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寐語者 -【在寂與寞的川流上】《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5-3 01:56 AM 編輯【書名】:在寂與寞的川流上
【作者】:寐語者
【內容簡介】:
時光的川流上
沙石俱下
記憶沉澱
寂與寞形影相顧
誰與你不離不棄
──這故事裡,是否有你曾經的影子?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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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男人的手慢慢撫過肩膀,滑下背脊,溫暖掌心摩挲肌膚,異樣的愜意。
手的主人有緊實光潔的皮膚,陽剛的身軀壓下來,突如其來的重量令胸口窒悶……眩暈裡,終於朦朦朧朧看清他的臉,彷彿是……
「穆彥!」
我駭然睜大眼睛,張開嘴深呼吸,做了一場不可思議的噩夢。
窄窄一道光鑽過窗簾縫隙,映在天花板上,樓下汽車的聲音高一聲低一聲傳來,天已經亮了。
我坐起來,魂不守舍,三魂七魄有一半兒還丟在夢裡。
夢裡溫存纏綿的對象,居然是穆彥,本該活色生香的一場綺夢,硬生生拗成了噩夢。
六月天氣已經熱起來,我出了一身汗,昏沉沉走進浴室沖涼。
單身獨居的好處之一就是可以裹條浴巾甚至什麼也不裹地在家裡晃來晃去。
一邊往臉上塗抹一層又一層的護膚品,我走到沙發邊,伸腳推了推睡得四爪朝天的一隻虎斑貓,在牠柔滑皮毛上揩乾腳底水珠。
「威震天,起床。」
威震天伸腰打個呵欠,繼續睡。
打開冰箱發現週五買的麵包已經硬得不能吃,自從方雲曉那個重色輕友的女人拋下我,和男友搬出去同居之後,這屋裡就已經很久沒出現冒熱氣的早餐了。
威震天聽見開冰箱門的聲音,終於踱過來,哼哼著提醒牠的飯點兒到了。
伺候好牠老人家,我匆匆忙忙出門。
要命的星期一,雨下得淅淅瀝瀝,等了很久才搶到出租車,一路心急火燎趕到公司樓下,顧不得什麼OL形象,我跳下車拔足飛奔。
剛跑上台階,身後唰一聲,積水幾乎濺到身上。
黑色A8不聲不響停穩,副駕上下來一個美女,從頭到腳精緻甜美,像個芭比。
「安瀾,早!」她對我甜甜一笑。
「早啊,孟綺。」我也燦笑。
我們肩並肩走向電梯,親切得就像從前還是好朋友時一樣。
電梯從負二層升上來,裡邊已站了不少人。
人堆裡,一眼就看見了穆彥。
孟綺和他說早安,他有風度地點了下頭,笑容僅限於禮節,目光掠過我,沒有停留。
我站到他對面,背貼冰涼的電梯壁,一言不發。
電梯徐徐上升,心臟隨著樓層數字一下下跳動,昨夜夢境浮出,在這密閉狹窄的小空間裡,無論看向哪裡,眼角餘光仍不可避免地掃到他,掃到他光亮如鏡的鞋尖、方形鑲嵌袖扣,領帶上交織的斜紋。
電梯一路升上去,逐層有人下,過30層後只剩三個人。
我感覺到被注視的壓迫感,抬起頭,恰與穆彥視線相撞。
他在看我。
心裡格的一下,我想著,這時候出於下級對上級的禮貌,應該笑一下的。
但一個微笑還未匆促展開,他已經先開口,「安瀾,例會後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嗯……好的。」
不單我錯愕,孟綺也轉頭露出詫異表情。
穆彥卻笑了笑,顯然今天心情不錯,否則很難一大早就在他臉上看見笑容。
不笑的時候,他有張線條銳利的臉,鋒芒咄咄的眼神容易讓人忽略這張臉本身的好看。只有笑起來時,比如現在,燈光將他眼窩的陰影延伸到濃密睫毛,眼睛弧度優美,光彩照人。
電梯停在了35層。
我忙邁出去,下雨天進進出出的人將電梯口踩得濕答答的,細高跟鞋一下子踩滑……我沒得選擇,倉促間抓住身旁的穆彥,重心不穩地一晃,幾乎靠在了他身上。
穆彥一言不發地扶住我,伸手擋住電梯門,待我踉蹌站穩才放開。
「小心點。」孟綺的關切裡帶著微妙笑意。
我低頭道謝,心裡困窘地知道,這一絆的狼狽不在於失禮,而是看上去太像有預謀,像是女下屬勾引男上司早已用濫的招數。我不是故意,卻依然心虛──那個夢,在他扶住我的一剎,像看不見的火星亂濺在身上。
穆彥若無其事,甚至笑了笑。
電梯門徐徐合上,他的笑臉在那條窄縫後隱去,倏忽間的笑容像一束陽光照進來,只晃了一晃,就消失在眼前。
電梯載著裡面兩人繼續上升,抵達公司大樓的頂層,36層。
獨占著整個36層做獨立辦公區的,是穆彥管理的龐大營銷系統。
看著亮起的數字36,我突然反應過來──對了,今天是星期一,總部的新任命應該就是今天發布。從營銷總監升任副總經理,真是一個好消息,難怪他心情不錯。
好險,今天差一分鐘就遲到。
進入行政部辦公區,還沒落座,就撞見最不想撞見的人──我的頂頭上司蘇雯。
蘇雯一向討厭遲到,更討厭打擦邊球,有時她會一早守在前台,用冷冰冰的眼神看著我們趕著最後一兩分鐘衝進來,當時間一到,她就露出笑容,滿意地清點遲到名單。
看著她走過來,我有點不自在,低頭裝作忙碌。
她在我桌旁駐足,語聲平板地說:「九點的經理例會要提前,我們部門例會推遲到十點,你通知其他人,上午不要安排外出。」
「知道了。」我點點頭,抬眼看見她背影匆匆,有點不同尋常的緊繃。
每週一的經理例會都是九點,雷打不動,今天卻說提前就提前。
我忙叫行政助理把第一會議室準備好,剛開了電腦,連喝口水的工夫也沒有,一會兒前台說門禁系統有問題,一會兒網管又反饋故障……大早上就連軸轉,轉得我心煩意亂。
從網管那裡回來,路過第一會議室,看見主持會議的是另一位副總,沒有見到老大紀遠堯的身影,好像也沒看見穆彥和營銷部門的人。我有點詫異,走過走廊,盡頭一扇門推開,總經理秘書葉靜從那間小會議室來出來,對我招了招手。「小安,快給這裡拿只杯子來。」
我一愣,想問什麼杯子,葉靜已匆忙折回門內。
那是總經理辦公室旁邊的專用小會議室,其他會議室都是一色的全透明玻璃牆,只有紀總專用的這間除外。既然葉靜在那裡,顯然紀總也在。我一頭霧水,琢磨著今天的反常,到茶水間找了個紙杯,敲了敲小會議的門。
門一開,就聽見低啞的咳嗽聲。
是紀遠堯在咳嗽。
葉靜接過杯子,匆忙倒進一包藥粉樣的東西,到飲水機那盛熱水。
我飛快瞥了一眼,看見屋裡除了紀總,還坐著穆彥和企劃、市場、銷售部門的三個經理。
穆彥背對門口,一動不動,其他人也面無表情。
紀總低著頭,握拳擋在唇邊,還在咳嗽。
看他咳成那個樣子,我猶豫了下,小聲問:「您需要潤喉糖嗎,我那裡有羅漢果糖。」
穆彥回頭,目光從我臉上掃過,異樣冷峻。
紀遠堯又咳了兩下,溫言回答:「不用,謝謝。」
他臉色蒼白黯淡,臉頰清削,嘴唇沒有血色,顯得薄削如紙裁,整個人像是疲憊得隨時會倒下。只有銀色細邊眼鏡後的一雙狹長眼睛仍然熠熠,仍有一種不動聲色的壓迫感,讓我不敢久盯著他看。
就算匆匆一瞥,也看得出,這是一個病得不輕的人。
我一時愣在門口。
隱約聽說過紀總這段時間身體不是太好,卻沒想到病得這樣厲害,很難相信平日那麼有力量的一個人,那麼溫文爾雅的一個人,會突然間如此憔悴。
他從葉靜手裡接過杯子,喝下褐色的藥水,眉頭皺了一下。
葉靜將責備目光投向我,我猛地意識到,這個時候早該退出去了,杵在門口實在不知趣。
離開會議室,回到座位,我越想越不安,似乎處處都透著古怪。
電腦屏幕上有個郵件窗口彈出,提示有條總部發出的人事通知。
我心不在焉地點開,掃了一眼,猛然從椅子裡坐直起來。
醒目的黑體字撞進眼裡,語句簡單,含義清晰。
我卻看懵了,第一反應想著是不是消息發錯,給別處分公司的通知誤傳到這裡。
──「任命程奕為副總經理,全面主持營銷系統工作。」
前前後後寫什麼套話,我沒看進去,只盯著電腦屏幕上陌生的兩個字,目不轉睛。
誰是程奕?
怎麼會是程奕?
難道不是穆彥嗎?
三個月前,分管營銷的副總經理調離,職位空缺出來,大家都很有數,這是高層在給少壯派騰出位置。公司太需要像紀遠堯、穆彥這樣的人,需要依靠他們的強悍進擊手段,將這些年保守策略下進退兩難的局面打破,將這巨獸一樣的公司從泥潭里拖出來,驅使它抖擻振奮,擺脫束縛在身上的層層泥漿。
不到28歲的穆彥,毫無疑問將是接任副總的最佳人選。
論資歷,他是和紀遠堯一起籌建這分公司的元老;論才幹,他在公司內部和業界都享有同樣讚譽,挖他跳槽的獵頭公司前仆後繼;論實力,他雖然還在營銷總監的位置上,卻早已擁有副總經理的實際權限。
誰能想到,總部在這個時候,來了這麼一條人事任命。
程奕,一個從來沒聽說過的名字,一個毫無來由的陌生人,就這麼從天而降。
這對公司意味著什麼,誰也猜不到。
這對穆彥而言呢,我不敢猜。
屏幕上的黑體字也許是盯久了,漸漸刺目。
關了郵件窗口,我手裡無意識地抓著鼠標,一下下點著,想著早上穆彥的表情,顯然並未提前知道這個消息,連他這當事人也瞞得密不透風。
他是那麼驕傲的一個人。
無來由感到一股寒冷從腳底爬起,我茫然端起杯子,卻忘了還沒倒上咖啡,嘴裡什麼都沒喝到,偏偏湧起一股澀味。
★ ★ ★
第一會議室沒多久就散了會,蘇雯回來時,依然步履匆匆,顯得有些過於刻意的平靜。
我看了眼時間,差不多要開始部門例會了,不知蘇雯會怎樣向我們傳達這個消息。
喉嚨裡乾澀得厲害,我拿起杯子,剛從座位起身,抬頭卻看見穆彥。
他一個人從紀總的會議室出來,穿過走廊,朝中央辦公大廳的旋梯走去。
他的步伐沉穩,身姿風度一如既往的無暇可擊。
不僅我在看他,辦公大廳裡每個人,也許都在玩味著他的背影。
例會開得很安靜,和往常一樣刻板安靜的表面下,瀰漫著刺探的味道。
大家都在看蘇雯的臉色,猜她會不會透露一點消息,或者表露什麼立場。
但蘇雯從頭到尾沒有提起這件事,臨到散會,才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說:「新調任的程總今天下午的航班到。安瀾,你來安排酒店和晚上接風的飯局,把程總的辦公室也盡快準備好。」
我怔了下,「那接機呢,是我們去接,還是讓……」
「你去吧,營銷那邊去不去人,你問穆總。」蘇雯若無其事道:「我就去不了了,下午和紀總有個會。」
她這麼乾脆地縮了頭,我也就無言以對。
關於程奕是何許人也,蘇雯隻字未提,或許她自己也是如墜迷霧。
會後,我找到總部人力資源中心,那邊能給我的只有程奕的手機號碼,除此什麼資料都是「對不起,暫時沒有」,連張照片也沒有,真是史無前例的咄咄怪事。
從天而降的程奕,到底是什麼火星來客,神秘成這樣。
我將電話號碼記在通訊簿裡,在姓名一欄寫下「程奕」二字,無需理由地對這個名字產生了排斥感──不管是何方神聖,這空降之後等待他的日子,也許不會好過。
在這裡,穆彥按職位排不到前三把交椅,但即使副總也要讓他三分。
他一手建立的營銷團隊是公司的王牌,在那支特殊的團隊中,他說一不二。
如果不是他太年輕,也許早該坐上副總的位置,畢竟是他和紀遠堯一起打下的這片江山。
最初他們兩條「拓荒牛」被遣來這裡,並不被人看好,如今風水輪流轉,這個分公司已是集團旗下光彩最盛的一支勁旅,業績將近半個內地市場都遠遠超過。
穆彥和紀遠堯,一個攻城掠地,一個運籌帷幄;一個鋒芒畢露,一個長袖善舞,在我們看來,這兩人是上下級,更像是兄弟般的關係。穆彥是紀遠堯最重要的一條膀臂,現在總部毫無預兆就要將這臂膀切下,裝上一條來歷不明的新胳臂,這會帶來什麼後果?
下了一早的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
陽光從雲層穿透出來,照著落地玻璃窗上的水珠,閃閃發亮。
從35層的落地窗向外看去,水泥叢林高低錯落地刺向天空,蜿蜒的道路像一條條河流將城市劃成一個個孤島,無數的人,無數的車,在其中川流不息,從一個孤島湧向另一個孤島。
我向下俯視,感到目眩,腳下這座鋼筋構成的摩天堡壘,似乎並不堅固。
第二章
散會後我去了36層,整個辦公區除了格外平靜,和往日沒什麼不一樣。
營銷系統的三個部門井然有序,每個人都埋頭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裡忙碌,迎面過來的人照常一臉燦笑。這裡的氛圍,和35層是截然不同的──保持專業態度,不將個人情緒帶入工作,是穆彥對每個下屬的基本要求。儘管人人都很清楚,即將有一場大風浪襲來,但這依然是一艘平穩堅固的艦隻,不為所動地向前航行。
穆彥的辦公室空著,不知人去了哪裡,看來已忘了早上叫我來找他的事。
穆彥的助理卻拉住我,抱怨行政部這邊一些不著痛癢的瑣事。
我隨口敷衍,站在助理的辦公桌旁,隔一道玻璃牆和巴西喬木排成的綠植屏風,看向後面的營銷總監辦公室,看見百葉窗拉起來一半,空落落的轉椅朝向一側,桌面堆積如山,將那個小相框擠到桌子邊沿。
助理的小小格子間,是個舒服的角落,能照見上午的陽光,能俯瞰窗外的夜色。
這曾是我的第一張辦公桌。
一年多前,就在一牆之隔的辦公室裡,我接受穆彥的面試。
那時候的穆彥,比現在還要銳氣凌人。
我應聘的是企劃專員,雖然是應屆畢業生,憑著學業成績和在4A廣告公司的實習經歷卻讓人事部門開了綠燈,一路筆試、面試都很順利。
到了最後一關,卻受到出乎意料的刁難。
穆彥毫不掩飾對新人的看低,直言說,他不喜歡經驗為零的應屆畢業生,要想進入他的營銷團隊,得從最基礎的助理到第一線的銷售,一步步做起。
別人以為我是嚮往這公司金光閃閃的名頭,寧肯放棄自己的專業,寧肯起點低,也非要削尖腦袋擠進去。但我自己知道,很大程度是因為賭了一口氣。
那時穆彥對我的成績和實習資歷,給了四個字的評價:紙上談兵。
我接受了這份工作,開始做穆彥的助理。
一做就是半年,既是秘書也是打雜,七零八落的雜事做了一筐。
他加班到凌晨三四點,我也跟著加班到三四點;他半年不休假,我也徹底失去週末。
日誌簿每天總是記得密密麻麻,辦公桌上層層疊疊的即時貼,手機24小時開機,不是工作狂也被硬逼成工作狂,那時每天上班像打了雞血,連續一周加班到半夜也毫無怨言。
想起曾經伏在這張辦公桌上一閃神就睡著,不覺失笑。
在這裡的工作持續了半年,我被穆彥不置可否地調去銷售部。
那是最掙扎的半年,從一開始信心滿滿,風生水起,到後來的狼狽不堪,幾次動了辭職的念頭,只為一股不肯認輸的強氣堅持下來,最終還是自己承認了選擇這條職業道路的錯誤。
原本是要辭職的,穆彥卻給了我一個調去行政部的選擇。
究竟是為什麼下不了離開的決心,為什麼願意調去做毫無興趣的行政工作,我已經不願在這個問題上深想,總之是留在了公司,做著平平常常的工作,一絲不苟,按部就班,半年後小小的升了一級做行政主管。而我從前的競爭對手孟綺,就快要升到銷售部副經理了。
方雲曉安慰我說,你這是穩打穩紮,一步步走自己的路。
但我明白,這只是安慰失敗者的一種阿Q勝利法。
★ ★ ★
中午約了方雲曉,在公司對面樓下的雲南菜餐館吃飯。
方雲曉一來就迫不及待和我分享甜蜜新鮮的同居生活,blabla講個不停。
我悶頭扒一份菠蘿雞肉飯,抬頭喝水,隔著玻璃看見一個穿白襯衣的修長人影走過,是穆彥嗎……我勺子裡的菠蘿飯粒掉在桌上,目光追逐過去,才發現看錯了。
陽光下那個男子很像他,也有長腿寬肩,但不及他挺拔瀟灑。
方雲曉敲桌子,「走什麼神?」
我嚥下一口冰紅茶,「沒什麼,看錯人了。」
方雲曉皺眉,「你今天一直不在狀態。」
我嘆口氣,把總部空降天外飛仙的消息轉播給她,她愣了兩秒問,穆彥豈不是被擺了一道大大的烏龍?我點頭,她立刻爆出幸災樂禍的笑聲,惹得鄰座的人都看我們。
方雲曉樂不可支,「我早說了吧,別看姓穆的不可一世,總有一天跌得鼻青臉腫。」
「早呢,誰鼻青臉腫還真不好說。」我悶悶吸了一大口冰茶。
「還幫他說話,吃虧不長記性是吧,我就知道你色心不死、豬油蒙心……」
「說什麼呢!」我惱羞成怒。
她被我吼了回去。
「工作歸工作,誰像你一天到晚愛情至上。」我義正辭嚴駁斥她。
方雲曉不搭話,勾下頭去吸冰茶。
我不再提穆彥,不指望從她這裡得到任何共鳴。
悶悶吃完了飯,在餐廳門口分手,方雲曉終於還是問了句,「你還喜歡那個穆彥?」
「沒有。」我矢口否認。
方雲曉斜著眼睛看我。
我把墨鏡扣在臉上,望瞭望天,「放心,我不會在同一個地方栽第二次跟頭。」
★ ★ ★
離上班還有點時間,我端著杯子去茶水間,碰見人事部那幾個正聚在茶几旁低聲說著什麼,看見我進來,同時緘口,若無其事地沖我笑。
我也笑笑,隨口搭訕幾句,倒好咖啡離開。
這群女人真八卦。
我知道,在他們眼裡,我做過穆彥的助理,是從營銷部出來的人,臉上就像打上了穆氏徽記,可笑的是,人家卻壓根沒把我當成他團隊的一員。
回到電腦前,我一邊灌咖啡提神,一邊上網看娛樂八卦,看來看去,心不在焉,天涯上一幫粉絲為了某女星是不是小三的問題還在吵架。
我無聊地關了網頁,決定去爬樓梯消食減肥。
這棟樓是公司自有物業,35、36兩層內部打通做辦公區,大廳中央修了個設計感十足的鋼架玻璃旋梯,原本的消防樓梯也就沒人走了,正好午休時用來運動減肥。
我下到30層,一口氣爬了上來,累得夠嗆。
還差一層,平時都只到35層,今天索性爬到頂吧。
我默念著每上一級台階能燃燒的卡路里,咬牙堅持。
卻不經意瞥見,兩層樓道之間,通向天台的那扇門沒有鎖。
這樓每兩層之間都有個小天台,公司出於安全考慮,把35、36樓道間小天台的門鎖上了。
這門是什麼時候被人打開的,連鎖也不知去向。
想到行政部職責所在,應該檢查一下,我也沒多想,隨手就推開了門。
明晃晃的陽光撲面而來,我下意識瞇起眼睛,在光暈裡看見了穆彥。
這個人難道無處不在嗎。
我愣在那裡,不知要不要出聲叫他。
他完全沒覺察有人推開了門,一個人靠在天台欄杆後,動也不動地站著。
正午陽光照著那雪白襯衣,白得出奇耀眼。
他靠著欄杆,手裡夾了支煙,面朝天台外漂浮著薄薄雲絮的灰藍天空,低頭看著遠近起伏的水泥森林,頭髮被風吹得揚起幾絲。
欄杆旁有一隻咖啡杯,煙灰就漫不經心彈在杯子裡。
煙只燃了一半,煙灰長長還未墜下,很久都沒有吸一口。
以往極少見他抽煙,在我印象裡,他反感別人抽煙。
眼前這背影,給我一種強烈的感覺──他不知會被人發現,才能如此無所顧忌,把落寞無遮無擋地暴露在身後。也許這天台,是他自以為的隱秘角落。
早上電梯裡遇見,他還神采飛揚,幾個小時後的背影,卻如此寥落孤單。
我呆呆看了他許久,帶上門,輕手輕腳下樓。
回到辦公桌前,心裡怦怦亂跳,自覺偷窺到天大的秘密。
眼前彷彿還停留著一片白,他的襯衣映著陽光,那一片白,熠熠灼人。
我不懂。
分明一切無可挑剔,營銷部門業績驕人,從未聽說高層對穆彥有任何不滿……為什麼會發生毫無理由的打壓?是因為穆彥做錯了什麼,還是高層另有深意?
以他的桀驁,會不會一怒辭職,離開公司?
想到這個可能,心裡一陣沒頭沒腦的慌。
不知是疲倦還是怎麼,一下午做事總不能集中精神,不知不覺忙到三點,桌上內線不停地響,我莫名煩躁,接起電話聲氣也好不到哪裡去,「喂?」
那邊靜了一下,傳來平穩語聲,「我是穆彥。」
我不由「啊」的一聲。
他敏感反問:「怎麼?」
「哦,我……上午例會後來過你辦公室,你出去了。」我尷尬地遮掩過去。
他嗯了聲,沒說上午找我什麼事,卻問起晚上接待程奕的安排。我告訴他酒店和接機都安排好了,在酒店的湘菜酒樓裡預留了包廂,具體哪些人參與飯局,看他的意思。
電話裡,穆彥似乎笑了下,這種漫不經心的笑聲,我再熟悉不過。
「既然是接風,該到的都要到,下午我和你一起去機場接人。」
「你親自去?」我脫口而出,問得很蠢,舌頭又比大腦反應快半拍。
「這就親自了,我吃飯要不要親自?」他揶揄我,語聲如常,儼然毫無芥蒂。
★ ★ ★
去接程奕時,穆彥自己開車,沒要行政部派車。
上一次坐在他的副駕,還是一年前了。
坐在車裡,我在想,我需要多厚的臉皮才能抵禦記憶的難堪。
他倒安靜無話,專注開車,就這麼相安無事開出市區,開上機場高速。
我鬆了口氣,閉起眼睛假裝睡覺。
車卻停了。
今天很不走運,高速路上塞起長長一條車龍,估計前面有突發交通狀況。
我算算時間,離程奕的航班抵達還有40多分鐘,高速路一旦封上,說不准幾時能通,我們堵在這裡動彈不得,就算讓公司馬上派車從外環高速繞去機場,也要一個多小時。
恐怕程某人今天真的要被晾在機場了。
我打電話給蘇雯,她也毫無辦法,在電話裡沖我發火,怪我不提早出發。
我不吱聲地聽她數落,目光無意識瞟向穆彥,見他一手搭著方向盤,一手支著車窗,歪頭從後視鏡裡看我,唇角勾著,像是在笑。
我心裡一跳,忙把目光錯開,拿著電話卻不知道蘇雯在講些什麼,眼前都是他的笑。
好容易等蘇雯掛了線,我嘆口氣,遇上高速路大塞車,也只能先發條短信給程奕,以免他落地之後看不到人。
「現在的工作還順手嗎?」穆彥突然不咸不淡問了這麼一句。
我愣了下,「還好吧。」
他看我一眼,「以前不是很煩跑腿打雜的事嗎,現在不煩了?」
我笑笑,「幹一行,愛一行。」
「是嗎。」他淡淡反問。
我不知說什麼好,他也沒出聲,手指在方向盤上叩了叩。
「早上您找我?」
「嗯。」他頓了頓,像是在想怎麼開口。
我有古怪的預感,從後視鏡裡不安地看著他。
「你是學設計的,為什麼一開始就轉行想做企劃?」
我沒想到他會問這個,愣了愣才回答,「沒什麼特別的原因,就是心血來潮,那時候覺得新鮮,喜歡有挑戰性的事……以前你問過我這問題吧。」
他點點頭,「現在還喜歡嗎?」
我啞然,不知該怎麼回答。
他轉過頭看我,「把你調去行政部,是不是一直覺得委屈?」
「怎麼會呢。」我不假思索地否認。
他笑了,「以前沒這麼口是心非,現在學精了。」
這語氣讓我氣惱,聽起來那麼高高在上,好像只有他的營銷部門高人一等。
我硬聲回答:「沒覺得委屈,都是工作,又沒有高下之分。」
他皺眉,「我的意思是,你的才能可以發揮得更好。」
聽到「才能」兩個字從他口中說出來,我要回味一下,才能確定不是諷刺。
儘管如此,我還是裝傻,「您對我的工作有不滿意嗎?」
「沒有。」他看著前方,平淡地說:「我想調你回企劃部。」
我僵在座位上。
他將車窗滑下,傍晚的風,已經褪了熱,CD裡放著一支懶洋洋的曲子,低啞女聲哼唱著瑣碎纏綿的歌。歌聲一直唱著,車裡卻陡然靜了,他在等我開口,我卻像喉嚨裡被人塞了一隻酸甜苦澀滋味齊全的果子。
起初我一心想去企劃部的時候,他說我沒有資格。
為此我安安分分做了半年的助理,半年的銷售,最後灰頭土臉地放棄,在行政崗位上又熬了半年,當我終於適應過來,打算將這份平穩細碎的工作認真做下去時,他卻突然要將我調回企劃部。
這是怎樣一個玩笑。
以前是他說,沒有整體觀、個性清高的人不適合待在他的團隊,像我這種性格,最好及早轉行。那些話我還清楚記得,現在想起來,不是不忿然。
當我在銷售部最不如意的時候,處處被孟綺打壓,吃了暗虧也無處申訴,一行自有一行的遊戲規則,穆彥對一切都看得那麼清楚,卻毫無公道之心。
他喜歡看這樣的弱肉強食,只有強者才有資格跟隨他的腳步,這就是他的生存邏輯。
當我提出辭職時,他不理會我提出的種種不公平,卻把一切歸咎於我的性格問題。
「為什麼?」我轉頭看他,「你曾經說過,我的性格不適合。」
「以前滿身的毛病,現在磨掉一圈,好多了。」他說得輕描淡寫。
我被噎得半天說不出話,若是以前的脾氣,一定當場被激得根根刺倒豎起來。
現在我最大的尖刺只剩下沉默,習慣於用沉默表達反對,而不再是衝動無用的言辭。
穆彥並不在乎我是否回答,悠然看著車窗外,夕陽把他睫毛的陰影投下,加深了眼周輪廓,「安瀾,你很清楚自己的才能在哪裡可以得到發揮。」
他的語聲變得柔和,這柔和卻比咄咄逼人更能拆掉我的防禦──我可以克制怒氣,卻克制不了委屈,這委屈在心裡已積壓得太久。
一直隱忍於心的話,我終於說了出來,「從一進入公司,我就沒有自己選擇的立場,總被調來調去,剛剛適應一個地方又要調走……這不公平。」
話說出去了,覆水難收,我等著他生氣,等著接受後果。
卻什麼也沒等到。
穆彥支起手肘,斜靠車窗,看著前方長長車龍,只是沉默。
過了好一陣,他搖頭笑,像在對我說,又像自言自語,「我不能給你完全公平的環境,因為我也沒有。」
想起程奕,我心裡一揪,頓時無言以對,後悔說了那句話。
車龍開始慢慢往前移,他一邊發動車子,一邊平靜地說:「我想要一個有執行力、有才能,尤其可以信任的人,你是合適的人選。希望你能回來,安瀾。」
信任,這兩個字像振翅盤旋的美麗蜂鳥,在我耳邊嗡嗡飛舞。
手機滴嘟一聲,有短信進來。
是程奕,他回覆了,「已到達,在C出口等候。」
句號後面是個兩點一彎的笑臉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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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路上足足堵了一個半小時,趕到機場天都黑盡了。
我跟著穆彥走進大廳,一邊撥程奕的手機,響了好多聲才接通,那邊聽上去像剛睡醒,帶點懵懂的平常男聲。我說我們到了,問他在那兒,他卻反問我的位置。我看了看四周,剛描述兩句,就聽他問:「你是不是長頭髮,穿白色襯衣、格子裙、藍色高跟鞋……」
「是,是我,程總您在哪兒?」
「Hi,我是程奕!」
背後突然冒出的聲音嚇我一大跳。
轉身只見一個瘦瘦高高,皮膚曬成銅色,穿黑色運動衫,扣棒球帽,拖著巨大行李箱的男人站在我跟前,一笑露出燦亮整齊的白牙,「剛才坐著睡著了,沒聽見電話,對不起。」
我還沒有從錯愕裡回過神,穆彥已微笑伸出手給程奕,報上自己的名字。
兩人熱情得像是失散多年的手足重逢。
握在一起的兩隻手橫過我眼前,一黑一白,黑的是程奕,白的是穆彥。
穆彥的手很好看,骨節分明,手指修長,袖口一絲不苟。
程奕的手……陡然讓我想起大學裡剛剛打完籃球的哥們儿總用臟爪子嘻嘻哈哈拍我。
我愣愣看著這兩個人,竟忘了向新副總做自我介紹,還是穆彥將我的名字告訴了程奕。
程奕笑嘻嘻把大手伸給我,用力一握。
到車上,程奕徑自坐到副駕,讓我坐後面。
兩個男人一路談笑風生,話題從今天天氣、沿途所見、近期球賽、航空公司的機上服務……一直聊到哪家航空公司的空姐形象氣質最好。
聽得我啼笑皆非,從來不知道穆彥還有這麼,這麼難以形容的一面。
我在後面默不作聲,努力把自己變成塊背景板。
「公司的女職員都像安小姐這麼文靜嗎?」程奕出其不意冒出這麼一句。
穆彥靜了一下,大笑起來。
我很無奈,「程總……你們的話題,我沒有發言權。」
「為什麼?」他大幅度轉過身來。
「我沒怎麼注意空姐,只注意哪家提供的機上零食好吃一點。」
「都很難吃。」穆彥笑著接話,「你還是自備零食比較好。」
「哦,對,我有這個。」程奕像被這話提醒了,竟從包裡翻出一包巧克力豆,很開心地遞給我,好像在哄小朋友。
我只能接過來,還得跟他說謝謝。
★ ★ ★
湘菜餐廳的包廂裡,所有人都在挨著餓等候。
營銷部門幾個經理主管都來了,孟綺也在,蘇雯也出乎意料地來了。
穆彥在前,替程奕推開門,程奕卻沒有邁步。
兩人在門口停步對視,也只一兩秒,程奕把我讓到前面,笑著一伸手,「Lady First.」
他說著摘下棒球帽,露出剪得短而精幹的頭髮。
燈光下我才仔細看了看他的樣子,單眼皮,上揚眉毛,輪廓鮮明,很明顯的南方人特徵,雖然剛下飛機有點疲倦,還是顯得活力充沛──只是皮膚實在太黑了,一般人裡少見這種亮銅似的膚色,並不像出身農家勞作曬出的黑,方雲曉男友就是那樣,但程奕顯然陽光得多。
這人,如果不是黑得讓人忽略了眉目五官,其實還算得上英俊。
一屋子的人個個衣冠鮮亮,唯獨程奕這一身打扮,讓進來上菜的服務生都多看了兩眼。他自己笑著說:「我以為下了飛機就直奔酒店,早知道要見這麼多美女,就先做個美白面膜。」
大家都笑。
穆彥扯下領帶,閒閒挽起袖口,招呼大家隨意。
有了他這聲招呼,在座的男同事才紛紛摘下領帶,有說有笑。
營銷這群人私下裡玩起來是有名的OPEN,要多瘋狂就能有多瘋狂,穆彥也絕對是個能玩的人,但只要他沒說話,就沒人放肆。
蘇雯不只一次試著從我這裡了解,穆彥帶領他的團隊究竟有什麼法門。以他鋒芒畢露的個性,年紀又輕,憑什麼把這群自視甚高的人鎮得服服帖帖。
沒有在他的團隊中待過的人,很難理解這不合邏輯的現象。
席間談笑風生,營銷部里個個長袖善舞,八面玲瓏,一杯接一杯的酒,直把程奕喝得應接不暇,眼看臉色黑裡透紅,上了幾分醉意。孟綺和蘇雯坐在他左右,跟他喝得最多,大概沒想到程奕喝酒這麼痛快,漸漸也有點喝高了。
穆彥今天很低調,喝酒也少,我坐在他身邊,心思不在吃喝上。
酒到酣處,人趁酒興,話就多了起來。
孟綺不知對程奕說了什麼,我還沒聽清,一桌人已哄然大笑起來。
程奕居然低下頭,露出一個靦腆的笑。
一個大男人像這樣笑,實在好玩。
大家笑成一片,我也樂不可支,穆彥靠了椅背,懶洋洋笑著,額角有一絲頭髮掛了下來。發覺我在看他,穆彥微微一笑,低聲對我說:「都跟程總喝過了,你這樣穩著不好。」
他一句話點醒我,自顧出神,忘了這一茬,難怪老覺得蘇雯在拿眼色看我。
給上司敬酒是最最可厭的事,但有些場面話和敷衍事,走到哪兒也免不了。
程奕正被市場部一個女主管勸著又喝了一杯,見我又端了杯子起身,頓時露出驚恐表情。
「不行啊,穆彥你不能這樣!」他已經跟老熟人似的直叫穆彥名字了,「這胭脂軍團太厲害了,愛將一個接一個出馬,看著我要陣亡了,也不伸個援手!」
「胭脂軍團?!」孟綺第一個嗔怪起來,一桌子女人紛紛不滿這個名號。
我端著杯子頗有些尷尬,她們是名副其實的胭脂軍團,我卻怎麼能算……看了眼穆彥,他倒笑得心安理得,程奕也乖乖認了罰,主動給自己斟滿酒,我便不好再說攪興的話。
「安瀾可不是穆總的愛將,她是行政部主管,程總說錯了,這杯罰不罰呢?」
蘇雯笑吟吟的聲音突然插進來,把一桌人的視線都引過來,齊刷刷像聚光燈打在我身上。
程奕望向我,顯出詫異。
在座的人都知道我是從營銷部門離開的人,尤其孟綺,尤其銷售部同事……我有些笑不出來,不知蘇雯是什麼意思。好在銷售部經理康傑反應很快,舉杯起身,爽快地說:「小安是從營銷部出去的,也算半個愛將,這杯不能算數,要罰的話,我替程總領了。」
穆彥靠著椅背,只是笑。
喝得兩頰緋紅的蘇雯卻又把矛頭轉向我,「那就安瀾一起罰。」
我莫名其妙,不知她是真喝高了,還是平白拿我開心。
既然上司發了話,也只得舉起酒杯。
正要喝,身旁穆彥卻一伸手擋下我的杯子。
「罰錯人了吧?」他笑看著蘇雯,「本來就是營銷部給行政部培養了人才,我還正後悔,說不定哪天就把人要回來。」
非但蘇雯一愣,在座的人都靜了一下,我成了目光中心的靶子。
我也萬想不到穆彥會在這種場合說出這句話。
「放走了美女,穆彥,這是你工作失誤!」程奕的笑謔,化解了我的尷尬,他大大咧咧朝蘇雯端起杯子,「蘇經理,這杯我得和你喝,你可搶走了我們的人才資源。」
他這話,將我的顏麵粉飾得如此之好,幾乎令我自己也相信,我真是這麼個香餑餑。
事實如何呢,在座的人很清楚,但都附和著程奕,一個個笑得那麼開懷。
蘇雯仰頭乾了杯,眼角餘光從杯沿掠過我,看得我脊梁骨一冷。
眼看著程奕在桌上喝得找不著北,但最後真喝倒的,是孟綺和市場部經理。
程奕一點問題也沒有,從開頭清醒到最後。
散了飯局,他就住在這酒店,也不需人送,在電梯口還和穆彥互拍肩膀,儼然一見如故。
蘇雯把我拉在身邊,說她喝多了,讓我開她的車,送她回家。
穆彥看了看我,點點頭。
蘇雯走路都有些虛浮,看上去已醉了七八分,一直說著「不行了,真喝得我不行了……」
然而車剛開出去,我把滑下的車窗升起,免得她酒後著涼,她卻清醒地說了句,「別關窗,開著我透透氣。」
我詫異地看她一眼。
她滿臉緋紅,很像個喝醉的人,但從包裡摸煙、點煙的動作一點也不含糊。
我瞅著她臉色,心裡打鼓,感覺到今晚她對我的不滿,卻不知道哪兒出了問題。
她深深吸了口煙,「到底是穆總帶出來的人,看得出你對營銷部很有感情。」
我只好說:「待了一年多嘛,感情還是有的。」
她點點頭,「第一個上司對自己的影響總是很大,你很幸運,安瀾。」
我摸不清她到底想說什麼。
「在行政部委不委屈?」
「怎麼會啊!」我乾笑,心裡驚了下,車裡昏暗,也看不出她是什麼神色。蘇雯沒說話,直到煙抽完,才籲了口氣,「不管怎麼說,你現在是行政部的人,說話做事和在銷售部的時候不一樣。」
我點了點頭,剛想開口,她又繼續說了下去。
「像今晚這種場合,大家都在相互看著。」蘇雯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夾在上上下下之間,自己要不偏不倚,不要攪到不該你攪合的事情裡去。」
「知道了。」我咬著唇,聽出了弦外之音。
蘇雯這是提點,也算是警告,暗示我作為行政部主管,對營銷系統的微妙局面保持局外中立最好。回想剛才飯局上的言談舉動,我隱約明白了蘇雯的不悅──她屢屢給我暗示,我沒有看見,穆彥一出聲,我就聽話地向程奕敬酒──這些看在蘇雯眼裡,已是惱火;當我被稱作穆彥的愛將,自己也默認下來,如果程奕多了心思,由我的態度,聯想到我頂頭上司的立場,這讓她怎能不火冒三丈。
她那句「連安瀾一起罰」,已是很明白的警告了。
現在逐一回想,全都明白了,可在當時我就像只嗅覺失靈的貓,什麼也覺察不到。
遲鈍成這樣,早晚笨死好了。
懊惱地理著這一團亂麻,我頭都大了,還不能讓蘇雯看出不耐,只好悶頭開車。
蘇雯不是個好相處的上司,行政部的同事對她常有微詞,另一個主管在行政部已熬了兩年多,勤勉踏實,卻遲遲不給升職,都說是蘇雯忌憚下屬,一直打壓的緣故。
她才不過三十歲,離更年期還早,行事待人卻很有更年期女性的特徵。
拋開這些來說,她做事周密仔細,高度敬業,工作起來很拼命,做了多年行政工作的人,身上會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似乎總是神經緊繃,格外敏感實際。
有時看著她,我就想,再過七八年,我會不會也是這個樣子。
回想穆彥在車上的話,心裡的浪頭強烈湧動,潮水拼命把我往穆彥那邊推,有個聲音在說,回去吧,回去不會比像現在這樣耗下去更壞,至少那是我最初的目標。
「安瀾。」蘇雯突然叫我名字,語氣和緩了些,「還有件事,我本來想下午找你談話的。」
「什麼事?」
「葉靜辭職了。」
「啊?」
意外消息一樁接一樁,今天到底是什麼日子。
葉靜是公司最早的員工之一,名義上是行政部職員,但作為總經理秘書,和高層關係近,份量也特殊,上上下下都對她另眼看待,連蘇雯也對她格外客氣。
「葉姐怎麼突然說辭就辭?」
「她懷孕了。」
「啊?」
我被一個個意外消息弄得腦筋轉不動了。
蘇雯嘆口氣,「葉靜看著年輕,其實比我只小一歲。以前被工作耽誤,兩次有孩子沒敢要,後來又掉了一次。家裡老公和婆婆都催急了,這回是鐵了心要回家生小孩去,拿到化驗報告單就來辭職了,生怕有閃失,說什麼也不肯留。」
我想起葉靜平時在公司總是八面玲瓏的樣子,有點心酸。
「我是結婚早,小孩生得也早,要是捱到她這時候……」蘇雯好像觸動了心事,也可能是喝了酒的緣故,一反常態對我絮叨起來,「你想,生個小孩一耽誤就是一年,老闆還能耐心等你回來嗎?工作擺在那裡,總要有人做,就算到時回來,也什麼都不一樣了……你還小,反正一年混過一年,以後你就知道了。」
這些話不像上司說給下屬聽的,更像閨蜜間的嘮叨。
我有點兒感動。
但蘇雯話鋒緊跟著一轉。
「葉靜下週就交接工作,目前還沒有合適的人接手,紀總身邊不能沒有做事的人。他的意思,是從公司內部調人先頂一下,招新人進來需要個過渡期。目前我們考慮了幾個人選,比較之下,你做過穆總的助理,上手起來應該很快,銷售和行政兩個系統你都熟悉,這是個難得的優勢。你考慮一下,希望能盡快把葉靜的工作接起來。」
紀總的秘書?
我?
這不是太誇張了麼,總經理秘書,我怎麼做得來!
我急甩方向盤,差點在剛才路口開錯道,實在是被這話驚得眼都直了。
「安瀾?」蘇雯皺眉,好像明白我在想什麼,「你不用覺得有壓力,誰都是一步步學起來的。這對你是個很好的機會,做紀總的秘書,能學到很多東西,起點可是不一樣了,比起在下面慢慢熬,這是一條絕對的捷徑,不是誰都有機會走。」
是,我是一直羨慕葉靜,將她視作成熟女性的典範。
她溫婉幹練,心細如髮,永遠有條不紊,也只有像她那樣的人,才有資格站在傳奇的紀遠堯身後,我一個毛手毛腳的生手怎麼能夠……何況我從沒想過做文秘,對這工作毫無興趣。
一天之內,所有事都落在我身上,太可怕了。
雖然哪一樁都不是壞事,同時落到頭上,卻足可以將我壓扁。
我機械地開著車,慢慢減速,前面已到蘇雯家樓下。
她轉頭看我,「當然我也尊重你個人的意願,公司並不是非你不可,人事部那邊也推薦了人給紀總。機會能不能把握,就看你自己了。」
我深吸口氣,腦子裡已經一團漿糊,只能點了點頭。
蘇雯深深看我一眼,「從工作角度,我希望這個崗位還是由行政部的人頂上去;從個人感情來說,我也希望你發展得好。」
我聽懂她言下之意,蘇雯與人事部經理明爭暗鬥已久,誰都想在紀總身邊安置個自己帶出來的人。可為什麼突然之間,我這個不起眼的小人物,竟成了兩邊爭著要的搶手貨……就因為我是萬金油?上過一線,幹過打雜,幾經折騰還安分守己?
這讓我啼笑皆非。
腦子裡有什麼閃過,我好像影影綽綽記起穆彥說過的一些話,卻又想不分明,大概是什麼時候,他說過──「凡是你付出過的努力,都不會白費,總有一天它會給你回報。」
想不透,我真是不聰明,太不聰明。
★ ★ ★
回到家已經凌晨一點多,累得不想動,卻沒有睡意。
抱著威震天在沙發上發呆,對著家中雪白牆壁,看窗外萬家燈火早已熄滅,只有幾盞零星孤燈還高高低低亮著,不知是誰和我一樣,在這個夜晚無眠。
穆彥的影子在腦海裡晃來晃去。
我在凌亂的大挎包裡胡亂翻找手機,翻到一半卻又氣餒──方雲曉此刻已在男友身邊睡熟了,再好的朋友也有自己的生活,我不能像從前那樣肆無忌憚把她從床上抓起來訴苦到天亮。 終於翻到手機,我愣了會兒,頹然丟開。
屏幕卻閃了下,有一條未讀短信提示。
打開手機,發信人欄裡跳出兩個字,「穆彥」。
威震天嗷嗚一聲,被我突然坐起,從膝蓋掀翻下去。
短信就三個字:「到家了?」
是半小時前發的。
我深呼吸,告訴自己淡定點,不要這歲數了還動不動小鹿亂撞。
手機鍵上按了半天,輸了不少字又通通刪去。
最後我只回他兩個字,「到了。」
然後進浴室也把手機帶著,小心翼翼擱在架子上,躺到床上還捏在手心裡。
我一直等著,等到實在撐不起沉重眼皮,他也沒回覆。
第四章
原以為第二天會有疾風驟雨,結果卻是風平浪靜,我忐忑等待的事情一件也沒有發生。
紀總突然接到通知,趕回總部參加重要會議,一早的航班直接走了。
程奕入職第一天就沒能和紀總碰面,也沒有正式的介紹和歡迎。
叫人啼笑皆非的是,次日早上司機去酒店接他,路上塞車遲了十分鐘,他不耐煩等,自己乘出租車來了。到公司卻被保安擋在門外,因為沒有門禁卡和胸牌,保安也不知道程奕是誰。
等我接到電話跑出去,看見程奕拎著電腦包,尷尬地站在那裡,黑黑瘦瘦一個人卻穿著藍色襯衣,系深藍領帶,像上門來維修電腦的維修員,色彩搭配品位令我無言。
蘇雯聞訊也迎出來,笑容燦爛,連連道歉。
程奕卻比她還客氣,執意讓她不必陪同,自己拎了包,讓我領他去辦公室。
兩間副總經理辦公室都在35層,緊挨著紀總辦公室。
他走進去看了看,向我提出一個古怪要求,「可不可以把我和營銷部一起安排在36層?」
我說36層一時騰不出獨立的辦公室。
他說沒有獨立房間也不要緊,隨便在大廳找張桌子,人堆裡熱鬧更好。
我有點無語,但還是笑容滿面拉開百葉窗,「這間辦公室的景觀採光很好,36層可找不到這麼好的位置。」
他笑嘻嘻的,「工作嘛,又不是來觀光旅遊。」
我只好敷衍答應著去36層看看有沒有地方,心想,穆彥知道了多半不理不睬。
他隨隨便便倚上辦公桌,笑看我,「不會給你太添麻煩吧?」
我對他的笑容持有一絲警惕,「程總客氣了,只要能安排出地方,我會盡快給您調整。」
他咧嘴笑,「不要程總程總的,就叫程奕,或者Alex.」
我忍了忍,還是善意地告訴他,如果不是根深蒂固的習慣,在這裡最好還是用中文名。
公司以前也是人人取著英文名,其實除去高層,早已經自上而下的本地化了。也不知是什麼心態促使寫字樓裡這些人,像患流行病一樣,非得抱著洋腔調不放。但凡進入國內市場稍有時日的企業,有幾個不是全盤本土化的。
我們這裡還是穆彥第一個從營銷部打破這個習慣,讓人對他直呼名字或職務,把沒意義的做派丟開,漸漸全公司才跟著改變。現在除了幾個總部派來的香港人還是這習慣,我們都不再稱呼英文名,誰這麼叫反倒顯得奇怪,會招人側目。
聽我這樣說了,程奕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原來這樣,差點我一不小心又土了。」
他拉著我聊天,問了許多瑣事,包括公司附近有什麼好吃的,週末有沒有活動之類,甚至還問我的名字有什麼深意。我告訴他沒深意,只是我爸翻字典取的一個偷懶名字。
他笑得很開心。
我試探地問:「對了,您是哪裡人?」
他又撓了撓頭,好像這個問題很難回答,「應該算……半個廣州人。」
聽他口音,粵腔並不明顯。
他自己解釋,「我媽媽是廣州人,我十三歲就離開了,前幾年才回國。」
原來如此,人家不是裝腔作勢,真是深海裡浮上來的海龜。
對於他的八卦我也沒有興趣打探太多,聽了一笑作罷,問他要不要去36層看看。
他很樂意,跟著我從中央旋梯上樓,走在樓梯上還東張西望。
我低頭瞄他一眼,他馬上意識到了,放緩腳步走得規規矩矩。
在一路目光注視下,我領他到營銷總監辦公室。
穆彥從寬大的辦公桌後面起身,以主人般的熱情,迎接他的新上司。
隨後穆彥把程奕介紹給營銷團隊,領他到企劃、銷售、市場三大部門挨個巡視。
營銷團隊對程奕的到來,表現得熱情友善,一團活潑。
我站在旁邊,像在欣賞一場高水準的表演,大家都有實力派的演技。
現在除紀總外,程奕算是營銷體系的第一領導了。
但是誰都知道,分管營銷的副總經理一直以來就只是個擺設。
程奕的前任是個沒有野心的老好人,而程奕看上去,似乎同樣溫和低調,不論旁人說什麼,他都點頭微笑,傾聽的神態像個模範學生。
尤其站在穆彥身旁,更像一顆不發光的行星。
畢竟恆星般的人物,只能有一個。
★ ★ ★
這個星期過得無比緩慢,一天天都像在捱著日子。
葉靜辭職的消息還沒有公佈,人事部門並沒找我談話,連蘇雯也沒再提起調職的事。
每當身陷瑣事中,總忍不住想起跟在穆彥身邊的日子,哪怕是同樣忙碌的瑣事,也做得充實;哪怕他獨斷又自負,卻總能讓身邊的人從他身上學到敬業、專業、機變、果決……曾經讓我又愛又恨的營銷團隊,無時無刻不在發生的競爭,永遠預料不到的變化和挑戰,每每想起還是會懷念。
不管怎樣,在車上聽見他那番話,我是真的欣喜。
心裡的天平,根本無需砝碼,一直就是傾斜的。
我決定找個適當的時機,回絕蘇雯的要求。
眼下時機還不對,也許紀總根本不會挑中我,人事部推薦的人資歷比我強,我不能在一切還沒明朗前,自己沉不住氣跳出去,搞不好就會落個裡外不是人。
反正紀總不在,一切便都壓下來,暫時天下太平。
程奕要搬去36層的要求實在無法辦到,穆彥對於在辦公區給副總經理安置一張桌子的要求一笑置之,好在程奕也沒有很堅持。
每天我經過他辦公室,看見他要麼埋頭看東西,要麼就是敲打鍵盤,說他清閒到門可羅雀也不誇張,恰和36層的景象形成鮮明對比。
近期兩個項目相繼進入關鍵階段,新一輪的銷售推廣攻勢已經開始,營銷部正是全速運轉,一個個忙得人仰馬翻,穆彥簡直忙得整天不見人影。
他們不理會程奕,基本當他是個擺設。
程奕也真就像擺設一樣安分老實。
工作時間不知他在辦公室忙些什麼,休息時間會看見他在35層各個部門間流竄,不失時機與人攀談,看得出很努力想融入我們。但大家早已有種默契,無形的屏障豎在他面前,連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應該也明了,但從沒見他因此難堪或怎樣,倒一直顯得安然自若。大概因為我是他隻身來這城市認識的第一個人,他尤其喜歡找我聊天,哪怕有時候我不太熱情。
要說公司裡有誰對他比較好,也就是孟綺了。
我撞見過一次孟綺和他在附近餐廳吃飯,他們沒看見我。
當時我為孟綺捏了把汗,如果是穆彥看見這一幕,她一定吃不了好果子。
這個人還是那麼善於投機,只是這次,不知該說她膽大還是犯傻。
★ ★ ★
午間我一個人在員工餐廳角落的桌子坐著,不想和人說話,悶頭吃飯。
鄰桌有幾個銷售部的女孩,都是招進來不久的新人,聚坐在那兒高一聲低一聲地說著什麼,偶爾間雜幾聲笑,聽起來不像在說什麼好話。
一下子笑語聲又全停了。
我抬頭看過去,原來是孟綺來了。
她直接走到我這桌,也不打招呼就坐下,餐盤裡空落落只有橙汁和一個蘋果。
「就吃這麼點兒?」我把一大塊紅燒肉送進嘴裡。
她看著我吃肉,「總有一天你會吃成肥婆。」
我瞧著她盤裡的蘋果搖頭,「沒肉吃太不幸了,我不和沒肉吃的人一般見識。」
她嗤之以鼻,繃了繃臉,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我也笑。
兩人大眼瞪小眼地笑著,又不約而同一起沉默了。
我們很久沒鬥嘴,更沒這麼嘻嘻哈哈說過話。以前總是一起吃飯,吃個午餐邊吃邊說笑,可以一直吃到員工餐廳打烊,最後只剩我們兩個人,被大師傅忍無可忍地轟走。
我收起笑容,埋頭吃肉。
孟綺也不再說什麼,脆聲哢嚓啃著蘋果。
「企劃部的陳謙辭職了。」她突然說。
「是嗎?」我沒有抬眼,和這個人不熟。
「是穆彥讓他走人的。」
「為什麼?」
「他負責的媒體投放那塊,好像出了點問題,具體我倒不清楚,上午開會聽穆彥的意思,已經有人接陳謙的崗位了。」孟綺在打量我,眼睛忽閃忽閃,芭比娃娃似的長睫毛看起來嫵媚又無辜。
原來是來試探我的消息和反應。
我的確不知道陳謙辭職,這個消息,多少有些令我意外。
那天穆彥在車上並沒提及調回企劃部想讓我幹什麼,我以為是企劃專員之類,但陳謙是媒介主管,權責挺特殊的,難道穆彥是讓我回去接這個職位……心裡一時半明半暗,摸不清頭緒,我對孟綺敷衍地笑笑,「那是你們營銷部的事,我沒聽到風聲,可能人事部更清楚些。」
★ ★ ★
吃完午餐,照例爬樓梯減肥。
午間的消防樓道很安靜,自己的腳步聲聽著格外清晰。
推開35層天台的那扇門,外面的風一下子撲進來,吹亂了頭髮。
天台上很空曠,沒有人影。
自從那天之後,我每天都來這天台,再沒有一次遇見他。
但那隻擱在欄杆後的舊咖啡杯,每天都會多出一兩個煙頭。我猜到,他應該是深夜加班的時候在這裡抽煙,平時不會出現,不會讓人看見在部門內明令禁煙的穆總自己悶悶躲在這旮旯抽煙。那天中午被我遇見純屬一次偶然,一個例外。
他的工作習慣與眾不同,喜歡在夜晚空蕩蕩的公司裡加班,連帶著身邊的人也成了標準夜間生物,這習慣曾經把我害得持續失眠,體重銳減。
我走上小天台,仔細把門帶上。
欄杆後,那隻被他充作煙灰缸的舊咖啡杯裡又添了幾個煙頭。
這人也真是懶,連一隻煙灰缸也懶得找,積存在咖啡杯裡的煙頭好久沒有清理過。
我拿起咖啡杯,迎著陽光看,在手裡轉著玩。
想著夜裡,他就這麼站在空曠的天台上,對著繁星似的燈火與喧囂未息的城市,靜靜抽著一支煙,等煙燃盡,留在舊咖啡杯裡的,只有情緒灰燼。
我面向天台外濛濛起伏的城市天際線,深深呼了一口氣。
那天方雲曉問我,是不是還喜歡穆彥。
呵,是不是。
★ ★ ★
回到辦公室,我撥了穆彥的內線,問他是否有時間,我希望就工作問題和他溝通。
他像是早知我會打這個電話,一點思慮的停頓也沒有,「六點鐘來樓上找我。」
下班之後的35層,早已人去樓空,只有寥寥兩個部門還亮著零星燈光。
36層卻是截然不同光景。
每晚八點之前,這裡依然燈火通明,他們好像從來沒有明確的工作時間概念,無論多晚看見這裡有人忙碌都不用驚訝,人人都是穆彥一樣的工作狂。
我透過會議室的玻璃牆,看見穆彥還在和企劃部門開會。
他抱臂端坐,神色嚴肅,專注傾聽正在演示的一個活動方案。
就是這個樣子,就是這個專注投入的側面,讓我百看不厭。
他像有所感應,突然轉過頭來看見我,一時想起什麼似的看了看錶。
原來已經忘了時間,或許也忘了這回事。
他示意休會,起身推門出來,對我嘆了口氣,「恐怕還得再等一會兒。」
我看他很疲倦的樣子,不由說:「沒關係,要不等明天你有空的時候……」
他打斷我的話,聲音柔軟,「等我吧。」
是錯覺嗎,這三個字傳入耳中,頓時覺得他整個人都不一樣了。
似曾相識的溫柔,以前彷彿是見過的……我驀地打住這念頭,不能再想下去。
回到35層的辦公室,埋頭繼續白天未完的工作。
總有那麼多瑣碎糟糕事,滾雪球般堆積,打發一件又來一件,永遠做不完。不知道什麼時候我才能像蘇雯那樣有條不紊,她說做事要有先見,不要等事情來找你,你要主動去發現事情,主動把一件件事預先按你的步調安排好,才不會被事情牽著鼻子走。
道理明白,可怎麼我總覺得有突發狀況打亂計劃,總是力不從心呢,現在更好,連前路往哪裡走都任憑別人牽著,人說往西我沒法往東……唉,小人物難做。
煩躁起來,什麼也做不下去。
我草草完成了一份表格,忍不住在乾淨的白紙上,隨手畫起亂七八糟的圖──現在誰還看得出我是學設計的呢,連張像樣的畫都已經畫不出來了,只有在百無聊賴的時候,拿著鉛筆亂塗亂畫打發無聊。
紙上潦草畫出一個人的臉,眉毛英氣,睫毛濃長,眼睛有優美弧度,若再畫誇張點,就是漫畫書裡的美少年了。我打量兩眼,又添了幾筆頭髮,加上斜紋領帶,最後畫上兩個尖耳朵和一條長尾巴──貓人版穆彥躍然紙上。
正在滿意地自我欣賞,有片陰影慢慢擋住了光線……我一驚抬頭,看見穆彥已到桌前,什麼時候走進來的,我竟完全不知道。
他饒有興味地低頭看畫。
「這是什麼,貓人?」他認真端詳,沒意識到那就是他自己。
我支吾點頭,拼命想把畫拿回來。
他發表評論,「女人和貓才是天然的一體,貓男看上去,有點變態。」
我沒有辦法了,當場破功,笑得停不了。
他莫名地瞪我一眼,把畫放回桌上,掃了眼我辦公桌上剛打開的一盒餅乾,「走吧,先去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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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路上塞車半小時,我餓得半死,穿過一條又一條遍布餐館的街道穆彥也不停車,東拐西彎的開了半天,總算把車停在了路邊。
「下車。」
我遲疑,「這裡?」
他徑自解開安全帶,「就是這裡。」
這是一個燈火通明的夜市口,鄰近幾所大學,每晚學生們下了課,這裡都是人流如織,各色小吃雲集,煙火陶然,熏出市井酸甜鹹鮮辣。
我怎麼也沒想到穆彥會帶我來這個地方吃飯。
他倒是輕車熟路,領我穿過一排小攤小館,進了路邊一間毫不起眼的小店。
小店收拾得很乾淨,木桌木椅,藍白格子桌布,別有校園風味。
踩著咚咚作響的木樓梯上了二樓,穆彥挑靠窗的桌子坐下來,扯下領帶隨手掛在椅背,像終於擺脫了「枷鎖」,鬆了口氣,懶洋洋靠上椅背。
菜單拿上來,他點了鮮蝦雲吞面、蜜汁叉燒、生滾魚片粥、馬蹄酥。
我點了蒸鳳爪、咸骨粥、白灼鳳尾、杏仁茶。
原來不只我一個人餓得夠嗆,他穆彥也不是鐵打的。
東西送上來,轟轟烈烈擺了滿桌。
兩個貌似斯文人的人,毫不客氣,開始埋頭大吃。
如果沒有親眼看見,很難想像一個風度翩翩的男人吃起東西來如此風捲殘雲。
整個吃的過程我們誰也沒說話。
他比我先吃完。
然後對我說:「你可以再來一份馬蹄酥,做得不錯。」
我想著減肥目標,有點猶豫,「我飽了……」
「吃飽和吃好是兩回事。」他露出鼓勵笑容。
於是我在美食和美色的雙重誘惑面前放棄了原則。
馬蹄酥送上來,他端一杯茶慢慢喝,觀看我與馬蹄酥的戰鬥。
在這麼個狀況外的氛圍下,衣冠楚楚的護甲都卸去,我有點找不著北,想好的話不知該怎樣開頭,不知怎樣與他溝通,怎樣把心結打開來說。
「為什麼你一直想做這一行?」他突然問。
我心裡一咯。
「這個問題,你問過我的。」
「但你從沒說實話。」
任何人問起我為什麼放棄好好的設計專業,轉向營銷,我都是一個答案──因為對設計沒有天賦、沒有興趣,因為更喜歡有挑戰性的工作。
即使穆彥不相信,我也只能說這個原因。
「我說的是實話。」
他看著我。
我轉頭看窗外,迴避他的目光。
「我想知道,如果調回企劃部,你會讓我做什麼?」我放棄繞圈子,單刀直入地問他。
他淡淡說:「陳謙離職,你應該已經知道了。」
我睜大眼睛,「你要我接陳謙的工作?」
「有問題嗎?」他不置可否地看著我。
「可是……」我想說那是個對我而言完全沒有經驗的領域,但這似乎不足以構成遲疑的理由,最終我只能問:「為什麼是我?」
「你適合。」他回答得簡潔,看我困惑沉默,便笑了笑,輕描淡寫地說:「做助理時你不也和媒體打過交道嗎,不算生面孔了,過來先協助鄭旭,現在由他代管陳謙的事,以後慢慢轉給你。」
只是適合麼,我原以為他會告訴我一點特別的原因。
大概沉默也掩蓋不了我臉上的失落和疑惑,他看著我笑了起來。
我忍了忍,還是問:「陳謙為什麼離職?」
他低頭喝茶,沒有回答。
陳謙是營銷團隊的老人,跟了他近三年,現在說走就走,難道不需要一點原因?我望著穆彥,在他臉上看不到一絲人情味,只覺得難以理解。
「是陳謙個人的問題。」他的臉色告訴我,不想討論這個話題。
「如果我也做不好呢?」我試探問。
「那就你走人。」他答得乾脆。
我愣愣望住他。
「所以你沒有退路,必須做好。」
他看上去殺氣騰騰。
我徹底呆了。
他卻忍俊不禁笑起來,「算了,不逗你,你太老實了。」
我又愣了,適應不了他這種風格轉折。
他稍微正了正神色,「你調走時發給我的郵件,我一直保存著。」
那封郵件,如果他不提起,我都要忘記了──當時我衝動又負氣,用了尖銳的措辭,提出對營銷團隊的諸多質疑。事後想起來,當時怎麼也想不通的委屈,自然已經明白。
「那時很幼稚。」我低下頭。
「我也幼稚過。」他仍是微笑。
在那封郵件裡,我指責銷售團隊中的無序競爭和過度競爭,直言不光明的潛規則,將矛頭直接指向穆彥的叢林邏輯,認為一個依靠弱肉強食生存的團隊,很難長遠走下去。
穆彥從未回覆我的那封郵件。
想不到卻在今天提起。
他喝了一口茶,端著杯子,慢慢說:「有些話,我不一定要現在就全部告訴你,你知道了也未必是好事,有些東西要你自己去看去想。企劃部的事,尤其涉及媒體,和銷售部一樣有灰色地帶,有潛在的遊戲規則,這你應該多少知道。」
我一怔,事先從沒往某個方向去想,難道陳謙走人是和那種事有關?
餐廳的暖色燈光下,他面無笑容,神色異常的冷,「我可以忍受一定尺度內的水渾,但渾過了分,就得有人承擔後果。陳謙的事情是我壓下來的,如果掀開,他以後的職業生涯就算毀了一半,企劃部還會牽扯更多人。那是一個利益鏈,你明白嗎……」他盯著我的眼睛,「你是一個自己人,也可以說是一個外人,而且我信任你的操守和立場,所以你適合。」
有一陣隱隱發乍的感覺在我頭頂漫開。
原來是這樣的信任。
他竟如此直接。
那個引起他警覺的利益鏈,都是他手下舊人,關係緊密,從內部抽調誰去接那個燙手的位置,都起不到他希望的作用,除非找一個外人去打破既成局面,一個從未涉及那些利益,也不願意染指其中的外人,一個他有了解、有把握的外人──的確,誰會比我更適合。
這簡直是一個火山口似的位置。
他是要把我架在炭上烤啊!
我驚愕地望著他,不僅驚愕於這個事實,也驚愕於他的坦白直接,連編個理由把我糊里糊塗騙去也不肯,更驚愕於我自己聽完這麼一番話,竟然……不是心驚畏縮,不是失望生氣,我,我在感動亢奮。
我是傻了嗎。
亢奮,我為此亢奮?
難道身體裡還藏著另一個從未見過的我?
