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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言妍 -【長相思之二】荒霧奇緣 [打印本頁]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5 09:11 AM     標題: 言妍 -【長相思之二】荒霧奇緣

  還有天理嗎?父親為了錢竟要她嫁給那個又老又肥的叔叔!現下只有逃婚為上計了。她戴上斗笠,偽裝成村姑模樣,沒想到被錯當成別人的老婆,陰錯陽差上到碧山。他真奇怪,連自己的老婆都會認錯?!不管了,只要不被父親的爪牙抓回去,就算他以為她低能也無妨……他是地下情報人員,為了任務化身伐木工人,並買了傻妻掩護身份,連接錯對象也未察覺,兩人互隱身份同床共枕,日久漸生情,不料,某日命令突來,宣告任務結束,他來不及說再見便不告而別……

[ 本帖最後由 fantasyagain 於 2008-7-5 04:41 PM 編輯 ]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5 09:12 AM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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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五十年,閩粵界山望海處,凌晨時分。

  黑,無盡的黑,像灑翻了滿天滿地的墨汁。

  選了這種無星無月的晚上出任務,有好處也有壞處。鬼也不願出來的荒夜,只有他在海邊巖岸顛簸匍匐,嶙峋的怪石刺傷了他的手腳,海的咆哮在他幾丈之下,如地獄魔鬼的怒吼。

  強忍下第一百零一次的詛咒,哈!摸到草地了!儘管已被海風吹得枯乾扎手,於他仍像波斯地毯般柔軟。

  他蹲坐草上,凝定心神,靜靜等待,像一顆風化千年的石頭。

  久了,他可以逐漸分辦附近的山形。

  八月份,太陽在北半球,即使轉到另一邊去了,仍在海平線那邊透些天光。

  感謝上蒼,任務不在一月天,否則目不能視,又加上刺骨寒風,簡直是尋死,而且死得淒厲恐怖!

  「就只有你會找這種地方。」何禹對他說:「所以你是我的最後一線希望了。」

  閩粵交界多山,海岸艱險崎嶇,飛鳥不棲,人煙罕至,船不能泊。他選擇此處接頭,就是以他過人的毅力及超強的泳技來賭,賭他能跳下懸高的崖岸,游過佈滿礁石漩渦的危險海流,到達來接他的船。

  等,他只有等。

  原以為不會再做這種出生入死的任務,直到兩星期前何禹到大學宿捨去找他。

  「我要你去對岸一趟。」何禹直接說明來意。

  「什麼?我不已經退休了嗎?」他驚訝說。

  「我知道,若非事情變得詭異棘手,我也不會來找你。」何禹一臉嚴肅說,「自從炮戰以後,國共雙方的諜報戰進行得更激烈。近幾個月我方去臥底的人,身份一一敗露,我懷疑匪諜已滲透到參謀部門了,但始終見影不見人。我們在那邊的人已經傳出一份名單,但幾次都拿不到,只有再請你出馬了。」

  「那麼重大的任務交給我,行嗎?」他不安問:「畢竟我已離開工作崗位兩年,難免生疏了。」

  「有些技術和本能是一輩子也忘不掉的。你一直是我見過最好的情報人員之一,至今閩粵界區還只有你成功走過。」何禹強調說:「最重要的,你是少數我可以信任的人。」

  何禹是他的上司兼結拜大哥,待他如父如兄,所以他很少拒絕何禹的要求。

  而且他一聽到「任務」兩個字,就忍不住全身熱血沸騰起來!

  這似乎是他與生俱來的。他們陸家向以詩書傳家,四個哥哥都是文質彬彬的讀書人,唯有他這123<<弟,自幼就愛冒險刺激,十五歲更違背家人的期許,離家出走,投身軍旅。

  當時他就以情報工作為第一志願,尤其崇拜神出鬼沒的抗日英雄戴笠。可惜抗戰期間,他年齡尚幼,未能躬逢其會。.民國四十一年,韓戰方熾,台海緊張,人人談對岸變色。念大二的他毅然輟學,開始他的諜戰生涯。長長七年,他屢次自告奮勇進大陸,完成許多不可能的任務,創造了自己的傳奇故事。

  然而何禹惜他人才,在一次幾近喪命的行動後,硬押著他回到學校,希望他完成學業,娶妻生子,用更積極長遠的方式來報效國家。

  他沒想到還會回到這危崖絕壁的險惡海灘。

  此時此刻,他,陸正霄,身懷有刻著內賊名字密碼的一截竹筒,正等待非死即生的命運判決。不!只有生,不能死!他才二十九歲,國未報、業未立、家未成,豈可葬生在這人鬼共棄的地方?!

