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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gmag 發表於 2013-10-3 01:02 PM

童繪 -【步步精心之三】紅妝俊仵作

本帖最後由 magmag 於 2013-10-4 04:22 PM 編輯

【小說封面】



【內容簡介】

她是女人,他一開始就知道。
他總忘不了初見時,她從掏空內臟的豬屍上拿過肉包塞進嘴的模樣。
他學不來她的一意專心,學不來不被情感左右地看待世事,
卻總不自覺地在她身上找尋與其兄相似之處,盼能再得一知己。
她生得俊俏,行止未見女子嬌矜,個性大而化之;
她大哥嫌她愛惹麻煩,他卻覺相處起來反倒輕鬆。
他的確曾有過一刻的念頭——若她真是男人便好了;
若然如此,深夜秉燭,形影不離,亦不會招來閒言閒語。
他想護她周全,處處以禮相待,是對其兄的承諾。
是嗎?是吧?要不,還能是因為什麼呢?
而她未來的夫君能否不在意她身上為他擋下一箭的難看傷疤,
可會懂得珍惜她的才能、她的好?

【出版日期】 2013-08-16
【出版社名稱】飛田文化
【書系及編號】當紅羅曼史07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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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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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gmag 發表於 2013-10-4 04:01 PM

  楔子

  黑暗中,一抹燭火被燃起,騰在半空,由遠處緩緩靠近。

  小小火光搖曳而來,照亮堂中一處,照亮地上一物,也照亮男子自身官袍上的紋路;上好的料子上精繡雲海、吉祥紋,其上一栩栩如生的雲雁,代表著男子於朝堂中的品級位階。

  下巴微抬,目光卻是緩緩垂低,男子望向了腳邊。

  燭火輕移,只見地上那軀體動也不動,雙腳套著粗制的破鞋,包裹在身的是泡過穢水的暗色粗衣,無紋且多處有破損補靪……暖色火光停在那張青白臉上許久。

  平靜如睡,卻是沒了氣息。

  男子沉默,黝黑眼底映不出一絲情緒。

  遠處,天將破曉,此刻正正夜露最重。須臾,感到鞋微地濡濕,長袍略沉,許是久站於此,沾染了地上濕氣;然而究竟晶瑩露水混的是屍水抑或是血水,他瞧不清。

  一陣陰寒竄上,男子置於身側的手收緊。

  若無愧,何需有此悸栗;若有愧,又怎能置之不理?

  可……

  ……髒。他只覺髒。

  於是轉身邁步,眼不見為淨。...<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magmag 發表於 2013-10-4 04:02 PM


  第一章

  北方的冬欲走還留,於是春未暖、花未開,倒是枝頭幾只鳥兒啼叫,顯得生氣愜意。

  院中小亭,一方石桌,兩名男子對坐下棋。

  左方之人是書生打扮,面貌斯文;右方之人身著靛藍長衫,佩帶未系,烏黑長髮紮得隨性。藍衣人身後,一名護衛立身隨侍在側,其人高大壯碩,是魁梧身形。

  「大人,該您了。」觀棋不語真君子,這話他是聽過的。然立身的護衛自認武夫一名,懂武不懂棋,只知日日這麼觀棋,從日出到日落,他家大人動動尊手下幾顆子實在屈指可數,一盤棋下上三個月還未見輸贏,再這麼下去,他就快生菇了。

  可惜護衛人微言輕,他家大人仿若無耳,於是……兩眼投向了與大人同座的書生。

  「大人,該您了。」書生輕輕重復著護衛的話。棋逢敵手,他本不喜催促,可再這麼一日三著棋,餘下工夫全拿來一同發傻下去,莫說那護衛沒了耐性,他也早晚石化,成了這窮鄉僻縣供人瞻仰的第一座望棋石。

  石桌另一頭,手執白子的藍衣男子較他二人年歲稍長,聽著那催促,他單手倚面,並未回話,低垂的眼睫掩去眸色。那是一張清磊面容,膚色白淨一如遍地未融盡的雪;他眼眉若畫,相較於書生,男子少了分斯文書卷氣,多了分漫不經心。

  然而他並非發懶,也非入定,更不是在吊人胃口,只是——閑哪。

  這偏鄉偏得很,天高皇帝遠的,冬日雪裡吟詩寫字撫撫琴,春夏秋來賞花玩鳥上青樓,還有啥事可做?一盤棋下完,謄了棋譜,不又是繼續再下,急什麼?

  他與書生天天對弈,起先下得快,輸了,他當是自己思考不周全;後來越下越慢,總想著該細思對策,綜觀全局後再落子……怎知仍是輸。

  他輸了幾回了?

  怎麼他就贏不了呢?

  ……唉。

  罷了罷了,棋如人生、人生如棋,介懷輸贏又有何用。這麼想著,手中動了動,長指夾著一顆白子,就要往那想了半日的絕佳之處送去。

  書生與那護衛見狀,面露喜色掩不住,眼巴巴地瞅著今日的第三顆棋就要落下;今日不用生菇了、今日不用石化了,怎能不高興?

  偏偏就在此時,遠處傳來高呼,打斷了兩人美夢。

  「江大人、江大人!」

  就差那麼點!就差那麼點!護衛一個泄氣,伏在了石桌旁,哭喪著臉,眼角瞥見一旁的書生斯文臉上迸出殺氣。

  信局小僕穿過拱門後停了停,他口裡高聲喚著的不是旁人,便是日日在府中下棋、這福平縣的閑人縣令江蘭舟大人了。

  遠遠望見三人,小僕急急奔來,在小亭外跪低回稟著話道:「信送到了,還請江大人過目。」原先誇口自個兒腳程快,本該昨日便回來,怎知路上一場大雨耽擱了,眼下自是有些慌亂。

  「拿來。」江蘭舟平聲說著,語氣中並無責怪。他將手中的白子放回棋碗中,拎起了一旁冷到透心涼的茶,不以為意地啜了口。

  原先窩在石桌後瞪人的護衛直起身,領命出了小亭,一把抽過小僕垂面高舉的信件與方便出入縣城和府裡的令牌,回身交到了大人手上。

  「可是陶爺親自回的?」江蘭舟頭也不抬地問道,隨手解了油封。信紙才抽了一半,一陣幽香傳來,似是松香……他眉心一蹙,將信攤開。

  「是。江大人。」縮縮脖子,不敢瞧亭中那兩道莫名的殺人目光,小僕抱拳應道:「小的按江大人囑咐,務必親身送信,請陶爺讀了便回信,再親身收了,快馬回到福平。」

  「嗯,來回日江府,一路辛苦。」江蘭舟細細讀起那散著香味紙張,一會,才道:「打賞。」

  書生斯文臉上沒有好臉色,聞言從腰間掏出幾錠錢銀,便揮退了信局小僕。見那小僕領了錢銀,歡喜離去,他覷著大人將信收妥,才問道:「大人什麼時候派人送信,還是喚了民間信局的小僕,而非府裡衙役送去了遠在臨海寧州的日江,怎麼我等都不知?」平日府裡閑得慌,衙役僕僮又少,若是派了府衙中人前去,他們也不會到現在才知道有這回事。大人這等繞圈子,莫不是……有什麼有趣的事要發生了?

  江蘭舟看了那斯文臉上愈發邪佞的笑容一眼,眯眼反問:「有聽過哪個縣令得向師爺事事交代詳細的?」

  絲毫不覺自己以下犯上,書生嘿嘿兩聲,道:「大人自是無須向在下交代,可若是有樂子,又怎能獨享呢?是吧?」他瞥了眼一旁的護衛。

  「是呀,大人。」打蛇隨棍上,護衛也學著嘿嘿兩聲,邪笑搭腔道:「我等隨大人到這鳥不生蛋狗不拉屎的鬼地方也蹲了三年有餘了,鄉下不比京中,這屬下自然明白,可此處也真是無聊透頂了哪。若大人有啥樂子,就別逗我等了吧。」憋了多年的話一吐為快,順暢幾分。

  不過是上青樓那日路上經過信局,一時冒起的念頭給老友寫封信罷了,有必要弄得像是令人暈頭轉向的懸案,忽得一證物而露出曙光那般興奮嗎?兩人雙眼精光乍現,江蘭舟失笑,故意道:「也虧得你二人還有尋樂心思,可是忘了仍有案未結?」

  一句問話,讓兩人靜了靜。

  大約一個月前,有縣民無意間在縣城外的雜草堆裡發現了一具屍體,隨即到縣衙擊鼓;大人問了詳由,便命人給抬了回來,當日傳了幾人來問話,錄了案帳;接著……接著就這麼擱下了。

  這一擱,也就過了一月有餘。

  「……大人真有臉指責我等?」書生語氣極輕,望著遠處枝頭鳥兒的眼似是不經意飄向下了許久的那盤棋。天邊見白便來到亭中思索路數,入夜時常秉燭研讀棋譜,大人心思放哪,旁人又怎會不知?

  「就是。」護衛嘴裡咕噥了聲,聲音不大,卻足夠三人聽見。

  張了張口,江蘭舟萬分無辜地眨眨眼,辯道:「這福平縣小,月供又少,養不起仵作,你等是知道的。平和小縣出此命案,按律例得要仵作相驗,可仵作得上臨縣去傳哪……過去一月來,我差人到山城縣幾回了,你等可以算算。」就說他平時未與其他官員交好吧,就連借個仵作回衙驗屍都會被刁難,真是無奈。他三日遣人去臨縣一回,總有一日能借到的,等待的時候,不下下棋消磨排遣一番,還能怎地?

  只不過,再這麼下去,怕是那具屍首等成了白骨,也仍含冤……江蘭舟有些悻悻然地,循聲望向了枝頭鳥兒。

  世上含冤之人是不少的,小小豆丁偏鄉小官能過問幾多?能否沉冤得雪,向來該問天。

  他憂心的是幾日前天已見暖,雪也將融,再過些時日,必然開始發臭的呀……

  書生望著他沉默的側臉,挑挑眉,好心提醒道:「大人,您也能親驗呀。」

  「就是。」護衛自知口才不好,可就此事來說,他與書生同一陣線,附和便是。

  眼前兩人連成一氣,實屬難得,難得難得。對於書生所言不置可否,江蘭舟噙著笑,執起杯又啜了口冷茶,撇過頭將棋碗撈過時道:「下完這盤棋,今兒收拾收拾吧,明日一早出發,你等隨我到日江走一趟……」

  語未竟,書生與護衛交換了個眼神,隨即起身作揖,退退退,在被大人叫住之前退出亭中,一溜煙地回房打點行囊去了。

  ***

  ……好香。

  放眼看去,新搭起的木架鋪了手染繡花布,上頭壓著幾方扁木盤,盤中擺著十支一捆的短香。狹長的店舖不大,這頭是花香,那頭是果香,再過數月,大哥花了整個冬天研究的草香、松香或許也能擺上了。

  可,真的好香哪。

  此時正值午後三刻,艷陽高照,卻照不進店舖深處。

  深處一方小台後,一抹人影皺著鼻頭枕著交疊在案上的雙手,闔了闔眼,明目張膽地偷懶。從此方向,尚能見到這全日江南北雜貨最齊全的紅虎街上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但……那萬分無趣的眼眯了眯,就快要睡去。

  「知行!」後門被猛地拉開,大步跨入的男子見狀,手刀劈下,正中那瞌睡蟲後頸,疼得她低呼一聲。「你這小丫頭,可別真打起盹來啦!」

  「三哥……」低鳴了聲,陶知行撫著痛處,回過頭,可不是那愛鬧她的三哥?

  陶三略微責怪地搖搖頭,推開了小窗,透透風也透透光。

  暖陽由窗邊透進,照亮那張蜜色小臉蛋;深刻的眼眉與陶三有幾分神似,就是少了女子該有的柔媚嬌羞,多了分陶家男兒特有的正氣明朗,再配上那一身小僮粗衣,青絲高系,是男孩的俊俏。

  瞟著她的睡眼惺忪,上上下下瞧了瞧那身打扮,陶三再次搖頭嘆氣,道:「知行,你可知,我一路由街頭行來,聽見幾個姑娘家談論陶氏新開的香行有位英俊小哥……若不是你三哥我平日幫著大哥料理親戚出路、給兩頭香行排班,所以心知今日是你第一日於此上工,該是你顧著舖子,還真要以為我家九妹給人調了包哪。」

  打了個呵欠,陶知行低頭瞧著自己一身打扮,未覺不妥。家中男眷做著勞動工作時不都穿這套?耐磨、好穿、色深不怕髒。她又打了個呵欠,才應:「今晨幫著捆香搬貨,爬上爬下的,這身打扮方便些。」

  「貨?」陶三聞言一愣。「送去寧安那批?」

  點點頭,連話都懶得回了。陶知行起了爐炭,准備煮杯茶水給這成日忙進忙出、嘴上卻沒一刻歇下的三哥潤潤喉。

  「那貨不是前兩日便捆好封箱了?」陶三急問道。這筆生意可是大哥談了好久才談成的,莫不要就此耽誤了。

  「三哥莫急。」陶知行以手中長木杓舀水到壺中,又彎身取了茶罐,才緩緩回道:「昨兒夜裡落了雨,伯父應當同你說過了。那時濕了當中幾捆香,我與幾位姑姑、嫂嫂趕緊補上便是。午前堂哥們已押貨南下,定能准時交付的。」

  那語氣雖懶散,有氣無力地,卻是很能安撫人心。陶三看著她毫無所謂的側臉,真不知她是在意家中事業,抑或是不在意。想了想,陶三問:「知行,夜雨濕了貨,是你發現的?」

  「……誰發現的,有何分別?」停頓良久,直到水滾了,陶知行在三哥面前擺上了杯子,才回問。

  若說她在意,這反應未免太過冷淡;要說不在意,又斷不會深夜見大雨便起身護香了。然……陶三盯著她捻起茶葉放入小壺,衝入燒滾的水,為自己添了茶,他溫聲說道:「我與大哥離開日江辦事,今晨方回,可我聽說昨夜是三更下的雨。知行,你半夜不睡,忙什麼?」

  低垂的眼神微飄,陶知行輕咳了聲,含糊回著:「看書。」

  「看書?」陶三有些好笑地重復著她的話。世人或許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但他陶家卻從不禁止女眷讀書;家裡有人看著,諒小妹也沒膽出門,多半如她所說,是夜裡看書。

  可,看的是什麼書呢?

  累呀……瞄了眼三哥表情,陶知行暗暗嘆著氣。白日得乖乖按著大哥、三哥安排,顧著香行生意,夜裡還不能做做自己喜歡的事嗎?日操夜也操,這不是她累的原因。

  默默地望向三哥身後,店內架上擺得精巧的香爐香粉,兩人說話之時,店裡又來了幾位客人試香;轉頭她又看向收錢用的扁木盒,昨兒未點錢,眼下盒蓋都要蓋不上了……生意好,那是家族人人引頸盼望的好事呀。

  可就是……

  陶知行垂下眉,實在是……很提不起勁哪……

  陶氏一家上下莫不為新舊兩間香行賣力,尤其大哥有生意頭腦,從前在京中當過官,因而有些人脈;陶家的香,再過數月連京裡都能買到了。人人都做得歡歡喜喜的,唯有小妹例外。

  小妹嘴裡不說,是不想讓大哥操心吧。

  只是,大哥又何嘗不知她還未死心?

  上回大哥還說,小妹再不想通,遲早出亂子、遲早給陶家招來麻煩事……這事,真不知該怎麼了了。瞧著她的兩眼空洞無神,陶三眉間輕擰,不再追問,只是默默喝起茶;一會,轉道:「天未亮你便起身捆香,眼下肯定累了,早些回去歇歇吧,這頭我替你顧著便是。」

  「……謝三哥。」

  「……謝啥?快走吧。」

  「是,謝三哥。」

  「再謝就甭走了。」

  陶三專心品茶,直至聽見後門開啟又闔上,他才抬頭。

  回身望著掩上的後門久久,思緒有些紊亂,卻只能硬是揮了去;此時店面前頭傳來聲響,他打起精神想打聲招呼;只是一見來人,嘴張了一半,吐不出聲,回身直想跟著小妹一塊逃之夭夭。

  「三弟。」出聲喚他的是陶氏當家的陶知方,身後還跟著三兩人影,一同入店。「怎麼見了我就轉身?」

  陶三自知逃不了了,回身陪笑道:「大、大大大哥,我見你帶了朋友過來,正想多拿幾個杯子,給各位泡點茶呢。」

  「嗯,三弟有心。」掃了三弟及店中,不見小妹,他短暫皺眉;旋過身時陶知方溫溫一笑,移了移步伐道:「先見過福平縣的江大人,是從前我在京中的舊識;另兩位爺是江大人的隨行人。蘭舟,這是我三弟。」

  「見過江大人。」陶三恭敬作揖道。見大哥沒再多問旁的,暗自吐吐舌,招呼他四人到桌前稍坐後,便煮茶去了。

  在桌前坐定的陶知方望了望同桌而坐的斯文書生,和在後頭立著的魁梧護衛,最後又看回一臉悠閑的老友,道:「若不是你捎信來,我還真不知你出任福平縣令呢。」離開時老友還在京城,後來輾轉聽過一些消息,卻不知有幾分真,寫過幾封信卻沒收過回音,回到老家日江後自顧不暇,也就沒追究過老友行蹤,以為就此斷了消息。如今看來,他消瘦許多……張口良久,最終,只是關心問道:「蘭舟,這些年都還好嗎?」

  「尚可。」三年前被貶之事不是秘密,他也不覺委屈,就不知為何人人都露出同情的眼神?薄唇勾笑,江蘭舟神色自若地應道:「倒是你,知方,看來極好。只是,我記得你老家香行賣的不是這種香,是我記錯了嗎?」

  老友轉了話題,陶知方只是笑道:「日江府任誰都知,陶氏在這大街上有兩間香行。老香行賣的是立香、燭台、壽金等祭祀禮佛用品,是間五十年老舖;這間半年前新開的香行賣的則是各式薰香,點在屋內能香上數日不減,有幾種還能溶在水中沐浴,因此極受此地官家、商家小姐喜愛。」

  那語氣中透著老友身上少見的驕傲,江蘭舟淡笑不語。不一會,身旁陶三上了茶後又急忙招呼客人去了,由此看來,生意果真是不差的。

  陶知方遠遠看著三弟與幾位客人介紹香時的認真模樣,片刻,才迎上老友的注視。蘭舟的來意他豈會不知。前些日子回了信,也回絕了那的請求,不想這家伙竟親身來了……嘆了口氣,他開門見山道:「蘭舟,我若還是從前的我,怎可能與你同桌飲茶?」

  與他對視著,江蘭舟淡出笑。「知方記性變差了,我等從前也常同桌對飲,對月高歌。」

  「那是在夜裡,在京城外,在微服時。」陶知方說道,語氣裡有隱藏得極好的怒意,而那怒意並非針對老友。「蘭舟,我花了五年的時間才說服流落在外的陶家人,將他們一一勸回,開始這般新的生活方式。你可知,我是花了多少心血教導家人們立店、制香,可世人又要花多久光陰才肯忘了陶氏是仵作之門、賤民之階?」

  「陶氏並非一般仵作,知方。」他眼底有痛,而江蘭舟只是陳述事實。

  「可仍是賤民,蘭舟。至少在世人淡忘之前,陶氏仵作只能是賤民。」陶知方扯開苦笑。方才話一出,老友的隨行人皆是一頓,是礙於他江大人顏面才未作反應。倒是這老友,還是如當年一般,明知兩人身分懸殊,仍不避諱,甚至曾多次不顧身分與他一同研究檢驗之法……

  是,陶知方珍視江蘭舟曾經給予的友誼,感激他曾對自己伸出援手,但那不代表他能為他賠上一家子在迷霧中打轉了好幾個世代,千辛萬苦、好不容易尋得的一條出路。

  江蘭舟聽著那話,有些明白了為何知方方才在客棧接了三人便將他帶到此香行。老友想說的是:閃遠點。我好不容易才從泥沼中爬了半個身子出來,莫要再將我拖下水。

  「蘭舟,」也不怕他看穿自己心中所想,陶知方定定說道:「你的信我收到了,也回了;你不遠來此相見,可我的答覆還是沒變。若你等不嫌棄,今晚容我在舍下設宴洗塵;若你等想瞧瞧日江美景,明兒我讓三弟領你等一游。若你想借陶氏檢驗錄,舍下書房你可自由進出。」沒說出口的是,其實那日回了蘭舟的信後,他已命家中書僮謄寫檢驗錄,准備寄去福平給他。怎知還沒謄完,蘭舟已來到日江。

  以往想借來一看卻老說沒這玩意兒的檢驗錄,眼下倒能雙手奉上了。話都說到這分上了,若他仍死咬不放,就真是逼人太甚了?側首,江蘭舟看著陶三說服人客買下了數件薰香、香爐,笑嘻嘻地打包票道肯定一試成主顧;老友有生意頭腦,陶氏一門上下想必亦是勤奮努力,看了著實教人不忍破壞這一家子的和樂生活哪……

  真的,就差一點,江蘭舟失落已久的良心就要歸位了。

  見老友不說話,陶知方喚來三弟,交代起洗塵宴之事。話還未說完,就見蘭舟望著兩人,滿面愁容,啞聲說道:

  「從前在京中,一聲令下,底下人也只得應聲照辦;如今被貶至偏鄉,連個仵作都能傳上一個月還傳不來。知方,我不是在自憐,也明白人不能活在過去,更非想為難於你,我滿心想的,不過是此刻在福平縣衙裡有具枉死的屍體待驗,堂外還有其家屬等著公道二字……」

  那聲音微地哽咽,字字敲入人心,江蘭舟一臉走投無路的哀傷,只差沒舉袖掩面,擦拭眼角淚光。

  陶知方眯細眼。

  感傷當中,悄悄抬了抬眼,又很快垂目。若真擠出幾滴淚,是否太矯情?江蘭舟衡量著,一時還未能定下決心。

  是的,他很卑鄙,他是在賭。

  賭他認識的陶知方,賭那被世人輕賤的仵作行人,其實內心與常人無異,不願他人的蒙冤與自己相幹,不願惡人逍遙法外。

  對望許久,久到就怕真要見到他作戲作到落下男兒淚了,陶知方不怒反笑,問著:「天下仵作何其多,你這又是何苦?」

  江蘭舟收拾悲傷,小聲反問:「你答應了?」

  「我自是不可能隨你回去。」陶知方馬上打斷了他的妄想,道:「有一人,其技不下於我,不過……」

  語尾拖了許久,眼神不斷飄移,江蘭舟心下明白,於是令身邊的師爺及護衛退到了店外頭。

  ***

  小小木屋中堆滿了各式瓶罐、各式不知名的乾燥花草、各式藥粉、各式器具、各式書籍……形形色色看來毫不相關之物,集結一同。

  稍早離開陶氏香行,一行三人出城行了一大段路,越走越偏,尋了片刻方尋到此處。敲著半掩的門敲了半晌還是沒人來應,逕自推門而入,立在門邊上打量了許久,口鼻間有股說不上是香是臭的味兒,令得三人愈發疑惑。

  「請問,有人在嗎?」這已是護衛第三次揚聲問著,但仍未聞應答。

  「大人,您瞧。」這回出聲的是書生,表情怪異,指了指雜亂屋中不起眼的一角。

  移動腳步,江蘭舟順著他手指之處望去,堆積如山的書籍、器具後,一矮木架上,大大小小的陶碗中盛著暗色污水,當中浸著不明腑髒。

  書生兩眼已轉向別處,單袖遮在鼻上,掩去那股隱隱的腥氣;護衛本是武人,血腥場面是見過幾回的,因而僅僅皺了皺眉。

  細細審視其中一個陶碗,看清了那是顆心……江蘭舟眉微挑,正要發話,側邊一扇窄門咿呀被拉了開。

  步入屋中之人是個少年,身著鐵灰的粗布衣裳,長髮系起收在頭巾後,露出光潔的前額。少年懷裡拽著本冊子,低頭正寫著什麼,太過於專心,又或者沒想過有人會來到這隱密小屋中,因此絲毫不察那不請自來的三人正盯著自己瞧。

  十分苦惱地落下凌亂字跡,寫著寫著,停頓一會,接著又提筆劃去了幾行,翻至下頁再寫;側身摸了摸櫃上的某些小瓶,回身又以筆杆戳戳碗中物,最後行至角落,一腳踢開矮凳子上的物品坐了下來。

  三人沉默的視線落在少年身上,從他一進門便未曾移開過。就見他將書冊放到了腿上,側側首,未抬眼,空出的手不停摸摸找找,一個不小心,推倒了前方小書牆。

  那刻,書生與護衛倏地瞠大眼,瞪著倒塌的書牆後,橫擋在那人身前的龐然大物——一頭巨大死豬側躺,開膛剖腹,內部腑髒被挖出,因此略顯扁瘦。

  豬腹側邊朝天處,放置一顆咬了一半的肉包;少年仍低頭讀著自己寫下的幾行文字,幾番琢磨還是略顯煩惱,而那只不停摸摸找找的手終於摸到了肉包,一把抓過湊到嘴邊,大口咬下。

  碰一聲,有人奪門而出;嘔一聲,有人彎身傾吐。

  肉包還在嘴邊,少年一驚抬頭,這才發覺了屋中有人,晶亮黑眸眨呀眨、眨呀眨,見到不遠處一男子單手背在身後,兩眼彎彎,不動如山。

  久久,對望的視線不曾移開,江蘭舟緩緩展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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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gmag 發表於 2013-10-4 04:04 PM


  第二章

  惠堂,衙門中停放屍首之處。

  福平縣衙的惠堂為一小型跨院,自衙門建好以來未曾收過死屍,長年只做為堆放雜物之用。

  如今雜物被移到了西面的牆邊,中央架起屍架,早先給人扛進來的長案上則放置了一樣樣器具以及瓶瓶罐罐,倒也有了幾分惠堂當有的模樣。

  此刻,天剛破曉,四周燭火還未熄,一旁盆中燒著驅臭的皂角、蒼術,偶有火花爆裂,成了寂靜堂中的唯一聲響。

  將手邊最後一塊皂角丟入火盆,粗衣少年單手背在身後來到長案邊;他低頭審視了一會兒,才從長案上挑揀了幾樣物品,放入一方木盒後端起,轉而走至屍架旁。

  昨夜,一行人馬不停蹄由日江府回到福平縣,近三更才入城,接著打點落腳小屋,天未亮便又被大人喚到惠堂中准備……然而少年臉上卻不見一絲倦意,尤其一雙晶亮大眼明亮有神,不似一夜未歇,倒像盼了許久……

  有意思。

  不遠處的案前,江蘭舟望著少年從懷中掏出小布包,捻了塊生姜含入口中,接著從木盒中取了一小巧瓶子,沾取瓶中物抹在鼻下;細看那表情,似是有些不滿意地將瓶塞塞好,又收回木盒中。

  轉頭,江蘭舟望著堂中衙役數人,是刻意站得遠了些……這也實非不能理解。此縣小而平和,翻過案帳便知過去數十年來莫說殺人案子,就連雞鳴狗盜之事也沒發生過幾回,如今無端端冒出具屍體,還是為人相害而亡,饒是衙門中人也難免心生畏懼。

  江蘭舟單手支面,看那身影獨自忙碌著,良久,他頭也不回地說道:「賈立,打水。」喚的,便是身後身材魁梧的護衛了。

  此次隨大人到日江走了一趟,帶回了眼前的少年仵作,回到府衙,大人立刻命人收拾了西廂小院落做為其住處,明明白白、毫不避諱地讓他入住府中……賈立想不透大人如此禮遇一個賤民的原因何在,可長年跟在大人身邊當差,他明白幾分大人的性子,是過於隨心所至。

  瞄了眼不過距離陶仵作十步之遙的水井,雖是有些不以為然,賈立仍應道:「是,大人。」

  目送賈立走遠,江蘭舟換了只手撐在臉頰,轉而望向從方才就一直為自己磨墨的書生,說道:「鷹語,你看來有很多話想問。從出日江府一路忍到現下,也虧得你真能忍,我還道你今日必纏著我一問究竟呢。」

  「……」磨墨的手因那透著揶揄的話而稍停,魏鷹語嘴角抽了抽。

  跟大人來到福平縣後的三年裡,日日睡到日上三竿,就算醒著,也不過下下棋,用不了多少腦力。是慣了這般悠閑緩慢的日常了吧,想著反正遲早會知道大人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膏藥,也就不急著追問……

  思及此,魏鷹語對自己的怠惰嘖了聲,問道:「大人,那日在陶家香行,您將我等支開,究竟和陶爺達成了什麼協議?」陶知方的大名他是聽過的,若他真被大人勸到福平縣來,就為了解決一樁案子,反倒有些大材小用;勸不來陶知方,帶回了這話少的毛頭小子,真不知大人在想些什麼。

  那話問出口,江蘭舟點點頭道:「鷹語問話果然一針見血。」

  是稱贊吧?就不知為何由那口中說出總顯得有幾分嘲弄意味。魏鷹語撇撇嘴,輕哼了聲。「大人不想說,鷹語不問便是。」

  被眨之後,江蘭舟將京中府裡的家僕全都遣散,唯有賈立與鷹語隨他從京城來到此處。他倆嘴上怨著,可能為一個被貶之人離京實屬不易,因而他打從心底不介意他們問起任何事,也盡量不有所隱瞞。

  江蘭舟說道:「為了打發我,陶爺願意將家族中人借我兩年,條件是不能泄露其為陶氏。因此,此事莫要讓衙中其他人多說。陶知行在家行九,往後在人前,喚其阿九吧。」

  仵作行人為賤民之階,然而陶氏在六扇門中自有其地位;尤其陶知方在京中任職多年,建功不少,曾領有官銜,辭官後也已贖籍從商,不應與一般仵作相比。只是如同陶知方所言,在被淡忘之前,陶氏一門又如何能擺脫世人那根深柢固的門戶之見?

  ……這是為何那時大人將他與賈立支開了說話?他不否認,初聞與他等同坐之人曾為仵作時,心中是有些許抗拒的。魏鷹語執起小杓往硯台上澆了點水,繼續磨墨。

  魏鷹語不說話,江蘭舟也不說話。

  不遠處的少年圉起賈立搬到腳邊的水,衝洗那屍身沾滿了乾涸污泥的雙腳;因放置過久,少年卷起袖,用雙手使力搓著,花了些功夫才洗淨,露出一雙精繡的鞋子。少年思索一陣,細細檢視雙腳細處。

  先前因雙腳沾滿泥濘,只注意到屍身腰腹間的傷,不想腳上也有傷呀……江蘭舟仍是默默看著,思緒卻飄遠了。

  陶氏尚有一人,其檢驗之技不下於我。這是當日老友說過的話。

  眼前少年的技術如何,他還需觀察一陣方能下定論……腦中、眼前竄進的是初見那時,與眼前此刻少年身影的重迭,那眼神、那幾近狂熱的堅定,不為旁的,只為身前的死物。

  江蘭舟覺得十分有意思。

  一樣保持沉默的魏鷹語靜靜觀察著大人,那雙總是顯得閑懶的眼此刻隱隱透著精光……是因這個陶仵作?大人時常表現得漫不經心,多數時候也是真不把事情放在心上,這樣的大人又怎麼會對一個仵作露出這般饒富興味的表情?莫非,有什麼隱情?

  狐疑的眼神瞄向大人,就見他手動了動,執筆舔墨。魏鷹語微微傾身,見到大人在鋪平的白紙上畫了具人體外形,標出屍身上的傷口兩處,又寫下對其死因的猜測。

  此屍被搬入衙中那日,大人瞥了一眼後便回到書房,沉思了整整一日,卻因傳不來仵作相驗,單單傳來幾人問話後又都遣了回去;眼下看著陶仵作驗屍,大人寫下幾個那日堂上問過話的人名,必是有了些想法。

  所以,大人面露快意是因此案將解?

  ……從前從不覺大人如此將為人申冤、為民喉舌視為己任的哪。至少,過去三年他在福平縣的模樣,較易令人聯想到昏官二字……魏鷹語暗暗嘆了口氣,低頭繼續磨墨。

  一會,江蘭舟擱下筆,似是不經意地睨了魏鷹語一眼,見他不再打量自己,才又望回了堂中。

  ※        ※        ※

  依照屍體僵硬程度、屍斑分布,算上此地天候與濕氣,此人咽氣已超過兩個月了……

  自離開日江一路行來,直至來到福平惠堂之前,對於此案此屍,沒人提過只字片語;所以,除了衙門中有具似是他殺的屍體待驗以外,陶知行對案情一無所知。

  如今看來,除了幾處明顯是搬運時留下的瘀痕、久置而生的蛆蟲,此屍保存得極好。邊想著,小心翼翼的動作未停,右手扣著一雙細細長長的銀筷,夾出幾只在屍身上鑽洞的小蛆。

  當手裡的瓷盤中堆滿了交迭蠕動的小蛆,陶知行有那麼一刻出了神。

  未久,她緩緩將瓷盤放下,轉向橫置的光裸身軀。

  剝除了一身華服,洗去髒污,僵硬而泛白的男屍腰腹間,以及兩腳小腿至腳踝處皮開肉綻的傷,成了教人難以忽略的幾處顏色。陶知行從懷中拿出一個扁布包攤開,掏出皮尺,度量男屍的頭圍、身長、肩寬等處,接著換了銀制探尺,度量腰腹間與腳上傷處。

  轉換角度間不意瞥見了那遠站在牆邊的幾名衙役,他們臉上的表情究竟是害怕還是嫌惡,陶知行沒去深究;活人的心思總是多變,而她不擅捕捉那些可能連本人都沒細想便泄露出來的情緒變化。

  丈量完畢,陶知行隨手將使用過的器具拋入木箱,黑眸落在男屍慘白的面容。那僵硬的兩頰、微張的口,與那雙因痛苦或怨或恨等等臨死前最真實心緒而瞪大的眸子,是一刻也沒變過。

  仿佛確認著什麼,陶知行又多看了一會,按驗完屍的規矩替他闔了眼,甩開一方白布蓋上大體,才拾起一旁的濕布淨手。然後她來到案前,取了紙筆將檢驗所得記下。

  死因不太復雜,約莫半炷香時候,她捧起紙張吹了吹,交給一旁的賈護衛。

  賈立來到大人案前時,大人正端詳手中物品,那是方才交由一旁衙役刷洗的死者衣物。他神情專注,沉思了許久仍不語。

  盯著那雙好看的眉半晌,陶知行楞楞地側了側頭,很配合地一同沉思起來。那精繡的衣袍她遞交給衙役前細細摸過,不似一般鄉間繡工,倒讓她記起入冬前大哥、三哥上京,回來時帶了幾匹布給家人裁作新衣,正正繡有類似的圖樣,還說什麼京中正風行……

  若身上衣袍為京風織布,死者多半來自京中?

  她一凝眉,再抬起頭時,就見江大人正睨著自己,那偏低而冷的聲音道:「凶器為尖銳物,能否再精准些?腰腹間與腳上之傷都是尖銳物所傷?可是同一凶器?傷處深度、廣度、力道分明不同,這又是因何所致?」

  身為縣令問這話沒有不妥,那是她的錯覺嗎?言語中怎麼隱隱就透著股訕然……是質疑她的判斷?陶知行有些訝異他已讀完自己寫下的分析,並抓出疑點,畢竟關於傷處的細節分別散落在上半體與下半體檢驗兩段中、傷處外觀與細部檢驗的字句裡,而他分明只是隨意掃了一眼,便又研究起死者衣物的……不是嗎?