他看了我很久,目光誠摯,卻是無奈感喟的語氣,「你清楚這是個什麼樣的崗位,以後你的處境不會很輕鬆,但是,從前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希望你還記得──不管面臨什麼,我們這個團隊,都是同舟共濟的一個整體。」
明知道他慣於用煽動性的語言蠱惑人心,我還是無從抵抗,被這句話觸動了死穴。
★ ★ ★
回去的路上,車窗外夜色飛掠後退,長街流光溢彩。
車子穿過一條條街區,悄無聲息飛馳在送我回家的路上。
夜裡的空氣潮濕,漸有冰涼雨點灑進來,夏天的雨說下就下,簌簌打落車窗,水痕蜿蜒淌下。 路面泛起水光,行人匆匆奔走避雨,一朵朵五光十色的傘像花開在雨裡。
我們都沒什麼話說,開始還有一句無一句說著,後來氣氛實在令人尷尬,他就沉默開車,我盯著一擺一擺的雨刮出神。腦子裡努力在回想消化之前談論的工作,努力把注意力挽留在公事上,可是那擺動的雨刮像催眠師的道具,一直在引誘我,引誘我的思緒漂浮,一次次飄向記憶的暗處。
我怎麼能泰然自若,在一切都似曾相識的夜晚,在同樣的車上,同樣的人身邊。
記憶裡的畫面忽隱忽現,那真是像一個夢。
我甚至有些不確定,是不是真的發生過。
如果是真的,為什麼彼此都若無其事,或者只是我一個人的夢境。
就算是夢,為什麼偏偏發生在我最難忘記的一天。
那是工作以來最失意的一天,比畢業後與男友分手更令我失意──孟綺擊敗我,用她不光明的手段,搶走本該給我的職位。
失去職位的同時,我失去了一個最好的朋友,失去了對身邊人的信任感。
那個週五的晚上很平常,每個繁忙工作週的最後一天,都是同樣的如釋重負又若有所失。
剛完成一個季度的考核,皆大歡喜,孟綺又升了職,大家早早訂好了慶祝活動,銷售部能玩會鬧的一幫人,從餐廳一直鬧騰到KTV。做為主角的孟綺光耀全場,作為第一女配角的我,也不能不到場,不能不歡笑,不能不暢飲。
我們都喝了不少的酒。
我不是不善飲的人,但那天,有杯酒,徹底令我喝醉。
孟綺來敬我,那晚上她已和我喝了好幾次,看上去已醉得差不多,卻又過來斟了滿杯,要和我乾杯。我推開杯子說她喝多了,她卻突然緊緊拽住我胳膊,把臉埋在我頸窩,毫無預兆地哭起來。
除了我,誰都不知道她為什麼哭。
我僵硬地站著,任由她抱住我,僵了好一陣,終於還是抱了抱她,陪她仰頭喝下了那杯酒。
有人過來分開我們,將梨花帶雨、醉得軟綿綿的孟綺扶到一邊,很多人都圍上去安慰她,勸她,給她拿紙巾擦臉……只有一個人,從身後拍了拍我的肩。
是穆彥。
VIP包房搖曳曖昧的光線下,他的臉,如此溫柔。
他們很快恢復了氣氛,該笑的笑,該喝的喝,該鬧的鬧,搖骰盅的嘩嘩聲響亮刺耳,有個女孩晃悠悠站上桌去跳舞,長發紛亂飛揚,絲襪上濕了一大片酒漬,尖叫和口哨聲此起彼伏。
她跳著跳著,突然跳下桌子,來到穆彥面前,大膽火辣地對著他跳舞,長腿踢起時幾乎擦過他膝蓋。在場的人被這一幕刺激得High翻了天,穆彥笑起來,在狂熱期待的起哄聲裡,非常配合地動了動身體,他是跳舞的高手高高手,只肩腰那麼微微一動,已是殺死人的性感。
他這一動,場面氛圍頓時火爆到要燃起來,女人們的尖叫蓋過音樂,其中也有我的一份。
我在這血脈賁張的氛圍裡忘了鬱悶,混在人堆裡宣洩般又笑又叫。
那女孩越來越狂放了,一個轉身之後,緊貼上去,給穆彥來了個貼面又貼胸。
癲狂的尖叫聲裡,他笑著勾了女孩的腰,卻將她往外一送,自己朝這邊退了兩步。
我身後不知是誰就在這時推了一把,將我推到他身邊。
燈光下我和他打了個照面。
這又掀起一輪新的尖叫和口哨。
我不能就這樣站著,只好動起來,和他面對面跳舞。
手腳僵硬得沒處放,平時的靈活不知哪裡去了,節奏徹底找不到。
喝得醉醺醺的銷售部經理康傑手裡拎一瓶百威,口哨吹得最響,突然像抽風一樣高高舉起雙手搖晃,手裡的酒瓶頓時衝出一股泡沫,花灑一樣噴向正中間的我和穆彥……
大家尖叫著閃避,笑罵康傑這個瘋子。
我和穆彥卻閃避不及,都被澆濕了衣服,我更是連頭髮也沾上了泡沫,狼狽不堪。
穆彥也不生氣,望著我直笑。
一夥人全像發瘋的小孩子一樣追著折騰康傑去,鬧成一團。
我和穆彥狼狽地拿紙巾擦了半天,反而沾一手的紙巾屑,只好去洗手間收拾。我一推門卻發現包房洗手間內有人,穆彥說去外面吧。我拿了包,和他一起朝KTV公共洗手間去,走著走著腳一軟,發覺酒勁上來了,頭重腳輕,看地面都是高高低低不平的。
他扶了我一把,問我還行嗎,我笑著擺擺手,推開他,深一腳淺一腳朝女洗手間去。
到門口又是一踉蹌,穆彥拉住我,在眾目睽睽的女洗手間門口,用責怪的口氣說:「不能喝就不要逞強,誰讓你喝那麼多!」
我愣愣看他。
進去在盥洗台收拾時,旁邊一個不認識的女孩笑嘻嘻對我說:「你男朋友好貼心啊。」
我喝了酒也沒怎麼紅的臉,刷就紅了,從鏡子裡看著無比可笑。
出來看見穆彥還在門口等我,我說我已經喝高了,就不回去再喝了,先走了。
他說大家也差不多該散場了,等會兒一起再走,他送我。
我不管不顧地搖搖頭,徑自往電梯走,喝醉的人有任性的權利。
暈乎乎進了電梯,在電梯門即將合上時,有人伸手將門一擋。
他也進來了。
第六章
電梯裡只有我和他。
我醉意朦朧的眼裡,看不清他的臉和表情。
電梯門再打開的時候,我腳下綿軟,天旋地轉,被他緊牽著手,走過午夜靜悄悄的停車庫,上了他的車。
我記得那麼清晰,走在車庫裡,高跟鞋清脆的回音,和他掌心的溫暖,都像電影鏡頭裡無限次放大的特寫……在這之後,一切就像蒙上了磨砂玻璃紙,記憶影影綽綽,似有似無。
車子平穩駛出去,醉意徹底征服了我的理智。
在KTV裡一直繃緊著神經,告訴自己不要被人看去笑話,不要給自己丟臉。
孟綺是贏家,哭或是笑,她都有權利。
而我沒有。
所以我不哭。
可在這無聲行駛的車子裡,在他身旁,眼淚卻無聲無息落下來。
酒精讓人頭痛欲裂,另有一種很悶的痛在心底,窒息一樣難受。
我想起孟綺哭泣的樣子,想起她曾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想起她的自私、利用和欺騙。僅僅只是一份工作,一個職位,為什麼就不能正大光明來競爭,卻利用我對她的友誼,從背後給了我一刀。
我可以理解自私,但不能原諒利用。
人在利益的誘惑下真的就那麼弱不禁風,一點點底線也守不住嗎,我以為,前男友的軟弱只是一個例外,在現實裡消磨掉的戀情只是因無緣,可是現在我發現,也許是我錯了,是我一廂情願把別人想像得太好。
終於連喜歡過的人和要好過的朋友都不能信賴,這樣的覺悟難道就是成長的代價。
眼淚滾落,一顆顆到一行行,哽咽到抽泣,從來沒有在一個外人面前哭成這樣狼狽,原來真有情緒失控這回事,喝了酒,自己好像變成另外一人。
我不知道車是什麼時候停下的,不知穆彥幾時將車靜靜停靠在一條安靜的路邊。
「安瀾,沒關係的。」
他輕聲說。
我搖頭,「不是,我不是為這個。」
我想他指的是孟綺搶去的那個職位。
「我知道。」他從旁邊抽盒裡抽出一張面巾紙給我。
接過薄薄一張面紙,我忍淚看他,更強烈的酸澀衝上眼眶。
我將臉轉過,朝向車窗外。
窗外不時掠過的汽車燈光,明亮晃眼,令我想起第一次看見他時的樣子。
如果不是那時候鬼使神差,因他而對這個行業萌生無限嚮往,現在我會是廣告公司一個勤勤懇懇的設計師,中間也不會遇上這許多流離波折。
早在面試之前,他就已帶著點點光芒撞進我眼裡,自己卻全不自知。
他的視線當然不會在廣告公司一個小實習生身上停留。
那時我是設計助理的助理,他是公司的重要客戶。
別的客戶都是等著廣告公司上門提案,他有時卻會親自到我們那來,進度中隨時過問,一有不滿意就叫重做。負責他那個組的項目經理,被折磨得很慘,對他又敬又恨。
我見過他幾次,除了仰望,沒有非分之想。
我們那個自戀、刻薄、對下屬頤指氣使的禿頂設計總監,在他面前總是一臉燦笑,點頭如啄米,總是一味迎合穆彥,或者說是,迎合穆彥所代表的客戶──金主──錢。
那時我天真爛漫,一心覺得設計應該有自己的靈魂,沒有堅持的設計師和機器無異,軟掉了骨頭的設計師就不該是設計師。
做一個好設計師是我最初的職業夢想,也是幻滅得最快的夢想,半年的實習之後,我明白什麼靈魂,什麼設計,一遇到金主就什麼都不是了。
如果順著專業道路走下去,以後我也會是這樣一個設計師,在夾縫中妥協致死。
與其這樣,為什麼我不做一個施壓的人,就像穆彥──做他那樣的人多麼好,永遠意氣風發,銳氣奪人,一句話就能將別人辛苦幾天幾晚的成果碾成垃圾,再一句話,又可以讓別人的心血起死回生。
某天一早翻開報紙,看到穆彥所在的那家公司登出巨幅跨版招聘廣告,我的職業軌跡,甚至人生路線,就在那鬼使神差的一刻轉向了。
應聘時穆彥看見我的實習履歷,詫異問,我從沒見過你嗎?
他差點就要懷疑那履歷的真實性。
可他怎麼沒見過我呢,每每當他在總監的引領下目不斜視走進會議室時,我趴在電腦前潤色修圖修到眼花,只露出半張臉來偷偷一瞥,或是當他離開經過前台時,我低頭坐在一旁,幫前台姐姐整理傳真件。
他不知道,他是如何影響了我,左右了我。
如果僅僅只是為了他一句「紙上談兵」,我就賭氣願意接受助理的工作,那是騙自己的。
那時還談不上情愫吧,我是真的嚮往他,想要成為他。
誰又知道這份嚮往會在後來一天天發酵成傾慕,醞釀成暗戀,像一壇酒在地下埋了那麼深,那麼久,終於有一天,還是藏不住味道,絲絲渺渺地鑽了出來。
這樣一個酒醺人醉的深夜,我在昏暗車中這樣望著他,這樣望著他……心底有個聲音發了瘋似的,想衝口而出,將這一切都告訴他,讓他知道,全都讓他知道。
「穆彥。」
我叫他的名字,以為自己用盡了力氣,聲音卻低如蚊蚋。
他沉默而溫柔地在我手臂輕輕拍了拍。
「不哭了,安瀾。」
他像在哄一個嬰兒,手掌覆上我手背,扣住手指,輕輕摩挲我的指尖。
我再也說不出話。
他看著我,慢慢傾身靠過來,身上有一種好聞的清淡氣息,和體溫一起隔著襯衣透出……黑暗裡,相距毫釐,我耳鬢間髮絲拂到他下巴,他的呼吸若有若無拂過我頸項,酥酥的癢。
我什麼也無法說、無法動、無法想,恍惚如被魘住。
這個時候,他頓住了,一動不動。
像一隻敏感的狐狸在獵物入口前突然遲疑。
我和他的目光在黑暗裡相交。
他用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迷茫複雜眼神,目不轉睛地望著我,呼吸比之前更亂,臉上消失了白天的銳利冷漠,眉梢眼角像被洗過一遍,只見年輕、乾淨又柔軟。
路上有車經過,雪亮刺目的遠光燈柱掃進來,刀一樣掠過他的臉。
我也被這燈柱刺得瞇了瞇眼睛,極短的一瞬,再睜開發現一切都變了,像童話中魔法失效。
他如夢初醒似的,覆著我的手拿開了,臉上朦朧神情突然變回清晰,柔和線條又堅硬起來,眼睛裡那一湖水,像在寒風裡眼睜睜看著凝結。
前一刻還相距毫釐,這一瞬已遠在千里。
小時候看電影裡一男一女即將親熱的鏡頭,會突然被切掉,黑暗座位中的觀眾發出一片不滿足的噓聲──原來這種戛然而止發生在自己身上,我也會被噓。
被一種名叫自尊的東西,噓得無地自容。
第二天、第三天、第很多天過去……他像徹底失去了那個晚上的記憶,再照面也沒有任何異樣,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事實上也不曾發生過任何事,他平靜如死水一灣。
我也一樣。
至少看上去一樣。
不久後發生了一件事。
我出於舉手之勞的好心,幫了一個剛進銷售部的新人,他得到我給的信息,卻不用於正途,反倒以此挖空心思撬走了另一個同事的客戶,打的是坐收他人之利的算盤。那個同事也不是省油的燈,從中使壞,讓誰也搶不到單,最終使公司流失了一個客戶。穆彥對這事大為光火,讓那兩人一起滾蛋。
我也被牽扯進去,被穆彥叫進他辦公室,沒頭沒腦一頓訓斥。
積壓已久的委屈憤懣,在那一刻爆發,我對他忍無可忍。
我把他頂撞回去,生平第一次威風凜凜地對上司發飆。
「我對我帶來的麻煩道歉,但我不接受你的指責,之所以發生這種事,我想原因不在於一兩個員工身上,如果團隊本身的競爭機制沒有問題,也不會一再有空子讓人鑽。」
我強調了「一再」這個詞。
穆彥臉色鐵青,問我為什麼從不檢討自身問題,不反思自己的性格缺陷。
我反問他,我有什麼性格問題。
他說我個性尖銳、情緒化、把個人感受擺在工作之上、沒有整體觀念……一頂頂的大帽子甩下來,砸得我急怒攻心、眼花繚亂、滿腹委屈梗在喉嚨裡,梗得人想吐血,當他終於停下訓斥,端杯子喝水歇氣的時候,我平板著一張死人臉說,我要辭職。
「是這裡吧?」
穆彥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猛然回過神來,車已停在我家樓下。
他轉頭看我,側臉的角度,微笑的樣子,和記憶裡都一樣,像時空發生了重疊。
我看著他,喉嚨裡突然乾啞,乾啞得發疼。
他將臉轉了回去,雙手擱在方向盤上,低聲說:「上去吧,早點休息。」
我點點頭開了車門,恍惚在下車前回頭看了他一眼,想說聲謝謝、晚安,卻看見他目不斜視看著前方,縛在安全帶下的身姿,有種奇怪的不自然。
「是不是覺得我很蠢?」
他猛地回過頭來,目光刺人。
「安瀾,你說什麼?」
我在說什麼?
這句話是在心裡想的,還是真的說了出來,我不確定。
今天的安瀾不是那時的安瀾,我搖搖頭,若無其事地笑,「穆總,晚安。」
他一動不動看著我。
我推門下車,走進樓裡,走進電梯,一直開門進屋,坐在沙發上,才覺得眼睛乾澀,全身酸軟,突如其來的厭棄感把我擊倒。躺在沙發上,閉著眼睛,覺得周遭一切無不可厭,沒什麼是有意義的,什麼穆彥,什麼總秘,什麼他媽的工作……都給我有多遠滾多遠。
威震天跳上來,大頭抵在我腿上蹭,肉呼呼的爪子一下下踩我。
「踩什麼,我又不是沙包。」我沒好氣吼牠。
這貓平時挺有自尊心的,今天被我吼了也不賭氣跑開,依然無恥地粘上來,蹭我的手。
都說物似主人形,是不是牠就像我一樣厚臉皮,長不了記性學不了乖。
這一夜我輾轉很久不能入睡,思緒紛雜,直到天快亮時才睡著。
剛睡一會兒,手機在枕邊響起來,我勉強撐起眼皮,看見來電顯示是蘇雯。
我一驚坐起,再定神一想,是周六沒有錯啊。
「安瀾,紀總提前回來了,十點有個要緊的會議,你得過來加班。」蘇雯的聲音像盆冷水從我頭頂澆下。 我渾渾噩噩地答應了,躺回去和枕頭不捨纏綿了會兒,終於痛苦地爬起來。
洗臉的時候,涼水潑到臉上,我清醒過來──紀總回來開會,為什麼要我去加班。
趕到公司,沒容我有時間向蘇雯問個明白,她一臉黑氣,劈頭就責怪我磨磨蹭蹭來晚了。
「馬上準備一下,司機已經在下面等著,你先去機場接紀總,把這個帶給他,公司十點鐘的會,他只有在路上的時間看看。」她遞過來一個又厚又大的本子,語速飛快,「回頭是和新項目設計方的會,有設計部的人在,你給紀總做好會議記錄就行。」
我一頭霧水聽著蘇雯面面俱到地交代注意事項,好不容易趁她喘氣時,找到機會惴惴插了句話,「蘇姐,讓我陪同紀總開會,這合適嗎?」
「不合適也沒辦法!本來是周一的會,突然提前到今天,葉靜不舒服不肯來,我是想自己頂一下的,孩子奶奶剛打電話來,都高燒兩天了,這才去醫院,一去就說要住院,老太太什麼都不懂,就會在電話裡哭……」蘇雯飛快咬了下嘴唇,仍是強硬的語氣神情,「這也正好是個機會,你去也好,提前給紀總留個印象。」
桌上電話鈴聲急促響起,蘇雯接了,眉頭一皺,「行了,她馬上來。」
「快點去,司機在催了,別像上次接程總那樣,倒讓老闆等你,像不像話!」
「可是……」
「回來再說!」
蘇雯的樣子像恨不得把我從窗口直接扔下去。
我狼狽地帶好東西,衝進電梯,又衝出車庫,就看見那輛牌照惹眼的奔馳已橫在面前。
司機老范看見是我,詫異地推推墨鏡,「怎麼是你這大小姐?」
我做個苦瓜臉,「被拉壯丁唄。」
老范四十多歲年紀,叫他聲叔叔也不虧,在他面前我常倚小賣小。
別看老范只是個司機,人家可是公司裡的牛人,除了紀總,不愛給誰好臉色就不給,管你是哪個老大。人家只給紀總一個人開車,兼管司機組調度,紀總也只認他。用他的話說,不求升官加薪,把車開好就成,所以不求人最大。
他對別人常常不買賬,但和我關係特別好,私下老是一口一個大小姐地叫,嘲笑我嬌氣。原先我剛去行政部時,他也沒什麼好臉色給我,後來有一次,紀總他們幾個高層去參加政府主辦的一個活動,派了四個司機送去會場,蘇雯和我陪同服務。午間有餐會,紀總事先是說不去的,活動完了就走,可那天他與幾個官員相談甚歡,就留下來了。
蘇雯打發我自己在外面吃飯,她一個人陪同,大概是覺得小人物不登檯面。我在附近KFC吃東西時突然想起幾個司機還餓著等在那裡,他們是不敢離車的,不知老闆什麼時候隨召就要隨到。我回去時給他們每人帶了份餐,看到他們正在就著礦泉水啃餅乾。沒想到老范那麼感動,我不知道挨餓是他們司機的常事,蘇雯從來不管這些,好像司機為老闆們受困挨餓是很正常的事。
那之後老范就對我很照顧了。
別人都挺奇怪老范那麼臭脾氣的一個人,怎麼偏肯買我的帳,其實人也就是將心比心。
我也不是存心討好老范,但後來漸漸發覺,和司機、前台甚至保潔員們關係良好,會帶來意想不到的好處。他們雖然是公司裡地位最低,最不被當回事的人,卻也是和每個人最息息相關的人,往往他們看到聽到的事比誰都多,消息遠比你想像中靈通活泛。
有時想想,對上司我從未刻意巴結,對這些小職員中的小職員,反而客氣周到,能維繫好的關係一定維繫好。尤其像老范,真是好人,我有時鬱悶了也會找這老大叔說說話。
但今天坐在車上,我沒心思和他開玩笑,捧著沉甸甸的一本冊子,自顧發呆。
封面上寫著產品說明冊,雖然可能不是什麼商業機密,也不該我隨便亂看。
老范也有點沉默,開在高速路上,有一搭無一搭和我扯了幾句之後,突然問:「我說,該不是你要接葉靜的班吧?」
果然是老大身邊的消息靈通人士,葉靜辭職的事還捂著,他就知道了。
我說:「你看我像那塊料嗎?」
他嘿嘿笑,「打磨打磨,可能還真是快料。」
我苦笑,「這算是誇我?」
他瞟我一眼,「小姑娘還是挺能蹦躂的,不錯不錯。」
我想反駁,卻又語塞,這種「好事」攤到頭上,若認真解釋不是自己蹦躂的本意,反而招人一句「矯情」,就算是老范這樣的好人,也未必不會把人往壞處想。說多錯多,我沉默了下,把話題轉開,和他繼續胡扯。
這麼一路鬥著嘴就到了機場。
接到紀遠堯,老范替他去取行李,留我一個人陪著他。
他看見是我來接機,也沒問什麼,只點了點頭。
我看他今天臉色還好,比那天好很多,只是剛下飛機顯得疲倦,還有點咳嗽。
聽他咳了幾次,我在一旁想說關心的話又不好意思,愣了愣,從包包裡摸出個HelloKitty圖案的小糖盒遞給他,「我有羅漢果糖,這個潤喉…… 」
說完我就想起上次在會議室也是問人家要不要糖。
紀遠堯一愣,笑了,這次很給面子的從我手裡接過糖,丟進嘴裡卻皺了眉,「怎麼味道這麼怪。」
我很莫名,「羅漢果糖就是這個味道啊,您從來沒吃過?」
他搖頭,「我不愛吃糖。」
我奇怪怎麼又是一個不愛吃糖的人,糖和肉是我生命中必不可少之物。
他看出我的詫異,溫和地笑笑說,「男人一般都不愛吃糖吧。」
「也是,我爸也特別討厭吃糖,跟您一樣……」我猛然收住話,看著他表情,恨不得拿襪子塞了自己的嘴──這叫說的什麼話呢,把他和我老爸比在一起,我爸是五十多的老頭子,人家可才三十多歲,一表人材,風華正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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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上車的時候我規規矩矩坐上副駕,老范幫他開了後面車門。
「你坐後面來。」紀遠堯說。
我坐到後座,端正安靜,目不斜視,與身旁的人留出最大距離。
紀遠堯也不理我,低頭看那本產品冊,面無表情看得專注。
我專心看窗外風景,風景真好啊,灰天空灰馬路灰色高樓大廈……
「你看看。」他看完了,把冊子遞給我。
居然看得這麼快,挺厚一本,就聽他嘩嘩翻頁,閱讀速度驚人。
「熟悉一下,會議內容就是討論這個。」他語氣溫和。
我接過來,老老實實翻看,剛看進去一會兒,聽見他問:「看得明白嗎?」
「大致明白。」我不敢把話說滿了。
紀遠堯笑了笑,沒說什麼,眼鏡的銀邊在光線折射下一閃,鋒利唇角像TVB電視劇裡那個總演奸角的壞人江華,儘管笑得這樣溫文爾雅,我還是只想敬而遠之。
越看冊子越是捏把汗,如果不是做銷售時深入接觸過項目,對設計還有點底子,這厚厚一本產品冊我還真沒法看懂。如果開會時聽不懂人家說什麼天書,豈不是丟臉丟大了。
誰都可能對不起你,付出過的努力不會對不起你。
以前穆彥這話還真是說得對。
在我一邊看冊子的時候,紀遠堯一邊簡單地說了說會上要討論的新項目。
這新項目已神秘地捂了很久,風聞種種小道消息,內情卻遲遲不放出來。
據說是個大動作,董事會已多次把紀總召回匯報,總裁下個月也要過來視察。
我只知道這是我們涉足該行業以來投入力度最大的項目。
集團旗下的業務很龐雜,涉及多個行業,作為跨國跨行業的大公司,名頭是響噹噹的。但近些年一直採取保守策略,錯過了最佳擴張機會,雖然在各地都有一些嘗試性的開拓,也都不算太成功。後來紀遠堯進入公司,說服總部在這個城市第一次大手筆投入新項目的開發,幾年下來,接連推出的三個項目都大獲成功。
現在紀遠堯已是炙手可熱的人物,我們公司也得到總部最大力度的支持,傳聞會有一個重量級的大項目交到我們手上。可我真沒想到這一次投入的手筆如此之大──翻開產品冊,那一長串數字足可震人,我估量著數字背後的資金投入,再翻到後面外方設計公司的介紹一看,真叫一個超豪華陣容,名頭是相當的唬人。
紀遠堯看我盯著介紹頁,便問了句,「知道這家公司嗎?」
我點頭,「知道,非常有名。」
其實我在腹誹,殺雞焉用牛刀。
紀遠堯一笑,「這些老外來中國撈錢,跑得比誰都快。」
我心想,咱們這也是花錢賺吆喝,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 ★ ★
回到公司蘇雯已經走了,大概她事先請過假,紀遠堯並沒問起她,卻一進門就問程總到了嗎。
我這才知道程奕也參加今天的會。
如果不是他在,也許該是穆彥來參加,但現在穆彥沒有這個資格了。
空降雖然令人意外,但我直到這一刻才隱約領略到這個事實的殘酷性之冰山一角。
紀遠堯進了自己辦公室,我忙著去看會議室的準備和對方人員的接待,在走廊上與匆匆而來的程奕打了個照面,他今天倒叫人眼前一亮,髮型好像打理過,簡單白襯衣和細格紋領帶顯得沉穩雅緻。
「安。」他笑容燦爛地和我打招呼。
「程總。」我不太喜歡被這樣稱呼,客氣地向他點頭微笑,「紀總在裡面等您。」
他竟然朝我扮了個鬼臉,「遵命,這就去覲見!」
我愕然看著他大步流星走過。
設計方準時到來,清一色的老外,只有一個黃色面孔的女孩是翻譯。
我們研發設計部門的老大迎接了他們,會議快開始時紀遠堯才進來,程奕跟在他身後。
當我在紀遠堯身後坐下時,儘管無比低調,還是有幾道異樣目光自我們這方投來。
全程的講解介紹,我聽得入迷。
主講人是對方的總設計師,這滿頭銀髮的德國老頭,以日耳曼人特有的倨傲態度和硬朗的英語口音,向我們做演示講解──只是初步,只是草案,已足夠令我神往。
我們這邊有年齡較大的工程師聽英文比較吃力,涉及專業術語我也不明白,那漂亮的女翻譯好像也不是很有經驗,幾次遇到冷僻詞語都卡殼翻不出來。對方有中文講得好的老外替她解了兩次圍,但有一次那老外似乎也不知該用什麼中文表述,翻譯徹底卡死在那兒。
這時一直安靜認真傾聽的程奕幫她說出了那個詞。
那女孩子鬆口氣,卻也很窘。
程奕給了她一個鼓勵的微笑。
我看見那女孩露出感激神色,臉色似乎更紅了。
能隨口說出這麼冷僻的專業詞彙,果然程奕還是很有些底子,不像只是做營銷出身的。他到底學什麼專業,有什麼職業經歷,我是一無所知,不知人事部門是否清楚,也許回頭該設法打聽打聽。
講解結束後,我們研發設計部門同事逐一提出意見疑問,雙方有些交鋒,似乎在設計理念與可行性問題上分歧比較大。大量的專業問題聽得我應接不暇,筆下記錄已忙不過來,再顧不上琢磨其他的。
原以為自己已不是完全的外行,可真正行家一出手,我只剩下拼命豎起耳朵的份。
但就算是這樣,我也能感覺出對方態度的強勢,尤其那個高傲的德國老頭,很有一點把我們當土鱉的俯視意味,甚至不屑回答個別問題。
他名字裡帶了個Von,看資料介紹確實像個牛人。
這情形有點詭異,明明我們是甲方,倒看起乙方的臉色來了。這些傢伙明明是來中國吸金撈飯,還一副八國聯軍進城的樣子,動不動就擺大牌的譜,也不想想現在還是不是義和團的時代。
研發設計部門的負責人已經有點慍色,我只奇怪紀遠堯為什麼一直沉默不言,全程都只聽他們說,偶爾咳了兩聲……心裡正這麼嘀咕著,就聽見他開口了。
紀遠堯針對一個分歧點,向那德國老頭提了一個問題,卻是用德語問的。
對方一怔,也用德語回答了。
紀遠堯微笑,又問了極短的一句。
對方臉色不知道為什麼竟僵住了。
紀遠堯笑起來,這次換回英語說:「只是一個玩笑,不要介意。」
我鬱悶於聽不懂德語,真想知道紀遠堯到底說了什麼,下意識瞄向程奕,見他一臉好奇,原來也是聽不懂的。這一瞄卻被他覺察到,他看向我,眨眼一笑。
吃了癟的德國老先生,試圖又從設計理念上強調什麼延展性和感染力。
紀遠堯這一次沒有再溫文爾雅,以篤定的強硬語氣說:「我認為,一個產品首先是為人服務,因人的需要而存在,不會獨立甚至超脫於人的需求,除非它僅僅只作為一個藝術品存在。我們今天討論的項目,顯然比單一藝術品具備更廣義生動的內涵,並有藝術品不具備的功能性要求。正如你所言,一個能打動人、融合人的產品,不應該是高高在上的,它應具有親和力與內在的生機。這種生機從何而來?我們東方人講天人合一,在傳統的敬天心態下,仍然重視人的影響。產品的生機,我想也應從人的存在中汲取,從與人的互動中汲取,人的需求應該是我們考慮的第一位。」
我聽得入神,轉頭看去,這輪廓清晰的側臉真是充滿魅力,以前單知道紀遠堯是總經理,是老大,知道他風度翩翩,氣場強大;進入這間名頭好聽的公司我一直也沒覺得有多虛榮,但今天,看到自家BOSS如此有魅力,我發乎內心地虛榮了。
★ ★ ★
會議時間有些延長,結束時已中午一點多。
原本是沒有安排飯局的,之前蘇雯和對方提出被婉拒了,說要直接去機場。現在這個時間卻不遲不早,顯然大家都餓了,自然不能讓人餓著走。我看著時間超過十二點半心裡已有數,悄悄發了條短信給前台和老范,讓他們提前準備,有可能要安排飯局。
紀遠堯在散會前也想到了這一節,在一張紙上寫了「午餐」遞給我。
我點點頭。
散會後,老范已派好了車在下面等著,前台也已訂好附近酒樓的包廂,沒有讓我措手不及的忙亂。陪同他們去酒樓的路上,我和紀遠堯、程奕在一部車上,看上去他們兩個言笑隨和,一派融洽。
陪老闆吃飯真是辛苦事,我開始感激蘇雯以往免去我受這種罪的善舉,像這樣精神高度集中的飯局,吃多幾次我懷疑會不會得胃潰瘍。
好在一切順利,把設計公司的人送走,我如釋重負,接下來再送紀遠堯回去休息,我就可以趕回公司寫好會議紀要,結束這難熬的一天工作了。
設計公司的人離開時,紀遠堯只在包廂門口和他們道別,程奕與設計總監送了他們出去。
我去簽單結賬回來,看見包廂裡只有紀遠堯一個人,正在低頭用毛巾擦他的領帶。
「弄髒了嗎?」我隨口問。
「有一點。」
「真可惜,這麼好看的領帶……」
「好看嗎?」他抬頭看我,微微一笑。
其實我只是隨口一說,這樣當然只好連連點頭。
紀遠堯笑著說:「聽說你是學設計的,你說好看,看來我的審美還可以。」
他不可能記得每個員工的所學專業,既然特別留意到我,自然是因為蘇雯的推薦。
我有點不自在,除了對著他笑,不知說什麼好。
紀遠堯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你是從銷售調到行政部的?」
「是的。」
「到公司多久了?」
「一年半,快兩年。」
「嗯,一年半換三個崗位,你也很能折騰。」
這話聽得我頓感啞巴吃黃連,但為什麼要說「也」呢?
「年輕時有點折騰勁,不是壞事。」紀遠堯笑笑,像是隨口問:「對以後職業規劃有想法嗎?」
我心裡突的一跳,來了,撞槍口上了。
已經遞到嘴邊的話,不說出來,吞回去說不定就噎死自己。
事先琢磨了很久,想著怎麼盡量把話說圓滿周全,兩不得罪,可到了眼下,坐在紀遠堯身旁,我突然明白,什麼油頭滑腦看似玲瓏的話,都用不上,在他跟前耍弄心思只怕是自討無趣。對著紀遠堯,我想不出比老實話更安全有效的應對。
我坦白地告訴了他,以前的職業規劃是想朝營銷方向發展,後來遇到變動,偏離了自己的想法。如果還有機會選擇的話,我仍不想放棄最初的目標。
真話說出來,有種虛脫般的痛快。
紀遠堯聽了,只點點頭,然後笑了。
直覺告訴我,這一步沒錯,他是愛聽實話的。
「可是蘇雯卻把你推到我這裡來了,你對這個怎麼想呢?」
他問得我心都緊了,這種話叫我怎麼回答。
我想了想,硬著頭皮說,我經驗不足,離這個重要崗位的要求還有一定差距,蘇經理的推薦是對我的信任,我希望能慎重面對,對她的信任負責。
紀遠堯聽著這話又是一笑。
我猜他心裡對蘇雯打的算盤也是一清二楚。
蘇雯放著另一個經驗資歷都勝過我的主管不推,卻把我推上去,用她的話說是那個女孩子做事馬虎,不如我細緻。但那女孩其實相當能幹,個性也強,蘇雯忌憚著她,讓她去了總秘的位置反過來對蘇雯自己是個威脅。
葉靜辭職之前,蘇雯和她的關係也微妙得很。總秘是個近水樓台的位置,也是接替行政經理職位的不二人選。至於我,要對她構成威脅,起碼熬三年再說。
要不是高個子們相互扯後腿,哪輪得到小矮子來撿這兩面不討好的「便宜」。
我不聰明,也不弱智,不至於搞不明白自己的斤兩。
紀遠堯對他的下屬顯然更是了解。
行政與人事部門之間,微妙的爭鬥與平衡由來已久,人事部很多時候又直接與總部人力資源中心對接,用蘇雯私下的話說,多少是有點「錦衣衛」的意思。可惜歷史課我學得不太好,按自己不倫不類的理解,紀遠堯就好比封疆大吏吧。上面倚重歸倚重,卻只把營銷、研發兩個系統放手給分公司,人事考核任免與財務這兩條命脈,一直由總部直接控制。
對行政與人事部門的爭鬥,紀遠堯從來置之不理,但次次爭端的結果總是微妙傾向蘇雯這一邊。
好歹這是他自己一手帶出來的人,這樣想來,我算僥倖站對了隊。
「那你有沒有想過更長遠的職業目標,想做營銷,就做一輩子?」他卻突然這樣問我,言語間一派和悅,直把我問得一愣一愣。
這之後還要怎樣,真沒有想過,假使能做到穆彥那樣也就是我的終極目標了。
紀遠堯看著我語塞的樣子,又笑起來。
被他這樣一笑,我很有些自愧,也不知為什麼,心裡有種奇怪滋味冒起來,像有個開關「嗒」一聲被觸動,雪亮雪亮的光線照進心裡,究竟照見什麼,我卻來不及分辨……這時程奕他們回來了,紀遠堯沒再開口,對於我調不調職,始終未置可否。
第八章
到家之後,我給方雲曉打了電話,忍了幾天一直都沒向她傾訴這些破事。
她接起電話,說話聲裡夾雜著大嚼薯片的聲響,小日子過得正愜意。
我剛說完因由,她就怪叫一聲,「給你們紀老大做小小蜜?造化啊!」
那頭立刻插進來她男友沈紅偉的聲音,「誰,誰要做小小蜜?」
這一對活寶。
我沒好氣,「就我這姿色,做小蜜,寒磣不寒磣?」
「絕對不寒磣!」方雲曉哈哈大笑。
打發走湊在電話邊旁聽的沈紅偉,她走到臥室里關起門來和我聊天。
在涉及穆彥的問題上,方雲曉的立場毫不含糊,當然是激烈勸說我爭取到總秘的職位,鮮明反對我再去跟著穆彥混,用她的話說──「這世道最不缺就是精英,年輕能幹有什麼稀罕,仗著長得好就了不起啊,一看就是副涼薄相,誰跟誰倒霉。」
我堅決不同意她這話,穆彥可能不是個討人喜歡的人,但也絕不是繡花枕頭。他為公司一手打下的驕人業績是騙不了人的,他的才智、敬業和對工作全情投入的摯誠,與混飯吃的所謂精英們自有天壤之別。
當然我的觀點總被方方嗤之為情人眼裡出那啥,她也一樣,永遠堅信沈紅偉做的一手咸死人的菜是世上最好吃的川菜,可不是情人嘴裡出食神麼。方方從大一到現在,只交了沈紅偉這一個初戀男友,兩人情比金堅,一度羨煞我和孟綺。
真不知穆彥是怎麼得罪了她,如果不是我確信她從未和穆彥產生過直接交集,簡直就要懷疑這二人另有恩怨了。 她對穆彥的印象幾乎都來自於我,看來我應對穆彥的惡劣形象負全責。
電話裡一聊就是半小時,方方從來都是和我唱反調的,但今天她有一句話讓我聽進去了。
「實在不行,你先做做總秘唄,等以後跟你們老紀混好了,再想去什麼企劃部銷售部,還不是他一句話的事兒!」
什麼事被她一說都好像特別輕巧。
但也不是沒有道理,去了企劃部,就此華山一條路,幾乎不可能再有機會跟著紀遠堯做事;做總秘,能學學管理,往後選擇發展的機會會多一些──這便是車上紀遠堯那些話給我的醍醐灌頂。
感情和理智是一對永恆的冤家,理智告訴我該向左轉,可感情……我又有什麼感情立場可言,又不是兩情相悅,難道要人拒絕我一次,再拒絕第二次嗎。
只是這個總秘職位,也是臨時的,按蘇雯的說法是讓我暫時頂一頂。等人事部招聘到合適的新人,完成入職過渡期,我還得把崗位交還出去。那時候穆彥還會讓我去企劃部嗎,如果回去行政部,也很尷尬……因此我若接下總秘的工作,就只有拼死拼活做好,不讓新人把我換下去。
我一直捂著這件事,沒讓穆彥知道蘇雯的安排。
他應該是不知道的,蘇雯沒理由會把這種小算盤提前讓穆彥知道。
我想,不管最終紀遠堯是否選我去做這個臨時的總秘,都應該由我主動告訴穆彥有這樣一碼事。如果紀遠堯沒有挑中我,這事冰消雪解,從此不消說;如果我被挑上了,到時候事情見了光才讓穆彥知道,那樣我也太小人了。
可是這話,叫我怎樣說才好。
攥著電話在手裡,我到陽台上站了一會兒,從19層望出去,正是黃昏時分,鄰家有做飯的香氣飄送過來,這時候不知穆彥在做什麼。
我撥了他的號碼,等候長音傳來,心突然跳得快了。
「安瀾?什麼事?」他接起來,也沒餵一聲,直接叫了我的名字,伴隨他柔和語聲的還有嘈雜的種種雜音,有電視裡傳出的,有小孩笑聲,甚至有狗的汪汪叫。
我遲疑問:「穆總……您在忙嗎?」
「你說什麼?」他提高聲音,「對不起,我這裡有點吵,你等一下。」
電話裡傳來拖鞋在木地板上匆匆行走的聲音,關門聲之後,終於安靜多了。
「不好意思,我在父母家,小孩子們太吵,剛剛你說什麼?」他笑著問。
「是這樣,之前有件事,我覺得應該……」我剛開口,就聽見電話裡傳來嚇人的乒一聲巨響,好像誰在踢門,旋即是穆彥的低斥聲:「嘟嘟,不要搗亂,舅舅在接電話。」
那邊一個脆脆的童聲嚷著:「我也要接電話,給我給我給我!」
「安瀾,你等等。」
穆彥無奈地說了句。
便聽見他柔聲哄那孩子,溫柔寵溺的語氣聽得我心頭一軟,簡直要懷疑接電話的是不是穆彥本人。突然間電話裡傳來一道刺耳的划拉聲,伴隨他一聲大叫:「嘟嘟,別摔──」
「乓」一聲之後,雜音,盲音。
我摀著被刺痛的耳朵,呆了。
★ ★ ★
第二天是周日,上午穆彥的電話仍沒能撥通,下午終於通了,響很久才接。
接起來是壓低的嚴肅聲音,一聽就知道在開會。
原來他在公司加班。
我識趣地掛了電話,其實也鬆了口氣,得到一個暫時逃避的理由。
也好,還是等星期一在解釋給他聽,有些話在電話裡說,總是不如當面清晰。
★ ★ ★
又一個繁忙焦慮的周一到來了。
一早開完例會,我被派出去辦一件急事,政府主管部門很沒有效率,耗到將近中午才回來。
外面很熱,我很累,一走出電梯,迎面看見前台小妹,她立刻笑容滿面,熱情可掬。
「小安姐,外面好熱吧。」
「是呀。」我笑笑。
「對了,小安姐,一會兒發給我份新資料吧,正好程總要印名片,我就給你一起印了。」
「什麼新資料?」我累得懶去多想。
「你的呀。」
「我不用加印名片吧,還有一盒多……」
「不是,我是說新名片。」
我站住腳,腦子一激靈,反應過來,「什麼新名片?」
前台愣了下,誇張地笑,「天吶,小安姐,你不會自己還不知道吧,人事通知都在OA上發了半天了!」
我顧不上回座位,走到她電腦前,一邊問在哪裡,一邊就看到了那個醒目的通知。
人事任命總是用藍色字體發。
我已經是總秘了。
連例行的正式談話都沒有,比空降還突然的著陸,該叫什麼,墜機?
我呆在前台的位子上,盯著屏幕,只恨蘇雯搞了鬼,若不是她動手腳,哪來這麼快。
可後來我才知道,蘇雯也萬萬沒想到,一大早的例會上,紀遠堯臨到散會,突然說了一句:「還有一件事,葉靜離開公司,她的工作讓行政部安瀾暫時接替。」
他一錘定音,讓蘇雯和人事部的任亞麗連鬥一鬥都不用了。
當時穆彥也在場。
想著那個狀況,我撞牆的心都有了。
木然迴座位坐了一會兒,周圍人都已下去餐廳吃飯了,辦公區裡靜悄悄的。
我定了定神,決定不管多煎熬,先吃飽飯再說。
但是一個人運氣壞起來,處處都過不去,我走到電梯間,正好電梯從36層下來,門一打開,裡面站著穆彥。
狹路相逢總是在電梯,我恨電梯。
穆彥看見我,目光一抬,沒什麼表情。
我屏息走進去,站在門口角落裡,看著電梯門無聲無息合上。
前幾天公司終於修好故障,重新啟用了專門電梯,直達35、36層,不予外人進出,我本來慶幸上下班再不用擠,可今天卻恨電梯空蕩盪太讓人尷尬。他的表情已經讓我意識到後果的嚴峻,但我想著前些天他的溫和明理,心裡還是覺得可以解釋清楚的。
「剛剛從外面回來才看到OA,沒有想到會這麼快……週末我打電話給你,想說這件事,你電話壞了,週日我又打過,你在開會。」我不知這時候該叫他穆彥還是穆總,每個字說起來都那麼艱難。
「升遷是好事,祝賀你。」穆彥語聲平靜。
我寧願他怒目相向,也不要這個樣子,「我不是故意隱瞞,這件事一開始就很被動,也不知道要怎麼和你說。一直等到週六,本來……」
「週六之前呢?」穆彥突然轉過頭,目光鋒利。
我怔住。
「你可以坦率一點,尋求上進不是錯事,但是用不著解釋,解釋多矯情。」穆彥竟然笑了,語氣輕輕巧巧,目光亮得怕人。
我心裡發堵,火氣上湧,被他刻薄的言辭激怒。
什麼叫矯情,但凡自己不理解的,就可以輕易審判為矯情,這個人以為自己是上帝?
「我沒有尋求升遷,往哪裡調都是上級的決定,就算我想矯情,也要有矯情的資本吧!」急怒委屈之下,什麼上下級禮貌,都拋到九霄雲外。
穆彥鐵青了臉色,與我目光相峙。
電梯無聲而迅速而下降,離3層越來越近。
他轉過臉去,淡漠語聲裡透出不想多言的厭倦,「安瀾,你比我認為的更聰明,好好工作,希望你成功。」
「我聰明什麼?」我原本想好的話全都亂了,再想什麼也來不及,話已經自己衝出嘴邊,「穆彥,你這樣看我嗎?」
他面無表情,不再回應。
我卻非問不可,「你一直都這麼看我?」
他目視前方,漠然回答:「我怎麼看,對你還有價值嗎?」
價值,他說價值。
實習時的偷偷仰望,朝著他所在的方向改換自己的軌跡,忍著委屈任他呼來斥去,以及在那夜的車裡……這些點滴在我心里甘美如蜜,原來在他眼裡,都是別有目的,都可以打上一枚叫做「價值」的標籤。
我空洞地看著他,說不出一句話,也擠不出一個表情。
電梯叮一聲開了,停在三樓的員工餐廳。
門外有同事已吃好了正要上去。
穆彥若無其事,對她們點點頭,露出風度迷人的笑容,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看著他的背影,目不轉睛。
其他人走進電梯,好像是誰說了什麼,肩頭被人推了推,我猛地意識到她們是在問我。
「安瀾,你不下嗎,快去吃飯。」
「不,不用。」我搖頭,背靠在電梯壁上。
「你怎麼了,不舒服?」
財務部的崔姐摸了摸我額頭,熱心地問我是不是中暑。
我說不出話,靠壁站著,只能搖頭,怕一開口說話聲音就抖。
電梯升回35層,崔姐陪我回到座位,問我要不要吃藥。
我對她繃起笑臉,「沒事,我休息會兒就好。」
她不放心地搖著頭走了。
我起身去洗手間,從鏡子裡看見自己臉色,才知道崔姐為什麼一直問我是不是中暑。
我把自己關在最裡面的一間,那裡靠著窗戶,推開窗終於有新鮮空氣撲面而來。
窗外吹來正午的熱風,頭髮被風吹得絲絲刮在臉上。
熱風驅逐了凍在肺裡的冷,從那電梯裡,從他話語裡,帶來的冷。
──我怎麼看,對你還有價值嗎?
──對你還有價值嗎?
──有價值嗎?
原來一句話真的能有劇毒的效力,令人瞬間麻痺,呼吸困難。
什麼時候,這冷冰冰的寫字樓裡,已容不得真心的一點喜歡,哪怕僅僅就只是喜歡,也要被打上「價值」的標籤。 我不是孟綺,可他卻早已習慣人人都是孟綺。
手機傳來短信的聲音,是方雲曉,問我晚上逛不逛街。
我回覆她,「你說得對,穆彥是個混蛋。」
手指按鍵的時候還在發顫,我沒想到,會因他一句話而有這麼強烈的反應,就算與前男友分手時,也是平靜的黯然,沒有過這樣的憤怒、心傷與失望。
方雲曉很快撥了電話過來,劈頭就問:「他怎麼你了?!」
好朋友的聲音是一劑強心針,讓我清醒過來,在混亂情緒中,迅速強迫自己平靜,意識到仍然身在公司,躲進分寸洗手間,也不容我發洩這可笑的小悲小傷。
「沒事,晚上再和你說,要上哪兒逛街?」我笑了笑,掩飾得很好的語氣,讓方雲曉鬆了口氣,「還以為你怎麼了,我就說姓穆的不是好人,老覺得他有一天要跟你過不去……」
我沉默聽著,目光無意識掃向旁邊窗台,看見一截帶口紅的煙蒂,總有女同事躲在洗手間抽煙,怕在吸煙區眾目睽睽,被男人們盯著,不自在。
再昂首挺胸,再自信滿滿,女人也是辦公室裡的二等生物麼?一言一行稍有不嚴謹,便被打上各式各樣的有色印記,就像這煙蒂上的口紅殘痕。
從洗手間出來,回到座位,已快到上班時間。辦公區裡人很多,一路走過去都有人和我打招呼,帶著殷殷笑意,比我平時所獲的關注多了很多。
我不知道每個人的笑臉之下,真正怎麼想,也不想知道。
即使沒有人聽到穆彥說的那句話,我仍覺得身上被刺出一個大口子,血淋淋的暴露在冷空氣裡,唯恐被人看出狼狽,所以越是要笑,要讓自己看上去安好愉悅。
行政部的同事主動問我要不要幫忙搬家。
我座位上東西不多,就那幾樣,便婉謝了他們的好意。
正要關掉電腦,看見OA上有條未讀信息,隨手點開竟是一張卡通圖片。
是一隻胖胖的小狗捧著汽油桶仰頭大喝,旁邊有兩個字,「加油」。
發送人是程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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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我去找蘇雯,交出了手上管著的幾把鑰匙和一些文件資料,很快會另有人接替我的工作。
她顯得高興又熱情,像是贏得一次屬於她的勝利。
也許是我敏感了,隱約覺得,她看我的眼神也有了些不一樣,像是探究,又像研判。
雖然事情按照她的預期達成了,但紀遠堯為什麼這樣輕率直接地選中我,這個疑問,蘇雯一定很想知道,我也想知道,不少人都想知道,但只有他本人才明白。
下午紀遠堯外出不在公司,我搬到了他辦公室外面的那個特殊座位上。
在一個半人高的隔斷之後,寬大的弧形辦公桌,背靠玻璃幕牆,既有一定隱私感又能看到遠處辦公區,是進入總經理辦公室必先經過的座位,隱隱透出一種狐假虎威的特權感。
我坐到桌後,著手整理自己的東西,一個人無聲無息地忙碌著。
新職位給我的第一感受,是被疏離的孤獨。
揮斥不散的只言片語還在腦海裡折磨著我,稍一分神,就忍不住要去想。
如果早一點開誠佈公,大方說開這件事;如果我不那麼戒備猶疑,只把他當成單純的上司;如果我真如他所言,是自己謀求的這一切……是不是一開始就不會有這麼多麻煩?
無論如何,這件事上,是我自己做砸了。
在穆彥看來,我是腳踩著兩頭的好處,一頭穩著他,一頭攀上了更高的高枝。
我犯了大忌諱。
臨到下班前,葉靜來了,來和我交接工作。
她還沒有過來,我就聽見了外面紛紛說著「恭喜恭喜」的聲音。
看來葉靜的人緣是真的不錯,沒有人走茶涼,十分難得。
葉靜對我一直不壞,我也真心喜歡她,看到她今天來公司,形象氣色都和以前大不一樣,不施脂粉,衣裙素淨,連美麗捲髮都剪短到齊肩,真是一副要做媽媽的寧靜滿足模樣。看上去格外親切,卻又有些陌生,像是另一個葉靜。
她將工作一一移交給我,需要要交付的文件物品,都已事先整理好,分類細緻,條目分明。
對我提出的問題,她回答耐心,一再細緻地問我還有什麼不明白,大事小事都叮囑再三……我能感覺到她對這個職位、這份工作的留戀。
或許是看出我的壓力,她微笑著說:「這個工作不太輕鬆,但是小安你很優秀,以後慢慢熟悉就好了,有什麼隨時可以打電話問我,我手機不變。」
做事做人有始有終,最後離開都這麼盡善盡美,這樣的女人誰會不欣賞。
我送給她一個前幾天就買好的小禮物,一直放在抽屜裡,就等著交接工作時給她,是一對白瓷的母子貓,寫著平安兩個字。我對她說:「葉姐,我一直很佩服你,謝謝你給我的指點,能認識你很開心……以後一定要抱寶寶來看我們。」
葉靜接過禮物,連聲道謝,顯出意外的感動。
她有些感慨地看著我,突然說了句令我錯愕的話。
「小安,我真羨慕你。」
「葉姐,不是吧!」我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真的。」她笑了笑,卻沒有多說,只輕聲說了句,「以後要更辛苦了,加油哦。」
我能忍住傷心,卻受不了別人對我好,尤其這種時候──軟弱無助時,但凡別人給一點點好,都會感動莫名,哪怕是一句加油,哪怕是一張電子卡片。
強烈的酸楚湧上來,我忍不住對她說出心裡話,「葉姐,其實我很擔心不能做好。」
葉靜莞爾,「要對自己有信心,至少對紀總選人的眼光,你也該有信心。他是非常好相處的上司,能教給你很多東西,遇到這樣一個上司真的很難得……只是有時在這個位置上,難免受點委屈,也不用往心裡去,工作就只是工作而已。」
我點點頭,為自己剛才的情緒化有些羞愧,重新給她一個大大的笑容。
她彎了彎眼角,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告訴你個秘訣,做秘書和在婆婆面前做媳婦差不多。」
「怎麼說?」我好奇心起,沒當過媳婦,難道要先當一回秘書來實踐。
「在婆婆面前,就是尊重體諒,別讓她覺得你有私心,日常有什麼需要都主動替她想到,不用等到她開口你才去做,這樣再難伺候的婆婆也挑不出你毛病,是不是?」
我咽了嚥口水,羞愧地想,對待親娘也沒有這樣二十四孝的周全過,倒是以前在家時,爸媽對我這獨生女兒更加體諒。 如今自立求生,飯碗燙手,小媳婦難為,我的這份新工作還真是前方一片「光明坦途」。
葉靜大概是被我的苦瓜表情逗樂了,笑得眼睛彎成月牙。
「但是還有一點不同。」她停下笑聲,目光並不清澈,卻十分平和,「和婆婆,日子久了,再生分也有一份感情,但工作就只是工作。」
我彷佛卻在她語聲裡聽出一絲無奈涼薄。
葉靜的話,讓我心情平復很多。
可當她走後,我孤零零一個人坐在桌後,依然心裡灰禿禿一片。
工作就只是工作,就只是工作。
反反復復想著這句話,當救命稻草一樣扒著,手上機械地做著一件件事,不能停,停了就茫然不知自己在幹什麼,不知這一切是為了什麼。
下班時間早已過了,外面辦公區的燈逐個熄滅,人漸漸離開。
空蕩蕩的一層樓終於只剩我一個。
退出OA前,我點開程奕發來的郵件,回覆了兩個字,「謝謝」。
正要給方雲曉打電話,沒想到OA又彈出信息,他竟還在線。
「還沒下班?」他在問號後面加了個驚訝挑眉的表情。
「正要走。」我回覆。
「我們要去打網球,一起來嗎?」
「不好意思,今天約了朋友,下次吧。」
「約會愉快。」他發來一個眨眼的表情。
我看著電腦屏幕,今天裡第一次真正笑了。
★ ★ ★
和方雲曉約好時間地點,匆匆趕過去,一出地鐵口就看見她塞著耳機在那無聊張望。
我直奔到她面前,張開胳膊,「快點,來個擁抱,我的能量要耗盡了。」
方雲曉哈哈一笑,在人潮熙熙攘攘的地鐵口將我一把抱住,還作勢響亮地親了一口。
有路人投來異樣眼光,不知是不是把我們當LES.
這是我們之間的小把戲,作為變形金剛的粉絲,誰不開心的時候,就會向對方索要擁抱以補充能量──來自朋友的信賴安慰,是宇宙間永不枯竭的能量方塊。
方雲曉還有點嬰兒肥的肩膀軟綿綿的,靠起來很舒服。
「好了,汽車人又可以變形了!」我笑著放開她,左右扭扭脖子,和她昂首闊步殺向對面流光溢彩的商業街區,開始今天的血拼大掃蕩。
當我們腰酸腿軟,拎著大包小袋,蹣跚來到28樓的自助餐廳時,才知我今天果然走衰運,將她也一起帶衰──明明方雲曉事先訂好的座,居然也能被搞錯,讓另一撥人搶了去。禮賓抱歉地讓我們在休息區等位,我們也實在爬不動了,氣息奄奄窩在沙發裡,各自揉著自己小腿。可恨方雲曉穿著平底鞋也敢和我這個穿細高跟鞋的人叫苦。
「咦!」
方雲曉突然探起身子,看向我背後。
我一轉頭,就看見兩個熟悉之極的人影──孟綺和程奕。
他倆一身運動裝扮,青春活力直逼大學生情侶,左右相伴地走進餐廳,看來是剛剛打完球過來吃飯。這家餐廳是以前孟綺、方雲曉與我常常來的,三人都很喜歡……原來下班前程奕叫我和「他們」一起打網球,是指和孟綺。
虧他想得出來。
方雲曉抬手一指,「怎麼是她?」
我急忙打下她的手,拉她一起縮回沙發,低頭直到他倆走過去。
「你幹什麼躲著她,又不是你對她理虧!」方雲曉氣呼呼的。
我沒吱聲,一直看著他倆走到預留的位置落座,程奕替孟綺拉開椅子,孟綺嫣然一笑坐下。
程奕又替孟綺取來食物,彬彬有禮地擺放在她面前,臉上笑容明朗。
燈光下的孟綺一邊吃著東西,一邊懶懶托腮,傾聽程奕說話,儼然小女兒家的愛嬌情態。
「怎麼回事,那男的是誰?」方雲曉看了半天,忍不住皺眉問。
「那就是程奕。」
「哪個程……啊,新來的那個?」方雲曉吃了一驚,轉頭望向孟綺,「她這也太,太那什麼,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
我沒回應。
她湊到我旁邊來,搖頭嘖嘖,「一來就跟孟綺這種人打得火熱,這程奕也不是什麼好鳥啊,我還指望他好好修理姓穆的,看來是一丘之貉嘛!」
「沒那麼嚴重吧,同事一起吃個飯不也挺正常?」我言不由衷地維護著自己公司領導形象,給津津有味看八卦的方雲曉一個白眼,「算了,我們換地方吃飯。」
悄悄離開餐廳,倒像是我倆在做賊。
雖然嘴上維護著程奕,心裡也頗有些複雜滋味,也許是因為我不願認為他是那樣的人。
前一次看見孟綺和程奕吃飯,我和方雲曉一樣,只有看八卦的心態,但是今天不一樣。因為那張電子卡片,因為那一句加油,我剛剛對程奕生出一分感激欣賞,轉身卻撞見這一幕。
孟綺對男人很有一套,但凡有色心的男人,無論老少,她大都能手到擒來。
如果程奕也是一路貨色,也太糟蹋那副陽光燦爛的笑臉,我但願他不是。
被這麼一打岔,我和方雲曉有點失去胃口,時間不早不晚也不知改去哪裡吃飯好。
「乾脆買菜回去,我們自己做素火鍋來吃!」方雲曉將手一拍。
這建議正合我意。
她自始自終沒有問我今天什麼事不開心,也沒有問新職位怎麼樣,只是一路上不停嘻嘻哈哈說笑話講段子給我聽,從她嘴裡總有那麼多好笑的事,一串一串地蹦出來。
回到我家,她做飯,我幫忙,威震天搗亂,拖拖拉拉吃完飯都已經九點半了。
方雲曉給她家沈紅偉打電話,說她今晚在情人家裡過夜,不回去了。
沈紅偉用四川話和她笑罵,「你個瓜娃子,還想男女通吃。」
他們小兩口抱著電話打情罵俏,我走進廚房去洗碗。
方雲曉終於煲完情話粥,晃到廚房來,倚著門口笑嘻嘻問我:「現在吃飽了,可以說了嘛,是誰招惹你不痛快,我先猜猜,是不是姓穆的在你調職這事上搗亂了?」
我慢吞吞說:「人事通知中午就發了。」
方雲曉一愣,哈哈大笑,衝過來又是一個擁抱,立馬翻箱倒櫃要找我私藏很久的兩瓶紅酒出來喝。她拖了兩把長椅到陽台上,倒好酒,給威震天也擺了個墊子。
今晚的風很涼爽,只是城市裡鮮少見到星星,也沒有月亮。
我們都脫了拖鞋,高高翹起腿,搭在花架上。
一邊喝著酒,一邊聊著那點不痛不癢的事,我像在說別人的八卦一樣,將午間電梯裡和穆彥的對話說給她聽,也許是經過了酒意的熏染,聽上去自己也覺得輕飄飄,懶洋洋,好似真的不關痛癢,已經沒什麼大不了。
方雲曉聽了很久沒有說話,不像她平時火爆的脾氣。
我以為她有點醉了。
過了好一陣,她卻低聲說:「安安,我該早一點告訴你的。」
我轉過頭去,「告訴我什麼?」
她低頭轉著手裡的酒杯,「你知道我為什麼那麼討厭穆彥嗎?」
我喝光杯底剩下的一口酒,「說吧,還有什麼好料沒告訴過我。」
她在椅中蜷起膝蓋。
「記不記得你剛去銷售部不久,有一次你們部門聚會,你感冒了提前回家,沒有和他們一起去酒吧玩?那時我還沒搬出去,孟綺和我們也還沒鬧翻……」
我瞇起眼睛,微醺裡,似乎有一點印象。
「那天我也和同事在那邊吃飯,經過你們最愛去的那間酒吧M9,還不知道你已經提前回去了,就想進去找你。」方雲曉緩緩說:「打你和孟綺的電話,都沒聽見,進去轉了一圈沒找著人,我就順便去了下洗手間……你知道M9的洗手間後面是休息區,有屏風遮擋,那個屏風是從印度來的,我覺得很漂亮,專門繞過去看。」
她頓住了話音。
我盯著手裡的空杯子,目不轉睛盯著,「然後呢?」
她低聲說:「我看見穆彥靠在休息間沙發上,有點喝高了的樣子,閉著眼睛,孟綺坐在旁邊,身體貼到他身上,湊在他耳邊說話,慢慢跨坐到他大腿上……穆彥卻在笑,一直沒睜眼,任由孟綺纏上去……我實在看不下去,那天之後,我對孟綺就開始冷淡了,你還問我為什麼不高興……」她轉頭看我,帶著歉意,「安安,當時不和你說,是想到一個是上司,一個是好朋友,你又對穆彥……如果知道了這事,我怕你在公司待不住,無緣無故把自己工作賠上。」
她沉默了一會儿,轉頭叫我,「安安?」
我嗯了聲。
「安安!」她擔憂地從椅子裡坐直起來,盯著我的臉。
「我聽到了。」我慢慢拿起酒瓶,慢慢往空杯子裡倒酒,慢慢回答她:「是該早點說,不過也不算晚,現在知道也好。」
「安安……」
我搖頭不想再聽了。
今天聽到的各種話已經足夠多,多得像無數綿密細針,充斥在我耳朵裡、腦海裡、心裡;也不想再聽任何安慰與勸解,有些毒,沒有解藥,只能在疼痛中等待自癒。
我端了酒杯,對方雲曉說:「這酒真不錯,我們乾杯吧。」
這天晚上我們將兩瓶紅酒全喝光了。
方雲曉真是酒國英雌,天生的好酒量,我沒法喝過她。
從陽臺喝倒客廳沙發,最後我們橫七豎八靠在一起,暈暈乎乎說了些什麼,誰都不記得,只迷迷糊糊記得這麼幾句話──
「你說,那麼多人拼命掙錢,拼命往上爬……我也想掙錢,可是掙到錢以後又幹什麼呢?」
「掙了錢嘛,我就和沈紅偉一起買個海景豪宅,養一群狗,生幾個孩子,一輩子相夫教子。這輩子做不成老闆娘,就好好培養兒子,做老闆他娘!」
「豬啊你,還生幾個!」
「你才是豬,說說,你想幹嘛?」
「不知道。」
「不知道也要說!」
「嗯,那就掙很多很多錢,開一個很大很大的公司,從總經理到前臺,全招清一色的美少年,身材要像吳彥祖,長相要像金城武,讓他們每天八小時,全都圍著我和我的錢轉……」
第十章
宿醉醒來的清晨,我頭痛欲裂,看著鏡子裡浮腫、黯淡、疲乏的臉,只想一頭撞昏過去。
昏了就不用像鬼一樣青面青口地跑去公司嚇人。
難道第一天做紀遠堯的秘書,我就要這個鬼樣子?
難道要穆彥看到我一夜之間憔悴得像失戀少女?
