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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神無 發表於 2014-9-20 02:47 PM

溫瑞安 -【四大名捕方邪真】《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清風神無 於 2014-9-21 03:51 PM 編輯

【書名】:四大名捕方邪真

【作者】:溫瑞安

【內容簡介】:

《四大名捕外傳方邪真故事:殺楚》
  「殺楚」,是一個人的名字,還是一件東西、一句暗號、一項行動,還是什麼都不是?追命與方邪真聽到這兩個字的時候,已經看見死人和流血;等到他們明白這兩個字的真正意思,很多事情已經莫可挽回、追悔莫及了。

  襲擊發生時,追命在喝酒,苦思一樁命案;方邪真靜坐茶寮,白衣勝雪,喝著一杯白開水。由無法挽救、無法阻止的一刀開始,三輪襲擊接踵而至,「洛陽四大公子」之一的池日暮落在披髮人掌中。一道劍光乍然出現,一道挾銳不可奪、輕柔如風的殺意的劍光……

  方邪真一戰轟動洛陽,四大公子用盡手段、挖空心思,想要他為己所用,至少不能為他人所用。

  如何能從自己掀起的波瀾中抽身而退?是否要以絕世之功,去求俗世之名?


《四大名捕外傳方邪真故事:破陣》
  他在陰影裡等他,等了十分之久。他是沈淒旋,他是「秦時明月漢時關」的殺手。他是方邪真,他是「洛陽四大公子」之一遲日暮的主心骨。加入池府以來,方邪真已經取得種種成就,做下種種盛事,洛陽城已經沒有人不知道他。她也在等他,她也是殺手,她也要殺他,他們已經不能鴛夢重溫。

  一夜間,太多人要殺方邪真。最想殺掉他的,是「老公子」回百應。因為他殺了他兒子,因為他沒有加入「妙手堂回家」,因為他加入池家後步步緊逼。最先動手的,是「小碧湖遊家」,「橫刀立馬,醉臥山崗」顧佛影找准了方邪真的弱點,連環殺陣已經布下,只等他自動入豰。

  步步殺陣,方邪真是否還能唱起那首寂寞、淒落而幽美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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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神無 發表於 2014-9-20 03:10 PM

本帖最後由 清風神無 於 2014-9-20 03:11 PM 編輯

《殺楚》第一章 寂寞、淒落而幽美的歌

  「殺楚!」

  「什麼是殺楚?」

  「殺楚是一個人的名字,還是一件東西,一句暗號,一項行動,還是什麼都不是?」

  崔略商和方邪真本來根本沒聽說過這兩個字,也不知道這兩個字有什麼特殊的意義。他們第一次聽到這兩個字的時候,已經看見死人和流血;等到他們明白這兩個字的真正意思,很多事情已經莫可挽回、追悔無及了。

  崔略商和方邪真本來也並不認識。

  但他們是第一次同時聽到「殺楚」兩個字,而且是一樣的感覺到摸不著腦袋。

  崔略商正在喝酒。

  大熱的天氣。熱得路面上都蒸騰著煙霧,拉車的、趕路的、辦貨的、騎馬的、牽驢的,打從遠處來的,全在這熱霧中變了形,一截一扭的,像在烈日曝曬下的芽蟲。人人都只想快些掙得幾步路,早些到這驛站的茶寮來躲一躲兇暴的烈陽。

  外面的亮烈刺眼,顯得茶寮裡分外陰涼。崔略商微帶醉意的眼,看了一陣,心中只想︰大地蒼生,誰不淒惶?誰不庸碌?誰都在趕著自己的路,只不過看路好不好走,沿路風景如何,風雨如何!

  他繼續喝他的酒。

  他一向嗜杯中物,但今天沒有多喝。

  因為再過三十裡地,就是洛陽城。

  他此行是要來偵查一件殺死充軍朝官孟隨園的案子,他要保持清醒,所以他不能痛飲,他不能醉。

  其實眾人皆醉,何必獨醒?眾人皆醒,何必求醉?人生裡不妨微醉,略作酩酊,眼裡乾坤,才是最幻中求真、如真似幻的事。

  崔略商喝了幾壺酒,因已趕了十幾天的路,有些困乏,便想瞌一瞌……

  突然間,傳來馬蹄疾響,像行雷一般,迅即迫近。

  兩名窄衣短打、敞襟系巾的大漢,策馬馳卷而至,饒是在白日裡、官道上,也很少見到這樣的勁騎、這般的壯漢!

  看這兩騎如脫弩之矢的來勢,便可以斷定大都不會在這驛站作歇。由於他們奔行極急,在道上正向茶寮走來的行人,不管是往城門方向還是背向,生恐被飛騎撞上,紛紛走避不迭。

  這使得茶寮裡的客人都驚異的注視。

  崔略商本想枕首臂上,小息片刻,這時,也陡然睜開神光湛然的雙目,挺起雙眉,往外望去,但伏在桌上午寐的姿態完全不變。

  兩騎已馳近茶寮,途人驚呼、走避,拴在茶寮附近的牲口也被驚得希聿聿一陣頓蹄。

  崔略商的視線,卻不在那兩名勁裝大漢的身上。

  他發現了一個人。

  一個途人。

  這是個青年書生,穿著一身潔白的袍子,遠遠看去,真是白衣勝雪,衣白不沾塵,素淨很像深山幽谷中一道清瀑,崔略商一眼望去,就感覺到這仿佛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人。

  這是崔略商對方邪真的第一印像。

  兩匹健馬疾馳的時候,有一個彎腰駝背的老人家,走慢了一些些,跟著就要被鐵蹄撞倒,但是那白衣書生忽然一閃,再下來就發現那老人家好端端的已到了路旁,在白衣書生挽扶下平平安安的在走路,只不過臉上卻露出十分茫然不解的神情來。

  那兩匹馬上的大漢,因為趕路匆忙,也沒注意到這發生在瞬間的變異。

  沒有人發現在那一剎間,有一個看來弱不禁風的書生,在眾目睽睽下施展了驚人的輕功,救了一條人命。

  除了崔略商。

  他發現白衣書生在瞬息間施展了輕功。

  而且還是一種絕世的輕功。

  「萬古雲霄一羽毛」──三十年前,一代奇俠方巨俠,便仗這一種揉合了七八種輕功之大成的身法,飛越數十丈的壑穀,來拯救各派武林同道於水深火熱之中,而今,竟然,在這洛陽古道上,日正當空下,眾人不覺中,在一個白衣書生身上重現。

  崔略商的眼楮亮了。

  一個醉了的人,誰都沒有這麼亮的眼楮。

  那兩匹疾馳的馬,不意卻在茶寮前驟止,由於勒馬太急,兩馬一齊人立長嘶,店裡的客人內心怔忡,不知這兩人是什麼來路,店裡的夥計見兩騎來勢洶洶,都不敢上前招呼。

  其中一名濃眉濃胡的大漢俯身大聲地問︰「喂,掌櫃的,借個訊兒,可見兩頂大轎、一行官家侍從,打這兒來過?」他嗓門雖大,說話倒還挺客氣的。

  掌櫃的忙著起身出迎,因為不知對方是什麼來路,所以越發客氣︰「回大爺的話,今天有鏢行的、商隊的、買賣的來過,就不見有您說的官眷隊行來過。」只不敢邀他們下馬進店裡歇。

  另一個魚眼獅唇的大漢怪眼一瞪,咕噥道︰「怎麼還沒來,難道……」

  先前那名濃眉大漢忙使眼色制止他說下去,便拱手道︰「我謝你啦,也許是錯過了驛頭,叨擾了。」

  說罷兩人吆喝一聲,打馬急馳而去,只是沙塵滾揚,一忽兒便沒了蹤影。

  那白衣書生卻已行入了店內,找了張最幹淨的位子,坐下,夥計上來倒茶,他卻只要了一杯水,細細的品嘗著,仿佛水裡有回味無窮。

  崔略商忍不住又望了他一眼。

  這一眼,只有一個感覺︰

  好一個俊秀而憂悒的人!

  這人的一舉手,一投足,一展眉,一回眸,都有說不出的傲岸和憂愁,就像高山的白雪,遺世而獨立,那種不求世間予同情、寂天寞地的冷傲和憂愁。

  尤其那一雙眼楮。

  崔略商心頭微微一震。

  他沒有見過憂悒得那麼不在乎的人。

  這人手上一個舊舊的藍包袱,用一把長形物體挑串著,那長形的物體裹著一層洗得褪了八成顏色的藍布,想必是劍。

  一把舊布緊裹著的劍。

  只聽在茶居裡有兩個鏢師在交換意見︰

  「你看是什麼來路?」

  「根本就不對路,這兩個傢伙準是來摸底探道的。」

  「照呀,我看見他們是先來放哨,待會兒少不免有事。這等明目張膽,所謂不是猛龍不過江,手底下自然有斤兩。」

  「這可怪呀,看他們是摸上了官路,這可不是尋常的買賣。」

  「我們還是避一避罷,咱們『五花鏢局』可犯不著在這兒糊裡糊塗的挨紅刀白刀。」

  「照呀。」

  那一肥一瘦的兩個鏢師,正想起身結賬,忽然見店門進來了一個精神矍爍、瘦骨崢嶸的白鬍子老頭,一雙炯炯有神的銳目,一進來就神威地逡視店裡一遭,這一剎那,店裡每一個人仿佛都給他如冷電的眼神逼了一逼,然後這老頭向掌櫃問︰「有沒有看見池公子的隊伍來過?」

  掌櫃的也看出勢頭不好,囁嚅道︰「什麼池公子……」心中一直在打突。洛陽城裡,有「四大公子」,那是「小公子」池日暮、「多情公子」游玉遮、「老公子」回百應、「女公子」葛鈴鈴。

  這「洛陽四公子」,門下無不養士,少則有兩三百,多則逾千,而且結交異士奇人,跟官衙又有往來,朝中也有仗蔭,都是既富且貴、極有聲名、甚具影響力的人物,就算是縣官、禦史,也對這四大公子刻意結納,這四位公子本身在文才、武藝上,各有造詣,這茶鋪掌櫃,一聽這幹「不速之客」,似是沖著「四大公子」中最得人緣的池日暮池少公子而來,心中早就慌得懸在半空,不敢實話實應。

  那矍健的老頭子卻忽然自袖裡摸出一面腰牌,在掌櫃面前迅快的晃了一晃,壓低聲音道︰「我是鄰縣捕快,奉命來追查一樁案子,你可別欺官瞞公!」

  那掌櫃一見是衙門來的人,忙說︰「沒有,沒有,池公子還沒有到來,但早先有池府的人來過,預先打點好了,池公子的隊伍待會兒就要經過,我們敬備水酒,以供他們休歇飲用。」

  那老頭眼神一亮,只說︰「果然,好,很好。」

  這時,只聽一陣吆喝之聲,兩個腳夫,赤膊搭巾,抬著一頂黑糊糊的小轎子,走近茶寮來,腳夫經過時,扭頭望向店裡,只見那矍鑠老頭一頷首,腳夫便在槐樹蔭下停轎,抹汗歇息。

  這一路猛熱的天,兩個腳夫抬了這麼一頂轎子,奔行長途,居然臉不紅、氣不喘,只是出了一身的汗,猛烈的陽光,照炙在他們肌肉賁突的臂肌上,越發令人感到一種逼人的剛烈之氣。

  而轎子坐的也不知是什麼人,大熱的天,已在裡面憋了那麼久,也不出來涼快涼快、透透氣。

  那兩名鏢師本來正要離開,但見有官衙的老手來了,倒留了下來,想看看熱鬧。

  白衣書生還在品嘗著杯裡的水,眉宇間還是洋溢著一股淡淡的鬱色。

  崔略商這樣多看了幾眼,忽然之間,白衣書生似有所警覺,目光也向他這邊看來。

  正在此時,一隊人馬,忽在黃塵漫天的盡頭出現。

  這一隊人馬,總共十一人。

  四騎在前,四騎在後,三騎居中。

  前後八騎,一概玄衣袱頭,神容無不精悍俊秀。

  中間三騎,左邊是一名文士,五絡長髯,及胸而止,臉如冠玉;右邊的是一名武士,一副勇悍堅忍的氣概,騎在馬上,就像一個戰神。

  這整支隊伍,都只意味著一件事情︰他們都在守護著最中間的那位公子。

  那位王孫公子般的年輕人,騎著毫無雜色的烏睢馬,金鞍珠佩,馬上還撐著一方黃幔,顯然是用來遮掩陽光的。馬上的公子,被黃幔陰影遮掩著,臉目看不清楚,只見他綢袍緞靴,佩劍瓖翠,一隻手搭在緩轡上,白生生的很是好看。

  那在細茗白開水的書生,卻低低的哼了一聲,微微搖了搖頭。

  十一騎奔近茶寮,速度也緩了下來,馬上那名堅忍的武士道︰「劉爺,你可是安排在這兒歇歇?」

  那文士忙道︰「正是。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那公子道︰「好啊,大熱的天,也不趕在一時,只要在城門關閉前入關便行。」他這樣一開口,誰都聽得出他是個隨和的人。

  文士翻身下馬,精明的用眼楮迅速地逡巡周遭一遍,才揮揮手,前面二騎勁漢,立刻下馬,為那名公子牽韁相扶,那公子也不要他們牽引,一聳身便落了地,輕得像四兩棉花。

  那文士道︰「這兒離洛陽不及三十裡地,申牌時分前準可到得。」

  這時茶居中的人無不直勾勾的看著這一行人,目光尤其集中在那氣質高貴的公子身上。「洛陽四公子」名動天下,不論是不是江湖中人,莫不曾聽說過,都想趁這難逢難遇的機會,多看他幾眼。

  只聽那背後掛了個箭壺的鏢師低聲道︰「人說洛陽池公子是人中龍風,此語果然不差,你看他,清眉秀目,玉樹臨風,豈是尋常能比!」

  另一個前腰系著鏢囊的鏢師卻道︰「我看他身邊的文膽武將,才不得了,不愧是眾食客一千五百異人中選拔的。」

  背掛箭壺的鏢師道︰「那個留長須搖孔明扇的,便是文膽劉是之了罷?這人就憑著才智計策,把燕薊三股惡匪,全在洛陽池公子名下敉平,建功不少哩……」

  那系鏢囊的鏢師低聲叱道︰「噤聲,那武將洪三熱望過來了,他是我們刀頭舐血的老祖宗,拗他不得的!」

  這時,行前的兩頭健騎,卻又回了過來,馬蹄的達,已踏近茶寮,這次馬上的人似要落腳,並未策馬疾馳。

  只見文膽劉是之、武將洪三熱,一左一右,拱衛著池日暮,找了一張看似是最幹淨的桌子,正要坐下來,洪三熱忽瞥見白衣書生那張桌子,似乎還要幹淨一些,大步走了過去。他的身形魁梧,一走過去,整個巨影像把白衣書生瘦小的身子吞噬了似的。

  「喂,讓開!」

  白衣書生似沒注意到他在說話。

  洪三熱粗眉一皺,怒道︰「喂,我跟你說話,聽見了沒有?!」

  白衣書生神態安詳,仍在哼著一支曲子,崔略商卻發現他眉尖一剔,已揚起了一絲不屑的神情。

  洪三熱沒有好氣,伸手就要往白衣書生的肩膊推去,一面吆喝道︰「你是聾子不成?!」

  他的手掌正要接觸到白衣書生肩膊的剎那,那池公子忽揚聲道︰「洪總管,你要幹什麼?」雖在斥喝,但聲音仍溫文好聽。

  洪三熱手勢即刻頓住,回首拱手道︰「稟公子,這桌子較幹淨一些,卑職想……」

  池公子伸著脖子,往白衣書生那兒張望一下,他的頸項白皙細柔,就算這引頸遙望的姿態,也優雅十分,只聽他道︰「不必了,人家先來,當然由他佔用,這兒位子多的是,也不算髒,不要騷擾人家。」

  洪三熱道︰「是。」遂退回座上。

  白衣書生也不答謝,只無動於衷的細聲哼著曲子。

  崔略商聽著聽著,覺得那是一首寂寞、淒落而幽美的歌。

  忽聽那掌櫃的道︰「這位差官,你不是要找洛陽池公子嗎?這位就是──」

  驀地,掌櫃的語音被切斷。

  場中發生了驚天動地的大變化。

  這些變化都在一剎那間發生,剛才還是一班歇腳的人在茗茶納涼,突然間,這地方變成了血肉屠場。

  崔略商早已預料到會有事情發生。

  但他也決沒料到發生得那麼猛烈、劇烈、壯烈、慘烈!

  第一滴血是由那名掌櫃身上流出來的。

  掌櫃的那麼一嚷嚷,池公子、劉是之、洪三熱不約而同,都向那健矍老頭望去。

  那老頭本來就站在那掌櫃身旁。

  他倏然出刀。

  他的刀就藏在他袖中。

  他不像在拔刀,只像在拔出一條銀鏈,一匹白布,便已切斷了掌櫃的喉嚨。

  由於他這一刀太快,任誰也來不及挽救、來不及阻止。

  連白衣書生也只來得及皺了皺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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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神無 發表於 2014-9-20 03:11 PM

《殺楚》第二章 劍光像一句殺人的詩

  刀光暴射,那掌櫃先遭了殃。

  刀光一折,往池公子那兒直闖了過去!

  刀光映得老頭臉上發白,也映寒了池公子的臉。

  武將洪三熱陡地彈起。

  他健碩如山,但沒有人能形容他的速度。

  他的十指如彈在箏上,那一弦那一絲,全不錯亂。

  他東一掏、西一挖、左一橫、右一豎、上一接、下一駁。速度飛快而熟練,幾個冷鐵已被他接駁成一柄丈二長槍,槍一展開,槍前血擋花的一散,已攔住那老頭,把來敵拒於丈五之外!

  老頭連攻三刀,連環三次搶進,都被洪三熱橫槍豎刺,搪了出來。

  就在這同時間,那店外兩匹健馬,馬上兩人,一齊往馬背上一按,整個人像一隻怪梟、一隻巨幅般掠了進來!

  文膽劉是之叱道︰「小心!」揚扇,已護在池日暮身前!八名護衛,同時拔劍,這八人想必平素訓練有素,動作一致,以致在拔劍時只有一聲響。

  那搶進的兩名大漢,一個一掄板斧,把一名劍手的腦袋劈成兩半。

  另一人使的是鑌鐵拐,一拐把一名劍手批得鮮血狂噴。

  但另外六名劍手已堵住了他倆,同伴慘死,他們依然不懼,護主心切。

  這兩名漢子一見不能馬上得手,倏地同時往下一伏便滾!

  兩人一伏之際,那在門口停轎的兩名腳夫,一名突然奔至轎前,左手猛掀開轎簾,右手往轎轅一拍,只聽一陣勁弩急響,足有上百支箭矢,破空飛射!

  劉是之倏抓起桌腳,以桌面掩護,把池日暮納在身後,那一張桌面立即變成了箭垛子!

  其中兩名劍手,立時被射成刺蝟一樣!

  其餘四名劍手,已散了開來,茶居裡還有別的客人,也有人挨了箭,慘呼呻吟。

  池日暮大叫道︰「好漢住手!我跟你們何冤何仇,為什麼下此毒手……」

  話未說完,轎子裡第二輪攻勢又發了出來!

  這次發的不是箭,而是各類各式的暗器!

  又一名劍手慘呼倒下。

  劉是之一面揮扇飛撥,一面呼道︰「退後,保護公子要緊!」

  三名劍手急想退回劉是之身前,但地上兩名大漢,雙斧雙拐,已擊折斬斷二劍手足踝。

  這情形極是緊急惶亂。

  他們一動手,崔略商立即便想制止。

  但他還沒來得及動手,另一名「腳夫」,已揚手打出數枚物體!

  爆炸立成︰煙硝、泥塵、火焰、人們的慘呼哀號,立刻交織成一片。這幹狙擊手正是要造成場中的大混亂,以便他們在混亂中得手。

  俟崔略商把一名傷者抬到櫃臺上,再也壓抑不住心頭的忿憎,正要插手此事的當兒,場中又再起了極大的變化!

  剩下的一名劍手,仍然舞劍,一面狂喊,一面要護住池日暮。

  可是兩輪暗器發完,兩名「腳夫」已拔刀圍了上來。

  地上的兩名大漢也包抄了上來。

  洪三熱仍然揮槍攔住老頭子的攻勢。

  但他身上已添了三處血泉。

  血泊泊地淌著,但洪三熱的戰志,卻比不受傷時更淩厲。

  雖然他也不明白,老頭兒被他逼阻在一丈開外,手上單刀,不過三尺,為何三次能重創了他,而他完全無法招架?

  不過洪三熱並不畏懼。

  他不怕死!

  他只怕池日暮死。

  所以他拼死也要維護池日暮。

  劉是之一見敵人伏擊的聲勢,便知道對方是勢在必得,自己這方面決不是對手。

  他一面攔身護住池日暮,一面朗聲道︰「好漢住手,且聽我一言──」

  他空有滿腹經綸,滿肚子學問,滿腦子對策,但對方根本不聽他的話。

  兩柄雁翅刀,一對鐵拐,一雙板斧,已向他攻到。

  池日暮突然站了出來。

  鏘然拔劍。

  劍芒燦目。

  劍柄上七枚巨鑽,耀眼流彩,連那四名凶神惡煞的狙擊手,也為之呆了一呆,怔了一怔。

  池日暮戟指喝道︰「吠!你們既是沖著我池某來的,那就領教了!」

  突然間,那頂轎子的鐵皮轟然而倒。

  轎子裡居然還有一個人。

  那人長發披面,寬袍大袖,完全看不見面目。

  但在崔略商一雙神光湛然的眼楮裡,依稀可見人在亂發裡仍是相貌堂堂。

  那人像似白日的魔魘,突然出現。突然已到了池日暮的後面,伸手一爪,就抓住池日暮的後頸。池日暮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抓,登時動彈不得。

  劉是之大喝一聲,扇子一合,扇尖陡地彈出一截刀尖,直刺那披發人背心!

  披發人也不回身,一腳就把他踹了出去。

  劉是之大急,顧不得痛,忽向外叫了一聲︰「公子,他們上當了,你快走罷!小趙會頂替你的!」

  那披發人似是微微一愣,忽咧嘴笑了一笑,露出一口森然的白牙。

  只聽他怪異地道︰「殺楚!殺楚,你騙不倒我的。」手上正待用力。

  這是崔略商和方邪真第一次同時聽到︰

  「殺楚」

  這兩個字!

  「洛陽四大公子」,實力相當,各有建樹,洛陽池家更是以仁義待人稱著,池日暮一死,洛陽城裡,天下武林,便要少去,「蘭亭池家」了。

  披發人正要用力把池日暮捏殺,乍然見到一道劍光。

  這應該不是劍光。

  因為劍光不會那麼快。

  這也決不會是劍光。

  因為劍光不會那麼銳烈。

  這更不可能是劍光。

  因為劍光決不會在銳不可奪中又帶著那麼輕柔的殺意,好像一個人,不是用兵器,而是用一句詩殺人一般!

  披發人便是在不信中,右半爿身子突然沾染了大片血漬。

  他放下了池日暮,慘嚎一聲。

  在這一劍裡他明白了︰事不可為。

  他充滿了絕望,但沒有忘記︰

  速退!