  只一瞬,陶知行跪下身,雙手抱拳高舉,垂首道:「回稟大人,精准與否,不是口上說了算的;若能實地試驗一番,方能精准。只是方才小的請示過頭翁,似乎福平縣衙的規矩是仵作只消乖乖驗過屍體便算數了。」

  公堂上不得搬弄是非,這是陶氏老祖宗的告誡,因此她有問必答。入惠堂前,她請托衙役為她備妥幾樣東西以便推斷凶器,當時衙役嗤笑回道:下命令是上頭人的事,小小仵作做當做的,有手無口,莫要再犯。

  高舉的雙手穩穩當當,那頭仍低,雙眼直視地下,是公堂規矩,陶知行說起話來面上沒有一絲懼怕,亦沒有一點得意,一句句只是照實說,所以不怕得罪了人?又或者,無論怎麼說都會惹人不快,便暢所欲言,不加修飾?

  印像中,老友知方處世圓融得多。江蘭舟望著堂下一會,揚聲道:

  「仵作阿九,今日上任,往後若有任何示下,衙門上下需得照辦。」語方落,幾名衙役訝然地望來,有些面紅耳赤,似是不服,卻只能應聲領命。

  陶知行埋低的臉緩緩地抬起,垂低的黑眸緩緩上移,直到兩人視線交錯,江蘭舟薄唇微勾,道:「吩咐吧。」

  「……」

  那眸中沒有一絲退縮,他愈發覺得有意思,於是催促道:「如何?」

  仍與他對視著,良久,陶知行才開口說道:「豬腹肉兩大塊,帶皮;五只豬前腿,帶骨。另,鑄鐵錐子、木工錐子、鑿玉錐子粗細各一,肉鉤、魚鉤、秤鉤、帳鉤各三;再取麻線一捆,明晨備齊。」

  語落,堂中一片靜默。

  他問了,陶知行也就真毫不客氣地吩咐了……江蘭舟已不掩笑意。

  其實,破曉前,惠堂外,陶知行與衙役的對話江蘭舟無意中聽見,還想著該如何處置。在他看來,如此甚好;與其被人輕賤,不如被討厭吧。

  回想著惠堂外陶知行請求衙役准備之物,與驗過屍後的要求相比,眼下明確許多;不過……在那時,陶知行已想到要實際操演以推斷凶器為何了?

  這並非一般仵作所為。就連其兄長知方,以往多是口頭敘述後,再由主審官員下令取來各式刀劍與傷處比對……

  江蘭舟思忖著,一旁的魏鷹語提筆記下後交給賈立,他揮手令道:

  「即刻打點,不得有誤。」餘光瞄見賈立領著幾名衙役出了惠堂,他雙眼一刻也未曾移開地問:「還有?」

  一頓,陶知行開口道:「小的想出衙門一趟。」

  「可要我命人跟著?」

  「不必。」

  「那麼,」江蘭舟頷首,應允道:「入夜前歸來。」

  視線隨陶知行的身影消失在敞開的門後,江蘭舟喚了魏鷹語,道:

  「你親自領三名小僕跟著,每隔一個時辰派一人回報。」

  「大人,」仵作出衙辦案,師爺當跟班,還真是前所未聞哪……魏鷹語撇撇嘴。「跟人之事,賈立才擅長。」

  「一個尋常少年,你還怕跟丟?」江蘭舟正色說著,不容他推拖。

  「速去。」

  「……是。」

  ※        ※        ※

  夕陽西下,鳥兒回家。

  小廳中,小小圓桌前,賈立搓著兩手,面帶笑容瞅著碗中熱騰騰的白米飯。

  前一刻,小僕端完了菜退出去,他便一把抓起手邊的筷子夾了兩大塊白斬雞,豪邁地扒了飯一起送入口;胡亂咬了咬,瞄到胡廚子拿手的鹹豬肉,又忍不住長手夾起,正歡天喜地地往嘴裡送,忽然意識到一旁的大人。

  江蘭舟手中端著飯碗,卻遲遲未動筷,雙眼注意著窗外暗了很久的天色,眉間久久未曾鬆開過。

  狼吞虎咽了一輪,注意到大人尚在發呆,賈立收斂了些,吞下口中食物,問著:「大人,您不餓嗎?」

  江蘭舟回過頭來,看了賈立一眼,直覺將手邊的鹹豬肉與另一頭的青菜豆腐交換了位置。

  「謝大人。」美食當前,賈立從不裝模作樣,言謝過後便又多塞了幾塊肉入口。大人嘴刁得很,這胡廚子是重金禮聘、舉家一同由靖州易離請來的,估計大人的俸銀有一半都給了胡廚子。從前在京中也不是沒吃過精致好料,但總覺得拘謹了些,不及北方大口吃肉的豪爽痛快。

  抬頭,見大人將湯碗端在嘴邊,然久久未沾唇,眉似乎又攏得更近了些。

  「大人……湯不好喝?」賈立關心地問著。大人嘴刁,對於湯品尤其注重,此刻臉色略沉,想必是湯不對口。

  「不會。」江蘭舟看了護衛一眼,順手拿起桌邊空碗,替他舀了點湯。「豬腱肉清燉的湯,哪有不好喝的?你愛吃肉,多吃兩塊;那鹹豬肉太燥,嘗過也就罷了。」

  賈立微楞,放下手中碗筷,雙手恭敬地接過湯碗。「謝大人……」小心翼翼啜了口湯;考慮一陣,再看向大人時,他問著:「大人,是不是太久沒辦案子,這……生疏了?」

  本已望向別處的江蘭舟緩緩回過頭來。

  「唔……其實這也沒什麼的,大人。」賈立安慰著,以大人稱贊過的溫暖忠狗雙眼表示無限關懷。

  大人從前在京中自是辦過許多大案,可那時底下有多少人供他使喚,他手裡又有多少銀錢可買通關卡;更重要的是,當年大人背後還有朝中那人撐腰,一聲令下,什麼細節掌握不到?

  若不是三年前那一跤跌得太慘,如今成了大理寺左寺史也不出奇的……賈立悄悄瞄了眼大人兩眉間的皺褶,再看那滄桑許多的面容,暗自搖搖頭,真是不可同日而語呀。搖搖頭,再搖搖頭。

  曾在那麼高位之人,受了打擊,不若以往意氣風發,沒了過往辦案心思,這難道不是意料中事?

  貼身護衛眼中有股泛濫成災的同情,江蘭舟挑挑眉。

  「大人,是說……這兒天高皇帝遠的,死的又是個外地人,就算抓不到凶手,讓此案成了懸案……」賈立試圖多說些安慰的話,讓大人食欲好些、舒舒眉頭。「也沒人能把您怎麼樣的。」

  「……」深吸了口氣,江蘭舟看得出來他很努力,想了想,把手邊的小碗鹵牛肉與那頭的炒豆皮換了位置,道:「若是嘴上閑著,就多吃點吧。」

  ……他說錯什麼了嗎?賈立張了張口,本還想再說些什麼,一字都還沒吐出,身後敲門聲便響起。

  來人才在門上叩了一聲,江蘭舟便應:「進來。」

  推門而入的是魏鷹語;早晨出衙門時還是一身月牙白的長衫,此刻狼狽模樣有如滾過爛泥……略過賈立微訝又帶點看好戲的表情,拉了張凳子到桌邊坐下。整日未進食,他又餓又渴,便隨手拎了湯碗,也不管是誰的,就這麼一仰而盡,留下當中肉塊再丟回賈立面前。

  「陶知行呢?」半掩的門後空無一人,江蘭舟問著。

  「……覓食去了。」正確來說,是往廚房的方向走去;既已回府,他的任務完成,管那陶阿九是要上廚房、回房還是去惠堂夜游,全都不關他的事了。魏鷹語一臉烏雲密布,徑自添了飯,大口扒了起來。

  「你暴了行蹤?」江蘭舟語氣中沒有責備,只是有些訝異,畢竟鷹語行事一向謹慎過頭,少有意外。他派鷹語跟著,一方面是想探探陶知行出衙都做了些什麼;另一方面……怎麼說都是老友家人,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有人跟著總是安心些。

  「……」大人話中涵義他聽得清楚,咬下鹹死人不償命的鹹豬肉,魏鷹語放下筷子,從袖中抖出一團布包,交給大人時道:「陶仵作說要將此物轉交給大人。」

  盯著那髒兮兮的布包,江蘭舟伸手接了過,在掌中攤開。眯眼瞧了個仔細,順手用布抹去爛泥,露出一枚尾處系著麻繩的帳鉤……

  江蘭舟想起屍體雙腳布滿刮傷與勒痕,也想起今晨端詳過傷處的陶知行吩咐備妥數種不同的鉤,目的是找出凶器。他讓鷹語帶人跟著,一日裡前後來報的兩人皆道陶知行在城外池塘邊打撈著什麼。

  打撈著什麼?

  或者該問,陶知行究竟真正在找尋著的,是拼湊真相的物證,還是堆砌自我肯定的物件?隔著布料,手裡握著勾住了一條命的鉤子,半晌,江蘭舟問道:「沒有話交代?」

  若不是因為太好奇、太不相信陶仵作出了衙門向幾人問了路,便直奔城外那幾近乾涸的池塘,花了整整一天,堅信定能從一堆爛泥中挖出個屁,他也不會盯得眼都凸了,一路餓著也不敢將視線移開,就怕漏看了什麼小動作,更加不會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了。魏鷹語哼了聲,沒好氣地反問道:「大人不是早已知道誰是凶手了?」

  當初傳了數人來問話,大人便在當中幾人名字上做了記號;見過陶仵作驗屍,大人八成肯定了凶手為何人。花那麼多工夫從日江找了個仵作回來,不過是想確認自身推斷無誤罷了。

  相信自我的判斷是好的,但相信過頭就危險了。江蘭舟問道:「陶知行說了些什麼?」

  過去三年來幾乎都只見到大人懶散的模樣,凡事皆無所謂,所以才養成他與賈立的沒大沒小吧。魏鷹語緩緩吞下口中嚼了許久的飯菜,提醒自己,再怎麼平易近人、再怎麼願意與下人平起平坐,眼前人仍是個縣令,而此刻他是個師爺。抿抿唇,他照實回道:「陶仵作說凶手用此裝置將此人困住,表示凶手明白自己處於劣勢,不這麼做的話便沒了把握。」

  「所以,這是早就預謀好的,並非臨時起意或誤殺。」喃喃地,仿佛自言自語,江蘭舟閉了閉眼,眸色卻是暗了幾分。什麼樣的深仇大恨,需要預謀奪人命?辦案多年,仍不禁想問。

  「陶仵作正是這麼說的。」愣了一會,魏鷹語才點頭應道。觀察一日,他直覺陶仵作與大人的思考方式很類似。分明所見之物相同,旁人皆只看見一個結果,而滿腹疑惑;他二人卻早已順藤爬上,聯想到了事發的源頭。

  魏鷹語想著回衙的路上腦中不斷浮現陶仵作驗屍時,大人寫下的字句;雖是用不同的方式推敲,單憑問話與觀察,大人確是早鎖定了凶手,而陶仵作只是提供了線索讓大人更加肯定。

  那麼,為何此刻大人還要黑著一張臉呢?此案近日就能結了,是好事,不是嗎?

  當魏鷹語再望向大人時,他已拾起一旁的碗筷;又望了一會,就聞那略帶嘲弄的聲音說道:「那麼你為何會弄得如此狼狽?」

  此話一出,一直默默聽著兩人對話的賈立毫不留情地朝魏鷹語那斯文但粘了泥土、與不知是擠成一團的雜草還是塵渣的臉上噴笑出聲。

  魏鷹語深吸了口氣,翻出月牙衫子上僅存的一處白淨袖內布料抹抹臉,咬牙惱道:「路見不平尚要拔刀相助,眼前有人在爛泥中滑倒差點滅頂,能袖手旁觀嗎?」

  江蘭舟明白自己有點明知故問,果然離京之後太閑了吧,才會覺得捉弄人很有趣。終於,眉間鬆了鬆,夾起幾樣已涼的菜,祭祭五髒廟。

  大人表情和緩許多,賈立頓時心情大好,更不會放過嘲弄魏鷹語的大好機會,他嘿嘿兩聲,道:「平時魏師爺行事穩重,少有事情在掌控之外,今日也算踢到鐵板了。」

  魏鷹語斜睨著賈立。早知道他們三人是烏合之眾,湊在一塊兒什麼大事也成不了,彼此挖苦倒是少不了;幾年朝夕相處,他已充分理解賈立其實不如外表木訥。「能把人平安帶回,還不能交差嗎?」

  難得魏鷹語采取哀兵策略,應該是真疲累了,想藉此結束話題……瞧著那垂頭喪氣的模樣,嘖嘖嘖,賈立禁不住要乘勝追擊,務必將之徹底擊潰。「魏師爺此言差矣。從前不老是叮囑屬下凡事要有自我要求,切不可求交差了事才好;好比說那回大人差屬下回京送信,屬下中途丟了信回府請罪,那回魏師爺可是將屬下罵到臭頭--」

  「我何時罵過你了?」現在回想已有些模糊了。初識那時,賈立說話可有如此咄咄逼人?魏鷹語努力憶當年。

  「……也是。不是罵、不是罵,」賈立承認自己說得誇張了些。「是念到屬下頭疼了兩個月有餘。」

  言下之意,賈立也想跟他杠上兩個月?魏鷹語垂下肩,朝大人求救:「跟蹤一事,我本就不擅長。」

  江蘭舟眼帶笑意,誠心說著:「魏師爺謙虛了。」

  ……是他被爛泥沾得昏頭了,大人的本性是危恐天下不亂,怎麼他給忘了?魏鷹語閉閉眼,決定還是自救一番吧。「賈護衛這麼說就不對了,我那時是為了救你呀,你怎能恩將仇報呢?」

  聞言,賈立楞了楞,不明所以然。

  瞟著他,魏鷹語冷笑著解答:「賈護衛是寧可被我念,還是被大人念?」

  「……」

  「那不得了。」

  「這……這……」賈立這了半天仍吐不出回話,只能暗自扼腕。當年娘親督促他多讀點書,他真該乖乖聽夫子講課;瞧眼前這人,不過是多讀了幾本書,竟真能每回都教他對不上話。

  「唉,」魏鷹語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乘勝追擊:「只怪我跟著大人的時間沒賈護衛長,官階月俸卻高過你,是因如此吧,你才處處瞧我不順眼……」

  「魏師爺!」

  「賈護衛?」

  「你莫要自恃有好口才,便次次欺我。」

  「分明是賈護衛先開始的……」

  臉上是若有似無的笑意,江蘭舟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單手捧著湯碗,另一手來回撫著證物的帳鉤。

  無意義的磨牙鬥嘴持續到晚膳後,直至深夜遣走了吵鬧不休的兩人,江蘭舟回到書房;而那書房燭光,燃至天明才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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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gmag 發表於 2013-10-4 04:06 PM

  第三章

  好吵。

  陶知行埋低頭,耳邊有人在說些什麼,她適時應著聲,挑揀著聽。

  來人正是上工初日對陶知行下馬威的衙役,此刻雖稱不上客氣,語氣卻是和緩許多,幾句稱兄道弟的寒暄後,他說道:「福平縣擱置多時的案子,今晨大人開堂結了,凶手坦承殺人。」而後又多說了些奉承大人的話,在她耳裡糊成幾道回音。

  結案了。

  這,似乎不是太過令人訝異的發展。

  身為仵作,她從前只跟在三哥身邊幫著,未曾上過公堂;可長年下來多少也明白到一個道理,那就是仵作的工作只在惠堂裡。公堂之上,誰人冤屈、誰該填命、公道與否……並不是區區仵作能置喙。

  一陣微風拂來,她停了停,側著頭想著某些事。才一會,她皺皺鼻頭,被一股味兒打斷。

  身邊人影離去,隨即又一人走近。抬眼,見是魏師爺,陶知行正要起身見禮,卻被他一掌壓回椅子上,頭頂傳來較方才更沉穩的聲音,又是說著今晨大人審案之事。

  好吵……

  太多細節,陶知行適時點頭;怎知魏師爺說了又說、說了又說,待了許久仍不見離去,於是她徑自埋低頭。

  就聞魏師爺說著:「……大人審案,首重人證物證,且絕不用刑,所有疑點決計不馬虎,全用言語問話,日審夜審,窮追不舍,讓人心力交瘁……喔,不,是一步步攻破心防,認罪認得心服口服……」

  那聲音有如佛堂誦經,陶知行神游了一陣,回過神來,魏師爺似是未有一刻停口。望著那張斯文的臉龐,不知怎地,令她想起遠在日江的婆媽三哥,於是她有禮地為他添茶。

  魏師爺言謝啜了口茶,再道:「那日城外池塘爛泥堆中挖出的帳鉤,以及於凶手家中後院搜出的凶器,加上大人命人在堂上重演殺人過程,全都讓凶手啞口無言。陶仵作,你可知,原來凶手殺人念頭竟是因……」

  魏師爺的聲音成了空靈回音……陶知行掏掏耳,對於審案的細節,她一向不感興趣。

  從屍身上的傷處判斷,凶手必是手無縛雞之力之人,方需以機關先行將被害人困住;凶手可能是女人,可能,是孩子。再就腰腹間的傷口角度來看,凶器向上斜插入體內髒器,以高度來看,若凶手是個成年女人,必是異於常人的嬌小,要不,多半是孩子了。

  以上是陶知行所見到的事實。

  一個孩子何以要致人於死?所有道具、凶器可是他一人准備?還是,他不過是被人利用?又或者,這孩子知道外人會想到這一層,所以能扮無辜……太多可能,太復雜,誰又真能看得透徹?

  所以,殺人的念頭因何而起,對她來說不及殺人的事實重要。

  耳邊魏師爺的聲音嗡嗡作響,陶知行繼續神游。

  跟在三哥身邊多年,見過屍體無數,她總檢視那些軀體的每一處,務必找出最細微的傷、瘀、紋,以及其它關於死者生前、臨死前的最後線索;她一向未去深思凶手為何取人性命。

  隨三哥做著仵作工作時,她見過長年相愛的戀人一朝反目,什麼海誓山盟全化為烏有,還能買凶相害;也見過一個人可能從未想傷人性命,同時卻將一個殺人計畫想得周全,有一日為了自衛便用上了;這看似深謀算計,可誰又能說這凶手心思歹毒呢?

  人的心思百轉千回,這一刻還全心想著一事,可能轉眼便能全盤否定。一個念頭,只在當下算數;事過境遷,又該用何標准評判?

  陶知行自認駑鈍,不敢妄加猜測,只想專注於擅長之事。

  心思一頓,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對此案反應至此。

  以往不是沒聽過旁人議論她與三哥負責驗屍的案子,多數時候,不都聽聽罷了,哪會在心中自問自答、思考良久?

  腦中騫地竄進一張白淨的臉,他眼裡沒有一絲鄙夷,只是帶著微微笑意。

  片刻,她甩甩頭。大約是吃大人、住大人的吧,又一直聽人說起開堂審案之事,才會突然想起有這麼一個人,與他的笑……

  「阿九。」

  循聲抬頭,身邊所站之人竟換成了賈護衛。陶知行眨眨眼,方才耳邊魏師爺還說得起勁,什麼時候離去,她已記不起。

  賈護衛將手中之物置於桌上的空位,大刺剌地坐在了她對面的位子,那震耳欲聾的聲音說道:

  「我說阿九,這幾日啊,你可知大人--」

  「我知。」原本沒有習慣打斷別人說話,但陶知行摳摳發疼的耳殼,

  點頭道:「今日升堂,凶手認罪。」兩句話總結了衙役與魏師爺的話,大概也是賈護衛想說的話。

  「……是魏師爺告訴你的?」賈護衛收了收聲,再道:「方才我見他從這走出去。」

  「是魏師爺告訴我的。」陶知行點頭附和,本想以此減短兩人的對話,不想賈護衛神秘地向她靠近,壓低聲音說:

  「阿九,我知道那日是魏師爺救了你,所以你可能對他心存感激。」

  那日她在池塘中彎身搜索,半天未果,遠方突傳來一聲高呼,接著有人投入池塘中向她奔來,不小心滑了一跤,摔了個四腳朝天,那人便是魏師爺。不知賈護衛說的可是同一件事?魁梧身影忽而欺近,陶知行直覺悄悄往後退,等著他把話說下去。

  「可你得明白,有些人不如外表那樣,好像是個好人……不,其實仔細瞧瞧魏師爺也挺賊頭賊腦的……我的意思是,很多人說話好聽,為人不見得就好。阿九,我這麼說你可明白?」

  他說得神秘過頭,陶知行挑眉……賈護衛想說人不可貌相嗎?她點點頭,又搖搖頭。

  賈護衛嘖了聲,有些懊惱地抓抓頭,乾脆直說了:「阿九,我沒魏師爺那般會耍嘴皮子,與你也尚不熟識,可我見大人待你極好,所以今日必要提點你一番,你可要聽清楚了。」

  陶知行盯著他十分正經的臉,道:「賈護衛請指教。」

  沉默了會,他才緩緩道來:「我自小跟隨大人、保護大人,要說我是大人身邊最親信之人也不為過。直到三年前,大人一直在大理寺為官,仕途大好,卻不慎卷入寺台陳大人與刑部尚書錢大人的鬥爭,成了犧牲品,被貶至此,要翻身怕是難如登天了。」

  官場沉浮,一如人生,被命運二字左右……猶記得大哥當時辭官返鄉,說過這麼樣的一句話。

  她不過是福平的一名仵作,賈護衛說的這些,與她何幹?陶知行擰擰眉,不甚了解他想表達些什麼。

  「雖說大人已遠離京中,可錢大人仍緊咬不放,只因他認定了大人手中握有--」語氣戛然而止,賈護衛咬咬唇,轉道:「總之,錢大人誤以為大人握有了一樣他非得到手不可的東西,所以……所以派了人日夜監視大人。」說著說著,他警覺地看看左右。

  陶知行鬆了口氣,十分感謝賈護衛沒說出究竟大人握有「什麼」。她與三哥驗過的屍體中,為數不少是因聽了不該聽的秘密、拿了不該拿的東西而招禍……她直覺這對話不該再持續下去,才張口,賈護衛搶先道:

  「錢大人派來監視大人的人,便是魏師爺。唔……阿九,你為何要捂住耳朵?」

  嘖。陶知行兩手還按在耳旁,撇過頭去不看他說話時的唇形。

  「阿九,」賈護衛伸手將他兩手拉下,說著:「我當說的都說了,總之,你莫要與魏師爺走得過近,以免惹禍上身,明白嗎?」

  賈護衛拋下話便起身離去,陶知行望了那背影一陣。若對他的話認真,那才真會惹禍上身吧!惱著,她繼續埋低頭。

  ※        ※        ※

  天邊霞彩色暖,微風拂來,帶來些許春日裡特有的花草香。

  上回亭中下棋,這院中還有殘雪未融,風裡,是剌人寒意。廊下,江蘭舟單手背在身後,停下步伐遙望小亭。

  石造的小巧涼亭,四面正正對著東西南北四方,平時空蕩無物,等著他在日出時分端來棋盤,招來鷹語對弈;眼前小亭四面安了杏色薄紗,當中映出一道人影。

  定睛細看,人影分成兩道,其中一道掀了薄紗步出,速速離去了。

  眼微眯,認出那魁梧大漢正是賈立,薄紗被掀起再落下前,江蘭舟看清了亭中一張清朗的側臉。沉吟半晌,才邁步。

  「打擾了--」揚手掀起薄紗入內,一陣鹹香傳來,再往那小圓石桌上望去,令他不由得一頓。

  陶知行埋低頭,油亮亮的兩手抓著油亮亮的豬腿,往那油亮亮的嘴裡送去;聞聲抬眼,緩緩放下手,嚼乾淨吞下了才道:「小的見過大人。」

  「免禮……」江蘭舟瞅著堆滿桌的東坡碎肉、豬腿與大骨白湯,清一色全是肉,細算著,大約是四、五人份吧;頭一低,見到腳邊還有兩個竹籃,籃中裝著陶盅,莫非……

  「是,大人,那是頭翁送來的東坡碎肉,說弟兄們吃不下。」回了話,見那白淨面上表情疑惑,應是不知自己太訝異將話脫口問出,陶知行不以為意,兩手在腰間抹了抹,以袖將凳子上的灰塵拂了去。「大人請坐。」

  還望著那堆了整桌油膩膩的食物,江蘭舟眉間微擰;沉默片刻,搖搖頭道:「這幾盅是衙裡弟兄拿來的,那讓我猜猜,這些是賈立拿來的,這些嘛……是魏師爺?」

  「……大人英明。」轉轉眼,陶知行應道。

  那映不出光采的眸子仿佛說著:福平縣的衙門就這麼丁點大,蒙也能朦中吧……江蘭舟失笑道:「吃吧,知行。算一算,我比你大哥還小上幾歲,你也見過鷹語、賈立平時與我說話的模樣,我是不喜太多規矩、太多束縛,往後在府中,就別要太拘謹了。」語落,他轉身卷起左右兩張薄紗,這才坐下。

  陶知行依言低頭啃著帶骨的豬腿肉,亭外風起,吹來小砂粒,粘到了香香油油的豬腳上。皺皴眉,她不明白大人為何要掀紗。

  側邊夕陽透進,江蘭舟細看那天生偏深的膚色上,刀刻般的深刻五官,不刻意露出討喜的表情,不惺惺作態,可也是這緣故吧,教人有些難以親近。再望進那雙眸子,有別於初見木屋中,有別於在惠堂中,眼下只餘一片死寂,就連說話語氣都顯得敷衍應付。

  江蘭舟拾起一旁的空盤,順手蓋上陶知行還未碰的肉。「都過三日了,大伙還吃不下肉嗎?」

  前齒還在豬腳上,半晌,陶知行緩緩咬下,回著:「怕胡廚子見了傷心,都端來小的這兒了。」

  「那你也真吃得下?」那是幾近嘲弄的語氣了。陶知行是真不知,還是裝作不知衙役把吃不下的肉端來給他,最起先的念頭,大約是想捉弄他一番?江蘭舟毫不遮掩地打量起他細瘦的身形,尤其卷起的雙袖下露出的纖細臂膀,難以看出他竟能一連三日包辦整個府衙的肉食。

  「……小的不喜歡浪費食物。」不知大人問話中是否有旁的意思,可她只經歷過餓得前胸貼後背,從未經歷過吃不下飯。

  聞言,江蘭舟笑開了一口白牙。

  三天前,差人備妥了豬肉、利器,大清早衙中上下便到了惠堂中,

  眾目睽睽之下陶知行手持不同的利器或刺或劃,折磨得那幾塊豬肉傷痕累累;後來氣喘吁吁地收工,度量出了幾個數,呈報了推斷的凶器為何、如何行凶,最後陶知行道:那豬肉、豬腳可送至廚房,已與胡廚子說好了給弟兄們加菜。

  記憶猶新,江蘭舟差點又笑出聲來。

  是在那塊豬肉被戳到皮開肉綻、血肉模糊時,還是在陶知行說出給弟兄們加菜時,幾名衙役衝出惠堂外,接著嘔聲連綿不絕,有如滔滔江水?

  再接著,便是連日沒人吃得下胡廚子拿手東坡碎肉、紅燒豬腳與肉湯的光景了。他說道:「知行那招實地演練,把大伙給嚇壞了。」

  「小的本意並非嚇人的……」語氣十分無奈。陶知行反省過了,過往都是自己一人在小木屋中閉門造車,如今明白,她以為最十足十求證之法、十足十不浪費材料之法,在他人眼中卻是令人作嘔至極。

  不管如何,被她捅過的豬肉,胡廚子大贊鬆軟許多,十分好煮;胡廚子懂得欣賞,她又怎能不盡心捧場?

  江蘭舟也無責怪之意。早在陶知行要求備齊材料之時,他已猜到一二,只是親眼所見仍抑不住驚詫。「我不記得知方從前用過此法。」

  「大哥檢驗手法正統,是知行胡來……」三哥無意間發現時差點沒揍她一頓;若大哥知道家中捏的餃子、包子餡料來自被她摧殘過的肉渣,大概不是將她禁足七日可以了事的。

  陶知行不經意覷了眼前人一眼;面對一個仵作這般胡來,身為縣令,他的反應竟是一笑置之嗎?

  「能正確判斷凶器,便不算胡來。」沒放過那短暫停留在自己身上的視線,江蘭舟笑道:「可若你是在試探我,知行,我希望那是最後一次。」他指的不是他提出的要求,而是惠堂中他若有似無的挑釁。

  陶知行不會否認她的確想看看大人究竟能任她胡來到何種程度,所以要求堂上演練一番,要求出衙尋線索;那些,早已遠遠超過一個仵作被付予的職權。她不否認試探,因為……想了想,她直問:「大人不也在試探小的嗎?」

  江蘭舟但笑不語。

  一路由日江行來,甚至入了惠堂,大人沒提過關於此案的只字片語,驗屍過程中也只是靜靜旁觀,不就是想看她能單從一具屍體上探出多少端倪?想探她的底,看她是否夠格成為他堂上的仵作,不是嗎?陶知行有些不服地道:「大人,有件事,小的不知當不當問。」

  江蘭舟倒想問問還有什麼話是陶知行不敢說的。「說。」

  「那晚,摸黑入惠堂,細細再檢視過大體的,是大人嗎?」依照律例,驗屍不能私驗,更不能夜驗;無視規矩的公門中人自然是不少的,真正令陶知行耿耿於懷的不是大人在深夜獨自驗屍。

  一個縣令,且還是在大理寺待過之人,會驗屍不稀奇;陶知行不明白的是,大人分明深諳檢驗之道,手法有別於陶氏,所用器具更趨近某一傳統流派……她曾訝異屍身保存完好,現在想來應是出於他的指示。

  那麼,為何他又將屍身放置多時?再者,雖是初來乍到,但陶知行認為福平縣是平和之地,就算此案需要仵作相驗,也犯不著千裡迢迢到日江去會大哥,逼得大哥訂下兩年之約吧?

  「沒錯,是我。」他想錯了,陶知行不是在挑釁。或許他們都是同一類人,見到一條線索、一處傷口,便不可自拔地去追究起因罷了。江蘭舟大方承認道:「因為知方說你檢驗技巧不在他之下,而我見你年紀輕輕,所以心存疑惑。」

  這……十分合情合理。他的坦然反倒讓她覺得自己理虧了。陶知行蹙起眉,問著:「那大人試探過後,可有心得?」

  那直接的問話令他哈哈大笑,回道:「有。所以今日想同你說兩件事。」

  陶知行看著大人從襟中掏出一個小瓶,放在了堆滿豬腳骨的碟子旁。

  她看了許久,說不出話。

  這……莫非是……

  「麻油。」江蘭舟特地差人出縣城買回來的。他得意地道:「這間油行從前朝經營至今,肅州每年送入宮的貢品中少不了它。惠堂裡的麻油應是此衙建好時便收了待用的,早已變質,其味擾鼻,別要再用了。」

  轉轉眼,陶知行吸了吸油亮的手指,摳摳腦袋。她小聲問道:「這是麻香堂的純正金標牧童戲水黑麻油嗎?」

  「……你真內行。」江蘭舟想起陶知行驗屍前燒完皂角,抹了麻油在鼻下時的表情,不禁揚了揚嘴角。昨夜重驗屍體時,自己也對那瓶陳年老油露出了同一表情。「此案已結,福平縣一向安寧,往後應是用不上的。就當你大哥故友送你的見面禮,也算我為先前的試探給你賠禮吧。」

  「謝大人。」她也不推拒,大方地收了。陶知行盯著那精巧小瓶身上的金邊圖案好一會,伸出了手想拿近瞧瞧,卻想起兩手沾滿油漬而作罷。

  這種等級的貨色連大哥都沒用過的,三哥跟她就更別提了。本來仵作是不該太在意這些,可抹在鼻下的麻油若是散發怪味,只會擾亂思考;這款麻香堂的純正金標牧童戲水黑麻油,油身不過重、不塞鼻,油味只要不下鍋便引不出過人醇香,號稱仵作三貴人之一,是絕佳的驗屍輔助良品哪!可惜,年產量少,若無門路,就算有錢也搶買不到。

  將那無神眼中忽而綻放的光采盡收眼底,江蘭舟又笑了。身上穿的,皆是粗布衫子,且皆為深色,猜想是方便檢驗工作……還以為陶知行真那麼超世脫俗,原來是只對特定事物放心思。「我讓老板塞了兩層塞子,可放好一段時候不壞,待你下回用時,再拆吧。」

  「是……」原來瓶身上真畫上了牧童戲水,真是巧奪天工……陶知行使力吸著手指,想去去油,可半天仍未伸出手去摸那瓶麻油,仍是怕弄髒了。

  「關於另一件事。」江蘭舟有趣地看著他的舉動,說著。

  「是……」過了好一會,陶知行才回道。她兩眼鬥雞,盯著瓶身,瞧那水中似乎有兩只小魚……咦!只是黑點?

  看得出陶知行是真開心,小小一瓶麻油就能讓他歡喜至此了嗎?打斷他人樂趣是不人道的,江蘭舟聳聳肩。另一件事,只有等下回再說了。他移了移身子,坐到了小亭兩柱間的石板上,望著回廊,閉上眼。

  拖了兩月有餘的案子終於還是結了。

  一具客死異鄉的屍首,指證出害命的凶手,是其往來京城與福平經商識得雕玉女師傅家中最小的弟弟。京商曾贊姊姊手藝,每每來福平總會帶上京裡小玩意兒,幾番討好,姊姊自是將芳心許了他,更懷上了他的骨肉。以為京商對姊姊真心,會迎了一家上京,怎知原來只是一場玩弄。

  初初江蘭舟想著這年僅十歲的孩子,再怎麼也是護姊心切的失手;這是做為一個斷獄無數的主審,相信民風淳樸、人性本善而做出的判斷。陶知行驗過屍後,卻是全盤推翻那推論。

  側臉傳來暖意,夕陽正西沉,微風輕拂,帶來一點草香,以及亭內的肉香。不用睜眼,也能猜到陶知行仍端詳著那瓶麻油……

  早知如此,該早點上日江找知方的。

  判定凶手,於江蘭舟而言,是基本;然而行凶的動機、心計、緣由,是量刑依據,他無法不細細追究。可人的言語太過模棱兩可,太過鑽研人與人之間的連結與情感,越易產生盲點。

  與那雕玉女師傅和其弟問過幾次話了,怎麼看都是那京商酒後脫口說了幾近污辱的話才惹來殺機。當堂演練過殺人過程後,他不禁再三提問,那孩子招出真相是早看穿了京商無意迎娶其姊,才使計灌醉了他好下手。

  若不是陶知行,江蘭舟只會判其一時失手;若不是在堂上展示出他掌握了所有過程細節,運用心理戰術暗示一切早已被看穿,又如何引凶手說出一次得手的背後是用盡多少算計與演練,埋藏在內心的恨意又有多麼地深切?

  陶知行與他可能其實並不是同一類人。

  他不說,陶知行也真能不問起關於案情的一切。

  陶知行能費心鑽研屍身上的每一處,能實踐出那麼一個精准確認凶器之法,卻不在意案子如何被審、凶手是何人、又是為了什麼行凶。

  論罪不難,照本宣科罷了。然宣判過後,雕玉女師傅的饋然淚下,令他手中的驚堂木懸了許久才敲下,遲遲道不出退堂。

  他學不來陶知行的一意專心,學不來不被情感左右的看待世事。

  唉……

  學不來便學不來吧,發愁又有何用?