  等,他繼續等。

  夜更深,風更淒嚎,海的陰影更龐大,像隨時會有一隻大怪獸要撲面而來,身經百戰的他也不禁打個寒顫。

  突然,海面上有一點小紅燈,明滅三次,若不細看,會以為是天際劃過的小流星。來了,時間到了,是成是敗就在這關鍵的一刻。











  他深吸一口氣,站了起來,將腰間的竹筒繫牢,走向最適合的地點,縱身一跳,黑冥長空,直直落海。

  水的衝力幾乎將他擊碎,海的寒冽幾乎使他窒息;然後是翻滾的巨浪不斷席捲纏絞,像一條兇猛的大海蛇;要避開致命的礁石更需靠千鈞一髮的求生本能。

  本能不知救過他多少次!

  極冷的海水不斷使他前進。紅燈又亮了,最後一次訊號,再不到,船就走了!

  他忘卻傷口遇鹽的疼痛,只知向前游,恍如要在海上劃出一條可以行走的路,他需要摩西的分海之術!

  在他要耗盡力氣時,在紅燈將熄前,他探出頭來,深濃的海水幾乎將他壓沉,驀地數只手合力將他拉起。成了!他成功了!

  內心歡呼著,表面卻不動聲色。事實上整條船都很沉默,像行駛在暗夜的幽靈船,裡面的人如皮影來去。

  他坐在船板上,望著遠去的黑邃山脈,恍如作一場可怕荒邪的惡夢。兩年埋在書堆中,



  體力反應果真減弱了。

  到了公海,船捻亮了燈光,有人拿干衣褲給他。他脫濕衣服時,才發現背後及腿上都有被礁石劃過的傷口,似乎不小,碰見海風,辣辣地痛,又有人遞雲南白藥過來。

  由船員的小聲談話,正霄猜他們是香港來的。這接應工作由何禹佈置,他們不問他什麼,大概以為是走私或偷渡的生意吧!

  他摸摸竹筒,才安心地靠向船身。在海浪的搖擺中,他疲累多日的心神方逐漸得到休眠。但他沒有睡著,腦部仍清醒著,像一隻可以隨時撲跳的黑豹。

  水潮輕蕩,天色轉明,海鳥開始在天空盤旋。黎明的第一道霞光出現前,他已看到一片柔和平緩的沙灘,依照航程及地勢,他估計是在台灣中部的某一段海岸線。

  在漸漸的靠近中,正霄終於看出沙灘上有個人,並認出是何禹,一身撿蚌漁人的打扮。

  踏到陸地上,正霄的心總算定了。

  何禹交了一包東西給船長,目送船離去,便示意正霄尾隨他來。兩人沿著起伏的沙丘,爬向堤防,身影在薄薄的晨霧中一前一後。

  正霄身材高瘦結實,皮膚是長久曝曬下的古銅色,年輕英俊的臉上有一雙鷹隼般銳利的眼睛,舉手投足之間都是朗朗的軍人本色。然而他唇角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軟化了那逼人的英氣,帶出了一點家傳的書生氣質。

  也是這抹微笑,不知迷倒過多少女人。

  何禹四十來歲,比正霄略矮,黝黑的臉帶著歷經滄桑後的智能。他已過盛年,頭開始禿,身形開始發胖,但仍是一股異於常人的俐落幹練。

  他們一個笑中帶嚴肅,一個嚴肅中有笑,曾是默契十足的最佳拍檔。

  正霄隨著何禹跳下堤防,坐在可避人耳目的凹處,面向大海。

  正霄遞過竹筒,何禹接過細看,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我就知道你不會讓我失望。」何禹說:「這下子我們可以放長線釣大魚了。

  那邊怎麼樣?」

  「共產黨的『大躍進』失敗,有二千萬城市居民下放到農村,我就這樣混水摸魚進出的。」正霄說。

  「很好!」何禹說:「政風轉向,我們得加緊腳步,這次不但要擒賊,還要擒王。」

  「我的任務是不是就結束了?」正霄問。

  「為了不打草驚蛇,絕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你平安回來的消息。我們要散佈你困在對岸,甚至死在對岸的風聲。所以要暫時委屈你換個身份,躲一躲了。」何禹抱歉的說。