  可是他的同伴並不死心。

  兩柄雁翅刀交叉飛砍化成一道劍光直奔白衣書生。

  白衣書生的身子突然動了。

  他忽然向天看了一眼。

  然後出劍。

  劍自兩刀間穿了出去。

  一名「腳夫」咽喉噴出一縷鮮血。

  另一名「腳夫」的臉上正好被同伴的鮮血噴濺在臉上。

  他覺得又熱又腥,正用手往臉上一抹,再看場中︰

  不但他的「腳夫」同伴已死,就連使雙斧和使雙拐的,全都是胸膛中劍,僕地而歿。

  就只剩下他一個。

  他立時作了一個決定。

  他馬上扔出兩枚「雷公彈」。

  白衣書生臉上也微微變色。

  他可以閃,可以避,可以退開,但這種「霹靂堂」的火器一旦爆炸起來,難免造成死傷,他可沒辦法控制。

  就在這時,一人淩空橫撲了出來,雙腳連環踹出,把兩枚「雷公彈」,踢飛七八丈外,隆隆地炸了開來,炸得卷起兩道泥柱,木葉散飛。

  但卻沒有傷不了人。

  白衣書生心下一栗︰「雷公彈」一旦發出,一經踫觸,立即引爆,這人竟能及時踢開這兩枚火器,並以巧力兜接,不致爆炸,又能把兩彈踹開那麼遠,這種腳功,普天之下,也不出三人……。

  那「腳夫」一旦發出「雷公彈」,立時轉身就跑,但那揚手,「嘯」的一聲,一隻酒杯已打在「腳夫」的後膝關節上,登時全身一軟,摔倒地上。

  白衣書生看去,只見這名滿是胡碴子、落拓俊偉的中年漢子,身形在半空一折,已落在老頭兒與洪三熱的酣戰中。

  落拓漢子看準了,認準了,一手拍開洪三熱,陡然出腳。

  老頭子手上的單刀,便被踢掉。

  洪三熱也是呆住,他也不明白自己何以給人一手就拉出了戰團。

  老頭子一看情勢,立即奪路而逃。

  他逃了三次,都被落拓漢子截住。

  老頭子倒不逃了。

  他臉色慘然,長嘆一聲。

  就在這時,「轟」的一聲,那僕倒在地的「腳夫」,見已無法逃走,竟引爆最後一枚「雷公彈」,軀體立即被炸得血肉橫飛。

  這個舉動,令全場為之震住。

  這種謀刺不成、寧可殺身成仁的氣概,豈是普通盜賊殺手的作風?

  這簡直像為義殺敵、盡忠赴義、寧可玉碎、不作瓦存、視死如歸、捨身報國的志士!

  局面已被控制。

  那負傷的披發人已經逃得無影無蹤。

  這六名暗狙者中,當以披發人武功最高,老頭子次之,「腳夫」和使雙斧及雙拐的功力相仿,這四人,卻有三人死於白衣書生劍下,一人自殺身亡。

  僅剩下一人。

  老頭子。

  這是唯一的活口。

  這一時間,大家都明白這人存在的重要性,誰都不敢向他進逼。

  老頭子笑了。

  慘笑。

  他笑意裡有無盡的悲憤。

  「我們失敗了,」他說,「但總有一天,有人會收拾掉喪盡天良的四公子!」

  池日暮覺得很委屈,忿然道︰「我什麼時候做過對不起你們的事?!你是誰?!為甚麼要下此辣手?!」

  老頭子憤慨之色,溢於言表。「你們讓我活著,便是回答你這些話。嘿,嘿嘿,只恨上天無眼,看著就要得手,卻殺出這兩個好管閑事的人來!」

  崔略商一直盯著老頭子,以和氣的語音對他說︰「老丈,你有什麼冤情,不妨盡說出來,我們會替你伸屈平冤。」

  老頭子怪眼一翻,道︰「你是誰?我為什麼要告訴你事情?」

  崔略商道︰「我姓崔,草字略商,承聖上恩澤,忝封為禦封天下四捕之一;」他頓了一頓,又道,「所以我一見你掏出來的腰牌,便知道其中有詐,一直都在留意。」

  崔略商這一說,洪三熱失聲道︰「天下四大名捕?」劉是之也禁不住道︰「你是追命三爺?!」

  「天下四大名捕」是︰無情、鐵手、追命和冷血,四人各有不同的名譽與造詣。以冷血年紀最輕,生性悍堅忍,精於劍法,與人搏鬥,只進不退,遇強愈強,受傷更勇;追命年紀最大,擅於腿法,早年失意失戀,唯獨好酒,但愈醉功力逾強,追蹤術與輕功雙絕;鐵手是帶藝投師,甚諳江湖禮節,謙和得體,內功最高,一雙手更是冠絕江湖;無情是四大名捕之首,年紀僅長於冷血,幼年時慘遭滅門之禍,雙腿被廢,筋脈重創,故練不成武功,卻以極大的毅力與意志,練成獨步天下的收發暗器手法,又因終日在輪椅及轎中。故以他精於奇門遁甲、機關五行,將輪椅及轎子裝滿暗器機關,往往令人防不勝防,加上他智能天縱,輕功自成一家,反而成為「四大名捕」中最難惹的一人。

  無情別號無情,但卻是臉冷心慈,一旦動情,不可自拔。他自幼為諸葛先生收養,入門最早,故為大師兄。鐵手與追命均帶藝投師,兩人俱歷過江湖滄桑。冷血則在深山野嶺、飲狼乳長大,堅忍不拔,四人因其個性、武功、特長及辦案手段名震遐邇,故武林中人都呼其外號,久而久之,反而不怎麼知道無情原名成崖余、鐵手原名鐵游夏、追命原名崔略商、冷血原名冷淩棄了。

  老頭子一聽面前的竟然就是「四大名捕」裡排行第三的追命,喟然長嘆道︰「難怪這身好武藝!我輸了給你,忒也不冤!只可惜,大名鼎鼎的四大名捕,也跟所謂洛陽四公子勾結,蛇鼠一窩……」

  劉是之即道︰「老人家,你不說清楚,光在這裡血口噴人,是不是有人指使你這般做法?!」

  老頭子哈哈笑道︰「你欺我老了不是?想套問我!你看我滿頭白發……」說著用兩只手指指向自己鬢邊,陡然,雙指一駢,已插入自己的右太陽穴,追命早已防他自殺,但也來不及搶救,老頭子仰身便倒。

  追命與白衣書生身形一閃,一左一右,已扶住老頭子。

  兩人乍見對方身法,快到不可思議,心中都是一凜。

  老頭子卻已只剩下一口氣。

  只聽他斷斷續續地道︰

  「殺楚……殺楚……殺楚!」便咽了氣。

  ──殺楚是什麼?

  ──殺姓楚的?還是一個代號?

  ──是一個人的名字,還是一個組織的稱呼?一個線索、還是一個疑惑?

  ──這老人死前的最後一句話,倒底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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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神無 發表於 2014-9-20 03:12 PM

《殺楚》第三章 以絕世之功求俗世之名

  追命心裡發誓要弄清楚︰「殺楚」倒底是怎麼一回事!

  看來白衣書生卻似沒有這個興致。

  他只淡淡地道︰「原來你是追命,怪不得腿法這般好!」

  追命道︰「像你這手劍法,在武林中,絕對在十大名劍之內。」

  白衣書生一曬道︰「偏偏我沒有名氣。」

  追命道︰「那是因為你根本不想成名。」

  「我想成名,」白衣書生嘆道,「偏偏我不想成名後帶來的事情。」

  「那沒道理,」追命道,「成俗世之名,少不免要求世俗之功。」

  「要是成絕世之名呢?」

  「那是後人才能評定︰你是流芳千古還是遺臭萬年!」

  兩人相視而笑。

  追命忽又問出一句︰「列長恨是你什麼人?」

  白衣書生臉色一變,抬首望了他一眼,眸中的悒色閃過一道銳芒︰「好眼力!」

  追命道︰「你使的是『天問劍法』?」

  白衣書生笑了。

  他笑意裡仍帶憂愁,淡淡的,像溪水映著天藍。

  「如果我沒有看走了眼,你還會『萬古雲霄一羽毛』身法?」

  白衣書生道︰「我是他老人家的唯一弟子。我叫方邪真。四方的方,正邪的邪,真誠的真。」

  追命笑道︰「好名字,只是世上豈容有又邪又真?」

  白衣書生向他眨了眨眼,道︰「因為我是絕世的人物,卻想成俗世之名,你覺得這句話是不是說得太傲?」

  追命望了他一回,只說︰「你說的是實話。」

  這時,劉是之和剩下的那名劍手,正替同僚急救裹傷,池日暮也下手幫忙,他先替洪三熱包紮傷口。方邪真和追命則救助一些本在店內歇腳的無辜傷者,那兩名鏢師畢竟也是行走江湖的人,趕忙也幫忙救治,傷患者呻吟起伏。

  池日暮帶來的八名護衛,竟有五人當場喪命,兩人折足,傷口怖人,痛苦不堪。方邪真目光閃動,忿然道︰「我便是因為他們出手太狠,所以才忍不住插手。你看,下手這般毒,又傷及無辜,就算有深仇大恨,也不該這般滅絕人性!」

  追命沉吟道︰「那老人家的刀法,類近『東海釣鰲磯』的『開山刀法」,造詣很高,但不知是何來路。」

  方邪真點頭道︰「那披發人武功更高,出手招式也詭奇難測。」

  追命道︰「可惜他倒溜了,其他幾人,無一活口。」

  方邪真拍拍那柄又被舊布裹著的劍,道︰「你別怪我不留活口,我這劍一出,它動了真性子,我也控制不了它,劍是我出的,但人則是它殺的。」他笑笑又道,「你不是要逮捕我歸案、以便結案償命罷?」

  「我明白,」追命嘆了一口氣,看了看他置在膝上的劍,道,「剛才救人要緊,要救人也只好殺人了。救人與殺人,常是同一碼子的事,像月亮晴暗兩面,這怪不得你。只是,像你這種殺傷力那麼大的劍客,但願還是不要常常動劍的好。」

  方邪真拍了拍長劍,微作沉思道︰「我也不想動它,只要沒有人動我。」

  只見池公子站了起來,劉是之緊跟在他的身後,走了過來,池日暮對二人就是深深一揖,道︰「多謝兩位俠士救命大恩。」他目中淚光閃流,兩頰隱有淚痕;原來他見死傷狼藉,而刺客主要只是為了殺他,以致害了那麼多人命傷亡,心中大是不忍,禁不住要落淚。他忍悲含慟的聲音,更是誠摯動人。

  追命道︰「別客氣,這是我的本份。」

  方邪真卻沒說話,默默為一個被火藥炸傷的茶客裹傷。

  只聽一陣馬蹄的得,那名劍手已打馬而去,想必是劉是之遣他趕返洛陽請動人手過來接應。

  劉是之道︰「三爺,這樁案子你親眼見了、親手管了,但願你能為我家公子追查主使,以正法紀。」

  追命忽道︰「池公子,有一事請教。」

  池日暮十分謙恭,即道︰「不敢當。有什麼,三爺皆請不必見外,盡請吩咐即可。」

  追命道︰「你可有這樣凶殘的仇家?這些人似跟你有深仇巨恨,你可有頭緒?」

  池日暮「噫」了一聲,道︰「在武林中,誰沒有仇家?更何況我身在翰林、仕林、武林裡,結怨難免,只不過,這些人都似身負血海深仇,可教人費解。」

  劉是之道︰「我看這批人,也不只沖著我家公子而來的,他們不是口口聲聲都是洛陽四公子嗎?我看除了我們『蘭亭池家』之外,『小碧湖遊家』、『妙手堂回家』、『千葉山莊葛家』,莫不是沾有關聯,洛陽四公子名若天日,難免遭人所嫉,這都要請三爺多加留意的。」

  追命道︰「你的意思是說︰這批人要剪除的,不只是你們,還有其他三位公子?」

  劉是之雙眼一眯,立即在眼角裁成了兩抹如刀利的笑紋,「也可能是其中一家,為鞏固勢力,只求獨尊,不許並存。」

  追命搖搖頭道︰「沒想到。」

  劉是之奇道︰「你沒想到什麼?」

  追命道︰「連仁義滿天下的『洛陽四公子』,也一般人一樣黨同伐異、排除異己;大好河山,舉目並非沒有人材,而是沒有容人的氣量,以致像一盤散沙,誰都不能結合起來,為國為民,做點踏踏實實的事。」

  劉是之冷笑道︰「三爺,你這句話,只對我們公子說,可起不了什麼作用,我家公子也總不能一廂情願、單方示好啊。」

  池日暮如玉般的臉頰,卻出現了微微的紅暈,慚然道︰「三爺,你教訓的是。」

  追命笑道︰「不敢,不敢,我只是紓說心中的鬱結罷了,池公子萬勿見怪。」他微微一停,又道,「四公子在洛陽甚有勢力,極得民心,據說近日皇上要頒令下來,甄選你們四位其中之一為『洛陽王』,掌管洛陽兵權政事,你們四位各有千秋,難分軒輊,這樣一來,恐怕相互傾軋的事,在所難免;只望池公子能心存善念,以為百姓福祉為重,盡量避免捲入無謂鬥爭中,那就是功德無量了。」

  池日暮悚然道︰「是,是。」

  劉是之卻問︰「不知道三爺此行來洛陽,為的是什麼事?」

  追命看了劉是之一眼,又看看池日暮,道︰「你們可聽說過留縣太守孟隨園?」

  池日暮茫然。

  劉是之即道︰「有。孟太守清廉不阿,嚴明守正,很有名望,據說他辦案一向秉公處理,案無餘犢,平反了不少冤案,昭雪了不少冤獄,嚴辦了不少劣紳,申誡了不少惡宦,可惜,後來還是給人參了一本,似被發配充軍到塗壁去……」

  追命道︰「正是,他一家大小共十一口,連家僕婢役三十七人,全教人殺個幹淨,事情就發生在這往洛陽的道上,凶徒可謂趕盡殺絕。孟太守嚴正不枉,在任期間從不貪贓斂財,人稱之『孟青天』,而今落得這種下場,我總要跟他查出兇手,以祭他在天之靈。」

  池日暮聽了也極氣忿︰「三爺,這件事實在太可惡了,如用得著敝府之處,要人要錢,請盡量吩咐。」

  追命知道這池日暮年輕心軟,卻又血氣方剛,便辭謝道︰「現下尚未有眉目,人多反而不便,池公子好意,在下心領了。」

  這時數路人馬陸續趕到。原來這道上早有「蘭亭池府」的人準備恭迎,剩下那名劍手打馬請援,這些在道上苦候迎迓的僕從和友朋,全都趕了過來,其中還包括了在池府聞風而來慰問的「食客」、「子弟」,爭相巴結道幸,這小小的茶寮裡,登時熱鬧了起來。

  追命見池日暮忙亂中不忘囑吩下屬,安頓這茶居掌櫃的後事,加以撫恤,並協其重建,還有撫療受傷茶客等,便向在一旁淡然坐看一切的方邪真道︰「這池公子,總算富貴而仍然謙恭,只是心性太脆弱一些,易動感情,但在劇烈的江湖鬥爭裡,容易吃虧。」

  方邪真道︰「那也不盡然。池公子這等做法,易搏人好感,甚得人緣。」

  追命詫異的向他投過一眼,說︰「老弟,你年紀這麼輕,看世事卻是太冷。」

  方邪真淡淡一笑道︰「我就怕熱。我喜歡寒冬。越冷,我就越愉悅。我心頭一熱,就不易收拾了。我怕我控制不住。」

  追命仔細端詳了他一陣,只道︰「很像。」

  方邪真側了側首,問︰「像誰?」

  追命道︰「我大師兄,無情。」

  方邪真眼楮有了笑意,那笑意驅走了許多憂悒,但多了一層淡淡的哀愁,「是麼?」

  追命笑道︰「你不要見怪,你比他,還要年輕、還要俊俏,還要像個女孩子。」

  方邪真沉思一下,他的眉微微蹙著,像挽手鎖起一秋的深怨。「他跟我不同,」他道︰「他已投身入在這紅塵十丈裡,翻過、滾過、什麼世局都見過、什麼經歷都閱過,所以他再脆弱,也是個堅強的人,能出世,也能入世。而我……」欲說還止。

  然後他接道︰「但我能出便不能入,能入,便不能出。」

  追命笑著拍了拍他瘦小的肩膊,道︰「你啊,一個人自己看自己,怎麼能看得清楚?自己看得大多、大近,不一定就是自已。」

  方邪真忽改換了話題︰「你要去偵察殺害孟隨園全家的案子嗎?」

  追命眼楮一亮,道︰「要是老弟肯跟我一道稽查,這件案子的元兇勢力再強大,我也不必擔心了。」

  方邪真懶洋洋的望了追命一眼,只道︰「其實,你根本沒有擔心過。公家事,我也做不來,而且,也無意為之。如果你有事,我倒要請你吩咐一聲,我一定到。」

  追命一笑道︰「那我就不勉強了。」又問,「老弟一身好武術,卻在哪裡高就?」

  方邪真拍拍舊包袱︰「我在老員外家裡教幾個孩子讀書,如此而已。」

  追命長嘆道︰「這又何必,實在是太委屈你了。」

  方邪真卻毫不以為然︰「一個人只要能安身立命,便可以了,我要養活老父,幹什麼活兒都是一樣。」

  追命一下子覺得跟這個年輕人離得好近,又距得好遠;但無論是近是遠,都對他十分珍惜。

  這時又來了一騎。

  騎得並不急,但快。

  馬黑、人黑、黑披風,像驟掩來了一朵黑雲。

  馬黑得沒有一絲雜毛。

  衣黑得跟陽光形成強烈的對照。

  人平實而粗壯,皮膚黝黑,濃黑的眉毛,淡黑的厚唇,深黑的快靴,一把黑色的刀鞘,鞘外露著青黑色的刀柄。

  追命只看了一眼,道︰「池公子,有綽號『劉獅子』的智囊劉是之,又有手底下勇猛精進的『拼命三郎』洪三熱,加上這個實行能力極高的辦事幹材『黑旋風』小白,這『蘭亭池府』的聲勢,其實僅次於『小碧湖遊家』而已!」

  只聽池日暮喜道︰「小白,你來了就好了。」似對他十分欣慰放心。

  小白跪地而道︰「公子無恙,請恕屬下來遲。」池日暮連忙把他扶起。

  「黑旋風」小白一至,傷的人被舁走,死的人被驗明,店中紊亂,一一被整理出來,小白調度有方,毫不慌亂。

  劉是之卻靜悄悄地向池日暮道︰「公子,這樁狙殺,恐怕,這只是一個開端。」

  池日暮擔心地道︰「是啊,來的幾人,武功都很高強,我怕……」

  劉是之直視池日暮道︰「公子是怕我等保駕不力?」

  池日暮忙道︰「先生千萬別多心。我怕的是防不勝防。」

  劉是之眼楮又眯成一線︰「公子,想不想有備無患?」

  池日暮即道︰「請教先生,如何有備?」

  劉是之用羽扇遙指追命與方邪真在茶居一隅的背影,低聲道︰「留下他們二人,即為強助。」

  池日暮欣然道︰「我正有此意,」又遲疑了一下,旋即又道,「追命是名捕,有公事在身,此人一向無視於富貴功名,只怕難以留得住他。」

  劉是之道︰「對追命,只作試探;這年輕人武功高到不可思議,而且潛力無可限量,此人若不收於門下,萬一給游、葛、回三家聘去,則是使我們多添一號勁敵。」

  池日暮咬了咬唇,道︰「先生的意思是……」

  劉是之低聲疾道︰「追命在這裡待不久,一定會走;這年輕人若挽不住,則寧可除去。」

  池日暮臉色變了變︰「那不行,他怎麼說也救過我一命,怎可──」

  劉是之冷冷地道︰「公子,無毒不丈夫,留著禍患!」

  池日暮長嘆了一聲,要求似的道︰「我們先留他一留,看怎麼樣,好不好?按理說,咱們施於重金禮待、功名富貴,他沒有理由不動心的。」

  劉是之沉著臉色嘿笑道︰「如他甘辭厚幣,尚不動容,此人更不能不除。」

  「若到了那個時候……」池日暮無奈地說,「就聽憑先生的意思了。」

  劉是之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劉是之憑一副精密的頭腦、進退的分寸、和不凡的武功,在不少名門望族、武林世家裡任過舉足輕重的職司,但「蘭亭」池日暮對他一向信重倚重,解衣推食,遇大事莫不言聽計從,是致令他一直留在池家的最重要原因之一。

  這時,局面大致已收拾了下來。

  追命也替兩名傷者接駁好斷骨,向池日暮道︰「池公子,你這位『黑旋風』處事煞是快利。」

  池日暮忙引見「黑旋風」小白與追命,順勢探問︰「這位兄台高姓大名?府上哪裡?」

  方邪真懶懶地答︰「我姓方。」就不說下去了。

  池日暮等不得要領。追命卻道︰「諸位,我有公務在身,還要趕路,就此告辭了。」

  池日暮忙懇情挽留。追命堅持要走。池日暮只好說︰「三爺的救命大恩,池某銘刻在心,永志不忘。三爺若進洛陽︰莫忘了光臨敝舍,再作長敘,此外,三爺如用得著『蘭亭』子弟之處,盡請吩咐。」

  追命笑道︰「一定一定」。

  說著便要離去。這時已近入暮,方邪真也要跟他一道離開。池日暮急了,便去拉住方邪真的手,一個勁兒地問︰「兄台府上那裡?可有事麼?怎麼匆匆要走?不肯讓在下懇謝?不如到敝下處喝杯水酒,再向兄台請益?兄台若堅持要走,在下相送一程如何?」

  方邪真只傲岸的、淡然的、瀟灑的聽著,只在要緊關節上,才不著邊際的應上一應。

  追命瞧在眼裡,只笑說︰「不如方兄弟就跟池公子多敘敘,我倒要先行一步了。」遂低聲向方邪真道︰「兄弟,如果你不甘就此埋沒一生,意欲平步青雲,這他公子倒是寄重於你,你大有發揮餘地。」

  方邪真只倦倦地一笑,隨即跟追命步走。

  追命微喟一聲,也由得方邪真跟他一道。

  劉是之一使眼色,洪三熱跟在方邪真後面,正要說話,方邪真遽然回身,劍仍在水藍色的布帛中,但劍愕已抵在洪三熱胸前,把他的來勢生生截住。

  只聽方邪真用一種堅定得接近冷漠的聲音道︰

  「回去!你們不過是要我為池家效命,但我一點興致都沒有!」

  洪三熱的勢子硬硬頓住。

  方邪真這一句話,也把眾人震住。

  黃昏入暮,烈陽已成了微醉的胭脂。

  方邪真倏地收劍,返身欲行,忽然黑影如魅,閃攔在前。

  黑衣黑臉黑披風。

  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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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神無 發表於 2014-9-20 03:13 PM

《殺楚》第四章 黑旋風小白

  方邪真看也不看,繼續往前走去。

  小白伸手。

  他的手正好攔住方邪真的去路。

  方邪真平平靜靜地說︰「你的手不想要了?」

  小白瞳孔收縮,只道︰「請不要走。」

  方邪真一笑︰「如果我一定要走呢?」

  小白道︰「我留你。」

  方邪真抬首望瞭望天,倦然道︰「很好。」

  追命在旁,一見方邪真仰臉看天,忍不住叫了一聲︰「小心!」

  可是方邪真已然出手。

  這一次,追命、洪三熱、劉是之、池日暮四人,無不親眼目睹方邪真的出手。

  也無人不為之動容。

  方邪真出手只一劍。

  一劍就斬往小白的手。

  小白並不縮手。

  他的短刀在千鈞一發間,及時架在臂上!

  兵器有謂︰「一寸短,一寸險」,小白藝高膽大,與人交手,無論對手多強,莫不搶進中鋒、近身相搏,他根本不怕。

  有些人天生不知畏懼為何物。

  方邪真的劍勢,卻突然變了。

  劍鍔反撞向小白的胸膛。

  小白左手伸出,右手持刃救左臂,胸門露了一個小小的破綻。

  方邪真就擊在這個竅門上。

  小白的姿勢突然變了。

  他的左手已閃電般縮了回來,閃電般抓住劍鍔,就像一條毒蛇只要仰首發出攻擊,他更迅疾的抓住它的七寸一般。

  這時候,追命叱了一聲︰「使不得!」

  兩人陡地分了開來,夾著幾聲裂帛的脆響。

  小白已在八尺開外。

  他身上的黑披風,已有三處裂口,胸前的黑衣,也有兩處裂縫。

  那是劍氣割破的。

  可是方邪真並未拔劍。

  他把劍架在肩上,有趣的看著小白,微笑說︰「不錯,你武功,還算不錯。」

  就算是劉是之,也曾對小白下過這樣的評語︰「連小白都害怕的事,便決不能做,因為那根本不是人做的。」

  劉是之武功不能算高,但惜言如金,識見極高,向不輕許人,他說的話不僅在「蘭亭池家」有分量,在武林中一樣也有分量。

  人人都知道「蘭亭池公子」帳下,有三大高手︰足智多謀的劉是之,有勇有謀的小白,有勇無謀的洪三熱。池家因而聲強勢壯。

  不過,此刻連小白的眼中也流露出一種神色。

  恐懼之色。

  方邪真的劍,未出鞘就劃破了他衣衫七八道口子,而且連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敗在對方劍下的。

  方邪真一笑。

  然後他又回復了那一股鬱色。

  英朗的悒色。

  他搭劍在肩,灑然行去。

  小白的臉色更黑了。

  他伸手。

  伸出左手。

  左手依然攔住方邪真的去路。

  方邪真倒有些詫異起來︰「你不怕死?」

  小白道︰「怕。」

  方邪真道︰「你還敢攔我?」

  小白道︰「公子要留你。」

  方邪真道︰「你留得住我?」

  小白道︰「留不住。」

  方邪真道︰「既留不住,還不讓開?」

  小白道︰「留不住也得留。」

  方邪真的眼神突然厲烈了起來。

  ──是他的深郁被對方的拗執激起了戰志?