  江蘭舟仰頭向後,靠在了石柱上,繼續聽風,聞香。

  風很輕,肉香漸淡,在陶知行身邊,他試圖感染一些從容淡然。良久,似是真能揮去些雜念,他打起盹。...<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magmag 發表於 2013-10-4 04:07 PM

  第四章

  風和日麗,鳥語花香,天下太平,普天同慶。

  唔……

  三年窩在這鄉下地方,天下太不太平他其實不太清楚,不過既然眾人都這麼說,那就當是這麼回事吧。畢竟,福平縣以及幾個臨縣的確長年和樂無憂,對於他們這些偏鄉芝麻官,一個縣也確實是他們的天下。

  「呵呵呵呵……」順應著那些難令人上心的話題,江蘭舟配合地笑著。

  類似的對話已經持續了將近三個月,也莫怪他要當成耳邊風了。一開始,永鹿縣的林大人發了請帖,說是家中孫子擺滿月酒,邀這附近幾個縣的縣令過府一聚;眾人相談甚歡,接著去了齊玉縣赴黃大人的壽宴;隔沒幾日換石成縣的吳大人辦賞鳥宴。

  數日過去了,沒再聽聞任何消息,以為告一段落,不想山城縣的李大人竟來了封信,說非得邀他過府一躺。去了方知是為年初傳喚仵作的誤會致意,大張旗鼓請來了客滿樓的名廚與人稱肅州第一的舞伎,留宿的三日裡便這麼夜夜笙歌到天明……

  眼下,輪到被趕鴨子上架的江蘭舟了。福平從前產玉,早年開采過度,近年蕭條許多;辦不成賞花玩玉宴,只有把壓在箱底的茶拿了出來,邀了幾位大人過府論棋品茗。

  「江大人,」林大人啜了口嬌小杯中冒著香氣的茶,問道:「這可是招國采州產的水金龜?」

  「林大人舌頭好靈。」江蘭舟點頭應著。從前在京中學人附庸風雅,當時只為融入同僚,增添話題;買一次茶,可耍同樣把戲兩回,也算值得。他轉頭對鷹語說道:「吩咐備好茶盒,晚些讓各位大人提了回去。」

  「是。」在諸位鄉下縣令無趣的對話中,早已白眼翻透的魏鷹語領命退下,樂得耳根清淨。「在下這就去准備。」

  「有勞魏師爺了。」

  京城來的人果然是有些不同的,說起話來就是斯文許多,一舉一動也賞心悅目,不只魏師爺如此,江大人也是。眾縣令微笑目送魏師爺離開,再轉回茶盤前。

  江蘭舟將滾水稍稍放涼,才衝入壺中,接過幾位大人的空杯,又再添茶。

  「方才聽魏師爺說,平日江大人在府裡若無事,便是下棋,今日一見,果真棋藝高超哪。」發話的是黃大人,一笑,那福態臉上的橫肉便歪了歪。「本官的老丈人送過本官一副好棋,黑子白子都是上等石子磨的,改明兒個就讓人送來給江大人吧。」

  ……分明方才他與鷹語對弈又是滿盤皆輸,不知黃大人從哪兒看出他棋藝高超?若鷹語在,肯定又是一番白眼相對。望著那笑臉一陣,江蘭舟語帶為難應道:「那怎麼行,是您老丈人送的,理當好好收著。」

  「哎,本官不諳棋,收了也是浪費。」黃大人很堅持。「放在書房角落都蒙塵了,江大人就莫要推辭了吧。」

  「是呀,江大人,您就收了吧。」另一頭的林大人幫腔道:「不過……有了棋子,沒好的棋盤怎麼成。本官那兒正巧有張雲紋棋盤,湊成一組送來給江大人吧。」

  「呵呵呵呵……」江蘭舟不置可否笑著。來到偏到不能再偏的偏鄉了,官還是官,官場依然是官場。

  「啊呀,那本官可沒什麼能給江大人的哪。」聽著另兩人的話,這回換李大人很煩惱地嘖了聲。「不如本官就當江大人的棋友吧,山城離福平最近,本官也可月月來此與江大人切磋切磋。」

  「李大人真是的……」黃大人笑容裡有些惱意,沒想到自己的棋子成了李大人的墊腳石。

  「江大人屆時一定會邀我等一同前來的,是吧?光兩人下棋多悶哪!」林大人順勢接道:「今日江大人、魏師爺開啟我等對棋的興趣了,可一定得教教黃大人與本官,否則長日漫漫真不知作何排遣了。」

  「可不是。」眼見話題被林大人圓了回來,黃大人趕緊又道:「其實李大人也無需勉強的,誰不知李大人您風流多情,閑來便上府城春滿樓,這一來一回,可得花上三日有餘呢……話說回來,上月您悄悄邀了江大人與吳大人,不就是安排了紅牌舞伎過府?」

  「是哪,李大人真不夠意思,」與黃大人交換了眼神,林大人繼續與他一搭一唱。「也不邀黃大人與本官同來一睹其風采,是存心排擠我等嘛……」

  幾次聚首,隱約感覺黃、林兩位大人連成一氣排擠李大人,好在今日吳大人身體不適,未能一聚,否則情勢成了二對二,要是當場鬧開了要他選邊站,那他就頭大了。江蘭舟繼續裝傻。「呵呵呵呵……」

  眼見矛頭全往自己身上指來,李大人摸摸鼻子,轉道:「其實……春滿樓自然是好,可幾位大人可曾聽聞,原來這福平縣碧落閣的姑娘也是個個如花似玉,比起府城那些個給人捧慣了的紅牌,絕對是聽話溫順許多。」

  語落,黃、林兩人交換了眼神,不說話。

  文人、官僚上青樓聽琴、吟詩、議事,是自古以來便有的事;江蘭舟沒想到的是,言語間衝突不斷的幾人,提及了溫柔鄉,嘴皮也就軟了。

  李大人見眾人沉默,心下冷笑,道:「江大人可否為我等安排安排?」

  「自是可以。」他也沒理由在這節骨眼上拂了李大人的台階,表明自己偏向了黃、林兩位大人的黨派。轉頭,江蘭舟招來一旁的賈立,道:「你到碧落閣見日陽姑娘,請她張羅晚宴,甘鴇母那兒我回頭再打聲招便成。」

  賈立聽著大人的話,暫時沒有回應。

  在京裡時,大人只在府中設宴,推不掉帖子去了青樓,也從不留夜。

  來到福平後,每月總有幾日在日陽姑娘那兒流連忘返,他與鷹語只當大人悶得發慌所以找個心細的姑娘談天說話,男人最失意寂寞時,身邊有個女人安撫著總是好的;可如今,如此張揚地帶上幾位大人到碧落閣尋歡作樂,是轉了心性?

  江蘭舟對上了賈立遲疑的眼,令道:「即刻去辦。」

  「是。」賈立抱拳領了命,退出庭園。

  手邊新添的水燒開,江蘭舟又為幾位大人加了茶。

  「話說回來……」繞了大半圈,黃大人終是忍不住說到了重點:「前些日子那個殺人案子,江大人真是審得好呀!」

  「讓幾位大人見笑了。」語氣謙遜中帶點無奈,江蘭舟應道:「延宕多時,幸而能破。」

  「江大人謙虛了。」林大人搖搖手,說道:「一個人自京城來此經商,遇上所愛,最終卻死在愛人之弟的手裡,想來也是造化弄人……若不是江大人明察秋毫,又怎能還死者一個公道?州牧大人對江大人是贊賞有加,還要我等向您多多學習、多多討教哪。」

  「是呀、是呀。」黃大人連忙點頭如搗蒜,搶在李大人開口之前補充道:「江大人曾在京中任官,見識、人脈都廣……最重要的是,本官聽州牧大人說,大理寺的寺台陳大人很是關心此案,欲請您上京一趟,當面問問一個稚童如何能下此毒手,您又是如何抽絲剝繭,好作為往後同僚辦案的參考--」

  「是呀!畢竟那實在太可怕了,不過是個十歲的孩子呀……」李大人見縫插針道,搖頭嘆氣再嘆氣。「真是太駭人聽聞了哪!」

  黃大人瞥了他一眼,冷哼一聲。「倘若當初江大人上本官那兒傳仵作,也不會傳了一月仍傳喚不來,為破此案還不惜跋山涉水到日江,自個兒掏腰包聘仵作為己用,此案便能更早了結。」

  「可不是?」林大人也跟著哼了聲。「那麼此刻江大人已在京中與昔日上司的寺台陳大人飲茶賞花了哪。」

  「咳咳……」反駁不了,李大人臉紅了紅,半晌,道:「總之……若是江大人上京那時,若是這個……那個……寺台大人問起,可得請江大人為本官……呃,本官是說為我等美言幾句呀。」

  三年從來無所交集的數人,這轉眼間的轉變,全是為了京商被殺的案子送呈了州牧,又轉送大理寺協助運屍回京交還家屬的事宜,才會弄得眾所周知;換句話說,若今日死的是個本地人,無需勞師動眾運屍回京,沒有層層知會,此刻大約還是悠閑院中下棋。

  趨炎附勢是人之常情,江蘭舟自是明白幾位大人的心思,微微一笑,回道:「江某已修書一封,上呈陳大人。當中詳述辦案過程,陳大人讀過之後,會當允許我不必上京了。」

  語落,三人呆滯地望著他。

  「當中詳述辦案過程,自也不會漏了平日幾位大人對江某的照應。」

  江蘭舟補充著。所謂的辦案過程便是將開堂審案所錄下的案帳、屍帳重抄一份,加上陳大人問及是否見過臨縣同僚,他便照實回說見過了;至於是案發前抑或是案發後見過,就無需詳述。陳大人身居廟堂,位高權重,成日在朝中想著如何扳倒擋在身前之人,是何等的老狐狸,眼下這等的班門弄斧,還是別提了吧,省得弄巧成拙,給眾人招禍。

  「原來是這樣……」

  「不上京了,是有點可惜……」

  「是哪,但……將來總有機會的……」

  三人未免有些失落,可聽聞江大人已在信中提及自己,已是夠好的了。京中大官,每日要見多少人,每年又有多少新人爭相投入門下效命,若沒信任之人提及,轉眼便忘。

  近來聽聞江大人從前得寺台陳大人重用,是為人陷害才遭貶;陳大人暗中相助,先將其安於福平縣令一職,待找到適當時機,自然是會將之調回京中的。如此想來,與江大人打好關係只有好處。

  若是早點收到這重要消息,他們也不會遲了三年才與江大人交好。要怪就怪當年江大人上任時他們打聽到的消息有誤;那時的版本,分明是江大人犯了過錯被眨,又得罪上頭,永世別想翻身,旁人最好也避遠些,否則難保不遭池魚之殃。

  唉……將幾位大人的表情盡收眼底,江蘭舟暗自搖了搖頭。

  若要跟風,就得要先學看風向;可風呀,哪裡是人抓得住、摸得透的?哪日上頭的人轉了念頭,便是風雲變色,教人措手不及。

  不如閑下心吧。

  在福平縣平靜了三年,遠離京中是非,是不差的,如今見到眼前幾位大人老來還懷抱升官夢,也是頗有趣;京裡,多少人爭了一世,到頭來才發覺一場空,卻已深陷泥沼難以抽身,偏偏在外頭看著的人是霧裡看花,硬是要往這渾水裡跳……

  反正,三位大人的這般野心、這等手段傷不了人;再者京中已無他落腳之處,若要在福平待著,沒必要再為自己樹敵。這是為何他答應了李大人的要求,於碧落閣設宴款待;這段日子受了幾位大人的招待與好處,禮尚往來,免去人情積欠方是長久之計。

  為官的,最上手的技能之一便是話題的轉換。沉默只持續了短短片刻,三人便又聊起了一日來嘗過的幾款茶,個中滋味是多麼多麼苦澀、又或甘甜、又或清新……

  江蘭舟靜靜聽著,但笑不語。

  又過一陣,鷹語與賈立一同歸來,眾人見天色不早,便要動身前往碧落閣。

  命了鷹語領在前,招呼幾位大人出了庭圜,江蘭舟壓後走在回廊。

  前方還能聽見李大人訴說當年勇,另兩位大人冷聲諷刺,轉頭,瞥見的是一幅寧靜畫面。

  回廊尾處的屋檐下,少年趴在雕花窗前,手中一根長長的草,輕輕穿過窗,在外頭的水盆中畫圓。

  草尖劃過水無痕,但少年仍一圈一圈又一圈。

  瞅著那自殺人案子結束後便空白至今的眼神、臉容,江蘭舟整日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柔和了,薄唇彎出弧度。

  相安無事,天下太平;同時,也無聊透頂呀……

  望了許久,他垂下眼,再抬起時,喚來了一旁的小僕端來筆硯,寫下幾字,交代了幾句話。那時,鷹語久等不到人,回頭來尋,小僕已然退去。

  鷹語睨著小僕背影,江蘭舟笑著解釋道:「見知行閑得慌,允他至我書房翻翻書。」

  魏鷹語也笑。「大人那些棋譜只怕陶仵作見了更無趣吧。」

  「怎麼這麼說嘛,裡頭還有別的書呀。」

  「大人說的是那些比棋譜更無趣的陳年案帳?陶仵作連前幾個月的案子都不感興趣了,更何況是那些舊案……幾位大人已等得不耐煩,賈護衛領路先行,我等也快快跟上吧。」

  「……好好好,真沒見過哪個師爺這麼對縣令說話的……」

  ※        ※        ※

  水面的圓,很飽滿。

  可這圓,無論畫得再快,怎麼就是畫不全呢?

  陶知行手裡一根草,穿出石花窗,輕點窗台上淺盆裡積滿的雨水,每畫一圈,就自問一回。

  來到福平四個月了。最初的兩日進出惠堂,為了案子的事忙碌,接著……接著就閑下了。

  離開日江時大哥交代得匆促,只說從前在京裡的故友需要幫助,他分不了身,所以讓她跟著來到福平縣衙待著兩年,還說讓她以男裝身分見人,較能方便行事;三哥則說大哥早已看穿她的不安分、不認分,這兩年就讓她出去闖闖,切記莫要給大哥添亂。

  兩位兄長的話陶知行謹記在心。縣衙不比自家,房裡她不敢堆放自制的藥粉草藥、檢驗書籍、各式器具;院裡更沒有小木屋任她擺弄肉塊、骨頭、髒器……能離開香到鼻子發癢的香行,她很知足的,真的。

  大哥放她出日江,已是天大的恩惠了,不可再奢求更多。

  她觀察過,這府裡的人不多,個個都頗閑,院中時常日上三竿才見得到人影,或下下棋,或說說話,過午似乎還有午睡習慣,睡醒了又是下下棋、喝喝茶,看完日落便各自回房歇下。

  原以為是這福平民情,入境理當隨俗,她也跟著躺到近午才下床,繞著庭園散步,偶爾被叫去觀棋飮茶,一日過一日,直到有日出門寄平安信給大哥,方知原來福平無異於其它地方,皆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閑的,只有縣衙。

  這……合該是好事吧?

  縣衙閑著,意味著管區內和樂平安。一個仵作無用武之地,那麼,大哥送她到此,當真只是為了將個麻煩鬼支開?

  將手中的草換到另一只手,陶知行撐著臉頰。

  她試過從這庭院中的每個角落看同一處風景,樓宇、小亭、回廊,數著會在府裡出現的人們,小僕、衙役、賈護衛、魏師爺、大人……同樣的景、同樣的人,變化的只有愈發盛開的花、萌芽的樹,與越來越綠意盎然的庭院。

  真是令人……提不起勁。

  對於生意盎然的事物,她提不起勁。

  畫圓的手微停,瞅著一只小麻雀飛到了水盆邊上,蹦跳兩步又展翅高飛。陶知行目光隨之放遠,落到了回廊另一頭的小亭中。

  臨縣的幾位大人一早來到了府裡,在小亭石桌上擺了棋盤、棋子,石階上架了炭盆鐵壺煮茶,看似十分專注地研究棋藝。眾人有時大笑出聲,有時爭執不下,模樣非常地投入;若不是他們圍著一張棋盤,她會以為幾位大人談論的是國家大事。

  陶知行黑眸落在一張白淨帶笑的側臉。魏師爺說大人纏了他三年,日日在亭中下棋對弈,夜夜在書房鑽研棋譜,如今又邀人過府下棋,說大人愛棋成痴應當不假。

  ……望著那總帶著淺淺笑意的臉龐,陶知行想起那個她在小亭中大口吃肉卻老被打斷、順帶聽到了很多她並不想知道的事的午後。

  不想知道的事……好比說,她的驗屍結果讓一個十歲的孩童定罪;好比說,魏師爺在外人看來是大人的左右手,實則是被派來監視大人的一舉一動;好比說,大人手中握有某樣重要的東西。

  她並不想知道這些。

  一旦聽見了,該想的,是如何消去、忘卻。

  遠方忽而轉大的談話聲打斷了思緒,陶知行皺了皺眉,移開視線,又專心地拿著草在水面畫圓。

  她的世界約莫就是這副石盆裝水的模樣吧?裝不滿,也倒不幹,風再如何吹皸,草再如何劃過,也只是在表面,烙不下痕跡……

  手中的草有一下沒一下地輕點水面,陶知行又趴低了身子。

  「--阿九……阿九!」

  意識過來時,幾聲叫喚由遠而近,陶知行循聲看去,是一府中小僕。

  就見他快步來到自己面前,遞出手中一張對折的紙條。

  「大人交代要交給阿九,請阿九即刻過目。」小僕說著。

  將長長的草銜在嘴邊,陶知行依言接過,卻未打開,直覺望向回廊另一頭。

  小僕也跟著瞥了眼無人的廊下,道:「大人帶著三位大人與魏師爺、賈護衛上碧落閣去了。」

  上青樓呀……還以為他與其他當官的有多麼不同呢。應了聲,見小僕退下,陶知行低頭打開手中紙條。

  沉穩的字跡寫著:其一,麻香。其二,書房,西二。

  「……」打啞謎?陶知行嘴角抽了下。

  麻香指的應是大人贈與她的麻香堂麻油……是了,那日大人似乎提及有兩件事要同她說,不過那時她沉迷於純正金標牧童戲水瓶身,沒留意大人後來說了些什麼。

  書房、西二……指的又是什麼?

  府裡有書房的,就只有大人和魏師爺……轉轉眼,陶知行吐掉口中的草,回身邁步。

  推開門,一股淡淡鬆墨香。

  陶知行立在敞開的門邊,環顧陰暗窄小的書房內。

  本就不甚寬敞的房內被書架圍起,遮了窗,只留了一點隙縫,於是顯得昏暗。四面靠牆擺放書架,相隔一人能通過的距離,再擺了第二圍書架。陶知行來到狹小的走道中抬頭,書籍一層迭一層,令她頓時有些頭暈。

  書房中央一張長案,案上是文房四寶、棋盤棋子,幾本棋譜攤開,一本壓一本,細看最上頭那本,朱色的字跡圈了幾圈。

  「西、二?」按著棋譜經緯讀出,陶知行弓起纖指,撓撓頭頂。她再一次攤開了手中紙條,盯著西二兩字。

  不是巧合?

  可是真的太難懂了……陶知行斜靠在案上,雙手環胸;那刻,日落西山,些許光線穿過窗、穿過書間隙縫,染了書房一束暖意。

  呃,該不會……這也不是巧合?

  陶知行緩緩轉向書房西面,看了老半天,看到天都黑了,她點上燈,來到書架間翻著一本又一本的棋譜,忽地發覺靠牆的書架下層,最陰暗處有幾口蒙塵的箱子,她蹲下身將之一一拉出。

  抹開了塵,手中的燈照在箱上的字。寧武七年、寧武八年、寧武九年、明永一年、明永二年……

  直覺地解了箱封,打開。

  手抄的陳年案帳數本相迭,幾捆布包攤開後是各式檢驗器具,當中一包令她手中一頓,只因上頭繡著大哥的名字。

  這捆器具她自是識得,是陶氏檢驗用具,由家族中領後輩入門的長輩傳下,她也有一副;只是她的多加改造,與眼前大哥從前用過的傳統器具相比,已有多處相異。

  仵作各派有各自手法,檢驗器具向來不外借,此物曾是大哥的,又怎麼會到了大人手上?大哥在京中的最後幾年已是無心仵作工作,但能讓他將器具相贈,想必深得大哥信任。

  信任?

  ……這是為何大哥連代代相傳的陶氏檢驗錄也能奉送?甚至連百勸不聽、恨不得鎖在自家地窖中直至醒悟的小妹,也能放心相托兩年之久……

  陶家人一向相信證據多於其它,至少,她難以將信任投注在一個活人身上;能得大哥完全信任之人,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

  只一瞬,陶知行甩甩頭,甩掉這陌生又莫名的念頭。研究一個活人是沒有意義的,因為理解了他的當下,並不代表能永久理解,更無法判斷其行徑;沒有意義,自然不該多花心思。

  握著手中的布包,考慮了片刻,陶知行又往箱中深處挖著。這箱東西不是活物,在福平的日子也還有許久,既然如此,就……打發打發也好。

  這麼想著,陶知行翻出了整箱的陳舊物品後,箱底一張雪白新紙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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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gmag 發表於 2013-10-4 04:10 PM


  第五章

  「大人,日陽怎麼不記得從前您是這麼樣的一個人?」

  軟軟的聲音,微微的香氣,昏昏的燭光穿過細雕燈罩映出一山迭一山的剪影。在這令人舒心的房中,江蘭舟側身躺在床上,眼輕闔,過了許久才回問:「怎樣的人?」

  不遠處的木圓桌前,偏艷的長相,日陽一身牡丹怒放的紅衫,徑自斟酒喝著。聽聞那問話,她嬌笑一聲,仿佛笑他的問話太過刻意,畢竟今晚臨近福平三縣的縣令全都來到了碧落閣,甘鴇母的嘴都快笑到裂開了哪。

  「來日陽這兒,不就是貪圖一餐好食、一夜好眠嗎?今兒帶了一伙人來,應酬了整晚,這不像您。」嬌柔的語氣裡,不掩嘲弄。

  日陽說話一向直,就跟鷹語一樣,追根究柢也是他縱容出來的。是他活該吧。江蘭舟無奈地回著:「府裡有人日夜盯著,自然吃不好吃、睡不好睡,來你這只求一夜安枕。今日是順著幾位大人的意,甘鴇母自會明白這都是你日陽的客,我待你好,你就別挖苦我了吧。」

  「……日陽何時計較有沒有客人上門點牌了?,」她輕哼了聲,瞟了眼就快睡著的江蘭舟,轉道:「倒是自年初您就沒來過了。日陽聽說大人忙著殺人案子,還以為您肯定忙得昏天暗地的,想不到今兒一見,氣色挺好……近來,都睡得安穩?」

  那問話,令得江蘭舟又是一陣沉默。

  的確,他很難睡得安穩。

  從前並不淺眠,然而如今闔眼,時常輾轉,思緒有如轉不停的陀螺,繞著旋著奔著,成日不停;至好不容易緩了緩,卻遭揮鞭抽打,只有在疲累得就要倒下時,他才終於不支昏厥過去一般,得片刻休息。

  江蘭舟選在日陽的房裡昏睡,毫無防備地昏睡。數年來他說不出口,但在心裡有抹鬼魅窮追不舍。

  鬼魅傷不了人,他這麼告訴自己;若有日誰追上了他,制裁了他,江蘭舟希望是在日陽的房裡。

  這樣至少,他最後還能再看那牆上映上的山景一眼--

  眼未睜,浮現腦中的不是燈上罩著的,每回看著看著,便能靜下心的紙剪山水;莫名浮現的是那個滿鼻子豬肉鹹香的午後,某個低頭猛啃豬腿的身影。一笑,而後斂笑。

  江蘭舟回憶,初見陶知行時,在掏空了內髒那具豬屍上頭拿過肉包堵住嘴的模樣,那眼神透露出對外界一切事物的不在意,令他難以忘懷。起先對一個年紀不過十七、八的仵作,其檢驗手法如何,心中存有極大的疑問與不信任;然而在親眼見過陶知行驗屍後,見他心無旁騖、鍥而不舍,只為找到一樣證據來證明自身推斷無誤後,不得不心服口服。

  陶知行看得見生死,也分得清生死,只是選擇了在遠處旁觀,沒有太多情感幹擾,於是看得更細微。

  ……是從他們回到福平開始的,抑或是更早之前?江蘭舟會將自己與陶知行做比較--對於案情,誰估得准、誰費心多,對於看待事物的方式,何處相似、何處相異?

  為何比較,他說不上來。

  可能,最早的時候認為老友知方與自己能交心,也志趣相投,才會不自覺地在陶知行身上找尋與其兄相似之處,盼能再得一知己。

  說到底,是他太寂寞了?

  縱然身邊有賈立、有鷹語,還有日陽,陶知行仍是不同的。陶知行不清楚、也未參與他的過去,最重要的是,他沒有立場,沒有偏頗;單單,說出所見事實,而不妄加審判。

  在陶知行眼裡,有是非,但沒有對錯。

  江蘭舟依然未睜眼,只是擰了擰眉間。日陽方才問他是否睡得安穩,回想那日亭中,聞著油膩肉香,他沉沉睡去,不是昏睡,也並非累倒……

  太久不曾經歷閑適闔眼,於是耿耿於懷。

  日陽提及了,他才恍然原來當時能睡得沉,是因心中安穩。

  兩年,太短。

  騫地竄出了這想法,江蘭舟自嘲搖頭。他不只寂寞,還開始貪了?

  然而會在此時此地想起陶知行,也當真太奇怪了些……

  「大人?」許久不聞他回話,日陽喚了聲,又問:「聽聞大人府裡多了位住客,還是位俊俏的小哥,何時能帶來給日陽瞧瞧?」

  那問話著實打斷了他的思緒,讓江蘭舟笑出聲。「旁人都問怎麼讓個仵作入住府裡,日陽卻關心其長相嗎?」想來也是可笑,分明他與陶知行皆對檢驗一事在行,一人為官,一人卻被稱做仵作,遭受全然不同的待遇眼光。

  日陽也笑。「那是旁人不懂大人性情。」

  「哦?」他不禁挑眉問:「那麼你懂嗎,日陽?」

  閉了閉眼,她說道:「大人曾對日陽說,只消日陽點頭,便為我贖了身。連青樓女子都能帶在身邊,收一兩個仵作住到府裡,又有何出奇?」

  聽著那話,江蘭舟緩緩睜眼,與她對視。「那,你考慮得如何?」

  「大人都問了幾回了,還不明白日陽心意嗎?」日陽淺笑,掩去了苦楚,平添一點韻味。幾乎半輩子在青樓中賣身,要為她贖身者眾,但又有誰能許她一世平靜?曾有的那一人,如今已不在;若她貪圖離開青樓,而跳入另一處喧囂,是有些本末倒置。

  江蘭舟不說話。

  為免日後他再問起,日陽索性直說了:「大人,您若對日陽是男女之情,能許諾不離不棄,或許日陽會願意伴您左右;可您的心裝著太多事,又曾對誰真用過情呢?」

  江蘭舟沒有回答。

  日陽說得沒錯,他會有此提議,並非源自珍視對方的男女之情,而是一種罪惡補償……會不會,想著為日陽贖身是挽救了她,實則並非他所想的美好,只是奪了她的歸處,將之關進另一個牢籠?

  日陽的心在三年前已被刮碎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若不能等到真心對待之人,那便空著吧。

  「我明白了,就照你的意思吧。」

  燭火搖曳,牆上紙剪山水晃動著,江蘭舟又閉上了眼,翻過身。

  大人不是不高興,但她每每推卻那好意,怕是會令他內疚加深吧。

  三年前,她失去了世上唯一的依靠。她怪過大人、怨過大人,甚至深深恨過;若非大人利益熏心,卷入大理寺與刑部兩位大人持續了幾十年的權力鬥爭,又怎麼會害了忠心的那人?

  ……心傷透時,找一個人來怪罪是很自然的事;然而冷靜過後,她又怎麼能將責任全都推卸?將恨放下,才發覺,對大人來說最大的報復莫過於此……那麼,便報復吧,誰教恨令人那麼無力,且喚不回所愛。

  隨大人離京來到此地,一開始,只是想看看曾居高位的他被貶下鄉,下場將會如何。三年過去了,她看見的只是一個喪家之犬……

  大人身邊有著監視他的人,難道看不出大人早沒了過往的意氣風發?

  就算真握有什麼重要之物,又能有什麼作為呢?

  日陽又望了他側躺的背影一陣,才起身吹熄了燈火,輕聲退出去。

  ※        ※        ※

  這,如果她沒看錯的話……這應該是……

  窗邊點了燈,陶知行自離開大人的書房回到自己房中後,便一直讀著那口箱子中的案帳。她一頁接著一頁細細讀來,連飯也忘了吃;不知從第幾頁開始,甚至端來了筆碼,又從枕頭下翻出了自己的札記,兩相比對。

  陶家家族龐大,前人常自嘲:陶家仵作滿天下,奇屍怪死不奇怪。陶家書房中收有案帳、屍帳千餘本,做為引領後輩入門之用,她從小耳濡目染,見過各地不同的錄案方式,有的巨細靡遺,有的只錄重點,單看主審習慣;然而無論長短,多注重於公堂審案。

  所謂公堂正氣,惠堂穢氣……加上仵作行人多貧賤,容易買通是事實;審案驗屍是出於謹慎,但止於參考,公堂之上得到的結論才是正經。

  因而惠堂中的檢驗細節,多是仵作自行記於屍帳中,留備做為依據,並不能左右判案。陶氏檢驗錄便是集結了前人的經驗談。

  陶知行在很早以前便不滿足於檢驗錄,而開始書寫專錄自己驗屍所得及實驗結果的札記。在她看來,不同時、不同地、不同的因素都該衡量斟酌;檢驗手法可以傳承,情境可以歸納,但絕不能將一個形式套上所有情況。

  和三哥一同由衙門被大哥召回日江老家後,白日幫著香行生意,偷得的空閑便到後山小木屋中。在那,她更加投入於驗證所想,記錄過往參與過的案子。

  她的小木屋不是秘密。陶家人眾,但起居一同,難有秘密。當大哥費盡千辛萬苦領著一家子脫離賤民之列,轉為商戶,她卻還在緬懷過去;尤其大哥領導有方,短短幾年便闖出了名堂,因此所有人都當她瘋了,責備她的執迷不悟。

  很多年的時間,她十分肯定這輩子大約不會有人明白她了。

  陶知行盯著手中案帳,再看向自己的札記。

  看到目前為止,似乎大人在京中所辦之案都是殺人重案,而這等的驗屍手法,如此重實證、凶器的審案方式,每一個案子錄下的細節皆是檢驗過程多於堂上問話,結案後還加縫頁面,增訂補充……

  所以如果她沒看錯的話,這,應該是掛羊頭賣狗肉,披著案帳外皮的……江氏檢驗錄?

  思及此,正興奮地在札記上抄寫其中一個自己經歷過類似驗屍過程的手稍停,陶知行蹙起眉。她見過他深夜入惠堂,眼下再細讀多年前他辦過的案子……

  此人分明精於檢驗之道;不,不只精,他還自成一格。果真如此,不遠從福平去到日江求助於大哥,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能容忍她在堂上提出的無理要求,陶知行原以為他不同於其他官僚,今日見其帶人上青樓議事,又覺得並無不同;此刻,手裡握有他藏於滿坑滿谷棋譜中,任其蒙塵的案帳……

  側側頭,陶知行有些迷糊了。

  驀地,她想起了初見那日,口裡咬著肉包時望著的那張清俊臉龐,不避開、不皺眉,就這麼與她對視著,良久良久。

  算了,她何必去猜測?

  多想無益。陶知行看向置於一旁的紙條,既然大人叫她把這些東西「帶走」,那麼,在他討回去之前,不好好將之利用一番未免太浪費了。

  這麼想著,她重新將筆沾了墨,繼續書寫。

  日頭好剌眼。

  十天沒出衙門,也沒出房門,飯也沒好好吃,就為了把大人的案帳從頭到尾看一遍。陶知行兩頰微瘦,兩眼因許久不見的光線而眯細。

  離開日江時,她答應過大哥一月一信,交代清楚在福平的生活,免去不必要的擔心。不必要的擔心……說穿了,大哥是怕她闖禍吧。

  其實……真的沒什麼好擔心的。她日日都安安分分地待在府中,雖然大人給過她一個能隨意進出府裡的令牌,但,除了到信局給大哥寄信,她想不到還能去哪。

  陶知行身在福平最熱鬧的東大街上,向前看,大約十步的距離可以走完;向後看,不出二十步便能循著原路回去。日江的紅虎街應當有兩條東大街寬,三條東大街長吧?

  雙眼掃過兩旁店鋪擺出的小玩意兒,她轉回身,繼續向前行。

  才走了幾步,忽地,她停下。隨風飄入鼻間的是一股香味,引她走向了一個蹲在路邊賣香囊的老伯。

  地上鋪了一張席子,席上有大紅喜氣的良綢,映著紅,小巧手繡玉器圖案的香囊整齊擺放;老家也是從事香行生意,因此到了異地多少會留心著。陶知行細細端詳,心想大哥准備在明年冬至推出新的香囊,為著繡圖之事煩惱許久;她自小並未學女紅,也沒什麼生意頭腦,可若能將所見告訴大哥,或許有些幫助。

  這麼想著,她閉上眼,深吸了口氣,再睜眼時表情未有變化,心下卻是有些失望。她聞出這些香並非上等,用量過少,質亦不純,不出三日,味兒便會散盡了,將如此劣品之事告訴大哥,可有用?

  「這位小哥,拿上來瞧瞧吧。」賣香囊的老伯見眼前的少年看了許久,應不是走馬看花,趕緊熱情地抓了兩個香囊塞進他手中。

  陶知行口微張,不及拒絕。

  「這香囊可是我親身挑選上等山柰、雄黃、樟腦、丁香制成,您聞聞,是不是很香哪。」老伯嘻嘻笑道。

  「入夏了還配解春困嗎?」剛才並不是聞不出,只是香味雜又淡,讓她懷疑了一下。陶知行脫口問著,見老伯笑容微斂,她咳了聲,想著該說些什麼,再將這不合時宜的香囊放回去。

  「咦!小哥腰間這令牌……」老伯早已開口轉了話題,在瞄見那令牌的同時語氣轉為討好,又多塞了三個香囊給他。「您是縣衙的哪位爺嗎,怎麼沒見過哪?啊呦,老兒有眼不識泰山,還以為衙門小,尤其捕頭爺兒是福平出身,自小看到大的,便以為衙門中的爺兒們都見過了哪,真是失敬失敬、失敬失敬……」

  陶知行看著手裡快滿出來的香囊,有些為難。

  「若您中意,這些個小玩意兒您就帶回去吧,」老伯獻殷勤道:「從前捕頭爺兒們都中意的。」

  眼前老伯搓著手,咧嘴笑開。回應著那笑,思忖一陣,陶知行說道:「我是衙門仵作阿九。」

  老伯前一刻還笑臉盈盈,此刻笑容還在,只是僵了幾分。眼前少年這麼一說,的確令他想起了年初的殺人案子,正正衙門裡多聘了個仵作,轉轉眼,他道:「這……您手上的幾個香囊,這……這……」後頭的話似乎怎麼也說不下去了。

  這什麼?

  本以為她是捕快,所以雙手奉送;知道她是個仵作,所以萬萬不可能相送?貧賤者恆貧賤,怎麼會沒有其道理?