不,我要容光煥發,全身裝甲。
翻出化妝包一陣手忙腳亂,塗塗刷刷……粉底、腮紅與唇彩,真是女人的恩物,再憔悴的臉色經過遮蓋也能煥然一新。平時我很少上全妝,刷點散粉、眉粉,抹一層淡色口紅就算完。今天又是黑眼圈又是醉後浮腫,不得不勞師動眾,將眼影一層層仔細塗好,睫毛刷上。
索性頭髮也盤起來,顯得精神好一點。
高跟鞋、襯衣、絲襪、短裙,就是女人的全副武裝。
★ ★ ★
我準點踏進公司大門。
前臺笑著說早安,敏感視線從我踏出電梯,就一直緊緊附著在我身上──以往每次我穿了新衣,或髮型稍有變化,這個眼尖嘴甜的女孩總會第一時間恭維我,會說「小安姐今天好漂亮」這樣的話。但今天她什麼也沒說,只用疏離客氣的目光遠遠注視我。
紀遠堯已經在辦公室了,我拿著昨天整理好的幾份檔去向他報導。
昨天他只是一個下午不在,各個部門送來需要等他簽字的書面檔,就都積壓在我的辦公桌上,下班前費了不少工夫才整理好。
他在電腦前一邊漫不經心回覆郵件,一邊問,都是些什麼文件。
我一一擇要說給他聽,遞給他看了,確認是電子版已通過審核,並有逐級主管領導簽字的檔,他又再過目一遍才簽署。
看到其中某一份時,他遞還給我,那是企劃部提交來的,上面已有穆彥的簽字。
「程總的簽字呢?」他頭也不抬地問。
我啞然。
紀遠堯淡淡說:「以後這種東西直接扔回去。」
「知道了。」我抿抿唇,問他是否還有別的事情吩咐。
「有。」他低頭看著一份文件,半天沒說話,提筆刷刷簽上名字,這才抬眼遞給我,也是今早第一次正眼看我,「怎麼樣,適應嗎?」
我微笑回答:「正在適應。」
紀遠堯抬手推了推眼鏡,半開玩笑半責怪地說:「那好吧,給你一個星期適應夠不夠?」
「一星期?」我裝傻,「還以為只有三天呢。」
紀遠堯大笑起來,「那就三天,這三天裡允許你犯錯。」
「謝謝紀總。」我笑著退了出去。
我知道我在取悅他,換作其他人面前,我不會用這種嬌柔俏皮的態度說話。
以前我也從不這樣對待穆彥,相反,在穆彥面前我尤其克制、禮貌,近乎冷淡。
儘管在銷售工作中適當發揮女性魅力的優勢,是一種常規,我一直明白,卻不屑於那樣做,總覺得靠這樣得來的成果,不是真正實力的體現。敗給孟綺,離開銷售部,曾經一度讓我對這感到懷疑,不知道這個社會是否只看結果,不論手段。
接下來調入行政部,面對蘇雯這樣的上司,我選擇低調,再低調──不和她用同款的香水,不穿比她更貴的鞋子,不在她面前爭搶任何風頭。
蘇雯是個節儉顧家的女人,她有能力購買大牌包包和衣服,但除了年會晚宴,我沒在她身上見過任何奢侈品。行政部門永遠不缺少年輕好看的女孩子,蘇雯隨時都在擔心別人對她的威脅,不僅來自工作的威脅,甚至也來自衣飾妝容。
而現在,在紀遠堯這樣的上司面前,我很安心,不會像面對穆彥一樣敏感、緊繃、克制,也不用像面對蘇雯一樣謹慎低調──我終於可以安心地意識到,自己也是個年輕女子,我根本不必以展現女性魅力為羞恥。
記得小時候聽過一個童話,有一隻習慣生活在暗處的灰色小蝴蝶,某一天突然被暴露在明亮陽光之下,才發現自己灰色的翅膀其實也可以閃亮。
我的職業道路至今走得並不成功,到了這個地步,如果再來一次失敗,我會無法原諒自己。在這條勢必咬牙走下去的路上,我需要一切可推動的力量,需要被上司認可,也需要被他欣賞──無論是從上司對下屬的角度,從總經理對秘書的角度,還是從男性對女性的角度。
但這和孟綺不一樣。
這是策略,不是目的,我這樣對自己說。
回到桌前,拉開身後落地百葉窗簾,俯瞰著腳下密集的,川流不息的車與人,我在心裡再一次對自己說,這不一樣,我不會和她一樣。
★ ★ ★
企劃部被駁回的這份文件是關於新項目前期推廣的進度計劃,如果計劃通過,第一輪的推廣預熱就要開始了。穆彥在這方面向來很敏銳,總比同行動手早,善於不動聲色從全方位進行宣傳滲透,逐步加熱,一到時機,全面發力的效果會非常驚人。
但這份計劃書上,卻沒有程奕的簽字。
我打電話給企劃經理徐青。
徐青是個標準的企劃人,頭腦反應一流,為人十分靈活,談吐滴水不漏。他在電話裡沒有問紀總為什麼駁回,只說聲知道了,就叫我把文件給他送回去。
跑一趟36層並不費事,以往我對跑腿毫不介意,但今天我告訴他,這裡有事不方便走開,請他派人下來取──因為若是葉靜,相信他絕不會這樣隨口支使。
徐青叫了一個企劃部的職員下來跑腿,以往與我也認識的。我趁此詢問他,為什麼沒有程總簽字的文件會越級送上來。他很尷尬,解釋說經辦人並不是他。我知道這種重要計劃是由主管直接製訂,但只裝作不明白,詫異問他:「怎麼會這樣子,你知道公司對越級上報是很敏感的,搞不好會讓穆總很難做啊。」
他忍不住吐了苦水,「就是因為穆總和程總意見衝突,這個計劃從上週就討論起,週末都在加班討論,週一還是沒有定論,這才直接提上來給紀總定奪。不然你想想,我們下面的人,哪敢這麼大膽越級?」
這種事徐青也未必敢,唯一有恃無恐的人,當然是穆彥。
還真是他一貫的跋扈作風,完全無視頂頭上司的存在。
我將文件遞還給他,低聲說:「紀總不大高興,叫扔回去呢。」
他聳聳肩膀走了。
程奕終於公開表示了和穆彥相左的意見。
這隻溫順大貓一樣的老虎,終於要露出利齒了麼。
我端起已經變涼的咖啡,深深喝了一口,苦味直抵胃裡。
沒等多久,穆彥果然親自拿著那份文件,大步流星地來了。
在他之前幾分鐘,我剛替紀遠堯將財務經理叫了進去。
我攔下他,「穆總,不好意思,吳經理在裡面,您得稍等一會兒。」
他收住來勢洶洶的步子,轉身看向我。
我坐得端正,隔一張桌子,朝他微笑。
「哦,安瀾。」他揚起眉毛,也是一笑,走到我桌前,俯身撐了我桌沿,暗色斜紋領帶垂下來,「你在做什麼?」
「工作。」我微笑。
他垂下目光,漫不經心在我桌面看了看,似乎對擺在桌沿的那個相框產生興趣。那是我剛入職時,第一次參加營銷部門組織的旅遊,在海灘上和大家的一張合照。
照片上的我,站在最邊沿,長髮披散,笑容羞澀。
照片上的他,頭髮被海風吹得凌亂不羈,墨鏡遮擋了表情,薄唇微彎,被眾星拱月地簇擁在中間,周遭美女環繞。
同樣的照片在他辦公桌上也有一張,營銷部門老班底的員工幾乎人人都保存著一張。
那是拍得最好,人員最齊的一張合照。
我從銷售部一直帶到行政部,現在又帶來這裡,習慣性擺到手邊。
他看著照片,目光掠過我,笑了笑。
「穆總有事嗎?」我抬眼看他。
「沒事,看看你的新工作,看起來不錯。」他露出迷人笑容,伸手將有些放偏的相框擺正,傾身時離我很近,用只有我可以聽見的語聲,彷彿漫不經心地說:「如果是葉靜,就不會把退回的文件直接給企劃部,會私下拿來給我。」
「是嗎,可我不是葉靜。」我沒有抬眼,沒有動,目光沿著他垂下的銀灰色領帶上移,停留於雪白領口上方,那一點凸起的喉節。覺得有無數矛頭,帶著陽剛十足的男子氣息,帶著強烈的攻擊性,從四面八方指向我。
他的語聲更低,笑意更深,「我以為安瀾比葉靜更聰明。」
我抬起目光,「你是說,我該私下拿去給程總?」
他直直盯著我,驟然朗聲笑起來。
低沉笑聲在我頭頂上方,密網似的壓下來,讓我喘不過氣。
他伸手拿起相框,看了看,輕輕放到我面前。
如同他突然變輕的語聲,輕得像在耳語,卻冷冰冰沒有溫度,「我說過,我們是同舟共濟的一個團隊,你到企劃部,或是到這裡,結果都一樣。」
「這就是昨天你所說的價值?」
他看著我,淡淡笑了,「除了價值,還有團隊,人是集群生物,也是感情動物。」
「感情動物?」我目不轉睛盯著他看。
「是的,感情動物。」他迎視我的目光,毫無笑容。
財務經理推門出來了,和穆彥打了個招呼,疑惑的目光從我身上一掠而過。
穆彥點頭一笑,直起身子,低垂目光看我半晌,轉身走向紀遠堯的辦公室。
我緊緊抿唇,看著他的背影。
像是知道我在看他,穆彥回過頭來,眼裡咄咄鋒芒有些異樣,「你明白我的話嗎,安瀾?」
「明白,穆總。」我慢慢靠向椅背,微笑說:「我懂了。」
他似乎想說什麼,皺了皺眉,還是轉身走了。
★ ★ ★
穆彥進去了半個多小時,外面有一份急需發回總部的文件需經紀遠堯確認,我拿了文件去敲他辦公室的門,在門口隱隱聽見裡面傳來並不溫和的對話聲。在這兩層樓裡,敢和紀遠堯當面爭執的人,恐怕也只有穆彥。
「進來。」紀遠堯的語聲不善。
我推門進去,將文件給他,看見穆彥坐在他對面,一言不發,神色陰沉。
其實我有些納悶,以他和紀遠堯親厚的關係,完全可以私下先溝通好,再遞交這份計劃。為什麼大大咧咧直接越級報上來,是因為穆彥沒將這麼個事情放在眼裡,太過囂張,還是因為紀遠堯曾經給過他什麼暗示,以至於他以為可以無視程奕的存在?如果是這樣,為什麼紀遠堯又在此時變臉,給他一個大大的難堪?
誰也沒法猜到紀遠堯是怎麼想的。
他和穆彥的關係是否真如我們一直相信的那樣親如同袍?
也許這也是穆彥正感困頓的問題。
紀遠堯掃了眼文件,彷彿不滿意,隨手扔在一旁,「安瀾,通知程總和企劃、市場部門主管以上人員,五分鐘後開會,你做記錄。」
穆彥飛快看了我一眼。
「好的,馬上通知。」我又小心提醒紀遠堯,「總部在等著回傳這份文件,那邊比較著急。」
紀遠堯靠上椅背,「那就讓他們先急一急。」
我一怔,知趣地閉嘴退了出去,將門輕輕帶上。
以往隱約聽過傳言,說紀遠堯與總部幾個高層關係微妙,看來是無風不起浪。
★ ★ ★
會議通知下去,人很快就到齊了。
程奕低調地隨便找了個座位,在會議桌一邊尾端坐下,沒有坐到紀總旁邊的位置去。
穆彥和紀遠堯一起進來時,眾人都已落座,只給他留出那個座位,那也是以往有紀總出席的營銷會議上,穆彥慣常的位置。
但今天穆彥卻繞到紀遠堯的另一側──在我的旁邊,找了個椅子坐下。
也不知道是程奕在針對穆彥的跋扈越級,還是穆彥在針對程奕的低調作態。
兩人都晾起那個位置,氣氛頓時尷尬。
紀遠堯掃了一眼會議室,「程總呢?」
「程總到了。」我以為他真沒看見。
「我在!」程奕忙從角落裡探了探身,幾乎和我同時出聲。
「哦,藏在那麼個角落裡,還嫌不夠黑,怕我看見了你?」紀遠堯用很嚴肅認真的語氣說。
我們全都愣了一下,才紛紛失笑。
程奕露出他廣告模特似的白牙,襯著保守的小白圓點灰藍色領帶,不好意思地笑著,走到屬於他的位置坐下。
紀遠堯在我們笑成一片的時候,將那份引起爭議的文件扔在桌上,「現在誰來說說,這個東西為什麼會一拖再拖,拖到現在直接扔給我,是誰教你們遇到麻煩就往上面推,讓總經理專門來修補爛攤子?」
會議室裡剛剛沖淡了劍拔弩張的笑聲,戛然而止。
饒是事不關己,我也聽得暗替他們捏把冷汗。
這話明著是責備穆彥,暗裡卻落在程奕頭上,作為營銷系統的第一領導,他必須要對這個情況負責,也必須對他沒有簽署的文件被越級上報做出解釋。
程奕立即開口道歉,首先向紀總道歉,繼而向營銷部門同事道歉,把責任完全攬在自己身上,認為是自己未能及時與大家溝通造成的失誤,態度十分誠懇。
然後他條理分明地解釋,為什麼不同意此份計劃。
按照以往工作慣例,企劃部和市場部的工作是齊頭並行,一直配合良好。
這次的新項目涵蓋了以往從未涉及的領域,在國內也屬罕有,以往的參照經驗不能起到很大作用,無論是市場研究定位,還是全盤營銷策略,公司都打算重頭做起,腳踏實地去摸索,希望有所突破。因此對市場的研究被放在第一位,我們必須先了解將要面對什麼,才能思考如何應對。這一點上,誰都沒有異議。
前期的整體研究是已經完成了,也有了初步的市場定位,但進入具體環節,對層層市場的研究是細之又細的工作,各個階段也有所不同。目前這個階段的細化研究才剛開始,市場部門不可能快速拿出結果,哪怕初步結果也不可能。然而企劃部卻需要迅速出手,搶占宣傳制高點,為後續推廣攻勢預先鋪墊。這就涉及渠道選擇與訴求規劃等問題,從理論上來講,都需要以市場研究的結果為依據。
這也是程奕非常堅持的一點。
「一切工作要有實據,才能實實在在推行下去,避免將我們的精力財力浪費在不必要的地方,花一分錢有一分收穫,不必追求過度鋪排的效果。」程奕出言直接,直接得令我刮目相看。
他的話卻捅到了企劃部的馬蜂窩,不用穆彥開口,以企劃部主管為首的人馬紛紛發難,向他提出企劃工作面臨的難處和特殊情況,反對以這種近乎僵化的標準來束縛他們。
會議室裡硝煙頓起。
企劃部人人都有一張刀鋒般的嘴,有舒馬赫般的大腦反應速度。
穆彥根本什麼都不用說,只需坐在那裡,微笑就是對程奕最好的嘲諷。
他的行事作風,正如他的個性,思想天馬行空,行動大刀闊斧,善於在所有對手還沒回過神的時候,閃電般完成佈局、攻擊、回防,一氣呵成──這樣一個人,想要他像程奕希望的那樣,一步步攀著市場部的尾巴,謹小慎微地過河,這比殺了他還讓他難受。
然而聽著企劃部的發言,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們口才太好,竟讓我慢慢覺得他們也有道理。
「時機不等人,先手丟了就會有別人撿去,這不像設計研發,或者銷售,沒有量化標準可循,我們就是需要靈活變通,先發制人。」徐青的回擊很明確,「企劃工作有的時候就是務虛,雖然務虛和務實也要結合,但完全用務實的態度來指導務虛的部分,也不合理。」
這話太犀利,不是徐青一貫的圓滑,我想他是被逼到這份上,不得不選擇站隊了。
要是我去了企劃部,現在一定也會成為穆彥手裡的投槍匕首。
程奕的辯才不是徐青之敵,顯然無法說服這個下屬,周遭也沒有一個支持的聲音。
也許不是完全沒有支持,至少市場部集體選擇了沉默。
但徐青的辯才,並不能動搖程奕的立場,自始自終程奕沒有讓步,堅持要讓企劃部提供策略依據,沒有市場研究的依據,就是依靠個人經驗,就不是正確的工作方式。
他那雙單眼皮的明亮眼睛,在古銅膚色的臉上,顯出異常堅定的神采,堅定得近乎頑固。
爭論陷入僵局。
紀遠堯摘下眼鏡,用一方格紋手帕慢慢擦拭,一邊擦一邊問:「穆彥,你怎麼看?」
我抬眼看去,等著看他怎樣向程奕發難。
然而出乎意料的,穆彥只是笑笑,「我想我們爭論的問題沒有本質分歧,只是站在不同立場,看待同一個問題,最終目的是一樣的。」
程奕只能點頭,「是這樣。」
原來穆彥在這齣戲裡是唱紅臉,白臉留給別人去唱。
「我也贊同程總的觀點,能在有依據的基礎上展開工作當然好,只是這個依據如果等得太久,工作效果可能要打個很大的折扣。」穆彥直視程奕,「不知道程總認為市場研究什麼時候拿出結果來指導企劃工作比較合適?」
程奕坦然回答:「這個問題的癥結在BR身上,至今他們出具的報告,沒有一份合格。」
紀遠堯皺眉問:「BR效率這麼低下?」
BR是我們一直與之合作的市場諮詢公司,在這個行業也算資深團隊,合作一向順暢。
穆彥沉默。
市場部經理遲疑了下,回答說:「BR提交了三次階段性報告,程總認為不夠詳實,退回去讓他們再進一步細化,目前有一些進展,但……」
程奕接過他的話說:「是這樣的,前段時間我查閱了BR歷次的市場報告,發現他們的數據嚴密性和及時性都存在問題,個別數據長久沒有更新,可見數據庫陳舊,部分結論明顯出現無意義的重複。這種合作態度和專業水準,讓我對這家公司持有保留看法,將新項目這麼重要的市場研究交到他們手裡,我感到擔憂。」
紀遠堯轉頭看穆彥,「如果BR有這些問題,你之前發現過嗎?」
穆彥臉色沉了沉,「不是完全沒有問題,但在重要環節,BR的工作還是嚴謹的。」
這話聽上去留了很大餘地。
穆彥看了看紀遠堯臉色,又說:「年初也曾提出過是否與BR繼續合作的問題,當時比較了幾家合作夥伴,從信任度與配合上考慮,公司認為還是延續與BR的合作較為穩妥。現在新項目即將啟動,這個時候臨時更換合作夥伴,恐怕不是適合的時機。」
「正因為馬上要啟動新項目,對市場的把握準確程度,很可能起到決定性作用。」程奕不溫不火地反駁,語速不那麼快,也沒有穆彥和徐青那樣密不透風的措辭風格,只是能讓人感覺到,即使面對紀遠堯,他也不會動搖的立場,「目前的合作,我也認為暫時不宜發生變更,但涉及以後長期工作,我建議公司考慮重新選擇合作夥伴。」
市場部經理欲言又止地看向穆彥,穆彥臉色深沉,卻沒有反駁。
聽到這個時候我才有點明白過來,似乎程奕醉翁之意不在酒。
看上去他是想藉此插手市場部,先將與穆彥關係緊密的合作方拆開,再尋機引入自己的人馬?難道之前拖延不決的計劃,只是將穆彥引進來的幌子?
他抓住了BR的漏洞,等於抓住了穆彥的漏洞,儘管這漏洞算不上什麼重大失誤,但卻剛好觸到敏感區──公司對於職業經理人與合作方的關係相當敏感,穆彥若在這個時候過於維護BR,很可能給自己招來說不清的麻煩,畢竟在這個問題上犯有過失而離職的人不少,最近才剛有一個陳謙。
這麼說來,穆彥寧可隱忍避讓,也必然要在這個問題上避嫌。
我吃驚地看向程奕,在他輪廓分明的銅色臉龐上,看不出任何陰暗痕跡。
雖然一直感覺他頗有城府,可如果真是這樣,程奕的心計也太可怕。
我實在不願相信,寧肯他是一心為了工作,寧肯這屋子裡還有一個稍微簡單點的人。
或許這是我的妄想──能坐在這會議桌旁的,除了我,誰會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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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會上一輪激戰的結果,最終是企劃部的計劃書得以通過,依然按照穆彥的決策執行;重新考慮合作夥伴的建議也得到通過,並指定由程奕負責此事。
紀遠堯的裁定看起來非常公平,既兼顧了緊要工作,變通從權,也重視長遠的合作隱患,防患於未然;既堅持對穆彥工作能力的信任,也採納了程奕的建議,沒有偏袒任何一方。
企劃部邁過了眼下的麻煩,市場部也得到了相應的重視。
程奕沒有異議,穆彥也不反對,大家再度心平氣和地回到對推廣計劃的探討上來。
散會時,他們三人有說有笑,一起離開,程奕還邀請紀遠堯與穆彥週末一起打網球。
會議桌上的硝煙像是一場錯覺。
只是當我回到自己辦公桌前,整理會議紀要時,字裡行間的刀光劍影卻猶在眼前。
穆彥的沉默太出乎意料,這樣的沉靜,越發讓人心驚。
回想他離開時的樣子,彷彿有巨大陰影潛伏在那孤傲背影之下。
可我最無法理解的,還是紀遠堯的裁定。
他不像是在撲滅火星,而是用層層棉紙將火星暫時包裹起來。
連我都能想到,這樣下去,程奕遲早會掀起更大風浪,穆彥也不會善罷甘休,紀遠堯又怎麼會想不到呢,他想坐山觀虎鬥也不該在自己的地盤鬥,何況這把火真的燃大了,不還得他來收拾局面嗎……這次我想破頭也想不出頭緒,只覺得亂透了。
心裡唯有隱隱一點幽光,是在總部急待回傳文件時,紀遠堯的冷淡擱置態度。
這似乎流露出一絲若隱若無的信息,再往下深想,就更是一團迷霧了。
接下來的幾天過得風平浪靜,各自的工作回到各自的軌道。
紀遠堯真的給了我三天時間犯錯,不但沒有責備我的手忙腳亂,還時不時笑著說上一句「慢慢來」。他的笑容有一種奇特的力量,能讓人平靜下來,覺得身後有這樣一個人,就萬事大吉,什麼也不用怕。
起初這幾天,我時時如履薄冰,每天忙得連軸轉。
早晨提早半小時到辦公室,將紀遠堯當日的工作日程排好,幾點的約見、幾點的會議、幾點的出行,一個也不能疏漏,哪一環安排出錯,連帶著就要影響一大堆人。
雪片般飛來的信函文件要一一整理好,按重要緊急程度遞交給紀遠堯。
這些都還算好,最頭疼是每天下班前要向他作工作簡報,將各部門當天提交的工作進度一一了解落實,再像紀遠堯報告。這迫使我每天下午都得像監工一樣,去向各個部門追問當日進度,行政、財務、人事等部門還會主動在下班前提交一個簡報,最頭痛就是研發設計和營銷部門。偏偏這兩頭都是大爺,工作性質又復雜,對蘇雯都差遣慣了,對我這樣一個沒有根基、一夜之間直升上來的新手,人家臉上客氣已算難得,愛理不理更是正常。
我卻不能兩手空空,等紀遠堯問起時才一問三不知。
以往有蘇雯在頭上頂著,對於行政職位受到的夾板氣,我還體會不多。現在置身這個位置,回頭看蘇雯和葉靜,更覺得她們不容易。這樣想想,心氣也就順多了,一點小委屈實在不算什麼。
畢竟工作是我自己的工作,臉色是旁人的臉色。
不管看到什麼臉色,我總得笑臉相迎,把該落實的事項落實清楚,對哪一頭的大佬都不能得罪,尤其36層那位。
穆彥到底是營銷總監,擁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力。
工作歸工作,我心裡明白,如果因私人情緒與他產生對立,吃苦頭的只會是我。
自從那天的對話之後,我們再沒有過私下交流,日常工作往來一切正常。
即使我無法做到選擇性失憶,無法把某些痕跡說抹掉就抹掉,但好在我有足夠繁忙的工作,足夠強度的壓力,迫使我集中全部注意力,無暇分心在別的事上。
也許可以說,是紀遠堯救了我。
只要面對他,我就得高度集中精神,顧不上去想別的。
紀遠堯非常看重效率,要求今日事今日畢,他自己就是最佳典範,只要當日工作計劃還有一項沒完成,不管再累再晚他都會留在辦公室做完再走;如果當天很順利,各項事務都完成了,他也絕不在公司多留一分鐘,還會趕我及時下班。
他在八小時之外的生活似乎很簡單,除了應酬,就是回家。
所謂回家,也就是回到和公司僅兩條街區之隔的30層公寓裡,那是公司給他安排的住處。我在行政部時,曾有一次幫葉靜把他辦公室裡堆積如山的資料冊送去家裡,那間公寓可以從30層俯瞰整個城市中心,頗有登凌絕頂的感覺,是黃金地段上的心臟位置。室內裝修極簡,黑白風格,整潔異常,看上去第一感覺是冷清,完全沒有生活氣息。
聽老范說他回家之後,幾乎足不出戶,連買東西都請老范幫忙買了送上去,平常就一個人待在家中看書、看碟。有時他不讓老范接送,自己走上半個小時步行回家,像在怡然自得地散步。
聽上去實在是一個怪人,有點像老派英國小說裡的紳士。
外界的應酬飯局,他也能推則推,只出席特別重要的。
起初我以為會有很多麻煩的應酬要陪同,但這一個多星期以來,紀遠堯幾乎哪裡都沒去。有些來自媒體的應酬都讓程奕、穆彥替他去了。
聽方雲曉說,程奕好像很善於交際,短短時間就與媒體圈子裡趨炎附勢的那些人打得火熱。
她和沈紅偉都在媒體,方雲曉是一家報社的美編,沈紅偉在廣告部,往來風聲總是靈通的。
程奕的本事並沒有令我太意外,也許第一眼見到他的陽光燦爛,就在心裡陰暗地期待著,想看見他陽光背後的另一面──我尚且這樣想,那麼穆彥是否一直在等著,紀遠堯等看這場爭鬥是否也等了很久?
在這不大不小的兩層樓裡,就像布下了一個珍瓏棋局。
以前看《天龍八部》裡描寫那棋局如何惑亂人心,如何金戈鐵馬,覺得十分誇張,現在想想身邊的楚河漢界,走卒車馬,只會比書上更誇張。
不管怎麼說,我棲身在紀遠堯辦公室外的這一方桌子後面,就像置身平靜的保護傘下,來自哪一方的刀劍暫時都不會威脅到這裡。
好在下週馬上可以鬆一口氣。
公司一年一度的拓展訓練要開始了。
蘇雯早就提交了拓展計劃,紀遠堯也批准了,礙於前段時間各個部門工作壓力都很大,難以抽出時間,才一直延遲到現在。如果再推下去,到新項目啟動,這一年中就更沒有時間了。
因此紀遠堯決定,從下週二開始,全員參加為期四天的拓展訓練,各部門手上工作都暫時放一放。他認為大戰在即,團隊建設和鼓舞士氣是頭等重要的事。
我參加過去年的拓展,上次為期只有兩天,是比較簡單的集訓。這次卻安排了足足四天,可見強度之大。我猜想一是因為新項目啟動在即,需要對全體士氣做一次激勵動員;另一方面,或許是因程穆二人的爭鬥,令營銷部門人心浮動,紀遠堯才特別安排了這次富有深意的拓展訓練。
估計大家會被折騰得很慘。
但我喜歡這種折騰。
至少能讓人暫時放下辦公室裡的明槍暗箭,在短短幾天的特殊環境下,像「兄弟連」一樣的團結起來,共同去完成各種挑戰,換一種眼光和心態來認識身邊的工作夥伴。
★ ★ ★
週二一早從公司出發,行車近兩小時,來到郊外山腳下的訓練基地。
出發前蘇雯就叮囑我,這次紀總雖然也參加,但他身體剛好一點,有些項目就不適合參與了,我的主要職責還是跟在他身邊,到時分組也會將我分在和他一起。
這種活動是完全打亂等級,不分上下關係,也不分部門,全部人員由拓展教練統一編成不同的小組。話是如此,蘇雯照樣動了不少手腳,私下和拓展方培訓主任溝通過,有意將行政部的人盡量分在和重要高層一組,人事部的人則盡量塞到無關緊要的組裡。
分組的時候紀遠堯看出來了,有些不悅,當著大家沒有發作,卻把穆彥和研發總監分派到另兩個組去,有這兩位壓陣,場面總算平衡了很多。
蘇雯在一旁神色尷尬。
程奕在紀遠堯這個組,他是第一次參加公司拓展,興致高昂。
從寫字樓裡釋放出來的這些人,難得有機會掙脫高跟鞋與領帶的束縛,一個個都像多動症兒童,早就在那裡笑鬧折騰,躍躍欲試。
上午是培訓師的宣講,和一些室內互動的預熱,拓展教練們全都在一旁不苟言笑地站著,到了下午才開始使出手段折磨我們。一聽那些訓練項目,我就知道,紀遠堯這次是真要把我們往死裡收拾,幾乎全是強度極大、難度極高的。
而他自己倒好,只是像徵性參加了輕鬆的一兩個項目,就和拓展教練站在一起,笑微微看著我們像群猴子似的摸爬滾打。
缺乏鍛煉太久,我很快就累得不行了,一路折騰下來骨頭都快要散掉。
最後一個項目比較輕鬆,是兩人配合著過獨木橋,紀遠堯也過來了,本來他要與程奕搭檔的,不知是誰在旁邊嚷了句「男女搭配,幹活不累」,活生生就把我給推了出去。
這個搭檔是要有身體接觸的,我看著紀遠堯,紀遠堯看著我,就聽見程奕在旁壞笑。
然後在我壓根還沒做好心理準備的時候,就被紀遠堯一把拽上了三米高的獨木橋。
對我這種有恐高症的人來說,即使地面有防護墊,即使只是三米高度的懸空,也是挑戰。
站在橋上我腿軟心慌,死死攀住紀遠堯的胳膊,說什麼也不鬆手。
可這萬惡的橋必須兩人配合,把未搭完的橋板搭好才能過去,一個人搭橋的時候,必須靠另一個人的全力扶持才能保持平衡。顯然我這點力氣,扶不住身高超過一米八的紀遠堯,只能是我去搭橋板了……
下面「加油」的喊聲震得我越發心慌。
紀遠堯原本抓著我的手,可這樣根本無法平衡,我搖搖晃晃怎麼也放不好那塊木板。
「這樣不行,你得騰出兩隻手,別怕……我扶著你。」紀遠堯柔聲說,雙手穩穩扶到我腰上。
我實在很怕摔下去,可當他的手在我腰間收緊,傳來溫暖篤穩的力量時,不知為什麼我的心神就定住了,相信這雙手不會鬆開,相信自己可以把安全完全交託在這雙手上……我一咬牙,豁出身體重心,幾乎讓他托住我全部重量,終於一下子將木板搭對了位置!
一片歡呼聲裡,我們第一個通過獨木橋,完成了任務,後面的人全都效仿我們才得以完成。
所有人都在給我們鼓掌,程奕的掌聲最為響亮。
輸給我們的另一組也在有風度地鼓掌,他們的組長是穆彥。
我站在地面上,膝蓋仍在發軟,回頭看紀遠堯,發現他笑著的樣子十分溫文,額頭滲出細密汗珠,眼鏡的銀邊在陽光下閃著優雅光芒。
★ ★ ★
晚上住的地方十分簡陋,就在訓練基地旁的兩層宿舍樓裡,硬木板床,沒有空調,12點前斷熱水,比大學軍訓時的待遇還要差。不過前次來住過,也習慣了,唯一的安慰是整齊乾淨。而且所有人不分等級都住一樣屋子,包括紀遠堯。
想起他那公寓裡一塵不染的雪白地毯和柔軟得不可思議的黑色沙發,再看看這簡陋的木板床,我頓時有種惡劣的平衡感……不過也隱隱有點擔心,他那身體應該受得了吧。
分配房間時,不知誰那麼有才,把我和孟綺分到一間。
我很煩,但總不能像幼兒園小朋友一樣舉手說「老師,我不和她玩」吧。
孟綺倒笑嘻嘻領了鑰匙跑過來,一進房間就累得倒在床上不起來,連聲抱怨皮膚被曬黑了。平時我會和她敷衍說笑,但現在,實在沒有這個心情。
不知是方雲曉表述能力太好,還是我想像能力太豐富,M9屏風後的那一幕,想起來就好像是我自己親眼所見似的,連同他和她的表情,我幾乎都能想像……「乓」一聲,我將窗戶重重推開,發出很大聲響。
孟綺驚了一下,扭頭問我在幹什麼。
「通風。」我頭也沒回,徑自拿了衣服,進浴室沖涼。
沖掉一身的汗,換上棉布睡裙,輕鬆了許多。
出來看見孟綺靠在床頭一動不動出神,見了我,她立刻露出笑容,「美人出浴。」
我笑笑,坐在窗前拿毛巾擦頭髮。
她又無話找話地扯了幾句,見我一直不說話,也就沉默了。
從工作的角度,我應該裝作什麼事也沒有,對她笑臉相迎。
可我很想知道一件事,想知道那天在M9,當她挑逗穆彥的時候,是否已經知道了我對穆彥的心思──那時我並沒跟方雲曉和她說起,自己暗藏在心,以為誰都不知道,可後來才知她們一早都看出來了。那麼孟綺是什麼時候看出來的,是不是明知道我喜歡穆彥,還去引誘他──其實這根本已經不重要了,只是我像得了強迫症,總想知道答案。
是因為對曾經的好友還心存期望?
期望相信,她有不知情的理由?
濕漉漉的頭髮絞在毛巾底下,絞在手心裡,越絞越緊。
我主動打破沉默,「那天和方方去元素吃飯,還聊起你,好久沒一起去那兒吃飯了,那裡的菜好像不及以前味道好了。」
孟綺沉默了下,輕聲問:「什麼時候?」
我說:「就前兩天。」
孟綺似乎鬆了口氣,笑道:「是嗎,我也好久沒去了,不知是不是換了廚師。」
我的心沉下去。
她在心虛什麼呢,如果是同事之間相約吃上一頓飯,無需這樣小心掩飾。以孟綺愛炫耀的性格,更應該主動說起,以顯示高層與她的關係融洽──可她顯然不想讓我知道最近才與程奕一起去過元素餐廳。
「對了,還沒恭喜你升遷。」孟綺走到我身後,像以前親近時一樣,捲著我的髮梢玩。
我轉身避開她的手,笑了笑,「談不上升遷吧。」
突然傳來敲門聲。
孟綺去開了門,見是前台小蓓可憐兮兮地站在門口,探頭問:「對不起,我來問問……小安姐,可不可以和你換一下房間?」
我詫異,「為什麼?」
她說她一個人被安排到走廊盡頭那間,本來就害怕一個人住,剛才燈又壞了,只剩衛生間一盞燈,實在怕得不敢睡。晚上維修工又找不到,一路問過來都沒有人願意和她換房間。
「行,我跟你換,我一個人住慣了。」
小蓓感激不盡。
其實不用對著孟綺,我倒是求之不得。
不過換過去我就有一點點後悔了,那盡頭的房間真是冷森森的,窗外樹枝被風吹得嗖嗖響,衛生間裡一盞昏黃小燈,不但沒多少光亮,倒像鬼片裡的道具,更添陰森。
我看了看頂上歪斜的燈,估計是接口鬆動,也許可以修好。
找了把椅子踩上去,不夠高,只能再搭一張小凳。
房間裡太黑,我又打開房門,藉著外面走廊的燈光照亮。
剛摸索到燈泡,就聽門口有人一聲大叫:「喂,你做什麼!」
我驚得差點從椅子上栽下來,定神一看是程奕。
「修燈泡啊,還能幹什麼。」我站穩腳,拍了拍手上的灰,「這燈壞了。」
他大步走進來,「下來下來,這太危險了!」
「危險什麼,我家燈泡壞了都是我修。」我沒理他,踮起腳繼續轉那燈泡。
「漏電怎麼辦?」程奕嚷著,「還爬這麼高,喂,你到底下不下來,再不下來我動手了!」
「你動手,你要來修嗎?」我低頭看他,卻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好像是……沒等我看清,突然腳下一輕,重心全失,暈頭轉向就被一雙手攔腰抱住!
我很丟臉地尖叫了。
程奕將我放在地上,「別叫別叫。」
我狼狽地望向他,又望向他身後,那個站在門口的人。
那個人冷冷開口:「怎麼回事?」
程奕一怔回頭,「哦,她居然爬那麼高去修燈泡,完全沒有安全意識嘛。」
「修理工呢?」那人走進來,站在我面前,似乎在昏暗光線裡打量我。
「下班了。」我悶聲回答。
「你拿著。」他把手上什麼東西交給程奕,二話不說站上椅子,仗著身高優勢,隨隨便便就夠到了燈泡。
「哎哎,穆彥,你怎麼上去了,下來,下──」
程奕話音未落,屋裡突然燈光大盛,死活不亮的燈泡就那麼一下子修好了。
我們都愣住,一起仰頭,看著長手長腿的穆彥從椅子上躍下,好像未費吹灰之力。
「厲害……」程奕一臉仰望地琢磨那燈泡,「怎麼搞好的?」
「旋一下就好了嘛,你沒修過燈泡?」穆彥打量程奕。
「我……」程奕撓頭。
我實在忍不住問:「你們怎麼都跑來了?」
「都來給你修燈泡的。」穆彥不冷不熱嗆了我一句,從程奕手裡拿過記錄板,看也沒看我一眼,板著臉就走出門去了。
程奕笑了笑,「我們在查夜,行了,你休息吧。」
他道了聲晚安,也走了。
我這才反應過來,每晚是要有主管兩人一組,逐個房間查夜的。
燈光明晃晃照著,房間又靜又空,那把椅子還橫在面前。
我嘆了口氣,在床邊坐下,一低頭髮現身上竟還穿著碎花吊帶小睡裙。
第十二章
四天拓展訓練下來,即使有防曬霜護體,我還是被曬黑了一大圈。
人人也都如此,例外的只有紀遠堯和程奕──紀遠堯是因為享受特權待遇,沒在陽光底下怎麼曬;程奕是因為底色擺在那裡,墨汁裡調鍋灰,一樣一樣。
訓練項目的難度強度不斷提高,各組之間競爭很激烈,第三組基本已被甩下,只剩穆彥的組,和我所在的組,就要在今天最後的項目中決勝了。
看到那求生牆、高空斷橋和繩降台組成的最後一組連貫挑戰時,我倒抽一口大大的涼氣。
這設置也太黑心了。
翻越四米高的求生牆是考驗團隊協作、人力分配與尤其關鍵的犧牲精神。
搭人牆的時候,程奕與康杰兩個人咬牙扛在最下面,一動不動,讓大家踩著他們肩頭翻上去。 我看見程奕那一頭汗水,有些不忍落腳。
他滿不在乎地一笑,示意我儘管上。
在一群身嬌體弱的OL當中,我算靈活的,小時候的芭蕾底子還有點用。
翻上去後,觀望對面穆彥那一組,我才發現他是最早登頂的一個。
穆彥站在上面有條不紊組織大家依序翻越,先合力把笨拙的人送上去,敏捷輕巧的人墊後,進行得相當順利。而我們這邊卻亂了套,因為程奕自己當「墊腳石」去了,無人有效指揮,幾個女孩子落在後面怎麼也爬不上來,能幫忙的男同事卻都一早上來了。
看來這一局我們輸定了。
程奕有犧牲精神,穆彥卻有指揮刀在手,這次高下已分。
我沒有時間再多觀望,翻上障礙牆之後,馬上要通過第二個考驗,跨越空中斷橋。
突破心理障礙,就在跳與不跳的一念之間。
雙方都有人因為實在沒勇氣跳出去,在上面猶豫拖延時間,甚至有女孩子直接放棄。
大家都知道我恐高,將我留在最後位置。
眼看一邊一個,淘汰的淘汰,通過的通過,終於輪到了我。
戰戰兢兢站上斷橋,我沒有聽見隊友加油的聲音,底下全都一副無望沉默的表情。
因為那邊斷橋上站著的是穆彥。
他靜靜站在那裡,目視前方,全神貫注,然後突然躍出,沒有一絲遲疑,矯捷得像只優美的豹,連續躍過懸高八米的斷橋,如同穿行平地,颯然身影惹起下面尖叫連連。
這人真是天生的冒險家,熱愛危險,樂於挑戰,區區斷橋對他就像一個玩具。
我站在這裡看他,有一絲眩暈,有一些軟弱,也許只是因為恐高症發作。
腳下斷橋令我眼花心悸,冷汗陣陣,噁心與眩暈一起湧上來。恐懼本能漸漸控制住身體,連視線也模糊,看斷橋橋面好像都在浮動。底下有人在叫「安瀾加油」,彷彿是程奕的聲音,也似乎有人在叫「下來吧」、「別勉強她」、「小安好可憐」……可憐嗎,穆彥是不是也覺得我可笑又可憐,就像在電梯裡,在車上,像看一個投懷送抱的笨女人那樣看我。
我閉了閉眼睛,暈暈乎乎,腦子空白一片。
他彷彿就在斷橋對面嘲笑我。
我朝著前方虛空中渺渺的「笑臉」迎了上去。
一步,一步,再一步……
歡呼聲雷動。
當我終於腿軟軟地回到地面,程奕上來給了我一個有力的擁抱,「安,你最棒了!」
現在扳平一局,我們還有最後一次機會,繩降這一關只能贏不能輸。
這次又是高空考驗,豁出去捨身一跳,把自己交給地心引力的同時,也是恐懼臨界點的突破。 每人身上係有一根保險繩,自己控制降落速度,如果害怕可以慢慢滑降下來。
但決勝的關鍵是速度,也就是破釜沉舟,不顧一切的勇氣。
那邊第一個上的是孟綺。
剛剛克服了高空斷橋的亢奮還沒有過去,我覺得應該不會再懼怕繩降,就自告奮勇站到了第一個的位置。
我們一起攀上幾層樓高的繩降台,在教練指導下係好保險繩。
教練還要再檢查一遍安全,我急忙催促,「快點,再不跳人家搶先了!」
教練笑著點點頭,讓我也就位。
轉身懸空站好,將要往後蹬出的一剎那,感覺到身後空空如也的虛無,風從四面八方吹來,我本能地抓緊了護欄,不敢撒手,目光卻同時瞟向旁邊,看見孟綺也同樣遲疑了。
她與我目光交會。
我朝她一笑,猛地鬆手,屈膝後仰。
瞬間的失重感之後,保險繩穩穩定住我,身在半空,手裡控製繩決定著下落的速度。
孟綺也躍下來了。
我心一橫,完全鬆開控製繩,瞬間身體飛一般下墜,底下驚呼聲嘩然騰起。
耳邊呼呼風聲勁刮,地面離我越來越近,突然一聲古怪的「喀嗤」傳入耳中,伴隨一股突如其來的巨大拉扯力,頸上疼痛傳來!我下意識收緊控製繩,猛然停住下墜,只覺脖子上被勒得奇痛!
是我頸繩上的貓咪墜子,不偏不倚卡進了保險繩的滑輪裡。
滑輪將繩鏈也絞了進去,越扯越緊。
我瞬間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極小概率的意外狀況落在了我身上。
會死嗎?
腦子裡第一時間跳出這念頭,其餘什麼也不知道,只知道唯一維繫著我安全的是手裡這股控製繩。如果繩子抓不牢,滑輪繼續收緊,我會不會被自己的項鍊勒窒息?會不會滑輪被卡壞,令我直接摔下去?
我聽見下面驚恐的尖叫,聽見很多個聲音在叫我的名字,在叫安瀾別怕、安瀾堅持……好像有人衝上來了,我惶然低頭看下去,看見穆彥和程奕一前一後衝上繩降台的扶梯。
程奕一邊跑一邊對我大叫:「安瀾,抓牢,別鬆手!」
我閉上眼睛,一手攀住升降繩,分散下墜力量,一手用盡全力抓牢手裡的控製繩,感覺掌心被勒出撕裂般的痛。
頭頂上依稀傳來穆彥和教練的聲音。
「你不能下去,讓我來,保險繩馬上好……哎,你不能下去!」
我忍痛仰頭,看見穆彥繫著另一根繩子飛快滑下來,彷彿從天而降的救星。
他從半空中靠近,伸手勾住了我的繩子,藉著兩股吊繩晃蕩的力量,準確地抓住了我。
為了在半空中定住身體,不被晃動的繩子扯開,他以雙腿和我的腿交纏,一手穩住自己的控製繩,一手試圖解開我頸上項鍊。
「這是什麼?」他惱怒地問。
「棉繩。」我艱難地回答:「找到結了嗎,抽短的一頭!」
「找不到!」
「你……」
他困難地摸索了半天,總算勾住我頸上掛繩,卻怎麼也扯不斷。
我攀住吊索的力氣快要耗盡,掌心的痛已開始麻木,咬牙忍了又忍,再也忍不住地顫聲說:「快一點好嗎,我沒有力氣了。」
他直直看我,驀地一低頭,直接咬了下來。
我本能往後仰頭。
他含混地說:「別動。」
溫熱的唇落在我頸項,齒尖掠過皮膚,濕潤而堅硬,有一點酥麻,有一點痛。
他咬住了這一股細而韌的頸繩,慢慢用齒尖,一點一點將它咬斷。
我們一起落回地面,腳底沾地的那一刻,穆彥緊緊環著我的手臂立即放開了。
而留在我脖頸上的濕潤溫熱還沒有消失。
我還沒有站穩,就被沖上來的同事抱住,他們爭相擁抱我,感激慶幸我平安脫險。
可是怎麼好像有哭聲呢,我還有點渾渾噩噩,茫然轉頭,看見孟綺含淚欲泣的臉。
她一把抱住我,失聲抽泣起來,令我和周遭同事都呆住了。
大家試著拉開她,安撫地拍著她的背,我也跟她說沒事了。
她卻推開我,打了我一下,沖我吼:「知道不知道剛才有多嚇人?我以為你要摔死了!那麼高,你非要那麼快,找死是不是?就為贏我,就為贏這個比賽,值得拼命嗎?就算是我對不起你,我不和你爭了行不行?」
紅著眼睛的孟綺,流著淚的孟綺,失態得全無形象的孟綺。
「小綺……」
我叫了她名字,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能這麼望著她。
周圍人都怔住,不知該說什麼好。
只有程奕過來拍了拍孟綺肩膀,溫柔地笑著,「沒有這麼嚴重啦,小意外,小意外,安不是沒事了嘛,不要哭了。」
孟綺轉頭看他,眼淚撲簌簌地落。
他柔聲說:「It's very nice,you're a good girl.」
說著又彎下身,手撐膝蓋,保持和她平視的高度,促狹地笑,「糟糕,妝哭花了!」
孟綺立即摀住臉,哭笑不得地背轉身去。
我也忍不住笑,真是的,參加訓練也化著妝,還是那麼貪靚。
這時教練趕了過來,一邊向我道歉,自責沒有做好安全工作,一邊問我有沒有傷著。我不由自主摸了摸脖子。
教練問:「脖子受傷了?」
我忙搖頭,下意識摀住齒尖掠過,猶存溫濕的那個地方,抬眼卻撞上穆彥的目光。
他正看著我。
我的臉陡然滾燙。
教練又問了很多,我只是含含糊糊點頭或搖頭。
他終於問完走了,圍在身邊的同事也散了,穆彥才走過來,將攥在手心裡的一個東西給我。
是那被咬斷的頸繩,墜子已經卡壞了。
「拿回去做個紀念,這麼刺激的經歷,不容易遇到。」他語氣輕淡。
「謝謝穆總。」我接過來,摩挲著卡壞的墜子,低下目光,「謝謝你……」
他卻饒有興趣地問:「這是掛的什麼東西,一個貓?」
「是招運貓。」我說著也有點發窘,這麼不走運的招運貓。
「迷信!」穆彥笑了。
我捏著這只粉瓷小貓,突然想起,買的時候,店主說這是一隻招桃花的貓。
★ ★ ★
雖然最後一項因我的烏龍被打斷,最終我們兩組還是打了個平手。
總結會上,穆彥的組得到精誠協作獎,我們這組得到奉獻精神獎,還有一組得到集體智慧獎──就像在發棒棒糖,重在參與,人人有份,皆大歡喜。
優異個人表現獎,毫無懸念地被穆彥拿去。
原本程奕也很有競爭力,但卻敵不過穆彥「空中勇救失足女」的佳話,女職員們說起那一幕無不花痴大發,用小蓓誇張的話來講,「穆總好像蜘蛛俠一樣,那個帥啊,要是我被掛在那兒,天吶……」
聽上去我的經歷香豔又刺激。
我非常感激穆彥的出手相救,只是不明白像蜘蛛俠能有什麼帥。
穆彥上去講話,代表團隊做總結,不像培訓師那麼舌綻蓮花,卻句句簡潔精煉,講得極富煽動力,下面的掌聲響起一次又一次。
結束總結致辭時,他拿起那個勳章樣式的獎牌說:「最後,我想把這個獎項,送給一個真正應擁有它的人──她在此次訓練中,展現出了對工作夥伴的全心信任,克服了自身障礙,儘管最後因意外而失敗,卻讓我看到她面對困難時的鎮定和堅持,看到了大家的關切和情誼──這正是我們這個團隊,得以克服種種困難,團結一致走到今天的原因,以及這個團隊的價值所在。本次拓展已完滿結束,工作的挑戰即將開始,我希望我們能將在這裡領悟到的一切,發揮到工作中去,希望在團隊中看見更多的安瀾。」
起初的驚愕之後,我默然聽著他的稱讚,被浪潮般的掌聲推動著,站起身來。
站在目光匯集的中心,我竟不再羞澀。
穆彥在眾人矚目中,朝我走來。
我接過他手裡的獎牌,迎著他的目光,茫茫然看他的臉。
這是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對我的讚美,這樣直接,這樣毫無保留。
以往在他身邊,我百般努力,想得到他一個讚許的笑容,他卻無比吝嗇。
而現在,這讚美,是僅僅只為讚美麼?
我已不確定了。
他身上像潛藏著兩個穆彥,一個那麼好,一個那麼壞,我無法分清什麼時候,是哪一個穆彥在對我說話,不知道下一刻他會向我遞來糖果,還是刀刃。
就連感激,或者感動,我也惴惴捂著心底,不想再被他看出。
總結會上沒有看見紀遠堯,問蘇雯才知道,紀總因為身體不適,提前讓老范送他回去了。我很不安,陪同他應該是我的職責,卻現在才遲鈍地知道這回事。蘇雯倒沒有責怪,她說紀總回去的時候,知道我剛剛遇到意外,還叫她代為慰問,讓我休息一下壓壓驚。
蘇雯問了問意外發生緣由,說要向拓展培訓公司追究責任,我忙說不用了,這意外是我自己大意莽撞造成的,不怪教練疏忽,千萬不要為難人家。
蘇雯也沒堅持,看著我笑了笑,「你倒很為人著想……心好,難怪別人對你也好。」
我心裡咯噔一下,聽著這話有點滋味不對,不像是誇獎。
蘇雯一笑,轉開話題,叫我幫忙安排晚上的聚餐。
完成了四天辛苦的拓展,大家在極度疲憊之後的放鬆裡,又有著還未消散的亢奮。
飯桌上,我有驚無險的戲劇化遭遇,成了大家津津樂道的談資。起初的慰問之後,話題很快拐到某人「英雄救美」的浪漫之舉,這一場意外不知不覺就成了香豔刺激的花邊談資。
穆彥也在這桌,就坐在我對面,眾人當著他的面戲謔,他也不吱聲,只是微笑著,低調地吃飯。 我成了被打趣的唯一靶子,不斷有人慫恿起哄,一口一個「英雄救美」,說得煞有介事。
當再一次有人說這四個字時,我忍無可忍開口說:「不是,是美救狗熊才對。」
正在喝湯的穆彥被嗆住,陰沉沉抬眼瞪我。
都說他美了,還一副不識抬舉的樣子,我回以白眼。
程奕過來找他喝酒了,我得隙脫身,拿了手機走到洗手間去。
撥了老范的電話,響很久才接。
我問他紀總怎麼樣了,要不要緊。
老范說沒事,就是發燒,已經到家休息了。
電話裡聲響嘈雜,老范說正在街上到處找藥店,幫紀總買藥呢。
我心裡不安,自知這件事做得太失職,盡顧著自己那點破事兒,連紀總什麼時候走的都不知道,虧得出發前蘇雯還再三叮囑過。 我毫不遮掩的將擔心告訴老范,問他現在是不是該做點什麼補救。
「沒事,紀總不會怪你的。」老范說著,好像想起什麼,頓了頓又說:「不過你倒是可以替我跑一趟腿,正好我還沒吃飯,餓得胃都疼了,你一會兒買了藥給紀總送過去吧!」
我長長嘆了口氣,捂著電話低聲說:「老范,你是大好人,謝謝你。」
老范呵呵笑,「聰明丫頭就該做聰明事兒。」
他說好人做到底,順路開車過來接我,把已經買到的幾樣藥交給我,另外冰袋實在不知上哪兒買去。我知道附近一間藥店有,便約好時間讓他在底下車庫等著,我先去買冰袋。
老范特意叮囑:「你悄悄下來就是,別讓其他人看見,這種時候別人指不定怎麼想你,知道吧丫頭……」
我苦笑,「知道了。」
回到飯桌上,程奕他們正端著酒找我,我爽快地自罰了三杯,趁機請假提前告退,理由是剛剛接到朋友電話,有點急事。
★ ★ ★
買了冰袋,我在另一個路口等老范,他開著紀遠堯那輛車,牌照惹眼,不便停在近處。
這路口有個的士站,豎著巨幅燈箱廣告牌,背面是一部近期上映電影的廣告。
我拎著冰袋轉到背後,看那電影廣告打發無聊。
前前後後的路人絡繹不絕走過,我本來全未留意,直到不經意間,聽見熟悉的說笑聲,已近在跟前……竟是兩個銷售部的女同事過來了。她們像是也提早離開,一起站在廣告牌前方等出租車,和我就隔一道燈箱,並沒瞧見我。
一邊等著車,她們一邊在聊天。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說笑聲不時被車聲人聲掩蓋,我只聽見幾句零星對話。
「看不出來吧,以前那模樣多清高,還不是一樣走上層路線。」
「人家攀的可是高枝,爬得比誰都快。」
「往上爬就爬唄,誰都一樣,我就看不慣她那股清高勁,假得要死,好像就她一個乾淨,乾不乾淨可只有她自己知道。你說憑什麼穆彥那麼護著她?」
「還能憑什麼,全世界都看到了,他倆那個親熱樣子……」
「喂,車來了!」
我默然聽著,面對明亮的廣告牌,眼前燈光晃得白花花一片。
這都是意料之中的話,總會有人這樣說的,不是嗎。
我這樣反問自己。
如果幾天之前聽到,我會滿不在乎地想,隨你們胡說去吧──可現在我手拎著冰袋,等著老范的車,正要去人家家中送藥,這該叫什麼呢?
叫敬業,叫為工作?
我自嘲地笑笑,自知不僅如此,卻也並不難堪。
這個從天而降的職位,正因來得輕鬆,也更害怕突兀失去。我一直小心翼翼,卻還是有了今天的疏失。蘇雯說,這沒什麼關係,可誰知道紀遠堯是否也這樣想。短短時日,我還無法揣摩到他的性情習慣,也許他表面溫和,實際嚴苛,會因此認為我是個沒有責任心的人,並不值得信任,就此將剛剛建立的一丁點認同感收回。
失去紀遠堯的認同,我很難想像,以後會是怎樣一個進退兩難的狼狽境地。
我的工作,是個外表光鮮的玻璃瓶,哪怕出現一條再細的裂縫,也得第一時間補救。
手機在包裡振動,老范的車已經到了。
上車之後老范也沒說什麼,一路將車開得又快又穩。
到了紀遠堯公寓樓下,老范將藥交給我,敦厚地笑著說:「去吧,沒什麼的。」
我看著他,「老范,我是不是挺假的?」
老范一愣,「你假,那別人不都是塑膠人了?」
我笑了笑。
好吧,工作,就只是工作。
老范拍拍我肩膀,「別想太多了,這不也是工作嘛?說起來,他孤零零一個人住在這兒,身體又不好,也怪不容易的……咱們做秘書、做司機,也是份內的事。」
我嘆口氣,推門下車。
乘電梯抵達30層,走在走廊地毯上,腳下安靜無聲。
我按了門鈴。
門開處,紀遠堯穿著黑色睡袍和拖鞋,頭髮微亂,一臉倦容與詫異,「安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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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萬萬沒想到會看見一個穿睡袍的紀遠堯。
我比他更尷尬,趕緊說明來意,將裝藥的袋子遞上。
我說老范找不到地方買冰袋,剛好我在附近,就順便買了送上來。
「謝謝。」紀遠堯顯得十分歉意,「這麼晚了,真是辛苦你們……你和老范都吃過飯了嗎?」
我點點頭,說老范也回家吃飯去了。
然後不知該說什麼,紀遠堯也沉默了,只站在門口看著我。
在他目光注視下,我突然心跳加快,有些手足無措,局促地說:「那我不打擾了,您好好休息,有什麼事您打我電話。」
他卻問:「你趕時間回去?」
我怔了怔,「不趕。」
他微笑,「那就進來坐坐。」
我下意識搖頭,「不用了,紀總……」
他已經拉開門,微微笑著,啞聲問:「怎麼了,怕我?」
我看著他,誠實地點了點頭,「有點怕。」
他反倒一怔。
我抿唇笑,「是怕打擾了您休息。」
他無奈,「我看起來有那麼虛弱嗎?」
我笑著隨他走進客廳,在柔軟的黑色長沙發上坐下來,盡量端正自然,掩飾著緊張拘謹,克制著心裡的好奇,不去向四下張望。
這是我第一次,一個人,走進獨居男性的家中。
室內只開著一面背景牆的藍色燈,顯得幽冷暗沉,另一處光源來自半開的臥室門口,裡面有橘色亮光漫出,顯然主人方才是在臥房裡。那隱隱顯露一角的黑色大床上,彷彿有床單之類的東西垂曳下來,直垂到床前的雪白長絨地毯上。
外面客廳沒有光亮,臥室門後成了最亮也最醒目的地方,令我第一眼就不由自主注意到,也因此更加局促,彷彿偷窺到了別人最隱私的領地,與最曖昧的所在。
這時紀遠堯打開了客廳的燈。
柔亮燈光將室內照得纖毫畢現,雪亮洞明,驅散了一切昧然不明的壓力,頓覺輕鬆很多。
「喝茶嗎?」紀遠堯問。
「嗯。」我努力摒除剛才腦子裡亂七八糟的念頭。
「我不是專門請你喝茶,正好有事,你跑來了,就不要怪我抓你加班。」紀遠堯一邊悠悠說著,一邊從茶几上那副精緻的紫砂茶具中拿起一個小巧的杯子,將沏好的茶倒給我。
「您現在還在工作?」我打量他疲憊臉色。
「剛接完總裁的電話。」紀遠堯點頭,在對面沙發坐下。
我有些不忍,「可是您在生病,還是先休息一下吧。」
「勞碌命,死不了的。」紀遠堯推了下眼鏡,雖仍笑著,神色卻已嚴肅起來,「是這樣,我今晚要起草一份報告,明天一早遞交總部,報告需要附加幾份數據資料,本來想讓市場部的人加班,但暫時不讓他們參與這份報告也好。基礎數據資料已經有了,剩下的整理你來完成吧。」
他低頭咳嗽,似乎想了一下說:「你……也可以帶回家去做,不管多晚,做好立刻發到我郵箱。現在我先把數據給你,注意這是公司機密。」
我遲疑了下,試探問:「或者我直接在這裡做?」
紀遠堯轉頭看我,目光微動,「也好。」
我看著他那一笑,突然有一種,剛從闖關遊戲裡僥倖通過的感覺。
涉及商業機密的文本,按公司規定是不能私下拷貝帶走的,尤其在我這個位置,接觸高層往來文件很多,平時需要加班,我都盡量在辦公室完成,避免帶回家去。
今天紀遠堯破例允許我帶回家,也許是考慮到時間太晚,也許是出於信任,也有可能──是在試驗我有沒有恪守本分的自覺。
所幸我從來不喜歡成為特例,尤其這種特例,有害無利。
他帶我到他的工作台前,打開辦公電腦,仔細交代了要求,自己拿著手提到客廳沙發上去寫報告。這些數據的整理並不復雜,只是有長長十幾頁,工作量實在浩大。
我無暇多想,立即進入工作狀態,全神貫注在鍵盤上飛舞手指。
按照他的要求,挑選整理出第一部分數據後,我打印出來,拿去客廳給紀遠堯看。
他似乎正在為報告大傷腦筋,皺眉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才低頭開始看。
看了半晌,他嘆了口氣。
我以為他不滿意。
「這樣下去真要出問題……」他似乎喃喃自語,放下那份數據,眉頭皺得更緊。
「那還繼續整理嗎?」我試探問。
「繼續。」他眼皮也沒抬。
我回到工作台前繼續和數據奮戰,一邊看數據一邊隱約覺得,好像都是對新項目推動有阻力的反面數據──有反面阻力存在很正常,評估報告中也必須列出這一面供決策層考慮。可為什麼紀遠堯會在這一份報告中,單獨把全部阻力因素列出呢,難道是新項目又有變化。
當我再交給紀遠堯第二份、第三份時,他已懶得看,直接放在一旁,臉色不善。
我第四次進客廳去,看見他兩手交疊在腦後,盯著前方牆面,正出神思索。
我沒打擾他,放下打印頁,看見杯子裡茶已喝完,便不做聲地倒上茶,放到他手邊。
「你坐下。」他突然開口,示意我坐到對面,手指敲了敲茶几,「安瀾,你對營銷團隊怎麼看?」
「我?」我愣住,這是好大的一個問題,怎能三言兩語說清。
紀遠堯盯著我,「你在營銷部門待過,簡單說,怎麼評價這個團隊?」
我想了想,「是個執行力很強,很特別,很能改變人的團隊。」
「就這樣?」紀遠堯的目光,即使有眼鏡鏡片的遮擋,依然銳利迫人。
「可能暫時有一點浮躁,但整體很好。」我瞧著他臉色,猜測著他想聽到的內容。
這次紀遠堯良久沒有說話。
我等得忐忑。
他終於又開口:「如果現在突然讓你離開公司,你會怎麼想?」
我一驚,細辨他神色,低聲說:「我會覺得是自己的問題。」
「什麼問題?」
「也許是工作有失誤。」
「你不認為是公司出現了問題嗎?」
「不會。」
「你覺得公司就沒有任何問題?」
「也許不是完全沒有,但我相信,你在這裡,就不會有重大問題。」
這句話是發自肺腑,我說得坦然,沒有半分阿諛。
紀遠堯的目光久久停在我身上,有種奇異的壓迫感,並不強勢,卻帶著莫名的重量。
他慢慢笑了,示意我回去繼續做事。
這整個晚上,他沒有再和我說一句話。
我埋頭在電腦前,直忙得兩眼昏花。
終於完成最後一頁,抬眼看時間,已是凌晨兩點半。
我走進客廳,發現紀遠堯已靠在沙發上睡著了,雙臂環胸,臉側向一旁,額髮散落,輪廓柔和,挺直鼻樑下的嘴唇在睡眠中也薄薄抿著,下巴透出淡青色的胡茬痕跡。黑色睡衣的帶子束在腰間,打了一個平整的結,交疊的領口略微散開,黑色紋邊透出暗色光澤。
我收回目光,意識到自己竟久久盯著一個男人的睡容,空茫的腦子裡不知在想什麼。
窗外已是更深夜靜,繁華深處的燈火也已悄隱。
我不忍心把他叫起,輕手輕腳將茶几上文件整理好,拿起包走到門口,想了想又折回來,將帶來的藥一一拿出,按說明劑量倒進瓶蓋,放在茶几上,添滿水杯,小心地帶上門離開。
★ ★ ★
到家已是三點多,之前忙著做事,倒沒覺得特別累,現在不僅全身骨頭像要散架,人也困得迷迷糊糊。我都不記得是怎麼沖完涼,一頭栽倒在床上睡死過去的。
醒來是因為有人大呼小叫掀開被子,把我從床上拖起來。
我困得睜不開眼,死氣沉沉地說:「方雲曉,我給你家裡鑰匙,不是讓你一大早騷擾我睡覺的。」方雲曉氣急敗壞,「還一大早,都下午兩點了,手機也關機,從昨晚就一直打不通,再不來看看我就要以為你被謀財害命了!」
下午兩點?
