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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lahsu 發表於 2012-7-4 11:27 AM

荀草 -【皇后,朕想侍寢】《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5-3 01:38 AM 編輯

【書名】:皇后,朕想侍寢

【作者】:荀草

【內容簡介】:

    顧雙弦:皇后,今兒初一,朕又要勉為其難地歇在你宮裡了!

    夏令姝:皇上,臣妾身懷六甲,沒法侍寢,您還是另找她人吧!

    顧雙弦:梓童,今兒十五,朕只能歇你這——

    夏令姝:皇上,臣妾今日身子不適……

    顧雙弦掀桌:夏令姝,今晚朕無論如何也要與你做那魚水之歡、顛鸞倒鳳之事。你行也行,不行也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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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lahsu 發表於 2012-7-4 11:32 AM

  侍寢第一回

  天齊元年,九月。

  這日的早朝還在繼續,內廷麒福殿外長廊上已經人影不絕,熱熱鬧鬧,不時可以聽到鶯鶯翠翠地嬌語聲。

  不多時,一行奼紫嫣紅地隊伍慢慢悠悠地從拐角處走來,站在殿門口的嬤嬤們老僧入定似的瞇開一條眼縫,將款步而行的眾多秀女悄無聲息地打量了遍,挑挑眉,又閉上了。

  領著眾多秀女的魏嬤嬤沒想到殿門口已經立了兩尊門神,頓時斂了得色,快步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半禮賠著笑臉喚人:「兩位嬤嬤辛苦,可是皇后娘娘有什麼吩咐?」

  左邊略胖的張嬤嬤根本懶得回答,只問:「人可都來了?」

  「來了來了。」魏嬤嬤冷不丁地往後瞪了一眼,早已有眼色的秀女垂眉順目一副恬靜的模樣,沒眼色的也察覺氣氛的怪異皆都收回攀比高傲的神色,垂手站立著。魏嬤嬤非常得意自己的威望,轉頭又堆滿了笑:「一共二十八位佳麗,嬤嬤要不要查對下?」

  「不用了。」張嬤嬤道,稍側身示意眾人進去:「太后還在用早膳,你領著她們在外殿等著,安靜些就好,少一驚一乍的說了不該說的話。」

  魏嬤嬤疑惑,也不敢多問,只領著眾多貌美如花地秀女們陸續進了外殿。

  眾多秀女中,世家與二品以上的官宦女子早已在新皇還是太子之時選做了嬪妃,是不會與其他秀女同進同出爭奇鬥艷。故而,餘下競爭的二十八位佳麗中有大部分是從未入過皇宮,乍然見到此等金碧輝煌地宮殿都忍不住咋舌,唧唧喳喳一番。

  殿內寬闊,分外殿、中殿、後殿。在兩邊大柱之後,有翡翠珠簾垂著,看不見中殿具體地擺設。殿中上位是黃金三屏大座,騰龍舞鳳的靠背,簇新的金線瓔珞墊子,旁邊各至寬椅兩張,高高地矗立在大殿中,威嚴中帶著點閒適。殿最中央四角各自安放有一人之高的青銅香爐,裊裊桂花清香怡人。

  眾秀女或大膽或謹慎地東張西望,不時發出驚歎聲,過了兩刻,再多的景色也欣賞完了。百無聊賴中,有人悄聲問:「你們說,等會兒我們會不會見到皇上?」

  一位穿著鵝黃衣裳的女子嗤笑道:「皇上還在早朝呢,哪裡有空來選秀。依我看啊,皇后是肯定能夠見著,還有太后。」

  發問的女子有些失落,轉瞬又問:「聽說皇后娘娘是天下第一美人,也不知道性子如何。」

  鵝黃女子鄙視她:「皇后娘娘的性子哪裡輪到你我評足!讓我說啊,靠皇后還不如靠皇上,若是籠絡了皇上的心,再多的天下第一美人也是虛名。」她這話大言不慚,引得了其他秀女的側目。發問的女子索性拉著一旁默不吱聲地柳綠衣裳的女子道:「皇上選秀,當然要才貌雙全的女子才是最好。不說其他,我們這些人中肯定是容貌最好的小喬先冊立為妃,然後才是才學第一的鄺小姐。」

  鵝黃女子的鄺小姐跺腳:「我會不如小喬?安怡,你等著瞧好了,皇上才不是那等膚淺好色之人,第一眼就選中空有美色一無是處之人。」

  發問的安怡有股子傻氣,瞬時也頂嘴道:「不需要皇上選,我們找個外人就能夠比出來。」說罷左看看右望望,正巧在偏角一處窗欞邊上看到一名女子。

  梳著高髻,畫著宮中最時新的飛霞妝,眉目如畫,唇如桃蕊,一襲金沙牡丹十二幅長裙拖曳在地,捧著一卷書端坐在靠椅上,懶懶洋洋中透著一股子閒情逸致地貴氣。她的旁邊只伺立著一名宮女,正將一杯新茶奉到女子的手中。

  說也奇怪,這麼多的人在一個宮殿中硬是無人注意到她。若不是仔細去尋,誰也沒有想到厚重垂簾邊上坐著這麼一個人。靜悄悄地,有著半明半暗地光線穿透窗欞落在她的身上,似妖狐似鬼魅。

  安怡毛毛躁躁地跑了過去,小心翼翼地端詳了對方一陣,覺得晴天大白日裡不可能見了鬼,穩住了腳步之後,這才輕聲湊過去問候。

  女子似乎很和善,含著三分笑,專注地聽了安怡的話後朝著殿中張望了兩次,只是沉默。安怡急得臉紅,又得得地跑了過來,拖著小喬與鄺小姐過去,問那女子道:「你若是皇上,你會選誰?」

  小喬嬌羞地拉著安怡的衣袖:「你,別太放肆了。這裡是皇宮,驚擾了貴人不好。」

  鄺小姐頭高高的揚起,居高臨下的睥睨著女子道:「你就知道對方是貴人了?看她這裝扮,頂多也是一名美人而已。」可不是,這女子身上既無三品以上宮妃才能佩戴的五尾鳳凰的頭飾,也無五品宮妃們才能用的玉帶等物,且身邊的宮女只有一名,說不定是六品的寶林也不一定。

  今日過後,這宮殿中的大半秀女品級都會比此女子高。

  女子輕笑,輪番將三人仔細查看了番,等到安怡急得都要眼眶都紅了,這才道:「皇上剛剛登基,最喜愛溫柔賢德地妃子。品貌姣好讓人賞心悅目,自然能夠得到皇上的青睞;才學過人解語花,更是能夠讓皇上心情愉悅一掃疲累。」小喬不自覺地舒口氣,輕聲道謝。鄺小姐沒被落人下乘自然也面色好了起來。那女子品茗了一回,又對著安怡道:「性子明朗如葵花地女子,亦可以常年陪伴皇上左右,引他開懷。」

  安怡眼中倏地綻放了喜悅:「姐姐,你真好。我都要緊張死了,聽你這麼一說,嘻嘻……」

  女子莞爾,旁邊的宮女輕聲附耳:「娘娘,太后就快到了。」

  安怡拍掌道:「太后要來了,皇上是不是也會來?」

  女子微點頭,正想看看外面的天色,冷不丁的從窗外冒出一個身影。女子嚇了一跳,瞧清楚了來人,輕聲道:「下朝了?」

  男子盯著女子大片光潔的鎖骨:「在外面好玩?」

  女子道:「蠻好玩的,比你我的住所好玩多了。這不,你也來瞧熱鬧。」

  男子薄怒:「我是來辦正事。」

  女子展顏:「我也是來辦正事,天底下也不是就你一人忙得腳不沾地。」

  男子隔著窗欞瞅了瞅殿中眾多女子,一甩袖子,指著她:「看看你這樣子欺負外人,讓你心情舒坦還是怎麼著?」

  女子拉了拉衣襟,瞄了自己的心口道:「我這是與你賭氣呢!欺負了你的人,看你氣得跳腳謾罵才是最好玩。你繼續吼大聲點,我聽著呢。等會太后來了,你可以跟她老人家告狀,大不了再罰個一個月兩個月的不准我出宮門就是。難得出來透氣一會兒,把你給氣成這樣也賺足了本。」

  「你!」男子手指抖了幾次,咬牙切齒:「你還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女子嗤笑:「你我半斤八兩。還指著,等會兒讓人看了笑話又不是丟我的顏面。」她眨了眨眼,「或是你想就這麼扇我一耳光?要我把頭伸出去麼?」

  兩人你來我往針鋒相對,渾然不像苦大仇深的敵人,倒似斤斤計較的小娃們鬥嘴耍皮子。安怡等人目瞪口呆的看了半響,只咋舌,暗忖著這皇宮裡真正什麼樣的人都有,剛剛還笑如春花的女子諷刺起人來牙尖嘴利睚眥必報,忒強悍了。

  倏地,男子大吼:「你給朕出來!」

  女子臉色變換幾次,撐著扶手緩緩地站了起來:「本宮出去做什麼,應當是您進來。您還選不選美人了?」

  旁邊眾人一愣,這才仔細端詳窗外的男子。藏青底的蟠龍服,十八扣青白玉帶,劍眉倒豎——正發火,目如銅鈴——被氣的,身如蒼松——在發抖,雖然與幻想中的皇上有點差距,可這裝扮、氣勢和威嚴,的的確確是當今安定帝顧雙弦。

  呼啦啦一下,整個宮殿裡已經跪拜了一地的人,高呼萬歲。

  顧雙弦大踏步地走了進來,面對著女子咬牙切齒道:「你的褘衣呢?」偏殿急急忙忙行來一名宮女,見得皇帝就噗通著跪了下去,她的手中不正抱著玄青底金鳳褘衣麼!

  女子輕笑,由著兩名宮女在眾目睽睽之下一展華衣,恭恭敬敬地替她鳳袍加身。

  暗中金華的衣裳上鳳凰抬頭,滴血的寶石眼,白玉鑲的啄,傲然地身軀盤踞了兩片前襟,長達三尺的九尾鳳翎衣擺拖曳在地,振翅欲飛。引得眾多跪拜的秀女瞠目結舌,似乎被那華貴的衣裳給耀花了眼。

  素手輕抬,本在殿外立著的張嬤嬤不知何時站在了一旁,小心翼翼地撐起女子手心,恭順且忠誠。

  明明只是一件褘衣,居然讓和順如春風的女子轉眼添加了睥睨天下的傲氣,回眸之間,那溫潤的視線中疏離、冷漠,還有對世事的通透都一點點展露。薄唇淺白,似笑非笑地抿著,讓人不由得想起方才此人的伶牙俐齒。隔得近的安怡似乎已經看到對方長出來的兩顆虎牙,正磨牙霍霍地想要咬死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們。

  此女,真是當今安慶帝顧雙弦的正宮皇后——夏令姝。

  魏嬤嬤跪在秀女的最前方,磕拜:「皇后娘娘千歲,千千歲。」

  宮殿那頭再一疊聲:「太后駕到。」

  三座大山齊聚,壓得秀女們心坎上沉甸甸的,安怡等人更是暗暗回想方才可有對皇后娘娘說過大不敬之話。鄺小姐早已額冒冷汗,苦不堪言。

  新皇第一次選秀女歷來是為了充斥後宮之用,故而,三人一待坐定,魏嬤嬤就已經伺立在一旁,但凡太監唱諾一人,她就仔細回稟此女的家世,父親官職,母親品性等等。

  太后乃後宮最為尊貴的女子,自然關注的是女子的性情如何,往往需要多詢問幾句;皇上從太后進來後就一直沉默寡言,眼神滴溜溜地在眾多女子身上打轉,十足的好色之徒模樣。皇后倒是悠閒,只等到她上座之時,眾女才發現皇后娘娘的肚腹奇大,原來已有九個月的身孕,即將臨盆。她甚少說話,大部分的時候不是點頭就是搖頭,倒是嘴角的那一抹微笑自始至終地掛著,看得下面的秀女直打顫。

  顧雙弦指著鄺小姐道:「此女眉間的傲氣倒是像你少時的樣子,好像鬥志激昂地小母雞。」

  皇后夏令姝淺淺的喝了一口茶:「小母雞長大後好歹也嫁了真龍天子,說不定此女以後有大福分。」

  「真龍天子」幾個字取悅了皇帝,於是,鄺小姐被封了四品美人。鄺美人心氣高地注視了皇后的肚子一眼,規規矩矩地下去了。

  皇帝臉色稍霽,又開始到處亂瞄,沒一會兒定在安怡的身上:「這個有意思,瞧那眼珠子,跟你姐姐一樣,有什麼都顯在眼底,比你直爽多了。」

  夏令姝淡淡地道:「直爽的女子性子也比較野,相信今晚皇上要多操勞了。」

  顧雙弦嘿嘿地奸笑,將安怡也冊封為美人。為此,安怡還大大地驚詫了一番,而後欣喜的給幾位磕了好幾個頭,真是傻得可愛。

  太后插話進來,指著最後一名女子,聽得魏嬤嬤報上名字,姓喬,閨名佳蔚。太后道:「這相貌放在皇城裡也是排得上名號了,就是不知道才學如何。」接連問了幾個問題,女子答得妥帖謹慎,一雙美眸膽怯的不敢亂看一處,手指絞著錦帕,站在大殿中顯得嬌弱嫵媚惹人憐愛。

  顧雙弦目不轉睛地道:「她有些面熟。」

  夏令姝知道對方就是安怡方才說的小喬,容貌自然是頂尖的,才學應當不如方纔的鄺美人,可小喬的性子更為溫順,遇上隱忍而暴躁的顧雙弦,當得是天造地設。

  太后地視線在小喬與夏令姝身上兜轉兩圈,笑道:「此女的容貌倒是與皇后有些相近,溫柔婉約。」

  顧雙弦嘴角抽搐,皇后溫柔婉約?

  夏令姝笑意盈盈,謝了太后的稱讚,作主冊封此女為三品婕妤,意比古時有才有德的婕妤,而她皇后就是那蠱惑媚人的趙飛燕了。

  嘖嘖,這皇宮的人眼睛都瞎了。

  二十八名女子,除了小喬封為三品婕妤,其他美人有七名,才人十名,剩下的則是寶林和御女各半。

  臨行出殿之時,夏令姝背對著顧雙弦對身邊的嬤嬤交代:「讓御廚這幾個月多預備一些虎鞭、鹿鞭湯,每日裡換著花樣給皇上送去一盅,給他補補。」

  顧雙弦氣得七竅生煙:「皇后貴人多忘事,想來早已忘記朕在床榻之上的威風了?」你以為你肚子裡的娃兒是怎麼懷上的?

  夏令姝與他對視了一會兒,對嬤嬤再補一句:「補湯每日再加一盅。」

  顧雙弦吼她:「你想讓我七竅流血?」

  「不,」夏令姝淡定地解釋,「臣妾覺得皇上越是說行的時候,說明他真的不行了。為了大雁朝皇族的子孫繁榮,皇上,您就勉為其難的多補補吧。」



  侍寢第二回

  出了麒福殿,轉過十八彎地長廊,就可以看到圍繞整個大鳴宮的曲流池。池長數十里,寬百尺,盤踞在深宮內院的亭台樓閣之間,像身長千里的妖蛇,安靜地守護著小小的寶山。

  夏令姝興致甚好,在漫天的桂花香中往煌央殿行去。長廊的另一頭,顧雙弦也正前往北陽殿,兩人再一次在岔口上碰頭。

  顧雙弦還在惱火她方纔的調侃,乍然再見忍不住又想扳回一城,問她:「你又要去耍誰?」

  夏令姝挑眉,仔細想了想才道:「耍你兒子。」

  咦,兒子?不錯,這會子顧雙弦的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都在煌央殿讀書,夏令姝每日裡都要親自去查看皇子公主們的功課。

  顧雙弦看了看她白得透明地肌膚,才兩個月不見,她比以前更加蒼白了些。還有大得如燈籠的肚腹,因為身子不穩,她一手還撐在腰後,另一邊由嬤嬤攙扶著,越發顯得人的精力不足。隨時都要臨盆了還不忘去查看皇子們的課業,她是真的關心皇兒們還是想要去敲打他們?看著越來越大的肚子,那些小崽子們才有一點危險意識,覺得嫡親的弟弟隨時會從那肚皮裡面鑽出來,奪取他們的輕鬆歡樂地啟蒙生涯?

  夏令姝為人處事素來有根有據,不能小視。

  「朕同你一起去。」

  夏令姝瞇瞇眼:「皇上,您不是還要看奏折?大臣們還在北陽殿等著您商討國家大事,而您剛下朝就忙著選美人,選完了美人又去逗皇子們,讓臣子們知曉了,會寒了心。」

  新皇剛剛登基才一個多月,皇上就只顧著後宮和樂,嘖嘖,明兒御史肯定會參上一本,讓皇上別兒女情長因小失大了。什麼,沒有御史敢出這個頭?哦,還有汪雲鋒哥哥呢,只要三言兩語,她就可以說服那蠢蛋來收拾皇帝。反正,汪大人是錚錚鐵骨,大臣們輪番上陣打都打不死的小強,皇帝打是打不了他,罵也罵不過,用他來消遣皇帝,正好。

  顧雙弦經過她這麼提醒,才想起今日盡做些傻事了。大雁朝立國的根本,一是皇帝的勤政,二是臣子們的忠誠,他這新上任的皇帝的確不能如做太子時那般,耍著小性子胡作非為了。

  顧雙弦沉吟一會兒,警告她:「不准嚇唬、恐嚇、威脅、辱罵他們,也不准無緣無故地讓他們挨板子。」

  夏令姝捂嘴輕笑:「皇上,感情我是那母老虎,從來不善待自己的皇兒。」

  顧雙弦咬牙:「你比那母老虎還要無情。」

  夏令姝一愣,直覺地心口有什麼抽抽地痛起來,捏緊了張嬤嬤的手背站穩了,低垂著頭,半響才道:「臣妾知了。」

  她那一閃而過的脆弱沒有逃脫顧雙弦的厲眼,如往常一般,他暗暗地定住自己的雙腳不讓自己靠前一步,擰直了雙臂不讓它去擁抱,梗住脖子,一甩長袖,氣勢洶洶地遠去了。

  「娘娘!」

  「本宮沒事。」夏令姝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一次前行。

  多少次,兩人總是相遇、相愛、相恨,之後再分離,她已經習慣了。夏令姝不會輕易地倒下,也不會輕易地放棄,她會無數次跌倒了再爬起來。

  顧雙弦在迎娶太子妃夏令姝之前,內院就有兩位側妃,三位小妾。弱冠之後,側妃和小妾各自生了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等到他登基,生了兒子的側妃被封為德妃,小妾被封為昭儀,女兒的娘親被冊封為充媛。當年的五美,死了一個,最後一個被勉勉強強封了美人。

  大雁朝的規矩是皇子公主們長到三歲就要開蒙,五歲之時隨著官宦世家的子弟一起入讀白鷺書院,十歲皇子們就開始領些零碎的小差事做做,公主們則回宮接受正統的皇族教導。為了在入讀書院之前,皇子公主們不至於丟皇族的臉面,負責啟蒙的國子監大臣們每一年都卯足了力氣,勢要教出一兩位才子才女來,課業那是相當的繁重。

  夏令姝愛去煌央殿的原因其實很簡單,她只是愛那裡讀書的氛圍,讓她心裡寧靜。當然,她絕對不喜歡看大臣們拔苗助長,逼著皇子們讀書的情景。不過,看小娃娃們憋淚背不出書的時候,她那一整日的心情都會很不錯。

  皇上其實猜對了。大雁朝的新皇后,的確有些小小地壞心思,可也沒到人神共憤的地步。

  煌央殿不大,長寬各百尺,皇子們在其內讀書的時候,四周的窗欞都會打開。窗外種植著各季花樹,張眼望去,奼紫嫣紅一片艷麗,風景獨好。夏令姝來看過一次之後,又在周圍的園子裡添了些珍奇異獸。比如,孔雀!

  她才踏入殿門,就聽得一聲哀號,顯然有皇子挨打了。哎呀,可不是她的錯。

  「是孔雀的錯!」大皇子顧興雋大叫,「誰讓那臭孔雀在本皇子讀書的時候開屏,它在勾引我。」「啪」地又一聲,大皇子叫得更加淒慘了。

  「大皇兄,是你讀書不專心。」小公主的童音軟綿綿,惹人憐愛。

  「小娃兒一邊去,本皇子今日就要收拾了這只騷包孔雀,燉湯喝。」「啪啪啪」連續幾下,大皇子一邊叫一邊跑,衝到門口,立住了:「母……母后。」

  夏令姝笑瞇瞇,十足地狐狸眼:「大皇子要燉了哪一隻孔雀,告訴母后,本宮命人即可抓來,今晚就給你加菜。」

  大皇子臉頰噗噗地冒出一股火焰:「我,嗯,兒臣只是說笑。其實,兒臣是想去將它給趕開些,別驚擾了我們的上課而已。」

  夏令姝疑惑:「你不想吃它?」

  「想,不……當然不想。」

  「可惜了,」夏令姝歎氣,「我原本就是來這裡抓孔雀燉補湯的,你不想吃那我就分給二皇子和公主好了。」

  「啊!」大皇子成了苦瓜臉。公主顧興已經跑了過來,霸主夏令姝的小腿:「母后,九皇叔來給我們上課,你送給九皇叔喝吧。」然後,他們也就可以喝九皇叔的份了。

  「定唐王?」夏令姝抬頭望去。

  明媚光輝中,只能看到一抹淡到月白的青綠身影影影綽綽。待走近了,才發現此人面如美玉,眸如碧珠,穿著白底淺青五爪蟒袍,繫著墨玉扣腰帶,站在人前只覺清風拂面,不覺心曠神怡。

  定唐王一手持書,一手持著板尺,疏朗淡笑,作揖道:「皇后娘娘,數月不見,身子可還好?」

  夏令姝無法久站,等到嬤嬤攙扶著她在老位置上坐下了這才答話道:「托九王爺鴻福。」隨手看向他手中的書本,確是《孝經》,笑容頓了頓,轉向大皇子顧興雋問道:「方纔在外面就聽到你挨板子,可是嫌棄九皇叔的課說得不好?」

  呃,大皇子剛剛笑逐顏開的臉色又苦了下去,嚅喏道:「不是,就是跟平日裡太傅們教的不同,聽起來有些驚世駭俗罷了。」

  夏令姝點了點他的鼻尖:「一種米養百樣人,一種學問自然也有百種說法。你既然認為師傅教得不對,可你又怎麼認定你的才是對的?你能否指出哪裡不對,為何不對?說出來,大家探討的道理才是真理。單單就因為學問不同就直接否決了師傅的教導,可不是一位學子該有的行為。」

  定唐王早年在外遊歷,見多識廣,養成了凡事從民眾角度考慮的習慣,很多想法都能夠讓皇家中人耳目一新,是新皇一輩中頂尖的人物。以往每年他大半的時間都是在大雁朝周邊各國走動,直到去年知道先皇病重這才長居皇宮,一直到協助太子即位。對於這位皇嫂的流言蜚語他聽過不少,最多的評論無非是八面玲瓏,心思細密,行事大膽的一位世家小姐。六月定康王逼宮之前,他因為選妃之事見過這位嫂子,隔得遠,也沒說上幾句話,可從選定的妃子身上瞧來,是個知人善用的後宮之主。

  現在再看,倒覺得對方十分有主見,不像尋常小姐們人云亦云。多了一份注目,他索性挑明了說:「其實,大皇子說得沒錯,本王的言論的確有些有違倫常。就拿《孝經》中喪親章來說,「喪不過三年,示民有終也」這一句。先皇病逝,皇上不出三月即登基為帝,這是其一;先皇病重之時,皇上作為嫡子沒有日日奉湯藥於榻前,可見孝心不足為其二;其三,故皇后被戰亂波及仙逝,皇上不但沒有「哭不偯,禮無容,言不文,服美不安,聞樂不樂」,連三日之後才用膳食都做不到,可見皇上是一位不孝之人。臣以家國天下為重反駁,最後認為皇上既然是天下之主,自然不能以常理而論。」

  夏令姝聽得對方侃侃而談,只垂目輕笑,一派恬靜的模樣。

  大皇子耐不過她的沉默,不禁忐忑道:「皇兒錯了,母后切勿將這番話告訴父皇。」

  定唐王摸摸大皇子的髮頂,笑道:「皇后娘娘乃白鷺書院第一才女,自然明白這些話並無大逆不道之處。我們只是討論,不是爭論。」若是鬧到了皇上面前,那只能是皇后心胸狹隘不容於小小的大皇子性命了。他停了一會兒,等不到夏令姝的問話,索性接著說了下去:「俗話說長兄若父,長姐如母。大皇子認為定康王與定永王、定壽王早已圈禁,可到底是天家子弟,既然皇兄無法為已故的父皇母后一盡孝道,不如就讓其三王代替皇兄守靈三十年。」

  夏令姝偏頭望著他手中的板尺,細細數著上面的刻度。

  定唐王將整本《孝經》攤平在她的面前:「微臣認為,趙王與皇兄歷來親厚,除了皇兄之外,趙王也算得上剩下的兄弟中頂噹噹的第一人。讓已經被圈禁的皇子去給父皇母后守靈,不如讓趙王在封地守孝三年,兄弟同心同德,相信趙王也會首肯,對不對?」

  讓趙王守孝三年,還是去自己的封地!真正的好打算,他們一家人能否平平安安到封地還不一定呢,別逼宮的定康王等人還沒有老死,趙王就被江湖流寇給擊殺。到時候,皇上在流下兩滴熱淚發表一下慰問之情,然後安撫一下夏家,再過兩個月,就可以端了她這明媒正娶的皇后,一吐惡氣。

  好打算,好冠冕堂皇的理由。

  夏令姝知道皇上恨她,可沒想到關了她兩個月出來之後,首先想到的是要撕開她的臂膀,將她給逼入絕境。

  無情,這天家有誰又真正的有情?

  可笑的是,在人前他們兩個還要一如既往地扮演天下最恩愛和睦的夫妻。

  修葺了三個月的鳳弦宮總算整修完畢。

  當夜,是新皇后夏令姝第一次名正言順地進駐這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從正殿的最高層遠眺,可以看到萬家燈火通明,處處繁榮昌盛的景象。

  張嬤嬤悄無聲息地行到她的身後,低聲道:「娘娘,方才皇上去了菖靈殿,招了喬婕妤侍寢。」

  夏令姝轉回頭,只看到巍峨的宮殿像是一座龐大的怪物,蹲著身軀目不轉睛的凝視著她,想要吞噬她。

  回宮的第一日,獨自一人用了晚膳,由宮女們服侍著沐浴更衣,等到月上屋簷之時,她才躺在龍鳳大床上,孤枕而眠。

  夢裡見到蜿蜒在大鳴宮的曲流池化成了蟒蛇,張著血盆大口由上而下地怒視著她。鮮紅而巨大的蛇信子在她週身捲起又伸長,腥氣撲面而來讓人作嘔。她呆呆地對視著它,想要憑借平靜無波的神情讓對方放棄攻擊。那蛇捲著她的身子,越勒越緊,她覺得身上有什麼流淌了下來,黏糊糊得難受。

  「娘娘,醒醒!」鳳梨搖晃著她的肩膀,驚慌失措道:「你羊水破了。」

  「羊水?」夏令姝一時還沒從噩夢中清醒,單手覆在肚腹上的肌膚波動非常厲害:「痛!」

  張嬤嬤已經跑了進來,大叫:「快傳御醫,娘娘要生了。」

  後宮深處,顧雙弦正將喬婕妤地短衫解開,看著那鴛鴦戲水的肚兜含笑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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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lahsu 發表於 2012-7-4 11:33 AM

  侍寢第三回

  喬婕妤面似桃花,唇含春蜜,低垂著眼睫,一雙小手不知道要往哪裡放才好。

  顧雙弦見多了女子嬌嬌怯怯的樣子,也不以為意,只安撫兩句,正待埋下身去,殿外拉破風箱般嚎出一嗓子:「皇上,皇后娘娘要生了。」

  顧雙弦虎牙一痛,嘖嘖,生什麼生?他這裡的小皇上都要煮熟了。

  他伸手到喬婕妤頸後,用力一抽,那肚兜地掛帶就鬆散開來,玫紅地鴛鴦貼在胸口要滑不滑,更有欲語還休之感。

  喬婕妤膽怯地往床榻更深處縮了縮,柔弱地喚:「皇……皇上……」

  顧雙弦腆著臉,十足的色狼:「叫朕六郎。」

  喬婕妤驚喜交加,腳尖微不可查地點了點他的大腿根部,隨即疾速地縮到臀下。整個人如小兔子般揉成了一團,粉撲撲,軟綿綿。顧雙弦長牙舞爪,內心噢噢的狼叫,立起身子就要撲到她……

  殿內,一門之隔,再一次響起公雞嗓子:「皇上,三皇子要出生了。」

  嘁,他就兩個皇兒,哪裡來的三皇子。

  伸手一撈,就將小白兔的褻裙給掀了開來,厚實的大掌摩擦著小白兔的腳背,嘖嘖,真膩人。

  「皇上!」糾纏不休的破嗓子這次響在了耳邊。皇后娘娘的御用太監小卦子立在床頭,垂首磕頭道:「皇后娘娘要臨盆了。」

  顧雙弦那雙手在小白兔的後腿停了停:「知道了。」看他這意思是不準備過去了。小卦子撇了撇嘴,暗自思索一切如皇后所料,知道皇上無論如何都要給皇后下絆子才會心裡舒坦。臨盆這等大事,就算放在皇宮也是母子在鬼門關打轉,隨時可能一屍兩命,皇后娘娘又是第一胎,更為艱難。

  皇上不來,就放狗咬著他來!領命之前,皇后如此交代。

  皇后養地藏獒他是請不動,那麼,作為一名被寵信的小太監,他也有絕招。

  小卦子暗暗歎口氣,為新晉的喬婕妤灑一滴鱷魚淚,然後,從自己的袖子裡面掏出一個鏤空的小銅籠子,將上面的小門一挑,「咻」地,裡面竄出來一隻活蹦亂跳的肥老鼠,直接奔著喬婕妤地裙底而去。

  「啊——!」喬婕妤如某人願地驚叫,手打腳踹。

  「哦……」這是被色所迷而誤傷的皇帝。

  顧雙弦捂著自己的命根子,指著小卦子發抖:「你,你方才說什麼?」

  「奴才說,皇后要給皇上誕下三皇子了。皇后有命,請皇上去一趟鳳弦宮。」

  顧雙弦故作鎮定地問:「她已經生了?」

  小卦子退後一步,恭敬道:「剛剛才陣痛。」

  顧雙弦沉聲,再問:「傳了太醫沒?」

  小卦子忍不住再退一步,身子落在八寶屏風之後,彎身:「傳了。」

  顧雙弦猛地拿著一個枕墊擲在他的腦袋上:「皇帝不急急死太監,你到底是大雁朝的子民,還是夏家的奴才?」

  小卦子噗通一聲跪在地板上,小籠子咕嚕嚕地滾到紗簾邊,梅紅的簾子,棕黑的籠,融在一處如血液侵染。顧雙弦眼神一跳,只覺得有什麼在心口最深處割據出來。他一把掀開喬婕妤地裙擺,沒看到老鼠的蹤影,再左右張望。

  喬婕妤指著床角悶頭悶腦打轉的老鼠:「在那裡!」

  顧雙弦瞪她一眼,暗痛和驚慌稍縱即逝,探手一抓,就將老鼠的尾巴給提了起來。白色的小老鼠在空中掙扎地唧唧叫,小眼睛恐懼著,它的身後是同樣瑟瑟發抖的柔媚女子。隨手一甩,將老鼠砸在小卦子腦門上:「太瘦了。」燭光微暗,人已經下了床榻,沒有看向尖叫過後弱弱哭泣的小白兔。

  太瘦了,是要小卦子再養胖點?跪在地上的小太監糾結了。再來不及細想,又機靈地爬起來替皇上穿上衣衫,扣好腰帶,金冠還沒戴,顧雙弦已經丟了開,疾步走到了殿門口。頓了頓,再瞄著內殿床榻上哭得梨花帶雨的女子,越看越眼熟,越瞧心裡越發苦悶。

  真像,可到底不是那個人。

  若是,她肯對他示弱,他也犯不著尋根究底地苦了她。

  軟弱,好像是夏令姝天生就缺陷的情感。哪怕是生死一線的臨產,她都是用著絕對冷靜地語氣提醒他:作為皇帝,你有責任和義務陪伴在皇后身邊。

  冷漠得讓人恨,高傲得讓人妒,還讓他不得不順著她的棋盤來落子。

  一行人明明腳步慌亂,在外看來卻是晃悠悠,緩慢地來到鳳弦宮。太后的人馬也從燈火通明的另一頭趕了過來,不是母子的母子面面相視,顧雙弦先打了招呼,讓太后先入了宮殿,自己再跟上。

  張嬤嬤與方嬤嬤是夏令姝的隨嫁嬤嬤,早已去了內殿,太醫們隔著一層薄紗,聽脈,醫女們有條不紊地讓人準備熱水見到藥物等,到處都是忙碌的身影。

  顧雙弦從來沒有見過女子生孩子,乍然見到這麼多人在宮殿中穿行,每個人臉上都是慎重和緊張,也不由得揪著心,面上還不露分毫地讓人奉茶,好整以暇地與太后說起了閒話。

  太后是趙王的親娘,是已故地靜安太后的姊妹。靜安太后在大皇子逼宮之時被人害死,皇上感念趙王為大雁朝做的貢獻,加上謀害靜安太后的賢妃也被淑妃正法,登基之後,才奉當時的淑妃為靜淑太后,頤養在後宮。

  兩人以前也是母慈子孝,現在太后一心在皇后臨盆上,顧雙弦勉強維持淡漠討不到好,沒多久就沉默了下去。

  內殿除了太醫細聲討論藥方的說話聲,醫女的輕聲吩咐聲,硬是沒有絲毫夏令姝的痛叫。就算是顧雙弦他也隱約有點擔憂起來,想起皇后的親姐姐夏令涴生產之時的慘叫,只覺怪異。

  站起身來走了兩步,喚住宮女問:「皇后身子到底如何了?」

  那宮女被顧雙弦略顯凶狠地表情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回答:「皇后她不肯出聲,奴婢們也不知道她……她到底有多痛,只是,皇后的肚腹動靜很大,羊水流了大半了,太醫說,說……」還沒說完,張嬤嬤已經出來,雙目通紅地對太后稟告:「娘娘說自己不成了,讓人去夏府請得趙王妃來,她有遺旨想要交代。」

  「什,什麼?」顧雙弦驚叫,出了聲之後才發現那話有點殘破,裡面的恐懼像是一根琴弦蹦斷了,發出嗡嗡的回音。他捲著雙手背在身後,極力忽略上面的抖動,平靜的問:「皇后不是好好的麼,交代什麼遺旨。你是她的奶嬤嬤,說話要有點忌諱。」

  張嬤嬤隨著夏令姝陪嫁過來,對這兩位的事情是最明白不過的,當下也不害怕,用著比皇帝更加冷淡的表情道:「娘娘自從上次被人下毒之後,就從來未曾好過。怕將毒遺留給腹中的皇子,自己硬是逼著太醫們用藥壓下了毒性在肺腑。之後皇上讓娘娘遷往離宮暫住,離宮是避暑的地方,風涼地潮,娘娘每日裡咳嗽不止還要來往煌央殿審察皇子公主們的課業,身子早就不堪重負。今日受了刺激,回來後就說胸口疼,早早睡下了。奴婢們以為會沒事,哪知道此時要臨盆,方才太醫把脈,問娘娘是保大人還是孩子。」

  今日的刺激是什麼?只有兩樁,一樁是選秀女,一樁自然是九王爺在她面前說的那番話。誰不知道夏家是皇后的娘家,皇上要拿她娘家開刀自然也是做好了廢棄皇后的打算,驚怒交加之下影響了胎氣也是正常。

  顧雙弦吶吶無語。

  太后在一旁道:「皇后身子一直強健,雖然是第一胎也不至於母子陰陽兩隔的地步。」

  張嬤嬤對著太后作揖道:「本是無礙。只是,」她盯了盯顧雙弦,裡面的憤怒怎麼也掩蓋不住:「方纔小卦子去找皇上,被人攔在了外面長達半個時辰,只說今日是喬婕妤的洞房花燭夜,掃了皇上的興不好。小卦子來回話,皇后體內一直壓制的毒就發作了。」

  太后與顧雙弦臉色大變,張嬤嬤繼續道:「太醫們說了,羊水快盡,若是還生不出來,就要剖腹將孩子取出來。那樣的話,皇后的性命定然是……」是什麼,已經不用明說了。

  太后眼眶微紅,擺擺手:「去請趙王妃和夏黎氏入宮,還有夏家三房的大公子,對了,柳家的少主也帶來。讓他們一家子見最後一面吧。」

  顧雙弦看著張嬤嬤冷硬的吩咐人出宮,掩蓋在衣袖下的手指相互摳挖著,也不覺得痛。半響,才道:「太后,朕想去看看她。」

  太后將他這個時候還能克制著自己的言行,不覺心冷,可到底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她也不好多說,只點了點頭。

  夏令姝躺在雕龍畫鳳的床榻上,床幔的大紅襯托著她的臉頰有股不自然的艷麗。隔著帷幔,他也能過看到那薄衫下的腹部波動厲害,那是孩子掙扎著要出世的表現。看樣子應當很疼,夏令姝偏生咬得牙齦出血也不哼一聲,固執得讓人心疼。

  宮女們見到皇上進來,具都嚇了一跳,太醫們是見慣了生離死別之人,看著皇上那白淨面容上呆滯的目光就知曉了緣故,不吱聲的打著招呼,讓宮女們下去了。太醫們俱都縮在屏風之外,細聲細氣的探討剖腹的具體細節。

  方嬤嬤握著夏令姝的手搖晃兩下,說:「娘娘,皇上來了。」

  夏令姝一臉的汗水與淚水,閉著眼轉過頭去不睜眼看他。顧雙弦站在床頭,看著她一陣陣的痛得痙攣,肚腹上明顯的可以看到孩子的手腳畫著肚皮,似乎一個用力就可以破皮而出。因為中過毒,從敞開的衣襟縫隙中可以看到鎖骨一下有些泛青,也許,等到那毒蔓延到全身,就是她命喪黃泉的時候。

  鬼使神差地,他下意識將手掌放在那肚皮之上,與裡面未出世的孩子打著招呼。沒一會兒,就能感覺肌膚下有小手貼了過來,溫熱地,顫抖地,小小地溫暖從手心蔓延到了心底,然後,猛地被掃風腿給踢到,嚇得他立即收回了手掌,耳邊傳來夏令姝的悶哼。他伸手想要安慰,手到半空又停了下來。

  夏令姝好不容易順過一口氣,輕聲喚:「水……」

  顧雙弦聽了兩次才明白,左右看看沒人,自己只好去親自給她倒了一杯茶,夏令姝已經沒了神志,不停地冒著冷汗,一時喚「娘親」,一時又叫「姐姐」,再隔了一下居然連「爹」都呼喊了出來。顧雙弦手腕一抖,手中的茶碗都要端不住。夏令姝的爹爹因為賑災而得了瘟疫,在大年三十回家沒幾日就故去了。臨死之前,作為女婿,他都沒有去瞧一眼,甚至於對夏家三房連慰問都沒有一聲,十足地不忠不孝之人。

  夏令姝這個時候喚她爹爹,預示著什麼,或者,她在半昏迷中看到了什麼?

  烏雲罩頂,無端地讓他全身發冷,一手端著茶水,一手去搖晃夏令姝。他不會照顧人,也沒見過別人照顧過誰,搖晃著她只知道叫她醒來。夏令姝迷迷糊糊地望著頭頂的幻影,虛空抓了兩下,低聲喚:「六郎……」

  顧雙弦一愣,而後,莫名的眼熱。六郎,是兩人貼心貼意的最初,夏令姝嬌嗔之時愛喚的他的小名。每當她小聲地呢喃之時,不管兩人有多大的矛盾,他都會忍不住心軟地任她予取予求。

  夏令姝眼睫都被淚水遮擋,瘦骨嶙峋地手抓了幾次沒有碰到東西也就無力地落在床榻上,微微捲曲著:「母后……等等,我隨你去,讓孩子留下,母后……您總得讓我替六郎留下孩子……我一人隨你走……」

  母后,能被夏令姝這麼呼喚的人,只有皇上的親娘——靜安太后。

  夏令姝,是真的要死了麼?

  被妃子下毒都毒不死的她,被賢妃追殺也沒死的她,最終要因為他的孩子而死了麼?

  深宮中,瓷器墜落地劃空聲在空蕩蕩的宮殿迴盪。

  太后微微睜開眼,聽著顧雙弦如吐信子的蛇,嘶嘶地低吼:「母子都要活著,否則,在此的所有人都給他們陪葬。」她老人家再一抬眼,只好看到張嬤嬤嘴角上揚一分的笑。



  侍寢第四回

  夏家的人很快就來了,不過不是夏黎氏也不是夏令涴,而是皇后的親弟弟夏令乾,同行的還有另一位陌生女子。

  顧雙弦一邊暗暗高興夏黎氏沒來,一邊惱怒夏令涴也擺起了架子,佯怒道:「其他人呢?」

  夏令乾不吭不卑道:「趙王說了,皇后娘娘還沒殯天呢,犯不著舉家前來。讓微臣帶了江湖奇人來給娘娘治病,治不好再說。」

  哎,這話真對,如果不是趙王說的就更加好了。顧雙弦轉向那女子:「她是誰?」

  女子罩著一件胭脂紅的兜頭披風,將上面的兜帽解開,露出一張傾國傾城的妖魅面容來,整個宮殿的男女都忍不住對她傾目而視。女子身段如挺立的眼鏡蛇,眸色深暗,展眼回望而去讓人覺得骨子裡發冷:「小女夫家姓龔。」

  顧雙弦氣息一滯,親自帶著她進入了內殿,讓人打開床簾,解開夏令姝汗濕了的前襟。瓷般的肌膚上,由鎖骨往下逐漸青紫,像是被重物給砸出來的傷勢:「皇后的這毒有三個多月了,一直沒好過。你可有把握?」

  龔夫人將夏令姝全身掃視一遍,一手伸向夏令姝的腹部,猛地一壓,床上之人身子大震,慘叫出聲。顧雙弦耳廓嗡嗡作響,狂怒著就要拉開對方,龔夫人冷聲道:「醒了。」

  夏令姝痛得臉色蒼白,茫然地望向眾人,分辨不出是夢境還是俗世。龔夫人也不管這些,自顧自的開始撕開她身上所有衣物,布帛的破碎聲像是骨頭斷裂,聽著驚悚。顧雙弦想要阻止,又怕這人莫名其妙地再將夏令姝一頓亂按壓,剛剛哪慘叫已經把他心裡的冰窟給分裂了一角,他實在不願意承認自己會心疼她。

  太醫們似乎有人見過此女子,見得龔夫人進來就已經知曉太醫們命得救了,不敢多話的招呼著眾多醫者出了內殿。

  龔夫人轉頭對顧雙弦道:「給她把身子擦拭乾淨。」

  「啊,朕來做?」

  龔夫人柳葉眉倒豎:「你是不是她夫君?」

  「……是。」可他也是皇帝。

  「既然是,給自己的娘子擦拭身子有什麼問題?嫌髒還是嫌麻煩,還是你根本就不想救她。你不要她給我好了,正好我還缺個藥人,這皇后娘娘的身子骨定然更加嬌貴些,很多毒物的毒性用上去定然效果不同。」

  「毒……毒物?」

  龔夫人已經開始摸著夏令姝全身上下的骨骼,不停地拿針紮在穴位上,穩住了腹中孩子的暴動。夏令姝徹底清醒了,低聲只問:「孩子……」

  龔夫人道:「我救活你們母子,孩子留給這沒良心的皇帝,你跟我走,怎麼樣?」

  顧雙弦立馬反對:「朕不准!」

  龔夫人瞥他一眼:「我龔夫人要的人,連閻王老子都不敢搶,你算老幾?」

  「你,你,你」顧雙弦要氣瘋了,天底下居然有比趙王更加敢擼龍鬚的人:「朕要誅你九族。」

  壟夫人露齒一笑,如毒蛇露出了它的毒牙:「信不信,從我踏入這皇宮起,這裡所有人的性命就都在我一人的手上了?你要殺我親人,我會讓你們整個皇族雞犬不留,你敢嘗試的話,我就先讓這宮殿的人毒發,一盞茶的時分就能全身潰爛而亡,骨頭都不留一根。」這番話已經足夠驚世駭俗了,顧雙弦一時氣得頭腦發熱,卻不敢拿著宮中之人的性命來賭。不說皇宮,這鳳弦宮裡還有太后和夏家三房的長子,最重要的是,還有他們這一對天下最尊貴的夫妻。

  夏令姝已經抓住龔夫人一片衣角:「夫人別與皇上計較,他才弱冠沒多久,沒見過大世面。」

  「誰才弱冠?誰沒見過大世面?」氣死他了,這個女人要死不活的時候還要嘲諷他:「這個女子想要你的命,你知不知道?」

  夏令姝眼神一暗,低聲笑道:「你不也是。別人要我的命我就給,你當我夏令姝是什麼人了?皇上,你太暴躁了。」

  你才暴躁!顧雙弦氣得糊塗,被她這麼一激人又冷靜下來。的確,他太喜怒形於色了,不該如此,也不能如此。他是皇帝,必須將所有人掌控在自己的手心裡,讓人敬畏他,恐懼他。在床邊走了兩圈,顧雙弦已經重新恢復成了那不可一世的君王氣度。他說:「朕要他們母子均安。」

  龔夫人看著夏令姝短短兩句話就能夠制住這位皇帝,甚是滿意,注意力重新回到救人之上:「先擦身,再準備浴湯,我開個方子,把藥材和浴湯一起煮了,再將人泡進去。」又看了看顧雙弦,「全部得由你親自動手,熬藥我來。」

  顧雙弦順氣:「為何要朕來做?」他才不會給夏令姝消遣他的把柄。

  龔夫人那美得妖異的臉上浮出一抹輕笑,十足地蠱惑,也十足的陰毒:「藥……人……」

  「朕做。」T_T

  給人擦身沒撒,給孕婦擦身更加沒撒,他只要動作輕緩一些……

  「皇上,你這是擦拭玉器呢。」

  只要他力道適當……

  「皇上,你不要老是只擦一個地方。」胸口已經擦過三遍了,還來。

  只要他把自己當作柳下惠……

  「皇上,那處等下還會有羊水,不用擦了。」

  咦,臉紅:「朕,咳,等會要泡藥湯,不管是哪裡都要清理乾淨。」

  夏令姝十二分犀利地挑明:「臣妾的孩兒太急了,打斷了皇上的雅興,罪該萬死。」我知道你跟喬婕妤沒洞房,可你也不能對著要生產的孕婦發情啊!