  他一步就踏了過去。

  小白就在這一剎那間,發出了七道他平生極少施為的殺著!

  這七道殺著,平日至少可以毀去二十個勁敵,但而今這七道殺著,一齊使出,為的不是殺人,而是留人。

  留住一個人。

  ──留得住嗎?

  小白悶哼一聲,撞飛十尺。

  但他仍攔在方邪真面前。

  他的左手依然攔伸,可是鼻孔已滲出了兩行血跡,嘴角也有一行血絲。

  方邪真對他搖了搖頭。

  小白垂下了頭,忽然,他又深深的長吸了一口氣。

  然後緩緩的把氣吐了出來。

  這一口氣吐出來之後,他的眼神像烈火一般的被點燃起來,挺起胸膛,像一座山,臉上出現堅決無比的神情。

  他的左手伸著,仍攔住方邪真的去路。

  方邪真眼楮發了亮︰「好,很好。」正要拔步前行。

  池日暮忽然揚聲道︰「小白,退下。」

  小白向池日暮報以不解的眼光。

  池日暮淺嘆道︰「留不住的。」

  小白垂下了手。

  方邪真微微一笑。隨追命行去。

  追命見方邪真不再出手,這才放了心。

  兩人行出好遠,將近到城門,追命才問︰「為什麼不投效池日暮?這是個最能大展身手之處,難道你想空負大志的過一輩子嗎?」他們一路來上天入地、無所不談,但就是沒有再談起剛才茶寮子裡發生的事。

  方邪真皺皺眉,道︰「為這些王侯公子爭名奪地,值得否?我就算要雄圖競勝,也該圖天下之功,立自身之業。」

  追命聽取,笑了起來︰「你有你的想法,我不勉強你,可是,在這世間,想要徹底的自立門戶,不依傍任何人,談何容易!」

  「就是不容易,所以才有趣。」方邪真停下步來,道︰「你要進城了?」

  追命也望定他道︰「是。」

  方邪真道︰「我們也該在此地分手了。」

  追命道︰「此地不分手,也總有分手的時候,不如在此地分了,幹淨俐落。」他問方邪真,「你去哪裡?」

  方邪真道︰「教書。」反問,「你呢?」

  追命答︰「衙門。」補了一句︰「下次見面,再與你痛飲三百杯。」

  方邪真道︰「我不常喝酒。」他補充一句說,「但你請,我便喝。」

  追命眼中充滿了笑意︰「多少都喝?」

  方邪真眼中也有笑意︰「多少都喝。」

  追命退後,揮手︰「別忘了你欠陪我喝酒。」

  方邪真也遙聲道︰「別忘了你欠請我喝酒。」

  追命含笑道︰「一定。」

  方邪真轉身而去。

  沿西河走到大而小胡同,再轉入橛李西街,便是熊員外的宅子。熊員外原本是京裡的吏部主事,而今年紀大了,辭官歸故裡,家裡有兩個孩子,分外頑皮好武,總找不到好老師。熊員外在偶然的機遇下見過方邪真,一眼看出他是個志氣清奇、學博思精的人,於是禮聘他管教兩個孩子。這兩個孩子,大的叫熊文功,小的叫熊武德,兩人都被驕縱慣了,頑劣異常,仗著護院教會的幾下拳腳,把方邪真之前的教師,全不是氣走,便是打跑了。倒是方邪真來了以後、把一對小孩全治得服服帖帖,熊員外當然覺得自己並未看走眼,對方邪真自然禮遇有加,然則他只知道方邪真是不同凡響,但卻不知道他豈止不同凡響。

  這天,方邪真像往常一樣,扣響了熊家的門,管家福頭出來張望,一見是方邪真,便客氣又熱烈的把他迎進了廳堂,一面請僕役傳報熊員外,口裡一疊聲他說︰「方夫子,你坐坐,你先請坐坐,我家老爺,馬上就來,馬上就來。」

  方邪真覺得今天熊家上下,跟平常大為迥異,詫道︰「今天兩位小少爺不念書麼?」

  福頭搖手擺腦他說︰「啊啊,是是是,不是不是,這個麼,這個……」

  這時熊員外匆匆踱了出來,一見方邪真,就堆起笑臉,「長揖不已︰「方大俠有怪莫怪,老朽目昏眼庸,不認老哥威名,竟敢請大俠屈此管教小犬,實在是……請海涵原宥!」

  方邪真一怔︰「東翁,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熊員外只是一味賠笑︰「沒有意思,老朽怎敢有別的意思,只是令俠士委屈了這麼段日子,實在是昏昧無識之至,這兒是……」他叫小廝原本準備好的一百兩銀子,「一點小小意思,請先生……萬請方大俠賞臉收下。」便要小廝把銀盤奉到方邪真面前,力促方邪真收下。

  方邪真心裡已明白了幾分。他在熊府任教,潤酬已算厚待,每年不過約莫三十兩,熊員外這一記大手筆,自然是別有內情,當下便道︰「東翁,敢情是在下才淺識薄,你要辭退在下不成?」

  熊員外急得幹抹汗︰「方俠士,你千萬別這般說,老朽以前是不知之罪,現在已識真身,怎耽得起你的前程……方大俠,這……這……老朽怎敢跟池家的人相爭!」

  方邪真這一聽,已把住了底蘊,臉色一沉,道︰「我決無意要過池家,東翁可以免慮。」

  熊員外一聽更急,只軟聲挨氣他說︰「這可萬萬不行。池二公子是人中龍鳳,又是洛陽首富,最近皇上正擬賜封『洛陽王』,看來池公子多半實至名歸,池公子賞重的人,老朽天大的膽,也不敢沾,這萬萬使不得也,只請方大俠胸懷大量,勿記舊過,在池公子前多美言幾句,不使老朽為難,已經感恩戴德……」

  方邪真並沒有收下熊員外的銀子,便斷然離開了熊宅,一路上,覺得很有些憋氣,便到「依依樓」去。

  「依依樓」是城裡最出名的一家青樓。

  老鴇一見到他,就知道他是來找惜惜的,於是賠著笑臉引方邪真上樓去見惜惜。由於方邪真一向並不闊綽,也不算太過寒傖,而惜惜一向對他又獨具慧眼,老鴇和樓子裡的人,對方邪真既不熱烈,也不冷落。

  倒是這些青樓女子,大都傾心於方邪真的瀟灑、俊俏。

  方邪真也不找別人,只找惜惜。

  別的女子知道惜惜跟方邪真的關系,也不從中搞擾──而且就算要搞擾,也搞擾不了。

  惜惜是「依依樓」裡最出色的女子。

  據說「老公子」回百應曾想以半座城來獲惜惜青睞,惜惜根本就不動心;盧侍郎曾用十二車的珍珠瑰寶來要她下嫁,惜惜也看不上眼。

  她就只對並不得意的方邪真另眼相看。

  這天方邪真上得樓子來,惜惜迎他入「秋蟬軒」,方邪真便開始喝酒。

  惜惜一眼便看出他不快樂和他的不快樂。

  惜惜便想逗他快樂起來。

  她彈琵琶、唱歌、還把親手做的糕餅送到方邪真的嘴裡。

  她看得出來方邪真是應酬著吃了一點。

  她很快的便知道自己今天是治不好方邪真今天這個不快樂的病。

  以往,方邪真也常常帶點微愁來這裡,可是惜惜總是能使他開心起來,除了一件事,惜惜知道自己是治癒不了的。

  於是她問︰「又想她了?」

  方邪真舉杯的手一震,但仍仰著脖子,把酒幹完,用手抹了抹唇角。

  她凝睇著他︰「你幾時才能忘了她?」

  方邪真惘然一笑,又去斟酒,酒濺出了些微,在杯沿外。

  惜惜把酒壺拿了過來,替他倒酒,用柔得像微風似的、流水似的聲音幽幽地問︰「你幾時才只有我,沒有她?」

  方邪真搖首,心頭忽生一股憐惜之意,用手掌輕柔的搭著惜惜的手背,溫和地道︰「不是她,不是想她。」

  惜惜倒有些訝然起來,凝著美目,斜斜的瞅著他。

  方邪真嘆了一口氣,忽深深地問︰「我這般潦倒,這般落魄,你跟著我,有什麼好處?」

  惜惜笑了。

  她笑得艷艷的。

  誰看了她的艷,是男人心裡都會動。

  「我是冤鬼,我選上你了。」惜惜用縴長的手指在他眉毛上抹了抹,說︰『我喜歡這個。」又用手指撫了撫他的眼楮,珍惜他說︰「我喜歡這個。」再用手指拈了拈他的鼻子︰「我喜歡這個。」最後用手描了描他的嘴唇,「我喜歡這個。」她說一次,眼裡的含情又深了一些,說一句,更情動一些。「就這幾個好處。」說罷抿嘴一笑。

  方邪真見她艷容絕色,吐氣若蘭,心裡也一陣心動,撫了撫她的發鬢,發覺她乖馴得就像貓兒︰「其實,跟我沒什麼好處的,真的。」

  惜惜精靈的笑了起來,就像小女孩子在聽大人講故事,但笑得有點癡,也有點狡猾︰「好,你告訴我,你最有本領,不跟你,我跟誰去?」

  方邪真也眯眯地笑了︰「跟盧侍郎,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跟回公子,也有錦衣玉食,還有……」

  「好啊,你真要誤了我的終身哇。」惜借狡黠地說,「他們那麼好,你自己又不嫁去?盧侍郎年紀做得了我公公,沒嫁過去,當然許下富貴千金,一旦委身於人,別的不說,單跟他十四個姨奶奶打交道,那就煩死了;回公子是洛陽四公子裡年紀最大的一個,樣子也最惹人厭,人人背地裡都叫他『毒手公子』,你黑不黑心,要急著逼我嫁給個辣手郎君,哼哼,他們真如千依百順,又華衣又美食的,還有老媽子供我差遣,我不嫁麼?你說的那麼好,要是討厭見到我,方公子就不必勞駕『依依樓』,常來眷顧我這苦命女子……」說著說著,倒是當真眼圈兒紅了起來。

  方邪真忙不迭地道︰「你怎麼啦?我這是自慚貧寒,不想牽累你呀。」

  惜惜破涕為笑道︰「我這也是有感身世,正愁玷辱你啊。」

  方邪真忽道︰「說真的,你想不想我有功名富貴?」

  惜惜道︰「說真的,你談不上什麼功名富貴,咱們也相交了三年了,功名富貴,不是我想不想,而是看你要不要……」

  忽想起一事,艷艷地笑道︰「說到想到,今天好好幾個官爺們到這兒找你,還找上我打聽你的事兒,其中還有池公子手上的諸葛亮劉先生呢?」

  方邪真一聽,臉色就變了。樓下的鴇母正好直著嗓門喜氣洋洋地叫道︰「惜惜,惜惜,快請方公子移步出來,有大貴人要見他哩。」

  方邪真猛斟一杯酒,仰脖子就倒入肚裡,酒壺在桌上一放,「乒」的一聲,然後就站起身來。

  惜惜嚇了一跳。

  她很少見過他發這樣大的脾氣。

  方邪真張手打開了軒門。

  鴇母和小廝正匆匆引幾人上來。

  方邪真跟正上樓的人猛打了一個照面,走在最前面的人正是劉是之。

  方邪真冷冷地道︰「你們來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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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神無 發表於 2014-9-20 03:13 PM

《殺楚》第五章 依依樓上一惜惜

  劉是之馬上停了下來。他比方邪真矮了幾個階級,但笑態依然。

  「在下奉公子之命,特給少俠送禮來了。」

  方邪真冷笑道︰「什麼禮?」

  劉是之似沒聽出方邪真冷誚之意,只向後面喚了一聲︰「來呀。」登時七八名跟班抬著箱子魚貫而入,引起樓子裡不少人引目注視。

  劉是之吩咐道︰「長壽,開箱。」

  箱子一開,耀眼生花的盡是銀子。

  劉是之趨近笑道︰「這是咱家公子對少俠的一點心意,其餘六箱,若論價值,絕對只在這箱之上,不知少俠要不要驗明?」

  一時間,「依依樓」人人都贊羨的紛紛私語著,尤其老鴇更眉花眼笑,一味地說︰「方公子真是有本事,能得池公子這般器重,我一早就說過,方公子天生貴格,鶴立雞群,準是個大富大貴的人!」其實,在他們心裡略一估計,光憑這幾口大箱子,足以使方邪真成為洛陽城裡的一個中富,這小子不知是幾生修來的運,心裡雖是又嫉又恨,但嘴裡忙不迭先行奉迎巴結。

  惜惜只在欄桿上遙遙的看,不知在想些什麼。

  劉是之觀形察勢,故意大聲道︰「若少俠肯接受少主人的禮聘,可隨少俠開價,至於在府中司職,亦任少俠自選。」

  圍觀的人都嘩然出聲。蘭亭池家財宏勢大,據說朝廷要封賜「洛陽王」予池日暮,這一來,方邪真就成了城裡的大紅人了。鴇母喜得三腳兩步地爬上了樓,扯著惜惜的衣袖一味道喜。

  惜惜也沒歡喜,也沒不歡喜,只遠遠的看向白衣如雪方邪真。

  劉是之朗聲道︰「池公子說,方少俠要求的,無不相允,就算要買下這座『依依樓』,也可以馬上兌現。」

  方邪真道︰「謝謝。」

  劉是之臉上出現欣然的神色︰「方少俠萬勿客氣,咱們是自家人了──」

  方邪真截斷道︰「我是我,你是你,我們不是自家人。」

  劉是之強笑道︰「方少俠不妨多考慮一下,無須馬上作復。」

  方邪真道︰「無需考慮。把箱子退回去。」

  劉是之一時笑不出來了︰「這……」

  方邪真一字一句地道︰「箱子退回,人也回去!」

  劉是之苦笑道︰「這又何必呢?」

  方邪真的手搭在劍柄上,目光寒似冰封︰「你走不走?」

  劉是之看看他,又看看他的劍,忽然眯起眼來,長嘆一聲,一跺足,返身就走。

  一行人,連著盛滿金銀珠寶的箱子,在一轉眼全撤走得一干二淨。

  方邪真在眾人視作鬼怪的瞠目中回軒。

  他坐下,倒酒。

  惜惜推門進來,然後背向關了的兩扇門,略怔忡了頃刻,即過來,替方邪真倒酒,沒有多說半句話,也沒有多問半個字。

  隔了半晌,方邪真突然問道︰「你氣苦了?」

  惜惜閃著晶亮的眸子︰「我氣什麼?」

  方邪真觀察似的看著她︰「你覺得我像個瘋子,還是像個傻子?」

  惜惜這次用手搭住方邪真的手背,輕輕撫娑著,柔聲道︰「我不知道,我以前只知道你是個很有本領的人,現在,我更知道我沒有看錯;一個真正有本領的人,當然不會做他不想做的事情。」

  方邪真笑了。

  笑意裡悒色更濃。

  他說︰「惜惜,你去彈一曲『高山流水』,可好?」

  惜惜盈盈地向琴台走去,雖然,在她心裡,也許並不明白方邪真為何不接受禮聘、拒絕賞賜;在她深心處,可能也希望方邪真能在池公子家裡成為一個獨當一面、 叱風雲的人物,但她知道,方邪真是一定有理由的,一定有他的苦衷的。

  劉是之從「依依樓」裡退出來,樓裡的幾個管事的,生怕開罪了這池府的紅人,賠罪作揖的,把劉是之恭送了出來。

  劉是之走出了那一樓的燈光,深吸一口氣,臉不改容的走向在陰黯的青石板道上,停著的三輛豪華馬車。

  他上了第二部馬車。

  三部馬車踏踏而行。

  才不過走過一條街的光景,又有五部馬車,停在暗處,這五部馬車無論是車子還是馬夫的氣派,都要比原先三部華貴許多。

  劉是之下車,跨上了第三部馬車。

  車子裡坐著一個人。

  一個粉雕玉琢般的王孫公子。

  「怎樣了?」池日暮問。

  「不成。」劉是之答,「跟揣想中一樣。」

  池日暮靜了一靜,才道︰「很好。」然後道,「你上來。」

  劉是之跟池日暮一並坐著,車子又開始馳行。

  良久,池日暮才道︰「劉先生,你還有什麼辦法?」

  劉是之反問︰「公子,你是不是一定要用此人?」

  池日暮道︰「『洛陽王』快則三個月,遲則一年,便會選定,我們若沒有他,光是『多情公子』游玉遮,我們便難佔上風。」

  劉是之道︰「好,很好。」

  池日暮道︰「先生的意思是──?」

  劉是之道︰「只要你一定要用此人,我便有辦法讓他歸附你旗下,不過,我只擔心……」

  池日暮即道︰「擔心什麼?」

  劉是之嘆道︰「我擔心,要是他入了池府,我還有沒有站的位置?」

  池日暮笑了︰「先生何出此語,我對先生的重視,先生還不瞭解嗎?總之,有『蘭亭池家』的一日,便一定會有先生。」

  方邪真住在近法門寺的山丘裡,青山碧崖,翠色如染,樹色泉聲,交相映帶,方邪真的養父便在此地開田建屋,花林竹舍,綠柳含煙,雖貧不勝寒,但泉石清幽,別有意趣。

  方邪真的一身本領,卻與養父無關。

  方父還有一個親兒,不到十歲,甚是機伶可愛,叫做方靈,人也很靈巧聰敏。

  這日方邪真才回來,方靈已在阡道上跟他說︰「大哥大哥,這兩天,來了好多人,總是要找你,送了很多禮來。」

  方邪真一聽,吃了一驚,忙趕回家裡,果爾看見箱篋禮盒堆積如山。方邪真見了老父,請安之後,就說︰「這禮是不是洛陽池公子送來的。」

  方父撫著白髯,慈藹地道︰「他們來過好幾趟了,還說了不少好話,連池公子都親身來過。」

  方邪真又暗吃一驚︰連池日暮都親自來這裡,已經可以說是推重已極。

  方父觀察神色,已然明瞭大半,道︰「這事你不用為難。我見他們把禮送來這裡,不親交予你,必有你的難處,所以我什麼都沒答允,只說等你回來再作處理,這些禮品我原本堅持退回,他們執意不肯,我只好暫存屋裡,但從未動過,連靈兒頑皮,屢要拆封,我也不準。」

  方邪真心中感激,也不多說什麼,只道︰「池家是效仿當年劉備三顧茅蘆的做法,但那是沒有用的,那是個水深火熱的灶子,我一腳踩下去,難免也變了些薪,燒了陣子,可只沸騰了水,以我的脾性,一旦沾上了火,也不會回頭澆濕自己的。」

  方父慈和地道︰「真兒,我知道你有一身好本領,你要做什麼,也有滿懷的志向,一切都由你,可不能為了我和你小弟,誤了你的志業。」

  果爾,到了未牌時分,池日暮和劉是之又來法門寺後山,堅請拜晤方邪真。

  方邪真並不出見,只差方靈說他還沒回來。

  池日暮等也情知此乃托辭,但仍禮儀周至的跟方父和方靈扯談了一會才告辭而去。

  次日池日暮又再來。

  這次他跟「黑旋風」小白一起來,方邪真說是出遊未返,未予接見。

  這回他是傍晚時分才來,按照道理,方家應該留他過宿才是,但方父沒這個意思,池日暮只好自夜裡打道回府。

  第三天池日暮又來了,這回隨行的是洪三熱。

  方邪真推說身體不適,仍然不出見。

  洪三熱忍耐不住,便要發脾氣,池日暮好言勸阻,不意卻發現案上早留下一張字箋,大意是說︰池日暮這第三回駕臨,必與洪三熱相偕而至,洪必會藉故發作,池必假意相勸,並在未了勸說池日暮,不必枉費心機、白花時間雲雲。

  池日暮讀罷按箋長嘆道︰「方少俠、方少俠,你既不信我一片苦心,以為池某造作,我便不在府上騷擾便是了。」

  第二天開始,池日暮果然不再登門造訪。

  方父和幼子不禁都有些怔忡,這幾日來,池日暮和他們已混得廝熟,方父雖堅不收禮,但方靈還是免不了拿了些好玩有趣又不怎麼值錢的小玩意,池日暮一旦不來,兩父子未免有點若有所失。

  當他們把此事告訴方邪真的時候,方邪真只看看陰霾密佈的天色,一笑置之。

  不久便開始下雨,下了兩天連綿淫雨之後,方父和方靈要到市肆買肉,這才驀然發現,池日暮竟和一眾侍從,在阡陌隴籬外遙相苦候,都沒有持傘,淋成了落湯雞。

  方父大為感動,馬上命方靈舉傘過去,一面把情形轉告了方邪真。

  方邪真聽了,只淡淡地道︰「他們果然沒走。」

  方父終於忍不住道︰「真兒,我看池公子也是一番誠心誠意,他要重用你,正是千裡馬得逢伯樂,你又何苦拒人於千裡之外!」

  方邪真嘆了一口氣道︰「他們越是隱忍,越有圖謀,我這一腳踩進去,並非貪生畏死,而是值不值得?」

  方父見勸他不過,便毅然冒雨出去籬外,把池公子一眾請回茅舍來。池日暮身嬌肉貴。枕暖衾軟慣了,只見他已冷得雙頰發青,不住打顫,方父忙生火給他取暖,池日暮喝了幾口熱茶,才能開始談笑應對。方邪真仍稱頭痛高臥,並不出見。

  翌日,池日暮仍是帶病前來,但他帶來的手下,一次比一次少,這次只帶洪三熱和三名隨從來。

  方邪真卻向方父言明,擬後日則悄悄出門,避開池日暮的糾纏。

  方父知道勸也無效,心裡只對池日暮愈漸歉疚。方邪真說︰「我本擬再三考驗池公子的耐心與毅力,但爹爹已然動心,我怕再這樣下去,就算我不答應,爹也會生不忍之心,代我答允,我還是暫行遠避的好。」

  他卻不知道,方靈對池日暮十分好感,曾把這件事對小白說了。小白告訴了劉是之。劉是之告訴了池日暮。

  從這天起,池日暮就沒有再來了,只差僕役時來問候方父,並不忘帶上厚禮。

  這日,方邪真要赴「依依樓」一趟,他要離開一小段時日,少不免要跟惜惜依依敘別一番。

  方邪真再臨「依依樓」的時候,真是整個人的身價完全不一樣了。

  其實方邪真仍是方邪真,但只要跟「蘭亭池家」沾上了邊,在樓子裡上上下下,都視他如貴賓。

  但在暗底裡,也視他為怪人。

  ──一個竟然拒絕「榮華富貴」的怪人!