  「大哥,你忘了我九月份要向芝加哥大學報到嗎?」正霄有些沉不住氣。

  「我已經托人幫你延到冬季班了。」何禹說。

  「有這個必要嗎?」正霄滿心懷疑。

  「老弟,這也是為了你的安全著想。」何禹說:「我可不希望在這節骨眼上出差錯。」

  「我明白。」正霄以服從為重,「我的新身份是什麼?」

  「徐平,徐升的遠房堂弟。」何禹說。

  「徐升?」正霄驚訝說:「怎麼會扯上他?他不是已經退出好多年,過平凡百姓的日子了嗎?」

  「所以更不會叫人起疑。」何禹說:「我現在可以信任的人太少了。把你交給他,我才放心。一切他都安排好了,你只要到碧山鎮找他就行了。」

  徐升也是在軍中頗照顧正霄的老大哥,有山東漢子豪爽的個性。退役後,娶個鄉下姑娘,在碧山開起雜貨店。因南北阻隔,交通不便,他們有好些年沒見面了。

  此刻,天已大亮,遠處的漁港有船隻進出。

  正霄快步地換上新行頭,一件又縐又黃的短袖襯衫,一條沒附皮帶的鬆垮卡其褲,一雙鞋底略開的破布鞋,穿上去就可以混在芸芸大眾中了。

  「嗯,很好。鬍子別刮,頭髮別理,就更像徐升的老哥兒們了。」何禹審視說。

  正霄翻翻何禹帶來的帆布袋,除了新證件、換洗衣服外,還有幾本英文書。

  「冒險夾帶的。」何禹說:「不知要讓你藏多久,怕你無聊,解悶用的。不過你一定要小心,否則就成為致命的引線了!」

  「我明白,謝謝大哥設想周到。」正霄說。

  「對了,你那位正在交往的陳小姐怎麼辦?」何禹突然問:「我該如何跟她說?」

  陳玉惠是繫上的秘書,一向對正霄特別關照,上個月才開始出去吃飯,談不上有什麼交情。何況他一向獨來獨往慣了,說走就走,最討厭牽牽絆絆地糾扯不清。

  「什麼都不用說。」正霄簡單回答。

  「老弟,女朋友可不是這種結交法。」何禹笑著說:「你以為你回來,她還會乖乖地等你嗎?」

  「那就算了,天涯何處無芳草,不是嗎?」正霄聳聳肩。

  何禹看他一副無所謂的態度,忍不住輕歎:

  「真不知道哪一種女人才能繫住你這飄泊不定的浪子呢?!」

  正霄可不擔心這些事。在他的心中,安邦衛國第一,兄弟之義第二,其餘都是浮塵點綴,並不重要。

  他們在漁村的公車站分手,何禹向北,正霄向南。

  太陽一寸寸地往上升,氣溫也往上竄。正霄盡量走人較少的偏僻路線,曲折轉繞,要不斷換班車。

  中午時,他胡亂吃吃,眼觀四面八方。

  在一個不知名的小鎮,他買了去台南的票,也蹲擠在大包小包的莊稼人中間,茫然地望著赤熱的大地。

  為小心計,他會在台南待一天,等感覺對了,明日再上碧山。

  碧山是個怎麼樣的地方呢?

  當斑剝老舊的客運車吐著黑煙駛進站時,嚼著檳榔的司機在車頭掛上「往台南」的牌



  子。乘客們魚貫地進入那被烤熱的狹窄車廂中,正霄不經意地由車窗往外看,恰瞄見票亭上的生銹老鍾指著:一點五十分。



  ※  ※  ※



  一點五十分。

  君琇看著玻璃櫃上的銀白圓鐘,分針又在那羅馬數字上跳一格。她秀致的細眉微皺著,手上絞著繡著淺紫花邊的手帕,內心焦慮不安。

  這是臨基隆港的一棟殖民式的老建築,外觀是雕著圖案的洋灰泥,裡面則是咿啞作聲的木板塊,上下三層樓,人來人往,感覺顫巍巍的。

  她已經在這把籐椅上坐很久了,由窗口可見船樑桅桿林立的港灣,鹹腥焚熱的海風陣陣吹入,屋角的那個破電扇更顯得多餘了。

  她等著,眼睛看著在辦公桌前談話的兩個人,一個是她父親,一個是號稱她未婚夫的人,他們正商討如何將她推進地獄裡。

  她曾因拒絕這個婚姻,被關在房裡兩個星期,絕食抗議、哀求說理都沒有用。

  她只有假意順服,今天是她被放出來的第一日。

  「好了!桌數就這樣決定了!」楊世雄站了起來,用嚴重警告的眼神看著女兒,「工廠要開會,我先回台北去。金髮會陪你四處看看,再帶你回家。以後你就是董事長夫人了,也要知道你吃、穿、喝的錢不是平空掉下來的!」

  她盡量擺出溫婉的表情,柔順地點點頭,這是她唯一的機會,不能再與父親起衝突,否則一切就毀了。

  金髮必恭必敬地送走准岳父,立刻涎著一張笑臉回來問她說:

  「君琇,你有沒有特別想逛什麼呢?」

  他叫她名字的那股親熱勁,令她噁心想吐,更不用說看到他那肥胖出油的老臉了。

  這個大她十八歲,自幼喊叔叔到大的人,竟想娶她為妻,而父親也為經濟利益,把她像商品般賣出去,這還有天理嗎?