  吐血三升。顧雙弦不知曉自己臉頰通紅,甩著絲巾吼:「閉嘴!」不敢看人,繼續埋頭苦幹。

  藥湯準備好的時候,顧雙弦抱起夏令姝就忍不住嘀咕:「肥豬。」

  夏令姝摸了摸肚腹:「要真的生一隻小豬,我也就省心多了。」這話一語雙關,母豬生小豬,那公豬是啥?顧雙弦當作沒聽明白,哼哼。至於皇后的兒子到底會蠢笨不堪還是聰明絕頂,暫時也不會知曉。

  放人進浴桶之前,龔夫人提醒:「小心點,你別碰著藥水。」

  「為什麼?」

  「因為所有人中就你沒被下毒,碰了藥水之後我得單獨給你開方子,多麻煩。」這麼說來的話,浴桶裡面的藥材是……毒藥?

  顧雙弦的動作停了下來,夏令姝似乎無法猜測到他內心的真實想法,虛攏著自己身上蓋著的薄毯,道:「扶著我進去就好。」

  龔夫人讚賞的點頭:「你有做藥人的潛質。要知道那些買回來的孤兒,在看到第一個孩子洗了藥浴就內出血而亡之後,就再也不願老老實實的泡澡了。孩子果然麻煩,大人多聽話,說什麼就做什麼。」

  顧雙弦就在她的「說什麼做什麼」的話語中原路抱著夏令姝回到了床上,夏令姝疑惑抬頭,無聲詢問。顧雙弦不願在她面前表露出自己的遲疑,轉身問龔夫人:「這藥浴是為了救未出世的孩子還是母子一起?」

  龔夫人被他反反覆覆的言行給激怒了,見過不坦誠的,沒見過這樣反覆無常地,口氣越發不善:「救活了哪個就是哪個,你管我。」

  顧雙弦瞅著夏令姝的肚子:「我要……孩子能夠健健康康出世。你這藥浴會不會……」

  「泡了三道藥水之後,毒就去了,再讓孩子出生自然就無毒無痛,你一個男子漢唧唧歪歪這麼多做什麼。你到底救不救他們,救就給我放進去,不救本夫人就走了。」

  太……太有膽色了。顧雙弦第一次遇到這等女子,比夏令姝還難纏,一時僵直在那裡動也不動。

  夏令姝在藥湯的煙霧繚繞中輕笑:「夫人大人大量,別與皇上計較,他被人哄慣了,聽不出你的好話來。我不用他扶了,我自己進去。」能夠讓孩子平平安安出生,對一位母親而言是沒有什麼不能做也做不到的,夏令姝撐著床榻慢慢站起。十月懷胎養大的肚子行走都難,別說是她現在這般虛弱的時候,人還沒站起就搖搖晃晃。

  顧雙弦幫忙不是,不幫忙也不是。

  夏令姝滿頭大汗,心裡知道龔夫人是不會主動伸手,眼睛到處看看,整個內殿空無一人,只有木偶一樣的顧雙弦。她不由得洩氣:「六郎,別耍小性子了,來扶我一把。」

  一聲六郎,又攻破了某人的堅冰。

  「朕……是真龍天子,不能進入這等髒亂的產房。」

  夏令姝眉頭一擰,在到底是針鋒相對,還是放軟哄騙之中斟酌那個容易達到目的。到底身子重,又想起方才苦等他不到的苦楚,性子也傲了起來:「你進都進來了,髒也髒了,還想出去不成?」

  「朕就出去!」

  「出去再找美人交歡麼,好走不送了。臣妾自己的兒子自己生,不指望沒心沒肺的人陪著乾熬。」說得氣喘,臉色潮紅之後反而透徹青白。

  龔夫人站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再吵大聲一點,等會兒針灸的穴道就要鬆開了,會有得你痛的。」又對顧雙弦道,「你既然不愛她,還讓她給你生娃做什麼?沒事找事麼。還有,你娘子要生了你居然還跑去找美人,擔心命根子爛掉發霉。」

  顧雙弦氣得吐血,不知道那句發霉的話是不是她的提醒,這會子倒是真的不敢走了。

  夏令姝趁火打劫:「來扶我過去。」

  顧雙弦咬牙,死活不願意承認自己是擔心她才多事,也不是因為受不了她所苦才捨不得離去。抱起那沉重的身子,小心翼翼的抱入浴桶中,看著那褐色的湯藥一點點蔓延過她的身子,直到頭頸。

  龔夫人在身後冷不丁冒出一句:「這皇帝有意思。他到底是恨你還是愛你?」

  夏令姝抽出手臂,兩人的肌膚相互摩擦著,似乎在眷戀,一點點的流連不去,緩緩地,激起細小的疙瘩。顧雙弦已經記不起有多久沒有這麼靠近她了,兩個月,或者更久,久到恍惚中已經過了兩人相愛的一生,手臂分開,手心相碰,指尖勾著,他呆呆地看著那玉蔥的指落入深不見底的黑暗中。

  他虛弱的動了動自己的手指,再抬起頭之時,臉上又是平靜疏離且高高在上的神情,淡淡的說:「朕是皇帝,她是皇后,談什麼愛恨。」沒有恨就沒有愛,他們只是相熟的陌生人而已。

  夏令姝靠在桶邊緣,水下的手心覆蓋在肚腹之上,感覺著裡面的孩子再一次躁動:「皇上是真龍君主,怎麼可能愛上一介凡人女子。我夏令姝也沒有恨一條蟲子的興趣,太無趣了。」

  嘖,真龍天子到了她的嘴裡就變成了一條肥蟲,這裡的女子似乎是一個比一個膽大妄為。

  顧雙弦悶著一口氣,只覺得天底下女子與小人難養。這兩人湊在一塊,就是女子與小人的綜合體,不單難養還難纏,牙尖嘴利刻薄自私,無情無義。

  他忿忿地整了整衣襟,抬腳走了出去。迎頭就撞上了夏令乾,更加惱火道:「當這裡是你們夏家呢,竄進竄出的。皇后如今有人救助,你可以回去給你們那一大家子外戚匯報喜訊了。就說「托你們夏家祖先的鴻福,皇后娘娘暫時還死不了」!」

  夏令乾退後幾步,弓了弓身:「微臣遵旨!臣一定讓姐姐給夏家祠堂點上龍頭香,當著所有夏家子孫的面原原本本的傳達皇上的口諭。」

  顧雙弦七竅被怒火燒了六竅:「滾!」

  他像一隻困獸在大殿中兜兜轉轉,正位上是太后,左邊是皇后的娘家人,右邊是皇后的嬤嬤,他無路可走,直接竄到殿門外,站在長廊上遙望著遠處萬戶燈火或明或暗,心裡逐漸平靜。

  可恨,夏家的人都可恨,與夏家有關係的趙王更加可恨!

  最可恨的是,他在恨得心焦之時還不能對夏令姝真正下殺手,處處掣肘,處處碰壁,處處被人耍!

  他是皇帝,不是世家的傀儡!

  拳頭越捏越緊,空中隱約飄來一陣花香,他展眼望去:「誰,出來。」

  花圃之後,娉婷身影柔柔弱弱下拜:「皇上,臣妾只是……只是擔心您和皇后,故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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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lahsu 發表於 2012-7-4 11:35 AM

    侍寢第五回

  喬婕妤吶吶不成言,怯弱中透出絲絲楚楚可憐。
       
  顧雙弦站在高處,居高臨下地審視著女子。她懼怕他,神色中全是敬畏和忐忑。她也愛著他,如這後宮中形形的女子一樣將他奉為天,當作主宰她們富貴榮華乃至性命。
       
  這才是真正的女子面對一朝君王該有的樣子。
       
  夏令姝是特例。她不畏懼他,也不奉承他,甚至於敢於反抗他,無視他,若有必要她還會嘲諷他,甚至……背叛他。     
       
  她的眼中,顧雙弦只是一名普通的男子,而不是皇帝。
       
  顧雙弦盯著下面的女子,暗忖著若夏令姝也是喬婕妤一般,對他又懼又愛,該是什麼模樣?
       
  「皇上……」背對著光的皇帝一臉沉凝,讓喬婕妤有些擔憂。也許,今晚這一步棋真的走錯了?
       
  顧雙弦招招手:「過來。」
       
  喬婕妤怔了怔,小心翼翼上了台階,一舉一動如弱柳扶風,待到跟前也不下拜,只輕抬眼眸地由下至上地仰視著他。顧雙弦在這半遮半掩地凝視中挑起她的下頜,問:「你愛不愛朕?」
       
  喬婕妤的身子一抖,略偏著頭,刻意挽地傾雲髻欲墜不墜,更是給她添了些嫵媚。她的眼底是君王那青底描金龍袍,眼前是男子清俊中帶著威嚴的容貌,捏著她的手指溫熱有力,鼻翼嗅到地皇族才能用的龍骨香,這樣的男子誰不愛?誰又不敢愛?。
       
  她稍稍一動,那半垂的髮髻鬆散開來,如潑灑的濃墨,嬌小的臉龐就如點在墨中的桃花:「臣妾對皇上的真心,日月可表。」
       
  「是麼。」顧雙弦像是在問她,又似乎在自問。他並不是昏君,也不是蠢人。在面對朝臣與後宮之人時,他有著足夠的清醒和冷酷。從小接受的君王教育中,他能夠從對方細小的神態和語調中分辨話的真假,推測出人心善惡。他自然不相信只見過兩面的女子會對他有愛,這後宮中所有女子對他的愛都是放在對皇權的渴望和恐懼上,她們是對他的皇位愛,且懼,甚至還有恨。
       
  皇位,給了他一切,也讓他失去所有。
       
  背叛了皇位的夏令姝,又得到了什麼,失去了什麼?顧雙弦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對她捨棄不掉,也保留不得。     
       
  愛恨交織!     
       
  打發走了喬婕妤,顧雙弦在龔夫人的刀子嘴下,再一次抱起已經陣痛得全身發抖地夏令姝換了一桶藥湯。放她如水之時,發現胸口那烏青之色已經轉成了玫紅,腹中孩子的踢打一陣陣,她都咬牙不吱聲。沉入水底之時,兩人耳鬢廝磨,他才能聽到那唇齒間洩漏的呻吟,她的汗水都糊在他的臉頰邊,潮濕滾熱。     
       
  肩胛一痛,龔夫人陰惻惻地聲音響在他的頭頂:「放手,別給本夫人惹麻煩。」他一動,掌邊肌膚貼著熱滾的藥湯而過,針扎似的疼。
       
  「看不出,世家出身的你倒是蠻皮糙肉厚的嘛。」這藥湯如肌肯定很疼,她居然一聲不吭,不是皮肉厚實就是性子堅忍。     
       
  夏令姝笑道:「多謝皇上稱讚。相比之下,我皮肉再厚也抵不過皇上的臉皮厚。」
       
  「我臉皮厚還不是被你給折騰出來的?」。
       
  「嘖嘖,你又開始冤枉我了。你的臉皮在你身上,怪我做什麼?皇上,你是這天下之主,少耍一些頑童性子,我是你的正妻,不是你的娘,不會無條件地容忍你,哄著你。」
       
  「你你你,你少恬不知恥了。」
       
  「看吧,說了兩句,你又開始語無倫次。別廢話了,給我拿一塊厚實的軟布來。」
       
  「你要那東西做什麼?」。
       
  「你拿不拿啊,不拿給我喚宮女進來伺候。我還是第一次看明白,百無一用的不是書生,而是皇帝。」     
       
  如果可以,他絕對會一個耳光抽死她。
       
  夏令姝口裡咬了東西,就沒法說話,殿內一時安靜地近乎寂寞起來,方纔的熱鬧也像海市蜃樓一般轉瞬即逝。龔夫人準備好了第三桶藥湯,數著時辰到了再換,這一次夏令姝已經痛得雙腿痙攣,整個肚腹上的波動如怒海卷波濤似的,甚是恐怖。
       
  顧雙弦最見不得夏令姝一副天下無敵的樣子,站了一會兒,又溜躂了出去。這會子,太后身邊已經多了另外一人,是德妃。     
       
  見得皇帝出來,就往內殿瞟了一眼,捂唇輕笑道:「果然是皇后娘娘福氣大,這還沒生呢就讓人請了皇上來親自守候。想當年,我那妹妹也是身懷六甲,也不知道得罪了誰,硬是獨自一人活活給痛死了也沒人去看一眼。只可憐了那成了形的孩子,還未出世就夭折了。」。
       
  顧雙弦氣息一滯,他自然記得那位妃子。說起來,那也是他的錯,不過在德妃說來就成了皇后的罪過。換了以前,夏令姝有個小病小痛的整個太醫院都會戰戰兢兢,其他的妃子們更是躲在自己宮殿不敢出門,而如今,夏令姝才臨產,先是不懂狀況的喬婕妤來試探,繼而是德妃來提醒皇帝過去的骯髒事,擺明了來挑撥是非。     
       
  後宮裡的人眼睛都是看著他來行事。還未登基就將皇后關到離宮兩個月,接回來的第一天就開始吵架,看在有心人眼裡,是皇后失勢的預兆,也怪不得小卦子無論如何也要請得皇帝來親自坐鎮。
       
  「皇上,這冤有頭債有主,您得替我那死去的妹妹和她腹中冤死的孩兒做主啊!」
       
  『叮』地嗆聲,太后手中端著的茶碗碰在桌上,茶水四濺:「德妃,你這是讓皇上謀害自己的親生皇兒?」     
       
  德妃抿著唇,躬身道:「臣妾不敢。」
       
  「那你方纔那話是什麼意思?是說皇后害死了嬪妃和未出世的孩子,硬逼著皇上在此時替你那莫須有的『妹妹』翻案?還是,你本身就害怕皇后生出嫡子來,沒事找事借題發揮,想要讓皇后氣極攻心一屍兩命,你就舒坦了,可以名正言順的做著後宮裡的一家之主了!」靜淑太后連番質問,一頂頂的高帽子戴了上去,聽得整個鳳弦宮中人面如土色。
       
  「皇上,」太后走到顧雙弦對面,「你想要親手殺死自己的妻兒嗎?真想的話,本宮也不攔你,只要你出了這個鳳弦宮,隔日,本宮就讓人宣佈皇后血崩,母子皆亡,還你一個清靜。」
       
  殿內兩尊大佛四目相對,一旁的德妃極力壓抑著自己有些粗重的呼吸,另一旁的夏令乾堪比彌勒佛,含著一絲淡定的笑,眼珠子滴溜溜的從太后掃視到皇帝,再從皇帝溜到德妃的臉上,最後頗為放肆地將德妃上上下下瞄了個遍,好像在估量著對方到底有多少斤兩,趕在夏家人面前害皇后娘娘。看來看去,就只覺得這本來已經老了的嬪妃越發一臉橫肉,像是豬肉販子家的妹子,宰了似乎也可以賣一點銀子,於是,他越發淡然了,眼角再溜到靠近內殿的門邊上,皇后娘娘的貼身宮女鳳梨的一片衣角一閃而過,沒多久,內殿傳來驚呼:「娘娘要生了!」
       
  一道驚雷炸開在鳳弦宮,中殿中留守的太醫和醫女們急急忙忙地招呼著接生的嬤嬤進去,本來屏息凝氣地宮女們一窩蜂地湧向了內殿,生怕被這裡的火焰給燒灼了屁股。
       
  顧雙弦立在大殿的最中央,木然地聽著身後人們來來往往的穿梭聲,內殿裡龔夫人冰冷冷地指揮聲,老太醫隔著厚重布簾地與醫女們交談聲,偶爾他還能耳尖的聽到夏令姝微乎其微的呻吟呼痛,這些個聲音如一個罩子,從四面八方湧入他的耳廓,最後還是被夏令姝那細小地、悶悶地、抽絲般地緊咬痛叫給擠壓了出去。她的痛息長了些,他的心跳就拉成了直線;她的痛息短了些,他那如雷的心口就繞成了起伏地波線。     
       
  「皇上……」德妃久久等不到答案,不得不提醒他轉回心思。
       
  皇帝的心不在焉落在太后眼裡,自然就變成了關心皇后的預兆。而且,她老人家在這裡坐了好一會兒了,皇帝進去內殿做了什麼,出來之後有什麼改變她哪有看不清楚的,當下,也不急了,自己再一次坐到上位上,讓皇后宮裡的小宮女給她捏肩膀,捶大腿,當真是閒情逸致。
       
  「你說的姐妹,是誰?」
       
  德妃一愣,猜到這是皇帝要仔細翻案了,不由得高興,急匆匆地道:「臣妾的姐妹自然是皇上還未登基之前,與臣妾一起伺候過當時還是太子殿下您的賈氏,是您最痛愛的一位妹妹。可惜,當時妹妹只是因為一件小事就得罪了皇后娘娘,過了一個月就被人給折騰死了。皇上,您要替賈氏做主呀。」     
       
  那位賈氏也是一位相當彪悍的女子,在當時還是太子妃的夏令姝新嫁給顧雙弦的洞房花燭夜,鬧什麼病症,硬是拖著顧雙弦拋下正室娘娘去給她一個妾室看病。當時還仗著自己懷了六甲,在太子東宮作威作福,大有壓太子妃勢頭的打算,沒想到耀武揚威了沒多久,就因為吃多了補藥補過頭,崩了。一屍兩命,好不快速。     
       
  德妃口口聲聲稱呼那賈氏為妹妹,其實在太子妃還沒嫁入之前,德妃才是那賈氏真正的死對頭,賈氏死了她才是最大的受益者。現在拿著出來說事,自然是拿著一個死人來絆倒另一個活人,倒時,妃位最高的她就能夠獨霸聖眷了。
       
  心裡地小算盤打得劈啪響,引得顧雙弦想起了一樁陳年往事。
       
  顧雙弦施施然地坐到太后的另一邊,自己捧著茶碗抿了兩口,歎息:「賈氏,朕還真的不記得了。應該是宮女吧?一個宮女死了,關當時的太子妃何事?」
       
  德妃沒想到皇帝壓根不上心,尖銳地道:「她是被當時的太子妃給害死的。」
       
  「證據。」顧雙弦剔她一眼,「捉賊拿賬,你說是太子妃也要有證據才行,口說無憑,否則朕拿什麼來對夏家交差,對朝廷的眾多大臣交代?就憑德妃一句話?」
       
  「此事已經過了三年多了,臣妾自然是沒有證據。」別說有證據,那也是德妃與賈氏不合的證據,賈氏死了,她的人她的物品早就被其他的妾侍給分了去,不識抬舉的自然是投了井燒了身,哪裡還有物證人證。     
       
  「可當時所有的姐妹都知曉是太子妃對賈氏深為嫉恨,賈氏的死只能是太子妃的手筆。」
       
  「其他姐妹?」顧雙弦笑道,「既然這樣,那讓人傳所有的嬪妃來,你與她們一一對證看看。」皇帝是誰,他會被這種小伎倆給騙了?夏令涴又是誰,她為人處事會讓人留下把柄?夏令姝這個人對外可是人人交口稱讚地最佳皇后人選,對皇子皇女們更是一視同仁,宮裡的妃子們之所以安分大部分原因自然是她恩威並施的手段,在皇后娘娘的娘家沒有徹底倒台之前,誰敢明目張膽地得罪她,又有哪個家族的人敢跟外戚夏家對著幹?真有這樣的人和家族,要麼是對方有真本事,要麼就是對方傻不隆冬被人當作了槍頭使。     
       
  在顧雙弦的心目中,夏令姝要死只能死在他的手上。其他人,不配!
       
  皇帝這麼一問,德妃臉色唰地就白了。她之所以敢來找皇后的麻煩,是以為被禁足的皇后已經失了聖心,且今夜是生死難關,只要事情鬧騰了起來,皇后的命可以去了大半。可現在看皇上的苗頭,他還是偏袒著皇后,就算叫來了其他的『姐妹』,那些人可也都是狡猾的,能不能跟德妃一條心還是說不定呢,到時候就是德妃吃不了兜著走了。想通了這一點,德妃這才懊悔自己被人拾掇著鬧事,太莽撞了。她心裡怯弱,氣勢一下就去了幾分,整個人不尷不尬的杵在哪裡進退不得。
       
  太后老神在在地喝了半碗茶,也不坐了,正想站起來給德妃一個台階下,那頭內殿暴起一聲:「生了,生了!」     
       
  夏令乾一跳,整個人差點衝了進去,顧雙弦手心冒汗想要起身,才發現腳底發軟,等到回了力氣,這才緩緩地走入內殿,張嬤嬤一臉的淚水笑著抱著一個小人兒出來:「恭喜皇上,賀喜皇上,是位皇子殿下。」     
       
  顧雙弦提著一半的心,問她:「皇后呢?」



  侍寢第六回

  太后繞到他身邊接過小皇子細看,推著渾身透著忍耐的皇帝道:「問什麼,自己的眼見為實才是正經。」打開皇子頭上的小兜帽,看到一張毛毛蟲般的皺巴巴臉,當即笑道:「真像。」

  顧雙弦邁出一步的腳停了下來,掉頭也看孩子:「像什麼?」

  「龍子龍孫啊!」

  顧雙弦冒汗,龍子龍孫出生的時候就是這樣?像一條白蟲的龍?看不出這靜淑太后很有童心。他渾然不知,這話放在夏令姝口裡就成了挑釁,在別人說來就成了好意。

  內殿血腥氣沖天,十二羊開泰地琉璃燈遠離裡臥榻,金色流蘇穗子被來往走動的宮女帶動地微微漂浮著,半掩的床簾後可以看到隱約的人影。光是微弱地,落在人的肌膚上也黯淡無光。

  龔夫人給夏令姝餵了最後一碗藥,端詳了半響確定無恙,壓了壓被角,無視著皇帝出了內殿,對著與太后一起逗小皇子哭鬧的夏令乾道:「收工,走了。」

  夏令乾知曉這位夫人的脾氣,當即對太后作揖告退,一步三回頭地走到殿門還想說什麼,被龔夫人對著後腦袋瓜子拍了一下,才怏怏離去。

  夏令姝並沒有累及睡著,實際上她根本不敢睡,就怕在半睡半醒之間顧雙弦又做出什麼驚天地的決定,讓她再也清醒不來,或是直接將她的孩子判成妖孽,趁機讓夏家一夜之間滅門。姐姐與趙王剛剛離開北定城不久,夏家失去了重要的臂膀,看著堅固卻是立在懸崖頂上風雨飄搖。她不能出絲毫差錯。

  閉了閉眼,平靜無波的神色中慢慢轉成軟弱無助,在濕透的青絲下傖然欲泣。

  顧雙弦再一次立在床邊,既不靠近也不遠離,一尺之外才是他們的安全距離,不會讓她刺著他,也不會讓他傷著她。

  一個靜立的沉默,一個沉臥的喘息。視線沒有交流,身子也沒有碰觸,只有他玉扣腰帶上墜著地細白珠子壓在她的被褥上,偶爾在她的綢袖滑過,像是飄灑的雨絲打在人的肌膚上,一遍又一遍。

  他就在虛幻的雨鏡中幻想著她是在委屈地哭泣,還是冷漠地鎮定。

  「六郎,」她喚他,「將三皇子放在你的身邊吧。」

  顧雙弦動了動眼珠,眼底,她的指尖掐在手心裡:「你不想要他?」不想要他們的孩子,還是不想見到他給予她痛苦的最大根源?既然如此,為何不隨了靜安太后而去,隨了夏家三爺而去,偏生要死撐著生下皇子。用自己的命來換兒子的命,真是偉大的娘親,他一點都不感動。

  「他在我身邊遲早會死於非命,在六郎身邊雖然不說一生順遂,至少能夠做個逍遙王爺。等六郎也看他不順眼之時,就請送他去萬郾城與趙王做伴,趙王要反,就先殺了他。」

  顧雙弦平靜地內心倏地冒出一股氣:「他是我的兒子,憑什麼讓給顧元朝那個混蛋去殘害?朕不准!」

  「不。」夏令姝轉過身來,明明是躺著卻像與他平視一般,沒有軟弱和退縮,只有理智冷靜:「這是唯一保全你們兄弟不反目成仇的法子。將我的皇兒送去趙王的身邊,一旦趙王動了心思,姐姐會看在皇兒的面上打消趙王的念頭,雖然在虎口其實也能勉勉強強活到兒女繞膝。」

  顧雙弦回答更大聲些,有點氣勢洶洶:「朕絕對不會將自己的皇兒送去敵人的手中。」

  夏令姝歎息:「那就放在六郎身邊,想他了就看一眼,厭煩了就送去夏家,別讓他參與皇位競爭。」

  「你什麼意思?」

  夏令姝閉了閉眼,掩下無盡的驚慌和懊悔:「我只想他不再經歷你所承受的那些,他是我的孩子,我捨不得。」

  顧雙弦氣得又開始繞圈子,腳步地蹬在萬瓣蓮花板石上,如雷公擂鼓。她不想自己的兒子受苦,是因為她見過顧雙弦為權利所苦,她心疼兒子,不心疼他!她情願自己的兒子離開她的身邊換取活命的機會,也願意讓孩子得不到他的喜愛,只是因為他們的恩慈會讓他夭折;她甚至可以將好不容易生下來的孩子送去趙王的身邊,讓對方殺了他,也避免他們父子相殘讓大臣寒心,讓子孫後代效仿,她……

  「不准!朕不准!來人,叫史官來,寫聖旨,即刻冊封三皇子為太子,賜名欽天。」皇后娘娘的嫡子,是上天賜予的孩子——顧欽天!

  大雁朝的正統,自然而然地必須在安定帝手上延續下去。

  顧雙弦顛著後蹄子怒火萬丈地衝了出去,到了外殿見了太后又不得不強壓著火焰,露出十二分滿意的興奮之情來:「欽天,太后覺得這名字如何?」

  「皇上才學無雙,給三皇子的名字自然是最好的。」

  「太子顧欽天,嗯,果然好聽。」顧雙弦從太后手中搶過三皇子,似乎一個不察孩子就會被某些居心叵測的人給絞殺了去,心裡有了陰影再細細端詳手中的小娃娃。淚水橫流地臉,癟得老高的葫蘆嘴,啃啃唧唧地抽泣聲,還有口水滴答地白玉手指,嘖嘖,怎麼看還是一條肥肥的白蟲。

  蟲子就蟲子吧,等他飛上了天就化出風雨成了龍。

  顧雙弦僵直著雙臂抱著顧欽天說話,都是嘮叨夏令姝說要將他送人,不讓他們父子好好相處。他以後還要給孩子抓周,過生辰,帶他去拜祭大雁朝的祖廟,聽嚴老院長跟他叫板小太子的桀驁不馴惹是生非各種各樣的問題。嘮叨得顧欽天煩了,撐開那細縫的眼睛,銀藍色地寶石光華潤潤地,是夏家人遺傳的眸色。顧雙弦心裡一冷,就看著那孩子睜著亮晶晶的眼眸凝視著他,吐出一個泡泡,小腿一蹬,雙手一伸,無聲的咧嘴似哭似笑。那心湖的冷瞬間退潮似的,來勢洶洶,去勢更為迅猛,轉瞬就被柔柔地溫暖給滿溢。

  他忍不住咯咯的笑了兩聲,顧欽天覺得好玩,睜著圓鼓鼓的眼珠子瞄著他,他就抱著孩子在大殿中不時舉起來說話,不時低垂著揉腦袋,咬鼻子。

  太子啊,是顧雙弦一切的延續。

  太后側耳傾聽著外殿的動靜,拍拍夏令姝地手:「總算如願以償,讓他沒有犯下錯事。」

  夏令姝展顏一笑,哪裡有疲累和軟弱,只有自信滿滿地聰慧:「皇上的性子像叛逆的少年,最愛反其道而行,臣妾只是順勢而為而已。」簡簡單單的一個順勢而為,就為自己的皇兒撈到了太子之位,還有他爹親的喜愛,多容易。

  到底容易不容易是如人飲水,夏令姝知道自己的兒子暫時沒事了,這才徹底地累及睡了過去。

  顧雙弦立了太子,每日裡都要往鳳弦宮走兩遭哄兒子。九王爺顧元釩瞧著奇怪,怎麼也想不通這皇帝六哥明明防皇后如賊似的,怎麼還這麼疼愛她的兒子。好不容易得來打壓夏家的機會就從指縫裡面溜走了,氣得顧元釩要摔桌子。

  過了兩日,兩兄弟呆在駢騰殿裡商量朝廷大事,到了晌午還沒完,索性湊在一塊兒用膳。桌上一溜兒地吃食什麼都有,顧雙弦怎麼瞅著都覺得少了點什麼。沒多久,梁公公捧著一碗稀奶上來放在他面前,這才想起太子不在,趕緊讓人去抱了來。

  酒也不喝了,就用勺子盛了一點點奶水餵給小太子喝。喝一口,父子就對望一眼。這太子的性子隨了夏令姝,安靜乖巧地很,被父皇抱著給啥吃啥,一點都不挑剔。顧元釩也沒有孩子,瞧著新鮮,自己拿著銀筷點了點酒液,趁著空蕩滴到小太子的舌尖上,看著那粉粉嫩嫩的小舌頭捲著酒水咋吧出聲,然後……哇地大哭。

  兩位男子同時感到一陣快意。欺負不到夏令姝,欺負下她兒子也是好的。看得一旁的梁公公只偏頭。

  酒足飯飽,顧雙弦依然捨不得將小人兒送去,索性將小太子放在龍椅上,自己小心翼翼坐在旁邊,跟顧元釩說幾句就瞧他一下,勾勾他的下頜,摸摸那稀鬆的毛髮,偶爾將自己的食指伸入他的掌心讓其抓著搖晃兩下,一派父子和諧地情景。

  顧元釩坐在下首,偶爾也揚起脖子張望兩眼。不過,到底不是親生的,他還保有理智,沒多久就嘀咕一句:「夏家,勢頭太盛了。」

  顧雙弦手指一頓,正過身形,喝了一口茶,招手讓梁公公來:「送太子回鳳弦宮。」

  顧元釩道:「讓臣弟看,不如送去紫堇宮。德妃是個端莊懂事理的人,定會好好善待太子殿下。」

  顧雙弦想也不想地回到:「不成。哪有正宮娘娘的嫡子送去給一個妾室撫育的道理。」

  顧元釩冷道:「皇后娘娘不是中了毒,身子不成了麼。給德妃照顧些時日,真是替娘娘的身子考慮。」

  顧雙弦還有顧慮:「太后那邊……」

  顧元釩稍稍欠身,恭敬地道:「皇上,您為何不想想太后為何與皇后娘娘交好?同為外戚,不應該是相殘相傷才是正理嗎?她們倒是奇了,明明不是正經地婆媳關係,卻比真正的婆媳要好了不知多少分,這裡面應當有什麼緣故。」會不會與靜安太后的死有關係,這一點顧元釩自然不會說。

  顧雙弦見過以前靜淑太后與夏令姝相處的情景,都是善於偽裝的人,在人前從來都沒有半句錯話。現在想來,也許不是裝模作樣,而是她們真的關係甚好。在皇宮裡,哪有什麼純粹地感情,都是赤裸裸的利益關係,名正言順的婆媳是如此,更加別說拐了一個彎的後娘與正妻。轉瞬,顧雙弦又想起德妃質問皇后害死賈氏之時,太后說的那番話,明顯的偏袒了夏令姝,究其原因還真的無人知曉。

  心裡有了疙瘩,顧雙弦轉身又變成了冷漠無情的君王,開口就傳口諭,讓人將太子送去了德妃的紫堇宮。

  當夜,他也不去鳳弦宮了,直接拐去了菖靈殿消受美人恩。

  夏令姝聽了張嬤嬤的匯報,當下也不說話,自己直起雙目揪著那金沙沙漏一點點地流逝,捏著巾帕的指尖開始泛冷,冷到了心尖尖上就麻木了。

  這一夜,她恍恍惚惚地睡著,驚醒了無數次。只說聽到了小太子的哭聲,撕心裂肺地直達娘親的心窩上,攪得她徹夜不寧。來來回回了幾次,輪值的宮女都不出內殿,直接趴在了她床榻邊,她有點動靜,宮女們就迷迷糊糊地掖她被角,道:「娘娘別擔心,太子殿下這時早已吃飽喝足歇息了。方纔的聲音是貓叫。」

  折騰了幾日,她勉強振作。讓人拿了《君恩冊》來看,上面密密麻麻寫得都是喬婕妤侍寢的次數,皇上什麼時辰進了菖靈殿,什麼時辰傳沐浴,什麼時候滅了燈,什麼時候起身都一一有了記載。

  因為還在月子裡,宮妃們省去了給皇后晨昏定省的規矩,倒是因為德妃突然抱養了小太子,讓後宮裡的風向簌簌地轉了一個彎兒。鳳弦宮徹底地安靜了下來,另一頭的紫堇宮日日歌舞昇平好不熱鬧。

  夏令姝每日裡修身養性,昔日太子給她建的書房還保留著,她無事就去坐坐,一坐就是整日,困頓了就伏案小歇片刻,偶爾看著雕鳳地窗外梅花發了芽,不知不覺中快要過年。小太子離開她也有了三個月,應該能笑了吧,會不會記得親娘?出生才三日的孩子就遠離了懷抱,定然是不認得她的懷抱了,會認了別的女子做娘親,然後與她越走越遠吧?

  十二月中旬的時候,夏令姝請求回娘家修養,被皇上駁回;她再請求回護國寺清修,皇上留著折子壓在桌案上不聞不問;最後,夏令姝索性關閉了宮門,與世隔絕了起來。

  新皇登基的第一年新年,舉國歡慶地大典上,皇上身邊坐著的是懷抱太子的德妃,下首是榮寵正興地喬婕妤與二皇子的母妃原昭儀。

  大年三十,無月無星,灰暗地天空下簌簌地下起了雪花,沒了兩刻,雪勢狂亂,吹得冷梅在寒風中嗦嗦發抖。

  德妃在歡聲笑語中接過貼身宮女遞送上來的溫奶,哄著小太子一口一口地喝著。顧欽天的肌膚已經十分的滑潤,嬰兒肥地雙頰像是桃子引人啃咬,顧雙弦瞧著小太子咿咿呀呀地傻笑,不覺越看越愛,遂抱在面前努嘴逗他。

  顧欽天張了張嘴,滿口地血沫隨著奶水「噗」地吐了出來,晶瑩地氣泡在空中打了個圈,搖搖晃晃地飛到顧雙弦的嘴角,腥氣已經將那奶味給沖得冒了酸。

  殿外,風捲雪舞,刮不去皇帝震天大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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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lahsu 發表於 2012-7-4 11:38 AM

  侍寢第七回

  顧雙弦抱著顧欽天在皇宮中飛奔,他已經等不及太醫院的人趕來,不如自己帶著皇子過去。而且今夜年三十,太醫院當值的人還不知道是誰,若是救治不了,他只能另想法子。

  太醫院的老太醫們大都回了老家享清福,有的一個月前就搖搖晃晃地騎著驢子走了,空蕩蕩地大殿裡面就角落裡坐著一位青年,二十出頭的樣子,穿著青衫湊在火盆前面看竹簡。大風雪的夜裡,青年看得出神,沒多久耳廓動了動,稍微直起身,一腳前一腳後,是武林中人典型地蓄勢待發地攻擊模樣。不多久,就聽到外面有人大喊「太醫」,青年心道奇怪,也不覺得自己幻聽,站起身來掀開厚重的窗簾子往外看。白雪紛飛中只能瞧見抹月白中縷縷地金絲飛揚,待得近了,真是顧雙弦抱著顧欽天發著抖地撞門進來。

  「太醫,快來瞧瞧我兒子。」人太急,連「朕」和太子的名號也不叫了,一張俊臉上都是白花花的雪,唇瓣發白。

  青年看了那衣衫自然知曉對方是皇帝,也不多話,更不行禮,邁著步子沒一瞬就到了面前,轉出顧欽天的頭細看:「中毒?」

  顧雙弦已經聽不清自己的聲音,一迭聲地回答:「是,中,毒了。」

  青年怪異地瞥了他一眼,接過孩子。顧雙弦從中朝麒福殿一路奔來,也有半里的路,手已經凍得僵直,青年抱了兩次才將孩子從他懷裡奪過來,放在一旁小榻上。翻眼、掀口腔、聽脈搏,一會子直接拿出銀針在孩子身上扎穴。顧欽天渾身已經半硬,張著小嘴下意識地吸氣,沒有哭鬧,這樣反而讓顧雙弦擔憂不已。

  作為皇帝,他已經不敢想太子死在自己手中的話,臣子們會如何猜想,夏家會做出何種反應,還有……夏令姝會不會就此發瘋拿刀找他拚命。

  應當不會,那個女子歷來冷靜,情願把兒子送去趙王身邊找死,也不會讓他親手斬殺太子。她捨不得他們父子相殘,她不會相信皇帝這麼快就容不下太子痛下殺手。不,不是他讓人下地毒,孩子不會死在他面前,不會。

  顧雙弦捂著頭,一雙眼眸緊緊地盯著孩子的呼吸,生怕一個不察,孩子那氣息就倏地沒了。那時候不用等到夏令姝找他質問,他就會被自己的多疑多慮給折磨死。

  他敲打著頭,困獸似的在榻前徘徊。青年已經去調和了解毒丸,黑漆漆地一碗正考慮如何給三個月大的皇子灌下去,那邊,門外再一次有動靜。

  進來的人只罩著一件白狐皮兜帽披風,髮絲垂散,腳步虛浮紊亂,是夏令姝。

  顧雙弦見得她,忍不住停住腳步,下意識地瞄到她的手邊,沒有東西。他讓開身來,夏令姝跑到榻前,看似重於千金其實小心翼翼地碰觸著孩子的手腕。

  青年見得有女子進來,將藥碗遞送給她:「喂下去!」

  夏令姝抬頭:「是食物中的毒,要把東西先吐出來。」

  「我已經用銀針壓制了腸胃的蠕動,直接灌藥進去解毒。」

  「不,」夏令姝起身抱起沒了聲音的孩子,伸出食指直接扣向了顧欽天的口中,孩子的喉部被異物進入,微弱的掙動起來。夏令姝冷靜且堅定地哄著:「欽天,乖,吐出來,給娘親都吐出來……」將孩子整個趴先地面,手指用力往裡面深入,沒多久就有奶水順著口腔流出來。青年看著,開始在孩子的背部點擊穴道,孩子吐得更加厲害了。開始還是一點點奶水,後來便是混合著血水地奶,最後地流質物品帶著腐酸味。孩子難受地哭不出來,豆大的眼淚滾落,掙扎越來越大,不停地嗆咳,夏令姝狠下心等他順過氣就再一次扣挖,直到孩子吐不出任何的東西,地面上已經連下午喝得奶水都嘔吐了乾淨,彙集成一灘,白地、紅地、青黑地穢物。

  夏令姝掏出巾帕給孩子臉上口裡都抹了一遍,端過藥碗,對顧雙弦道:「捏住他鼻子。」

  「什麼?」

  夏令姝凶狠地瞪他,顧雙弦突地醒悟也來不及心疼了,單手撐住孩子的後腦,另一手捏住他的鼻子,青年再夾住孩子的小手,夏令姝這才緩慢地將苦澀的中藥一點點,一滴不剩地都灌了進去。

  一番折騰下來,兩夫妻已經滿頭大汗,望著哼哼唧唧如貓叫的兒子只覺得身心俱疲。

  顧雙弦站起身來,還沒開口,「啪」地一聲,耳廓連著半邊臉頰到鼻翼針扎似的疼,已經挨了一耳光。夏令姝翕動著唇瓣,哆嗦著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如果真的想要我痛不欲生,想要欽天死無全屍,你頒聖旨賜死我們母子就是,犯不著慢刀子一刀刀的剔骨抽筋。」不用將孩子帶離娘親身邊,也不用困住她的人幾個月不聞不問,更不用對外傳遞皇后即將被廢的假象,打壓夏家的氣勢,讓整個朝局囂張跋扈動盪不安。

  顧雙弦捏緊了拳頭,幾次想要揚手抽回去,到底心裡虧欠,孩子也是因為他的思慮不周、保護不全才中毒。他太得意忘形,忘記了這裡是皇宮,每個女子都不是善茬,每一位娘親並不都如夏令姝一般會善待皇子們。他的兒子,放在任何一個地方、任何一個人的手中,都不如放在他的娘親懷裡最安全。夏令姝背後有強大的夏家,她又是皇后,只要不出大差錯以後是穩坐,她不屑於去殘害皇子們,可這不代表其他嬪妃能夠容忍皇子們的出生。

  「不過,在此之前,請容許臣妾查出幕後黑手,替我的兒子報仇。免得我們母子去得不明不白,到時候還要套頂逆母妖兒的帽子惹人非議,死不瞑目。」她轉身,在殿門口頓了頓,平靜無波地道:「這是臣妾在後宮中最後一次替皇上懲戒膽大妄為之徒。今夜之後,我們……生不同時,死不同穴。」

  大殿裡黝暗無光,只有漫天的白雪鋪天蓋地地飄灑下來,侵在屋簷、窗台,還有那高高的門檻邊角。空中,也不知道哪裡來的梅花花瓣,一片片飛舞著,如女子眼角的血淚,觸目,驚心。

    ***

  麒福殿前殿,亥時初刻。

  方纔還在歌舞昇平的大殿中,如今萬籟俱靜,落針可聞。

  德妃的神色早已由最開始的驚慌失措到現在的咬牙切齒。謀殺太子的罪名她可是擔當不起,特別是她還生育了大皇子顧興雋的情況下,更是百口莫辯。皇上當時什麼也來不及說就急匆匆地抱著太子只奔太醫院,想來,皇后雖然不得皇上的歡心,太子的地位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動搖。心思九轉十八彎的想了各種各樣的結果,那邊二皇子顧興霄的母妃原昭儀已經開始發難。也不冷嘲熱諷,只在靜謐地大殿中,微微恭身,對德妃道:「今夜過後,臣妾就要恭賀德妃母儀天下了。」

  謀害了太子的人能夠母儀天下?簡直是笑話。在好笑的笑話在這等時候說出來,就讓人不得不側目。

  下面一眾妃子露出原來如此的神情。太子死了,大皇子正是長子,加上後宮掌權的德妃,這皇后乃至以後太后的位置不都是德妃莫屬了麼!

  德妃也不是善茬,當即冷笑:「我想,過了明日,應當是原昭儀榮寵後宮,二皇子順理成章的成了皇上唯一的皇子了吧!」

  風向一轉,眾人更是恍然大悟。若是德妃害死了太子,皇上無論如何是不會讓大皇子繼承大統,那麼就剩下二皇子。德妃被貶,原昭儀不就是後宮中的第一人了麼?

  這兩位妃子都是顧雙弦做太子之時的妾室,因為生了皇子順理成章地封妃,各自對對方知根知底。平日裡一致對外,等到皇后禁足,自然而然的就開始了內鬥。唇槍舌戰之下,誰也暫時討不到好處。

  德妃作為皇后之下位分最高的妃子,當即就讓人封鎖了整個麒福殿,不准任何一個人乃至於貓狗出入,並且讓人提了太子的奶媽嬤嬤、宮女太監等來審問。原昭儀也不是省油的燈,只說奶水是德妃的宮女端來的,應當將那宮女也提來審問。眾目睽睽之下,德妃自然要證明自己的清白,讓人壓了宮女詢問奶水的出處。

  一時之間,大殿之中只跪著簌簌發抖的宮人,德妃想要證明自己的平白,首先對太子身邊人等發難。叫冤聲、哭泣聲、磕頭聲,聲聲入耳,好不熱鬧。

  「皇后駕到。」的唱諾突兀地從寒風中隔入之時,宮殿中的宮妃們正掛著看好戲的神情竊竊私語。

  夏令姝其實早已來了。她這個人善於隱蔽,只要她想,哪怕是坐在正位上都可以讓人忽視其存在。等到現身,妃子們神色各異地叩拜後,她才慢悠悠地入了大殿。細不可聞的腳步,冷若冰霜地神色在白底青鳳展衣的襯托下越發冽寒。

  她緩步行到那宮女身前,定定地站著。眼神從那伏地地宮侍的頭顱上一一凝視過去,探究的神色隨著從小練就的威壓如龍捲風般兜在眾人的頸脖上,多年的太子妃生涯,早就讓皇宮中人知曉她的手段。哪怕她被皇帝安置在離宮兩個月,回來之後又立馬禁足了三月,可宮中依然能夠感覺到夏家無所不在的觸手危急著所有人的性命。

  若說夏家三房兩姐妹中,夏令涴是潑皮無賴的猴子,讓你又愛又恨,夏令姝就是那潛伏在最暗處地黑蛟,在你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被她鎖住了咽喉。

  這等氣勢下,德妃早已三緘其口,只說:「一切憑娘娘做主。」太子在她懷中出事,由她審問自然會落人口實。既然皇后來了,她心裡緊張,到底也相信皇后的處事能力,至少,德妃不會被人栽贓冤枉了去。

  原昭儀在一旁反而安安靜靜。她本就不是善於出頭之人,當年太子的五個妾侍中她也最為沉默。懂得察言觀色的她,自然知曉在必要的時候閉緊了嘴巴才是得最大便宜地道理。

  夏令姝如一柄出鞘地長劍,俏麗在殿中,問:「奶水是你送來的?可有經過何人之手,路上遇到過誰,與誰說過話,說出來,本宮留你性命。」

  宮女額頭觸地,整個人已經汗如雨下。半響,倏地抬起頭來,滿臉驚恐地大叫:「是,是德妃娘娘讓我下毒的!」眾人大嘩,宮女已經抖如篩糠,指著德妃尖銳地招供:「德妃娘娘每日裡讓奴婢下少量的毒放入太子的奶水中。除了奶媽們給太子哺育的奶水外,皇上親自餵養給太子的奶水中都下了毒。今日,德妃給奴婢的紙包內的毒粉大一些,奴婢不知道原因,也如往常般全部倒入了進去。皇上,皇……給太子餵奶水之時,就……德妃說,若我不願意,她就將奴婢投井,奴婢害怕。皇后娘娘,奴婢說的句句屬實,皇后娘娘饒命。」

  德妃疾速地撲了過去,對著那宮女就是一腳:「你胡說!來人啊,給這賤婢掌嘴。」

  「德妃,」夏令姝輕輕喚她,音量不大,輕柔得到了幾近呢喃地地步,越是如此,德妃越是驚恐,僵直地轉過身來,蒼白著臉狡辯道:「皇后,臣妾並無害太子之心。要知道,太子是皇上交與臣妾撫養,若是有個差池皇上會直接要了臣妾的命。臣妾,哪裡敢怠慢毒害太子,一定是有奸人陷害臣妾。皇后,」她跪了下去,「請明察啊!」

  正聲淚俱下民鳴冤喊屈的時候,偏殿有大皇子哭喊地衝了過來:「母后,母妃是冤枉的,母妃不會害太子殿下。」兩母子抱作一團,五歲的顧興雋極力摟住德妃的頸脖,似乎生怕自己的母妃會被皇后斬殺。母子連心地跪在地上,縮成了小小地一團,顧興雋不夠強壯的胸板攔在德妃的面前,似乎想要靠著微薄的阻攔給予德妃哪怕一點點的安全感。

  夏令姝面上波瀾不興,只是那寒霜似乎越來越重。皇后娘娘明明還沒有對德妃做什麼,就有大皇子出來阻攔,他不是應該在自己的後殿等著守歲的麼?誰傳去的消息,誰又在誤導他皇后娘娘要置德妃死罪?