  老伯有此反應也不能說是在意料之外的,陶知行聳聳肩,將香囊全都收進了懷裡,再從袖裡掏出些銀錢,彎身放在了喜氣的紅布上。

  沾上了穢氣便難賣,這點道理她是明白的。錯在她吧,竟無端興起了念頭,想試試此人會做何反應……都是最近有了太多不良影響,她才會想試試,是不是還有別人也如大人一般,不避開也不皺眉。

  一個人不同,不代表整個世界都改變。

  呵呵,是她想多了。

  陶知行捧著脹鼓鼓、滿是香囊的前襟,頭也不回地離開。

  ※        ※        ※

  高大魁梧的身影走過長長的回廊,在廊道上轉彎,穿過庭院,停在大人書房前。停頓了一會,賈立才敲了敲門。

  「進來。」

  推開門,屋內景像還是一般凌亂。賈立向斜倚在椅子上的大人見禮,瞥見他手中一本書,應是無趣得打緊的棋譜,他道:「大人,今兒是日陽姑娘生辰,她差丫鬟來問,您是否要過去一趟?」他沒見過日陽,自是不會明白旁人所贊的嬌柔動人;不過大人往年皆是三天前便差人備禮,日陽姑娘生辰當日會一同午膳,至隔日方歸。

  賈立望了望被棋譜書冊遮了大半的窗外,都快日落西山了,大人還在書房看書……莫不是上回見面,兩人一言不和,拌嘴了?

  江蘭舟緩緩將手中書由眼前移開,從案上隨手抓了枝筆夾入,放到一旁。「今兒不去了,遣那丫鬟回去吧。」

  賈立微訝。「這麼著,日陽姑娘不會生氣嗎?」

  江蘭舟起身,伸了個懶腰方回道:「上回和她提過的,她不會在意。人不到,可禮會到,日前我請漱石軒的老板替我雕了把玉簪,相約今日交貨。」

  「那屬下這就去取。」賈立說著。

  「不必。」江蘭舟搖搖手,向外走去。「我得親自去瞧瞧雕工如何。若是太差,可要被日陽笑話了。」

  「那屬下陪大人一同前去。」賈立跟在大人身後。

  「也不必。我看過若沒什麼不妥,差伙計送去便成,不會耽擱太久。」江蘭舟出了書房,回頭見賈立停在門邊,笑道:「這幾日看書看入迷了……賈立,你若空閑,不如一同?」

  大人說這話肯定是故意的,賈立撇撇嘴,踏出了書房,將門關上。早與衙門弟兄約了要鬥蟋蟀,他才不想看那些滿是白點黑點的無字天書,晚些若被大人抓住下棋,那就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屬下遣了日陽姑娘的丫鬟便是。」

  噙著揶揄的笑,江蘭舟了然於心,也不拆穿,只應了聲便離去,出府往漱石軒去了。

  賈立以為他看的是棋譜,其實不然。前陣子他將過往的案帳交給了閑來無事、日日發楞的陶知行,接著每隔幾日,書房案上總會出現一本新的書冊,就每個案子的驗屍細節或補充,或提問,或提出不同的檢驗手法。

  通常這些手法更准確、更迅速。

  收了提問,他會回函;來來回回一月有餘,他總想著若能在深夜將陶知行喚來,秉燭長談一番,豈不痛快?

  身為縣令,欲與仵作討論案情其實無需如此故作玄虛;只是這些為陳年舊案,又是在大理寺時的案子,近來府裡有臨縣幾位大人進出,若是太過張揚,怕會被誤解成想翻舊案。再者,以往在京中與老友知方交好,給他惹來不少麻煩,同僚間免不了議論目光,於是學會低調行事。

  在大理寺為官,辦的多是大案;只是坐得越高,越少人敢說真話,時日久了,他常疑惑是否檢驗得當。

  將陶知行遠從日江召來,為的不是辦難得一見的殺人案,而是在福平閑下的日子,盼能有人檢視過去所辦之案,指出對錯。事到如今,就算審視過往已於事無補,他只是認為如果有錯得離譜之處,不能裝作不知。

  陶知行只能在他身邊待兩年,實在很短。

  停步,江蘭舟抬頭看了眼漱石軒高掛的招牌,入內。

  「唷,江大人。」老板一見來客,連忙換了伙計入內煮茶,自己連忙迎了上來。「只消您說一聲,我便讓人將玉簪子送到縣衙給大人過目,您也就不用親自跑來了。」

  江蘭舟在木窗旁的位子坐下,那時伙計端了茶上來,他啜了口,笑道:「我來你這走動走動,若又看中了哪塊玉,豈不更好?」

  老板呵呵笑應:「大人眼光好,鄉村野店哪有幾塊玉入得了您的眼哪。」上回挑中的一塊,已是店裡最上乘的,再沒有了。

  談話間,伙計捧來了長形錦盒,裡頭正是江大人訂的翠玉簪子。

  江蘭舟將茶杯放下,執起了簪子。女兒家愛花愛蝶,他便讓老板替雕了花與蝶;小巧花朵間,蝶兒翩翩飛舞,一只在前頭,另一只藏在花叢間,栩栩如生得令人想撥開花兒尋蝶影。

  福平從前產玉,自是出了許多雕玉工;縣城沒落後,一流的雕玉師傅早已離開。漱石軒算是間老鋪,老板這年紀、這眼力,還能雕出如此精細生動的簪子,實屬不易。

  「如何?」老板問著。

  「極好。」江蘭舟將玉簪收回盒中,滿意地點點頭道:「替我送去給碧落閣的日陽姑娘吧。」語落,他拿出事先准備好的銀兩,放在了桌上。

  「謝大人。」看這布袋的大小,江大人是給了多於當初說好的價錢。

  老板心下感謝,揮退伙計,又替江大人添了茶。

  「是了,怎麼不見大公子?」沉默持續了一會,他轉開話題問著。幾次來漱石軒,都是父子兩人顧店,江蘭舟向裡探了探頭,卻沒見到人影。

  聞言,老板停頓片刻,才朝窗外指去。

  江蘭舟順著他手指之處看去,注意到店鋪外的一個空處架起了小攤位。

  老板望著邊擦汗邊吆喝的兒子,感慨道:「漱石軒是間四代老店了,風光過,如今只是空有其表,或許傳不到下一代了。」東大街上賣玉的小攤很多,多數以往也曾有過店鋪,是他老頑固不願離開福平,拖累了兒子。

  有堅持是好的,太多的堅持卻只會苦了自己。個中道理,他也明白些許。江蘭舟沒有回話,望著窗外那該是玉鋪大少爺的青年揮汗如雨,街邊叫賣,卻因玉質好雕工好,價錢壓不下而頻頻受挫。

  兩人不語,望著同一幅景像良久。

  青年還在吆喝,聲音都有些沙了,還是不見有人停下;只是,來往的人們越無視他的叫喚,他就越大聲,仿佛……仿佛在等誰來拯救,等誰來告訴他可以停下。

  江蘭舟垂了垂眼,驀地起身,准備離去;就在這時,一人緩步走來,停在了攤位前。

  夕照由西而來,染上了那張本就偏深的蜜色臉龐。

  江蘭舟立在原處。

  陶知行臉上從來沒有太多表情,總是淡淡的,連笑容都吝嗇,然而那雙墨黑的眸子在某些時候會顯得特別晶亮有神,一如此刻……

  面對玉鋪少爺殷勤的介紹,陶知行將雙手背在了身後,偶爾點頭,偶爾應話,多數時候只是盯著一物。江蘭舟眯眼瞧去,是把玉梳。

  這距離看不清那是把怎麼樣的玉梳,江蘭舟眉間微擰,想再看清楚些。

  不一會,玉鋪少爺也發覺了他的目不轉睛,便將那玉梳拾起,向他遞出。

  陶知行稍稍退了一步,並未接過。他開口說了些話,點頭致意後便離去了。

  江蘭舟目光隨之放遠,再回過頭來時,玉鋪少爺已收拾好了攤子,跨過門檻入店,揚聲道:「爹,方才有個小伙子,我看是極中意那把酒泉玉梳--」

  「瞧不見江大人在此嗎?」老板打斷了他的話,斥道:「還不快見禮。」

  玉鋪少爺這才看到江大人,說道:「見過江大人。」

  「免禮。」比起這些禮數,江蘭舟反倒想看看方才讓陶知行看入迷的玉梳,究竟是何模樣。

  見江大人看著自己手中由小攤收回來的大方盤,他抓抓頭,尷尬笑著將方盤端到了窗邊桌前,讓他看個清楚。「這些雖不是劣品,質地卻比不上店鋪裡的玉。以前祖父都收在作房裡,是雕來練手藝的玉器。我是見來店裡的客人少了許多,倒是街邊賣小玩意兒的攤子還能賺幾個小錢,這才與爹商量……這些不合江大人身分的。」

  文人雅士食之無味卻棄之可惜的玉器,帶到了街邊,若價錢上能談得來,倒也不失為一個方法。點點頭,江蘭舟問道:「方才那少年看中的是哪個?」

  「喔,是這枚前朝酒泉產的玉雕成的玉梳。」溫潤的白,透出幾處新萌的芽綠,甚是可愛。玉鋪少爺應道:「其實質挺好,只是祖父在雕玉時,一旁繡花的祖母舊疾復發,倒了下來,祖父拋下手邊器具去接,這才敲出了條裂痕。」

  「我還當他瞧了半天是瞧什麼……」老板撫撫下巴。「這頭還有幾把完好的梳子,你沒拿上來給他看看嗎?」

  「拿了,他看都不看一眼哪。」他認為玉這玩意,瞧的就是種緣分,無關好壞,各有所好罷了。玉鋪少爺又問:「爹,可還有娘的金絲繡?」

  「金絲繡?」江蘭舟與老板異口同聲。

  福平的習俗,提親時定是用白布繡金紋包裹梳子或發簪等物像征結發,其外再以紅繩結妥。來到此地三年,對風俗民情只有粗淺了解,但也知道男方定會挑選無瑕之物,討個好兆頭。江蘭舟拾起玉梳仔細看著,白玉的梳身雕蘭花,錯手敲出的裂痕在邊上,折損了花瓣一角。

  「你確定那小兄弟真是要以此物提親?」老板搖搖頭,翻了翻方盤中的另幾把玉梳,撿了當中一把。「這把好多了,也是雕蘭。若他再回來,讓他帶了這把吧,否則收了那梳的姑娘家豈不太可憐了。」

  玉鋪少爺嘿嘿兩聲。「他說今兒身上錢都花光了,只是瞧瞧,也沒說是做何用途。但我想他是真中意的,那小兄弟看來也不過十七、八的年紀,許是沒幾個錢,可又想給心上人添把玉梳,所以我這才想先把金絲繡准備妥,他肯定會回頭來買的。」

  老板看著編故事編得正在興頭上的兒子,也不好當頭澆他冷水,點破那少年絕不會再回來,起身到櫃中翻找金絲繡去了。

  玉鋪父子的對話持續著,江蘭舟不發一語,握了許久,才將玉梳放回方盤中。...<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magmag 發表於 2013-10-4 04:11 PM


  第六章

  秋風起,掃去長廊上的落葉,帶來些許涼意。

  轉眼已春去秋來呀……陶知行停下步伐。上回在這長廊窗邊,以草在水面胡亂作畫,還嘆閑得發慌;她低頭看了眼手中今晨才剛換上新書皮的案帳。就算日夜翻閱,一有疑問便要花工夫實驗一番,然後錄進案帳,再交給大人;一往一返,同一案件時常得花上十天半個月方能兩方滿意。

  明永二年的案帳,她才看了一半。大人書房中還有好幾箱哪,若想追溯更早以前的案子,這速度實在太慢……

  兩年,真短。

  秋風又起,吹來細沙,陶知行不及閉眼,雙眼倏然刺痛,她低鳴一聲,彎身揉眼。

  「哈哈哈哈!」正巧路過的魏鷹語見到那人影滿懷憂傷地望遠,卻被風沙扎眼壞了情境,接著跳蚤一般繞著圈跳呀跳地,不由得大笑出聲,從院中轉往廊下步來。「別揉,傷眼。」這個仵作陶阿九真是太有趣,他已經笑得合不攏嘴了。

  雙眼、鼻子,對一個仵作來說是十分重要的,陶知行貼在兩眼上的兩手緊握成拳,硬生生放了下來。

  初初覺得阿九孤僻難以親近,原來只是寡言,性子倒也純真可愛。魏鷹語好不容易斂了笑,放緩聲音說著:「就這麼閉一會兒,沙子便會隨淚水流出,不會刮傷眼。」

  陶知行看不見,但從那低沉的聲音她認得出來與自己說話的人是魏師爺。

  說也奇怪。分明是大人將她帶到福平,平日研讀的也是大人的案帳,可她極少與大人照面;相反的,幾乎每次出房走動,不是碰見賈立巡視府裡,便是巧遇魏師爺散步……

  她不想胡亂猜測,但仍抹不去賈立曾對她說過,魏師爺待在大人身邊是為監視他的一舉一動。

  那,魏師爺也在監視自己嗎?

  陶知行當然明白大人與她私下書冊往來有其緣故,許是要避誰的耳目,她,只要能繼續鑽研檢驗之道,不會在意是在台面上還是在台面下,然而不代表旁人不會有話說……

  案帳呢?

  剛才急著護眼,這才發覺案帳脫了手。陶知行心裡有些慌亂,卻不敢有大動作。

  「應該可以了,你現在慢慢睜眼。」

  魏師爺的聲音傳來,還是一樣穩一樣沉,沒有異樣。

  「記著,要慢。」

  陶知行依言緩緩睜眼,睜得很慢、很慢。

  魏鷹語見狀又想笑了,然而就在與那雙梨花帶雨的迷蒙黑瞳對上時,他猛然楞住。

  雙眼眨了又眨,眨了又眨,確認眼中無沙了,陶知行舉袖抹抹淚,低頭道了謝,順便在地上找著案帳,應該就落在這附近了才是……

  半晌,魏鷹語輕咳了聲,原本背在身後的右手將書遞向前,才開口問道:「可是在找此書?」

  「……是。」陶知行點頭。

  「你每隔幾日就到大人的書房走動,然後便把自己關在房中,可是向大人借了棋譜回去研究?」魏鷹語語氣輕鬆,似是隨口問問。大人允阿九進出書房,這事府裡人都知道,不會加以阻攔。

  頓了一會,陶知行回道:「不是,小的對下棋沒興趣。此書是大人從前在大理寺時審過的案子,小的借來一讀。」

  「原來如此。」他反應雖不是頂快,倒也算是個聰明人。魏鷹語自是翻過這書皮上還沒填書名的案帳了,剛才不過試探一問,而他也是照實答來。

  秘密會給人招禍,這是陶知行奉行的原則。幾個月相處下來,她也明白,魏師爺將很多事看在眼裡。

  「阿九准備上大人那兒換書?」他又問。

  「……是。」換書,也可以這麼說吧;只是換一換,最終還是會回到她這。陶知行打算在抄錄完整案帳後,才會一並送還。

  「嗯,那去吧。」

  「是。」

  吞了吞口水,陶知行兩手緊握著書,從他身邊經過而去。

  她不敢回頭,直覺背後魏師爺還盯著她;雖然沒做過什麼虧心事,但在那凌厲的目光下還是有點心虛;直到來到大人書房前陶知行都不敢回頭,深吸了口氣,輕輕推開門。

  門內,是令她頓然的景像。

  棋盤、筆墨在地,散落一地的棋子、書堆中,男子枕手閉目。

  陶知行停頓了良久、良久,方才被魏師爺嚇出的一身冷汗已煙消雲散。

  她沒見過如此的大人,似是累得睡著了,也像閑得睡著了……她該轉身出去,免得驚動了他,可腳卻不聽話地已向他走去。

  陶知行對眼前之人自是充滿好奇的。

  他小上大哥幾歲,約莫是三哥的年紀,時常帶笑,可說起話來卻不留餘地。審案重撿驗、重理據,錄案重細節,更會反復思量,與她所見過的官分明不同。然她也見過他與其他大人相處,說話應對十分老練,官場角力他也能大打太極,想必是能投其所好,也能同流合污。

  總聽人說他是三年前被貶至福平,是因何被貶?

  ……她不該對一個活人起了好奇,不該對他身邊的事物、對他的過去好奇;甚至在廊下撞見魏師爺那時,她還想著該如何應對,會不會泄露了不該泄露的,會不會一個錯誤的回答便累了他?

  她對大人的理解,僅僅來自於案帳。

  這麼……也夠了,不是?要不,還能如何呢?

  極輕的步伐來到棋盤邊,陶知行蹲下身,將案帳置於堆迭的棋譜上。

  起身前,還是忍不住瞄向了那熟睡之人。

  一身靛青長衫,襯得那本就白淨的膚色更加……死白。

  陶知行咬咬唇,又靠近了些。

  他呼吸極淺,胸前幾乎沒有起伏,應是淺眠之人。真的,從來沒見過有人可以睡得如此安詳……

  如死屍。

  看那白到些許泛青的兩頰,許是因肌膚細薄所致;沒什麼血色的薄唇下那整齊的貝齒她見過,咬得極深,性格應是有些壓抑,且事事上心,怕是肝火易旺……鼻梁挺而高,應是有些傲氣,不輕易向人低頭,不輕易妥協;再瞧他眼下兩抹黑,真是太驚人了,竟黑得如此飽滿,這不該是一、兩日能造成的。

  嘖。陶知行擰眉搖搖頭,若是能切開一探究竟,首先該看看他的肝--

  想著,她覷向了他喉下交襟處,吞了吞口水,伸出左手抓住伸出的右手,咬牙別開面,怎知竟對上了一對打量的眸子。

  江蘭舟睡得淺,打從陶知行進來時已然轉醒。他們書寫案帳交談了數月,總在對方不在時於書房留下書冊便離去,今日他偷閑於此,兩人才有機會見面。

  望進那雙瞠大的靈眸,眸色極清,卻漸漸失了光采,明顯流露可惜又失落。江蘭舟蹙眉,難不成他真盼自己長睡不起?

  失笑。江蘭舟移了移手,想撐起身子,那時,陶知行已退開見禮。

  「往後私下不用多禮。」江蘭舟說著,起身後,來到門邊,拉開了半掩的門,譲陽光透進。

  陶知行應了聲明白,見大人回身開始收拾地上雜亂的筆硯、棋具,也上前幫忙。

  「三年來沒這麼不得閑過,臨縣的幾位大人沒幾日便捎帖子來,我應邀離府時常不在府裡,」江蘭舟搬起沉甸甸的棋盤,放回案上,才問道:

  「總沒機會問你,福平生活,還慣嗎?」

  「謝大人關心。小的不滿十歲便跟著三哥赴泉州任仵作,幾年間也去過了不少地方,最遠到過岳州,因此離家生活很快就慣了。眼下手裡有大人給的令牌,進出府裡自由;與胡廚子聊得上幾句話,得他特別關照,吃得也好,」兩人雖少面對面交談,但交換案帳一段時候,感覺彼此熟識,

  也就多說了些。停了停,陶知行照實說著:「日夜能讀大人的案帳,很是充實。」

  江蘭舟但笑不語。很多時候為了生存,人便轉了心性;他遇過的仵作是不少的,多數巧言令色,就算沒有惡意,也本能地討好他人,以求站穩一席之地。老友知方雖不至刻意巴結,說話仍是圓潤無角,前後顧得周到。

  眼前陶知行的有話直說,坦蕩得沒有防備……是他的三哥將他護得太好,他無需與人打交道,所以想什麼便說什麼,抑或是本性如此?還是真的全副心力擺在死物,旁的事便由它去?

  抿抿唇,江蘭舟道:「本想你我一同討論研究,耗上兩年應當能將那幾口箱子清空,怎知為了避人耳目,只能用如此緩慢的方式。」他真後悔立了兩年之約,還信誓旦旦揚言期滿絕不再煩陶家。

  果然是為避人耳目……陶知行脫口問道:「是為了避何人耳目?」

  沒料到他會有此一問,片刻,江蘭舟笑回:「自是臨縣的幾位大人。」陶知行這麼問,表示知道府裡有人看著?其實這府內哪還有什麼秘密?誰盯著誰的一舉一動、誰又能做出什麼反抗?能避的、能防的,只是對事情一知半解的外來之人。

  賈立不可能沒告訴過大人,魏師爺是來監視他的吧?陶知行沉吟著。

  在她看來,賈立並非絕頂聰明,她總以為是大人先察覺了內奸,再囑咐身邊護衛小心以對。

  「知行,」許多事,沒必要知道太多。江蘭舟棋碗收妥後轉開話題問道:「你可有事忙著?」

  府中的秘密她無需刻意去挖掘,大人說防的是臨縣幾位大人,那便是吧,反正這些於她,毫無所謂。陶知行將疑問收回,應道:「沒有。」

  「那滴蠟殺人的案子我同意你的結論,這本案帳暫且留在我這,下回還你。」江蘭舟翻起了陶知行帶來的案帳,一來一回交換想法,翻得勤了,書皮內頁皆有折損。摸著這新縫的厚布書衣,他眼底微軟。「今日得空,不如一同來看開棺驗屍的案子,你道如何?」

  「樂意之至。」陶知行聞言,雙眼緩緩睜大,用力地點頭。看了看左右,替兩人搬好椅子,又在案上鋪好紙張,打算記下重點,回去再裁了裝釘。

  見他身手俐落地備好紙筆,像個孜孜不倦的學生,與早先見到的傻楞模樣難以連在一起。江蘭舟失笑,望著他專心磨墨的模樣一會,才坐下問道:「開了棺,若是你,首先當看何處?」

  「頭。」陶知行隨口回著。磨好墨,鋪平了紙,又在幾處折出痕,以免寫得太隨性,不好裁切。

  「為何?」江蘭舟挑眉問道。

  眨眨眼,陶知行正要落筆的手略停。若不從頭開始,當年大人又是從何驗起?「此案爭論在於死者是於死前落水,抑或死後落水,可此屍埋了許久,肺、腹中有水與否只怕已難辨。」

  「案帳上記不詳盡,但開棺時此屍只餘白骨。」江蘭舟回憶著。

  似是考慮了一陣,陶知行才道:「大人錄案一向錄得詳細,唯有此案……小的初見時還以為是漏頁了。」

  聽著那話,江蘭舟嘴角不禁揚了揚,解釋著:「此案當年由我與另一位大人合辦,屍帳正巧落在他手上,記法有些出入,,而我被指名負責問話,未曾參與驗屍。若能藉與你的討論,將屍帳補全,也是好事。」

  「原來如此。」陶知行恍然稱了聲明白,又道:「若餘白骨,那也容易。細細檢視顱骨,若無傷,小心拭淨,置於乾淨紗布之上,再燒熱水,由腦門穴緩緩灌入,若有細沙由鼻孔流出,留於紗布上,必是死前入水掙扎吸入;若無,即是死後才被拋入水中。」

  「腦門穴?」他一愣。

  「是。」低頭寫著字句,又隨手畫了一個圓當作頭顱,再抬頭時大人還是一臉疑惑。陶知行索性站起,彎身越過隔在兩人間的長案,伸長兩手罩上他的頭,按住了腦門穴。

  江蘭舟遽然楞住,兩眼慢慢上移,由低處往上盯著那張蜜色臉蛋。

  長髮總是收在深色的頭巾後,露出鵝蛋臉形……從此角度能見到那纖長眼睫如扇,那雙眼眉明朗出色,透著正氣「與那個性相符;鼻挺而靈敏,唇飽滿滑潤,是細膩長相,就是表情略僵,不露笑、不露一絲軟弱……

  發覺自己瞅著那一張一闔的唇瓣,江蘭舟心下一抽,欲別開面,卻被一雙手使力扣住。

  耳邊陶知行還滔滔不絕地邊按邊說著頭上幾處穴位,何處通何處,絲毫不察他的分心。

  ……陶知行恨不得他是死屍一條,任其擺弄,是吧?江蘭舟頓時冒出這想法,也只有苦笑著讓自己的頭被人辯制。直到他脖子很酸很酸了,陶知行還不肯善罷甘休,順道說起了口耳鼻是如何如何相連,他與他三哥又解過什麼什麼令人匪夷所思的案子。

  整個午後,他們弄清了其實當年負責此案的另一個大人只開了棺,卻沒驗屍,多半是見了屍身驚恐,買通行人草率錄了屍帳便作罷。江蘭舟當年憑借多方的旁敲側擊,甚至使計才讓凶手說了實話,只是單憑問話推斷,心中多少有點不踏實。

  若能早些與陶知行有此談話就好了。

  他不愛瞻前顧後悔當初,可無法不這麼想。

  眼前陶知行認真地書寫他們推敲出的結論,猶豫著該不該將同樣擾了他許久的上吊案子拿出來討論一番,不經意望向敞開的門外,一片霞色,再過不久天便要黑了。

  摸了摸又僵又酸的頸子,江蘭舟終是將陶知行揮退。

  ※        ※        ※

  陶知行離去後的書房,是一片沉靜悶窒。

  那記下關於開棺驗屍的紙張,被一並帶走,待裝釘完成再送來給他過目。說那話時陶知行的雙眼異常晶亮,令人懷疑他將徹夜縫書。

  江蘭舟不自覺地柔了眉間,單手撥著棋盤上的白子,也想起了陶知行長指按在頭上的幾個穴位時,不可思議地緩了長年隱隱作疼的腦袋;而耳邊聽著那詳盡過頭的講解,他得花上很大的功夫才能不笑出聲。

  對於檢驗萬分投入,除此之外的事皆興趣缺缺,陶知行是樂天知命抑或逆來順受?是專心,還是懶惰?

  整個下午的應答討論間,他提及大哥與三哥多次,可以想見手足情深;就因此,大哥、三哥一句話,陶知行便能真的收斂任性,乖乖順著香行生意?如此深厚的羈絆,是否血脈親人、手足間才有,又能否朝夕相處培養得來?

  ……貪,這念頭確實是貪。

  正因不屬於自己,正因無法擁有,所以貪。江蘭舟自嘲著,撥空了棋盤上的白子,全都落於碗中,放眼望去只剩黑子點點。

  老友肯應承兩年,已是夠好了;與其貪圖將來,不如珍惜眼前吧……

  這麼想,才不會執著過了頭,屆時做出什麼驚人之舉,後果可不是他一人承擔。

  江蘭舟呼了口氣,將黑子也掃入碗中,再抬頭時,門外一道人影叩門道:「大人,是鷹語。」

  「進來。」江蘭舟推開了棋盤,應道。

  魏鷹語在身後關上門,覷著屋內一會,道:「阿九於此待了一整個下午?」

  「你經過廊下幾回,沒見著他嗎?」書房門沒關,迂回的長廊可望進來,江蘭舟注意到廊上來回走動的鷹語、賈立,他們沒理由看不見誰在他書房內。感覺鷹語有話要說,於是他問道:「賈立呢?」

  「捕頭帶了壇自家釀的好酒,賈立正與其他弟兄們喝得痛快呢。」魏鷹語一改斯文,嗤笑了聲,語氣有些輕蔑。

  江蘭舟看著他,不知那酒真是捕頭家中所釀,還是鷹語送的?怎樣都好,既然鷹語要與他單獨說話,那他便乖乖地聽著吧。

  「大人,您還要堅持到何時?」不介意自己將賈立支開一事被看穿,魏鷹語開門見山說道:「握著那本載了寺台陳大人安在刑部和幾個王爺府裡的密探名冊,對大人有什麼好處?這段日子以來,無論是陳大人還是錢大人都派人盯著您,弄得裡外不是人,這又是何苦?若是您肯將名冊交給鷹語,鷹語即刻上呈錢大人,您就能回京述職了呀。」

  那語氣有些氣急,也帶著無奈,想必三年來鷹語從他這遲遲問不出什麼,錢大人那裡也不好交代吧。江蘭舟嘆了口氣,道:「誰說我想回京了?年初以來我與幾位大人相處極好,也被州牧喚去了幾回。鷹語,官銜從來不是我在意的,如今又多了消遣,我在福平沒什麼不滿。」

  那話,讓魏鷹語張了張口卻反駿不了。幾個偏鄉縣令懷抱升官夢而為小事爭鬥,莫說大人,就連自己有時都覺得有趣得緊。無論是真不在意還是假不在意,大人這三年的確頗自得其樂。

  覷了眼他惱怒卻無從發泄的臉,江蘭舟又懶懶地道:「再說,整個府裡你還有哪兒沒搜過,若真有什麼名冊,你還需要在此跟我耗上三年之久嗎?」

  府中上下,大人房裡、書房,甚至每本棋譜、壓在箱中的案帳,為免遺漏,三年裡魏鷹語翻找了不下五回,卻是什麼也沒發現。棋譜是真棋譜,案帳是真案帳,他連大人從京裡運來的衣衫、文房四寶都一一查看過,仍一無所獲。就因如此,才真令人惱,不是嗎?他咬咬牙道:「您護著陳大人,陳大人可不會護您。三年對他來說想必是極限了。大人,錢大人很擔心您的安危。」

  一本名冊,當真招惹是非。

  要嘛交還陳大人,令其安心;要嘛交由錢大人,尋其庇護。死咬不放只會兩方得罪。以兩位大人的行事手段,難保不會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這道理江蘭舟怎會不明白。「廟堂中的鬥爭,多我一人不多,少我一人不少,一本名冊放得下多少名字?不過冰山一角罷了。鷹語,三年前我確是想過要將名冊交予錢大人,卻牽連了一條無辜人命。事到如今,我已沒有任何東西能向錢大人交換仕途,你就這麼回給錢大人吧。」

  就算是三年前,他也是打從心底不覺大人是為了仕途才將名冊交出,就因此,他才甘願跟在大人身邊三年,也勸他三年……魏鷹語瞪著他,咬牙道:「冰山一角,那也是最重要的一角。區區一個寺台,竟利用職權安了奸細在多位王爺身邊,這不是存心造反嗎?」

  聞言,明白鷹語是真動怒,江蘭舟挑了挑眉,反問道:「造反?陳大人哪有那麼大的能耐?就算有,他也沒那個心。你別要忘了陳家三代為官,侍奉超過五代君主,當今皇上一上龍椅便忙著卸權。你說你不懂陳大人因何不平嗎?陳大人只不過志在縱橫朝野,想鞏固地位罷了。」他太明白陳大人心中忿怒,是人之常情,只是最後幾年許多作為太令人看不過眼,所以三年前他才打算將名冊交出,怎知卻弄出一場風波。

  大人是陳大人一手拉拔,可也曾背叛。魏鷹語聽得出大人說出那話並不是偏袒陳大人,將其所為合理化;大人只是陳述事實。

  然而名冊一事牽連太廣,無論是陳大人還是錢大人都絕不可能鬆手,拖得越久,絕非好事。魏鷹語道:「就算陳大人沒有那般心思,耍了手段要脅王爺們卻是事實。如此肮髒手段,怎能姑息?」

  看著鷹語,江蘭舟輕輕笑了。

  什麼叫髒?

  過去的一千個日子以來,他沒有一日不去想那個深夜,一具屍體被找到,而他費盡了心思才得以一見。兩方權力相鬥,他卻連一具屍都保不住……打著正義的旗號不小心害了人命,便能規避責任,這就不肮髒?

  說穿了錢大人也是為了自身利益才為王爺們挺身,立場不同罷了,所作所為沒有太大分別。

  大人不語,魏鷹語也靜了半晌,才沉聲說道:「鷹語敬大人,所以出言相勸,大人若再執意……」他緩步走來,停在案前,伸手撫過那本今天阿九抱在懷裡的案帳。

  江蘭舟黑眸微眯。

  語尾拖了很久,他移動步伐,拉開了門。微涼的夜風透進時,魏鷹語拋下一語後轉身離去。

  「萬一不慎傷及身邊無辜,莫怪鷹語沒事先提醒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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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gmag 發表於 2013-10-4 04:13 PM


  第七章

  月黑風高,夜涼如水。

  一抹人影躡手躡腳地走過回廊,穿過庭院,越過涼亭,來到了位於角落的淺塘邊。那影子一分為骨灰盒,是卸下了背上負著的重物。

  那刻,黑雲被吹散,月光灑下,照亮了一張臉蛋。

  陶知行警覺地望望前後左右,趕緊隱到大石塊的影子下,待雲又遮了月,她才鬆口氣,走到了觀察許久的絕佳之地。

  她看了很久了。

  此處幾乎能見到府中的每一角,卻不會有人經過,連打理庭院的小僕都會偷懶繞開。很安全。

  很適合埋骨。

  嘿嘿嘿……她挖,她再挖。

  憋到快瘋了。離開日江前,她正研究一種溶屍藥粉,泡過腑髒後埋入土,三日內便乾乾淨淨;她一心想試試埋骨,看是否一樣能溶。

  鏟出了個坑,陶知行拿出浸過藥的豬腿骨,埋起。

  埋妥了再將剛才小心鏟開的草皮放回,再開始挖第二個坑。

  忽地一陣夜風吹來,她轉轉眼,小心地瞧瞧左右,不經意地往惠堂望去……

  然後,她眯了眯眼。

  唔,應該是太黑,眼花了吧。這種時候不會有人進惠堂的。

  深吸了口氣,陶知行繼續低頭挖坑。

  第二個坑中埋進了豬背骨兩截,照樣填滿,再鋪上草皮。

  挖第三個坑時,陶知行手臂開始酸了,她放下鏟,也順便活動活動頸子。才抬頭,又見到幻影……

  一團黑影由惠堂走出,朝大人書房而去。

  幻影,絕對是幻影。陶知行深深吸口氣,低頭加速挖洞埋骨。

  第三個坑埋進了豬髖骨,填滿,鋪草皮。

  該收工了,不然一直看到幻影也不是個辦法。陶知行草草收了工具,背上身,正想循原路回去,眼卻不聽使喚地瞄向了大人的書房。

  正巧又見人影小心推門而出,接著……接著往……

  陶知行皺了皺眉,提醒自己別去看不該看的事,省得惹禍上身。若是小偷偷東西,損點財物總比有人受傷來得好……雖是這麼想著,還是不禁看著那人影翻窗入了大人屋內。

  不會有事吧?偷了東西,不會傷人吧?

  意識過來時,陶知行在原地走過來又走過去,猶豫著該喚人來幫忙,還是該自己去捉賊……還未下定決心,就見窗門被推開,人影竄出後,躍過矮牆消失在夜色裡。

  陶知行楞住了,只因她看見了大人房中起了火光。

  她心下一抽,卸下背上的器具,慌忙地繞過淺塘,跑了幾步,又跳腳回頭……分明記得這裡有水桶的。遍尋不著,回頭見窗上映的火光更亮了,陶知行顧不得許多,只有跳入淺塘中,潑水上身,沾濕衣裳。

  往大人房裡狂奔時她大喊道:「失火了--救人啊--救人啊--」

  閉上眼,陶知行使力撞開門,投身入火窟。

  ……咦!

  ……咦咦!!

  屋內……一片光亮。她與大人四目相對。

  大人一身白衫,前襟微敞,佩帶未系,肩上披著外衫,長髮散在背後,隨性中添了點慵懶。他正點著燈,手裡還握著火石,似是被她的突然破門而入驚嚇到,立在當場。

  陶知行石化在原處,背後夜風拂來,寒意刺骨,她打了個冷顫。眼前大人眼眯細,還不及說些什麼,屋外傳來騷動。

  她回頭看去,是魏師爺領在前,與幾名小僕提著水快步走來。她又縮了縮肩,隨即卻是一暖。

  江蘭舟褪下外衣拋到陶知行頭上,在鷹語入房時他立身向前,站到了前頭。

  「大人房裡著火?」還有些喘,魏鷹語探頭急問。

  「沒有。」江蘭舟輕輕說著,眼神卻是微厲,幾次擋去鷹語眺望的目光。

  「大人……」魏鷹語越過大人,見到一身黑衣、從頭上披下墨綠長衫的可疑身影分明是阿九。他攏攏眉。「他……」

  「吩咐讓人備熱水抬至阿九房裡。」江蘭舟再一次截斷他視線,也打斷了他的話。「都退下吧。」

  「可……」

  「有什麼事明晨再說。」

  「……是。」揮去小僕,魏鷹語又看了大人一眼,才緩緩退出房中。

  「門開著。」眼見鷹語將關了一半的門又推開,在廊下走遠,江蘭舟才回過身。

  那背影轉過,陶知行一震。她沒見過大人如此陰森的眼神,相處數月,從來只見他笑意微微,眼下他……在發惱?

