選中裴家,一手將這個家族推上御座之側。

  而華昀凰,一朝捨棄這個名字,拋卻長公主之尊,失去帝王的庇佑,便又打回昔日原形,一無所有。沒有家族、沒有兵冑,憑什麼坐在御座之後?

  可笑她竟不曾想過這一層,心心念念回去,只為與他同生共死。

  更可笑這昭然謎底,竟要假晉王之口揭示與她。

  北齊晉王與南秦帝胤,是敵非友,他知少桓卻遠甚於她……朝朝暮暮深情,抵達不到帝王的深心。或許只有同樣深負仇恨與野心的王者,才能了解另一個王者;只有同樣敢於割捨的男人,才了解另一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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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weasd107 發表於 2012-6-26 10:31 AM


第二十三章  獨向天闕伶仃行

  守在外間的商妤猶自躑躅憂心,陡然聽得裡間傳出長公主的笑聲,在這更深夜靜之時,令人悚然心驚。那笑聲不停歇,一直笑,一直笑……聲聲婉轉。商妤卻聽得忍無可忍,再顧不得禮數規矩,一頭奔進內室將簾子掀起。

  抬眼只見那晉王將長公主猛地拽入懷中,不由分說環住她身子。她在他雙臂間顫顫似風中之蕊,紫貂裘半褪,雲髻鬆鬆欲墜,綿軟得任人擺佈。眼見晉王俯下身子,將長公主仰後放倒在桌案,低頭就覆了上去……商妤驚呼一聲「公主」,奪過手邊銅燭台,拼盡全力便朝晉王打去。

  晉王頭也未抬,廣袖凌風朝身後一拂。

  商妤只覺迎面微窒,燭台已被脫手擊落,立足不穩跌向後去。

  兩根手指輕輕從後扣住她咽喉,商妤毫無掙扎之力,便被身後那人制住。那人無聲無息出現,只一瞬已帶著她退出簾外,行止如鬼魅。商妤看不見他的臉,卻感覺到熟悉的毫無溫度的氣息,眼角餘光掃到熟悉的皂色袍角,瞥見他另一隻垂下的袖口外空空如也,手已不見了。

  商妤全身僵冷,她見過此人出手奪去瑞王之命,見過那一刀的狠絕。她很怕,怕得陣陣發抖,可即便這樣的恐懼也壓不住心中憤怒──那重簾之後,公主正被人凌辱,毫無抵抗之力!

  皂衣人已將商妤拖至庭中,冷不防被她發狠一掙,張口咬在手背。吃痛之下,他翻掌如刃就要切下她頸側,將她擊暈過去。卻聽身後有人道:「住手。」

  商妤咽喉被制,說不出話,眼睜睜看著誠王負手踱至跟前。他居高臨下看她,目光透著奇異的柔和,語聲卻暗啞。「南人女子,難得性烈有膽。」商妤憤然掙扎,哀哀望向燈影搖曳的內室,誠王也隨她目光瞧了過去,露出一絲莫測神色,緩緩道:「這不好,這很不好。」

  他轉過身,僅剩一半的面容陰鬱怕人。「女子過美則不祥。」

  恰此時房門開了,晉王衣冠齊整,從容步出。

  誠王放了商妤,轉身看著晉王。「時辰還早,這便要走了麼?」

  「皇叔要留尚堯歇宿?」晉王漫不經心地笑。

  「我倒有心相留,只怕你父皇要不樂意了。」誠王深深看他,笑容透出無奈。

    晉王溫言而笑。「可惜父皇不能駕臨此間,否則父子共敘天倫,何其快哉。」

    二人相視沉默,誠王似欲說什麼,終究卻只是苦笑。「回去一路當心。」

    晉王頷首,淡淡掃了商妤一眼,對皂衣劍奴道:「讓她進去侍候。」

  商妤奔進內室,然而眼前一切靜好,燈燭映照這長公主幽幽側影,珠簾微動,帷幔低垂,好似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公主!」商妤脫口喚她,她卻一動不動,端坐著凝望燭影出神。紫貂裘與單衣完好穿著,髮髻雖鬆散,璫環仍齊整。商妤這才緩出一口氣,料想她平安無恙。細看長公主眉目容色,除卻一如既往的蒼白,似乎並無異樣,卻又隱隱有些不妥。回想方才那一幕,晉王俯身欺近她,似乎在她耳邊說了什麼……商妤驚疑不定,又不敢出口探問,只得倒了一盞猶帶微溫的酒遞在昀凰手裡,給她壓驚定神。

  昀凰緩緩舉杯就唇,卻又頓住,杯盞停在唇邊。

  「妳知道麼,原本我厭憎飲酒。從前母妃嗜飲,每每醉了便大哭大笑。那時我想,待我長大絕不飲酒,不似她一般醉生夢死,忘乎所以…… 」昀凰微微地笑,將那一隻玉盞在指間轉動。「如今妳看,我也嗜酒如命,也同她一般身在迷夢猶不自知,人人皆醒唯我沉醉。」

  她微微笑著,商妤卻聽得呆了。那一字字從她口中說出,分明有刻骨之傷,卻淡漠得無關痛癢。長公主回眸,以一種幽沉的目光瞧著她。「商妤,什麼是真,什麼又是假?」

  無需她回答,長公主已低低笑道:「往後,真假都不要緊了。」

  商妤心裡莫名一痛,不敢想,也想不出晉王究竟對她說了什麼,只能拿走她手裡酒杯,顫聲道:「公主保重,日後……日後總是來日方長。」

  昀凰將眼一閉,被這「來日方長」四字刺得痛入骨髓──還有什麼能比漫長歲月更令人心涼,往後前路漫漫,只剩她一個人的晝短夜長。

  他賜下廣闊封邑做她最豐厚的嫁奩,將她母妃的去處早早安置妥當,在她離京未久,恪太妃也被送往昌王封邑,只待塵埃落定,便送往北境與她相會──若是舉目無親倒也罷了,她卻還有唯一的親人,迫她不得不接受這安置。

  他將她的退路全然封死,不留一分餘地。

  便如晉王所言:「自妳踏出宮門,已無回頭路。」

  回想當日竹舍立約,他以犀然目光看她,早早道出讖語:「只怕終有一天妳會後悔。」

    彼時她已被置入棋局,猶不自知,卻回答說:「悔便悔了,不過是求仁得仁。」

  字字句句言猶在耳,怎不令人失笑。

  於是她笑得不能自抑,直至被他困入懷抱,再無力掙扎。

  「別忘了,妳還有與我的盟約。」恍惚裡,耳畔又響起晉王低沉笑語。他以強者的姿態俯視,肆無忌憚將她困在身下,薄唇掠過她耳畔,一字字說:「旁人或可毀諾,而我不會。」

  晉王尚堯,眉目風流,神容雋美。

  她望著他,驚覺恐懼滋生,恍惚以為眼前是魔非人。

  「這些年太子佯裝痴傻,數次躲過駱后毒手,而今瑞王已死,我與他二人之間,只容一人得存。」他撫上她的臉,目光深深,笑意淡淡。「當日妳與我交換的條件還未能實踐,而我答允讓妳回返南秦,也仍有效。妳若願意回去,我當全力襄助;妳若願意留下,我必不負妳。」

  是盟誓,抑或是籌碼,他都說得輕描淡寫,卻又理所當然。

  「南有梧桐北有佳木,昀凰,我願妳能留下。」他深深看進她眼底。

  她蒼白臉龐向後仰著,幾縷鬢髮散落在修長頸項。良久,那死寂的眼底終於泛起一絲波瀾,唇畔浮起嘲諷笑意。「殿下的來意,昀凰明白。」

  繞了一個大圈,軌轍卻不曾偏離,她終還是要邁上這條路──嫁做皇太子妃,彷彿也沒什麼不對。世間女子不都企望著有朝一日,攜豐厚嫁奩,嫁富貴良人。

  何況往後誰主東宮,還未可知。總之她已是北齊儲妃,誰是儲君卻不要緊。太子究竟是癡是癲還是魔,又有什麼關係。昀凰只是笑,笑意慘淡到極處,反透出絕望的美。

  晉王蹙了眉,也不多言,手指在她頸項掠過。「那麼,妳可願意?」

  他的臂彎堅定有力,她亦不再掙扎,溫順如一隻蜷在掌心的貓。

  今日昨日,生死去留,原來如此簡單。

  她朝他微微低下頭去,垂眸間,鼻端似乎還能嗅到遙遠的杜若香氣。

  「我願意。」

  他臂彎一緊,彷彿是鬆了口氣,眉間眼底卻全然不見喜悅。

  片刻靜默之後,他將臂彎緩緩放開,修長手指攏起她鬢角散落的髮絲,沉沉嘆了一聲:「記著,我不會負妳。」

         ★        ★        ★

  遇刺失蹤的皇太子妃找到了。

  消息從宮中傳出,皇城內外為之嘩然。

  帝都街頭巷尾遍傳喜訊,因戰禍之烈、瑞王之死而憂惶的百姓紛紛奔走相告,額手相慶。

  誰也未曾想到太子妃竟能獲救生還。

  當夜行宮遇刺,一連多日音訊杳無,縱使逃過刺客刀斧,一個弱質女子又如何能在戰亂裡倖存。然而數日前,建昌郡郡守巡查邊界,截獲一眾盜匪,卻意外發現蹊蹺。一路循跡追查,竟發現盜匪乃烏桓人喬裝改扮。建昌郡屬誠王封邑,地處偏寒,與東烏桓接壤,常有兩國商賈私自越境。誠王獲訊,即刻下令圍捕,將烏桓人剿殺殆盡,救出被挾制的兩名女子,不料竟是當日失蹤的皇太子妃與其隨嫁女官。

  原來大婚之日,烏桓人夜襲行宮,趁亂將太子妃劫走以圖制挾南秦,途中卻被晉王之師截殺,被迫沿路逃遁。邊境戰事一起,秦齊聯軍大舉攻伐,將東烏桓重重圍困。這一眾人無法潛逃越境,連日向西逃逸,欲挾太子妃從建昌郡潛回烏桓。

  誠王當即令人飛馬入宮稟報,並親自將太子妃護送至京郊行館,經確認身份無疑。得聞太子妃平安無恙,皇上大喜,即刻遣使急報南秦,並命太子攜內廷長史親往行館迎接。

  聲稱太子妃已在行宮遇刺的兩名南秦女官,因捏造謊言、欺君罔上,即刻被拘禁下獄。

  一夕間風雲突變,有人歡喜有人愁。

  一生一死之間,令太多人措手不及,彷彿是一夜間忽然降下的大雪,凍結了天地。

  縱然已設下七八盞暖爐,將來儀殿的宮人內侍薰得汗流浹背,病後憔悴的駱皇后卻依然覺得冷,入骨透髓的冷風無處不在,似乎再多暖爐也驅不散這陰寒。

  懨懨倚在鳳榻上,駱後側臉向內,往日面容豐潤美豔,如今卻蠟黃枯槁。

  珠玉搖動,垂簾半挑,卻是雲湖公主披一身雪沫從外頭進來,連風氅也未脫下,便親自打起簾子,讓過身後二人。宮人忙迎上前,替晉王寬去玄狐大氅,隨後的晉王妃也將兜頭連帽的雪狐裘褪下,一身素錦宮裝襯出婀娜身姿,站在晉王身側恰是珠聯璧合。

  雲湖公主也身著素衣,發間珠翠盡去,神容猶帶哀傷。瑞王的大喪已過了數日,因著太子病癒與太子妃回宮的喜訊,宮中上下已悄然斂了悲色,迫不及待換上喜顏迎奉東宮。唯有這坤和宮中黑幔四垂,來儀殿上悲聲未歇。

  「母后,五哥來了。」雲湖公主扶起駱后,回眸望向晉王,眼圈便紅了。「千幸萬幸,父皇可算是還了五哥清白。」駱后微微睜眼,見晉王白衣勝雪,烏冠束髮,仍是那般雋雅容顏,卻又似截然不同往日了。他拂衣跪下,冠纓垂落肩頭,雪色宮錦以細密金線繡出團龍雲紋。彷彿是今日才瞧出這一身雍容氣度,端的是龍章鳳姿……駱后的目光不覺凝結。他垂首喚一聲「母后」,語聲恭謙,哀而不慟,透出沉穩氣度。

  晉王妃駱臻邁前一步,楚楚可憐地跪在駱后榻邊,眼淚撲簌簌落下。

  「兒臣來遲了。」晉王略垂了臉,目光深斂,鼻樑挺直如削。「行宮之亂,馳援未及,兒臣愧對尚鈞,有負母后重托。」

  駱后目光一動不動,久久凝在晉王身上,既不作聲,也無示意。駱臻深知她姑母的脾性,見她臉上越是平靜,越知她心中悲憤,忙牽了駱后的袖角泣訴,「姑母,分明是他們害了尚鈞,如今還不放過尚堯,定要趕盡殺絕……這是要將您、將我們駱家逼上絕路啊!」

  駱后將衣袖輕輕一抽。「妳胡說什麼。」

  駱臻哽咽失色,挽著她衣袖低頭抽泣。

  「我的皇兒好端端就在這裡,說什麼絕不絕的。但凡有我在一天,尚堯便在,雲湖便在,駱家也必安然無礙。」駱后垂下目光,定定看向晉王,語聲異樣平和。「你說是麼,尚堯?」

  終於換了稱謂,這一聲「皇兒」喚得何其慈祥。晉王不動聲色迎上她目光,在她眼裡見著從未有過的慈愛,彷如世間最溫柔的母親。二人目光交匯,心思各自洞明,看在旁邊雲湖與駱臻眼裡,儼然是母慈子孝。晉王一頓,朝駱后深深叩下頭去。「母后慈恩,兒臣萬死不足以報。」