  為這一點,惜惜不知聽盡多少人對方邪真的冷言冷語、閑言閑語。

  當方邪真告訴她「要離開一段時間」的時候,惜惜只是用艷麗的眼神流轉一下,淡淡地說︰「你決定了?」

  「決定了。」

  「你不喜歡蘭亭池家?」

  「不是的。」

  「要是別家找你,你也一樣?」

  方邪真奇道︰「有別的人找過我嗎?」

  「你現在變得炙手可熱了;」惜惜抿嘴笑道,「這幾天,有好些不同的人都找過你。」

  方邪真陷入沉思︰「哦?」

  忽然,「秋蟬軒」的門被推了開來。

  惜惜吃了一驚,想站起來,方邪真微微拍著她的手,惜惜不由自主地坐了下來。

  方邪真背向門口,他並沒有回頭。

  背後至少有兩個人走了進來。

  因為只有兩個人的腳步聲。

  但有一個卻開了口︰「座上的是不是方少俠?」他一開口,才讓人發現有第三個人的存在。這人走了進來,站在那裡,不但沒有腳步聲,竟連呼吸聲也沒有。

  方邪真卻只答了一句︰「你有沒有眼楮?」

  那人居然答︰「有。」

  方邪真仍然拿著酒杯︰「你有沒有看見門?」

  那人回答︰「看見。」

  方邪真道︰「那你為什麼不先敲門,就跑了進來?」

  其他兩人一聽,已心頭火起,正要發作,那人卻攔止了,道︰「我忘了。」他居然帶那兩人又重新走了出去,然後敲門,不待方邪真應門,已推門走了進來。

  「這樣你總滿意了罷?」那人問。

  「可惜我今天沒有心情見客。」

  方邪真仍然不回頭。

  「我不是你的客人,我是你的朋友。」

  「蘭亭池家的人,算不上是我的朋友。」

  「蘭亭池家當然不配,」那人笑道,「小碧湖遊家則不一樣,游公子是你的好朋友,我是你的好戰友。」

  方邪真回頭。

  他看見了三個人,左右兩人,一副精悍狠之色,就像兩頭豹子,只要在一聲號令之下,隨時攫人而噬,可是這兩人跟中間的那人一比,全矮了下去,氣勢全消。

  中間的那人像一座鐵塔,全身沒有一塊多餘的肌肉,也沒有一塊不結實的肌肉。

  但他的模樣,卻很溫文,臉上的笑容,也十分親切,年紀也十分輕。

  方邪真知道跟自己說話的正是此人。

  通常,這些高大碩健的大塊頭,都只徒具聲勢,高手卻在後頭。

  方邪真卻知道那人就是「後頭」。

  人說「小碧湖遊家」在洛陽城裡的聲威之所以能後來居上,然青出於藍,除了游玉遮游公子向能善加用人,本身正直任俠之外,他共有「五隻手」。

  「五隻手」裡,除了屬於長在他自己身上的一對之外,還有「三隻手」。

  三個好幫手。

  「橫刀立馬」顧佛影、「豹子」簡迅、還有花沾唇。

  據說沒有這三大功臣,就不會有遊玉遮的竄起;不過,遊玉遮在朝廷上還有兩大重臣的照應,局面的確要比池日暮有利一些,如果蘭亭池家不是世襲王侯,這一場實力抵捋,池日暮早要失色了。

  而眼前這人,便是「豹子」簡迅。

  ──他來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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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神無 發表於 2014-9-20 03:14 PM

《殺楚》第六章 身在洛陽裡,當知洛陽事

  方邪真道︰「你來幹什麼?」

  簡迅笑道︰「你有沒有耐心聽我細說?」

  方邪真道︰「沒有。」

  簡迅道︰「那我簡單的說︰現在洛陽城裡,都傳說你是一個很本領的人,我們公子想聘用你,條件任由你開。你有沒有興趣?」

  「不是沒有興趣;」方邪真懶洋洋地道。

  簡迅眼楮一亮。

  「而是沒有可能。」方邪真淡淡地道,「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打算當誰的走狗。」

  簡迅身旁的兩人,臉色齊倏,一齊抽出腰間的豹尾鞭,但仍被簡迅制止。

  簡迅道︰「那我私下也希望你能答允一件事。」

  方邪真道︰「你說。」

  簡迅道︰「你既不加盟小碧湖,也不要加入蘭亭池家。」

  方邪真一笑道︰「那是我的事。我不必要誰來答應。」

  簡迅也不禁變臉,但仍然有禮的笑著。

  他身旁的兩名大漢早已竄了過去。

  那塌鼻的大漢戟指怒罵道︰「你這不識抬舉的東西,你便見好不吃,吃騷的!你倒一張紙畫個鼻子,天大的面子,你還待游公子雇頂八人大轎來抬你!」

  方邪真自顧自的與惜惜淺酌低笑,沒去理會他。

  另一個鉤鼻大漢更怒不可抑,揚著豹尾鞭吆喝道︰「你別窩在這裡愛理不理的,老子一鞭砸下去,你的狗腦袋要變成破罐子,那時再要後悔,也不值幾個錢了。」

  惜惜見二人動上了傢伙,凶神惡煞,不覺略有點慌惶。

  方邪真溫柔的向她舉杯,表示要她不必驚怕。

  兩名大漢見方邪真無動於衷、絲毫不懼,其中那塌鼻大漢便向惜惜喝道︰「你這臭婊子……」

  話未說下去,那塌鼻大漢臉上已一連被劈劈拍拍的打了十七八記耳光,然後被一腳踹飛出門,巴登巴登的滾到樓下去,半晌還起不來。

  方邪真出手太快,塌鼻大漢的同伴,根本來不及看清是怎麼一回事,塌鼻大漢已躺在遠遠的樓下呻吟叫痛。

  方邪真問他︰「你要自己滾下去,還是要我幫你?」

  鉤鼻大漢想了想,把心一橫,施展「八方風雨」豹尾鞭的第一式「天風破曉」,向方邪真直砸下去。

  方邪真看定他的來勢,只一閃身,豹尾鞭已落在他的手上,雙手一揉,把豹尾鞭搓成一堆廢銅爛鐵。

  鉤鼻大漢整個人都呆住了。

  方邪真道︰「我再說一次,你要自己滾下樓去,還是要我動手?」

  鉤鼻大漢望望方邪真,又看看簡迅,簡迅仍然微笑,並微微點了點頭。

  鉤鼻大漢如釋重負,自己一個倒栽蔥往樓下跌去,格登格登響個不停,這麼兩個大塊頭先後作滾地葫蘆,一時整棟「依依樓」為之震動。

  這一來,驚動了許多人,都出來看熱鬧。

  但他們一見這兩名跌得葷七八素的大漢,全都嚇得縮了回去。

  他們都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不得了啦,方公子跟游公子手下的『哼哈二將』田氏兄弟鬧了起來,看來田東和田西還受了傷呢,哎唷,這可不得了。」

  「游公子的管家簡大爺也來了,就在惜惜的房子裡呢,看來方公子這次要吃虧了。」

  「那也不見得,幸好方公子有池公子做後盾,游公子未必能拿他怎麼樣。」

  「秋蟬軒」裡究竟發生了甚麼事,他們誰也不敢上去探看。

  簡迅見方邪真一出手間就把憑一對豹尾鞭飲譽陝西的田氏雙雄打發掉,心裡有數,只道︰「打得好,打得妙。」

  他補充道︰「他們嘴裡不幹不淨的,得罪了方少俠,請勿見怪。」

  方邪真道︰「那你還留在這裡幹甚麼?」

  簡迅笑道︰「我只是要敬你一杯酒。」他慢慢的走過去,慢慢的拿起桌上的酒壺,慢慢的倒滿一杯酒,慢慢的遞向方邪真。

  方邪真接過了杯子。

  簡迅並不放手。

  方邪真湊過臉去,慢慢的把酒喝完。

  然後他才放手。

  簡迅仍拿著杯子,臉上仍有笑容,可是他道︰「謝謝你讓我在游公子前有了交代,後會有期。」

  方邪真點點頭,道︰「簡兄,不送。」

  簡迅的虎口是拿著杯子離開「秋蟬軒」的,他臨走的時候,還說了一句︰「方少俠,游公子一心想重用你,你不賞臉,那是我有辱使命。不過,全城的人都知道你終必投效池公子,回百應和葛鈴鈴,都不會袖手的。」

  方邪真道︰「謝謝你提醒。」

  簡迅點頭一笑,走出了「秋蟬軒」。

  惜惜禁不住依向方邪真,問︰「你怎麼了?」

  方邪真目注那一扇剛掩上的門,喃喃地道︰「這人倒不失為一位幹練的好漢。」

  簡迅走下樓來,田氏兄弟誠惶誠恐的在樓下候著,簡迅笑道︰「走罷。」手裡仍端著杯子。三人出了「依依樓」的大門,迎面來了一個商賈。

  一個單憑眼神就能傷人的商人。

  簡迅一見他,就以小碧湖遊氏的家規見禮,那人只望了他們一眼,就皺了皺眉道︰「你的手傷得怎麼了?」

  簡迅道︰「不礙事的。」他右手虎口端拿著杯子,趁方邪真湊唇飲酒時正要發動攻勢,但方邪真已輕描淡寫的把酒杯切成兩截,上截杯沿嵌入簡迅食指第二三節指骨裡,下截杯沿則割入他食指旁肌裡,封殺了簡迅一切將發而未發的攻勢。

  那商人看了他手上的傷,沉吟了一下子,道︰「果然不出公子所料,他不肯加入我們,不過我們得要馬上離開此地。」

  簡迅愕然道︰「為什麼?」

  那商人道︰「『老公子』的『妙手堂』已在此地埋伏,勢必要殺姓方的而後甘!」

  簡迅「哦」了一聲,抬頭看了一看,只見「秋蟬軒」裡燈火依然,不知總算是對他已留了情面的方邪真可有沒有感到殺機四伏?簡迅也不敢跟「妙手堂」的人正面對抗,連游公子麾下最信任的顧佛影也不管的事,他當然也不想冒這趟渾水。

  這「商人」當然便是顧佛影。

  在武林、仕林中,被尊為「顧盼神風」的顧佛影,便是這位看來只像一名平庸商賈的人。顧佛影還有一個外號,就叫做︰「橫刀立馬,醉臥山崗」,他不僅刀法好,酒量好,智謀也算無遺策,故極受遊玉遮器重。

  方邪真走出「依依樓」的時候,是帶著醉意的。

  惜惜本來要雇車子送他回去。

  方邪真只叫她不必擔心。「我應付得了蘭亭池家,也拒絕了小碧湖遊家,便不在乎多來個姓葛的還是姓回的。」

  惜惜道︰「你原不是洛陽人,不知道姓回的手段。我倒不怕『千葉山莊』,怕只怕『妙手堂』回百應,姓回的可不比游公子和池公子,他們一是正人君子、一是宅心仁厚,姓回的一生心狠手辣,跟他們作對的人,誰都不會有好日子過。」

  方邪真要惜惜例舉出一些他們的所作所為,惜惜只說了幾件,方邪真已呷著酒猛冷笑。

  「我倒聽說『妙手堂』掌實權的,都沒有外人,不比池日暮,他手上有劉是之、黑旋風小白和洪三熱,遊玉遮手下有豹子簡迅。橫刀立馬顧佛影、花沾唇,」方邪真道,「妙手堂的回萬雷,是回百應的舅舅,回百響則是他的胞弟,回絕則是他的兒子,全由親信攬大權,看來無怪乎妙手堂光得個霸字,氣勢上反不如蘭亭池家及小碧湖遊家了。」

  惜惜道︰「你還是少算幾人了。」

  方邪真展眉道︰「哦?」

  惜惜嫣然一笑道︰「池日暮還有個了不起的嫂子,聽說還是位人間絕色;游玉遮在朝中有一文一武兩大名臣大將識重,這些都得要算進去;」她雖然在笑,但愁容不減,「我還是擔心回家的人,回百應、回萬雷、回百響、回絕都是洛陽城裡無法無天的人物,他們一家子全是橫吃黑白兩道的高手,而且,他們有錢有勢,在綠林道上本有位份,各路殺手,都聽命於妙手堂,我怕……」

  方邪真一笑道︰「惜惜,你知道得倒不少。」

  惜惜幽怨的眄了他一眼,道︰「身在洛陽城,怎會不知洛陽事?這兒來的不少是江湖豪客,酒酣暢談之餘,這洛陽四公子之爭的事,真是不會唱也會彈。」

  方邪真笑道︰「那你又不擔心千葉山莊的葛鈴鈴?」

  惜惜以袖掩嘴,嗔白了他一眼,道︰「洛陽四公子裡葛家實力最弱,而且也是唯一的『女公子』,她見著你,才……我才不相信她會拿你怎樣!」

  方邪真用手擰了擰惜惜的玉頰,癡看了一會,忽起身,道︰「我去看看想拿我怎樣的人會拿我怎樣。」

  惜惜依依不捨地道︰「你真的要下去?」

  方邪真淡淡地道︰「我再不下去,他們就要上來了。」

  他撫著惜惜的柔肩︰「還是下去會好一些。」

  惜惜擔心的依偎在方邪真的胸前,幽幽地道︰「我能幫你什麼?我怎樣才知道你無恙?」

  方邪真溫柔地道︰「能。」

  惜惜喜忻地道︰「怎樣幫你?」

  方邪真道︰「你在欄上,一見裹著我的有綠色的劍光飛上了天,立即倒一盆水下來;如果你看見街心有一團火光掠過,便等於告訴你︰我正要回家睡大覺。」

  方邪真雙眼深深的望進了她的眸子裡︰「就這樣好不好?」

  惜惜看見方邪真的神情,不知怎的,便知道天下間沒有人能擊敗他,一種對英雄俠少的孺慕之情,掠上心頭,特別濃烈,只俯在他肩膀上,感受那男子的體溫和氣息,喜忐忑地道︰「好。」

  方邪真一笑。

  他飄然下了樓。

  昂然走進了黑暗的街心。

  這時候,在離開「依依樓」不過三條街道之遙的「蘭亭池府」,劉是之正向池日暮報告了一件事;「小碧湖」遊家已派人到「依依樓」,找上了方邪真密議。

  交談的結果如何,沒有人知道;但田氏雙雄是從房裡直滾下梯來的,不過,只隔了一會兒功夫,「豹子」簡迅從房裡出來,是帶著笑容從容離去的。

  池日暮難過地道︰「方邪真會不會已答應加盟小碧湖呢?」

  「這倒不一定,小碧湖的條件很可能比我們更好,」劉是之皺著眉,眯著眼道,「但小碧湖找上他,千葉山莊和妙手堂也必會找上他的,他今天不答應,難保明天也會不動心……」

  他附加了一句「壓軸」的︰「然而,他之所以忽然受到重視,完全是因為我們先看重他。」

  池日暮愁眉不展地道︰「先生的意思是?」

  劉是之仍眯著眼,眼縫像兩枝橫著的針,他的話也像一口針︰「這個人,如不能用,便不能留。」

  池日暮一聽,心裡一震,忙道︰「先生可還有沒有別的辦法?」

  劉是之道︰「有。」

  池日暮喜道︰「是什麼法子?」

  劉是之伸出兩只手指︰「既然厚幣甘辭、誠摯禮遇,都不能打動他,那只剩下兩個法子。」

  池日暮忙道︰「請道其詳。」

  劉是之道︰「一是要勞大夫人走一趟。大夫人雖非江湖中人,但她待人接物,很能予人好感,池府中有不少人誓死效命,請恕屬下鬥膽說一句,有不少人是看在過去大莊主和大夫人的面子;大夫人又是天生麗質,閉月羞花,沉魚落雁,貌美無雙,由她出面,方邪真也是個人,是個天天晚上都上『依依樓』的男人,難保不會改變主意。」他補充了一句︰「這可得要葛鈴鈴有所行動之前先發制人不可。」

  池日暮臉有難色。

  他之所以被稱為「少公子」,主要是因為池家的宗主,本是在長他五歲的胞兄他日麗的身上,但兄長在迎取大嫂之後,忽遭殘疾,風癱不起,而今要他嫂子顏夕來辦這件事情,似有些不妥。

  他一向甚為尊重、敬慕這位善解人意。善良英氣的嫂子,要不是她在重要關頭挺身維護池日暮在池家的宗主權,池日暮的大權,可能早已保不住了呢。

  池日暮猶豫起來,忽聽簾子裡有人說道︰「二弟,你既然認為姓方的能振興池家之大業,給你嫂子去勸勸他也好。」

  一人坐在木輪椅上,自簾外推了進來,臉色蒼自,唇無血色,贏弱無神,說話也有氣無力。

  池日暮一看,在兄長椅後的還有清麗英朗的大嫂,心知這是劉是之的擺布,以防他不答允,早已勸服了兄長首肯,並已驚動了大嫂,心中不覺升起一片難使人察覺的怒意。

  他知道劉是之這都是為他做的。

  可是當他看見劉是之一副「早已安排、胸有成竹」、「自作聰明、自以為是」的神情,他便有一種無以言喻的恚怒,仿佛被人折辱、奚落了似的;但他偏又知道這是用人之際,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這股私心是不能發作,發作不得的。

  所以他臉上只露出仄愧之色,口裡只是試探地道︰「這樣麼……不知嫂子意下如何?」...<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清風神無 發表於 2014-9-20 03:14 PM

《殺楚》第七章 深碧的劍

  顏夕修眉一揚,道︰「這姓方的是誰,真有這樣的本事?叫什麼名字?多大年紀?」

  池日暮道︰「他叫方邪真,年紀倒輕,大約長我一二歲,他的武功極高,小白敗在他的手下,他卻連劍也未拔。」

  顏夕心神一震,道︰「他……他是用劍的?」

  池日暮道︰「是啊,他武功高,定力也強,這樣一個人,如在池家,當然是臂助,若在別家,可成了勁敵。」

  顏夕無心聽其他的,只問︰「他的劍可是深碧色的?」

  池日暮望望劉是之,劉是之看看池日暮,道︰「不知道,我們誰都未曾看見過他拔出劍來。」

  顏夕又問︰「他腕上可有一對……翠玉鐲子?」

  池日暮想了一想道︰「這倒沒有注意。」劉是之斷然道,「沒有。」

  顏夕才舒了口氣。池日暮卻想了起來,道︰「他手腕上倒有──」他仔細的回想,然後準確的用字︰「系著一條淺藍色的絲巾。」他轉過頭去問劉是之︰「對不對?」劉是之說︰「對。」

  顏夕道︰「是絲巾,不是鐲子?」劉是之肯定地道︰「是淺藍色的絲中。」顏夕道︰「哦。」有點失望似的。池日暮道︰「大嫂,這有關系麼?」

  顏夕忙道︰「沒有關系,沒有關系。」

  劉是之道︰「看來,這姓方的用軟的不行,只好用強的了。」

  顏夕即道︰「讓我來,我可以試一試。」池日暮忙道︰「嫂子一向有人緣,說不定真可為我們池家解決了一大難題。」池日麗用手輕輕握著顏夕的手道︰「不過,這可是讓你辛苦了。」

  顏夕感覺到丈夫瘦骨嶙嶙的手,想及過去這雙手曾是雄豪有力的,心中一陣難過,忙用話掩飾道︰「這又算什麼辛苦!當年洪兄弟不也是這樣收攬過來的嗎?這件事情當初做得開心,現在也相處得挺愜意的!」

  池日暮笑道︰「上次,你用一柄匕駁軟柄神槍留住了洪三熱,這次卻要用什麼來留方邪真?」

  顏夕亮麗地笑道︰「書。」

  池日麗、池日暮一齊詫道︰「書?」

  「我以前有位朋友,跟這位方邪真性情很有些接近,他生平所好,只不過是一大房的古書字畫真跡;」顏夕清脆的語音清脆的解釋,「我們的書庫裡不是盡有的是好書好畫好字嗎?且看這法兒靈不靈!」

  池日麗笑道︰「書?」

  池日暮哈了一聲道︰「書!」

  劉是之拍拍後腦笑道︰「怎麼我沒有想到?大夫人準備什麼時候去?」

  顏夕推開兩扇窗,望望天色︰「那姓方的會耽在什麼地方?」

  「依依樓裡有一個名妓,叫做惜惜,姓方的多窩在她那兒,但很少留宿;」劉是之道,「今晚戊亥時分,他必回法門寺大隱丘的老家去。」

  顏夕道︰「那很好,我今晚就去看看他如何三頭六臂,我帶洪兄弟一起去。」

  池日暮怔了怔,道︰「今晚?」

  顏夕抿嘴笑道︰「事不宜遲嘛。」

  池日麗奮亢的推著輪椅,道︰「我跟你去書房搜羅搜羅去。」

  顏夕看見丈夫奮悅,也覺開心,隨他到了簾子之後,池日暮見劉是之還在摸著下巴沉思,便問︰「你說還有一個法子,是什麼?」

  劉是之卻目光閃動︰「其實,最好是兩個法子並施,那就萬無一失。」

  池日暮聽出對方似有點難言之隱,便道︰「你說說看。」

  劉是之眯著眼道︰「我不能說。」

  池日暮奇道︰「何解?」

  劉是之捫著胡腳,「如果我說出來,公子萬一個怪我太狠,我可是為公子大業,白挨了冤。」

  池日暮笑道︰「哪有的事!先生為池家大局不惜殫精竭智、處心積慮的想出奇謀妙計,我要是誤解先生的好意,還是人麼?」

  劉是之喟然道︰「公子對屬下一向信重,屬下一向銘感,只求鞠躬盡瘁,死而後己,不過,我這個計策,公子要是透露出去,只怕難免老命不保……」

  池日暮笑道︰「先生放心,我保管不說出去便是了。」

  劉是之忽然一嘆。

  池日暮奇道︰「先生仍不放心麼?」

  劉是之望定池日暮,道︰「我倒不是不放心公子,而是這計策如果能成,方邪真一旦投效公子門下,只怕我這老骨頭就連門檻都站不下了。」

  「我還道是為了什麼,」池日暮誠摯地道,「你放心,先生在他府勞苦功高,方邪真再有能為,也決不可以僭越輩份。」

  劉是之苦笑道︰「可是,我這話兒一說,一旦付諸行動,公子只要在人前一提是我的主意,我可成了靶子了。」

  池日暮心忖︰原來他還是不放心!便伸出兩只手指,當下起誓道︰「好,先生既是不放心,我便當天立個誓言︰「皇天在上,我待先生推心置腹,福禍與共,先生為池家天下獻計,我決不反悔食言,讓人懷怨於先生,如有違背,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劉是之待他誓完,才噗地跪地勸道︰「公子快別這樣說!真是愧煞屬下了……」

  池日暮扶他起來,笑說︰「先生可以道破玄機了罷?」

  劉是之正色道︰「我再問一次︰公子真非要得方邪真之助不可?」

  池日暮道︰「此人不可為他人所得,自然非爭取不可!」

  劉是之肅然道︰「不惜代價!」

  池日暮道︰「為求壯士,豈惜代價!」

  劉是之推門探首,看了看四周,然後掩上了門,湊近池日暮耳邊,壓低聲音,一字一句地道︰「殺了方邪真全家!」

  池日暮著實嚇了一大跳。

  劉是之陰沉著臉,道︰「只有這個辦法。」

  池日暮失聲道︰「為什麼?」

  劉是之道︰「當日,我們曾藉故殺龔定庵,逼走井如府,也用過比這更絕的手法,這是沒法子的事,只是權宜之計,像方邪真這種人,不迫他是不出山的。」

  池日暮一時難以取決,彷惶地道「非此不可?」

  劉是之森然道︰「非如此不可!」

  池日暮心亂如麻︰「可是……這事叫誰去做是好?」

  「小白絕對服從你,而且機警,如由他下手,跟他脫不了關系,自然也不會等得說出來;』劉是之道,「不過,我們還得找一個人來認頭。」

  池日暮惚惚地道︰「你是說……?」

  劉是之眯著針眼︰「這件事既是我們動手,就要弄一個對頭,讓方邪真非跟我們結合來找他算賬不可!」

  他日暮恍然道︰「回百響?!」

  劉是之陰鷙地道︰「回百響也收了我們不少銀子,這該是他回報響應的時候了。」

  他忽然笑道︰「你說剛才我開窗看到了什麼?」

  池日暮心不在焉地問︰「看到什麼?」

  「天氣不大好,浮雲掩蓋了月光;」劉是之悠然道︰「風是很大的,但只要下不成雨,一個時辰後,就可以看到月色了。」

  池日暮忽然覺得這話似乎有些蹺蹊︰「你的意思是──?」

  「我在想,」劉是之推開窗子,深吸了一口氣,似享受這口氣的清鮮,負手回身道,「在月色下,看來一向都不動心、一切都不動容的方邪真,遇見大夫人,不知會不會動心?會不會動容?」

  池日暮忽有警覺,瞥見劉是之的針眼,似看穿透了自己,心裡一悚,道︰「先生何作此語?」

  劉是之笑了,笑得像一頭修煉了三千年的狐狸︰「公子心裡明白。」然後他恭恭謹謹的向池日暮深深一揖,連臉上那一點浮滑之色都盡隱不見。

  方邪真的身影,投入了長街的暗處。

  樓頭上,挑著兩盞紅燈籠。

  惜惜站在向晚街口的樓上房前。

  她背向房門,依在欄上,眼光遙遙的落在街上。

  溫暖的燈光瓖在她身影的輪廊上,柔和得就像一位深情的仙女思戀凡塵。其實,千古以來,每位真情的少女,都曾這樣凝盼過她們遠去的情郎,有的,去了還會回來,有的,去了不再回來。

  方邪真知道惜惜在樓頭上凝注著他,希望他一個回身,一次回顧。

  可是他不能回身。

  不能回顧。

  他怕自己一回身就會動憐。

  甚至動情。

  但在這時候,不管動情或動憐,都是劍客的大忌。

  因為他知道,在這黑暗的街道上,已有算不清的勁敵在等他失神、分心!