這一下清醒過來,摸到手機一看,居然忘記充電,不知道什麼時候把電池耗光了。
我手忙腳亂地充電開機,被方雲曉在一旁看著嘲笑,問我急著接誰的電話這麼殷勤。
「當然是老闆。」我白她一眼。
「中南海保鏢啊,還24小時開機待命?」方雲曉搶白我,話音未落,就聽見手機有未接來電的提示音。我定睛一看,暗叫糟糕,都是紀遠堯的來電。
立即回撥過去,那邊接起,傳來紀遠堯低沉溫和的聲音。
沒等我解釋關機的原因,他已主動說:「沒什麼事,問一下有沒有平安到家,昨晚我太疏忽了,讓你一個女孩子那麼晚走,很對不起。」
「沒關係的。」我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傻傻問:「您好些了吧?」
他笑了笑,幹練語氣似乎顯得精神很好,「我正在去公司的路上。」
「那我馬上到公司。」
「你就不用來了,週末好好休息。」紀遠堯頓了頓,收線之前,淡淡說:「安瀾,謝謝。」
掛掉電話,我不由想起昨晚走時,看著他疲憊睡去的樣子,一時有些恍惚。
方雲曉追問我昨晚的去向,我一邊泡麵,一邊將在紀遠堯家加班的經過告訴她。
她盤腿坐在沙發上,看著我吃麵,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你就一點戒備也沒有的跟人待了一晚上,也不怕遇到好色之徒?」
我咬著嘴裡的麵條,一想也是,的確沒有往這方面想太多。
並不是我天真單純,做銷售的時候,對客戶提出的暗示和非分要求,也見得不少,戒備心一直繃得很緊,第一原則就是晚上不會單獨見客戶,即使是以工作為名的私下邀約,我也一概婉拒,因此沒少得罪人。
可昨晚,我好像一點也沒往這個方向擔心,完全沒想過紀遠堯會不會有別的意圖。
似乎紀遠堯這個名字,這個人,就是值得信賴的理由。
方雲曉連連搖頭,「你該不會剛跳出穆彥的火炕,轉身又陷進紀老大的漩渦吧!」
我險些被一口泡麵哽死。
「姑奶奶,麻煩你,我這是工作,不是整天在公司拈花惹草、攀龍附鳳!」
「我哪是這個意思,一句玩笑話,你看你急什麼!」方雲曉頓時錯愕。
我悶頭吃麵,自覺剛才語氣是有些重,不知為什麼,心裡十分反感聽到這樣的話。
「沒生氣吧?」方雲曉湊過來碰碰我,「我只是感慨嘛,像你們公司這種青年才俊扎堆的地方,男男女女一個賽一個的妖孽,朝夕相處不發生點什麼還不正常。就我們那社裡,不也是一天到晚,紅男綠女傳不盡的緋聞!」
我橫她一眼,「你們那圈子才是自由奔放,好意思說我們。」
「彼此彼此,不過我們社裡的俊男美女沒你們的含金量高,稍微平頭整臉一點,就自戀得不得了,要說姿色,還真沒幾個有孟綺、穆彥那資本,跟你比就更……」
「少來灌迷湯,擋著我吃麵了,一邊兒去。」我不理她,捧起麵杯還想繼續吃,卻因她提起那兩個名字,不知怎麼就被岔掉了胃口,「說起孟綺……」
我將拓展訓練這幾天的事簡略告訴了方雲曉,說起了穆彥的挺身相救,和孟綺在我脫險之後的那番話,那些淚。
方雲曉聽得愣住,半天沒有說話。
我起身倒了茶來,捧著手裡,沉默地看著茶葉起落漂浮。
「這姓穆的,也算像個男人。」
難得從方雲曉嘴裡聽見一句說穆彥的好話,我忍不住笑起來。
「可孟綺這算什麼,內疚嗎?」方雲曉喃喃說:「也許到底朋友一場,她還是關心你的。」
回想那一刻,我隱約記得,身在半空,聽見了孟綺的驚叫。
「她是關心我,沒錯。」我慢慢地,遲滯的,考慮著用詞,「當時我很感動,幾乎覺得她還和以前一樣好……可是後來,她抱著我哭的時候,說的那些話,對程奕的那種神情,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有點說不清的滋味。」
面對方雲曉疑惑的目光,我也徬徨起來,不知怎樣說、怎樣想才好。
也許不該這樣懷疑一個人的善意,可是直覺,總不肯順應願望。
我希望相信這一切都是發自友誼,可在那一刻,面對她的表現,我卻本能地選擇了沉默──若是以前,我會感動,會擁抱她,甚至也會流淚。
「這麼說,她有可能是故意表現成這樣,想與你和好?」方雲曉皺起眉頭,「倒也是,你現在的位置今非昔比,隨口在紀遠堯面前說點是非,也夠她喝一壺。以孟綺的性格,當然不希望你再討厭她,一定很想跟你和好。」
回想在房間裡,她也曾主動示好,態度比我調職之前柔和許多。
也許不僅於此,還有程奕的在場。
她哭得梨花帶雨,像個善良易感的小女孩,委屈得像是一直飽受我的壓力,像是我在針對她……「就算是我對不起你,以後再也不和你爭」這種話,聽在不知前因後果的程奕耳中,他會怎麼想,我不知道,只看到當時,他目光溫暖,充滿憐惜。
他對她說:「you're a good girl.」
這真是一團亂麻,男男女女,是是非非……我煩惱地撐住頭,不想再去思索孟綺的用意,也不想理會這兩個人是什麼關係,誰和誰,真和假,有與沒有,我都不想知道。
我只是深深失落,什麼時候開始,想要稍稍相信一個人,已是如此困難。
孟綺如此。
穆彥如此。
我問方雲曉:「你覺得我有沒有變?」
她想想說:「變也未嘗不是好事。」
聊起這些話題實在令人氣悶。
週末閒著無事,沈紅偉又加班,她硬要拖我去看無聊的爆米花電影。
說來也巧,在電影院竟碰見了同事,是市場部一位主管,他與女朋友看的和我們是同一場。
等待電影開場前,他替我們買來了可樂與爆米花,坐在一起閒聊。
他是個風趣的人,有雙笑起來像條縫的細瞇眼睛。
他的女友還是大學生。
這個週末的午後,我和一個以往私下交流很少的同事,坐在一起談笑風生,他的女友,還有方方,相處都這麼輕鬆融洽──那時我們都不知道,將要發生的變故已經悄然開始,令人措手不及,無從提防。
★ ★ ★
週一上班,接到第一個意料之外的消息,總部人力資源總監Amanda將在明天上午抵達。
現在並不是年終考核的階段,總部突然派出這位大員,令人費解。
紀遠堯一點也沒透露Amanda為什麼來,只在例會上通知人事、行政部門一起接待。
當晚給Amanda接風的飯局上,我陪同紀遠堯去了。
這之前我只見過Amanda一次,以為她對我這麼一個行政部小職員應該沒有什麼印象,想不到她還清楚地記得,去年年底過來出差時,因前台的疏忽,訂錯了回程的航班,險些耽誤她趕去異地分公司參加一個重要會議。是我通過航空公司的朋友,設法拿到對外已「訂完」的機票,解決了這件事,並一路送她到機場。
Amanda對紀遠堯稱讚我,說他挑選了一個不錯的秘書。
紀遠堯只是微笑,蘇雯她們也笑而不言地看著我。
聽著她的讚揚,我臉上發燒。
那時我到行政部不久,處境孤立,難得當時的前台很照顧我。看到她因誤訂機票而焦灼,我才主動想到去找航空公司的朋友想想辦法。但是我犯了一個無法彌補的錯誤──訂到機票後,我興沖衝跑去告訴前台,她卻正在蘇雯辦公室裡,惶惶不安地建議Amanda改從其他城市轉機。我推門進去,當著她,對在場的Amanda和蘇雯說,航班的問題解決了。
那時的我,尚未改掉熱心衝動的毛病,尚未學會臨事替人替己三思。
Amanda走後,蘇雯大發脾氣,二話不說炒掉了那個前台,僅僅只因一張機票的誤訂──就這麼微小的一次失誤,令蘇雯在Amanda面前感到丟臉,便足以抹殺前台一切工作努力。
前台離職之後,我打電話給她,想要解釋這件事,每次都被直接掛斷。
恐怕直到現在,她也認定我是個乘人之危,搶功博出位的小人。
從那件事之後,我就很少主動提出給人幫忙,除非別人一再請求。
對於Amanda,也因此留下必須小心應對的戒備印象。
這個四十多歲的獨身女性是個嚴苛精明的人,有著香港人的典型工作風格,總予人審視挑剔的感覺。她的意見判斷,甚至影響著很多高層的職務升降,區區一個不悅的表情,也可能讓一個小員工立即走人。
然而這一次,或許是換了不同角度,我發現Amanda也有富於人情味的一面,時隔大半年還能記住一個曾幫她解決機票難題的小職員,並不吝於當面讚揚,實在令我感動。
飯局上沒有談及任何與工作相關的問題,一桌子的女人佔多數,氣氛圓融,話題機趣輕鬆。
程奕和穆彥也難得地出席了,我想是因為紀遠堯對Amanda的重視和禮遇。
只是他們倆似乎都表現得有些心事重重的謹慎,不知是不是我想多了。
Amanda只停留了一天,其中大半天時間,一直與紀遠堯、程奕、穆彥在小會議室裡開會,人事經理任亞麗是兩小時後才被叫進去,其間他們討論了什麼,沒有人知道。
這種會議不需要秘書在場記錄,紀遠堯吩咐我留在外面,擋下電話和其他事務的打擾。
散會後,他們魚貫而出,Amanda和紀遠堯仍留在裡面說話。
程奕第一個走出來,經過我座位,沒有如往常般微笑點頭,而是目不斜視地走了出去。
穆彥一邊走一邊與任亞麗低聲交談著,兩人神色都很嚴肅。
這兩層樓裡,再遲鈍麻木的人,也嗅到了非同尋常的味道。
每個人都猜到將有事情發生,且一定與營銷部門有關,很可能是人事上的調整。
Amanda是周二到的,而我的周三、週四兩天,完全被探聽消息的人攪得雞犬不寧。
有人猜是程奕要調走,或是穆彥要調離,甚至有猜穆彥要辭職的。
最後一種猜測我絕不相信,穆彥若辭職,只會有兩種可能,一是認輸,二是灰心。
這兩個可能性在他身上發生的機率都太低了。
第十四章
週五是休息前的最後一個工作日,公司允許不穿嚴格的職業裝,可以在符合著裝製度和禮儀的範疇內,穿稍微輕鬆一些的衣服,算是一種人性化的體現。
因為晚上答應和方雲曉去參加一個不知所謂的藝術展,我穿了件改良旗袍款式的上衣。一到公司,就遇見那天一起看電影的市場部主管,恰巧穆彥也正從任亞麗辦公室出來,和我們打了個照面。他今天穿著黑色修身裁剪的上衣,淺立的領口有同色硬質鑲邊,從走廊那邊過來,像塊磁石吸附住許多目光。
「小安,打扮這麼漂亮,晚上一定有約會!」那位主管笑著打趣我。
「週末當然要有約會。」我回應他的玩笑,並朝穆彥笑了笑,「穆總今天這麼早?」
穆彥面無表情,避開我的目光,點頭一笑就走過去了。
我莫名看著他的背影,隱隱覺得古怪。
走進辦公室,發現紀遠堯也已到了,今天好像每個人都格外勤勉。
我看了看紀遠堯今天的工作日程,照例他會出席營銷部門每週五的全體例會,週三出席設計研發部門的例會,直接聽取一線員工對工作的意見。
我拿文件進去,順便提醒他,一會兒該去36層了。
他正低頭整理東西,BURBERRY米色上衣十足的學院風,被他穿來賞心悅目。
「今天不用去。」紀遠堯平靜地回答。
我怔了怔,「那我通知穆總,叫他們不用等您了?」
他頓住手上動作,抬眼看向我,淡淡說:「不用,他知道這個會該怎麼開。」
我錯愕地看著他。
他的嘴唇薄薄一抿,「公司決定對營銷部門進行合併調整,今天將有一些同伴,不得不離開大家,我很遺憾。」
「合併?」我震驚地望著他,不知話要怎麼說下去。
合併調整是什麼意思,誰合併誰?
一些人要離開,這「一些」又是誰?
無數問號當頭砸下,砸得我失去即刻反應的能力,倉促間低下目光,將來不及掩飾的情緒藏在眼皮底下,除了保持沉默,再沒有別的可說。
「有同伴離開,難過是難免的。」
我聽見紀遠堯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那麼空,那麼冷。
他用了「同伴」這個詞,而不是毫無感情色彩的「同事」。
紀遠堯從椅中站起,走到落地玻璃幕牆邊,一手拉起白色捲簾,毫無波瀾地說:「在公司與個人之間,有一些策略上的取捨,是必須的。」
現在我終於明白,那天晚上在他家裡,他問我的那句話──
「假如現在要你離開公司,你會怎麼想。」
原來那個時候就已經醞釀著今天的變故。
我懵然想起些支離破碎的對話,想起他皺眉思索的報告,還有那份負面評估的報告……卻一點頭緒也理不出來,只覺咫尺之外的紀遠堯,像一塊散發著寒氣的冰。
還有一縷寒氣是從自己心底滲出。
我在這一刻意識到,雖然他對我和顏悅色,提攜有加,但真正的想法從未對我表露半分。在他的信任範圍內,並沒有我的位置,我離著那個位置還有十萬八千里距離。
這個認知,瞬間凍結了我的情緒。
我沉默片刻,平靜地說:「知道了,紀總,您還有事情吩咐嗎?」
他轉頭看我,微微一笑,「你去忙吧。」
我退出辦公室,帶上門時,見他低頭看向外面,將那遮光的捲簾緩慢升起到一半。
夏日早晨的陽光照進來,刺目炫亮,令我眼裡和心裡一樣的難過。
茫然回到自己座位,我腦子裡盤旋著兩個字,策略。
這是什麼樣的策略考慮,在新項目即將啟動的前夕,打亂自己一手建立的營銷團隊,丟掉這麼久以來辛苦培養的人才──這樣的策略,我無法理解。
很快,消息就已傳遍兩層樓。
人事部已行動起來,連同行政也都就位。
任亞麗和兩個人事主管已在36層,行政這邊的網絡技術主管正要上去,開始對離職人員的辦公電腦進行處理。OA系統上的離職人員賬號幾乎同時被鎖定。
我看見網絡技術主管緘默的臉,看來他也是此時才知情,卻不得不在驅逐同仁的時候,親自伸手,將那些人一一推出去。其實一切早就計劃好,只等一聲令下,就像做大掃除一樣,將那些曾經為公司付出汗水、辛勞甚至感情的人,齊齊掃地出門。
留給他們離開的時間只有兩個小時,包括主管領導及人事部門與之談話、由人事主管協助辦理離職手續、在網絡技術主管監督下清理辦公電腦、整理帶走個人物品。
兩個小時之後,他們的門禁識別卡就將失效,連踏入公司一步也不能了。
也許他們今早出門的時候,還在想著手頭的工作,想著要為公司考慮些什麼,走進公司大門的時候也絲毫沒有想到,這或許是最後一次邁進來了。
我躲在座位後整整一上午,沒敢走出去,怕看見那些將要離開的人。
但最後還是被蘇雯叫去,經過走廊時,看見那天一起看電影的市場部主管拿著一隻文件袋,從人事部出來,表情木然,手裡的袋子也許就裝著他為公司服務三年,最終能得到的一切。
他看見我,那表情似乎算笑了一下,然後一言不發轉身走了。
我卻說不出一聲再見。
就在這一天內,銷售部走了兩個人,企劃部走了一個,市場部走了四個。
整個營銷部門共有七名員工離開。
真正受到重創的是市場部,走了一半的人,剩下一個經理,一個主管,兩個職員。
被砍掉一半人馬的市場部,和企劃部合二為一,統稱市場企劃部。
原來的市場部經理成為市場企劃部副經理,工作性質仍獨立,職務上接受企劃部徐青的領導,徐青直接向穆彥負責,整個部門依然是在穆彥的垂直控制之下。
對整個公司而言,七個員工被掃地出門,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兩個部門的閃電式合併,卻是公司組織架構上的重要調整。
幾乎與此同時,公司宣布了另一個重要消息──
新項目的啟動,因故推遲。
當我去到36層給程奕送文件時,經過市場部的辦公區,看見空出來的四個座位,背脊一陣發涼。穆彥和徐青在會議室裡說話,看見我經過,目光剎那交會,然後他轉過臉去,彷彿是一種迴避的姿態。
我收回目光,快步經過了會議室。
程奕沒在他的辦公室裡,一個人在茶水間待著,沉默地喝著一杯咖啡。
他看見我,轉頭笑了一下,有些勉強。
我看著那杯咖啡黑乎乎的顏色問:「你都不加東西,就這麼喝,不怕苦嗎?」
他回答:「苦也是種味道。」
我笑了笑,遞上文件。
他接過去看了一眼,良久沒說話,隨手擱在一旁。
有風吹來,薄薄紙頁掠過桌面,輕飄飄落在他腳下。
「程總?」
「程奕。」他糾正我。
我蹲下身將文件撿起,遞上手中的筆,低聲說:「麻煩您確認下回執。」
他接過筆刷刷籤上名字,抬眼一笑,依然露出整齊白亮的牙齒。
「你要咖啡嗎?」他遞回紙筆,問了風牛馬不相及的一句。
我看了看他的杯子,笑著說:「不要了,我怕苦。」
他也笑,上揚的眉毛卻微微皺著,使笑容中的陽光味道不再──我想起在機場第一次看見他的樣子,那時他很像一個大學學長,和此時眼前陰鬱的模樣,判若兩人。
他低頭喝了口咖啡,像是不經意地問:「公司這個決定,之前你知道吧?」
「今天才知道。」我平靜地回答。
「哦?」他轉頭看我,彷彿有一絲釋然。
我不是提早的知情者,也就不是對方陣營裡的人,不知他是不是這樣想的。
假如令他這樣想,我很尷尬。
於是我沒再答話,笑了笑,轉身離開。
「安。」他卻叫住我。
「什麼事,程總?」我在最後的稱謂上加重了語氣,有意讓他感覺到疏離。
他眼裡的失望之色一掠而過,再度露出親和力十足的笑容,揚了揚手裡的文件,「沒事,麻煩你了。」
起初我完全懵了,不知這一通刮向營銷部門的暴風雨從何而來。
但當最後得知離職人員的詳細情況時,我的驚愕,超過了剛剛得知這消息的時候。
二十幾人的銷售團隊少掉兩人無關緊要;企劃部九個人裡面,走掉一個新進不久的媒介專員,對整個班底也沒太大影響;市場部卻裁得只剩半口氣──換句話說,所謂的部門架構調整,只是元氣大傷的市場部,被企劃部事實上兼併了。
除了銷售部離開的兩個人,是因業績考核沒有過關,按制度正常淘汰,其他幾人都是以部門合法裁員的原因被解聘,也獲得了應有的賠償金。只有那位市場部主管例外,他是因嚴重工作失誤而遭到辭退,一點像徵性的賠償也沒有,走得十分狼狽。
導致市場部付出這樣慘重代價的源頭,正是程奕負責調查的BR合作漏洞。
公司對具體人員的處理如此堅決,對事件本身卻採取了淡化態度,並沒有對內公開。
大多數員工可能永遠不會知道那位市場部主管是因什麼原因被炒,而我所能知道的全部信息,也僅含糊指向一點──此前BR的報告對市場風險評估嚴重偏差,影響了高層的決策。臨時推遲新項目,給公司帶來了十分不好的影響。
責任層層追究下來,最終落到那位主管的玩忽職守上。殺掉一隻現成的替罪羊還不足以擋住殺氣騰騰的刀鋒,半個市場部也終於被推上砧板,擋在了他們的主帥身前。
企劃和市場兩個部門,在各地分公司都是獨立並行的存在,職能上各有側重,雖然同在一個系統,卻常有各自為政,爭奪利益的情況出現。早在去年,總部就提出過精簡組織架構的想法,並在其他分公司做過嘗試,試圖合併這兩個部門,進而削減一直居高不下的營銷成本。
但在我們這裡卻受到抵觸──多個項目的同時推進,強大的推廣壓力,加上紀遠堯的威望日隆,使穆彥有充分的底氣拒絕合併部門,拒絕削弱自己羽翼。
將在外,箭在弦,總部一時也找不到理由強制我們接受調整。
而現在,穆彥卻手起刀落,親自砍掉了自己珍愛的那條臂膀。
看上去程奕似乎又贏了。
穆彥一手建立的江山折耗慘重,市場這半壁幾近全毀。
明明流血的人是穆彥,可陰鬱的表情只出現在程奕臉上──他恐怕沒有想到,對手寧肯自斷其腕,舍車保帥,將整個營銷系統打亂重塑,也不給他伺機插手,逐個控制的機會。
市場部是程奕好不容易尋找到的突破口,剛剛撕開一條裂紋,正準備探手進去,先抓住一小撮人,再逐個分化瓦解……而現在,這個漏洞也好,破綻也好,都不復存在了。
這個結果不但使程奕的目的落空,更將他徹底推到所有人的對立面去。有了市場部的前車之鑑,很難相信,營銷部裡還有誰敢冒險為他做事。
從前穆彥自己半開玩笑地說過,如果在古代戰場上,他願做橫刀立馬,陣前直取上將首級的虎將。我相信舍車保帥不是他的風格,下這麼重手的人,必然不是穆彥自己。
★ ★ ★
週一晚上紀遠堯留在辦公室很晚都沒有走,將近八點鐘了,他還在裡面忙碌。人事部今晚也在加班,有個同事叫了外賣,順便問我要不要也叫一份。
這提醒我想起自己的本分,就去敲了敲紀遠堯的門,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他說進來。
推開門,看見他剛剛掛上電話。
我問要不要為他叫外賣。
他像是這才想起時間,看了下表,詫異道:「八點了?穆彥還在嗎,你叫他過來。」
我點點頭,帶上門的時候又問:「那外賣還是先給您送上來?」
他笑了下,「好。」
雪一樣清冷的燈光下,他又低頭開始忙碌。
我撥了穆彥辦公室電話,往常這個時候,他一般都還在,今天卻好久無人接聽。
又撥他手機,終於接了,卻不像在安靜的室內,電話裡隱約有風聲傳來。
我一下子明白他在哪裡了。
聽說紀遠堯找他,穆彥淡淡說了聲「馬上來」,便掛斷了電話。
當他匆匆而來,經過我身邊時,隱約還有一絲煙草味道。
果然是在小天台上抽煙。
小天台,我已經好久沒上去了,欄杆後盛滿煙蒂的咖啡杯,不知道是否還在。
他身上的煙味,令我心底刺了一下,一小下。
我定定盯著電腦,將注意力重新聚集在工作上,極力不去想起天台上雪白襯衣的身影。
上週五的裁員風波剛發生,沒有人心裡好受,這兩層樓裡低氣壓仍持續不散,一整天下來,辦公區裡似乎連談笑聲都聽不到。36層的氣氛可想而知。
但我必須若無其事,和一門之隔的那個人保持態度一致。
就在昨天,我親眼見到紀遠堯溫雅面貌之下的冷酷。
七個同事作為鬥爭的犧牲品離開了,連穆彥這麼涼薄的人,多少都有些掩飾不住的傷感內疚,紀遠堯卻始終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流露。他像個優雅的古羅馬雕塑,高高在上,充滿權威,從頭到腳找不到任何軟弱的漏洞。
面對這樣一個人,我應該是畏懼的,心寒的,可是真實的感覺我已無法分辨。
即使在他溫文爾雅的時候,和我一起完成拓展挑戰的時候,甚至是在沙發上睡著的時候,我依然覺得他遙遠飄渺,只是個代表等級與權力的符號;而現在看見了他的冷酷,反而覺得這個符號有了血肉,喜怒不形於色的微笑之下,終於有了溫度。
為什麼會有如此怪異的感覺,我不知道,也許是因為所站立場已經不同。
外賣到了,我敲門送進去。
裡面兩人的交談被打斷,一齊停下來看我。
穆彥瞟了餐盒一眼,「怎麼吃這種垃圾食品。」
我反問:「不吃這個,難道弄口鍋到公司裡來煮嗎?」
穆彥一愣,大概沒想到我會這樣嗆他,表情頓時有些異樣。
在他面前我很少說笑,反倒是紀遠堯與我說話,習慣偶爾調侃,不喜歡一板一眼,我也學會適時嗆聲,聊博BOSS一笑。
紀遠堯聽我嗆了穆彥,會心地笑笑,抬腕看時間,「還真不早了,今天先到這裡吧,我們聽穆彥的,垃圾食品就不要吃了,另外找個地方一起吃飯。」
我看著手裡餐盒,用倚小賣小的語氣埋怨他,「您不早說,浪費糧食……」
「好,下次我早點說。」紀遠堯好脾氣地笑著,一點也不以為意。
穆彥看看紀遠堯,又看看我,然後移開了目光。
我假裝看不到他的存在。
適當的女性化表現,偶爾的一點放肆,是紀遠堯允許並喜歡的,他這一點脾氣我已有數。
在這種壓抑的環境下,需要有人緩釋氣氛,充當辦公室裡的潤滑劑,大多數公司都傾向讓年輕溫和的女性做秘書,不正是這樣的用意麼。
我還記得電梯裡穆彥說過的話,不難猜到,他看著我對紀遠堯說話的態度會怎麼想。
但我已不再害怕他的誤解,他此刻表情,反倒讓我有種幽晦的快意。
他用怎樣的眼光看我,並不取決於我怎麼做,而只取決於他願意怎樣看我。如果是方方,就算我說我在某個男人家裡過了夜,她也未必相信我們做了什麼;換作某些見不得人好的八婆,就算擺出不食煙火的聖女姿態,背後也一定說你是蕩婦。
★ ★ ★
老范開車,帶我們去了一家幽靜別緻的私房菜餐廳。
餐廳在一座外表並不起眼的兩層小樓裡,天台搭起玻璃頂棚,燈光映著天光,沒有刻意雕飾的靡靡情調,卻有婆娑的吊蘭、斑駁的木條地板和空氣裡浮動的木香。
我都從不知道有這樣好一個地方,而它居然就在我家對面,只隔一條街。
打心眼裡,我對老范的佩服又提升一個等級,他是最愛大排檔的人,卻能摸著紀遠堯的脾性,對這種地方輕車熟路,可見平日做了多少工夫。
可惜是和上司們吃飯,再好的情調也白搭。
這個時間已經沒什麼人吃飯,樓下有兩桌情侶在喝茶,樓上只有我們四個人。
老范也上來一起吃了,坐在我旁邊,同紀遠堯笑談著美食的話題。
等級與職務,在這張桌旁,暫時消彌無蹤。
穆彥卻沉默下去,在公司里安之若素的神情,不知什麼時候被落寞疲憊取代。自落座之後,他就懶懶靠在椅子裡,自顧出神,身周彷彿豎起一道無形的屏,將自己與外界隔開。
紀遠堯也並不理會他,任由他發呆。
菜上來了,色香味俱佳。
三人各自專注於碗箸之間,只有穆彥還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吃的東西比我還少。
老范留意著他臉色,笑著問了句:「穆總,這地方覺得怎麼樣,口味還習慣吧?」
「挺好。」穆彥笑笑。
這時服務生端上最後一道繽紛十色的甜品,介紹名字叫「活色生香」。
紀遠堯慢條斯理喝了一口鱸魚蓴菜湯,「對,有安瀾同我們一起吃飯,算得上活色生香。」
他說這話的語氣太正經太自然了,我愣了好一下,才反應過來是在拿我打趣。
老范哈哈笑。
穆彥側目,似真非真地笑了笑。
在餐廳幽約悱惻的光線裡看去,對面的紀遠堯,微微瞇起眼角的笑,竟給人一種妖異的錯覺。
我被自己瞬間的錯覺嚇了一跳,定睛再看,對面還是那個溫文爾雅的紀總。
幽暗燈光替我遮掩了一剎那的臉熱。
這頓飯吃得食不知味,好在他們沒有談工作,也許是因為我和老范在的緣故。
但我剛這麼想著,就聽紀遠堯對穆彥說:「明天早上的會,就讓程奕說話,你不用開口了。」
穆彥沉默點頭。
我記起明天上午的會議,是在新項目推遲之後,整體工作進度的調整討論,涉及研發、營銷、預決算、財務等多個部門,將會決定接下來的重要工作走向。
紀遠堯這麼說,便是毫不掩飾他與穆彥同一陣線的態度了。
起初很多人都以為,在程穆二人的爭鬥中,紀遠堯會保持中立,然而他卻出人意料地表明了立場。那些猜測他與穆彥關係出現裂痕的人,現在都緘口不語了。
舍車保帥的結果,在我看來,與其說是他對穆彥的維護,不如說是他給程奕的臉色──任憑哪裡來的空降兵,沒有得到他的認同,就什麼也不是,也更不要想在他眼皮底下興風作浪。
但一切僅僅是因為意氣之爭嗎?
被擱置的文件、充滿負面分析的報告、突然推遲的新項目……這一環環銜接起來,隱約拼出一張龐大的網。我彷彿看到了什麼,卻也什麼都沒看見。
紀遠堯只提了這麼一句,再沒有說起工作上的話題。
一頓飯吃完,時間已晚,走的時候紀遠堯說先送我回家。
我笑著說,我家就住在對面,走過前面天橋就到了。
紀遠堯一笑,「那也得把你送到家門口,老范從那邊再掉頭就是。」
穆彥卻說:「那邊路口不能掉頭,要繞一圈,我送她回去好了,你們先走吧。」
我一時啞然,等紀遠堯上車走了,才轉頭對他說:「就這麼幾步路,不用麻煩穆總送了。」
他瞥我一眼,「你嫌近?那再散步繞一圈就不只幾步路了。」
我被噎住。
他嗤然,「又不是第一次送你。」
我再次被噎住,心一橫,悶頭往前走,隨便他願意送就送。
他在後面不緊不慢跟著,一直走到天橋下,我終於還是忍不住站住腳,回頭看他。
路旁樹蔭的影子影影綽綽罩下來。
他站在這團樹影的邊緣,不做聲地看著我。
「穆總,謝謝你送我。」我硬下心來,怕再搖擺,怕又一次摔倒在同樣的地方,「但是真的不用麻煩了,您回去吧。」
「安瀾,我對你沒有惡意。」
他輕飄飄地說。
我怔住。
時近深夜的天橋下行人已經稀少,他看上去心平氣和,笑容卻很疲倦,「把你滿身的刺收起來吧,我們不用這個樣子,好好說話總是可以的。」
我仍怔在原地。
他輕輕拽了我一下,拽我走上天橋,走在他身邊。
天橋上的風從四面吹來,寥寥行人經過身旁。
他在天橋中間停下,看向對面那棟高樓,「你家是在那裡?」
「嗯。」我點頭。
他望著遠處,不緊不慢地說:「我們是不是該各自說聲抱歉?」
「為什麼?」我很莫名。
「我對你責備過頭。」他像是無可奈何地嘆口氣,「而你對我說了謊。」
「我什麼時候對你說過謊?」
他一字字緩緩說:「在我問你願不願意回到企劃部的時候。」
我氣得笑了起來,「你覺得那天我說的都是假話?」
他皺起眉頭,像是強壓著不悅,過了好一陣才開口,「好,那麼我告訴你,在問過你的第二天,我就已經知道你被蘇雯推薦為總秘的人選。」
我被定身法突然定住,整個人僵了一下。
「你真是傻得可愛,怎麼會以為我完全不知情呢,紀總難道就不會告訴我嗎?」他搖頭哂笑,「安瀾,你是從我的助理做起的,算是我一手帶出來的人,紀總要考慮讓你做秘書,當然會詢問我對你的工作評價。你以為我不願意讓你做這個總秘是嗎,其實當我知道你有可能去紀總身邊,遠比你答應回企劃部更高興。」
穆彥頓了頓,淡淡一笑,「不算是為你高興,算是為我自己。在我看來你仍然是營銷團隊的一員,讓你去行政部是暫時的歷練,遲早我是打算把你調回來的。」
我轉過臉,手指緊扣著天橋的扶欄,怕聽他再說下去,又想聽他說下去。
「雖然我對紀總肯定了你的能力,建議他選擇你,但他最後怎樣決定,我並不知道。就算你自己願意回企劃部,於公於私,我也會放棄這個打算。那時我完全相信了你,以為你對我說的是真話……當時蘇雯已經向你透露過這件事,而你在我面前,卻表達了願意回企劃部的想法,這不算是撒謊嗎?我一直在等你解釋,你也有很多機會澄清,不是只有周末一次機會,但你一直隱瞞我到最後……安瀾,我曾經對你非常失望。」
穆彥直視著我,目光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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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一團團濃霧翻湧在海面。
搖晃傾斜的船身底下不住傳來浮冰擠壓的聲音,驚慌的乘客們紛紛從船舷往下跳,跳上漂浮在海面的巨大浮冰,並朝這邊揮手,呼喊著讓船上剩餘的人快離開……難道船真的要沉沒了嗎,我茫然四顧,身邊已空落落看不見一個人影,似乎我已是最後的乘客。
不,還有一個人。
那人孤獨站立在船頭,面朝寒風和濃霧襲來的方向,背影堅定,一動不動,彷彿與這船澆鑄在了一起。一眼望去,彷彿茫茫霧海中的桅柱,他在船在,永不會沉淪。
船舷上逃生的繩梯慢慢滑落,我朝浮冰上揮手的人群最後看了一眼,轉身朝佇立船頭的那個人走去,如果他不離開,我也不離開,無論這隻船最終駛往何處,我堅信這個人所在的地方才是最安全,遠勝那些漂流的浮冰。
頂著呼嘯冰風,我一步步走近他身邊。
他回頭,清晰面容從霧中漸漸現出。
是紀遠堯。
又一個詭怪的夢境。
我醒來時,異常清醒平靜,好像從未睡著,只是恍惚了一小會兒,看時間卻已是清晨六點。
睜著眼睛躺在床上,周遭寧靜安穩,哪裡有什麼海面、濃霧、浮冰和船。
只是夢裡一切太過真切,情境是虛無的,心情卻假不了。
我披上睡衣起床,拉開臥室通往露台的滑門,撲面而來的清冷空氣挾著城市獨有的味道,各種氣息曖昧摻雜在一起,熟悉又陌生。這時候的天空還留有一抹最後的夜色,在即將到來的光明之前,顯出薄弱的陰鬱。
趴在露台欄杆上,我深呼吸,低頭看見不遠處那座跨街天橋。
在清晨的微光裡看去,只是窄小又普通的一座橋。
和穆彥站在天橋上說過的話,隔了一夜,再想起好像已遠得隔山又隔水。
曾經令我耿耿於懷的那些話,那些誤解,在聽他親口說出之後,我終於釋然──只是這釋然,不是他想要的釋然,只是我給自己的枷,打開了鎖。
他說,安瀾,我曾經對你非常失望。
他問,難道那不是撒謊?
於是一瞬間所有委屈都有了明白的來由,我終於知道了一個「為什麼」。
但是這還重要嗎?
只有彼此有過期望與承諾的人,才有理由說失望。
穆彥有嗎?他有的,只是最初我獻予他腳下的那一點純摯。
看著他自視明月孤皎潔一樣的神情,我心中也月光照耀一樣的明白,在他眼裡,我最大的特別之處,只是從前真心將他視為一輪明月──倘若明月有心照溝渠,溝渠就該有感激不盡的自覺。
若是以前,我會抱著天真幻想,給自己尋找另一種更浪漫的理由。
而現在我只能自嘲地笑笑。
「是,我是想做總秘,想要這個職位。」
我一口承認,不推脫解釋,這樣反而簡單,省了囉嗦麻煩。
解釋沒有意義,不用他說,我已沒有這份矯情。
如果一定需要道歉,那也無不可,我平靜地看著他說:「穆總,我很抱歉。」
他目光復雜地盯了我很久,淡淡地問:「是嗎?」
明明是他要我道歉,現在卻又反問,不知是什麼邏輯。
我皺眉看他。
自從裁員那天早晨開始,他就變得奇怪,到此刻站在天橋上的穆彥,更像一個陌生人。
不僅一反常態,還無緣無故說了這麼多話,完全不是他的風格。
天橋上一男一女相對沉默,這樣子實在尷尬,頻頻引來路人側目,怕是將我們當成了爭吵的情侶。我無可奈何,摸不清穆彥到底想做什麼,這算興師問罪,還是算示好?
示好,似乎我又有點抬舉自己了。
他不是八面玲瓏的程奕,程奕的笑臉迎人是不分對象的,我也好,前台也好,甚至孟綺也好,他都一視同仁地親切;穆彥卻是一向盛氣凌人,只有鶯鶯燕燕圍著他,沒有他放下身段去哄誰的道理。
即使發揮最大限度的自戀精神,我也覺得,幻想餘地很少。
「剛才吃飯的時候,你好像不太高興。」我岔開了話,不想再在這件事上糾纏。
他的目光閃了一下,漠然別過臉去,「沒有。」
我靠著天橋欄杆,望著遠處霓虹,「這兩天我總想起你以前最愛說的一句話,你說我們是同舟共濟的一個團隊,是共同進退的一個整體……大家一起共事這麼久,在一起的時候不覺得可貴,突然一天,有些人說走就走了……」
我不知該怎麼說下去。
穆彥也沉默。
過了好一陣,他卻突兀地笑出聲,「你覺得我該內疚是嗎?」
我搖頭,「如果我是你,會很傷心。」
他沒有說話,久久沉默。
一手帶起來的團隊,被自己親手砍掉,人前還得泰定自若。
再驕傲的男人也是會傷心失意的吧。
不管他今晚出於什麼原因,對我說了這些話,至少在這件事上,彼此心情是一樣的。
我低聲說:「也許他們去別處會發展得更好。」
「你在安慰我?」穆彥瞥我一眼,笑了笑,硬邦邦說了三個字:「用不著。」
他像是一瞬間又恢復正常起來,語氣冷淡強硬,「那是一個正確的決定,用犧牲半個市場部做代價,不是為了某一個人,是為了整個公司。兩害相較取其輕,現在的情形,遠比你想像的複雜,如果不付出這種犧牲,公司會陷入真正的麻煩。」
我看著他,知道或許不該問,或許他也不會說。
但這真正的麻煩,隔著一層紗,終於呼之欲出。
「你是說,會威脅到整個公司,包括所有人?」我試探地問。
他點頭,卻將話又扯回我身上,嘆了口氣說:「安瀾,跟葉靜比起來,你真差得太遠。」
縱然對他的冷言冷語已經習慣到麻木,縱然知道他說的是事實,聽見這句話,我還是被深深刺了一下。從來沒當自己是天鵝,何必一再提醒我其實是個醜鴨子。
他明明可以八面玲瓏,一旦對我說話,卻總這麼刻薄。
「你的性格並不適合這個職位。」他繼續打擊我,「只是你有一個特點,恰恰是紀總看重的。」
我努力克制著說不清的情緒,靜靜等他說下文。
「你認人。」穆彥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跟著誰,就認誰,換句話說,你還很不職業,不懂六親不認那一套,就算懂了也做不出來,至少現在做不出來。」
這算是貶我,但他的口氣聽著,卻像是在誇。
我的確很不夠職業,只是聽他單刀直入地說出來,毫不留顏面,仍覺得難堪。
穆彥卻嘲諷似的笑了笑,「所謂職業,是認事不認人,只做正確有利的事,沒感情可講──所以說,我和你,都是不夠職業的人。」
對於落在自己頭上的判斷,我無話可說──然而穆彥,他是這樣的嗎?
我感到懷疑。
「高度職業是好的,但有時候,身邊也需要一兩個不那麼職業的人。」穆彥看著我說:「這個人只要不是太笨,笨到分不清明槍暗箭,安置在身邊總比聰明人來得放心。」
我終於聽明白他真正要說的意思,只得苦笑。
明槍已經看到了,暗箭在哪裡,我不知道,笨到分不清。
既然話已說到這個份上,他也暗示得很明確了──紀遠堯身邊有施放暗箭的人,我得警覺識趣,不被這人利用,安分守己待在BOSS身邊,不要有權衡鑽營的念頭。
我不想再猜謎,索性挑明了問他:「這麼說,這次的事不是針對你,是針對紀總?」
穆彥也沒迴避,冷冷一笑,算是承認。
可是一個空降的程奕又能對紀遠堯做什麼,他畢竟只是個副手。
「新項目被推遲,也是他造成的?」
穆彥笑了,彷彿聽見很好笑的笑話,「不,他們更希望逼紀總提前啟動項目,越快越好。」
「他們?」我驚詫莫名。「為什麼?」
「有句俗話叫做,推瞎子跳崖。」穆彥露出一個帶著涼意的笑容。
這笑容即使隔了一夜,再想起來,也令我惕然有種後背發冷的感覺。
夏日清晨的陽光已照在身上,明燦燦晃著眼睛,將紛亂的念頭照得如露水般蒸發一空。
我活動了一下趴在露台欄杆上已經發麻的手臂,不知自己一動不動發呆了多久。
連屋裡的威震天都已睡醒了,跟著踱來露台,安靜地趴在我身旁。
我撫著牠背脊上柔軟厚密的毛,又想起昨夜的夢。
是因為聽了穆彥那些話,才做了這樣古怪的夢吧。
穆彥說,有人想「推瞎子跳崖」;
那天紀遠堯說:「這樣下去真要出問題。」
穆彥若有所指,又十分保留的話,讓人一知半解,因而越想越多,越多越亂。
在浮冰擠壓下艱難航行的船,棄船而去的人,佇立船頭堅定不動的背影……弗洛伊德先生告訴我們,夢是用來解析的,一切符號都是潛意識,夢就是出賣內心世界的猶大。
「小威,你說佛洛依德是不是太誇張了?」我走回房間,一邊從衣櫥裡挑選衣服,一邊對蹭在腳邊的貓說:「不用這麼敏感的,對吧?」
威震天打了個呵欠。
我也跟著打了個呵欠,喃喃自語,「工作啊工作,就只是工作。」
★ ★ ★
一夜沒睡好的惡果在九點半的會議桌上體現出來了。
各路人馬都在桌旁正襟危坐,我隨紀遠堯走進去,剛落了座,就感到睏意襲來。
我得拼命忍住打呵欠的衝動,提起精神聆聽各路大佬說話,記下他們的發言。
穆彥就坐在斜對面,煥然一新的神采代替了昨晚倦色,眉梢眼角還是刀鋒一樣銳利。 感覺到我在看他,他斜了斜目光,面無表情,伸手正了下自己的領帶,倨傲的下巴如果會說話,估計會對我說:「你看什麼看。」
耳邊聽見低低的咳嗽聲,拉回我的注意力。
紀遠堯習慣性清了清嗓子,讓程奕先說說營銷系統的工作調整思路。
新項目的推遲,在我看來是一件困惑不安的事,但此刻從會議桌上大多數人的反應看來,他們對此是深深地鬆了口氣。程奕的態度,看上去也和大家一致。他尤其強調了部門調整之後,營銷團隊面臨的諸多難題,最迫切的問題,是要解決人力的緊張。
我從這角落裡無聲無息打量他。
他不說話的時候,不露出潔白牙齒和隱約笑渦的時候,會有種冷靜嚴謹的氣質。
說起話來,語速平緩適中,略微透著克制。
不知是因為中文表達的習慣問題,還是思維使然,他平時談吐隨和,一旦在工作場合發言,遣詞用句總像是從詞典裡硬搬下來,邏輯文法都無可挑剔,反而有種不真實的違和感。
也許這就是我對他一直難以產生親切感的原因。
按程奕所擬的進度計劃,我們與BR的合作將在下個月終止,新的合作方已初步圈定,只等完成與合同審計部門、財務部門的聯合評估,就能最後選定接替BR的新合作方。
原本讓程奕以一個副總的身份親自操持這件事,已經不合適,穆彥又有避嫌的理由,現在部門兼併之後,市場人員自顧不暇,對新合作方的聯合評估審查是相當瑣碎的事,僅僅內部流程就足夠令人頭疼。
市場部門被砍去一半人手,面臨巨大壓力,不但有新項目的前期工作亟待完成,還有之前幾個項目的後期工作堆積案頭。以前企劃和市場是全公司最令人羨慕的部門,工作強度大的時候雖然也通宵加班,持續出差,但完成一個階段任務,卻可以悠哉好一陣。
如今這種好日子是一去不復返了。
程奕提出需要增調人手協助他。
徐青立刻說了企劃部門面臨的一大堆壓力,聽上去比市場部更苦不堪言。
穆彥擰著眉心,像在焦慮思索,只是一聲不吭。
對這種反應,程奕似乎早就有數,也不跟徐青為難,轉頭看康杰,「這麼看起來,還是銷售部相對壓力小一點,人手還充裕吧?」
康杰點點頭,目光盯著桌面,一板一眼地說:「這個問題,目前來講,銷售部這邊面臨的是短期任務和長期任務兩方面的問題,從長期任務來說,首先是從去年就提出的銷控制度調整,其次是全年銷售計劃的階段性調整,再次是今年初總部下達的定期培訓計劃。按短期任務來講,第一……」
估計等他從長期任務說到短期任務,從每件工作任務的人力安排,再說到人手到底夠不夠的問題,今天這會也差不多可以開完了,其他部門也不用再發言了。
康杰繞程奕的圈子繞得太明顯了,會議桌上有人已經忍不住低頭喝茶,以掩飾想笑的神情。
程奕那張本來就黑的臉,聽著康杰的話,越來越黑。
我忍不住看穆彥,心想康杰這傢伙,對他也算馬首是瞻了。
坐在程奕對面的穆彥,非常專注地傾聽著康杰的陳述,一臉嚴肅。
這真是一窩各自算盤撥得嘩啦響的老狐狸。
最大的一隻狐狸總算出聲了。
紀遠堯習慣性地握拳抵在唇邊,咳了下,拿起咖啡杯子喝了一小口,並不說話。
康杰立馬剎住話鋒,還不慌不忙收了個梢。
程奕兩手交握成拳,克制地握著,狹長的一雙眼目不轉睛盯著康杰。
會議室裡有短暫一剎的沉寂。
然後程奕笑了,笑得很明朗,「銷售部門的任務確實不輕鬆,但康經理的統籌工作做得很到位,很好,既然各項工作都有序安排了,人力調配應該不成問題。我覺得可以抽調一兩個銷售主管過來協助,穆總你看呢?」
「好。」穆彥乾脆得出人意料,「銷售人員對市場也有了解,抽一個過去應該幫得上程總的忙,就是他們都不熟悉評估流程,最好得有個參與過評估的人,不然程序上如果有漏洞,總部責問下來很麻煩。」
我心裡格的一聲,抬眼看穆彥,他卻將目光投向紀遠堯。
紀遠堯低頭在寫著什麼,好像根本沒注意聽他們說話。
一屋子人就這麼眼巴巴等著他,全都被晾起。
紀遠堯眼也不抬,一邊寫,一邊悠悠開口:「程總?」
程奕應了一聲,探身等聽下文。
「這種小事就不用在會上討論了,該抽調誰就調,不用這麼跟他們客氣。」紀遠堯輕描淡寫地笑笑,像一家之主在招待來訪的客人,「你們個個部門都叫喚人手緊張,看來還是我最閒,這事就讓安瀾打打雜吧,我這裡沒什麼要緊事,你聽程總的安排好了。」
最後一句,他是轉頭對我說的。
紀遠堯隱含笑意的目光透過細銀邊眼鏡,落在我身上,意味深長。
第十六章
「不願意去,是嗎?」
紀遠堯笑著問我,隨手放下了車窗,午後熱風吹進來,拂在臉上有種粗糲的溫暖。
「怎麼會呢。」我笑著否認,「既然是您安排的工作,做什麼都一樣。」
他轉頭看我,目光細微,「也有不一樣的。」
我沉默了下,點頭表示領會。
紀遠堯一笑,就此打住,一個字也不再多說。
老范在前面問他,是不是車裡冷氣太強,吹得冷。
「你冷嗎?」紀遠堯溫和地問我,將放下一半的車窗又升起來,「悶了半天,透透新鮮空氣好不好?」他的神色話語,無不體諒周到,人前人後風度俱佳,簡直不像現代人,像從十九世紀英國小說裡走出來的舊式紳士。
如果哪一天紀遠堯要殺人,我想,也會彬彬有禮地替死者揩乾淨血跡。
就像上午的會議上,一點徵兆沒有的,就把我推了出去,推到虎視眈眈的程奕嘴邊。
那一刻,我感到會議室像一座原始叢林,巨獸們踞坐兩列,殺機騰騰,正要伺機相搏,這時一隻兔子突然「嘭」一聲被丟到中間──全身肉都不夠一隻巨獸塞牙縫的兔子,抬起頭,只好對巨獸們露出一個和平的微笑。
我除了和平地笑,沒別的反應可選擇。
哪怕心已經墜下35層高樓,砸在地上,又彈跳起來,自己抖抖灰。
剛以為找了棵大樹,靠著好乘涼,這就被一腳踹到毒太陽底下──涼不是給你白乘的。
在座的各路大佬們以含義各異的目光稍稍聚焦了我一下,稍稍,並沒有特別的在意。
對於習慣了血肉搏殺的巨獸們而言,這算不上什麼。
只有程奕轉頭看向我,單眼皮的狹長眼睛稍稍睜大了點。
而穆彥,用一副心安理得的目光,審視著我的反應。
昨晚天橋上那一番話,果然不是平白無故說來與我談心的。
程奕踢掉了BR,自己來圈定新的合作方,插手市場這半壁江山已成定局。
就算穆彥將他置於孤立境地,畢竟他還是副總,有尚方寶劍護體。
經過上兩輪交手,程奕已很清楚自己處在十分不利的劣勢,上下級一致針對自己,總部對空降兵管丟不管埋,簡直叫做沒有活路。如果是個沒骨頭的人,也就偃旗息鼓,順勢把對市場的主導權還給穆彥了。但他還是一聲不吭地完成了第一步招標評估,高效率推進此事,態度絲毫沒有軟化跡象。
對新合作方進行評估審定,本身並不復雜,但是事關敏感環節,歷來燙手,誰承擔誰負責。參與聯合評估的各部門,都會謹慎對待。
我以總秘的名義,參與進去協助,代表的是紀遠堯的關注。
紀遠堯以此表示他對程奕工作的支持,在眾目睽睽下,禮節性地維護了程奕被損傷的顏面,給程奕面子,就是給他背後的人留面子。
作為總經理,他不偏不倚,處置公正,讓人無話可說。
至於我被派去協助程奕,總秘的繁雜工作仍要兼顧,所謂協助也就不可能真的鞍前馬後。
真正需要我做的事,並不是給程奕跑腿打雜。
如果葉靜還在職,我想,她會盡心盡職,把這個監工做得媲美大明錦衣衛。
穆彥的「推心置腹」似乎是一種前奏,這算不算是將我作為試驗性棋子的第一步?
假如我是一雙眼睛,將要緊緊盯在程奕身上,那麼這雙眼睛能夠看到些什麼,看到的是真是假、有沒有價值,在這過程中能不能做出正確有利的判斷──這一切,也許將決定我能否在紀遠堯身邊待下去,能否在這大魚吃小魚的渾水池塘裡生存下去。
你站這個山頭,他站那個山頭,總有一股力量要把人逼上樑山,沒平衡木可走。只想安分守己做好一份工作,不參與是是非非的幻想,也許在我成為紀遠堯秘書的那天就已經破滅了。
車子飛馳在路上,老范開得又穩又快。
紀遠堯第二次抬腕看時間了。
剛結束午間的飯局,我們正在回公司的路上,稍後還約見了一位銀行副行長,時間排得很密集。途中紀遠堯接到財務經理一通電話,臉色就不大好看,兀自深思,也不說話。
我和老范都不敢吭聲。
這一路上他的電話就沒消停,其間財務經理打來過,穆彥打來過,這次再又響起時,紀遠堯卻讓手機響了好一會兒,才用一種低沉愉悅的語聲接起。
聽到他稱呼對方「Jeff」,我怔了一下,反應過來,那是我們的總裁。
現年五十歲的邱景國是個美籍台灣人,一般被員工們尊稱為邱先生,Jeff是高管們叫的,顯示一種親近。看見真人之前,我在商業雜誌上多次見過他的照片和訪問, 公司網站和內刊上的邱先生更是笑容可掬,氣質敦厚。
但第一次見到來此視察的邱景國本人時,我發覺以前的印象錯了。
那個微微發福的男人,其實並不愛笑,也不像照片上那麼敦厚。
按原計劃下個月邱景國就要來視察新項目。
紀遠堯接了他的電話,面帶微笑,語氣隨和。
我聽他談到了新項目推進的情況,並沒有提到阻力,只是提了下資金鍊的問題,並說今早總部財務總監剛和我們財務經理做了溝通。
在今早的會議上,財務經理也談及了接下來的資金計劃。
涉及花錢的問題,總部一向死扼著下面的咽喉,達到一定數額就必須層層上報,再從總部層層批下來,一個關口卡住,便能卡得下面的人吐血。
今年的資金計劃本已通過總部審核,即使新項目推遲,總體來說調整也不大,該花的錢遲早要花出去。但不知道為什麼,財務經理在匯報後續資金調配時,很有些憂心忡忡。紀遠堯也沒深入討論財務問題,會上主要的討論點,除了營銷還是研發。
畢竟能夠攤開在這種會議上說的財務問題,都是正常的。
聽上去他們談得十分親切愉快。
電話裡紀遠堯問總裁過來視察的時間是否又要推遲,也不知那邊說了什麼,紀遠堯朗聲大笑起來,笑著笑著突然嗆住,開始連連咳嗽。
「沒事,感冒了……」他對電話那一頭說,臉上依然帶著笑,一邊極力忍著咳嗽。
掛上電話,紀遠堯轉過頭去,咳得相當厲害。
我忙從老范手裡接過一瓶水,打開遞給他。
紀遠堯又咳了好一陣才緩下來,臉色相當不好,眉頭緊緊擰住。
老范從後視鏡裡看著他,擔憂地說:「紀總,車上好像有藥,我給您找找。」
紀遠堯擺擺手,臉色疲憊,「不用,我沒事。」
老范有些著急,「您得去醫院好好瞧一下,老這麼拖著不行的!」
紀遠堯不耐煩地皺眉,「沒有那麼嚴重。」
「老范說得對,再小的病拖久了都有可能變嚴重,您就抽時間去醫院看一下吧。」我忍不住也開口勸他。以前聽老范說過,他患過一次肺炎,還沒全好就忙著出院,又連續出差很多天,累得再次肺炎發作。那之後就常常發燒咳嗽,一直好不徹底。
「好,等不忙的時候就去。」紀遠堯對我笑笑,沒有像對老范那麼不耐煩。
「您哪有不忙的時候!」我知道他越是溫和的時候,也就越是固執。
他無奈地笑,小聲抱怨說:「醫院最麻煩了,一點小病也叫住院,哪有那麼多時間跟他們耗。」
我哭笑不得,「怎麼是跟醫生耗呢,明明耗的是你自己的身體。」
他頗不以為然地樣子。
我忍不住數落,「您這是諱疾忌醫。」
紀遠堯像見識了稀罕事兒似的笑起來,「老范,你看,安瀾在教訓我呢。」
★ ★ ★
程奕從銷售部欽點的助手是孟綺。
作為初來乍到的空降兵,程奕對本地市場和各種錯綜複雜的人脈關係了解的不足,是他無法迴避的弱點,而這恰恰是孟綺的長項。
評估的進展比我預想的更困難,也和我以往的經驗完全不同。
我第一次介入這種工作是在給穆彥做助理的時候,在他的強勢主導下,幾乎沒有什麼阻力,財務和合同預決算等部門在聯合評估中大開綠燈,甚少刁難。現在換到程奕手裡,很細微的一個問題也要經過反覆討論,最令他頭痛的是,本該各個部門主動配合他這個副總的工作,事實上,卻是他去尋求別人的配合。
這個副總當得比我一個小秘書還鬱悶,要面子沒面子,要實權沒實權。
沒有親眼看到程奕舉步維艱的處境之前,誰都會覺得紀遠堯對他是不壞的,至少禮數周全。 只是這種「潤物細無聲」的手段,遠比針鋒相對可怕。
副總經理辦公室裡,陽光充沛,身後落地窗的遮光簾完全升起。
我坐在程奕身旁,一邊聽對面的孟綺陳述下輪評估的準備情況,一邊翻看之前BR的報告。程奕一直在強調BR的不專業,雖然沒有明確表現出傾向性,但從孟綺的陳述裡,我感覺她對一家名叫思拓的公司有所傾斜,那也是一個經驗和口碑皆屬上佳的團隊。
程奕問我的看法,我順著孟綺的話帶了過去,不發表意見。
只是BR報告裡一欄註釋內容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我在紀遠堯家裡處理的那些數據,並沒有在BR的公開報告中出現過,應該是之後的補充。但在這一處修訂註釋裡,我看到了似曾相識的內容。
程奕問了我幾次意見,在具體判斷性的問題上,我仔細拿捏著話,沒有正面回應,只在一些方式性的問題上給他適度建議,提出有可能被質疑的地方,提醒他盡量嚴密每個環節。
程奕很謙遜,不時把「很好,非常好」掛在嘴邊,適時讚賞我們。
每當被稱讚,孟綺就用那雙亮晶晶的大眼睛朝程奕忽閃著笑一笑。
看他們兩個互動,很是享受,一敏捷一沉著,一伶俐一仔細,不時有機趣對話發生。
午間休息時,我找到市場部以前和BR銜接的一個同事,問他要一份電子版的文檔,在他拷貝時,我說最好是把從最早到最後的版本全都給我一份,我那裡需要存檔。
他給了我很全面的數次報告,包括一份已標註「作廢」的版本。
下午沒有時間看,我必須與一堆積壓得不能再積壓的文件奮戰到底。
紀遠堯外出歸來,經過我座位時點頭一笑。
我只顧焦頭爛額的忙碌,竟過了好一陣才發現他沒進辦公室,而是站在我桌旁,拿起一份剛處理好的文件翻看。我停下來,仰頭看他,「紀總?」
他眼皮也不抬地說:「你這裡有前天研發部例會的紀要嗎?」
「您是要看原文?」我一邊問一邊麻利地滑動鼠標,調出OA上的原件。各部門例會的紀要都會抄送一份給我,由我整理提要之後再給紀遠堯看。
前天研發部的紀要已經提交過,原文文檔打開,我準備打印。
紀遠堯卻走到我身邊來,「不用打印,我就這樣看看。」
說著他已俯下身,自己從我手裡拿過鼠標,點開文檔,側身盯著屏幕,一動不動看得專注。我被定在了座位上,想要站起來讓他,身後卻是一個文件櫃,沒地方可讓。
眼前是他垂下的領帶,光澤與質感,不由自主捕去人的視線。
我的肩頭幾乎挨到他手臂。
我保持著不自在的姿勢,脖子很僵,試著側身讓了讓……他卻同時抬起手臂,去指屏幕上的內容,手背不偏不倚從我臉上掃過去。
「啊。」我忙避讓,背抵上身後文件櫃,發出不小的聲響,十分尷尬。
「對不起。」紀遠堯怔了下,退開兩步,歉意地看我,「有沒有碰疼?」
我哭笑不得地搖頭,卻一眼瞄到他纖塵不染的襯衣袖口上,擦到了一抹淡紅。
是我口紅的顏色。
我窘住,「糟了,您的袖子……」
紀遠堯低頭看看,好像沒明白過來,再抬眼看我,目光恍然。
然後他笑起來,「好在沒有太太,不然才糟了。」
我一愣,頭一次聽他提起私人的事,一直看他形只影單過日子,也不知道是沒結婚還是家室在別處,總覺得這個年紀地位的男人,沒理由還是單身。
大概是太意外了,我愣住好一陣,忘了該有什麼反應。
臉上被他手背掃過的地方有種酥麻的感覺。
成熟男子身上陌生的氣息,彷彿帶著體溫的熱度,即使在他離開之後也久久不散。
★ ★ ★
臨下班時,我接到手機上一個陌生來電。
對方是前幾天和程奕一起見過的,思拓的項目經理,一來就開門見山約我吃飯,強調是私下邀約,不談工作。 這是意料之中的電話,只是沒想到人家「工作」做得這麼快,見過一面就開始活動。 潛規則實在是無處不在,無孔不入。
我沒有一口拒絕,和他在電話裡推辭客氣了半晌才問:「只是我一個人嗎?」
那邊見機很快,「如果安小姐想有其他同事一起也行,這個您決定。」
「孟小姐可以嗎?」
「當然當然,兩位一起賞臉,那是再好不過了。」那邊使勁打哈哈。
「不過我不確定孟小姐願不願意,她要是不想去,我一個人也就算了。」我發覺裝傻很適合我,因為本身不裝也傻。
「這個……我想孟小姐是沒問題的。」那邊委婉暗示,「或者還是讓我們來安排?」
聽上去,孟綺大概已經與他們私下接觸過了。
「對了,突然想起來晚上我還要加班,還是改天吧,今天就算了。」
我以加班為由,將這邀約回絕了。
★ ★ ★
回到家裡,將BR前後各期的報告,仔仔細細看完,已是午夜十一點。
對著白晃晃的電腦屏幕,我發了很久的呆。
手機擺在桌邊,無聲無息,卻像有個聲音在蠱惑我拿起來,撥出那個熟悉的號碼。
手指停留在光滑的按鍵上,停留了很久,我站起身來,進浴室放水沖涼。
溫暖水流漫過全身,我掬水澆濕了臉,閉著眼睛,混亂思緒裡慢慢有清晰脈絡浮現出來。
我想我大概明白了為什麼像BR這樣一個公司會犯下明顯得不能原諒的低級錯誤。
參照在紀遠堯家裡看到的數據,再將BR前後多次修改的報告對比起來可以發現,BR並不是一開始就發生疏漏,而是人為的、不著痕蹟的、一次次地,把對市場阻力的評估壓低。
專業的市場團隊只是一個工具,使用這工具的手,還是我們自己的市場部門。
BR方面沒有理由做這種導向性修改,他們只需交出客觀準確的結果,除非是客戶自己希望把研究分析結果向某個方面引導,那麼BR作為拿人錢財的乙方,也無所謂職業操守,這當中看不見的利益關係還不知道有多少。
我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市場部門有人做出對公司不利的事。
這得告訴穆彥。
就在將要拿起手機的那一刻,突然想到,這樣明顯的問題穆彥為什麼沒注意到?
這個念頭令我背後冷了一下,再想下去,冷意加深。
會是他嗎?
如果是他,就很好解釋BR與整個市場部的集體失職。
可又怎麼解釋紀遠堯的「失明」,是穆彥的隱瞞,還是紀遠堯根本就對此心知肚明?
公司出了任何問題,第一責任人就是紀遠堯,他沒理由做出不利於公司和自己的事情。
穆彥說,推瞎子跳崖。
這句話的意思我以為我已經猜到──總部有人不希望看到我們在新項目上的成功,想把我們往一個有陷阱和黑洞的方向推去,所以紀遠堯只能顧全大局,向總部提交了那份報告,讓市場部門出來承擔嚴重後果,堅持將項目進度推遲。
現在我卻不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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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思拓的優勢在接下來的評估中漸漸凸現,最終脫穎而出,成為我們新的合作夥伴。
程奕在整個評估過程中受到許多孤立和壓力,但最後結果,出乎意料的順利。
從穆彥到紀遠堯,到參與聯合評估的各方面,對選擇思拓這個最後的結果都沒有異議。
思拓本身資質實力無可挑剔,唯一可詬病的,就是評估期間私下與我方人員接觸,當然這是我沒有任何憑據的「心知肚明」──按照公司製度,這個理由足可以取消合作。但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若嚴格按這個制度追究,我們的許多合作方都得被取締。
用穆彥的話說,「中國社會是人情社會」,一板一眼講職業化,站在大眾規則的對立面,孤立的只是自己。他的這種態度,自上而下影響著整個企劃市場團隊。
這項工作由程奕主持之後,紀遠堯就很少主動過問,完全放權給程奕。我的份內事,也僅是每天向他提交各部門工作簡報時,將這一併提到,按進度匯報。他偶爾問及我對思拓的看法,我也不添加主觀意見,實事求是反饋。
孟綺私下接觸過思拓這件事,我沒有告訴紀遠堯,只如實提到了思拓的人向我提出過約見。紀遠堯對此一笑了之,什麼都沒說。
為了這件事,我和方雲曉差點起了爭執。
她覺得我犯了大錯,既然覺察到了,就不該為孟綺隱瞞。
我不這麼想。
孟綺如果真的做了什麼,另當別論,但她也可能只是常規交際手段,未必就有壞的意圖。即使是穆彥也有看不見的人脈網絡,有些事是在公司默許範圍內的,真要深究也無從深究。程奕需要對思拓有公開和私下兩個層面的了解,他不出面,應該是怕在敏感時期招惹不必要的猜疑。也許這就是孟綺對於他的價值,是他迫切需要一個助手的原因。
捕風捉影的傾向性猜測,既不是我願意做的事,恐怕也不是紀遠堯安排我參與此事的目的。眼下已經足夠複雜,我再去說些是非,除了顯得小人得志,能有別的意義嗎?
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在這一點上,我沒有什麼猶豫,紀遠堯如果真的希望我履行錦衣衛和包打聽的職能,這份工作我也不可能長久做下去,它有違我的底線。
另一種顧慮,我一時無法說服自己否定,隱隱約約覺得,在思拓被選定的背後,仍有另一個人伸出手的影子。
「你說穆彥?這太誇張了吧!」
方雲曉聽我這麼說,幾乎叫起來。
如果沒有看到BR那份報告的疑點,我也死活不會往穆彥頭上想。
疑竇的種子一旦在心裡埋下,發芽抽枝,藤蔓纏繞,很快就密密實實纏得人無法脫身。
論人脈,穆彥在那個位置上時間不可謂短,BR也好,思拓也好,他有什麼理由不比初來乍到的程奕擁有更多人際優勢;他全程不吱聲,任憑程奕引了思拓進來,真的是在退讓嗎?