  聽得這一句,雲湖再也隱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五哥!往後只有你能保護母后,你要保重自己,要為哥哥,為哥哥……」她泣不成聲,卻不敢將那「報仇」二字說出口。

    晉王攬住她,抬手撫過她頭髮,緩緩道:「五哥明白……奪親之恨,五哥心裡記著。」

  便是「奪親之恨」這四個字,似烈火灼烙在背脊。

  無論歲月激流如何奔騰,也沖不散這奪人之子,弒子之母的怨恨。

  駱后灼灼目光望定了他,唇角抽動,分不出是笑還是悲。

  晉王妃扶她下了床榻,蹣跚邁至晉王跟前,顫顫向他伸出手。晉王忙起身將她扶住,細看她眉目,竟似一夕之間老去十歲。她久久地看他,眼裡似燃燒著兩團幽焰,語聲低細得只有他能聽見。「那個位置只有我的兒子能坐上去……不是尚鈞,便是你。」

         ★        ★        ★

  天公似也畏懼皇家威儀,早早停了風雪,散了陰雲。

  北地冬日的陽光也明淨爽朗,不似南方的淡薄,越發將鸞駕鳳幟照耀得熠熠生輝。

  這和暖日光卻照不進昏暗內室,重簾隔絕了光亮,帷幕密密圍起。

  三道屏風之後,典衣、典儀、典席等近侍女史魚貫而入,六名內命婦攏袖侍立在側。

  蘭湯香飄荳蔻,乳白水霧蒸騰,氤氳在紫檀錯金浴桶四周。

  最後一支髮簪除下,青絲如瀑散落,絲絲滑過商妤的指縫。昀凰一動不動,濃睫微垂,任憑商妤替她卸去釵環、寬去外袍,僅剩最後一襲單衣。柔而薄的絹料熨貼著肌膚,肩如削、腰若束,修長雙腿若隱若現……昀凰轉身,絹衣徐徐褪下,再無寸褸遮蔽。

  六名女官的目光齊齊落在她赤裸胴體,從頭到腳,自下而上,彷彿在審視研判一隻俎上羔羊。

  昀凰漠然立著,迎向諸人目光,全無一絲瑟縮,也無新嫁娘的羞澀。

  蘭湯滌蕩髮絲,洗過如玉肌膚……這軀體不同於少女的含苞欲綻,卻已是紅蓮吐豔,盛開到最美的光景,每一寸肌膚都流轉著蜜糖般誘人的甘美。典儀女官唱頌吉辭,親手舀起蘭湯,從昀凰頭頂徐徐澆下──寓意洗盡舊塵,赤條條踏入新生,不帶來南秦一絲一線,從此著齊地之服、沐齊地之水,成了真正的齊人。

  沐浴畢,典衣女史奉上太子妃朝服鸞帔,六名內命婦親自替昀凰更衣梳妝。

  兩名命婦左右近前,抬起昀凰雙手細細端詳。

  一人肅然審視她雪白酥胸,目光停留在嬌小的雙乳,隱隱流露不屑之色──以這南人女子的單薄,如何能生養出皇家後嗣。那命婦看了看昀凰,見她神色木然、聽憑擺佈,也便淡了顧忌,伸手探向她雙乳……驀地腕上一痛,竟被太子妃反手拂開。

  「誰許妳放肆?」太子妃漠然面容掠過一絲厲色,語聲極輕,卻駭得眾人都僵住。那命婦慌忙屈身跪下,稟稱是宮中規矩,即便皇后大婚之前,也需由內廷命婦檢視其處子之身,看是否潔淨安健,是否有惡疾云云。

  「我是否處子之身,由得妳來檢視?」昀凰似笑非笑,鬆鬆散著衣襟,烏髮映著雪膚。「既是如此,何不叫太子殿下自己來看!」這大膽駭俗之言,驚得眾命婦面如土色,窘迫難當。一名年長命婦還欲勸誡,卻見太子妃目光掠來,鳳眸生寒。「怎麼,妳想看?」

  「奴婢不敢!」那命婦慌忙跪地叩首,諸人也隨之跪下,連聲稱罪。昀凰冷冷環視,也不多言,只端坐鏡前,輕敲手中碧玉梳,等著更衣梳妝。諸人卻是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再近前。



第二十四章  一夜東風看摧殺

  如雲青絲梳做高髻,綰以五鳳朝陽珍珠冠,左右各垂牡丹瓔珞;雪膚凝瓊,眉勻深黛,額點硃砂,頰貼花黃;五層繁複朝服裹了纖弱身子,仍顯出單薄。

  商妤輕輕挑起最後一縷髮絲,以珠釵斜綰入鬢。

  太子妃入宮前的更衣之禮,便在眾命婦惶然束手的環視下,由商妤一人完成。

  昀凰漠然凝視鏡中女子,彷如看著一張陌生容顏。

  「太子妃啟駕──」

  日光照耀雪地,正映得滿庭玉樹瓊枝,些微碎雪被風吹得漫灑晴空。昀凰一步步踏出,繁重華服拖曳身後,似誰的手依依牽扯,不捨她越走越遠。

  候在外頭的內臣近侍,被這驟然而至的豔光驚得忘了跪拜。

  如雲扈從、耀目儀仗之中,昀凰一眼便望見那十六乘蟠龍平金頂暖轎。

  轎中鋪設波斯絨毯,薰有異香,四角各設錯金暖爐,中間貴妃榻上鋪了整張白色虎皮,那風姿綽約的男子斜臥其上,容色比女子還冶麗三分。

  北齊風俗不同南人,南邊講究禮數避諱,新婦未入門前不得與夫君相見;齊人則沿襲先祖剽悍遺風,至今猶是新郎親自上門,以馬背載得美人歸。今日太子上門親迎,馬背換作鸞駕,以示皇家莊重。

  一條厚厚紅氈從轎前鋪至階下,宮人撐起金翠寶蓋,左右攙扶著太子步下暖轎。

  皇太子華服璀璨,容色映雪,恍似神仙中人。

  再度相見,昀凰與他四目相觸,寒意直入心底──那初見時死水般的一雙眼,此刻已全然變了。 皇太子含笑向她伸出手,五指如蓮花,眸色似琉璃。

  東宮車駕已時入城,儀仗浩浩蕩盪在前,太子妃鸞駕隨後。雖已灑塵清道,百姓仍遠遠爭睹,追隨在儀仗之後,萬人空巷的聲勢已是多年未見。哪怕遙遙望見鸞駕寶頂一點金碧之輝,也令群情翻沸。

  關於太子妃的離奇傳言遍傳京中,有說她降生之時有鳳凰凌日,有說她是九天玄鳥應命降世,歷經數劫不死。許多人相信,此番迎娶太子妃,令太子殿下多年病症不治而愈,可見太子妃乃皇室之幸,必能為天下帶來太平福澤……

  鸞駕徐徐駛入宮城,將世人目光盡拋在塵土之後。

  龍蟠朱梁,鳳翔雲闕,磅礡聳峙的宮城如在九霄。

  齊人尚白,以白色為尊。光潤漢玉砌出高大的白色巨柱,一列列聳峙天闕,千步白玉長階直達金殿,由下仰望不見盡頭,彷彿直聳入九天雲外。

  金殿之上眾臣匍匐,玉階之側萬眾俯首,身後華蓋羽扇相交,儲君與儲妃相攜走過的地方,連塵土也變得高貴。殿上鐘罄長鳴,禮樂奏響,渾厚鐘聲遠達九霄。

  然而昀凰只覺得累。

  繁複朝服一路拖曳,珠玉累累沉沉,這玉階又似永遠走不到盡頭。鳳冠垂下珍珠流蘇、花鈿步搖,一步步晃動,恍惚令她想起舊時宮中的燈影,又似那日竹舍裡日影光色,晉王的冠纓垂晃眼前……彷彿是他拂在她臉上的印記,總也揮不去。

  殿上百官齊集,他應在最顯赫的一處。

  昀凰仰臉而笑,日光幻出無數光暈飛舞,將身子輕飄飄托起……宮闕萬間如雲砌,分不清是往昔還是今朝。從南至北,萬里迢迢,去國離家,也不過是從此處到彼處,天子殿上悲歡生死俱都一樣。一時間天旋地轉,碧空晴雲入目,身側攜手之人朝她俯下身來,深涼的眼眸一瞬不瞬望住她,彷彿是玩味,又彷佛是譏諷。

  如此良辰吉時,如此莊重大典,初入北朝的皇太子妃卻暈倒在天子殿前──恰在玉階盡頭,離金殿不過十步的地方,似一片輕飄飄的雲絮墮下天闕。

         ★        ★        ★

  死而復生。

  睜開眼來,卻是這第一個念頭浮現心底,恍然以為再世為人。

  碧綃賬,鎖煙羅,四下沉謐寧和,隱隱有暗香浮動,想來已身在東宮寢殿。昀凰靜靜躺著,依然周身無力、頭痛欲裂,神智卻異常清明起來。連日裡渾渾噩噩心思,俱都沉下水底,浮上來的反而愈加清楚明白。望了頂上煙羅碧紗,不想出聲,不想動彈……碧色是她厭惡的顏色,如同辛夷宮外的修竹,綠慘慘令人不耐。

  「商妤……」

  床帷裡傳出微啞語聲,將守候榻前的宮人驚起。「太子妃醒了!」

  宮娥醫女魚貫而入,卻不見商妤蹤影。

  女侍稟稱商妤被皇后召去了坤和宮,還未回返。昀凰蹙眉沉默,耳聽得女侍絮絮叨叨,說她風寒積鬱,病勢洶洶,已昏迷一日一夜,急壞了殿下云云……昀凰驀然回過神,記起那幽惻惻的目光,心口生涼。「殿下何在?」

  女官囁嚅道:「殿下,殿下不在宮中。」

  思及那雙幽冷的眼睛,昀凰鬆了口氣,疲憊地環視四下,陌生的東宮寢殿彷彿也浮動著一縷幽冷,如同那人身上氣息。

  不必一睜眼就對著新婚夫婿,著實萬幸。

  昀凰自嘲一笑,想來他也是不情願的,如此倒省卻了尷尬,但願彼此心照不宣。

  然而商妤被皇后召見了去,直令昀凰心中七上八下,當即起身,不顧醫侍勸阻,執意往中宮覲見皇后。剛剛梳洗整齊,就見宮人匆忙進來稟報,說皇上已起駕往東宮來了。

  昀凰一驚,來不及顧全禮數,只得素面朝天,常服迎出宮門。

  天色已入暮,遠遠只見數盞宮燈逶迤,一行人來得匆忙,並無華蓋羽扇隨行。

  看這情形,昀凰只道是齊皇御輦還在後面,卻見為首一人已大步來到殿前,是個身形清瘦的老者,一襲灰袍寬袖,烏簪束髮,看似尋常不過。

  左右宮人黑壓壓跪倒一地。「萬歲萬萬歲。」

  昀凰愕然,只怔得一瞬,忙屈膝跪下。「臣媳參見父皇。」

  皇上呵呵而笑,俯身攙了她起來,掌心寬厚溫暖。「太子妃不必拘禮,朕順路過來看看,不想還是驚動了妳。大冷天不要跪在地上,起來說話。」

  昀凰未料到在這般倉促境地下面見齊主,一時有些戒備,待抬眼看清老者面容,更覺怔忪。

  北齊國主年過五旬,面容卻顯得蒼老疲憊,濃眉下一雙深目蘊滿笑意。看似個平常老人,臉色蠟黃,眉目間帶了七分病容,已瞧不出與太子之俊美、晉王之倜儻相似的痕跡。唯有唇角深深笑紋,顯出一分似曾相識的溫厚……那依稀是瑞王的笑容。

  昀凰垂下目光,心神微微恍惚。

  曾幾何時,也有那樣一個老人,有著同樣霜白的鬢髮。

  只是那人不會這般溫厚地笑,甚至不願多看她一眼,模糊記憶只停留在那雙抱過她的大手。

  她也從不曾當面喚他一聲父皇,直至他死在她心上人的劍下,頭顱高懸宮門。

  深宮高牆,一望相隔,父親的容貌卻早已模糊。

  然而眼前,卻是她將稱之為父的人──素昧平生的齊皇,雄霸北方大地的君主。

  竟是這樣一個平凡老者,有著溫暖慈祥目光,看她彷如看一個孩子。

  父皇。

  昀凰茫然低頭,察覺自己已輕易喚出這兩個字。

  齊皇環視殿前,溫言問道:「尚旻呢?」

  昀凰略怔了怔,才明白是問太子,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她遲疑神色落在齊皇眼裡,令他蹙起濃眉。「太子殿下不知父皇駕臨,未能接駕,臣媳萬分惶恐。」昀凰溫婉低眉,將問話揭過。齊皇心中了然,再看她隱忍容色,不覺嘆了口氣。

  宮人奉茶上前,昀凰起身接過,親自斟茶。

  齊皇深邃目光掠過她雙手,再移上眉目,只覺她未施脂粉的唇頰異常蒼白。「這一路受了不少委屈,往後好生將養身子。」

    昀凰屈膝奉上茶盞,垂眸含笑。「謝父皇垂顧。」

  「坐下說話,朕不喜拘禮。」齊皇搖頭笑笑。「妳莫像尚旻一般處處怕朕,老朽如此,有甚麼可怕。」

    昀凰妙目流波地望了他。「臣媳曾聽聞北地有奇姜,百歲不朽、老而彌辣。」

    齊皇詫異道:「有這等奇物?朕到未曾聽說。」

    昀凰淺笑。「或是杜撰之物,未必真有,但這般人物今日已得見了。」

  齊皇這才明白過來,不由哈哈大笑。「朕就知道你們南人心思最是曲巧,不似北人魯直,日後朕的皇孫必各有所得,融南北之長!」他笑得爽朗,見年輕的皇太子妃含羞低眸,越發心中快慰。「朕有生之年,惟願南北永休干戈,互通所有,各取所長,過一世安平祥和。」