  被他瞧著瞧著,不由得一陣心虛。可……這怎麼能怪她呢?要怪應該怪大人……夜裡點燈,點油燈不就得了,點什麼燭火,且還是點那麼粗那麼大的燭火再上燈罩,弄得燈火通明是想做什麼?

  「夜讀。」陶知行的表情太好解讀,江蘭舟反問著:「半夜三更,你在夢游?」

  那話中的嘲弄她豈會聽不出。陶知行咬咬牙,果然拿不該拿、見不該見的總沒好事,那麼多個玩掉小命的例子放在前頭,她怎麼還會把自己弄進這死胡同?

  「你還沒回答我,深夜穿這一身,是想去哪?」江蘭舟繞過陶知行,從一旁架上拿了件長衫,披上那緊縮的肩頭,順手又抽了發帶替自己系發。

  「埋骨。」眼神飄了飄,陶知行照實答著,語氣自是有些不甘願。

  「埋骨?」江蘭舟挑眉,隨即懂了又是某個實驗,閉眼搖了搖頭。

  「那衝進我房裡做什麼?」若在做的是見不得人的事,陶知行又怎麼會蠢到自暴行蹤?摸了摸炭盆中尚曖的茶壺,倒了杯茶給他暖手,轉身也為自己添了些。

  陶知行接過言謝,才道:「小的……小的見到有小偷進了大人房裡,然後見到房中有火光,以為是著火了……」聽著自己的話,再瞧瞧自己一身狼狽,她越說越小聲。

  江蘭舟聞言停頓了一陣,才緩緩側過頭來。陶知行是見到有人摸黑進了他房裡,擔心他安危才破門而入?

  「……是小的衝動行事,唐突了大人。」陶知行有些委屈,但仍彎身,長揖到地。「小的給大人賠不是。」頭一低,蓋在頭上的長衫落地。

  江蘭舟背著身添茶,未回頭,思索一陣,放緩聲音說道:「知行,如你已知的,這府裡有人盯著,細節你知道得越少越好,道理你明白。今夜之事,莫要與旁人提起。你若有何實驗要做,我明日便吩咐下去,不會有人阻攔,往後深夜莫要再出房走動,明白嗎?」

  「明白……」大人的聲音和緩許多,陶知行乖巧地點頭,可他仍背對著自己,是還未消氣嗎?

  須臾,江蘭舟心下嘆了口氣,溫聲道:「夜了,你回房吧。夜裡涼,定要熱水沐浴,浸身過喉去寒氣,長髮定要拭乾方能睡。」

  「……」

  「明白了就退下吧。」

  應了聲是,陶知行拖著濕透的步伐往門外走。一直到關上門前,都沒見他回頭看她一眼。

  ※        ※        ※

  微風輕拂,白雲輕飄,陶知行輕輕嘆氣。

  她的埋骨實驗已經完成,那藥粉果真可以化骨為泥,是個不錯的發現。可……

  唉……

  過去有這種發現,心情應該無比雀躍、無比春天、無比開花,如今……如今她只想著,半個月了,送去的案帳遲遲未回,見到大人在府裡走動,卻始終在遠處說不上話。

  ……這府裡有人盯著,細節你知道得越少越好,道理你明白……

  是。道理陶知行明白,明白得比誰都透徹。

  但明白歸明白。知道有人監視大人,半夜又有黑衣人闖入他房中……

  若那夜是真的著火呢?若是真有人要對大人不利呢?這些猜測與不安並不是輕易可以消除。

  ……不安?

  陶知行儍了儍。

  她沒做過虧心事,俯仰無愧,所以沒有經歷過如此不上不下的心情;她敬重的大哥、碎嘴但總護她讓她的三哥,都獨當一面,少教人操心,於是她更沒有經歷過擔心一個人是如何的忐忑。

  如果大人與一般縣令無異,如果沒有交換了不下百回的案帳屍帳,如果沒有那個午後書房中你一言我一語的議論開棺驗屍,如果……如果沒有發現這世上竟有一人能平心靜氣地看待她不可自拔的堅持,這忐忑不安是否就不會存在?

  唉……

  陶知行兩眼無神,枕在了靠在回廊花窗的手臂上,手中的石子隨手一拋,穿過窗,落到石盆中,濺起水花。

  石子沉了下去,水面掀起一陣洶湧又平復,有如那日的小草劃過水無痕。然而,石子確確實實是留在了盆底。

  她楞楞地,發起呆。

  陶知行自然不會注意到,遠處,一抹人影在庭院矮牆下的陰影處立了許久。

  江蘭舟不是沒有察覺數日來,陶知行忽而歡喜忽而惆然,始於他闖入房中那夜。

  他自是不會因為衣冠不整的模樣被瞧見而生氣,他一向隨性得很;他也並非刻意疏遠,但這陣子臨縣的李、吳兩位大人不知是哪根筋不對勁,拿了年輕時審過的舊案說要與他討教……同樣是議論過往案件,差別甚大。他近來睡得不錯,可以歸功兩位同僚。

  那頭,兩眼眯起就要睡著的人兒攤軟斜倚著窗,微風帶起從頭巾下散出的幾綹細軟發絲,露出了頸部的一片肌膚;同刻,江蘭舟已別過臉,看向另一頭時,見到朝自己著急走來的鷹語。

  魏鷹語神色不定,來到他面前停頓一陣,才臉色沉重、壓低聲音說了些話。

  語未竟,江蘭舟遽然變了臉色,旋身邁開大步。

  ※        ※        ※

  一片火紅。

  色略沉的血泊四處流散,上有大紅紗與緞交織的牡丹華服,染血的纖指,染血的烏絲……點滴染血的雪頰,是唯一未被那火紅吞隨之處。

  沒人知道事情是怎麼發生的。

  碧落閣夜裡喧囂,各人忙著各自的熱鬧,昨夜又是一年一度的點花日,賓客滿樓,往往上半夜在一姑娘房中飮酒作樂至夜深,下半夜又與另個姑娘一同吟詩聽曲到天明

  過午,丫鬟端了白粥與醒酒茶入房,驚見此景差點嚇暈了過去。

  碧落閣的日陽死了,眾人議論紛紛。

  煙花之地該是讓人尋歡作樂之用,如今廳中魏鷹語指揮著,儼如審案公堂。許多姑娘不禁吵,起身出房才知出了人命,也有許多客人衣衫不整便被喚去錄口供。另一方面,賈立領數名衙役在城中尋找可疑之人,謹慎起見,也細細盤查進出城門商隊;才從年初命案中恢復平靜的福平,又彌漫起一股人心惶惶。

  然而,最令人膽戰心驚的一幕始終在這碧落閣最華麗的房中--紅,一片的火紅。

  江蘭舟立在房門邊,單手在身後藏於袖下,緊握成拳,黑眸盯著流竄至邊緣已然乾涸的血跡,仍沒有踏入。

  「江大人,自家的姑娘都問過了。」作主報官的自是甘錫母,此刻踉在大人身後,滿腦子想的不是哪個姑娘死了,而是該如何大事化小。

  江大人與日陽私交甚篤,此事眾所周知,但少人知道日陽三年前投身碧落閣時,確實提過會從京中來此是因江大人。江大人乃福平縣令,年初一案已展示出其刨根究柢的性子,甘鴇母雖不想把事鬧大,甚至因害怕從此沒生意上門而有過私了的念頭,只是衡量過後仍差人向魏師爺送了信。

  「說。」隔了一會,江蘭舟才冷聲令道。,

  以往見江大人總滿臉笑意,如今在日陽房門口站了許久,不發一語。

  方才他交代魏師爺及賈護衛辦妥幾樣事時,語氣平穩,沒什麼太大的異樣,臉色卻是極沉,沒來由地令人心生畏懼。甘鴇母偷偷覷著江大人的側臉,怯懦地點點頭,回道:「點花日咱閣裡都會開壇私釀的酒,首杯倒入陶碗中,由主客先飮一口,再將酒杯傳出去。日陽接了酒杯沾了口便宣布今年好酒已開,依例大伙各自斟酒喝了開……就是那時起,沒人再見過日陽……」

  「嗯。」他輕輕應了聲,便沒再說話。

  江大人不喜太熱鬧嘈雜的場面,因此過往的點花日自是不曾參與。甘鴇母不知這麼說他信了幾分,以昨夜的盛況,只怕不會有人記得日陽究竟跟誰一同,去了哪兒,又做了些什麼。

  甘鴇母的話聽在江蘭舟耳裡是有些敷衍的。閣裡的姑娘,尤其日陽是紅牌,能在點花日與她共飮、入她房中的又有幾人?鷹語正在一一問話,遲早會查出來,甘鴇母只是不想得罪恩客罷了,所以寧可是衙門問出也不主動去提。

  他該再細問,他該再逼進,可……眼底一片紅,喉間像是梗住了什麼,他連日陽的名都說不出口。

  沉默持續著,沒人再開口,只有風從窗外拂進,掃了燈罩上的紙剪山水,落在那片血紅上。

  眨眼,糊成一片泥。

  江蘭舟閉上了眼。

  黑暗中,他回到三年前大理寺最偏的惠堂。該是進出自如的令牌卻只能讓他留在緊閉的大門外,於是費盡心思,多方斡旋甚至買通,才在一個深夜,看守衙役交班空隔了一刻渡他入內。

  親眼所見,方信了他不殺伯仁,伯仁仍舊為他死了。

  他斷獄無數,見過的屍體無數,卻是第一回覺得--髒。

  人可以為了自身利益去爭個你死我活亦無怨無悔,然而事實不是你死我活,或是我死你活。死的從來都是旁人。

  人死了,當入土為安;可屍體會說話,其上的傷會說話,斷不能落到對手那兒,教人抓住了把柄。

  一方絕不肯放手,一方絕不肯收手,所以,最肮髒手段也用上了。

  大理寺被封起的惠堂裡,一具枉死之屍只能置於此,不見天日、不容人收屍、不容人看最後一眼。冰冷潮濕的石板上,蛆蟲啃咬至最後,怕只剩碎裂不成形的白骨。

  原以為除去一身精繡的官袍,是種贖罪,如今看來,三年不是沉潛思過,只是單純逃避……

  他本就是是非之人,又如何能置身事外?

  江蘭舟睜開眼。

  血泊中的身軀已被撈起,回到了福平惠堂中,放到了新架起的木架上。四周窗子敞著,暖陽透進,他方能看清,一滴一滴,滴在石板地上的是濃得化不開的血水。

  頸間穿喉的傷、被削去的左手小指……縱然還未逮到凶手,但與三年前的手法一致,他已心中有數。

  ……陳大人不安心的是名冊流落在外,還是名冊在他手裡?三年不動他分毫就為確認名冊下落,如今出手,是警告?陳大人防的究竟是曾經最信任的門生,還是心中也逐漸明了一個門生叛離,正正代表了自身利欲熏心得太過,終究會引來更多的背叛?

  ……他無意去評判他人野心,只因自私人人都有的。

  日陽也不例外。

  可她只是盼著與相愛之人雙宿雙飛,如此美事,又怎麼會變成一種奢求?說好為主子辦完一件事便來接了她的那人,從此鄉村野外,平淡一生的約定,又為何一去無返,非得讓她盼到來生?

  太多端測,太多疑問,太多悔恨,江蘭舟瞅著眼前屍身,除了一股痛意,他得不到任何答案。

  ※        ※        ※

  惠堂裡,大人一身淡色長衫被窗外暖陽染得暖烘烘,側臉與眉間卻是一片冰霜冷然。

  陶知行立於門外,遠遠眺望。

  屍架上的人兒名喚日陽,聽小僕們的議論,是大人在碧落閣中的紅粉知己,昨夜慘遭毒手。

  有多慘?陶知行沒到過案發之地,也還未驗過屍首,因而無從得知,只能從眾人交談時的驚恐表情猜著。

  此時賈立在外還未歸來,魏師爺方才匆促提了提情況,又被喚去忙其它事,衙裡上下忙得不可開交,城中也鬧得沸沸揚揚……

  唯一靜默之處,竟是在惠堂裡。

  大人回府後吩咐了事項,接著來到日陽姑娘身邊陪著;一動不動,僅僅陪著。

  明日才開堂審案,陶知行卻仍不禁來到惠堂……然而見到了眼前景像,心中復雜。

  難以言喻的復雜。

  以她對大人的粗淺理解,回府後立刻驗屍升堂方合理,但他沉默不說話,摒退了左右……是求片刻獨處吧?

  沒有激動咆哮,沒有慌亂,亦沒有眼淚,他的情緒收在風平浪靜的表情下;就連眼見心愛之人遇害,也能冷靜相對嗎?

  她想問,但該怎麼問,又是否真該問出口?

  相處慣了的是死屍,所以她也只習慣由細處獨自尋找答案;什麼當問,什麼不當問,什麼時候能問,什麼時候不能問,成了難題。

  映在眼底的是大人蒼白的側臉,陶知行只能在遠處,將所有問題埋回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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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gmag 發表於 2013-10-4 04:15 PM

  第八章

  天邊才剛泛起魚肚白,眾人已聚於惠堂中。

  魏鷹語一夜未闔眼,是為整理畫押過的供詞;賈立整晚沒睡,是因自請城門把關。

  看著那兩人昏昏欲睡的模樣,陶知行想起自己亦是首次失眠。大人望著日陽姑娘的側臉在腦中揮之不去;而第一次,她盼人能死而復生,如此一來……

  思及此,她側側頭。盼日陽姑娘未死,能與她相識?便能明白做為大人的紅粉知己的,是個怎麼樣的人?這念頭起因為何,陶知行低頭看向手裡的驗屍器具,一時有些疑惑。

  堂上江蘭舟正座,黑眸掃過眾人,最終仍是停在日陽身上。他本就睡得少,縱使整夜在惠堂中守夜,臉色蒼白了些,粗經過一夜思量,心情平復些許;只是也不禁想著,自己能為日陽做到何種程度?

  能為她緝凶?能為她申冤?層層關卡,官官相護,若他死咬不放,勢必要與陳大人正面衝突,最終,他能握有幾分勝算?

  視線游移,不意停在了陶知行輕擰的眉,江蘭舟閉了閉眼,令道:「開始吧。」

  冷靜想來,昨日抬了屍體回來就該相驗,以免夜長夢多。是他心思太過紊亂,才沒想到這一層。

  而依照律例,驗女屍當摒退所有人,由坐婆相驗後再行報備,等同完全憑據坐婆一句話,便能左右案情;唯一例外,便是主審官認定死因無疑,即可撤去衙役,單驗一處致命傷口,無需檢驗全屍,也算給死者留下清白。

  江蘭舟不想將日陽交給旁人,他只信陶知行。

  因此,就算有一刻懷疑日陽身上有它傷,就算他一向堅信謹慎為上,也不願陶知行以外的仵作相驗。

  堂中,陶知行與他對望了一陣,才行至屍體前,攤開了器具。

  屍身沾粘乾涸的血漬,她用上了六、七桶清水衝洗,洗出一張嬌媚雪白的臉龐,若然帶笑,想必是極為嫵媚勾人的。陶知行順開了粘在她臉頸肩的髮,輕輕拉開紅衣前襟,露出觸目驚心的傷口。

  喉間布滿尖物穿透的傷,起碼有一處穿透,兩處刺得極深,想必死前遭受極大的痛楚,拖了許久才斷氣……陶知行沒有回頭,但猜想堂上大人看著,心中肯定不好受。

  深吸了口氣,她度量起傷口寬深,初步判斷為圓錐長形尖物,筆杆的粗細,近距來回刺入;或因死者掙扎,或因刺中頸骨而不停抽出再刺,才會將她傷得血肉模糊。陶知行細細看過傷口,分明以往驗過比這更慘不忍睹的傷,卻從未如此刻一般感到胸中窒悶。

  驗過了頸部的致命傷,她淨手,終是回過身。

  陶知行抬頭才發覺,大人的表情還是沒有太多變化,不知是怕人看穿他的脆弱,還是他辦案一向如此冷靜視物?還是活人就是如此,真正的心思永遠只能收起?

  身邊賈立端來紙筆,陶知行將思緒壓下,隨之來到矮桌前,准備錄屍帳。才提筆,惠堂外喧嘩聲忽起,眾人朝外看去。

  「江大人別來無恙。」

  領在前入內的是齊玉縣的黃大人。這些日子跟吳、李兩位大人走得較近,一陣子不見,黃大人似乎又福態不少。此刻他抖著肥肉跨過了門檻,手中握有一封書信。

  江蘭舟眉間微凝,起身道:「有失遠迎了,黃大人。只是江某有案纏身,不便招呼,不如讓魏師爺花廳奉茶稍候,晚些江某再向黃大人陪禮。」

  「不必。」黃大人掃了眼簡陋的惠堂上下,看見屍身時眼露嫌惡,隨即轉開頭,道:「今日本官前來是帶了州牧大人之令,需得將此屍帶回。」

  江蘭舟看著他。

  黃大人見他沉默,臉上橫肉一歪,似笑非笑地解釋道:「是這樣的,江大人。敝縣這些年來表面平和,實則這兩年接連發生幾個有所關連的案件,賊人在逃,弄得齊玉十分不安寧。」

  若是如吳、李兩位大人一般欲與他討論案情,斷不會這麼巧合,選在此時來訪。江蘭舟看向他手中的信,問著:「貴縣發生的是什麼樣的案件?」

  「此刻還不宜多說。本官亦是懷疑此屍是遭敝縣追了多時的賊人所害,因此想請江大人將之交與本官帶回,助本官破案。」順著江大人的視線,他也看向自己手中;江大人果然是明白人,幸而他也是有備而來。黃大人肥唇勾起,抽出了信,道:「其實本官帶來了州牧大人的信,信中言明雖然此命案在貴縣發生,但牽連齊玉縣久懸未破之案甚多,當由本官主審……」

  話說到此,原本在惠堂外候著的衙役數名抬了木板入內。江蘭舟眯細眼,是因見到在黃大人身後看不見之處,陶知行抽了淨布沾上酒醋,蘸上了日陽肩上與胸口,又迅速拉好前襟復原。

  齊玉縣的衙役抬了屍體隨手丟到了木板上,立起身就要抬出去。

  魏鷹語見狀,忍不住喚了大人,卻遭他一記眼神制止。於是,日陽的屍體就這麼被人劫去。

  江大人沒有太多反抗,反倒在他意料之外。黃大人語帶同情地說著:

  「其實江大人有多麼重視日陽姑娘,本官自是明白的。這麼吧,本官先行回府准備升堂事宜,江大人收拾收拾便到我齊玉走一趟。本官還有多處得向您討教,此案就由你我共審吧。」

  江蘭舟迎上他自信滿滿的注視,片刻,道:「那就有勞黃大人抬屍回去了。昨日折騰,江某帶上幾人,明日再起程吧。」

  ※        ※        ※

  黃大人離去了,惠堂裡血味尚濃。

  昨日才發生的命案,今日黃大人已手持州牧的書信劫去了屍體,很明顯是有人通風報信;且此人多半是縣衙中人,熟知案發,並掌握大人准備何時驗屍、何時升堂。

  若早些時刻,大人尚處於難以冷靜的狀態,未必會這麼容易放手;惠堂守了整夜,加上驗完屍,大人正思路清晰,不會衝動行事。選在這時來奪屍,確實容易許多……

  目的是什麼呢?

  陶知行偷偷覷向魏師爺。無論圖的是什麼,他們當中若有人搞鬼,她很難不懷疑他。

  魏鷹語看著大人,眼中壓抑著情緒。

  還望著惠堂敞開的門,門外是晴空萬裡;眼裡映著萬裡無雲,心卻明朗不起來。江蘭舟心知再不想面對的事,到頭來還是要面對;他越想置身事外,就越深陷其中,拖累的,還是身邊的人。

  「你這麼做,必是透徹想過了。既是如此,你我就此分道揚鑣吧。」

  很輕很輕的語調,江蘭舟說完了話,才緩緩回身,望向同樣望著自己的賈立。

  聞言,陶知行瞬間瞠大眼,瞪向賈立。

  賈立沒有半分心虛,沉痛道:「那夜我闖入大人房中,就是想給大人最後一次機會……三年來,我找遍了每一處,卻還是不見名冊。大人,您可知,陳大人一聲令下便能收了您的命,而我苦苦相護,盼的就是您一朝醒悟。」偏偏大人執迷不悟,而他一人之力,又如何去擋住陳大人的千般算計?

  陶知行又是一愣。賈立說的是埋骨那夜?難怪大人一點也不驚慌,被吵醒後還能悠閑點燈讀書,原來闖進房裡的不是小偷,而是自家護衛……

  ……所以,大人身邊最親近的兩人,竟都是監視他的人?而他也真能與之共處,三年相安無事?

  「你以為殺了日陽,大人就會乖乖就範?賈護衛心思,真讓人摸不透。」發話的是魏鷹語。賈立為陳大人效命,而他是錢大人的人,雖然彼此立場不同,但至少他曾敬重過賈立是條漢子;如今只覺他與陳大人底下的殺手、密探無異,只懂從命,黑白不分。

  「魏師爺抬舉了。」他又何嘗想走到這一步,要怪,就怪大人不交出名冊。面對那嘲諷,賈立冷哼回道:「日陽並非我所殺。」

  也是。他又何需髒了自己的手?這種肮髒事,自有他人去做。魏鷹語睨他的眼已透出鄙夷。

  「大人,賈立能為您爭取的,只剩最後這一件事。」賈立已不再理會魏鷹語,忍了他三年,如今攤牌,根本無需將此人放在眼中。他來到大人面前,一字字說道:「若您現在交出名冊,賈立即刻快馬回京為您求情。如此一來,日陽姑娘的屍身便能交還給您,您也能回京了。大人,陳大人到現在還未放棄,只要您歸還名冊,回到他身邊,一切就如從前不變。」

  現在回想,還如昨日的事。賈立剛到江府時,小他一歲,少了點耐性,坐不住,無法陪他讀書,劈柴挑水倒是在行;他沒有其他兄弟,所以雖以主僕相稱,心中早將他視為親人。江蘭舟羨慕過陶家手足羈絆,或多或少,是因心中總想著若有一日能與賈立恢復最初的兄弟之情,未嘗不是好事。

  望著他被蒙蔽的雙眼,江蘭舟不得不服輸;心靈相通與否,與共度多少光陰、共同見過多少風景無關。很多時候他不願承認,但與一同長大的賈立相比,錢大人派來監視自己的鷹語還比較對得上話。

  分明想走不同路的兩人,何苦彼此拉扯,就此斷了吧。

  江蘭舟最後再看他一眼,說道:「三年前你暗中通報,今日又是暗中通報,也虧你不覺辛苦。往後不必暗中來去,過午後你回京回了陳大人,就說江某想法三年沒變,他可以想想是該將所有在外的密探都滅了口,還是將我滅了口。」

  賈立瞪著他,魏鷹語與陶知行也瞪著他。

  許久不聞他回話,江蘭舟雙眼不離,冷聲道:「若他派你來殺我,我保證不躲不閃。」

  ※        ※        ※

  事情發生得令人有些措手不及。

  日陽姑娘死了,他們在惠堂中驗屍,接著賈立是內奸一事浮上台面,還不及反應,大人已叫上魏師爺與她上路,到齊玉縣會審。陶知行十分混亂,但她只能默默跟在大人身後。

  大人會帶她一同到齊玉縣,是因她是個仵作,而且他信任她,陶知行感覺得出來。面對紅粉知己的逝去與護衛的背叛,她沒有一處幫得上忙,所以她必須默默跟著,做該做的……說到底,這不就是仵作一貫的功用嗎?

  一開始她根本就不應該對一個活人起好奇心,回頭再怨又有何用。

  陶知行大步大步地走著,前頭兩人真的走得太快了,腿又長,她跟得辛苦。

  江蘭舟在前,右方是鷹語,左方應該跟上的陶知行落在了後頭,他察覺到回頭找人時,只見山腰上一個人影滿頭大汗,緊咬牙關,努力縮短距離。「在涼亭歇會吧。」他對鷹語說道,接著徑自入了路邊涼亭坐下。

  他們三人一早離了福平,眼下天色尚早,就是天邊吹來了幾片烏雲,就怕晚些要落雨了。待陶知行來到涼亭時,魏師爺正對大人說道:

  「大人為何要對賈立那麼說呢?」

  「怎麼說?」他們正在深山之中,亭外一片秋意,分明顏色相仿,但少了血味,仿佛真能衝淡印在了眼底的血泊。江蘭舟示意陶知行入內,替他倒了杯水。

  魏鷹語搖搖頭,不覺大人記性有差到昨兒說的話今日已忘。「說您要將名冊交與錢大人。」

  「我什麼時候說過要將名冊交給錢大人?」他挑眉反問。

  「……大人不是說您的想法三年沒變?」一楞,魏鷹語問著。

  「不想同流合污的想法三年沒變。」江蘭舟苦笑道:「不是跟你說過很多次了,我沒有名冊。名冊在三年前就丟失了,我派出去的人被殺,依他的個性,不是在出事前把名冊燒了,要不就是把名冊吃了。」

  ……大人還有心情說笑?陶知行啜了口水,悄悄望著他揚得有些勉強的嘴角。「大人這麼說,魏師爺哪裡肯信?」連她都開始覺得,若大人把名冊拿出來,隨便交給誰,或許事情都會簡單點。

  話一出口,江蘭舟與魏鷹語不約而同地睨向他。

  沉默半晌,江蘭舟瞅向一棵小樹上的紅葉,淡道:「鷹語,你信與不信,並非我能控制。可一本連存在與否都不知道的名冊,連連害了幾條人命,你可以數數。」

  那話並不是對她說的,卻字字敲進陶知行心中。

  她對檢驗投入,但她並不是期待著有驗不完的屍;因為了解一個人的死,往往伴隨著有人心碎,有人生不如死。然她消極地想著自己無力阻止悲劇,所以只管驗屍就好,不再去深思其它。

  陶知行沒有去想過,冷漠看待事情的態度,又何嘗不是助長了悲劇的發生?如同那晚她分明見到府中有小偷闖入,卻裝作沒看見。她只顧自己;她驗屍是為自己,她找尋證據是為自己,她的所作所為全都是為了自己。

  ……可能,大哥會讓她離開日江,跟在大人身邊,並不單單是想還人情,也不單單是想將她這麻煩鬼支開;在大哥心裡,想必認為若她能成為大人的助力,就算只是一點點也好,或許有機會讓她的自私自利,對這世上的某一人、某一事有些助益。

  大人他……正因了解一本名冊牽連太廣,所以無法冷漠,無法草率交出。

  那麼或許,大人是認真的。當他說若賈立回頭殺他,他當不躲閃,是認真的……可能就算不是賈立殺他,他也不會逃開,因為他死了,名冊的存在就永遠消失了--

  「知行。」

  頭上傳來大人的叫喚,陶知行才驚覺自己一身冷汗。

  鷹語走在前,江蘭舟見陶知行沒跟上,便喚了她,心想也許她是太累了,安撫道:「福平與齊玉雖離得近,也得走上兩日。日落前我等得走到兩縣交界的驛店,否則露宿荒郊野外……不太方便。所以再撐著點吧。」

  尚有些心神不寧,陶知行瞅著他的眼,最終只是點了點頭,起身跟上兩人。

  山路持續著,沒走多久天漸灰,落起雨來。

  三人撐傘而行,腳下踩著泥濘,舉步維艱。陶知行有些心不在焉,一個不注意腳下一滑,差點跌倒;她扶著一旁樹幹直起身,再往前看時,雨勢已大到看不見前方人影。

  一急,她連忙拉了拉背上跌歪的包袱,趕緊往前,怎知才走一步,前方即傳來魏師爺的大吼:「大人!」

  陶知行心下一驚,拋了傘奔去,鬥大雨水濺入眼,她慌忙抹開,又跑幾步,首先見到魏師爺跌坐在地,右臂帶著傷,鮮血染上了月牙白的衫子。

  大人呢?

  她慌亂找著,才在不遠處見到大人撐傘立著。他所看之處正是一名黑衣人,手中彎刀高舉,直奔而來。陶知行倒抽了口氣,只因見他是當真不閃不躲,面上表情亦是沒驚沒怕。

  江蘭舟定定看著那名殺手向自己衝來。敢挑釁兩個朝中握有強大權勢的人物,他不是沒有預想過會有這麼一天,一開始的打算是不要臉地求饒,只因他深信人活著才能成事;可當他看見那把刀揮砍而來,忽然不想躲了。

  躲有何用?

  他不識武,躲得了第一刀,躲得開第二刀嗎?

  不如從容些。

  曾想過他的最後一刻要在日陽房中,因為知道日陽動過殺機,他也確實欠她一條命,所以心甘情願看著她房中的山水剪紙赴死。眼下倒也是有山有水,沒什麼好抱怨的。

  眨眼,再睜開時,一個大包袱飛出,黑衣人分心揮刀去砍。

  擋到了他身前的是陶知行,用包袱布料纏住彎刀,搶奪間,刀飛了出去,包袱也碎得散一地。黑衣人飛身接刀,暫時拉開了距離。

  「大人,快走!」陶知行回身吼道。

  黑衣人見狀,刀還未入手,竟是舉起右臂,使力一甩,甩出了藏於袖中的暗器。

  那只是一瞬間的事,江蘭舟向陶知行撲去,眼見暗器由他肩後射入,心頭一窒,只來得及接住他攤軟的身子,雙雙落地。

  黑衣人極少失手,是沒想到方才被自己砍傷倒地之人竟然識武,趁他不備撞來,袖箭方會射歪。

  出手的自是魏鷹語。

  原以師爺的身分待在大人身邊監視,未曾顯出他的好身手,可其實錢大人早就交代過若有人對大人不利,定要出手相救,斷不能讓他傷到分毫。剛才中了一刀他便想出手了,怎知阿九發了瘋似地衝出,讓他儍了半刻,才會讓賊人有機可乘。

  江蘭舟見鷹語纒好了傷,攔下黑衣人。他低頭望向懷中人,只見陶知行臉色發白,緊咬著唇。那一身鐵色衫子暈染不出血色,但雨落不停,流過身上的雨水順著流入土裡,四周水紅,怎麼也衝不去。

  低咒了聲,一手將他往懷裡按去,張口咬了另一手的袖口,扯下一塊布料,拉起他手壓在傷處。

  「唔……」陶知行低鳴了聲,痛覺在心口擴散。

  江蘭舟解下佩帶纒上他胸前的傷,單手撫過他的背,方知袖箭仍在體內。他緊咬著牙,讓那箭穿過指間,按住那燙人的傷止血。

  過了最痛,仍是痛,但似乎已能忍受,陶知行兩眼睜開一條線,模糊的視線裡,他眉頭深鎖。

  「沒事,沒事了……」

  是雨水入耳了?他的聲音聽在耳裡怎麼那麼輕,好似在哄人,還有些顫抖……陶知行眯細眼,想將他看仔細。

  「啊啊啊啊啊!」身側驀地傳來慘叫聲,凄厲無比,隨即又被雨聲蓋去。

  魏師爺!陶知行心下一抽,轉頭望去。

  魏鷹語慣用的軟劍已從腰間抽出,甩劍出招,劍身挺入黑衣人腹側。

  對招之間,黑衣人自知不敵此對手,中劍落地後,撫著傷處不死心地又轉向另一頭的兩人。

  江蘭舟警覺地將懷中人摟得更近了?

  感覺他幾乎將身子壓上自己的,是想以身護她,陶知行仰高頭,見到的是大人森冷的黑眸瞧著一處……她倏地轉頭,只見不遠處的魏師爺劍招點刺幾處,纏上了黑衣人發出暗器的一只手,接著輕柔一提,便卸下了一臂。

  鐵鏽般的血腥味四竄,血水混著雨水濺入她眼中。

  江蘭舟伸手欲遮,卻不及遮去那一幕,只見陶知行眸中一縮,楞住久久,無法動彈。

  喚了數聲似乎沒聽見,那身子不斷瑟縮僵硬起來;江蘭舟低下頭,兩人幾乎鼻頭相碰。望進那防備的眼中,他沉聲令道:「夠了,鷹語,莫要為我傷了人命。」

  大人擋去了視線,陶知行見不到那黑衣人下場如何。她急促地抽著氣,口鼻間染上了他的氣息。

  江蘭舟逼著懷中人與自己相視,又再說了一次:「聽清楚了嗎?莫要為了我。」

  陶知行不說話,心口疼得說不出話。

  另一頭,魏鷹語依言住手,將那黑衣人五花大綁,一腳踹到邊上;接著奔到兩人身邊,低頭一見阿九的傷,急道:「此箭無毒,箭身滑,多穿傷而過,此刻尚在身內,不僅止不了血,怕是傷骨了……大人,鷹語由後將箭拔出吧,再上了我魏家的金創藥,一刻便能止住血。」說著,他伸手扒阿九衣襟。

  「不。」懷中人身子明顯一僵,江蘭舟阻止道:「不,鷹語,既傷到骨,到了驛店,請大夫來看過方為妥當。」

  魏鷹語一擰眉間,瞄著大人按在傷口的手,縱然大雨,也衝不淨血漬……阿九哪能撐到驛站?只怕還未走完下山的路,便已虛脫。

  「知行,」江蘭舟見他閉了閉眼,拍拍他臉頰,輕喚。「越過山頭就到驛店,屆時為你喚了大夫診治,你能忍嗎?」

  陶知行咬著下唇,使力撐起半邊身體,試著動了動,點了頭。

  見他還能使上些力,江蘭舟舒開眉間,扶他起身時對鷹語說著:「你帶上此人先行,驛店無大夫,還要勞你去請。」

  「大人。」魏鷹語見他二人相扶而行,甚是勉強,如何讓人放心?