穆彥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從來沒有真的去想過,只記得他的英俊、冷漠、閃閃發光,就算失落與難過的時候,也沒有想過他會有月球的另一面。當這個念頭終於從以往眷戀裡掙扎浮現出來,我的難過是鈍的,不再像聽見方方那番話的時候一樣鋒利。
方方聽著我分析,聽完很久不說話,悶悶喝了一口可樂,「我覺得,你辭職換個工作吧。」
我一愣。
「你不覺得累?」她翻白眼,「聽你整天說來說去,我都要吐血了,這日子過著還不如在小公司裡拿個餓不死的三千塊,磨磨洋工摸摸魚,少受點活罪。」
我抬眼看她,回味著這句話,一時沒有回答。
「以前你哪來這麼多彎彎繞繞的心思,照這麼下去,你離……你離更年期也不遠了。」方方的話,在最後半句遲疑了一下,也許原本要說的不是「更年期」,是更不願看見發生在我身上的變化。
我了解這個朋友,如同她了解我。
混,也是一種活法。
就這麼沒心沒肺地混下去,一天天泡在格子間裡,和文件們廝磨,靠八卦磨牙,隨波逐流地被推來送去,從二十四五歲,混到二十六七歲,再就是三十歲了。我會始終以仰望姿態,看著穆彥這樣的人閃閃發光,越走越遠;在同時起步的孟綺面前,我的目光越來越低,某一天開始稱呼她一聲孟總,然後向新人們慨嘆,當年孟總是如何如何……
起初在外面站著看,覺得五光十色,什麼都誘人;一頭熱望撲進來,撞個灰頭土臉,自信動搖,意氣消沉,蜷起身來,安分守己地混日子……要是沒有之後的變動,我會一直這麼混下去,或者忍耐不住離開。
「可是方方,我喜歡現在,不喜歡以往。」
我看著方雲曉流露質疑的眼睛,心平氣靜。
★ ★ ★
評估工作完成,新項目正式啟動之前總算落下一塊大石,大家都鬆了口氣。
程奕得到紀遠堯的稱讚,在匯報會議結束後,他輕快地提出慶祝一下,以此理由讓營銷部門舉行個活動,大家經過部門裁併事件,很傷了些元氣,需要振奮振奮。
其實這個問題,穆彥已經用另一種手段安撫下去。
在部門裁併之後,穆彥提高市場企劃部門的績效獎金比例,將一大塊蜜糖塞進剛挨了巴掌的孩子嘴裡。工作夥伴離去的遺憾,在切實可見的自身利益面前,變得比白開水還淡。
不安情緒並沒有在營銷部門蔓延很久,在看不見的壓力下,人的工作神經繃得更緊,危機的存在,更能激發人的動力。
但紀遠堯對程奕的提議卻很感興趣。
「不用那麼高調,公司下半年會組織全體員工的旅遊,倒是程奕,你們幾個可以放鬆一下,忙了這麼久,大家很辛苦,該給你們放個假了。」紀遠堯笑著,看了穆彥一眼,「還有你,叫上徐青、康杰一起。」
穆彥與程奕互視一眼,同時浮現的意外神情,又幾乎同時換成笑臉。
紀遠堯補上一句,「我也去。」
這番話像興奮劑,也像黏合劑,目的很明顯,是要各藏算計的這幾個人藉機走近一些,大局之前,齊心為上。
安排出行度假這種事,是秘書的天職。
八小時內要能做牛做馬,八小時外還得精通吃喝玩樂。
別的我不敢說擅長,玩,則當仁不讓。
考慮到紀遠堯同行,我找了一個有溫泉可泡,有小溪可垂釣,有綠谷可探幽的避暑景區,山頂上有一家田園風味的度假村,條件陳設應該入得了紀遠堯挑剔的法眼。
出行時間定在周六上午,週日回來,一共五男三女。
參與這次工作的,除了我和孟綺,還有程奕臨時從銷售部抓差的一個女孩傅小然。
叫上小然,是我的一點私心,不想與孟綺單獨住一個房間。
這次出行,最興奮的人是程奕,他已經幾次跑來問我安排了,像個被憋悶壞了的貪玩孩子,還問我要不要帶戶外裝備。穆彥則一如既往擺冷臉,好像要勞動他老人家出去玩一趟,是多麼辛苦不易的事。
訂房間時剛好單男單女,我自己單獨一間,紀遠堯單獨一間。
週五下班前我拿著行程單去給穆彥,康傑正好在他那裡,看了這安排就壞笑,跟穆彥低聲說了什麼,兩個男人一起笑起來,笑得我莫名其妙。
等康杰出去了,我問穆彥:「他又說什麼壞話?」
穆彥笑而不答。
我認真地想了想,「你要是不說,我把你和徐青排一間房。」
徐青睡覺打呼嚕的獅子吼威力,經過公司上次旅遊之後,已經人盡皆知。
穆彥把臉轉過一旁,抿著嘴角忍了忍,還是招了,「他說應該露營,男女混帳,省錢省地……」
沒說完他就破了功,噗哧笑出來,笑得睫毛顫動,眼睛彎起,冷面形像大毀。
「流氓!」我瞪他。
「你說誰?」他睜大眼睛。
「康杰!」我扭頭而去。
★ ★ ★
出門前還是陽光灼烈,我們的車在高速路上走到一半,陽光就隱退到雲層,越來越厚的陰雲從天邊湧向頭頂,風吹得道旁樹木起伏搖曳,正是夏天暴雨來臨前的徵兆。
我看著窗外,只希望暴雨等我們抵達之後再來,前面再開二十分鐘就能下高速,走十幾分鐘的盤山公路就能到了。
這時候穆彥他們的車,突然從後面提速超了過去。
程奕的手機響起,孟綺在那邊車上打來,叫我們開快點,搶在下雨前趕到。
「那我們追了?」程奕掛了電話,問副駕上的紀遠堯。
「超了他們。」紀遠堯乾脆利落。
「你們要在高速路上飆車?」我頓時心就緊了。
「放心,不會超速。」程奕笑嘻嘻,補上一句,「追他們,用得著超速嘛。」
我和小然,在後座面面相覷。
果然程奕二話不說超了過去。
兩車擦身而過時,我不妙的預感陡然飆升,想起穆彥的脾氣……這念頭還沒轉完,眼角一閃,穆彥的車已風馳電掣般飆了上來。
接下來這十幾分鐘,我的心臟負荷不斷加碼,眼看著時速越來越快,兩車不斷相互反超,小然緊張得要死,不停嚷著:「程總程總,慢點慢點……」
好歹下了高速,轉上盤山公路,穆彥就趁我們稍稍減速看路的一下子,囂張地壓上來,逼得程奕趕緊閃避,讓他揚長而去。我看程奕還要追,一點沒有消停的意思,再也忍無可忍了。
「紀總,你也不管管他們倆,小然都快嚇死了!」我向紀遠堯軟聲求救。
小然趕緊附和。
「害怕了?」紀遠堯笑著回頭看我們,「程奕,你看你這技術,停車!」
我終於鬆了口氣,下一口氣還沒提上來,就聽見紀遠堯的後半句話──
「我來開。」
如果我能有一點先見之明,打死也不會再叫他來「管管」了。
沒有限速要求的盤山公路上一彎接著一彎,護欄外山壁懸空,林濤起伏,遠近層巒在陰雲低壓的天空下顯出水墨畫似的靜美,但我和小然誰都沒有心思欣賞這份靜美了。在紀遠堯的駕駛下,我們好像在乘風破浪,狂野無畏地乘風破浪,真正狂野無畏……狂野的是紀遠堯,無畏的是程奕,我是全身繃緊,小然那表情更是戰戰兢兢,生不如死。
他們飆的是車,我們飆的是汗。
每到一個轉彎,我手心冷汗就飆一把,小然的驚叫就高一浪。
前方已看到穆彥的車,我們飛快逼近,終於在一個大轉彎處,紀遠堯利落地斜超上去,超車同時一個甩尾將穆彥逼開,連串動作堪稱行雲流水。待他們急起直追時,我們已甩下他們一段可望不可即的距離,氣定神閒領先。
「太帥了!」我和程奕一起歡呼尖叫。
紀遠堯從後視鏡裡笑看我們一眼,慢慢將車速緩下來,放下車窗,對並肩趕上來的穆彥揚了揚手。穆彥那邊車窗也放下,我看見他側過臉,露出一個氣惱又無奈的笑。
像驅策戰馬一樣駕馭著汽車鋼鐵之軀的男人,實在是性感之致。
暴雨沒能追得上我們飛車狂飆的速度,總算趕在下雨前到達度假山莊。
「玄香山莊?」康杰看著門上名字嘀咕,「怎麼像進了尼姑庵。」
「明明就像武林盟主聚會的地方。」程奕揶揄他,「誰這麼一心想著小尼姑。」
說笑起來一團和氣,公司裡的劍拔弩張像是上輩子的事,這感覺好得讓人覺得不真實。
★ ★ ★
整個山莊很有一點古香古色的田園風格,後面有個曲曲折折的荷花池,一眼望不到邊,田田荷葉碧連天,涼風習習吹拂,蜻蜓不時追逐掠過。
我們訂的是池畔一棟獨立雙層別墅,每個房間都有露台探出池面,窗外綠柳依依,蟬聲徐徐。
對於我安排的這個地方和住處,大家贊不絕口,紀遠堯一看那荷花池就被迷住了,從門口木橋一直走到池上,久久站在那兒,好像不捨得進來。
樓上三間房住紀遠堯和我們女孩子,那四個男人統統被我趕到樓下。
在水榭餐廳吃荷葉水煮魚的時候,大雨終於來了,四周池塘上霧雨連成一片,雨絲織滿天幕。
聽雨觀荷,溫酒吃魚,這樣的妙事,在寫字樓裡想都沒法想。
雨下了一會兒漸漸停了,風裡還有些細雨如絲,飄飄拂拂。
孟綺倚著欄杆,探手出去接雨絲,晶瑩水珠吹到她鬢髮上,風掀起裙擺……哢嚓一聲,我回頭,看見程奕拿著相機,將她拍了下來。
孟綺嫣然一笑,大方地掠了掠劉海,任他拍個夠。
下著細雨的午後,剛剛吃過飯,去泡溫泉又早了點,於是紀遠堯提議釣魚。
曲橋雨簷下,各自排開,一人一根釣竿。
我是根本不會釣的,純屬湊熱鬧,外加給他們打雜,遞遞餌,數數魚。自己的釣線一扔出去,我就懶得管了,往椅子上一躺,拿出一本帶來打發時間的小說開始看。
孟綺在一旁,問我看的什麼書,我說言情小說,她長長地「喔」了一聲……小然卻瞄到封面,說:「這本我也看過,我喜歡裡面的督軍,老男人比較有魅力。」
我不以為然,「人家哪裡老了,才三十多歲,正是男人最有魅力的時候!」
小然說:「可是女主角才剛剛二十歲,配三十幾歲的大叔不會有點怪嗎?」
這傢伙怎麼忘了紀遠堯就在旁邊坐著,「三十幾歲的大叔」,虧她說得出來……我一邊拼命給她遞眼色,一邊偷窺紀遠堯,看上去這幾個男人都在專心釣魚,沒理會我們嘀咕什麼。
小然飛快明白了,一吐舌頭,趕緊岔開話,「不過姓薛的那個男配角也很好,如果選男朋友,還得選這種,外表風流,內心專一,長得又帥。」
孟綺哈哈笑,「那是騙小女孩的,怎麼可能有這種男人,有也是怪物。」
我和小然還沒回話,卻聽程奕的聲音插進來,「什麼話,誰說沒有這種男人,眼前不就有個活的!」
「喔,比如?」孟綺歪了歪頭,挑釁似的朝他笑。
看程奕笑得厚顏無恥的樣子,顯然是說他自己。
我和小然相視一笑,拿起礦泉水正要喝,卻見程奕下巴朝身旁一指──「喏,穆總呀。」
我嗆住了。
穆彥看也不朝我們這邊看一眼,只盯著他的浮標,施施然說了句,「有眼光。」
釣魚這種事,實在很需要一點耐心和安靜,像紀遠堯這種天天待在家裡不出去的人倒是自得其樂,穆彥反正很悶,我看著小說也無所謂,程奕和小然還算勉強坐得住,只苦了康杰、徐青、孟綺這幾個好動的人,沒多久就百無聊賴,魚竿一會兒又撈起來看看,只見紀遠堯和穆彥嗖嗖的釣起魚來,程奕偶有斬獲,其他人是顆粒無收。
大概是看他們太可憐了,穆彥總算站起來,說去看看晚上燒烤的場地給我們準備好沒有。
他們如蒙大赦,跟著一個個溜走。
我只管看小說,釣竿基本不管。
「你是來釣魚呢,還是餵魚?」
「啊?」
聽見紀遠堯的聲音,我抬頭一看,不知道什麼時候程奕和小然也一起溜了,就剩紀遠堯和我。
他還在那兒優哉游哉地釣著,我放下書,走到他身邊一看,小桶裡真是豐收啊。
「這麼多,可以收手了吧。」
「晚上等你們烤魚吃的時候就不嫌多了。」
「也是,八個人,這得釣多少魚才夠吃。」我拖過椅子在他身邊坐下,眼角一下子瞄到浮標動了動,馬上指著大叫:「哎哎,魚魚魚魚……」
他一把打下我指出去的手,「別吵,等等,這肯定是條大魚。」
我緊張盯著浮標,氣也不敢出,就等他的超級大魚上鉤。
等著,等著,等著,終於,紀遠堯以淵渟嶽峙的氣勢,猛地將釣竿一收。
隨著閃亮水珠飛出水面的,是一隻,手指長的青蝦。
第十八章
夏天真不是泡溫泉的好時節,但既來之,則泡之。
這裡的溫泉別有野趣,是真正的天然地熱,不像很多有名的溫泉大多引入人工加熱。
臨近黃昏,小雨初歇,天邊一痕斜陽,映著青壁野蘿下的一眼熱泉,氤氳白霧伴著泉流汩汩湧出,蜿蜒匯入天然生成的彎月形池子裡,幾乎沒有斧鑿痕跡。池邊用竹子和乾草搭了幾座亭子,散放著幾把躺椅,一道竹編籬笆屏風擋在入口,上面爬滿青藤。
女孩子換衣服、挽頭髮總是拖沓,等我們終於裹著浴巾走到池邊,那幾個男人早已經愜意地泡在水里,只露出肩膀以上,對穿過青石小徑而來的我們,一覽無餘。
小然和我交換了一個暗恨的眼神,都覺得虧大了。
在裡面換泳衣的時候,就這幾個男人誰的身材最夠看的焦點問題,我們仨已經嚴肅討論過,女人就是在美色和八卦面前,最能同仇敵愾,任何矛盾都能在這個大前提下放低。
孟綺和小然居然一致認為程奕最夠看,理由是那身銅色皮膚,入水一定有鯊魚皮般的性感彪悍。這讓我太意外了,原以為小然會比較欣賞穆彥那副媲美男模的身架子。但她色笑著說,有的男人屬於穿上衣服比不穿好看,有的屬於不穿比穿了好看,那兩位應該各是一類。
我以為我偶爾看看A片,翻雜誌時仔細研究內衣男模廣告已經是比較好色了,原來連小然這麼個外表清純的姑娘,都已經是先色起來的那一群人,我太落後了。
孟綺一口咬定我是故意安排的泡溫泉,說明早有色心。
可是走到溫泉池邊,面對水霧裡幾個影影綽綽的人影,我發覺我原來有心無膽,根本不好意思抬眼,還沒泡進熱水裡,先就耳根發燙了。
孟綺大大方方解開浴巾,信手拋在躺椅上,屈起長腿稍稍活動了一下,才不慌不忙滑進水裡,那曼妙白腴的身材被黑色比基尼勾勒得令人噴血。小然色歸色,自己卻很保守,穿著小圓點連體泳衣,緊捂著浴巾,到了池邊做賊似的把浴巾一丟,飛快就鑽進了水裡,然後沖我嚷:「安安,怎麼不下來?」
我指了指池邊花叢後面的亭子,那裡有自取的水果和飲品,泡溫泉會很口渴,要隨時補充水分才好。石台上的葡萄是山里的野葡萄,青翠小粒,乘在木桶裡的甜茅根水清香撲鼻。我一一倒好水,分好葡萄,找托盤端著杯碟,穿過花叢回到池邊,挨個送到每人手上。
紀遠堯微笑道謝,不待我俯下身,已主動伸手來接,水珠從他露出水面的胸膛滾落,成熟男性的肌膚緊實有致,水霧蒸騰起來,有些迷眼……我不由自主抬眼,見他難得摘下了眼鏡,露出清朗眉目,鬢髮有些濕漉漉的貼著,讓人又產生了那晚在餐廳裡的妖異錯覺。
康杰肉麻地恭維我,「這麼賢惠體貼,真是居家旅行必備之佳人!」
我搶回他的葡萄,讓他為貧嘴付出代價。
其他人毫不客氣地圍過來,把我托盤裡的水和葡萄一搶而空,只有孟綺柔柔靠在一塊石頭上,是程奕替她拿了送到手邊,穆彥則一臉不感興趣地閉目養神。我好人做到底,走過去把杯子俯身遞給他,他這才懶懶睜眼看了看杯裡,「什麼水?」
我沒好氣,「老鼠藥!」
他眉毛一揚,想要說什麼,卻突然頓住,一言不發把臉扭了過去。
我覺得有點不對,低頭一看,裹在身上的浴巾半滑下去,露出了桃紅色泳衣。
我下意識想要丟了杯子,裹緊浴巾就走,轉念一想,反正都要泡在水裡了,有什麼好矯情的。看他冷著個臉的樣子,我一時惡向膽邊生,索性就地放下托盤,甩了木屐和浴巾,滑進水裡,明目張膽從他旁邊遊了過去。
小然笑嘻嘻對我耳語,「我修正觀點,有的人脫了衣服和穿著衣服一樣好看。」
我們一起轉頭看穆彥,雖然只有鎖骨以上露出水面……但是的確,我承認小然的觀點。
我們同時笑出聲來。
沒有人知道我們笑什麼。
兩個色女湊在一起,且在溫泉池裡,完全就有了肆無忌憚地理由和底氣。
穆彥像是沒有覺察,閉眼靠著石壁,一副無動於衷的冷淡樣子,嘴角卻抿得像在笑。
也不知他們之前在聊什麼話題,現在我們三個來了,池子裡突然變得很安靜。
第一次拋開楚楚衣冠,「赤誠」到這種程度的相對,實在讓人很不適應。
永遠擔負活躍氣氛重任的康杰又開始拿我開涮,「你們覺不覺得小安很像一個演員?」
「誰?」小然好奇地問。
「以前有部老片子,叫戲說乾隆還是什麼,裡面不是有個侍候皇帝的小丫鬟,你看她剛才端著托盤那模樣像不像?」
「春喜?」小然的記性簡直太好了。
「我要是春喜,誰是乾隆?」我皮笑肉不笑地問康杰:「誰又是那個小太監?」
康杰一下愣住,這池子裡除了徐青,沒有哪個他敢說是小太監的。
徐青反應超快,伸手一指康杰,「這還用說,當然是他!」
我們笑成一團,孟綺一邊笑一邊給程奕解釋什麼是戲說乾隆,什麼是春喜。程奕也不知聽沒聽懂,反正始終露著白亮的牙齒,笑得比誰都燦爛。他怕熱,離開水面坐在池畔石台上休息,跟孟綺一樣的大方,完全不介意一身勻稱健碩的肌肉被我們看去。
紀遠堯悠然說:「這不叫小丫鬟,這是服務精神,為他人服務是一種美德。」
被他這麼一本正經地說起來,我反而窘了窘。
程奕笑說:「看來我們失職了,美女應該是被服務的。」
紀遠堯看了他一眼,瞇起眼角一笑,彷彿有點意味深長。
對面的孟綺低頭撩了撩劉海,掩飾過去一抹不自在的神色。
「我們企業文化裡提倡的創造價值,和服務精神也是相關的,服務就是在創造價值。」紀遠堯的話鋒說轉就轉,唇邊笑容不減,目光卻加深,「企業裡面所謂的精英,是一群太過看重自己的人,沒有服務心態就沒有對企業的忠誠。」
我們都怔住了,在這麼一個氛圍下,水汽氤氳,濕髮泳衣,突然聽他說起企業文化與服務精神……好像實在有點「冷」。
這話題太考驗人的應變能力,我和小然交換眼神,隨大家一齊噤聲。
詭異的片刻沉寂之後,穆彥懶洋洋出聲:「老大,泡個溫泉而已,用不用這麼上綱上線啊。」
紀遠堯只是笑。
也只有他敢這樣當面嗆聲,一句話裡的親疏,頓時顯出不一樣。
★ ★ ★
從溫泉裡泡了起來,我們就在遠眺溪谷的小平台上動手烤魚做晚餐。
康杰和徐青搬了許多冰鎮啤酒來,小然與孟綺都是烹飪高手,我只能給她們打打雜,遞遞調料。程奕起初從孟綺那裡討了一條魚試著烤,卻弄得火苗噌噌地竄,被我們立刻趕走,還心有不甘地在旁邊晃來晃去,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我索性把打雜的光榮任務交給他,讓他幫著小然和孟綺,我趁機遠離了煙熏火燎,到一邊去洗水果。
正就著泉水洗山葡萄,穆彥過來了。
我以為他要洗手,側身讓他,沒想到他一言不發地幫我洗起葡萄來。
泉水用竹管從山壁引出來,水流只有細細的一股,他不耐煩地去撥弄那竹管,我還沒來得及提醒他接口處塞住的竹葉不要扯,他就已經扯了!
突然噴濺出來的冰涼泉水澆了我們一臉一身。
「天吶,快點堵住!」
我手忙腳亂去塞那接口,他卻擋開我,自己用手掩住出水口,顧不上被水濺濕,理直氣壯地說我,「找東西來塞啊,傻著幹什麼!」
我低頭到處找那卷被他扯掉的竹葉,好不容易找來,堵上了出水口,再看穆彥那樣子已經狼狽不堪,質地考究的煙灰色細麻襯衣完全貼在了身上,頭髮也濕了,水流從髮梢滾落臉頰,連睫毛上都是水珠子。
我想怪他添亂的,可看著他繃起冷臉的狼狽相,和睫毛上閃閃的水珠,忽然間有些說不出話來,低頭再看看自己同樣弄得一塌糊塗的小背心裙,忍不住笑起來。
他鬱悶地抹了抹臉,自己也笑了。
當我們一起濕漉漉地走回去時,以程奕為首的幸災樂禍人士,全都狂笑。
康杰偏在那明知故問地嚷:「你們這是幹了什麼呀,幹了什麼呀?」
紀遠堯笑著叫我們趕緊回房間換身衣服,免得感冒。
穆彥一臉不爽,說懶得換,夏天很快就晾乾了。
程奕非常認真地問了句:「你是要秀性感嗎?」
眾人笑得絲毫不給穆彥面子。
趁他們還沒打趣到我之前,我溜上回房間的小路,耳聽著身後不停歇的笑聲,就見穆彥噌的從後面超過我,大步流星往前走,背影看著很有一種落荒而逃的感覺。
★ ★ ★
回房間換了身熱褲吊帶,把弄濕的頭髮乾脆放下來,我走到門口又轉回去,拿起Anna Sui的Secret Wish灑在手腕……灑到一半我頓住,怔怔看著湖水綠的剔透香水瓶子,訝異於自己為什麼突然想起灑香水。
心裡有個什麼念頭像小土撥鼠似的拱了拱。
揮灑在夜裡的香氛,彷彿真有Anna Sui廣告裡說的許願精靈,攜著花果麝香縈繞飛舞。
看著鏡子裡自己的臉,剛泡過溫泉,膚色狀態比任何時候都好,嘴唇也許可以再增加一點光澤……我拿出唇膏,慢慢塗抹上去。
一個人靜下來,想起溫泉池裡紀遠堯那番話,有點小慶幸的暗喜。
我聽懂了他的嘉許,也聽懂了話裡話外的警訓,只是沒有想得那樣深。
美女受關注,未必受歡迎;受歡迎的人,未必最受關注,因為他更多地在關注別人──這個道理是我從銷售部轉入行政部的時候明白的,也是或多或少從孟綺身上發現的──銷售部門就像那個受關注最多的美女,行政內勤部門得不到那麼多的關注,卻是永遠最受需要,最被歡迎的平凡人。
我想成為被需要和被歡迎的那個人,過多的被關注,會不安全。
只是紀遠堯的話,把這個道理引申得更深廣,精英們的自以為是和自知之明,服務精神和對企業的忠誠度,句句話外都有著太多耐人尋味的含義,不是我這個層面參得透的,顯然他也不是要說給我聽。
我嘆口氣,驅散腦子裡烏糟糟的念頭。
好不容易來了這裡度假,竟然還在挖空心思想些勾心鬥角的破事兒,真是要命。
樓下半天沒有聲響,我想穆彥應該早就換好衣服離開了。
可當我走下樓梯,卻意外地看見他坐在客廳沙發上,悠閒地疊著腿在看書,看的正是我隨手擱在茶几上的那本小說。
「你還看言情小說?」我毫不客氣地把書從他手裡抽走,「不嫌幼稚膚淺?」
以前我午間休息時在辦公室看一本宮廷言情小說,被他嗤笑過。
「我看看你們說的極品好男人是什麼樣。」他漫不經心地說。
「你想借鑑?」我挑挑眉。
「應該讓這個作者來向我借鑒吧?」
我上下打量他,「以前怎麼就沒看出你臉皮這麼厚?」
他一邊往門外走,一邊面不改色回答:「因為你缺乏一雙發現美的眼睛。」
我帶上房門,跟在他身後小聲問:「像陳年厚牛皮一樣美?」
他頭也不回,「女人牙尖嘴利嫁不出去。」
我在後面一腳一腳踩他的影子,「男人太自戀娶不到老婆。」
他悶哼一聲,「跟什麼人學什麼樣,以前哪有這麼壞的嘴。」
我大驚失色,「這是詆毀我還是詆毀老大?」
他悶哼第二聲,「有差別嗎,你們是一伙的。」
我哈哈大笑,抓到他的把柄,打算等會兒向紀遠堯狠狠告一狀。
他突然轉過身來,斜睨著我,「笑,就知道笑!」
「笑怎麼了?」我剛嗆回去半句,抬頭看見橘色路燈下他半側的臉,餘下的話就都消散在他幽幽的目光裡,那目光即使被垂下的睫毛陰影遮了,仍有不可匹禦的光彩。
我們已走到小徑盡頭,前邊隱約聽見康傑的笑聲,聞到烤魚的香味。
穆彥就這麼斜睨著我,用一種好像我欠了他錢的眼神,偏偏又勾魂得要命。
我退了半步,「你別這樣啊,再這樣放電,我會仰慕你的。」
穆彥定定看我,嘴角一勾,「我同意你仰慕。」
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已扭頭走了。
愣在原地好一陣,我才感覺到兩頰發酸,嬉笑的表情還定在臉上,忘了收回。
★ ★ ★
美味的烤魚就著冰涼的啤酒,滿天的繁星照著靜謐的山林。
微醺的男人和女人,懶洋洋的笑聲和閒聊。
這個夜晚如此完美。
完美得像午間趴在辦公桌上做的一場夢,像夢裡的一次集體穿越,我們不再是寫字樓裡一言一笑皆精準的精英和OL,像一群逃脫藩籬的超齡小孩,像穿越到世外桃園裡的異鄉人。
溪谷裡潺緩的流水聲從平台下流過,夜裡聽來格外清泠,紀遠堯突發奇想,要夜探溪谷,順著溪水流來的方向去找源頭。程奕立馬亢奮地跑回去找手電筒,穆彥雖然懶洋洋也不想拂他的意,我們趁著幾分酒意紛紛響應。
一行人順著小石階走下去,草叢裡不時有窸窣聲響,四下螢火蟲被我們驚飛。
小然怕蛇,小心翼翼跟在後面,我嚇唬她說:「山裡有鬼會從背後往你脖頸吹涼氣。」
話音剛落正好就有一陣風吹來,小然驚叫著奔到前面去了,在最前面探路的程奕哈哈大笑,順手把她拉到自己身邊,怕她摔倒。溪邊的小路滿是青苔,我們都走得小心翼翼。
前面轉彎處,領頭的手電筒光被遮擋,我們只帶了兩隻手電,被程奕和穆彥一前一後拿著,我只能藉著後面照上來的微光,低頭仔細看路。這時身後有人拉住我的手,毫不猶豫地帶我邁過亂石,溫暖寬大的手掌在黑暗中緊緊牽著我走過,替我不停擋開那些生滿尖刺的樹枝。我在起初的局促之後,也沒有扭捏,自然地牽住這隻手,滿滿的安全感使這黑夜毫不足懼,即使看不見的路,也敢隨他大步走過去。
因為我知道這是誰的手。
終於通過了難走的一段斜坡,又能看見前面的光亮,同時聽見了程奕和小然的笑聲,「到了到了,你們快來,看看這是哪裡!」
他們的笑聲讓人精神一振,後面穆彥他們也加快步子跟了上來,手電筒的亮光照見前面落滿竹葉的平坦小路,身旁的人放開了我的手,溫和地說:「走吧。」
然後他徑自走到前面去了,背影修長,身姿灑脫。
「安安,走呀,怎麼站住了?」孟綺走過身邊,關切地拍拍我,「走累了嗎?」
穆彥的手電筒光柱照過來,從我臉上晃過去,雪刃一般。
孟綺也被晃到,嬌嗔埋怨,「哎呀,你討厭……」
我笑笑側臉避開,加快步子往前面追去。
轉過這片竹林,眼前豁然開闊,一片平坦的草地延伸向水光粼粼的湖面。
再遠處,順著湖畔垂柳走到那座拱橋,過了橋,有燈火宛然,正是我們居住的度假山莊後園。這小小湖泊與我們居處的荷花池是連通的,水從這裡汩汩流入山谷,成了一脈小溪。 繞了半天,我們其實就在山莊外圍溜了一個大圈。
這個發現讓人有種柳暗花明,原來如此的釋然歡喜。
已經走得累了,我們就在湖邊草地上席地而坐。
四周蟲鳴唧唧,涼風從湖面吹來,頭頂繁星如碎鑽散佈蒼穹。
青草和泥土的香氣在夏夜裡如熏如謎。
程奕早已就地躺下,頭枕雙手,大呼愜意。
康傑這個酒蟲,居然走了那麼遠路,還把剩下的幾罐啤酒都拎著。
男人們開始喝著酒聊天。
我和小然跑到湖邊去洗手,在湖邊草岸捉到小小的螃蟹,帶回來獻寶似的給他們看。
紀遠堯對小螃蟹很感興趣,攤開手掌接過去逗玩。
我突然想起他釣上的「超級大蝦」,笑嘻嘻說:「好像這只螃蟹都比蝦要大一點喔?」
他立刻壓低聲音,「不許說,說好不許說!」
我笑不可抑。
孟綺在旁邊聽見了,指著我說:「安安藏著什麼小秘密不告訴我們,快點坦白從寬!」
我順著她的話猛點頭,「是喔是喔,我知道一個秘密!」
紀遠堯施施然拎著我的螃蟹,用最溫雅的語調說:「我有人質,你要是叛變我就殺死牠。」
我們全都被紀遠堯一本正經的劫匪樣子煞到了,一個個笑得倒地不起。
康杰開始繪聲繪色編造「一隻螃蟹引發的血案」,跟徐青兩個有板有眼地配合起來,簡直可以說一台相聲。這兩個傢伙「人來瘋」發作,一發不可收拾,竟趁這山郊野外,大講特講鬼故事。我本來就愛看鬼片,聽得津津有味,可憐小然和孟綺嚇到兩個靠在一起。
程奕到底憐香惜玉,看她們倆實在害怕,厚道地打斷了康杰學鬼叫,提議每個人講一個故事。
他先講了一個自己在奧地利旅行時聽來的故事,叫「十字架下的紡織娘」。
徐青講了個拿政治人物開涮的葷段子。
紀遠堯講的是《世說新語》裡「玉鏡台」的故事。
輪到穆彥,他居然伸手將我一指,「安瀾替我講一個,我不會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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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穆彥理所當然地把故事推給我講,我還沒表示,旁人已一片噓聲,噓他耍賴耍得太過分。
我轉頭看穆彥,他滿不在乎的垂著目光,任他們笑噓,手裡捻著根細長草葉,有一下無一下地拂著自己掌心,那表情明明白白在等著我的反應,等著瞧我到底說不說。
「好,我講。」
我一本正經打斷他們的起哄,「本人專業替人講故事,收費服務,不賒賬,可以折合成請大家吃飯,也可以肉償。」
穆彥淡淡回答:「成交。」
所有人都在笑,惟獨程奕喝著啤酒,愣愣看著我們,沒明白什麼是肉償。等他終於對博大精深的漢語藝術領會過來,我們已經笑完了,只有他一口酒笑噴在地上,自己在那兒樂。
我開始講故事了。
「從前有一隻孔雀和一隻麻雀,孔雀美豔無敵,麻雀呢……」我想了想,「只能說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吧。」
孟綺打斷我,「你不會要給我們講睡前童話吧?」
我不理她,繼續講:「麻雀偷偷喜歡著孔雀,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變得像孔雀一樣好看,於是離開自己生活的小樹林,來到孔雀居住的大森林,小心地躲在樹叢裡,每天都能看見孔雀就是一件幸福的事。孔雀卻很討厭這只麻雀,煩這只又笨又難看的鳥總在自己面前晃來晃去。麻雀很難過,有一天牠偶然抬起頭,看見了天空中有很多鳥飛過,有鷹、有白鷺、有鸚鵡……原來漂亮的鳥不只有孔雀這一隻,每一種鳥都有牠的驕傲。孔雀有尾翎,雄鷹能翱翔,就算是只烏鴉也有嘹亮的叫聲,麻雀自己呢……只要牠願意張開翅膀,也可以自由自在飛翔。」
我頓住話音,這次沒有人打斷,他們竟然都在聽,甚至紀遠堯也聽得專注。
可是我有點講不下去了,腦袋昏昏沉沉,分明沒喝很多酒,卻不知道怎麼話就多起來,臉也熱起來,突然後悔講了這個故事,後悔把一個自己都沒想過開始,更不知道結局的故事就這麼冒冒失失講了出來。
而且還被他們都聽了去。
我後悔得想像那隻螃蟹一樣鑽進草叢逃之夭夭。
「後來呢?」
出聲的人是穆彥。
他神色淡漠,目不斜視,手裡還在玩著那根草葉,平平地問:「麻雀後來飛走了?」
我裝出最大限度的若無其事,笑著說:「不知道,可能是飛了吧。」
穆彥沉默片刻,不屑地說:「這故事太無聊了,我來給你補個結尾,其實孔雀是吃肉的,牠想把麻雀養肥再吃掉,麻雀想逃跑沒有跑成,最後被孔雀追上去一口吃了!」
大家的笑聲救了場,解了圍,從畫地自困的籠子裡把我救了出去。
被穆彥的話激起那一剎的心跳如鼓,也在這笑聲裡平息下去,臉上耳後的熱還沒有立即消退,但我知道,我應該知道,這僅僅只是一個夏夜草地上即興胡編的童話故事。
沒有人會當真。
我也不會當真。
笑聲漸漸低下去時,卻聽見紀遠堯問:「麻雀和孔雀,誰是男,誰是女?」
「啊?」我一驚,在月光下望過去,看不清他臉上表情。
「肯定麻雀是女的,孔雀是男的唄。」小然接過話,非常豪氣地將手一揮,大聲說:「這其實是一個有志女青年怒甩有眼無珠孔雀男的故事!」
「小然……你在天涯八卦混太多了。」我不得不忍著抹冷汗的衝動,尷尬地笑,希望她是瞎貓撞上死耗子,總不至於我這點鬼迷心竅的小秘密已經連她都知道了吧。
「可是這只麻雀聽上去不像女孩子,至少不像一般女孩子。」紀遠堯卻微笑開口。
不知他怎麼會偏偏對兩隻鳥的性別較真起來,我疑惑地望著他問:「為什麼?」
他慢悠悠唸了一句,「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好耳熟的話,似乎在書上讀過,意思卻早就忘到九霄雲外。
我眨眼看看他,看看其他人,原來大家都一樣滿頭霧水。
程奕撓了撓頭,「老大,你能說現代漢語嗎?」
這好像是他第一次跟著我們這樣親密地稱呼紀遠堯。
紀遠堯笑笑,「意思就是,男人遇到愛情,是很容易抽身而退的,女人一旦沉迷在愛情裡,會越陷越深,不可自拔。這是詩經裡的句子,程奕,你該好好補補中文了。」
湖面涼風吹過,望著他唇邊薄薄的一點笑容,我昏沉沉的酒意頓時醒了。
有種涼意,並不是風裡吹來,也不是夜露浸來,卻涼悠悠,清泠泠,令人清醒卻不會生寒。
在我講童話故事的時候,康杰跑回去又拎來了很多酒,竟然還從山莊裡搞來了一罐去年釀下的桂花酒。這裡夏天觀荷,秋天賞桂,冬天尋梅,實在是個好地方。我們一邊喝著馥郁清甜的桂花酒,一邊約定每個季節都來這裡相聚,忘記工作,忘記煩惱,還在這草地上談天喝酒。
後勁綿長的桂花酒,半杯喝下去,就夠三分醉了。
人醉了,是不是有些話就可以當作沒有說過。
笑也罷,哭也罷,都不必當真了。
他們喝得酒興正濃,個個都拋開形骸拘束,在康傑那瘋子的慫恿下鬧成一團,什麼上司的架子,淑女的矜持全都飛到天外,孟綺和小然一起跳舞,程奕敲著空酒瓶子唱歌,穆彥搶過他的空酒瓶,另外唱起一首,兩人索性各唱各的歌。
我和紀遠堯坐在一旁笑著看,只有我們是喝酒最少的人。
三五分醉剛剛好,我的眼睛看出去,面前男男女女已經有些模糊,夜色裡分不清誰是誰。
身邊的人站了起來,我抬頭叫他:「紀總?」
「我累了,先回去休息了,你們玩吧。」他微微一笑。
「等等我。」我想從草地上站起來,腳卻有些發軟,下意識地就將手伸給了他。
「你也不玩了?」他俯身把我扶起來。
「我已經喝醉了。」我咬唇笑,也許是喝了酒,有些克制不住地想笑。
紀遠堯放開手,搖頭笑了笑,「好吧,那就回去休息,發起酒瘋來他們可制不了你。」
「我有那麼厲害嗎?」
跟在他身邊,一邊往回走,我一邊仰頭看他的臉。
他笑著回答:「平時越溫和的人,爆發起來越厲害,是不是這樣?」
我哈哈笑,「你在說你自己嗎?」
紀遠堯笑出聲來,難得這麼爽朗的笑。
我們穿過靜夜蟲鳴的小徑,在螢火蟲飛舞的花叢間走過,他走在我前面,影子淡淡籠罩下來,彷彿他就是全部的路。
門前荷塘幽謐,風裡送來若有若無的香氣,他走上伸向荷塘深處的木橋,望向那深深淺淺遠遠近近的田田荷葉,彷彿嘆了口氣。
「以後我也想找一個這樣的地方。」他悠然說。
「好呀,到時我們來喝你家的酒,釣你家的魚。」我笑著,「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
「等我老了以後。」他低聲笑。
「啊。」我滿心失望,「那時候我也已經是老太婆了。」
他轉過身,笑容溫暖地看著我,「你還這麼小。」
「我二十四歲了。」
在我看來,整整二十四,已經是遠離青春,一步步在變老了。
他卻毫不掩飾地笑起來。
我皺眉看他,醉裡目光看不分明。
「別笑,我也會有三十歲的一天。」我才不喜歡被人當成小孩子。
「對,我們都會變老,這很平常。」他微微笑。
「其實我更期待變老以後的樣子。」我嘆了口氣。
「為什麼?」
「因為那時候就不傻了,我希望能稍微有一點智慧,有一點魅力,像我媽媽那樣。」
他點點頭,篤定地說,「你會的。」
聽到這三個字,似乎什麼事被他一說就是事實,於是我滿心歡喜,趴上木橋欄杆,低頭看橋下靜水深流,由衷地笑,「我的運氣真好。」
「為什麼?」
「不為什麼。」
頭髮從臉兩側垂下來,遮擋了視線,我也不想看周遭,偷偷笑,只覺得這一刻風平浪靜,山長水遠,明月荷塘,哪裡還能找到更美。
「可惜明天要回去了。」我喃喃說。
「是啊。」他的語聲裡也帶著惋惜流連,「等新項目第一階段的推廣完成,也該是秋天了,到時我們再來喝新釀的桂花酒。」
可是在那之前還會發生些什麼,誰知道呢,我心裡這樣想著,悵惘無比。
明天離開山莊,踏上歸途,我們就走出了桃花源,一個個又被打回原形。
紀總還是紀總,安瀾還是安瀾,穆彥與程奕仍然還是針鋒相對的對手,小然也只是見面微笑的一個同事,孟綺是我再也不會相信的那個孟綺。
會難過嗎,我不知道。
我輕聲說:「跟大家在一起玩,好久都沒有這樣開心過。」
紀遠堯淡淡回答:「是的。」
他的聲音聽上去又沒有了太多感情。
我看著橋下靜靜的流水,「有人對我說,工作就只是工作,最好不要投入感情。我原以為這句話非常正確,可是後來想想,每天離開家門,踏進公司,再到晚上離開,面對工作夥伴的時間遠遠超過陪伴家人和朋友,看見的、談論的、想著的,甚至夜裡做夢還在記掛的……大都是工作和同事。難道真的能把感情完全剝離,用脫水處理過的心態對待這些人,才叫真正的職業化?難道真的不能充滿感情對待自己的工作嗎?」
這不是應該問自己老闆的問題,但在這個時候,我感覺不到身邊站著的這個男人是誰,只知道他沉靜又溫暖,深遠又廣闊,像這月下荷塘靜水深流,可以聆聽我的一言一語。
「你是對的。」
紀遠堯沉默了片刻,溫和而緩慢地說:「如果一個人,完全不受感情干擾地工作,那有兩種可能,一是他非常自私,一是自欺欺人。」
「真的嗎?」我完全沒有想到他會這樣講。
「感情分很多種,對工作熱忱,對夥伴信賴,包括Partner之間的默契和靈犀,這些都是感情,人既然是人,就不可能摒除這一點天性。」他轉頭看我,帶著一點縱容的微笑,「對於天性,你說是去抵制好呢,還是平常心對待,坦蕩接受,把它轉化到有利的方向更好?」
我怔了好一陣,慢慢抬起頭。
月光照在身上,清清亮亮,宛如從頭頂一直照進心底,所達之處無不透明。
★ ★ ★
次日清晨我在窗外鳥叫啾啾聲裡醒來,懶洋洋躺了一會兒,想起今天就要離開了,突然就有些躺不住。起來梳洗了,推門到走廊上,發現樓上樓下靜悄悄的,每間房門都關著,他們還在睡懶覺……昨晚不知喝成什麼樣子,大概全都醉得夠嗆。
我回到房間,推開通向露台的滑門,帶著荷香的清新晨風吹拂臉龐,頓時心曠神怡。
一隻停在欄杆外的小麻雀,撲閃著翅膀被我驚走。
「早。」
我驀地轉過臉,看見旁邊房間的露台上,紀遠堯閒逸地靠在一把躺椅裡,手上拿著書,對我露出微笑,淡淡問候了一聲早安。
「早。」我也笑,看著清晨淡金色的陽光照著他鬢髮和臉龐,一時間不知再說什麼。
他也再沒有別的話,轉過頭去,專注看書。
我想了想,也回房間拿了書,拖了椅子出來,在陽光初照的露台,面朝凝露映日的荷花池塘,安安靜靜翻開書本。
直到陽光漸漸變得刺眼,隔壁才有了動靜,看時間也快十點了。
我下樓去,打電話給餐廳,叫送早點和荷葉粥過來。
他們聞著香氣一個個下樓,帶著宿醉和慵懶的神態,圍坐在長桌旁,看上去像是平常家庭一天的開始,真像是一家人。康杰在抱怨醉後頭疼,穆彥一聲不出地喝粥,臉色也有些宿醉後的蒼白。
桌子太長,我.勾不著長柄的粥勺,正要起身盛粥的時候,穆彥伸手拿過我的碗,漫不經心地添了兩勺……我怔了怔,雙手從他手裡接過碗,手指觸到他的手,心裡有絲淡淡的異樣掠過去,也就這麼掠過去了。
「我也要,謝謝穆總。」小然笑嘻嘻遞上碗。
「我也要……」康杰學小然,捏著粗嗓子,扭捏地遞碗給穆彥,幾乎令桌上的人集體噴粥。
穆彥居然真的接過他的碗,勾著嘴角笑,像個一聲不吭的老好人,給每人都添了粥。
這是我們踏上歸途前的最後一次嬉笑。
拎包上車,一路開出山莊大門,把彷彿已變得遙遠的荷塘月夜的記憶,漸漸拋在腦後。
歸途中的情緒與來時截然相反,大家似乎都疲憊了,很少有人說話。
我和小然依然在程奕和紀遠堯的車上,很快就隨著車輛行駛的晃動昏昏欲睡。
前面的兩個男人偶爾聊著一兩句,話題漸漸回到工作上。
睡意朦朧裡,我聽見紀遠堯和程奕已開始談起了第一階段推廣計劃的資金調整,熟悉的工作詞彙鑽進耳朵裡,卻覺得陌生。只不過一天一夜而已,竟像已從工作狀態裡抽離了太久。我閉上眼睛,靠著車窗,沉沉睡了過去,只希望這一覺睡得長點,不要那麼快到家。
★ ★ ★
「喂,天亮了!」
我一驚睜開眼睛,看見程奕笑嘻嘻的臉在眼前放大得近乎滑稽。
車窗外景像已是市內,我和小然揉著眼睛茫然下車,才知他們要在路旁一家酒樓吃午飯,據說這裡的香酥骨和酒漬八爪魚味道絕佳,不用說一定是穆彥的建議,他對美食的瞭如指掌毫不遜色於對市場的掌握。
我們徑自乘電梯上樓,徐青說要去馬路對面買報紙,其實一定是買煙,他在紀遠堯和穆彥面前憋了這麼久沒抽煙,終於忍無可忍。穆彥瞪了他一眼,儼然禁煙先鋒的樣子。我想起三十五層天台的「煙灰缸」,不由得笑了,一眼瞥過去卻恰好撞上他的目光。
他對我露出一個輕微的笑容。
我有些啞然,同樣回以微笑。
剛剛點好菜,徐青拿著報紙上來了,坐到穆彥身邊。
小然朝他要報紙,想要看看娛樂版上「快女」的報導。
徐青沒有理會她,把報紙遞給了穆彥,臉上有種說不出的神色,讓我喝到杯中菊花茶微澀的花瓣,也忘記了滋味,只怔怔看著穆彥展開報紙。
穆彥只看了一眼,笑容便凝住。
身旁康杰與孟綺的談笑聲隨之頓住,所有人都望向穆彥。
那份普通的報紙在他手上展開,他面無表情地看了一陣,起身走到紀遠堯身邊,也就在我和紀遠堯的中間,俯身低低說了句話。我沒有聽清,但我看見了他同時展開給紀遠堯的那份報紙,中間對開跨版,是一副醒目的廣告。
第一時間,幾乎令我以為,這是我們自己的廣告。
紀遠堯端著茶杯,仍是喝完一口,才平靜地放下,接過報紙仔細看。
我的冷汗冒了出來。
因為此時我已完完全全看清這是一份什麼樣的廣告──報版上光彩奪目的主角,與我們即將推出的新項目首期產品驚人相似,相似到不可思議,甚至可以說那就是我們的產品。
推出這廣告的,正是與我們早有惡戰的競爭對手,一家以不擇手段著稱的本地大鱷。
我們的產品被盜竊了。
盜竊者非常高調,並對這次成功的盜竊感到得意洋洋,選了一個我們正值低谷的時期,炫耀性丟出他們的戰果,以此作為挑戰,或者叫羞辱。
當這幅今天的廣告見報之前,在座的每個人,包括睿智如紀遠堯、敏銳如穆彥、消息靈通如徐青,都沒有任何覺察。小偷就在他們眼皮底下盜走了我們的財產,順便以一個惡毒的耳光甩在我們臉上。
自此我們進入本地市場,就與這家靠惡性壟斷得志多年的公司狹路相逢。
最初紀遠堯與穆彥聯手和他們展開的連番惡戰,我沒有機會趕上,到我進入公司的時候,最慘烈的戰況已經過去。穆彥以他天才般的敏銳和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勇氣,硬生生撕開這隻大鱷的嘴,搶下屬於我們的市場,為公司得以站穩腳跟立下汗馬功勞。而紀遠堯以蠶食硬吞的戰略,步步為營,各個擊破,在隨後的一兩年間,打壓得對方不斷收縮,漸漸失去起初壓倒性優勢。
近年的對峙膠著狀態下,優勢正在慢慢向我們傾斜。
但那畢竟是一家擁有盤根錯節勢力的大鱷,更倚憑本地優勢,毫無商業道德和底線,善於用低價劣質的蝗蟲式手法展開競爭。在他們的幾次反擊中,我們已深穩的基底固然不會動搖,卻也屢屢受到騷擾,很吃了些陰招。
然而以往所有陰招加起來,也不及這一次的觸目驚心。
我感到耳背臉底驟然升起的火辣,因驚愕和憤怒而來的火辣,和從未有過的報復之心。
「怎麼了?」小然惴惴碰了碰我胳膊。
對面不明就裡的程奕他們也以凝重神色等著紀遠堯開口。
紀遠堯沉默,目不轉睛看這幅廣告,一絲表情也沒有。
我抬眼看穆彥,他負手站在紀遠堯身後,目光垂下,紋絲不動,嘴唇抿得刀刃般薄,整個人像一柄寒冷的離鞘之劍。
「安瀾。」紀遠堯把報紙遞回給穆彥,叫了我的名字,「通知各部門經理參加會議,我們一小時後回公司。」
第二十章
被蒙蔽與被激怒的紀遠堯,從一個溫文爾雅的紳士,變成一隻雷厲風行的獅子。
在他的震怒下,我真正見到了這個團隊可怕的行動力。
全面調集信息資源、了解對方動向、清查洩密途經,每一項都是難上難,急上急,沒有人能夠說辦到就辦到。即使紀遠堯也不能。但是仍然一個下午之後,我們所有資源都動員起來,緊急啟動危機應對,一面由技術部門著手展開詳細調查,研究產品被剽竊的具體程度;一面匯集與之相關的所有訊息,盡一切可能摸清對方底細。
儘管處於被動局面,我們仍在最短時間內匯集了足夠重要的信息──
第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是,在BR事件導致的裁併之後,包括前市場部主管馮海晨在內的三名離職員工,全部於上個星期,正式入職我們競爭對手正信集團的市場部。
馮海晨成為市場部副經理。
如果說這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變故,第二個真正的壞消息卻是,研發中心一位資深主管也同時閃電跳槽,他的辭呈正好是上週五遞給人事部,人事經理甚至還沒來得及匯報給紀遠堯,也沒想到他在遞出辭呈之前,早已與對方暗通款曲。
這個研發主管是總部作為技術支持直接派遣過來,他的跳槽不僅出乎意料,更讓人棘手,人事經理任亞麗在會議上臉色如土,為自己的失職一再自責。
紀遠堯沒有為此責難任何人,畢竟是我們裁併在先,才導致馮海晨等人集體倒戈。
只是馮海晨做了一件非常不地道的事,正是他一手牽線搭橋,從老東家這裡,挖走了那個研發主管。馮海晨熟知我們前期產品的市場定位,這個研發主管又帶去技術層面的更多信息,這怎能不讓正信集團如獲至寶。同時也讓對方獲知我們內部動盪,項目啟動推遲的變故,這對他們,不啻為最佳出擊時機。
先下手為強是正信一貫作風,不管他們究竟對馮海晨等人帶過去的產品信息吃透多少,只管搶在第一時間,囫圇拋了出去,向公眾和市場宣示了他們的獨創和優先,將我們的成果先套上他們的名字再說。
這樣一來,即使我們推出的產品再好,也成了步他們的後塵,跟他們的風。
我們花費大量心血和成本投入研發的產品,不僅僅是被剽竊,更是被人剽竊後再踩上好幾腳──完全可以預見,正信是絕對沒有這個誠意和實力真正按研發思路投入生產的,即使盜得研發思路和設計圖紙,他們也只會毀了這個產品。
正信的老闆十幾年前從電子小商品起家,靠對知名品牌的粗劣仿冒,再將低價劣質的仿冒品傾瀉式投入市場,大打價格戰,逼得根正苗紅的正牌競爭對手紛紛敗走麥城。他們以這種手段掘到第一桶金,又經過無數次投機鑽營擴張到今天的規模,雖然企業形像一再經過包裝,品牌反覆鍍金,卻從未發生過本質改變,只不過從一隻小蝗蟲變成大蝗蟲。
「不只一個正信,這種手段也是中國商業社會最光明正大的潛規則之一,是許多名企黃金外衣之下的共同原罪。」紀遠堯用簡潔的一句話撫平瀰漫在我們當中的憤懣情緒,與隨時可能升起的硝煙,「越是這樣,我們越需要冷靜把握自己的方向,不因滋擾而偏離。」
這一番話,他是說給在座所有人聽,也是說給針鋒相對的程奕和穆彥聽,說給焦躁不安的研發部門聽──在如何應對反擊的問題上,程奕與研發部門態度一致,不主張立刻回應,以免被對方牽扯進更深的圈套,一步失步步失;而穆彥充滿自信,不認為正信能在短短時間內,憑那幾個人就摸透我們的底細。他認為正信急於下手搶奪先機,正是沒有底氣的表現,還擊就要趁這時候,不能等對方進一步站穩腳跟,必須以更強勢的手段還擊這種卑劣。
這兩方的態度尖銳得像鋒利矛尖,每一次碰撞都火花四濺。
我飛快記錄著每個人的意見,開足冷氣的會議室裡,仍覺得手心冒汗。
紀遠堯一直在聽著他們的爭論,眉心微皺,目光深沉。
然後他開口,不高的語聲,淡淡壓下所有人的情緒,「我們與正信的不同在哪裡,他們是用一個投機商人的方式,靠十幾年時間積累起金錢和經驗,我們進入內地雖然不到十年,但之前的幾十年,與這之後的任何時期,我們在每一個城市都腳踏實地發展,做企業、做產品、做品牌,一步步做到今天的規模。正是這種積累,使我們有底氣,不被外力牽著鼻子走,永遠明白我們在做什麼,以及要做什麼。」
紀遠堯環視在座的人,語聲沉緩,「正信能鑽到這個空子,根源在於我們自身,如果沒有這些內部分歧和消耗,今天我們不會坐在這裡被動討論這些問題。」
會議室裡靜得鴉雀無聲。
我的手指敲擊筆記本鍵盤的聲音,即使盡力放輕,在這片安靜中也顯得突兀。
突然在這安靜中聽見紀遠堯叫我的名字。
「安瀾,以上的話不用記錄。」
「是。」我愣了下,抬起頭,看見穆彥朝這邊掃了一眼,那張英俊的臉因情緒克制而顯得輪廓更加銳利,卻不見平素一貫的冷漠傲氣,難得地透著隱忍沉靜。
在他對面的程奕,低著目光,看不出什麼神情,只覺得此刻低頭的姿態,和以往顯著的低調謙和有著說不出的不同。這兩個人之間的暗湧,異於以往,像另一種性質的湧動。
紀遠堯沉默地看了他們好一陣,緩緩開口,將話帶回眼前局面的分析上。
他的判斷與穆彥相近,篤定正信的動作是在虛張聲勢,用意無非有二,一是造成輿論上的既成事實,一是逼迫我們倉促應戰或臨陣放棄。但他同樣不主張立即反擊,至少不是順著正信早有準備的方向,對方既然敢這樣挑釁,自然有後招準備著。
紀遠堯一針見血地指出,現在正信應該正期待著我們的回應,等著借我們的東風,把他們的產品和影響抬起來,他們從不介意這種影響是正面還是負面,只要夠出位,只要博眼球,就正中小人下懷。
現在這一團亂局已漸漸理出頭緒。
值得慶幸,情況不像之前預料的那麼嚴重。
馮海晨只是一個主管級職員,更多接觸的是到市場層面的信息,產品核心層面不在他所知範圍;真正構成威脅的是那位研發主管,他熟知前期研發過程,對我們的研發思路和產品理念瞭如指掌,但他沒有介入後期深化設計,對這之後的環節只有泛泛了解。
我一邊記錄著紀遠堯的話,一邊想起了那個夢。
他站在風雨襲來的船頭,腳下是這只航行中突然觸礁的船,船身被惡礁撞出裂縫。
那竟像一個徵兆,和今天的場景不謀而合。
我停住鍵盤上敲擊的手指,轉頭看去,恍惚覺得他的側臉與夢中所見的「船長」驚人相似。可不正是如此嗎,他現在就是我們的船長,如此鎮定不迫,帶領我們第一時間找到船身裂縫所在,堵住海水繼續從裂縫灌進來,穩住向前航行的方向。
★ ★ ★
從度假回程的途中趕到公司,我就沒有停下來歇過一口氣,一直在工作、工作、工作……他們也都一樣。無數資料與訊息雪片般飛來,我要馬不停蹄進行處理傳達,如果說紀遠堯是一顆恆星,我就是圍繞他身邊高速運轉的許多行星之一。
但這種壓力,並不使人慌亂,反而令我越忙越冷靜。
公司自上而下的反應都顯得迅疾而克制,沒有浪費一點時間精力在無謂的責任推卸上,無論最傲慢的穆彥,還是最護短的技術部門,以往為了部門之間利益衝突可以刀來劍往,現在面臨外敵,每個人無需多言,立刻站在一起,以背靠背的姿態,選擇共同進退。
和這些人在一起工作,才會明白什麼叫團隊。
現在我開始慶幸,能夠置身這樣的公司、這樣的團隊是幸運的,比起這一刻的凝聚,其他紛爭變得微不足道,這也許就是工作之所以值得我付出感情的地方。
窗外已經夜色深沉,遠近華燈照得城市夜空一片繁錦,而一道玻璃幕牆之隔的會議室內,卻像另一個世界,風急霜寒,劍在弦上,弓弩盡張,只是這一箭將要射向哪裡?
時間已經很晚了,所有人從午後到現在還沒有吃飯。
但我知道,在會議沒有討論出實質性結論之前,誰都不願離開。
紀遠堯的臉色被會議室雪亮燈光照著,顯得疲憊蒼白。
我試探地看了看錶。
他注意到了,淡淡看我一眼,終於說:「休會半個小時,大家調整一下思路,不能繼續陷在這種僵局裡,要跳出來想問題。」
紀遠堯離開會議室,回到他自己辦公室去。
員工餐廳的師傅這時間已下班,我只得叫前台從外面訂餐,盡快送上來。
穆彥沉著臉走到窗邊,程奕主動走到他身旁,低聲和他交談。
會議桌旁的康杰等人,仍在與研發部門同事一起展開圖紙,對比我們獲得的對方產品信息,進行比較研究。
我合起筆記本之前,又再瀏覽了一遍整個紀要,將其中幾段話,用紅色標註,然後起身離開會議室。推門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眼穆彥,想要問他的話,還是忍了回去,哪怕他是這時候唯一令我想到的人。
是的,我想到一些話,一些事,卻不知道能不能在這種時候,這種場合下講。
也沒有人能告訴我該不該說。
我只是一個負責上傳下達的秘書,保持沉默是我的本分,不出聲並不是錯。
在洗手間裡用冷水拍了拍隱隱作痛的太陽穴,我看著鏡子裡自己的臉,問自己心裡在想什麼,真正想做什麼。從心底傳回的答案,令我的遲疑淡去,勇氣漸漸浮上。
★ ★ ★
我敲了敲掩上的辦公室門,沒有聽到回應,卻聽見壓低的咳嗽聲。
「紀總?」
「進來。」
推開門,一眼就見桌後的紀遠堯低頭又在咳嗽,臉色十分不好。
度假在外這兩天,看他狀態都很好,一回來卻遇上這件事,我忙過去幫他倒了杯溫水,看著他剛把藥片嚥下去,又抬腕看時間。我忍不住說:「還早,剛剛給大家叫了餐,幫您也叫一份好嗎?」
「不用,我不餓。」他搖搖頭,「幫我倒杯咖啡吧,濃一些。」
「你從中午到現在都沒吃東西。」我固執地站在他面前不走。
「我不餓。」他的固執遠甚於我。
我不再堅持,轉身離開,按他的要求泡好咖啡,再送進去的時候,帶上了幾顆費列羅巧克力,一起放到他手邊。紀遠堯看了一眼,詫異地笑了,「怎麼還有巧克力?」
難得看見他的笑容,我也笑道:「是我的。」
他「哦」了聲,「原來你經常躲在外面偷吃零食?」
我急忙解釋,「不是,我低血糖,只好隨時帶著巧克力……」
他笑起來,然後認真看我,「低血糖要注意,你是太瘦了。」
這種時候聽他還有心情與我說巧克力與低血糖的話題,我有些啼笑皆非,心裡卻覺得異樣踏實,有淡淡的感動和回暖。正想著這時候是不是適合說話,卻聽見蘇雯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紀總?」她敲了敲敞開的門。
我見她有事找紀遠堯,忙要退出去。
紀遠堯卻一邊示意蘇雯進來,一邊叫我等著,似乎還有什麼事情吩咐。
我只好站在一旁。
蘇雯進來在桌前坐下,等紀遠堯先吩咐我的事情,好讓我離開,紀遠堯卻頭也不抬地問她:「什麼事?」
蘇雯怔了下,很快神色如常,向紀遠堯提出是否應該讓法務主管介入,同時向總部人事部門上報此事。我第一反應只是詫異她怎麼干涉起人事部門的工作,轉念一想,明白了她的意圖,後背倏然涼了一下──看上去都是出於工作考慮,毫無問題,真正用意卻指向任亞麗的疏漏。
都這時候了,她還惦記著扳倒任亞麗,不失時機地落井下石。
難怪紀遠堯會把我留在這裡,他見蘇雯進來大概已猜到她的來意,這麼做或許就是暗示蘇雯,不想這時候見到任何人再起事端。但蘇雯太急於抓住一個攻擊任亞麗的機會,連這麼明顯的暗示也沒有放在心上。
任亞麗作為人事經理,事前事後毫無覺察,連離職員工去了競爭對手公司這樣重要的信息也沒有及時反饋上來,未能及時發現內部異動,的確應對此次惡意跳槽事件承擔責任。最起碼我們對涉及核心層面的技術人員都有約束機制,勞動合同中的非競爭性條款是如何限定的,為什麼沒能起到絲毫作用,由此帶來的違約責任是否應該立即追究……這一系列問題是該任亞麗主動考慮的,但她的表現顯然不夠盡職,以致被蘇雯發現紕漏。
蘇雯的反應之所以這麼快,也許是怕任亞麗回過神來,將紕漏一一彌補,再發難就晚了。
我卻難以理解,像任亞麗這麼精明老練的人,為什麼此次表現如此不力。但是從她的處境想想,對馮海晨等人去向的一時疏忽,倒也正常;那位研發主管又是總部直接委派,在公司服務多年,一向以資歷自傲,以嫡係自居,動輒要求向總部上報,很是個棘手人物。紀遠堯要敷衍總部的面子,對這種人,只能採取不冷不熱的擱置態度。
現在出了這麼一個狀況,要怎麼處理,已不由任亞麗說了算。
任何人和事,只要牽涉到總部,就變得莫名複雜,就算紀遠堯也一樣為難。
看著蘇雯的落井下石,我並不意外,卻依然心驚。
如果不是紀遠堯,而是遇到一個易怒多疑的上司,任亞麗可能就這樣不聲不響中了蘇雯的招。
但好在他是紀遠堯。
「現在不是忙這些事情的時候,自己還沒弄清底細就上報總部,拿什麼上報?」
很少見到紀遠堯用這種口氣說話,語聲很淡,話鋒卻冷。
「法務可以做些工作,但起不到實質作用。」他正視面前臉色微變的蘇雯,嚴厲地說:「正信做這種事,不是一次兩次,他們很清楚怎麼抹殺證據,不會留著把柄給你抓,否則告他們的人已經排成長隊。至於追究個別人能挽回什麼,實際意義在哪裡,是幫正信抬轎還是引總部來打我們巴掌,你深想過嗎?」
蘇雯臉色陣紅陣白,一句話也說不出。
我站在一旁,滿心惴惴,既是被紀遠堯的厲色嚇到,也是尷尬於自己目睹了這一幕,只怕往後蘇雯對我微妙的態度要完全轉變為敵意了。 這讓我心底暗暗叫苦,趁著紀遠堯因咳嗽而打住了話,我小心翼翼說:「紀總,我先出去看一下……」
「你等著,這裡還有事。」紀遠堯一眼掃來,令我幾乎凍住。
我觸了他的逆鱗。
顯然他對蘇雯這個時候還忙於內鬥的舉動十分生氣,可我不知道為什麼故意要讓我在場。
以往在蘇雯這個嫡係與空降的任亞麗之間,紀遠堯總是偏向著蘇,微妙壓制著總部派下來的任亞麗。也許這讓蘇雯以為,終於有個扳倒任亞麗,替紀遠堯拔掉身邊一顆釘子的機會,卻沒想到紀遠堯完全沒有這個意思。
來自紀遠堯的這一巴掌真是又脆又狠,我替蘇雯感到一絲難過。
最後他還是顏色稍霽,似乎又恢復一貫的溫和,「這件事我會與Amanda溝通,法務可以稍後介入,但這不是解決眼下問題的方法。你明白嗎?」
蘇雯還能怎麼不明白呢。
看著她離開的背影,我心裡一片涼意,垂下目光站在一旁,靜等紀遠堯的吩咐。
然而他什麼也沒說,一動不動坐在桌後,臉上有種厭倦神色。
「咖啡涼了,要換過嗎?」我低聲問。
「要學會主動承擔。」紀遠堯淡淡抬起目光,突然說了這麼一句,卻是點到為止。
就這樣輕描淡寫一句話,原來也可以令人如此羞慚,羞慚得只想鑽到地板縫裡去。我被穆彥訓斥過,被蘇雯刁難過,但那些都不像這句話,直接敲打在人的軟處。
羞慚之下,我有些明白過來他的用意。
原本蘇雯和任亞麗是相互牽制的兩個對頭,再加一個葉靜,形成這個體系的微妙平衡。現在我的弱勢,任亞麗的失誤,使得平衡被破壞,蘇雯迫不及待的舉動引起紀遠堯不悅,他需要再度看到平衡局面,需要維持這種穩定。
任何一個下屬的獨大,都不是上司樂見的,無論蘇雯還是任亞麗,穆彥還是程奕。
這個念頭倏忽閃了過去。
我一驚,下意識抬眼看向紀遠堯,從他平靜的側臉已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示意我可以離開了。
我沒有動,積攢不易的勇氣被這一番話擊破,重新聚集起來需要一點努力。
紀遠堯抬眼,投來詢問的眼神。
我不能再遲疑,橫了橫心,「剛才會議上我想到一個問題。」
「你說。」他言簡意賅。
「是這樣……我注意到,從時間上看,正信剽竊去的資料,是我們修正BR報告之前的。」我盡量放穩語聲,「如果馮海晨離職前沒有接觸過您讓我處理的那部分數據,可能不會知道BR的問題其實是產品硬傷導致,不是BR本身的錯,他也不會知道我們之後做出的修正。」
「說下去。」紀遠堯目不轉睛看著我。
出現硬傷屬於後期環節,與前期研發各是一批人員,公司為了避免洩密,對每個環節都設立了一定的保密機制。按照紀遠堯對那份報告的機密重視程度,應該沒理由讓一個並不信任的研發主管知道。當大家的注意力放在產品和正信本身,無暇顧及其他的時候,我想起了BR那份報告和它背後困擾了我很久的疑問──為什麼產品的硬傷,一直到最後才被發現,並且不是被技術部門發現,卻是在市場測試中偶然發現,再經BR反饋回來。
在思索了一段時間之後,我已經頹然放棄,隱隱感覺那不是我這個層面可以解開的疑問。
我所能接觸的內容有限,只知那份在紀遠堯家裡完成的報告是關鍵,即使在這個時候,也讓我不由自主想到那個方向,因而觸動了另一個想法──
「如果正信是連我們的產品硬傷也一起剽竊過去,那是不是說,他們只要啟動,很快也將遇到我們已經預見的困難,並且憑他們的能力,解決不了?」
我飛快說完,屏住呼吸看紀遠堯。
他沒有回答,只用一種奇異的目光久久審視我。
「這是你剛剛在會上想到的?」他問。
「是。」
「那為什麼我讓每個人自由提出想法的時候,你沒有說?」
我遲疑片刻,低聲說:「因為沒有得到你的許可。」
項目推遲的真正原因至今沒有宣布,產品有硬傷的事也許只是紀遠堯和個別高層心中有數,在管理層中未曾見到公開。BR的問題也已經按下去很久,再在這時候提起來,不知道是否合適。我因這個特殊的工作位置,才窺得一斑,按道理應該在看過之後立即忘記。
離開會議室的時候,我很想問穆彥,他應該對此也有數,卻為什麼沒有提?