    昀凰笑容稍斂,從容迎上齊皇目光。「父皇仁厚為懷,皇兄所思亦是如此。」

  「可惜朕已老了,這太平盛世的冀願只落在尚旻頭上。」齊皇深深看她,慨嘆道:「尚旻宅心仁厚,只是他久病初癒,性情多有孤僻,只怕要令妳多受委屈了。」

  昀凰垂眸而笑,正欲開口卻聽殿外通稟,太子殿下回宮了。

  那頎長身影翩然而至,行走間廣袖飄舉,衣帶生風。

  齊皇見了太子,面色微微沉下。「這是去了哪裡?」

  太子端端垂首,神色異常恭謹。「稟父皇,兒臣探望皇叔歸來。」

  齊皇目光變了變,終是緩和下來。「你皇叔可好?」

  「皇叔身子安好,只是不慣長居京中,打算明日便上表請辭,動身回封邑去。」太子語聲輕緩,聽在昀凰耳中卻是莫名詭異,只覺他與初見時判若兩人,非但看不出半分痴顛,更顯出謙謙君子風度,竟讓她不敢相信是同一個人。而這一對父子,看似父嚴子孝,卻也透著別樣的疏離。

  聽得太子說誠王要離去,齊皇默然半晌,似有意分辯著什麼。「他這又是何必,朕還想著過兩日召他入宮好好敘上一敘……」太子並不答話,齊皇見此也轉過話頭,溫言囑咐昀凰好好休養,斥太子不可怠慢了她。

  彷彿要讓齊皇看出這新婚燕爾的情濃,太子轉頭望了昀凰,眼似春水流波,隱隱含情。

  太子與太子妃跪送齊皇起駕離開東宮。

  該來的時刻總是要來,處處是大紅喜色的東宮內殿,只剩新婚的太子妃與太子二人相對。他緩步來到她面前,衣擺的絳紫龍紋映入眼底,昀凰垂了眼,避無可避。

  一隻冰涼的手將她下巴抬起,淡淡語聲和著他的氣息拂向耳鬢。「看來父皇很喜歡妳。」

    這奇異笑意比他詭譎目光更加令人不適,昀凰轉頭避開他的手,勉強一笑。「妾身惶恐。」

  他的手又貼上她臉頰,涼涼的滑下頸項。「惶恐什麼,是怕我麼?」

  昀凰退開一步。「殿下,妾身有些乏了,請容妾身告退。」

  不待轉身,他便迫近過來,吃吃笑著。「果真怕了我?」

  他越是意態親近,越令她周身不適,彷彿從前看西域進獻的女奴舞蛇──豔麗的毒蛇吐著紅信,在女奴赤裸上身爬行,極盡盤曲纏綿,卻也森然到極致。

  「殿下多慮了。」昀凰索性抬眸迎視。「妾身只是有恙未癒,不便侍候殿下……」

    他驀然欺近,幾乎貼上她身子。「我若定要妳侍候呢?」昀凰僵了一僵,心中似被扎進一根刺,手足也漸漸發涼。他的身子已緊緊貼了上來,將她迫至身後屏風,無處可退。「妳知道終日裝痴做傻,任人恥笑,三年不近女色是什麼滋味?」

  昀凰臉色倏然變了,來不及掙脫,只覺男子身軀的灼熱已透衣而來,手腕驀然被他拽住,強行探向他身子……

  「放手!」昀凰驚怒,手上如被炭火燙到,猛然間湧起濃烈嫌憎,想也不想便是狠命一掌摑了上去。

  他竟不避,臉頰脆生生挨了這一掌,白皙如玉的肌膚紅印立透,唇角也滲出一絲鮮血。昀凰用力太過,手腕也震得一陣劇痛,卻見他低低笑出聲來,舌尖將唇上鮮血舔去,彷彿舔舐著甘美之極的味道。昀凰看得胸口一陣翻湧欲嘔,這比女子更冶麗的容貌看在眼裡,竟是如此詭譎怕人。

  「嫌棄是麼?」他猶帶血蹟的薄唇彎成妖冶一笑。「為何要嫁與我這般廢物呢,豈不知妳的夫婿是個痴顛之人,比不得晉王風流瑞王英武……如此佳人,甘受委屈,究竟是皇后的位置太誘人,還是妳在南秦已無處可去?」

  一字字都是寒冰侵人,昀凰怒極反笑,嘴唇顫顫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他冰涼手指滑下她腰間,將衣帶重重一扯,玉扣斷開,腰間環佩散落一地,明珠四下滾落。昀凰抬手欲掩住衣襟,卻被他狠狠鉗住手腕,衣帶隨之捆繞上來。

  「住手!」昀凰掙扎怒道:「殿下是堂堂儲君,妾身亦是一國公主,殿下就不顧及兩國體面麼!」

    太子停下手,冷冷笑了:「妳在南秦豔名遠播,彼時穢亂宮闈肆無忌憚,今日嫁了人,倒想起還有體面一說?」

  昀凰臉上血色在霎時間褪盡。

  他看著她慘無人色的面容,越發笑得舒暢,狠一發力將她雙手用衣帶緊縛,帶子深勒入肉。這次她不再掙扎,木然任憑擺佈,好似手上覺察不出痛楚。他一手滑入她衣內,俯身在她耳邊曼聲低語:「春宵苦短,不知太子妃是怎生尤物,何以讓妳皇兄神魂顛倒……」

  她緩緩抬頭,眼中戾色大盛,猝然張口朝他頸項咬去。

  太子駭然驚退,頸上熱辣辣已被她貝齒碰到,再慢得半步只怕要血濺三尺。昀凰雙手被縛,一時立足不穩,倚著屏風跌倒在地。

  「賤人!」太子抬腳踢了上去,一手將她拽起,重重拋在床上。

  錦帛裂,鸞燭滅。

  玉勾零落,煙羅狼藉。

  黑暗裡迷亂喘息聲聲起伏,男子的呻吟妖嬈蝕骨,除此再也無聲無息,彷彿只是一人的癲狂。甜靡氣息裡,隱隱有一絲血腥泅散……孽欲裡起伏,摧折中顫栗,湮沒在無底黑暗中的女子胴體,慘白如陵寢裡開出的花,分明是活色生香,卻比死更僵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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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weasd107 發表於 2012-6-26 11:12 AM


第二十五章  蕭韶九成待來儀

  天色泛灰,寒夜將盡,東宮寢殿已是燈火通明。典儀、典衣、彤書等女官率宮人趨行入內,在垂簾之外列跪兩行。內侍已侍候皇太子更衣起身,立地銅鏡前的太子迴轉身來,花燭喜色猶存眼底,穿戴赤珠九旒,朱衣玄裳,儀容豐雅絕塵。

  眾人跪拜道賀,齊頌太子與太子妃百年好合。

  太子含笑回身望向芙蓉喜金帳內,裡頭影影綽綽只映出個曼妙而臥的身影。東宮近侍女官抬頭欲向太子妃道賀,卻見太子將袖袍一擺,示意她噤聲。女官會意,料想年少夫妻情濃,太子是不願擾醒佳人春睡。時辰將近,今兒是太子大婚之後首日臨朝,將與皇上同輦上殿,最是隆重不過。太子再一次對鏡整冠,臨行傾身至榻前,對太子妃溫柔耳語……跪候在側的宮人都還未經人事,見了這閨中繾綣之情,個個含羞低頭,又是局促又是豔羨。

  那深垂的帳後卻沒有聲響,太子妃彷彿靜靜沉睡,直待太子起駕離去,良久才傳出低弱語聲。女官卻未聽清,那語聲太過微弱,彷彿只說了兩個字。

  「商妤……」太子妃又嘆了一聲。

  這次聽得清楚,近侍女官一僵,垂首應道:「啟稟太子妃,昨日皇后召見商妤,至今未返。」

    帳後靜了片刻,綾羅悉簌,太子妃微微撐起身子。「出了何事?」

    女官略微遲疑,見也隱瞞不得,便從實道:「不知商妤因何觸怒皇后,被罰跪在來儀殿上,跪到辰時才可起來。眼下已是卯時過半……」床帷掀起,顯出太子妃修削蒼白的手和雪砌似的臉龐。長發繚亂散在枕上,烏沉沉似一幅墨緞,襯得她連氣息彷彿也是涼的。

  太子妃緩緩開口:「妳是說,商妤在殿上跪了整夜?」

  那樣的目光,令見慣炎涼的宮廷女官惶惶垂下了頭。「是。」

  她垂著眼,不敢看太子妃的臉色,只瞧見她垂在榻邊的手驀地扣緊。不看則已,這一看之下令她險些驚呼出聲──太子妃的手極美,腕上卻有兩道深紫色的淤痕,彷彿勒縛所致。

  「既然商妤觸怒母后,為何無人稟告於我?」太子妃語聲很輕,很慢。

  聽她聲氣孱弱,女官愈壯了三分膽氣。「太子妃恕罪,奴婢以為大婚之夜不宜為小事驚擾,罰跪本也是小懲……」

  太子妃一聲低笑打斷她話語。「小懲,很好。」

  女官還欲辯解,卻見帷幔掀動,太子妃羅袖揚起,將一方血色浸染的白錦拋在榻前。

  「拿去。」太子妃漠然倚在枕上。「預備蘭湯,我要沐浴。」

  守宮錦就這麼擲在地上,處子落紅,濺染了白濁痕跡,入目靡色狼藉。

  女官們驚窘不堪,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僵了半晌,彤書女官只得示意宮人將白錦拾起,捧於合歡金盤,率眾叩首。「賀太子妃大喜──」

  喜金帳後,昀凰神色空寂,在一片賀喜聲中闔目冷笑。

  屏風密致陳列,蘭湯馥郁,室內水霧氤氳。

  隔著若隱若現的床帷,太子妃的聲音疲憊淡漠。「妳們都出去。」

  宮人們面面相覷,近侍女官再遲疑得片刻,只聽羅帳後一聲厲斥:「退下!」

  眾人驚懼,不待女官領頭,已倉皇叩首退出。

  內殿無人,床帷終於掀開。昀凰長髮散覆,白色單衣凌亂,扶了床柱緩緩起身。撕裂的痛楚自身子深處傳來,每一步都似有尖刀埋在體內,令她臉色煞白。

  浸入熱水裡,冰涼的肌膚為之一暖,痛楚稍緩。昀凰仰面喘息,任自己緩慢沉入水下,黑髮在水中裊裊浮起,和著水面飄浮的花瓣,迷亂了眼前……周遭寧靜無聲,就這樣閉目沉淪也好,溫暖如在母親懷中。

  母親,木槿花下翩然起舞的母親。

  水波蕩開,昀凰驟然浮出,急劇喘息,黑髮濕漉漉披散雙肩,水流順著她眉目滾落。低頭掩面,一聲低不可聞的嗚咽從她發間指縫滲出,壓抑到極處已不似人聲,彷如瀕死小獸的悲鳴。

  水裡泅散開絲絲淡紅,帶著甜腥氣息。

  昀凰低頭看見自己周身的淤紫,血痕遍布於蒼白肌膚,腿間猩紅蜿蜒。

  血色映入眼中,隨氤氳水氣變幻,彷彿是怎麼也捉不住的飄搖思緒。昀凰拿起絲帕浸入溫水中,一下下擦拭自己身子,擦過淤紫血痕也毫不手軟,似要將皮肉擦落一層才肯甘休。

  雪白絲帕被染上血色,昀凰痴痴望了那泅散的紅,目光越過無邊深紅,望向更遠的虛空。似又見到玉磚被血浸染的花紋,見到母妃裸身橫臥,淤痕狼藉遍布……那是母妃一生最恥辱的模樣,所幸母妃看不到此時此刻的她。

  昀凰牽動唇角,眼前卻又恍惚,誰的容顏被血色月光照亮──

  那一夜,月缺疏桐,人約三更。

  廢殿密室不敢燃燈,清冷月光從窗口斜斜灑入,卻照上血色暗紅。

  她親手為他重傷初癒的傷口拆下裹布,一層層布條解開,男子赤裸的胸膛和猙獰傷痕一同顯露。血色已乾涸,只留白綾上暗紅斑駁,彷彿將月光也染紅。她顫栗指尖撫上那道傷痕,卻被他握入掌心。他的手很涼,唇卻熾熱。

  焚身不悔之灼,永墮沉落之痛──月光在那個夜晚也變得炙人,那是永生永世也難忘記的夜晚。梅花凋落殘雪,她的落紅染上他肌膚,他的雙唇也在她身子烙下印痕……卻是那樣好,連痛楚也甘之如飴。

  可笑貼身錦囊裡還藏著紅臘密丸,離宮之前由王隗親自呈來,臘丸裡封存著真正的處子之血,他囑她大婚之夜置於玄圃,落紅足以亂真。

  諸事周全,萬無一失,卻原來有人比她想得更為周全。

  用不著臘丸,她新婚的良人,已用他的方式令她流血──癲狂暗夜,他狠狠進出她的身體,撕去她最後的尊嚴,一次次沖撞、刺透、宣洩,直至她妖嬈身軀裡流出溫暖乾淨的血,滌盡他的憤恨、卑怯和怨毒。

  臨去之前,他不忘傾身在耳畔提醒她。「別忘了妳的守宮錦。」

  身下撕裂的痛楚陣陣襲來,昀凰猝然睜開眼,狠狠絞緊了手中絲帕,一下下擦去腿間血痕。腕上紫紅淤傷陷入皮肉,是周身唯一可被人窺見的傷,別處都隱匿在華服美飾之下,無人可以窺破南秦長公主的屈辱。