  他知道,一個人想要突破前面的困境,就不能回顧!

  萬萬不能回顧。

  風很大,吹得他衣袂獵獵飛舞,這一帶是煙花場所,這時分不可能冷清若此,但這幽寂想必是為了自己而設的罷?──方邪真笑著,借酒意踉蹌著腳步,唱著一首悠遠而哀傷的曲子,然後他卸下了包袱,解下了裹劍的藍布,攏在袖子裡,向黑暗的最黑暗處,清清楚楚地道︰「姓回的,如果你不立刻回家去,那就滾出來罷!」

  他這句話一話完,黑暗裡一切黑的事物,都動了起來,不但動,而且還動得很快,動得很詭奇,動得很可怕︰

  他們都是人。

  全身被黑色塗得漆暗的人!

  方邪真馬上發現他前、後、左、右都是敵人。

  黑色的敵人。

  這樣一來,凡是黑,就是敵人。

  敵人連兵器都是黑色的。

  兵器雖是清一色的黑,但卻有十七八種不同的兵器,甚至連在一般武林中頗為少見的流金鏜、跨虎籃、旒雲撥、拐子鉤都在其中。

  而且還有暗器。

  連暗器都是黑色的。

  這些「黑人」卻似乎有一種識辨自己人的記號,所以,毒招殺著,只向方邪真身上招呼,但絕對不會誤傷了自己人。

  方邪真不能往地下鑽。

  就算他有土遁的本領,但地下依然埋伏著敵人。

  敵人根本是要置他於死地。

  方邪真只有往上陡升。

  但他身子才一振,上面便有了聲響。

  牆角、簾前、梁上、椽下、垣後、柱旁,莫不是埋伏有人,就待他一躍而起。

  方邪真長嘆一聲。

  那些「黑人」已遮燈蔽月,要不然,一定可以看見他無奈的神情。

  方邪真仰首望天。

  他一望天就拔劍。

  深碧的劍。

  黑夜的街心,漆暗莫辨的地方,驀然抹過奪目晶瑩的碧緣。

  惜惜在樓頭上,看見了這一道劍光。

  美麗的劍光。

  流星般的劍光。

  惜惜忽然覺得被一種無由的感動所充滿︰

  絕世的劍光應該用來照亮絕世的容顏的。

  她一看到這道劍光,她就像被溫馨迎臉一擊︰只有她知道,這道傲絕天下無可捉摸的劍光,只有在方邪真留在「秋蟬軒」的燈下撫掌把玩,她也曾湊過臉去,為那令人震顫的碧色鋒芒發出羨嘆。

  ──這柄天下莫敵的劍,只有她看過、觸過、撫過、愛過,在夜深人靜時,注視它的美,分享它的寂寞。

  惜惜一念及此,覺得臉上都燒熱了起來。

  她拿著水盆,一兜腦兒,相忘於江湖般的潑了出去。

  水花,水花。

  在黑漆裡略映著晶瑩,迅即沒入黝暗裡。

  水花水花。

  美麗的水花。

  絢燦的劍花。

  劍花起,黑暗裡的人都浪分濤裂的開了一條路,方邪真身影橫空而起,迎上了水花。

  他在水花裡揚袖橫掃。

  水花飛濺。

  水花似千百冰刺般的暗器,射往「黑人」的身上。

  「黑人」慘呼、哀嚎,一時間紛紛沒入黑暗中。

  黑暗又成了黑暗。

  黑暗裡沒有人。

  浮雲掩映,層雲下的月亮隱隱微明。

  方邪真笑了,他的劍又收回鞘裡,他在哼一首曲子,把曲子哼到告一段落之後,才毫不在意地道︰「如果你是回萬雷,就留下兩條胳臂來,如果來的是回百響,留一條手臂就夠了。」他望望天色道︰「你們所作的惡孽,其實,留下一百條胳臂都難贖其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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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神無 發表於 2014-9-20 03:15 PM

《殺楚》第八章 那一刻的心動

  只聽黑暗裡,一人森冷地道︰「方邪真,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

  方邪真眉毛一揚,笑道︰「我一向以為喜歡躲在黑暗裡的大都是耗子和蝙蝠那一類的東西。」

  他這句話一說,就看見一張臉。

  一張人臉。

  一張不像人的人臉。

  這張臉其實並不醜陋,五官也相當端正,而且還相當年輕。

  不過這張臉予人一種不正常的感覺。

  他的眉毛粗濃,但根根眉毛通亂;他的臉色慘白,就似塗上了一層厚厚的粉堊;他的嘴唇紫紅乾燥、唇角完全下彎、再緊緊的抿合;他的眼神淬厲,卻似把最後一點光華都要在瞬間耗盡;他滿腮胡碴子,根根如刺;他散發蓬亂,偏偏發上又戴著金箍、佩玉,他笑起來的時候剛剛才「像人」一些,卻又露出白森森的銳齒。還有一張血盆大口。

  這張臉令人印像最深刻的不是他的輪廊、他的五官、甚或是他那一只有一個拳眼般大裂紋的鼻樑。

  而是他臉上布滿了青筋。

  像地圖上河流的分佈一般,錯綜復雜的布滿在這張年輕的臉上,使他看來像個恐怖的人。

  人,本來就躲在黑暗之中。

  方邪真開口譏諷的時候,他就抹下臉上的黑布。

  月亮剛自雲層裡閑了出來。

  月光正好在他臉上一映。

  ──如果月色有知,敢情也會被這張臉孔嚇了一跳。

  方邪真卻笑了。

  他笑著說︰「原來是回絕。」

  黑衣白臉青年森然笑道︰「你害怕了麼?」他就是「老公子」回百應的獨子回絕。

  方邪真嘆了口氣,道︰「你太貪功了。」

  回絕的眼楮裡布滿血絲,怒道︰「你說什麼?!」

  方邪真道,「這一定不是你父親的主意。你父親見我來了,還未打定主意究意要收攬我還是要除掉我,猶在舉棋不定,你不服氣,要來殺掉我,好證實給你老子知道,你自己就是人才,回家根本就不需要另外招覓人才。」

  回絕的厲目變得詫然,怒道︰「不錯,我的確就是人才!」

  方邪真笑道︰「你就是生氣你老爹看不見你。」

  回絕恨意入骨地道︰「所以我才要殺掉你。」

  方邪真道︰「你難道要把你老子眼中的人才全都殺光不成?」

  回絕獰笑道︰「那也不盡然,如果他們服從我,不但會有活路,而且大有前程。」

  方邪真道︰「我明白了。」

  回絕奇道,「明白什麼?」

  方邪真道︰「我明白了為什麼以回百應的精明強幹、不世武功,居然沒啥可用之人,而且近年來的聲勢,已遠落於『小碧湖遊家』之後,且漸為『蘭亭池家』趕上,就算比諸於『千葉山莊葛家』,也好不了多少……原來,回百應膝下有這樣的兒子!」

  回絕目光赤紅,厲聲道︰「你說什麼?!」

  方邪真冷笑道︰「你是聾子?!才說了七八句話,你問了兩次這種無聊話!」

  回絕咬牙切齒地道︰「我要殺掉你,我一定要殺掉你,我要你嘗嘗我的手段!」

  方邪真似想起一事,道,「我知道你們『妙手堂回家』有兩門絕藝,叫做『回天乏術』和『妙手回春』,一個是醫人的絕活兒,一個是殺人的絕招。」

  回絕臉上的青筋都似在躍動︰「你待會兒就可以試試。我殺了你再醫好你,醫好你再殺你,讓你一個人能嘗到死十次八次的滋味。」

  方邪真道︰「我聽說『回天乏術』一共只有六式,但已揉合了十一大門派的三十九種最犀利的絕招,另外還蘊含了十九種正邪夾雜剛柔並重的內力,如果六式俱成,一旦發動,就算是當年叱 京城的『金風細雨樓』樓主甦夢枕親至,也未必抵擋得住。」

  回絕冷笑道︰「不錯,你打探得很清楚。」

  方邪真道︰「不過我卻有一點不清楚。」

  回絕做然道︰「趁你還能說得出話來的時候,可以請教我。」

  方邪真道︰「像這樣深奧的武功,像你這你種人,能學成幾招?」

  回絕狂怒,咆哮道︰「姓方的,我教你知道我的厲害!」

  方邪真不慌不忙地道︰「說到你的厲害,我正想知道︰聽說你很喜歡捏碎人的骨頭,一根一根的捏碎,直至他痛死為止?」

  回絕臉上的青筋又一突一突的跳躍著,眼楮閃著一漠邪光︰「錯了,不是痛死,而是嚇死。有一個得罪過我的人,被我嚇得撒了八次糞,才嚇破膽而死。我殺一個人的時候,一向高興才殺,而且喜歡從他的最不重要的部分捏起,譬如從小指頭、耳骨、睪丸捏起,一分分、一寸寸的捏碎,那表情真是好看極了。我不高興的時候,就不殺,留他在那兒,等我高興的時候,又過去捏他一兩根骨頭。有一個不聽話的小妾,我捏碎她七八根骨頭,就把她給忘了,鎖了兩三個月,忽又記起了她,過去看時,她的碎骨居然又痊合了,我再過去重新捏碎,這樣碎了又合、合了又碎,足足把她『捏』了一年又三個月,才把她『捏』死。」

  方邪真臉上漸漸煞白。

  他一字一字地道︰「聽說你很喜歡姦污女人?」

  回絕臉上竟充滿了得意之色︰「你怎麼知道?」

  方邪真目光的悒色,已化作寒意︰「聽說你更喜歡殺女人?」

  回絕居然嬉笑道︰「你不知道,我在殺人的時候,聽她們婉轉哀啼,看她們痛不欲生的表情,是件絕妙的享受!」他那張扭曲的臉一旦嘻笑之際,看去就似瘋子一般。一個月下的瘋子。

  方邪真微嘆一聲,搖手道︰「聽你這般說法,我真的不能留下你一條胳臂,或兩只手掌。不能。」

  他一個字一個字的把話吐出來︰「像你這種人,我只要留下你少一點,都是對不起我自己,對不起死去的這許多冤魂。」

  回絕齜起了牙齒。

  他的指骨已捏響。

  長街裡忽然響起一種橡實爆裂般的聲音。

  這種聲音很像骨頭碎裂的聲音。

  極像。

  現在已有月色。

  月色模糊得就像昨夜的夢,撩動窗紗的風。

  月色不能讓長街的景像清晰入目,但至少可以看到兩個影子︰

  一黑一白。

  四周都是黑黝的暗影。

  忽然黑影子呼嘯,疾掠了起來,像一陣龍卷風。

  龍卷風所過之處,任何事物都要被毀滅。

  完全不能抵擋的毀滅。

  黑影化為黑風。

  黑風轉為狂 。

  狂 越旋越急,越轉越快。但範圍越來越大。

  白影愈漸縮小,在黑暗的漩渦裡,快要完全被吞噬,消失不見。

  惜惜一向信任方邪真。

  他說有辦法解決,天大的困難都會有辦法解決的。

  ──但現在的情形,方邪真就算有辦法,也解決不了。

  準能解決得了龍卷風?

  惜惜萬分著急,這一下與下一下心跳之間緊密得像迸出了火花。

  她急得又想掏一盆水往街心淋下去。

  ──剛才的一盆水能助得了方邪真,現在還行不行?

  惜惜覺得這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

  只要能對方邪真有所幫助,無論什麼她都願意去做。

  就在這時候,忽然有人在她身邊冷冷地道︰「你要幹什麼?」

  惜惜轉過頭去,就看見一一個人。

  一個「黑人」。

  這個人全身都穿著黑色魚皮緊靠勁裝,就連鼻子通風小孔,還有一對眼楮,都黑糊糊一片,竟似連眼白也無!

  這人手上拿了一根鑌鐵杖,當然也是黑色的。

  這人沉聲道︰「回公子要你,走!」

  惜惜一聽,心絕如裂,落在回絕手裡,真不如速死,她想往後退,忽覺撞在一人身上。

  她驚叫回首,只見又是一名「黑人」。

  這「黑人」手上拿著刀。

  黑色的刀。

  要不是他有頭有手也有腳,而且房內的燈光隱照,要不然,在夜色裡,他就是夜色,不可能判別得出這竟是一個「人」!

  這後面的「黑人」也冷冷地道︰「你最好別想自殺,公子要你活著去見他,你要是死了,我們也別想活了。」

  惜惜只嘆了一口氣。

  她決心要死。

  她只想往樓下跳去,撞著回絕,讓方邪真緩得一口氣,她這樣死也算值得。

  她委婉他說︰「好吧……」手中那盆水,忽然向前面那人兜頭兜臉就淋了下去。

  然後她貼在欄桿之上,準備翻落下去。

  但在她一望之下,卻是怔了怔︰

  朦朧的月色下,沒有了白影,也沒有黑影,只有一抹燦亮的火花,似翻滾。似輾轉、但肯定迅疾的越入了遠處的黑暗中。

  「你在欄上,一見著綠色的劍光飛上了天,立即倒一盆水下來;如果你看見街心有一團火光掠過,便等於告訴你;我正要回家睡大覺。」惜惜記得方邪真剛才對她說過這樣的話。

  ──街心的戰局究竟怎麼?

  ──難道方邪真真的回了家睡大覺?

  惜惜因為大過心懸於方邪真的安危,一時忘了自身的危機,再想起時,回頭只見那被她一盆水淋著的人,已倒下地去。

  地上潮濕。

  樓板上染著血跡,混和著水跡,正往樓角滴落。

  ──這個「黑人」竟然死了!

  ──難道她手中那盆清水真能殺人不成?!

  惜惜倒是嚇了一跳。

  她記起身後還有一人。

  她驀然回首,那「黑人」所立之處,立著一個衣白不沾塵、灑脫沾微愁的人,正似笑非笑的望著她。

  惜惜哀喚了一聲,眼淚就籟籟地落到臉頰上來,她此時才想到驚怕,想撲到方邪真懷裡,卻給地上的人絆了一下。

  方邪真忙扶著她。

  地上的那名「黑人」,當然也是個死人。

  方邪真扶著弱柔的惜惜,只覺得她弱不勝衣,心中起了一種不忍的感覺。

  ──江湖風險多,自己可決不能連累她,可千萬不要連累了她。

  「你不是已經走了嗎?」惜惜很不好意思地揩去臉上的淚,方邪真捉住她的手,細心的為她拭去,專情得就像一闕為一個千思萬念的人寫的詞。

  惜借還沒來得及感動,就被撼動了。

  方邪真凝注了她一會,忽然眼光又不經意了。

  不經意得就像一抹遠山,淡入天際閑雲間。

  惜惜回味那一刻,仍覺依依。

  那一刻的心動,那一刻的動心,只有情人特別多情的眼裡能看得到,只有情人特別跳得快的心裡能感受得到,只有情人特別流得激動的血裡能夠體味得到。

  惜惜似癡了。

  好一會她才能接下去說︰「你不是已經回去了嗎?我以為你已經回家睡大覺了。」

  方邪真笑了,看她輕嗔薄怒的怨,溫暖地道︰「是啊,我回去睡了覺,又夢裡遊魂的回來了。」

  惜惜鼓著腮兒道︰「多難聽。」忽又喜滋滋的跨過了死屍,歡忭忭地道︰「你是怎麼把回絕打跑的?那一絲火光又是什麼?」

  她這樣問著的時候,眼色是非常癡迷的。

  當然,一個正在愛戀中的女子,看她的情郎,多是這種眼色,尤其她的情人真的是個英雄俠客的時候。豪情激起幾許柔?驚起多少如癡如醉?就算英雄俠女,又有誰能忘情?

  方邪真斂容道︰「沒有,我沒有把他打跑。」

  惜惜不明白。

  方邪真道︰「我殺了他,然後叫他燃成一團火走的。」

  惜惜更聽不懂。

  方邪真明白惜惜的不明白。

  「妙手堂回家的絕藝叫做『回天乏術』,聽名字,十分的平凡,但卻是把五十八種犀利絕招、正邪內功揉合融會在六招以內,十分可怕,我想先迫他施出來,看是不是可以應付。」

  惜惜奇道︰「迫出他的絕招?萬一應付不了,豈不更加危險?」

  方邪真道︰「如果接不下回絕的殺手 ,就更不可能應付回百應的殺手。」

  他淡淡地道︰「遲早都是一死,不如死在回絕手上──至少,在他手上我還來得及自殺,落在回百應手上,不得他同意,誰要死都不可以。」

  惜惜又擔心了起來︰「反正……你都接下了。」

  方邪真搖首道︰「沒有。」

  惜惜又嚇了一跳︰「沒有?」

  方邪真沉聲道︰「我弄錯了一點,『回天乏術』,原來是有六十一種的武功揉合其中,而不是五十八種。『回天六式』是要用一種叫『回魂大法』的內力,才能以五昧真火之力,運行十九種不同的功力,使出『回天乏術』。回絕很不長進,功力不濟,只使得出兩式來。我一劍破了他的玄關,再以一片火篾引發了他的五昧真火,他收蓄不住,真火自焚,最多只能熬到妙手堂,回百應醫術再精通,也斷救不活一個五髒全焦、七孔盡焚的兒子。」

  惜惜聽得心驚膽跳,只說︰「哦,原來你一下樓,就準備用這招了,不然怎會吩咐我潑水,以及叫我等著看那一掠的火光了。」

  方邪真道︰「是。不過,那時候,我以為來的是回百響和回萬雷來了,他們只是該死,回絕卻是該絕。」

  惜惜驚粟地道︰「你殺了回絕,回百應他們是絕不會放過你的。」

  方邪真笑道︰「我不殺回絕,難道他們就會放過我嗎?」他向惜惜溜了一眼,笑道,「至少,回絕若活著,便連你也都不會放過。」

  惜惜唉了一聲。

  方邪真即問︰「什麼事?」

  惜惜憂愁地道︰「現在要你去做這件事,你當然不會答應的了」

  方邪真道︰「你說說看。」

  惜惜用一種低速的語音道︰「如果現在要你委屈一下,去躲躲,避一避風頭,你是決不會答應的了?」

  「不。」方邪真道,「我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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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神無 發表於 2014-9-20 03:15 PM

《殺楚》第九章 這一刻的動心

  惜惜傻了。

  燈光在她肩上鋪上一層比柔更柔的黃暈。

  方邪真心中更添憐惜。

  他心中忽然有個千呼萬喚的無聲︰你嫁給我好嗎?他想這樣問,可是心中忽然掠過一個亮麗的音容,說到嘴邊的話變成了︰「我殺了回絕,這兒是不能再留了。」

  惜惜忽然黯然了。

  這個男子,終於要走了,他難道一點都不顧惜她嗎?她這樣的忖思,隨後又想到︰為了他的安危,他是應該走的,他豈是可以留得住的?何況,要他走是她自己提出來的。

  人生裡有些事,一步跨出去即成天涯,縱然無歌,但能無悔。

  「你幾時走?」

  方邪真很想說︰「我帶你一起走。」

  他心裡多麼想說。

  可是他沒有說。

  ──為什麼沒有說出來?

  原因也許連他自己也不甚清楚。

  也許他掠過了一個念頭︰待真的走時,再把她一起帶走;俟儲夠錢時,再一起贖她,那時候豈不更實在、更加驚喜?

  或許因為這樣,他才沒有說出來。

  或許因為那樣。

  不過不管為了什麼,人生裡,能對著一位紅粉知音,映著晚燈,倚著欄桿,你還能求什麼?你為何不去把握?如果一剎是永恆,那麼永恆就是一剎。如果把握不住,讓它溜了,再沒有永,再沒有恆,再沒有燈前倚欄的人,空擲傷懷,也只不過是一抹自焚的火花。

  也許惜惜心裡有千呼萬喚的期待。

  也許方邪真胸裡有欲語還休的真情。

  不過都還未曾說出來,就已經聽見樓下有人說︰「差官,剛才在路上謀財害命的,就是這幾個黑衣人。」

  方邪真不認得這個生意人。

  可是這個生意人好像很有辦法。

  尤其是應付這種死人的事件,以及應付那十幾位睡眼惺松的差官──看來那幾個差役反而像是受他指揮。

  那商人卻對方邪真十分熟絡,像認識了他十年八年似的,跟他共住了十月八月一般。

  據那商人的說辭,是︰他做了單生意,來「依依樓」尋樂,遇上了一群「劫財害命」的,方邪真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以寡敵眾,迫於自衛,只好殺傷了幾名「大盜」。

  這件事,不但那商人親眼瞧見,還有兩名僕僮可以作證,還不知怎麼來了七八個「途人」,都說可以為此事見證,言之鑿鑿,聽得連惜惜都幾以為自己是做了一場夢,真的有這回事一般。

  差官取了供詞,清理屍骸,居然不盤查方邪真,也不落供審訊、更不拿他回衙,就這樣草草了事,表示結案。

  看那些衙差的表情和聽他們的語態,仿佛方邪真殺了這幾個人,還理應拿個什麼橫匾獎狀似的。

  這事當然莫名其妙。

  可是俟那位商人打發差役們走遠後,上得樓來,跟方邪真笑著一點頭,就要別去,方邪真一見他的眼神,心頭一凜,揚聲問︰「請教尊姓大名?」這句話一問,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因為那商人的回答是︰

  「顧佛影。」

  有「顧盼神風」在,哪有解決不了的事!

  像這種幾條人命的小事,在洛陽城裡,要出動到顧佛影,實在是小題大作,大材小用。

  以他的聲威,只要交代下來幾句話就可以了。

  顧佛影道出自己的名字後,立即便走。

  不求對方感謝、不圖報,馬上離開。

  方邪真長嘆︰「難怪小碧湖遊家會日益壯大,有簡迅這種幹員,又有顧佛影這種人物,想不強盛亦難矣。」

  惜惜用眼角漂漂亮亮的勾著睨他,然後說︰「所以你又走不成了,是不是?」

  「留在洛陽多煩憂,」方邪真想了一陣,才道,「我還是走的好,免你受累,爹爹和小弟也煩惱。」

  惜惜垂下了頭。

  方邪真過去握著她的手,覺得伊的小手冰涼如雪,心中一痛,忍不住道︰「惜惜……」

  惜惜一震,反過去握著他的手,一雙晶目都噙著晶瑩的淚水。

  「要小心回家。」

  方邪真用手溫暖著她的手。

  「回家?今晚我不回家。」他這樣調笑道。

  惜惜忽然又高興起來︰「你既然殺得了回絕,便絕不怕回家的人。」

  方邪真沒有說話。

  惜惜馬上感覺到了,所以她馬上問︰「是不是?是不是呢?」

  方邪真道︰「你真的要知道?」

  惜惜認真的點頭。

  方邪真道︰「回絕縱情聲色,很不像話。他的武功怕只得回百應的一成,而『回天乏術』六記絕招,回絕也只練成二式,我能引他真火逆走自焚,自不是件難事。」

  他眼裡除了淡淡的悒色之外,還有微微的憂色,「妙手堂回家的人很霸道、很兇狠,可以算得上是無惡不作,但回百應本身卻十分自律、堅忍、節制,一個人能在一團汙煙瘴氣之下仍能自強不息,自然是個人物。」

  他輕籲出一口氣︰「回百應是一個很難應付的人,我沒有把握勝他,何況他還有兩大重將︰回百響和回萬雷。」他倦倦的一笑,又道,「回百應現在一定很傷心,一定會全力報復,再這樣煩纏下去,一定會鬧出大事來,所以,我先離開洛陽城一段時間,也是好的。」

  他笑著拍拍惜惜的肩膊,因為手中所觸是讓人心折的柔,所以手掌就不忍挪開︰「你要放心,我不會有事的。」

  惜惜長長的睫毛顫動著,認認真真地問︰「你真的不怕?」

  方邪真笑了。

  他做笑道︰「怕?我怕什麼?」他覺得要說一些調皮話讓惜惜的情緒平伏下來,所以指著自己的鼻子笑道,「平生不作虧心事,半夜敲門也不驚。」

  卻在這個時候,有人敲響了門。

  敲門聲很輕,卻能傳得很遠。

  敲門的是誰?