  他順手拉起了地上仍在哀號之人,道:「陳大人是否還派了其他人來對付您,還未知哪。若鷹語先行,萬一賊人追來,那可怎麼辦?」

  「方才見此人模樣,多半不知你識武,想必認為派他一人前來就足夠。」江蘭舟分析後催促道:「雨勢一時半刻是停不了了,天黑得快,入夜後山裡濕寒入身,那時知行就真撐不了了。我等快快動身吧。」

  大人的話,是想讓他安心,還是讓阿九安心?看著大人擁住阿九的模樣,魏鷹語皺著眉頭,想了想,還是只有照做。

  雖是同時動身,畢竟帶著受傷之人同行,還是慢上許多。下山的路彎彎曲曲,一會工夫,江蘭舟已看不見前方的鷹語。

  陶知行走得十分吃力,大雨濕了衣衫,徒增重量。她幾乎將半邊身體掛在大人身上,腳步亦是被他拖著。

  不知走了多久,雨勢小了些,但江蘭舟感覺身邊人愈發沉重,仿佛隨時會倒;他蹲低身,將陶知行背到背上時,他已沒有一點反應。

  「知行,就要到了。」微弱的鼻息在耳邊,江蘭舟稍稍側過臉,溫聲提醒道:「你若累了,別睡,在我背上休息一會便是了。」

  他的聲音很輕柔,陶知行點了頭。伏在那寬闊背上,聽雨聲,聽他的心跳,幾次她就要闔眼時,又被他喚醒。

  不知是不是幻影,越過他的肩,隱約見到山腳下的驛站。就要到了,再撐一會就到了……可……她怕是不行了。

  人終有一死,她看得很開,沒什麼不舍,也沒什麼好留戀的。

  真要說有……就……陶知行將臉貼在他肩後,抖著手,在身上摸找一陣,接著十分吃力地將隨身帶著的檢驗器具拿出,拉出兩條綁帶,胡亂地繞過大人頸間與胸腹,系在了他身上。

  江蘭舟低頭看了眼陶知行綁上他身子之物,道:「你若嫌重,我替你背著,可我沒興趣收集你陶家檢驗器具;我有你大哥的已足夠,若你晚些不拿回去,我必隨手扔了。」

  聽著那話,陶知行頓了頓,不自覺地揚了揚嘴角。

  是呵,人死什麼也帶不走,也不必太執著留下些什麼吧……她沒要死,只是有點累,而他的背很暖、很舒服……

  「知行?知行?」

  這聲音亦是很輕、很順耳……

  「知行……醒醒。知行?」

  陶知行緩緩閉上了眼。...<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magmag 發表於 2013-10-4 04:17 PM


  第九章

  雨落不停。

  驛站小而簡陋,屋檐年久失修,故有多處破損,雨水滲入,形成了廊外大雨傾盆,廊下細雨紛紛的景像。

  魏鷹語換上了一身乾爽衣袍,朝唯一不漏水的東字房外走來,他手裡捧著淨布與衣衫,站了許久,仍未出聲。

  不遠處的屋檐下,大人單手收在身後,望著外頭雨蒙蒙,不發一語。

  大人全身早已沒一處是乾的,背上一片深色痕跡,往下看去,從衣擺滴下的,是被雨水衝過的淡色血水;雖淡,但一滴一滴,流不盡。

  「大人……」終於,魏鷹語還是開口道:「先換上乾淨衣裳吧,別要著涼了。」

  又過了很久,江蘭舟才回身點頭。

  在一旁的風字房換下一身狼狽,拭乾長髮,重新系好,轉頭,他看著那一件件濕透髒透的衣袍中,陶知行為自己綁上的檢驗器具。

  陶知行系的是死結,一連多個,他拆了許久才拆下;這麼怕掉了,卻又這麼放心交給自己?江蘭舟伸手將之拿起,另攤開一條淨布鋪在案上,再將那些器具放上擦乾。

  怎知才放上去,暈開的,是血水。

  江蘭舟怔忡著。

  許久,直到鷹語輕輕叩門道:「大人,大夫有請。」

  江蘭舟應了聲,將白布闔上,蓋去了血跡,起身。

  門外,大夫身後還跟著兩個小徒,一見他,趕忙見了禮。

  大夫說道:「姑娘的傷,老夫與兩個徒弟已盡力清理診治,或有些碎骨仍留在體內,但為免挖肉過深,姑娘再失血,怕會損命,老夫衡量後唯有將傷盡速縫了。」

  碎骨留體內,怕是留下病根了……江蘭舟眼神微低,看了眼大夫身後的兩個小徒手裡各端著一盆沾滿血肉的布,他閉上眼,再睜開時問道:

  「她……睡下了?」

  「不,姑娘醒著。」大夫搖搖頭說著:「方才刮肉取碎骨一番折騰,老夫讓徒弟煎些藥讓姑娘暫緩痛楚好歇歇,姑娘道路上睡過,不必再睡。還說若見著大人,需得一談。」

  聞言,江蘭舟擰起眉。

  大夫又道:「其實大人無需擔心太過,姑娘意志驚人,血氣雖有些耗損,歇息三、五日,便能下床;佐以老夫藥方一日兩帖內服,一帖外敷,不出三月,長肉生肌,活動能與常人無異。就是背上胸前留了疤,是去不了了。」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一個女兒家更是不願身子有所傷疤;然而留疤與留命,何者重要?江蘭舟相信她會說留命。

  可……她未來的夫君可會如是想?一般的凡夫俗子,能不在意妻子身上有傷有疤?可會懂得珍惜她的才能、她的好……

  陶知行是女人,他一開始就知道。那是老友知方的主意。仵作已是夠讓人瞧低作踐,一個女仵作脫離了家人庇護,在全是男人的六扇門中又當如何生存?所以他同意,也應允幫著隱瞞,好生照顧著。

  江蘭舟擔心過女扮男裝該如何不露出馬腳,可很快地,陶知行便證明了一切的擔心是多餘;她生得俊俏,行止未見女子嬌矜,個性大而化之;她大哥嫌她愛惹麻煩,他卻不覺麻煩,相處起來反倒輕鬆。

  事實上……陶知行是女是男,對他來說沒有分別,只因他看重的是她的仵作身分。然他確曾有過一刻的念頭,若她是男人便好了;若然如此,深夜秉燭,形影不離,亦不會招來閑言閑語。

  他想護她周全,處處以禮相待,是對其兄的承諾。

  是嗎?是吧?要不,還能是因為什麼呢?

  身後,魏鷹語將大夫送走了,回到廊下時見大人還站在原處,便道:「大人不進去看看……阿九?」

  鷹語話裡的遲疑,江蘭舟自是聽得出來。他回過身,道:「你曾問過,我與知方究竟有何約定。鷹語,我與知方有雨年之約;知方讓小妹待在我身邊兩年,期滿便要回陶家嫁人,這幾年只會對外稱她到遠親家學習女紅,這是在日江那時便說好的。」這話是對鷹語說的,同時,也在提醒自己。

  阿九是女人,這事,魏鷹語隱約感覺得到。

  曾有一日院中風吹沙入眼,那雙剪水眸子令他看得傻了,當下以為自己轉了性,要仿京中那些個高官富商,跟風養起孌童了……猶記得當時臨窗對月失眠整夜,所以眼下大夫的話、大人的話,並不讓他太過意外,反倒鬆了口氣。

  江蘭舟沒太多心思去注意鷹語在想些什麼,他心中紛亂,只道:「鷹語,這些年沒求過你任何事,唯有此事,望你體諒。」

  大人眼底疲憊,盼的是別要再拖累任何人。阿九剛到福平時,他與賈立都曾將其為陶家仵作一事上呈各自的主子;事實上大人要任用哪家仵作,並不妨事,阿九是男是女在他看來也毫無所謂。魏鷹語想了想,道:「若是值得錢大人知道的消息,鷹語自當回報;若不是,自當不必回報。」

  對他人來說毫不重要的事,對陶家人來說卻是無比慎重。若然世人知道陶家依然有人在田仵作,又如何肯認真看待陶氏香行;若老友為其妹相中的親家發覺她在外的日子裡,都在福平的惠堂中度過,而非對外宣稱的在遠親家學習女紅,還能接受她嗎?表面上接受了,又能否真心相待?

  陶知行不是他的小妹,可江蘭舟無法不擔憂。這擔憂日積月累,從何時開始,他已記不起。

  深吸了口氣,他試著將思緖暫擱一旁。眼前陶知行傷未愈,他尚有日陽的案子未解,陳大人派來之人失手,絕不會就此停手……所以如此的擔憂,不及燃眉之急。

  身後鷹語告退,江蘭舟撫上門板輕拍,推門入房。

  ※        ※        ※

  房中藥味混著血味,陶知行坐在床上,被白布纏成一顆粽子般地,她背靠在牆上。

  放任門敞著,江蘭舟走來。她面上、唇瓣皆無血色……他想問:疼嗎?與她對視著,最終只是輕輕抿出笑,問:「大夫說你不肯睡?」

  「嗯。」聲音仍虛,房外冷風灌進,陶知行縮了縮。「好冷……關門……」

  失血過後,身體本就虛,見她發抖吐著細碎字句,江蘭舟攤了張被,圍上她身子,道:「男女之防,不可馬虎。」就當他迂腐吧。平時雖是隨心所至,面對她,他卻不願太過隨性的對待。

  不可馬虎?陶知行將他圍上身的被子拉高至鼻下,轉轉眼,想起一回涼亭吃肉,他掀簾;一回書房對話,他開門;還有那晚她闖入他房裡,他瞪人的目光,原來全是男女之防……

  他就這麼想防她嗎?

  「大人在日陽姑娘房中,也開著門?」氣息尚虛,意識過來時,已脫口而出。怎麼會冒出這樣的問話?這話聽在他耳中,又會作何感想?陶知行咬住唇。

  「我與日陽,不是你想的那樣。」沒想太多便答了話,江蘭舟亦是一愣。他少入煙花之地,但與人解釋他與日陽的關係,是否太多餘?一個男人留宿青樓,又何需多做解釋?

  「那是怎樣?」嘴不聽使喚地問了一個問題,得到令人疑惑的答案,最自然的反應便是繼續追問了。陶知行扶扶發暈的腦袋,努力看著眼前人最細微的表情變化。

  江蘭舟沒有回答。

  失血過多,那張蜜色臉蛋顯得蒼白,曾在堂上與他對話的凜然已不復見,那雙眼底只剩一股倔。是失血過多吧,才如此楚楚可憐,才示弱,才不知自己問著些什麼。他想。

  生死瞬間,以為不會有懼怕,怎知還是仰賴人保護,仰賴人遮去那腥紅的畫面。陶知行一直以為身在是非之外看是非,不想趟的渾水……他卻一言擔下;那賊人被削下的臂膀,該算在誰的頭上,她又怎能推卸……是因生死瞬間吧,才不想再佯裝冷漠,不想裝作自己真的什麼都不在意。她想。

  他不答,她自然也等不到答復。

  無言相視良久,陶知行苦笑認輸。她何必去逼迫大人承認他防著誰,又不防著誰;她該清楚自己的身分,一個出了惠堂便無用武之地的人,懷抱非分之想又是何苦。

  別開了眼,陶知行指向不遠處的案上。

  江蘭舟順著看去,瞥見淨布上點點沾血碎骨,他喉間一窒。若不是鷹語出手相助,若此箭未射偏……雙手顫抖著,他將手背到了身後,發覺自己根本無法去想像。

  「方才大夫拿著銅鏡讓小的瞧了背上的傷處,」並未察覺他的分心,陶知行說道:「手法不同。但日陽姑娘八成是被同一種袖箭所殺。」

  江蘭舟這才將視線移至一旁的凶器。

  陶知行按著發疼的胸口,繼續說著:「日陽姑娘的傷,依小的推斷,應是此凶手持袖箭一次又一次地刺入她頸子,並非和小的一樣,是中了由袖中甩出的暗器。小的注意到今日襲擊我等之人,右手套著特制的手套,指尖釘有鐵片,而小的見過日陽姑娘胸上的一些淡痕,懷疑當日是被人單手捉著,另只手行刺。」

  江蘭舟回身望著她,那專注模樣,仿佛忘了方才兩人差點起了言語爭執。

  大夫說她欲一談,要說的,是發覺行刺之人正是殺害日陽之人?死裡逃生,她掛心的仍是案子?方才她脫口問了他與日陽的事,其實,她又真心在意幾分?江蘭舟垂下眼。

  才不過說了幾句話,她已覺得有些喘,陶知行惱地咬咬牙。「黃大人劫走屍體前,小的在日陽姑娘身上蘸了酒醋,後日到了齊玉縣衙的惠堂,當見瘀傷浮起,屆時小的在兩位大人面前驗屍,比對那賊人手套上的鐵片,也算有個見證--」

  「知行,你且好好養傷。餘下的,此刻你無需擔心。」江蘭舟截斷了她的話。一開始她滿心想著檢驗之事,旁的事物皆不上心,他見了覺得有趣,甚至認為如此之人值得信任、甚是好使……眼前她說的是案子,是身為仵作給出的意見,他卻聽得艱辛。

  大人語氣裡有一絲壓抑著的慍怒,陶知行又哪裡猜得透他心思?思忖半晌,她才恍然問著:「大人,你想明日獨自上路,前往齊玉?」

  江蘭舟黑眸掃著她蒼白臉上,那雙漂亮正氣的眉緊蹙。

  眼前人不語,她心下一急,胸中疼痛隱隱翻攬。「從此處到齊玉,尚有一日路程……大人才受襲,雖賊人失手,可難保此去路上不會再有其他殺手出現。黃大人是為陳大人做事,必是處處為難的,到了堂上,若能由小的驗屍,可免黃大人動手腳。」

  自己從不昧著良心做事,就以為別人不會?當初他是用了什麼下三濫的招數讓老友知方點頭放人,她不會知道。深吸了口氣,江蘭舟語氣嘲弄地說道:「一個小小仵作,如何能鬥得過為官者?你當所有的縣令都如我一般,容得你在堂上撒野?」

  那話在她聽來是有些故意,陶知行並未因此不悅,只說著:「堂上大人也在,此案由大人與黃大人會審,他又怎能獨斷行事?」

  他想說她天真。黃大人背後有州牧,有陳大人;今日遇襲,見得陳大人已對他完全失去耐性,可以隨時鏟除,以去後患……縱使他能平安到達齊玉,只怕也難為日陽平反。

  他讓陳大人心中不安樂了那麼久,陳大人又哪裡肯輕易放過自己?半途攔截不成、無法加諸皮肉之傷於他身,陳大人必會想盡辦法再一次折磨他……或許,會用上與三年前同樣的手法,令他得不到平靜。

  然而這些因果關係陶知行不會明白,亦不需明白。江蘭舟此刻只知自己保不了日陽,卻不願悲劇再次上演「所以他不願帶上陶知行。

  「大人,」見他仍不語,陶知行在棉被下按著胸口的手加重了力道,卻漸漸感覺到一片濕熱。她一字字道:「小的只需再驗屍一回,便能將這賊人定了罪,只要再一回……」

  注意到她額角冷汗,與那愈發蒼白的臉與唇,江蘭舟牙根輕咬,拾起案上短箭收進襟中,然後緩步來到她床邊,緩緩說道:「知行,你不明白嗎?我從福平到日江,向知方討了你,為的是有人替我重新再看往年曾審過的案子,為的是讓自己的心好過一些。如今帶你到齊玉,是因我明白你對驗屍謹慎小心,絕不會被人收買而背叛於我,我在利用你,你不明白嗎?」

  利用……

  大人想將她留下養傷,獨自前往齊玉,是為她好,她又哪裡會不明白?

  然而一個仵作跟隨縣令到臨縣會審,是職責所在;途中遇襲,是料想之外,細想下來卻也是情理之中,大人何需自責?

  她受傷,是為了護住他,的確是有那麼點私心;可……若是常人,路見不平當也會拔刀相助的。還是,大人以為身為仵作,便都是冷眼看生死?還是,她的作為、她的心意他不願受,所以才說了重話?

  是,她確實有私心,可見了自己身上的傷口,想的,仍是日陽姑娘;她做的一切又何嘗不是為了此案,盼能為日陽姑娘平反?

  他又何必把話說得這麼重、這麼白?

  何必把界線劃得那麼清楚,好像所有的事她都無需參與……好像大人與日陽姑娘的事,她都無需參與……

  那股疼痛由胸口爬上喉頭,陶知行淺淺抽著氣。

  她不說話,那雙深黑眼眸卻在控訴他的狠厲。傷在身上,藥石能救;傷在心上,只能自救……陶知行不同於一般女子,她有能沉溺的另一個世界,她根本不應被外界動搖。

  他也堅信,這心傷只是一時,所以此刻,不能心軟。

  「知行,我答應知方的兩年之約還剩一年,必要將你安然送回。」總是溫和的臉龐已沒有一絲溫度,江蘭舟瞅著面如白紙的她。

  陶知行藏於棉被下、捂在胸口的手已是一片濕熱;她咬著下唇,而眼前人已背過身,只聞那清冷的聲音說著:「別讓我言而無信。」

  ※        ※        ※

  清晨的風,涼如水。

  江蘭舟孤身立於齊玉縣衙前,回頭看來時路,沒有鷹語,沒有陶知行。

  她傷重未愈,實在不宜路途顛簸,更不宜來此面對陳大人與黃大人算計的未知之數。

  身側傳來一聲喚,是管事來迎。江蘭舟朝他點了點頭,隨之入內。

  到了花廳稍坐,未久,管事前來奉茶時道黃大人今日睡晚了,尚未起身,請他稍後。

  這一等,便是日上三竿,烈日當空。

  如此待遇,與半年前眾人府裡亭中下棋品茗,黃大人急獻殷勤的模樣相差甚遠,只是這等程度的手段,應非陳大人指示……就不知黃大人是想藉此激怒他,還是單純個性使然,一朝得權便想給他下馬威?

  江蘭舟手執已涼的茶杯,搖著只剩一半的琥珀色,當中碎葉飄浮著。

  以往在京中,什麼招數沒見過,什麼招數沒使過?因而不會在意還要在這花廳中等多久、喝的是發霉的粗茶。如此,反倒給了他冷靜思考的片刻。

  事情發生得太快。日陽死了,若不是有鷹語跟著,可能他跟陶知行也無法逃過那一劫……

  其實天真的是自己吧?

  以為遠離京城,一切終究能夠過去,到頭來日陽仍是含恨而終,兩位大人仍執著於一本已不存在的名冊,才知原來,此事與他在京中或福平或甚至隱居山林無關,也與他是否真的握有名冊無關,而是他的置身事外造就一場不斷波及無辜的爭鬥。

  他身邊還有多少無辜之人能被波及?

  他身邊還有誰……肯待著?

  江蘭舟落在杯中的視線移了開,他將手中的杯子放下,單手撫上前襟,隔著衣衫摸著貼身收起的袖箭。

  離開福平前,為了日陽,他能不顧一切將陶知行帶上,如同他到日江討了一個陶家件作,不為別的,只求自己心安。

  冷靜想來,陶知行傷得再重,也無性命之虞,合該帶了上堂,與黃大人鬥上一鬥,待了結此案後再向其兄賠罪,方為他的作風。

  然而此刻,在這花廳裡喝著茶的,只有他。

  江蘭舟自嘲一笑。

  罷了,他尚有陶知行錄的屍帳,有此袖箭做證物,仵作驗屍時他當好好盯著便是。黃大人要玩什麼花樣,他也只能見機行事。

  至於鬥不鬥得贏……與陳大人為敵的,少有好下場,他雖不樂觀,可總得一搏;他不求旁的,可這一回,至少得保住日陽屍首。

  門外透進的光線被遮了一瞬,江蘭舟抬頭,見到步入花廳的正是官袍穿戴整齊、一臉容光煥發的黃大人。他收斂思緒,起身相迎道:「黃大人。」

  「唷,江大人好……」後頭的狼狽二字由眼中透出,沒真說出口,黃大人扯著臉上橫肉露笑道:「一路辛苦、一路辛苦……咦!江大人不是說了帶上幾人同行,怎麼不見魏師爺?」

  怎麼不見鷹語,相信黃大人心知肚明,只是這表面功夫還是免不了的。江蘭舟笑應:「在山間遇了場雨,隨行的仵作滑絞扭傷了腳,魏師爺也染些許風寒,兩個無用之人在驛店彼此看顧著。江某怕耽誤了黃大人辦案,因而先行,他二人隨後便到。」

  「這樣呀……本官還想著江大人這頭有魏師爺跟著,會審方為公平,省得傳出去說本官將江大人喚來卻是獨斷辦案,那可不好。」黃大人似是有些惋惜,隨即橫肉一歪,又轉了語氣:「可這升堂在即,怕是不能等了。」

  江蘭舟笑眯了眼。「黃大人公正廉明,眾所周知,有江某為證,又有誰敢說您獨斷?江某若有不同意見,自當與您細細商量了,黃大人只管升堂,無需多有顧忌。」

  黃大人聞言先是一頓,後又緩緩揚了肥厚的唇。

  昨日深山雨中發生什麼事,他自是知道;今日見江蘭舟前來,證明陳大人派去的殺手沒能傷得了他……

  原本只想傷他一傷,拖延至此案開堂審了,此屍押回京中,便對陳大人有了交代。這當中出了點差錯,但少了錢大人的眼線魏師爺,江蘭舟一個人又能變出什麼花樣?

  在別處他不敢說,可在齊玉他即使不能只手遮天,也能掩去半邊天;公堂之上他說黑便是黑、說白就是白,江蘭舟只能乖乖就範。

  眼下這案子也算是關起門來審了,日後江蘭舟要翻案,要領回此屍,也只能乖乖回京求陳大人高抬貴手。如此正中陳大人下懷。

  江蘭舟與陳大人之間的恩怨他不清楚,只知一旦替辦好此事,往後榮華富貴便享用不盡。

  黃大人看著眼前帶著微微笑意的江蘭舟。此人一入齊玉縣衙,便是囊中物,姿態再低又如何?向他示好又如何?就算是搖尾乞憐,也得他肯施舍,江蘭舟方能見到一線生機。

  只要自己堅持不交出屍體,江蘭舟也奈何不了他。

  「江大人能這麼想,本官就放心了。」衡量了利害關係後,黃大人欣慰地點點頭,轉頭向師爺令道:「吩咐升堂吧。」

  聞言,江蘭舟微楞,看了眼門外天色。

  黃大人暗笑著,道:「大人放心,時刻雖已近黃昏,可本官握有州牧大人的赦令。此案牽連甚廣,當盡速結案,還苦主一個公道,因而若本官判斷當夜審,便能夜審。」

  有一種人,非是要將特權行使到極致才能甘心,而他除了奉陪,並沒有其它選擇。江蘭舟點了點頭,將由福平帶來的屍帳拿出,遞了向前。

  黃大人只是掃了一眼,並沒有接過。他徑自起身行到門邊,才道:「江大人,請吧。」

  江蘭舟只有將屍帳握在手中,隨他出了花廳。

  一路尾隨黃大人身後,他隱約有種不祥的預感。

  黃大人顯得自信滿滿,若沒有十足把握,斷無理由如此咄咄逼人……

  究竟他想如何辦理此案?

  屍已驗,屍帳已錄,就算福平仵作不在堂外候傳,主審若對檢驗有所疑慮,身為福平縣令,他便能答黃大人的問話;而就算牽連齊玉過往的案件,當傳喚嫌犯與苦主問話,而不是對日陽的屍體作文章。

  可黃大人方才並未收下他帶來的屍帳,這舉動令他不禁猜著……莫非黃大人想重驗,再藉重驗在屍身上做手腳?江蘭舟也在堂上會審,若是齊玉的仵作做了手腳,他又怎麼會看不出?

  還是黃大人打算當著他的面顛倒是非?齊玉縣衙在黃大人的掌控之下,他說往左,沒人敢往右?

  到此關頭才不得不承認,權勢或許真有用,亦真重要。他分明身處官場,卻自以為清高,能守得住什麼了?

  若無權勢,空有理想,一切只是空話。

  江蘭舟垂了垂眼。前方肥大的身影轉往廊下另一頭,他抑不住心中忐忑,卻也只能跟著入了堂中。

  齊玉縣的公堂面西,屋檐蓋頂,向外延伸出去,便是露天的惠堂。黃大人一身威武官袍如新,迎風飄起,來到堂上大位,一掀衣袍坐下,才噙笑指了指師爺為他備好的位子。

  江蘭舟來到案前坐下,往外看去,此時正夕陽西斜,照了一地霞色。

  惠堂中,日陽的屍身已被抬入,不是置於架上,只放於石板地上,隨意潑上酒醋,污水濺了一地。堂上黃大人一聲令下,遠遠的惠堂門邊走入兩人,跪地拜見。

  這一刻,江蘭舟完全明白了黃大人的自信是從何而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magmag 發表於 2013-10-4 04:19 PM


  第十章

  「真不明白……為何我要對你言聽計從。」魏鷹語有些氣喘吁吁,仰頭問天。

  側側頭,陶知行面無表情地猜著:「因為……你其實把我當成了朋友?」

  「……」他無言,翻了個大白眼,一個使力抽打,馬車顛簸了下。

  「咳……」她有說錯嗎?為何覺得被報復了……睨了眼前方駕著馬車的魏師爺,陶知行胸中傷口因那震動疼著;她看了眼車外被一條麻繩綁住拖著走的黑衣人,擰了擰眉,卻還是不禁督促:「能不能再走快些?」

  「你當我是馬還是驢?」也不想想他什麼身分,如今為一個仵作、一個刺客駕車,阿九真是得寸進尺的家伙。魏鷹語沒好氣地說著,轉頭瞥見臉色白得嚇人的阿九,他心生不忍,嘆了口氣,緩聲道:「就要到了,你莫要心急。我自是可以駕車駕得更快些,可你身上有傷,若出什麼差池,大人不拿我開刀才怪。」

  聞言,陶知行未做反應,只是不再說話。

  見狀,魏廳語又嘆了口氣。

  阿九換上一身他拿來的湖色長衫,少見她穿淺色衣衫,倒也有些新奇;此刻除了臉色尚白、氣息尚虛,若不是事先知道她身上帶傷,大約只會當她是個長相清俊的病少年。

  昨夜大人與阿九說了些什麼,他後悔自己為人太過正人君子沒去偷聽,天未亮大人交代他照顧阿九之後,便獨自先行。目送大人背影離開,直到見不到人影,轉身想回房,見到廊下一個半死不活的人爬出,說什麼都要跟上。

  他好說歹說也只能讓阿九喝完藥再上路;於是雇了馬車,挪起賊人往齊玉去追。

  此行沒有阿九,勝算少了一半,大人心中理當明白;阿九也明白,所以非得跟上不可。

  然而為了一個已死之人如此拚命,究竟是值還是不值?

  為了錢大人,魏鷹語能上刀山下油鍋,縱使有日要為其犧牲,他眼也不會眨一下;錢大人有過為他出頭的心,已是足夠;倘若要為自己奔走玩命,就為了所謂死後討公道,他寧可錢大人顧全大局,將此氣力花在更值得的事情上。

  魏鷹語只能猜想,大人與阿九不願在小處妥協,是因見過了許多無奈。很早之前,他便覺兩人相像,看似不經意,實則不願隨波逐流。錢大人許是看重大人這一點,才想盡辦法欲收服吧……轉頭,他看著那蒼白可憐的臉龐倚在車窗,看的是將自己重傷至此的賊人。

  太過有惻隱之心,越易利用。魏鷹語眼微魅,轉向了前方。

  大人帶阿九到齊玉,自是因為其有可用之處,如今將她留在驛站,正正表示了大人將阿九的安危擺在了重要的位置;甚至,比自身利益、比為日陽姑娘平反更為重要。

  他不討厭阿九,但跟了大人三年有餘,總算見到有一人,一事能牽制於他,魏鷹語不可能放任不用……所以,只有對不起她了。

  車內,陶知行只是呆呆地望著那幾近虛脫的黑衣人。分明他也傷得不輕,斷臂流了不少血,魏師爺卻不肯讓他上車……饒是傷了自己的人,見到此景還是心有不忍,不懂為何非得趕盡殺絕。

  這,就是大人所處的世界嗎?

  夾在大理寺與刑部之間,就算保持沉默,就算不挑釁任何一方,仍得不到安寧,也在無意間牽連他人。

  然……大人在哪個世界,她掛心何用?

  昨夜他已把話說開,重申兩人之間本就有的界線鴻溝。大人是官,就算是帶罪之身貶至偏鄉,做個七品知縣,他仍是官;而她是位列賤民之階的仵作,就算大哥曾立功,就算陶家贖籍從商,在賤民階層有著崇高地位,但只要這世上還有一人記得陶家出仵作,她依舊是賤民。

  一宿未闔眼,她想得透徹了。

  大人對她不是利用,他們只是各司其職,做當做的。

  這道理,她不是本來就懂?她與三哥,不就一直將之奉為圭臬,明哲保身……現今,她只要讓自己的心回到與他相遇之前就行了,這應當不難。

  出發前喝了大夫另開的方子,止疼寧神,功效極好,疼了整夜的胸口,眼下幾乎不覺痛;沒有痛覺擾亂,她不會再說出不經思考的話。

  陶知行理了理略略紊亂的思緒,發覺夕陽西斜,三人已進城。魏師爺駕著車來到縣衙前,許久沒人來迎,他便上前拍門。

  陶知行跟著掀簾下了車,兩人在門前站了許久,才終於等到一人慢吞吞地來應門。

  「何事敲門?」管事將門拉開一條縫,問道。

  「在下福平縣的師爺,」魏鷹語向裡探了探頭。「我家大人可到了?」

  管事一聽,臉色稍變,隨即應道:「還未見到江大人,魏師爺不如在城裡客棧等著,若有消息,自會差人知會。」說罷,便要將門關上。

  魏鷹語見他面有古怪,眼明手快地將門抵住,道:「我家大人早我等半日出發,應當早已到達縣衙,怎麼會說沒見過?」他手中一使力,將門推開,那時,正巧見到門裡兩人一前一後經過,轉往堂上而去。他一把將那管事拉進,嚴厲地問道:「若我家大人不在,黃大人又怎能升堂?剛才那兩人分明是仵作與坐婆……屍體早在福平驗過了,黃大人還想做什麼?」

  「坐婆?」陶知行一頓,忖度半晌,叫了聲不好:「魏師爺,黃大人定是想藉重驗日陽姑娘的屍體再動手腳。」

  「屍帳已錄,」魏鷹語一擰眉間。「怎能輕易重驗?」

  「定是與黃大人所說,牽連齊玉過往案子相關。」陶知行回想著那日黃大人說的話,當時,他並沒有說是什麼樣的案子……此舉,是想扣住日陽姑娘的屍身嗎?扣住了,又想做什麼?

  魏鷹語見她神情緊張,心知不妥,轉身想叫管事讓他們入內,怎知他已招來了衙役十數人,攔去門後通往公堂之路。

  魏鷹語直覺將阿九護到身後,喝道:「大膽!此案州牧下令由兩縣會審,眼下擺了這等陣仗阻攔我等入內,是何居心?」

  「得罪了,魏師爺。」管事躲在衙役後頭,道:「大人有令,今日審的是重案,閑雜人等不得進入,魏師爺還是請回吧。」

  這就擺明是讓大人在裡頭孤立無援了。魏鷹語咬咬牙,這些個偏鄉縣衙最討人厭的地方就是仗著天高皇帝遠便胡來,若不是眼前人全都穿著一身人模人樣的官袍,他還以為是來到土匪窩了。

  反正昨日都忍不住出手,暴露識武一事,只要能快些打發這些蝦兵蟹將,再多暴露點也無妨了。萬分不耐煩地,他從腰間拿出了一方令牌。

  ※        ※        ※

  公堂上,黃大人正坐大位,一旁江蘭舟覷著遠處步入惠堂的仵作與坐婆,明白了自己將保不住日陽的屍身。

  將江蘭舟沉重的表情盡收眼底,黃大人心情大好地抽了抽面皮,緩緩道來:「江大人,日前上您那兒領屍時,為免風聲走露,不好抓賊人,所以在州牧大人信中沒詳提。您問了,我也沒說清楚;這都是為了案子,江大人切莫惱怒。其實,擾了我齊玉縣好一段時候的,是個采花賊。」

  案情有變,不能單驗喉間致命傷了事。黃大人便是想藉此驗日陽全屍,然後借口扣住屍體以緝凶;凶手一日捉不到,日陽就得被扣住一日。

  采花賊一向難抓、難定罪,或許驗屍過後馬上能結案,也可能十年八年仍毫無頭緒。他忽然很想知道,想出此等招數的是黃大人自身,還是陳大人?若是前者,那是他看走了眼,黃大人當真能造成幾分威脅;若是後者,為了把自己召回身邊,用上這麼紆尊降貴的手段……真是愈發讓人反感。

  反感,但確實棘手。

  黃大人還說著前幾單案的案發經過,一旁師爺將幾頁案帳遞到手邊,江蘭舟低頭掃過,果然是苦主講述遇賊的過程。只是紙張如新,怎麼看也不似一、兩年前寫的,分明是捏造。他卻只能針對當中疑點問道:「看作案手法,這幾起案子確是有所關連,可嫌犯從未打傷人,更沒殺害過苦主,手法差異甚大,這些與福平的殺人案何關?」

  「這……」被他這麼一問,黃大人一時語塞,就聞站在其後的師爺接道:

  「江大人瞧仔細了,案帳有雲,此賊作案必留線索,便是布縫的紅花一朵。在日陽姑娘屍體旁,不也正正落下了?」

  江蘭舟緩緩轉向發話的師爺,眼神停在那臉上許久。「姑娘房中有幾朵花,算得上什麼線索?血流成河,誰又知道那花是白、是黑還是紅?」

  師爺也不是省油的燈,勾笑回著:「州牧大人說是紅的,便是紅的。」

  江蘭舟黑眸眯起,正要回話,身側一道聲音傳來,道:「那麼侍郞大人說是白的,便是白的了?」

  步入堂中的正是魏鷹語,他手中一塊玄鐵令牌,上頭陽刻了幾個字,在眾人還沒看清前已收進襟中。

  管事冷汗冒了整頭,速速到了黃大人身邊報告道:「魏師……魏大人手持刑部侍郎令牌,誰也不能攔哪……」

  師爺嘖了聲,揮退無用的管事,瞪著這半路殺出的程咬金道:「朝中誰人不知刑部侍郎之位長年懸著,哪有什麼侍郎,那令牌必定是假。來人,將此擾亂公堂之人拉下去!」

  魏鷹語掃了眼猶豫著該不該上前拿人的衙役,不屑笑道:「錢大人任命誰為侍郎?莫非還需經你大理寺的同意?」他盯著眼前的師爺,自是認出此人為陳大人身邊的親信,從前也交過幾次手。須臾,他轉看向從方才就一直瞅著自己方向的大人,道:「大人,您說是吧?」

  江蘭舟看的不是鷹語,而是他身後一襲白淨長衫的陶知行。

  她面無血色,唇色偏白,靜靜立在鷹語身後,低垂著臉,是公堂規矩。

  她……傷疼嗎?一路是乘車?過午的藥喝了沒?為何她就不能好好聽話留在驛站?為何……為何才不過半日不見,卻……卻如隔三秋。

  見到了才不得不承認,自離開驛站,心惱著掛著,沒一刻安寧……可她來了,便是逼他將她利用得徹底。,

  她……可承受得住?

  事已至此,他又該如何收手?

  耳邊鷹語說著話,他終於將視線移開,停在了鷹語帶點戲謔的臉上。

  良久,江蘭舟道:「既然大伙都是老相識了,不如就讓黃大人來選吧,是要將此案帶上京中,由陳大人、錢大人共同派人會審,務必將所有細節再一次看過查清,若有誤差,必定追究;又或者今日便在此堂中審了,無需勞師動眾?」

  那語氣不重,但聞言,黃大人已嚇攤在椅子上,身邊師爺鄙夷地掃了他一眼,方道:「小小案子,何需陳大人、錢大人費心。只是為免日後爭議,此屍仍需由齊玉縣衙驗過,還望江大人、魏……魏大人莫要再為難。否則即便是鬧上了京,我等也必定奉陪。」分明是個假侍郎,還得必恭必敬以對,他怎能不惱火。

  江蘭舟迎上那師爺的目光,明白他不會退讓。

  陳大人要日陽的屍,是誰扣住的不重要,是誰放走了,那便等著領罪。這僵持不下的局面,在齊玉,或是在京中,都只會造成拖延,最後的裸家,仍是陳大人。

  此時,在一旁聽著眾人對話已久的陶知行緩步上前,在惠堂與公堂的界線停下,掀了長衫一角,跪拜在地,平聲說道:「小的福平仵作,拜見幾位大人。」

  堂中靜了靜,眾人望向她。

  陶知行道:「此屍在福平發現,也在福平驗過了,如今黃大人執意重驗,依律也當由小的當各位大人的面重驗,方符合公堂規矩。」

  師爺斜了眼還未回過神的黃大人,呋了聲,將滿腔怒火發泄在這個說話不看時機的仵作身上,甩袖斥道:「此案涉及齊玉采花賊一案,如今驗的是女屍,當由坐婆來驗,黃大人也是照著規矩來,小小仵作只需依令行事,哪容得你在堂上說話!」

  ……齊玉惠堂檢驗日陽姑娘的全屍,大人一開始便以此為打算,才帶她前來?陶知行望著地上拼接不齊的石板,不說話。

  帶一個女扮男裝的件作上堂,大人是要她作何反應?下定決心不再去猜他的想法,又為何抑不住內心的疑問,偏想知道他究竟對自己能狠心幾分?