  憎恨令人遺忘疼痛,一切傷痕都不足道。

  內殿水氣已散開,蘭杜幽香仍在。侍從女官應命入內,見太子妃已穿上素錦中衣端坐鏡前,自己拿一條軟巾擦拭著裊裊披散的濕髮。女官忙上前,命左右宮人侍候太子妃穿上翟衣青裳,梳起嵯峨宮髻。

  浴後的太子妃膚色回復了些嫣然,不似方才蒼白,容顏確是世間罕有的絕豔。女官一面親手為她梳妝,一面從鏡中暗窺她神情。這遠嫁而來的太子妃在宮中無依無靠,大殿之上當眾暈倒,南人到底不中用,看也似個軟弱的主,卻不料言止如此特異,越是叫人難以琢磨。昨日皇后責罰那無辜侍嫁,著意給她個下馬威,好叫她明白六宮之中誰掌生殺。

  思及此,女官小心藏起唇角笑意,暗待好戲。

  少頃妝成,太子妃著冠服,依禮於大婚次日覲見皇后。

  碧羅朱裹,紋章在衣,鋪翠滴粉鏤金珍珠五鳳冠,素青單紗罩深青羅翟、捻金織雲大綬、玉帶真珠穿綴……碧色是她素來不喜的,穿在身上彷彿也帶了入骨的涼。昀凰看著鏡中一襲青色翟衣的身影,恍惚想起辛夷宮外的修竹,想起那個修竹似的人,總是在她面前謙卑低頭。指尖撫過深青宮錦,觸手微涼,心底卻回上幾許暖意。再看這一身鬱鬱的青碧,彷彿不若從前可厭。

  太子妃乘輦起駕,近侍女官跟隨在輦側,卻見太子妃抬手輕掠鬢髮,那斜簪的如意七寶鈿不知怎麼就掉落在地,摔作兩截。女官一驚,只聽太子妃問道:「方才是妳梳妝?」

  「奴婢該死!是奴婢的疏忽!」女官惶恐跪地,不住叩首。

  「如意碎,是為凶。」太子妃垂眸,似笑還嗔,彷彿自言自語。「不知該由何人應兆。」

         ★        ★        ★

  來儀殿,取有鳳來儀之意,《尚書》曰:簫韶九成,鳳皇來儀。

  昀凰下輦,駐足在前殿,目光停駐在來儀二字。

  直入中宮正殿,遠遠就瞧見商妤,孤伶伶一個跪在外殿廊下。

  辰時已過,並未讓她起來,好似故意讓她跪在此地等候太子妃駕臨。昀凰行至階前,她也恍然未覺,木然低頭似整個人已僵了。中宮女侍迎出,朝太子妃跪拜行禮,這才令商妤緩緩抬頭,與昀凰目光相觸。

  商妤身子一顫,深深俯下頭去,不敢看昀凰。

  昀凰卻已瞧見她眼角淚光和鬢髮上寒氣凝結的霜花。

  一時無人開口,中宮正殿莊穆沉寂。

  「臣媳向母后問安。」昀凰在殿前跪下,由中宮女官入內通稟,等候皇后召見。

  這一等便是半炷香時刻,昀凰靜靜跪著,垂眸斂眉,紋絲不動。良久才見那女官出來,神色矜漠刻板,一字一句道:「娘娘說,今日身子欠妥,太子妃可以回去了。」

  左右東宮侍從聞言皆變了顏色。

  按例太子妃初次覲見,中宮多少會有些場面上的賞賜,以示慈恩嘉厚。駱皇后如此一來,全然不掩對東宮的輕藐,毫不把儲妃放在眼中。

  太子妃靜了片刻,也不多言,淡淡欠身道:「母后珍重,臣媳告退。」

  見她起身便走,中宮女官蹙眉喚道:「太子妃留步。」

  女官看一眼廊下遠遠跪著的商妤,冷聲道:「這婢子不識規矩,被娘娘賜以小懲,現已跪足了時辰,且將她帶走吧。」

    昀凰詫異挑眉,似乎這才瞧見商妤。「是我的侍婢麼,出了何事,為何會在中宮?」

  這一問,問得女官啞口無言。

  東宮是儲君居所,縱是皇后懲治東宮的人,也應跟太子妃知會。且不論婢子犯下什麼,懲戒受完,東宮之主尚不知情,這於情於理都顯出皇后的蠻橫。

  女官本欲狠狠拂一拂太子妃的顏面,卻似一拳打在了棉絮上,無處著力。

  東宮侍從上前將商妤扶起,或是天寒跪得太久,商妤已站立不得,只好讓內侍負在背上。

  恰此時,一行人從偏殿連廊而來,當先是個端雅出塵的美人,宮裝鳳鬟,娥眉淺勻,朝昀凰款款下拜。「妾身駱氏,參見皇太子妃。」

  駱氏二字,令昀凰驟然頓住。

  那女子儀態出塵,雖是跪著,目光卻直視昀凰,將她細細審視。昀凰心中已猜知幾分,臉色只作冷淡。「妳是何人?」

    駱臻欠身道:「妾身駱氏,乃晉王嫡妃。」

  她輕聲將個嫡字念得格外清晰,果然是身份尊貴的駱氏之女,儀容氣派不遜帝姬。昀凰莞爾,緩步近前,親手攙挽她起來。「原來是晉王妃。」

    駱臻溫婉淺笑。「妾身前來探望姑母,不知太子妃駕臨,多有失禮。」

    昀凰噙一絲笑。「當日我與晉王曾有一面之緣,如今更已是自家手足,王妃不必拘禮。」

    駱臻垂首淺笑。「外子自南秦歸來,對公主賢德甚為感佩,今日得見,實令妾身慚愧。」

  言及晉王,駱臻語聲轉柔,流露幾許嬌態,足見伉儷情濃。

  昀凰瞧在眼中,耳邊依稀還迴盪著那人言語,寒夜孤燈下,他在她耳畔說:「記著,我不會負妳」……不知這般誓言,還有多少女子曾聽過。看著眼前端雅高貴的晉王妃,想起內殿痛失愛子的駱后,昀凰笑意漸涼。

  太子妃乘輦起駕,駱臻駐足殿前,冷冷看著那羽扇寶蓋蜿蜒遠去。

  進了內殿,卻見駱后斜躺在鳳榻上,似醒非醒的模樣,榻前站著個錦衣垂髫的小小男童,頭上頂著一本書,小臉掛滿淚珠,站得端端正正,動也不敢動。駱臻一見之下,似心頭肉給人狠揪了一把,換作平日早已撲上去心肝寶貝地喚了。但在駱后跟前,也只得強忍心疼,低低賠笑一聲:「姑母身子好些麼,是不是晟兒又不乖,惹您生氣了?」

  那孩子見了母親,小嘴一撇便要哭出來,轉眸卻瞥見駱后睜開了眼,冷冷目光嚇得他立時繃緊唇角,再不敢出聲。駱臻看在眼裡,心痛不已,平日都是捧在手心的寶,半句重話捨不得說,而今被迫送到宮裡教養,還不知受了多少罪。

  「這就心疼了?」駱后笑著,斜目睃她。

    駱臻忙道:「姑母教嚴,也是為了晟兒好,以往是我疏於管教,如今才累得姑母操心。」

  駱后笑笑,伸手取下孩子頭頂的書。「承晟這孩子都是被妳慣的,妳瞧,早間叫他背書,他倒撒賴將書擲在地上。我便罰他頭頂書本立在這裡,什麼時候背得了再準離開。」駱臻無奈,蹙眉瞪了孩子一眼。駱后柔聲問:「承晟,我這樣罰你,你服是不服?」

  孩子低低抽泣。「晟儿知錯了。」

    駱后滿意地點頭,卻又嘆息一聲:「你是晉王世子,生就嫡長之尊,往後身繫重任,凡事要聽從祖母和母親的話,記得麼?」

  五歲孩童並不懂得什麼嫡長,只是茫然點頭。駱臻心裡卻暗暗回味那「身繫重任」四字,想著姑母對晟兒寄予的厚望,有心栽培他為日後儲君。一旦尚堯登基,非但皇后之位,連往後皇太后之尊也非她莫屬。以姑母今日之威風,她亦要勝之百倍。

  「適才見著太子妃了?」駱后冷不丁開口,駱臻忙斂回心神。

    「是,適才在殿外見了。」

  「的確是個美人。」駱后嘆息一聲,語帶惋惜。「可惜尚鈞無福。」

  見她又提起瑞王,駱臻也黯然語塞,不知該不該勸慰。駱后自言自語道:「這女子氣度不凡,頗似我年少時候。入覲那日,我在大殿上遠遠一瞧就覺著喜歡……可惜,她嫁錯了人。原本我是想好好疼她的,如今也怪不得我了。」

  駱臻不以為意。「她遠嫁而來,在朝中無憑無勢,還不是任憑姑母揉圓捏扁。」

  「她身邊有太子,身後有南秦,皇上對她也頗垂青。」駱后慵然支頤,自嘲地笑笑:「若有心爭起高低,倒也麻煩。當日讓尚堯出使南秦議定聯姻,倒真應了老話,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駱臻聞言尷尬,便賠笑道:「姑母已教訓過她,適才看她也頗知道分寸。再說她身邊也是姑母的人,在這宮裡還能翻天不成?」

  駱后莫測高深一笑,轉過了話頭。「尚堯這會兒正陪著皇上吧?」

  「是,父皇退朝便召了他去議事。」駱臻垂首想著,也不過多會兒的事,就已傳入中宮,姑母的耳目果真厲害。正思忖間,側殿垂簾一動,竄出團黑影子,直滾到駱后腳下藏起。

    簾後傳來雲湖公主的嬌叱:「哎呀,作孽的東西!」

  駱后彎身抱起那墨色碧眼的狸奴,憐惜地撫摸過水滑皮毛。「又吵什麼,妳驚著牠了。」

    雲湖公主一掀珠簾邁出來,氣呼呼道:「這小孽障咬死了那隻金眼鳳冠鸚鵡。」

  「啊!」駱后驚怒,撫在黑貓頸背的手驟然收緊,將貓脖子掐住。「這畜生,真是忘恩負義,枉我好吃好喝供養妳!」黑貓被掐得四腳亂蹬,眼看要斃命了,駱后卻慢慢鬆開了手,嫌惡地將它拎了脖子遠遠扔開。「滾!」

  承晟平時極愛那貓兒,適才嚇呆了,這時忙奔過去將貓抱起,哇一聲哭道:「皇祖母饒了貓兒,牠再不敢了,求您饒了牠!」

    駱后瞪一眼承晟,朝駱臻冷哼:「都是妳慣出來的婦人之仁。」

    駱臻見她著惱,忙笑道:「不過是隻貓,叫人勒死扔了便是,姑母何苦氣壞自己。」

  承晟一聽母親也要勒死這貓,越發大哭起來。

  駱后冷冷瞥了那貓,目光掃過承晟稚氣的小臉,這孩子眉目酷肖母親,唯獨薄唇高鼻透著父親的影子。駱后怒色漸斂,眼色卻也冷了下去。「我不怪這貓兒吃鳥,怪只怪牠忘恩負義、不知死活!」雲湖原本袖手站在一旁,聽了駱后咬牙切齒之言,不由同駱臻面面相覷。

  今日是承晟每隔五日可回府一次的日子,駱臻早早便來接他。被這貓兒一鬧,駱后甚是心煩,便打發了晉王妃和世子先行退下。雲湖疼愛承晟,允他將貓兒帶回府去,又好言哄得他破涕為笑。

  待駱臻母子離去,雲湖才覷了駱后臉色道:「母后,萱姐姐和晟兒都是自家人,為何妳總對他們不冷不熱?」駱臻的乳名喚作萱兒,雲湖自幼與她一同玩耍,叫得慣了總不改口。

    駱后聞言沉下臉來,「她如今是晉王妃,還喚什麼萱姐姐,不成體統!女子出嫁從夫,便算是夫家之人,娘家事一概莫論。」

    雲湖怔了怔,不服道:「日後我嫁了人,母后莫非也將我視作外人?」

    駱后惱怒。「妳自然不同,和她如何比得!」

    雲湖爭辯道:「她不也是妳的媳婦,五哥的妻子麼,就算嫁了人也算不得外人。」

  駱后驀地沉默,目光幽幽一轉,化為冷笑。

  雲湖扶了她緩步向暖閣而去,這一場病下來,駱后身子差了許多,步履間流露老態。暖閣中專門飼養金眼鸚鵡的籠子大敞,鳥兒已不見,卻餘幾點血跡灑在金絲籠上。駱后撫了鳥籠嘆息:「這貓兒真該殺。」雲湖蹙了蹙眉,方欲勸她息怒,卻聽她幽幽道:「可我放牠一條生路,暫且不殺,妳可知是為何?」

  「自然是母后仁慈。」雲湖笑道:「再說貓兒捕鳥是天性,牠也不是存心……」

  「仁慈?」駱后驟然回身,揚眉笑了。

  雲湖公主惴惴住口,不敢答話。駱后撫著鳥籠,慢聲道:「妳瞧,鳥兒已經沒了,殺掉貓兒無濟於事,倒不如養牠下來將功折罪,殺幾個齷齪鼠輩也好。」她瘦削手指將金絲懸垂的鳥籠滴溜溜一撥。「既沒了鸚鵡,便再捕一隻來,多養幾日也是一樣。」