  ──誰在敲門?

  此刻,回絕的屍體就放在堂前。

  他全身都黑。

  焦黑。

  本來青白的臉容,也燒成炭色,而青筋賁突的地方,變成一道又一道的裂紋。

  在這焦黑的屍首前面,站著一名老人。

  其實他年紀並不大老,只不過是五十開外,但他那一張臉孔,有著太多的皺紋、太多的滄桑、太多的煎熬與堅忍、太多的過往。無論是誰,一個人只要有太多的這些,看去難免都覺得老。

  回百應才五十四歲,對功力高深、老當益壯的武林高手而言,這實在不算是「老」的年紀。

  不過,一個人如果在自己兒子的屍首前,就一定會覺得老。

  至少是心情上的蒼老。

  ──為什麼老的不死,少的先死?

  ──為什麼世上總有白頭人送黑頭人的事?

  看著他自己兒子的屍首,他心裡想,要是有人給他選擇,一是他死,一是他兒子死,他會不會替代他兒子死呢?他自己辛辛苦苦闖下了這一番基業,可是現在他的孩子卻死了,由誰來承繼呢?人生不過百年,這些基業還有甚麼意義呢?

  他站在那兒,跟回絕的屍首,一直一橫,都失去了表情似的完全沒有表情。

  回百響也不知道這位掌有大權的兄長,是傷心?還是憤怒?抑或是悲痛欲絕?

  回百響只知道他的皺紋就是他的表情。

  回百應皺紋滿臉,縱橫交錯,像交織著密集的刀疤一般。

  回百響跟隨他多年,仍不知道他下一步的反應、他心裡的想法、他將會採取的行動。

  有一次,一名小廝不小心折斷了他親手種植的一枝「鐵心蘭」,他憤怒得折下那小廝的頭去喂獅子。

  也有一次,他被遊玉遮的人連拔十一個暗卡,居然還可以帶十六名小妾去看燈賞月,還附庸風雅地與人吟詩作對。

  回百響到現在還摸不清他的脾氣,所以對他一樣感到畏懼。

  ──領袖們常大喜大怒、喜怒無常,莫非就是要人諱莫如深、莫測高深,因而產生敬畏?

  回百響不知道。他只知道一個人他足足跟了近四十年,還弄不清楚他的真正性情,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就連他死了兒子,居然也捉摸不準是悲是怒,是傷是痛,甚或是沒有感覺,實在是件可怕的事。

  也許只有一件事情使回百響不致感到太害怕的。

  那是回百應一向都信任他。

  回百應一向都很信任「自己人」。

  ──所以「妙手堂」幾個重要部門的負責人,都是「自己人」。

  一個人只要還信任人,還顧恤親朋,就不會是個太可怕的人。

  回百應忽道︰「我的孩子,已經死了。」

  這是一個事實。

  鐵一般的事實。

  誰也不能挽回的事實。

  ──戰敗可以卷土重來,失意可以重燃鬥志,但人死不能復生,千古不易。

  回百響只有道︰「是死了。」

  靜默了半晌,回百應又道︰「殺他的人,好像叫做方邪真,是不是?」

  回百響馬上道︰「是。」

  回百應道︰「他,好像是一個很有本領的人?」

  回百響道︰「也是一個該死的人。」

  回百應臉上的皺紋像海濤般的掀動了一下,只道︰「我聽說他還沒有加入池家?」

  這也是一個事實。

  不容否認的事實。

  回百響道︰「是。」他緊接又道,「不過,我看,也快了。」

  回百應道︰「他還沒有加入,就是沒有加入,一個人將要做的事,在他真正做的時候,不一定會做成什麼事。」他的語氣近乎教訓。

  回百響忙道︰「堂主教訓的是。」

  回百應道︰「他還沒有加入池家,那麼他殺死小絕,就不是為了池家而幹的。」

  回百響本想答︰「那也差不多,」但不敢跟一個剛死了孩子而又手握重權的老人頂撞,只說︰「是。」

  回百應唇角牽動,道︰「我的孩子,不死都已經死了,報仇也沒有用了,總不能起死回生,」他眼中閃過一抹淚光,「你去告訴方邪真,我不會報復,但要他加入回家,幫我消滅掉蘭亭池家,我會好好的重用他,絕不記前仇。」

  回百響為之震動,但也只能答︰「是。不過──」

  回百應長嘆道︰『妙手堂也確急需人手,這幾年來,有小絕在,他不肯任用人才,倒是妨礙了妙手堂的發展,他現在已經死了,對妙手堂而言,未嘗不是件好事。」

  他一字一句地道︰「我們現在要的是人才,不是殺人。這幾年小碧湖游家發展奇速,我們不能再落人後。」

  回百響只有道︰「是。」

  回百應又看看自己的兒子,用手去觸了觸他的臉孔,輕得像撫一頭熟睡中的貓。過了良久,才道︰「明天,我們請的那個人也該到了罷?」

  回百響即道︰「『斷眉老』明天準到。」

  回百應撇了撇唇,也不知是苦笑,還是在忍悲︰「我本來擔心石斷眉一來,小絕決不能容他,現在……」

  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好一會兒才接下去道︰「可不必顧慮這個了。」

  回百響覺得應該要把話題岔開去,便說︰「不過,斷眉老的來,只怕難免要驚動一個人。」

  回百應即問︰「誰?」

  回百響道︰「追命。」

  回百應皺眉道︰「四大名捕中的崔略商?」他一皺「眉」的時候,整張臉都幾乎折疊了起來。

  回百響道︰「是。」

  回百應問︰「為什麼?」

  回百響道︰「是有關太守盂隨園被發配充軍時,在枯柳屯附近全家被殺一案。」

  回百應動容道︰「孟青天?怎麼會跟斷眉老扯上關系?」

  回百響道︰「當時他也在枯柳屯一帶,案發之後,他和另外兩個人,一起來赴洛陽。」

  回百應在皺紋裡藏得深深的精目閃動︰「他們是一道的?」

  回百響道︰「不是。」

  回百應道︰「其他兩人當然不是我們請來的了。」

  回百響道︰「他們一個可能是奉女公子之召,一個則是受遊玉遮之命,趕來洛陽襄助。」

  「很好,」回百應道,「洛陽城這次可熱鬧了。」然後才問,「他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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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神無 發表於 2014-9-20 03:16 PM

《殺楚》第十章 七發斷眉

  回百響道︰「七髮禪師。」一說到此人,回百響語音沉重。

  回百應一聽,第二次動容。

  「歐陽七發?」

  回百響點點頭,道︰「便是『百袋紅袍、歐陽七發』!」

  回百應「嗯」了一聲道︰「那想必是遊玉遮,才請得動此人。」

  回百響道︰「其實,七發禪師只要有錢,誰都請得到他。」

  回百應道︰「只不過要很多的錢?」

  回百響道,「他當年曾立志要在峨嵋山上築九十九座廟宇,聽說現在他己有足夠的錢建起三十七間大廟小廟。」

  回百應道︰「以出家人而論,這七發大師可謂富豪了。」

  回百響道︰「所以他才穿有數十個大口袋的袈裟,出外化緣,每次聽說都能滿載而歸。」

  回百應想了想,嘆了一口氣道︰「像七發大師這樣子的強助,我們十分需要。別的我沒有,但要捐建一二十間廟宇,我還是佈施得起的。」

  回百響恭謹地道︰「是。」心裡暗忖︰若要請這位異僧助陣,所付的代價可以算是妙手堂歷年罕見的一筆支出了。

  除了用以聯絡朝廷、巴結官府,妙手堂一向是收賬時候多,很少要付出這麼多的。回絕才死,回百應馬上變了。看來不但不為之心沮,反而準備重新振作。

  ──只是七發禪師值不值得這個代價?

  回百響很懷疑。

  他在心疼這筆款子。

  回百應連眼皮子都沒有抬,卻似看透了他的心事。「要做大事,就得下苦功。要成大事,便得下本錢,小碧湖遊家崛起得這般快,便是因為看得遠、看得準,而且手筆很大,魄力十足,用得起人。」

  他頓了頓又道︰「敵人的優點,我們一定要留心,並要牢牢記住。我們應該抓住敵人的缺點,但更重要的是學習敵人的長處。這樣子對敵,才不是耗損,反而有進益。」

  回百啊只覺得從畏意之外,又油然生起一種敬意。

  「是。」

  回百應這才滿意,問︰「那葛鈴鈴叫來的人又是誰?」

  回百響道︰「不知道。」

  回百應奇道︰「不知道?」

  回百響道︰「我們只知道他是一個年輕人,額上有一顆灰痣,名叫蔡旋鐘,我們懷疑他另外有名字,有七八名年輕一輩高手跟他都有點相似,但卻未能證實究竟是不是他。」

  「蔡旋鐘?」

  「蔡旋鐘?」

  「他用什麼兵器?」

  「我們還沒見過他動兵器,只知道他手上拿著一把劍。」

  回百應冷哼一聲道︰「劍是最普遍的兵器。」

  回百響道︰「但這是一把特別的劍。」

  回百應道︰「怎麼特別法?」

  回百響道︰「他那一柄劍,至少有九尺長。」

  劍通常只三尺七寸,逾四尺便為長劍,而今這一把劍,竟長有九尺,別的不說,使用起來就相當費事。

  那是什麼劍法,才需要這樣一柄長劍?

  回百應沉吟了一下,才道︰「這麼說來,大概明天這三人就會遇在一起,而且還會踫上了追命。」

  回百響道︰「追命一直都在追蹤他們三人。」

  回百應道︰「他一個人追蹤他們三個人?」

  回百響道︰「是。」

  回百應道︰「以追命的武功,以一敵一,應該絕不成問題。」

  回百響即響應道︰「以一敵三就很難說了。」

  「這麼說,明天洛陽城裡又有好戲看了,」回百應微微嘆了一口氣,想伸手摸摸回絕的臉,但又把手攏入袖子中,聲音裡終於流露出悲痛,「要是小絕在平時,有這麼熱鬧的事兒,他一定爭著去瞧的……」

  忽然語音一整,又變為冷靜、穩定、低沉得略帶沙啞、充滿權威和風霜︰「方邪真那兒,妙手堂要用他,不能用,才除去。七發禪師,全力爭取。斷眉老,著他先來見我。那蔡旋鐘要好好盯著。」

  他說到這裡,伸手搭在兒子的屍首上,仿佛要感覺他還有沒有心跳︰「你吩咐下去罷。」

  回百響道︰「是。」躬身退下。

  他知道那位元「老人」需要時間跟他的「孩子」在一起,他知機地退了出去。

  他退出室內,便到了一個議事的廳堂裡。

  「妙手堂」的重要人員全在那兒等著他。

  他們等的,也許根本不是回百響,而是那位獨子剛過世的老人所發的命令。

  很多人都以為難免會有一場決定性的會戰,妙手堂要鏟除敵手勢力的時機要到了──大多數人都在摩拳擦掌,準備火拼。

  他們都是妙手堂忠心耿耿的幹員,回絕身亡不到一個時辰,他們全放下了手邊的重要事情,趕來這兒聚集,只等待回大爺的一句話,一個命令。

  但這種「命令」通常都是由回百響來轉達。

  所以當回百響傳達了回百應的決策︰「不要報仇,拉攏方邪真,收攬七發大師,重用斷眉老,拓展妙手堂。」許多人都覺得很失望,甚至有些不滿。

  ──人心可用!

  ──哀兵必勝!

  ──怎麼不趁這時候大舉反擊蘭亭池家,至少,也該把殺人者方邪真碎屍萬段!

  ──至於人才,堂裡子佷,有的是出色人物,堂主竟假手外求!

  許多人都覺得很有些憤憤難平。

  其實傳達某人的話,絕對是件大學問。

  你要一個人去做一件事,本來是有心栽培他,給他機會,但如果傳達的人把握不住原意,很可能會讓對方以為是你只在消遣他、留難他、甚至認為只是在麻煩他、騷擾他;同樣的,如果是一件好事,一件有趣或有意義的重大事情,給毫無誠意或全無情趣的人來轉述,就成了枯燥無味悶煞人的末節。

  大凡成功的領袖都會有極佳的「傳達人」,好的「傳達者」可以把好的事情變成更好,替過分的話語作補救、把破壞性的部分化解為建設的。

  所以一個成功的「轉達者」功勞之高,決不在其他「功臣」之下。

  一個壞的傳達人,小可毀壞和諧的關系,大可毀國滅邦。

  回百響只傳達,但不作解釋。

  有些措施,不經解釋,有很多人因智力與理解的角度,很可能會產生誤解。

  回百響可不管這些。

  他只把回萬雷找來。

  回萬雷是「妙手堂」裡主持武力行動的人。他如果走出「妙手堂」,身份絕對不在當今武林十一大門派掌門人之下,而武功之高,只怕僅在少林、武當、飛魚塘,鳳尾幫、金風細雨樓、六分半堂、天欲宮的首領之後。

  回萬雷像一棵樹。

  老樹盤根。

  嚴格來說,他更像一株神木。

  一株曾被雷殛過的神木。

  回萬雷予人的印像,是雷劈都不死的人,而且能在雷殛後重生。而事實上,回萬雷真的著過兩次雷殛︰一次真的被電劈中而不死,另一次,是為回百應在京城裡爭地盤,結果被「六分半堂」裡的第一好手雷動天用「五雷天心」擊中門頂,連回百應都以為他是死定了,可是他居然不死。

  所以回萬雷在武林中,也被視為一個「不死的人」。

  他不死,但死在他手上的人,著實是太多太多了。

  當「妙手堂」初崛之際,他自覺殺人大多,故限制自己,一天只準殺三個人,可是到了後來,他自己也不敢再算下去。

  再算下去,他自己都會感到不好意思。

  因為他自己都算不清,有時候,他一天就殺了本是一個月才該達到的人數。

  回百響問他︰「你覺得堂主的決定如何?」

  回萬雷握緊拳頭,道︰「他一定是瘋了。」由於他在妙手堂裡有著極崇高的地位,和極顯赫的功績,以及與回百應極親密的關系,所以他比較方便說話,甚至批評。

  ──自古以來,自以為「能說幾句」、「該說幾句」而遭禍的人,不計其數;人人都以為說幾句話應該「沒有什麼關系」,但實際上,說幾句有時候足可等於刺別人幾刀,或是捅自己幾刀一般嚴重。

  回百響知道這種嚴重性。

  他知道替人說好話是一件值錢的事,所以他十分慎言,不說沒有代價的好話。

  偏偏回百應很信任他,甚至可以說是絕對的信任他,但就是在「錢」字上,卻是絕對的不信任他。

  在金錢上,回百應是信任他的夫人。

  回夫人卻不信任他。

  這也難怪,通常,在權力鬥爭的運作裡,叔嫂之間本就容易形成對抗與沖突。

  回百響最需要的就是銀子。

  這點他無法得到滿足,只好假手外求,到後來發現唯一能使他手頭寬綽自如的,卻是蘭亭池家。

  當他發現的時候,已經不能回頭。

  ──要是回百應發現他欠下池家那麼多錢,只把他的頭撕下來喂狗也算幸運。

  他唯一的辦法就是使池家不向他討償。

  為了這點,他難免要為池家「做一點點小事」,包括有時候「少說一兩句話」,有時候要「多說一兩句話」。

  當然,他最終或最大的目標,也許是有一天,可以直接掌管回家的財庫,甚至控制回家的權力重心,這一點,只要回百應在世,對他而言,是一件絕不可能的事。

  除非是池日暮協助他。

  以下就是回百響對回萬雷多加的幾句話。

  回百響︰「你覺不覺得方邪真該殺?」

  回萬雷,「該殺。」

  回百響︰「小絕死了,你痛不痛心?」

  回萬雷︰「不痛心。我痛恨。」

  回百響︰「連你也痛心,難道堂主反而不傷心?」

  回萬雷︰「堂主最疼小絕,怎可能不傷心!」

  回百響︰「便是。」

  回萬雷︰「你的意思是?」

  回百響︰「堂主必比我們更痛恨方邪真。」

  回萬雷︰「只是他不便說出來?」

  回百響︰「方邪真武功想必很高。」

  回萬雷︰「高又如何!」

  回百響︰「堂主當然不希望有人平白犧牲。」

  回萬雷︰「笑話!我且擷下他的頭來見堂主。」

  回百響︰「你不怕?」

  回萬雷︰「怕?怕什麼!」

  回百響︰「好,有勇氣!」

  回萬雷︰「堂主對我恩重如山,為他效死,責無旁貸。」

  回百響︰「可是……」

  回萬雷︰「可是什麼?」

  回百響︰「堂主並沒有下令殺方邪真,萬一……」

  回萬雷︰「是我自己要殺的,萬一出了事,由我自己承擔。」

  回百響︰「大舅真不愧是妙手堂第一好漢!」

  回萬雷︰「我只是做該做的事,殺該殺的人。」

  回百響︰「你放心,方邪真一定該殺,你只要殺了他,便算是做了件該做的事,萬一殺不了他,」

  他笑了笑,道︰「我也會替你做一些該做的事。」

  他去替回絕辦理葬事的時候,順便多買了一副棺材。

  棺材店老闆問他靈牌上要寫上什麼名字,回百響想了想,笑著反問棺材店老闆︰「你猜猜看?姓方還是姓回的?」

  門還是敲響著。

  輕輕。

  輕輕的輕輕。

  方邪真去開門。

  一個和藹、福泰、有禮,但眼楮裡流露的神采足以傷人的商人。

  商人大多和氣。

  ──也許他們深知「和氣生財」的竅妙,「和」是一個被忽略了近兩千年的字,所以在歷史上有的是內爭、內哄與內鬥,而沒有辦法團結起來,「以和為貴」。

  商人都知道,要做事,讓人便利,使自己得利,非要和和氣氣、和平共處不可。

  這個隨和得很的商人,卻正是當今武林稱之為「橫刀立馬、醉臥山崗」的「顧盼神風」顧佛影。

  他來做什麼?

  顧佛影道︰「我會不會騷擾到你們?」

  方邪真道︰「顧先生有何指教?」

  顧佛影道︰「不敢,我只是忘了告訴方少俠一件事兒。」

  方邪真道︰「什麼事情?」

  顧佛影道,「方少俠聽說過『紅袍百袋,七發禪師』這個人嗎?」

  方邪真瞳孔收縮︰「歐陽七發?」

  顧佛影道︰「很多人都說,『天欲宮』要不是有七發大師的強助,絕對不會有什麼突破性的發展,『長空幫』若不是接納了歐陽七發的意見,不可能在財務上由虧轉盈,『刀柄會』若不吸納了百袋七發,就不會除了正道人士之外,還得到綠林豪傑鼎力支持……」

  方邪真淡淡地道︰「不過,『天欲宮』、『長空幫』、『刀柄會』後來都變了質、違了初衷。」

  顧佛影一笑道︰「任何事物若要存在下去,都得變,人也一樣。」

  方邪真道︰「是誰把他請來的?」

  顧佛影道︰「傳說都說是游公子把七發大師請來的。」

  方邪真道︰「其實不是?」

  顧佛影道︰「不是。」

  方邪真道︰「那麼是誰請這絕難請得動的人來洛陽呢?」

  顧佛影眯著眼楮笑道。「這人方少俠應該很熟悉。」

  方邪真道︰「池公子?」

  顧佛影點點頭。

  方邪真道︰「這可好了。」

  顧佛影道︰「哦?」

  方邪真道︰「這人來了,池家的人也許就可以少煩我一些。」

  顧佛影搖搖首,道︰「我看很難。」

  方邪真道︰「請教。」

  顧佛影故作神秘地道︰「因為又來了一個人。」

  方邪真道︰「誰?」

  「斷眉。」顧佛影這次只說了這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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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神無 發表於 2014-9-20 03:17 PM

《殺楚》第十一章 三不殺

  方邪真動容道︰「石斷眉?」

  顧佛影道︰「正是『斷眉』石老。」他沉著地道,「近年江湖上最可怕的一個『老』。」

  方邪真道︰「武林中有很多人都喜歡充字號、稱一哥,什麼大哥、老大,還有大大哥、大哥大、哥大大、大哥大大,據說石斷眉卻堅不允人叫他為大哥,他向稱自己為老,但江湖上無人不知這位『哥』才是大哥中的大哥、老大裡的老大。」他嘆了一口氣道,「為什麼人總喜歡當老大,其實當老大有什麼好?看起來好像搶風頭、有特權、呼風喚雨、高人一等,可是倒下去比誰都徹底,風險比什麼人都冒得多,而且死也比別人死得快!」

  顧佛影溫和地笑道︰「人人都如此的事情,我們只能叫做天性,是沒有辦法扭轉過來的。」

  方邪真道︰「而石斷眉喜歡殺人,也是天性,改不了的。」

  顧佛影道︰「斷眉殺人的手段,一向很恐怖,而且他有三不殺,這『三不殺』可比他殺人還有名。」

  方邪真眉毛一剔,道︰「這個人一向嗜殺,也會有『三不殺』?」

  「有。怎麼沒有?」顧佛影道,「第一,一個人在正常情況之下,他不殺。第二,一個人所熬受的痛苦還未能令他滿意,他不殺。第三,凡給他強奸過的女子,他不殺。」

  顧佛影說一句「不殺」,方邪真的臉色就一沉,沉到了第三次,惜惜在旁忍不住就幽幽一嘆,因為她知道方邪真已經動了怒。

  顧佛影繼續道︰「他的第一個不殺,是因為他喜歡暗算人,第二個不殺是因為他喜歡看人受盡苦楚才死去,第三個不殺是他要那些女子活著受苦、恨他、而又求死不能。」他攤攤手,表示無奈地道,「其餘的,不管老弱婦孺,貧病嬰孩,一概照殺不誤。」

  方邪真皺了皺眉︰「他是哪方面請來的人?」

  「妙手堂回家。」顧佛影微笑道,「回家這名字可真不好叫,人人都以為是回家的回家,不知道是『回家』的回家。」

  他忽然記起什麼才說似的道︰「回家的獨子,叫做回絕,這位無惡不作的小少爺,本來是被視為妙手堂香燈的繼承人,但剛才已死於你手下。」

  方邪真淡淡地道︰「不要緊,反正,我已打算離開洛陽城。」

  顧佛影訝道︰「方少俠要到哪裡去?」

  方邪真道︰「還不一定。」

  顧佛影道︰「城裡這麼熱鬧,難道你不想看了熱鬧才走?」

  方邪真道︰「我不喜歡熱鬧,因為在熱鬧裡,總有麻煩和是非。」

  顧佛影道︰「可惜只要在有人的世界裡,就會有麻煩和是非。」

  方邪真道︰「可是這城裡的麻煩和是非似乎特別多。」

  顧佛影道︰「就是因為這樣,所以他們三個人才會一起前來洛陽。」

  方邪真道︰「三個人?」

  顧佛影道︰「三個人。」

  方邪真問︰「還有一個是誰?」

  顧佛影道︰「不知道。」

  方邪真吃了一驚。

  剛才他聽到七發大師,只覺得警惕,聽到斷眉也來了,算是動容,但從沒有吃驚過。

  直至他聽到顧佛影說「不知道」三個字,他才有點吃驚。

  ──連「顧盼神風」顧佛影也不知道而又要特別提起的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方邪真皺眉道︰「他沒有名字?」