  她曾叫天不靈、叫地不應,像困獸一般,那種絕望,死成了僅有的出路。是的,要她嫁給江金髮,她寧可死。

  大海都比他的觸碰乾淨!

  「我想去碼頭看看。」她避開他的口臭說。

  「好,沒問題。」金髮喜孜孜地說:「我們在那裡有很多倉庫。」

  他轉身和秘書交代一些公事。她站起來,把手帕放在椅子上,走到樓梯口等他。

  他人未到,味道就來。在君琇還是小女孩時,就很討厭江金髮的怪味。她隱約聽過,他在第一個妻子死亡後,如何花天酒地,生活糜爛。偏偏他愈荒唐,生意就做愈大,也愈色膽包天,淫念竟動到她的身上來!

  「我們可以走了。」金髮說。

  他輕扶她的手肘,她瑟縮一下,忙向前一步下樓,跨到馬路上。

  炎炎烈日立刻撲到頭蓋臉地炙著她柔軟的肌膚。

  「呀!我的手帕在樓上,你能幫我拿嗎?」她故意細聲地說。

  「這……」他有些遲疑。

  「沒有手帕,我哪兒都不想去。」她加重語氣說。

  他勉強同意。在他一進底樓大門,君琇拔腿就跑。那一瞬間,她明白她犯了大錯,她不該那麼心急,再等三秒鐘,就可以有更多的時間。

  但她跑太早了,金髮根本還在門口,他及時發現,緊追而來!

  她只能瘋狂地往前跑。為了逃亡,她特別穿上平底鞋,寬鬆的白洋裝,齊肩的卷髮也夾好。可是仍不夠快,金髮雖中年發胖,但畢竟是男人,腳程總贏過女人。

  她閃過人群、小販、三輛車、腳踏車……,拚命往海邊跑。至少要在被他捉到以前,跳進海裡,再快些狠命斷氣,成了一具死屍,她就什麼也不怕了!

  耳旁充斥著人們的驚呼聲、金髮的叫聲、還有自己喊「救命」的聲音。快、快!

  她感覺到臉上的汗水及淚水,金髮的距離愈來愈近了……。

  突然一道尖銳的煞車聲響起,她發現她差點撞到一輛黑色小包車;更意外的,小包車的門開了,一隻手很堅定地將她拉進去。

  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她來不及驚奇,只往後窗看。確定金髮再追不到她時,才松一大口氣,看向救她的人。

  一個打扮端雅,容貌秀麗的中年太太微笑地望著她。

  「謝謝!你救了我一命!」君琇感激地說。

  「如果我沒猜錯,那是茶室派來抓你的流氓吧!」那位太太說。

  金髮竟被比為逼淫的惡棍,不過他常逛茶室是沒錯。

  一種陌生的隔閡,令君琇不承認也不否認,只說:

  「真是感謝,請把我放在火車站就可以。」

  「你要回你父母的家吧?!」中年太太仍關心地問。

  「回我父母那兒更糟!」君琇脫口而出,才覺失言。

  那位太太一愣,眉頭微結,一會才說話。

  「我忘了介紹自己,我叫朱惜梅,是個小學老師。我先生姓邱,在台北東門橋頭開一家醫院。你可以叫我朱老師,或跟我兒子的朋友叫邱媽媽。」惜梅轉向前座,「這位是我們的司機老余。」

  老余四十來歲,給君琇一個靦腆的笑容。

  「我叫楊君琇。」君琇簡短地說。

  「恕我冒昧,你今年幾歲了?」惜梅問。

  「二十二歲。」君琇照實回答。

  「二十二……」惜梅一邊算一邊說:「我有一個外甥女叫敏貞,她比你大三歲,離家出走已經幾年了。我今年到基隆,就是以為有她的消息,結果撲了空,反而遇見你,不能不說是一種緣分。」

  「你的外甥女為什麼離家?」君琇好奇問。

  「那是一段好長的故事,錯綜複雜好多因素,一時也說不盡。」惜梅輕歎說:

  「我現在比較關心你,你又為什麼不回家?」

  惜梅天生有某種令人想親近的氣質,她的態度如此溫柔,語調如此誠懇,君琇不由得想對她吐實。

  「你剛才看到的那個人,不是茶室的流氓,他是我父親生意的夥伴。我父親為了鞏固他的事業,強逼我嫁給他,我不願意,所以就逃走了。」君琇輕聲說。

  「天呀!那個人可以做你爸爸了!」惜梅忍不住說。

  她端詳著君琇年輕娟秀的面孔,回想那狂追大喊的猥瑣男人,簡直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天下怎麼會有如此狠心的父親呢?