  到底是母女連心,雲湖只怔得片刻,剎那間心念電閃,已全然明白過來。

  「母后!」雲湖臉色劇變。「妳、妳疑心五哥?」

  駱后慢聲笑:「我誰也不疑。」

  「可是妳說什麼忘恩負義,那不是疑心五哥是什麼?」雲湖情急下連口齒也亂了,背心冷冷滲出汗來,那些原本潛埋心底、不敢深思的疑慮轟然湧上心頭。

    駱后卻轉到另一隻金絲木精雕的長方鳥籠前,拿小銀鉤撥了撥裡頭幾隻幼雀,滿意地頷首而笑。「再馴順的鳥兒,翅膀總有硬的一日。要說最聽話的,還是雛兒。」

  「所以妳將承晟帶在身邊養育?」雲湖失聲道:「日後五哥縱然登基為帝,妳也一樣會……」

  「會怎樣?」駱后回身側目,冷冷瞧著她。

  雲湖卻不敢說,冷汗涔涔而下,那幾個字盤旋唇邊怎麼也不敢說出口。

  駱后笑了,纖長指甲撥過鳥籠上顫顫銀絲。「傻丫頭,往後五哥還是妳的五哥,臻兒還是妳的皇嫂,什麼都不會改變,懂麼?」



第二十六章  素手乾坤現方寸

  溫熱藥湯一浸上足面,冷僵的雙足疼得好似針扎,商妤緊咬住唇,額上汗水冒出。待她略感緩和,醫女將紅花、三七熬成的活血舒絡湯傾入銅盆,水溫漸漸加燙,直燙得她肌膚發紅。

  昀凰俯身,以鳳釵尖銳的一端扎了扎她腳踝,商妤卻茫然不覺疼痛。醫女見狀,忙取出銀針重重刺扎她膝彎、足背的穴位,商妤仍無知覺。

  北地天寒,整夜在殿外跪下來,腳已凍至麻痺。

  醫女束手無策,昀凰面色凝寒,拂袖令左右退下。

  商妤神色黯然,卻對昀凰強笑道:「公主不要擔心,是奴婢沒用……」她話音未落,只見昀凰俯跪下來,親手將她麻痺的雙足抬起,拿軟巾擦去藥湯,攏在自己懷中。

  商妤驚得呆了,怔怔看著長公主為自己揉足,看她柔軟手指捏過自己乾瘦腳趾。

  「幼時我踩雪玩耍,凍壞了腳趾,母妃幫我揉足活血,一會兒便能走動自如。」長公主溫柔專注地做著這些,彷彿再平常不過。

    商妤呆怔,眼前卻模糊,淚水滾滾而下。「奴婢的母親也是這般,這般……」

    她哽咽說不下去,昀凰抬眸看她,輕聲道:「會好的,都會好的……往後還有許多日子,有我的太平,便有妳的榮華。」

  商妤再不能自抑,掙扎著撲下地,跪倒在昀凰腳下。「奴婢未敢有利欲之心,原只想追隨公主展一番女兒抱負,生死榮辱皆有天命,但求不似我爹那樣,做一世攀附名門的廢物,教人看盡笑話!可如今,只怕是命裡註定……」

  「既已跟了我,妳的命便由我來定。」昀凰淡然截斷她的話,不許她自傷自憐,狠狠將手上軟巾絞乾,重新為她熱敷。

    商妤含淚推擋。「公主使不得,這要折殺奴婢的!」她推開昀凰的手,無意間掀起她廣袖,赫然有淤紫傷痕映入眼簾。商妤倒抽一口涼氣。「公主,是誰傷妳,誰如此大膽?」

  昀凰放下衣袖,神色冷淡,緘口不言。

  商妤急了,見她起身欲離去,一時忘了自己雙足麻痺,只顧去拽昀凰衣袖。兩人立足不穩,一起跌在地上,打翻藥湯橫流滿地。商妤掙扎到昀凰身邊攙扶,連聲自責不已。看著彼此狼狽憔悴模樣,昀凰不由一笑,戚然望定商妤。「是誰傷我都不要緊,真正傷我的人,已遠在千里之外。」

  商妤聽得茫然,不知如何勸慰,卻被這淒傷語聲隱隱刺痛。

  昀凰陡然有所觸動,抬眸喜道:「妳的腳,方才能動了?」商妤愕然試著抬足,果然有了些許知覺,漸漸能動彈了。她歡欣掙扎欲起,卻被昀凰一伸手按住。「且慢。」

  左右宮人都退避在殿外,僅她二人相對,昀凰瞧著商妤雙足,歡欣之色轉為莫測笑容。

  內殿傳出太子妃盛怒摔碎杯盞的聲音,宮人噤若寒蟬。

  醫女應命入內,見那侍嫁女官垂淚坐著,雙腿無力歪垂,看來果真是廢了。

  太子妃焦急追問能否治愈,醫女沉吟片刻,默然搖頭。

  「這可如何是好,連妳也廢了,我還有何人可用!」太子妃氣急無措,商妤只是掩面抽泣,醫女小心翼翼退至一側,左右皆伏地不敢開口。

    恰此時殿外內侍長聲宣喻:「皇上有旨,宣太子妃崇明殿覲見──」

  醫女暗鬆一口氣。

  太子妃無奈整了儀容,匆匆隨內侍而去,眾人也隨之退出內殿。

  醫女捧了藥匣步出過外殿,迎面見近侍女官袖手立著,二人目光交匯,不動聲色點了點頭。

         ★        ★        ★

  前來傳話的錦衣侍丞是在皇上身邊侍候的,在宮中地位不低,見著昀凰卻十分恭敬,一路上謙卑詢問太子妃對宮中衣食可還習慣,又伶俐地說起皇上今日心緒大好,稱曾聽得皇上親口褒贊太子妃嫻雅云云。昀凰只是微笑,並不多言,並命宮人依例打賞。

  侍丞常雖也是閹人,卻是內廷官屬,只在御前侍奉,身份遠高於內侍。三十六名奉常按職別分為六敘,每敘設六列,每列列吏各統領三十六名內侍,最後總歸大侍丞統領。

  侍丞謝了太子妃的恩賞,連聲謝恩,悄然對昀凰道:「太子妃殿下稍後會見著大侍丞趙大人,那是御前一等一的人物,打皇上還是皇儲便在跟前侍候起。您知道侍丞是內官,和朝廷大臣不同,唯獨大侍丞大人得皇上破例,準享外官之遇,能以臣自稱。」

  昀凰頷首,淡笑不語。

  侍丞覷了覷左右,悄然對昀凰道:「趙大人在皇上跟前說上一句,能頂朝官們十句百句,宮裡諸位娘娘都與趙大人相熟……」

  正說著已到了崇明殿前,迎面侍立的瘦削老者,著一身大侍丞的青錦袍服,神色安詳泰定,朝昀凰恭然行禮。「微臣趙弗,參見皇太子妃。」

  昀凰駐足頷首。「免禮。」

  身側那小侍丞遞上眼色,暗示太子妃對趙弗需熱忱些,昀凰只視若無睹,仍是不卑不亢的淡淡神色。趙弗亦面無表情,欠身將她引入殿內。

  崇明殿連著御書房,是皇上接見外臣,理政休憩的處所,因此營建不同於尋常宮室的奢麗,烏簷朱柱下連著一色的粉牆,廊外寒梅扶疏,暗香宜人。趙弗引著昀凰並未直入內殿,反而穿過連廊到了殿後御苑。遙遙就見幾樹白梅開得繁密勝雪,環繞著一彎月牙池塘,水面被薄雪覆蓋,也不知底下是否成冰。池中建著個玲瓏精巧的圓頂亭子,只容四五人大小,與岸上有曲橋相連。亭子四面垂下暖簾,隔絕寒風,裡邊想必是自成一統。

  眼前空庭勝景,令昀凰也不由得欣嘆神往。

  「皇上在裡邊。」趙弗駐足在曲橋邊,示意昀凰獨自過去。那密密遮起來的亭子,令昀凰有一絲忐忑,猜不出皇上為何在這樣的地方召見她。

  行走橋上,衣帶被水面微風吹得翻飛,髮絲飛揚眼前,昀凰攏了攏銀狐輕裘,斂定心神在亭外跪下。「臣媳叩見父皇。」

  「進來。」皇上語聲溫和,似乎甚是愉悅。

    那垂簾透著窄窄縫隙,是誰的目光穿過簾隙落在身上,令昀凰掌心滲出微汗。但見踏雲朝靴與朱衣玄裳的袍擺映入眼中,有人越簾而出,含笑伸手給她。「還跪著,不怕地上涼麼?」

  這手比女子更秀美瑩白,套著瑪瑙扳指,血一般腥豔的瑪瑙顏色令昀凰周身僵了一僵。只僵得一剎那,昀凰神色不變,順從地搭了他手臂起身。太子笑容溫柔,將她輕輕環入臂彎,擁入簾內。趙弗立在岸邊,遠看著二人儷影,只覺美不勝收。

  一入簾內,抬眸便迎上那深邃目光,半是玩味半含笑,果然是晉王尚堯。

  亭中一張小石台上擺開弈局,皇上與晉王各執一子,廝殺正酣。晉王皂紗玉簪,褒衣博帶,意態閒散地倚了石台,見昀凰進來才直起身子,朝她微微欠身,算是見禮。昀凰正欲屈身還禮,被太子輕輕挽住。「此間沒有外人,不必拘束。」昀凰這才察覺亭中並無侍從,父子三人似也不在意尊卑,甚是自如。

  「朕這一局下得妙極,妳來瞧!」皇上滿面是笑,樂陶陶命昀凰近前。太子替昀凰寬去狐裘,攜她落座。昀凰略略一看,初覺白子氣勢如虹,晉王的黑子被逼得無處可退,待凝神細看,方覺大有乾坤。皇上一味進擊,不知預留退路,觀一步便知他餘下三步打算;而晉王步步為營,首尾銜顧,看似弱勢實則暗埋殺機,以她心思之細,也瞧不出他如何盤算。

  「如何,妳猜朕還需幾子獲勝?」皇上撫鬚而笑,躊躇志滿。

  晉王與昀凰目光相觸,笑意不減,深褐瞳仁愈顯出坦蕩澹明。昀凰心中了然,轉向皇上微微一笑。「依臣媳愚見,不出十子,白棋必負。」

  皇上濃眉略軒,愕然道:「妳可瞧清楚了?」

  太子瞧著昀凰笑道:「休要信口胡說,回頭仔細我罰妳。」昀凰睨了他,妙目橫波,粉頰生嗔。

    瞧著他二人燕爾情濃,不避人的調笑,皇上不禁撫須莞爾。「既然妳這樣說了,朕便贏給妳看。」他二話不說,拈起白子落下。「尚堯,你且放馬來戰!」

  晉王笑得漫不經心,將指間一粒黑子閒閒把玩,並指落下。

  「哎!」太子脫口驚詫。

  「你竟藏了這一招。」皇上錯愕,接連猛攻數子,白子卻不再與之正面相搏,反出側翼圍合交剪,從邊路掩殺而至。全局逆轉直下,白子迅速被分割成幾隊孤軍,如猛虎困於平陽,黑子卻宛如甦醒的孽龍盤踞雲中,一旦張口,便將噬盡生靈。皇上一雙濃眉糾了又糾,每落一子都凝思良久。饒是如此也難挽頹勢,下到第六子上,已只剩徒勞掙扎。

  「罷罷罷,朕竟著了你這小子的道!」皇上拂袖而起,將幾枚棋子也拂落。昀凰心下暗驚,不知齊皇竟這般喜怒無常。

    太子在側輕笑:「有道是,青出於藍勝於藍,父皇怕是要拱手讓賢了。」

    此話一出,昀凰亦變了臉色,晉王卻是淡淡而笑,借俯身撿拾棋子,朝皇上垂首道:「兒臣魯莽,望父皇恕罪。」

  皇上回身與他相視,目光復雜莫名,怒色裡隱有機芒閃過。

  是欣慰,抑或抱憾,甚而是不甘──究竟是什麼,一時間昀凰來不及分辨,皇上已回復了往常溫厚豁達,笑著將大手一揮。「這回不算,你我再戰一局!」

  「兒臣遵旨。」晉王笑著拾起地上棋子,有幾枚滾到石凳下,昀凰忙也屈身去拾。

  隔了石桌石凳,旁人目光俱被遮擋。

  昀凰與晉王不約而同抬眸,望進彼此眼底,二人指尖只差毫釐便可觸上。棋子烏沉沉躺在地面,昀凰以指尖挾了,輕輕放入晉王掌心。

  待要開弈,皇上卻想了想,轉頭對昀凰道:「來,這局妳替朕下。」

  昀凰聞言一怔,皇上卻不由分說將她讓到座中,自己退至一旁饒有興味觀看。既是君命,不得不從,昀凰只得端坐於晉王面前,執白先行,目光卻不敢稍抬。

  二人棋技互為伯仲,心思都極剔透,從起初小心翼翼試探,漸漸激起好勝之心,各自放開手腳廝殺到一處,棋局漸入佳境,皇上凝神旁觀,不禁嘖嘖稱道。

  素手輕拈白玉子,敲雲碎,起落見乾坤。晉王的目光不覺游移,在棋子到她指尖……小小棋枰間,關山萬里畢現,運籌決勝,奧妙人心,恰滾滾桑田浪起,又飄飄滄海塵飛。不知不覺,大半個時辰便在方寸硝煙裡耗去,太子負手踱步已有不耐之色,這三人卻正是弈興高昂,手談正酣。昀凰暗自留意皇上神色,見他負手立在一側,晉王每有凌厲殺著,他手指便會輕叩,臉上卻仍是一派讚許平和。昀凰不動聲色收斂了殺勢,處處留有餘地,有乘勝之機也不窮追猛打。只聽皇上笑道:「進退有度,處變不驚,頗有大將風度。」

  昀凰低眉一笑,心中暗暗鬆了口氣。

  皇上卻慨然道:「朕記得,昔年宮中若論棋藝第一,還當數母后。」

  驀然聽他言及高太后,太子與晉王俱是一怔。

  自當年誠王遭貶,高太后軟禁行宮,皇上與太后反目已近十年。他二人錯愕神色看在皇上眼裡,令他自嘲而笑。「朕也有好多年不曾見過母后……當年朕不明白,為何她為了維護皇弟,與朕說反目便反目。而今尚鈞沒了,朕總算也明白骨肉連心之痛。母后一心以為朕要加害你們皇叔,是以拼死相護,不惜與朕反目成仇。」