  顧佛影立即道︰「有。」

  他說下去︰「他現已住在和勝客棧二樓寅字房,在客簿上簽了『蔡旋鐘』這名字。」

  ──顧佛影打聽這人的名字,居然只能從他自己簽填的客人名簿上知道的,可見這人的真實姓名,想必是無從打探。

  方邪真雙眉一蹙︰「蔡旋鐘?」

  顧佛影目光一長,道︰「怎麼?」

  方邪真道︰「沒聽說過。」

  顧佛影道︰「我也是。」

  方邪真道︰「他可有甚麼特徵?」

  顧佛影道︰「年輕人,額上一顆灰痣。」

  方邪真苦笑。

  ──這世上年輕人可真不少,幾乎每三人就有一個是十分年輕的,至於額上有痣,也不是甚麼奇事,大多數人的臉上,總會有一兩顆痣,不然,也會有疤斑或黑子,這也並不出奇。

  顧佛影連這點都列為「特徵」,顯然是因為找不到那人的真正「特徵」。

  一個沒有特徵的人,也不容易找到他的缺點;同理,所以一個已經成名的人,比較好對付,因為他的性命比誰都寶貴,就算他可以不要命,也很少人可以不要面子。

  未成名的人卻不然。

  他們可以同時不要命,也不要面子。

  故此,已成名的劍客最怕與無名的刺客交手,因為成名的劍客已不能敗,無名的刺客卻是只求得手。

  方邪真已感覺到「蔡旋鐘」的侵略,甚至覺得,「這個人」跟自己越來越相近,但也愈來愈逼近。

  所以他問︰「他使什麼兵器?」

  顧佛影道︰「劍。」

  方邪真問︰「什麼劍?」

  顧佛影道︰「九尺七寸長的劍。」

  方邪真吃了一驚︰「這麼長的劍?」

  顧佛影道︰「所以動起劍來,十分的不方便,他要殺的人,必須在十尺以外,否則,一旦讓對方沖近身前,就不容易回劍自守。」

  方邪真喃喃地道︰「通常這麼長的劍,已經不是劍,而是槍、矛或戟……除非……莫非……」

  顧佛影幾乎豎起了耳朵︰「除非什麼?莫非什麼?」

  方邪真道︰「你記不記得秦始皇在位三十七年時,以三年歲次丁已,命李斯聚當世五大鑄劍師往北祗采銅,鐫得二劍,名為「定秦」,由丞相李斯親刻小篆為志,以表秦之天下永定之意的事?」

  顧佛影臉上已有了崇敬之色︰「方少俠果真博學廣識。當其時五大鑄劍師只采得這塊銅精,卻無法把它鑄成寶劍,只有苦求北邙山的奔鹿大師出手鐫冶,奔鹿大師因顧念這五名劍師的族親性命,便破例開爐冶劍,但得此二劍,各長三尺六寸,奔鹿大師一算氣數,必須要采精銅鐫冶第三把劍,劍長二尺五寸,三劍合一,天下始能定,並留下「大限劍」劍譜,希望秦世子能多練劍,少胡戲。」

  方邪真點頭道︰『大限劍』長九尺七,正是三劍合一的長度,可惜秦二世照樣休戲,而李斯一聽『大限』二字,恐觸怒秦王,忙把奔鹿大師誘騙毒殺,所以世間只有『定秦劍』,而沒有第三柄『大限劍』了。」

  顧佛影道︰「不過,秦二世的大限也真的來了,一點也不含糊。」

  方邪真道︰「但是,這種劍法卻傳了下來,而且,在越王以白馬白牛祀昆吾之神,采精金鑄冶八劍,其中一劍,即長九尺七寸,正好可使這一套劍法。」

  顧佛影道︰「越王八劍?你指的是︰掩日、斷水、轉魄、懸剪、驚鯢、滅魂、卻邪、真剛八大名劍?」

  方邪真含笑道︰「是。古史記載,『掩日』一出,指日則光盡暗。因金屬陰,陰盛故陽滅。『斷水』一出,以之劃水,水分而不合。『轉魄,一出,以之指月,贍兔為之倒轉。『懸翳』一出,飛鳥遊蟲,自觸其刃,如斬載也!」他如數家珍地道,「至於『驚鯢』神劍,以之泛海,據說鯨鯢為之深入。「滅魂」則為神兵,挾之夜行,不逢魑魅。「卻邪」更有闢煞功效,妖魅見之則伏。還有一柄「真剛劍」,切玉斷金,如削土木,吹毛斷發,削鐵如泥。」

  顧佛影垂手恭聽。

  方邪真一笑道,「不過古人鐫冶名劍和創研劍譜之說,往往以訛傳訛,過於神化。若說『掩日』神劍劍出而陽光盡暗,可能因劍光大盛而奪目之故,還算人情合理,但『斷水』能劃水不流,未免過於匪夷所思了。」

  顧佛影道︰「那麼,方少俠以為,能使『大限劍法』的,是哪一把名劍呢?」

  「九尺七寸,除『轉魄』外,還有哪一柄劍是這個長度呢?」方邪真道,「『轉魄神劍』,相傳以劍指月,贍兔倒轉,但贍兔乃指月亮的暗塊,如何倒轉?此說也未免誇張。許是因此劍太長,故以此作為形容,故有此說,亦或未定。」

  顧佛影陷入深思,自語道︰「大限劍譜?轉魄神劍?」

  方邪真道︰「一個人,用這麼一把劍在江湖上闖,不可能沒有事跡可查的。」

  顧佛影道︰「有。」

  方邪真道︰「哦?」

  顧佛影道︰「三年前,『刀柄會』的外三堂主『不死銅人』匕金牛匕老太爺,便是死在這一柄奇劍下,當時那人留下姓名,只說是叫做『蔡鐘』。」

  方邪真道︰「蔡鐘?」

  顧佛影又道︰「兩年前,『富貴之家』的大當家『飛錘金缽』席秋野,擺下擂臺,大會群英,連勝二十七場,正是意興風發之餘,卻叫一個少年人用一柄長劍輕易擊敗,席家的人多方打探之下,才知道那人叫做『鐘旋蔡』。」

  方邪真皺了皺眉︰「鐘旋蔡?」

  「還有,」顧佛影道,「一年前荒山道人死於陝西道上,他的門徒發現他時,他已奄奄一息,門徒只聽他說『長劍!九尺餘的長劍』便溘然逝去,看來也是這年輕劍手所為。」

  方邪真點頭道︰「任誰想要殺死『六合青龍、一劍擎天』的荒山道人,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況是要荒山道人死於他自己所最精長的劍下。」

  顧佛影再道︰「另外,前代大俠『大夢神劍』顧夕朝曾被一少年劍客挑戰,力鬥三百招,不分勝負,後來只知這少年劍客留名為︰『鐘蔡』二字。」

  方邪真又皺眉了︰「鐘蔡?」

  顧佛影道︰「我對此人所知,就這麼多了。每年每月,江湖上都會有些武林人物神秘亡故,或吃了敗仗,但不敢張揚,這些事都無可稽考了。」

  方邪真道︰「有這些資料,也就不錯了,至少我們已經可以作出三個推論。」

  顧佛影道︰「願聆其詳。」

  「也沒什麼,」方邪真一笑道,「第一,這人很可能會使『大限劍法』;第二,他手上拿的可能便是『轉魄神劍』;第三,這是一位無名的劍客,而且是,一流高手,一位武俠壇上的前輩曾經說過︰無名的高手比有名的高手更危險。」

  顧佛影道︰「好像還有一個推論。」

  方邪真道︰「請教。」

  他們兩者之間,一席談後,顯得更為尊敬。人生裡,才人不一定要相輕,反而應該惺惺惜惺惺。如果人才都不敬重人才,你叫人怎麼能敬重你的人和才?

  顧佛影道︰「不敢。」他徐徐地道,「我看,這種人來洛陽,敢情是有人雇用的,至於是誰,卻還不清楚。」

  方邪真點首道︰「這種人才,若適逢其會,誰都應該爭聘他,讓一個人材埋沒了這麼久,是件悲哀的事。」

  顧佛影笑道︰「就像閣下一樣。」

  方邪真卻不接他這個話題,只說︰「也許還有一點可以推論的。」

  顧佛影目光閃動,問︰「哪一點?」

  方邪真道︰「這個人為什麼這麼喜歡用這三個字作自稱︰蔡?旋?鐘?既要隱瞞身份,為什麼他不隨便捏造個名字?阿貓阿狗?小蟲小牛?甚至可以叫『旋風』、『種菜』,為什麼偏要叫這三個字呢?」

  顧佛影道︰「對,一定有原故。」

  方邪真忽道︰「可是不管這原故是什麼,我都不想知道。」

  顧佛影訝道︰「你還是要走?」

  方邪真道︰「我本來就是要走。」

  顧佛影詫道︰「你不關心這件事?」

  方邪真淡淡地道︰「我為甚麼要關心這件事兒?」然後他望定顧佛影,冷冷地道,「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事?」

  「因為公子覺得他們可能跟你有關,」顧佛影不慌不忙地道,「所以有必要通知你一聲。」

  方邪真全無謝意地道︰「謝謝。」

  有時候,「謝謝」常與「再見」同義,通常,也可能是一番談話的結局語句。

  「另外,」顧佛影臉上仍是親切而誠懇的,表情也是親切而誠懇的,但眼裡卻閃過一絲狡燴之色,「我以為,就算你不關心你自己,也總會關心一下你的朋友。」

  他說完了這句話,就拱手告辭,表示要走,一面賠笑道︰「現在我才知道我弄錯了,叨擾了,告辭了。」

  方邪真目送他出門口,終於忍不住,還是問了一句︰「你說我的朋友……是誰?」

  顧佛影一面走一面拋下了一句話︰

  「追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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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神無 發表於 2014-9-20 03:17 PM

《殺楚》第十二章 美麗的花

  方邪真一聽,揚聲問︰「他在哪裡?」

  顧佛影逕自往前走去︰「他還未到,不過他在三個月前就一直追蹤這三個人。」他邊走邊說,「我們公子下了道帖子,約他們三個人明天拂曉在『小碧湖』的『相思亭』一敘,追命想必也會來。」

  方邪真只好問︰「他為什麼要追蹤這三個人?」顧佛影已走到樓梯口,倏然站定,回首答道︰「因為他想破孟隨園全家被屠殺一案。」

  方邪真又問︰「這三個人是兇手?」

  「我不知道,也許只有一個,也許三個都是,也許三個都不是。」顧佛影道,「不過,只要追命一出現,這三個人很可能就會同時向他出手。」

  方邪真再問︰「為什麼?」

  「因為不管是不是兇手,被懷疑和被追蹤都是件很討厭的事情,而對付官差,一旦出手,就不能留下活口,」顧佛影似微帶惋惜之意,「尤其是對追命這樣的高手。」

  他笑笑又道︰「江湖人稱︰『鐵手的手,追命的腿,冷血的劍,無情的暗器』乃與武林中︰『唐仇的毒,屠晚的錐,趙好的心,燕趙的歌舞』並稱於天下,此所謂天下『四大名捕』與『四大凶徒』,不過,斷眉老的鋼叉,無名小子的古劍,七發禪師的袋子,還有你那柄深碧的劍,都可以算是江湖一絕,理應也算進去才是。」

  顧佛影眯著眼楮笑道︰「如果我還沒有老眼昏花,閣下腰間的劍,很可能就是八大名劍中的『滅魂劍』。」

  他笑著一拱手,便下了樓,還拋下了一句話︰

  「像明天『相思林』裡『相思亭』這樣的盛事,游公子說,他想在下必能在那兒恭候你的大駕。」

  他說完這句話,就已經走到門外。

  可是聲音猶在方邪真的耳邊傳來。

  不徐不疾。

  不強不弱。

  方邪真暗忖︰單止顧佛影顯露這一手悠遊綿長充沛渾宏的內功,在武林中內功高手裡,絕對可以躋身於十名之內。

  這一種氣功,就叫做「大江南北」。

  這種內力也沒有什麼特別,只不過是精選了大江南北二十七家重要的內功,苦練成南北二系,成為內力中的內力,內功裡的內功而已。

  當世能夠練成這種內功的,只有四個人。

  一個練成了,卻死了,血脈破裂而死,聽說是真氣太盛,無法開泄,溢血而歿。

  另一個是練到一半,走火入魔,真氣源源外泄,不但成了殘廢,還變成了白癡。

  還有一個便是「迷天七聖」裡的關七,他已成為京城裡足可與「六分半堂」及「金風細雨樓」相抗衡的第三勢力。

  最後一位便是顧佛影。

  「橫刀立馬,醉臥山岡」的顧佛影。

  方邪真回望惜惜。

  惜惜依依地望著他。

  燈光裡,滿目嬌楚而柔。

  方邪真心中也溫柔了起來。

  他說︰「我明天不走了。」

  她說︰「我知道。」

  他說︰「我後天還是要走的。」

  她說︰「能多留一天總是好事。」

  她似是哀愁,又似是惋嘆似地道︰「有些事,遲一些,或早一些,都會不一樣了。」

  他雙眉一蹙︰「你不高興?」

  惜惜美麗地笑開了,看去純真、嬌 、而無邪,方邪真看得有些癡了。

  他手上無酒,卻有醉意。

  「你能留,我還能不高興哪。」她笑盈盈地道,「你要走,我難道去還神麼!」

  惜惜這樣說。

  可是她總覺得,不知怎的,有些過錯,還是有此錯過,在心頭一掠而過,輕輕的掠過心頭。她明明渴望方邪真能留在洛陽,卻為何會生起這種想法呢?她不知道,她不明白,她也不問為什麼?

  方邪真今天回得比較晚。

  他本來通常在戊亥時分就會回大隱丘的法門寺去。方父就住在後山。

  他今晚卻在子時方回。

  這時候,風平雲止。月朗清天。

  是不是天色陰沉的時候,總會發生不如意的事?是不是在天氣清朗的時候,總有比較如意的事發生?

  不是。

  天氣是天氣。

  事是事。

  人是人。

  正如一個人在極寒冷的天氣裡。他的心熱得像一團火,也可以在夏日如炎裡,一顆心卻冷似結了冰。

  顏夕的心還未成冰,但縴縴十指已快比冰還冰。

  本來,顏夕與洪三熱跟八名手下就候在大隱丘法門寺前的三百六十五級石階旁、牌樓下,想等那個竟不接受禮聘的年輕人經過,好好的試一試他、嚇一嚇他。

  不料卻嚇著自己。

  顏夕眼看時間己近亥尾,涼風颯颯,心中很不是滋味︰莫非是劍夫子在時間上推測錯誤?正是那麼想的時候,洪三熱已滿是不耐煩了。

  洪三熱怒道︰「他娘的!我去依依樓把那小子扯回來,在這兒死等活賴的,他卻在那兒風流快活!」

  他這一番氣語,不意把顏夕也罵了進去。

  顏夕不以為忤。

  她掀開轎簾,看看天色,卻望見月色。

  月色照在她的臉上,她的玉頰就似月光一般柔和,她的眼波就像月色一般幽怨,她的手指就跟月亮一般優美。

  她整個人就像是人間的月亮。

  月亮不知令她想起什麼。

  她悠悠出神。

  也幽幽失神。

  然後憂憂一嘆。

  洪三熱卻以為是大夫人等得不耐煩,跳著腳道︰「我去。」

  顏夕奇道︰「你去哪裡?」

  洪三熱道︰「我去把那小子從依依樓的火熱被窩裡揪出來,帶他來見大夫人!」

  顏夕忍笑道︰「可是這樣一來,三哥是夠神勇了,但方公子豈不是威風盡失?這樣一來,就算他想加入我們蘭亭池家,恐怕也沒這個顏面了。」

  洪三熱怔了怔,摸摸下巴苦思道︰「這……個……」

  顏夕道︰「三哥看來,是不是有些為難呢?」

  洪三熱大力的搓摸著下頷︰「是有為些難……何況,我出手一向都太重了些。」

  顏夕道︰「再說,我們現在是禮聘人家來為咱們效力,這把人家從熱被窩裡一掀,老鷹抓小雞似的拿了過來,再來敦請召聘,未免有點……似乎有一點點不對勁,三哥可以為然否?」

  洪三熱深謀遠慮地道︰「我早也想到了,似乎確有一點點不大對勁。」

  顏夕拊掌笑道︰「三哥跟我真是所見略同。」

  洪三熱也笑得一張大口合不攏,一雙大手,搔腮抓勃,很是高興。

  顏夕亮著眼笑道︰「所以……」

  洪三熱怔道︰「所以?」

  顏夕道︰「所以為了大局,三哥就不必勞駕這一趟了。」

  洪三熱想了想道︰「對,我就不必勞駕這一趟。」

  忽聽一個聲音道︰「不過,大夫人卻還是要勞駕走一趟。」

  洪三熱霍然回首。

  他回首的同時,拳頭握緊,拳骨也同時發出裂革似的響聲。

  可是就在他回頭的剎間,帶來的八名隨從,已倒了四人。

  他們不聲不響的就倒了下去。

  月亮下,只有一個人,自數百級石階上拾步而下,衣袂沾風。

  這人滿臉笑容。

  顏夕一看見他,心就往下沉。

  因為這個笑態可掬的人,要比一千個繃著臉的人加起來都難以應付得多了。

  他就是「小碧湖」遊家的大總管簡迅。

  顏夕一看就知道,這人如果是沒有極大的把握,是不會出動的,一旦出動,就不易空回。

  何況,他今天看來已空回了一趟。

  ──依依樓上跟方邪真一會,簡迅雖臉露笑容而去,但總不似大獲全勝而返的樣子。

  ──既然已「失手」過一次,就不會作第二次的自討沒趣。

  尤其是簡迅這種人。

  像這樣子的人只要來了一個,就已經十分的不好對付。

  而這人還沒有下來,八指輕彈下,自己這邊的八個部屬,已倒了四名。

  其餘四名,是轎夫。

  他們一共抬了兩頂轎子來。

  洪三熱坐的是馬,兩頂轎子,一是顏夕乘坐的,一是準備要畀方邪真回蘭亭的。

  這四名轎夫當然也會兩下子,但要比起武林中的一流高手,當然就不止差上七八下子。

  也就是說,這簡迅一上來,就把自己這邊還能一戰的人點倒了,只剩下自己和洪三熱。

  顏夕還沒有想到對方是用什麼手法隔空點倒這幾人,但確知這四人雖不能動彈,但卻沒有斃命。

  簡迅似並不想殺死他們。

  ──「四公子」中,除了「妙手堂」敢下毒手之外,其他多想留一點餘地,讓對方有一絲退路,以便他日自己也有個轉圜的機會。

  ──「四公子」之爭,畢竟不同於一般的江湖仇殺。

  想到這裡,顏夕似略為安心了一些些。

  不過這安心也僅止是一些些而已。

  因為她現在的處境,一點也不安全,一點也不安穩。

  她只希望簡迅只是一個人來。

  這樣的話,她和洪三熱協力,也許還對抗得了這頭「豹子」。

  這頭會笑的「豹子」。

  豹子多是憤怒的。

  武林中多的是「怒豹」、「黑豹」、「飛豹子」、「金錢豹」的稱諱,有這些外號的高手,多是出手迅疾、力沉勢猛,而性子暴烈,就像豹子一般。

  簡迅卻不是。

  如果說他是「豹子」,他是一頭「會笑的豹子」。

  他甚至彬彬有禮、還謙遜得體,看去像一個交際人材,還多於像一個武林人物。

  「我當然不是一個人來的。」簡迅第一句就封殺了顏夕的希望,「我還有兩頂轎子,候在山後,等兩位過去乘坐的。」

  他笑了一笑又道,「不過,要是兩位不喜歡,要坐回自己的轎子也行,所以,我把這四位小兄弟留下了,如果你們要自己人抬轎,也無不便處。」

  他這般說法,似已兼顧周到,給了顏夕和洪三熱極大的方便。

  洪三熱一聽就要發作,顏夕卻笑道︰「不知簡管事要我們到什麼地方去?」

  簡迅已走近離階下約莫十五級,便停步,笑道︰「不遠不遠,只到小碧湖去一趟而已。」

  顏夕道︰「到小碧湖去麼?我可沒有備禮,而且,這段路也有七八裡遠,要去也應該有些準備,再說,夤夜造訪游公子,我是婦道人家,總是有些不便。」

  簡迅道︰「相請不如偶遇。我們都是江湖中人,大夫人尤其是女中豪傑,何必拘這種俗禮!」卻巧妙的把此去是不是見游公子的話題避去不談。

  顏夕卻仍是要問︰「如果貴府有意要請我們過去會敘,何不報帖敝莊,這般突兒相請,豈不有些冒昧?」

  簡迅笑道︰「我們算定大夫人多會在此地等候方少俠,不過,看來方少俠今晚要遲些才回來,池公子跟敝府的主人情同手足,這些兒禮數欠周之處,大夫人英睿俠骨,定不計較。」

  顏夕眉毛一剔,單刀直入地問︰「哦?這麼說,今晚你是奉游公子之命,來強邀我們去小碧湖的了?」

  簡迅仍是不直接答復,只說︰「大夫人言重了。」

  顏夕知道再問下去,也不會有結果,因為這簡迅綽號「豹子」,但比泥鰍還滑,他既不肯說出是遊玉遮的意思,萬一失手,遊家的人也可以矢口否認,與他們無關,宣稱這只是簡迅的私下行動。」

  洪三熱再也忍耐不住,大吼一聲,手掌、腕、指間幾下幹淨俐落的動作,已砌出一把丈二長槍,他把槍一劃,山風中,天神也似的威風凜凜,陡地一聲大喝道︰「我去!」

  簡迅神色不變,笑道︰「很好,大夫人想必也一道上路?」

  「可以!」洪三熱雷霆似的咆哮道,「不過要先得問過我手上的槍!」

  他這句話一說完,手上的槍就變成了一技花。

  一桿槍當然不可能變成一枝花。

  槍在揮使的時候,才會劃出「槍花」。

  那是槍花,槍花不是花,正如天花不是花,煙花也不是花一樣。

  可是槍本來在洪三熱手裡,現在真的變成了一朵花。

  那是因為洪三熱一說完了那句話,有十七八件「暗器」向他攻了過來!

  這些「暗器」全不帶半絲厲烈的風聲,所以當洪三熱發現時,「暗器」已然攻到臉門。

  「暗器」不止攻向他的面前,他身前身後、上中下盤至少有十處要害都在「暗器」的攻襲範圍之內。

  洪三熱手上的槍太長,難以招架,「暗器」又來得太快,不及閃躲,只有用空著的一隻手來接。

  當他把「暗器」盡皆接完時,發覺手上的槍被奪,他手指忙緊了一緊,卻握住了一枝花。

  蓮花。

  然後他發現他所接所架的「暗器」,全是花。

  不同的花。

  唯一相同的是︰

  花都美麗。

  美麗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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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神無 發表於 2014-9-20 03:18 PM

《殺楚》第十三章 沒有眉毛的人

  可是跟這個女人一媲,所有的花都為之黯淡失色。

  這女人美艷如玫瑰。

  溫柔如夜。

  花要在陽光燈色下才開得璀燦奪艷,可是這女人在或明或暗的月色下依然柔媚入骨。

  連顏夕看了,也不禁在心裡喝一聲彩︰

  這樣看去,她不是十全十美,她的骨架子有點略大,顴骨也嫌略豐了些,笑的時候嘴巴也稍闊了點,眼眸裡渴望的神色也露了些……可是,這樣看去,她卻明明比女人更像女人。

  尤其那唇。

  紅而艷。

  像五月的山花。十月的山火。戀人的心。情人的血。驚心動魄但又柔艷入骨的紅著。

  那女人笑了,美麗的唇劃出美麗的弧型,她的語音低柔如嘆息︰「你的手上是槍麼?不是花嗎?明明是花,為什麼你說它是槍呢?」

  洪三熱怒吼。

  他一騰身,撲向那女人,一拳打去。

  這一拳之聲勢,就算前面是一頭大像,也會給他一拳擊斃;如果是一塊巨岩,也會給他一拳打碎。

  那女人卻偏偏不閃不躲。反而一挺胸,閉起雙目,噘起紅唇,仰著臉兒,挺起豐滿的胸脯,只說︰「你既然那麼喜歡欺負女人,你打啊你打啊!」

  通常一個女人有這種表情的時候,是給人親吻,而不是給人痛毆的。

  何況是一個那麼美艷的女人,誰忍心打她?別說打她,就算沾一沾,也怕落了花瓣。

  洪三熱是男人。

  而且還是條好漢。

  好漢不打女人。

  洪三熱的拳頭硬生生頓住。

  他的拳勢大猛烈,只能發,不宜收,這硬生生收勢,使得洪三熱胸膛就像給自己狠狠的擂了一拳。

  就在這一剎那,只聽顏夕呼道︰「小心!」

  洪三熱霍然返身。

  只見一支巨箭映著月芒向他直投而至!