是因為他一時之間沒有想到,走入思維盲區,還是另有顧忌?
無論如何,既然這個問題我想到了,是藏在心裡不說,還是為了公司大膽說出來──也許說了,會碰觸到我無法看見的禁區,不說卻不會對自己有任何壞處。
掙扎良久,我決定說。
與其私下再問穆彥,不如就讓紀遠堯來判定這結果。
「沒有得到許可,你就不敢說?」
紀遠堯帶了一絲笑意,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似乎在玩味我的反應和我的話。
我抬眼望住他,「不是不敢說。」
「那是什麼?」他問。
「我認為不該說。」我回答。
他看著我,好一陣不說話,沉寂得讓我感到自己正在一個深淵的邊緣一步步往下滑,就快要滑下去時,終於聽見他說:「很好。」
隨後的會議沒有繼續開下去,紀遠堯表示其他人都可以離開,只把程奕、穆彥和研發總監叫進了他辦公室,讓我在這幾人面前,把剛才的想法再說了一遍。
看到他們的反應和表情,我知道自己所觸碰的,果真是一個禁區,一個讓穆彥也審慎以對的禁區。也許他們不是完全沒想到,只是不約而同迴避著什麼,是什麼,我看不到。
「不要陷進僵局,要跳出來想問題」──紀遠堯在休會前說的這句話,顯得意有所指,也正是那句話堅定了我說出來的勇氣。儘管想過觸碰禁區的後果,仍是邁出這一步,我不可能永遠預知後果再去做事,不試一試,就連知道後果的機會也沒有。
在聽我說完之後,程奕與穆彥下意識看了對方一眼。
程奕緩聲說:「剛才穆總也正與我討論到這個問題。」
穆彥頷首。
看上去程奕說出這句話,似乎下了很不尋常的決心。
紀遠堯笑了笑,毫不掩飾目光中的欣賞了然,似乎早就等著程奕說這句話。
研發總監打破了這種啞謎般的對話,直截了當地說:「好在我們之前嚴格保密,沒有透露這個產品硬傷,原來這是我們的攔路虎,現在卻可能成為正信的絆腳石,只要推動他們走下去,這塊石頭絆倒他們的時候,就是我們反擊的機會……但關鍵是怎麼推動,我懷疑他們會把原來的設計胡亂肢解,砍掉成本消耗大的細節,很有可能繞過這一部分。」
「這就是我們現在要做的事了。」穆彥終於開口,靠在椅子裡,像只捕獵前一動不動蓄勢的豹子,神色陰冷,「推瞎子跳崖,還不容易嗎?」
這是第二次從他口中聽到這句話,我平白起了一陣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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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離開公司已是晚上十點,老范今天沒有加班,紀遠堯不想這麼晚再把人專門叫來,就讓穆彥開車挨個送我、程奕和他自己回去。
按路途紀遠堯最近,我們一起送他到公寓樓下,他對我們道了晚安,感謝大家的辛苦,然後推門下車。我從車裡,看著他修長瘦削的背影,孤單單走在夜色裡,路燈把他影子拖得深長又狹窄,突然心就酸了一下──再強大的一個人,走出公司那扇門,還是只剩一個人,回到三十層那間冷清的公寓,連一盞為他亮起的燈也沒有。我也習慣獨居,習慣寂寞,但至少還有一隻貓會在我推開門時,熱烈地蹭上來。
「紀總!」我脫口叫了他。
他回頭,側身站在路燈下,外套搭在臂彎裡。
「你……的藥記得帶了嗎?」我想起來,他在辦公室裡叫我提醒他記得帶上藥,走的時候,其實我看見他把藥放進外套口袋裡了,但我只想得起這一個藉口和他說話。
我想和他說句話,一句稍微有點溫度的話。
哪怕沒意義,一個孤單的人或許也會需要。
「帶了。」他站在夜色裡,疲憊語聲微微帶笑,伸手進外套口袋,拿出什麼東西朝我晃了一下,「還有這個。」
是我的費列羅。
我笑出聲來,抬手揮了揮,「明天見。」
穆彥發動了車子,利落地原地掉頭,像在炫車技,飛快提速馳了出去。
身旁程奕笑著問:「是什麼寶物,還打暗號?」
我回答:「人參果。」
「給豬八戒吃的?」
前面開著車的穆彥突然插了一句,問得我噎住,又被他的毒舌鑽了空子。
程奕大笑,「你怎麼不趁老大在的時候說?」
我哼了聲,「某人只會以大欺小。」
「小姑娘,倚小賣小是不對的。」穆彥故意把第一個字念得很清晰。
我哭笑不得,「大叔,你今天和我有仇嗎?」
「大男人怎麼能欺負小女孩!」程奕很有良知地維護我,「安幫你講故事,你還欠人一頓飯,不如現在一起還,請我們吃宵夜!」
「我不吃。」我堅持氣節。
「沒錯,飯有什麼好吃的,我明明記得還有第二種償還方式。」穆彥慢條斯理說。
肉償!
我為什麼會鬼迷心竅開了這樣一個玩笑,喝酒果然誤人,他們營銷這群人私底下玩笑尺度遠比我大,瘋起來可以很彪悍,偏偏就我這一句被抓住不放!
程奕已經笑得像要抽風。
我把臉扭向車窗外,不想看見後視鏡裡穆彥險惡的笑臉,斬釘截鐵吐出四個字:「吃宵夜去!」
地方是程奕建議的,在他住的地方附近,外面看著並不起眼,只是停車處一溜的好車露了端倪,進得里頭,果然別有洞天,聽說老闆和廚師都頗有來頭,來往的都是熟客。
穆彥知道這個地方並不奇怪,我只奇怪程奕才來不久,怎能找到這種地方。
他說是朋友領著來過。
我轉念想想,大約想到了是誰。
坐在屏風半隔,暗香浮動的餐廳裡,透過腳下玻璃地板可以看到游動的熱帶魚與飄搖水草。
我卻走神想起了那家馬蹄酥很可口的小館子,陳設簡單,充滿市井煙火氣,想起扯下領帶悶頭吃粥的穆彥,想起那時坐在他對面,一眼一念都被他牽動著的我。
並沒有隔開多少時光,卻驚覺彼時與此時,樣樣都不同了。
正想著,就聽見穆彥問有沒有馬蹄酥。
我低頭喝茶,懶得看餐牌,隨便他們點。
一邊無聊而八卦地想起,有本心理學的書上說,點餐態度很能體現一個人的性格和環境。但眼前這兩個男人,看不出什麼端倪,尤其和穆彥共事這麼久了,他的私人背景,公司裡也鮮有人知。我總覺得他那樣的性格,不是平常家庭裡慣得出來的。
程奕看上去平和得多,像是踏實苦讀,靠個人奮鬥一步步上位的大多數人,只是孟綺對他異乎尋常的熱情,讓我有些懷疑。她的約會對象,以前總被我和方方按座駕起綽號來打趣,A8先生算是其中一個,還有位模樣俊俏的馬6先生,那是她的下限。
那時我們開玩笑說,如果有一天孟綺肯花費時間在窮人身上,那一定是她的真愛降臨了。當時孟綺笑啐,說我們嫉妒她的太太命……我想想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呢,應該是我們一起去爬山,在寺廟外面遇見一個攔著算命的大嬸,硬說了一大堆吉利話,講孟綺命格富貴,一定嫁入高門,又講方方旺夫旺子,還說我命帶桃花,貴人多助,哄得我們不好意思不掏錢。
不知道最近為什麼常常想起以前的事。
我收回飛得太遠的心思,專心吃東西。
看他們也都累壞了,沒什麼胃口,只是晚上在公司叫的外賣實在太難吃,現在多少也得吃幾口。一整天繃緊的弦,終於鬆懈下來,累得誰都不想多說話,吃完恨不得立刻倒下就睡。
吃完出來,把程奕也送了回去,車上只剩我和穆彥。
他沉默地開車,我昏昏欲睡,強撐著眼皮端正坐好。
「你睡吧,到了我叫你。」他一邊說一邊伸手摸索出煙盒,「對不起,我得抽支煙,不然睏得沒法開。要是你怕煙味,我到前面靠邊,下車抽。」
「沒事,不過你靠邊歇一下也好,疲勞上路不安全。」我揉揉眼睛,努力睜著。
他嗯了聲,慢慢把車拐進一個路口停了。
看他放下車窗,點上煙,徐徐吐出煙霧,我嘆了口氣,「給我一支。」
穆彥一怔,倒也沒說什麼,將煙盒遞過來,傾身替我點了煙。
太久沒有抽煙,第一口讓我稍微嗆了下。
他側目,用一種「你到底會不會抽」的表情睨著我。
我也懷疑自己還會不會抽,「上一次抽煙還是高中最後一年的事了。」
說完自己也覺得口氣太過滄桑,滄桑得好笑。
穆彥挑眉失笑,「你還曾經是個叛逆少女?」
「如果抽煙、逃自習課、考試睡覺,也算叛逆的話。」我眨了眨眼。
「還有早戀、和父母吵架、離家出走是不是?」他低低笑著問。
「離家出走倒沒有,我挺怕被拐賣到山區當小媳婦。」我誠實地回答,「其他有。」
「我都有。」他的語氣聽上去頗為得意。
我們同時轉過頭,盯著對方,像發現新大陸,詭異的沉默了一刻,不約而同大笑起來。
笑過之後,他安靜地抽煙,修長手指彈去煙灰。
我將臉轉向車窗外。
然後聽見他說──
「你的想法和做法都很對,讓我刮目相看。」
我要怔一下,才能反應過來他在說工作,並且在稱讚我。
「謝謝穆總。」我下意識這麼說了,才覺察有多生分和不自然。
終於被他稱讚,終於。
可是距離我曾經的期待已太久遠,應有的狂喜已揮發殆盡,只剩淡淡一絲感激。
「是我冒失了,你們早已經想到的。」我的自慚是發自內心,只有後面半句不是真心,「當時很心急,想到什麼就衝動地說了,實在不周全。」
「你出聲出得正是時候,不然我們要花更多心思來解這個結。」穆彥微笑,看上去並無芥蒂。
「是因為程總和總部,才不便說?」我試探著問。
「這個你不用知道。」穆彥毫不含糊堵上我的話。
我收了聲,轉換話題來掩飾尷尬,「但是正信真的會順著圈套跳進去嗎,我們有沒有時間等那麼久?」
「不用很久,加把火把他們架起來烤,就會很快見分曉。」穆彥平靜地掐掉煙頭,「只要總部不施加額外的壓力,我們就有足夠時間,扛住這頭壓力全靠紀總,他的責任危重。」
我不假思索地說,「他不會讓大家失望的。」
穆彥沒有說話。
我從後視鏡看了眼他的表情,也抿住了嘴。
他發動車子上路,在深夜寬敞的長街上開得迅疾又平穩。
我靠著車窗,睏意又有些浮浮沉沉。
前面將要到我家樓下了,有個大轉彎,我想提醒他減速。
話還沒來得及說,他已打了方向盤,車子流利地轉過去,雪亮的車頭燈光掃向路面──幾乎同時,路邊花壇裡奔出一個小小影子,正正暴露在車燈下!
急剎車帶起的尖利聲響掠過耳邊。
我被慣性推向前方,又被安全帶猛然後勒,勒得肋骨生疼。
車剎住了,穆彥握著方向盤一動不動,僵了兩秒,轉頭看我。
我失聲問:「是什麼?」
穆彥喉結動了動,沉聲說:「我去看看,你不要下來。」
他推開車門的聲音,令我一顫,下意識揪住胸口,腦子空白。
等待的幾十秒是可怕的酷刑。
他走回來,打開我這邊車門,俯身說:「你來看。」
我機械地點頭,機械地下車,一步步挪到車後,看見了一隻蜷縮在地,把頭埋在後腿間瑟瑟發抖的小狗,地上沒有血跡。
我的腿頓時一軟,下意識抓住他胳膊,「我以為……以為你撞到一個小孩。」
穆彥長喘一口氣,「我也是。」
我們走到小狗身邊,沒發現牠有外傷,只是看牠不停發抖,不知到底有沒有被撞到。
穆彥又緊張起來,「會不會是內傷?」
我摸了摸小狗的腦袋,看牠皮包骨頭的瘦弱樣子,估計是隻流浪狗,不會有主人,「這附近有家寵物醫院,送過去看看?」
穆彥二話不說,俯身就去抱小狗。
「小心。」我怕小狗恐懼起來會咬人,但當穆彥張臂將牠抱起來時,牠只是低微的嗚咽了一下,濕漉漉的眼睛望瞭望我們,滿是哀求,尾巴甚至還搖了一下。
★ ★ ★
MAYA寵物醫院的美女醫生小舒正在值班,看見我們抱著小狗趕來,忙問怎麼回事。
我說可能被車撞到一下。
穆彥立刻坦白,「是我不小心撞的。」
小舒醫生臉色一冷,瞪了瞪他,「怎麼開車的。」
穆彥不吱聲,小心翼翼把狗抱到治療台上,難得態度這麼良好,也是做了壞事心虛。小狗嗚咽著縮了縮,好像被碰疼了,穆彥趕緊摸著牠腦袋說:「對不起!」
小舒醫生給牠做了全身檢查,又照了X光片,發現右後腿有輕微骨裂,其他沒有問題,只是比較虛弱,長期營養不良,稱體重輕得可怕。這是只典型的柴狗,是流浪在城市裡最不被人待見的狗,在某些號稱喜愛寵物的人看來,非高貴品種的狗,唯一價值是被吃肉。
我們看著醫生給牠包好了腿,打上固定,安置好籠子和食物,小狗拖著傷腿一頭扎在食盆裡吃得心滿意足,不時哼哼地抬眼看我們,尾巴搖個不停,完全沒有埋怨穆彥這壞人撞傷牠,反而感激不盡。
穆彥和我一左一右陪著這隻小狗,看牠吃東西。
小舒醫生拿著登記本過來問:「狗狗沒事了,安小姐,你先來登記下?」
我正要起身,穆彥走過去說:「我來吧。」
他登記完,支付了醫藥費,又預付了狗狗住院一周的費用,叮囑醫生給牠餵最好的犬糧與營養膏,用最好的藥。小舒醫生總算對他露出笑臉,接過登記本看了看,「咦,這名字叫……安小瀾?」
「啊?」我下意識回答,還以為在叫我。
小舒懵了。
穆彥皮笑肉不笑地把臉轉了過去。
我反應過來,「不許叫這個名字!」
「那你說叫什麼?」
「叫,穆小狗!」
「不行。」
「又不是你的狗。」
「難道是你的狗?」
「我……」我差點說大不了我領養牠,突然想起家裡的威震天,牠小時候被方方領回來的一隻吉娃娃欺負過,從此恨狗入骨。穆彥還沒有出聲,小舒醫生卻插話進來,「誰起名字都一樣啦,以後是不是就你們領養牠?」
聽上去她把我們當成了一對兒。
我耳朵後面直發熱,「不是,我家還有威震天啊,領回去要被那個醋罈子打死的……」
小舒連連點頭,「這倒也是,你家威震天太猛了。」
每次威震天來MAYA體檢和做免疫,都要對其他貓貓耀武揚威一番,小舒醫生已經很了解牠的戰鬥力。只有穆彥莫名所以,「誰?威震天?」
「嗯。」我點頭,「和我住一起的。」
穆彥的表情很詭異──想想一個外號叫威震天的很猛的和我同居的愛吃醋的傢伙,這樣的聯想效果,讓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威震天是隻貓。」
他愣了下,似乎想笑,卻露出一種「什麼爛名字」的表情,轉頭問小舒醫生:「收養牠需要什麼手續?」
小舒說:「不用手續,你給牠辦個戶口就行。」
「那我養了。」他答得十分乾脆。
「你確定嗎?」我正色問:「養一隻小動物不是很容易的事,你要承擔牠一輩子,生老病死都不能輕易放棄……」
「那當然。」穆彥不理我,卻對小舒醫生溫柔一笑,「我會對牠負責的。」
很明顯的,小舒醫生有點粉臉飛紅。
我白了他一眼,「既然以後是你家的狗,叫穆小狗正好。」
他皺眉,「俗,要叫也叫穆……穆小悅。」
我飛快思索「小悅」這倆字有沒有不懷好意的陷阱,卻見他意味深長地一笑,「我中學時同桌的女生,名字叫小悅。」
「哦。」我怔了下,笑著轉過臉去看小狗,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似乎什麼表情都不自然。
被穆小悅和穆彥兩個耽誤了一晚上,回家睡下已近半夜兩點。
★ ★ ★
第二天腫著眼皮走出家門,在樓下正要攔出租車,卻見一輛紅色馬6慢慢滑過來。
車窗滑下,裡面開車的居然是孟綺。
「你的車?」我開門坐上副駕,奇怪地看了看車內,也不像新車。
「朋友的,他換了新車,這個借給我開。」孟綺淡淡回答,將車駛上大路。
「專門來接我的?」我看她一眼,由衷佩服孟綺能在不同男人之間游刃有餘的能耐。
「有話和你說。」她很乾脆。
我想了下,決定開門見山,「如果是問正信的事,我建議你在一會兒的晨會上問康杰,他應該會向大家傳達公司的態度。」
孟綺淡淡說:「我只是想告訴你,正信的銷售部經理確實和我談過跳槽的事,那是三個月前,當時也對那邊的薪水動過一點心,但是我從沒做過對公司不利的事。」
她的話讓我有點意外,更意外是她的態度和做法。
我皺眉問:「你是認為,有人懷疑你的職業操守?」
她沉默了好一陣才回答,「昨天,你們回公司以後,我給穆彥打電話問需不需要銷售部的人也回來加班,他說不用。到晚上我才知道,還是有幾個人被叫去幫忙了。」
我一時啞然,斟酌著話,「可能穆總是認為,你剛度假回來很辛苦,才叫別人來加班,小然不也回去休息了,我因為紀總的緣故不得不去,你想多了。」
孟綺目視著前方,語聲平靜,「安安,是你嗎?」
「什麼?」我詫異轉頭。
「如果是你懷疑我,我可以解釋。」
「你在說什麼?」我完全懵了。
「正信找我,是通過誰搭橋的,你不知道嗎?」孟綺僵硬地笑了一下,語速加快,「沈紅偉和正信有廣告業務往來,因為方方而認識我,替正信的袁經理約了我吃飯,就是這樣!如果你從沈紅偉那裡知道了這件事,大可以當面來質問我,我問心無愧。」
原來還有這事。
我算是恍然,卻也同時感到一股涼絲絲的滋味,不由自主想笑,卻笑得無奈。
沈紅偉做的這件事,別說我不知道,連方方也未必知道,他向來有些小動作,不足為奇。
孟綺因此感到惶恐,擔心洩密的事會被穆彥懷疑到她頭上,我也完全能夠理解。
只是一個曾經的朋友,將我當成背後告密的人,這滋味說不上是酸是苦,或者什麼也不是。
「孟綺,第一,我不知道這件事,即使知道也不認為有什麼問題,正信或者誰挖過你,都很正常,這個圈子本來就是四通八達,我們也挖過其他公司的人。你就算真的跳槽過去,也出賣不了公司什麼機密,你只是銷售主管,對新項目接觸不多,除了手上的客戶資源,沒什麼值得正信來買;第二,我不需要報復你,沒有這個必要,不管你是不是破壞過我的訂單,是不是搶過我的客戶,這個職位都是你應得的,我的銷售能力是不如你,這一點我完全認同。」
一口氣說完這些話,我有前所未有的輕鬆,從未想過會當面對她說出的話,真正說出來,壓在背脊骨上很沉很久的一包大石頭彷彿變成了輕飄飄的羽毛──猛然發覺,在她面前曾有的自卑,已經不見蹤影。
孟綺沉默。
我也不想再說什麼。
過了很久,聽見她開口,語聲傷感沮喪,「穆彥對我成見太深,有些事真的沒公平可言,我付出很多努力,你卻完全不開竅,但他還是更看好你,我不能不嫉妒……那時候不是你一個人喜歡他,只是我用錯了方法。」
「至少你得到了你想要的。」我只能笑一笑,滿心苦澀。
也許是的,孟綺對穆彥是用錯了方法,但用對用錯也與我無關了。
不管從前還是現在,銷售部裡總不乏依仗年輕貌美想走捷徑的女孩子,有人連康傑都貼上去,何況是穆彥。這是一個圈子、一個行業的暗面,不是哪一個公司能改變的風氣。
現在的穆彥已收斂很多,兩年前更加輕狂不羈。
偏偏也是那個樣子的他,像燈燭一樣吸引著我這樣的傻女孩飛蛾撲火。
我幻想在他眼中能夠與眾不同,卻不知,習慣了被女人投懷送抱的男人,看誰都一樣輕慢。
那晚車上發生的事,令我羞恥的原因,不是穆彥的拒絕,而是自己的輕率。
那之後我開始明白,太過謙卑的仰慕,怎能不被輕慢。
道理是已經懂得,但真的做到,卻是現在。
一路無話到了公司,和孟綺在電梯裡一笑而別,走時我拍了拍她手臂,表達安慰與善意,卻沒有什麼掏心掏肺的話可說。一杯變涼的咖啡,加熱之後再喝,已不是那個味道了。
★ ★ ★
到辦公室坐下,就開始連軸轉的忙,忙到幾乎沒有時間喝口水。
紀遠堯在裡面和Amanda通電話,已經講了很久,門一直關著。
其間不斷有人來找他,都被我攔下。
我正埋頭處理文件,突然聽見匆忙腳步聲過來,抬頭一看是任亞麗,忙叫住她。
她不耐地停下,「是紀總叫我過來。」
通常紀遠堯要見誰,會通過我傳聲,只有緊要的事他才會自己打電話把人直接叫來。
我歉意地一笑,起身替她敲了敲門,「紀總,任經理到了。」
「進來。」紀遠堯的聲音低沉冷淡。
看著任亞麗走進去,我將門輕輕掩上,心裡升起隱約的不安。
紀遠堯與Amanda長達半個多小時的通話,任亞麗的緊張神色,哪一樣都不尋常。
第二十二章
任亞麗進去並沒有多久就走出總經理辦公室。
我對她微笑,她沒有反應,木著一張精心化妝過的臉,頭也不回走了出去。
緊接著紀遠堯叫進去程奕、穆彥和蘇雯,這次門一關,就關到中午一點過,蘇雯最先出來,滿面春風對我笑笑,程奕和穆彥過了一會兒才一起離開。
我看了看時間,恰聽見裡面傳出紀遠堯的咳嗽聲,起身敲門提醒他,「紀總,一點過了,先吃飯吧。」
紀遠堯看見我顯得詫異,「你還沒去吃飯?」
我搖頭笑笑。
老大們都還在裡面忙,小秘書怎麼好自己溜出去吃飯。
紀遠堯鬆了鬆領帶,抬腕看時間,「算了,我不吃了,你出去找地方吃飯,這個時間員工餐廳應該沒有菜了,你可以晚一點回辦公室。」
他的細心體諒讓我默然感動,這人對秘書對司機都很寬厚,只是對自己馬虎潦草。
我微微加重了語氣,「你不去吃飯可不行,要是實在不想出去,我從外面給你帶?」
他看著我,笑了下,「好吧,謝謝你。」
回座位收拾了一下東西,我正要出去,見他從辦公室出來,手裡拿了車鑰匙,對我微笑說:「算了,還是跟你一起去吃飯,免得整天被囉嗦。」
看上去他心情不錯,沒有風雨突變的跡象,我暗自鬆了口氣,最近真是神經緊繃,什麼都往壞處想。路上紀遠堯悠然開著車,繞著興致打量著街邊林立的餐廳,最後將車停在一間意大利餐館外面。我跟著他走進店裡,說巧不巧,迎面見到一個很眼熟的女孩。
那女孩熱情地和我打招呼,目光移向紀遠堯,似乎怔了怔。
他頷首一笑,沒有說話。
我這才想起她是一家媒體的專刊部記者,和穆彥很熟,以前在我做穆彥助理的時候打過幾次交道,整個人透著一股世故靈活勁兒。我心裡一咯噔,假裝沒看出她想要攀談的意思,也只點頭笑笑,和她擦身而過。
我有點為單獨和紀遠堯出來吃飯感到不安,看他的樣子,倒是完全沒放在心上。
紀遠堯只吃了很少的東西,看起來心情雖不壞,人卻很疲倦。
有些人是可以靠強大的精神力量,支撐常人難以承受的壓力,但長時間積勞成疾,一朝垮下來,也比平常人生個小病嚴重得多。 我對這種人的想法再了解不過,也不記得是第幾次對紀遠堯囉嗦,他卻從來都是笑而不語。
我忍不住對他說起前年父親因胃出血入院,就是日常小疼痛不放在心上,那次險些被醫生懷疑為胃癌,嚇得我趕最早的航班飛回去,媽媽一個人在家幾乎崩潰。
「好在有驚無險,化驗出來不是癌症,但也讓老頭子受了很大的罪。」我嘆口氣。
「你父親工作很忙碌?」紀遠堯漫不經心地笑著,「除了工作忙這點之外,我沒有更多地方再像你父親了吧?」
我頓時窘住,有點小小郁悶,「哪有說你像老頭子,我的意思是……算了,反正我怎麼說都不對,以後不說了。」
紀遠堯目光溫潤,「我知道你的好意。」
我低頭吃飯不說話。
「生氣了?」紀遠堯歪過頭來看我,笑容展開,聲音柔和,「我是開玩笑的。」
「怎麼敢跟您生氣。」我專注地低頭吃飯。
「你這丫頭!」紀遠堯失笑。
我早在心裡偷笑了,偶爾被老闆哄一下的滋味十分受用。
平時我很少對人提起家裡人,幾乎從來不提。
孟綺也只不過知道我父母親在一所高校工作,對於他們做什麼,並不清楚。大概真正知道我家裡那些事的,只有方雲曉,連沈紅偉這個人我也不大放心,再三叮囑方方不要對他說。
卻不知為什麼,面對紀遠堯,我沒有這種戒心。
紀遠堯順著這話題問起我父母的時候,我很自然地告訴他,父母都在外地,我從念大學起就沒和他們在一起了。他問家裡是不是只有我一個小孩,我遲疑了一下,想說是,卻已不由自主說了真話,「不是。」
無論誰問起,我都說自己是獨生女,事實上媽媽也只有我一個女兒。
「還有一個哥哥,是我父親和他前妻的兒子。」我平靜地說出一向不願對人提起的話,說給一個毫無關係的男人聽,沒有原因,只是在他目光注視下,我想說真話。
但說出來我又後悔,怕他會問下去。
有個被稱為知名學者的父親,和一個被稱為畫家的母親,該是值得驕傲的事。
可我卻是這個家裡最黯淡的存在,一切平平,既沒有遺傳到父親的智慧,也沒有遺傳到母親的才華,卻有一個優秀得耀眼的異母哥哥,他的存在就像是為了提醒父親,當他兒子年紀輕輕就表現出建築天才的時候,他女兒還在渾渾噩噩學設計,看不到一點天賦,自小培養她學芭蕾、鋼琴、繪畫,卻全都一事無成。混進大學裡,依然無目標無理想,懶散度日。
用老頭子的話說,「以後你有本事靠自己找工作,不指望你多了不起,只要餓不死,我就給你鼓掌了!」
我頂撞說:「那我等著你來鼓掌。」
那之後大約有一年多時間,我和老頭子沒說過一句話,直到他胃出血住院,把我叫回去。
其實小時候他也對我寵溺有加,只因我的叛逆和不成器,越來越失望。
我用了很長時間來擺脫父親施加給我的自卑,或許直到現在,都沒能完全擺脫。在個人履歷表的家庭情況欄裡,我只填寫了母親的名字,最不喜歡別人問起我的家人。
「你一個人在外,父母總是掛心的,有時間多回去看看他們,能陪伴父母的時間一天比一天少,能珍惜還是要珍惜。」紀遠堯的語氣很淡,彷彿有一點傷感。
我想起他孑然一人住在那高高在上的屋子裡,不知他的家人又在哪裡,心裡突然就像被誰揉了一下,酸酸的不是滋味。他好像看出了我神色的不自然,沒再繼續這個話題,淡淡地說回工作上,問了我幾件事情的進度,然後說,一會兒回到公司,先起草一份文件,關於把銷售內勤工作單獨剝離出來,成立專門的銷售服務部,直接對穆彥負責。
這個想法,是前陣子程奕提出的,建議公司將銷服工作進一步規範起來。以前沒有獨立部門,一直由康傑兼管,程奕認為這不利於團隊的長遠規劃,要求把銷服團隊獨立出來。這個建議本身不算緊要,被擱置了一段時間,卻不知為什麼紀遠堯在這個時候提起來。
我迅速將他提到的要點記在腦子裡,冷不丁聽見一句──
「任亞麗由人事部調往銷服部負責籌備。」
「任經理?」我一愣,「那人事部呢?」
「人事部暫時由蘇雯兼管。」
這突兀得讓人措手不及的變動,他卻說得這麼平淡。
我直望著他,太過錯愕,過了幾秒才回過味來。
這意思是,任亞麗從重要的人事經理崗位上直接被踢到一個剛剛劃分出來的,實際上只是銷售部一個分支的部門去待著,且只是籌備,只是是暫時?從這分公司建立不久,就從總部派過來的任亞麗,Amanda一手培養的人,就這麼被紀遠堯說踢就踢了?
難道蘇雯的動作真的立竿見影,就因為任亞麗在此次正信挖牆角的事件上負有間接失職責任,就受到這樣的處置?總部能允許紀遠堯這樣做,Amanda能這樣好說話?
那是不可能的。
任亞麗在那天會議上失措慌亂的神色,閃回眼前,像海面下的冰山隱隱約約浮現。
我被一剎那間浮出腦海的念頭震住。
她?
這怎麼可能!
★ ★ ★
沒什麼是絕對不可能,只要利益與誘惑的分量足夠。
這個觀點如果是在以往聽到,我會不以為然地認為太低估了人的操守。
但在這一系列事件之後,我不得不承認,「操守」兩個字也許和愛情中的誓言一樣薄弱。
很久之後,我仍會常常想起在這間餐廳,紀遠堯說過的這一番話,仍會想起任亞麗這個名字──假如一早知道她的「心計」導致的結果,她還會不會做同樣的選擇。
原來早在研發主管被正信挖走之前,她已經有所覺察,那個人同她一樣,都是公司老臣子,同是從總部空降,在紀遠堯手下同樣不被重用,日常私交相當不錯。那人早在一個多月前就流露過對公司和紀遠堯不滿的情緒,私下向任亞麗吐露說,他在紀遠堯手下遲早待不下去。 作為人事部經理,任亞麗沒有將這些問題如實反饋給紀遠堯,沒有做出正面的疏通,而是迅速將這個動向反映給Amanda,作為紀遠堯領導有誤、導致團隊離心的一個證明。
那個研發主管同時向Amanda和總部研發中心總監提出調回申請,得到的答覆只是讓他等待。 然而有一個重要問題是,公司與他簽訂了三年的勞動合同,即將到期。
重要技術層面的員工,按理早該及時續簽合同,把人穩住,這一點任亞麗十分清楚。
但她沒有這樣做,看起來,她非常樂於讓這個自視甚高的嫡系老臣,做第一個揭竿而起的「功臣」,向紀遠堯發難。
可她沒想到去了正信的馮海晨一夥人,會在這時候來挖牆角,不僅挖走了研發主管,更挖走了他手中掌握的項目機密,將一個內部矛盾迅速激化成外在威脅。
她以為只是踹一塊石頭落崖,卻牽連成了泥石流,這後果遠遠超出任亞麗所能承擔的範疇。
連Amanda也不敢,更不會替她承擔。
紀遠堯得知研發主管不顧公司約束條款突然離職,自然產生懷疑,但真正把任亞麗整個賣給紀遠堯的,正是之前一直在靜觀其變的Amanda──她把自己培養的人安置在各地分公司,隨時關注著每個「封疆大吏」的一舉一動,忠實為公司服務,受邱景國知遇之恩,追隨邱景國已多年,地位牢不可破。
任亞麗敢於背後對紀遠堯下陰招,若說沒有Amanda甚至更高層的授意,誰會相信。
可正是這個Amanda,將任亞麗一手丟了出來。
一個聰明人做了她認為聰明討好的事,卻落得如此下場。
在餐桌上聽到這一段,哪怕紀遠堯語聲溫和磁性,我也聽得喉嚨發乾,胃口全失。
看著我的震驚反應,紀遠堯露出笑容,每當這種笑容出現,總讓我想起電影里風度翩翩的中世紀吸血鬼將要搏殺獵物的樣子。他彷彿因為我被上了這樣震撼的一課,而感到有趣,一面攪動杯中咖啡,一面娓娓地說:「任何時候任何人,把內鬥擺在大局之上,都是一個領導者最不應該容忍的。」
我無言點頭,不能多嘴,什麼也不能問,只帶著一副耳朵仔細聽好。
他完全沒有必要將內裡因由說給一個小秘書聽,但是他說了,似乎為了讓我聽懂,還加以解釋……我聽得越明白,越不安,既希望什麼也不知道,離這一鍋滾滾煮沸的水越遠越好,又不想繼續埋頭做鴕鳥,死在誰手裡都不知道。
任亞麗在這個公司算是玩完了,現在暫時擱置在銷服部,不公開免職原因,是紀遠堯給Amanda和總部的面子,欽差要死也得留個全屍。我猜用不了多久,總部就會把任亞麗調回去,讓她自動辭職。
這麼一想才發覺,將任亞麗擱到銷服部,豈不是交回程奕手裡。
他與她同屬空降派系,是總部那一脈的人,這樣算是將燙手石頭交到他們自己手上,若任亞麗在這期間也學那個不爭氣的研發主管,搞點魚死網破,便是程奕拿話來說。
這算是紀遠堯間接給程奕的警告嗎?
可那研發主管年齡已大,或許根本不想再混下去,到正信完成項目就拿錢走人,畢竟正信這種公司,是不會真正給他撐腰的。可是任亞麗不一樣,她正在職業道路的關鍵期,這麼一個跟頭栽下去,想想都替她摔得疼。
這些人,到底圖的什麼。
說心灰意冷有點誇張,我還沒有心灰意冷的資格,只不過在巨獸們你爭我奪的廝殺中,看不到前方等待我的是什麼,也不知有什麼值得奔跑追逐。
「這也只不過是工作。」紀遠堯好像看透我心思,用一種穿透般的目光看著我,我竟在其中讀出一絲憐恤意味。
「你喜歡這樣的工作嗎?」
也許是這憐恤的目光蠱惑了我,讓我無法將面前這個人單純視為老闆。
紀遠堯笑了。
我不忍心看他這樣笑,這笑容太寂寥,比冷漠更令人心疼。
「工作不是戀愛,不是用來喜歡。」他微微笑著說。
彷彿有什麼冰了我一下,讓我再也說不出話。
★ ★ ★
任亞麗的倒下,成就了蘇雯的崛起,她是最大受益人。
由她接替任亞麗發出的人事任免通告,像冰雹一樣砸暈了很多人。
人事部如臨大敵,惶恐地等待著或許會被牽連的命運,行政部卻是揚眉吐氣,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雖然蘇雯只是暫時兼管人事部門,但這次情況特殊,總部恐怕在一段時間內都不便再空降一個過來,我從紀遠堯的話裡,隱約感覺到他與Amanda已有某種默契和共識。
蘇雯建議先從主管裡提升一個副經理頂上,這招既為她收買人心,也迅速在任亞麗之前的心腹中製造競爭和分裂,不用擔心人事部的舊人團結起來抵觸她。
這樣蘇雯就要分出一半精力重新整頓人事部,以往行政部的實權被她抓在手裡,盡量親力親為,唯恐被誰冒出頭來,現在她不用有這個擔心了。行政人事一手掌握,已經等同於行政總監權限,她離這個期望已久的職位,只差一個名正言順。
接下來行政部也將需要一個副經理,不出意外,也會在主管中提升。
除了我,另一個主管就是以往被蘇雯怎麼也看不順眼,一直混得灰頭土臉的趙丹丹。
如果我沒做紀遠堯的秘書,難免和趙丹丹有得一爭,但現在我慶幸自己可以遠遠站開。
這份慶幸沒能維持兩天。
蘇雯讓趙丹丹全面負責對內事務性工作的同時,要求她將對外聯絡事務也統一整合。
這就是將觸手伸入我的責權範疇了。
作為總秘,我的工作是圍繞紀遠堯,包括協助他處理與外界的聯絡往來,各種關係維護,如政府、相關機構、業界、媒體……這也是行政部門外聯事務的核心,一直以來都是由總秘牽頭,具體執行工作才會由行政職員配合。
葉靜在職的時候,蘇雯插不進半分手。
到了我手裡,多虧紀遠堯耐心好又肯教,讓我一點點開始理順,總算進入狀況。
這個時候蘇雯卻要我乖乖交出來,聽從趙丹丹的工作安排。
她把我叫去辦公室談話,笑吟吟提出如上建議,問我的想法。
我的想法,我第一時間的想法就是指著她鼻子罵上一句「得寸進尺」;第二個想法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她竟完全不把老闆身邊的人當回事,剛踩下任亞麗,又掉頭想要滅掉來自我的威脅,哪怕這威脅還僅僅是個小火星。
假如紀遠堯知道,她又有一鼻子灰要碰了。
我能立刻跑去向紀遠堯告狀嗎?
不能。
看著蘇雯那細細彎彎眉眼裡滲出的笑意,我溫順地點頭,表示接受她的工作安排。
不僅如此,我還主動提出盡快讓丹丹熟悉我手上的資源,因為近期工作安排繁多,最好讓她現在就試著接手,我從旁配合。
離開蘇雯辦公室,經過趙丹丹座位,她對我心領神會地微笑,看來早知蘇雯的安排。
我克制住情緒,笑著對她說:「丹丹,以後這麼大個包袱交給你,我真是輕鬆了,不用整天焦頭爛額的,真要謝謝你。」
「我只是打雜,哪像你這大忙人……」趙丹丹不是熱切的人,性格有點刻板,以往同在一個部門,我們也說笑得少,今天她難得開起玩笑,卻開得不太自然。她自己也意識到這點,收了收表情說:「以後一起分擔工作,還要你多指點。」
穿過長長走廊,回到座位,我面朝身後玻璃牆外陽光燦爛的城市上空,深呼吸。
天際的雲朵像海邊浪頭,一朵接一朵流過,平靜的海面暫時沒有波瀾,卻不知下一個潮頭什麼時候會打來。我站在岸邊,等待潮聲逼近,或者投身潮頭,或者被淹死。
強忍下來的情緒,讓我心裡火燒火燎,臉上依然只能風平浪靜。
接下來的幾天,整個公司也同樣處於火燒火燎之中,我們對正信的反擊策略已悄然開始部署,人事動盪帶來的不安,卻還在群體中蔓延。
★ ★ ★
捱到又一個週五,終於有了可以稍稍喘息的周末。
下班走出公司,只覺得像脫水的魚終於又能回到水裡呼吸,一門之外的世界真寬敞。
我抬頭看天,覺得天藍,低頭看路……路邊一輛眼熟的車子不聲不響滑過來,車裡的人伸出手來,朝我勾了勾,從駕駛座上探頭看我一眼,「去醫院看狗,順路捎上你?」
我坐上車,不提狗狗還好,提起可憐的穆小狗我就沒好氣,「你還記得看狗啊,這幾天我倒是常去看牠,牠主人卻一次面都沒露,真不知道是誰領養的狗。」
「你不知道我這幾天忙成什麼樣了?」他白我一眼。
這倒是實話,他是忙翻了,連帶整個36層都是夜夜燈火通明,聽他助理說,沒有哪天見到穆彥在晚上十點之前離開公司,把其他人都快折磨瘋了。
「那以後真跟了你,你忙起來,就不顧人家死活?」我還是不放過嘴上嗆他。
「你指誰跟了我?」他問得很正經。
我一愣之下反應過來,兩耳發燙,哭笑不得,「喂,不能這麼孔雀開屏吧……」
穆彥悶聲笑,笑了好一陣,淡淡問:「我是孔雀嗎?」
想起孔雀與麻雀的故事,我臉上有點僵,慢慢把笑容收起,「對不起,我開玩笑的。」
穆彥不出聲了。
到了MAYA醫院,一走進去,就聽見小舒醫生的聲音。
「臭狗,不要亂爬,你給我安分點!天吶,你還爬!」
我詫異地推開住院室的門,赫然看見穆小狗拖著三條腿,正滿地亂爬,另一條封上石膏的後腿硬邦邦拖著,隨著牠爬動,敲在地上嗒嗒直響……就這副殘樣,牠竟然還一拐一拐爬得飛快,讓小舒醫生在後面跟著追。
這場面滑稽得無法形容。
「哈哈……」我指著穆小狗,笑得靠在門上。
牠聽見我笑聲,飛快掉轉方向,躲過小舒的魔爪,一臉狂熱地向我奔來,三條腿爬得噠噠噠噠。 穆彥一步上前,將牠撈在手裡,「不錯不錯,身殘志堅!」
好幾天不見,穆小狗卻還記得他,伸出舌頭毫不矜持地舔上去。
穆彥閃避不及,臉頰中招,狼狽地把狗交給小舒醫生,用手背去揩穆小狗的口水。
我從包裡取了潔面濕巾遞給他,嘆口氣說:「看吧,人長太帥,狗都喜歡。」
「也就狗喜歡,人不喜歡。」他順著我的話自嘲,懶洋洋瞄了我一眼。
連走過來的小舒醫生都聽出這話裡味道,朝我擠擠眼睛笑。
我裝作沒聽懂,心裡甜酸滋味混雜,什麼感覺都變得似是而非。
穆小悅的腿傷恢復得不錯,動物的生存能力比人強多了,按小舒醫生的意見已經不用住院,可以帶回去慢慢休養,每天關在小小的籠子裡也很可憐。
不知是不是聽懂要帶它回新家,穆小狗嗚嗚地爬到穆彥腳上,兩個前爪抱住他鞋子,小模樣可憐巴巴的,讓人無法拒絕。
我抱著小狗一路出來,將牠放在穆彥車後座,他卻打開副駕的門,對我說:「先幫我安置好牠,再送你回來吧,就這麼帶回去,我還不知道拿牠怎麼辦。」
我難以置信,「你不會沒養過狗吧?」
他很自然地點頭,「除了養死過兩隻烏龜,我什麼都沒養過。」
我被噎住半天說不出話,看著對自己未知命運完全無覺的穆小悅,油然而生同情。
為了穆小悅這一條小命著想,我不得不跟去他家。
路上我在後座和穆小狗說話,他在前面安靜開車,車裡音樂聲低低裊裊,穆小狗的皮毛細軟又溫暖,濕漉漉鼻尖不時摩挲我的手心……車窗外景物飛逝,初秋陽光照進來,半小時的路途,好像很近又很遠。車子開進近郊一片住宅區,沿著高大梧桐夾道的安靜路面開進去,枯黃泛金的梧桐葉子落在路邊,被車輪帶起的風吹得四散,彷彿窸窣有聲。遠處靜臥著小小一彎半月形湖泊,湖水碧清,有鷗鳥流連水面,湖岸東側林蔭裡散佈著獨棟別墅,西側有一列南歐風格的聯排,探出的露台上有藤蘿纏繞,陽光斑駁。
穆彥將車停在臨湖的一棟聯排車庫裡,領著我和狗狗經過碎卵石鋪設的小花園,走進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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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穆小悅這傢伙真是一夜之間飛上枝頭變鳳凰,流浪街頭時沒有片瓦遮頭,現在竟「一個人」住半層屋子──映入眼裡的「狗屋」,看得我抽了口氣,這也奢侈過分了。
新主人早已準備好了迎接牠,把負一層銜接外面下沉式庭院的半個屋子,都做了牠的房間。精巧的原木狗屋、長絨墊子、自動餵食器、無菌飲水器、狗咬膠、磨牙棒、各種皮球玩具……琳瑯滿目的堆了一地。穆小狗都懵了,被放進狗屋,趕緊又爬出來,左嗅嗅右看看,躡手躡腳不知該怎麼好。
穆彥靠在門口,兩手環胸,「怎麼樣,對得起牠吧?」
我回過頭,「難道你把寵物商店的東西全部搬了一套來?」
他想想,「差不多,反正沒時間去買,讓店裡送來的。」
遇到這樣的冤大頭,店主怕要笑死。
他又朝身後院指了指,「外面院子給牠撒野正好,不怕跑出去丟了。」
那下沉式庭院像個天井,三面夠高,果然安全又舒服,角落裡還有專供燒烤的長桌和架子,腳下淺草茵茵,牆壁上爬山虎青翠欲滴。我把狗狗抱出來,放在庭院裡,穆彥拿一隻球逗引牠一瘸一拐爬去追,穆小狗笨拙又歡天喜地的樣子看得人心裡滿滿的暖。
我和穆彥的目光數次在穆小狗身上交匯,又落進對方眼裡。
是因為心情變柔軟了嗎,為什麼我又在他注視下,有種透不過氣的感覺。
他的手機突然響起來,像救星出現,解了他目光裡侵蝕人心的毒。
我抱起穆小悅走到裡邊去,迴避他講電話。
雖然隔了一道門,還是隱約聽到聲音。
從他的稱呼裡,我聽出打電話來的人,似乎是任亞麗。
穆小悅扭動著還想跑出去玩,我遲疑了一下,鬆開手放它出去。
然後我跟著追出去,在庭院裡抓到牠,也斷斷續續聽見穆彥的幾句話,「我理解……這很遺憾……謝謝……希望以後仍有機會……我會轉達給他……」
我鬆了口氣,至少這語氣聽上去,不像那一回事。
如果連穆彥都和任亞麗有利益瓜葛,這個世道就真的沒救了。
穆彥收了線,走到我身邊來,俯身撓了撓穆小悅的耳朵。
「是任亞麗。」他對我說。
「她?」我詫異抬眼。
「她向紀總和Amanda提交了辭職信。」
我很意外,「不是要調去銷服部嗎?」
穆彥淡淡說:「那隻是個過渡,遲早要走人的,她還算是硬氣。」
我心裡滋味複雜,想到任亞麗的干脆利落,倒覺得之前對她的印像還是沒錯的。她不是蘇雯那樣的小人,只是這一次選錯邊,也是她自己私心膨脹得太快,想走捷徑上位,幫著某些人算計自己頂頭上司,這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任亞麗是打電話來告別,讓我代為向紀總致歉,她對紀總留給她的餘地很感激。」穆彥一貫冷漠的臉上,難得浮現出這樣明顯的感情,「其實她各方面都比蘇雯強,可惜了。」
這樣的離開,總算保留了最後一點風度給自己。
我和穆彥,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誰的心情也輕快不起來。
不知道他在想著什麼,臉色漸漸陰沉,我想的卻是任亞麗背後的Amanda,乃至藏得更深的人……不知道暗處還是多少雙眼睛在盯著紀遠堯和我們這個團隊,等著我們出錯,等著我們被打垮。眼下的這道坎,是我們無論如何也要齊心協力翻過去的。
所以我不能在這個時候和蘇雯翻臉,就算不為了工作,也為了紀遠堯的那番話,為了不令他失望。也許蘇雯這樣明顯的刺激我,就是等著我做第二個任亞麗,主動撞上槍口。她也許認為我是個忍耐不了委屈的小女孩,受了她的氣,轉身就會向紀遠堯告狀,會自恃有人撐腰,明目張膽與她鬧……那樣只會讓紀遠堯對我完全失望,像疏遠她一樣疏遠我。
我並不害怕趙丹丹的競爭,她有她的強項,我有我的優點,就算口頭答應配合她的工作,實際上我比她多一層總秘身份的優勢,什麼事只要牽連到紀遠堯身上,我不動,她就別想動;我要動,她卻必須得跟上來。
我唯一怕的是自己行差踏錯,因為蘇雯正用放大鏡等著找我的漏洞。
產品發布會就在下下週了,這是向正信公開反擊的重要一步,也是我等來的反擊機會。
紀遠堯挑選了一個極好的時機,借助政府舉辦的一個經濟論壇,在行業分論壇活動中,公開展示我們的產品,將新的研發概念展示出來,與業界同行、媒體和市場用戶共同探討。企劃團隊緊接著推出產品發布會,巧妙地將關注度建立在更高層面。政府很樂意為我們提供這樣一個借力平台,我們也對政府行為提供了極大支持。
這般高調展示產品雛形和研發理念,施加給正信壓力的同時,也讓他們相信,我們會真的沿著這條思路,花大力氣和他們硬鬥下去。我們花的力氣越大,他們可鑽的空子越大,正信沒理由不鑽進來。假使他們仍有遲疑,我們的宣傳廣告也會在下周全面鋪開,通過傳媒力量強勢應戰,把雛形產品拋出去,誘使他們朝錯誤的方向深度跟進。
推廣是個無底洞,銀子流水般的往外花,但沒有一分錢會白花。這既是為我們自己造勢,也為他們添上一把推力──把他們推上去之後,就是我們絕地反擊的時機。
「徐青今天給了我一個發布會的預案,說要根據到時的情況,再決定要不要讓紀總出面接受訪問?」我問穆彥。
穆彥點頭,「這次公司可以很高調,但紀總個人不希望太高調。」
我回味了一下這句話,感覺頗有深意。
「那媒體方面的邀請,我都一併轉給徐青處理?」我摸了摸腳邊撒歡的穆小悅,「有需要配合的地方,我也聽徐青安排吧,不然怕到時候頭緒會亂。」
「好,反正你對付媒體也有經驗了,跟著我沒白混吧?」穆彥笑著拿起球,遠遠丟出去,讓穆小悅又去撿,看上去並不知道蘇雯私下的動作,也沒看出我的打算。
「別讓牠再瘋了,人家腿還沒全好呢。」我追上去抱起穆小悅,揉揉牠大腦袋說:「乖了,我們回去休息了……有沒有毛巾,給牠擦擦爪子?」
穆彥愣了下,進去拿了條雪白的新毛巾,笨手笨腳地幫牠擦乾淨在外面跑髒的爪子。
穆小悅躺在我臂彎裡,吐著舌頭,十分享受穆彥的服務。
看上去,穆小悅的嶄新生活不僅令人放心,還足以令許多女人嫉妒。
「一隻艱苦樸素的狗,就這樣墮落了。」我由衷嘆息。
「不要嫉妒得這麼明顯。」他又擺出那副拽臉。
我懶得跟這孔雀成性的人鬥嘴,有這精神還不如動手幫穆小狗收拾屋子。
一邊收拾,我一邊按養貓經驗叮囑穆小狗的新主人。
「犬糧一次不要給太多,自動餵食器的量要設定好;」
「不要餵太多牛奶,小狗不一定能吸收;」
「不要餵糖,尤其不要餵巧克力;」
「不要餵禽類骨頭,禽類骨頭尖利,會刺傷牠食道;」
「不要……」
「等等等等!」穆彥皺眉打斷我,「還有這麼多講究?我得拿筆記下來,上去你再說一遍。」
看在穆小狗的份上,我忍了,跟著他老老實實上到二樓書房,等他找出紙筆,聽我說一句記一句。 我語速一向不算快,他還老打斷,叫慢點說,最後乾脆筆一擱,把紙推到我面前。
「真麻煩,你來寫,寫好我照做就是。」他說得理直氣壯。
我忍無可忍,「到底是你的狗還是我的狗?」
他不緊不慢站起身,朝門外走,「說這麼多話的時間都夠你寫完了。」
我氣結,「還真當我是你家狗保姆啊?」
他駐足回頭,「狗保姆要付薪水的,你是義工,一切為了愛心。」
一切為了穆小狗。
我忍。
唰唰地寫了一大篇註意事項,不厭囉嗦,免得他真把狗給超度了。寫完再三想想,又添兩條──「回家再晚也要和穆小悅說說話,狗狗不只需要食物,更需要關愛;心情不好也不能對狗狗發脾氣,牠會懂得傷心。」
寫完,我拿起紙下樓,偌大個屋子裡,也不知人到哪裡去了。
「穆彥?」我左右看看,剛才心思都在狗狗身上,也不好太八卦地打量人家屋子,這時候才仔細看了看客廳陳設佈置。
雖然有些漫不經心的凌亂,卻一眼看上去就很舒適,細節的考究並不給人疏離感。
夕陽餘暉從長窗外灑進來,照在散放著雜誌和書的沙發上,旁邊有個很小的相框,琺瑯邊框反射出一點光芒。
我的視線被那相框吸引,走近兩步,看得更加清楚。
有點褪色的舊照片裡,一個漂亮頎長的少年,板著臉站在一個穿筆挺軍服的男人身旁。兩人乍一看並不很像,少年大眼長睫,臉龐俊秀,男人是威嚴的國字臉,只有鼻樑嘴唇長得一模一樣──只這點相似,已足夠表明他們的關係,如同男人肩章上的軍銜,鮮明顯示出他特殊的地位。
但凡認識穆彥的人,從他言談舉止,大概都能想到他有個不錯的出身。
只是我沒想到,他父親是這樣的人。
原來他來自一個和我們完全不同的階層。
我看過很多言情小說裡描寫的這類人,書裡喜歡描寫他們炙手可熱的權勢生活,彷彿生來就與普通人隔開一個光年的距離,動輒享有特權,比住豪宅、開名車的二世祖更加不可一世。
穆彥是這樣的嗎?
似乎完全不是。
他每天同樣朝九晚五,和我們一起上班、開會、加班、領薪水、在小店裡吃宵夜……這棟湖濱聯排的房子,也遠遠算不上豪宅,只是中產階層的住所。除了高高在上的個性,沒有哪一點能夠把他和某個階層聯繫起來。
盯著照片,我久久忘記移開目光,等意識到這行為似乎偷窺了別人隱私時,身後已傳來聲響。
我忙轉過身,看見穆彥站在背後。
他手裡拿著兩杯水,平靜地看著我。
「我家只有冰水喝。」他將杯子遞過來,掃了一眼我剛剛盯著看的照片,「那是我最醜的時候,像根豆芽菜。」
這麼一說倒還真像,照片上的少年清瘦得過分,不如他現在好看。
我轉頭又看看他,眼前這個男人,正是最好的年齡,整個人像有光從內而外透出,擁有比例完美的身體,襯衣下的每一寸肌膚彷彿都蓄滿力量,舉手投足有著猛獸般的矯健,會是雕塑家眼裡最好的模特。
「看什麼?」他被我瞧得有些莫名。
「看豆芽菜啊。」我笑笑,將寫好的「養狗注意事項」給他。
他被滿滿一頁的字嚇了一跳,「要注意這麼多?」
我正色點頭,「跟照顧一個孩子差不多吧。」
他看上去很鬱悶,小聲嘀咕:「我看不是養個孩子,是請了個爹回來供著。」
「什麼話呀!」我正喝著冰水,險些笑嗆,這不是拐著彎罵自己老爹麼。他也意識到這樣說很傻,聳聳肩,瞟了瞟照片上威嚴的男人,「老頭沒有順風耳,聽不到。」
我忍不住笑。
「笑什麼,不停的笑?」他在沙發上坐下,疊起一雙長腿。
「我也管我爸叫老頭,原來不只我這麼大逆不道。」
家裡那個老頭都已經習慣了。
「我知道。」穆彥笑著點頭。
我也笑,又喝了一口冰水才猛然嗆了,嗆得連聲咳嗽。
「知道什麼?」我轉頭瞪住他,顧不上被嗆的狼狽。
「知道你當面叫你父親老頭,還寫在紙條上,被他公開念出來。」穆彥懶懶靠著沙發,似睨非睨地瞧著我,笑容像只偷著了雞的狐狸。
我傻了兩秒,啪一聲將杯子擱下,又窘又急,「你怎麼會知道?」
穆彥笑出聲,笑了好一陣,悠悠說:「所以我說過,我們是同一類人,你和我以前很像。」
「誰和你像!」
隱私被人偷窺去的憤怒,讓我幾乎炸起來,「你怎麼知道這件事,你認識老頭子?一早知道我和他的關係?」
「我知道他,他不知道我,這樣不算認識吧。」穆彥搖頭笑,竟然饒有興味地看著我發火。
我覺得自己像一隻關在籠子裡被人觀賞的猴子。
既然他一副捉弄到別人,很有成就感的表情,我也不想追問什麼,省得增加他的娛樂。
我從沙發中站起,一言不發拎了包,轉身往外走。
「安瀾。」他毫無預兆地,突然扣住我手腕。
他扣得那麼緊,將我另一隻手也用力扣住,令我的手腕紋絲不能動彈。
我像個投降的犯人,狼狽舉起被他禁錮的雙手。
他低頭看著我,「你在躲什麼?」
手腕被他扣住的地方傳來異樣溫度,這溫度灼燙了我,也觸痛了我──私心裡僅有的一點小小自傲,原來早就被窺破,如同走在街上猛然發現自己沒穿衣服,偏偏眼前站著喜歡的那個人。這感覺令我狼狽不堪,挫敗感排山倒海而來。
「我還沒說完,用得著發這麼大脾氣?」他語聲放得低柔,「你是抵觸我,還是抵觸我知道的這件事?」
心裡一顫,我望著他,沒想到他會問出這樣一句話。
「你對我的成見這樣重嗎?」他低聲問,目光在睫毛下又靜又深。
曾經那樣仰慕過的人,現在緊扣著我的手,這樣問。
是成見,是抵觸,還是珍視,原來他分不清。
穆彥,你這個白痴。
如果不是你,我又怎麼會這樣失態。
我不是傻瓜,過往日子裡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句問候,我都清晰記得,你的關注回護我不是不懂得,哪怕僅僅停留於工作,哪怕伴隨著冷言冷語,也是曾經卑微心境下最大的鼓舞,曾令我抱緊這僅有的暖意,不捨放手。
可如果這一切的好,是因為你認得我,認得我父親,曾經彌足珍貴的溫暖也就沒意義了。
旁人知道我是誰的女兒又有什麼關係,無非對我的平庸失望一下,再口頭上羨慕一下,這我早已經習慣。可是穆彥,你不一樣……你是我喜歡過的人,喜歡過的。
只是這些心底裡的話,他聽不到,我也說不出。
我啞口無言,直望著他的臉,被一種強烈而無法分辨的感情迅速淹沒,淹沒在窒息般的酸楚裡,然而這潮水在湧漲中途,力竭而衰,慢慢退去,令理智的空氣透進來,令我一點點清醒……心裡亂的、酥的、棉軟的、堅硬的、浮上的、沉下的那些情緒,無聲無息消散。
我失去憤怒的力氣,頹然心酸,驀然間模糊了雙眼。
灰姑娘在人群中,被獨具慧眼的王子發現並欣賞,果然是童話裡才有的情節。
我轉過了臉。
他覺察到。
「安瀾……」穆彥鬆開我的手,有剎那失措,然後退開,神色僵硬地看著我,「對不起,我沒有惡意。」
眼底的酸熱只湧起一半,已退了回去,得不到流露的機會,我不許它軟弱流露。
我笑了下,想緩和這難堪的氣氛,「我知道,是我敏感了。」
他臉上卻看不到一絲緩和。
「原來你認得老頭子,怎麼不早說。」我努力地笑,歪頭打量他,「是不是我也早就見過你,有多早,小時候?」
他笑了一下,垂低目光,彷彿自嘲,「如果能遇見小時候的你,我們也許會是好朋友,那時候我很想有個夥伴,但是一直都沒有。」
小時候的我,遇到生人從來不說話,要是遇到他,也只會成為被欺負的對象吧。
我試著問:「你沒有兄弟姐妹?」
「有個姐姐,六歲時出去玩,出了交通意外。」他語氣平淡,「父親對那件事很自責,後來生了我,就一直當犯人看著,走到哪裡都有人跟前跟後,沒有小孩願意和這種傢伙玩。」
天色不知什麼時候已暗下去,最後一抹從窗外照進的陽光將他睫毛的陰影投在臉上,堅毅輪廓有強烈的陽剛氣息,這樣一個男人,卻說著孩子氣的話,毫不掩飾滿臉落寞。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這種時候安慰太刻意,沉默又太堅硬。
也許可以換一個話題,說說我自己。
「你認識我哥哥嗎?」
「不認識。」
「我有個哥哥,小時候他一直欺負我,不許其他孩子和我玩。」我嘆口氣,「很長時間,我都討厭比我大的男孩子,看見他們就躲得遠遠的。」
「哥哥不是應該寵著自己的小妹妹嗎?」穆彥不解。
「我媽媽是他的繼母,小孩子和繼母……不過,後來他們關係變好了,哥哥還是很孝順的。」我想起以前那個讓人又愛又恨的混世魔王,現在都成了傑出的年輕建築師,實在有點感慨──媽媽說,每個男人在成熟之前,都會有一個荒唐胡鬧的時期,直到他們像豆角一樣慢慢被生活炒熟,之前再不進油鹽的豆角,也會變得很香。
哥哥已經是一片炒熟的豆角,穆彥卻還帶著堅硬扎人的角,不知道什麼時候,他會在什麼人的手裡變熟變軟,那也許要很久很久以後吧。
我轉頭看穆彥,心裡似酸似澀,隱隱有些不安,後悔提起這個話題。有些事對自己很重要,但在別人眼裡怎麼也理解不了,聽去只當笑談。
穆彥一直傾聽著我的話,神色沉靜,彷彿也陷進自己的思緒裡。
一時間誰也不說話。
白日餘暉落下,窗外暮色漸漸四合。
這黑暗給人隱蔽的安寧感,藏在其中,看不到彼此神情,彷彿如釋重負。
不知道小時候孤獨的穆彥是什麼樣子。
每一個家庭的幸福都相似,只是各有各的難言處。
我陷在柔軟的長沙發裡,不由想起爸媽。
現在很多人將他們稱為佳偶了,一個是儒雅的學者,一個是有才華的畫家,多讓人豔羨。
可我記得小時候,別人是用鄙夷眼光看我媽的,那時根本沒有人看好這段婚姻──因為媽媽比我爸年輕十歲,算輩分該是我爸的學生,那時還是個一名不文的藝術女青年。很多人說她是靠了我爸的名氣和資源,才很快成為青年畫家,名聲大振。
我媽是頂頂好強的一個人,唯獨擺脫不了這跟了大半輩子的陰影,到現在還是不高興別人介紹她的時候,強調她是誰的妻子。母親的性格舉止,毫無疑問會對女兒產生最大影響,我完全明白這一點,卻無法改變,這就像天性一樣根深蒂固種在我骨子裡。
當我稍稍長大成年,就花樣百出地表達這種叛逆,想要擺脫家庭的影響,害怕籠罩了母親許多年的可厭陰影,再移過來將我籠罩。對於這一點,媽媽看在眼裡,什麼都明白,所以她不顧爸爸的反對,支持我離家求學,希望我能在別處找到自己的信心和位置。
但她還是希望我和爸爸能夠真正以彼此為榮。
所以才有穆彥所說的那張「紙條」。
「我傳紙條給老頭那次,你在場?」我從他話裡猜出一點端倪,試探著問他。
「你變聰明了。」
昏暗裡看不清他表情,只聽見他話音裡的笑意。
「可是,你怎麼知道是我?」我覺得不可思議。
那是我念大三的時候,老頭參加一個學術會議,中途應邀來我們學校演講。媽媽為此打了好幾個電話來,要我一定去給老頭捧場,說我去了,老頭會很高興。於是我去了,那天的演講廳竟然人氣高漲,後排都坐滿了人,想不到老頭這樣受歡迎。
我在角落裡找了個位置坐下,拿出一本小說,打算看書混過去。
但老頭確實很有一套舌燦蓮花的本事,講得風生水起,妙趣橫生,雖然我很不想聽,卻也不知不覺被吸引,漸漸忘了看小說。講台上那個老頭子,兩鬢成雪,風度翩翩,十足一派老男人的魅力四射,難怪當年能把身為系花的老媽引誘到手。
老頭那天講的什麼主題,我早已忘了。
中途不斷有學生寫了紙條遞上去,向他提問,爭相和他交流。
我有點小小得意,心想著,老頭平時囉囉嗦嗦我還不愛聽呢……然而這麼想著,心裡一動,冒出主意,不如也寫個紙條上去逗逗老頭。
紙條上我只寫了一句話。
打死我也沒想到,老頭會當眾唸出這張紙條。
我寫著:「老頭,雖然你是個很差勁的父親,卻是個最最好的老師,做你的學生比做你女兒幸福得多。」
老頭用他富於磁性的聲音唸出來,面不改色。
台下瞬間寂靜了。
老頭推推眼鏡說:「這是我女兒寫的,她今天也來了,雖然我不知道她坐在哪裡,但很高興她能來聽這個演講,也感謝她的稱讚。我希望有一天,她能把最最好三個字,作為父親的定語送給我。」
演講廳裡嘩然,大家把頭轉來轉去到處看。
我縮在後排的角落裡,不聲不響,眼眶悄悄地發熱。
回想一遍當時的情形,我猜想,穆彥也許從誰那裡聽說了這件紙條趣事,也或許,那天他就是在場者之一。
我不可思議地瞪住他,「可是,你怎麼會認出是我?」
穆彥懶懶地笑,「你自己說出來的。」
他的臉在昏暗裡看不清,彷彿笑得很開心,「康杰過生日那次,你說過一句話,想起來了嗎?」
這麼說,似乎是的,我想起來了……那是我就快調離銷售部的時候,康杰過生日,私下叫上相熟的同事一起慶祝。大家喝酒閒聊,康杰說起他媽媽是他中學班主任老師,對學生無微不至,對他這個兒子卻常常顧不上。我一時感慨,忍不住說,我爸爸也是老師,雖然是個很差勁的父親,卻是個最最好的老師,做他學生比做他女兒幸福得多。
就是這句話。
我說過兩次。
兩次都被穆彥聽到。
我很難相信世上真有這麼詭異的事。
「那張紙條給我印像很深刻,當時聽你父親念出來,我很感動。後來聽到你說出一模一樣的話,並且你又姓安……我查閱了你的檔案,看到你的畢業院校和你母親的名字。」穆彥低聲說:「你來面試的時候,說在廣告公司實習過,我奇怪怎麼沒有註意過你……想不到遠比那時更早,我們就在那個演講廳擦肩而過了。」
他說,他喜歡我父親的書,有朋友在我們學校任教,邀請他去聽那天的演講。
他說比起整個演講內容,更打動他的是那張紙條,和我父親念完紙條後說的那番話。
他說,他父親從來不會這樣對他講話。
他的語氣滿含羨慕。
我曾經滿懷仰慕的人,竟然羨慕我。
我看向昏暗裡的穆彥,只能看見他起伏的側臉輪廓。
往事溫暖,記憶投映在眼前人的身上,卻帶起一股怎麼也揮不去的苦澀。
那晚上車裡的拒絕,是出於克制還是排斥,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在那之後疏遠了我。
疏遠,卻又時不時出現在離我很近的地方,若有若無地看著我。
或許是因為,知道了我是安某人的女兒,知道我的仰慕是發自真心,不是一種投懷送抱的手段──安某人的女兒用不著靠身體做捷徑。如果不是恰好有一個這樣的父親呢,假如我和孟綺一樣,來自沒有背景的普通家庭,僅僅就只是一個想活得好一點,吃苦少一點的女孩呢?