  驟然從他口中聽到這段宮闈舊怨,在側的三人誰也不敢作聲,小小暖亭裡驟然冷了下來,似被寒風凍住。終是太子一笑打破這僵局。「父皇仁厚,今日當殿封賞了皇叔,明晚更在宮中賜宴,皇祖母若得知必然欣慰。」

  皇上聞言頷首,微露笑意。「但願母后不再記恨於朕。」

  晉王一直緘默,卻在此時開口:「既然此番父皇與皇叔重敘手足之情,又恰逢皇兄皇嫂大婚,不如就將宮宴設在湯泉行宮,一來探望皇祖母,二來冬日正宜沐湯,父皇終日操勞政務,不如藉此宴聚皇室,共敘天倫。」

  皇上半晌沒有答話,似心中觸動,良久才籲出一口氣。「如此也好,就依妳所奏。」

  想起遠在南國的母妃,昀凰垂眸,一絲隱約笑意凝在唇畔。身旁父子三人言笑晏晏,自顧商議將宮宴改期到何日,昀凰只盯著棋局出神,將指間一枚棋子細細摩娑。卻聽皇上一聲長嘆:「只可惜沒了尚鈞,他尚在襁褓中,已甚得母后喜愛。想不到今日白髮人送黑髮人,朕又該如何向母后交代。」

  諸人一時都緘默了。

  「逝者已矣,萬望父皇節哀,珍重龍體!」太子率先跪下,晉王與昀凰也隨之跪地。

    皇上看著這子媳三人,呵呵乾笑兩聲:「好一句逝者已矣,行宮之恥,弒子之恨,朕豈能就此罷休!如今秦齊大軍勢如破竹,踏破王城指日可待,朕定要將這奇恥大恨一併洗雪!」

  話音落,他重重一掌擊落石台,震得棋子零落濺散。

  這一掌也好似擊落在三人心頭。

  「尚鈞之死,朕在人前未有哀色,並非不傷,實在是不忍不甘!」皇上負手而立,語聲微微顫抖,目光居高掃過三人臉上。「如今外仇將滅,朕卻一直未能找出叛黨魁首,眼看逝者已矣,身為君父,卻叫朕情何以堪!」

  昀凰已然明白讓她來此下棋的用意,這一局棋也走到退無可退的地步。

  皇上驀然回身,毫無預兆地劈面問道:「妳告訴朕,尚鈞究竟在何處遇刺?」

  這平地一聲驚雷,猝不及防,炸得人冷汗齊出。

  「臣媳不知。」昀凰抿緊了唇,深深低頭。

  「妳若不知,那兩名隨嫁女官便是說謊,她二人又是為了何人隱瞞?」

  昀凰驟然僵了。

  晉王的神色也微變。「啟稟父皇,那兩名婢子已拘禁下獄……」

    他甫一開口,皇上已厲聲斥道:「放肆,朕問太子妃話,何曾叫你開口!」皇上盛怒轉身,袖袍拂處,將棋子掃落一大片,滴嚦嚦落地之聲,此時聽來格外刺耳。

    太子忙也叩首。「昀凰驚嚇未消,兒臣斗膽奏請父皇暫且寬貸,容她稍後稟奏。」

  皇上不置可否,只冷冷看著昀凰。

  掌心冷汗滑膩,昀凰穩了穩心神,直起身來朝他深深叩首。「此事罪在臣媳,請父皇降旨,將臣媳逐歸南秦。」

  此言既出,太子與晉王皆是一驚,皇上亦鎖緊眉頭。「朕才問得一句,妳便要自請遣歸?」女子嫁後再被夫家遣歸,縱然在民間也是辱及祖宗門楣的大忌,更何況皇家天眷。

  「父皇的問話,臣媳無言以對,唯有自請遣歸。」昀凰跪得端正,全無一絲怯懦。

    齊皇僵了僵,冷哼道:「寧肯遣歸,也不願回答朕的問話?」

    昀凰毫不遲疑道:「此事攸關兩國體面,相較臣媳一人榮辱,自有輕重。」

  皇上目光如錐,自她臉上移過,掃向太子與晉王,厲色道:「你們退下。」

  晉王立即叩首而退,沒有半分遲疑,太子臨去卻向昀凰深深看了一眼。

  待他二人遠遠退去,齊皇走到昀凰身旁,語聲平緩。「起來吧,妳既不想說,朕便不問。」

  昀凰微揚唇角,並不起身。「父皇心如明鏡,臣媳所能說的,父皇早已知曉。」

  「自作聰明!」皇上冷哼。「妳倒以為看穿朕的心思了?」

  「父皇若不知情,也不會逼臣媳演上這一齣戲。」

  皇上神色略變,陰晴不定地瞧著她,半晌終於一笑。「妳不該如此聰明。」

  昀凰垂首。「臣媳知罪。」

  「那兩名婢子昨夜已在獄中自盡。」皇上緩緩開口:「所服毒藥,無人知是何處得來。」

  雖是意料之中,昀凰仍覺心口一涼,早知那人下手陰毒,滅口只是遲早之事。

  「她二人受誰主使,妳應當知道。」

    皇上面寒如水,昀凰遲疑片刻,緩緩道:「臣媳明白。何鑑之借外戚之勢結黨專權,暗懷不臣之心,一再阻撓聯姻。烏桓戰事首戰失利,皇兄已藉此罷了他的兵權。只是臣媳也萬萬想不到,朝中權貴竟也有人與他勾結……」

  皇上半晌無聲。

  昀凰屏息,只見眼前九龍袍擺紋絲不動,耳中卻聽得他氣息漸漸亂了。

  「這一人,又是誰?」皇上語聲微啞,看似問她,又似自言自語。

  「臣媳不知。」昀凰垂眸,氣息紋絲不敢亂。

  「妳心中可曾猜過是誰?」皇上有些氣促。

  「臣媳不敢猜。」昀凰抬眸望去,彷彿竟是錯覺,這矍鑠老人似在剎那間老去了十年。

  「不錯,朕也不敢。」

  他淡淡看她,流露苦楚笑容,手撫胸前陣陣喘息,臉色泛出青灰,一時間老態盡顯。直喘了半晌,才對她拂了拂袖。「朕有些乏,妳退下吧。」

  昀凰啟唇,欲言又止,也不知該說什麼,心中只覺苦澀。

  那垂垂老者一身龍袍端坐在燃香薰暖的亭閣裡,身旁只餘一幅殘棋,几上茶煙也漸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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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weasd107 發表於 2012-6-26 11:20 AM


第二十七章  從此不復夢承恩

  「誰!」撫胸喘息的皇上猝然回頭,待看清挑簾而入的趙弗,這才緩了神色,因氣促而漲紅的臉頰隱隱透出駭人的紫斑。趙弗顧不得叩拜,忙奔過去將掌心抵在他後背推揉,一面掏出袖底不離身的銀瓶。皇上一把將那銀瓶奪過,倒出三四粒丸子塞入口中,水也未喝一口就強咽了下去。

    趙弗連連跺腳。「陛下,這藥多吃不得!」

    皇上閉目仰靠石桌,好一陣才喘過氣來,有氣無力道:「朕知道,朕心中只是堵得慌。」

  「陛下的苦處,老奴明白。」趙弗重重嘆口氣,從袖中取出絲帕為皇上拭去額上汗水。

  「這幾日朕每每想起尚鈞,心口總疼得厲害。」皇上苦笑,撫在胸前的手卻探入衣襟,顫然摸索出一方薄絹,上面墨跡斑駁卻是畫的一幅古棋譜,攤開來毫無出奇。皇上手撫其上,久久凝視,枯瘦手指驟然收緊,將薄絹揉做一團。

  若非密文高手,誰也不易發覺這絹畫棋譜暗藏的玄機。

  自行宮變亂之後,齊皇密遣心腹重臣於廷甫監控京中王公大臣來往去向,每有書信必截查;另遣趙弗暗查內廷諸宮,自皇后、皇子、公主至內侍宮婢,凡與外間有過從,皆截錄在案。

  接連多日暗查下來,於相那邊毫無所獲。便在一籌莫展之際,宮中卻有一名侍衛墜入宮渠溺斃,屍身打撈起來未見異樣,只在貼身物件中發生這棋譜。那侍衛不通棋藝,身藏棋譜本已蹊蹺,更何況那棋譜看似素絹繪墨,遇水卻不泅暈。趙弗當即召來密文高手,驚見棋譜中暗藏文字,解譯後竟是南朝重臣向北齊乞援的密函。

  那侍衛若非南秦間者,便是與對方交接音訊的心腹,此番傳信入宮,不知驚動了什麼風聲,倉促間躍入宮渠,欲從渠下水遁,終因天寒溺斃;也或許是他身份敗露,另有人半路下了殺手,故意將其溺死在渠中,卻未曾發現他身懷密函。

  那密函行文隱晦,字句間約莫是一位南朝重臣懇求某人施以援手,調走南境駐軍,解其困境。函中非但沒有許以重酬,反流露威脅之意,可見那南朝重臣已至窮途末路,而此人也有把柄落於人手,極其忌憚被曝露人前。

  那南朝重臣的身份已不難猜知,除去陳國公何鑑之,誰又會忌憚北齊屯兵邊境,壓制他後備兵力,斷其退路。然而北齊朝中究竟是誰與他暗中策應,密函中卻絲毫看不出破綻。

  誰有能耐調遣南境大軍,誰能瞞天過海與之音訊往來?

  此人勾結南秦逆臣用心何在,是謀奪帝位抑或擴張權柄?

  尚鈞之死,烏桓之亂,此人又在其間充當何許角色?

  這些疑竇不思則已,每每思及,必冷汗透衣、不寒而栗!皇上狠狠捏了那薄絹,手抵胸口,彷彿心中痛楚全融在那絹上,恨不能將它捏碎。「朕不敢想,朕也不想知道是誰!可是夜裡睜開眼,朕總見尚鈞血淋淋站在跟前……趙弗,你看古往今來為人君父者,誰似朕這般無能!」

  趙弗垂著臉,長眉下深凹的雙眼早已見慣皇家喜悲。「所謂君父,先是君而後是父,萬歲身繫天下,自當以大局為重。忍小悲而全大喜,足見萬歲慈悲聖明之心。」

  「你不用哄朕,若換作十年前,只怕血洗宮闈朕也在所不惜。」皇上悶聲一笑,鬆垂的眼皮投下落寞陰影在臉上,「如今朕是老了,人一老就怕疼怕死,手心手背傷到哪處朕都害怕!一塊肉已經給人剜下,朕不想自己再剔一塊。哪怕是個毒瘡,也盼它能好。」說到最末一句,他語聲頹弱,幾近哀切。這無助到極處的話,從九五之尊的老人口中說出,令趙弗也微微動容。

  「朕這番心意,他們是會不懂的……可笑天下之大,竟只有你能同朕說上幾句實話。」他語聲一頓,喃喃又道:「倒是那丫頭,也算明白幾分。」

  他轉頭看趙弗。「你在朕跟前也算閱人無數,且看那丫頭如何?」

  趙弗抖了抖長眉,呵呵笑道:「陛下是知道的,這宮中女眷看在聖恩浩蕩的份上,對老奴總給三分薄面,各式籠絡手段老奴也見識過。倒是不給老奴笑臉看的,多少年來還只有太子妃一人。」

    皇上撫胸喘息,自嘲而笑:「朕沒能養出像樣的太子,倒娶來個好兒媳。」

  趙弗覷著他神色,卻遲疑道:「太子妃品格貴重,言止端方,堪為天下母儀。只是老奴看她眉宇之間,隱有三分傲色,一分戾氣……」

  皇上聞言沉默,良久不語,神情隱透悵惘。

  等了許久不見開口,趙弗以為他已乏了,便躬身上前攙扶。卻聽他低低道:「朕初見這丫頭便想起一個人來,你可知是誰。」趙弗怔了怔,只聽皇上嘆息道:「她方才頂撞朕,那般傲氣就如從前的駱氏。那時她初入宮,傲骨奇絕,姿容無雙……全然不是如今的樣子。」

         ★        ★        ★
  入夜,明燭將盡。

  妝鏡裡卸去鉛華的臉,竟有剎那陌生。

  昀凰凝視鏡中女子,在那蕭瑟眉目間依稀見到母妃的影子,眉間隱隱陰戾,又似誰的神色。龍鳳高燭映得一室溫軟,喜紅的顏色卻叫人透心生寒。

  近侍女官悄聲探問:「太子殿下與晉王共飲,尚未回宮,太子妃是否要就寢?」

    昀凰自鏡前轉身,一身素衣,神容慵倦。「殿下盡興自會回來,不必候著。」女官默然,看著太子妃孑然步入床闈,獨自向內而臥,合歡繡帷在她身後垂下。

  更漏聲聲入鳳帷,羅衾香冷,孤枕透涼。

         ★        ★        ★

  同樣的寒夜燭影,中宮內殿也只剩駱后一人枯坐鏡前。

  左右都悄然退出殿外,除卻遠處更漏,再無一絲聲響。水色絲衣熨貼著肌膚,涼而輕軟,是穿了多少年也不改的顏色。 雖有羅衣不改,奈何朱顏已逝。駱后定定看著鏡中洗盡脂粉的臉,如見霜後殘菊。

  殿外忽傳來熟悉的步履聲,伴著宮人驚慌失措的見駕請罪之聲。 駱后怔了怔,只疑聽錯。多少次夜半驚起,為殿外一點微末聲響落得空歡喜,忘了他已許久不曾駕幸。身後垂簾拂動,卻是那人身影真切出現在眼前──身形依舊,英偉不再,燭影下的君王只是一個疲憊老人。