  她的視線再一次從眾人的身上滑過,像是劇毒的眼鏡蛇在尋找著下嘴地食物,讓人不寒而慄。



  侍寢第八回

  整個後宮中人都在她的目光下瑟瑟發抖,明明是溫暖如春的殿內,偏比狂風大作的殿外都要寒冷。

  顧雙弦就在這兩股截然不同地旋窩邊緣鑽了進來,猛地抓住她的手腕,掙扎半響:「手下留情。」

  夏令姝倏地一笑:「留情?留下誰的情?皇上,這裡有人要害死臣妾的兒子,害死你的太子,說不定,借此還可以害死大皇子或者二皇子,再不濟還可以拉下一位嬪妃陪葬,你讓我留什麼情?」手腕一甩,逕自對隨著自己而來的張嬤嬤道:「鳳梨將在此所有人搜身一遍,仔細了,興許還有殘留的毒粉;其餘的人隨著嬤嬤去搜宮,順道看看這皇宮大院裡還有哪一位手腳不乾淨的叛逆,膽大妄為地想要謀害皇家子弟。」話是說得冠冕堂皇,一方面是為了太子,一方面為了皇子們,還有一方面是嬪妃,將小小的私仇說得大公無私,也是這一位皇后娘娘常用的手筆了。

  德妃的喊冤頓時小了,原昭儀身形不動,其他的嬪妃們都還未在後宮裡站穩腳跟,平日裡聽多了皇后娘娘的雷霆手段,如今看著原本當家的德妃與原昭儀都不敢反駁了,其他人更是不敢至一詞。

  顧雙弦知道夏令姝是豁出去了,心裡一半煎熬一半興奮。煎熬的是謀害太子的幕後黑手肯定能夠查找出來,興奮的是夏令姝經此一事已經得罪了其他世家,世家抱成一團抵抗皇權的勢力定然會撕開一條不小的口子,能夠讓皇帝借此剿滅朝廷最大的一顆毒瘤。至於那心口內裡伸出一點點針扎的痛,已經被他忽略不計。

  沒了多久,鳳梨就已經從那宮女身上搜出一張巴掌大的白紙。宮女只說這白紙就是德妃交與她包裹毒粉的紙張,夏令姝讓人抱來一隻小貓,抹了一點淺白的粉末放在貓咪的舌尖上,沒了多久,貓就口吐血沫而亡。

  夏令姝抬了抬手:「謀害皇家子弟,該當何罪?」

  一直守在皇后身後的方嬤嬤冷不丁的冒出來,沉著道:「腰斬於市,滅九族。」

  宮女不可置信地揚起頭來,就聽到夏令姝冷冰冰地道:「本宮為太子積德,不滅你九族了,下去領一百棍,杖責吧。」一百棍子,連身經百戰的將軍都受不住,宮女們只要十棍就會命喪黃泉。

  宮女慘叫:「娘娘,您說過留我性命的,您說過……」

  夏令姝想了想:「那好,留下你的性命,將你九族全部腰斬於市。」

  「不——!」宮女跌在地上,已經說不出任何求饒的話語。夏令姝居高臨下地望著她:「實話。」

  宮女惶惶然地仰視著她,一時沒有明白。夏令姝微傾著身子,靠近她的臉龐,輕聲道:「本宮要的是實話。還記得第一個對本宮撒謊的人,是怎麼死的麼?」

  夏令姝笑如春風,銀藍色的眸子在背著燭光地陰影裡似明似暗,前傾的身軀帶著泰山之勢壓了下來。宮女顯然是想到了夏令姝剛剛嫁給顧雙弦之時,手段很辣地處置宮妃的情景。那一位宮妃,在顧雙弦與夏令姝成親當夜,借病將顧雙弦從洞房花燭夜給支走,讓夏令姝成為整個皇宮乃至皇城的笑柄。幾個月後那妃子血崩而亡,其家族如流沙如海再也沒有了音訊。

  宮女牙齒不經意地打顫,咯吱咯吱地磨牙聲在殿中迴響,就想老鼠在鐵夾中輾轉掙扎、越來越恐慌乃至絕望。

  夏令姝雖然被皇帝厭棄,可她的權利依然在皇宮中延伸著,隨時隨地可以掐死敢於逆天之人。

  宮女面如死色,半響,才從那發白的唇瓣中擠壓出三個字。夏令姝莞爾一笑:「去吧,本宮會給你家人一筆銀錢,算是你對太子『照顧有佳』的恩獎。」再一起身,她的一切溫柔瞬間轉換成平靜無波。方嬤嬤一招手,已有太監將宮女給拖了下去,這一次沒有人喊救命或冤枉。這裡的每一人都看到了宮女回答了皇后什麼,每一個人都不確定皇后下一步會怎麼做,她們有的人緊張,有的人嗤笑,有的人鄙夷,有的人懼怕……眾生百態,誰都不知道誰才是戲中人。

  德妃眾人被皇后逐個安排到了不同的偏殿,不准返回後宮各自的居所。宮殿很小,有不少的房間,德妃與原昭儀被各自安排入住了最大的兩間主屋,其他嬪妃各自按照品級一個個進了各自的房間,沒有伺候的宮女也沒有隨侍的太監。

  夏令姝與顧雙弦坐在主殿中,兩人各自佔據了半邊江山,相互想著心事。

  沒多久,張嬤嬤帶著去搜宮的人回來了,一字排開將眾多物品擺放在檀木大長桌上。琳琅滿目地各種物品,看得人的眼都花了。合歡膏子、壯陽酒、各種奇形怪狀的玉勢,看得夏令姝冷笑,一旁的顧雙弦熱汗直冒,辯解道:「這些個污物,朕從未見過,更未曾用過。」

  夏令姝已經懶得消遣他。等到一個人已經對對方再也沒有任何要求的時候,會覺得言語都多餘。

  張嬤嬤指著另外一個錦緞包著的東西,道:「巫蠱之物,暫時還未寫下名字和生辰八字。」皇后隨時會被廢,德妃和原昭儀年老無法獨寵後宮,顧雙弦是個好色的,新人們還沒有全部嘗盡,這些個東西自然而然未派上用場。

  最後的桌沿,擺放了不同的花箋,上面各自標注了來自於哪一宮哪一位妃子。鳳梨拿出從那宮女身上搜出的沾著毒粉的白紙一一比較,並有嗅覺靈敏的太監上前來逐個輕嗅過,半響後,回稟道:「根據宮闈局的記載,這白紙是屬於四等嬪妃才能用的上等娟紙。總管太監已經核對過各宮紙張動用的量,就德妃與原昭儀宮中用量最大。其中這贓物上的氣味,共有三種。一種是那宮女身上的香粉,一種來自於德妃宮中的牡丹熏香,還有一種是二皇子書房中的綠茶香片的味道。」

  「二皇子?」

  「是。」

  夏令姝偏過身子,淡淡地問:「大皇子被人哄騙了過來救母,二皇子難道一點都不擔憂他母妃的生死?」

  另一邊已經有總管太監梁公公來稟報:「定唐王求見。」話音剛落,九王爺顧元釩已經急匆匆地衝了進來,對著夏令姝怒道:「皇后為何要搜宮?夏家已經可以罔顧皇權可以肆意妄為的地步了嗎?」

  夏令姝瞥他:「定唐王的消息倒是靈通。作為一位成年的王爺,你對後宮的消息會不會太靈敏了些?」

  「皇后!」顧雙弦插口進來,「是朕讓九弟過來做個見證。」見證什麼,夏令姝都懶得猜。她只冷冷地掃視著兩人:「皇上放心,臣妾說道做到,此事之後,臣妾定然將自己的性命雙手奉上,讓皇上以及九王爺放心。」她稍頓,補充一句:「若是怕我死不透,可以將臣妾掛在朱雀街大門上暴屍幾日,再多的氣也絕了。」憑空地,也不知道哪裡來了一陣陰風,吹得她的裙擺颯颯地動盪,如鬼似魅。

  顧雙弦獨自站在高處,看著下首她孤高地身姿,只覺得那風隨時會要將她吹走,那一張倔強地容顏只有絕然的冷靜,沒有男子們預想中的不忿和不甘。

  她是真的不愛他,不願意與他長長久久歲歲年年。她的心目中永遠都是家族第一,兄弟姐妹第二,第三是太子,第四是其他的親族,第五……顧雙弦,勉勉強強能夠擠入第十。

  一個皇帝,在皇后心目中居然不是最重要的人,多麼可笑,又多麼可恨。

  ***

  德妃在床榻上輾轉難眠。

  皇后的聰慧在皇城中是數一數二的,嫁給顧雙弦多年,硬是用著雷霆手段掃蕩野性十足的後宮女子,別說是當時的東宮,就連靜安太后掌管的後宮貴妃們見著夏令姝都要禮讓三分。夏令姝的兒子,誰敢害?若是可以,當初德妃是碰也不敢碰的,就怕一個手重給孩子捏出印子來,都會讓夏令姝給砍了自己的胳膊。

  皇帝將孩子給德妃之時,她是又恐懼又興奮。太子在她身邊長大,以後無論如何德妃都是鐵打的太后,就算夏令姝恢復了權勢,也只能跟德妃平起平坐。若是將太子教導好了,夏家與她娘家周家都會捏在德妃的手中,若有必要,成為大皇子的踏腳石也無不可。

  心大了,視野開闊了,反而忽略了身邊的危險。德妃承認自己太得意忘形,忘記了這裡是人吃人的皇宮,而不是自家娘家後院。

  這裡不是紫堇宮,床榻下的棉絮鋪得不夠,隨著硌背。

  德妃也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似乎聽到有人說話,睜開眼,只能看到天窗外透過琉璃穿透進來的青白月光,雪花的影子飄過像是心裡點點的煩悶。她側身望著那白的黑的光,再一次聽到了宮女們的話語聲,隱約中似乎還有大皇子的吵鬧。

  德妃倏地一條,整個人從床榻上彈了起來,在小小的房間裡遊走,不時豎起耳朵聽聽。最終,她在一張鍾馗殺鬼地水墨畫後翻到了一縷暈黃的光線。小心的移開畫後,白牆上有一個小孔,光線被集中在眼眸中,可以望到牆後晃動的人影還有依稀可聞的話語。

  牆後只有兩人,一人是她認識的宮女,在皇后身邊伺候的鳳梨。另一人居然是皇子顧興雋。

  德妃暗自心驚,極力湊過望去,只看到鳳梨伺候著大皇子梳洗之後,給他奉上一份羊奶,親切的笑道:「娘娘說了,皇子們都在長個,每日裡多喝些奶水比較好。這是方才御廚送過來的,大皇子喝了就趕緊歇息了吧。」

  大皇子不疑有他,端著羊奶喝了兩口,似乎覺得味道還好,一邊喝一邊含糊地問:「我母妃去了哪裡?母后什麼時候能夠讓我見她?」

  鳳梨一邊給他脫鞋脫襪,一邊接過喝完了的空碗,給他擦了嘴,道:「沒多久,你就能見到德妃娘娘了。」

  「真的?什麼時候?」

  鳳梨眼神若有似無得飄到德妃窺視的圓孔,嘴角的笑意怎麼看都透著殘酷和諷刺。她說:「等到了十八層地獄的時候。」

  「雋兒——!」德妃驚恐地大叫,瘋狂的扒拉著牆壁,似乎想要將那小小的圓孔給拉扯大,涕淚俱下:「雋兒,不關我雋兒的事,你們要毒就毒死我好了,與我皇兒無關啊,雋兒……」那嘶吼,像是困在籠中地母獅發出的絕望悲鳴,聞者落淚。

  ***

  夜明珠上蒙著地絹紗再一次掀開來,整個大殿被突然綻放的光彩照耀得無一絲陰暗,越發襯托得內部金碧輝煌。

  夏令姝就在燦爛地光芒中聽取了宮女們的匯報。

  「德妃又哭又叫,說是她想要毒死太子,一人做事一人當,求娘娘饒恕大皇子的性命,她願意以自己的性命換取大皇子存活的機會。」

  夏令姝點了點頭,下意識地揉著太陽穴,不多時,方嬤嬤湊過來親自替她按摩,張嬤嬤奉上一杯人參茶給她喝了。

  「原昭儀那邊如何?」

  皇后的另一名親信宮女竹桃道:「毫無所動。」

  夏令姝挑眉:「她沒看到你給二皇子餵羊奶?」

  「看到了。可她沒多久就暈了過去,奴婢已經傳了太醫給昭儀看視。」

  夏令姝揮揮手,竹桃站起身來出去了。顧雙弦坐在不遠處,冷冷地道:「擬旨,德妃不淑不賢,妄圖殘害太子……」

  「等下。」

  顧雙弦瞪著她:「你想要求情?別告訴朕,你現在想要反悔了?」

  夏令姝落子無悔,就算她這一次大發善心不要德妃的命,她也不能取消與皇上之間的約定。夏令姝自然知道那個男子在想什麼,她只是掛著譏諷地笑意:「德妃完全是以為大皇子性命不保,這才出此下策,由此看來還真的不是她。」

  顧雙弦冷哼地站起身來,踏步到皇后面前:「那會是誰?」

  夏令姝不答,只是端著茶水緊一口松一口的喝著。兩人再一次在沉默中對持,一人站著,一人坐著,誰也看不出誰的心中更加煎熬,誰的痛苦更加深刻。

  定唐王顧雙弦淡定地數著那金沙漏斗,看著時辰在那兩人的指縫中輕易地穿過。

  差不多四年,這兩人到底有多少次如今夜這一般一而再,再而三的對持。他們又是否是藉著這一次的凝望,想要確定些什麼,記住些什麼,然後,等到明日的明日,明年的明年,每每沉默的時候就拿出來緬懷下。

  偏門再一次打開,竹桃三步成一步地跑上前,喘息著道:「回稟娘娘,是原昭儀。」

  夏令姝端著茶碗的杯蓋在杯沿上發出「叮」地脆響,像是護國寺那一口大鐘的撞擊聲。顧雙弦就在這喪鐘般地聲響中抬頭,怒問:「原原本本地給朕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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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lahsu 發表於 2012-7-4 11:40 AM

  侍寢第九回

  竹桃下意識地驚得跪在地上,戰戰兢兢地回憶著方纔的一切:「原昭儀昏迷之後,奴婢一邊讓人去請太醫,自己來給皇上和娘娘匯報。等奴婢回去之時,太醫跟奴婢說昭儀根本沒有昏迷,她只是假裝睡著了,太醫讓奴婢將二皇子給抱來放在昭儀娘娘的身邊。之後我們一起出去,從外面偷偷瞧著。沒多久,原昭儀似乎醒來了,她先看了看二皇子的中毒狀況,確定了房中沒有任何人之時,才從自己的簪子裡面倒出一顆藥丸,給二皇子吃了。之後,」她吞了吞唾沫,「她又拿出另外一個手鐲掰開,裡面有一些粉末,準備灌入二皇子的口中……奴婢上去搶下了簪子和手鐲,特意再將手鐲中粉末拌入羊奶給小貓喝了,等了一會兒,那貓兒就氣息微弱狀弱重病。」

  夏令姝問:「二皇子如何了?」

  竹桃道:「大皇子與二皇子都只是喝了摻了迷藥的羊奶,現在都昏睡著。原昭儀給二皇子的解藥並無其他毒素,太醫說一切無礙。」

  顧雙弦猛地拍桌子:「好個毒婦!」不由分說的跑了出去。

  夏令姝對審判宮妃沒有興趣,她也猜得出顧雙弦會如何對待原昭儀。轉頭對著張嬤嬤道:「去太醫院把太子給抱來。」張嬤嬤身子一震,只是單獨的一句話就知道夏令姝的意思,強制掩下悲傷,出去了。

  夏令姝又對著鳳梨道:「去給本宮換一杯新茶。」半閉著眼眸,揉了揉太陽穴,讓人研墨,開始寫信。

  信件有三封,第一封是給夏家當家夏祥天,言明此次太子中毒事件的始末,自知自己犯了大忌,與其等著御史彈劾,不如自縊速死,避免因為她而影響夏家在朝中的地位。請夏祥天以大局為重,未因為她而為難皇上,另請保護好她三房的家人。

  顧元釩在一旁看著,等到紙張乾透,無動於衷地折好信件收入懷中。

  第二封信件是給弟弟夏令乾,讓他保護好娘親以及姐姐。言人終須一死,無需替她悲傷,她會代替家人提前去照顧爹爹。希望他能夠秉承爹爹的遺志,以民為天,為民造福。

  端上茶水的鳳梨已經泣不成聲,一圈圈的淚水濺在信封上,乾了又濕,濕了又乾。不等顧元釩靠近,她就已經將信套入信封,梗著脖子道:「王爺,此處是皇宮,不是你定唐王府,請您自重。」

  顧元釩看看鳳梨,再望向周圍沉默中怒視的眾人,抿了抿唇,看著夏令姝寫第三封信。

  最後一封,是給姐姐夏令涴的。這封信比較長,一直從小時的生活寫起,與爹娘在平遙的無憂日子,再到書院的相助學習,然後是生平第一次的被綁架。她還記得姐姐當初對她的保護,記得那牽著她一路奔跑的小手的人,記得聽到定親之時,爹爹念出良人的姓名那一瞬她心中掩飾不住的狂喜。

  信到此處,夏令姝不由得頓了頓,呆呆地望著那一段話一動不動。顧元釩瞧著,隱隱約約猜出了那良人是誰。

  原來,皇后對皇上是……可惜了,皇家容不下這份情,它太容易讓人瘋狂,讓人看不清朝局,讓人失去所有的理智。

  夏令姝喝一口茶,筆鋒一轉,開始怒罵趙王是混蛋,很小的時候就喜歡欺負姐姐,若是等她到了地底再看到趙王欺負夏家人,定然讓他每夜裡與牛頭馬面下棋。想來她對趙王是積怨甚深,知道以後沒了機會,索性借此恩威並施地都使了殺手鑭出來。估摸著,以後趙王也沒有安穩覺睡了。

  神鬼之說雖然是無稽之談,不過,相信夏令涴會好好利用這一點消遣趙王也不定。

  信件都收好,方嬤嬤又捧來了一疊書本,夏令姝從裡面挑出兩本遞給鳳梨:「這上面是關於太子的教育細則,以後你們都隨在太子身邊好好的保護著他。每一年要學什麼,看什麼書都在上面有詳細記載。另外的書上都記下了每一年必須的用藥,不用去管那藥的毒性,只要每日裡按照要求的份量給他吃了,保準以後百毒不侵。這裡還有我整理地兵書和詩詞目錄,再加上作為太子必須研讀的書籍等等,都寫在了上面。到了五歲,就都給太子讓他自己選擇了看吧。」鳳梨竹桃等人哽咽著,跪接了。

  子時,皇上身邊的梁公公來見夏令姝,道:「皇上親自審問了原昭儀預謀毒殺太子的細節,下令原氏一族滿門抄斬。德妃保護太子不力,貶為美人。大皇子與二皇子由太后親自教導,擇日入白鷺書院就讀。」這樣一來,整個後宮都只能由太后做主,其他的妃子翻不出風浪了。

  夏令姝點頭,讓人打賞。另一邊擺駕鳳弦宮,讓人準備沐浴等物,自己親自抱了睡沉了的太子去沐浴。

  子時二刻,顧元釩在喝酒,間或遙望著長桌上那一杯只喝了一口的茶水,沉默不語。

  殿外,隱約地身影一步一個腳印地踏雪而來,走到殿門,與依欄而望的顧元釩點點頭,問:「她呢?」

  顧元釩搖了搖酒壺,歎道:「六哥,你說皇后死了,夏家會挑動世家大族反抗皇權麼?」

  顧雙弦乾笑道:「不會。只要皇后之位空著,世家們就不會被夏家輕易煽動。那些老狐狸一個個野心大著,哪有那麼容易被利用。」皇后死了,夏家就失去了後宮的控制權,後宮的權勢重組,直接能夠影響前朝局勢,本來以夏家馬首是瞻的世家大族們會自動自發的產生矛盾,皇帝再讓他們慢慢分化,遲早會收回大部分的皇權。

  顧元釩啐了一口:「毒瘤。」

  顧雙弦不答,只是抬頭望著那黑如墨的夜空。沒有了飄雪,也沒有月光,展眼望去都是死氣沉沉的黑,伸手不見五指。腳底升騰起抽絲般的冷,逐漸爬上膝蓋,到腰間,最後盤踞在心口,一陣陣勒著,讓他喘不過氣來。

  顧雙弦低下頭去,再問:「她呢?」

  顧元釩沉默。

  顧雙弦苦笑,再抬腳的時候覺得身子都不穩了,喃喃地問:「九弟,你當年為何不願意呆在皇宮?是因為父皇母后都不疼惜你麼?」

  「不,」顧元釩道,「是因為這個皇宮太冷了。」他用腳尖挑了挑台階邊的積雪,乾澀地問:「六哥,除了皇位,你還擁有什麼?」

  顧雙弦想了想,輕聲笑道:「我也不知道。」說罷,他露出一副再也不願意多話的神情,獨自一人走入靜謐的宮殿中。

  鳳弦宮,大雁朝歷代皇后的居所,也是後宮中最富麗堂皇的寢宮。在這裡,有太多位皇后榮極一時,也有更多的皇后在此黯然仙逝,這裡是榮華開始的地方,也是野心與愛戀湮滅的地方。

  在內殿的那一張龍鳳床榻上,即將再多一縷香魂遠離苦塵。

  他遙遙地站著,看著不知哪裡來地微風吹著床簾穗子,金色的條穗一會兒搖擺著,一會兒停止了。龍鳳呈祥的床簾很厚實,他卻似乎可以想像出夏令姝懷抱著小太子顧欽天沉睡的模樣,只要他掀開簾子,對方就會睜開那一雙平靜地眼眸,望他一眼,再撇過頭去,懷抱著太子的手臂會不自覺的緊一緊。

  然而,這一次,裡面一無所有。

  顧雙弦猛地眨了眨眼,掀開被褥,床榻上只有一個豎著放好的玉枕孤零零的躺著。

  夏令姝,不在!

  太子顧欽天,也不在!

  「來人!」顧雙弦大喊,怒吼在空曠地殿內嗡嗡迴響。三門之外,小卦子跌跌撞撞地跑進來,顧雙弦問:「皇后呢?」

  「皇后,她不是在沐浴麼?」

  顧雙弦一腳踹開太監,直接竄入偏門,沿著黑寂的長廊狂奔,溫湯的熱氣從另一頭撲面而來,沒多久就讓他額頭冒出了汗。

  沒有,湯池裡面根本沒有人。

  顧雙弦怒火中燒,沿路一個個殿門踹了過去,沒有,什麼都沒有。

  他們去了哪裡?

  「找,給朕找出來。」

  夏令姝走了?還是自己另外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她還帶著太子,她是想讓他後悔一輩子還是?

  顧雙弦不敢想,一個人在整個鳳弦宮打轉,發瘋地找尋著,辟里啪啦地瓷器物品都被掀倒在地上。這邊鬧騰得怒火朝天,那邊已經有人大叫「走水了」,顧雙弦一愣,箭步地衝了出去,一眼正好看到東宮方向起火了。那裡是他作為太子之時的宮殿,自從他登基以來,東宮就已經關閉,晚間連蠟燭都不會點一支,為何會起火?

  「皇,皇上,有人看到皇后去了東宮。」

  顧雙弦只覺得腦中嗡地一聲,幾乎讓他天旋地轉。她喝了摻了毒的茶水,沐浴之後毒發作得更加快,再去了東宮……那裡只有他給她建造的一個書房,在成親之前他特意讓人搜羅天下奇聞異錄放在書房中,以供夏令姝讀閱。在成親的這幾年,也只有那裡有著兩人甜蜜的記憶,此外的高高的宮牆刻下的都是餘下地憎恨和忿怒。

  顧雙弦心如擂鼓,幾乎從百級台階上滾了下去。整個皇宮都在喧鬧,所有人都奔赴那一個小小的宮殿,滔天的烈焰將半邊天空都給染成橙色。

  他站在東宮之前,看著夏令姝懷抱著顧欽天如撲火的飛蛾,在火焰中騰飛。

  「令姝——」

  火焰中的女子穿著火紅色地長袍,如雲地裙擺層層疊疊,在熱焰中翻飛。回望他的眼眸依然是一片空白的平靜,唇角含著似嘲似諷地輕笑,笑他的癲狂笑他的自以為是,更是笑兩人虛度地年月。付出了的真心,在這裡延續,也在這裡結束。

  她說:「顧雙弦,這一輩子,你就一個人慢慢地度過吧。夏令姝沒有興趣奉陪了。」轉身,朝著那兩層的樓閣中走去,她的四周都是半燃燒地竹簡和金裝珍本。

  顧雙弦衝到門口,朝她大喊:「你出來,茶水中的毒是假的,我,我沒有想過讓你自裁。」

  夏令姝腳步頓了頓,稍微偏過頭,好像在思考。顧雙弦立馬要邁過門檻,被隨後的梁公公一把費勁拖住無法動彈。他盡量放柔自己的表情,勸說她:「你回來,把欽天給我,有什麼話我們坦誠地說明白。」

  夏令姝站直了身軀,淡淡地道:「我與你沒有什麼好說的。」再也不願看他,自己抱著孩子繼續往屋裡走去,越過了二門,裡面的書架還沒有燃燒起來。陰暗地牆壁上到處掛滿了不同的書畫,她走入一處靠牆的櫃子,將陳列架上的書籍重新排列一次,只聽到熱騰的空間裡「登」地作響,櫃子倏地向內側旋轉,讓出一條通道來。

  「姐姐?」

  「是我。」夏令姝抱著顧欽天入內,抬頭,笑道:「大伯也來了。對不起,讓伯伯們操心了。」

  夏家當家夏祥天笑道:「本是大伯沒有考慮周詳,讓你獨自一人在宮中受盡了委屈,最後落到出此下策。」

  夏令姝抿了抿唇道:「其實,在當初大皇子逼宮之前,我就做好了捨身的準備,若不是為了欽天也不會一再強撐著掙扎忍耐。事情發展到如今地步,也是我始料未及,只能求助於娘家,我……」

  夏祥天暗歎著,看了看顧欽天的睡顏:「可是餵了藥?」

  「聞了迷香而已。否則我都沒法將他從鳳弦宮偷偷抱出來。」

  幾人只是簡單的交談幾句,外面的濃煙越來越濃,隱約中可以聽到顧雙弦嘶啞的呼喊。夏祥天看了看夏令姝,問:「真的捨得?出了這個皇宮,就再也不是皇后,欽天也無法做太子,你也不再是夏家三房的令姝了。」

  外間已經可以聽到書架等崩塌地聲響,白煙裊繞的遠處有火舌鑽了進來,「辟卡」地大響,有梁木砸了下來,同時爆開地還有一迭聲「皇上」地驚叫。

  「令姝,你在哪裡,出聲!」

  眾人不約而同地往外望去,翻捲的煙霧中若隱若現地可以看到一個身影,是顧雙弦。



  侍寢第十回

  顧雙弦雙目張望,到處都是淡白的煙和濃黑的暗,哪裡有方纔那一抹血紅地身影。

  「令姝,別唬我,我不會相信你敢自裁。」他瞇著眼,繼續沿著二門而入。這裡更為狹窄,往閣樓的樓道像是鬼影綽綽,關閉的窗戶中洩漏進來微弱地熱焰星火,落在書面上,瞬間就燃出了一個黑圈,透出裡面的蒼白來。

  他嗆咳兩聲,不停地叫喊,時而微弱的勸說,時而冷冽的威脅,軟硬皆施中越發惶然。

  夏令姝的身影就在捲煙滾滾中竄入了他的眼眸,而後那一聲呼喊也卡在了喉嚨。看到對方的同時,小小的洞門後有夏祥天和夏令乾的影子。

  她果然不是尋死!

  她果然不會丟下太子獨自離開!

  她果然……對他沒有絲毫夫妻之情,一心一意地要走離他的視線。

  顧雙弦只覺得整個腦袋上被傾倒了無數地寒冰,將他整個人都凍住了,只留下那一顆灼熱地心在撲騰撲騰地冒著火氣,外面越冷,內裡越熱,讓他面孔扭曲。

  牙齒相互摩擦著,刀割了似的問:「你想逃?」

  夏令姝收回驚訝地視線,繞開弟弟,轉頭往秘道深處走去。

  顧雙弦飛躍而上,在半空中與夏令乾過了幾招,長臂一伸已經勾住了夏令姝的髮絲:「朕不准你走!就算要死,你也必須死在朕的身邊。」

  夏祥天恭身,想要勸說,才開口叫了一聲「皇上」,顧雙弦已經瞪著銅鈴樣的眼眸,大吼:「閉嘴!」

  夏祥天一頓,禮也不行了,直接挺起腰板道:「皇上,令姝與皇上已經沒了情誼,再在宮中遲早會惹出是非……」

  「朕叫你閉嘴!夏祥天,別以為朕真的不敢動夏家,趙王已經去了封地,這皇城始終都是朕的天下,你敢明目張膽地違抗君王?」

  夏令乾上前一步,阻攔在兩人中間:「二姐夫,姐姐她……」

  「讓開!」顧雙弦橫眉冷目,「夏令乾,你一介六品官員,也敢違抗朕?」他手臂猛地一拉,硬是將夏令姝將夏令乾給撞了開來,凶狠地問她:「全天下都是朕的,你能夠逃到哪裡去?」

  夏令姝冷笑:「我不逃,還真的傻呆呆地等著你來殺?」

  顧雙弦道:「你是朕的皇后,生就必須活在朕的身邊,死了也得陪在朕的墓穴。」

  夏令乾去揮他的手,顧雙弦乾脆去搶奪她懷中的太子。兩個人如尋常夫妻那般雙手並用地爭奪著孩子,夏令乾準備上前卻被他大伯拉住去了另一旁。

  夏令姝髮髻散亂,忍不住冷笑:「你到底還是不是欽天的爹親,想要我的命還不夠,還想讓他留在吃人的皇宮裡面死無全屍嗎?」

  「他是朕的兒子,是太子,他的死活都由朕來決定,不是你帶走他就可以避免死亡。」

  兩人針鋒相對,渾然不顧二門門口竄入進來的火焰,還有窗欞被燒得支離破碎地情景,滾滾濃煙被冬日的寒風吹灌,席捲滿了屋內。夏令姝無力的嗆咳,孩子即刻就被顧雙弦奪走。

  他喘著粗氣,一手抱著太子,一手扣住她的虎門,虎視眈眈地盯著她:「皇后要走也可以。只要你走出皇宮一步,朕立刻命令禁軍圍剿你們夏家本家,老少婦孺一個不留。」

  夏令姝倏地變色,全然地不可置信。

  顧雙弦輕蔑地掃向夏祥天與夏令乾:「別以為朕不知道皇宮裡的秘道,真正要阻攔你們也不是不行。不過,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你們兩人若是帶著她逃了,朕會天涯海角的通緝你們;若是你們回去了夏家,正好,全族一起斬殺,朕會讓夏家在一夜之間血流成河。而你們三人就是讓夏家幾百年基業毀於一旦地罪人!」

  夏祥天沉著臉,夏令乾已經弓下身去蓄勢待發。顧雙弦根本懶得看那兩人,只對夏令姝說道:「朕要讓夏家人為你做的一切付出代價!」

  夏令姝胸膛起伏,已經氣得心慌:「你不怕天下人說你濫殺無辜的暴君,夏家滅門,其他世家兔死狐悲遲早要跟皇族一絕死戰。到時候,趙王正好可以借此名正言順的救民於水火。你的皇位,坐不了幾年。」

  顧雙弦譏嘲道:「朕可不會那麼傻,朕只要隨便給你們夏家安一個通敵叛國的罪名,就能夠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他瞥了眼已經將手伸向腰刀的夏令乾,「或者,是刺殺皇帝的罪名。相信,朕死在了這裡,定唐王有足夠的證據下令對夏家格殺勿論。」話音一落,夏祥天已經摁下夏令乾的手臂,拱手道:「皇上,大雁朝建國兩百餘年,夏家一直忠心耿耿。雖然位極人臣,到底是為民為國並無二心。」

  顧雙弦嘴角略挑:「所以,朕給你們第二條路。」

  夏祥天垂下頭,顧雙弦道:「留下皇后及太子,朕就當今夜之時全部都沒發生過。夏令姝是朕的皇后,夏家依然是大雁朝的純臣。你們,」他猛地將夏令姝拉扯到自己的懷裡,在身後烈火鍍著地金燦焰色中睥睨著道:「家族和皇后,二選一。」

  夏令乾怒道:「你算什麼皇帝,算什麼夫君,算什麼爹親,拿自己的髮妻和嫡子的性命來交換夏家的榮耀。難道,困住了姐姐,你就能會好好待她,有了太子你就會讓他好好活著,夏家始終是你的臣子,你就如此對待協助你登位的臣民?」

  顧雙弦冷道:「她逃出去有什麼用?她始終都是夏令姝,改了姓氏也是我顧雙弦的人,是大雁朝的皇后。朕是不會讓她另嫁他人,也不容許她藉機逍遙自在,她必須永遠在朕的身邊,不管生死!」

  夏令姝仰頭嚥下自己的血淚。啊,對,就算是出宮了,她始終都是皇后。好女不二嫁,不單是夏家的人不會容許她再嫁,皇族的尊嚴也不容許她踐踏,哪怕她真的死了心,孤獨終老,她也是夏家用來與皇帝下棋的棋子。她逃了,皇帝知道了真相要更加恨讓他臉面無關的夏家;她不逃,也只是換個地方生存下去。只是,會更加苦,更加累一些。

  墳墓,在她嫁入皇家,嫁給這個男子之時,她就已經踏入了天底下最大最華麗的一座墳墓。

  ***

  顧雙弦走在雪地裡,身後拖著目光空洞的夏令姝,一邊走,頭髮上衣裳上的紙灰不停地抖落下來,飄在白雪上,如紙中的墨色。而他那被熱火燙著的心口在雪的浸泡下,也漸漸恢復了常溫。

  從出了火場,他就開始懊惱,不停地罵自己廢物、蠢材。

  多好的機會,他又一次讓它從指縫中溜走了。

  夏令姝想要死,她就去死,他一個皇帝犯得著冒了性命危險去救她嗎?皇后的命難道比皇帝的命還要重要?她只是後宮千萬女子中的一個,他犯得著為了她牽腸掛肚、冷靜全失,還頭腦發熱地以為她真的傷心欲絕想要自尋短見!

  她的決然,讓他衝動之下失去了打壓夏家的機會,讓他冒冒失失地做了一回要美人不要江山的皇帝,可惡!

  他還以為她真的被傷透了心。她那樣子,哪裡傷心了?她是算計著他不在,偷偷摸摸地準備出宮,躲去他不在的地方,然後用一大一小兩具燒焦的屍體讓他內疚、痛不欲生。

  她哪一點有做皇后的氣度,一天到晚只想著算計皇帝,跟皇帝針鋒相對;她又哪有當家主母地忠貞,只想著飛出這紅牆綠瓦,尋找她想要的生活,每日裡夜夜笙歌,留著他守著空蕩蕩的皇宮,心心唸唸她過去的好,追悔自己的手段毒辣!

  他才不會追憶她,他才不會記得她。這麼想著的時候,心尖子上都痛不可抑,讓他幾乎要嘶喊狂叫。

  顧雙弦狠狠地一腳一腳踩在雪地裡,恨不得將它們當作夏祥天那算計的臉,當成夏令乾那掙扎地反抗,當成夏令姝……

  他突然頓住,猛地回頭瞧著夏令姝的神情,問:「你恨不恨我?」

  夏令姝瞥他一眼,轉過頭去。她還沒有被家族拋棄地打擊下醒過神來,她不想看見這個人。

  「那就是恨我了。」他笑,低頭看著被雪打下的紅梅,像是女子眉心的哪一朵花鈿:「父皇曾經跟我說,這個皇宮太寂寞,無論如何都要拖著一個人與我一起慢慢淌過去,熬到白頭。」他緊了緊夏令姝的手,「我從迎娶那一日起就知道,你會是陪我走到盡頭的人。你太狡詐、太冷情、太毒辣,與我相配正好。」

  夏令姝垂頭,眼眸從他懷中太子露出的小腳上滑過。顧雙弦注意到了,他重新包裹好孩子,塞在自己的厚實衣襟中抱緊了:「你也別怨我無情,你帶著欽天拋下我又何等地無義。你知道我疼惜他,愛護他,你還要帶他走,你這是割了我半邊的心頭肉。」然後還要偽裝假死,這是給他最深地一刀,讓他懊悔一輩子,緬懷她一生。

  兩人也不知道在雪地裡僵持了多久,夏令姝一言不發無動於衷地沉浸在自己的失望中。家族,說到底,她也是家族陪嫁品,陪嫁給這個大雁皇朝。必要的時候,夏家毫不猶豫地捨棄她換取來更大的利益。皇宮之內的皇后,總比皇宮之外的皇后更有利用價值。

  她都快要忘了,忘了自己其實是沒有爹的女子。這天底下,真正能夠為她撐起一片天的人已經故去了。

  「我恨你。」她平靜地說,「我也有不得不離開皇宮的理由,不得不遠離身為皇帝的你的原因。留下了我,你會後悔。」

  顧雙弦捏緊了她的手掌,他的掌心熱得燙人不知道是不是氣地,相反,她的手心手背都冷,凍僵了似的,也許是心已經冷了。

  「我不怕後悔,作為皇帝我有什麼可以怕的。」而且,經過這一次,他也找到了夏家的命門。呵,世家,再大的世家它也沒法捨棄自己的名聲,做皇帝。他已經有了法子去鬥他們。

  夏令姝扯出一個嘲諷之極地笑,笑了一瞬,就不見了。這個男子,什麼都不知道就大言不慚,不知道留著她,遲早他會一無所有發癲發狂,到那時就不要說夏令姝她殘忍無情。

  她說:「讓我去冷宮,我不想再呆在有你氣息的地方,一刻也不想。」

  他答:「我不准,朕不准。」

  她抽出簪子,朝著他的手臂扎進去,衣裳夠厚,被堪比刀尖般鋒利的簪子扎如肌理,骨頭都疼了起來:「顧雙弦,我不想再看見你。放手,」她猛地一劃,居然將他的衣袖一分為二,雪地上墜落一個個血坑,埋下了花骨:「放手啊!」

  她的吶喊刺入花枝,衝入屋簷,劃破夜空,明明很平靜地話語卻是有著湮滅了一切希翼地絕望。回答她的是望不到頭地宮牆,刮不盡地冷風,還有漫天漫地的黑夜。

  顧雙弦固執地執著她的手,強勢的想要拖著這一縷香魂天荒地老。

  ***

  夏令乾盯著前面那人的背影,在考慮是調轉追回姐姐,還是越過那人大聲質問。腰刀掛在錦帶上,一會兒洩出點銀光,一會兒又墜入黑暗。

  「令乾,你要記住,為了家族誰都可以捨棄,哪怕是用你大伯的命。」

  夏令乾皺了皺鼻翼,氣息重了些,聽到夏祥天繼續道:「人道,寧拆十座廟,不悔一門親。皇上對令姝的情意非同一般,不是你表面上看起來的那樣。他們之間,我們本就不該插手。」

  「可皇帝要毒死姐姐。」

  夏祥天撫著鬍鬚,笑道:「真的中了毒,令姝能夠安然無恙的從鳳弦宮走到東宮?那只是他們夫妻的小爭鬥罷了。」

  夏令乾冷哼:「用性命來爭?」

  「對。」夏祥天走出秘道,眼前豁然開朗地是一片樹林。遠處,天已漸明,枯草叢生地地面中已經隱約可以看到新芽,頑強地探出頭來。

  「從皇上不顧自身安危,衝入火場尋找令姝之時,他們的性命就已經連在一起了。」

  對於帝王,他能夠做地,不能夠做地,全都做了。

  還待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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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lahsu 發表於 2012-7-4 06:39 PM


  侍寢十一回

  天齊二年,八月。

  距離年初東宮的一場火已經過了大半年,就連安定帝二年最大的貪污受賄也過了半年。本是官民之爭,最後如石頭滾雪似的滾成了壓死人的泰山,牽涉了眾多世家買官賣官的醜聞。一時風聲鵲起,世家大族一個個牽涉其中,朝局動盪。而後,御史汪雲鋒帶領著御史台眾人每日裡彈劾官員若干,惹得全朝上下紛紛自保。固若金湯地世家保守派隨著朝局的變化而產生了間隙,見死不救,落井下石之事隨時發生。

  風雲變化中,安定帝悄無聲息地將朝局重整,大刀闊斧,雷厲風行地作風讓老臣們第一次見識了新帝的手段。

  一葉落知天下秋,大雁朝的這一個秋天來得不早不晚,等你剛剛感慨世事無常之時,中秋佳節也即將到來,人們的臉上多多少少的添了喜色。

  對於朱小妝而言,秋天就是爬樹摘果子的季節。

  她坐在一顆大槐樹最高枝椏上,一邊吃著橘子,一邊垂頭俯視樹根邊在掏螞蟻窩地孩子。

  孩子不大,看起來虎頭虎腦,帶著鑲金珠的龍骨髮冠,將龍骨嵌成了閃閃地龍角,繡著幼龍地袍子早就被泥土和草屑給沾成了半黃不褐的色澤。他拿著不知道哪裡來的玉如意在土裡挖掘著,口裡咿咿呀呀地喃喃自語,看起來甚是自得其樂。偶爾看著螞蟻亂跑的時候,就妄想阻止它們的腳步,忙得不亦樂乎。

  朱小妝早就注意到了他。最近半個月,孩子總是偷偷地從鳳弦宮地後院小洞裡爬進來。有時候採摘院子裡的鮮花,糊了滿頭滿臉;有時候會搖搖晃晃地走到最新移栽過來的葡萄籐下,滴著口水仰望半熟的葡萄。朱小妝隔三差五的來耍,早上就會看到他對著麻雀學唱曲,晌午對方就趴在涼亭的陰涼處小歇,黃昏的時候,他就坐在清冷地地板上看蜻蜓狂舞。

  封鎖了的鳳弦宮裡,沒有皇子。這一點,誰都知曉。

  「那個吃不得。」她對著樹下的小皇子說。

  那皇子抓著不停掙扎的螞蟻,就要塞入了嘴裡,彷彿沒有聽到她的話。朱小妝咬著橘子的口中頓時覺得有千萬隻螞蟻在爬動,咻地竄了下去,一把提起對方的爪子,丟開螞蟻,對著他道:「傻子,吃了會鬧肚子。」

  「啊噗!」傻皇子回答。

  朱小妝將他提到自己的面前,戳了戳他的臉頰:「快來叫恩人。」

  傻皇子在半空中踢踢小短腿:「噗。」

  「嘁,真是不識好人心。你哪裡來的?照顧你的宮女奶媽們呢?」

  「噗噗。」

  「你該不是從地裡鑽出來地吧?難道是土地公的孫子?」

  「噗噗,噗。」

  朱小妝橫眉冷肅:「再噗,本姑娘就把你宰了熬龍子龍孫湯。」

  小皇子癟嘴,就算不懂什麼是龍子龍孫湯,看了對方神情也知道不是好話,相當有眼色地閉緊了嘴巴。嗚嗚,某條龍生氣的時候,他就會這樣,於是,再大的火氣也不會燒到他身上啦。