  可,她真不該深思,不該不該。

  師爺見那仵作不語,乘勝追擊又道:「再者,跨了兩縣的重案,也不該由個如此年輕的生手仵作相驗,黃大人自當回稟州牧大人,即刻撤換,由本縣仵作相驗。」

  跪低在地,聽著那師爺的話,陶知行稍稍抬頭,還是不禁向大人望去;那雙回望自己的眼中有制止,可久久仍不見他開口說話。

  陶知行也並非在等他的阻止,因為,這是唯一能保住日陽姑娘的方式,也是唯一不讓陳大人得逞的方式。

  大人心中有過一絲猶豫,有過制止念頭,便夠了;就算一開始這便是場利用,或者下一刻他有了別的想法,也無所謂,也不枉兩人相識一場。

  陶知行仰起臉蛋,不看大人,伸手拉下頭上的頭巾,解開了發束。

  霎時,黑發如瀑,傾瀉而下。

  再怎麼宜男宜女之相,放下了長髮,還是顯出了女人特有的嬌柔;尤其前發蓋了那雙朗眉,一雙墨黑眸子更顯水盈。

  堂上靜默一片,黃大人與師爺更是傻楞著,一句話也說不出。

  陶知行不再看任何人,眼底只有高掛的明鏡高懸四字。她拱手低頭說道:「小的出身日江陶家,自幼鑽研檢驗之道,任過潮聲、回隆、添社、香山、烏南、尖水、福平七縣仵作,足踏泱、寧、靖、肅、泉五州,若論資歷,當不輸貴縣仵作。而依律例,兩縣會審,當以案發地之檢驗為准,日後有主審更換、驗屍疑義等情事,理當重驗大體;重驗時須得首驗仵作與接驗仵作共議,並共同檢視錄入原屍帳之傷,確認無誤後方能交接。」

  師爺瞪著她的頭頭是道。一個仵作竟敢如此以下犯上,質疑公堂中的裁決,只要他開口,便能將她問罪。他訝異於她的字字鏗鏘,沒有一點懼怕,更驚訝於那一頭烏絲、那張清麗容顏。

  福平縣的仵作是個女人。

  這事陳大人知道嗎?賈立回報過嗎?江蘭舟將此事隱瞞至今,是想在這關鍵時刻給他等重重一擊?

  江蘭舟也瞅著陶知行,那一頭長髮如緞如絲,散在她肩上胸前。

  自古束發是禮。皇家、官家、商家小姐發間珠飾、金飾纒繞;武家、農家女子長髮高束;青樓女子如日陽,長髮半瀉半系,是平添嫵媚;而一般平民雖用不起昂貴一發帶、簪花,也當以花布木簪系發……一個女人如何能披頭散發見人?

  做為仵作已夠為人輕賤,如今公堂之上,她道出過往長年待在全是男人的衙門裡,又在眾目睽睽之下揭了頭巾,任發披肩,世人又當如何看她?

  然而,他能說自己沒有料想到她會有此舉動嗎?江蘭舟自問,卻無法坦然自答。

  陶知行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眼角餘光瞥見眾人各自投來不同的目光,她無心去猜,在他們眼中她看來是如何低賤輕浮、如何不知自重、如何可笑可悲。她心中清明,此舉不為他人,只是她一個人的執著;太遠的事物她管不著,可此屍在她手中驗過,眼前有人要胡亂擺弄,污了大體,她是萬萬不允的。

  正如大人所希望的,無關乎日陽姑娘與他,只是這身為陶氏仵作的一點驕傲,她不能退讓。

  堂上黃大人與師爺遲遲不語,陶知行眉間一凝,取出腰間隨身帶著的檢驗器具,鬆開結攤開布包,也抖出當中一塊竹牌。她道:「陶氏一門,皆已繳了仵作籍牌,換了商籍;小的原定後年舂天銷籍從商,眼下依律仍為仵作。籍牌在此,黃大人自可過目詳查。至於小的究竟是男是女,大人若有疑慮,自可請坐婆相驗。」

  黃大人一口氣梗著,兩眼瞪得有如銅鈴般大。

  陶知行雙手在前,伏地行了磕頭大禮,揚聲道:「小的恭請大人與閑雜人等一同退堂,讓小的依律驗屍。」

  沒有太多情緒的聲音敲響了堂中,那時,夕日已西沉,天色一片黑。

  江蘭舟的眼無法從她卑微的姿態上移開,映在眼底那黑緞般的長髮從肩上背上滑下,落在了濕潤的石板地,幾綹髮絲正巧落進混著血水與屍水的石縫間。

  過了很久很久,夜風拂來,吹來陰陰寒氣,黃大人儍楞頹然地吐出幾個字;而一直到那一刻前,陶知行點地的鼻頭,沒有移動過。

  ※        ※        ※

  齊玉縣采花賊的案子最後如何發展,陶知行沒留意。

  她盡力護過日陽姑娘屍身,也仔細檢驗過,錄進屍帳裡的一字一句皆有根據;她無愧於天地。

  至於到了公堂上,該怎麼判,這些已非仵作能過問。

  很好,很圓滿,不是?

  她已能回到從前,心無旁鶩,且知天命……

  暮秋的晚風拂來,將幾綹束在腦後的長髮帶到頰邊,陶知行輕輕撥開。

  就要入冬了。

  聽說福平的冬日長,雪落得多,一入深冬,遍地白雪如雲,很是美麗。見過了這院中的春夏秋,自然也期待覆上白雪後的景色。

  回廊下的窗邊,她繼續發呆。

  日頭東升西落,回過神來時,天色已暗。小僕在廊下點燈後退去,她想,就如昨夜、前夜、大前夜,在此待到夜深,或待到日出吧,反正福平縣衙閑著,反正送去了大人書房的案帳沒一本回來……

  可……大人何必故意不回她的案帳呢?有案時驗屍,無案時審帳,這不是她來此的目的嗎?現在的她,除了發傻,還有何事可以消磨時光?

  腦中冒出疑問,也並不是非要得到答案不可,只是隨意想想,任疑問來了又去。陶知行趴在了窗欞,穿過窗花,看著另一頭小石盆中,等著水面映出月光。

  遠處,一道人影望著她許久。

  江蘭舟總在入夜時分繞過書房走來,然後,停在了廊道轉彎處,遠遠望著,心下猜著,她能發儍到什麼時候。

  日陽的案子結了。

  那日驗了全屍,日陽的身子沒有其它傷處,采花賊一說不攻自破;驗屍時有坐婆一同,而其懾於陶知行專注堅定,不敢造假搗亂,當堂在屍帳上畫押確認無誤,黃大人自是無話可說。

  然而此案只能將過錯全都歸到了殺害日陽、山中襲擊他們的黑衣人身上,追究不到其後指使者。這樣的結果,應該不讓人訝異?

  殺害日陽是死罪,暗殺朝中官員就算失手亦是死罪,可再怎麼罪孽深重的人也只能死一次,於是,陶知行的傷,得不到一絲平反補償。

  她在意嗎?一點也不。

  在意的,是他。

  陶知行的傷好得很快,回到福平後他聘了大夫入住府中,方便照料,一日兩次湯藥,氣色好上許多,行動與常人無異。大夫說她當多休息,身子已虛,不宜再多耗心神,所以她送至書房的案帳,他不去翻、不去讀,寧可她院中枯坐發呆,了無生氣。,

  江蘭舟不禁要去猜,她……在怨嗎?

  怨他在公堂上的冷漠相對,沒有出言阻止,只是任她顯露身分、放下長髮,就為護住一具冰冷屍體。

  那日堂上,陳大人的眼線在看著,看他如何露出弱點,好抓緊了再次打擊。陳大人知道他在乎日陽,所以日陽死了;如果他當日為陶知行挺身而出,接下來,害的可能是整個陶家。

  所以他只能冷眼旁觀,任她在堂上承擔一切。

  手收緊,指節在手中信件上印出了折痕。江蘭舟邁開步伐,來到她身後。

  在距離她三步之外,他停下,頭微低,看著她一頭烏發高束……自齊玉回來,她已不戴頭巾,僅以男裝束發。

  相識以來雖覺她對死物以外皆不上心,卻不代表她沒有一點自尊。公堂之上她鬆下發束,出於什麼樣的心思,江蘭舟能猜測幾分。

  陶知行保護的是日陽,與陶氏仵作的一點傲氣,不允許旁人去破壞去改寫留在屍身上的遺言與冤屈;她慷慨地以自己的名聲做為賭注,並非為了他。她若有過一點後悔,心中若有一點擔憂,為的是遠在日江的陶氏一族,與她大哥處心積慮脫離賤民之列的苦心;她心中所系,也多半與他無關。

  她曾對自己透露出的軟弱,一閃即逝;而那時的自己,沒能把握住……

  江蘭舟閉了閉眼,再睜開時,他喚道:「知行。」

  陶知行聽出了是誰,然沒有回頭。

  身側他的大掌伸出,將一封信擺在窗欞,那微涼的聲音說著:

  「上月你是否未寄平安信回去,還是寄丟了?你大哥寫了封信給我……信中提及一門……親事,你遲遲未答復。另外,齊玉縣的事,你打算瞞他?」

  瞞……就是因為瞞不了,說不了謊,所以幾次提筆,墨沾了紙暈了紙,陶知行仍寫不出半個字,才遲遲未將信寄出。

  約法三章要低調行事,卻仍是打著陶家仵作之名為人驗屍;大哥一心想保護家族女眷,將親戚姊妹們都嫁得好些,她在堂上披頭散發,又會引來多少指指點點?大哥最疼的是自己,他最在意的一切卻教她輕易毀了。

  那不介意陶家曾為仵作之家,不介意她年齡已稍大,還願明媒正娶的小商人,這好不容易談成的親事,只怕也要告吹……

  她的魯莽、她的自私,又該如何向大哥交代起?

  「大哥要氣壞了。」片刻,她才失神說著。

  有時,江蘭舟會忘了她是家中老麼,當有被捧過寵過的驕縱,也有被層層管教過的不敢違背。她的語氣很淡,但當中透出的一點可憐、一點討饒,令人揪心。

  江蘭舟沉默著,向前一步,黑眸落在她頭頂。

  那發間映出的曖曖光澤,乾淨得有如從未沾染過世間塵埃。

  而那美麗,她總小心收在粗布縫制的頭巾後,不教人窺見……一如她眼底刻意蒙蔽的光彩,一如她壓抑封印的心。

  意識過來時,他已伸手掬起那細軟髮絲,瞅著那系得有些隨意的結,拉下了發帶。

  她一頓,卻是沒有回頭。江蘭舟從懷中拿出備好的小梳,順著她的髮,由發心梳起,梳開糾結,梳開紛亂;輕輕地、柔柔地,怕用多了力便會扯壞了似地,一梳,一梳、又一梳。

  這長髮散下過,發尾沾過污水,然而握在手中是如此地細膩柔軟,令人想捧在手心好好珍惜。他柔了眉間,替她繋好了發。

  從袖中拿出一物,將手中梳包妥,江蘭舟將之放在了窗欞上的書信旁。

  陶知行楞楞地,還在神游。他的聲音很輕、很涼,好像說了些什麼,她聽不真切。

  過了很久,身後之人已然離去,陶知行還沒回過神。...<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magmag 發表於 2013-10-4 04:20 PM

  第十一章

  初雪那天,日江紅虎街上的陶氏香行熱鬧非凡。

  醞釀了一年的松香、草香終於擺上架,隨即吸引了許多聞香客。以往花香、果香種類雖多雖好,卻是適合女子使用;男子多用木香,如今多了更多選擇,自是會圖個新鮮。

  香行中,陶三笑得合不攏嘴,收錢收得手都酸了。望著絡繹不絕的來客,他真心覺得今晚得到祠堂多燒幾炷香,多謝祖宗庇佑,多謝大哥生得一副商人頭腦,多謝陶家上下一心,也多謝遠在福平的小妹沒給人惹麻煩。

  季節入冬,他的心情卻像春天,像蝴蝶,飄揚、飛舞,飛舞、飄揚……

  拉開香行後門而入,陶知方看著三弟有些不堪入目的詭異笑容,皺起眉,一掌往他後腦勺拍去。「正經點,你這模樣,會嚇著人的。」言語間是斥責,語氣卻溫和。

  「大哥,」陶三撫撫後腦,朝大哥點了點頭,隨即眼神一飄。「知道啦。可見這光景,能不開心嗎?」

  陶知方放眼望去,被擠得水泄不通的店中,幾個常來的商家姑娘一改文雅,面目猙獰地搶著所剩不多的新品松香;那松香熏在衣上極為風雅好聞,若是姑娘買了送給心上人,相擁入懷該是多麼心情愉悅……只不過三弟成日把斯文人的粗魯當成好戲,這心態真該改改。

  他搖搖頭,說了正事:「福平來了客人。三弟,我得上觀海茶樓一趟,過午方回,店裡勞你看好。」

  福平?陶三眨眨眼。「是大哥的老友江大人?」說好要把小妹帶走兩年,該不會是反悔了?若小妹這時回來,見到店裡熱鬧得緊,不知又會露出怎樣萬般無趣的表情來殺風景了哪。

  「不是。」陶知方回著,臉色有些沉。「是福平縣的魏師爺。」

  「喔……」語尾拉得長,陶三回憶著這號人物。「可是那個長得一副文人臉、眼神卻有點奸又有點狗眼看人低的師爺?」

  白了他一眼,陶知方頷首。

  「明白。」陶三也點頭。「大哥辛苦了,有什麼事就交代給我和堂弟吧。」

  搖搖頭,陶知方交代了幾件事,便由後門離開。

  每月按時寄回家的平安信忽然遲了,他心中不安,提筆寫了封信給老友,想問個詳細,怎知等了許久沒等到信,倒是等到了魏師爺。

  多年交情他哪裡不懂蘭舟的性子,有愧、有所求,當面對面說;有重大的事,斷不會寫在信中,這是在京中朝中待過,被逼出的謹慎。

  蘭舟人未到,但喚了魏師爺來,是為何?

  莫非小妹有事?

  出了什麼事她不敢說,還是不能說?

  一路上,陶知方抑不住紊亂猜想,直到來到望得見海的茶樓,掌櫃領他到僻靜的位子。那兒,魏師爺已在等待。

  魏鷹語見陶知方走來,起身相迎,吩咐掌櫃上了茶,便道:「陶爺請坐。」

  若他沒記錯,上回香行中同桌而坐,引來眼前人的遲疑停頓,陶知方暫時還未坐下。

  見狀,魏鷹語心中有數,起身作揖道:「去年鷹語有所得罪,還望陶爺莫要往心裡去。」

  並非所有人都如蘭舟,打從一開始便不會將人以階級去區分,可陶知方看得出,眼前的魏師爺,已是真心不介意與他平起平坐。

  陶知方道:「不敢。魏師爺客氣了。」他掀了衣袍一角坐下,拱手請他一同入坐。

  那時,掌櫃上了茶,為兩人勘滿才退去。

  魏鷹語看著眼前陶知方,心道阿九說起話來不卑不亢的模樣,多半是受了她大哥影響吧。他說著:「大人差鷹語前來,是怕陶爺擔心。過去幾個月,福平發生許多事,也當對陶爺當面交代。」

  交代?陶知方眯細眼。

  魏鷹語停頓了會,才將事情原委道出:「三年前大人因故離京,人是離了,圍繞著大人的爭鬥卻是帶到了福平。鷹語與賈立,一個受命刑部錢大人,一個受命大理寺陳大人,緊咬大人不放,為的是大人手中的一本名冊。」話說至此,他稍停,只因見到陶爺垂下眼。旁人的秘密,他不想聽;陶知方在大理寺為官時,便是藉此避禍?

  陶知方沒有回話。

  陳、錢兩位大人的明爭暗鬥,在朝中人盡皆知;這些年蘭舟身邊的人物復雜,各懷鬼胎,也虧得他能與兩方人馬共處,多年相安無事。

  然而他若是早知這一層,斷不會應允小妹到福平去趟此渾水。

  「數月前陳大人有了動作,」陶知方不說話,但仔細聽著,因此魏鷹語繼續說道:「大人的一位朋友被殺害,賈立叛離,阿九受了傷。」

  「什麼傷?」陶知方雙手在桌下腿上緊緊楸起,沉聲問著。傷到無法寫信回家?蘭舟也傷了?傷了手還是腦,所以沒有早點通知他?

  陶知方會動怒,是人之常情,魏鷹語仍將事情誠實道來:「暗器袖箭由背心射入,血流不止,傷了筋骨,大夫刮肉取箭,又在府中調養數月,如今已無大礙。」

  事情過了那麼久才肯派人前來,陶知方冷聲問著:「還有呢?」

  被那一雙正氣眸子瞧得有些心虛,魏鷹語清了清喉,才接著道:「公堂之上,阿九暴了陶家仵作身分,也暴了身為女子。」

  陶知方深吸了口氣,閉上眼,半晌,才問道:「該到日江,對我說這一番話的,不是蘭舟嗎?」老友不親自前來,是不敢面對他?

  陶知方沒將怒火發在他這傳話人身上,是好脾氣,魏鷹語在心中贊他冤有頭債有主。

  「你家大人現在何處?」

  「京城。」

  聞言,陶知方一頓。

  當初瀟灑離京,不就是為了遠離朝中喧擾?蘭舟心思深沉,卻曾懷抱理想,是因不斷牽連無辜,才起了去意。或許當年他想過褪去官袍,隱在山林,是因放不下自幼一同長大的賈立,才順著陳大人安排去了福平;也因心中仍抱著一絲盼望,盼在鄉間,再小的案子也好,他都要盡力釐清真相。

  此時上京,他豈不是又將自己投入了一鍋黑水?

  然而陶知方不會阻止,因為,他猜得到蘭舟此舉,出自什麼樣的想法。

  一年前蘭舟的日江之行,自私背後藏著官場打滾半輩子仍未被染黑的初衷,所以他將小妹交給他。今日來到日江的不是蘭舟,他的私心卻顯得更清楚明白了……

  蘭舟可想過,若他這做大哥的不允呢?

  還是,老友又在賭,賭他會將家族利益擺在前頭?

  陶知方默然,只是將視線從魏師爺臉上移開。手邊架得極低的橫欄外,是一望無際的大海。

  魏鷹語也沉默。

  如大人所料,只要他如實道出一切,陶爺會做個明白人。一個阿九,換一家平安,任誰都知道該怎麼做。

  接下來,他只要回到福平,數著回京的日子便成了。

  魏鷹語也看向了海面,那一波一波的海浪迭起,正正說明了世間的道理,是一山還有一山高;而最後的贏家,是錢大人……思及此,他不禁揚了嘴角。

  ※        ※        ※

  從鑲金邊的窗欞望出去,京城的初雪如細花,落在庭院枯枝上綻放,隨即又融去。

  手邊上等木雕桌椅,鋪著手工精繡彩緞,細看所有圖樣、紋路配合著季節,選色較春、夏單調,卻是用上了各式的綠,深淺交織,意寓鬆柏長青。

  江蘭舟一身靛色長袍,手中捧著今年官窯上呈的精巧杯子,雙眼落在其上山水與一葉小舟,想起的,是某人眼巴巴盯著麻油小瓶,只是遠觀,不敢褻玩的模樣。

  笑意爬上那白淨臉龐,他啜了口杯中晶瑩的新茶。

  「蘭舟。」一人步入花廳,身著華麗官服,揚聲喚著。

  江蘭舟立起身,恭敬見禮道:「下官見過錢大人。」

  「免禮。」錢大人一揮手,示意他坐下,道:「陪七王爺說話,耽誤了時候,讓你等著了。」

  「錢大人這麼說,是要折騰下官了。」江蘭舟呵呵笑著。

  錢大人也跟著呵呵大笑,點頭道:「離京幾年,京中這虛偽應對,你倒還能習慣。」

  「尚可。」江蘭舟回著話,一邊為錢大人添了茶。「幾年粗茶淡飯,入了京,上隆興客棧吃了頓油澆鱸魚、鴨油烤雞、脆肥乳豬,身體也沒半點不適。」

  聞言,錢大人更是笑得差點岔了氣。「蘭舟胡說,鷹語道你在福平府裡聘的可是易離出名的廚子,縱然在偏鄉,也是頗為愜意」

  「錢大人見笑了。」江蘭舟應道:「下官出身易離,不過吃吃家鄉味罷了。」

  錢大人仍笑著,片刻,才正色道:「這幾年,是委屈你了,蘭舟。雖然我明白,這回若不是陳大人沉不住氣,或許你真能一生待在福平,閑來下棋,笑看幾個偏鄉知縣發夢。」

  鷹語定期回報府中情形,對於遠在福平之事,錢大人自然了若指掌。

  江蘭舟點點頭,語帶同情地道:「那麼就可憐了鷹語了。」

  「那小子可是自請隨你到福平,有什麼可憐?」錢大人擺擺手,不如眼前男人一般有同情心。「不過,他是為我效命,這一點我不會忘。」

  錢大人一向賞罰分明,底下人盡忠幾分,他自是看在眼裡,記在心裡。錢大人會派鷹語跟著他,多少也是為當年一場意外波及無辜做點補償,所以,山中遇襲,鷹語不只護他,也為保住陶知行而出了手。錢大人為他做的,江蘭舟不會裝作看不見。

  「這塊玄鐵令牌,鷹語一直帶在身上。」江蘭舟從袖中取出那日鷹語用來嚇唬齊玉衙門上下的令牌。刑部侍郎之位長年懸著,是為誰?能說服皇上將此事一再擱置,可想而知錢大人的影響力不容小覷。

  錢大人看著他將令牌放在桌上,向自己推來。

  在話說清楚之前,此令牌尚不能收。江蘭舟道:「下官曾經想以一本名冊換得刑部一職,起因是見久了在上位者因貪婪無度,頻頻露出弱點給人捉住,而在下位者自然得抓緊機會要脅在上位者,以達到目的。」皇室中人不撿點,便讓陳大人抓住了把柄;而陳大人行為愈發囂張,他手中握的名冊漸厚,成了最佳籌碼。

  官場打滾一生,錢大人還沒見過為官不貪、不為仕途而手段百出的。

  謀事,需要銀錢打通關卡,需要人脈互利,不單是官場如此,百姓從商以至生存,皆是同一道理。然陳大人所為已是過了界,只因心中不平,將大理寺的密探做為己用,表面上鞏固其在朝中地位,實則分化皇家,朝堂,皇上又怎能容忍?

  蘭舟原是陳大人最得意的門生,會起了背叛心思,只能說道不同不相為謀;錢大人不會聽不懂他話中涵意,若有朝一日刑部成了另一個大理寺,蘭舟不會委身待著。有提拔之恩的老師都能背棄,要留住蘭舟,並非易事……錢大人心中想著,放了一個這樣的人在身邊監督,是自討苦吃嗎?

  嘴角勾了勾,錢大人道:「你入官場還未有我與陳大人來得久,已能摸清自身的路,實屬不易。蘭舟,上行下效,是執法之本。我本望你入我刑部撰寫法典、訂定法則、監督執法,」他瞄了眼手邊的玄鐵令牌,說道:「自有你發揮之處。」

  「刑部在大理寺之上,大理寺在各州之上,一層壓一層,壓在最底的永遠是百姓。」江蘭舟輕輕問著:「大人,這是上行下效,還是職權之爭?」

  這膽識,在陳大人面前,豈不是自討苦吃?錢大人聽著他的話,沒有反駁。說法不同,做法不同,但他們想達成之事是一樣的。只是世上能事事不違心之人畢竟是少數。

  「當年離京,錢大人說過下官天真得卑鄙。」江蘭舟唇微勾,雙眼落在令牌上,眼露一股自責,道:「然而最卑鄙的,還是自命清高者吧。」

  他作戲,總有三分真;言辭犀利,卻又適度顯示自己的錯誤與弱點。

  蘭舟不愧是他看中的人,能屈能伸,不隨波逐流也不自恃過高,可以說是伸屈自如了。

  「你確實卑鄙了許久。雖是遲上幾年,可如今入我刑部,你我能一同做的事尚多。」錢大人順著他的話帶出了重點:「只不過當年你有名冊,今日你有什麼呢?」

  聞言,江蘭舟覷了眼後方筆墨,笑道:「可否一借?」

  錢大人挑了挑眉,雖不明就裡,仍道:「請。」

  江蘭舟起身取了紙筆,回到錢大人身前,墨黑的字,落下一個個名字。

  「這……」錢大人讀了前幾個人名,瞠大了眼。莫非他能將名冊中所有人名默出?

  「下官的長處之一便是記性好……」將紙張遞出,江蘭舟道:「這是安於七王爺府中之人。」錢大人與七王爺最為交好,追了幾年總該給點交代,否則七王爺心急起來,對錢大人沒有好處。

  錢大人斂了笑容。今日七王爺將他招去,說的,便是此事。「我如何知道這不是你隨手亂寫?」

  「下官所寫是真是假,錢大人心中有數。」江蘭舟相信七王爺與錢大人早已瞄准數人,只是未能確認。王府中人多世代侍奉,若是冤枉了誰,只會讓其他下人心生不滿,就因此,七王爺才遲遲未有動作。

  「就當這是真的吧。不過……」錢大人見他停筆,沉吟半晌,失笑道:「三年前蘭舟只要頂戴,我還當是賺到了。說吧,如今你這隨手寫來的名冊,我又該用什麼來換呢?」

  江蘭舟噙著微微笑意,與錢大人對視著,將手蓋上了他推過來的玄鐵令牌。

  ※        ※        ※

  雪落不停。

  才知原來,福平的隆冬,不如想像中寧靜。

  陶知行在房中呆坐,房門敞著,府中小僕一會跑過來,一會跑過去。

  大人即將被調回京中,成日忙進忙出的。自那日深夜廊下遇著後,她見不上幾回。有日聽見衙役們嚼舌根,方知大人將入刑部,在錢大人身邊待著。

  原不願為陳、錢兩位大人做事,眼下此舉,是為何?她摸不清。

  前不久大人上京一趟,回來後便吩咐即將至刑部任職,再過不久就要先行;至於那滿坑滿谷的書籍、案帳,這幾日點妥上了封條,待初春雪融後再由頭翁押車上京。

  當初說好隨大人到福平兩年,眨眼過了一年,他已要離開,那麼,她是不是該打道回府?

  刑部不比偏鄉小縣,都堂任職,需有功名在身,就算是仵作,也非尋常仵作,不是一個小小女子能胡來的地方,就算刑部當有更多案子,或能令人眼界大開,可仔細想來,那不是大哥會允她涉足之處。

  單手支面,陶知行望向了窗外。她花了番工夫來說服自己,該知足,該見好就收。

  拖延許久,她終是提筆寫了封平安信回家。

  沒敢寫給大哥,她寫給了三哥,說明事情原委,並道她將回日江一趟,今日起程。此事還未有機會向大人開口,總想著下回見著他必要打聲招呼,眼下,大人去了山城縣不知何時回來,也就不必說了。反正她不擅長道別,留張紙條也就罷了。

  她現在該煩惱的,是回到日江後該面對的事。

  齊玉縣之事傳回日江……家族中人怪她、怨她,那是自然的,她沒一點冤枉;而長兄如父,大哥原來為自己說好了一門親事,事到如今婚事該要取消了。大哥或許不會讓她出面,那麼至少,她得向大哥當面謝罪。

  她已准備好要承受怒罵責罰,就算造成的傷害,無法挽回。

  這麼想著,她該早早起程,早些回到日江,也早些面對應有的責問。

  回頭,床上放著她的包袱,裡頭的東西不多,幾件衣服、幾本書冊,昨夜已整理妥。該收的都收了,她的心……也收妥了,只剩……

  陶知行望向窗邊放的一物,是那晚大人留在院中窗邊的精巧布包。厚厚的白布繡金線,所繡是兩棵不知名的樹,再結上一個看起來極為復雜的,結扣,她沒膽拆開,怕系不回去。

  包著什麼?

  布料過厚,她摸不太出來。

  大人可知道自己落了東西在院中?是無意,抑或有心?

  她……是起了點私心,於是沒歸還、沒問起,就這麼收著。

  今日一別,山長水遠,身分懸殊,大約是不會再見;這世上,或許有些謎就只能繼續是謎。

  她偶爾想起,猜猜著這布包當中是何物,也就能憶著曾有這麼樣的一個人,不曾瞧不起陶家仵作,不曾對她所做所為皺眉;也許,大人不是個好人,也有些難以捉摸,在她看來卻是個不錯的官。做為仵作,跟在大人身邊一年也學了不少活人的想法。

  所以,就此一事,讓她繼續猜吧。

  陶知行起身,拎起了包袱,最後再看那精繡的布包一眼,深吸了口氣,轉身離去。

  ※        ※        ※

  雪白一片的路上,無人。

  陶知行獨行。她將包袱綁在身上,兩手收在縫了皮毛的袖中,一步一步踏在深過腳踝的雪中,但覺寒意入骨。福平到日江不是太短的路程,大概也沒人蠢得如她一般,趕在深冬時分上路,也許她該顧車或借馬的……

  不過……走得緩慢點也好,可以多看幾眼此地。

  驀地,她停步,側身回頭一望,後頭是一路走來在白雪上踩出的腳印。

  她不是一個愛往回看的人,只因深信後悔無用;既已踏出,又怎麼可能回頭?此刻心中的躊躇源自什麼人,她心裡明白;然而一年不是很長,他對她的影響還不夠深遠,過些時候便會淡去。

  陶知行這麼告訴自己,於是轉頭向前,又再邁步。

  繼續走著,四下靜得有些可怕,寒風拂來,她拉高了外袍衣襟,遮上凍僵的鼻頭,將半張臉埋進裡頭取暖。

  又不知走了多久,身後傳來些聲響,她沒留意,直到有輛車由身邊經過,到了前頭不遠處停下。陶知行眨眨眼,又縮了縮肩,眯眼睨著那車橫著擋去了她的路,疑惑地又向前了幾步。

  待她走近,那車簾掀起,當中之人正是江蘭舟。

  黑眸落在她包裹得密實的臉上,他聲音偏冷地問著:「去哪?」

  他的臉色十分蒼白,想必是因近來忙碌睡得少所致,眼下兩抹隱隱的黑,但瞪人瞪得很有力……轉轉眼,陶知行如實回答:「回家。」

  「京城在那頭。」他抬了抬下巴,望著她身後的結路,那同樣被雪掩蓋的上京路。

  京城?是因聲音悶在衣襟中,所以他沒聽清楚她剛才說的話?陶知行擰擰眉,將遮去半張臉的前襟拉下,道:「小的正要回日江。」

  江蘭舟頭微低地與她對視,那雙眼中沒有試探或捉弄。

  自入冬後從京中返回,他便日夜忙著。錢大人令他盡速回京,縣衙之事將暫交山城縣的李大人代為打點,許多事務得要吩咐清楚,省得日後麻煩。

  早先他打山城回來,小僕來報,說她背著包袱離府。來到房中,見到了她留下的簡短字條,短短幾個字,顯得沒有一絲留戀。

  過於忙碌,所以忽略了她……這是他的不是。

  江蘭舟將車簾綁好,雙手蓋在口鼻呵著氣,接著,他長手蓋上了她凍得發紅的鼻頭。陶知行明顯一僵,他似是喃喃道:「深夜廊下窗邊說話,以為你聽懂了幾分,但其實你從未回應,是我自以為是了……」

  陶知行直覺要退開,卻被他掌心的鬆墨香勾住,只能楞楞聽著。

  她眼底尚有些防備,江蘭舟說道:「年初到日江,為的只是討來一人為我閱帳,何時開始竟覺兩年太短,我記不起了。數年前的一事在我心中結下難解心結,我滿心想著贖罪,想著為日陽做些什麼;若日陽願意,我便給她個名正言順的身分。世上知心人難尋,但有人從此相伴,彼此照應,若那人是日陽,就算她心中對我始終有埋怨,或甚至想著報復,也是無妨。這想法何時起了變化,何時開始盼望身邊之人能知心、能真心……我亦記不太起了。」

  人的貪念在不知不覺中蔓生,順著藤蔓而上,去尋那起點,卻是越理越紊亂。需要思考的事總是過多,太難分辨她是何時入了眼裡、心底,回想起來,覺得她嘴中銜住包子的模樣可人,她不經意的許多舉動令人心生憐惜;而書房之中,她瞧著午睡成死屍一般的自己,那專注,令他起了獨占之心。

  在福平的日子裡,兩人不斷交換想法,談的是檢驗,他卻借著一次又一次的書寫往返,發覺了世上有一人,能信任,能依賴,能理解他的執著,並耐心相待。

  於是不想放手。

  大人話語之中有她不太想深思的涵意,陶知行緩緩退了步,是因他的掌心發燙,有些灼人。

  江蘭舟看著兩人間拉開的距離,他收回手,將收於懷中之物遞出。

  置於掌中向她遞來的,是留在房中的布包。陶知行垂下眼看著,還未接過。

  那結尚在,所以江蘭舟知道她並未看過當中之物。他溫聲道:「拆開。」

  陶知行遲疑良久,才依言接過。

  在他的注視下,她還是拆了繁復的結,翻開相迭的厚布,冰冰涼涼,一把雕蘭的玉梳。她瞪著手中之物,長指摸過角落痕跡,這是……

  「福平男女定情,定是送簪送梳,意寓結發,再以金絲繡包妥結好,代表悉心呵護。你我都不是此地人,但也算在此結識、相知……我想你那夜沒聽見我說的話。這段日子你拿著此物卻沒開過,是為何,我不過問。」江蘭舟說著,低頭瞥見她捧著玉梳的長指發白,他躍下車,大掌包住了她的,字字清晰問道:「那麼現在,你還不明白?」

  明白……什麼?陶知行看著兩人交握的雙手,不說話。

  一個有志之士要回京了,拖著她做什麼?他能做的事還有很多,假以時日或許能爬到更一局的位置,成就更多的事。她聽說官員被賜婚較易出人頭地,有點身不由己,可多是門當戶對,又或者對彼此有利的對像;總之怎麼想,身邊之人,都不該是個端不上台面的仵作吧。

  生在仵作之家,她慣了身在賤民之階,不會妄自菲薄,卻不代表她想攀麟附翼,飛上枝頭做鳳凰。

  雙手感覺他輕輕收緊的力度,陶知行抬眼與他相望。

  江蘭舟深深瞅著她,不怕自己將情感表現得太過露骨,就怕她裝作看不見。

  陶知行想避,然而避得開他的注視,卻避不開波動的心跳。

  眼前一片雪白之中,他沉默,四周更顯寂靜,那夜他說過的話,在無聲之中散開……

  「若不是我,你無需經此一遭。若不是你,我也無需惱這情關。這髮,我替你束好了,往後要解,也只有我能碰。」他的話,字字烙在她腦海。他輕柔地為自己梳妥系好散亂的髮,他的心疼,他的歉意,他的溫柔,他的珍惜……

  這些,就當作一時的內疚心起、另一次的逢場作戲不好?如今追來,又是何苦?

  陶知行閉了閉眼。她關上耳關上心,難道不是最好的結果?

  她的顧慮,江蘭舟能猜想得到,然而他從不以世俗的標准選擇身邊人。賈立生於屠夫之家,他視為兄弟;日陽為青樓女子,他想過長伴左右;曾經爾虞我詐的官場,她的大哥是他唯一交心知己……她太知天命,面對事情的堅持與脆弱,他都見過。

  此刻,他求的是她的無懼。

  江蘭舟緩緩鬆開她的手,說道:「在漱石軒,我見你喜愛這玉梳,雖是有瑕,但我以為瑕不掩瑜;如同你見到它的美,有別於其它,此梳美在獨一無二。所謂好或者不好、理當自傲或自卑、身分地位高低,差別從何而來?不過是各人心中吧。」

  陶知行沒有反駁。他說得有理,可……事實是,人總將此差別加諸他人身上,加以評判。就算她能不在意他們之間的身分之別,試問,上京之後,都堂之上,他該如何自處?