  「皇上……」她喃喃開口,忘了見駕的禮數,回過神時他已來到面前,解下九龍披風,替她搭在身上。她仰頭,猛然見他眼瞳裡映出自己未施脂粉的面容,憔悴不堪入目。

  「御前失儀,臣妾罪該萬死。」駱后僵然跪下,將臉深深低了。皇上眉頭微蹙,俯身攙扶,她卻將臉狠狠別過,不肯讓他再多看一眼。多年夫妻,他自然明白她最是愛惜容貌,自從生了尚鈞便再不肯以素面見駕。

  「妳我都老了,還計較這些做甚。」皇上搖頭笑,將她強挽了起來,迫她轉頭迎視。「蘊容,不要把朕當作外人。」駱后聞言抬眸,冰冷面容浮上紅暈,唇角掠過一絲悸動。

  自尚鈞去後,短短時日,她竟老了這許多。皇上心中微澀,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麼,便在鳳榻上坐下來,笑著伸了伸腿。「朕乏了,早些歇息吧。」

  駱后默然片刻,緩緩俯下身來,替他脫去靴襪。他看她舉止已有些笨拙,好些年沒再親手侍侯過,卻仍記得除靴時替他輕揉腳踝。他傾身捉住她的手,將她帶入懷中。

  玉勾搖動,層層鳳帷落下,將帝后的身影裹入其中。

         ★        ★        ★

  朦朧間,是誰冰涼的手探向雙腿,貼著肌膚滑上腰肢,撫弄著胸前最酥癢的地方……是夢麼,卻又不似往昔夢裡纏綿,昀凰蹙眉輾轉,只覺那手心冷膩,甜軟脂粉香與陣陣酒氣襲來,似夢非夢的幻境裡密布濃霧,一條巨蛇吐著腥豔的信子,從雙腿盤繞上來……

  「呲──」倒抽涼氣的呼痛聲驚破羅闈春意。

  太子驚怒縮手,手腕卻被細削五指緊緊扣住,指甲深切入皮肉。素衣散髮的昀凰冷冷坐起,扣了他的手,並不放開。他忍痛一掙,腕上立時留下五道血痕,火辣辣作痛。

  「賤婢!」太子揚手一掌摑去,被她閃身避過,一時收勢不住撲倒在榻邊,額頭重重磕上床沿。本已是七分濃醉,這一磕更叫他眼冒金星,半晌掙不起來。

  一雙纖手伸到肋下將他扶住,耳邊傳來軟軟涼涼的語聲:「殿下保重了。」

  太子笑了,身子歪倒在合歡榻上,帶塌了半幅芙蓉帳,拽得流蘇亂盪,順勢將昀凰壓在身下。

  酒意熏得他一雙狹挑鳳目微微泛紅,半是輕蔑半是情慾。「我不嫌妳身子骯髒,妳卻端起三貞九烈來了?」

  一句話逼得她驟然失聲。

  這令他無比快意,卻又囓心囓肺的恨。

  她胸口急劇起伏,褻衣下玉溝隱隱,激起他勃然慾念。他猛地覆身上去,狠狠拽住她一叢長髮,迫她不能扭頭閃躲。就在侵入她身子的剎那,她將唇貼在他耳際,語聲帶著涼薄笑意。「知道麼,何鑑之命不久已。」他霍然睜眼,咬牙發狠一頂,劇痛自下而上再一次撕裂她全身,令她雙頰瞬間褪盡血色,冷汗滲出額頭。

    他撐起身子,一下下在她體內衝撞,伴著切齒的溫柔。「那又如何?」

  「他死不死,與我何干。」

  「妳以為我怕了麼?」

  「我是堂堂儲君,一國太子,誰能奈何我!」

  「……」

  每說一句,他加重一分力道。

  昀凰咬著唇笑,紅唇貝齒,宛轉呻吟,媚眼如絲。

  他越要她痛,她便越笑得銷魂。

  終究他還是支撐不住,只能將憤恨宣洩一空,頹軟跌落在她身上,空自喘息不甘。

  「殿下,縱慾傷身,妾身提醒過你保重的。」昀凰吃力地撐起身子,將錦衾擋在胸前,笑容不掩惡意與輕藐。「你看你,哪裡還有一國儲君的威儀。」太子惻惻地笑,被一語戳在心頭痛處,恨不能拔掉她玉暖香滑的舌頭。她卻傾身過來,笑語轉柔。「我若是你,便不會與那老匹夫為盟,他死到臨頭不要緊,連累了殿下豈不冤枉。」

  他冷冷睨她,臉色慘白如鬼。「父皇留下妳,便是說了這些?」

  昀凰笑得愉悅。「殿下很怕父皇知道麼?」

  「尚堯能與妳私會,我為何不能遣使拜會南秦國丈?」太子挑起唇角,似笑非笑。「父皇知道又如何,不過是禮尚往來,互通音訊,說來不都是一門姻親。妳以為這區區小事,便能令父皇疑我?」

  「不會麼?」昀凰揚眉而笑,迫視他雙眼。「妾身拜會晉王,談的是和親大事,殿下遣使密會之人,卻是南秦叛臣何鑑之!此人犯上作亂,遣細作窺伺妾身在先,陷害晉王於後。皇兄已罷去他兵權,滅門便在頃刻。父皇若知殿下與此人往來,不知心中作何猜想,加害瑞王的兇手也不知同何家有何關係……」

  「不是我!」太子一顫,狠狠扼住了昀凰頸項,不讓她再說下去。「尚鈞不是我殺的,父皇相信我,妳休想挑撥!」他白皙如女子的肌膚暈上怒色,愈顯唇紅齒白,手背卻綻起可怕的青筋。

    昀凰在他手中掙脫喘息,勉力笑道:「妾身,怎會陷害殿下……妾身是太子妃,並不是晉王妃!」

  這一句話,令他顫抖的手漸漸緩卸了力道。

  昀凰軟倒在枕上,望著他輕輕一嘆:「夫妻本是同命鳥,往後妾身與殿下還要生死與共,殿下怎忍心拋下妾身,反去信賴外人。況且那人已是沉舟朽木,殿下真要與之共存亡麼?」

  太子斜眸看她,眸色變幻莫定,左眼尾處一點朱痣閃動光澤。

  何鑑之以重金相許,助他籠絡群臣、賄賂邊將;作為回報,他需助何家起兵,一旦南朝易主抑或幼帝登基,何氏更允諾以財帛歲貢,保他江山穩奪。原是盤各得其所的好交易,卻一頭落空,反遭牽累。

  她分明窺破他窘困處境,在他耳邊曼聲笑得。「殿下錯一次不要緊,誰叫你是天命之君,是妾身的良人……沒了何鑑之,你還有我,有南秦。」他側了臉,與她頰對頰,鬢貼鬢,真正耳鬢廝磨模樣。「既有如此好事,又曾近水樓台,為何尚堯不曾捷足先登?」

  昀凰抿唇而笑,眼波盈盈地望定他。「若非晉王殿下有駱氏為妻,有母后為倚,安知他不會?」

  太子目光驟然收縮。

  「只可惜那是他的母后,不是殿下你的。」昀凰寸寸進逼,不容他有一絲掙扎餘地。「你什麼都沒有,除了這空蕩蕩的東宮,便只有妾身了。」

    他陰惻惻盯住她,臉色青白,驟然自腔子裡爆出連聲大笑:「妳那皇兄已將妳棄若敝履,打發給痴癲之人!妳還當自己是誰,仍是隻手遮天的長公主麼?」

  「殿下既出此言,切莫後悔。」昀凰笑意如常,對他惡毒言語聽若未聞,唇角抿出一絲冷銳。

  合歡帳內四目相對,眼光似鋒刃相抵,彼有殺機,此亦淬毒。那冰涼手指卻又糾纏在她髮絲間,冷冷撫上她頸項,摩娑在唇畔,訴不盡纏綿溫柔。「這就惱了?不過是戲言,如此美眷我怎捨得棄而不顧。」

  剎那間殺意盡化繾綣。

  他在她耳邊呢喃:「只不知,愛妃想要什麼來換?」

  昀凰斜睨淺笑:「妾身只愛皇后鳳璽。」

         ★        ★        ★

  「除了這皇后鳳璽,朕亦給了妳駱氏滿門榮耀,若想要再多,朕卻是給不了。」

  羅帳四角垂下燦金流蘇,有幾綹拂上龍鳳對枕。駱后側臥枕上,如雲青絲鋪散,手指一下下絞著那流蘇穗子。他從身後環住她,溫熱胸膛貼著她單薄後背,氣息拂在耳後。

  不用觸摸也覺察到他肌膚的鬆弛,身後胸膛早已不復往日堅實。

  唯有語聲溫存不改,拂在耳根的氣息依然酥酥暖暖,說出的卻是冰冷話語。

  駱后並不回頭,只冷冷地笑。

  皇上撫著她羅衫半褪的肩頭,絲滑的衣料摩娑在指間,多少年她都愛穿這盈盈的水色。他嘆了一聲:「難怪妳愛這顏色,往日今日都一般好看。」

    她側過身,淡淡看他。「衣不如新,人不如舊,陛下心中一刻也不忘舊人,真叫臣妾感佩。」

  舊人,她同他說起舊人。

  「她已歸泉下多年,妳也母儀天下,還有什麼可耿耿於懷。」他蹙了眉,冷冷收回手。「朕不想再聽這些舊事!」

    駱后笑了:「母儀天下算得什麼,只怕陛下心中從來只有一位皇后,哪得臣妾半分影子。若非如此,為何她的兒子便是天命所歸,是癲是傻皆穩坐東宮,而臣妾之子便命如草芥!」

  皇上終於冷下臉來。「妳當真這般想的?」

  「是又如何!」駱后眼眶泛紅,昂頭不肯落淚。

  他緊緊看了她半晌,一言不發披衣起身。

  身後傳來她含恨的哽咽。

  「蘊容,妳著實令朕失望。」他冷冷回身,迎上她怨毒目光。「這些年枉費朕一番苦心,處處維護妳母子,妳竟如此不知好歹。今日朕就明明白白告訴妳,妳也好死了這條心──莫說尚鈞已不在,即便他在生,也絕無可能繼承帝位;尚堯雖才幹卓絕,終脫不了出身卑賤,難平宗室之心。從前若是太子抱病,令妳有了趁隙之心,如今他已神智清明,羽翼豐足,絕無易儲的可能!」

  嗒的一聲響,是駱后扯斷了流蘇穗子,將連在上頭的珍珠一併扯下,散落在枕間衾上。

  她望住他,良久才從齒縫間吐出喑啞語聲:「為什麼?」

  他頭也不回,拂袖丟下一句:「因為朕不想再看一次後宮專權、手足鬩牆、外戚亂政!」

  珠簾被他摔在身後,簌簌亂撞,久久不息。

  沉重腳步聲遠去,將僅存的一線溫情也帶去,只餘斷線珍珠滿枕。駱后目光直勾勾穿過床闈、珠簾、錦屏,追隨那遠去身影沒入無盡虛空,一絲森然笑意綻放在她唇邊。



第二十八章  卑飛斂翼鷙將擊

  仲春二月,天地回暖,宮中頒下聖諭,御駕將巡幸燕山湯泉,賜宴永樂行宮,命皇后、太子、晉王及諸妃嬪命婦伴駕。旨意傳出,立刻驚動六宮,朝堂間傳言紛起。

  永樂行宮是高太后軟禁之所,自當年宮變,誠王被貶往封邑,太后也大勢盡失,從此幽居燕山,再未與皇上見面。母子反目多年,如今驟然傳出皇上巡幸燕山的消息,雖未明言探望太后,卻攜皇室親眷齊集永樂宮宴。又恰值誠王復出,立下功勳,受皇上當殿嘉賞,更加封太子太傅,命其回京輔佐太子。

  到底是一家天下,血濃於水。

  原先太子抱病多年,閉居東宮不出,瑞王大有取而代之之勢。朝中易儲之聲漸起,人心向背,各有所趨。卻不料福禍無常,瑞王英華猝逝,太子卻久病終愈。一悲一喜之間,牽動朝野人心,起落盛衰。皇上終於不再搖擺於皇嗣之爭,一心扶持太子,更與誠王拋卻前嫌,再度啟用宗室元老入朝,令宗室重臣內外一心,共輔太子成就太平盛世。

  有一盛必有一衰,這邊廂太子輔政、誠王復出,宗室風光大振;另一邊卻是急風催殺,驟雨飄搖──皇后駱氏一門,凡在朝中為官為將者,接連遭御史彈劾,掀出數起賄弊舊案,令龍顏震怒,責令右丞相于廷甫徹查。于相不畏外戚強橫,以雷霆手段名震朝野,旋即審獲鐵證如山。半月之內,三道聖旨先後頒下,首先拿軍中開刀,將駱氏心腹重臣或貶或遷……僅存晉王一人,身為駱后義子,仍握有南境行轅兵權在手。

  非但如此,京畿戍衛也自統領以上接連更換,朝中文官雖暫未波及,也早已風聲鶴唳、人心惶惶。每值皇位更迭,也如房舍易主,新主遷入總免不了一番灑掃清洗。外戚與宗室之爭歷來不免。今上繼位之初,也是高太后把持朝政,高氏一門獨尊。

  當此風雨之際,駱皇后卻因傷心瑞王之死,臥病不起。二月末,晉王上表辭去神策軍統領職務,自請長久京中,侍奉母后病榻之側。皇上感其誠孝之心,大為嘉賞,特准其所奏。另調宗室大將接掌神策軍。

  御駕出巡是牽動朝野的大事,更何況此番皇家貴冑盡出,羽儀鹵簿、衣食器具、侍衛僕從乃至宮宴上一杯一籌……鉅細無不紛繁。然而皇后臥病不起,六宮無主,論位分資歷最高,當屬延和宮貴妃安氏。皇上欽點了安貴妃與東宮太子妃共同輔理六宮事務,每日早晚向皇后奏報,大事由中宮定奪,其餘微末小事,「你等看著辦吧」──這可不是一句閒話,既是皇上金口玉言說了,便是將權柄放在她二人手裡。