  朱小妝咦了聲,轉頭對著不遠處看書地夏令姝道:「這小子是不是你兒子?」

  小皇子啊啊著,掙脫朱小妝的鉗制,順著她的腰肢滑到地上,然後伸出雙手跌跌撞撞地走向窗口,對著裡面的夏令姝喚:「美人,抱。」

  夏令姝挑眉,隔著窗台上邊的美人蕉冷冷瞥了一眼,不吱聲。

  小皇子委屈地癟了癟嘴,越是美人越是傲驕,越是傲驕他就越是喜歡,鑽過那一排排艷麗的花卉,兩隻泥爪子巴在壁上,仰頭:「美人,美人。」逗得朱小妝哈哈大笑,「喲,原來還是一個好色的皇子。」她提著小皇子後領,讓他坐在窗台上,與夏令姝面對面,聽著他喋喋不休地喚「美人」。

  夏令姝將桌邊的一盤新鮮葡萄推到他的面前,小皇子嘎住,甜甜一笑:「娘,啊——」長大嘴巴,指了指:「喂!」

  朱小妝倒吊在窗口,捧腹大笑:「美人,快快喂小皇子吃葡萄,否則,讓太監打你板子。」

  小皇子可憐兮兮,再喚:「娘!」

  夏令姝瞪笑得沒了正形的朱小妝一眼,將窗台上的小皇子抱了下來,褪了他的外衣,鞋子。鳳梨早已捧了一盆水放在旁邊,扭乾了巾帕遞給她,夏令姝熟練地給小皇子擦臉,洗手。竹桃拿了新的衣裳來給小皇子換上,朱小妝咋舌:「他還真的是你兒子?我以前怎麼沒聽你嘮嗑過。」

  夏令姝淡淡地道:「他是這半月才來的,以前我也難得一見。」一切妥當了,夏令姝自己也洗了手,開始剝葡萄皮,剝了一粒就餵了給懷中的顧欽天。等到他吃得汁水直流,又伸手到他嘴邊:「果核吐出來。」

  嘎吱嘎吱地正準備咬動的顧欽天看看夏令姝,對方盯著他的眼眸。唔,美人好冷。見風使舵的顧欽天相當有眼色的,吐出了葡萄籽,再張大嘴巴等著第二顆。

  朱小妝自己也拿了一串葡萄,一邊吃一邊問:「伺候他的人呢?」

  「在外面兜圈子。」

  「別人不知道他在這?」

  夏令姝道:「宮裡的人心眼多著,誰知道他們在想什麼。」

  朱小妝只偶爾聽過夏令姝的事情,當下也不再問,從懷裡掏出一個瓶子:「龔夫人讓我帶給你的藥丸子,據說長期服用之後,會漸漸地對任何毒物都有了抗性。」她嗤笑道,「你們宮裡的人也奇怪,不是下毒就是巫蠱,要麼就是栽贓嫁禍,我聽說還有妃子偷侍衛的醜事發生。唉,整個皇宮裡每一處乾淨。還是江湖好,本姑娘一個不爽了,直接一刀廢了那群腦門子抽筋的人。」

  夏令姝剝葡萄的動作一頓,笑道:「有人喜歡真刀真槍,有人喜歡暗算下毒,只要能夠殺人就行,管你用什麼法子。皇帝一日不廢后,後宮的女子們就一日不安心。」兩人說著正事,顧欽天久久等不到食物,索性自己抓著夏令姝地手腕,啊嗚一口吃了剝到一半的葡萄,噗噗地將葡萄籽吐到地上,又伸手去夠桌上的盤子,扒拉下來一顆就咬到嘴裡。葡萄有的甜有的還帶著酸,若是連皮一起吃了,更澀。顧欽天五官都皺成了樹皮子,癟著嘴要哭不哭。

  夏令姝瞧著他的樣子好笑,摸了摸他的髮頂,顧欽天頓時又笑了起來,抱住她的頸脖:「美人,親親。」

  「噗。」朱小妝悶笑,「他這是有樣學樣,上樑不正下樑歪吧?」學了誰的,自然不用問。

  夏令姝面上波瀾不驚,淡淡地道:「皇帝三宮六院再正常不過,就是天兒以後也有七十二妃,一代一代延續罷了。」顧欽天已經吧唧地在她臉頰上留下不少的口水和葡萄汁。

  ***

  夜幕低垂,駢騰殿裡已經燃起燭檯燈火,照耀得整個殿堂如白晝。

  定唐王站在御桌地下首,怒不可遏瞪視著上位的顧雙弦:「皇兄,你不能因為太子殿下的緣故,就輕易地讓皇后出現在世人面前,那樣會好不容易歇下去的夏家重整旗鼓。」

  顧雙弦撐著額頭,疲累地一遍遍強調:「皇后並沒有被廢,為何不能出面?太子抓周禮,身為他生母的皇后不出現,會給大臣們造成什麼樣的錯覺?他們會以為朕要廢后。」

  定唐王冷道:「皇上你早就改廢了她,留著是個禍害。」

  「砰」地一聲,桌上的鎮紙已經從他的耳邊飛了過去,狠狠地砸在地面上:「住口!廢后之事毋須再提,朕登基之時皇后是她,殯天之時,皇后也只能是她。」

  定唐王握緊了拳頭,怒髮衝冠:「夏家呢?你若是放了她出來,夏家又會散佈留言,傳出帝后伉儷情深假象,我們這一年的苦心都白費了。」

  顧雙弦順了口氣,淡笑道:「不會的,夏家有命脈抓在朕的手中。」

  定唐王怔了怔,疑惑:「什麼命脈?」

  顧雙弦故作神秘,只道:「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不願多說。那頭,殿外的梁公公好不容易聽到裡面平靜了,這才進來稟告道:「太子殿下求見。」

  顧雙弦立馬跳下龍椅,飛奔而出,大門一開,一個小小的身影就急急忙忙地衝了進來,一邊搖搖擺擺的跑著還一邊大笑:「爹爹,我看到,美人,了。」顧雙弦摟住他,拿著新長出的鬍子在那張嫩臉上摩擦,一大一小兩人笑得跟傻瓜似的,看得定唐王一陣火大。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只要太子在,夏家根本沒法滅亡!他算是明白皇帝的心思了,可憐了作為弟弟為他操勞到死居然比不過一個小屁孩,真是氣憤、忿恨,他要噴血三升噴到他皇兄身上,洩恨。

  父子兩人湊在一塊,顧雙弦問:「美人在哪?給爹爹看看。」

  顧欽天扭頭:「不給,我的。」

  顧雙弦將腦袋埋在太子的懷中不停地揉動:「讓爹爹看看,爹爹把美人賞給你。」

  顧欽天依然搖頭:「我的,不給看。」

  定唐王嚥下血氣,躬身道:「皇兄,若是無事,臣弟告退了。」

  顧雙弦有了孩子忘了老弟,一揮大手:「滾吧,朕很忙。」

  滾?定唐王再嚥一口血,他才不滾,要滾到時候也是讓夏家人滾。再掃一眼那一堆傻呼呼地叫著「給」「不給」的父子,他再一次認為自己才是這一輩皇子中最英明神武聰明絕頂的一位。可惜,他對做皇帝沒興趣,唉。

  定唐王在一對傻龍的背景下,打開了深宮大殿地紅漆鐵木大門,在弦月的光輝下襯托下,孤寂地走了。

  晚膳是在駢騰殿吃的,顧雙弦一心理政,勤勤勉勉地做一個有為皇帝,大半的時光都是在堆積如山的奏折中度過。如往常一般,顧雙弦給顧欽天餵飯,哄一句太子就吃一口;梁公公給顧雙弦布菜,提醒一句皇帝就夾一筷子。一頓飯,吃了半個時辰。梁公公照常捧上一碗羊奶,親自試過了毒,顧雙弦再慢慢餵給自己的兒子,你一口我一口,很快的喝完。

  而後,皇帝依然要批改奏折,太子就撲在矮几上,學著父皇的姿勢有模有樣地學寫字,有時候寫出的字像烏龜,有時候又像鴕鳥,顧雙弦一概厚著臉皮稱讚,並且打賞若干精巧事物。

  月上中天之時,小太子已經窩在皇帝的大腿上睡得口水滴答。顧雙弦動了動已經僵直的胳膊,小心的摟著懷裡的孩子起身去寢殿沐浴,再出來的時候,連他都掩不住疲憊想要安歇。

  殿內,已經有人俏立在一旁,柔柔切切地喚「皇上」。顧雙弦將太子放在龍床上,替他掩蓋好被褥,這才出了二門,問:「你怎麼來了?」

  喬婕妤打開一盅高湯:「臣妾親自燉了清火的蛇羹,請皇上嘗嘗。」說著,那視線就不知不覺地溜到顧雙弦的綢襦上。因為剛剛沐浴完,他只披了一件對襟銀龍翻海的罩衫,衣帶鬆鬆的繫著,小半的胸膛在他走動之時若隱若現,越發引人心動。

  顧雙弦只喝了一口羹湯,咋了咋嘴:「東西放著,你去歇息吧。」

  喬婕妤繞到他的身後哦,揉著他的肩胛道:「皇上政務繁重,還請多保重龍體,妾身……」

  顧雙弦知道對方要說什麼。大半年了,他一心要壓制分化世家,每一日都身心俱疲。最初兩個月還想著用美人解勞,可沒有皇后管理的後宮,他寵信任何一位嬪妃都會讓後宮的氣氛悄然變化,影響前朝。太后隱約地提醒他要以大局為重,從那之後,他索性再也不讓嬪妃侍寢,專心專意地帶著顧欽天過起了禁慾生活。

  後宮裡隱約有人猜過皇上是不是有了隱疾,太醫把脈之後只說皇上焦慮勞心,要多多修養。嬪妃們就隔三差五地開始給皇帝燉補品,差點讓他虛不受補鼻孔冒血。

  嬪妃們穿著薄透的宮衣,梳著最時新的髮式,端著補品來見皇帝,任誰都可以猜出那補品是料上加料。久而久之,顧雙弦也厭煩了起來,總覺得沒有一個人省心,也沒有一個人真正在乎他想要什麼,正需要什麼。所有的人眼中只有權勢、地位、金錢,而皇帝就是給他們帶來一切榮華的人。

  寒心、疲累、麻木,逐漸侵蝕著他的內心。最終,他只能從親手帶大的顧欽天臉上,看到無偽地真誠和毫無保留地信任。

  他再一次站在鳳弦宮外,像一抹遊魂似的,從東邊槐樹下游到西邊美人蕉前,再從北邊曲流池繞到南邊蓬萊山,最後盯著那緊閉的宮門上鳳凰門環,發愣。

  一門之後,夏令姝正躺在白竹籐椅上,悠哉地看書品茗。



  侍寢十二回

  朱小妝立在牆頭,手裡抓了一把瓜子,一邊嗑一邊兩頭看看。

  顧雙弦正巧站在她呆著地那片牆頭,聽到有人喊:「你誰呀,大半夜不歇息,在這裡扮鬼哦?」他抬頭一看,黑糊隆冬的高牆上一坨更加黑糊糊的東西,直覺就要喊刺客。

  朱小妝吐了一口瓜子,對著牆內喊:「夏令姝,你門口來鬼了。」顧雙弦那「刺客」就卡在喉嚨眼,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

  夏令姝喝了一口茶,翻一頁書,淡淡地道:「朱小姐你膽識過人,小小的一隻野鬼怕什麼。砍了他的鬼頭,丟去餵狗。」

  顧雙弦隱約地聽到人聲,心裡貓爪似的,還故作淡定地問牆頭的人:「皇后娘娘在裡面?」廢話,她不在裡面誰在,簡直就是此地無銀。

  朱小妝點頭:「在啊,你誰呀?他親戚?不會是她那故去的老爹吧,七月半都過了,您老人家就別出來嚇人了。」

  顧雙弦哽了一下,說:「朕是皇帝,是她的夫君。」

  朱小妝連續磕了幾個瓜子,呸呸呸地轉頭對立面喊:「夏令姝,你家那個缺德鬼來了,你要不要見一見啊?」

  顧雙弦怒道:「放肆!」

  朱小妝繼續喊:「缺德鬼說我放肆,估摸著要砍我腦袋,我可不可以先下手為強,剁了他?」

  顧雙弦猛地倒退一步:「你,你到底是何人,居然敢威脅皇帝。」

  朱小妝道:「哦,你應該見過我。上次你們皇宮群魔亂舞的時候,我來參了一腳,不小心跟某人拆了你們半邊宮牆,呃,其實我不是故意的,誰讓某人收了銀子要殺夏令姝呢。我也收了銀子要保護她,所以就勉為其難的跟死對頭打了起來,蠻過癮的。」

  顧雙弦聽得她保護過夏令姝,臉色也緩和了下來。在對方嗑瓜子的卡嚓卡嚓聲中,假裝欣賞風景。

  鳳弦宮今時不同往日,早已沒了過去的榮華。白牆灰了大片,牆下的花圃枝椏亂長,蜿蜒攀附到了牆壁上去,各色花卉就在那牆上妝點了艷色,紅的、綠的、黃的,各色紛呈雜亂無章中倒也散發著旺盛的活力。

  他半年多中來回走了不少次,每一次都感覺鵝卵石中的沙礫越來越粗糙,土屑越來越厚實,到了秋日,枯草黃葉覆蓋在上面,踩一腳就發出痛苦的悲鳴,讓他思緒煩亂。

  「她,還好麼?」

  「啊?哦,你問夏令姝?」朱小妝轉頭,再一次對著牆內喊話:「你家缺德鬼問你過得好不好,我怎麼回答?」

  夏令姝隔著夜幕瞥了她一眼,慢悠悠地蓋上書,起身,回寢殿去了。這意思很明白,她對皇帝的問話沒興趣,她連他的人都不想見了,哪裡會管對方現在有什麼心思,還是看書要緊。

  朱小妝歪著頭,頗為苦惱地俯視著地面上那明明很迫切,偏生還要做出淡定姿態的皇帝,糾結了。

  「其實,也蠻好的。每日裡日上三竿起,夜裡看書累了再睡,有空就逗鳥、看書、栽花、刺繡,偶爾弄點糕點。」

  「她,有沒有提到過朕?」

  朱小妝立即道:「沒有。」

  顧雙弦逼視著她:「真的沒有?一次也沒有過?」

  朱小妝堅定的維持原話:「沒有。」她從腰兜裡摸出一個梨子,在衣袖上抹了抹,嘎吱嘎吱地吃著,含糊道:「為啥要想你?她一沒有欠你銀子,二沒欠你感情債,三……嗯,總之,她沒提過。」

  顧雙弦氣呼呼地繞著原地打著圈。這個答案顯然出乎他意料之外,感覺是當著他的面甩了耳光似的,火辣辣地疼。偏生這耳光還是他咎由自取的,更是讓人臉上無光。

  他是皇帝,偏生被皇后給忽略了;他是父皇,偏生替代了皇后照顧太子;他是君主,還傻傻的送上門給皇后扇耳光。

  沒面子,連自尊都被夏令姝給踐踏了。

  「哼!」他跺了跺腳,彷彿要將一晚上黏糊上的塵土都給踹了乾淨:「朕也沒有想過她,朕的太子也沒有想過她。這個皇宮裡,根本沒有人記得還有一位皇后,讓她自個悠哉去吧!」甩甩袖子,就要走了。

  朱小妝開始咬另外半邊梨子,噗哧道:「誰說沒人記得她?她呆在這裡哪也沒去,隔三差五地就被人暗殺,不是井水下毒就是飯菜下毒,偶爾身邊的宮女們還帶著一身的傷回來,讓她包裹。對了,有一次皇城裡很熱鬧,端午節吧,她呆在院子裡跟宮女嬤嬤們吃粽子,天上放煙花的時候,憑空出現了黑衣人,拿著箭就射她。嘖嘖,真是太歲頭上動土,本姑娘要保護的人也有人趕來送死。」

  顧雙弦那踏出去的腳步頓住,不可思議地問:「她被刺傷了?」

  朱小妝剔著他:「關你什麼事?」

  顧雙弦再問:「兇手是誰?屍體在哪裡?」

  朱小妝用雪梨棍子剔牙:「跟你沒關係。」

  顧雙弦冷吼:「說!」嚇了朱小妝一跳,差點從牆頭翻滾下來,嘖嘖稱奇。原來這就是皇帝的氣勢啊,見識了,堪比獅子吼嘛,下次她也學學,被逼急了時候就吼一句,絕對讓人耳鳴目眩繳械投降。

  他這邊發飆,那裡夏令姝已經推開窗戶喚朱小妝:「你跟一隻野鬼吵什麼,過來吃夜宵。」朱小妝立即眉開眼笑,也不管皇帝了,拍拍屁股站起來,躍了進去,留下暴走的皇帝恨不得將鳳弦宮的正門給踹開。

  敢忽略天下至尊,敢無視君王怒火,敢藐視帝王的尊嚴,說他是孤魂野鬼!

  顧雙弦氣得渾身發抖,瞪著那門口,要用火眼金睛對穿了它。回到了寢殿的皇帝,已經七竅生煙,繞去了內殿,掀開床簾,就看到顧欽天袒露著肚皮,褲-襠裡已經濕潤一片——太子,又尿床了。

  顧雙弦僵著面皮,退出去,抱起桌上的羹湯喝了乾淨,剛咂嘴,就感覺下腹一股熱氣慢慢地升騰,完了,他忘記這蛇羹是加了料的壯陽湯。

  次日清晨,梁公公趁著皇帝起身之時,偷瞄床榻,發現上面一大一小兩灘污漬,大的那一灘地圖肯定是太子的傑作,那小的一灘是啥?

  梁公公糾結了,皇上該不是也尿床了吧?

  ***

  昨夜的那一場人鬼對話,對夏令姝來說就像是突來的一陣風,吹過了也就散了,她根本不會惦記著。

  早間依然是日頭高照的時候起床,懶洋洋的洗漱了,梳了一個鬆散的驚鴻髻,著了松花色襦裙,依舊倒在葡萄架下的躺椅上,繼續昨夜未曾讀完的孤本。鳳梨將新出籠的水晶鴿肉餃子、槍魚丸子和一疊翡翠糕放在旁邊的茶几上,再擺上一碗燕窩粥和半碗珍珠蓮子羹,最後讓她洗了手,漱了口,慢悠悠地吃著。

  如此,到了巳時二刻,容宮女們出入的偏門有人稟告,說是:「太醫院的謝先生求見。」

  鳳梨出去瞧了瞧,看著來人一襲青灰色長衫,帶著黑紗髮冠,冠上只有一塊圓潤的墨玉,不打眼,潤潤地水澤透亮。她就笑道:「太醫院的人奴婢見過,喚作『先生』的倒是第一次聽說。」

  謝先生笑得含蓄,道:「鄙人是皇上親點,讓某來替皇后娘娘診平安脈。」

  鳳弦宮的宮人已經很久未曾見過皇帝,就算平日裡出門辦事大多是繞著後宮的嬪妃們走,見到皇帝的機會更加少。乍然一聽,就覺得不可思議:「皇上可有口諭?」

  謝先生當即讓出位置,梁公公的身影就從門後現了出來,鳳梨更為驚訝,半響才行禮道:「娘娘如今身子康泰,不需要太醫診治,公公,您還是請回吧。」

  梁公公歷來只對皇帝衷心,皇后又是太子的生母,他對鳳梨也不敢大聲說話,只勸著,最後鳳梨答應去問問夏令姝。

  「替我診治倒也不必,卻是可以替你們看看。跟著我在這裡受苦受累的那也去不了,有什麼病痛根本無法醫治。趁著這一會兒,都開一點調理的方子。」

  鳳梨客客氣氣轉告了,那謝先生也不惱,自己背了醫藥箱在涼亭裡,等著一眾宮人們排隊把脈,然後梁公公親自收了藥方讓小太監去抓藥。

  夏令姝坐在葡萄架下不聞不問,倒是氣定神閒的模樣。

  當年夏令姝只請冷宮,皇帝無論如何也不肯,將她拖至鳳弦宮,宮外派下眾多侍衛把守,兩人僵持了一個多月,夏令姝漸漸與他無話可說,索性讓人從內封閉了宮門,只看開著側門讓宮人進出。這麼久了,還是第一次有外人進來。

  當然,現在再一次從狗洞裡爬進來的小太子除外。

  「美人。」開口就調戲,不正是顧雙弦的寶貝皇兒麼。

  夏令姝不搭理他,顧欽天晃悠悠地抱住她的膝蓋,腆著臉:「美人,抱。」

  夏令姝繼續看書。顧欽天拱了拱身子,怎麼也沒法哄得對方展顏。左右看看,乾脆把著她一條腿,自己褪了鞋子,拱著小屁屁爬到腳踏上,整個人撲到她兩腿之間,小腦袋埋入她腹部,撒嬌地喚:「娘,抱。」

  這臭小子,硬是要等著她扳著臉的時候才會喚娘。

  撒嬌也夠了,兩母子縮在躺椅上,夏令姝躺著,顧欽天坐在她大腿上,掰著糕點慢慢的吃。吃一口,看一下她手中的書,噗哧噗哧兩聲,繼續吃。不多時,鳳梨端上給小太子專門熬地玉米薏仁糊,餵給他吃了,不知不覺中就到了晌午。夏令姝也懶得吃午膳,將所有的早點慢慢消化了,摸著小太子圓滾滾的肚皮,兩人頭靠著頭,相依相偎地睡午覺。

  院牆邊種植了美人蕉,花圃裡有玉簪花、曇花,還有大片的牡丹園。水榭下的池塘裡有醉芙蓉,已經敗了,剩下綠油油的碎葉一直垂到了塘裡,偶爾水面上冒出點泡泡,那是錦鯉在嬉戲。葡萄籐架只佔據了小塊地方,可籐蔓瘋狂地長,巴掌大的葉片鋪天蓋地地飛到了院牆上去,枯乾地枝椏從葉片下掛了下來,結了成串的葡萄,很是喜人。

  陽光從葡萄葉中穿透過來,熱氣被蒸騰,落到身上就溫涼溫涼的,像是小宮女最輕柔的手,膩又滑。

  顧欽天在夏令姝懷裡動了動,掀著嘴皮子喃喃地喚「娘」,夏令姝就將他摟緊了些,在他額頭親了親,再一次睡了過去。

  謝先生在把脈的空檔望過去一眼,初始還能輕輕地微笑,第二次就忍不住心懷感動,回去之前,視線再一次停留在母子的臉頰上,不願離開。

  夏令姝其實過目不忘,對這位太醫有過印象,等到他再來的時候就問:「年三十那夜,是不是謝先生替太子去的毒?」

  謝先生沒想到皇后還記得他,不由笑道:「正是在下。」

  夏令姝繼續問:「謝先生也應當只是外人對你的稱呼,而不是全名。」

  「對。」謝先生毫不隱瞞,一邊替夏令姝把脈一邊輕聲道:「鄙人姓謝,單字一個琛。」

  兩人交情不深不淺,一切只因為對方救過太子,夏令姝才對他格外有待。每日裡請了平安脈,兩人就說上幾句話,夏令姝發現對方是走過江湖的郎中,學識非凡。偶爾夏令姝無聊了,就讓他說說民間的疑難病症,顧欽天因為對方奪去了娘親的關注,不時的搗亂幾下,謝先生只是揉揉他的小腦袋,渾然不在意。這般親密,倒像是熟悉之人做的動作。

  好在,兩人決口不提皇帝,過了十來日漸漸有了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味道。

  等到了八月十五,鳳梨如往常一般打開偏門讓謝琛進來,緊接其後就聽到一陣笑聲:「看看鳳梨這丫頭,在這宮裡呆久了人都木訥了,悶頭悶腦的不知道抬頭瞧瞧後面是否還有人,將我關在門外了可如何是好。」

  這聲音熟悉,立馬將鳳梨給鎮住了,張合幾下唇瓣,提著裙擺就朝殿內跑去:「娘娘,皇后娘娘,您家……來……」

  那人隨著謝琛進來,左右看看,不由得皺眉:「這是皇宮還是牢房呢!皇帝是打定了主意欺負我夏家沒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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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lahsu 發表於 2012-7-4 06:42 PM

  侍寢十三回

  夏令姝從殿內出來,遠遠地就聽到一迭聲的挑刺。

  這裡的花沒修剪啦,那裡的水不夠活啦,綠瓦不新,白牆不白,就連見著了人都要挑三揀四一番,最後望向夏令姝,撇嘴道:「我在外行走,經常聽人說起美人皇后如何賢惠,皇宮裡如何富貴,不知道的人還道你是住在天宮仙境,現在一瞧,我就覺得這皇后的寢宮還沒有我在外置辦的別莊雅致。連人都傻頭傻腦沒點機靈勁。」

  說話這般直爽的不正是夏家最為叛逆的夏令寐麼!

  夏令姝引了上去,執著她的手笑道:「堂姐怎麼來了?」

  夏令寐嗔怪:「我不來,你的親姐姐就要鬧騰著來了。」

  說起趙王那對夫婦的笑話,夏令寐就更加沒遮攔,倒豆子似的嘮嗑了好久。夏令姝耐心地等她說完,親自給她端上茶,笑問:「後宮尋常人來不得,你沒與人鬧事吧?」

  夏令寐眼珠子一鼓:「我跟誰鬧矛盾呢?」頓了頓,賊笑道:「我是隨著我娘入宮給太后請安,然後才來了你這,放心好了,我不給你惹事。」

  夏令姝望向謝琛,對方恭身道:「皇上與御史大夫汪大人在駢騰殿議事,命微臣引了汪夫人來與皇后說說家常話。」

  夏令寐只是笑,對謝琛甩手道:「我們女子在說話呢,你一個外人不好聽著,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去吧。說完了我自然回去見太后。」這人,也太直爽了些。

  謝琛脾氣甚是隨和,自行退了出去,又去了後院給宮人們看藥。

  等身邊空了,夏令寐才說:「他是皇帝派來監視你的?」

  「不是,他只是來請平安脈。」

  夏令寐瞅她,一臉地不相信:「皇帝很多疑,對於夏家的人尤其如此,哪裡肯管你的生死。」話裡帶著不忿,「我聽大伯說了你去年的事情,沒能出去,真是可惜了。讓我說你這皇宮就跟我過去呆得那處一樣,是個牢籠,而皇帝就是看籠子的老虎。」

  夏令姝笑道:「你難得來一次,我們說他做什麼。這一年你去了哪些地方?為何又見到了姐姐,她過得如何?」

  夏令寐覺得苦澀,輕笑道:「我們都好,就你不好。對了,你姐姐讓我從萬郾城帶來了不少東西,有些是給你的,等太后那邊查閱過,就送來了。」按照規矩,任何臣子進貢給後宮的物品都是直接轉到皇后的手中。夏令寐鎖在了鳳弦宮不出去,一切事物就要經太后的手,在外人看來,這是皇后勢微的兆頭。夏令寐也是世家教養大的,哪裡不知道裡面的彎彎繞繞,當下說出來,就是為了試探夏令姝的反應。可她倒好,眼睛都不眨一下,壓根沒有什麼不平、委頓等情緒,看來是對皇帝死心得透底。

  兩人說了一會子話,夏令寐緩緩地轉入正題:「其實,我這次是代替五叔送信給皇帝。南邊海灣海盜猖獗,積少成多,對商船殺搶掠奪更甚往年。五叔前些日子截獲了某些朝臣通敵叛國的證據,連同海上各國化成海盜搶奪船隻商貨,中飽私囊。」她歎口氣,「五叔的殺性很重,想要發兵剿滅海國,鎮大雁朝國威。」

  夏令姝對朝政有些瞭解,自我封閉之後,這才斷了對朝局的靈敏把握,聽了這些話她也不發表意見。

  夏令寐握著她的手道:「作為夏家位置最高的人,你不能再躲了。皇帝沒多久,肯定要請你出宮。」

  夏令姝笑道:「堂姐明明是從海上來,為何又去了萬郾城?」

  「啊,」夏令寐訕笑,「其實,我是路過了萬郾城,聽你姐姐說想要藉著上貢的機會來看看你,趙王不同意。兩人爭執了好久,最後就變成我來了。」她喝了一口茶,笑道:「反正我是夏家最無用最清閒的人,又有一身武藝,跑腿這種活做著正好。」

  夏令寐來了沒多久,果然夏家五爺從海域送來的折子就到了,同時還有趙王請戰的折子。說起趙王與皇帝的是非恩怨那是一日一夜都說不完,皇帝請了夏令寐去詢問了海盜的情況。夏令寐也算是奇女子,放著好好的御史夫人不做,只請下堂之後就飛奔去了五叔的地盤,隨著海船出海。為人膽大心細,容貌明媚驕人,性子還直爽潑辣,很得士兵們的脾性,沒了多久就飛來了不少桃花債。

  大雁朝未婚男女之防並不是很重,世家女子中更有自小習武者,或出嫁武林世家,或者嫁給將軍女扮男裝隨軍出戰,也有江湖獨行俠。夏令寐出現在皇帝的駢騰殿,還大大方方的與眾多大臣們以禮相見,平和無任何柔弱嬌態,將自己所見所聞和盤托出。

  如往常一般,但凡有戰事,永遠都是有主戰派和主和派,爭吵地不可開交。夏令寐匯報完事物,聽得太后來人說物品已經轉入鳳弦宮後,就施施然出宮了。

  當夜,被吵得耳鳴目眩的皇帝一手抱著太子顧欽天,一手提著個黃金籠子,偷偷摸摸來了鳳弦宮門外。

  連續拍了兩次大門,都沒有人應聲。顧欽天已經不耐煩,自己拖著皇帝尋去了平日裡他爬的狗洞,道:「找美人。」

  顧雙弦看了看那只容半大個娃兒鑽過的狗洞,再看看自己的腰身,果斷的搖頭:「這等狗洞哪裡是皇家子弟能夠去鑽的,我們繼續走正門。」

  顧欽天不幹了,掙脫皇帝的手臂,幾下拱背伸腿就爬了進去,留下皇帝站在外面吹鬍子瞪眼睛,氣得半響沒法吱聲。

  顧欽天熟門熟路地去了夏令姝的寢殿,脆脆地喊:「美人,爹爹,來。」

  鳳梨等人正在伺候夏令姝沐浴,怎麼著也沒想到太子會這個時辰過來,遂抱著他一起進了浴湯,兩母子一起洗了個鴛鴦浴,小太子扭著小屁屁笑得咯咯地響:「浴,美人,光光的。」壓根將苦等他傳訊的爹爹丟到了九霄雲外。

  夏令姝將顧欽天抱出浴池,拿著綢巾給他擦拭小胳膊小腿,對著鳳梨道:「那新的香粉拿出來,去痱止癢的那盒。」

  鳳梨早已捧出一個白銀圓盒,上面精雕細琢了童子放風箏圖樣,打開蓋來,清香撲鼻,隱約有薄荷味。顧欽天伸出手指:「吃。」

  「小饞鬼,難道沒有吃晚膳。」鳳梨再遞給她一個圓鼓鼓的毛刷,沾了些粉末,輕柔的抹在顧欽天脖子、腋窩、大腿內側,想了想,又扒開他的兩瓣小屁屁,抹了些上去。顧欽天爬起來,吧唧地親了她一口:「美人。」

  夏令姝氣得冒火,一巴掌敲打在那半圓上,清脆響亮。顧欽天癟了癟嘴,改喚:「娘。」委屈的摟著她脖子,一起進了寢殿。

  鳳梨又碰觸一大堆乾淨的衣裳、鞋襪,笑道:「娘娘親手給太子繡地衣裳總算能夠穿了,原本還想著沒了機會。」

  夏令姝展開金色的小肚兜,上面繡著吐泡泡地肥龍,給顧欽天穿上。別說是鳳梨,就算是夏令姝也以為自己永遠見不到自己的皇兒了。最初封閉鳳弦宮之時,她一邊思念著孩子,一邊將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做衣裳上,從太子在半歲一直做到了十歲,每一歲都有三套衣裳,足足縫製了半年多。她想著皇兒的時候,就拿出來摸索一番,想像下小小的,肉肉的顧欽天穿上它們的樣子,思念成狂。

  「娘,羞羞。」小太子指了指她的鼻子取笑她。

  殿外,張嬤嬤站在門口道:「娘娘,皇上在宮門口,要不要開門?」

  陪在旁邊的眾多宮人都屏息凝氣地偷瞧她,夏令姝給孩子套上外裳,穿襪子。顧欽天不老實,在龍鳳床榻上滾來滾去,就是不聽話。夏令姝給他洗澡已經折騰累了,佯怒道:「過來,再調皮就將你丟給小鬼,讓你見不到娘親了。」

  顧欽天並不是很懂這些話,可是看著對方的臉色也覺得凶凶的,爬過來兩步,揣測她的神色一次,再爬兩步,夏令姝一把拖著他的小胖腿:「將你送回給皇帝,別在這裡纏著我。」

  顧欽天知道皇帝是誰,很小的時候八皇叔就教導過他,誰是皇帝,哄著他一聲聲念:「黃西。」

  「皇帝。」

  「細。」

  夏令姝給他攏好衣角,抱給鳳梨,狠心道:「送出去。」

  眾人驚詫:「娘娘。」太子難得來一次,而且還是晚間來,這是大家求也求不到的恩賜,皇后怎麼捨得與太子親近的機會。

  夏令姝也不管眾人的疑惑,將孩子放到鳳梨手中,自己繞到梳妝台前,拿著龍角梳一頓一頓地扯著發尾。女子年歲有多大,那頭髮就有多長,夏令姝長髮墜地,髮絲都未乾透,梳得太猛,一抓就是幾根斷髮,嚇得鳳梨二話不說,困好顧欽天,疾速地去了宮門。

  顧雙弦已經等了很久,耐心全失,一會兒想著夏令姝對他有恨,一會兒覺得一日夫妻百日恩。他都放低身段地來見她了,歷來重規矩懂得給人臉面的皇后怎麼著也會見他一見吧?

  當然了,作為皇后,無論如何也要擺擺譜,端一端架子,畢竟年前皇后與皇帝的那一場鬧騰已經弄的整個朝堂人盡皆知。反正,皇后的面子,他作為皇帝的也會顧及些。至少,兩人不爭吵,嗯,有話好好說。她性子倔強,爭強好勝,眼睛裡容不得沙子,他忍一忍,讓一讓也就沒事了。

  皇帝,永遠必須以大局為重。

  他每日裡卯時初刻上朝,大大小小地要與朝臣們眾多事情,每一項決定都要慎之又慎,容不得半點馬虎。午膳大部分的時候都是胡亂吃了兩口,食不知味。下午批奏折批得頭昏眼花,有時候更是被文臣們那些花裡胡哨不知所云的折子氣得胃疼。武官們直爽,不寫奏折,直接跑來皇宮跟皇帝說話,說著說著就開始爭吵。一個個五大三粗的爺們,跟他一個文雅的皇帝吵架。誰地嗓門大?反正不是皇帝,他還喝著潤喉茶呢;誰地脾氣大?反正也不是皇帝,他發脾氣就是要砍頭的事兒,輕易不敢真正動怒,要動怒了那也是狐假虎威。

  好不容易一天完了,他想著帶太子逗趣兩句,吃頓好好的晚膳也是不錯,純粹當作解乏了。好吧,嬪妃們也寂寞了,一個個變著花樣跟他偶遇。他也不是柳下惠,有幾次與嬪妃們都滾到床上去了,結果,對方嬌滴滴地戳了戳他胸膛,發表了若干讚賞傾慕之後,就開始提要求。她們也不知道過了這一村還有沒有這一殿,所以逮住機會就要給家族謀取點什麼。顧雙弦疲累之極的時候只想著疏散,疏散的是他的困乏而不是他手中的權利和金錢。

  一想到權勢,他又想起了今日主戰派與主和派地爭吵,頭疼,腿疼。提著金籠子,對著裡面的小傢伙嘀嘀咕咕。抬頭望明月,估摸著自己在門外呆了有差不多一個時辰了,皇后的架子也應該擺足了吧?

  然後,門開了。

  顧欽天鬼哭狼嚎似的手腳亂踹,一迭聲地喚「娘,娘……」

  顧雙弦傻眼了:「皇后呢?」

  鳳梨服了一服,也不敢回他。怎麼說?說皇后不想見皇帝,那不是找死麼。她依依不捨得將小太子送到梁公公面前,等對方抱穩了,立即轉身,「彭」地一下,把門給——關上了。

  顧雙弦一愣,半響,回過頭來問梁公公:「朕,剛剛是不是吃了閉門羹?」

  「啊,」梁公公正遭受小太子的安祿山之爪,思忖了下,回皇帝:「皇上,也許您來地時辰不對。」

  顧雙弦問:「有什麼不對的?」

  梁公公謹慎道:「皇上,現在已經亥時三刻,要午夜子時了。」這個時辰,正好是皇帝招人侍寢的時辰。您老這會子來,擺明了是要與皇后行夫妻之事。

  不得不說,皇上您的目的太明確、太招搖、太沒臉沒皮了。

  顧雙弦勃然大怒:「可她也不能讓朕不進門啊?」吼得太大聲,沒一會兒,整個鳳弦宮的燭火都熄滅了。

  宮門外,殘留下宮人提著的引路燈散發著昏黃地光芒,秋風一吹,連著人的衣袂都翩飛了起來。

  月涼,人心更涼。



  侍寢十四回

  顧雙弦一手抱著太子回了寢殿,將掙扎哭鬧的孩子放在床榻上的時候,才發現金籠子裡面的小傢伙也在吱吱的亂叫。

  在路上壓抑地火氣怫然發作,隨手就將那籠子給甩了出去。純金的東西不夠硬,砸在雕龍畫鳳的柱子上就癟進去幾根,梁公公就看到一個尖嘴猴腮的腦袋從欄中伸出來,兩條前腿在光滑的地面上刨啊刨,蓬鬆的白色尾巴已經在另一頭豎了出去。卡嚓一聲,小白狐狸奮力抗爭的爬了出來,哧溜地就往外面竄。

  這是顧雙弦預備送給夏令姝的寵物。梁公公不敢怠慢,一迭聲的叫人去抓它。

  它衝到門口,有人攔著,拐著去了窗台,窗戶也關著,推了幾次推不開,就竄上了房梁,立起尾巴對著下面一群小太監呲牙裂齒。

  顧欽天哭得打嗝,最終累了,趴在床榻上眼角含淚的睡了過去。

  顧雙弦心裡有簇火苗子在燒,坐不住,也睡不著,索性去了外殿,繼續批奏折。

  奏折裡面也沒好事,不是貪官污吏,就是民間疾苦,再有江洋大盜惹是生非。最後的一疊奏折是梁公公特意整理出來從駢騰殿搬過來的,全部都是關於南海海盜的劣行。燒商船,搶財寶,倒賣弱女小兒,反抗者一律砍下人頭掛在旗桿上壘成了人頭塔。顧雙弦越看越氣,這些人都是大雁朝的子民,每一本奏折上彷彿都有股撲面而來的血腥氣,讓他哽喉作嘔。

  無視朝廷,無視軍權,更無視人命的海盜,不絞殺了他們,何以立威。

  前些日子禮部匯報,說這一次海國沒有提交貢品清單,只有一位使者支身前來。密探在其行囊中發現一封密信,上面有海國國主對大雁朝皇帝挑釁言語若干,擺明了準備在此次中秋佳節上,當著眾多附屬國的使者面前羞辱皇帝一番。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忍的下場就是,他得去請皇后出山。嗯,皇后出山,後宮就要血雨腥風了。到時候,他又該對皇后以及夏家忍無可忍了。

  從所未有地,顧雙弦覺得自己這個皇帝當得正悲催,為什麼沒有一個人、和一個家族、乃至一個國家讓他省心的呢?

  明天,最多是後天,他還得忍下性子,先搞定皇后,再搞定夏家,然後讓趙王出銀子,夏家五爺掛帥,揚帆出海,替大雁朝出一口惡氣,然後挖出海盜們的財寶來填他的怨氣。

  唉,他還得再物色幾個能打仗的將軍,現在一天到晚對他獅子吼的將軍們老了,脾氣越來越大,都敢跟他這個新皇帝叫板,倚老賣老,遲早要辦了他們。

  ***

  夏令姝想要下棋,手癢癢了很多日,終於熬不住了。趁著夏令寐來看望她之際,拖著堂姐在葡萄架下擺上了棋盤。夏令寐執白,夏令姝執黑。

  「原來我千里迢迢來皇城,就是陪你打發無聊日子。真是大材小用。」

  夏令姝臉含紅暈,早已入了迷,心不在焉地道:「這裡的人都不是我的對手,拼女紅我不如她們,下棋都是我贏,久而久之沒甚趣味。你既然也無事,陪陪我也無妨嘛。」落下一子,抬頭嬉侃道:「還是,堂姐想跟汪大人再續前緣?每日裡呆在家裡,等著他上門去尋。若真是那樣,我也不攔你了,你歸家吧。」

  「唉,」夏令寐冷汗,鬥嘴道:「誰等他。我夏令寐萬萬沒有吃回頭草的興趣,一個男子而已,有什麼了不起。等我回了南海,要多少壯丁都有。」啪地落子有聲,氣勢十足。

  「那些粗漢子哪裡比得過我們的汪大人博學多才。」

  「皇上還多才多藝呢。」

  「汪大人鐵血御史,在朝堂上說一句話,所有的官員都要抖一抖。」

  「皇上一開口,下面的人就血流成河,哀鴻篇野。」

  夏令姝歎氣:「堂姐,你心野了。」

  夏令寐瞪她:「令姝,你心亂了。」

  夏令姝懶得跟她計較,下手無情,啪啪地連續吃掉對方大片白子。

  夏令寐打起精神,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事她從來不含糊。

  一盤棋成了殺場,兩個女子都互不相讓,一邊下棋一邊打嘴仗,渾然忘我。

  謝琛站在旁邊看了半響,等到輸贏已定,這才開口勸道:「皇后,該把平安脈了。」

  夏令姝頭也不抬:「沒瞧見我忙著麼,別擾我興致。」

  夏令寐輸了一盤,銳氣大減,謝琛道:「不如鄙人與皇后來一盤。皇后贏了謝某就走,反之,皇后輸了就看診。」他想了想,對在喝茶的夏令寐道:「方纔,謝某看到汪大人進了駢騰殿,不知道何時出來。」

  夏令寐一愣,甩著衣袖:「我有事先走了,令姝你保重。」一陣風似的,居然就沒了人影。

  夏令姝扳著臉,一副壓抑著怒氣的神情,分了黑白子就要罷手。謝琛已經自顧自坐在了對面,執起黑子落在了棋盤正中間天元上。棋盤上縱橫十九路,第一顆子落在天元的少之又少,對方要麼是棋中高手,要麼就是門外漢。

  夏令姝思忖半響,到底還是棋癮沒過完,謹慎的坐下,與對方對弈起來。

  相比堂姐,夏令姝與謝琛交情不深,她沒有交談的興趣。雖然一心在棋盤上,也沒有了方才興奮地目不轉睛、情緒激昂地神態。神情冷淡,話語全無,下手倒依然狠辣。

  秋風習習,吹拂著葡萄葉簌簌的響著,與落子的「嚬嗒」聲一唱一和。

  不遠處,張嬤嬤等人在忙著修剪快要落葉將盡的花圃,鳳梨等宮女在做女紅,諾大的宮牆內有著難得的寧靜祥和,沒有紛爭,沒有權欲,只有安然的悠哉和隨遇而安。

  氣氛很好,卻很短暫。

  沒了半刻,從內反鎖地鳳弦宮大門突地震動,一下再一下,紅木大門中被劈開了一刀口子。

  夏令姝站起身來,雙手攏在寬袖中,長長的空蕩蕩的袖口隨著那虎嘯般的斧頭晃動著。

  「哄——」的,絳紫色大門被從外砍成了兩半,門後,走出沉著臉的顧雙弦。

  記憶中,殘酷冷血的眸子,緊抿著的唇角,還有那如出鞘的寒劍般站立的身軀,都如潮水般洶湧地襲來,讓夏令姝有點目眩。

  兩人,誰都沒有想到會這麼突然見到。各自還帶著闖入心扉的剎那驚訝和狂喜,他在熙攘的人群中一眼就望到了她。瘦了很多,有些舊的襦裙套在身上,感覺風一吹就可以飛起來。肌膚泛白,站在綠色之中,光影是金色的,彷彿給她鍍上了點點星光,驟然靠近的眼神就被光點中的白給刺了一下,他都可以聽到自己越來越快的心跳。

  「娘!」顧欽天在他懷中伸長了雙臂,小眼睛已經腫脹地只能打開一條縫。

  太子的呼喚像是劈開金幕的利器,夏令姝緩緩地將白子丟在翡翠棋盒中,頭也不回地邁進了寢殿。鳳梨與竹桃兩人急忙跟上,費力的閉合了殿門。門外,也不知哪裡閃過來幾尊門神,兩位嬤嬤,兩個太監,再加若干伶俐的宮女立在門口,齊齊下拜後再也不動了。

  顧雙弦再一次覺得臉頰麻麻癢癢地,好像被對方扇了兩個耳光。不過,第一次是當著梁公公的面扇的,這一次是當著所有隨行來的宮女太監們扇的,人員數量不同,耳光的響亮程度不同。痛得他都要抽搐了。

  夏令姝,你狠!還真的生死相見不相聞。

  顧欽天已經從顧雙弦懷中爬了下來,搖晃著走到殿門口,一邊拍打著厚實的大門,一邊喊「娘」。嚎過一夜的童音已經嘶啞,每一聲都像是從肺葉中拉扯出來。小手拍打著,沒多久就紅了,他也不顧,手疼了就腳踹,一隻腳站不穩就坐在地上,撐著地面踢打。他人小,力氣微薄,聲嘶力竭下氣息動作都微弱了下去。

  小白狐不知道從哪裡跑了出來,蹲在他身邊,瞧瞧小太子,又瞧瞧大門,撓了撓腦袋,唧唧兩聲跳到他頭冠上,用小尾巴掃著他的額頭。

  「娘,娘……」顧欽天發起了傻。他還從來沒有被人嫌棄過,自認為只要撒嬌耍賴就能夠得到大人們的愛護。昨夜在最歡喜的時候被送了出去已經大大的打擊了他的自尊心,今日好不容易拉著爹爹來了,面臨地卻是視而不見的拋棄。小小年紀的他不知道怎麼辦,只能哭嚎著,踢打著,希望這位莫名感覺親近的,讓他喚作娘的人能夠打開門哄他、抱他、如往常那樣親親他。

  顧雙弦算是見識了夏令姝的決心,低頭沉思了一會兒,抱起顧欽天,對著門內的人道:「令姝,朕是皇帝,你是皇后。不論私情,就言責任。八月十五有各國的使者來朝貢,作為國母你必須帶著太子出席。九月是欽天的週歲,他是太子,你是他的生母,若是抓周禮上生母不出現,朕想,這對朝廷對世家,乃至對欽天來說,預示著什麼,你不會不明白。」他頓了頓,繼續道:「趙王妃也會在十五那日過來,你該見見她。」

  後宮裡聽到動靜的妃子們已經陸陸續續派人來查看,就連太后的人也焦急恐慌地豎起耳朵貼在鳳弦宮的宮牆邊,堂而皇之的聽壁角。

  皇帝和皇后的熱鬧,不是尋常人能得見;皇帝吃閉門羹,誰見了誰挖眼珠子。為了小命,所有的八卦人士都上演了千里眼偷窺,兔子耳偷聽等技巧。

  皇后寢宮大門頑強的閉著,小太子單手抱著皇帝的脖子,將淚水鼻涕全部抹在了父皇的衣領頸脖上,小白狐的尖鼻子碰了碰太子肉肉的臉頰,兩個小腦瓜湊在一起格外惹人憐愛。

  皇帝久久不見動靜,眼觀四路耳聽八方地早就發覺了圍觀人眾,面子上越來越僵硬。

  夏令姝這個女子,果然不吃軟飯。他做皇帝的都腆著臉來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了,還加上小太子的傾情演出,居然都沒有哄得美人皇后出來見一面。就算不見面,至少你也開一條門縫,給個回話呀!