  「知行,」見她低頭不語,江蘭舟輕喚了她的名,道:「你我相識不久,可我自覺對你認識得已夠深;我以為只要是你認定之事,便不會在意外界怎麼看。是我想錯了嗎?」

  能面對外頭的打量眼光、鄙夷視線,是因她知道轉過身後,家中有穩重的大哥、寵她護她的三哥。陶知行悄悄握了握手中漸暖的玉梳,若她收下,站到了他身邊,誰又能保證這一刻的相知相惜不會有改變的一天?

  大人不也曾將她的心意推到門外,防她防得密實?眼下回心轉意,哪天又會有了旁的想法……將來總是未知的,如同一年前她也沒想過會來到福平,會遇見大人;然這相遇不是壞事,與他一同面對變數,或許……

  或許也不是壞事吧?

  可……她就是膽小,她就是縮頭烏龜,她就是信不過朝三暮四的活人,她最不願就是見到他的為難,起因是自己。略略的賭氣,她脫口問著:「小的不在意,可小的又怎知大人真能一生不在意?」

  那話語中的一點倔,江蘭舟聽得清楚。她肯鬆口,已是夠好。

  他不是沒有掙扎過,不是沒有努力要將她完好地送回日江去,以履行與老友的約定;他曾抱著這樣的想法將她留在齊玉邊界的驛站,卻只將她卷入更多是非之中。

  帶她上京,絕非易事,然而她已成了自己最大的弱點,如何能不放在身邊看著護著?過往有過的憾事,他不想重蹈覆轍。

  可惜,他只擅長堂上訊問,用盡心計,套出真相;他不擅長哄人。她曾對自己表露過了心事,現今該怎麼得她信任,該怎麼把話說得動人,才能留住她……他不知道。

  眉心皺著,許久,江蘭舟說道:「我是否能不在意……就如你說過的吧,在一個人身上留下傷痕的凶器是什麼、推斷精准與否,不是口上說了算的,當花心思去研究、去引證。我的心,你不用雙眼去看去感受,光是猜測,妄下評判,如何能算數?」

  那語氣,像被判了冤獄。可他說的一死一生,兩者怎能混為一談?

  死者不會變,她只需依著擺在眼前的線索一步步回推死因;活人永遠在變……若她估錯了呢?後果又是誰來擔?

  然而陶知行明白了他想說的。她能不顧一切挖掘、推斷過去的事,面對未來,她卻在原地等待……不曾覺得這有什麼不對,是因沒有遇見過一人、一事,引起心底的盼望與期待。

  原來,他真將自己看穿了……咬著唇,陶知行怯怯回應他專注的眼。

  她不愛猜測,不愛心中迷惑之事就這麼懸著;路途上,蒼茫白雪中的回眸,包含了太多的猶豫與不舍,只是她不敢承認,她故作瀟灑。

  她在動搖,江蘭舟看得清楚,於是他道:「你能花上整整一日,在爛泥中找尋不知道根本存不存在的幾尾帳鉤,也能花上數月與我琢磨過往案帳,我相信你亦是不在乎花上數年去研究、去發掘更多檢驗之事。那麼,你何不花些時候在我身上?」

  陶知行不同於一般女子,不會可惜青春年華如何消磨;在她的想法裡,時光不會虛耗,她尋的是一種確信。

  而那確信,可能要兩人走到盡頭才能得到。

  承諾未來,太過飄渺;他能保證的,只有一事。轉轉眼,他試著扯開話題道:「知行,你可知,刑部所收的案帳要比大理寺多上許多,我奉錢大人之命校對、編寫法典,自當時常閱帳,也將時常進出刑部惠堂……」

  靜靜聽到這裡,陶知行眨眨眼,從那雙眼中不自覺流露出光彩。

  與那光彩相比,仿佛早先他說的每一句話,她都左耳進右耳出,無法被打動……這餌能釣到魚,他早知道的。江蘭舟失笑兼苦笑,對她伸出了手。「隨我上京吧。」

  陶知行低頭看著他向自己伸出的手,那溫曖,她感受過;置於身側的手動了動,還是舉旗不定。

  「來不及同你說,可事情始末,我已與知方說了。如今得的,是他的默許。」公堂散發,她與他都欠老友一個交代。此話一出,她有些驚詫。

  江蘭舟苦笑依然;在老友面前,他言而無信、他小人卑鄙。「或者,你

  現在回你大哥那,待春天雪融,我回京中再差八人大轎抬你上京?」

  陶知行有多敬重這大哥,他自是明白;可他也有私心,一趟日江,會否讓她退縮,他極不願去賭。然而更加不願的,是強留住了她的人,她的心卻惦掛其它。

  陶知行蹙起眉。大人已向大哥解釋了一切……她該想到的。

  若不是大哥早知道這頭發生的事,遲遲未收到她的平安信,早讓三哥來找她了……

  這讓人不禁去猜,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大人還做了些什麼?

  「不了。」終於,陶知行搖搖頭說道:「路途遙遠,很折騰,不如同行吧。可若路上累了倦了,大人的肩背還能借來休息嗎?」

  聽懂了她話中意思,江蘭舟溫溫笑應:「自是可以。」

  冰天雪地中,陶知行兩頰微熱,悄悄地瞄了他一眼,而他唇畔勾笑。

  一手握緊了那玉梳,另一手,交到了他手中。

  江蘭舟緊緊握住了,然後,一把將她拉上了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magmag 發表於 2013-10-4 04:21 PM


  第十二章

  「你聽說過嗎?」胖官員問著。

  「你見過嗎?」瘦官員人問著。

  「……你們說的是誰?」一會,不聞他二人說下去,小官員問著。

  「刑部江侍郎的夫人。」

  「刑部江侍郎的仵作。」

  兩人同時答道。

  從一開始便摸不著頭緒的那小官員更加混亂了。一人是尊貴的侍郎夫人,一人是下賤的仵作,如何會出現在同一話題中?

  「我道,這江侍郎數年前被貶下鄉,好死不死給他抓著個機會,翻身翻成了刑部侍郎,還娶了尚書錢大人的義女,看似風光,其實另有隱情……這事,你們聽說過嗎?」

  「我道,這江侍郎從以前便喜歡與低下之人混在一起,這次回京仍死性不改,帶了個來路不明的生手仵作一同……江侍郎成日與個小仵作形影不離的,你等可曾見過?」

  看看左方,再看看右方,混亂呀混亂。小官員搖搖頭。

  「聽說,錢大人的義女出身富商人家,在家行九,自幼身體不好,總待在闉房裡,整日不得吹風見光。錢大人收為義女後賜名錢行知,而江侍郎屈於錢大人淫威之下,才娶其為妻;自出閣嫁入江府,夫人依然足不出戶,兩人相敬如賓……不,是形同陌路哪。」

  「聽說,江侍郞不好女色好男色,過往大理寺中的同僚也傳過謠言,說他早在幾年以前便養了變童數名,總愛膚色深些的,話少些的,不愛笑的……如此看來,謠言是真。瞧瞧江侍郎身邊的小仵作吧,不就活脫脫是那模樣嗎?」

  看看右方,再看看左方……小官員揉揉混亂到發疼的腦袋。

  「據說,江夫人是這陣子才知道夫君的斷袖之癖,那本就弱的身子,又給氣得更出不了門了……可,哼哼哼,就這麼巧,那日我上江侍郎府上送些案帳,江侍郎正巧不在,竟給我瞧見他的親信魏大人進了主人房哪!這可是光天化日之下的苟且之事哪……江侍郎大半輩子都在料理作奸犯科,可有想到難斷家務事的一天?」

  「據說,江侍郎與那小仵作在惠堂中獨處了三日三夜,雖說在那地方多半是真為公事……可,嘿嘿嘿,就那麼巧,我奉命辦事路經惠堂側門,竟讓我見著了小仵作累暈了似地依在江侍郞肩上,江侍郎二話不說將他攔腰抱起,往無人的內堂而去。我辦完了事,忍不住又繞回去瞧瞧,見著的,是江侍郎窗邊打盹,小仵作色心大起,那手撫著他臉,那眼仿佛要吃了他似的……」

  小官員抱著頭,想叫他二人別再說了,道人長短也得看時候、看地方,此處可是刑部,別要惹禍上身了。

  「是嗎?」胖官員說著自己想說、其實暗中也豎起耳朵聽著瘦官員說的八卦。聽著聽著,和他知道的版本有些出入,還是問清楚些好,便問道:「我倒是聽人說江侍郎回心轉意討好夫人呢,一方面是因前程尚靠錢大人打點,另一方面魏大人趁虛而入讓他面子掛不住哪。」

  「是嗎?」瘦官員自然也沒漏聽胖官員的話,卻是半信半疑的。「我是前兩天才親眼見到他二人在內堂中休憩,小仵作眼中的深情款款,萬般光彩,我是不會看錯的。」

  胖、瘦兩個官員你一言我一語起了爭執,小官員抱著發疼的頭,退退退,再退退退,退到了門邊,也趁機退出了屋中。

  慶幸自己跑得快,否則繼續聽下去,說不准又如上回那般,逼他去打聽虛實,那可不好……小官員快步離開,繞過假山水,穿過廊道,轉往池邊小路。

  忽地,見到一景,他停了停。

  遠方,竹林中隱約兩抹身影。

  眯了眯眼,小官員看清了一身精繡官袍的正是江侍郎,他伸手撥著身前人散在額前的髮絲,替他塞到了頭巾中……

  小官員沒見過方才另兩人口中說的仵作,但直覺便是那人了;膚色偏深,矮上江侍郎些許,那清俊的臉龐沒有太多表情。

  此處距離雖遠,但小官員看得清江侍郎的手停在仵作耳後,久久。

  不知過了多久,他依然遠遠看著,因為,見到了精於算計的江侍郎唇邊浮起少見的溫暖笑意。

  ※        ※        ※

  「今兒出門匆忙,沒替你繋好,你便胡亂扎了發,是嗎?」江蘭舟雙眼鎖著眼前人,手指停在她耳後,知道她怕癢,如此便不敢亂動。

  她承認自己愈發懶惰,這一年來他日日為自己束發,有人代勞便不親手去做。今日都堂審大案,主審患急病,他臨時被喚了去,走得匆促;而她想戴著頭巾便無妨,才隨意扒發綁了……錢行知輕微地縮了縮肩,提醒道:「大人,此處是刑部。」

  近來飛短流長,版本繁多,無論是哪個版本,全都將大人說得有如蠢蛋。有一說,他忙著公務,妻子受不住寂寞與親信私通;還有一說他與仵作眉來眼去,共譜斷袖情……謠言甚囂塵上,錢大人囑咐多留心,他卻仍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行止不單沒收斂,反倒有變本加厲之勢……

  將那無謂的擔憂看在眼底,江蘭舟順勢捧住了她臉蛋,愛憐地輕抬令兩人對視,他笑道:「我與我的夫人鶼鰈情深,他人見了心生嫉妒,自可尋一知心人相伴;要我因他人眼紅而壓抑親近你的念頭,我辦不到。」

  這種話他如何能說得如此理所當然、臉不紅氣不喘地……錢行知瞠眼瞪著他眼裡逗弄自己的得意。分明從前覺得他面上帶笑,實則是冷漠的性子,與他一同的時候愈多,才愈覺他真是太過隨心所至。

  一年前,她隨大人由福平上京,到了京中方知他早已安排好了一切。

  當日,錢大人成了她的義父,而她成了出身易離富商的大小姐,入住錢府後改名錢行知。知道她真實身分為陶知行之人,大人以外,尚有錢大人及鷹語。

  那時起,人前人後,再沒人喚她阿九或陶知行,甚至四下無人之時,

  大人也不曾錯喚她的名。半月後,她由錢府出嫁至江府。

  說好要帶她讀過更多的案帳、帶她看過刑部每一個惠堂,這承諾,大人時時不忘;江夫人不宜拋頭露面,於是,平日出門,她只是無名的小仵作。

  當時堂上散發露了陶氏仵作身分之事,他運用手段壓下;從此,日江陶氏香行中沒有陶家麼弟顧店,陶家也沒有流落在外的九妹。這事在去年暮夏時分,大哥、三哥經商上京時一聚,她才拼湊出始末;而大人與錢大人交換了什麼條件、是否真交出了名冊……這些,大人只字不提。

  知行,行知,只是外人喚她的名字,對她來說沒有太大的分別;但這當中包含大人的苦心,從此,她只會以錢行知之名生活。

  與陶家斷絕關係是保護家族唯一的方法,也是她唯一能做的亡羊補牢;大人的安排,她沒有理由不配合。只是很多時候她不禁想著,若那日未曾被大人打動,未曾隨他上京,齊玉一案之後他的東奔西走、夜不成眠所為何事,她一輩子也不會知道。

  三哥說,籌備多時的松香在香行中開賣那日鷹語到了日江,也就是那日,陶知行這名字由陶家戶籍中消失。在書冊記載中,陶知行這名字不存在;在日江府,假以時日人們亦不會記得曾有過這麼一個人。

  可推算回去,那時她根本還沒應允與他同行,若那個冰天雪地的分岔路上,她選擇不回頭,執意直行回日江呢?

  他又當如何?

  錢行知看著眼前總是笑意微微的大人。

  她問過,他是否能不在音心旁人眼光。一年過去了,她明白他若獨身一人,在京城、在刑部都輕鬆許多;可他沒皺過一次眉。

  她忽然希望他在意,那麼,她才不會一見他的笑,就心疼、就楸心、就……就只想用盡她最微薄的力量幫助他、愛護他……

  被他溫暖的手捧住的臉頰發燙,錢行知視線移了開,卻忍不住伸手握住了他的。

  耳邊微風輕輕拂來,吹動竹林,刷刷作響,感覺他穩而有力的心跳,從交握的指間傳來,一下、一下、一下……錢行知低著頭,收緊了手中力道。

  ※        ※        ※

  夜深,一頂轎子停下。

  江蘭舟掀了轎簾,門前等著的管事迎上來問他一日在尚書府議事,回來是否要用夜宵,他一手揮退,入了府。

  他不往房裡去,倒是轉進了書房旁的小房中,快快換下官袍淨了身。

  日落前歸府,若有事耽擱回不來,定要差人送信一報;回到府中首先當淨身,原因是他等時常出入不同的地方,見不同事物,回家理當洗去疲憊再入房。這些都是他訂下的規定。

  這兩日朝中不寧靜。自他到刑部以來,陳大人吃了不少脂,前些日子抓著了錢大人的小辮子,在皇上那兒鬧了一番。錢大人招他去商討對策,而他注意到窗外天色時,已是烏黑一片。

  他訂下那規定是為約束一出去搜證便老忘了回家的妻子,沒料到有自打嘴巴的一天。

  江蘭舟停下略為急促的步伐,在房門前站了一會,才推門。

  屋內微光,由屏風後透出,他小心翼翼在身後關上門。

  繞過屏風,床上之人一身純白褻衣,背身向外而坐,低頭不知看著什麼。她將長髮撥向一邊,手中動作,他才看出她在寫字。

  這女人……虧他匆匆辭了錢大人,著急回府,怕她等得不耐,怕她惱,結果她在寫字呢,還把文房四寶全端上了床去……

  心中的焦急慢慢緩下來,江蘭舟立在原地望了久久,沒有喚她。

  半晌,他終於失笑。

  那頭黑發,是他見過的最純最美,無端勾起了他的憐惜之心。意識過來時,叫上鷹語打點陶氏籍冊,而他已身在尚書府,與錢大人談著條件。

  光是改寫籍冊及陶知行的身分,他用不著去求錢大人;然而陳大人過於激烈的行事作風他已看清,避不開的禍事,免不了的衝突,他不能坐以待斃,他必須應戰。

  投向錢大人是一時的權宜之計,他用名冊換取在錢大人羽翼下的保護,同時在雙方陣營相鬥的最前線察覺事情的發展;然他與錢大人沒有師生的羈絆,充其量也只是兩個志同道合之人走在一同。他時時刻刻部署著下一步,一旦錢大人做出令人反感之事,他自能帶著她至它處棲身。

  他不會只為兩人預備一條路。如同一年前,遍地白雪中,他傾盡所有的言語,為的是將人留住;可若她執意離去,那麼即使兩人天各一方,他便得用其它的方式來保護她。

  ……瘋的、痴的,只是他吧?

  如願將她留在身邊,成親一年有餘,他們仍將大部分的時候花在公事上。侍郎之職不是閑差,他讓她以仵作身分同進出,表面看來是為了承諾過的事,實則若不這麼做,她就真成了外頭謠傳的江夫人那般,獨守空閨。

  然而,獨守空閨與否,她又哪裡放在心上了?

  江蘭舟閉了閉眼,緩步而來,那時,她正執筆蘸墨,一側頭,露出了頸間蜜色的細膩肌膚。

  眯眼,江蘭舟驀地從身後將她擁住,啃上了她不經意的裸露。

  「唔……」錢行知一驚,手中才沾了墨的筆在紙上畫出了長長一道痕跡,迅速暈開。

  江蘭舟使力咬下,鬆口,在她身上留了齒痕。

  錢行知疼得想掙開,他卻不放;她想轉身:貼身的衣物已被扯下。她倒抽了口氣,身後之人卻是溫柔地吻上了背上的傷疤。

  那輕柔,如羽拂過,與前一刻他咬她的狠勁是天差地別,令錢行知怔住許久。

  當她回過身,江蘭舟抽了她手中的筆,隨手拋到床下,黑墨灑了幾滴在他衣袖,白淨中添了狂恣。他使力將她壓到了身下,困住不放。

  她不會拒絕他的觸碰,也被動回應他的擁抱、他的吻,那麼為何他還貪還嫌不夠美好?

  明明曾說服自己,面對她,或許要走到最後,看過了所有人生風景,才能得她全部信任與交托。她性子便是如此,這不是一開始就明白的嗎?

  他……急什麼?

  是,沒什麼好急的,他只是一時失控罷了。江蘭舟自嘲。

  扣住自己的手微鬆,錢行知眉心輕蹙,是看穿了他的委屈;她心微微擰緊。那時,他似要起身,她卻搶快一步翻身將他反制,埋首,學他狠狠地咬在了他肩胛。

  抬頭望進他瞪著自己的眼,一會,她說道:「咬得深、咬得狠,是恨不得我懂,你痛。然皮肉之痛,怎麼及你為我深入虎穴,爭你不想爭、鬥你不想鬥,我卻仍似無動於衷的痛?」

  錢行知伸手,撫開了他前襟,露出光裸的胸膛。

  她又俯身輕吻他心口,感覺身下人一楞,她道:「吻得輕、吻得柔,是你對我的疼惜,以及深埋在心底的內疚。然為你擋過的一箭,我從未有過一絲後悔念頭,你又何必耿耿於懷?」

  找到了一個舒服的位置,她將臉頰緊貼在他胸口。片刻,江蘭舟頭低了低,下巴正巧抵在她頭頂。原來,他自以為壓抑的情緒與那些刻意隱瞞的事,她都看得清楚……而她短短幾句話,竟輕易軟化他內心的不平。

  以為自己的付出不求回報,只要她好,便足夠。

  這心思,何時變卦?有她在身邊,不夠;白日能一同研究檢驗之事,不夠;夜裡能相擁入眠,不夠;不夠不夠不夠……

  她的表白,不得回應,錢行知有些挫折,只能說道:「我不擅表達內心情感,可……不代表我看不見你為我做的,不代表我不心存感激……」

  「而我並非要你感激。」江蘭舟輕輕打斷她的話,像吵架中的孩子,彼此重視之餘,不能大方接受對方釋出的善意。

  他要的確實不是她的感激,所以,絕口不提為她做過些什麼。到頭來,他自尊仍強,容不得些許混亂念頭;若她只為了感念他所做的而留在自己身邊,那他寧願她是為了刑部。

  那聽在耳裡極為孩子氣的語氣,令埋在他胸前的錢行知一頓。

  外表看來事事隨性不上心,實則正正相反,是太過細膩縝密……她家的大人,堂堂刑部侍郎,在外一向運籌帷幄,工於心計,城府之深,又哪裡會顯露出不甚從容的一面?

  ……言語說不清,她還是給點確切的回應好了,省得他壓抑過頭,這回咬了她一口,放任不理的話,下回不知要做出什麼事了。錢行知聽著他沉穩的心跳,轉轉眼,緩緩撐起身,移了移,低頭吮吻他的唇。

  感覺身下一楞,她這生手采花賊不予理會。

  唔,是這樣這樣,還是那樣那樣……錢行知緊緊閉著眼,憑著記憶中他吻她的方式胡亂吻一通,吻到深處頭發暈發脹,想穩住身子,手一動,不意打翻了床上一物,頓時墨香四溢。

  她直覺坐起身,倏地睜眼,卻不敢看他的臉,視線停在了翻倒的硯台,又繞向他被染黑的衣袖,與不知何時被她扯開衣衫下的光裸肩頭。

  江蘭舟未有一瞬閉眼,是不想漏看了她的每一分表情,更沒放過那頰上浮起的可疑紅暈……他黑眸眯著,被她摧殘至微腫的唇卻勾起。姑且不論她是一時興起還是其實夜深人恍惚,如此形式的討好甚得他的心。

  咳咳……就算不去看,也能感覺他盯著自己不放。錢行知清清喉,自己是不是太狂放,嚇著人了?

  視界裡,寫了一半字跡的紙張在他身下,亦是被壓得皺了破了,深黑的墨潑灑多處,乍看之下,好像她故意要把他弄髒弄壞似地……嗯,果然是太過狂放了……

  唉,光是感激,她又怎會與他親近若此,還滿心歡喜不能自制?他怎麼就感覺不到呢?

  不過……還是點到為止吧,一下子轉變太大,又怕他胡思亂想了。都說女人難捉摸、難取悅,她卻覺有時男人有過之而無不及。

  錢行知不著痕跡往後退去。

  江蘭舟豈會讓她在此時打退堂鼓?方才見她身子不穩,扣在腰間的手,此刻成了箝制,一使力,又將她拉回懷裡。

  錢行知未及反應,他已轉覆上身,覆上吻。

  擁吻的時刻,他們都不再深思在彼此心中的定位,或許偶爾還是會陷入迷惑,但那些事歲月推進自有解答;而在每個這當下,他們交換的呼吸與心跳,才最真實。...<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magmag 發表於 2013-10-4 04:22 PM

本帖最後由 magmag 於 2013-10-9 02:51 PM 編輯

  尾聲

  冬雪,來得靜默。

  一轉眼,已是白茫茫一片。

  石造涼亭中,錢行知倚柱眯起眼,仰首,幾片雪花落在頰上。感受那清爽冰涼,她慵懶閉眼。

  「大人見著又要惱了。」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傳來鷹語的聲音。

  錢行知緩緩睜眼,視線裡,鷹語正將涼亭的紗簾放下……瞬間,簾子遮掩的亭中,只餘兩人對視。

  ……這樣,大人不是更惱嗎?眨眨眼,錢行知低頭看了看身上穿的精繡女裝,白梅溫婉,與她個性不符,卻是江夫人喜著的衣裳。

  「雖是江府之中,大人仍不願夫人毫無防備的模樣被小官員和下人瞧見。」魏鷹語細心提醒道。這位夫人一出惠堂便時常是發儍的狀態,他想他能理解為何大人被貶下鄉如魚得水,回京一年卻已愁生了數條白發。

  他甚至在猜,大人命他做的許多事,如幾次送東西入主人房中、如時時盯著她不合大家闿秀的舉止,其實是為制造謠言。太得意順遂的人生令人眼紅,仕途光明若加上琴瑟和鳴,任誰見了都想挖挖看是否有什麼內幕……

  偏偏,夫人背後的內幕不允他人窺探。於是大人自起煙幕,夫人與親信苟且,侍郎與仵作曖昧,事情如何發展,眾人看了津津樂道,便不會對過去的事挖掘過深。

  ……大人保護夫人是應當的,可大人是否想過他的名聲?想當年魏鷹語這三字令人顧忌,如今卻只是撫慰寂寞夫人的小白臉……他在錢大人面前自請留在大人、夫人身邊照料,以防陳大人、賈立報復,演變至今,教人情何以堪?

  「……鷹語,你面露猙獰,可是有不順心之事?」錢行知看著那斯文臉上顯出的邪氣,小心問著。

  魏鷹語望向她不掩關心的表情。

  近來,他常想起在福平的日子,與那回他們三人為了日陽姑娘一案到齊玉之事。他對錢大人忠心不二,是為錢大人才待在大人身邊,這一點不曾改變……可驛站裡她不顧傷勢要跟去衙門、齊玉堂上她散發的模樣,在心中久久不去。

  忽然間,曾瀟灑想過不需錢大人為他強出頭,卻是羨慕起大人與夫人間的彼此交心;甚至抑不住地去想,若是他也真誠相待,不知大人、夫人能否忘卻他是為錢大人辦事,就算一刻也好……

  他利用過陶知行,如今,就當作是補償吧,他會盡全力去守護眼前的錢行知。

  亭外起風,掀起紗簾,魏鷹語眼角瞥見不遠處路過的小官員,於是緩步向她走來,傾身為她扶正發間的簪飾。

  ※        ※        ※

  冬夜,是沁骨的寒。

  錢行知出了房門,走過無人的廊下,轉向書房。

  入內,書房燃了炭火,正暖著;屋裡茶香撲鼻,顯示某人打算徹夜待著。她闔上門,褪下披肩,繞過屏風,見著的,是他單手撐頰,打起盹。

  錢行知腳步極輕地來到案前,低頭,案上一邊堆著刑部公文,一邊是早在福平那時就見他開始編寫的江氏檢驗錄。公務繁忙,每每燃燭至夜深,他能找到的空閑寫此檢驗錄,便是徹夜。

  抬眼,瞅著他睡顏,心知他淺眠,雖是天冷也不敢為他披上衣衫,但求他有一刻闔眼休息。

  錢知行輕嘆轉了身,不意瞥見窗邊台面上一方木盒……她日日陪伴,怎麼沒見過他有此物?好奇心驅使,她行來,木盒敞著,細看之下,她為之一頓。

  白布上點點暗紅,其上一枝短箭。

  她不會認不出,這把短箭曾穿入過她身子,令她承受皮肉之痛……

  眼前景像回到那夜,大人不願關門,她窩在棉被團中取暖,看著他不動聲色將此箭以白布拾起,也不管血漬會否滲出,印上他袍子,就這麼收進襟中。

  一直以為此箭做為呈堂證供,目的是將殺害日陽姑娘之人定罪,結案後當束之高閣,怎麼原來他一直收著……收此短箭,大人是想時刻提醒自身什麼事?

  閉上眼,記憶裡的山中大雨間,她見過他森冷眼神;事過境遷,她才恍然一個面對彎刀砍來沒有一絲畏懼之人,竟也會動殺機……

  閉了閉眼,錢行知拾起短箭與白布,才發覺盒底尚收著一物。

  手縫的書衣,提字--知行錄。

  怔住許久,她放下手中物,攤開那書衣。

  大人編了多年的檢驗錄,為留空間畫上人體、傷處,因此較一般書冊略大略長,手書衣正正符合……

  錢行知眉間輕蹙,轉身想看他,身後不遠處,他正望著自己。

  平時收得隱密,今日忽然想拿出來看看,一霎時想起了許多事,便將木盒放在窗邊忘了收。江蘭舟走來,失笑接過被她擰出折痕的書衣,嘲弄道:「我收了多年如新,一朝被你瞧見就揉出痕了。」

  千言萬語,想問、想說,卻生得一張拙嘴,錢行知見他將書衣、短箭一一收回盒中蓋好,還是不發一語。望著他背影,她咬咬唇,從身後擁了他,將臉貼在他背上。

  江蘭舟一頓,手還置於木盒上,他道:「權勢如箭,可刺入身中,取了人命,也能碎骨,留下病根;收此箭,令我記得人的愚蠢能傷人。」說著,他伸手撫上環在胸前的手,輕握。「知行錄只是我的私心,待完成之後,此書留在刑部,後人學習檢驗,縱使不知世上曾有一個名為陶知行的仵作,所讀所學,也是跟隨她的路。」

  她的疑問,不必問出口,他自會解答。錢行知收緊了擁他的力道,她討厭這樣的他。

  胸口被她壓得有些疼,江蘭舟淡出笑。初上京時,他還為這女人鬧過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的孩子脾氣,其實根本是自尋煩惱;她擁抱他的力道,早已說明一切。

  他輕輕掙開,回身將她擁入懷中,久久不聞她說話,於是問道:「在想什麼,嗯?」

  錢行知埋在那溫暖胸膛,吸著不用熏香也因成日埋首書推中染上的墨香,閉上眼道:「鷹語。」

  ……在夫君懷裡想著情夫呀……一個是眼裡只有至高無上錢大人的高傲之人,一個是只在惠堂裡精神百倍、對活人卻毫無興趣的仵作,這惺惺相惜之情,從何而來?江蘭舟低笑出聲。「本以為你只對我一個活人上心,如今你是想掀起我的醋勁?」

  不理會他的嘲弄,錢行知道:「若有一日,我倆要離去了,可否帶上鷹語?」

  嘴裡說著只為錢大人奉獻,實則相處多年下來,任誰都看得出鷹語不是只懂從命的臥底密探……近日看著鷹語,江蘭舟總覺得看見了初入朝堂的自己,也可以預見鷹語將起的內心掙扎。

  「你生氣了?」許久,他沉吟不語,錢行知小聲問道。

  「當然。該是兩人的天涯海角,妻子說要帶上另個男人,你說我能不氣嗎?」江蘭舟噙著笑,揉著她細軟的髮,又過一會,才道:「共事方察覺,錢大人行事或與陳大人極為不同,我想,我等留在刑部的日子尚久。不過我答應你,若有離開的一日,定會問過鷹語,願不願意同行。」

  「嗯。」錢行知安下心,點了點頭。她想她有了很多轉變,以往不在意旁人的事,離開陶家後,她視為家人的只有身邊的大人與鷹語;她的關心,自然多放在他二人身上……

  「別,」江蘭舟鬆開懷抱,低頭與她相視。「別再想他了。」

  他的眼神有些危險,錢行知轉轉眼,瞥向了一旁案上他方才寫到一半的檢驗錄,似是不經意地拉起他手,將他推入椅子中。「你連日熬夜,身子哪裡受得住?趕緊寫完這段,回房歇下吧。」

  她低頭,忙著為兩人執筆沾了墨,又回身搬了椅子坐下,是要為他分擔。江蘭舟雙眼不離她低垂的臉蛋,他忽地伸手,指著紙上一處。

  錢行知不明就裡,起身想看個清楚,才彎身,他雙手按著紙張起身,側首吻上。

  她瞠眼瞪他,就聞他在唇上輕聲說道:

  「多謝夫人關心。白日外頭忙著,夜裡房中忙著,為夫甘之如飴;就是這書房中時常兩頭太忙,若要專注一事,確是教人難以抉擇。」

  她非常用力地瞪他。

  就見他得音?地直起身,無事一般地抽了紙行至一旁,鋪在地上,回頭又拿了筆墨畫下人形。

  「此案古怪,外表無傷,剃了發也不見有痕,銀針探喉,腹不見有毒,行知,你怎麼看?」

  錢行知還是瞪著他不放。前一刻還胡亂說話,眼下已是認真議案,轉變之快,還理直氣壯,沒有一絲異樣……活人真是令人惱!

  江蘭舟一臉無辜,眼底卻是一片捉弄人的笑意,考慮著該不該再道:若她不想忙這頭,要忙旁的,他自當奉陪到底。

  將他眼中無聲的揶揄看得清楚,錢行知咬牙切齒地拾起筆,大步來到他身前,一彎身便在那人形上頭畫了多處叉叉,用力之深,停頓之久,紙張幾乎被墨水透穿了。

  當她開始長篇大論一定是漏驗了何處何處,又當如何如何看細節,江蘭舟已是笑得合不攏嘴,慶幸他有先見之明把紙移到地上,否則案上墊的層層紙張又要全被毀了。

  「專心,大人,專心!」她恨恨地命令著。

  「是、是。」眼前此景,教人如何專心?一本檢驗錄編了那麼多年還編不完,究竟又是誰的錯?

  他是真無辜的呀!

  《全書完》



  後話

  這一分這一秒,我正在聞得到咖啡香、望得見海的花蓮民宿中敲鍵盤。

  窗外風兒輕輕吹,天邊雲兒慢慢飄,一恍神,就是一下午。不過,如果讀到這裡的朋友們認為這是一個分享愜意寫作的後話,或者聯想到傅說中的閉關寫作,那就錯錯錯!大錯特錯!錯到最高點的錯!

  咳……太激動了。

  時間回到這篇文的開始。出版社親切來信及來電聊了書的事,而我問過預計的出版時間後,掐指〔?〕一算,正巧有段日子是忙碌工作中的空檔,於是歡天喜地點頭說OK。

  ……那時的我,還在興奮地胡亂想著各種不同的故事、各種不同的角色,自然不可能預見接下來的幾個月會是怎麼樣的惡夢行程。

  在我承諾會好好地寫文之後,我的出差行程展一個月內出差兩次,爆增到四個月飛三個國家五次,每次都超過一個星期,且不包括這兩天的花蓮行。五次中有兩次日本兩次香港,不是長途飛行,原則上該能應付,也不知道是不是老了……囧……還是連續周末都在工作的關係有點累過頭了,從香港回台班機耽誤半夜才到,隔天馬上又殺去花蓮,一見美景,一呼吸新鮮空氣,鬆懈下來,就……病倒了。

  在花蓮民宿燒了一晚,隔天一上午的工作結束後,合作對像帶我去買感冒藥,還貼心買了瓶水讓我馬上吃。握著水瓶的我,真的笑出聲了……怎麼說都太好笑了,工作中怎麼會有這種行程呢?

  其實我跟我的老板默契良好,基本上日常的工作行程都是自已安排,授權極大,不需事事回報,出國出差則會有比較多討論。爆增工作前大約有過以下的對話:

  老板:「你好像很久沒放假了,我算過,你有好多天,自己選去放放吧。」

  我:「喔……不說都忘了。」

  老板:「決定了跟我說,就把信都轉去我那兒處理。」

  選好了日子後,我對出版社說:「我空了一點時間專心寫文。」

  出版社:「OK。」

  隔天跟老板開會,老板說:「呵呵呵,台灣到香港很近吧?」

  我:「……頗近。」大約跟去高雄一樣。

  老板:「你預算剩滿多的耶。」

  我:「……頗多。」節儉是美德……明年用力點花。

  老板:「你廣東話也通耶。」

  我:「……可通。」日本行前好像也有過這對話?

  老板:「香港那邊好忙喔,好忙好忙。」

  回頭看以上對話,忽然覺得自已還滿好說話的?

  前幾天又跟老板開了一次會,出差行程還要持續四個月@-@……這次老板說,行程結束後一定要休息個兩周。有個體貼的老板是好的,出差看不同市場對自己也是成長,只是適當的休息也是必須吧。

  說多了。

  這回寫了古代文,真是挑戰(汗)。人真的不能太不自量力啊……寫到後半時,腦中一直浮現這話。

  有回跟讀友在網路上聊起,說回頭去看,寫過的全是西裝男,接著肯定要寫個不穿西裝的;這回也算如願了(笑)

  總之,我喜歡寫古代,因為可以噴血,可以快意恩仇〔壓力太大?〕。

  咳,總之,謝謝出版社,也謝謝看到這裡的各位。寫文是開心的,雖然過程中有過砸電腦的念頭,不過寫完還是開心的。

  再次謝謝。我要去補眠了?下回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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