  安貴妃入宮比駱後更早,卻居於其下,受了多年的閒氣。如今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眼看著駱家是不成了,太子聲望日隆,皇上對這位太子妃也頗多青睞。後宮中似安貴妃這等耐不住性子的,風向立傳,忙不迭迎逢東宮;也有久經世面的,只求明哲保身,冷眼作壁上觀。

  倒是太子妃一如既往的謙謹,早晚至中宮問安,事無鉅細皆向皇后奏請,並無得志跋扈之態。安貴妃原有滿腔抱負,這一來也施展不得。她當面稱道太子妃敦厚,人後卻譏諷她故作姿態。這話不知怎麼傳入皇上耳中,當即斥責安氏,令她禁足思過,不得過問內廷事務。

  一時間,只得皇太子妃執掌後宮,駱后索性稱病靜養,將她晨昏問安也省了,一概事務再不過問。連帶著上上下下、宮裡宮外,無數雙眼睛只盯著東宮,端看這位太子妃有何手段。

  偏偏叫人失望,太子妃竟似個唯唯諾諾的面人兒,終日只知往中宮奏請,嚴令內廷女官務必將事務鉅細靡遺奏知中宮。但凡有事,必稱母后的意思;若有人冒冒失失按太子妃的意思行事,必被重責。

  暗地裡,大侍丞趙弗將內外閒言轉述與皇上,只說宮裡人心不穩,都怕太子妃當不起事。

  皇上頭也不抬,蹙眉看著又一冊彈劾駱后族兄的奏章,只淡淡問道:「依你看呢?」

  趙弗瞇起眼來笑了,躬身道:「萬歲看中的人,自然當得起。」

  皇上哼笑:「老奸巨猾,你不也說過太子妃戾氣太重麼。」

  趙弗滿面堆笑。「臣老眼昏花,看走了眼,萬歲且饒了微臣吧。」

  「此時定論,倒也為時過早。」皇上擱了奏章,疲憊地按了眉心。「朕只期望她不是又一個駱蘊容、又一個母后……當年朕已錯了一次,不能再錯。 」

  趙弗緘默片刻,眼裡有一絲遲疑閃過,覷了皇上疲憊容色,終於還是忍了回去。

  「太子妃比朕意料中聰明,懂得不爭為爭。」皇上搖頭苦笑:「到底一代強似一代,比起蘊容一味爭強霸道,她更有圓融手段,照此綿綿耗將下去,只怕蘊容終會耐不住性子……趙弗,你說……」他欲言又止,窒了一窒才又道:「你說,朕待她是不是太過狠心?」

  不待趙弗回答,他已自嘲地笑:「前日裡,于廷甫那酸儒當面罵朕婦人之仁,怨朕耽於情分,狠不下心腸。只是每每想起這些年,朕總覺得對她不起。現在尚鈞沒了,尚堯再好終歸不是她親生。朕不是沒有惱過她,恨起來也曾動過殺心,可你知道朕……朕也老了……」

  龍椅寬大,越發襯得他瘦削伶仃,一身愴然。

  原有滿腹的話,趙弗再不忍心說出口來,默了半晌,只低聲道:「皇后辛勞多年,並無過錯,當年先皇后的事,也不能全然怪她……」

  「朕知道。」皇上神色略僵,將手一拂。「罷了,不必說了。」

         ★        ★        ★

  二月廿七,月破五離。

  烏桓王妃攜幼主逃至大荒邊陲,近臣突起叛亂,將王室倖存七十餘口屠戮殆盡,王妃被逼自刎,幼主被斬下頭顱獻於齊軍主帥帳前,王妃屍身獻於南秦。

  至此,東烏桓滅國。

  其疆土一分為二,以殷川為界,南北分據,向北劃為齊疆,以南歸屬秦界。其間八百里殷川沃野,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引秦、齊、烏桓相爭多年。此番兩軍合擊,南秦主帥率先駐軍殷川,固守方圓數百里。 北齊亦屯兵在側,大有方寸不讓之勢。

  三月初三,南秦朝中劇變之訊傳來。

  帝胤下旨,以謀逆之罪賜陳國公與陳國夫人自裁,廢皇后何氏為庶人,其兄弟四人皆處斬;何家親族門生共二百餘人,皆貶為罪民,流徙南疆。

  三月初五,冊封賢妃裴氏為皇后,立皇長子為太子;晉裴令顯為上將軍,加一等侯爵,封武定侯;加賜八百里殷川為寧國長公主封邑。

  一紙詔書,震動天下。

  已出嫁的公主再加賜封賞,並不是沒有先例,如南秦長樂公主遠嫁烏桓,帝后愛之甚篤,每逢歲春壽辰必厚賜財帛禮器、珍寶無數……然而從沒有哪朝哪代,敢以國家疆土陪做公主嫁奩。南秦滿朝嘩然,群臣進諫的奏疏堆積宮門,帝胤令宮人當殿焚燒,再有諫言者,與奏疏同焚。

  此時遠在北齊宮廷的長公主,卻是風光無邊,朝野稱頌。

  一介和親公主、廢帝之女,獨占榮寵至此,可謂前無古人。

  伴隨著北齊史官諛辭盛讚,亦有南秦朝野罵名紛起。長公主昔年舊事又被憤怒的文人仕宦再度被提及。廢帝之女的出身、暗傳宮闈的穢聞、驕奢弄權的鐵證,不知成就了多少稗抄野史、秘聞雜錄……殺不盡的天下蒼生、防不住的悠悠眾口,即使是至高君王也莫可奈何。

  然而對於昀凰,無論是太子妃的榮耀,還是長公主的罵名,都已不重要。

  對於南秦帝胤和北齊國主,也只是八百里殷川之爭落定塵埃,數十萬大軍的對峙消彌於無形。殷川名歸南秦之壤,實納北齊所轄,兩國各得其所,邊民商賈皆可出入。議定重開商貿,准許鹽鐵貨販,北牧南耕,互通有無。轄所官吏既有北民也有南人,如同市井混居,三族相融。

         ★        ★        ★

  因著連番幾樁大事的耽誤,御駕巡幸燕山行宮也延緩下來。就在諸事具備,只待鑾儀起駕的前夕,皇上忽感風寒,御醫擔憂他能否經受鞍馬勞頓,勸其暫緩出巡。

  「皇上還是執意要去?」駱皇后慵然倚著錦靠,從晉王妃手上啜了口參湯,淡淡瞥向昀凰。

    宮裝素顏的太子妃垂手侍立一旁,恭然應道:「今日群臣進諫,父皇也略有些動搖,不若之前堅持。」駱后聞言不語,只是搖頭苦笑。

  「母后放心,臣媳也當盡力勸諫父皇。」太子妃溫言低眉,態度柔順。

  「如此甚好。」駱后頷首。「讓皇上好好將養身子,以龍體為重。」

  昀凰叩首告退,晉王妃起身送她至殿外。

  小世子承晟十分喜歡這位溫柔和順的太子妃,也追在她身後,不捨得她離開。

  內殿珠簾搖曳,只留駱後一人靜靜倚了鳳榻,望著透入地上的晨間光影,端莊面容驟然浮上陰霾,喃喃自語道:「事到如今,由不得你不去。」

  承晟牽了昀凰的衣帶,奶聲奶氣將她前日教他的南朝歌謠唱了一遍。昀凰與晉王妃駱臻相視而笑,直誇他唱得極好。承晟常被駱後和母親責備,除了底下奴婢,難得有人真心誇他,因此越發賴在昀凰身邊撒嬌不已。

  「承晟,又在頑皮。」

  遠處一聲低斥,嚇得那孩子慌忙躲到昀凰身後。

  迎面卻見晉王撐了傘,在初春細雨中翩然而來。他走得極快,將侍從都遠遠拋在後頭,步履間袖袂翻飛,衣帶當風。昀凰牽起承晟,遠遠朝他微笑。

  也不知是幾時下起的雨,細細朦朦,灑了一天一地。

  三人含笑見禮,這些日子常在中宮侍奉駱后,晉王夫婦與太子妃時有相見,也不若初時拘束。晉王俯身喚承晟,孩子卻有些怕他。昀凰牽了他小手,輕輕交到父親手中。晉王抬目看昀凰,只是極輕快的一眼,指尖卻酥酥拂過她掌心。

  身後便是駱臻,左右也是耳目,昀凰驀然縮手,耳後已有幾分灼熱。

  卻聽鳥鳴啾啾,承晟歡叫一聲,從父親袖袍裡發現了個玲瓏金絲籠,裡頭是一隻羽色斑斕的珍雀。駱臻脫口喜道:「你果真替母后尋來這稀罕鳥兒。」

  昀凰覷著有趣,也伸指逗了逗鳥兒,莞爾道:「殿下真是有心人。」

  「當心。」晉王抬手一擋,以廣袖遮住昀凰的手。「這鳥會啄人的。」

  晉王妃忙接過鳥籠,小心翼翼託在掌心嗔道:「他只對這些細碎玩意有心。」

  鳥兒受了驚嚇,在籠中撲楞楞亂飛亂撞,晉王低頭對承晟一笑:「拿進去吧,當心驚著牠。」承晟歡喜地捧了雀籠,一路小跑入殿,駱臻也忙不迭也跟了進去。

  二人回眸相視,他目光復雜莫名,令昀凰心中微窒,側了臉不願再看他。晉王緘默片刻,終究移開了目光,淡淡道:「方才見了御醫,聽說父皇頗為動搖,有意延後出巡。」

  昀凰一凜,抬眸看向晉王。

  他眼裡鋒芒閃動,透出不容退讓的決然,以只有她能聽見的語聲說:「歲不我與。」

  日月逝矣,歲不我與;旦夕禍在,時不我待。

         ★        ★        ★

  風裹斜雨撲進廊下,沾濕鬢髮,初春天氣裡,驀然起了徹骨深寒。

  是夜,宮中離奇起火,將皇上所乘的玉輦燒毀。

  同時被大火毀壞的還有皇后儀鳳旗、翠華旗、入蹕旗等細小物件。毀壞御用之物是死罪,龍輦更是天家威儀之表,毀於火中,是為凶兆。皇上聞知大怒,將當夜值守的侍丞、內侍、宮人一併杖責,兩名疏忽職守的侍丞被當場杖斃。

  將近天明,雨勢更急。

  昭慶宮中燈火通明,內臣近侍在外面雨幕裡戰戰兢兢跪了一地。

  太子、太子妃、晉王、大侍丞俱在裡邊長跪請罪。皇上餘怒未平,整宿不曾入睡,深凹的眼窩越發塌陷下去,格外透出陰沉。駱皇后病勢初癒,側坐一旁蒼白了臉色,也不言語。

  「凶兆?」皇上冷哼,徐徐掃視眼前諸人。「你等勸諫無果,便藉著這大凶之兆,好攔住朕出巡?」

  底下死寂無聲。

  「朕不過是去看看太后,礙著了誰?是誰如此心虛,連上十幾道折子盼朕留在宮裡?」他每說一句便提高一聲,到最後已是啞聲怒喝,震得眾人心驚膽顫。駱后在邊上無動於衷,微闔了眼,彷彿入定一般。然而,眾人都明白皇上斥的是誰。

  最不願見著皇上與高太后母子言和的人,當然是駱皇后。

  高太后落到如今淒涼境地,不可謂沒有她的「功勞」。

  昔年先皇后元氏,雖與皇上自幼結髮,卻始終不得高太后歡心。待駱妃獲寵,便與高太后聯手排擠元氏皇后,令皇上對其疏遠生厭。雖然宮中諱莫如深,卻盛傳元皇后之死,是駱后一手設計。 皇上雖有疑慮,卻無實據,最終在高太后一力支持下,將駱妃扶上後位。

  誰又料到,羽翼豐足的駱皇后卻趁太后專權,與皇上母子反目之機,背叛了一手栽培她的高太后,反戈奪去后宮大權。要說高太后最恨之人,便是她了。

  更何況皇上啟用誠王,與太后言和,無非是為了輔佐東宮,穩固太子之勢。迎來一個南朝太子妃與她相鬥還不夠,連高太后也要一併迎回。即便他百年之後,有太皇太后坐鎮宮中,不怕她這皇太后東山再起──可見他是這般厭憎她,駱后冷冷想著,心中被萬般怨毒啃嚙,臉上卻是平靜如常。

  皇上亦冷冷側目,看向她的眼光既有厭惡亦有悲哀。

  連日裡多番勸諫的大臣都是親近后黨之人,他只當視而不見。原是執意不改行期的,未料這兩日風寒加劇,年老之人畏懼病痛,本已起了延期之念……想不到一語成讖,她到底耐不住性子,想出這奇蠢的主意。

  恰在此時,她迎上他目光,兀自狡辯道:「陛下息怒,臣妾等冒死勸諫,也是為陛下龍體著想。如今年歲不同,陛下已不是青壯之年,何必如此逞強……」

  這是譏諷他老邁無能麼,皇上失聲冷笑:「朕這把老骨頭還沒熬到頭。」

  眾人誠惶誠恐,伏地叩請聖上息怒。

  太子妃頓首道:「臣媳無能,御輦被毀皆因臣媳疏忽所致,望父皇責罰。」

  「只怕妳不疏忽也一樣出事!」皇上冷著臉,看也不看昀凰,話卻是說給眾人聽的。「不過是燒毀了玉輦,妳即刻給朕督造下去,明日此時,朕就要看到全副鑾駕,整飭待發!」

  昀凰叩首。「臣媳遵旨。」

  太子亦叩首道:「父皇福佑天下,御駕巡幸,萬民景仰。」

  眾人齊齊應聲:「吾皇萬歲萬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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