  天底下,有誰敢這樣晾著皇帝?

  好吧,在做太子的時候,他們兩人就經常上演她跑他追的戲碼。可那時候年少,年輕氣盛,眾人只會當作小兩口的情趣。如今,一個是皇帝,一個是皇后,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是天下夫妻的典範,再多的私怨也必須忍著,以國事為重。

  顧雙弦覺得自己的姿態已經放得夠低,若是夏令姝再不給台階,他不在乎軟的不行來硬的。

  「朕給你兩天。十五那一日,你若是再不出現,朕不在乎將整個鳳弦宮給拆了,並將趙王妃送與你做伴。」將趙王妃軟禁在宮闈,趙王不就只能乖乖就範。

  甩著衣袖,顧雙弦冷哼著對隨行的工部眾人道:「將這裡全部重新修葺,兩日後朕要鳳弦宮成為大雁朝當之無愧的後宮之最。」

  他是帝王,不需要夫妻之情,他也給不了她要的一世一雙人。

  不論情,就論政吧。

  內心歎氣,將哭得有氣無力的顧欽天遞給一直沉默的謝琛:「給太子看看,別到時還這副醜樣子,丟大雁朝的臉面。」獨自一人行到宮門口,看著那破碎地大門,就好像兩人早就支離的感情,一切不可追矣。

  工部的人一直是夏家的人管著,效率其高,又是修葺夏家最榮耀女子的宮殿,自然盡心盡力,從白日一直忙活到半夜。到處都是燈火通明,叮叮嗆嗆不停。花園被重新整理,擺上了最新盛開的名貴花卉;池塘裡的殘葉都被撈了乾淨,錦鯉有了烏龜陪伴;假山上的亭台樓閣都刷洗一新。

  夏令姝靠在門邊不知道多久,想要起來之時腿腳都僵硬了,還是鳳梨與竹桃扶著她要去歇息。她擺了擺手,低頭,一點點打開殿門。

  外面,謝琛懷抱著睜大眼眸的顧欽天,溫和的微笑。

  他說:「作為娘親,沒有人可以捨棄親兒。」

  瞬間,淚珠雙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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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lahsu 發表於 2012-7-4 06:44 PM


  侍寢十五回

  顧欽天在鳳弦宮的龍鳳榻上趴著睡,小白狐有樣學樣地四肢大張睡在他背脊上,蓬鬆的尾巴落在他屁屁中間,像是小太子長的尾巴。夏令姝端著燕窩羹進來,他就翻個邊,把小白狐壓在了底下,正著睡。也不閉上眼,歪著頭看著夏令姝走近,然後問他:「吃不吃?」

  他就骨碌碌的想要爬起來,動作不利索,又倒下去,再爬起來。小白狐趁機抓在他的肩膀上,一人一動物都盯著玉碗中的吃食,口水滴答。

  夏令姝用銀勺攪動兩下,顧欽天小手搭在她腿上,仰頭:「娘。」然後,張開嘴巴,等著夏令姝喂。

  吃一口,望她一眼,再吃一口,十足的呆兒傻樣,讓夏令姝更加心疼。

  顧欽天一直由顧雙弦養著,太后照看不多。換了其他的皇家弟子早就學著呀呀的念千字,聽詩詞。到了顧欽天身上,顧雙弦自己忙著朝政,太后只知疼惜孫子,寵著不惹惱了他,倒養成了愛玩、愛吃、懂得哄人的小騙子。對著誰都嘻嘻的笑,見著貌美女子就喚「美人」;若是男子,頭也不抬,也不知道學了誰。

  謝琛這兩日拿著秘製的藥膏給兩母子擦了眼眶,桃子眼睛總算消了腫,博得了顧欽天難得的好感,免費奉送給了對方一個小小的正眼。就算謝琛與夏令姝下棋,他也不搗亂,頂多是自己窩在娘親懷中,她落一子,就扯著她衣袖讓喂葡萄,真真讓人哭笑不得。

  白天晚上的吃,到了半夜,睡在床榻上迷迷糊糊的撒了一泡尿,連夏令姝的衣裳都弄地濕答答。夏令姝從小教導過弟弟,自然明白立威要趁早,雖然心疼兒子,也在他哭鼻子之前,給了屁屁兩巴掌,氣得顧欽天只喊「美人」,決口不喊「娘」。

  就算如此,第二日他該吃的還是吃,完全的記吃不記打。

  她連續兩日照顧孩子,只覺筋疲力盡,又滿心歡喜,彷彿只要有了顧欽天,再多的苦和累都值得。她重新體會到做娘親的責任,為了這份親情,讓她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區區一個皇帝,她根本不怕!

  推翻自己的誓言,也無所謂;再去面對後宮詭秘變換的鬥爭,她也能夠遇神殺神遇魔殺魔;只要,能夠親手看著顧欽天長大,守著他平平安安就好。

  ***

  八月十五,寅時一刻,巽緯殿。

  遠處的綠瓦屋簷上還沒看到任何的日光。顧雙弦已經由太監們服侍著穿上裘冕服,戴上金龍紗冠,立在宮殿的正中心,靜靜的站立著,不言不語。

  梁公公守在他身後,趁機打著小瞌睡。

  二刻,高懸的月亮總算緩緩爬了下來,清涼地如一塊塞牙的冰糕。

  顧雙弦攏著雙手從宮殿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再又遊魂似的飄回來。不時瞅了瞅梁公公似睡非睡的臉,終於忍不住去踢了他一腳,壓低了聲音道:「去看看。」

  「啊!」梁公公抖了抖假鬍鬚,只點頭。繞到了殿後,這才清醒,趕緊拉住一個小太監嘀嘀咕咕了一番,對方跑著去了。他老人家就地靠著冰塊似的牆壁——繼續睡。

  三刻,顧雙弦已經耐著性子看了十本奏折,批閱了……零本;喝了一口茶,茶水換了三道;糕點倒是吃了一個,咬一口就看一下門外,而後乾脆拿了一個站在門後,一邊吃一邊聽動靜。不知不覺地吃完一個,索性讓小太監捧著糕點盤子端立在門後,他出去轉悠一圈回來咬個吃,吞乾淨了再跑出轉悠一圈。

  吃得太飽,急急忙忙去更衣。坐在黃金馬桶上還在嘀咕:「她到底來,還是不來?」

  所有的耐心耗盡,對著外面大吼:「小梁子!」可憐的梁公公,已盡中年還被他當作幼童的使喚,洗了個冷水臉充作汗水,跑了進來,閉氣,問:「皇上,皇后娘娘已經起了。」

  「真的?」

  「真的。」

  顧雙弦點頭,這心裡一放鬆,憋了兩天三夜的肚子就順暢了。利索地辦完「大事」,他再一次端起了皇帝架子,揚起個腦袋,邁著虎步,一步三晃地繼續在正殿門口,遙望。

  卯時,初刻。

  艷陽的第一縷光線從屋簷下慢慢爬起,先是將墨黑的天空暈染成波光蕩漾的池面,越靠近水紋就越亮。身穿玄青褘衣的夏令姝就在那點點洩漏出的驕色中,緩步行來。

  越走越近,風鬟霧鬢上金色的鳳凰振翅欲飛,襯托得她傅粉施朱清亮又模糊,沿襲了夏家特有的銀藍眼眸幽深、謀智。衣有六件,襟口、袖口與下擺層層疊疊,如瀑布鋪散開來,端地是雍容華貴,國色天香。

  她停在他面前,下拜,輕呼:「皇上,萬歲萬萬歲。」

  顧雙弦急切地扶起她,執著她的手心,觸摸那上面的柔滑溫度,這才明明白白感受到:她,回來了!

  果然,除了家族,除了她姐姐趙王妃,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夠影響她分毫。早知威脅有用,在當初就應該拿出來試試,枉費自己做了大半年的皇家嬤嬤,又是皇帝又是皇后,太折騰,太大材小用了。最主要的是,他真的不想每日夜裡換一床被褥。

  兩兩相望中,她一如記憶中的平靜,他也只好佯裝自己很淡定。

  淡定到腳背疼痛難忍,嘖,低頭一看,顧欽天已經一腳狠狠地踩在他腳背上,一腳還不夠,再多踩幾下:「壞大蟲,壞。欺負,美人。」

  顧雙弦抱起自己的寶貝太子,笑瞇瞇地問:「壞大蟲是誰?」

  顧欽天拉扯他的雙頰,繼續抱怨:「大蟲,壞。」

  顧雙弦再問:「美人是誰?」

  「娘。」

  這下皇帝明白了。那日他讓人砸鳳弦宮,在小小的太子心目中,就是壞大蟲欺負美人娘親!

  他顧雙弦是龍,不是蟲。

  梁公公在一旁提醒:「皇上,時辰到了,該去舉行祭天儀式了。」

  顧雙弦點點頭,一手牽著顧欽天,一手拉著夏令姝,正要抬步,那頭,有小太監喘氣跑了過來:「皇,皇上,大喜。喬婕……妤,有,有喜了!」

  刷得一下,皇后那一頭的手就掙扎著出去了。

  顧雙弦,臉——垮了。隨即轉頭,對著那小太監道:「拖下去,五十大板。」梁公公精神一抖索,整個人清醒了過來,「唉」著,揮手讓人捆了那不看眼色的小傢伙下去。可憐的娃,下次看還有人想要搶風頭不。

  顧雙弦難得的透出點溫柔來,對著左看沒怒氣,右看沒喜氣的夏令姝道:「皇后,我們先忙正事。」還要去拉她的手,這一次夏令姝已經將顧欽天擱在兩人中間,像是豎起了一個矮矮胖胖的旗旛,拉開了兩人的距離。

  顧雙弦無奈,跟著對方一人一手牽著顧欽天去了五帝廟。

  對於大雁朝而言,每一年除了大年初一的祭天儀式最為隆重,是為天下蒼生祈福,求風調雨順。八月十五,算是做個規矩,讓鄰國友邦看看大雁朝的繁華和兵力強盛,然後讓他們心悅誠服的上貢。所以,相比之下,祭天只是一個儀式,後面的兵法演練才是重頭戲。

  祭天之後,拜先祖,皇帝帶領著臣子們和各國使者在昆旻殿前殿閱兵,皇后在後殿接見各國命婦,同時還有大雁朝封地彙集而來的皇親國戚內眷們。

  夏令姝就在歌功頌德和明爭暗鬥中,望見了自己的姐姐趙王妃——夏令涴。

  昆旻殿縱橫長達幾千尺,各自的面目都模模糊糊,待到司官唱諾,夏令涴在眾目睽睽中走到龍首台階下,行禮。昔日如影隨形的親密姐妹,如今卻要以君臣之禮相見,不得不讓人興歎。

  晌午,設宴麒福殿。依然是皇帝帶著臣子使臣們在前殿,聽《十面埋伏》琵琶語,賞《蘭陵王》劍陣,評《響屐舞》舞孃,歌舞昇平,各國稱頌;皇后與眾多命婦在後殿,論《霓裳羽衣》美艷,觀《雁南飛》胡騰,聆《將軍令》古箏嗆。

  小太子顧欽天陪坐在皇帝的身邊,臨場不懼,一舉一動有板有眼,看起來甚是龍馬精神。也是年歲小,在百官面前露了小臉之後,就轉而陪伴在皇后身邊,睜著一雙銀藍色的小眼眸看似虎目炯炯,實則內放狼光,在眾多女眷臉上游移不定,堂而皇之的大飽眼福。

  宴席一直持續到戌時二刻,才散場。

  夏令姝站在麒福殿最高處,看著姐姐安然出了宮門,這才接過嬤嬤懷中半睡半醒的顧欽天,親了親他柔滑的肥臉。他耙了耙,糯糯地喚:「美人。」

  顧雙弦從前殿趕了過來,問她:「如何?」

  夏令姝淡淡地道:「鄰國公主來了三位,俱都二八年華……」

  「咳,」顧雙弦去搶她懷裡的孩子,一個拉著小太子單臂,一個抱著他的小腿,對持。顧雙弦道:「朕讓人將鳳弦宮裡裡外外都修葺一番,沒有十天半月你都無法居住,這些日子去朕的寢殿,如何?」他強行奪過太子,單手抱著,另一手固執的抓住她的,半拖半拉的往皇帝寢宮巽緯殿走,道:「正好你替我主持下公道。」

  夏令姝身不由己,冷哼:「臣妾能夠替皇上主持什麼公道。」

  「喬婕妤之事,有貓膩。」

  夏令姝莞爾:「臣妾還沒有恭喜皇上,又將喜得貴子了,真是可喜可賀。待到迎娶那三位公主充斥後宮,皇上繼續為皇族辛勤耕耘、開枝散葉……」

  「皇后,」顧雙弦打斷她,在霓虹宮燈襯托下,他的眉目張揚著怒色,不多,剛好掩蓋了他的窘迫:「朕這些月根本沒有招人侍寢,喬婕妤腹中的孩兒不是朕的骨肉。」

  夏令姝一愣。冒充皇族血統可是大罪,按理說,喬婕妤沒有膽量也沒有本事敢紅杏出牆。夏令姝對顧雙弦瞭解甚深,成親以來,他對美色是寧可看錯也不放過,能吃的絕對吃得乾乾淨淨,骨頭都不吐一根。他受的皇權教育,女子永遠都是權利的紐帶,等到將這份權利利用殆盡或是吞噬乾淨之時,紐帶隨時可能被他五馬分屍棄屍荒野,他絕不會給予任何憐惜。

  皇權,不容人輕視;皇族的血脈,不容人混淆。

  誰都可以知道,一個得寵的嬪妃生下的皇子,會擁有什麼,會改變什麼。顧雙弦既然如此強調,那麼事情就真的存在疑問。

  夏令姝也不是尋常人家教導出來的女子。她聰慧,觀大局。需要她大度的時候,她可以任仇敵在其面前囂張跋扈、舉劍相向,還能談笑風生;需要她狠辣的時候,她就成了女修羅,用最慈悲的心懷,溫柔的眉目中說著輕柔的話語,然後,毫不猶豫地將你踹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她既然走出了自我建造的牢籠,決定做一位真真正正皇后,保護好太子。那麼,她首先處理的,就是皇位爭奪者的威脅。

  鬥志昂揚的夏令姝被某只大尾巴龍哄到了巽緯殿,大手一揮,梁公公趕快狗腿子似的去捧了《承恩冊》來,上面仔仔細細的記載了皇后自請封宮之後,皇帝與後宮嬪妃滾床單的記錄。大到幾月幾日滾了幾次床單,小到滾床單之前之後說了幾句話,都一一記載。在梁公公看來,這本冊子還不夠全面,應該畫下每次所用「招數」,以及皇上馳騁「殺場」的時辰長短,才更有真實性,禁得起推敲,還有皇后的詢問。

  月已高懸,殿內燃著清裊的曇花香,十八麒麟銅燈已經滅了十二盞。眾人屏息凝氣中,只能聽到皇后查閱皇帝「豐功偉績」的翻頁聲。

  顧雙弦偷偷摸摸地讓人抱了太子去偏殿,看著宮女們整理好床榻,備好浴湯,再擺上加料的香片,往香爐中再填了一把催情的苦艾草,這才眉開眼笑地讓宮人退下。

  自己給自己撤下沉重的頭冠以及腰帶等瑣碎之物,好整以暇,裝模作樣湊到了夏令姝頰邊,去抽那冊子,柔聲道:「夜深了,不如明日再看,我們先歇息。」



  侍寢十六回

  夏令姝頭也不抬,只道:「皇上請自行歇息。」

  顧雙弦揪著那冊子,拉開了些,另一隻手繞到了肩膀半摟著她:「皇后也累了,這東西也不急在一時不是。」

  夏令姝沉思,抬頭輕笑:「的確不急在一時。」

  顧雙弦眼眸瞇成了一條縫。看,皇后多通情達理。他的龍爪看著就要落到皇后的柳腰間,就聽到對方瞅著他的髮頂,補充:「臣妾可以等皇上的綠帽子戴穩了,高了的時候,再慢慢的查,十天半月的過一次堂,一年兩年或者三年,等著皇子出生了,長大了,成年了的時候,再一舉揭露真相。」她眉頭略眺,似乎真的在衡量某人腦袋上到底可以戴多高的綠帽。

  「呃,」顧雙弦磨了磨自己的雙腿,訕笑道:「不用那麼久,依照皇后的賢達,明日定然就能夠查個水落石出,還朕一個清白。」說著,把人抬到自己的身上,下頜磕在她的後頸,摩擦著:「朕說的是實話,這《承恩冊》也沒作假,朕這半年多一直沒臨幸後宮嬪妃,所以……」咳,既然皇后你回來了,是不是該先解決真龍天子的『溫飽』問題。

  求歡求得如此理所當然的同時,放軟放得如此的低下的皇帝,史上還真的找不出第二位。

  軟硬皆施,是顧雙弦最拿手的技巧。

  夏令姝知道,軟地不行,沒一會兒他就真的會霸王硬上弓。可她之所以被他威脅,是為了太子,而不是為了皇帝。她願意為了顧欽天的安危為難自己,卻不願意為了顧雙弦的『需要』而委屈自己。

  當即,素手微抬,也不吱聲,無言的反身替他寬衣解帶。

  顧雙弦微微揚起頭,深覺滿意。她瞭解他,他也瞭解她。他願意給皇后地位和權利,皇后自然也必須無條件付出對等的報酬。

  夏令姝逐步解開那龍頭盤扣,輕聲問:「為何沒有招人侍寢?是對嬪妃們的樣貌和性情不滿意?」

  「不。」他攤開雙手,等著皇后替他褪下龍袍。

  「那,皇上身子不好?要不要請太醫看視。」

  「不。」龍靴也脫了。

  夏令姝左右思忖都不對,索性由他牽著去了湯池。

  八月中旬的氣候已經有些涼意,半敞的天窗外,一輪蛋白圓的月色懸掛著,在溫濕的池面上印下斑駁的倒影。顧雙弦由夏令姝伺候著褪了所有的衣衫,獨自一人邁入了池中,在一片煙霧裊繞中,目光炯炯地仰視著全身完好的夏令姝。

  「皇后,何不與朕一起共浴。」

  夏令姝緩緩呼出一口氣,螓首道:「皇上稍等,臣妾去取些物品來。」

  物品?皇后果然深知皇帝的性情。兩人久別勝新婚,自然需要其他物品補助,增添些情趣。顧雙弦嘿嘿淫笑:「快去快回。」

  夏令姝捧著他的衣物,站在湯池的入口處,輕笑著問:「皇上,你可得等著臣妾。」

  「好,好,好。」連續三個好,某只色龍只差搖頭擺尾,腆著臉展露他急切的心情了。等到看不到夏令姝的身影,他就猛地扎入水中,翻滾,如蛟龍般地咻的游到那頭,然後踢打著大理石壁再啪嗒啪嗒地游回來。

  池邊有四個盤龍龍頭,口中各自鑲嵌了拳頭大小的琉璃珠,水流日復一日的沖刷著它們,波紋都有了綵緞的色澤,再傾斜入池,像是注入了彩虹上綴著的露水。

  顧雙弦嘩啦啦地從這個龍頭下鑽過,又從哪個龍頭口中摸摸,偶爾去揪另外一條龍的尾巴,靠近門口的盤龍最淒慘,被他摳入尾鯽,硬是想要摸出點什麼東西來。只道背部有點冷意,他才訕訕的罷手。

  時光慢慢從指縫中流走,他玩也玩累了,全身泡在水裡逐漸發軟,乾脆鑽出湯池,拿著綢巾擦拭水漬。正準備套上褻衣出去瞧瞧夏令姝的動靜,這麼晚了,她還沒來,難不成是找不到東西?她很少在巽緯殿過夜,對裡面的暗櫃知之甚少,平日裡他的某些東西也收得嚴密,她定然找不到。

  腦中這麼思量著,他乾脆將共浴的念頭拋棄,反正他不嫌棄皇后,某項可以拉攏夫妻感情的運動在浴湯中可以進行,在龍床上也會更加盡興,他就勉為其難的去找她好了。

  他抖了抖褻衣,穿了又脫很麻煩,乾脆一丟,拿出最底下的褻袍來套著,鬆鬆的繫了一個結,就往入口走去。

  湯池離正殿之間有個長廊,長廊兩邊都是高聳入雲的古木。秋日,半青不黃的樹葉婆娑著,偶爾可以聽到鳥雀的呢喃聲。他還未到出入口,就覺得一陣冷風吹來,大了一個大大的噴嚏。

  「卡塔」一聲,有什麼沉重的東西在緩緩轉動。

  他警覺得回頭張望,波光粼粼的湯池,輕裊的香爐,地上半濕的緞子,月色高掛中天,白的光柱,黑的擺設,孤零零的人。那「卡塔,卡塔」地響聲一陣陣傳來,如催命的利劍,讓他毛孔倒豎。正準備張口喊來人,腳下一震,出入口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扇石門,堂而皇之地豎在他的面前,阻攔了通往內殿的大路。

  他再打一個噴嚏,就看著那石門一點點合上,皇后的身影從縫隙的黑暗中逐漸顯露清晰,有驚詫,有擔憂,更多的是釋懷。

  她釋懷個什麼勁啊?

  他要去正殿,跟皇后做那魚水之歡的事情,他已經餓了好久了,今夜準備飽餐一頓,好犒勞下自己的勞苦。

  他……

  「啊切,啊切,啊——切!皇,皇后……」他大叫,拍打著石門。

  門外,夏令姝的聲音傳來:「皇上。」

  顧雙弦順口氣,回頭望了望空蕩蕩的湯池,欲哭無淚:「這是怎麼回事?朕第一次知曉這裡還有暗門,快找機關讓朕出去。」

  「好。」

  顧雙弦裹著褻袍:「等一下,別找人,就你。你找找看是不是不小心碰觸了什麼怪異的東西。」

  「嗯。」停了停,「皇上也找找周圍,看看有沒有辦法出來。」

  他又開始打噴嚏:「好。」左右打轉,在石壁上到處亂摸。

  長廊屋樑上,朱小妝倒掛著,手中吊著一串葡萄,吃一個問一句:「我可不可以去偷看?」

  夏令姝無動於衷。

  朱小妝跟隨她的腳步,悄無聲息的暗行:「那我可不可以從天窗扔東西進去?比如,扔泥鰍。」

  夏令姝招來梁公公:「去找太醫院謝先生,說讓他明早來給皇上看診。」

  梁公公卑躬屈膝:「皇上是……」不行了?不會吧,皇后衣裳都完完整整,皇上難道還沒開始就結束了?這,這是大事,要不要匯報給太后?

  夏令姝冷道:「皇上風寒了,讓太醫院直接熬藥好了。」梁公公退去。

  朱小妝嘀咕:「其實,我也著涼了,能不能假公濟私的給我把把脈?」

  夏令姝喝茶,捧著《承恩冊》再一次慢悠悠翻看起來。

  不遠處,依稀傳來某條衰龍的低問:「啊切——!皇后,你找到機關了沒?」

  ***

  今日大朝,作為大雁的皇帝,顧雙弦必須用最威嚴的姿態接見各國使臣,接受他們口若懸河的奉承,還有比昆旻殿還要長一圈的禮單。

  謝琛大清早的就來了,先去給顧雙弦把脈。小太子顧欽天縮在皇后的懷裡,聽到內殿皇帝打一聲噴嚏,他就學一聲「啊鞋」,有時候又是「嗄切」。學了半響,冒了不少鼻泡泡,謝琛也替小太子把了脈。

  結果很意外,兩父子都得了傷寒。

  若不是知曉皇帝被關了一晚上,否則她還以為昨夜是兩父子一起歇息。

  顧雙弦躺在龍床上,眼淚鼻涕雙流,一雙濕漉漉的大眼巴巴地凝視著皇后,說不出的可憐。一聲聲的強調:「令姝,我病了。」這會子,乾脆裝起了弱者,希望博得冷血冷心的皇后側目。

  宮殿裡,負責伺候皇帝的太監,伺候皇后的宮女,伺候太子的嬤嬤,皆眼觀鼻、鼻觀心,耳朵卻同時豎起很高。

  梁公公在龍床另一頭,也不知道從哪裡掏出一塊花裡胡哨地帕子,捏著一角擦拭根本不存在的眼淚,感歎道:「皇上,苦啊——!」偷偷瞥了瞥皇后,繼續垂頭哭訴:「皇后娘娘不在的日子,皇上白日要上朝處理朝政,晚間親自抱著太子殿下用膳沐浴,教他說話。太子小,經常半夜尿床,皇上最初的幾個月,龍床和身上的褻衣從來沒有乾透過。

  太后管理後宮嬪妃,總是不得閒,太子哭鬧著要皇后,皇上捨不得他委屈,好幾次帶去前朝偏殿,一聽到哭聲,朝也不上了就去哄太子。批奏折,皇上拿著大筆,太子拿著小筆,用硃砂把所有奏折都塗畫了一遍,皇上罵也不敢罵,打也打不得,自己責令臣子們重寫奏折呈上來,對外只說自己都潑到池塘裡去了,被老臣們好一陣抱怨。

  有一次,皇上自己中暑了,不敢靠近太子。太子鬧騰著要父皇,嗓子都哭啞了。皇上無法,自己在冰窖裡帶了半個時辰就去哄太子,感覺頭暈了又再去洗個冰水澡,搓地自個兒全身打冷戰……」他哽咽難言,順了好幾口氣,這才對皇后鞠躬道:「娘娘,皇上天大的過錯好歹也是真龍天子,他有他的苦;太子弱小,離不得娘娘,老奴還請您多忍讓,替大雁朝的百姓想想,替皇族的安穩想想,也替……站在皇上和太子的角度想想。」說得宮殿裡的人眼圈都紅了。

  顧欽天抱著夏令姝的脖子,「啊切」一聲,就歪頭去看父皇,顧雙弦趕緊也「啊切」幾聲。兩個人倒像是兩隻青蛙,此起彼伏地將噴嚏當作了樂曲在彈奏。

  夏令姝臉色緩和起來,醫女趁機端上熬好的藥送上來,皇帝靠在床柱上,可憐兮兮地望著她。夏令姝將太子放在皇帝懷裡,自己接過了藥碗,攪一攪,自己試了試,覺得不甚苦,這才給一大一小那個男子喝。顧雙弦喝一口笑瞇瞇,顧欽天喝一口皺成了包子。

  喝了藥,用了早膳,兩位病人都冒了一身汗,神清氣爽的又在打鬧。到了早朝時辰,顧雙弦這才依依不捨的去了前朝。

  夏令姝望著他離去的背影,週身散發著和善的氣息頓時一斂,對謝琛道:「還早,有沒有興趣下一盤。」

  謝琛是從來不在乎皇宮裡這些束縛規矩的,當即坐在了偏殿,與皇后娘娘擺起了棋子。這一次,皇后執黑,他執白。兩人暢快利落的下子,殺氣騰騰,很快就到了終盤。

  夏令姝掌心裡捲了三個子,不停地撫著,淡淡地問:「你說,對於一個置你生死於不顧的人,一個想要將你家族吞噬殆盡的人,一個能屈能伸為了權利不惜一切的人,他的心能真麼?」

  帝王的尊嚴、威望和驕傲,能夠為情愛而改變嗎?

  對於從小在世家長大的夏令姝而言,她可從來未曾見過男子願意為了女子放棄驕傲過,就算是她的姐夫顧元朝也只為了姐姐而放棄了權利。但是,放手的同時,他照樣還是這大雁朝手握私兵最多的王爺,在封地上稱王稱霸,連皇帝都要忌憚。那麼,身為皇宮中長大的顧雙弦,真的為了她而放下身段,只為了博得紅顏一笑?

  誰相信?她不相信。

  以前的太子妃夏令姝相信,所以在生死存亡之際,她被他拋棄差點命喪黃泉;以前的皇后夏令姝相信,所以親生骨肉出生第二日就被奪走,母子分離。她被他逼迫,被他威脅,甚至於被他囚困於深宮之中不得自由。這才出來第一日,他就想要靠著癡情溺愛來獲得她的真心,其背後的寒意不用想不用猜,誰都明白。

  謝琛沉默半響,緩緩地道:「我在外遊歷之時,遇到過一位重症病人,沉痾已久,藥石無醫。親人為了家財,虛情假意刻意奉承。他實在不知哪一個兒子對他是真的好,哪一個又是又是裝模作樣。最後,他想了一個法子,讓我給他開了一個方子。第二日,他就……」他霍地落下一子,白玉與棋盤相撞,發出「叮登」的脆響:「嚥氣了。」

  「他的親人?」

  謝琛輕鬆一笑:「離的離,散的散,連給他收屍的人都沒有。」夏令姝不語,他接著道:「第七日,本已死透的他,莫名其妙的詐屍,再一次活了過來。從此改名換姓,逍遙度日。」

  夏令姝暗歎:「還不是時候。我的天兒,還小,太小了。」

  謝琛瞭然的點頭:「所以,我會等,一直等。」

  夏令姝驀然抬頭,只來得及看到對方如許情深的眸子中光華流轉,似乎有什麼從黝黑深處一點點洩漏出來。她訝然:「你……」

  「我等你。」他說,掃向棋盤:「我,贏了。」

  昆旻殿,梁公公最後一次替顧雙弦整理髮冠衣擺,就聽到頭頂上帝王冷哼:「給朕去查,看看這個皇宮裡到底還有多少機關,多少暗道。朕倒要看看,夏家能夠控制皇宮到幾時。待到……那時……」話音漸小,手中的赤霄劍已經迸發出冷冽的光芒,嗜殺,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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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lahsu 發表於 2012-7-4 06:52 PM

  侍寢十七回

  梁公公伺候了顧雙弦多年,從他在眾多皇子之中脫穎而出,到封為太子,然後成為天下第一人,對他的性子比皇后瞭解更深。對這一對至尊夫妻的愛恨情仇也看得比誰都分明,當下也不點破皇帝的壯志凌雲,只低聲回了一句:「皇上苦老奴看著,可皇后苦,誰又望見了。」搖了搖頭,退後幾步。

  珠簾之外,已經有小太監揚聲道上朝。

  顧雙弦心頭一震,隨著人流再一次登上那寶座。

  寶座硬、且冷,像是一條孤舟遠遠的離開了大海,在海平線上漂泊著。大臣們在海岸的那一頭,呼喊萬歲,卻沒有一人真正靠近他。面聖的使臣們,如同海面上的波濤,或輕或重,或高或低的敲打著船邊,有時候會濺起不高的浪花,將他退離岸邊更加遠;有時候又捲起狂濤,傾頭而來,差點將船隻打翻。他一個人雙手穩穩地揪著船邊,風雨飄搖中,只看到船槳「撲騰」一下,跌入了水中,慢慢沉下去,逐漸再也看不見影子。他突然有點恐慌,自己毫不猶豫的離了岸,是不是太草率了?他孤身入海,是不是太膽大了?他一人在船中安坐,是否會被吞噬?吞噬之後,大臣們會轉頭奉承新帝,嬪妃們各自出了皇宮,然後,只有皇后陪葬在他的墓穴中,一百年,一千年。

  不管,她甘不甘願。

  他突然打了冷顫,不由得想起去年雪夜烈火中,她的絕情。

  那個女子,若是他趕將夏家趕盡殺絕,她會不會將他給殺了?這麼一想,他只覺得兜頭兜腦滿盆子的冰塊砸了下來,將他渾身都侵透了。

  昏昏沉沉中,就聽到底下一個半大的孩子磕頭道:「臣懇請皇帝陛下賜名。」滿朝動容。

  「你是說許國送來一名皇子,給大雁朝為質?」鼎衡宮中,太后剛剛聽得了前朝的匯報,更是震驚得無以復加。太監垂首,答「是」。

  皇后端坐在太后身邊,她的另一頭是趙王王妃夏令涴。

  夏令涴隨著趙王去了封地,對大雁朝周圍各國的朝政也聽說了些,當即道:「據聞許國國主年事已高,眾多皇子各自為政自相殘殺。這位十一皇子姓許,名曠,是當朝貴妃的最疼惜的兒子。這個時候送來,其實也是尋求一個庇護。畢竟,任何人都知曉大雁朝的白鷺書院最不拘身份地位,廣納賢才的地方。」

  夏令姝笑道:「皇上給許曠改名許衡,子承恩,封為了慶恩王。想來,以後也是要當大用。」他國的質子,要麼是死在了異國他鄉,要麼就是放回去攪亂本國朝政,亂其朝綱,為大雁朝所用。夏令姝的話沒有說完,眾人就已經領會了裡面更深一層的意思,嘰嘰喳喳發表了一下對皇帝和太后、皇后的祝賀,收了一個便宜兒子。

  太后突然歎息:「十一皇子,而我們大雁朝才三位皇子。唉,為何皇上的子嗣這般艱難。」

  下首陪坐的嬪妃們捂嘴暗喜,春心鸞動。哎呀呀,太后都發話了,皇后也出宮了,這《承恩冊》上的名號應該重新排過,皇帝也該按照祖宗規矩招人侍寢了吧!

  這頭有人輕笑道:「想來是後宮裡人都老了,皇上膩了,所以看著都提不起興趣。聽聞這一次有鄰國送來公主和親,個個國色天香,興許能夠讓皇上重開龍顏,為皇家開枝散葉。」

  話音剛落,從她週身前後左右俱都甩來無數的眼刀子。好好的,你提什麼公主啊!一個皇帝本來就不夠分了,還來三個異國的黃毛丫頭爭寵,還讓不讓人活了。

  夏令姝瞥了瞥原來的德妃,現在的周美人,淡淡的道:「那就宣三位公主進宮來見見,讓皇上看過之後,封了名號安置了,挑一個侍寢吧。」

  嬪妃們好不容易容光煥發的臉頓時垮了下來,暗暗計算皇帝要多少日才會從三位公主銷魂的身子骨上爬下來,然後才想起其他的美人兒。

  安怡怯怯的問:「皇上要是不滿意呢?」

  夏令姝笑道:「那就讓皇上按照祖宗規矩來,《承恩冊》上輪到誰了就是誰。」

  眾多怨婦突然迸射出精光,讓整個鼎衡宮為之一亮,差點閃白了夏令姝那一張淡定的臉。

  有人開始悄悄的整理髮絲,有人擺弄衣裳首飾,有人已經下意識挺胸收腹,嗯,不知道皇上喜不喜歡胸部壯觀的美人。更有人已經開始推測《承恩冊》上自己的名次和日子,雨露啊,平常的嬪妃們一月才能品嚐一次,真是……餓死了= =

  夏令涴瞧著夏令姝短短的幾句話哄得下面一眾嬪妃們的喜怒哀愁,不覺好笑。笑過之後,又黯然。她作為趙王妃,還能與趙王一起一世一雙人。可妹妹令姝作為皇后,就算再有多少手段,也不能阻止皇帝不去三宮六院,更不能阻止一個個的皇子皇孫如雨後春筍般的冒出來。她的苦,她的淚,當真是無人明白,也無人安撫。

  待再過半個時辰,外間只聽到叮叮噹噹的環珮之聲,太監來報:「許國安國公主,雪國聖公主,啟國無雙公主到!」

  眾位嬪妃皆起身,朝外望去。

  雕鳳門廊處,刺目的日光正攀在藍白的天空上,襯托得天更亮,影更暗。宮廷紅瓦上銀涔涔一片,與金黃的秋色交相輝映,紅的如血,金的如淚。那三抹搖曳的身影,就在朦朧的冷光中一步步行來,走一步,那些脆響就爭先恐後的鑽入人的耳膜,像是催人的心魔,敲打著人心底最深處極力壓抑的瘋狂嫉妒。

  夏令姝的身軀彷彿承受不住這明晃晃的炫耀,微微往後靠著。鳳座太深,她一退再退,居然就這麼深陷了進去,再也出不來了。

  待要開口,發現平穩的聲調中,有根弦咯吱咯吱的拉扯著喉嚨,讓她啞然。

  殿外,再響起一聲:「皇上駕——!」唱諾還未完,皇帝已經急匆匆的跑了進來,對著即將下拜的夏令姝道:「皇后先等等。」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讓人疑惑。

  夏令姝從他手中掙脫出來,平靜的問:「皇上讓臣妾等什麼?臣妾等得,其他人可等不得了。」

  皇帝一愣,旋身望去,周圍一群虎視眈眈的餓女,齊齊地盯視著他,嚇得他猛地往後退了一步。

  天啦,他該不是掉入了兔子窩吧?而且,還是一群餓了大半年的兔子窩。一個個千嬌百媚,睜著看到肉的紅眼睛,咄咄地圍住了他。

  夏令涴忍不住噗哧的笑出聲來,顧雙弦突遇救火的人,趕緊拉住一個是一個,大呼:「原來趙王妃在此,趙王為何沒來?」他擺擺手,似乎趕野獸似的轟開眾人,先對著太后恭身,皇后帶著其他嬪妃對他下擺。

  顧雙弦拉著夏令姝的手坐在太后身邊,對夏令涴道:「打完了海國,讓他來一趟,朕跟他說說貼己話。」

  夏令姝欲掙脫出手來,兩人在廣袖中暗自爭搶了一番,夏令涴目光有意無意的瞅著,笑道:「臣妾定然一字不錯的轉達。」

  太后笑道:「你們兩兄弟說話從來沒有正經,倒是打架得多。下次趙王來了,你若有氣打他一頓就是,傷筋動骨一百天他又活蹦亂跳了。如今我朝百方來賀,以後用得著兄弟的地方還多著。」一個是太后的親生兒子,一個是大雁朝的皇帝,也算是太后的兒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上陣父子兵,太后也不是為了親生兒子會刻意偏袒的人,在皇朝中,國家往往比父母兄妹的感情重要。

  太后明白的表態,皇帝隨即笑著點頭:「兒臣揍完了他,再讓他去揍別人,為大雁朝掃平逆賊,揚我國威。」這些話是刻意對著夏家姐妹說的,聽到這裡皇后也暗暗鬆了肩胛,任由他在衣袖內騷擾她的掌心。修整圓潤的指甲輕輕刮著手心的嫩處,癢癢的,彷彿撩撥著心懷,撥一下,心口就跳一下。夏令姝在眾人面前端著皇后的禮儀,只能暗自忍耐一動不動,這越發讓皇帝得了趣,恨不得將昨夜的仇給賺回一個大大的禮包才好。

  她心裡有怨,他知道。他也由著她發洩,只要影響不了國家的根本,不讓外人看了笑話就好。在外,兩人依然是天下最尊貴的夫妻,私底下,如何鬧騰他都由著。

  皇帝,他永遠分得出什麼才是最重要,又有什麼才是他手中最大的依靠。

  權勢,有了它,他就是君王;皇家正統,利用了它,他就是大雁朝公認的皇帝。

  今日的百國朝賀給了他無數的讚賞,和無盡的信心。他相信,夏家遲早能夠打壓下去,皇后自然而然逃不出他的控制,先皇留下的遺臣遲早都會成為他的心腹。趙王,他可以防備,更加可以為己用。只要,在他脖子上架上一把刀,用得好了,也就翻不出他的五指山去。如今,大雁朝用得著趙王,顧雙弦就必須忍著對方日益龐大的私軍。也虧得他想出了損人利己的主意,這一次攻打海盜之後,趙王也就不已為慮了。

  「皇上今日的早朝散得快,急急忙忙過來可是有其他要事?」

  「嗯,是有正事。」顧雙弦指了指殿中高調著進來,更高調的被眾人忽視的異國公主們,笑道:「這三位,朕準備指婚給還未成親的幾位兄弟。太后以為如何?」

  太后一怔:「皇上一位也不留?」

  顧雙弦肯定地道:「不留。」皇帝答得太乾脆,久居深宮的太后也猜到裡面有了什麼變故,當即笑道:「那就依了皇上的意思。現在幾位王爺中,二王爺定山王,八王爺定興王和九王爺定唐王的正妃之位都還缺著,改日請他們入宮來說說。」當著未出嫁的公主面將她們當作沒有主權的丫鬟討論,實在是無禮。嬪妃們當日入宮之時也早就面對過,倒也無甚感觸,只是公主們地位非凡,那雪國的聖公主儼然變了臉色。

  夏令姝一一關注,笑道:「既然如此,臣妾先安排幾位公主的寢宮,等到王爺們娶親之時,說不得臣妾還能討幾個大紅包。」

    太后隔空戳了戳她,「就你最愛作弄人。你先別顧著王爺們了,皇上的事兒你也要看著辦了。」繞了半天,又到了侍寢上來。

  顧雙弦這一次頭也不抬,直覺自己是熱鍋裡的肥鴨子,插翅也難飛,只等著眾多嬪妃們拿著筷子開動。這種感覺很不好,以前只有他虎視眈眈別人美貌的份,沒有別人盯著他下筷的份。如今的美人恩,他老人家覺得比那加了料的補品還兇猛,一不小心估計他骨頭渣子都留不住。嗯,享受美人就好比喝高湯,需要慢慢熬煮,一口一口的品嚐才好。湯水太熱,會燙傷了他的舌頭,補壞了身子。

  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轉,突地掐住夏令姝掌中一小塊肉,皮笑肉不笑地道:「昨夜,朕受了風寒,今日還沒好全。此事皇后也知曉,對吧。」

  底下眾多紅眼睛兔子齊刷刷詢問皇后。那陣勢,那氣勢,那……

  夏令姝淡淡地回答:「太醫院早上已經開了方子,皇上如今看起來精神氣也都不錯……」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皇帝打斷她,另一手撐著額頭:「不如,先等朕病好了,再議。」他頓了頓,隨即笑道:「而且,朕與皇后也大半年未見,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商議」。」

  商議著就慢慢滾到龍床上去了。這是皇帝刻意挑撥皇后與嬪妃之間的矛盾?或者是皇帝直接宣佈對皇后的專寵?

  若是專寵,倒也是時候。畢竟夏令姝的姐姐夏令涴是趙王的王妃,寵了皇后就是寵了趙王,這打戰的事情不就順順當當?