那就該負有不可原諒的動機?
原來我所受的惠,所承的情,以及他看待我的那一點不同,仍然不是因為我本身。
突然間口乾舌燥,原本想說的話頓時卡在喉嚨裡,卡得生疼。
我拿起水杯,發現杯子早已空了。
穆彥接過杯子,起身去倒水,屋裡沒有開燈,令他在茶几角上絆了一下,水杯從手裡滑落。我下意識起身去接,卻撞上他的胳膊。
兩個人都想接住,同時伸手,水杯還是摔了。
他挽住立足不穩的我,低聲說:「小心碎玻璃。」
隔得這樣近,他的呼吸溫熱,影子像水波漫延,將我漫過,男性陽剛而溫暖的氣息,織就天羅地網,迫在眉睫。他抬起手,像要觸碰我……我往後退,悄然掙開他的手臂。
「開燈吧,太暗了。」
我們面對面站在黑暗的房間裡,好一陣誰都沒有說話。
然後他去開燈,一個個的,將屋裡所有燈全都打開,照得裡外澄亮。
轉身回來時,他又是那個表情淡淡,從容傲氣的穆彥。
剎那之前的溫情影子被光照得煙消雲散。
「還沒替穆小悅謝謝你。」他隨口笑著說:「一起吃晚飯?」
「不用了,我是義工,一切為了愛心……主要是還有工作沒完成,我想早點回家做事。」我笑著婉拒,低頭拿起拎包,迴避了他的目光。
「好吧,那就下次。」穆彥漫不經心地笑笑,「我還從沒和別人在這屋子裡吃過飯。」
我從包裡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愣住。
「怎麼了?」穆彥問。
「有四個未接電話……下午開會設了靜音,忘記取消了。」
看著手機,我心裡發緊,那四個未接號碼全是老范的。
會是什麼事,讓老范這樣急著找我。
第二十四章
走到外面去回電話,連撥幾遍,老范也沒有接。
應該只是老范的事吧,如果紀遠堯有工作交代,他會自己打我電話的……這樣想著,心神紛亂不定,轉身看見穆彥關切詢問的眼神,我搖頭笑笑,只說有點事情,得走了。
在知道是什麼事情以前,我不想告訴他。
穆彥也沒再說什麼,起身拿了車鑰匙,簡短地問:「送你回家還是去哪兒?」
我只能先回家。
一路上繼續撥老范電話,始終沒有接,我越來越不安。
穆彥沉默地開車,表情淡漠,和剛才一起照料小狗時的樣子判若兩人。
這窒悶的沉默一直持續,直至車到我家樓下。
穆彥傾身過來,手臂橫過我,推開了車門。
「如果有事,就打我電話。」他沒有收回手臂,就以這麼接近的姿態,一手搭住門,轉頭看著我,用目光迫使我點頭。
我下了車,站在路邊,看著他發動車子絕塵而去。
夜色已濃稠,紅幽幽的車燈一閃一轉,在夜色深處漸遠漸淡,淡出視線,融入遠方,終於離我越來越遠,越來越遠……華燈高照的街頭,分明是車水馬龍,熙熙攘攘,卻在這一刻變得空曠寂寥,隨延展的長街一直寂寥到天邊去。
叮叮咚咚的手機鈴聲打斷我的悵然。
老范終於回電話了。
顧不上客套,我接起來劈頭就問:「怎麼了,老范,什麼事找我?」
那邊語聲壓低,不像老范一貫的大嗓門,「安瀾啊……沒事,剛才有點事,現在沒事了,我這兒忙別的,不用幫忙了。」
這麼明顯的搪塞,怎麼可能沒有事。
「老范,你支支吾吾什麼,到底出什麼事兒了,說啊。」
「真沒有事,你別管了。」
「是不是紀總的事?」我急了,也不跟他客氣,「你再不說,我自己打他電話問。」
「哎。」老范的嘆息聽來很無奈,語氣也焦躁,「真不該打你電話,剛剛一著急也不知道找誰過來幫忙好,現在不是我不告訴你,是他不讓我驚動公司裡的人……現在我一個人在醫院看著他,你也不用過來了,明天再說吧。」
真的是紀遠堯病了。
心一下沉到腳底。
「等著,你別掛。」我抓著手機,衝到街對面,攔下正好經過的一輛出租車,「說,哪家醫院,我已經在出租車上了!」
老范招架不住,說出了醫院名字。
車子開出去,我接著在電話裡追問老范,才得知他送紀遠堯去晚上的飯局,本來還好好的,也許是席間喝了酒,中途紀遠堯突然叫老范把車開出來,送他去最近的醫院。老范當即嚇一跳,如果不是情況嚴重,紀遠堯這種人怎麼會主動想到去醫院。待他看見紀遠堯一個人走出來,臉色白紙一樣,才知情況遠比他想像的更嚴重。
「他咳出血了。」
電話裡,老范壓低聲音說。
我心一抖,驟然說不出話。
今晚這個飯局,本來我該陪同他去的,臨到下班時紀遠堯卻說不用了,難得周末,放我早點回去逛街約會。
他說:「佔用女孩子的約會時間是不人道的。」
我說:「除了工作會議,我哪還有別的『會』可『約』。」
他笑著感嘆說:「工作造就的剩男剩女越來越多,看來公司以後需要成立紅娘部。」
我笑不可抑,強烈要求去這個部門工作。
他說:「你得做崔鶯鶯,做小紅娘太浪費。」
可幾乎同時,我剛想開玩笑說,老大是不是該以身作則,做第一個張生……這話險些搶出嘴邊,幸好說遲一步,要不然可尷尬大了,我怕要窘得遁地。這一念之間的巧合,說也不敢說,笑也不敢笑,忍得我面紅耳赤。
他卻不知我臉紅的真正原因,也許以為是那句「崔鶯鶯」的調侃讓我害羞了,於是彎起眼睛笑,溫和地看著我,神情溫緩,姿態放鬆。
才幾個小時之前,他還這樣愉悅地和我說著話,現在人卻在醫院裡。
如果那個飯局,我陪他去了,也許不會讓他喝太多酒,至少不會……那麼孤零零的。想著老范說他一個人蒼白著臉走出來的情形,我心如貓抓,內疚得透不過氣。
★ ★ ★
趕到醫院,在走廊上見到老范,被他一把揪住。
他不讓我進病房去,我只能隔著門上玻璃,看見醫生和護士圍著雪白病床上的那個人,將人遮得一點兒也看不見。等待醫生出來的時間無比漫長,我和老范呆坐在走廊椅子上,似乎他說了些什麼,我也回答了什麼,卻不記得內容,滿腦子亂紛紛,壞的念頭像水面泡沫不斷浮起,我要很用力才能將這些黑色泡沫壓下去。
終於等到醫生出來,等來的結果是支氣管擴張誘發咯血。
沒容我們鬆一口氣,那陰沉著臉的矮個醫生又甩來一句,「目前沒有大量咯血,暫時不用手術,先住院治療,萬一惡化出現大咯血,就有生命危險。」
這話聽得人一起一落,心直打顫,老范卻多了一句嘴,「這個咳嗽……也會有生命危險?」
醫生把眼一瞪,「咳嗽怎麼了?拖成這樣才來醫院,還嫌咳嗽不是病?我告訴你,這個如果病變嚴重,就是肺源性心臟病,到時候心力衰竭,伴隨大咯血,你說有沒有危險?」
老范不敢再說什麼,連連點頭聽候醫生吩咐。
醫生打量我們,「都是家屬吧?」
我們面面相覷,只得說都不是。
「那家屬呢?」醫生冷口冷面,「通知家屬過來,病人要馬上住院。」
丟下這麼句話,醫生轉頭就走了。
這家區級醫院從環境到態度都令人惱火,是老范匆忙之下就近找來的,連里面病房都已十分陳舊,還是三人間,不斷有其他病人的家屬看護進進出出。
紀遠堯是十分注重隱私和安靜的人,讓他待在這病房裡,我看著已難受,何況是他自己。
我告訴老范一定要盡快轉院,等他情況穩定一點,就轉去最好的醫院。
「好,你進去陪著他,我先去辦手續。」老范嘆口氣,「如果好問的話,提一下通知家屬的事。」
還能有什麼好不好問,這時候再冒昧也只能問了。
推開病房的門,冷冷的藍白二色撲面而來,我放輕腳步走到最裡面的病床旁,看見細長的輸液管垂下,連著一段針頭扎進他手背,透明膠條下的皮膚蒼白得透藍,修長手指靜靜搭在床單邊沿。他閉著眼睛,唇色很淡,眉色很濃,輪廓起伏柔和,沉靜疲憊的樣子像一塊柔化的白色大理石,有無數故事潛藏在看不清的紋理之下。
我不敢出聲,連呼吸也怕驚擾了他。
他卻忽的睜開了眼睛,好像不曾睡著,稍有一絲動靜,立即清醒過來。
「安瀾……」他瞇起眼睛看清了我,露出一個很淺的笑容,「我沒事。」
我怔怔看著這一點笑,即使如此虛弱,笑容裡仍有歉意和溫暖。
忽然間看不清他的臉,才覺察眼淚已湧上。
毫無預兆的酸澀直衝眼底,剛才在外面明明若無其事,卻在看見他笑容的一剎那,情緒遽然不受自己控制。我倉促轉過臉,眨掉眼淚再回過頭,見他目不轉睛看著我。
他似乎想說什麼,卻什麼也沒說,還是微微一笑,笑容裡的安撫和暖意更濃。
我將醫生的話轉告給他。
他皺眉聽著,聽到要住院一段時間,眉頭擰得更緊。
我輕聲說:「我們會想辦法轉一家條件好的醫院,不住這裡,等你……」
他打斷我,「應該止住出血就可以出院吧?」
「你還想著回去工作?這個病已經是累出來、拖出來的,醫生說治療期間不能再勞累!」我忍無可忍,實在無法理解這種人的想法,工作狂是一種病態,高度敬業卻被稱為一種職業美德,有時看著紀遠堯,我分不清這種病態和美德,到底有什麼區別。
紀遠堯聽著我的數落,好一陣沒說話,陰鬱臉色透出黯然。
我不知他想到什麼,會有如此神色,卻不得不硬起心來問他:「要不要通知您的家人?」
聽到家人兩個字,他像是怔了一下,很快搖頭。
我在他眼裡彷彿看見一絲異樣的掩飾閃了過去,掩住了誰也看不穿的情緒。
「除了你和老范,公司還有誰知道我住院?」他又說回到公司,提也不提家人。
「沒有別人知道。」
他點點頭,「叫穆彥來。」
我一愣,「穆總?」
「對,這個時候,只能是他了。」他閉上眼,疲憊地嘆了口氣,語聲又低又啞。
話裡的無奈,聽得人萬般不是滋味,苦楚直湧舌根。
我知道這個時候紀遠堯病倒對我們意味著什麼,本已錯綜複雜的局面,這下又要有天翻地覆的動蕩了。但不管怎樣動,都不會是好事。也許正是這些原因,讓他遲遲拖著,不能放下手上責任,不敢安心休養。他在和自己的身體拼命,想搶在它被拖垮之前,將陷在水深火熱中的團隊先帶上安全的陸地。
也許商場職場上,他縱橫捭闔自如,屹立不敗至今。
自己的身體,卻到底戰勝不了,不管怎樣都有一輸。
或許現在病倒,好過再拖延下去,至少這一場病不是絕症。
即便如此,醫生說大咯血也是有生命危險的,假如今天的情形再壞一點,後果如何不堪想像……到了這個地步,他似乎完全不覺自己已在生命危險的邊緣轉了個圈,還強硬著不肯認輸,竭力要掌控住局面,不願把自己病倒的消息張揚出去。
他這裡穩住一天,公司就能多穩一天,我們或許就有足夠餘地扭轉劣勢,站穩腳跟;一旦傳揚出去,最可怕的不是外界如何反應,員工如何慌亂,而是總部一定會以紀遠堯的健康問題為由,立即派人下來接替他的工作,至多一兩個月,就能將他完全架空──到時這個團隊會被帶向何方,一切是否又要打亂重來,全都成了未知數。
誰也不願看到這個擔憂成真。
儘管我知道,成真的可能性相當大。
就算是有穆彥,也不知能頂住幾天,如果紀遠堯不能盡快好起來,總部一定會有動作。
更何況,近在身邊,還有一個來意不明的程奕。
★ ★ ★
我走到走廊上,撥通了穆彥的電話。
他接起來,語聲溫柔,「安瀾?」
我簡短告訴他大致情形,叫他立刻過來。
「什麼時候的事?」他相當吃驚,上一刻的溫柔語氣轉成嚴峻,「怎麼現在才告訴我!」
我啞然無從解釋。
電話那端也不等什麼回答,當即掛斷,只丟下冷冷一聲,「我馬上到。」
★ ★ ★
我在病房門外站了一會兒,理了理心情,推門進去。
紀遠堯正欠起身,抬手去拿床頭水杯。
我快步過去,倒好溫水遞到他手裡,拿枕頭讓他靠上。
他啞聲說謝謝,目光斜掠上來,在我臉上停了一停。
鄰床的病人和家屬在看著我們,似這般親密,誰又想到,只是上司和下屬。
我畢竟只是他的秘書。
「真的不通知家人嗎?」我低下目光問:「總不能一個人住院,有人陪伴一下比較好。」
紀遠堯沒有回答,沉默得異樣。
我不安地看他。
他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目光靜如死水,就這麼靜了半晌,終於笑了下。
「我沒有家人可通知。」
沒有家人。
短短一句話,在我心頭猛揪了一把。
看著紀遠堯蒼白的臉,我轉過目光,就像什麼也沒聽到,不忍再看他的表情。
「醫生說要多喝水。」我拿走他手裡的空杯子,若無其事引開了話,「你還沒吃晚飯,叫老范出去買點粥好不好?」
「不用,你回去吧,已經很晚了。」他卻回答:「這裡有老范。」
我回頭,捧著手裡的水杯,在他臉上看見一種冷清自持的表情,像是不願被接近,不願被照料,寧肯一個人藏起來,抗拒自己近似弱者的一面被人看見。
「我不走。」
我朝他笑,臉上燦爛,心裡酸澀,將水杯倒滿,遞到他手裡。
他錯開目光,低啞地說了聲「謝謝」。
「你可以不要再說謝謝嗎?」我輕聲問。
他抬眼看我,眼光似飛鳥掠過水面,輕倏無聲,然後沉默。
我靜靜看他喝水,也沒什麼話可說,目光掃過這間陳舊病房的每一個安靜角落,也不知道該往哪裡看,只是不想落在眼前這個人身上──他剛強得遙不可及,脆弱得不忍觸碰。
鄰床守候在側的家屬也是女性,看上去像是病人的妻子或母親。
不知道我看上去是不是也和她們一樣,像在守護一個親人。
這是我第一次,深夜守候在醫院,守候一個非親非故的男人。
這個人,沒有家。
這是怎樣的生活,沒有家人,似乎也沒有朋友,想起他那高踞三十層樓上的「家」,那間冷色的空曠大屋,才明白第一次踏進去時的冷意從何而來。
假如可以暫時拋開工作關係,不知道我能不能算作一個最起碼的朋友──在聽到那句話的時候,我只希望,這裡至少能有一個人,可算是他的朋友。
或許我不是,或許穆彥,或許老范,但願他們能是。
心裡沉甸甸的酸,工作和私人的關係,一直竭力分清界限,但在這種時刻,又怎麼分得清。
安靜的門外走廊傳來腳步聲,我以為老范回來了,抬頭卻見推門進來的人是穆彥。
他來得風風火火,進了病房,與我目光一照,便放輕腳步,匆匆走近。
紀遠堯看見他,點了點頭,笑容平緩,即使倚臥病床,仍有莊重神態。
片刻前那脆弱的一面,只像是我的錯覺,這個人身上怎麼可能出現脆弱。
穆彥問了紀遠堯的病情,沒一會兒老范也回來了,他們的噓寒問暖充滿關切的真情,令病床前的冷清淡去,多了幾分人情味便不再那麼寥落。
紀遠堯卻沒有一點領情的樣子,開門見山就和穆彥說工作。
當著我和老范,他把幾件緊要的事務移交給穆彥,又條理清晰地交待了三件事。
第一件就是隱瞞他實際病情,對公司暫時告假幾天,只說是一般的肺炎發燒,不讓公司同事來此探視;其次在他養病期間,讓程奕接管日常行政管理工作,而把這個階段最重要的營銷工作全部移交回穆彥手上,一方面給程奕騰出日常管理的精力,一方面也重新強化了穆彥對營銷團隊的控制;研發方面按兵不動,一切照舊不變;最後一件事,是讓我同時配合穆彥與程奕兩個人的工作。
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病成這樣,還能迅速在這麼短的時間裡盤算好各方面安排,有條不紊,紋絲不亂……看著紀遠堯疲憊而冷靜的表情,我不知該覺得嘆服還是畏懼,也許都不是,只是說不出的心酸和難過。
他把一切都替我們考慮得周詳細密。
來自總部的壓力,來自競爭對手的威脅,來自身邊的覬覦,全都在他考慮之中。
對外的防禦,全靠穆彥,看來紀遠堯對這一點並沒有太多擔心。
然而對內,恐怕他最不放心的還是程奕。
如果這時候程奕再與穆彥動起手來,再出一次市場部那樣的變故,後果難以設想。所以紀遠堯當機立斷把程奕從營銷團隊抽走,讓他接管行政,於情於理都說得過去,程奕無法拒絕,總部也抓不到口實。
行政這邊還有個蘇雯,她功利心重,好不容易抓到行政人事的大權,不會輕易受程奕控制,她對程奕能有一定的牽製作用。況且她擠走任亞麗,得罪了嫡系,對同屬空降兵的程奕是一個不友善的信號,紀遠堯也不擔心她會投向程奕。
這樣一來,程奕和穆彥,一個對內一個對外,如果能攜手齊心那是最好,如果真要鬥起來,也是勢均力敵,不會因紀遠堯的缺席而一邊倒。兩個人能不能齊心,誰也不知道,程奕的態度始終都不明朗,依然給人一種雲裡霧裡的猜疑。
我卻真的要成為一塊夾心餅乾了。
在這個總秘的崗位上,從兩方面協調配合穆彥與程奕的工作,在他們之間起到對接轉換的作用,好比一條通道,或是一道紐帶,營銷與行政的配合向來說簡單也簡單,說麻煩也麻煩。
如果他們相安無事,我的日子會比較好過,如果他們槍來劍往,我就慘不忍睹。
何況中間還夾著一個對我戒備森嚴的蘇雯。
要承擔這樣複雜的工作,起這樣重要的作用,捫心自問,我還沒做好準備。
可又有什麼戰場,是能讓人預先準備三天三夜再開打的。
變故之下,連我這種青嫩角色都被逼上前線,真是行也行,不行也得行了。
當晚就給紀遠堯安排了轉院,轉到本城最好的一家軍區醫院。
這自然是穆彥出面的,大半夜裡打了幾個電話,就一切安排妥當。
到了那邊醫院,好幾個醫生在等著,看上去都不像普通值班醫師,對待穆彥也異乎尋常的客氣。其中有位氣質出眾的女醫生,親自迎上來,直呼穆彥的名字。
穆彥說是他的表姐,是這裡的某科室主任。
在外面走廊上,聽到兩個漂亮護士在張望議論,只言片語裡聽出端倪,似乎穆彥的母親是這醫院的副院長。
此時聽到我已不意外,軍區醫院的副院長大概是個大校軍銜,比起他父親不算什麼。
老范卻詫異得很,以他消息之靈通,在公司日久,也不知道穆彥的家庭背景,也許只有紀遠堯多少知道一些。做到這個份上,是當真低調,不似一般人扭捏作態。這樣想想,倒不覺得以往的穆彥有多張狂傲慢了。
這裡病房條件自然與之前的小醫院不可相提並論,說是一間豪華套房也不為過。
病房外面有大客廳一樣的接待室,連接著一個半弧形露台,外面花木蘢蔥,夜色靜好。旁邊廚房、餐室一應俱全,並有看護人員休息的小房間。
老范正感嘆這待遇的差別,穆彥從裡面出來。
醫生們在給紀遠堯做檢查,我們都等在「客廳」裡。
穆彥走過我面前,在老范身旁坐下,抬眼看了看我。
「你冷不冷?」
他這麼一問,我才覺得真有些涼意。
入秋的天氣,夜裡氣溫降了不少,手腳早已冰涼,自己卻完全忽略了。
「讓老范先送你回去吧,這裡有我們,你待著也沒用。」
我看看時間已過凌晨三點,卻沒有睏意,「反正都這時候了,天亮我自己回去。」
穆彥不說話,起身走了出去。
老范沉默半晌,突然嘆了口氣,「這麼活著值得嗎?」
他不用我回答,自言自語,「掙再多錢,爬到再高的位置,沒有一副好身體來享受,還有什麼意思,還不是白乾一場。」
「別人為了什麼拼命工作我不知道,但是紀總這樣的人,像是為了錢和那個位置嗎?」我反問老范,對他的話十分不贊同,「有的人,對他們來說,工作是理想、責任、寄託,是成就感,甚至是一種自身的存在感。」
老范嗤之以鼻,「這些虛頭虛腦的東西,都是你們白領才講究,你要問我好日子是什麼,那就是老婆孩子熱炕頭!」
這話聽得我五味雜陳。
如果有比工作更重要的東西,比如心愛的人,比如有滋有味的生活,還會不會有人把工作凌駕於這一切之上呢?這個假設放在我身上,應該是不會。可對大多數人而言,沒有工作帶來的物質與地位保障,便談不上如何有滋味的生活,甚至也沒有愛情。而放在紀遠堯身上,更是不成立的假設──他的生活就是工作,只有工作,也許只在工作中才有自己的歸屬感。
「這和白領、金領沒什麼關係,只是每個人活法不一樣,也許換老范你在這樣的位置,想法也不同。」我嘆了口氣,「現在你只想掙多點錢,把家人養活好,等有一天你的錢足夠養家,那時自然又有更多想法。」
「但願有那一天吧。」老范沉默了一陣,無奈笑笑,旋即又打趣我,「你這丫頭,想法倒老成得很,真是跟什麼人學什麼樣。」
「我早就這麼說了。」
穆彥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接過老范的話。
他不知幾時走進門來,手裡拿著一件衣服,隨手扔給我。
「這什麼?」我莫名接過,看是件寶藍色女式風衣。
「給你搭著。」穆彥不耐煩地說:「是我姐的,很乾淨。」
「謝謝……」我怔了怔,摸著手裡柔軟衣料,有絲暖意滑過心底。
身旁老范突然安靜了,目光在我和穆彥之間掃來掃去。
我有些尷尬,低頭翻過風衣,卻看見胸前別著一枚喜羊羊的卡通胸章。
我好笑地拿給穆彥看。
穆彥也失笑,「一定是嘟嘟趁他媽媽不注意給別上的。」
「原來她是嘟嘟的媽媽?」我恍然。
「你知道嘟嘟?」穆彥挑眉詫異。
我忍不住笑,「不就是摔你手機的小孩?」
穆彥啼笑皆非,「你耳朵比貓還靈。」
老范那六十瓦燈泡似的眼光繼續在我們之間掃來掃去。
我轉過臉,耳根有點熱,輕聲問穆彥:「醫生說了紀總幾時能出院嗎?」
穆彥沉默了下,「看他恢復的情況了。」
一時目光相對,也許我們都想到同樣的問題上。
不知紀遠堯這一病,穆彥是否能頂住四面八方壓力,能否把危機中的團隊保住。
「不會有事的。」穆彥沉聲說,深深目光裡有種異樣光亮,映在其中的信心和意志,彷彿堅固得不可撼動。這一刻的他,看上去,有種與往日不同的神采。
「我知道。」
迎著他的目光,我用力點了點頭,微笑說:「會很快好起來的。」
他唇角微抿,笑意抿成一絲堅毅的紋路。
「我說……」老范皺眉插話,「可別讓他急著出院,再這麼好好壞壞地拖著,還不一定拖出什麼毛病,工作又做不完,哪能為了工作就把別的全給廢了!」
穆彥無奈,「這些話你得跟老大說,跟我說有用?」
「你也好不到哪裡去。」老范嗆他。
「我怎麼了?」穆彥莫名。
「你、蘇雯、葉靜……現在再加安瀾這丫頭,我算明白了,你們都是工作狂,跟著老大全都成了拼命三郎,女的就是拼命三娘!」
我和穆彥對視一眼。
老范數落上了癮,「你看吧,像蘇雯,有孩子卻塞給父母,自己沒空養;結了婚的吧,孩子也不敢生,一拖拖幾年;你們這些沒結婚的更慘,有沒有時間談戀愛?有沒有閒情談婚論嫁?沒有吧!安瀾進公司還是個小丫頭,這一晃也二十四五了,還整天不靠譜地晃著…… 」
「老范!」我忍無可忍打斷他,「你像我媽一樣囉嗦!」
穆彥低低笑出聲,靠著椅背,笑看我。
我只作沒看見。
他轉過臉,看著裡面病房,緩聲說:「最不靠譜是裡面那個。」
老范嘆氣,「沒見過他那樣過日子的。」
我們都沉默了。
老范摸出煙盒,起身到外面去抽煙。
我忍不住問穆彥:「他真的……沒有家人?」
「是。」穆彥目光不抬,垂著眼,語聲很淡。
「怎麼會呢,一個家人都沒有,這怎麼可能!」我一時難以理解。
「他是孤兒,撫養他的祖父母已經過世了。」穆彥簡短回答,似乎不想多說,「我也知道不多,他很少說自己的私事,反正沒有家人就沒有吧,我知道怎麼安排,這裡的護理很好,不用擔心。」
我木然點頭,目光投向裡面病房,看見白色燈光映出一片孤清。
孤兒。
心裡被這兩個字刺得一怵一怵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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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這注定是兵荒馬亂的一周。
紀遠堯的病休來得太突兀,除了程奕和主管研發的副總經理在周日提前得知,去醫院見過紀遠堯之外,公司所有人都是星期一早晨才得知這個消息。
外面風雨交加,大家坐在一間漏雨的房子裡,抬頭一看,大樑不見了。
就算傳達給大家的信息是紀總暫時告假幾天,很快會重返工作崗位──這在公司裡,仍引起一種低落情緒的蔓延。
事實上,紀遠堯什麼時候回來還很難說,這樣一場病,恢復再快也要十天半月。
這點時間不算久,但在眼下,足以發生許多變故。
程奕倉促接手紀遠堯的工作,沒有一點準備,一湧而至的頭緒像大浪捲起,幾乎將人淹沒。
接手工作之初,程奕與各部門經理逐個溝通,過程並不順暢,個個都拋出一堆難題,也都有所保留;尤其財務經理又在資金計劃調整的難題上大發牢騷,這方面我們一直受到總部捆手捆腳的壓制,即使是紀遠堯在也沒有辦法;而研發團隊面臨的問題,隨便挑一個也夠頭疼。管研發的韓總圓滑老練,做技術的人不太熱心弄權,這種時候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遇到要他做決議的事,一概拉上程、穆二位,以至於研發系統的工作進度驟然變緩,下面做事的人有苦難言,不做是錯,做了也可能是錯。
程奕名義上處於代總經理的位置,但營銷和研發各有各的老大坐鎮,以往一個方案只要紀遠堯點頭就可以拍板,現在重要事件都需三個人點頭,誰不肯點那一下,事情就得懸著。
有同事半玩笑半抱怨說,現在是不是可以叫三巨頭時期。
這真不是一句好話,卻是一個事實。
在大家都疑慮觀望的時候,穆彥態度鮮明地打破這個僵局,給了程奕最有力的支持。在意見層面上,兩人迅速保持一致,對程奕作出的工作安排,營銷系統以強大的執行力作出回應,而對穆彥的一舉一動,程奕不再像以往那樣冷眼審視,即使意見有所分歧,也充分尊重穆彥從專業角度作出的判斷。
兩個人的轉變看上去都不動聲色,但我知道,這齊心協力來得太不容易。對穆彥來說,尤其如此──當初市場部被裁併,毀了穆彥的心血,他這樣愛憎分明的人,一旦心裡豎起尖刺,哪裡能輕易放下。
那天在醫院,穆彥對紀遠堯說,他最擔心的局面是程奕不敢承擔責任,處處抬出總部,大事小事一律上報,那無異於在我們脖子上繫一條沉重的鉛塊。
穆彥的疑慮不是沒有道理。
當時紀遠堯沉默半晌,篤定地說,程奕不會這樣做。
不知道他為什麼會相信一個相知不深又來意不明的人。
但事實證明,紀遠堯又一次判斷正確。
程奕沒有令人失望。
起初我也擔心程奕沒有足夠強勢的手段鎮住場面,他也的確沒有,不強勢,不張揚,接過手來立刻埋頭做事,有條不紊的態度讓人看著,總算有些安慰和信心。
也許程奕不是那種天生光芒四射的領袖人物,但他勤勉、踏實、一絲不苟的工作風格,讓人無法不產生好感。也許是氣場相和,我也習慣多做少說的方式,與他配合起來,有意料之外的輕鬆,不用緊追急趕去跟隨上司的步調節拍,只要盡我所能,傾力而為。
其實有一個程奕這樣的上司,也是件愉快的事。
儘管在更換BR的事情上已配合過他工作,但那時心中存有抵觸,自覺需要保持距離,反而刻意得無法正常投入工作。這一次又比前次重要得多,工作關係也近了許多。
現在對我而言,做事便是做事,恪守職責,不分親疏,只有正確與否是唯一準則。
面對工作,雖有如履冰上的緊張感,卻與以往壓力截然不同。
以往壓力是被迫承擔,只是怕做得不好,混不過關。
其實承擔兩個字,只有在自願的時候才有分量和意義。
當自己主動想要承擔些什麼,壓力也就成了動力,疲累也可當做成就。
多年如一日的工作狂也許就是這樣熬成的吧,我似乎有點明白紀遠堯的生活樂趣。
面對的上司是誰,不再重要,程奕也好,穆彥也好,要說心裡沒有親疏之分是不可能的,但在辦公室裡,我努力視他們為同一個人,沒有面目差異,僅僅只是上司……儘管我知道,他們遠遠比不了那個人所能帶來的信服和踏實,他們誰都不是紀遠堯。
每天上班,我還是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後,只是身後總經理室的那扇門是關上的。
這扇門關上,就像背後缺了什麼,彷彿玻璃幕牆外空蕩蕩的感覺,忙碌起來顧不到去想,某一瞬間停歇下來,總會覺得少了什麼,隱隱的心神不定。
我很想這間辦公室的主人,快一點回來。
有時這樣想著,會不由自主拿起手機,然後克制住撥打那個號碼的衝動。
儘管他說,遇到問題可以隨時打電話給他,但我沒有打過,幾次跟穆彥去醫院探望,也沒有提及工作上的壓力困頓,我只希望他能心平氣和,無所掛牽的休息,然後回到我們中間來,繼續引領我們,驅散前方的陰霾和背後的失落。
我也克制著,不單獨去醫院探望。
那天在醫院裡,他沉默迴避的神色,我是看見的,也明白的。
真的不能再往前走了,我了解自己的定力,也深知面前這塊巨大磁石的吸引力。
曾經碰過的壁,走過的彎路,難道又要再走一次,走得更遠,陷得更深嗎。
不能的。
這複雜的心情,比強大的工作壓力更讓我煩躁。
好在並沒有很多閒時,可以想這些莫名其妙的念頭──從早到晚不斷需要應付的工作,無數需要協調的事情,讓我疲於奔命,不是被程奕抓去,就是穿梭在各部門的辦公室之間──我是傳聲筒、是擋箭牌、是轉換機、是處理器,功能四合一。
昨晚和程奕一起加班到晚上十點,今早一來,發現程奕發出最後一封工作郵件是在凌晨五點,看來整個晚上,他就在辦公室裡熬了過去。
也難怪他這麼拼命,無數頭緒要在極短時間內理清,確是無比耗神費時的事。
正這麼想著,桌上電話響起,程奕叫我去他辦公室。
我過去,開門見山問他是不是在公司熬了個通宵。
他笑著承認,看上去精神倒還好,沒有困頓的樣子。
我感嘆他精力旺盛,實在是個強人。
程奕還是那副大大咧咧的笑容,「我打工時熬過兩天兩夜不睡覺,這算什麼,再說我有天然優勢,熬出黑眼圈也看不出來。」他說著,圈起手指,在自己眼睛下比劃兩個大圈──還真是看不出來──再黑的黑眼圈也黑不過他的膚色。
我們相視大笑,連日緊張工作,難得片刻開懷。
正巧孟綺過來,拿著一份程奕要看的某集團客戶資料,在辦公室門外駐足,莫名看著我們笑成這樣。我複述剛才程奕的話給她聽,學他比劃黑眼圈。
孟綺也被逗樂。
程奕睜大狹長的眼睛,隱現酒渦,笑望著她說:「其實我還能熬更久,那時打工的動力不如現在。」
「我才不信。」孟綺歪了歪頭,調侃地笑,「你還用打工?」
「是的。」程奕的笑容似乎頓了下,沒再說笑,接過她手裡資料,正色回到工作上,詢問我出席展示會的邀請對象,確認進度如何。
在產品正式發布前,我們會邀請具有一定影響力和背景的集團客戶,與政府、業界與媒體等多方面的重要人士,以技術展示的名義進行預熱,鋪設渠道口碑,為大規模推廣架起基礎。這個層面的公關,就不單是企劃和銷售部門的事,他們一個對口媒體,一個對口客戶,剩下的各個方面就需要從公司層面出發,這種交道並不好打。
孟綺看我一眼,淡淡插話說:「早上趙丹丹剛發了工作函,做了說明。」
程奕點頭,「我看到了,剛才叫了趙丹丹來問,幾個關鍵方面沒能落實,以往紀總出面也是這樣的嗎?」
他最後一句是問我,帶著探問眼神。
我不置可否地沉吟:「不一定,要看是什麼情況了。」
程奕若有所思地看我片刻,朝孟綺點點頭,示意沒有其他事她可以離開。
等孟綺走出辦公室,程奕放下資料,靠上椅背,雙臂環在胸前,皺起一雙濃黑上揚的眉毛,「安瀾,這件事上,有什麼問題?」
我也正色,「應該不是以誰名義出面邀請的關係,您或是紀總,都一樣代表公司,不存在私人情面的差異。」
「那你認為是什麼阻力?」程奕凝重的神色,因我的話稍微有所好轉,也仍有憂慮,「從現在的反饋來看,外界的態度轉變很明顯,導致觀望必定有原因,這個原因肯定在我們身上。」
我點頭,「會不會是方式不當,給外界傳達了不明確信息?」
程奕眼光一抬,反應敏銳得出乎意料,看來我不用說得更多了。
「哪一方面?」但他明知故問。
「可能各方面都有,很難說……協調這方面關係,蘇經理經驗豐富,她應該有她的考慮,是不是可以再和她溝通一下?」我扯出蘇雯,迴避了他的試探,話已說到位,不能再說,說太滿了就像自說自話。
紀遠堯說話的風格就是這樣,從不說滿,當他需要你盡可能明白的時候,會說到七八分,餘下由你自己揣摩,當他不需要你太明白,就只說三兩分,怎樣理解看你自己──用方雲曉調侃我的話來說,「在這種風格的老闆身邊待久一點,是頭豬也會逼得聽懂人話了」。
我嘗試以紀遠堯的角度和習慣去思考,並解決問題,一點點拙劣而用心地去效仿──很多畫家在成為有獨創藝術風格的畫家之前,都是從模仿開始,慢慢找到自己。
這是媽媽說過的話,我曾不屑,現在深以為然。
程奕現在坐在這個位置,最怕什麼,怕下面的人不拿他當回事,擱紀遠堯那兒只是一根針的事,到他這裡就成了一根抬不動的梁,這種心態應該是人之常情。外面的人的確管不著我們這裡是姓程的做主,還是姓紀的做主,沒必要和他過不去。自己人卻說不定,蘇雯是紀遠堯一手提拔的人,和空降的嫡係有過節,她如果避忌紀遠堯的看法,不肯對程奕拿出誠意來支持,防著他趁這時機繞開紀遠堯搭建自己的人脈渠道,也是完全可能的。
事實上,蘇雯正是這樣滑頭的縮起來,讓趙丹丹頂在外頭,自己生怕落個兩面逢迎名聲,等紀遠堯回來之後里外不是人──心裡窄的人,難免也拿狹窄的想法去比照別人,蘇雯跟著紀遠堯那麼久,仍不了解或者說不相信紀遠堯的胸襟。
趙丹丹卻不是蘇雯,遠不及蘇雯了解這些錯綜複雜的人脈關係。
在我向她移交工作的時候,就為今天埋下路障,留下雷區等著她去觸雷。
每個利益團體裡都有針鋒相對的雷區,同樣一件事,找對了人,和找錯了人,結果截然相反。比方說可以找穆彥的事,莽莽撞撞先去找了程奕,回過頭來穆彥自然黑臉,原本可以開綠燈的變成開紅燈──趙丹丹雖然做了很多努力,但一開始就沒有走上對的方向,自然一再觸雷。
這不是她的錯,只是從我這裡得到了錯的信息和方向,而蘇雯本可以指正,卻並不關心她下屬的工作為什麼會碰壁。
程奕對此的態度乾脆利落,沒有再三審度,直截了當對我說,「你來解決。」
★ ★ ★
製造給趙丹丹的難題,現在回到我自己手裡。
然後我利落解決給程奕看。
這一次蘇雯沒有出聲,看在她眼裡,怕是程奕給我撐了腰,讓我有了僭越上司的機會──不知紀遠堯回來後,她會不會以此作為攻擊我的把柄,如果那樣就太有趣了。
我樂意這樣的僭越,樂於把份內份外的事,一起攬下來。
儘管看上去很傻,儘管要付出數倍的辛苦,承擔數倍的壓力。
以前是別人不肯做的事,分給我做,現在是別人不能做的事,讓我來做。
照程奕的意思調整工作分配之後,本該趙丹丹接手後勤,但我並沒有真正放手給她。
展示會的場地確認之後,企劃部門接手活動籌備,與場地協調相關的事務很繁瑣,再加上對外的公關聯絡也統一歸口在我這裡,企劃部同事一向和我熟稔,徐青遇事直接找我,我幫著他忙進忙出,隨叫隨到……趙丹丹一開始忿然甩手給我,等著看我焦頭爛額的笑話,現在她終於覺察到,自己已被邊緣化,已被排斥在這項重要工作之外。
「那些表面風光,像燒紅的炭,抓在手裡,誰燙誰知道。只有實實在在的工作,支撐著我在這個團隊中的存在價值,如果放手,別人就有了取代的機會,那樣我就成了多餘。」
我在博客上寫了這兩句話,記錄一時的感慨。
卻在車上,收到方雲曉的短信。
「剛看你博客了,境界又拔高了嘛……晚上出來吃飯。」
「正要跟你家沈紅偉吃飯。」我這樣回她。
立馬電話響起來。
她問真的假的。
還真不是假的。
我和程奕、穆彥、徐青正一起趕往晚上的一個飯局,約的是沈紅偉的上司的上司。
沈紅偉剛跳了槽,還是做廣告,職位倒沒見跳得更高。
今晚這飯局,做東道的正是他新東家。
和正信的戰爭已經開始,廣告戰首當其衝,但我們並沒有太大動作,在外人看來,就像被正信牽著鼻子走,他們出什麼牌,我們回什麼招,溫溫吞吞在招架,無力展開反擊。
正信那邊大張旗鼓,廣告上得如火如荼,一步緊一步地壓著我們。
最大限度的收縮,是為了積蓄更大的反彈力量。
車裡還坐著程奕與穆彥,電話裡我不便和方雲曉多說,推到明天中午和她吃飯。這一陣忙得昏天黑地,她幾次打來電話,我都匆匆忙忙,顧不上多聊。
細密雨點打在車窗上。
「又下雨了。」
「下雨了。」
坐在後面的穆彥,同時說了一樣的話。
徐青一邊開車一邊笑說:「真有默契。」
我從後視鏡裡看見穆彥微微的笑容。
他和程奕一直在後座低聲談論著資金計劃的調整和推廣預算的追加,我留意到,程奕神色凝重,幾次搖頭,似乎和穆彥有了意見分歧。此時中斷了話題,穆彥沒再說話,轉臉朝向車窗外,深刻的側臉輪廓被外面鉛灰天色蒙上一層影子。
從早晨開始下起雨,淅淅瀝瀝,時歇時起,一陣風雨刮起一層寒意,夏天的影子彷彿還在昨日陽光裡流連,轉眼秋天已無聲無息到來,這短暫的幾個月過得尤其快。
今晚的飯局,我們出動兩位高層,對方也是廣告、財經、新聞的「頭面」盡出,彼此都給足顏面。沈紅偉也在,雖然是叨陪末席,可見也混得不錯。
讓我意外的是,許久之前與紀遠堯一起出去吃飯,在餐廳遇見的那位美女記者杜菡也在,不知什麼時候從記者變成廣告中心副主任了,上位真夠快。
飯桌上談公事比在談判桌上容易許多,算是中國特色也是人性本色。
廣告份額換媒體支持,一分錢一分貨,交情也是用錢養起來的。
一番觥籌交錯下來,都喝了不少酒,穆彥有三兩分薄醉,笑起來平添風流不羈神采。程奕卻格外低調寡言,對方同他說什麼都只是笑而不語,一派謙和地傾聽。以他現在代總經理的位置,並不需要親自來與媒體應酬,穆彥特意要程奕一起來,必然有他的意思。
大概是下雨降溫,有點感冒,我沒喝多少酒就頭疼起來。
喝酒也有狀態差別,今天顯然不宜飲酒,漸漸眼前迷濛,暈乎乎看見穆彥目不轉睛在看我。
我笑了笑,他卻皺眉。
★ ★ ★
散了飯局,走出餐廳大門,風一吹腳下竟有些浮。
穆彥走在我身旁,似不經意回頭,「沒事吧?」
程奕詫異,「安瀾喝高了?」
「沒事。」我搖頭笑笑,迎面卻一陣風吹來,套裙絲襪全不當風,頓時瑟瑟,酒意激得頭更痛了。徐青去車庫取車,好一陣還沒來,面前待客的出租車慢慢滑到我們面前。
穆彥看了我一眼,轉頭對程奕說:「她這麼冷,我先送她回去好了。」
我說不用送,他睬也不睬,攔下出租車,徑自打開車門,「上車!」
程奕饒有興味笑著,「去吧,去吧,週末愉快。」
我坐進出租車後座,穆彥卻沒有坐到前面去的意思,我只好讓到裡側。他關了車門,將我家地址告訴司機。車開出去,風從窗縫吹進來,他又叮囑司機關窗。
「還冷嗎?」穆彥問我。
我放下環抱的兩臂,「不冷。」
穆彥皺眉,開始脫自己的外套。
「真的不冷。」我忙搖頭,但帶著他體溫的外套已扔了過來。
「你這樣會感冒的。」我抱著外套,想要遞還給他,他卻默不作聲低頭整理自己的襯衫,理也不理我。出租車突然加速,司機探頭往窗外看了眼,啐了聲,「開個跑車了不起啊,非要超上來!」後面果然有個想超車的敞篷寶馬,開得毛躁囂張,惹毛了出租車司機,故意不讓道。
穆彥和我相視一笑。
前面車到一個轉彎路口,我剛想提醒司機慢點,卻被一個急甩拋向一側,猝不及防地靠上穆彥。我狼狽地剛要坐直,前面突然燈光刺眼,司機叫了聲「哎呀」,車子在轉彎中突然踩了急剎,原地打橫,巨大慣性幾乎將人和車都掀起,幾乎同時,又一下猛烈撞擊的衝力從後方傳來,我失去重心,將要撞上前座的剎那,被一雙手臂用力攬住。
驚心動魄瞬間,我大腦空白,本能抓住穆彥的手。
尖利摩擦聲裡,車子擦過道旁護欄,顫巍巍剎住。
只差那麼一點就要側翻過去,司機抱住方向盤直喘氣。
我一身冷汗冒出來,心怦怦劇跳。
「安瀾?」
穆彥的聲音近在耳畔,我回過神,發現我在他臂彎裡,被他緊緊抱著,一動也動不了。
不知什麼時候,我抓著他的手,抓得太用力,指甲掐住他手背。
我慌忙鬆開手,一抬頭,看見他目不轉睛地望著我。
昏暗裡,這目光像火星濺燙。
「沒事了。」他抬手撫上我的頭髮,將我按在胸前。
有力的心跳聲透過他薄薄衣衫,一下下擊打在耳畔。
懸緊的心,在這一刻落下,像落回軟綿綿的雲朵裡。
溫熱氣息迫近,他低了頭,下巴抵在我鬢旁,呼吸酥酥拂過耳朵。
僅有的一絲清醒,在用它孱弱聲音叫我離開,我卻像被催眠,被蠱惑,失去了力氣。
我沒有動,任由他靜靜地抱著,聽著他的心跳聲,周遭一切都變得遙遠……被撞打橫的車,閃爍的燈光,紛亂的人聲,前排司機的動靜,全都不在我眼裡了。
直到,哐一聲,車門被粗暴的踢了一腳,震得玻璃喀喇響,外面一個人踢著車門高聲叫罵。
驚魂未定的司機,愣了愣才反應過來,罵聲娘,跳下車與外面那人理論。
我們跟著推門下車,見後面的寶馬收勢不住撞上來,與出租車追尾了。
寶馬撞壞一個車頭燈,出租車尾部撞得一塌糊塗,前面也在護欄上撞得不輕。剛才轉彎時,我親眼看見是寶馬強行超車,逼得出租車司機為了躲避另一輛車,急剎打滑,才跟後面的寶馬撞上。顯然吃虧的是出租車,理虧的是寶馬。
可寶馬車主氣勢洶洶,上來猛踢車門不說,更對出租車司機破口大罵。
這人是個高壯的胖子,出租車司機是個瘦小的中年男人,兩人都怒氣沖天,沒說幾句就開始推搡。
沒想到好好的回家路上,遇上這破事,我無奈轉頭,卻見穆彥正拿著手機,不知在對誰說,「你來一下,我遇到點麻煩,在華新路上段,剛過了高架橋。」
「誰,康傑?」我隨口問。
穆彥沒回答,掛了電話,皺眉看那出租車司機與寶馬車主的糾紛,臉色冷冰冰。
那邊胖子越來越囂張,說話間手指頭幾乎戳到出租車司機臉上去。
出租車司機又氣又急,與他理論不清,只說等交警來。
那胖子冷笑問,知不知道交警大隊的某某是他什麼人。
司機說,隨便你把誰叫來,這事總要講理。
胖子說,理,有錢才有理,老子撞死你也就是拿錢埋了,你能怎麼樣?
司機氣得罵了句粗話,胖子一腳踹去,將他踹到地上,抬腳惡狠狠又是兩下。
我失聲叫道:「不要打人!」
話音沒落,司機掙扎著想爬起來,又挨了胖子一腳。
穆彥快步過去,擋開了胖子,將司機扶起來。
有圍觀的路人也在指指點點,胖子叉著腰沒再動手。
我們將司機扶到路邊坐下。
看他嘴角破裂,流著血,我忙取面巾紙給他。
司機手在哆嗦,不知是疼的還是氣的。
穆彥問他怎麼樣,要不要去醫院,他默然搖頭。
胖子鄙夷不屑地看著我們,「裝死賣活,傻X!」
我抬頭,「你不要太過分了!」
胖子打量我,皮笑肉不笑的,「唷,不好意思,還讓個美女受驚了。」
我冷冷看他。
穆彥放開出租車司機,站起身來。
我想拉住他,卻拽了個空。
胖子一臉賤笑還沒笑完,下一刻已發出殺豬般尖叫。
穆彥的拳頭落在他胃部,讓他變成一隻弓起來的臃腫蝦米。
胖子的臉色瞬間煞白,後領被穆彥拎住,卻像蠻牛般發了狂,合身想將穆彥撞倒,等待他的是更重一記反肘落在背脊,直接讓他面朝地面,以嘴啃泥姿態趴下了。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怎麼也想像不出眼前的穆彥,想像不出這個風度翩翩的男人,動起手來剽悍利落,下手毫不含糊,簡直像專業的身手,沒有一點虛張聲勢的花架子,三下五除二就讓這魁梧的胖子躺倒在地,連嚎叫都省了,只剩粗氣可喘。
穆彥走回目瞪口呆的我身邊,一邊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腕。
「怎麼了?」我以為他傷了手。
「掉了顆袖扣。」他笑笑,「好久沒動過手,忘記解開釦子了。」
我哭笑不得,暗自鬆口氣,沒傷到手就好。
他活動著手腕,有點不自在的樣子,「幹嘛這種表情,我又不是經常打架。」
「雖然暴力是不對的,但是……」我嘆口氣,望著他,實在忍不住笑,「打得好,太帥了!」
如果我沒有看錯,昏黃路燈下,穆彥臉紅了。
交警很快到來。
與交警前後腳到來的,是一輛掛著軍車牌號的黑色轎車。
車裡下來兩個穿西裝的男人。
穆彥用下巴指了指倒在地上的胖子,「人是我打的,回頭讓他把出租車修理費出了,還有司機的醫藥費。」
他跟交警說了經過,拿過車鑰匙,讓我跟他上了那輛軍車,把趕來的兩人扔在這裡,一邊發動車子,一邊對他們說:「事情處理完了打個電話給我。」
他的神態還是散散淡淡的,有些微妙的凌人,與工作時的傲氣截然不同,倒不令人厭惡,像是一種理所當然的流露。這個樣子的穆彥,與動手時剽悍的穆彥……一個晚上,我彷佛見到三個不同的穆彥。
車開出去,外面飛掠而過的街市流光,將明明暗暗的幻影打在他臉上,繽紛深淺。
他沉默開著車,專注目視前方,側臉線條無可挑剔。
曾經以為遠在天邊的人,現在近在身邊;曾在開會時偷偷窺看他的側臉,現在可以大大方方瞧著,看得如此清晰;曾在他伏案書寫時,悄悄留意他修長好看的手,片刻之前正是這雙手抱著我、護著我──王子還是王子,灰姑娘並沒有變成公主,我也沒有神仙教母的水晶鞋──可是童話,難道真的存在?
第二十六章
睡不著。
閉上眼睛,仍能看見那張熟悉而英俊的臉,笑容仍晃動在眼前。
不管閉上眼睛,還是清醒地睜著,都有一部電影在腦海裡循環回放,停不下來,對話和場景一遍又一遍重現。
窗簾縫隙透進來的一線亮白,橫過床前,映在枕上。
我覺得煩熱,翻過身,挨到一團熱烘烘、毛茸茸、軟綿綿的東西。
「嗚。」威震天嘟噥一聲,往我身邊拱了拱,難怪這麼熱,剛進十月,擁裘而眠太早了。
我起來倒了杯冰水,盤腿坐在窗台上,慢慢喝。
今夜月光出奇的好,照在身上,似水意泠泠,又似他用深潭一樣的眼睛凝望著我。
我真的拒絕了嗎,拒絕一個喜歡過那麼久的人?
將冰涼水杯抵在額頭,我蜷身靠著窗台轉角,心裡空空如也。
一個人身上,最滯重的感情和思緒都飄遠之後,彷彿身體也輕飄起來,輕得不復存在。
玻璃窗外懸空的世界,悄無聲息沉睡在夜色裡。
在恐高症好起來之前,我從不敢坐到這窗台上,哪怕明知外面有燈光璀璨的夜景,有遠近錯落的建築描繪出這城市最性感的天際線──直到拓展訓練那次,躍過斷橋,懸在半空,被穆彥救下來,雙腳落回實地那一刻開始,我對高處的恐懼消失了。
終於可以坐在自家窗台上,愜意眺望夜色,只是沒過多久,近處一棟摩天大廈從視野中拔地而起,遮擋了遠處最好的景緻,銀灰鋼架的冰冷反光替代了錯落溫暖的燈火。
我無意中錯過了璀璨處的那片燈火,錯過了一個人。
據說每個人的命運被一個個分叉點交織在一起,每當一次意外之門被推開,就進入另一段新的旅程,發生新的際遇──這個充滿意外的晚上,險將發生的車禍、無辜被毆的出租車司機、跋扈的寶馬車主,以及我和穆彥,我們的對話,像不可知的光斑掠過彼此命運的交集點。
回去的路上,他挽起打架時掉了袖扣的衣袖,一邊開車,一邊隨意說起七歲時第一次打架,打倒兩個比他大的男孩,在大院裡一戰成名,從此三天一打五天一架,揍過多少人都記不起了。就這麼為非作歹混到十七八歲,上了大學,叛逆的問題少年突然轉了性子,彬彬有禮地扣起袖子,輕易不再動手了。
「一開始老頭子以為犯了毛病,找醫生來檢查我。」他嗤笑。
我忍著笑,「如果沒出毛病,就是戀愛了。」
他沒有否認,過了好一陣,輕忽一笑,「談戀愛是什麼感覺,都快忘了。」
「是嗎。」我看向車窗外。
他緩緩說:「那時候喜歡一個人就是簡單的喜歡,不像現在,要想太多。」
我像聽到定身咒,一時被定住。
只聽他問:「如果當時,沒把你招進公司,你會做什麼?」
從未發生的假設,我也沒有答案,只能說:「也許還是做設計。」
「那麼,我還是會認識你。」
「那麼多的廣告公司,不一定是你有接觸的,也許不會認識。」
他語聲低沉,「該認識的人,總會認識。」
聲音凝在喉嚨裡,我說不出話,眼望著前方,平靜了半晌,輕聲說:「可你還是把我招進來了……能和你們在一起工作,我很幸運,謝謝你把我領進這個團隊。」
穆彥彷彿笑了一下,又不像是笑,很少在他喜怒鮮明的臉上看到這樣複雜的表情。
他握著方向盤,穩穩將車駛入我家門前的彎道,一點點減速。
這麼快就到了。
突然間有許多話,隨著紛亂念頭湧上來,抓不著頭緒。
我沒有推開車門,他也沒有動。
沉寂昏暗的車內,彷彿靜止的時間,兩個靜默的人。
「以前你說,工作只是一個次要部分,還有很多事比工作更重要。」他突然說。
那時我真傻,傻到把這種話對自己的上司說。
我低頭笑,「那時好迷糊。」
他問:「現在清楚了?」
穆彥側首,目光如深潭一般望著我。
我不能看他,只能看著車外沉沉夜色,「現在,至少知道自己要什麼了。」
「嗯。」他目不轉睛,靜聽我說下去。
「這份工作,不只是上班下班,它讓我找到存在感,知道自己可以更好。」
「存在感。」他笑了笑,若有感觸。
別人可以想當然地認為,有一個後顧無憂的出身,沒有壓力,就無需珍惜和努力。
但我珍視這工作,它給我一份吸取養分的土壤,以使自己成長和強大。
「你養花嗎?」我問他:「有沒有看過一株花苗是怎麼長出來的?」
從冒出泥土、抽芽、抽枝,一天一個變化的長大,那種成長的聲音,幾乎能聽見。
他露出笑意,「我知道,我一直在看著。」
我垂下目光,「現在對我而言,沒有比工作更重要的事了。」
他默不作聲地看著我,眼裡有淡不可尋的傷感。
我恍惚在這一剎。
終於能夠這樣肩並肩坐在一起說話,不是上下級,不是一男一女,只是兩個沒有設防的人,各自說著自己的話,相信對方懂得,不害怕被誤解與被猜疑。
只是太遲了。
在還存有轉身空間的時候,我不能讓他再往前走。
錯的時間,錯的地方,錯過的那隻水晶鞋,再拾起也穿不回了。
如果那一天,他親吻了我,沒有及時抽身離開,也許我會陷進與上司的曖昧裡,把潛規則變成客觀事實;或是為他離開公司,放棄工作,一廂情願追逐「愛情」……兩個假設,都可能,也都沒有續寫的可能。 無論哪一種,現在想來,只能苦笑。
辦公室戀情是不見光的花朵,僥倖修成正果,也總有一人要離開。
不會是他。
不願是我。
當他終於伸出手,我卻不能回應,擋在面前的,有一個剛剛甦醒的自我。
從前也許不會相信,工作的意義,有一天會遠遠超過暗戀的分量。
心中自我的分量,也已超過他的分量。
★ ★ ★
天快亮的時候才有倦意,迷迷糊糊睡了會兒,被方雲曉的電話吵醒。
差點忘了中午要和他們兩口子吃飯。
有沈紅偉在,我提不起興趣,真不知方方為什麼非要把他拖出來和我們一起吃飯。
拖拖拉拉收拾出門,化妝也省了,到約好的餐廳,看見他倆早已到了。
方方問我是不是又熬夜加班了,這麼一臉疲倦。
我支吾說是。
沈紅偉接了話,「拼得這麼狠啊,也真不容易,眼看著小安越來越厲害,你看看人家這叫什麼追求,你就混日子。」他瞟方方一眼,雖是小兩口說笑的語氣,聽在我耳朵裡,也有點反感。自從孟綺說了他為正信牽線的事後,我對這人的感覺越來越差。
方方對他是沒有脾氣的,聽了這種話,也就笑笑。
侍應生托著盤子過來,這家西餐廳裝修浮華,做派十足,我和方方都不喜歡這種地方,但沈紅偉很喜歡,他覺得高檔。
我不作聲地打量沈紅偉,看他一舉一動透出精心準備的風度,「練」出來的優雅和穆彥那種骨子裡的倜儻,望之一目了然。如果只看外表,他和方方還是配的,如今衣裝行頭都是方方一手置辦,把他拾掇得有模有樣,本就眉清目秀,除了膚色黑一點,已經完全看不出起初那個樸實的農家子弟模樣。
一頓飯吃下來,我沒怎麼搭他的話,和方方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八卦。
方方看我興致不高,以為是累的,便數落我,「你也悠著點,不要學你們那個工作狂的紀總,年紀輕輕熬成個病秧子。」我一愣,脫口反駁,「那叫積勞成疾,誰都有生病的時候,咳嗽咳嗽怎麼就成了病秧子,你這嘴也太壞了。」
「咦,你這人,說你醜你都不會跳這麼快,說你老闆一句倒跳起來了。」方雲曉擠兌我。
沈紅偉悶著頭笑,像要給我打圓場的樣子,連聲說:「吃飯,吃飯!」
好多天都不去想了,卻被他們這麼提起。
趁方雲曉去了洗手間,沈紅偉開始和我說起工作上的事,關於廣告份額的追加,希望我們能把投放到各個媒體的相對平均份額,朝他們做一些傾斜,且是尺度不小的傾斜。作為回報,他們將從輿論上全力支持,說得含蓄點,算是僱傭新聞。
我聽著沈紅偉舌綻蓮花的遊說,心裡想,他還不太清楚我們很快要對正信展開怎樣的反擊,在這場反擊中,我們的確需要媒體的助力,這也是穆彥這段時間著力佈置的計劃。
但是要不要與他們合作,我和程奕一樣持保留態度。
什麼人扎什麼堆,沈紅偉剛跳槽過去的這家媒體一向水渾,貪婪勢利是出了名的,不可否認,他們的影響力和炒作手段也夠強悍。在這件事上與他們聯手,利弊都很大。程奕也許是出於制度上的考慮,不願涉及灰色層面太多,穆彥卻不以為意。
聽完沈紅偉遊說,我只回答他,這不是我職責所在,我只是個秘書,插手不了這件事。
沈紅偉笑說:「你跟我還謙虛什麼,都老朋友了,你是你們老大跟前的紅人,不管程總還是穆總,最後說了算話的還是你們老紀,有你向他吹吹風,讓他點個頭,這事還不簡單嗎……你也是半個老江湖了,到時候該怎麼樣,我們有數,不會白辛苦你。」
我想笑。
這番話從沈紅偉嘴裡說出來,不意外,卻鬧心。
最刺耳是那句「你們老紀」,以及沈紅偉充滿暗示的眼神。
我靠上椅背,看著沈紅偉,「職責範圍內該提的工作建議,我會向老闆提,吹風就不是我的職責了,這個忙我幫不到。」
他僵了一下,大概沒料到方方一走開,我就完全不給面子。
「我不是那意思,對不起,吹風這話是我說得不對。」沈紅偉陪著笑臉,目光閃了閃,「其實吧,小安,有些事不用那麼一板一眼,只不過是合理資源利用對吧,有可以藉力的機會,為什麼不用,你們女孩子有天生的優勢,你又……」
「你想說什麼,直接一點好了。」我打斷他。
「小安,你看你,急什麼。」沈紅偉還繃著笑臉,但已皮笑肉不笑,「好吧,老朋友之間就明說了,你和你們紀總的關係,我也有數,這圈裡你也知道,什麼都傳得快。」
我捏著手裡餐叉,盡力放平語聲,「是嗎,怎麼個關係?」
他笑,「又不是壞事,男未婚女未嫁的,你就別掖掖藏藏了。」
我直盯著他,「是杜菡?」
他搖頭否認,瞬間的不自然表情應證了我的猜想。
那次和紀遠堯吃飯遇見杜菡,就那麼一面,就是平平常常吃個飯……如果有心想要編排,編排出他們希望的內情,就算再平常的事也可以變得面目全非。
或許還是來自其他人的添油加醋,孟綺認識他,也認識杜菡。
「聊什麼呢?」方雲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像盆冷水澆上我的怒火,激起青煙陣陣。
沈紅偉看著我一笑,「沒什麼,聊了聊工作。」
「吃飯還聊工作,你們兩個都要變工作狂嗎!」方方埋怨沈紅偉,流露小婦人的嬌柔情態。
我收回冷冷盯著沈紅偉的目光,也笑了笑。
接下來風平浪靜,我們吃飯、聊天、離開,在餐廳門口互道再見。
方雲曉本想挽著我繼續再聊會兒,我沒有心情,推說累了。
他倆上了計程車,揚塵而去,我一個人站在滿地梧桐落葉的街邊,茫然不知該往街的哪一頭走。站了好一陣,轉身向右,茫然順著大街走下去。
是什麼感覺,委屈嗎,憤怒嗎,竟分不清了。
路過一間叫綠野仙蹤的花屋,芬芳香氣捉住我的腳步,不由自主走進去,選好一捧花,付款的時候才注意到,是適合探訪病人的花。
我呆站在櫃檯前,覺察到心裡翻江倒海的情緒,在這一刻全被委屈推了上來。
沒有一個人可以說話,沒有一個地方想去的時候,我想起那個總能給人安全和力量的人。
「這花要嗎?」店員問。
「要。」我點頭。
抱著花走出花店,陰沉了一天的天空,從雲絮裡漏出幾絲陽光。
坐在計程車裡,穿行于陽光下的長街,熟悉街景紛紛掠過,手中花束散發香氣……經過一座橋,車行橋上,陽光照亮彼方,恍然有種錯覺,像少年時趕赴約會的心境。
遠方不可靠近,卻又無從遠離。
到醫院的時候,陽光徹底穿過雲層,明燦燦照在靜謐的走廊,光暈裡浮動著中庭花草的芬芳。
我站在病房門口,透過虛掩的門,看見一個靜美如電影鏡頭的畫面──有個穿白色長襯衫的男人,在露臺上,籠罩著午後陽光,欄杆外嫣然盛放著藤花。
他背對門口,面朝畫架,正在畫畫。
今天沒穿高跟鞋,我以為特意放輕的腳步不會打擾到他,走到露臺門口,卻聽他笑著說:「我知道,這就進去,再畫兩筆就好。」
我抱著花束站住,從他身後,看他又直又長的手指握著畫筆,在雪白紙上沙沙勾勒,給一個老人的側影加上細部陰影,使那畫上相扶相攜的一對老人越發生動傳神。
順著他抬起的目光看去,露臺外草坪茵茵,樹蔭下有白色木條椅子,一對銀髮老人並肩坐著,靜靜曬著太陽,彼此並不言語,屬於他們的時光靜止在此刻,又似乎鮮活在別處。
紀遠堯望著那對老人,出神了好一陣,伸手揭起畫紙,「嗤」一聲撕下來。
我脫口而出,「別撕!」
他回轉身,眉眼一揚,欣喜流露無遺。
或許只在這時候,能見到他未經修飾的表情。
「我還以為是護士……」他望著我,深邃目光被陽光照得異樣明淨。
「怕護士催你回房間?」我笑,頭髮被風吹到眼前,絲絲紛亂,「進去吧,外面風大。」
「你看不到嗎?」他抬頭望天空。
「看不到什麼?」
「陽光,這麼好的陽光,為什麼要待在房間裡?」
他眯起眼睛看天空,笑容裡融進陽光的澄燦,與以往判若兩人。
看著這樣的紀遠堯,除了跟著他仰望明亮天空,我做不來別的。
他接過我手裡的花束,「謝謝,花真漂亮。」
我微笑打量他,「今天氣色不錯,比住院前好多了。」
「是嗎,之前有那麼糟糕?」他皺眉,摸了摸自己下巴,「昨天穆彥來也是這麼說,早知道住院一次還有養顏的效果,我該早點住進來。」
「這叫什麼話?」我立即抗議,「我們每天在公司望眼欲穿,你卻在這裡養顏!」
「一邊養顏一邊還畫畫呢。」他笑得慵懶,流露一絲頑童氣的自得。
哪裡是真的自得。
一個人孤零零住在雪洞似的病房裡,工作的壓力一刻也不曾離開肩頭,卻只能隔岸觀火,這滋味落在誰身上都難熬。我這樣說,不過是知道他的要強,順風順水哄他高興。
那張撕下的畫紙給他信手擱在一旁椅子上,我低頭看,卻正好一陣風吹來,把畫紙吹落在他腳下。他一手抱花,一面俯身去撿。
「我來。」我搶在他之前拾起了畫紙。
「謝謝。」他又說謝謝,幾乎成了他的口頭禪,旁人對我說的謝謝,遠沒有我的老闆說得多。
倒希望,他能不對我說這麼多的謝謝。
將畫紙夾回畫板,我訝異地發現,他的畫已是專業水準,完全沒有一般愛好者的生澀痕跡。
「畫得好好的,為什麼撕了?」
「你看。」他將花放下,引我看向草坪木椅上的老人,「這樣兩個人,你能畫出來嗎?」
白髮蒼蒼老人相依的身影,如光影默契相融,再好的線條也畫不出其中濃郁自然的情感。
我嘆氣,無話可說,只餘神往羨慕。
身旁的紀遠堯,默不作聲,久久凝望那對老人。
猜想此刻他的悵然表情是關於什麼,關於誰,這念頭讓我感覺到陽光的刺目。
「以前看著父母每天晚飯後,都在家門前的巷子裡散步,父親扶著母親,把那條走了無數次的巷子又慢慢走一遍,我奇怪他們為什麼從不覺得無聊。」紀遠堯緩聲說:「那時候我十幾歲,以為人生就是每天充滿挑戰,要有不同的驚喜。」
我聽得怔了,滿心意外,難道他不是孤兒嗎。
他彷彿知道我在想什麼。
「是我的養父母。」他笑了笑。
我了然,另有疑惑剛從心底冒出頭,就聽他平靜地說:「都過世很久了。」
他不需我有所反應,也不必聽到什麼禮節性的套話,拿起椅子上的花束,把椅子拖到我身邊,微微一笑,「坐下聊,我去再搬一張椅子來。」
「我去吧。」我站起身來。
「你坐著。」
肩頭被他輕輕一按,我抬頭,看見他眼裡的笑意被陽光映出點點光斑。
「這是醫院,不是在公司,不用當自己是秘書。一直都是你為我工作,今天讓我為女士服務,稍微挽回一點風度。」他微微地笑,半真半假的自嘲令人莞爾,即使只是玩笑也動人──再獨立的女人也願意被當作淑媛般對待,現世的男人卻早忘了風度為何物,偶爾有一個罕見如古董的紳士,細枝末節的體諒尊重,也令人感動。
靠著露台欄杆,我看著紀遠堯走進房間,白色長襯衣下的身影籠在窗外照進的一縷光線裡,驀然有種在看黑白老電影的錯覺,捨不得那人從舊膠片裡回來,回到煙火熏騰的市井間,回到匆匆碌碌的時光裡,只想這樣一直看下去,該有多好。
美好的午後時光,我坐在花香縈繞的露台上,和上司交談著關於工作的話題。
紀遠堯並沒問起太多,公司裡的事,他雖不在,卻也一清二楚,該知道的一點不含糊,甚至包括我和蘇雯之間的暗流湧動。
「這次展示會,你和蘇雯配合很好,應該主動。」他微笑看著我,深邃細密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瞬間有被洞穿的涼意。我和蘇雯之間的紛爭看在穆彥和程奕眼裡都太細碎,他們不會拿出來說,只有蘇雯自己會告訴紀遠堯──她等不及紀遠堯回去,已開始將對我的負面意見滲透給他。
然而紀遠堯對我表達了讚許,換句話說,也就是默許了我對蘇雯的回擊。
這是意料之內的,我也無法為此而自得,倒有一種小把戲被人看在眼裡的尷尬。
他將我看得如此透徹,早知道我不是自己曾經以為的那個樣子,甚至洞穿皮相看到另一個我。
而這讚許,會不會,也同樣給了蘇雯一份?