  那當然不是箭。

  而是人。

  那人的速度太快了,以致衣衫反映在月色裡,漾起一抹淡淡的華彩、直射向自己。

  洪三熱這才明白簡迅外號為什麼叫「豹子」。

  如果說豹子的攻擊快得像迅雷不及掩耳,那就錯了。

  因為像簡迅這樣的「豹子」,別說掩耳,連眨眼的時間也來不及。

  不過,洪三熱的「十三太保橫練」,卻能及時凝聚,虎拳龍啄,也立時發了出去。

  本來,在武學上,只有「虎爪」,而沒有「虎拳」,洪三熱另創一格,把「少林神拳」和「虎爪」二合為一,同樣本來只有「龍爪」和「鶴啄」,洪三熱也把二者混合使用,變成了他的看家本領。

  這四種拳法的混合使用,亦即是將這四種拳法的精華提煉了出來,不但絕對有效,而且等於把這四種拳法的威力增加了四倍,加上洪三熱天生神力,天縱神勇,是以使他成為蘭亭池家麾下第一勇士。

  他霍然返身,便要運功出手。

  可惜簡迅並不是攻向他,而是攻向顏夕。

  洪三熱只覺背後一麻,上身一寒,下身驟熱,「十三太保橫練」的功力,竟被破去。

  那女人緩緩的縮回了手指。

  縴縴五指。

  指甲上還塗著鳳仙花汁。

  洪三熱的「十三太保橫練」,已無破綻可言,如果硬要說有,那麼只有背部脊椎骨近盤骨處的關元俞與上體穴之間,有一處氣孔。

  那女人的食指指甲,不偏不倚,就在洪三熱返身的剎那,恰好戳在那兒。

  洪三熱立即就像一個本穿著盔甲的武士,卻忽然給人抽離了骨骼,整個人都散了,癱瘓於地。

  簡迅第八次掠向顏夕。

  他的身法,一次比一次更快疾。

  他飛掠勢子之迅疾,眼看已到了速度的極限,卻不料他下一次飛掠,又比上一次更快更疾。

  他奮身撲擊顏夕。

  顏夕拔劍反擊。

  劍是短劍,僅長一尺一寸一分一。

  她一拔劍,劍雖短,但方圓一丈之內,全充溢著她的劍意。

  簡迅一觸即退。

  退回石階之上。

  他的腳才沾石階,又再作第二度撲擊,一次比一次快,一次比一次淩厲。

  他跟顏夕的劍意稍一接觸,立即疾退,每一次飛退,都退得更遠,退立在更高的石階上。

  到了第五次撲擊,簡迅已站在三十余級石階上下撲,聲勢更強。

  但顏夕手中的劍,卻越戰越長。

  她的劍,短的時候看起來厚刃薄鋒,但劍身卻裝有簧括,由於簡迅的撲擊猱襲太劇,壓力太巨,顏夕只好把劍鋒吐現,當簡迅的第六擊時,顏夕的劍長四尺一。

  她的劍鋒尚只一尺一時,餘鋒已及丈遠,更何況是她的劍吐伸至四尺一寸的時候?

  可是,她還是抵擋不住簡迅的攻勢。

  簡迅連攻七次,再猛烈的下撲。

  顏夕奮劍招架,劍已不再伸長。

  劍已到極限。

  劍招也使盡。

  簡迅疾退回第三十五級石階,灑然笑道︰「大夫人,你就跟我們回去一趟罷。」

  這時候洪三熱已受制。

  顏夕也喘氣吁吁。

  敵方還有那位比玫瑰花還美麗的女人。

  看來顏夕已別無選擇。

  她也看得出來︰簡迅只是在消耗她的體力,無意要殺傷她,而小碧湖遊家已出動到旗下兩員大將︰「豹子」簡迅和花沾唇,就是擺明瞭不得手絕不空返。

  顏夕委惋地微嘆一聲道︰「你們真的要我去小碧湖?」

  簡迅溫和但堅定地道︰「少不免要大夫人勞駕一趟。」

  顏夕一笑道︰「你看,在這種情形下我能拒絕嗎?」

  忽聽一個聲音道︰「能。」

  話一說完,石階下的廣場上,多了八個人。

  這八個人卻不是自己走過來的。

  而是被「丟」過來的。

  這是八個死人。

  一見這八名死人,一向處變不驚、遇危不亂的簡迅,也變了臉色。

  這八個人,正是抬轎候在後山的八名轎夫。

  現在這八名轎夫都死了,這還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們竟連一點聲息都聽不見,這也不可怕,可怕的是這八人本來也是「小碧湖遊家」的高手,直接是由顧佛影訓練出來的,而今竟如此不濟,給人沒聲沒息的便了了賬。

  但這也還不算很可怕。

  可怕的是,這些人死時的慘狀。

  每個人的臉或身體,被人刺戮得血肉模糊,在未死前曾受過極大的痛苦,臉容都為之扭曲,眼神都流露出恐懼已極、痛苦已極的神色,八人中竟沒有一個人死得瞑目。

  ──他們身受那麼可怕的痛苦,竟沒有一個人叫喊得出聲音來?!

  對簡迅而言,這些都還不是最可怕的。

  真正可怕的是這八個人,是被人「扔」過來的,像破衣服一般地隨手「扔」在地上,可是來的只是一個人。

  ──這個人把八個死人「扔」過來,竟好像比扔掉八粒臭隻果還輕易!

  簡迅迎著月色。

  這人背著月光。

  簡迅看不見來人的臉孔。

  花沾唇卻看得見。

  她的唇已覺得有些發幹。

  這個人一步一步地走近來。

  這個人沒有眉毛。

  這個沒有眉毛的人,卻有兩撇鬍子。

  兩撇很好看的鬍子。

  可惜,鬍子到了唇邊角上,突然少了一小撮,像在黑草叢中割開了一道白溝子。

  兩邊都如是。

  這人沒有眉毛,卻有眼楮。

  他的眼楮正落在花沾唇的身上。

  他對花沾唇的臉只看了一眼,只看一眼,他立即就有了興趣,第二眼便是看她的胸脯,第三眼便看她的小腹。

  他眼裡的神色就像花沾唇不曾穿上衣服。

  花沾唇只覺得被他望過之處,就似爬滿了小蟲子,恨不得把凡被他看過之處全要洗滌過。

  這人只看了三眼,便不再看花沾唇。

  仿佛這已是他的女人,他隨時可以再看到她,而且隨地怎樣看都可以,他大可以不必急在一時。

  然後他看向簡迅。

  簡迅也在看他。

  看他手上的叉子。

  看到這柄叉子,簡迅便想到那八個人血肉模糊,骨裂肌掀的傷口,簡迅覺得喉咽也有些發幹。

  所以他問話的聲音有些發硬︰「閣下就是石斷眉?」

  這人道︰「你和他,」他指了指地上的洪三熱,「都非死不可,這兩個女的,我都要帶回去。」他這樣說的時候,仿佛在場四個人,都會接受他的安排而毫無異議似的。

  簡迅勉強笑道︰「你不是明天才進洛陽城的嗎?」

  石斷眉道︰「就是因為你們人人都以為我明天才來,所以我今晚就到,一個人早到一些,看到的事情,總會比別人多一些。」

  簡迅承認石斷眉說得很有道理。一個人若遲一些或早一些,都會有一些事是意想不到的,一個每次是恰恰好的人,只聽他該聽的,只聞他該聞的,只看他該看的,也許能夠無憂無慮,但永遠無驚無喜。

  簡迅只好道︰「你既然來了,何不也到小碧湖去一趟,以你的大才,游公子必予重任。」

  石斷眉道︰「你這句話,為什麼不早三個月說?」

  簡迅不解︰「三個月?」

  石斷眉道︰「三個月前,妙手堂已雇用了我,他們出的銀子,可供我揮霍二十個月。」

  簡迅馬上道︰「你要是見著游公子,他可能出得起一倍的價錢。」

  「你知道揮霍是什麼意思?」石斷眉道︰「揮霍不止是花、也不只是浪費,就算是一個人挖到了金礦,也禁不住他毫無節制的揮霍,游公子請得起我?」

  「絕對請得起,」簡迅臉上又有了笑容,「游公子家貲萬貫,而且出手一向大方。」

  石斷眉似乎有些動容。

  「相請不如偶遇。」簡迅道,「不如請尊駕也到小碧湖去一趟。」

  「我一來洛陽,你就要我背叛妙手堂?」石斷眉有些猶豫。

  簡迅一面拾級而下,一面道︰「難道你要進了妙手堂,才開始背叛不成?」

  石斷眉反問道︰「我怎能相信你?」

  簡迅已走下石階,「你就算信錯我,對你也沒有什麼損失。」

  石斷眉道︰「可是,如果我一進小碧湖,你們就圍殺我,我豈不是死路一條?」

  簡迅在他七尺之外,站定,道︰「你不妨信我一次。」

  顏夕忍不住道︰「你去蘭亭池家,我們一樣會重用你。」

  石斷眉連頭也不回︰「你們池家既沒有錢財,也沒有人才。」

  顏夕氣得粉臉發寒,怒道︰「你敢瞧不起池家!」

  石斷眉悠然道︰「我心目中根本就沒有蘭亭池家。」他冷冷地接道,「洛陽城裡,只有妙手堂回家和小碧湖遊家。」

  顏夕只覺池家受辱,無論如何她都要挺身維護,忿忿地道︰「狗眼看人低!」

  石斷眉忽然笑了。

  他一笑的時候,額上竟隱現了一對眉毛。

  就在這剎那,他突然撲向顏夕。

  他手上的叉子,直取顏夕的容顏,仿佛要把這花容月貌搗毀才稱意。

  簡迅大吃一驚,忙飛掠而出,趕在兩人之間,作勢一攔,急叫道︰「有話好話,先別動手──」

  他才叫出這幾個字,便知道自己錯了。

  徹底的錯了。

  他犯上了個不可饒恕的錯誤。

  因為他馬上發現,石斷眉的目標根本不是顏夕。

  而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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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神無 發表於 2014-9-20 03:18 PM

《殺楚》第十四章 花刺

  他發現的時候已經來不及。

  他本來就不是石斷眉之敵,更何況一上來他就完全失了先手。

  石斷眉的武功更出乎他的意料,不但比他想像中要高,並且高出許多。

  石斷眉才跟他對了一掌,簡迅還來不及運勁發第二掌,突然感覺到身上幾處穴道已被封制,包括啞穴。

  而對方只不過在他臂上沾了一沾而已。

  石斷眉竟然可以不透過打穴點穴,而只要觸及敵手身上任何一處,就可以內勁透入對方體內,逆封敵手的穴道。

  而且,還隨他喜歡封哪一個穴道。

  簡迅跟石斷眉才動上手,花沾唇已掠了過來,她的兵器叫做「花刺」,看來很柔弱,使用時還帶著一股甜香,但只要一不小心,給它刺了一下,手上立即就會出血,不管刺的孔有多小,都會流血不止,而且傷口會不住的擴大,直至血流幹為止。

  一個人的血流光了,自然就活不成了。

  所以這些年來,在花刺下死,做鬼也莫明的「武林高手」,實在就像追求花沾唇的男子那麼多。

  每天總會有幾張新臉孔,但同樣懷著一個自命風流的心,來追求這位十分棘手的花沾唇。

  男人就是這樣,越是不能沾手的女人,越是想沾,一旦沾上了,又忙不迭把她甩脫。

  所以花沾唇一向不喜歡人沾。

  她只喜歡刺人。

  用她那枝名滿武林的「花刺」。

  可是她的「花刺」才剛出手,簡迅已經倒地。

  顏夕也在這頃刻間,發現石斷眉是他們共同的敵人︰

  ──寧願落在小碧湖遊家的手,也不能落在這人手裡!

  ──落在這人手裡,恐怕比死還不如!

  她也立刻出劍,合攻石斷眉。

  石斷眉長笑,一面笑一面揮叉,邊打邊跑,身法詭奇已極。

  顏夕刺了十四劍,劍劍落空。

  花沾唇的「花刺」連對方的衣襟都沾不上。

  然後她們同時都發現,那剩下的四名抬轎人,也都倒了下去,不過都沒有死,跟簡迅一樣,也是穴道受制。

  石斷眉在躲避她們攻擊的當兒,「順便」制住了他們。

  這時候,石斷眉不跑了,身形頓住,也不回身。

  花沾唇一咬下唇,手中「花刺」,疾刺過去!

  石斷眉猛回身,大喝。

  他手中叉[定]出!

  這一叉脫手飛出,聲勢駭人!

  花沾唇手中刺離石斷眉尚有三尺遠,叉已及頸,花沾唇唯有飛退!

  她退得快,叉也追得快!

  花沾唇全力急退,她已逼出了生命裡所有的潛能。

  顏夕卻發出一聲驚呼。

  因為她看見了柱子。

  看見柱子自然沒什麼好驚慌的,柱子又不會殺人,但可驚的是,石斷眉回身[定]叉,像一早已算準花沾唇的退路似的,花沾唇情急中全力退避,正好背向牌樓的石柱倒掠而去!

  花沾唇發現時,背部已撞上了石柱!

  她剛把猛撞之力卸去一半,鋼叉已至,她再也來不及閃,也不及躲,更來不及避!

  所以她只有死。

  連她自己也想不到;自己竟會這麼快就死,竟會死得這麼快!

  她沒有死。

  她閉上了眼,也可以感覺到臉頰一陣癢癢,想必是鋼叉釘入石柱時所交迸的星火,沾上了她的艷靨。

  她睜開眼,鋼叉就叉住自己的脖子,釘入柱中,叉鋒離自己的雙頰和頸側,決不到半分,就只差這半分,所以自己才沒有死。

  她正想拔叉,忽聽石斷眉道︰「你可知道,你為什麼還沒有死?」

  花沾唇發覺了一個事實。

  很可怕的事實。

  石斷眉原來就站在柱子的後面,他說話時的口氣,甚至可以吹起自己的發鬢,還帶一股腥味。

  花沾唇覺得比死還難受。

  她也立時明白了自己還沒有死的原因。

  ──石斷眉根本不想讓她死。

  那是比死還可怕的事情!

  花沾唇正想要不要自盡的時候,只覺腰間一麻,她身上的啞穴和五處穴道,都已被封。

  然後,石斷眉自柱後慢慢踱了出來。

  他慢條斯理的拔下了鋼叉,用手彈了彈叉鋒,然後問顏夕︰「你為什麼沒有走?」

  顏夕沒有走。

  因為她看見簡迅受制,花沾唇被擒,知道這兩人的遭遇將要比死還悲慘,這剎那她想走,可是又不忍走。

  武林中講求「俠義」二字,有些事,是非做不可的,有些事,卻是決不能為的,就算她是女子也一樣。

  所以顏夕暗吸一口氣,面對這魔鬼一樣的人︰「我知道你很想我走。」

  石斷眉仍在看他的叉鋒,只道︰「哦?」

  「因為你喜歡看獵物逃跑,你再去把它抓回來,慢慢弄死,這才能使你滿意,」顏夕的眼神和語氣要比手上的劍鋒更有劍氣,「就像貓抓耗子一樣。」

  然後她昂然道︰「我不是耗子。反正我逃不了。我不逃。」

  石斷眉冷笑道︰「你不怕我?」他這才抬頭,第一次跟顏夕照面。

  這一望之下,他的眼楮似被吸住了,再也移不開、挪不掉、收不回來了。

  對石斷眉而言,這絕非是驚艷。

  因為顏夕清而不艷。

  她在清麗脫俗中又讓人感到心折,忍不住生起一種近乎虔誠的崇仰,但又發自心底的憐香惜玉。

  他看花沾唇的時候,是一個男人,在看一個女人,但他看顏夕的時候,卻似是一個少男,在看他所仰慕的女子。

  誰都知道石斷眉是個怎麼樣的人。

  他殺一個人的時候,絕對使對方只求死得快一些;他對付一個男人的時候,肯定可以使他後悔為什麼要生下來;他折磨一個女人的時候,完全可以使她恨自己為什麼是一個女人。

  這種人只有獸性,沒有憐憫。

  可是石斷眉現在仿佛還很有情懷。

  「唉。」他居然發出了一聲嘆息︰「果然名不虛傳。」

  顏夕不明白他說什麼。

  「看來這次洛陽城,我沒有來錯,」他說,「今晚我來大隱丘,更沒有決定錯。」

  顏夕冷笑道︰「你說不定待會兒就會後悔,這決定錯得有多厲害了。」

  「我受妙手堂之邀而來洛陽,」石斷眉的眼楮像遇上了磁鐵,看了顏夕第一眼之後,一直到現在,仍是第一眼,因為一直移不開視線,「我想未到回家之前,先領幾個大功,便決定提前趕來這兒一趟。我一路跟蹤這游家的走狗,他們還懵然不知。這次,我可是把小碧湖的兩大重將︰簡迅和花沾唇,以及蘭亭的兩大要人︰大夫人和洪三熱,先擒了回去,然後要會一會那個各方爭取的方邪真。」

  顏夕被他看得心頭涼颼颼的,只覺頭上雲湧月移,心中很有些驚懼,寒著語音道︰「說不定你很快就會會上他了。」

  「但我遇上你了。」石斷眉慨嘆地道,「我終於遇上你了。人說蘭亭池大夫人不是美人,但卻能令美人都折服的麗人,這句話,倒令我心服口服。」

  石斷眉的結論是︰「所以,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女人了。」

  顏夕知道她自己所面臨的局面,恐怕要比洪三熱所面對的還要凶險得多了,所以她盡管心中驚懼,但仍很冷靜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不過,我還在這裡,手裡還有劍,你未必能勝得了我,縱勝得過我,我也可以死,」顏夕臉若寒霜地道,「所以,我不是你的人。肯定不是。決不是。絕對不是。」

  石斷眉望定了她,好一會,才小心翼翼地問︰「你的意思是說,你寧可死,也不會讓我得到你?」

  顏夕冷然道︰「是。」

  石斷眉似下了極大的決心道︰「好,這幾人我就都放了,我只要你,你跟不跟我?」

  顏夕斷然道︰「不跟。」

  石斷眉想了想,又道︰「如果我戰得勝你,你立刻自絕,決不讓我得手,是不是?」

  顏夕傲然地道︰「你只會遇到一個勝利者,或者是死人,決不會是個戰敗的女子。」

  石斷眉深沉地道︰「可是你也別忘了,我還是可以得到你的屍體,為所欲為。」

  石斷眉的說法令人發指,這句話的卑鄙和恐嚇意味之濃,恐怕是顏夕一生人所聽到的最無禮的話。

  顏夕冷笑道︰「反正人已死了,人在黃土下,一樣會受蟲嚙蟻噬、狼吻鼠咬,死人一無所覺,神魂都已灰飛煙滅,什麼東西來折辱我的屍體,只是折辱了他自己的人格,與我無關。」

  石斷眉長嘆三聲︰「好,好,好!」

  他眼裡已流露出惋惜之色,「既然如此,我決不忍傷你一發一毫,為了讓你不死,我就不跟你動手,只希望你跟我交個朋友,我就心滿意足了。」

  顏夕沒料石斷眉竟會情癡若此,不動手相強,心中知道有必要暫時敷衍此人,便道︰「蘭亭池家,一向有意結納武林豪傑,你若有誠意化敵為友,不妨把他們的穴道一一解去,那就萬事好商量。」

  石斷眉無奈地道︰「好,你說的,我都依你。」

  遂走去花沾唇那兒,要解她身上的穴道。花沾唇眼裡露出又喜又懼的神色。

  顏夕忽道︰「慢。」

  石斷眉回道︰「怎麼?」

  顏夕瞥見花沾唇的眼色,頓想起這石斷眉是有名辣手摧花的淫徒,花沾唇可能很不願意再給他沾上,而花沾唇也不是自己這邊的人,萬一在得脫後與石斷眉合力對付自己,豈不更為凶險?這點倒不可不慮。

  於是便道︰「你先去解洪三哥的穴道。」

  石斷眉聳聳肩道︰「也無不可。」遂指指地上的洪三熱,笑道,「這賴在地上的就是大名鼎鼎的『鐵甲開山』洪三熱麼?」

  洪三熱當然沒有應他。

  石斷眉緩緩的俯下身去,要為他解穴。

  這時天上月色一黯。

  一團烏雲,又把月裡罩其中,只露出銀亮的瓖邊。

  只聽石斷眉詫道︰「怎麼?!」

  顏夕也是一驚︰「怎麼了?!」

  石斷眉驚道︰「死了!」

  顏夕訝道︰「什麼?死了?!」

  石斷眉怖然回首,兩道淡淡的暗影又隱現在眼瞼上方︰「他死了!是誰殺了他?!」

  顏夕飛掠上前,俯身叫道︰「三哥……」

  卻見洪三熱一雙大目,充滿情急張皇,正不住地向她眨動,顏夕心中一動,但還沒來不及反應,石斷眉已一叉扳飛了她手中的劍,在顏夕還沒來得及作出任何行動之前,已伸手連封她三處穴道。

  顏夕的身子軟倒了下來。

  石斷眉居然還以教訓的口吻道︰「這個故事教訓你,永遠不要以為自己是個出色的女人,便可以把男人控制住。告訴你,沒有這樣子的事。」他嘆了一口氣又道,「不過,我實在喜歡你,你是個最讓我心動的女子。」

  顏夕把頭一歪,撞向石階。

  但石斷眉更快。

  石斷眉一伸手,就封了她的廉泉穴和天窗穴。

  顏夕登時連頸部都無法轉動。

  石斷眉一笑問她︰「你還想幹什麼?」

  顏夕知道這是寧死不辱、自絕保節的時分,再不猶豫,咬舌自盡。

  可是石斷眉似乎洞透了顏夕的意圖。

  他比她更快,一彈指,就封了她的天容、顴、承漿三穴。

  顏夕的上下顎立即像脫了臼似的,半點力氣也使不得。

  石斷眉似在仔細端詳小動物垂死掙紮地問道︰「你還有什麼法寶?」

  顏夕連語音也說不清楚︰「你卑鄙!」

  「剛才我只是加點了那只鐵甲烏龜的啞穴。」石斷眉淫笑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麼不封住你的啞穴?」

  月亮又踱出雲層,像一個悠閑的白衣文士,但月光照在石斷眉的臉上,他的笑容令人不寒而粟。

  他雖沒把意思說出來,不過只要一見他的笑容,場裡每一個不能動彈的人,都知道他的意思。

  他們現在才知道石斷眉的可怕。

  別人的可怕可能是因為心狠手辣,可能是因為武功高強,可能是因為口蜜腹劍,可能是因為翻臉無情,可是,石斷眉的可怕卻不是這些。

  石斷眉簡直不能算是人。

  他只能算是一只有原則的禽獸。

  他的原則當然是︰他不殺在正常情況下的人,不殺折磨得還未令他滿意的人,不殺被他強奸過的女人。

  現在石斷眉已全面勝利。

  他已一口氣殺了蘭亭池家四人、小碧湖遊家八人,連眼也不多眨一下,並順便把另外蘭亭池家的四個穴道受制的人一並封住了啞穴。

  而今蘭亭池家舉足輕重的人物,顏夕和洪三熱,都落在他手上,小碧湖遊家的花沾唇和簡迅,也一樣在他掌握之中。

  他大可為所欲為。

  這時候,受制的簡迅、花沾唇和洪三熱、顏夕,多想在一起合作禦敵,解決掉眼前這個可怕的魔頭,可是,他們現在都自顧不暇、動彈不得。

  ──人,為什麼要在面臨危艱的時候,才想到合作團結的好處?而在平時為什麼互相殘殺、相互傾軋?

  ──顏夕有沒有後悔?

  ──洪三熱有沒有後悔?

  ──簡迅有沒有後悔?

  ──花沾唇有沒有後悔?

  如果他們能活得下來,把「後悔」的訊息帶到蘭亭、帶到小碧湖,「洛陽四公子之爭」是不是就可以平息?江湖是不是就可以不掀千丈浪萬丈濤?

  人突然遇上了絕境,就會開始後悔他們平時絕不會感到後悔的事情,至少,也會思省平日他們決不會去思省的問題。

  可是他們也沒有時間思索下去。

  因為他們聽到了歌。

  一首淒落、憂傷而甜美的歌。

  遠遠的傳來。

  ──他們等的豈非就是這個人?

  ──他們期盼的豈不就是這首歌?

  歌聲近了,人還會遠嗎?

  石斷眉笑了。

  他詭異的眉毛又在額上映現。

  「這就是你們所等待的人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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