  夏令姝,說到底也只是家族與皇族的一個紐帶而已。她不能反抗,也不能反駁,只能默默承受。

  她的肩膀上,負擔著家族的榮華富貴,也負擔著太子的性命。

  夜,亥時一刻。

  看完奏折,與眾位大臣開完小會的皇帝站在巽緯殿的正門口。

  兜兜轉轉的內院,每十步一盞琉璃燈。璀璨的光芒將周圍的景色襯得晶瑩剔透,有種一碰即碎的脆弱,一如夏令姝被家族捨棄之時的茫然。

  那個時候,是他逼著夏家放棄她;這個時候,又是他拿著夏家壓制她。壓得她的神情越來越沉靜,也壓得她不得不低下自己高傲的頭顱,對皇帝盈盈下拜,表示臣服。

  他再一次執起她的手,翻開來,掌心中他掐過的地方已經顯出一條條紅印,像是兩人纏纏繞繞的紅線,剪不斷理還亂。

  他褪去了白日的溫雅可親的面具,居高臨下的睥睨著她,含笑而問:「今夜,你還準備如何耍朕?」



  侍寢十八回

  夏令姝頗為無奈地看著他,就好像看一個一天到晚跟娘親搗亂的大孩子。

  她問:「皇上的傷寒好了?」

  顧雙弦一挺胸膛:「好了。朕是真龍天子,那一點小病痛算得了什麼。」

  夏令姝輕輕歎口氣,頗為賢惠地道:「皇上龍馬精神,正當壯年,自然有什麼病痛也好得快,可也不能忽視了固本培元。」她招來宮女,親手捧過漆盤裡的藥碗:「再喝三日的湯藥,去了病根才是真正的好全。」

  藥汁濃稠烏黑,像是烏鴉身上褪下來的皮,放在火上熬了七七四十九日,讓你看著就膩,想吐。

  顧雙弦推開藥碗,閉著鼻息道:「皇后,你就別耍小陰謀了,朕在很久以前就不敢喝你親自囑咐的湯藥。因為,喝了它們,輕則,朕會渾身無力發癢發麻;重則心如刀割皮開肉綻。」他繞開兩步,離那藥碗更加遠一些,堅定地道:「不喝。」

  夏令姝目無表情的再問:「真的不喝?」

  顧雙弦搖頭。他們成親的第一個月,他就被夏令姝『溫柔體貼』給害慘了,整整幾個月近不了所有嬪妃的身邊。只要他想去吃哪位美人的豆腐,都會全身如針扎似的疼痛,還麻癢難當。那段日子,太慘痛,至今記憶猶新。以後,但凡是兩人有了矛盾之時,夏令姝親自送到他手上的吃食,一概拒不接受。

  「好吧,」夏令姝頗為失望的放棄,「其實,它真的只是一碗普通的湯藥。」

  皇后口中的普通湯藥是皇帝心目中的毒藥。嗯,不上當。

  一計不成,再來一記。夏令姝一邊伺候著顧雙弦寬衣解帶,一邊問他:「太子呢?」

  「朕讓他在東宮好好住著。他快要週歲了,朕那時候都能夠自行歇息,從來不給父皇母后填麻煩。」

  夏令姝母性光輝十分強大,忍不住嘀咕:「太子還小,離皇上身邊太久了,不好。到時候有嬤嬤們照顧不周,他說又說不清楚,旁邊的人也瞞著,等皇上發現太子委屈的時候,也就晚了。」

  顧雙弦大手一揮:「那也不差這一晚。明日,等明日我們再去抱得他回來就是。」

  夏令姝豎起眉頭道:「半夜可有人替他更衣,換被褥?太子尿床在這皇宮裡都不是秘密了。」

  「那朕讓梁公公去照看太子。」他鉗著夏令姝的手腕,自信滿滿的笑道:「皇后,春宵苦短,你就別想用太子來壞朕的好事了。」

  夏令姝道:「皇上,你不疼惜他。」

  顧雙弦已經拉著她去了內殿,兩人坐在龍床上,他笑瞇瞇的吻了吻夏令姝的手背,道:「今夜,朕只想好好疼愛你。」

  夏令姝眼眸瞇了瞇。大紅繡緞的床帳給她週身添了些喜氣,倒像多年前兩人洞房花燭夜的那晚,帶著點羞澀,一點喜悅,還有一點點的惶恐,讓顧雙弦有種時光倒回的錯覺。

  他親了親她的臉頰,輕聲說:「你別怕,朕不會傷了你。」

  夏令姝的視線空空的落在他的腰腹之下,也說:「臣妾怕的時候,皇上你永遠都不會留情面。所以,怕也沒用。」

  顧雙弦笑了笑:「也不一定。朕很多時候都不知道你在害怕,也許,只有等你流淚了,朕也就心疼了。」

  夏令姝盈盈的凝視著他,眼角還真的溢出了點淚:「那臣妾哭一哭,求皇上饒了臣妾,成不成?」

  「啊?!」顧雙弦一愣,盯著她那還沒有指甲蓋大小的淚水,十分苦惱:「皇后,你做戲也不做全套。美人流淚不該是你這樣,你要脈脈不得語,或者哽咽難言,或者暗自垂淚還要強顏歡笑,再或者……」

  夏令姝臉色一變,就要站起身來:「皇上,臣妾可哭不出,擠出這麼一點淚水也不容易,你到底放不放過我。」

  顧雙弦猛地一拉她,將其整個人撲到在床榻上,鼻翼在她脖子間嗅來嗅去,像是討食物的小狗:「皇后,梓童,令姝,你餓了朕好久。」

  夏令姝暗裡氣得冒火。她下藥,他不喝;她用親情打動他,他不上當;她都難得的裝柔弱了,他居然比她還能裝委屈。

  這是皇帝嘛?

  這不是皇帝吧!

  好吧,他們兩個人從很久很久以前,就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你虛情來我假意,都是玩弄世人的高手。

  可她不是泥巴捏的人,她有脾氣,有傲骨,有尊嚴。她冷心冷情之後,哪裡會輕易被他的小打小鬧給說服,更是不會因為他的假裝示弱而心軟。

  當即只說:「皇上餓了的話,臣妾給你安排其他妃子來伺候。周美人是老人,最懂得皇上的需求;程充媛也保養得當,輕儂軟語最能安撫你那蒼老的龍心;還有安美人和鄺美人,含苞待放真是需要皇上滋潤的時候;若是還餓,後宮裡七十二妃任君選擇,保管將你喂成大雁朝歷史上最英勇神武的……肥龍。」

  顧雙弦手下給皇后寬衣解帶,嘴巴也不停,在對方嘮嘮叨叨的時候不時的去親吻她臉頰,咬她耳朵,渾身是勁的拱來拱去像一隻費力爬行的蟲子。

  夏令姝火冒三丈,去推他,正色道:「皇上,臣妾不想侍寢。」

  顧雙弦去咬她的手背:「可是,朕想吃肉,吃皇后夏令姝的肉。」夏令姝氣得去打他額頭,顧雙弦腆著臉笑道:「果然還是皇后夠勁,乖乖的,讓朕好好疼愛你。」

  夏令姝瞪著他:「你想要疼?」

  「對。」

  「很好。」夏令姝等得他壓下,也不知道哪裡來得滔天怒火,齊齊地凝聚在膝蓋之上,對著某條肥龍鼓鼓脹脹的雙腿之間,頂了上去= =|||

  「嗷————!」的慘叫,響徹了燈火闌珊的皇城內院,驚起輪值侍衛的警覺,嬪妃們的春夢,還有無數路過北定城南飛的大雁,它們由一字改成了人字,嘰嘰喳喳的八卦著,繼續長途飛行。

  從太子東宮聽到慘叫的梁公公一路跌跌撞撞的跑回巽緯殿,只看到一個佝僂著的半裸男子從內殿跌跌撞撞的倒退著出來,指著裡間發抖道:「夏令姝,你,你狠!」

  梁公公淚流滿面:皇上喲,不狠的話,她就不是皇后了。讓你性急,讓你威脅,讓你兩面三刀反覆無常……

  夏令姝撩開層層疊疊的薄紗簾子,每踏出一步,那些簾子彷彿鋪散再凝聚的火焰,翻騰著捲翹著,如火幕簇動,而她就是那死寂中即將的鳳凰,眉間的血滴紅寶石搖曳著,像暴怒中噴發的火紅舌信子,張狂的,渴望血的洗禮。

  夏令姝手中、拿了長劍,劍尖停駐在了某龍的褲襠間,隔空劃拉著。顧雙弦先是受到鳳膝的全力一頂,再面對利器的『威脅』,當即陪起了笑臉:「皇后,你小心些,別傷了手。」一邊狂給梁公公打眼色,你倒是想辦法把皇后的劍給奪下來啊!這殿裡的宮人全部都要扣月錢,扣賞銀,扣口糧,扣每季度的衣裳水粉配額……天殺的,皇后在龍鳳玉枕裡藏了寶劍,還是沒上劍鞘的,他們居然沒有一個人知道。

  他養了一群廢物啊!

  梁公公在宮裡多年,對皇帝的眼色很有心得,當下點頭:老奴明白了,要奴才們都退出去是吧?嗯,皇帝的倒霉是不能見證的,皇后的怒火是不能圍觀的,你們夫妻之間的『恩愛』更是不許任何人窺視的。

  老公公良心稍微掙扎了那麼一彈指的時辰,就做好了決定。他背著雙臂打著手勢,一群太監宮女毫不猶豫,打雷似的進來,閃電似的退了出去,乾乾淨淨。留下宮殿中這一對至尊夫妻上演恩怨情仇。嗯,在梁公公的眼中看來,這是皇帝的情趣,也只有皇后可以陪他玩。

  「皇上,」夏令姝像是隔著一條銀河似的,注視著他:「臣妾一直未曾違抗過皇上的聖旨。哪怕是做太子妃之時,還是做了皇后。你要留我,我留了下來;你要我出宮,我也出來了。可是,你不該得寸進尺。」她抖了抖劍尖,於是,那利器也就得寸進尺了些。皇帝雖然有武藝,可他剛剛遭受『重創』,那地方比男人的命還重要,夏令姝下了死勁踹的,他就賠了半條命的疼了,現在還提不出一點力氣。

  夏令姝繼續道:「臣妾是女子,被你傷了,心也冷了,可到底還活著。活著就有尊嚴,不會容人踐踏。」她劍尖挪到對方的心口,微微刺了下去,顧雙弦猛地扣住它。半條命重要,可若是皇后發了瘋,真的對著他的心臟給刺了下去那就是整條命。

  這個時候,顧雙弦也知道自己撥動了夏令姝的底線。他歎息一聲:「朕以後不為難你就是。」

  夏令姝哼了哼:「你當然不用為難我。殺了我又捨不得,冷落我也不願意,只能拿著太子威脅我,拿著家族逼迫我,拿著姐姐弟弟壓制我,就憑著這些,不需要皇上你親自動手,我就四面楚歌生不如死了。」將長劍轉了半圈,喝過血的劍刃上再次見了紅,是顧雙弦的血。

  血順著胸膛一直滑到腰際,侵染了金色的扣帶,成了結伽的深褐色,醜陋,污穢。

  「事已至此,臣妾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殺了你,陪了葬,然後讓夏家把持朝政,扶持太子登基,你說如何?」

  顧雙弦臉色一變,掌心再一用力,踏前一步,另一隻手已經悄無聲息的掐在了她握劍的虎口之上,咬牙切齒地道:「你敢!」

  夏令姝笑了起來:「我有什麼不敢!」她不驚不怒,「我有沒有告訴你,先皇真正的死因。」她倏地悶笑了起來,眼底有洶湧的潮水湧了起來:「先皇是被靜安太后親手毒死的。你是靜安太后的親兒子,我是她的兒媳婦,你說,若我學了她的,趁著不備,一劍捅死了你,如何?」手臂倒抽,硬是將長劍從顧雙弦的掌中給抽了出來。

  「你的娘親殺了你的父親,我也殺了你,我們這一代的恩恩怨怨就徹底了結了。你也不用威脅了我的家族,不用利用太子博取我的同情,更是不用反反覆覆的試探我的真心。」她將劍比在顧雙弦的脖子上,「反正,我以下犯上,換了任何皇帝,也不會輕易饒了我的性命。」踹了他的命根子,刺傷了他,再將劍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十個皇后也足夠灰飛煙滅了。

  她的神色太冷淡,握著劍的手太穩當,說話的音調毫無高低起伏,顯然早已做好了平靜迎接死亡的準備。她情願死了,也不願意接受他的恩寵;她情願殺了他,也不願意再受到他的一丁點威脅,哪怕是善意的逼迫;她情願背負千古罵名,也要將家族和太子壓在他的性命之上,明白的告訴他,她恨他!

  這還是他那溫良賢德的皇后嗎?還是那冷靜自持大度包容的夏家女兒嗎?還是那溫柔慈善的太子生母嗎?

  面前的夏令姝,被逼到了絕處,反而什麼都不在乎了,什麼也不要了,她只想掙脫牢籠,掙不開,不如玉石俱焚。她剛烈、狠辣且凶殘,她不再是過去那一個愛他,所以容忍他,放任他,聽命於他的皇后了。

  顧雙弦愛著的夏令姝,在這一年的歲月中,消失殆盡了。

  他突然明白,方才夏令姝問他的那一句『你想要疼』中蘊含的意思。

  他疼了嗎?身子的疼痛只在表面,可心底的絞痛如像決堤的水壩,爭先恐後的垮了下去,墜落入海,成泥,讓他一陣陣恐慌,茫然失措。

  他自作多情了,他以為任何事情都可以靠著他一方的寵愛就能夠解決,夏令姝根本不需要他的寵愛。

  他自作聰明了,他以為放過了趙王,利用了夏家就能夠讓她死心塌地的感激他,夏令姝的驕傲不容許欺騙。

  他自作自受了,他以為帝王再多的過錯都不是錯,任何人都會因為皇權而忽略他過去的錯誤,感恩戴德他的『不計前嫌』,夏令姝睚眥必報,有仇報仇,她的心冷了之後哪裡還會顧及別人的錯誤,她只會撕裂了它,讓他一錯再錯,從而再也沒有回頭路。

  他徹底的明白了,醒悟的同時,方才覺得烏雲罩頂,眼前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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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lahsu 發表於 2012-7-4 06:56 PM

  侍寢十九回

  顧雙弦沒暈,他被殿門外一聲聲稚童的「美人,美人」給驚醒了過來。

  夏令姝持著長劍有一瞬間的遲疑,就是這一點動搖,顧雙弦的手刀已經劈在了她虎口上,長劍墜地。分濺的血珠如心頭的肉,一塊肉就是一分恨,再一塊肉又是一分情,肉都是在他胸口剮下來的,痛不可抑,整個人都無力了。

  「娘,娘,尿。」殿門被人從外面推開,小太子的短腿翻了半響都沒翻過門檻,一雙手從背後撐著他起來,再小心翼翼的放入殿內。

  門關了。

  小太子顧欽天哭喪著臉,一邊喊「娘」,一邊抖著濕答答的褻褲蹣跚的走來。

  顧雙弦歎氣道:「他又尿床了。」

  夏令姝紋絲不動。她的兒子,被她用性命,用一切權勢換回來的孩子,哭哭啼啼的伸起雙手,要抱。

  她不能在兒子面前對顧雙弦舉劍相向,她也不能讓這麼小的孩子成為夏家的傀儡,她更加不放心讓他早早的脫離純真,置身於眾多狼群之中,時時命懸一線。

  「尿。」顧欽天揪住她的裙擺,將眼淚鼻涕都擦在了上面,揚著小花臉委屈的撒嬌,軟軟糯糯的說:「抱。」

  小小的人,單純的依賴,母子的牽絆,讓她終於低下身子環起他,脫去小褻褲。顧欽天的大腿之間都濕漉漉的,小象鼻子無力的垂著,她拿巾帕給他擦拭,居然又撒出幾點童子尿出來,澆滅了心頭最後的業火。

  顧雙弦藉機喊梁公公進來,鳳梨也跟在身後,小卦子偷偷摸摸的站在門口,被梁公公一腳踹了過去,低吼:「還不快來收拾。」

  顧雙弦坐在外殿,隔著幾道門簾聽著裡面顧欽天嘰嘰喳喳的說著不連貫的話,再看看自己還在淌血的手心。夏令姝有一點武藝,握劍的姿勢很穩當,他翻轉的時候把肉掌都給捲了進去,清理了血跡,就可以看到中間一道很深的縫隙,倆邊翻開白色的肉,幾乎深可見骨。

  梁公公給他上藥,小卦子去清理血跡,鳳梨在裡面張羅小太子擦身。

  一個宮殿,明明人口眾多,顧雙弦卻覺得蕭條。

  夜風從大殿的門縫中鑽了進來,吹得他的褲腳搖擺,冷颼颼地灌了進去,鑽進膝蓋骨裡,凍得他哆嗦。不時的望向那紗簾,紅的紗,珠的簾,那頭是溫暖如春,這頭是冰寒如冬。

  也許是缺血,他整個人昏昏沉沉,歪在大椅上,半瞇著眼。梁公公喚了他幾次,覺得這傷勢非同小可,只能讓人去請謝先生。梁公公不多說,謝先生也不問,替顧雙弦包裹好了手掌,囑咐了一大堆事情,試了試體溫,說:「皇上的傷寒還未好全,如今流血,只怕病勢加重。明日的早朝能免就免了吧。」

  顧雙弦迷糊中聽了,哼道:「閉嘴。」這是不許外傳的意思。不單是他傷勢不許對外說,就連今夜這對至尊夫妻發生的矛盾也不准吐露一個字。

  謝先生對皇帝沒有忠誠,見他態度不好,他也懶得計較,忙完了就自顧自去了內殿,看著夏令姝一臉蒼白的抱著顧欽天,唱著不甚熟悉的搖籃曲。不靠近了,就在柱子邊上,問她:「你還能活下去嗎?」

  夏令姝將頭貼在顧欽天的額頭上,不發一語。

  已經失去了機會,剩下的不就是等著顧雙弦對她宰割。換了任何皇帝,應該會毫不猶豫的斬殺了她,就算保有夏家的命,也可以趁機毀了他們大半的基業。

  謝先生這話很無禮,也有兩層意思。夏令姝若是說她活不下去了,他不介意帶著她走,這皇宮他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帶走一名女子,很是簡單;若是她說活得下去,他也就不插手。這宮裡的消息還沒傳出去,皇帝的心思也難猜,一切的結果未定。

  顧雙弦在外殿驀地大喊:「滾!」中氣不足,也嚇得殿外的宮人不敢再多聽。

  謝先生得不到夏令姝的回答,自顧自的走了。梁公公到了外面,掃視了一遍今夜值班的宮女太監們,招來侍衛,一個眼色,機靈的人還沒來得及喊叫,就被侍衛們抹了脖子。

  血流成河。

  夜涼如水,過了中秋之後,這諾大的宮殿越發沁涼,玉板石地板上止不住的浮起冷霧。顧雙弦在外殿,喝了藥之後就昏睡了過去,中間被冷醒來幾次,發了一些汗,就覺得掌心熱呼呼的,像是那一把長劍還在上面一下一下的割著,沒完沒了。

  內殿裡面靜謐無聲,他勉力爬起來去偷偷看了一次。夏令姝閉著雙眸靠在床頭,一手摟著顧欽天不放手,似乎睡著了。長長睫毛下一片青色,臉色白得如紙,另一隻手依然保持著握劍的僵立姿勢,似乎她還掌握著誰的生死大權。

  中間,她彷彿睜開過一次眼,對他視而不見的,又閉上了。

  顧雙弦連腳板底都開始發冷,千百條冰絲順著血脈直接凍僵到了心脈。

  卯時初刻,發燒燒得頭腦昏沉的顧雙弦由梁公公伺候著去上了早朝。使臣們昨日都見過了,今日是常朝。

  駢騰殿不及昆旻殿寬敞大氣,也不及昭欽殿的穩重沉凝,皇帝的龍位離大臣們不足五丈遠,眼尖的甚至可以看到他掩藏在寬袖下的白布。梁公公特意讓人點了氣味最重的紫檀香,又連續往香爐裡撒了幾把生死樹皮,熏得整個大殿裡面一股子深山老林的野草氣,掩蓋了皇帝身上的藥味和血腥味。

  能入駢騰殿參加常朝的大臣都是心機重的,不會當面問,下了朝只讓人八方打聽,聽到皇帝寢殿巽緯殿中人都換了一批,也就知曉涉及了秘辛,都閉緊了嘴巴,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等到臣子們都散盡,定唐王藉故留了下來,對著上位的皇帝劈頭蓋臉就是一句:「皇后做的吧?弒君可是滿門抄斬的大罪,皇上你還不頒聖旨。」

  顧雙弦整了整袖口,開始翻閱奏折。

  定唐王最煩惱顧雙弦處理夏令姝的態度。任何事情,只要涉及到皇后,他就開始變成了只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昏君,渾然沒有了以前的君王冷靜。他那自小就欽佩的六哥不該是這個樣子。

  「你不懂。」顧雙弦道。

  定唐王冷哼:「臣弟的確不懂。為何這些個世家的女子永遠想的都是為家族謀取利益,一邊想要夫君對她們專情,不娶姬妾,一邊又要夫君對她們娘家言聽計從,做手中的傀儡。她們將皇族當作了什麼,為她們謀其利益和權勢的踏腳石?憑什麼皇族要受到世家的制約,憑什麼本王不能隨心所欲,愛寵信誰就寵信誰。說到底,她們也只是世家手中的棋子而已,對我們有用的時候就用,沒有的時候丟棄就是。皇上你講過棋子有感情嗎?你能對棋子生出情愛之心?女子無才便是德,大雁朝從開國以來就不該讓這些女子去讀書,學什麼持家之道。平白的給家族和夫君沒事找事,一天到晚惹是生非。」

  顧雙弦笑問:「你那側妃又對你做了什麼?」

  定唐王撩開衣擺坐在了下首,梁公公適時捧上茶水點心,他自己吃了茶,這才道:「她敢對臣做什麼!自從宮變之後,她對臣弟就沒有了絲毫用處,臣將她丟去了一處外宅,威脅她敢踏出一步就休了她。這都一年多了,臣都沒有見過她,也許病了,也許死了。」

  顧雙弦一愣:「你不怕她恨你?」

  定唐王嗤笑:「恨?臣弟每月丟她一套頭面,當作賞賜,她就感恩戴德了,哪裡敢恨。她敢恨臣弟,臣弟正好借此殺了她,落得乾淨。」

  顧雙弦眉目一動,繼續問:「你就沒有任何喜愛的紅顏知己?」

  「有。」定唐王哈哈大笑,道:「不過紅顏嘛,老了就無趣了。她們識相的話,臣弟就哄一哄,不識相的,妄圖癡心妄想做王妃的,臣弟也不在乎丟了她們。」他瞥了皇帝一眼,「在這世上,有權有勢的男子,還怕沒有紅顏來愛?」

  顧雙弦知道這是定唐王諷刺他為皇后所迷,可是:「長此下去,你也沒有一個貼心人,不覺得……日子太過於冷寂?」

  「那也比被女子玩弄於掌心的好。她們都太費事了,要了不如不要,反正替換也容易。只要你招一招手,別說北定城的平民少女,就是世家的千金小姐不也是甘願自薦枕席。」

  顧雙弦對持無話可說。他不是從小被父皇無視的定唐王,雖然從小在眾多讚美中長大,可是他也明白得到一個人容易,要得到對方真正的衷心不易。否則,經過大大小小那麼多次生死一線,他也不會對人性一而再再而三的懷疑。少時,他覺得所有人為他捨棄性命應該心懷感激;成年時,他覺得別人給予忠誠他賜予權勢,就是交易,不需要真心即可。原本以為就這樣過下去了,偏生他看到了異類。

  那趙王,情願拋下到手的皇位,只是為了去救自己的髮妻。

  他們之間的感情,不似這皇宮裡的任何人。在貶去封地之時,那兩人更是一路相隨,風雨同行,讓他憤恨難當之後,又隱隱的羨慕。

  同樣是夏家的女子,若是皇后也能如趙王妃那般……

  他怎麼也沒有想到,越是想要,她反而越走越遠。到底是哪裡出了錯?

  眼前彷彿出現了她那冰冷中透著絕望的眼,被刺過的心口又開始疼痛起來,拿著折子的傷手也忍不住發抖,鼻翼酸澀,道:「在你看來,父皇與母后可是如我們所見的那般恩愛和睦?」

  「父皇?」定唐王疑惑,思忖了半響,搖頭道:「臣弟看不出,不過沒人說過母后的錯處。自從臣弟懂事以來,也從未聽過關於父皇與母后爭吵之事,更加別說是……」他狠狠地瞪了瞪顧雙弦那饅頭爪子,餘下的話不說兩人都明白。

  顧雙弦苦笑道:「看起來琴瑟和鳴,相敬如賓的夫妻,其實,他們不是世人所見的那般情意綿綿吧。」他頓了頓,繼續道:「朕也是近日才知曉,母后竟然是恨著父皇,恨到了……相殺而後快的地步。」

  「皇上!」定唐王驚跳起來,怒道:「這話誰說的?居然敢誣蔑詆毀靜安太后,臣弟去宰了他。」

  顧雙弦吸了一口氣,隨即撒個謊言安撫了對方。顧雙弦對靜安太后很是敬愛,對父皇的父子之情卻淡薄,也知道上一輩的事情他作為晚輩無法置琢。當下說了也只是想要一個一起承擔苦悶的人,並不想招惹麻煩。

  先皇,無論如何已經有了靜安太后作伴,兩人不管生前如何,死後到底是要放下一切。

  兩隻手在桌案下攪著,尾指每拂過那掌心的傷處,就覺得是在回味當夜的愛恨交織中的絕望快感。夏令姝越恨,他就越是快意。很久之前他就知道,能夠改變皇后情緒的人只有他,他也愛看對方為自己喜怒不定。

  他知道,他們與父皇和母后是不同的。這皇宮裡,越是高處的人越是情緒難以外露,母后到了他羽翼豐滿之時才毒殺父皇,那恨意該有多深?或者,她到底偽裝了多少年,才找到機會下手?若是夏令姝如靜安太后那般對他,需要他之時假意溫存,不需要之時就……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哆嗦,整個身子都凍僵了似的。

  不,靜安太后不是夏令姝。夏令姝敢在他面前舉劍相向,說明她對他沒有保留。愛就是愛,恨也真的是……恨。

  再次吸氣,將心口的鬱結慢慢衝散,他淡淡地道:「廢了夏令姝又如何,難道朕就不再立皇后了?再立一位新皇后,朝局勢將重整,這對剛剛穩定的朝綱大為不利,且皇后並無錯處,隨口廢黜惹史官非議,說朕容不得權臣,才不到一年就卸磨殺驢,心狠手辣毫無恩義。就算沒有非議,新的皇后誓必也會為外戚爭取最大的權利,到時候不是夏家也會是其他世家掘起,形勢週而復始與現在無不同,還耗費周章,百弊無一利。」他一錘定音,「廢后之事,毋須再提。」

  定唐王這一年與他為了外戚之事爭執多次,每一次都是定唐王氣得七竅生煙恨鐵不成鋼的甩袖作罷。失望多了,他也麻木了。下次,這對夫妻再有任何事,他照樣會繼續炸毛。然後,這兩人的爭吵也是週而復始,年年復年年,沒個絕期。

  顧雙弦壞心的想,這樣也蠻好的,定唐王有什麼即對他說什麼,總比那什麼都悶不吭聲的大臣們要坦誠得多。當然,明白的表示對他恨的夏令姝,比任何人都要坦白。

  這樣的皇后,絕對做不出靜安太后那等大逆不道之事。

  刺傷了他,固然讓他心池震盪,可是,她是他的皇后。只要他不放手,誰也沒法傷到她。

  她也說過,他捨不得她。

  所以,他狠心將那布帛猛地一勒,好不容易止血的傷口再一次崩開,瞬間將整個手心再一次弄得血糊血海。

  他額頭痛得青筋直冒,對著梁公公喊道:「去請趙王妃入宮。」



  侍寢二十回

  皇帝單獨面見外臣的內眷,於理不合。就算是他弟媳,那也不行。

  梁公公親自領了趙王妃去了巽緯殿,夏令姝聽得是皇帝的意思,當即也沒說話,只問:「夏大人呢?」

  梁公公一愣,躬身道:「皇上只讓奴才請了趙王妃入宮,未曾提及夏令乾大人。」只這一句話,夏令姝就知道皇帝老子準備把昨夜的大不敬當作小夫妻鬧口角的小事給處理了。

  真要廢后,應當立即抓了夏家上上下下幾千口人全部關到天牢裡面去。顧雙弦倒好,請了夏令涴來,明擺著是讓對方來勸說夏令姝。

  夏家三房的人,對這位趙王妃可是真真正正的尊敬。

  梁公公在來路上已經將昨夜發生的來龍去脈大概說了遍,包括皇帝的傷勢,還有皇后現在的舉動。末了,感慨著:「皇上也是捨不得,心裡痛著也不讓皇后知曉。早上上朝,勉強掩蓋了過去,跟定唐王說了好一會子話,還發了一頓脾氣。到了晌午,傷寒又復發了,傷口的血水止都止不住,還要硬撐著批閱奏折,接見其他的使臣。後來不知道哪一位大臣說錯了一句話,皇上怒火中燒,砸了不少東西,只吼著「誰再提廢后就砍了誰」。」見到趙王妃無動於衷,只好拐個彎兒地問她:「王妃與趙王可曾這般鬧騰過?」

  趙王妃笑了笑:「去了封地之後,倒是有些小隔閡,都擺平了。」

  梁公公立即道:「趙王與王妃那是天造地設,再加上有靜淑太后在後面看望著,總出不了格。」趙王妃別有深意的望了他老人家一眼,笑道:「的確。靜淑太后也是皇上的母妃,後輩的行差踏錯有了什麼小矛盾,讓太后來主持公道也是應當。不如,我先去面見下太后?」

  「唉唉,不用不用。」梁公公訕笑,隨即低聲說了一句什麼,趙王妃點了點頭,再扯了幾句,趙王妃見到皇后,梁公公也就急急忙忙告退。他老人家拐了個彎,卻不是去皇帝的駢騰殿,而是太后的鼎衡宮。

  趙王妃夏令涴是極疼惜家人的,這次也知道夏令姝做得太過了。好歹是皇后,一舉一動都牽涉到了家族榮華,這是顧雙弦不治罪,若是換了先皇,指不定就滿門抄斬了。

  夏令姝心裡滿滿噹噹的全是苦楚,可她不願意讓姐姐擔心。作為王妃,夏令涴此次為了夏家與趙王的安危,不顧生命危險的跑了過來,已經是大出意料之外。夏令姝不待她勸說,就道:「我與他無話可說了。他不會放過夏家,何必再來招惹我?讓我守著天兒到他長大,那時他要將我殺了剮了都悉聽尊便。現在,我沒有心思跟他周旋,也沒有心思與他上演恩恩愛愛的夫妻。我給他尊重,他也給我尊重就好,互不相欠也互不干涉。」

  趙王妃道:「伺候皇帝,是皇后份內之事。」

  夏令姝嗤笑一聲:「皇帝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個個都是絕色,還怕沒人替他暖床?難道我夏令姝的身子與別人有什麼不同?別人有的我都有,我不願意伺候他,自然有的是女子自願爬上他的床榻。他要對外人表示對皇后的寵幸,可以。讓我管理後宮就好,其他的,不必了。」停了下,再補一句:「我也不稀罕。」

  靜安太后在世之時,夏令姝已經受盡了這一對母子的苦楚,如今,她不再對他抱有希望,對他的一言一笑一舉一動都當作了笑話。

  寵幸,只會讓她覺得是侮辱。帝王真的將嬪妃當作權勢的紐帶,作踐了她們,難道她們就真的也要自己作踐自己,捨棄了尊嚴的去賠笑?哪怕知道對方對她的家族是利用,哪怕知道他並不是真的喜歡她,哪怕知道一邊侍寢的時候對方也在暗地裡嘲笑她的下賤,哪怕知道風雲過後,她只有死路一條。她也還是必須陪著笑,感謝皇帝的恩賜,感謝皇帝的寵幸,感謝皇帝讓她多活了幾年?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說得好聽,裡面又有多少女子忿恨不屈的血淚。夏令姝不是弱女子,逼急了,寧折不彎,玉碎瓦不全才是她的復仇之道。

  她話一停,顧雙弦就出現在了殿門口,也不知道躲在外面多久,聽了多少。

  夏令姝瞟都懶得瞟他一眼,顧雙弦是個能屈能伸的皇帝,也不惱火,自己彎下腰,往地面上放下一個白乎乎的東西。

  那東西一落地,看到美人就哧溜的飛了過來,像一隻展開四肢的蝙蝠,直接撲到了夏令姝的胸口,嚇了她一跳。仔細一看,這不是顧欽天前幾日抱過的小白狐嘛。小白狐唧唧幾聲,腦袋在她胸口揉了揉,她去抓它脖子,它就竄到了她肩膀上,伸出小舌頭舔她的臉頰。

  趙王妃瞧了,知道這是皇帝特意送給夏令姝的禮物,正待行禮,顧雙弦道:「一家人,不用見外了。」

  趙王妃明白的笑了笑,問他:「聽說皇上感染了傷寒,可好些了?」

  顧雙弦立馬咳嗽了兩聲,也不知道是不是氣息不順,兩聲之後又劇烈咳了起來,撕心裂肺的,臉頰通紅。趙王妃不好去扶,夏令姝也不動,顧雙弦咳了半響無人給台階下,自己訕訕的坐了,與趙王妃閒話,不時看看白狐——臉頰邊的夏令姝。

  顧雙弦的本意是讓趙王妃來勸勸夏令姝。有夏令涴在一旁勸著,夏令姝也不會再對他舉劍相向。畢竟,他們是夫妻,真正鬧出了麻煩,是她吃虧,也會讓他難做。可是,他沒有想到夏令姝將他看作了種馬,是見一個愛一個,愛一個上一個的花心男子。

  男子三妻四妾有什麼錯?皇帝三宮六院也不是他定的。

  他也沒有想過侮辱皇后,他只是覺得自己對她寵愛有加的話,兩人說不定還能夠回到剛剛成親的那一段時日。畢竟,她心裡的確有他,他也不願意放開她,為何就不能好好的下去。

  「人都清理過了,這事,就此揭過。誰也別提,你也忘了的好。」顧雙弦雖然面對著趙王妃,可是這話是對著夏令姝說的。

  趙王妃當即恭身道:「臣妾代替皇后謝皇上不殺之恩。」夏令姝在那頭悶不吱聲。

  顧雙弦點點頭,轉開話題問:「七弟身子可好?去了戰場之後,府裡也請弟媳多看顧一些,如若願意,回來北定城陪著令姝住上一段時日也可。」他不說將趙王府的人扣押做人質,反而是用著家人的身份,給了個提議。

  趙王妃知道他是想讓自己在其中做個緩衝,不讓帝后不合之事鬧得滿朝皆知,那時就會影響邊界的戰局。畢竟,夏令涴在此,夏令姝無論如何也是必須保護姐姐的安全,對顧雙弦有再多的不忿也會強制壓下,當下回答:「小女尚錦已快五歲,即將入白鷺書院就讀,我會在娘家多呆一些時日。」

  不久,謝先生來替皇帝換藥。解開那手心的布帛一看,兩邊的肉條又翻捲開了,白卷之外是烏青一片,更有一些殘存的藥沫在上面,慘不忍睹。趙王妃見不得這東西,扭開頭去。只能聽到顧雙弦偶爾的悶哼,抓在扶手上的手背青筋鼓起,紅血絲在白得透明的肌膚下清晰可見,骨節猙獰。

  等到胸口換藥之時,顧雙弦已經去了內殿,走路的時候人已經搖搖晃晃了。謝先生摸他額頭,燙得緊,讓人準備筆墨重新寫藥方。半褪下的衣衫裡,心口那傷口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梅花,劍尖畫下的花蕊,血染成的花瓣,半開著,在心裡生了根。

  顧雙弦隔著紗簾往外看,夏令姝一手撫著白狐的背脊,鎮定自若的與趙王妃說著家裡瑣事。眉目如畫,姿態風流,別有一番雅韻。

  偏生,她一眼都沒有看向他,一眼都沒有。

  沒多時,殿外只聽到一聲高呼:「太后駕到!」殿內眾人幾乎都下意識一震。顧雙弦急急忙忙裹好衣衫,快步出來。

  靜淑太后由著嬤嬤攙扶進來,見著趙王妃跪下了,也不叫起,只冷聲對她道:「你即刻修書一封給趙王,讓他記得臨去封地之前,哀家對他說過的幾句話。」

  趙王妃髻上步搖猛晃,垂首道:「太后教誨,趙王一直銘記於心。」

  太后立在她身前,問:「那你說說,哀家對他叮囑過什麼?」

  趙王妃叩首:「太后囑咐趙王隨時要記得他是先皇的第七個兒子,是大雁朝的趙王,更是皇上的子民。身為皇七子,要兄友弟恭;身為王爺,要尊君護國;身為子民,要輿國榮焉。」

  「好!」太后喝道,「你就告訴他,哀家在這北定城看著呢,看他如何兌現自己的承諾;看看他是如何尊君愛國,保家保天下;看他是如何為了大雁朝征戰沙場,揚我國威。」頓了頓,鏗鏘道:「你告訴他,為人臣子者,要懂得遵守自己的本份。」

  趙王妃磕頭:「是。」太后一揮手,趙王妃悄無聲息退了出去。等到太后坐定,再一瞥眼,嬤嬤們就領著宮殿中其他閒雜人等出了大殿,並關緊了大門。

  突如其來的黑暗籠罩在了諾大的宮殿中,已盡黃昏,最後的斜陽也停駐在了暗沉的門板上,越來越深。

  「彭」的驚響,太后大喝:「皇后跪下!」

  夏令姝肩胛一抖,上面的小白狐哧溜的一下竄上了屋樑,睜著金色的眸子定定的望著下面。

  太后在夏令姝身邊繞了半圈,面上的怒色越來越隆重。顧雙弦立在一旁,將手卷在袖中,心裡已經知曉太后這一趟是為了治罪來了。本來,這皇宮裡有太多的秘密,也瞞不住所有的秘密。太后方纔那一下敲打趙王妃,明擺著提醒趙王為人臣子不要太過,讓皇帝難受,保不定以後會兄弟相殘。

  皇帝的生母是靜安太后,趙王是靜淑太后的親生兒子,作為母親,靜淑太后絕對不願意見到皇帝與趙王隔閡。在朝中,太后的娘家韓家給足了皇帝面子,也懂得急流勇退。在後宮,太后輕易不與皇后碰撞,對皇帝能關心的就關心,不能插手的絕對不多嘴。所以,不管是內心還是表面,這一對母子當得上母慈子孝。

  現在,太后親自來皇帝的寢宮,關了大門,一副對著夏令姝即將發飆的模樣還是第一次。也充分說明了,靜淑太后是站在公正立場上,站在皇帝的身後為大雁朝打算。

  顧雙弦心裡一鬆,隱隱覺得週身暖和了些,低聲道:「母親。」

  太后一頓,頗為驚訝的望著他。顧雙弦知道自己喚對了稱呼,當即笑道:「母親為兒子兒媳操心了。」親自扶了她老人家坐下,低頭道:「母親可是聽了外人的什麼閒話,來兒子這裡來尋真相。」

  太后順口氣,半響,才道:「我是真的被氣著了。令姝糊塗了,你一個當皇帝的也糊塗。她犯了大錯,你居然就這麼瞞了下來,以後若是翻出,夏家是要滿門抄斬的。到了那時,太子可如何是好。」她不說夏令姝會如何,只說太子顧欽天的立場,正戳在了兩人的軟肋上。又道:「人都說寧拆十座廟不悔一門親。你們小兩口的事情我本不該管,可是我急。想當年,我與你父皇也是磕磕碰碰,每日裡小吵不斷,也沒有如她這般,敢於對皇帝刀劍相向。」

  夏令姝不言不語,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太后歎氣:「令姝,我知道你委屈。放在平常人家,你這些委屈是天大的事情,可若是放在皇家,錯的都是你。嬪妃之間的明爭暗鬥算得了什麼!他一個未來的皇帝,難道要為你們女子之間的鬥爭去浪費光陰?你身懷六甲被人暗算,他當時為了大位之爭焦頭爛額,顧不上你也是情有可原。定康王逼宮,你在後宮,他在前朝,他面對的是祖宗基業是國家大統,那是天下。你身為後宮之主,就應當替他分憂解勞,為他掃除障礙。」太后拍了拍皇帝的手肘,「作為皇帝,忽略了一個女子,一個未出生的皇子,算不得大錯。」

  夏令姝緊抿著唇,眼睛開合幾次,最終閉上了。

  太后道:「作為皇后,你不單是皇帝的妻子,也是一國之母。你永遠必須將國家放在第一位,然後才是後宮之主,才是太子的娘親。沒有了皇帝,哪裡來的皇后,沒有皇后就沒有太子。你要記得,皇帝是天,太子是地。皇帝不能兒女情長,皇后也不容許氣量狹窄。」

  臨走之前,太后再一次端詳這一對夫妻,鄭重地道:「皇帝在一年前拋下了你一次,讓你們母子差點命喪黃泉,今日,他已經算是還了你一命。前塵往事一筆勾銷,若再計較……」她望向皇帝,堅定地道:「那就廢后,另選太子。大雁朝,不能由廢后之子繼承大統。」

  太子,是顧雙弦心頭的肉,也是夏令姝心口的刀。

  太后明著是警醒夏令姝,其實是給了兩人各自一個台階,讓他們化解最深的矛盾。

  天家,天大的仇恨,都能夠被最大的利益給解決。

  皇帝保下太子,就能夠讓皇后相敬如賓;皇后為了太子,自然會對皇帝多多忍讓。

  一場雷聲大雨點小的『弒君』被皇帝與太后聯合壓制下,消失無蹤。

  夏令姝並不是愚鈍之人,她懂得察言觀色,更懂得審度形勢,太后已經在她面前鋪開了朝局的地圖,她犯不著再夾在趙王與皇帝之間左右為難。夏家以後是太子的後盾,皇帝可以打壓卻不能剷除夏家。

  宮闈之上,十七的月亮已經下弦,殘缺的月色依然明亮的照耀在每一片綠瓦之上,留下齊整的倒影。

  顧雙弦在清冷秋色中,將夏令姝的頭按在自己的心口,低聲道:「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夏令姝揪著他的袖口,心裡明白:好,或是不好,其實都由不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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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lahsu 發表於 2012-7-4 06:58 PM

  侍寢二一回

  天齊三年,從開春就不是一個好年頭。

  蟄伏了三個月,橫行霸道的海盜搶了銀子過冬,沒銀子過春。扯開帆布,趕上商人們的春市,又開始在海面上橫行霸道。

  大雁朝安定帝年輕氣盛,花了一年安了內政之後,一道虎符丟了下去,命南海夏祥民為主帥,萬郾城趙王為監軍,就近去剿海賊。因為萬郾城靠海,一同連補給的問題都給解決了,再不行還有後面的金梁城呢。安定帝的皇叔那是一個錢兜子,裡面有撒不完的金錠子。同時開往沿海線的還有幾十艘不同規模的戰船,在年後也浩浩蕩蕩的揚帆出海了。

  今日還是年前的臘月,一切戰爭還沒開始。

  無烈日,無大雪,無暴風,很是安寧,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夏令姝在修葺完畢的鳳弦宮醒來的第一個清晨,是被噩夢驚醒。睜開眼眸的時候,看到那大紅的龍鳳帳頂,她才迷迷糊糊的知道自己再一次回到了命運的軌道上,路牌標明——皇后夏令姝任勞任怨受苦受累的一生。

  她緩緩呼出一口氣,才一動,發現腿上壓著一根「柱子」,頭一扭,一張沉睡的臉就貼在了她鼻樑上,是顧雙弦。她毫不猶豫的推開那張可惡的臉,正準備起身,胸口又有一根挾柱子」掉了下來,是顧欽天。這兩父子,一個從後面擁著她,一個從前面抱著她,將她當成了黃金餅中的那一塊肉。

  她毫不留戀的起了身,將小太子的雙腿夾住皇帝的脖子,屁股瓣兒對著皇帝的下頜,拍拍手,下床。

  鳳梨與竹桃伺候著她洗漱完畢,再梳妝打扮,抽空問:「昨夜不是安美人伺候皇上麼,他什麼時候爬到本宮這邊來的?」

  小卦子腰間掛著一個籠子,籠子裡面一隻老鼠,老鼠有雙賊溜溜的眼睛,同他的主人一般,目光炯炯的對夏令姝道:「回稟娘娘,昨夜皇上讓安美人抄寫了一晚上的佛經,說是太后禮佛,等著佛經要用。正巧安美人寫得一手好字,可以代替皇上寫佛經,給太后盡孝道。」

  夏令姝一挑眉:「然後。」

  「然後,今早梁公公讓人給安美人送去了一套文房四寶,說是皇上賞賜。皇上是丑時初刻來了鳳弦宮,那時候娘娘已經帶著太子歇息了,皇上沒讓奴才們驚擾。」不一會兒,張嬤嬤捧了《承恩冊》來,夏令姝隨意翻了翻:「讓安美人抄寫佛經,鄺美人給他吟詩作對,喬婕妤有孕在身不能侍寢,程充媛是給他彈了一夜的曲子……」三個多月了,皇帝面對眾多的佳人們居然沒有一次『提槍上馬』,奇怪,太奇怪了。

  夏令姝低聲道:「等會去請了太醫來給皇上把脈,興許是皇上這些日子操心戰事,身子不適。」小卦子剛剛領命而去,內殿傳出驚呼一聲,不多會兒,皇帝提著睡得流口水還在睡覺的太子跑了出來,苦著臉道:「昨夜誰輪值的?居然又讓太子撒尿在床上了。」他抖了抖衣襟,豈止是床上,他的衣衫從領口一直蔓延到大腿處,都是蜿蜒的一條濕漉漉的痕跡。瞧見夏令姝,就笑道:「今日休朝,不陪朕多歇息一會兒。」

  夏令姝眼睛溜到他的衣衫上,顧雙弦手一甩,夾著太子一起氣呼呼地去沐浴。沐浴出來,就忍不住湊到夏令姝身後,笑嘻嘻的道:「今日無事,我們去賞花。離宮的秋菊開了不少,順道去請了畫師來替我們畫一張畫,如何?」

  夏令姝正在給小白狐梳毛,梳一下,就掉一撮毛,飛揚在空中像是蒲公英的種子,聞言道:「既然皇上難得空閒,不如臣妾去喚了其他的嬪妃們一起開個賞菊會,讓鄺美人寫詩,喬婕妤做對子,程充媛彈曲,安美人昨夜侍寢太累,今日就給皇上泡茶,如何?」

  顧雙弦笑臉一頓:「好好的,叫她們作甚。」

  夏令姝歎氣,將小白狐放在他手心握著:「皇上,你要體諒臣妾的苦處。皇上登基一年多了,這後宮裡的嬪妃們的肚子沒點動靜會惹人非議。當然,這是嬪妃們不爭氣,伺候得不周到,無法討得皇上的歡心。所以,今日我們就不按照規矩來了,讓後宮的人都聚在一處與皇上好好的相處相處,添些情趣,到時候你看中了誰,今夜就誰侍寢。說不定,會有人『一舉奪魁』。」

  顧雙弦咳嗽一聲:「朕,最近沒什麼心情。」

  夏令姝笑道:「無妨,臣妾已經讓人去請了太醫。」話音剛落,殿外就有人說:「謝先生求見。」夏令姝親自推了皇帝上座,輕聲道:「皇上最近操勞過度,應當是心力不濟,讓太醫看看就好。」顧雙弦臉色青白交錯,愣是說不出一句話。謝先生一邊把脈,一邊瞧著兩人夫妻和睦的情景只是疑惑,斟酌半響即道:「皇上是虛火上升,肝火旺盛……」