這是多麼熟悉的場面,葉靜和蘇雯之間中斷的弈局,現在重新擺上來了。
我看著紀遠堯溫文淡泊神態,壓下心裡異樣滋味,暗自自嘲一笑,不再去想這念頭──多想多惱,想也沒有用,這只是事實罷了──他是我的老闆,這是最大的事實。
老闆做一切事都不需要從情理上尋求解釋,只有正誤而已。
從紀遠堯的話裡,感覺他關注穆彥的動向勝過程奕,這讓我略感意外,本以為他會想知道更多程奕的工作狀況,尤其程奕與總部的聯絡往來……但在我說著這些的時候,他只是點了點頭。包括今天程奕與穆彥在媒體與資金計劃追加上的分歧,他聽了也只是笑笑。
看著我的表情,他溫言說:「沒關係,有分歧是正常的。」
既然他這樣說了,我也不能再多話,只好把隱隱憂慮按下去。
紀遠堯側頭,拂了拂肩,將一片被風吹到肩頭的樹葉揮去,「在一個公司裡,如果每個人都不講話,完全沒有分歧,那是很可怕的。我要做的,是讓每個人的想法和聲音都放出來,有爭論,有分歧,最後我來把這些統一到一起,篩選判斷,留下正確的聲音。」
到底是主帥的風度。
我沒話說,只有心服。
紀遠堯更關注的是穆彥大手筆籠絡媒體,以及媒體對此的反應。
穆彥和程奕都會向他匯報,從不同角度提供意見給他,而從我這裡,所見所涉層面都淺窄而直觀,但紀遠堯似乎仍有興趣,想知道我的所見所想。
儘管他沒有表露明顯態度,或許只是我過於敏感,隱隱覺得,他對穆彥的格外關注透出一絲不尋常信息,是緣於看重,還是憂慮,或是更複雜的原因,我看不懂。
越來越覺得紀遠堯心思如海,和這樣的人說話,總有被溺窒的幻覺。
想了想,我決定把沈紅偉的事告訴他,包括中午吃飯時沈紅偉給我的暗示。
我委婉提到沈紅偉與我好朋友的關係,也一言帶過了孟綺。
由我自己把這層關係說出來是最好的。沈紅偉總讓我覺得像個定時炸彈,難免遲早有人拿這做文章。雖然身正,但影子斜不斜,有時很難說──和紀遠堯吃一次飯,現在也被人說成「斜」了,沒人真的關心是不是「正」的。除了這流言,不能告訴紀遠堯,其餘與沈紅偉有關的事情我都向他說了,早早打好這預防針。
紀遠堯面帶微笑地聽著,什麼也不說,只有淡淡一句:「這是難免的。」
我吁了口氣,轉頭看露台外藤花搖曳,有點累。
忘了什麼時候開始,同他說話,不再像起初那樣輕鬆,也開始字斟句酌地揣度。
再再早一些,對於紀遠堯,我是有些怕的,見著他遠遠來了,只會低下目光問一聲好;然後發現他並不是那麼遙不可及的人,與之相處如沐春風,被包容、被指引的感覺令人依賴。
只是這感覺,還能讓我依賴多久呢。
我收回飄遠的思緒和目光,卻見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怎麼突然發呆了?」他輕聲問。
「有嗎?」我下意識避開他目光,看向露台外面草坪,「看,你的模特要走了,畫還沒完成呢。」就在說話的時候,那對長椅上的老人起身離開了,相扶相攜的兩個背影朝小徑深處走去。紀遠堯笑笑,「畫了也是有形無神,不如不畫。」
「已經很好了。」我實事求是地稱讚,「原來你學過畫,從來都沒聽你說過,這麼好的天賦怎麼不繼續畫下去?」
紀遠堯搖頭,「沒有這份閒情,早就荒廢了。」
看得出他畫上功底,像是一早就有紮實基礎的,我試著問:「是不喜歡畫了?」
他靜了一下,微笑說:「我最早的理想,是當個畫家。」
這真出乎意料,我笑起來,想像他變成一個畫家的樣子,倒不覺得突兀,他身上本來就有一種游離於眾人之外的氣質,卓爾不群,可遠可近。
「真的。」他笑著強調,好像以為我不相信。
我歪頭打量他,「你要是變成畫家……那也不錯。」
「我也這麼覺得。」他點頭,然後自己哈哈大笑。
太難得看見他開懷大笑的樣子,我莫名感動欣喜,傻傻的跟著笑。
他去拿了其他的畫作來給我看,都是在醫院裡這些日子畫的,竟有十幾張,可見興致之濃。
我捧著畫稿一張張翻看,他笑著看我。
畫上幾乎都是植物和鳥,各色各樣的花卉,或棲息枝頭或飛翔空中的鳥。
只有一張與眾不同──窄巷子裡的石板路,延伸向大門半掩的院落,茂密高大的樹從院子裡長出,張開茂密枝葉,伸出牆頭,牆面的陰影深深淺淺,條條是時間的痕跡。這像是北方小城裡典型的民居,是這裡沒有的建築。
「這張真好……」我忍不住問他:「這是哪裡?」
他站起身,拿了我的杯子要去倒水,聽見我問,就走到身邊來看。
「這是我家。」他微笑,俯下身來,手指著畫上,「小時候,我就住在這院子裡,常坐在門前台階上等大人買好吃的回來。」
「那麼乖?」我笑著側頭,恰恰望見他透出淡青色的下頜,被風吹得微亂的鬢髮。
在我看他的時候,他目不轉睛看畫,忽然意識到什麼似的,把目光轉向我。
一眼如電。
然後他直起身,神色如常,問水要喝燙一點還是涼一點。
我怔怔看他走進屋裡倒水,怔著,就這麼怔著……直到他倒了水出來,把杯子遞回給我,方才那一眼投進心裡的波動才平息下去,才能平靜如常開口。
畫還擱在膝頭,我問:「那院子,現在還在嗎?」
「拆了。」
「唉。」我嘆息,「總是在拆,大城市小城市,一個個都像暴發戶。」
「怎麼說?」
「暴發戶富起來之後,就怕別人看見他以前穿的住的不夠漂亮,急急忙忙要把舊衣服扔了,舊房子推了,把裡外門面都粉刷一新,貼金貼銀,好給人參觀羨慕啊。」
紀遠堯盯著我,驀地朗聲大笑,笑得我一陣莫名。
「原來你也有這麼刻薄一張嘴!」他笑了半晌,望著我,啼笑皆非的樣子,「你這丫頭!」
他叫我丫頭。
我笑著低下目光,假裝認真看畫,心中酸悵又喜歡。
他的畫,有纖敏入微的體察在裡頭,有著無關技巧的好,尤其這張院子──牽掛悵惘的感情都在一束枝葉、一方石頭、一筆陰影裡了。
「為什麼你沒選擇學畫?」我好奇,他這樣的人,不像會輕易放棄自己的目標,認定的方向定會執拗地走下去。
「我尊重養父的意願,他希望我放棄畫畫,學一門實際的本事,去國外學。」紀遠堯平靜地開口,「用他的話說,時代變了,才華和學識不能使人生存。」
心裡刺了一下,我的臉有點發熱。
這話聽在我耳中,滋味難言,箇中況味又怎能不了解。
即使是我父親如今功成名就,著作等身,同樣擺脫不了世俗名利紛擾,出頭露面在外的時間遠遠多過一個人待在書房的時間。父親也不是一個守得住寂寞清貧的學人,否則也不會有現在惠及子女的名望榮譽。
母親可以一直堅持自己的藝術追求,不妥協,不媚俗,享有如今的讚譽,但那是因為她背後站著我父親,使她有不妥協的底氣。
紀遠堯的養父,說出這樣一番話,世事徹悟的犀利之下,有多少掩不住的蒼涼。
有這樣的養父,我終於明白是什麼令紀遠堯在人群中卓然獨立,是那一點舊時氣質,一點不合時宜的自持,投身在名利紅塵中,一切強悍進取手段,無非是他對這個世界的防禦。而獨屬於他的,那黑白膠片似的自我世界,與我們從來都隔著一段距離,看得見,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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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他不希望我成為像他一樣的人,重複他的人生。」
紀遠堯說起他的養父,神色語氣無不平靜到極點,越是如此平靜,越是聽來揪心。
我太想知道,「他是怎樣的人?」
紀遠堯沉默了很久,久得讓我以為他不會回答了,卻見他露出一絲苦笑。
「我不知道他是怎樣的人,從來不知道該怎樣定義他這一輩子。」
他的目光落在那張畫上,眼神中濃澀的情感,全無掩飾,「他說自己是個失敗的人,前半生無所適從,後半生一事無成,去世時只有老伴在身邊,連我也沒能給他送終。」
在他眼角有一條淺細的紋路,笑的時候別有風采,此刻只見苦澀。
除了靜默地聽著,這時候說什麼都是觸犯,親情是人心底最軟的角落。
「但在我眼裡,他並不失敗。」紀遠堯沉默很久之後,再度開口:「他最令我敬重的地方,不是才華,是品德。雖然際遇坎坷,他對人世始終熱忱,不存私心。五十年代他就全數捐獻了家藏的金石字畫,臨終前又捐贈了所有藏書,那都是他一生心血。」
我明白那是怎樣一段人生了。
聽到這裡,全都明白了。
一個時代造就了太多普通人的坎坷悲歡。
「我只在書裡看過,聽過這樣的人,從來沒有親眼見過。」我望著緘默平靜的紀遠堯,輕聲說:「你能在他身邊長大,真好。」
「我很幸運。」紀遠堯點頭,「只是遺憾,幸運的時間太短。」
他深深看我,「還記不記得,那次在餐廳,聊起你的父母,我跟你說過什麼?」
原來那麼久之前對我說過的話,他仍記得。
「忘了?」他微微笑。
「我記得。」望著他的眼睛,我說:「那天你對我講,要珍惜現在能和父母相處的時間,這時間會越來越少。」
他不作聲地望著我,深湛目光融進一分別樣柔軟。
這柔軟,讓我驀然心酸。
不覺臨近黃昏,露台上的風更大了,我別過臉,被風吹起的髮絲紛拂眼前。
「你說過的話,我都記著。」
說出這句話,我竟不敢看他。
他沒有回答。
滾燙的熱度從兩腮一直爬上耳朵,心卻沉到底。
到底臉皮還是比從前厚了,我理了理吹亂的頭髮,若無其事笑著說:「這麼晚了,攪了你一下午的清淨,我該走了。」
他沒有站起來,目光半抬,淡淡一笑,「被我悶壞了嗎?」
我只得笑,「是我話多,總是問東問西。」
他頓了一下,語聲很輕,「難得有人聽我說這些閒話。」
這清臒臉龐上一掠而過的落寞,讓我無從抵擋,心裡的每個字都像活了過來,不受控制地說出口:「我可以常來聽你說這些閒話嗎?」
我望著他,盼望他不要拒絕。
他輕聲說:「好。」
★ ★ ★
像是一場夢。
星期天的上午,抱著枕頭,我睡醒過來,睜開眼又想起昨天在醫院的一幕幕,想起秋日陽光,想起陽光下畫畫的那個人,那些話。
全身軟綿綿不想起床,眼睛睜開又閉上,紛亂思緒像個黑洞。
不懷好意的謠言已經真真假假傳開,秘書與老闆當真有了曖昧,無外乎兩種結果──被視作潛規則的獲利者,或帶著說不清的名聲離開。
而事實上,在紀遠堯眼裡,我只是個聽話的下屬,是偶爾可以輕鬆說笑的小丫頭。
於我而言,這也足夠了,沒有更多奢想了。
能有那樣一個人,讓我在他身旁,汲取他的光華和溫度,被他的光亮指引著走得更遠,已是我的幸運。而我所能給他的回報,也只有一個笑容,三兩句言語。
至於外間流言蜚語,堵不住,也躲不了。
只能壯大起內心,以平靜對猜疑,以坦蕩對猥瑣。
想得太多,無非自尋煩惱,別人的口舌我堵不住,至少能管住自己的胡思亂想。
無聊的周日下午,給威震天洗了澡,抱著閒書發了會兒待,卻沒有閒適的心情。想起還有未處理完的工作,我決定去公司把事情做完,讓星期一能少一點手忙腳亂。
在路上又接到方雲曉電話,問我有沒有時間和她聊天喝茶。
她的措辭問得我一愣──「有沒有時間」,什麼時候開始,最好的朋友想約我,也是先問有沒有時間了?也許這些日子,我太在乎工作和自己亂七八糟的心境,對朋友少了關注,隱隱覺得方雲曉像有什麼事情想和我說,電話裡卻一副無所事事的輕鬆語氣。
我已到公司樓下,想著堆積的工作,心思已經撲了過去,實在提不起喝茶聊天的閒情。
「晚上吧,一起吃飯,就你跟我。」我一邊走進電梯,一邊回答方方。
她卻說要在家等沈紅偉回來吃飯。
我只好說:「那改天再約你。」
到35層意外發現程奕也在,正皺眉在電腦前敲打得專注。
看見我,他像發現救星,立刻抓我到電腦前,讓我幫他修飾措辭。
定睛一看,他竟然親自操刀在寫軟文。
我哭笑不得,「程總啊,這是廣告文案的工作,怎麼你親自客串上了?」
他大搖其頭,把手邊一份軟稿給我看,「他們寫的這種東西,真能打動購買者嗎,完全沒有投入感情,沒有真正的認同感在裡面,全是流水線一樣的操作,套話都一個模板印出來的。要打動別人,先要打動自己,自己都不熱愛的產品推銷給客戶,怎能要求客戶接受?」
這倒是真的,也是一直讓我們頭疼的問題,廣告公司和媒體操作的軟文太過模式化,紀遠堯也對此不滿,穆彥前後找了不少箇中高手,炮製的東西始終不脫廣告人那副假腔調。
但我真沒想到程奕會自己動手寫。
而且寫得出人意料的好。
仔細讀完他的初稿,發現他已擺脫了營銷策劃人的立場,放下游說心態,站在一個欣賞者的角度,去描繪他眼裡的產品,既充滿男人特有的節制的感性,又有硬朗的理性觀點,這正是我們一直想尋求表達而無法突破的口徑。
看得出他對產品和市場都花了極大心血去研究,初來乍到時,悶頭所做的那些工夫,果然不是白做的。程奕是真正的有心人,這叫我不得不由衷欽佩。
唯一缺憾是他的書面措辭,可能沒有經過系統紮實的中文教育,文法表達有些古怪。這倒是我能幫上忙的,雖然沒有生花妙筆,但自小被父親押著讀的那些書,總算體現出實用性。
秘書的又一功能終於發揮,在紀遠堯手裡,只有他修改我起草的公文措辭。
程奕把座位讓給我,站在一旁,看著我逐字逐句修改,不時與我討論是否還有更好的觀點補充。我被刻板公文禁錮了太久的頭腦,被迫開動起來,竟也激發出新的想法,思維碰撞的火花不斷閃現……修改中,我發現這軟稿第一次正面拋出了產品信息,之前一直著墨於概念與品牌訴求,始終迴避著產品實質。這讓我有些疑惑,在已經確定的訴求方案中,這個階段還不是拋出產品的時機,怎麼無聲無息提前了。
原本我只想給程奕的稿子做一下文字修飾,但一行行看到關於產品的訴求,曾為營銷人的那點細胞不由自主被激活,忍不住向他提出意見──我認為應該加入新的闡釋角度,建議從反方向的需求心理著手,利用缺失感來打開消費抗性的突破口。
程奕接受了我的意見,並訝異地打量我。
我了解他的訝異,自他到公司之後,從未見過我謹言慎行的秘書形象之外的表現。
連我自己也已適應了收起個性,管住口舌的職業新角色,但我並沒有閉起眼睛和耳朵。站在紀遠堯身邊,一切能聽、能看、能學的機會我都不曾放過,對營銷的那點感情,和對工作本身的熱度,還在驅使我的頭腦。每次的會議,我不說話,並不代表沒有參與,沒有思考。
「穆彥帶出來的人,個個都是全能型啊!」程奕竟發出這樣的感慨,令我哭笑不得,更有說不出的心虛。我這算哪門子全能呢,只是哪裡都抹過一點的萬金油而已。
細想起來,穆彥帶團隊確實很有一手,他手下做銷售的人也能介入市場企劃,做市場企劃的人也熟悉銷售,務實與務虛可以貫通,一個個拎出來都近似全能人才。在培養人才的問題上,穆彥似乎從不吝嗇,卻格外殘酷,團隊中的淘汰與磨練是家常便飯……驀然間,心裡湧起毫無來由的感激,彷彿在這一刻,懵懵地明白過來,我曾有幸得到過什麼。
那樣的上司,可遇不可求。
正在想著這個人,桌上電話響起來,程奕接了,對那邊說文稿正在讓安瀾修改,馬上好。
沒一會兒就見穆彥匆匆下來了,推門便問程奕:「不是說稍微改一下嗎,明天一早要發,最遲五點出片,那邊來電話催了。」
「我看了幾遍,覺得還能再改改。」程奕向他解釋,「明天是首戰,配合的軟稿太重要了,之前的表述不夠到位,你看看現在這個怎麼樣?」
我詫異抬眼,忍不住問:「明天就發?」
按慣例,要發的軟稿和報版,提前三天就要通過逐層確認,不會趕得這麼急……而且,程奕提到「首戰」?穆彥目光轉來,一副這才注意到我的表情,「今天剛知道正信的定價策略出來了,我們的動作要提前,在他們公佈定價之前把產品拋出去,給他們個驚喜。」
這麼說,大戰開幕。
我竟然激動了。
打印機吐出剛寫好的軟文稿,一式兩份,穆彥和程奕各自拿起來看。
穆彥的閱讀速度也飛快,幾眼就掃完,抬頭看程奕,「你改的?」
程奕朝我揚了揚下巴,「她改的。」
我愣住。
看他一本正經表情,沒有任何說笑的意思,單眼皮下的眼神掠過我,似有叮囑意味。
這眼神讓我不得不閉上嘴。
穆彥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我身上,然後笑了,手指將那張薄紙一彈,「好,就這樣發。」
★ ★ ★
直到離開公司,坐在回家的出租車上,我仍在琢磨程奕為什麼這樣做。
總不會僅僅是高風亮節,甘為人梯吧。
說曹操,曹操到,手機響了,正是程奕的號碼。
接起電話,程奕的語氣聽來輕輕鬆鬆的,不再是辦公室裡那副正經聲色。
「是不是還在奇怪?」他直接笑著問。
「是。」我也直接問:「可以知道為什麼嗎?」
「我想以後媒體的軟稿,讓你參與把握,你有很好的敏感度,如果能像今天這樣,站在不同角度提供新的見解,應該能做得很好。」
我大驚,「可是我不會寫文案,又沒有經驗,怎麼能把握這個……」
這完全就不搭界。
「不是叫你寫,有現成的文案,只需要你提供意見,參與方向性的把握。」他笑嘻嘻的,「正因為沒有經驗,所以沒有窠臼。」
我冷汗都要冒出來了,「程總……」
程奕笑得十分輕快,「沒辦法,話已經說出去了,穆總對你的軟稿也很滿意,下次如果他還抓你的差,就不關我的事了。」
我張口結舌,不知該說什麼。
「還有,」他頓了頓,換了稍稍正經的語氣,「我也不想讓人看成事必躬親,連個軟稿也自己操刀的副總經理,那不是又要被笑成紙上談兵的海龜嘛。」
原來公司裡私下看不起他的人,嘲笑議論他的那些話,他心裡全都一清二楚。
這個程奕,真是可愛又可怕。
可是企劃部有徐青,再往上有穆彥,程奕突然把我引回營銷工作上,說得又這樣含糊輕巧,是否還有別的深意?在現在的崗位上,我已不再期望重回營銷團隊,打算就這麼走下去,即使不是原本喜歡的工作,也盡力敬業地做下去。
捫心自問,我仍嚮往著充滿張力的工作,心裡仍有不曾消失的熱切,常常懷著欣羨的心情旁觀穆彥他們像劍鋒一樣奪目的表現……畢竟那是我最初認定的目標。
程奕的話,勾起我蠢蠢不安的想法,眼前似乎出現一扇門,誘惑我去推開。
如果能得到紀遠堯的認可,如果我不想從總秘一直熬成未來的蘇雯,那麼是不是,可以利用這個機會,重新考慮往營銷方向的發展?
從現在的位置跳過去,起點至少是主管,或許可以爭取到更好。
企劃部在陳謙走後,雖然升了新的主管接手媒介,但並沒真正接得起來,事事還是徐青操持。而我記得程奕曾提出建議,想將牽連複雜的媒介劃出來,相對獨立管理。
一切條件似乎都在指向適時與有利。
假如我要謀求這職位,現在便是最好的契機。
看著車窗外掠過的街景,我忽然間意識到,一直以來我都被際遇推來推去,除了第一次放棄專業,來到這公司應聘,竟從未主動爭取過自己想要的機會。
風從窗縫裡吹進來,帶進蕭瑟寒意,我卻感到熱血湧起。
隨之佔據腦中的,是紀遠堯的影子,像一片夏夜清涼,令我冷靜下來。
紀遠堯會怎麼看,會不會認可,才是至關重要。
★ ★ ★
這個週末,實在是充滿意外。
看了看時間,還算早,忙足一個星期,也該慰勞下自己。
我決定去試試某家新開業的餐廳,然後去看場電影,靜靜享受一個人的悠閒時間。
果然有嘗試就有驚喜。
這家新餐廳的雲南菜做得十分可口。
電影是一部愛情喜劇片,傻傻的平凡女主角最後打敗邪惡的萬人迷女配角,贏得英俊多金的白馬王子。我坐在後排抱著爆米花,沒心沒肺跟著女主角笑,心裡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就算是愛情童話裡,要打敗惡毒繼母和姐姐,搶到王子,灰姑娘好歹也需要換雙水晶鞋。
哪有毫不努力,憑自己平凡幸運,就能當公主的好事。
但這樣傻乎乎的愛情片,最是給人麻醉,輕輕鬆鬆看完了走出來,已是晚上十一點。
在影院裡手機靜音了,這才發現方雲曉給我打了七八個電話。
我忙回過去。
響了好幾聲,終於接了,她啞啞一聲「喂」傳過來,我立即聽出狀況不對。
她在哭。
★ ★ ★
散髮油墨香的報紙攤開在辦公桌上,氣勢奪人的跨版廣告,一翻開就被我們的新品LOGO猛然撞上眼球,鮮明的穆式風格,張揚得義無反顧,一眼看去不由會心而笑。
今天每個習慣走出家門就買一張報紙的人,無論買哪份報紙,大概都能看到我們的新品上市廣告。全城的主流報媒,都被我們拿下了醒目版面──正信不會想到,這麼長時間以來,看似被他們擠兌到無可奈何,因內外交困而遲遲不能啟動新品正面應戰的對手,在一夜之間,突然以鋪天蓋地的聲勢出現在公眾眼前,並宣布已低調完成試投放,面向公眾的測試報告將在展示會上公開,隨後正式發布新品。
正信花大力氣剽竊了我們的研發成果之後,率先向外公佈,一面炒作概念一面掖著底細,出盡百寶來遮掩剽竊事實,搶占上風,迫使處於被動位置的我們放棄競爭,另尋出路。
但現在,他們將看到,我們的回應不是放棄,而是將被剽竊的研發概念大大方方擺出來,並將作為新品展示會上另一焦點,邀請客戶、業界同行與媒體共同探討。
這不僅是我們給正信的「驚喜」,也令業界嘩然。
究竟是誰剽竊誰,頓時成了話題焦點。
受到這個刺激,我們基本可以預見正信的反應──做賊心虛之餘,自身實力也不濟,他們不會與我們做技術層面的爭鋒。何況佔了先發制人的上風,誰剽竊誰的問題,他們也不會再纏鬥,此時打擊我們的最佳方式,又回到他們屢試不爽的法寶──低價。
這一點,是我們永遠爭不過的。
正信一定會搶在我們產品展示會之前,迅速、大量地將廉價產品傾投入市,以此把我們堵死在離勝利一步之外的門口。
萬事俱備,就等他們這一步。
我在穆彥的眼神裡看到愉悅殘忍的快意,彷彿捕獵前嗜血的美洲豹。
而在程奕的眼裡,只看到越發如履薄冰的審慎克制。
星期一的早晨,首戰打響,醞釀多時的重拳揮出第一記,所有人都處於一種亢奮之中。
同時,另有一個出人意料的消息,在晨會結束的時候,由程奕宣布。
聽到這消息,我的第一反應是心頭一緊──終於來了。
總裁邱景國,將在幾天後前來視察,並親自督陣。
此前一再說要來,又一再因故推遲,現在不遲不早選了這麼一個時機,這不得不使人聯想到紀遠堯的病休。
我想,邱先生是起疑了。
紀遠堯以肺炎的名義住院至今,將近大半個月,確實已有點久了。
雖然生病這種事,按個體差異也說得過去,但公司正值重要關頭,以紀遠堯那樣高度敬業的工作狂,會丟下大事小事休假這麼長時間,難免說不過去。
邱景國前來視察,只怕更多意圖不在督陣,而在「杯酒釋兵權」──假如紀遠堯因健康問題,不適合再承擔如此強度的工作,那將是邱景國向他發難的最好理由。
從程奕口中得到這個消息,會議桌旁所有人都顯出錯愕,微妙的緊張氛圍迅速蔓延。
我看見穆彥掃向程奕的那一眼,儘管立刻被掩飾,還是流露出一剎那的警惕。
他似乎毫不猶豫就將程奕劃到了邱景國的陣營。
我的直覺卻傾向於相信程奕。
整個上午,我在不停的開會,陪同程奕開中層例會,再和行政部開會,然後和蘇雯、趙丹丹開會,商量展示會與邱先生的接待工作,再再參加企劃部關於展示會執行籌備的會──馬不停蹄地奔波於三十五層與三十六層,間或被程奕叫去處理文件,我徹底分身乏術,無法守在自己辦公桌前,而今天要找程奕的人、事、電話必然多到爆炸。
我想叫一個行政助理過來暫時幫個手,卻根本叫不動。
蘇雯對我的孤立策略現在現出效用了,她們都有好藉口,要做事,要外出,避我如病毒。
協助展示會籌備本就是我牽頭的工作,蘇雯索性袖手,讓我扛,現在突然來了接待邱景國這一檔事,立刻被蘇雯定為行政部最重要的工作,不僅順理成章指定趙丹丹負責,把我摒除在這事之外,也抽走了原本可以協助我的人手。
即使有私交好的同事想幫我,迫於蘇雯是頂頭上司,也愛莫能助。
我壓著心裡漸漸逼近底限的一團火,不發作,蘇雯想看我的笑話,沒有那麼容易。
在這焦頭爛額的忙碌中,我心也靜不下來,一直擔心著方雲曉。
一個上午幾乎沒有喘息空隙,想給她打個電話,也找不到方便說話的機會,發了短信,她也沒有回……這時候她應該睡醒了,不知是不是還在我家裡。
在三十六層和企劃部門開完會出來,我又一次撥打她的手機,一邊走到外面電梯間。
她的彩鈴聲還是張靚穎的《我們在一起》,這一刻聽在耳中,莫名心酸。
昨晚撥通她的電話,聽見她哭得聲音沙啞。
我所認識的方雲曉,一直是樂天寬厚,什麼都滿不在乎的樣子。
電話裡,她說她在我家樓下,問我什麼時候回家。
我攔下出租車,一路催司機開快,趕到樓下看見她拎著包,衣衫單薄,坐在樓前台階上,一口一口地抽煙。我把她拽起來,牽著她上樓,進了屋,她就虛脫般跌在沙發上。
原本只是一場吵架。
她在家裡做好晚飯等沈紅偉回來,然而沈紅偉一回來就說馬上還要出去,約了重要的客戶。方方看著他精心換了套衣服,仔仔細細剃須,甚至還噴了香水,便開玩笑地問他是否還有美女做陪。沈紅偉說只是一個人。
當他匆匆出門之後,方方卻發現他將手機忘在家裡,正想追下去給他,一條短信進來──
「你再囉囉嗦嗦不下來,我不等了!」
方方一愣,看發信人,是杜菡。
沈紅偉也就在此時折回來拿手機。
方方問他怎麼回事,不是說一個人嗎,沈紅偉惱怒,責怪方方不該偷看他的短信,說她疑神疑鬼。方方定要他解釋,他理直氣壯,說是同事順路過來捎上一程。兩人在家門口僵持爭執,沈紅偉的手機卻響了,方方不許他接,他強奪過去,罵了一句神經病,摔門而去。
方方氣得半死,越想越不對勁,打開電腦查他QQ與郵箱,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沈紅偉將原本兩人共用的密碼改了,讓她進不去了。
聽方方說到這裡,直覺也告訴我,她沒有疑心錯──當一個人無緣無故瞞著另一半改換密碼,總是有原因的,總是要隱瞞什麼。
我卻仍勸慰方方,暫時不要想那麼多,先平靜一下。
她慘淡地笑了笑,「但是他忘記了,他現在的QQ是我幫他申請的,密碼保護是我設置的……他穿的、用的,樣樣都是我操持的,沒有哪一樣讓他自己費過心!」
打開沈紅偉QQ,找出的聊天記錄,讓方雲曉天旋地轉,眼前發黑。
上面所能找到最早的記錄,是兩個月前,沈紅偉和杜菡已有瓜葛。
沈紅偉跳槽過去,也是杜菡牽的線,並通過她那所謂「乾爹」給沈紅偉介紹了大客戶。
那天與他們一起吃過飯後,我聽徐青和康傑閒聊時說起,杜菡以前沒有什麼背景,業務能力也平平,後來認了個主管廣告審批的領導做乾爹,轉眼就混得風生水起了。
到這個份上還有什麼可講,清清楚楚攤開在眼前,一點遮掩都不存。
假如沈紅偉此時出現在面前,我想我會動手打人。
方方卻抬起紅腫的眼睛,用一種怪異的苦笑表情看著我,「這幾天一直想約你,本來是想跟你說一件事……家裡終於同意我和沈紅偉結婚,還賣了老家的一套房,準備在這裡給我們買房,媽媽選了年底的一個好日子,我是想……讓你做我的伴娘。」
一直以來,她父母都反對她和沈紅偉的戀情,尤其是方媽媽,不喜歡沈紅偉出身農村,方方則反感她媽媽瞧不起農家子弟,嫌貧愛富,母女倆曾為此慪氣一年多沒有往來。到底還是做父母的心軟,僵了這麼久,方媽媽終於熬不過,點了頭。
從我和方方在大學裡成為好友,我們就說過,結婚的時候,伴娘一定是對方。
此時此刻,我愣愣盯著她,心頭冰涼,什麼話也說不出,只能張開手臂,緊緊擁抱她。
她一動不動,像只憔悴受傷的小動物,趴在我肩頭,像是沒有了哭的力氣。
她關了手機,到半夜,沈紅偉把電話打給我,問方方是不是來了我這裡。
電話裡這個男人語聲總算還有幾分慌張和擔心。
方方對我搖頭,想讓我否認她的行蹤。
我卻明明白白告訴沈紅偉,「她是在我家裡,我會陪著她,要不要接你電話由她決定,至於你,別想上我家來,你敢來,我就敢讓保安攆人。」
沈紅偉放軟聲氣求情,口口聲聲說是誤會。
方方不想聽到他聲音,我便拔了電話線,關了手機。
電話響了許多聲,仍是不接,我開始擔心。
今天她請了假,待在我家裡。
方方一直過著順風順水的生活,沒有遇到過什麼真正的壞事,對沈紅偉又是幾年的感情付出,這樣的事情如果發生在我身上,我也不知要以什麼心情面對。實在很擔心她一個人在家裡,怕她越想越傷心,把自己圈進去,出不來。
方方電話沒有接,身後電梯卻叮一聲到了。
出來的人是穆彥。
抬眼間,四目先對,都是一愣。
他開完晨會就出去了,連企劃部的會議也沒參加,匆匆忙忙不知是去哪裡。
「怎麼跑到這來了,我正要找你。」他詫異打量我,「你怎麼了?」
我怔了下,難道心情之惡劣全都寫在臉上了,當即擠出笑容,「沒有啊,找我什麼事?」
他卻皺眉,「你很熱嗎,臉這麼紅紅的?」
被他這麼一說,我才覺得臉頰有點燙,拿手背一貼,果然……昨晚和方方聊天幾乎通宵,昏沉沉的忙一上午,只當是沒睡好,現在才覺得有點感冒似的,頭很重。
「嗯,是有點熱。」我對穆彥笑笑,還是問他什麼事。
他說:「剛去了醫院見紀總,跟他說邱先生過來的事情,他決定今天下午就出院,明天回公司,你和老范過去幫忙,你辦一下出院手續。」
「現在就出院?」我忍不住叫起來,「可他還沒有好!」
「我問過醫生了,他恢復還不錯,醫生說可以出院,只是注意不要太勞累。」穆彥苦笑,「他那性格,你是知道的。但邱先生來視察,這很重要,紀總不能這個時候不在。」
他說得隱晦,但我明白話裡有話的意思,也看懂他臉上憂色。
可是紀遠堯一旦回來,怎麼可能「不太勞累」,怎麼顧得上自己,想著這一點我就難過。
穆彥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我臉上,有種探究意味令我不安。
我只覺得頭更重了,昏沉沉的,也無可奈何,「那我現在就去醫院。」
「等一下,還有幾份資料,是他要看的,你一起帶去。」
「好。」
我跟著穆彥走進他辦公室,看他找出文件,厚厚的好幾份,這都是紀遠堯要拿去,一個晚上看完的,然後明天,他就要回到公司,又投入搏殺……醫院裡短暫的休憩時光終於結束。
可是他答應我,讓我常去聽他說的閒話,還沒有機會講。
平白一股悵惘蔓生在心底。
「安瀾?」
穆彥的聲音打斷我的恍惚,回過神,看見他伸手遞來資料,我卻怔著沒有接。
「對不起。」我忙接過。
「發什麼呆呢?」穆彥有些好笑地看著我。
「我在想,徐青說要調整展示會流程的事,邱先生過來,紀總回來,以前的流程就要變動了。」我搪塞過去,順勢扯到工作上來,「蘇雯在安排邱先生的接待工作,最好提醒她注意下邱先生行程跟這邊活動流程的協調,另外行政部現在都在忙這個,活動的後勤執行有點跟不上,是不是另外抽補點人手?」
穆彥眉毛一揚,「什麼時候了,還在撲來撲去搞接待,蘇雯盡喜歡搞這種事,分不清輕重!」
我歉意地笑笑,面上自然要為蘇雯說話,「邱先生的接待也很重要,是我經驗不足,沒有撐得起來。」
「廢話,一個人當然撐不起來。如果行政部人手實在不夠,去跟康杰說,他手裡人多,總能撥一兩個閒著的。」穆彥毫不客氣,銳利地看我一眼,「該提的要求就提,工作上有什麼好客氣的,回頭我會跟蘇雯談談,你先去紀總那裡吧。」
穆彥轉回到他辦公桌後,面無表情坐下,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抬眼望住我「對了,安瀾,昨天那份軟稿,真是你改的嗎?」
我正要轉身離開,聞言駐足,遲疑了極短的一剎,說出實話,「不,大部分是程總改的,我只提供了局部修改意見和文字上的潤色。」
「哦。」穆彥顯出意料之中的了然,卻沒有說什麼,笑了笑,「那麼哪部分是你的意見?」
我有些慚愧地告訴了他。
他目光亮了亮,微笑看著我,「那是我最欣賞的部分。」
我大感意外。
他的語氣裡滿是真誠,「你做得很好。」
壓抑煩躁了一上午的心情,這一刻,像陽光穿透雲層。
「謝謝。」我朝他微笑,卻見他皺起眉頭,盯著我的臉,不知在看什麼。
「怎麼可能熱,又沒開暖氣。」他像在自言自語,說著起身走到我面前。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的掌心已貼上我額頭。
我像被定身法定住,怔怔看著他,聽見他低聲問:「這麼燙……怎麼生病了也不說?」
第二十八章
厚絨毯開始捂出汗了,很燥熱,吃過感冒藥,腦袋發沉,睏意湧上來。
我努力睜著眼睛,盯著手機,柔和的屏幕背景光襯著一串熟悉的號碼。手指停在確認鍵上,按下去,或是不按……心思左一下右一下,飄搖不定。
「你要把手機盯出朵花來嗎?」方雲曉回頭瞟我一眼,盤腿蜷在椅子裡,紅腫未消的兩眼直盯電腦,一手鼠標一手鍵盤,操作著遊戲裡的暗夜精靈獵人,朝怪物嗖嗖放箭。
方方經常說,魔獸世界中的艾澤拉斯大陸是她生存的第二空間,心情不好或無聊的時候,就回到遊戲裡去,在殺怪和戰場中超度一切煩惱。現在我見識到了,從我中午回來,到現在兩小時了,她一直盤坐在電腦前打怪,好像昨晚沈紅偉的事對她已經沒有一點影響。
「打你的怪,別煩我。」我放下手機,裹緊厚毯子,有氣無力地躺回沙發。
「這樣對失戀的人說話,不人道吧。」她頭也不回地說。
「還有心情打怪,證明死不了。」我鬱悶地閉上眼睛,「現在我才比較需要人道對待。」
「發一次燒,換半天假,還有暗戀對象的關懷,值!」
「滾!」我把靠枕砸向她,卻誤中了趴在一旁看遊戲的威震天,那貓嗷一聲滾落桌下。
雖然一個失戀一個生病,卻沒有一句膩膩答答的噓寒問暖,就這樣大大咧咧、若無其事,鬥鬥嘴、吵吵架,才是我們之間友誼的本色──話雖如此,比起失戀的痛苦,發燒實在不算什麼,但方雲曉仍把我按在沙發裡捂汗,倒了溫熱水來,又翻箱倒櫃去找溫度計。
她閉口不提沈紅偉,我也不去問。
倒是穆彥打了兩次電話來,一次問我是否到家,一次問家裡是否有藥。
方方在旁聽見了,撇撇嘴說:「這男人真賤。」
我正在感動,不高興她這樣講,「人家總是好意,不能這樣毒舌吧。」
「我是說,以前你有意的時候,他愛理不理,現在好了,倒過來大獻殷勤,不是賤是什麼。」方方大概是心情惡劣,今天語氣格外尖銳。
我沉默,不與她辯,心裡滋味莫可言狀。
不由想起中午在穆彥辦公室裡,他伸過手,試我額頭的溫度,彷彿自然而然,發自真心的關切……那一刻,有種微妙的悸動,讓我無法將這舉動與殷勤相連。即使最失望的時候,也不願意聽到方方說穆彥不好,也許是我固執,始終維護著最初仰慕的那個形象。
可那些似是而非的情愫,已經隨暗戀的結束而煙消雲散了吧。
原本下午我想和老范一起去接紀遠堯的,因為感冒發燒,穆彥趕我回家休息。
他冷著臉說:「回家去吃了藥,睡一覺,明天必須好起來。等老大回來,跟著邱先生就到,還有展示會……到時候我可沒有空閒給你休病假,趁現在,趕緊好。」
說得好像別人生病不生病也由他決定一樣。
穆彥取消我下午的工作,讓老范單獨去接紀遠堯,這時候他們應該已在回去的路上了……或許可以打個電話,出於禮貌,問候一下。
將手機翻來覆去捏在手裡,我卻不知要不要撥出這個號碼。
想起紀遠堯,眼前浮現出午後陽光下的側影,卻怎麼也想不出他眉目五官的樣子,分明是那樣熟悉的人,為什麼投在心底的,依然只是個或濃或淡的影子。
★ ★ ★
不知什麼時候昏昏沉沉睡了過去,混沌裡思緒又飛回辦公室,記掛著沒做完的工作……直到手機鈴聲忽然響起,驚醒過來一看,來電顯示「紀遠堯」。
心頭一震,我看著屏幕,定了定神才接起。
熟悉的低沉語聲傳來,他問的第一句話是,「打擾你休息了嗎?」
我剛睡醒,聲音還有些啞,「沒有,我……正想給您打電話,您到家了?」
「嗯。」他頓了頓,沒說話。
這倉促間的客氣對白,讓我也怔住。
「穆彥說你生病了?」他問。
「有點感冒。」我臉又燙起來,為了感冒就休假,在紀遠堯面前哪裡有臉說。
「最近大家都辛苦了,要注意身體,病了就好好休息。」
這聲音聽上去,像最熟悉的那個紀遠堯回來了,雖然體諒又溫和,卻永遠是職業化的冷靜口吻,沒有多餘感情。
他似乎還要說什麼,那端突然傳來電話鈴聲。
我聽出是他辦公室那部電話的聲音,試探問:「您在公司?」
「嗯。」他匆匆說:「沒有其他事,你休息吧。」
電話掛斷。
我看著手機,再抬頭發現窗外早已暮色降臨。
廚房裡亮著燈,傳來炒菜的聲響和陣陣香味。
走到門口,推開滑門,看見方雲曉繫著圍裙,在利落地切菜。
煮在電飯煲裡的米飯,散發獨特香味,方方的背影溫暖迷人。
這麼好的女人,也會被背叛,我不能理解男人的心。
這一覺睡醒,出了身汗,燒退了,感冒似乎好了。
我走過去幫忙,和她一起做飯,把飯菜熱騰騰端上桌,面對面坐在橘色燈下……方方捧起碗,笑著嘆氣,「終於不用吃那所謂的正宗川菜了,鹹死個人。」
然後她埋頭扒飯,彷彿沒發覺自己的眼淚掉進碗裡。
原來她不是不覺得沈紅偉做的菜難吃,卻一直跟我們說那是最好吃的川菜。
我笑起來,跟她說起最難吃的川菜是我們公司附近的一家,找時間帶她去領教。我們開始有說有笑,討論各處難吃和好吃的東西,只是不提沈紅偉,不提分手不分手的事。
不批評好朋友的男朋友,不管他做了什麼,只有她自己,才是有資格談論的人。
方方是十分要強的人,這時候的沉默,是對她最好的尊重,批評只會給傷口撒鹽。
飯要吃完時,我說:「搬回來住,幫我餵貓。」
她也干脆,「明後天吧。」
我倒不知說什麼好,一時黯然──對於她的干脆,並不意外,雖然幾年的戀人,少有人能說斷就斷,但方方對感情,一直是有潔癖的,她眼裡容忍不了半點沙子,乃至對穆彥的反感也由此而來。明知道穆彥是脂粉陣裡游刃有餘的那種人,我卻無法真正厭惡──以前我們一樣有棱角,都要求愛情的純粹,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找不到自己的這點棱角了。
★ ★ ★
吃完飯,方雲曉不要我洗碗,說我笨手笨腳,我也不和她爭,讓她忙忙碌碌有事做總比在網游裡發洩好。威震天的貓罐頭吃完了,這幾天工作太忙,忘了給牠買,這貓死皮賴臉纏著人磨蹭,我只好認命做貓奴,下樓買牛肉乾來暫時哄著牠。
走出電梯,手機響了,卻是程奕。
他問我一份已通過審批的文件在哪。
我告訴他原件已存檔,電子件在OA上有,他卻說要看原件。
原件一式兩份,我這裡存一份,提交部門自己存一份,那是企劃部關於媒體經費的追加申請,徐青那裡應該有。電話裡程奕語聲嚴肅,「那你記得,在提交審批時,原件附加的明細表後來替換過嗎?」
被這麼突然一問,我有點懵,「替換?」
迅速回想起來,腦子裡有什麼突然跳出,我定神想,只覺頭皮一緊。
是的,徐青找我替換過,當時程奕已經簽字通過,文件發還,我正要將原件存檔。徐青拿了另一份附件來,說之前被助理搞錯了,那份明細表上有細微錯誤沒修正。按理說,附件要重新審一下,但徐青說只是筆誤,重新再審也費事費力,我大致核對了一遍金額無誤,也沒有和他為難。那次OA的電子件裡沒有附件,隱約記得,程奕特別提出要看明細,徐青才補充上來。現在程奕突然問起,我有不妙的預感,一時間不敢給他明確回答,「有沒有替換,我不太記得了,我馬上回來找一下原件。」
「算了。」程奕聽上去有些無奈,「不用來,我只是問問,不是要緊事。」
抬腕看了看時間,已是八點過,我匆忙攔了出租車,往公司趕。
路上想了想,還是撥了穆彥的電話,告知他剛剛的事。
「我記得,徐青是替換過。」我屏息等待穆彥的反應。
「我知道,沒什麼大不了的,已經跟老大解釋過,程奕要查就查好了,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穆彥沉默片刻,似乎帶著不屑地笑意。他顯然也在公司,電話響了幾聲才接,語聲有些壓低,像是走到外面來接的。
「可是這不合規範,真要追究起來……」我遲疑開口。
「那又怎麼樣?」穆彥失笑,「什麼都按一板一眼的規範,公司走不到今天。」
即使透過電話,也有一種無形而跋扈的壓力迎面迫來,將我剩下的話都堵在嘴邊。
這個樣子的穆彥,從前會令我目眩崇拜,被這張揚的霸道所吸引,現在只覺得欲言不能的窒悶和擔心,分明覺察到不妥,卻無能為力,只有將隱憂埋回心底。
「這樣總是不好,我這就到公司,在程總沒看到附件之前,是不是讓徐青趕緊彌補?」我還想勸說他,既然能掩蓋過去,何必非要鬧僵。
「你感冒好了?」穆彥卻問了全不相干的話,根本不理會我的著急。
「好了。」我無奈,知道他一貫做事不拘小節,利用制度漏洞和灰色邊緣是家常便飯。那個媒體款項的明細表到底是怎麼回事,在車上也不便細問,何況他還是上級,怎麼也輪不到我去追究。我只得問,「紀總清楚這個事嗎,他怎麼說?」
穆彥不耐煩,「我會處理,你不用管,這是營銷部門的事。」
我啞然失語。
★ ★ ★
趕到公司,走出電梯,明晃晃的燈光令我意外,這時間本該是人去樓空的辦公區卻依然燈光大亮,員工區空蕩蕩的,總經理辦公室旁邊的小會議室卻傳來說話聲。
似乎是紀遠堯的聲音傳來,聽不清說什麼,語聲低沉。
剛一離開醫院,他的整個世界又被無休止的工作填滿。
我顧不上多去想,到座位上匆忙打開文件櫃,找到那份文件,將附件抽取出來。
穆彥不當回事,我卻不能掉以輕心,這是一樁可大可小的麻煩,最好不要有實際把柄落在程奕手裡。抽出來的明細表,被我塞進拎包裡,文件重新放了回去。
剛剛放好,會議室半掩的門拉開,程奕聽見外面動靜,出來看了看。
「喔,是安瀾。」他笑笑,回頭對會議室裡的人說,臉上笑容並不自然。
剛才從會議室裡傳出的談話聲,也不像往常的輕鬆,似乎有爭執的跡象。
「我過來加班,下午的事情沒有做完。」我笑著走到門口,編了個藉口,看見會議桌旁紀遠堯與穆彥的臉色,印證了心中猜想──會議室裡的硝煙氣息彷彿剛剛散去,紀遠堯一身藏青色西裝,身姿筆挺地坐在桌首,鬢角修得齊整,神采煥然,看不出絲毫病容,嘴角一絲溫文笑容,彷彿與眼裡尚未消散的厲色毫無關係。
穆彥陰沉著臉,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一言不發起身走了出去。
我愕然,看了看沉默的程奕,又望向紀遠堯。
他摘下眼鏡,低頭揉了揉眉心,對程奕說:「我們繼續。」
程奕點頭。
會議桌上攤放著幾份文件,有細細密密字樣,像是資金計劃之類,我掃了一眼,順勢插話,「要不要給你們送杯咖啡,提提神?」
程奕笑笑,「好,濃一點,謝謝。」
紀遠堯抬眼,「我不用了,你去忙吧,事情做完早點回去。」
我望著他,「給你泡杯茶?」
他頓了頓,露出一個疲憊而溫暖的笑容,「好。」
這一刻,他們看上去都像是謙謙君子,不動喜怒。
我到茶水間,抬頭就看見了穆彥站在窗邊抽煙。
他頭也不回,煙在指間燃著,不知為了什麼事,竟在紀遠堯面前擺出這樣的臉色。
我默不作聲地倒了一杯溫水,給他放在手邊,「那份附件我取走了,如果程總問起,我會說是我疏忽,忘了存檔。」
他回頭,目光隱在燈光的陰影裡,猝然一笑,「你在幫我?」
「你這樣想?」我低頭攪動咖啡。
「你的意思是,我又孔雀了?」穆彥自嘲地笑笑。
「我只是記得你的一句話。」我平靜地說:「你說過,不管面臨什麼,我們這個團隊,都是同舟共濟的一個整體。」
★ ★ ★
大雨從早晨下到現在,航班延遲了一個多小時才落地。
紀遠堯親自來接機,隨同的只有我與蘇雯,這安排頗有心思。
程奕是邱先生親自挑進來的人,照說應該來,但紀遠堯淡化了這一層親疏關係,也是變相迴避了程穆二人的尷尬;他親自前來,給了邱先生足夠的尊重禮遇;我和蘇雯,在這時候顯出女性的性別優勢,起著親和作用,可以緩和某種意義上的尖銳關係。
和邱先生一起來的,還有Amanda與一位財務分析官。
一行三人出現在我們眼中,穿著風衣的邱先生,身形比我記憶中更胖了一些,頭髮也禿得更明顯了,笑起來皺紋鬆弛。紀遠堯風度翩翩地迎上去,兩人含笑握手,彼此寒暄問候,一派兄友弟恭。邱先生中年臃腫的體態,站在高挑挺拔的紀遠堯面前,格外顯出衰老的無情。
這兩人截然不同的狀態對比,給我留下強烈印象。
一個已在下坡路,一個正在最黃金的時期。
蘇雯陪同邱先生和紀遠堯在前面的車上,我陪Amanda他們乘後一部車,一路上盡量不冷場地說說笑笑,聊聊氣候冷暖,聊起機艙的乾燥,聊起皮膚的補水。Amanda笑著抱怨皮膚乾燥的時候,也流露十足女人味……我有點詫異,以前怎麼會一見她就怕呢,拋開職務之別,再厲害的上司也是普通人而已。
同來的財務分析官Evan是第一次見到,普通話說不流利,時而夾雜英文和廣東話,戴副黑框眼鏡,外表斯文,細長鼻尖給人異常敏感的印象。
邱先生帶來這樣一個人,來意目的,讓我無法往樂觀處想。
那份被我抽走的費用申請明細表,乍一看沒有任何問題,調出審批件核對才發覺,這筆媒體經費與審批時所列用途不符,財務審核時只關注數目,並不清楚各個用途實際支付是多少,只要最終數額能對上就萬事大吉。
如果沒有明細表,誰也不會發現其中問題,但程奕突然提出要看用途明細,這讓企劃部毫無準備。我猜想,徐青當時拿給他看的,一定不是現在這份。
不知徐青做了什麼處理,瞞過程奕的眼睛,卻無法通過財務的核查,所以他需要換回那份表格,重新拿出一份專門應付財務的數字。
顯然,企劃部門在掩飾什麼。
我想到,或許有一筆數目不小的資金,用在了明帳過不去的地方,只好拆分成一小筆一小筆,不著痕跡地融入整個營銷賬目──這種方式,我不陌生,穆彥曾不止一次用這法子處理過有問題的費用。
他總是肆無忌憚,對非常規手段的運用別有心得,像武俠小說裡的怪劍客,似正非正,似邪非邪。 可現實社會,不是武俠世界,沒有快意恩仇和縱橫江湖,只有規則。
去向蹊蹺的費用,像塊冰涼的石頭壓在心上。
也許我是個膽小的人,總覺得,常在邊緣走,難免要觸線。
在我眼裡,穆彥不是別人,是永遠堅信自己那一套叢林法則的天之驕子。
卻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我會替他擔心害怕。
我絲毫不認為他會自己挪用,這種念頭絕不會與他聯繫上,他活在耀眼光亮中,沒有藏污納垢的理由。但我不這樣想,不代表別人不這樣想。
換作程奕眼裡,邱先生眼裡,又會是怎樣?
★ ★ ★
邱先生的到來,比預想中低調,原以為會有冗長的工作會議,他卻只與中高層員工簡短的見了個面,二十多分鐘的交流甚至連會議也算不上。
這讓一些人的嚴陣以待,在費解中落空,尤以蘇雯的失望為甚。
視察完各部門之後,邱先生去了三十六層,出乎意料地花了半個下午,與營銷團隊溝通。
他親自向一線銷售代表了解客戶的想法,聽徐青闡述產品定位,不時有幽默風趣的言談,對陪同在側的穆彥,更是表現得格外激賞。
見到程奕,邱先生神色和悅,沒有表現出明顯的親近,程奕則像弟子在老師面前一樣謙恭誠懇。他安排了孟綺來做新產品的演示,孟綺不負所望,玲瓏得體的表現令邱先生很欣賞。
紀遠堯大多時候笑而不言,似乎業績與成果都屬於這支團隊,與他毫無關係,每個人都比他更有光彩。他與邱先生總保持前後一步的距離,低調而從容──既沒有刀光劍影,也沒有火花四濺,他的謙和溫文更甚以往。
只是,仔細看會發現,他的目光冷淡了很多,微笑也缺乏溫度。
他專注在另一個世界裡,因專注,而冷酷。
我在他身畔,亦步亦趨,如影隨形,心領神會──如同一件稱手的工具。
★ ★ ★
在邱先生與紀遠堯回到辦公室,單獨交流的時候,我陪Evan去財務部,介紹財務經理和兩位主管與他認識,並向他匯報工作。
回來時經過蘇雯辦公室,Amanda看見我,將我叫住。
她和顏悅色問起我,關於紀遠堯病休的情況,看上去像是出於真切關心;又問起紀總不在這段時間,與程奕的工作配合,問我是否有壓力……這些問話,都在預料之中,我早已擬好答案,一一應對過去。
冷不丁卻聽她問:「最近與營銷部門的協作,是安在負責嗎?」
我看了蘇雯一眼,她與我目光相觸,若無其事轉開。
「是蘇經理在整體統籌,我只是具體執行。」我朝蘇雯微笑。
每個上司都看重上下級次序,Amanda也不例外,如果我在她面前搶蘇雯的風頭,就是公然挑釁這個次序,間接也挑釁了她的權威。
蘇雯一笑,心照不宣地大包大攬,所以功勞歸於自己。
Amanda只是聽著,表情溫和地垂下眼光,點了點頭。
★ ★ ★
晚上邱先生以私人名義宴請中層以上員工,預祝即將上市的新產品取得成功。
席間他發表了一番激勵團隊士氣的演講,多次提到紀遠堯和穆彥對公司的卓越貢獻,言辭間的讚譽幾近誇張。
這不像是晚餐,倒像眾演技派同台競技的奧斯卡晚會。
一晚上頻頻舉杯,連紀遠堯也喝了不少酒,我看著他的臉色,有些擔心。
而穆彥酒興酣濃,來者不拒,似乎有些喝高了……他來與紀遠堯乾杯的時候,什麼話也沒說,笑了笑,仰頭將酒喝了。
邱先生要提早回酒店,紀遠堯親自送他,我和老范一路陪同。
到了酒店門口,邱先生興致不錯,邀紀遠堯上去聊天。
紀遠堯欣然答應,下車時,回頭吩咐老范送我回去,晚點再來接他。
我跟下車,將他忘在後座的外套遞過去,輕聲說:「晚上降溫了……」
酒店門前流光溢彩的燈影浮動,旁邊有人影穿行,目光如芒。
他低頭看我,伸手接過外套,掌沿擦過我手背,沒有說話。
我卻失去看他的勇氣,匆匆轉身回了車上。
回家路上筋疲力盡,短短一天,像打過場仗似的,哪兒都不累,只是心累。
到家跨出電梯,抬頭卻被嚇了一跳──門口一地狼籍,又是碎玻璃又是酒,門大敞著,方雲曉正在掃地收拾。
一定是沈紅偉來過。
「怎麼回事?」我又驚又氣。
方方沒說話,拎起裝滿碎玻璃的黑膠袋,重重扔進樓道垃圾箱,轉身回來,進屋把門一關,靠在牆上,眼淚奪眶而出,「他怎麼會變成這樣?」
下午她回去搬走自己的東西,沈紅偉晚上就追來,在我家門口拍門大鬧,方方不開門,他跑出去拎了酒上來,坐在門口喝得大醉,借酒裝瘋,聲淚俱下。最後方方通知了物管中心,叫來保安,強行把沈紅偉趕走。
我聽她說著,難以想像平時最在意形象的沈紅偉,會這樣不顧體面的發瘋。
在學校的時候,沈紅偉品學兼優,斯文勤奮,總是穿著洗得乾乾淨淨的白T恤和舊牛仔褲,站在寢室樓下等方方,早上給她送早餐,晚上給她送宵夜,羨慕死了多少女生。
心裡像被什麼堵住了,我抱著方方,竟有些想哭。
方方哭累了,進浴室洗澡。
我走到露台上,看見她扔在搖椅旁的煙盒,抽了一支出來……點燃煙的剎那,無端想起了穆彥,想起天台上盛滿煙蒂的杯子和他落寞的身影,想起一起坐在車裡抽煙的情形。
穆彥。
我嘆氣。
睡前陪方方喝了點酒,一宿無夢,酣睡到天亮。
★ ★ ★
今天要陪邱先生和紀遠堯會見商委和外經貿局的官員,早早起來收拾好了,直接趕往酒店。
在門口就看見熟悉的車,老范在車裡,沒想到紀遠堯到得比我還早。
走進酒店大堂,一眼就見到他,坐在晨光下的沙發裡,展開一份報紙在看。
他靠著沙發,深藍闊紋領帶垂下,低頭看報的樣子專注動人。
直至我走到面前,他才覺察,目光從自下而上掠起,停在我臉上。
我垂下目光,像被陽光照耀。
他頷首微笑,「早。」
邱先生還沒有下來,我和他面對面坐著,酒店大堂這一隅灑滿清晨陽光,十分安靜。
我想問他身體怎麼樣,昨天喝了那麼多酒,有沒有問題……可是這樣看著他,我不願開口,怕過多的關切,打破恰到好處的距離,近一分太近,遠一分太遠。
那麼,就這樣淡淡地對面坐著,說說工作,也是好的。
今天的報紙上,有正信的巨幅廣告,兩天前他們終於搶先上市,臨時將價格下調,剛好扼在我們的價格底線之下,這使他們又有了叫板的底氣,在媒體上大張旗鼓與我們對壘。
而我們的展示會就在明天,我簡直迫不及待,想立刻看到絕地反擊的那一幕。
「你也是個好戰分子。」紀遠堯看著我的表情,意味深長地笑。
「我好戰?」我好奇反問。
「每個人都有攻擊性,有的人強,有的人弱。」紀遠堯看著我的眼睛,「你屬於前者,你有征服的渴望,只是還在積蓄力量。」
我訝然望著他,從未想過,會得到他這樣一個評價。
他眼睛裡映出我渺小的影子,襯得這雙眼睛更見深沉,蓄有讀不懂的複雜意味,「有征服的願望是好事,年輕就有無限多種可能,如果願意,盡可以去大刀闊斧,打拼一個新世界。」
如果這是嘉許,可為什麼,他眼裡沒有笑意,反而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悵然。
★ ★ ★
邱先生此次行程安排很簡單,除了參加明天的展示會,剩下就是與政府官員的會晤。
程奕稍後也趕過來,和紀遠堯一起陪同邱先生前往。
上午的會晤很順利,紀遠堯在政府方面的公關能力極為出色,我們與各職能部門的關係都令同行羨慕。反倒是邱先生,久居美國、香港兩地,與內地商業往來不多,對這方面不算得心應手。這些年內地市場越來越被重視,進入內地首要的一步,便是政府公關──若能打通政府管道,很多事情做起來,便是事半功倍。
我幫紀遠堯整理私人資料時,偶然看過他的簡歷。他生於內地,求學英國,曾在德國一家著名企業擔任高管,回國後卻出人意料地擔任過一段時間的公務員,之後才加入本公司,並被派駐本地籌建新機構。
這一段背景,在他同類人身上很少見,在公司高層中更是獨一無二。
他瞭解遊戲規則,清楚市場脈絡,深諳各方面利益平衡的藝術,這正是邱先生和其他人都無法比擬的優勢,或許也是董事會對他寄予厚望的原因之一。內地市場這塊巨大的蛋糕,正在散發不可抵擋的誘人甜香,驅使著利益嗅覺無比敏銳的大佬們,重新思考誰是面對這一主力市場更適合的領軍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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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晤結束之後,我們在附近酒店安排了午餐,蘇雯早早已在等著,餐桌上賓主相談甚歡。
紀遠堯與幾位官員私交甚好,席間談笑風生,出來的時候胡局還在和他談著新開發區一個投資項目,紀遠堯不得不放慢腳步,頷首應付著熱情的胡局。
邱先生自己加快腳步,逕自朝前走,程奕和蘇雯跟了上去。
我留在紀遠堯身邊,目光下意識跟著邱先生的背影,在想他是不是有些不悅……忽然卻看見,大廳休息區一角,有個穿風衣的男人站起來,面對面攔住了邱先生。
他說了什麼,邱先生停下腳步,似乎很意外。
程奕攔住那人,說了幾句話,蘇雯匆匆引著邱先生,想從側門離開。
那人竟不理會程奕,再次攔到邱先生面前。
這是誰,看上去有些眼熟,我一時想不起,卻肯定見過這個人。
我看向紀遠堯,他也注意到了,眉頭微皺,給了我一個示意的眼神,讓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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