  夏令姝道:「火氣旺盛,那沒道理不行啊。」

  顧雙弦咳嗽。

  謝先生道:「也許是虛不受補,補得太過了。」

  夏令姝點頭:「那最近的虎鞭湯還是免了吧,讓人去摘些菊花花瓣來,泡茶,清火。」

  顧雙弦扭頭。

  謝先生道:「已經入冬,喝菊花茶不好。」

  夏令姝道:「那還是開方子。」

  謝先生搖頭:「是藥三分毒。」

  夏令姝急了,氣道:「那要怎麼辦?」

  謝先生瞅著皇帝,皇帝瞪著他,夏令姝逼視著兩人,最後一歎,道:「臣妾明白了。今夜,招安國公主侍寢。」

  顧雙弦差點一口鮮血給噴了出來,怒道:「那是給朕的兄弟準備的王妃。」

  夏令姝反駁他:「還沒定呢,留下一位給皇上做貴妃也不是不成。」

  顧雙弦一甩袖子:「朕不要。兄弟的妻子,朕怎麼可以奪來。」

  夏令姝懶懶地道:「兄弟是手足,女子是衣服。三位王爺不會見怪,真見怪了,臣妾另外選三位美人補過去也成。」

  顧雙弦倏地立起身來,撩起衣擺就往殿外走:「朕還有奏折沒看,先走了。」太子被嬤嬤們抱出來,白嫩嫩的蘿蔔似的,伸出小手喚:「娘,餓。」顧雙弦咻地一下又跑了進來,大喊:「沒聽見太子說餓嘛,擺早膳。」

  夏令姝對他反覆無常已經司空見慣,當今讓謝先生退下,又讓人去請大皇子,二皇子與大公主來一起用早膳。顧雙弦知道在這鳳弦宮是夏令姝做主,他說什麼都沒有用,憋著一口氣讓太子抱了小白狐,自己拿著象牙梳一點都不憐惜的給它梳毛。小白狐還小,嬌慣了,連續被人辣手摧毛也來了脾氣,猛地一爪子招呼過去,顧雙弦那雙好不容易癒合的右手又傷痕纍纍。

  他當即大叫:「皇后,朕受傷了,快來幫忙包紮。」正拿著剪刀修剪菊花枝葉的夏令姝一個不小心,卡嚓一下,花殘了= =|||

  皇帝大驚小怪,皇后也只好耐著性子陪他折騰。吃了早膳,先帝最小的公主顧元晴來了,同行的還有趙王的女兒安郡主。湊在一起說了一會兒話,夏令姝看著皇帝坐在釘子上的不得安穩,想了想,道:「喬婕妤身子日重,皇上也甚少去看視,不如今日我們去菖靈殿坐坐。」

  八月之時,喬婕妤已經有了三個月身孕,如今十二月,算起來也有七個月了。身子日重,已經不大出門,每月裡輪到她侍寢的日子,皇帝也都只是與她說一些閒話,算起來也就每月一次而已,並不大看重。

  古話都說伴君如伴虎,顧雙弦有著帝王的冷漠,也有風流皇子的多情。情多了,溢滿了,他反而開始想要人的真心,對皇后越發執著了起來。

  故而,當喬婕妤那肚子看著大起來的時候,顧雙弦拿著那《承恩冊》都要翻爛了,只說:「日子不對。朕二月之後根本就沒有招人侍寢了,那腹中的孩兒不是朕的骨肉。」

  顧雙弦對正事,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夏令姝知道皇嗣之事容不得作假,兩人一合計決定還是等著孩子生下來,滴血認親是最好的法子。畢竟,一切都只是懷疑,興許皇帝真的是某一日喝醉了酒,又吃了某種猛藥而稀里糊塗的吃了美人呢?這事,不好說,也說不定。

  夏令姝今日這一提,顧雙弦也不好反駁,隨即道:「這宮裡不夠安全。」他是認定了自己沒有被人趁虛而入,「而且,為何就喬婕妤一人懷了身孕,其他的妃子都沒有動靜?」

  夏令姝瞥他一眼,道:「皇上是說,侍衛之中有喬婕妤的故人?」

  顧雙弦哼道:「也許是江洋大盜。」

  夏令姝提議:「不如我們先去試探一下同殿的安美人和鄺美人。喬婕妤與誰交好,她們兩人應該比尋常人更加清楚。」顧雙弦巴不得。這種事情,早一點查出來,他就早一點料理了,省得看到孩子之後又下不了手。

  關乎皇帝面子的事情,自然要隱秘。兩人當作慰問寵妃似的,去了菖靈殿。

  菖靈殿有一個主殿,兩個偏殿。主殿中住著的是喬婕妤,偏殿是與她一起選秀入宮的安美人和鄺美人。

  主院中原本種植了不少的牡丹,秋風瑟瑟,牡丹都敗了。夏令姝讓人修整了一番,添了不少名貴花草進來,牡丹敗了秋菊又開了,奼紫嫣紅繁花似錦,羨煞眾人。

  喬婕妤撐著腰肢半靠在榻上,皇后囑咐一句她就應一句,看起來頗為辛苦。面對皇帝的時候始終笑意盈盈,一雙眼眸如朝陽下的湖面,波光瀲灩,讓人不由得注目。

  安美人在下首,輕笑道:「還好臣妾發現得早,否則喬姐姐肚子大了一圈都不知道怎麼回事呢。」

  夏令姝正在看嬤嬤們呈上來的小衣裳,聞言笑道:「你們進宮之時都還是秀女,哪裡能夠知曉這些事情。」

  安美人挪到皇后腿邊,先給皇帝遞了茶,再捧了一杯給皇后,笑道:「可不是。若不是那一日喬姐姐不小心摔了一下,臣妾也不會嚇得亂跑去喊了太醫來。幸虧沒傷著,不但沒傷著還查出了喜脈,算是天大的喜事了。喬姐姐還不來謝謝我。」

  喬婕妤撫著腹部,偷偷地窺了窺皇帝,含羞滿面的道:「這也是皇上與皇后的喜事,你盡拿我尋開心作甚。」

  顧雙弦哈哈大笑,別有深意地問她:「好好的,怎麼會摔了?如今你懷著朕的骨肉,可出不得任何差錯。一旦讓朕發現有人藉機謀殺朕的皇兒,」他停了一下,將茶蓋「叮」的合上杯沿,如憑空敲出的響錘落在了人的心坎裡:「朕定然將她碎屍萬段!」

  用最直爽的笑,說出最殘忍的話,不正是帝王最真實的性情。

  夏令姝瞅他一眼,道:「這後宮裡能出什麼命案?喬婕妤身邊這麼多嬤嬤、宮女和太監,都守不住他們母子的話,留著也沒用了。」這話一說出來,宮裡大大小小的宮人們都跪了一地。夏令姝留意看過去,只見喬婕妤低垂著頭,丹蔻指甲卡在衣裳裡,如繁花之中的一朵罌粟花,神秘而美艷。

  出了宮,安美人喜氣洋洋地對皇帝道:「臣妾佛經已經抄寫完了,皇上要不要看看?」顧雙弦淡淡的說:「去拿來吧。」

  夏令姝瞧著一直不言不語的鄺美人,笑道:「喬婕妤出不得宮門,難免寂寞。你們兩人多陪陪她。」

  鄺美人仰著頭,不屑地道:「每日到了酉時,這菖靈殿的主殿就關門閉戶,生怕有人攪了她的安寧。喬婕妤是貴人,臣妾也不敢高攀,這陪坐的事情還是交與安美人的好。」

  夏令姝笑了笑:「你性子還是這般耿直。」

  鄺美人作揖道:「這宮裡人都精怪,臣妾看不得,也做不出兩面三刀之事,只能直來直往了。」

  顧雙弦不由得笑道:「朕都說鄺美人有皇后過去的影子,現在倒是越看越像了。」又湊到夏令姝耳邊,「像你兒時,第一次與朕說話的模樣。」

  夏令姝怔了怔,安美人已經捧了佛經過來,顧雙弦當即給兩人賞賜了些東西,帶著皇后慢悠悠的走了。

  待得遠了,皇帝冷不丁蹦出一句:「安美人倒是一個妙人。」

  夏令姝笑道:「可不是。正巧在喬婕妤摔跤之時出現,還喚了太醫。臣妾記得,那日正是卯時初刻來的消息,日頭還沒爬上屋頂。巧合,太巧合了。」

  皇帝點頭:「朕初見你之時,也有太多的巧合,讓朕至今難忘。」忍不住靠近她的鬢邊嗅了嗅,笑道:「那時候你身上有股冷梅的香氣,一路陪著朕逃命的時候,朕就想,這香味會不會引來刺客……」

  他居然記得!

  「哪裡忘得了。朕那時候就在想,死了都有美人做伴,好歹也算是風流年少了,不虧不虧。」倏地一笑,抬起她的下頜就吻了上去。

  夏令姝一僵,站在還未含苞待放的梅林之中,聽到對方小心翼翼地道:「再信我一次,這一次絕對不會再傷著你了。」說得肯定,吻卻是珍惜而溫柔的,像是捧著最寶貴的琉璃,輕了怕傳達不到自己的真情,重了又怕對方懷疑他的性情。

  唉,難,做個多情卻要專情的皇帝,真是難!



  侍寢二二回

  顧雙弦難得的清閒,即沒有戰報也沒有不長眼的大臣來尋霉頭,他又最善於得寸進尺,見到夏令姝對他的吻不排斥,當即趁熱打鐵的帶她去了寶書軒。

  夏令姝愛看書。剛剛做太子妃那會兒,與顧雙弦關係不融洽,她躲在書房裡可以一日一夜不出門,就是捧著書慢慢的品讀,倒也逍遙自在。

  去年那間書樓被燒了之後,顧雙弦琢磨著重新蓋了一座新的軒室。離鳳弦宮不遠,繞過龍池就能得見。前方有水,後方有山,春天柳葉條條,夏日紫籐環繞,秋日曇花一現,冬日海棠似錦,是宮中難得的好去處。偏生從蓋好之初,就沒有任何一人得以進駐,可惜了裡面不停添置的珍本孤畫。

  夏令姝在書頁飄香中身心寧靜,靠在窗邊的美人榻上,往香爐裡撒了一把木芙蓉的粉末,親手泡了一壺茶,抽了一本書細細看了起來。

    顧雙弦在桌案上拿出文房四寶,將宮人都轟了出去,自己研墨作畫,不時去擺弄她的衣裳飾品,夏令姝也由他折騰。顧雙弦得了趣,偶爾去親親她的臉頰,摸摸她的手背,趁著她翻頁的時候還捏了把腰肢。

  窗台上擺著盆人高得一品紅,艷麗的花葉擁擠的綻放著,像極了大紅的喜緞子。靜謐的軒室裡,只有書頁翻動聲,畫筆在宣紙上摩擦聲,兩人細密而悠長的呼吸。小白狐不知道從哪裡鑽了出來,趴在夏令姝的心口取了一會兒暖,就躍到書桌上看顧雙弦畫畫。恬靜的容顏,悠閒地姿態,曼妙的身子一半在榻上,一半被延伸過來的大紅花葉給遮蓋,襯托得畫中女子面若春花,唇如蔻丹。

  小白狐歪著腦袋看了一會兒,猛地一串,爪子在墨汁上碰了碰,再踩上了畫中人的臉頰上,好好的美人變成了醜八怪。

  顧雙弦心血白費,大喝一聲,朝著狐狸給撲了過去,一人一狐在屋子裡串上串下沒個安寧。跑得累了,他就擁著夏令姝一起看書,腦袋碰著腦袋,在溫暖的氣息中逐漸睡了過去。

  睡得迷迷糊糊,就聽到有人輕聲道:「皇上與娘娘走了之後,喬婕妤又與安美人說了一會子話,兩人似乎吵了起來,沒多久安美人也走了。奴才查了這一年中新入的侍衛名單,其中有五人在宮裡當差。因為是輪班制,一個月換一次班,所以那五人應當都認識菖靈殿的喬婕妤。」

  夏令姝問:「派人去查探喬婕妤曾經可訂過娃娃親,或者有過媒妁之約。還有,與她家走得近的人家也要查一查,興許那五人中就有與她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

  「是。」

  「白鷺書院的嚴姑姑可來了消息?」

  「來了。有兩人與喬婕妤走得近,一人前些日子已經成親了,姓莊。還有一人因為辦事不利,前些日子挨了罰,至今還沒排上輪值。」

  顧雙弦迷迷糊糊的道:「安美人與喬婕妤說了些什麼,沒有人聽到?」

  張嬤嬤道:「似乎是為了方才皇上賞賜的東西而爭論了起來。」顧雙弦鼻子裡哼了聲,翻個身又睡了過去。

  不多久,夏令姝問他:「若是真的與侍衛有染,皇上要如何處置?」

  顧雙弦悶著頭,沉聲道:「殺了。」

  夏令姝再問:「腹中的孩子呢?」

  「也殺了。」

  夏令姝歎息一聲:「可惜了。臣妾當日見她,就只覺得她性子好,且容貌最為像我,應當也能夠討得皇上歡心才是。哪知道,出了變故。」顧雙弦翻過來,自下而上的仰視著她,笑道:「那安美人看起來也是不安分的,居然可以為了賞賜之物與人爭執,小家子氣。」

  夏令姝想起選秀之處安美人的大大咧咧,疑惑著問:「皇宮是不是會改變人的性情?」

  顧雙弦摟著她的腰肢,將大腦袋放在她肚腹上碾了碾:「不知道。反正古來後宮裡的女子從來就沒有安分守己的,野心大的喜歡無事生非,野心小的步步為營。我聽人說定康王的母妃是十五歲入宮,進宮的第一日就與母后針鋒相對,看起來是個糊塗的人,誰知道之後變得毒辣陰險。生出來的兒子也處處與我爭鬥,小時候我被定康王揍過不少次。」

  夏令姝對顧雙弦的瞭解有一部分是通過夏家對他的記事薄上看來的,從他出生起一直到成親。不過,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記事總覺得隔了一層,好像是透過平板的紙張觸摸一個人的人生軌跡,看的人沒有摻入被看之人的喜怒哀樂,自然就談不上感動憂傷。現在一聽,反而帶動了情緒。

  顧雙弦見她目光閃閃,索性一股腦的發起了牢騷:「那時候我雖然是母后的嫡子,可排行第六,並不是最得寵的皇子,母后也不是父皇最愛的女子。我自小被母后叮囑要與其他皇兄遠些,身邊沒一個伴,到了七弟出生,我偷偷躲在靜淑太后的內殿裡面,隔著屏風聽靜淑太后生產,嚇得面無人色。後來七弟身子骨弱,我覺得自己好歹是哥哥了,就每日裡去偷偷看他,逗他玩耍。到了三五歲,八弟九弟出生,我也愛折騰他們,帶著他們一起去跟大皇子們打架,鬧得雞飛狗跳。

  母后覺得無法管束住我,索性在我四歲那一年就丟了我去白鷺書院。嚴老先生是個嚴肅的人,我站沒站像,坐沒坐像,挨了不少的板子。在書院也被其他皇兄欺負,七弟還沒入學,只有我一個人。我被打了之後,就堂而皇之的回了皇宮,被父皇瞧見了,訓了皇兄們一頓,回到書院我被揍得更加淒慘。」

  夏令姝想起自家姐姐夏令涴,那時候姐姐最為調皮搗蛋,被送入書院的第一日就嚇得面無人色,回家後就大哭了一場說不敢去書院讀書,後來還是爹爹狠下心丟了去,這才培養出端莊的閨秀來。顧雙弦那股子機靈勁頭,吃得苦倒是比姐姐還多。

  「之後我才恍然醒悟,只靠小心機是沒法獲得父皇的保護,自身軟弱也無法讓皇兄們對我另眼相看,我只能靠自己。母后那時另外給我請了師傅,每夜裡潛入書院獨自教我讀書練武,還有君王之道。我要獲得尊重,首先必須讓父皇青睞,所以我在父皇面前從來不敢藏拙,我將皇兄們一個個比了下去,再加上臣子們朝堂上勸皇上立儲,到了八歲那年我就順理成章的做了太子。」

  他頓了頓,將夏令姝整個人拉了下來,鎖在懷裡:「我本以為做了太子一切都會好了,哪知所有的災難才剛剛開始。我的吃食必須有人先試毒,我的物品必須一再翻看無問題了才會遞送到我手上,接近我的任何人都要防備對方是否另有目的,哪怕是身邊伺候的宮女們,也要預防她們會半夜爬上我的床榻,生下一子半女藉機上位。那時候,我任何人都不敢去相信,任何東西都不敢輕易碰觸,與其他的兄弟之間也越行越遠。」

  「第一次殺的人,是妄圖靠美色迷惑父皇換太子的嬪妃。她懷了身孕,在父皇面前挑撥我們父子的關係,說太子好色,將宮女虐待至死……」

  他的耳朵摩擦著她的鬢角,輕聲說:「我趁著她在御花園賞景的時候,將她推入了曲流池。」

  曲流池圍繞著整個皇宮,呈盤蛇狀。入了池,會順著活水一直漂流,等發現的時候早已遠離了御花園。下手很快,動機很單純,可是當年的顧雙弦還沒有十歲。

  「這個皇宮裡,沒有善人。」他握緊了夏令姝的手,堅定地道:「所以,你不準死,你要陪我到最後。」

  在很久很久之後,夏令姝總是會回想他說這話時的神情,恍恍惚惚的可以想像出,深幽的御花園中,小小少年佇立在池邊,看著河面上漂浮的物體慢慢遊走。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他的身前是望不見底的幽黑池水,身後是無盡的黑暗,沒有光亮。

  午膳的時候,顧元晴帶著安郡主與太子來蹭飯。夏令姝讓太子自己拿著勺子吃燕窩糊,食物沒有吃下去一點,太子的臉倒是成了花貓,小白狐湊過去全部舔了乾淨順道偷走了太子的初吻,氣得顧雙弦要扒了它的狐狸皮。

  夏令姝望著顧元晴有板有眼的讓安郡主學規矩,不由問道:「迦順公主快十二了?」

  顧元晴睜著一雙圓鼓鼓的眸子,嘟嘴道:「迦順還小,皇后娘娘不要把我這麼早嫁掉。」

  顧雙弦笑道:「你三皇姐還未出嫁,哪裡輪得到你。朕看著那許國來的小皇子不錯,你可以與他共處一段時日。若是他有志氣,到時候朕會放他歸國,到那時你就是許國的皇后。」

  顧元晴驚訝:「那我見不到皇帝哥哥和嫂嫂了?」她頓了頓,眼角有淚:「他會不會欺負我?我是弱女子,打不過他。」

  安郡主突地站起來,揮舞著小拳頭:「誰欺負元晴姐姐,我揍他。」小太子拿著勺子:「揍,呀,揍。」

  顧雙弦大笑,抱起兒子狠狠地咬了他臉頰一口,等到他哭了再趕快塞到夏令姝的懷裡:「用膳用膳,好餓。」眾女齊齊鄙視他。

  晌午之後,夏令姝依然看書,顧雙弦坐不住了,帶了三個孩兒躲到水榭,開了幾扇窗,拿著幾桿釣竿甩到龍池中,蹲在窗下釣魚。龍池的池面還沒有結冰,水裡養的都是錦鯉,又肥又大,魚餌拋下去就成群結隊的擁堵而來,顧雙弦釣了不少,丟在水榭地板上。水榭燒了地龍,活魚在地面蹦蹦跳跳,一個皇帝,帶著一個公主一個郡主,還有小太子,蹲在地上抓魚。小太子一個站立不穩,跌坐在地面,哇地大哭,誰哄都沒有用。皇帝沒法子,用籃子裝了所有的魚,塞在太子的懷裡,一邊給他揉屁屁一邊看著他破涕而笑。

  顧雙弦對太子是真心疼愛,偏生又愛逗他大哭大鬧,看著他哭哭啼啼的樣子就能夠想像出夏令姝小時的模樣。再與夏令姝現在的淡定姿態比較,心裡就滿滿漲漲的覺得她再多的冷淡都可以繼續包容下去。

  日子還長,他才盛年,兩人真正放下那些過往是遲早的事情。

  「換上這個。」顧雙弦指著一疊宮女的服飾,笑道:「我們是去暗查真相,又不是正大光明的去審問。嗯,別穿禮服。」

  夏令姝瞥了榻上一樣,她穿宮女衣裳,他就是侍衛服,準備倒是周全。壞心的想,為什麼他不拿一套太監衣服?估計說出來兩個人成鬥雞,還是作罷。

  顧雙弦歷來好玩,做太子之時經常與趙王有事沒事的到處捉弄人。如今趙王替他打戰,九王爺是個假正經,八王爺玩法也多可惜不在宮裡,所以這番有點小事情給他耍,他就著了迷,急急忙忙的入戲。撿起皇帝的威嚴,舞了一套刀法,倒也有板有眼。再看夏令姝,就算是換上了宮女的服裝,臉上依然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星眸微轉,嘴角微挑,那張精緻的人皮突然活了,帶著些嬌俏和嘲弄。

  顧雙弦手心冒汗,喉嚨吞嚥兩聲,笑道:「你我若是尋常夫妻,會不會有所不同?」

  「會。」夏令姝道,「我早與你和離。」

  顧雙弦袖口抖了抖,乾笑道:「那麼,我要興慶自己是帝王。」拉著她的手,「走吧。」

  亥時三刻,皇宮寂靜無聲。皇帝老兒假裝睡了,太子真的會周公了,嬪妃們等不到梁公公的音訊,也都逐個歇息了。宮女們點上了安神香,太監們與她們輕聲嘀咕幾句無傷大雅的八卦也組建各自散去。

  輪值的侍衛腰胯大刀,穿著燙得平直的窄袖靛藍鑲邊長衫,眼觀四路耳聽八方的皇宮中巡視。偶爾聽到哪處花叢中傳來熙熙梭梭聲,就大喝:「誰?」

  夏令姝冷著臉,看著顧雙弦捏著鼻翼「喵,喵——」兩聲,恨不得一腳將這人踹出去,讓大雁朝的子民們看看他們的皇帝。好好的人不做,做禽獸。

  菖靈殿比其它的宮殿關門早些,梁公公顫巍巍的打開側門之時,忍不住瞥了皇帝一眼,看著他顛手踮腳的拖著皇后一步步順著牆根去了主殿,熟門熟路的進了偏門。沒法子,喬婕妤心裡有鬼,早早就將宮人們給屏退了。結果,皇帝帶著皇后堂而皇之的登門而入,尋了一處視野明朗,夠寬敞乾淨的地方,蹲著了= =|||

  寢殿裡只燃了一根蠟燭,床幔在光影中微微搖晃,床下一雙圓頭繡花鞋,一雙暗褐高靴,靴底有湛藍結繩滾邊。

  傾耳去聽,隱約有著女子的說話聲:「你慢些……輕些……」

  顧雙弦氣息一重,臉色就垮了下來。

  夏令姝淡淡地道:「好一對玩命鴛鴦。」

  顧雙弦冷笑道:「的確是玩命。有這膽子玩,更要有膽子隨時準備著丟了命。」

  夏令姝覺得聽壁角很無聊,皇帝與皇后去聽嬪妃的壁角更是前所未聞。當下也不說話,看著顧雙弦握著刀柄的手緊了又鬆,鬆了又緊。伴隨著裡面那高低起伏的輕語,他的神色也越來越冷。

  臘月的月光,泛著藍色,從透氣的窗縫裡洩漏進來,浮在一尺遠的青瓷花瓶上。瓶裡一支冬珊瑚,紅彤彤的果子如女子的心頭肉,綴在沉綠的葉片中,雖然小,卻是真正的紅果。被月色一侵,那紅就成了紫棠色,成了乾枯的骯髒的血。

  顧雙弦就踏著那骯髒的花果漿水行到了床榻之前。夏令姝遙遙的望著,看著他抽出大刀,刀鋒挑開床幔。裡面的人正激情澎湃,平地一聲驚呼,「嗤——」的,刀劍入肉聲,那驚呼就戛然而止,彷彿正在癲狂的二胡,拉到最高處,突然斷了弦。

  顧雙弦的長臂再一抖,血花飛濺中,一顆黑乎乎的腦袋從床裡滾了下來,在地上轉了兩圈,目瞪口呆的視線正對上了夏令姝的藏身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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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lahsu 發表於 2012-7-4 07:00 PM


  侍寢二三回

  顧雙弦怒視著驚嚇過度的喬婕妤,對著那張類似於夏令姝的臉有一瞬間的愣神。曾經,他看過多次夏令姝雙目無神的樣子,都沒有這一次讓他悸痛。那樣相似的臉,他似乎透過喬婕妤看到了夏令姝無盡的恨和絕望。

  令姝……他幾乎要驚叫。

  「皇上。」熟悉的聲音傳來,他一震,清醒過來。扭頭對夏令姝道:「別過來,這裡髒。」

  夏令姝無所謂的笑了笑,淡淡地道:「臣妾有什麼沒有見過。」她連人都親手斬殺過,一個無頭的侍衛,怕什麼。

  就算如此說,顧雙弦還是將她拉開了些,遠離了那浸泡在血海裡的床榻。

  喬婕妤猛地哆嗦,遲鈍的望向兩人,再突地一跳驚叫起來。叫聲響徹雲霄,殿外瞬時熱鬧非凡,有人在敲打著大門。顧雙弦那還在淌著血珠子的劍尖就比在了她的頸脖處:「想要讓所有人看看你現在的醜態的話,你儘管叫。說不定,朕還會大發慈悲,讓你繼續與這宮裡所有的侍衛都來一段露水姻緣,嘗嘗人盡可夫的滋味。」

  喬婕妤那嘶啞的,如破鑼的嗓音就被她的手掌給堵住了。她簌簌的掉著淚,爬到那侍衛身上,將他抱在了懷中,哽咽無言。

  夏令姝在殿外警示了眾人之後再進來,就看到喬婕妤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臉頰的潮紅已經附上了石灰的白,白裡還透著艷色,眼角有淚,淚墜入那無頭男子身上就融入了血,弄得滿身都是。脹大的肚腹下青筋密佈,孩子已經有七個月大了。

  夏令姝從床角一堆衣飾中摸出了侍衛的腰牌,上面赫赫的一個「莊」字。她冷笑道:「有夫之婦偷有婦之夫。」這姓莊的侍衛不就是白日張嬤嬤查過的人麼,據說成親沒多久,誰知道他府裡有了夫人還來偷宮裡的娘娘,可恥可恨。

  「我愛他。我原本應該嫁給他。」喬婕妤哭道,「爹爹送我入了宮,原本以為緣分斷了,可是……」她瞪視著顧雙弦,「是你,都是你。你選了我,可不愛我。你不讓我侍寢,不讓我靠近。我是皇城裡公認的第一美人,才貌雙全,你為何不看我,為何不疼惜我?」

  顧雙弦胸膛起伏,冷道:「朕要寵幸誰,捨棄誰不需要你一個婕妤來指責。這不是你與侍衛苟合的理由。」

  「這皇宮裡只有他還記得我,只有他在乎我。他為了我拋卻了六品官職來當小小的侍衛,我是他的一切。」

  「你!」顧雙弦再一次舉起劍來。無恥的女子見過,這般毫無貞節無廉恥觀念的女子還是第一次見。他要殺了她。

  「皇上。」夏令姝拉著他的手臂,輕聲道:「她腹中還有孩子。」

  「那不是朕的!」他怒道,拿著劍指著喬婕妤:「朕根本沒有寵幸她。她給朕下藥,千方百計的勾引,現在想來,都是為了這腹中的孩子。她想要朕替別的男子養兒子。」多好的打算,多好的計謀。可惜,誰也沒有想到好色多情的皇帝居然不上當,情願帶著太子殿下每天在龍床上畫地圖也不願意與嬪妃們親近。

  喬婕妤大笑,臉上的血污流淌下來,像是母夜叉的淚:「我腹中的孩兒是皇上的,記錄起居注的公公可以作證。」

  夏令姝道:「《承恩冊》中,皇上從今年二月之後,再也沒有讓任何嬪妃侍寢。」

  喬婕妤愣住:「不可能。我灌醉了他,讓他喝了摻了迷藥的酒,他在我的殿中待到了半夜才走。」

  夏令姝笑道:「是。可惜所有的嬪妃不知曉的是,《承恩冊》有兩本,主本是皇上的起居注,副本在梁公公的手上。侍寢的記錄必須兩本都核對無誤之後,才是真的。你是不是只收買了小太監,而忘記給梁公公好處了?」

  顧雙弦冷哼道:「不要把帝王當作傻子。」他與皇后對她好言安撫,並不代表他們不知道真相;他們容許孩子一天天長大,並不代表他們默認張冠李戴。皇族的血脈不容許任何的虛假。可笑的是,這一對奸夫淫婦居然愚蠢到以為可以糊弄皇帝,在這個時候都想著春風一度。他們是將帝后當作傻瓜,還是以為自己太過於聰明。

  喬婕妤霍地跳起來,伸長了手臂對著顧雙弦衝了過去:「我恨你,恨你。你毀了我的一生,我恨你……」

  顧雙弦倒退兩步,將夏令姝拉遠了些,等到喬婕妤靠近,猛地一腳踹到她的肚腹上。喬婕妤飛了出去,墜在那侍衛的屍首上,捂著肚子痛叫,沒多會兒,下半身源源不斷的流出似水似血的東西來。

  顧雙弦喘息兩下,看著喬婕妤在床榻上翻滾,吶聲喊叫,俏臉被痛苦和仇恨折磨得面目全非,撫在肚腹上的手背青筋密佈:「為什麼要讓我入宮,你不愛我……我做得多好你都不愛我……」

  顧雙弦厭惡的拋下長劍。這樣的人,一邊說著需要帝王的愛,一邊與過去的舊情人偷情,簡直是笑話。

  夏令姝閉了閉眼,調轉過頭:「臣妾累了,回去吧。」話音剛落,腳踝一重,她只聽到有什麼狠狠地撞擊在地面的聲響。低頭望去,喬婕妤那張與她類似的臉,猙獰的嘲笑著她「皇后,你也不會好下場。你們兩個都會下地獄,我會一輩子詛咒你們永失所愛,一輩子在求不得中痛苦掙扎。我得不到皇上,你也得不到。」

  夏令姝動了動腿腳:「本宮並不稀罕皇帝的真愛。你自己傻,怨不得這宮裡的人太冷漠。你以為這侍衛真的愛你?他愛你的話,為何會娶別的女子。一邊與你偷歡,一邊回府與自己的娘子柔情蜜意。他也並不是你的良人。」

  「不——」喬婕妤喃喃,「你騙我。」

  「我騙你做什麼。你只需要仔細一點,從他的香囊中就可以發現裡面的乾花已經不是你喜愛的那一種;他的衣裳太乾淨太平直,不是尋常侍童料理過的樣子;還有他的髮帶,未成親的男子髮帶上不會有繡字。那是他娘子替他親自繡上去的姓氏。」

  掙脫喬婕妤的控制,挺直著腰板緩步去了偏門,從哪裡來再從哪裡走回去。一如無數次的踏出皇宮,她終究還是要回來面對這冰冷冷的一切。

  喬婕妤的詛咒響在耳畔,迴盪在心底,揮之不去。

  這一夜,她被帝王鎖在懷裡依然止不住的發顫,似乎有一縷幽魂在她額間縈繞不去,指責她,咒罵她,嘲笑她。

  顧雙弦抱緊了她,無論如何也溫暖不了她的身軀。

  她說:「冷。」

  「令姝,我在,我一直都在,別怕。」

  夏令姝搖著頭,她不怕,只是黑暗如影隨形。她渾身顫抖,發著冷汗,任由顧雙弦如何的叫喚都清醒不過來。

  「來人,來人啊!」

  夏令姝的一場病突如其來,嚇壞了皇帝。太醫把了脈,開了方子,只說是抑鬱沉積,偶感風寒引發了病根,養著就好。

  顧雙弦守了她一夜,最後在梁公公的再三催促中去上了朝。

  皇后病著,嬪妃們只知曉昨夜菖靈殿出了事,等到白日裡去打聽早已人亡殿空,連一眾伺候的宮女太監們也不知去向。俱都心裡揣測,到底不敢莽撞的去問皇后,在太后面前晃來晃去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過了沒兩日,皇后的病情沒有起色,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已近隆冬,北定城開始沒日沒夜的飄起了雪。太后替皇后暫管後宮,早已命人分派過年的雜物。因著去年的大事,今年鳳弦宮伺候的人格外多些,連侍衛也是三班輪換的守著,就怕出了差池又讓皇后給忽悠了。

  午後的鳳弦宮寂靜無聲,半開的窗欞下有人影晃過。沒多久,偏門被一雙小肉爪子給推開,顧欽天從門縫裡東瞧瞧西望望,確定了沒人,這才邁出小腿翻過了門檻。小白狐甩著尾巴掛在他後領,也賊眉鼠眼的到處張望,隨著小主人一起進了宮殿。龍鳳床有點高,顧欽天抱著床柱子爬了半天都爬不上去,也不喊人,伸著小手揪著床簾左右搖晃,希望吸引到美人皇后的注意。

  小白狐哧溜的竄上床榻,正準備用尾巴去掃夏令姝的鼻翼,還沒碰觸,「唧」地一下,它已經被人給提了起來。

  顧欽天抬頭望去,只看到謝琛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暗處,目不轉睛的凝視著地板上的他。顧欽天癟了癟嘴,謝琛將胡亂掙扎的小狐狸放入他的懷抱,再將一人一狐抱上床榻。鳳梨像是從地底下鑽出來的土地婆婆,替他寬了外面套著的裘皮披風,脫了皮靴,顧欽天自己一骨碌的就滾到了夏令姝的身邊,倒把她給撞醒了。

  她左右看看,啞著聲道:「又要喝藥了?」

  鳳梨趕快扶了她起來:「娘娘今日睡得沉,可覺得冷?」

  「還好。」夏令姝病了好些時日,全身無力昏昏沉沉,也不知道現在何年何月,直瞟到半開的窗外白茫茫一片,這才問:「年三十了?」

  「是。皇上清晨帶著太子去祭了天,還去了神廟替娘娘求了簽,說過不了幾日娘娘就會好了。」

  夏令姝笑了笑,由人伺候著漱了口洗了臉,謝琛在一旁把脈,不時在茶几的紙張上寫下幾筆。顧欽天難得遇到皇后醒來的一次,軟軟糯糯的喚:「娘。」爬到被褥上抱住她的腰肢就不肯下來。夏令姝喝了藥,問他:「累不累?」

  顧欽天眨巴眼眸:「餓。」

  鳳梨趕緊道:「娘娘再過半個時辰就能夠用膳,與太子一起吧?」

  夏令姝想了想:「他太小,呆太久會將病氣過給他。」

  謝琛在一旁道:「太子身子強健如虎,無妨。」太醫院最神通的太醫都說沒事了,眾人自然高興。自從皇后病了,這鳳弦宮周圍也就越發安靜,每日裡只有皇帝來守著皇后,看著她吃藥用膳。到底病了,吃得比貓還少,顧雙弦越發急躁。這大冬天的,吃得少病越發難好,什麼藥灌下去都石沉大海一般。

  謝琛只說:「心病。」也不止一次的對皇帝道,「放她出宮,自然就好了。」氣得顧雙弦發抖,也不能拿他發作。

  夏令姝看著顧欽天如大號毛蟲一般在被褥上滾來滾去,滾到床角喚一聲「娘」,夏令姝笑一下,他就滾回來,抱住她的腦袋親一下,又滾到另一頭與白狐玩鬧,玩累了又爬過來,鑽入她的被褥,在裡面鑽進鑽出。

  放在被外的五指被人包裹起來,揉了揉。她從兒子身上挪回目光,謝琛問:「想走麼?」

  夏令姝不答。

  謝琛再道:「繼續下去你遲早會被這座皇宮給吞噬,不是瘋狂就是沉寂,你不該將這裡當作你的家。」

  夏令姝想要將手抽出來,對方力氣大,她也不敢大動作,只道:「謝先生真是多情種子,連皇宮裡的娘娘也想納入羽翼。你當你是皇帝,天底下的女子被你召喚就得言聽計從?」

  謝琛笑道:「你對皇帝可稱不上夫唱婦隨。我自是憐惜你,好好的人埋在了深宮,何必。」

  夏令姝笑道:「這後宮中的香魂何其多,你選了本宮作甚?難道你與皇上有何過節?」

  謝琛目光溫柔的凝視著她,似乎想要揣測她話中的深意,半響,鬆開了她,輕聲道:「我會等你。」

  夏令姝露出一絲涼薄的笑:「本宮不需要人可憐。」轉身已經抱起太子下了床榻,正巧鳳梨讓宮女們從外面又抱了炭火進來,竹桃張羅的膳食也已擺好,攙扶著她去了暖閣。

  謝琛佇立在空寂的殿內,看著那人前扶後擁的離開,只有沉默。隨即彎下身,在那藥方上再添了幾味,讓人去熬了。

  顧欽天難得與夏令姝一起用膳,賴在她身邊要餵飯。夏令姝吹一下喂到他口中,他就抓著勺子也給夏令姝餵吃的。他人小,抓不穩,不少的食物都撒在了桌上,夏令姝吃了勺子裡的,小白狐就吃掉桌上的,舔得桌面油光水滑亮晶晶。

  鳳梨一邊給太子擦嘴巴,一邊聽得夏令姝道:「去查查謝琛的身世。」

  鳳梨頓了頓,低聲應了,又問:「要不要換個太醫看診?」

  夏令姝道:「不用,別打草驚蛇。」

  飯吃到一半,外面人影攢動,皇帝來了。氣鼓鼓的褪了熊毛披風,又換了靴子,伸手在火爐上翻了兩圈覺得熱乎了這才進了暖閣,見到夏令姝就道:「那雪族的聖女是個什麼玩意,居然敢指點大雁朝的國運。」

  夏令姝偏頭看他,問:「怎麼了?」

  顧雙弦坐在她對面,接過宮女們遞上的高湯,一邊喝一邊道:「她居然說我們皇宮裡有妖孽,妖氣沖天壞了國運。」

  夏令姝摸了摸小白狐毛茸茸的腦袋:「哦,她可否說出妖孽是誰?」

  顧雙弦嗆咳一下,眼色猶疑,居然閉嘴了。



  侍寢二四回

  夏令姝笑道:「看樣子我也有做狐狸精的本事。」

  顧雙弦嚥下熱湯,臉頰似乎是燙的,有點尷尬的紅:「我看著她那樣子才是狐狸精,什麼聖女,裝神弄鬼的糊弄人。你若是從別處聽了,也別在意。」

  夏令姝問:「她還說了些什麼?」

  顧雙弦笑道:「別問了,橫豎都是一些胡言亂語,聽了憑端的糟心。」說罷,抱過太子,琢磨著要給他餵吃的。顧欽天牙還沒長齊,很多美食看著流口水就是不能吃,坐在父皇的身前,就近去抓面前的酒杯。

  顧雙弦拿起筷子在裡面點了幾下,然後放在顧欽天伸出的舌頭上。吧唧兩口,覺得甚是美味,張大嘴巴,抓著父皇的手指表明還要。顧雙弦對太子有求必應,餵了不少進去,沒多久顧欽天就臉色酡紅,眼色迷離,一副小酒鬼的樣子搖頭晃腦的衝著皇后喚『美人』。

  夏令姝瞥了頗為無言的皇帝一眼:「今日宮裡要擺宴,臣妾也病著,不如讓賢妃陪著皇上面見朝臣。」設宴完畢,自然也就招賢妃侍寢。

  「不用,朕不要人侍寢。」他頓了頓,將太子交給嬤嬤們去伺候著午睡,自己自斟自飲,半響後道:「那三位公主該安排出嫁了,年後皇后就張羅下,風風光光的辦了吧。」

  三位公主,自然是中秋節之時許國送來的安國公主,雪國聖公主和啟國無雙公主。

  夏令姝一直和皇帝鬧了矛盾,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宮裡的事情又折騰了好久,若不是今日雪族的聖女唱了這麼一出,估計皇帝都要將這三人給忘記了。

  夏令姝想了想,笑道:「原本就預定讓聖女許給定唐王做王妃。其他兩位公主在鄰國位分都不高,也就這聖公主相當,想來定唐王也挑不出毛病來。」一個神婆陪大雁朝數一數二的八公王爺,多麼的般配。

  顧雙弦端著酒,瞄著夏令姝苦笑:「若是九弟拒絕……」

  「作為臣子,應當替皇上分憂解勞。」

  「……好吧。」反正,定唐王對女子本就不十分看重,讓他去打擊那聖女的氣焰,也算是物盡其用。嗯,皇帝一點都不覺得自己在陷害自家兄弟。當然,皇后對定唐王也是關懷備至。

  吃過了午膳,皇帝興致很好,讓人拉上了厚實的窗簾,等到殿內暗下之後,自己偷偷從殿外捧上一個水晶樽來。樽裡有一朵巴掌大小的盛開的雪蓮花,扇形花葉層層疊疊,花心橙紅艷麗。花開在礫石間,四周圍著一圈晶瑩碎冰。連著冰涼的水晶樽一起捧在手中,只覺得是捧著一份易碎的心。

  皇帝將花放在她手心,笑道:「這花養在冰裡,即可安然過冬。等開春了,我帶你去離宮泡溫泉,再將花放入池中,包管你美艷如昔。」

  夏令姝笑道:「是不是臣妾年老色衰之時,就可以出宮了?」

  顧雙弦愣住,覺得手中的水晶越發冰涼了起來。他低聲道:「你為何總是想要離開我?」夏令姝不答,這個問題根本不需要回答。

  顧雙弦將那雪蓮花放在窗台前,開了半扇窗,一點點日光映射在花瓣上,冷風吹過,花上的絨毛搖擺,似乎在歎息。仔細一聽,皇帝的確在歎息:「原來朕真的是孤家寡人。少兒之時被母后逼著發奮讀書,少年之時與兄弟們明爭暗鬥,弱冠了與臣子們謀劃權利,好不容易登基,原本對我好的轉眼成了仇人,原本是仇人的對我俯首帖耳。我想著高處不勝寒,做了帝王也就要認了。可回到後宮,突然發現連個能夠說話交心的人都沒有。」他轉過頭,對著夏令姝道:「皇后,難道你不覺得這宮殿太大,自己太渺小?」

  夏令姝挑眉笑道:「你若是螞蟻,會覺得自己更加渺小。好好的帝王,傷秋感懷的沒事找事。」

  顧雙弦苦著臉,委屈道:「我只是想要博得你一笑而已,你難道一點都不感動?」

  「不感動。」

  顧雙弦捧著雪蓮花:「我送的禮物你也不喜歡?」

  「花無百日紅。就算是雪蓮花,到最後不是給我沐浴泡澡了,就是給天兒泡水洗腳丫子。喜歡有什麼用。」

  顧雙弦很委頓很失落:「那下次我再去尋別的新鮮物事。」得到的回答是一聲嗤笑。夏令姝頗為不耐煩的擺擺手:「去吧,做你威武的皇帝,看你的奏折去吧,別在這裡煩我,我還要替你辦正事。」

  顧雙弦的意志在皇后回來的這些時日早已千錘百煉,消沉了沒一會兒又腆著臉,狗腿子似的抱了抱她,問:「你今日哪裡也不去吧?」

  夏令姝疑惑:「我去哪裡?」覺得奇怪,仔細想了想,這才恍然大悟。感情這皇帝是被她去年的舉動嚇著了,以為她會再一次在年三十偷偷跑掉?唔,顧雙弦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了。

  顧雙弦聽了嘿嘿一笑,緊了緊手臂,忍不住在她鬢角親了親,輕聲喚她的名字。

  夏令姝哄小太子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臂,視線落在那雪蓮花上。年三十,她不能回夏家,難道在宮裡的親人也不能相聚麼?人病著,不但不准太子陪著了,連死皮賴臉的皇帝也被踢下了床。她難得的心軟,道:「去吧,批好了奏折,今晚本宮就讓你睡偏殿。」

  這麼一說,顧雙弦就如同一隻揚起了頭的大蟲,亮晶晶著雙眸凝視著她:「真的?」

  「當然,不過只是在偏殿。」顧雙弦嘿嘿笑著,抱著夏令姝暗中又吃了不少豆腐,某條蟲子這才屁顛屁顛的出了殿門,在外吩咐侍衛好生守著,走了。

  待歇了一會兒,有人傳報趙王妃夏令涴與夏令寐到了。這兩人本是來給太后請安順道討賞賜的,在鼎衡宮與嬪妃們說了話,伺候著太后用了午膳,順道就來見見皇后。

  話說三個女人一台戲,夏令涴在宮裡有人脈,自然知曉那雪國聖女的無稽之談,當下笑道:「若是放任這流言下去,保不定有人就信以為真了。」

  夏令姝道:「這三位公主當真是三尊活菩薩,不能怠慢了也不能哄著,早些嫁掉也算是替我省了麻煩。就是看著這聖女應當是個喜歡惹事的女子,到時候與定唐王在一處,少不得給我招惹麻煩,我要先打壓她的氣勢才行。」

  夏令寐正在喝茶,聞言笑道:「下馬威啊,我最喜歡了。讓人去請了她來,我唱紅臉,你唱白臉,包管她以後只能被你捏在手心裡,玩不出任何花樣。」

  幾人商定,即刻讓人去請了那聖公主過來。

  在大雁朝,因為民族眾多,鄰國送來的和親更是每朝每代都有,故而只要她們還未曾出嫁,平日裡可以穿著民族服飾,若是到了大典才必須嚴格按照品級著大雁朝的宮裝。

  這次雪國送來的公主卻是比先皇最後迎娶的那位公主的地位要高一些,多了一層神秘色彩。聖女,稱讚其人大多是『不食人間煙火』,或者『純潔無瑕』,是『神的女兒』;貶低的話,也不外乎『懵懂無知』的『雪族的貢品』。

  聖公主一身比皚皚白雪還要純白的搭襟短裳,齊腰之下是百褶曳地長裙,衣領、袖口,腰帶上分別綴著白毛滾邊,如高山上的雪蓮降臨凡塵。佇立在大殿之中,頓時讓人抖了抖,渾然覺得是立了一條人形冰柱子。她的身後跟著兩名嬤嬤,皆著七彩拼縫罩衫,從肩膀一直垂落到地面,像是無數哈達搭蓋的山丘。

  夏令姝賜了座,讓人送了茶水點心,笑意盈盈的詢問對方可否住得習慣。

  聖公主語調清冷,自然而然的帶著一股高傲疏離,硬是比夏令姝還顯得拒人於千里之外。在宮裡住了一些時日,也明白皇帝對皇后的看重,耐著性子說了一會兒話,期間不停地端詳著夏令姝的臉色,突兀地道:「你印堂發黑,活不久了。」

  夏家三女暗道一聲,來了。

  夏令寐單手按在腰間的珊瑚鞭子上,狀是無意地道:「皇后的宮中鎖了一隻妖物,被其妖氣所傷,性命堪慮。太醫們卻都只說皇后身子骨弱,調養就好。沒想到今日倒是真的見到了高人。」

  聖公主糾正道:「皇后自己本身就是妖孽,哪裡還會被妖物所傷?」

  夏令涴道:「聖公主說皇后是妖孽,可有何證據?」

  聖公主挺直了脊樑:「本公主乃雪族聖女,從出生起就有異能,能夠看出妖孽的原身。」她身後一直靜立不動的兩位嬤嬤凜然地道,「我們聖公主從來不打誑語。她說誰是妖孽,誰就是。」

  夏令涴瞟了那兩位嬤嬤一眼,笑道:「那你們可見過妖孽?」

  其中一位嬤嬤道:「我等是服侍聖公主最忠實的奴僕,我們得到了雪神的眷顧,自然能夠在適當的時候看到妖孽,並且替聖公主絞殺她們。」

  夏令寐目光炯炯:「你們可以斬殺妖物?」

  那嬤嬤小心的瞅了瞅聖公主,見對方沒有不愉,也就挺起了胸膛道:「我等的本事自然不如公主厲害,不過一般的妖物是逃不出我們的手心。」

  夏令寐等的就是這句話,當即霍地站起來,笑道:「口說無憑,眼見為實。」

  聖公主盯著夏令姝道:「你們放火燒了皇后,就可以逼出她的真身來,自然知道我說的就是真話了。」

  夏令涴冷道:「何必這麼麻煩,直接燒了聖公主,逼出她的雪神來給我們瞧瞧,不就知道她到底是不是真正的聖女了。」

  嬤嬤們大怒:「你們敢質疑聖公主的『神的女兒』的身份!」

  兩方對持,眼看著就要鬧得天翻地覆,一直未曾開口的夏令姝道:「本宮是不是妖孽不需要外人指證。不過,現在這皇宮裡倒是有一隻妖物,既然公主的嬤嬤們有通天的本事,不如先收了那妖物之後,我們再從長計議。」當下喚了人來,問:「那妖物被鎖著了?」

  鳳梨戰戰兢兢地道:「鎖著了。可奴婢們根本看不出它的原身來,從外面只聽到有嬰孩在痛苦的嚎叫,娘娘快請國師來收了它吧。」

  夏令姝笑道:「不用,我們這裡有雪神的奴僕呢。你讓人領了這兩位嬤嬤去斗它。」也不容那聖公主開口阻攔,即刻笑道:「若是嬤嬤們殺了妖物活著出來,我們自然就相信聖公主是『神的女兒』。這樣的聖女,自然是不能委屈嫁給其他男子,這天底下也就只有真龍天子能夠與之配對,是也不是?」

  如果你拒絕了,那麼聖公主就是做賊心虛,誣蔑皇后;如果她同意了,並且讓嬤嬤們殺了那『妖物』,她就能夠如願以償的嫁給皇帝,同時拉皇后下馬。

  幾雙等著看好戲的眼眸都盯視著聖公主,她拒絕不行,贊同也不能。夏令寐根本不管這些,直接抽出鞭子在空中揮了揮,笑道:「嬤嬤們請吧。」

  帶下將三人帶到一處極遠的小殿。斑駁的宮牆,緊閉的宮門,破爛的窗欞,裡面時不時傳出嬰兒的嚎哭聲。夏令寐急不可耐的推著那兩名嬤嬤入內,鎖了大門,道:「嬤嬤們還請大展身手,讓我大雁朝的子民瞧瞧你們雪神奴僕的本事。」話音一落,屋內傳出淒厲的大叫,嬤嬤在胡亂念著什麼亂七八糟的符文,接著就聽到打鬥聲。

  聖公主與夏令涴站在一處,身子驚得一抖,立馬穩住了。

  夏令涴笑道:「公主不知道,這妖物其實已經在皇宮滋生了很多年,妖力強大。每一年被它的妖法吸引而來自裁的宮女不計其數,兩位嬤嬤身經百戰,定然不會怕它的,對不對?」剛一說完,就聽到裡面嬤嬤的慘叫。

  夏令姝暗歎道:「若是嬤嬤們都收服不了它,那就只能勞駕聖公主了。」「啊——」的,裡面再一次厲聲大叫,怎麼聽都是嬤嬤的聲調。

  聖公主深吸幾口氣:「本公主相信嬤嬤們的本事。」

  夏家三女笑了笑,皆退後兩步,看著那聖公主緊張萬分的立在殿門前焦急萬分。

  夏令涴對夏令姝笑吟吟地道:「聽說這妖物愛吃人的內臟?」

  夏令寐噁心了一下:「不是吃人腦麼?」

  夏令姝道:「其實是先扯掉人的四肢,然後從脖子處吸乾了血,再吃人腦,最後是剝開肚皮吃內臟。」

  殿內連續慘叫,殿外聖公主搖搖欲墜。

  夏令涴唏噓道:「這是活生生扯了手臂,雙腿了?」

  夏令寐揣測:「不對,應該是咬斷了脖子。」

  夏令姝:「我看是打開了天靈蓋吸了腦漿。」

  聖公主摀住嘴巴,臉色蒼白。接著,殿內傳來嬰兒的嬉笑聲,有什麼東西在咀嚼的聲音,還有嬤嬤們的喘息求救聲,她再也忍不住,跑到一邊乾嘔去了。嘔了沒一會兒,那窗欞突地脫框而出,一盆狗血正好灑在了聖公主還彎著的背脊上。血液勻染,成股的往下流著,粘稠,腥臭,裡面還夾雜著血塊肉沫。

  「啊呀,我們都猜錯了。妖物是先吃了內臟,看看,裡面還有腸子……」夏令寐驚詫。

  聖公主呆滯的抬起沾了血的手心,眼睛一翻,噗通一聲,終於暈了過去。

  夏令寐蹲身瞧了瞧聖公主的白眼:「暈的真乾脆,看樣子一時半會兒都醒不過來。唉,我們弄得太血腥了。」

  夏令涴湊過來:「是你說要撒狗血到她身上才夠解恨,這會子居然還抱怨。」

  皇后夏令姝站在不遠處,猶豫道:「我好像忘記了一件事。若是九王爺知曉這聖公主是個假神婆,悔婚了怎麼辦?聖公主嫁不出去,皇上就只能勉為其難的收了她的話,那我還真的不得安寧了。」

  夏令寐與夏令涴對視了一眼,皆風中凌亂了。她們都忘記定唐王是個小肚雞腸睚眥必報的男子了。

  神啊,這聖公主難道會被定唐王推給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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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lahsu 發表於 2012-7-4 07:07 PM


  番外——螢火

  三歲那年,顧雙弦從宮女手中得到了一隻雪白的小狗。狗狗才三個月大,雪球似的趴在地上一腳踩下去會弱弱的「嗷」的一聲,半響,再拖著腿腳爬到他的腳邊撒嬌。他對狗狗十分的喜愛,每日裡帶在身邊寸刻不離。

  他還親自給狗狗餵食。他吃肉,狗狗吃骨頭;他喝湯,狗狗吃蔥花;他吃素菜,狗狗吃辣椒。辣得伸長了舌頭,哈哈地滴口水,他就會高興的大笑,抱著狗狗在玉石地板上翻滾。

  可巧,那日他玩得過了,父皇正帶著其他幾位年長的皇子們在御花園看著風景,考校皇子們的詩詞。路過了皇后的鳳弦宮,聽到一陣嬉笑聲,就看到六皇子顧雙弦抱著一隻畜生在地上打滾玩鬧。

  皇族的子弟,怎麼如此不正身形;皇后的兒子,見著了皇帝沒有絲毫敬畏,反而抱著畜生對皇帝打招呼,沒規矩沒教養。剛剛考校過皇子們的英武皇帝立馬覺得六子玩物喪志,不能擔當大任,臣子們再一次請太子的奏折被壓了下來。

  面色蒼白的皇后坐在鳳座上,丟給他一把匕首,吐出兩個字:「殺了。」

  顧雙弦還小,一直在宮中被宮人保護得好好的,不知何謂『殺』,呆呆的抱著小狗狗相互對視,轉頭又玩到一處去了。皇后恨鐵不成鋼,親手奪過那狗崽子,一手讓他抓著刀柄,豎起一刀,小狗的肚子就皮開肉綻鮮血直流。顧雙弦懵懂的摸了摸那粘稠的血液,耳膜中充斥的都是小狗的慘叫。

  皇后將小狗霍地往地面上一灌,小狗頭一歪,四肢掙扎兩下,徹底不動了。她說:「無能的皇子,最後也只有這個下場。」

  血、內臟和骯髒的毛髮成了顧雙弦那一年唯一的記憶。下場?他壓根不明白這話的意思,可他記住了死亡。

  五歲那一年,他不小心吃了宮人送來的糕點,中毒了。嘴巴張得再大也沒法呼吸,眼前都是血紅,渾身下意識的抽搐針扎般的疼,他喊叫不出,無淚的哭泣。送來糕點的宮女如雕像般矗立在牆角,如鬼魅夜叉,瞪著猩紅的眼眸鎖定了他,碎念著:「死吧,死吧。」

  他知道她。原本是皇后的陪嫁丫鬟,野心大了,偷偷爬了父皇的床,前些日子生下了一個兒子,皇后恨急不給她名分。皇帝也無奈,覺得後宮佳麗三千人最後連皇后身邊的宮女都不放過,有點虧欠,也只是那麼一點點,所以任由皇后處置了。只說:「那個孩子隨意放在哪裡,讓他活下去就好。」

  宮女耍盡心機最後什麼也沒有得到,連唯一可以給她帶來榮華的兒子也被奪走,瘋了。一年之後,她出現在顧雙弦面前,卻是要毒死他。

  一個野心十足的女子,就算是瘋,又有幾分真幾分假?

  顧雙弦在求救無門之時,腦際中恍惚出現了小狗臨時之前的掙扎。原來,這就是『下場』。

  他對宮人的信任,讓他們懶散無為,連皇子被人下毒也無人知曉;因為他當時的心軟,對皇后說這女子對他很好,要留下她的性命,所以才給對方留下了恩將仇報的機會。

  小狗死了,還有他傷心;他死了,母后會傷心多久?父皇本來就不疼他,頂多就是一聲歎息吧!皇兄們,更是只會拍手稱快,就如很久以前大皇兄推他入湖,見死不救一般。

  顧雙弦第一次覺得這個皇宮好冷,冷到他骨頭都被冰川給凍住了似的。

  他只有一個人,可這裡的人沒有一個真正疼他,愛惜他,擁抱他給他溫暖。他痛哭流涕,可哭不出聲。他只能無聲的在諾大的,冰冷的宮殿裡翻滾,撞碎了花瓶……

  「嚬——」的響動,總算驚動了殿外路過的人。七皇子,也就是以後的趙王的圓滾滾的小爪子拍打著殿門,喚:「六皇兄,你在不在?」

  十三歲那一年,他與七皇子去廟裡上香,在滿樹的梨花之下遇見了一個小女娃。

  梨花白,女娃娃也晶瑩剔透如玉瓷,裹著一身毛絨絨的披風立在樹下。風吹,她眨動的眼眸晶亮濕潤,看著他的神色不恭不卑。這樣的女娃應當是世家出身,以家族為天,夫君為綱,同富貴,大難臨頭永遠都是各自飛。

  他心底冷笑,榮華富貴讓人心真真假假看不分明,權勢名望讓人明爭暗鬥自相殘殺。女子,永遠都是野心欲望的附屬品。

  轉瞬,這個附屬品隨著他一起顛簸亂境,與他一起面對手段狠辣的暗殺者,為他出謀劃策一起逃出困境,甚至於在最關鍵的時刻用急智糊弄了對手爭取了活命的機會。

  他無數次要甩開她的手獨自前行,無數次面對她的堅強身影想要離開,無數次被她輕笑著問:「太子殿下怕死麼?」

  「不怕。」

  她笑,將自己飛亂的髮絲全部捲成髮髻,圈起裙擺朝著森林中邁去:「爹爹說,置之死地而後生才能成長。」她回過頭來,零散的髮絲在空中劃出美麗的弧線,那一霎那,她的週身在螢火中或明或暗,她說:「太子,一起長大吧。」

  長大了,他就能夠主宰生死;

  強大了,他才能不懼任何的風吹雨打;

  成王了,他就能夠光明正大的將她拖入自己的暗黑宮殿,讓她燃起小小的螢光,陪自己走到天荒地老。

  他迸定的笑,在太子妃人選名單上,如願的看到了那一點星光。

  那一夜,他跑去了龍池,在漫天夜色中捕捉了無數的螢火蟲,放入了自己的東宮,看著它們明明滅滅,點亮了內心。

  他說:「好。」



  侍寢二五回

  駢騰殿,申時二刻。

  難得的大年三十,下了大朝之後,就算是最得聖眷的定唐王也可以堂而皇之的偷懶不幹正事了。他在府裡與眾多大臣們嘮嗑,又收了幾位嬌滴滴的美人,正準備送客之時,皇帝又讓他入宮。

  做臣子做到他這個份上,也不知道是喜是悲。

  等到他進了殿,一眼就瞄到偏前方還坐著皇后夏氏的時候,他不知道自己的皇帝哥哥是吃錯了藥還是腦門抽筋了。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定唐王也不跪拜了,直接瞪著一雙虎目對夏令姝怒道:「皇后是不是走錯了地方?這裡不是後宮,由不得你在此胡作非為。」

  夏令姝挑眉,正準備反駁,轉念一想今日的倒霉事,又忍了。

  皇帝在中間打哈哈道:「九弟,今日你六嫂來找你是說家事。長嫂如母,好歹你也年歲大了,這王妃的人選該定了。」

  定唐王哼了哼:「夏家的女兒就免了。」

  夏令姝莞爾:「我們夏家的女兒自然是配不上尊貴不凡英勇俊朗持劍能上陣殺敵執筆掌江山能文能武且忠肝義膽智謀超群的天下第一美男子,顧元釩啦!」

  定唐王一口氣被她堵到半空中久久不落,半響,蹦出一句:「你知道就好。」

  夏令姝點頭:「所以我們選來選去挑來挑去,最終尋得一位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絕色絕世百伶百俐冰雪聰明的……公主,嫁與你為妻。可否?」

  定唐王一撩衣擺,在下首坐了:「本王要見見她真人。畢竟,六嫂的話歷來真真假假讓人不敢輕信。」

  夏令姝讓人呈上一副畫像,展開來放在桌案上,淡淡地道:「那公主皇上見過,是雪國送來的聖公主。」

  顧雙弦立即點頭:「對,朕見過。太后也見過。」

  夏令姝再道:「那公主從小受人敬重,如那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一般,明眸皓齒,顏如美玉,且性子溫婉坦誠……」

  顧雙弦:「非常的坦誠。」

  「嬤嬤們驗過正身乃完璧。在宮中四個月從未與人爭執胡鬧,人見人愛花見花開……」

  「咦,六哥我不愛她。」

  「自從前些日子在御花園見過王爺之後她就念念不忘,又顧忌身份不敢越矩,不知不覺中早已情根深種。每日裡茶不思飯不想,到處偷偷打聽王爺的英武事跡,沒了一個月就消瘦不少……」

  顧雙弦嘀咕:「畫像畫得太瘦了,將她的嬌柔多了幾分,不過她本人依然是這皇宮裡唯二的美人。」

  定唐王從畫像中抬起頭來:「誰是第一?」

  顧雙弦一摟夏令姝的腰肢,肯定地道:「當然是朕的皇后。」剩下兩人難得一致的瞥了瞥他,鄙視之情昭然若揭。

  夏令姝故作輕鬆地問:「如何?」

  定唐王瞄來瞄去,這異國美人的確另有一股風韻。只是,經過夏令姝這麼介紹出來,怎麼聽怎麼怪異?

  定唐王斟酌一下:「她沒隱疾吧?」

  「沒有。」

  定唐王再左右環顧:「她沒舊情人吧?」

  顧雙弦道:「就算有,那也絕對不是我。」

  定唐王點頭,一拍桌案,在那兩人以為大勢已定的時候,高聲道:「我不要。」

  顧雙弦大叫:「什麼?你不要?你為什麼不要?」

  定唐王哼哼:「只要是夏家推薦的人選,我一概不要。」再一抬頭,與夏令姝的目光在空中對視,辟里啪啦的恨不得靠著眼神殺死對方。

  夏令姝坐下喝茶,歎氣道:「若是皇上命定唐王娶雪國聖公主,王爺當如何?」

  定唐王也退回了位置,端著茶杯品茗:「理由。」

  顧雙弦一招呼,梁公公立即讓人抬上了兩具屍首,打開上面蓋著的白布,顧雙弦指著那屍首的腳底道:「記得在八月,萬國朝賀之時,侍衛們就在使者們路過的地界發現過無名屍首。因為使團眾多,根本無法查證,這事就壓了下來。而後,許國雪國和啟國分別獻上三名公主,朕當時就讓皇后暗中留意,今日這事才有點眉目。定唐王見多識廣,應當看得出這兩名嬤嬤的真實身份。」

  顧雙弦一旦開始改稱謂,其他人自然就嚴肅了起來。定唐王依言仔細瞧去,只看到兩人腳底都有刻著一個『康』字,當下就變了臉色:「這是,定康王的餘孽?」

  顧雙弦深吸一口氣:「對。她們混入了皇宮四個月,每日裡足不出戶,只是定時出宮採買一些小物事。也幸虧皇后一直留意讓人跟著,陸陸續續查出了幾個定康王遺留的據點。」他頓了頓,繼續道:「這也是為何朕不肯納她們入後宮的緣故。現在有三名公主,朕的意思是分別嫁出皇宮,放長線釣大魚。這幾位公主也許並不知情做了替罪羊,也許本身也參與了國與國之間的鬥爭。」

  「在那一場宮變之中,大皇兄定康王的屍身,說不定並不是他本人。」夏令姝最後結語。

  殿內的氣氛頓時凝重了起來。新皇登基之前的那一場宮變鬧得整個北定城血流成河,先皇的九個兒子,大皇子和四五皇子死於宮變,二皇子和三皇子碌碌無為,剩下的六皇子當了皇帝,七皇子趙王逃命似的去了封地,八九皇子權傾朝野。如今,大皇子沒死,一定會想盡辦法捲土重來。如今的大雁朝,外憂內患,哪裡禁得起折騰。

  「臣弟明白了。年後,皇后娘娘安排嫁娶事宜吧。」

  顧雙弦拍了拍小弟的肩膀:「此事你要小心行事,那聖公主有些邪門。」

  定唐王嗤笑:「一個女子,能夠翻出多大的風浪。」他瞟向夏令姝,「六哥,遲早有一日你會明白,女子就是衣裳,該撕了的時候要撕碎了她。」

  夏令姝頭也不抬,吸溜口茶水,摸了摸皇帝的玉璽,淡定得如一尊沒脾氣的菩薩似的,氣得定唐王得得的摔門而出。

  顧雙弦抖了抖自己的衣裳,堅定地道:「這龍鳳袍子,朕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撕了它的。」

  夏令姝瞅了瞅他肚皮上翻滾的龍鳳,再往上看了看某條色龍的討好笑容,不由得抬了抬嘴角,算是給了一個回答。

  年三十晚上的晚宴是皇帝的家宴。太后會出席,皇后給太子換了小肥龍袍子,看著他在榻上翻滾來翻滾去,一時叫『美人』,一時又喚『娘』,心裡的憐愛越來越深。再一轉頭,就讓鳳梨去拿了皇后的禮服,端端正正的穿著了。在眾多嬪妃嫉妒的眼神中,與皇帝一起陪在太后身邊吃了一頓唇槍舌戰的晚膳。

  亥時初刻,誰也沒有關注到的皇宮角落,溜躂出了兩大一小,穿著便服去了朱雀街。

  顧欽天小胳膊小腿的隨著爹娘第一次漫步在北定城的街頭,看什麼都新奇,聽什麼都好玩。看著別人的孩子坐在大人的肩膀上,他就把著顧雙弦的腿腳「坐,坐」的叫喚。

  顧雙弦好歹是皇帝,哪有讓人坐在他腦袋上的道理,就算是肩膀上那也不成。顧欽天就對著夏令姝伸手「抱抱」,抱了起來,又吧唧吧唧的給夏令姝臉上添加口水,說「親親」,親著幾下就朝著夏令姝的唇瓣去了,唬得顧雙弦一把奪過孩子,對著他小屁屁就是一巴掌:「小色狼。」

  顧欽天揪著他老爹的髮絲:「坐。」

  顧雙弦一扭頭:「不行。」

  顧欽天再轉向夏令姝:「親。」

  「坐,你要坐哪裡都成。」顧雙弦七竅生煙,摟著他坐在肩胛上,感覺那軟乎乎的小手死命揪著他的髮冠,小短腿一踢:「架,架。」顧雙弦瞬間淚流滿面,他好好的皇帝成了小太子胯下的野馬了,這地位轉換太快太讓人心酸。

  夏令姝本落後半步,看著顧雙弦小心翼翼的抓緊了孩子的腿腳,怔了怔,少頃,自己輕輕伸手過去,勾住了他的手肘。

  顧雙弦一動,驚詫地望向她,半響才恍惚的笑道:「跟緊,別丟了。」

  她清晰的看到自己的臉頰倒映在他的眼眸中,懷念又感慨。她倏地一笑,半空中「咻」地升騰上一支煙花,「彭」地炸開來,五光十色絢麗多彩。

  她輕聲道:「不會。」

  按照大雁朝的傳統,大年三十朱雀大街上會有燈會和舞龍表演,萬錦山的大廟有廟會,沿路過去商舖雲集,熱鬧非凡。北定城中不管是豪門富貴之家,還是平民百姓,俱都在晚飯之後出來一邊遊玩一邊等待新年皇宮裡綻放最大的煙火,一起迎接新年的到來。

  顧雙弦帶著妻兒一路走一路看,顧欽天吃什麼他都願意買,要什麼多貴都會給,身後跟著的梁公公與小卦子從開始的赤手空拳的遊民,到轉載貨物的駝背大象,也只是一刻的時辰。最後,不得不喚出暗中跟隨的禁衛,讓他們一起分憂解勞。等到舞龍的隊伍浩浩蕩蕩從遠處表演而來的時候,顧欽天猛地一跳,指著那碩大的龍頭,大叫:「要!」

  顧雙弦抬起自己的腦袋,一陣冷汗:「天兒,那東西家裡有。」別說假的龍頭,真的最大的龍頭如今都被你抱在了懷中,你還要假的做啥呀。

  顧欽天一拍他腦袋:「要。」

  夏令姝暗笑:「那東西我娘家倒是有一個,不如它大,不過龍身龍尾巴都有。」

  顧雙弦眼神閃了閃,正巧看到有名禁衛正在梁公公耳邊嘀咕,他問:「什麼事?」

  梁公公湊到他耳邊,往人群的某處瞄了瞄。幾人順著看過去,正巧看到一片青色衣角閃過。雖然人多,天色也暗,可天底下最為尊貴的這對夫妻卻對那轉瞬即離的身影十二分的熟悉。

  夏令姝道:「謝先生?」

  顧雙弦嗯了聲,將顧欽天抱在了懷裡,低聲道:「我們去夏家。」

  夏令姝盯著他:「真的?」

  顧雙弦單手牽著她,揉了揉對方的手心。他方才只顧著抱著孩子的雙腿,自己手心手背早已冰冷,乍然握著夏令姝,只覺得對方是個暖爐子,讓他捨不得放下。

  他輕笑道:「天兒好歹是夏家的外孫,大年三十去找外祖母討紅包總沒錯吧。」說做就做,當即拖著妻兒一路浩浩蕩蕩的拐去了夏家。

  到了門口,也不等人通報,自己入了側門帶人而入,只聽到裡面有人一迭聲的叫喚:「皇上來了!」

  沒多久,一群人從內堂蜂擁而出,首當其衝的居然是另外一名熟人。

  顧雙弦臉色一垮,將顧欽天放入夏令姝的懷裡,對著不遠處那人冷聲道:「你居然還敢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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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lahsu 發表於 2012-7-4 07:09 PM


  侍寢二六回

  趙王一邊摘了髮冠,脫大衣,一邊吆喝:「老子為啥不敢回來,老子回來就是為了修理你的。」

  顧雙弦咬牙切齒:「行啊,你還真是翅膀硬了。」也不管左右一群人下跪大呼萬歲,直接飛躍過去對著趙王就招呼上了。

  兩個人從小到大的新仇舊恨全都積在一起,招招武得虎虎生風,嚇得眾人面色煞白。他們雖然知曉皇帝不待見趙王,可也沒到如此不管場合輪著胳膊就上的地步吧?一時之間,有人勸架的,有人驚呼的,有人看熱鬧的齊齊雲集,望著大雁朝數一數二的兩名男子大打出手。

  夏令寐從後院趕了過來,就看到那兩個人從前院打到屋頂,又摔到長廊,一路乒乒乓乓,咦了聲:「他們還是跟以前一樣,見面就打。嘖嘖,誰來跟我下賭,我賭皇帝輸。」

  隨即她腦門就遭受一個爆栗,被她老爹暗罵:「沒規矩。」

  「上樑不正下樑歪,我沒規矩那也是皇帝做的榜樣。」話音剛落,又是一個爆栗,這下是夏家當家:「去將令涴叫出來,皇上和趙王打架,她居然躲著看戲不來勸阻,越活越回去了。」

  哎呀,當家的不愧是當家的,咋知道她們這些女兒家就是想要看皇帝挨揍呢。

  夏令寐沒規矩,夏令涴卻是一個披著羊皮的狼了,當下對著自家夫君喊了一句:「元朝,你把新鑄的長槍丟到哪裡去了?」

  趙王胳膊就捅到了皇帝肚子上,剛剛轉頭,腦門上就挨了皇帝一拳,暈頭轉向的回她:「長槍?我不丟在練功房了嘛,你等下,我就去拿來。」咻地就竄上了圍牆,皇帝哪裡肯放他逃跑,當即也追了上去,兩人一邊跑還一邊打,不時的被踹下、褪下、滾下圍牆,不死不休的繼續糾纏。

  夏令姝抱著太子遙望了一會兒,對著姐姐笑道:「趙王怎麼來了?」

  夏令涴牽著安郡主帶領了一眾命婦給皇后娘娘行禮之後,這才道:「大過年的,他不回來還算是夏家的女婿麼。倒是皇上肯來,頗讓人意外。」

  夏令寐湊過來:「皇帝該不是又打什麼鬼主意吧?」

  「臨時決定的,我們本預備在宮外走走,看看花燈而已。」說著,首先入了屋內,直接拐去了後院。在還是太子妃之時她就經常跑回娘家,如今成了皇后卻還是第一次回來。既然是微服出宮,她也不願意太約束,與姐妹們說笑著去拜見了年邁得走不動的祖母。

  夏家家族龐大,每年年三十,舉族的族人從四面八方回來過與家人團聚,裡裡外外望去全都是熟悉的人。溫暖的笑意,貼心的關懷,都讓夏令姝放下了皇后的包袱,不知不覺地恢復了少女之時的婉約恬靜。

  等見到親生娘親夏黎氏,只覺得滿腔的酸楚無處可說,一聲「娘」之後,哽咽難言了。夏黎氏只將這乖巧懂事的小女兒從上看到下,一邊看一邊掉淚。夏令姝在宮中的事情每日裡都有人呈報過來,明明同在皇城的天空下,母親無法在女兒最痛苦的時候給與安慰,無法在她受了委屈的時候給予鼓勵,甚至於她身懷六甲在生死邊緣掙扎的時候,娘親都無法親自去看視,夏黎氏覺得愧疚。大庭廣眾之下,她只能緊緊握著女兒的手,泣不成聲。

  夏令姝又帶著顧欽天給自己祖母磕頭,小太子吧唧著小嘴巴,跟著娘親學喚人。曾外祖母成了『生乖樹木』,外祖母成了『乖樹木』,舅舅成了『羞羞』,引得眾人哄堂大笑。輪番拜了過去,有直接給紅包的,也有金錁子的,有給玉石金飾的,夏家當家直接送了一套巴掌大的飛龍游海的文房四寶,她二伯直接提來了一隻鳥籠子,裡面裝了夏家飼養的白隼。白隼出生不久,才兩個多月大,站立不穩的抓在小太子肩頭,與小白狐爭奪地盤。三房也就是小太子的外祖父已逝,輪到夏家四房,給了一把鑲滿了黑珍珠的佩劍掛在了腰間,小太子不時扭著小屁屁撞一下,十分的喜愛。夏家五房的夏祥民依然在南海,預備來年開戰的事物,沒有歸家,卻也得了一副沉甸甸的金項圈,上面掛著白玉雕肥龍的佩飾。

  小太子只在長輩面前溜躂一圈,頓時由貧困小龍變成了光燦燦肥滾滾的小金龍,笑得小嘴見人就喊。自己也記不住誰是誰,看見女子就喊美人,看見男子就是羞羞,讓人哭笑不得又喜不自禁。輪番將他在懷裡抱了過去,美人可以得到混著奶香的香吻一個,羞羞只能自己倒貼給他一個濕漉漉的親吻,一張小臉蛋遍佈紅暈喜笑顏開。

  偷偷來玩的迦順公主顧元晴忍不住對安郡主道:「你的地位被小太子搶走了,怎麼辦?」

  安郡主扭頭:「沒事,等明年我把我弟弟抱回來,就可以將太子踩在腳下為所欲為。」這話有歧義,顧元晴一時找不到反駁的理由。

  話說兩頭,夏令姝這邊溫暖加感動,顧雙弦那邊卻是熱火朝天閻羅地獄。他渾身上下只要不外露的地方全部都遭受到了趙王拳頭的洗禮,每一寸骨頭感覺都錯了位置,每一個毛孔都在瘋狂的叫囂疼痛,每一滴血液都在沸騰著「揍他,揍死他」。

  沒有了外人的圍觀,沒有了朝臣的壓制,也沒有父母長輩的勸阻,這兩兄弟卯足了吃奶的力氣,恨不得將對方就此消滅在了眼前。

  趙王一邊將皇帝壓在地上狠揍,一邊說:「讓你趕我去封地,讓你派人追殺我,讓你時不時找我麻煩私自添加苛捐雜稅,讓你打我私軍的主意,讓你挑撥皇叔與我的關係,讓你……」揍一拳就是一句抱怨,渾然是弟弟對老哥的不滿靠著拳頭給發洩了出來。

  皇帝集聚了力氣,猛地一腳將趙王給踹飛,再飛撲過去壓在他腹部,對著他腦袋招呼。趙王左躲右閃,他的拳頭就都落在了趙王的胸口,皇帝也滿肚子的不忿和怨氣:「讓你左右不是人,居然韜光養晦的想要奪我皇位;讓你給我雪上加霜,在大皇子死了之後還霸著兵權不肯上繳;讓你躲著我偷偷摸摸的凝聚自己的勢力;讓你活蹦亂跳的給我找麻煩;讓你捅了我一刀子後還要我低聲下氣的求你去打海盜,還要給你送糧食,送士兵,送海船,若是贏了還要給你加官進爵……」

  兩人你來我往,不分上下。梁公公坐在練功房門前,磕了磕煙斗,再吸一口,對著小卦子歎息:「這就是兄弟啊!」

  小卦子不解:「他們都想著對方死呢,還兄弟。」

  梁公公歪著腦袋:「小娃兒你不懂,打是親來罵是愛。」

  小卦子雞皮疙瘩一抖,強調:「他們是親兄弟!」

  梁公公鄙視他。皇帝跟趙王那是生死兄弟,這天下誰不知道啊!他戳著小卦子的腦門:「你個蠢蛋。」嘰裡咕嚕開始給小卦子講敘皇帝與趙王小時候那些不得不說的糗事,正嘮嗑地興起,不遠處又走來一個身影,嚴肅古板的鐵面,鋼鑄的脊樑,不正是御史大夫汪大人麼。

  梁公公抖索,推開門對著裡面還在打滾的兄弟道:「皇上,快起來,汪大人來了。」肩膀一痛,老公公就被人給掀開,御史汪大人冷著一張堪比殭屍的臉,對著裡面糾纏不休的兩人散發著寒氣:「皇上,趙王,你們是想新春之後給臣一個把柄參奏你們君不君,臣不臣,目無尊長,無家法……」

  趙王如敏捷的猛獸,一個倒翻就掙脫了皇帝的鉗制,對著汪大人揮手:「喲,汪汪你來了。你家夫人在後院,不去瞧瞧她?」

  皇帝慢悠悠的從地上爬起來:「汪大人哪裡有夫人,他早就休妻了。」

  汪雲鋒冷哼一聲,他才不會告訴這兩個混蛋,他來此一是為了找他的逃妻夏令寐,二是順帶警告這兩兄弟別為了過去的仇恨再次將大雁朝拖入水深火熱之中。他再掃視那兩人一遍,很好,都是野獸的身子城牆的臉皮,暫時不用擔心趙王藉著外戰惡整皇帝了。

  三個身姿挺拔的男子施施然出現在後院之時,看到的就是夏家闔家上下其樂融融的場景。見到他們來,眾人都不由得停下了笑鬧,露出忍酸不禁的神情。

  趙王顧元朝左腿一頓,整個人就歪了,朝著夏令涴就喊道:「猴子,快來扶著你夫君,我被六哥打瘸了。」這隻狗熊,一如既往的惡人先告狀。

  皇帝顧雙弦嘴角一抽,吸著冷氣,苦哈哈地對夏令姝道:「令姝,你姐夫下手沒輕重,我這幾日沒法見人了。」故意捲起袖子,露出上面的青紫來。告狀博同情,誰不會啊。他做太子的時候沒少這樣哄夏令姝心軟。

  汪雲鋒恭敬地對著幾位長輩行了禮,悶不吭聲的走到夏令寐身邊,立著裝木偶。

  屋裡的人左看右看,一時都啞口無言。顧元晴抓著一把香進來,笑道:「太子過來,小姑姑帶你去放煙火。」

  顧欽天正揪著小狐狸尾巴吃糕點:「煙。」

  顧元晴抱著他,繼續教:「煙火。」

  「啊噗,煙果。」

  嘻鬧中,遠方的新年鐘聲響徹雲霄,先是皇宮的宗廟,再是萬錦山的大廟,一地連著一地,此起彼伏。萬民歡騰中,七彩煙火爭先恐後的升向天空,競相綻放,照亮了所有人微笑的臉。

  顧雙弦沒由來的鬆了一口氣,凝視著身邊的女子,握著她的手輕聲道:「今年,你還在。」

  夏令姝沒有動,顧雙弦已經忍不住靠了過去,唇瓣在她臉頰上輕輕一碰。見她沒有推開自己,又將人抱緊了些,擒住她的唇瓣,輾轉親吻。

  「今夜,我們留在這,好不好?」



  侍寢二七回

  之後無數的孤寂夜晚,顧雙弦都憶起煙花下的那一幕,冥冥中恍然明白有些愛你再也找不回,有些人注定困不住。

  現今的他只有滿心的歡喜,緊緊的擁緊了這一個人,感受她的一呼一吸。心境隨著煙花升騰,綻放。

  原本以為只是路過的皇帝決定暫住,徹底見識到世家大族的人員鼎盛。相比皇宮處處的約束,夏家的人少了些冰冷,多了些人情,熱熱鬧鬧的排隊給長輩磕頭賀歲。顧雙弦作為皇帝也被推到了上位,他出來是為了玩耍根本沒有帶出任何貴重物品,慌忙之下索性將小太子在街上買的眾多玩物吃食全部給分派了。好歹也是皇帝賞賜的東西,長輩們還在琢磨著是放在祠堂供起來好,還是小心的收納在某個寶盒裡面留做紀念之時,小一輩的已經奪過那些尋常敢也不敢買的東西,一窩蜂的跑了出去。

  小太子回過神,這才發現自己的寶貝們早已被父皇給賄賂他人,好一場大哭大鬧。最後撒了一泡龍子尿澆灌在皇帝的衣裳上,這才罷休。

  夏令姝親自領著皇帝去了自己閨房更衣,一邊走還一邊悶笑,等到鳳梨去捧了趙王的衣服過來,她已經靠在榻上笑得打跌。

  顧雙弦見著她這樣,怒也不好,笑也不好,自己訕訕的從內到外換了一身,出來了看到她依然在笑。猛虎撲食似的掛到她身上,佯怒道:「我越吃癟,你越高興?」

  夏令姝正了正臉色,仰視著對方,鄭重其事的反駁:「本來就是你有錯在先,天兒只是替天行道懲治惡人,我自然是高興的?」

  顧雙弦嘟嘟喃喃說:「原來孤家寡人就是被人欺負還沒人愛護,唯一的正妻居然還幸災樂禍落井下石……」嘀咕了一大串,十足的委屈。

  夏令姝推了推他:「你是皇帝,要大人大量,肚子裡能夠撐下一座城池才行。」

  「所以,我才與七弟握手言和。」他趴在她的身上,伸長了手臂露出手腕給她看:「七弟是真的下了狠手,看看這些青紫的印子,也不知曉什麼時候才能消除。」

  夏令姝明明知道他在裝弱勢,也不去挑明,讓人去拿了去污活血的藥水來給他擦拭。

  屋裡燒了地龍,溫暖如春。顧雙弦褪了衣裳的上半身青紅紫綠一塊塊,有些地方都滲出了血絲,看起來頗為嚇人。夏令姝曾經無數次見過這兩兄弟打架的情景,沒有哪一次如今日這般觸目驚心。

  「他下手越重,以後能夠幫你的越多。兩相權衡,還是你得了便宜。」

  「我知道。對於我們來說家國天下,任何恩怨都必須以國家為重。所以,」他嘿嘿笑了笑,「我沒對他下太重的手,就是讓他臉上擦破了點皮。」

  夏令姝讓他轉過身去,背上有幾道長長的抓痕,像是被人恨極了從肩胛一路抓到了腰間,沒出血,在昏暗的燭光下泛著紫紅。夏令姝用手指沾染了藥膏輕輕塗抹,指下肌膚有些小小的疙瘩,顯然是疼了,他也不吭一聲忍耐著。他們這類的人,打殺太多,心腸太硬,這些小傷小痛根本不太放在心上。到了世家女子眼中總覺得他們強勢太過,溫柔太少,偏生愛到了極致反而恨入了骨血。

  夏令寐如此,夏令姝也如此。

  塗抹了上半身,夏令姝問:「還有哪裡要上藥?」

  顧雙弦凝視著她的神色。因為是在夏家,她的眉目之間已經褪去了不少的疏離和冷漠,眼角唇瓣都有著少見的溫情,眼眸晶亮,神態輕鬆,斜坐在榻邊自有一股慵懶的風情。

  正擦拭完殘餘的藥膏,端著茶盞喝了一口茶水,那唇舌就更加艷紅了些,惹人迷醉。

  屋裡燃著清甜的香,燈影搖曳中,顧雙弦如收到了某種吸引緩慢的靠近,四目相對,氣息相聞。顧雙弦不由得親了親她的眼眸,他見過太多冰冷無情的眼神,很怕在這溫情之下她會再回到從前,無聲的拒絕,暗自的隱忍。他掃開那些瓶瓶罐罐,在靜謐的房中,玉瓶相撞聲叮叮脆脆,像是敲擊在心坎上。

  「令姝,」他喚她,吻著她的眼,她的雙頰,咬著她的耳垂,雙手攀到她的肩膀上,俯視著身軀去含住她的唇瓣。潮熱,帶著水潤的茶香,他絞著她的舌,與自己一起嬉戲起舞,奪取她的氣息,將她整個人困在自己的懷裡,一遍遍撫摸著她的僵直的背脊。

  他已經久未招人侍寢,更是很少得到夏令姝的溫柔以待,在這溫情的環境中也忍不住渴望得到更多。他一遍遍喚她的名字,簡單的親吻開始帶著求歡的意味,磨蹭在她身上。

  兩人越靠越近,他的吻逐漸往下,深入她的衣襟,吸取著她的體香……

  「爹爹。」一聲童音如驚雷般劈在他腦門上,顧雙弦一怔,望向十二扇屏風之外。沒多久,就看到顧欽天跌跌撞撞的走進來,揮舞著短手臂:「美人,睡。」

  顧雙弦咬牙切齒:「今夜你娘親是屬於我的。」

  顧欽天坐在腳踏上踢長靴,小白狐哧溜的竄到顧雙弦背脊上,動物爪子銳利,陷入傷口頓時讓顧雙弦嗷的跳了起來,一把將小白狐摔了出去。這才喘口氣,髮絲一痛,已經跟小白狐親如兄弟的小白隼抓著他的頭髮在空中撲騰,用野禽的戰鬥方式為小白狐報仇。

  聲東擊西下,顧欽天靴子也不脫了,直接扒住榻邊想要爬上去,小屁股一撅一撅,不停地喊:「美人,覺覺。」

  夏令姝僵硬的坐起身來,看著顧雙弦跟兩隻野禽展開大戰,心裡不知是悲還是喜。半響,這才抱起小太子入了內廂房,無視某人的抗議的睡覺覺。

  某條大蟲好不容易滾到床上,氣勢十足的準備宣佈自己的霸權,夏令姝淡淡的瞥了他一眼,顧雙弦即抱怨:「我要吃肉。」

  夏令姝咬了咬睡夢中的太子臉頰。

  顧雙弦袒胸,指著自己的小兄弟:「它餓了。」

  夏令姝嗤笑:「你想當著兒子的面與我共赴巫山?」

  顧雙弦腆著臉道:「反正他睡了。」

  夏令姝不搭理他,某條大蟲爬到她身後,從背後摟著她怕將藥膏沾上去,從正面抱著她,太子又夾在中間。急得他上躥下跳,抓耳撓腮,折騰到了半夜,好不容易等到藥膏被肌膚吸收了,再一看,那兩母子早已熟睡與周公下棋去了。

  顧雙弦摸了摸她的臉頰,感受上面柔膩的溫度,最終歎息一聲,接連在母子額頭親吻一下,去了外間榻上,扯起被褥當頭籠罩。不多時,也累極睡去。

  窗外,夜更深。

  朝廷十五才上朝,顧雙弦難得的體貼,帶著皇后太子在夏家一直住到了初八。當日,在晨曦中送走了即將趕赴戰場的趙王,他也獨自一人回了皇宮。

  如今,他根本不再擔憂夏令姝會帶著太子偷偷離開。夏家的家主不容許夏令姝逃避,深陷朝局的夏家三房也必須依靠夏令姝在後宮的地位,還有太子。夏令姝可以不為自己著想,她卻必須為顧欽天的未來著想。有些人,生來就是天下的子弟,他們的身上有著皇族的烙印。逃離,只會毀了顧欽天的一生。

  這一年,從開春就顯得異常的詭異,街頭巷尾隱隱約約有著什麼在流傳著。到了年十五,大雁朝依然沒有迎來一場雪。太陽,依然高高懸掛在天空上,沒有雲彩,也沒有烏雲。所謂瑞雪兆豐年,沒有雪,糧食的收成會直接受到影響,戰局會陷入困境,物價上漲,害蟲肆虐,再來就是餓民,叛亂等等。

  夏令姝平平安安的回到了皇宮,在病中開始著手三位王爺嫁娶之事。再到三月,南海的第一聲炮響,拉開了大雁朝與海國爭奪海洋霸權的戰局。

  四月,定唐王首先迎娶了雪國聖公主,十里紅妝,舉國歡慶。

  第二日,皇帝帶著皇后坐在鳳弦宮裡,聽取小卦子傳來的八卦。

  「那聖公主高傲得很,硬是要以雪國的風俗鬧洞房。說是讓定唐王必須在當日親手打死一頭白熊送到她的門口,擺案對雪神發誓,這一輩子只准迎娶她一位妻子,一生一世只有她一人。要王爺發誓,無論她生老病死,有子無子,都不許另娶他人,更是不許讓其他女子懷上他的骨肉。」

  顧雙弦哈哈大笑:「九弟是個風流人物,哪裡會聽她的。」

  小卦子當即笑道:「皇上英名。所以,定唐王二話不說,直接拿著長劍削了那些阻攔他入洞房的奴僕手臂,堂而皇之的踹開大門進了房間。」

  顧雙弦深為贊同:「他們洞房了?」

  「沒。」小卦子尷尬地補充,「聖公主說她是聖女,定唐王必須對她叩拜表示忠誠,才准碰她。結果,」

  顧雙弦雙目放光:「結果?」

  「定唐王說聖女規矩太多,直接將她丟入了馬圈,與烈馬共處了一宿。聖公主受驚過度,說要給定唐王下詛咒,讓妖魔來吃了他。」

  顧雙弦與夏令姝對視一眼,揮手讓人下去了。

  夏令姝半歪在美人靠上,笑問:「你說,這聖公主說的妖魔,什麼時候才會出現?」

  顧雙弦想了想:「皇城裡最近來了不少異國能人,宣傳天神教,說能代替菩薩救人於水火之中。我想,沒多久,有人就快要露出尾巴了。」

  夏令姝「嗯」了聲,有氣無力的縮了下去。

  顧雙弦問:「今日的藥喝了沒?」

  「喝了。每日裡都沒斷過,總是不見好。」她闔眼,半瞇著道:「也許,是心病。」

  顧雙弦心下一痛,抱著她道:「別擔心,遲早會好的。」用下頜摩擦著她的額頭,方纔還是冰冷一片,再過一會兒居然熱如燙火。顧雙弦一驚,低頭看去,夏令姝已經面色蒼白,半昏了過去。

  顧雙弦腦中一直繃著的那根弦『登』的蹦斷了,他小心翼翼的抱緊了她:「令姝,別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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