  「我寧可死,也不願嫁給他。」君琇堅決說。

  「我瞭解,也很佩服你的勇氣。」惜梅看她一身空空,只除了一個皮包,便說:

  「你想好要去哪裡了嗎?」

  「去個我父親找不到我的地方吧!」君琇說:「天下之大,總還有容身之地。」

  「天下之大,也處處是陷阱,尤其你一個女孩家,總教人擔心。」惜梅想想說:

  「你母親呢?她不管嗎?」

  「我母親幾年前過世了。現在的是後母。」君琇說。

  「你在很多方面實在和敏貞好像。」惜梅有所感地說:「這樣好了,如果你不嫌棄,就到我那裡暫時棲身,總比在外面亂闖安全多了,怎麼樣?」

  「不太好吧!我們素昧平生……」君琇遲疑說。

  「萍水相逢就是緣。」惜梅微笑說:「這些年我一直努力祈求,能有善心人士幫助敏貞,讓她免於危難。今天沒找到她而救了你,我也覺得好安慰。假如你仍覺得不安,可以當成是到我先生的醫院工作,也算自力更生了。」

  「我願意工作。」君琇馬上說:「我在大學是念會計,一定可以效勞的。」

  「你大學畢業?那恐怕太委屈你了!」惜梅真心說。

  「一點都不委屈,我覺得我太幸運了。」君琇說。

  「我真愈來愈喜歡你了。」惜梅拉起她的手說:「不如你也叫我阿姨,好不好?」

  「好呀!我有三個舅舅,卻沒有阿姨。我很高興有你這樣的阿姨。」君琇露出微笑說。

  「太好了。」惜梅說,眼睛內有淚光。

  君琇直覺她一定又想起敏貞了。敏貞為什麼要離開這麼好的親人呢?

  君琇歎一口氣,望著窗外,車慢慢向台北駛去。她沒想到自己的逃婚會如此順利,她真不敢相信自由已在手上了,她忍不住深吸藍天白雲下的新鮮空氣。

  想必是母親在天上保佑她,派個阿姨來解救她吧!



  ※  ※  ※



  永恩綜合醫院位於東城門外的信義路上,靠近留公圳。留公圳是從大坪林引水做的灌溉渠道,經景美公館、直穿新生南路。民國五十年,尚未轉成地下水道,兩岸楊柳依依、花草扶疏、水清可見魚蝦,是人們休閒散步的好去處。

  醫院是帶有文藝復興色彩的宏偉建築,門口有幾株茄冬和檳榔樹,幾個三輪車伕正在樹蔭下打盹,準備載進出醫院的客人。

  小包車停在後門。後來君琇才知道邱家的產業縱跨好幾條街。一條巷子劃分了醫院和住家。醫院樓高二層,住家則是四合院與日式房間合併,中間有個大天井。

  這與君琇在中山北路的新式洋樓住宅味道不同。

  惜梅的丈夫邱紀仁是一位彬彬有禮的儒雅紳士,三個讀小學的兒子,遺傳了父母的容貌,都生得眉目清秀。

  「我結婚得晚,所以孩子都還小。」惜梅自己解釋。

  看得出來,他們一家人感情非常親密,令君琇好生羨慕。他們楊家就從來沒有這種發自內心的幸福感。

  那晚,君琇躺在鋪著牡丹花被褥的榻榻米上,聽著紙窗外的雨聲,落在天井的青石板上,滴滴答答,像一場幽遠溫馨的夢。

  這種夢,她也曾有過。在最初幾年,他們還住在板橋外公的家,三進三落的呂家大宅院,有如精緻的天堂。

  父親由學徒,進而成為外公的女婿及左右手。母親美津是呂家唯一的女兒,連帶君琇和弟弟君諒都被奉為公主和王子,舶來的衣服玩具,挑都挑不完。

  相對的,位於淡水鄉下的楊家,則破落陰暗,裡面住的阿公阿媽全苦著一張臉,似不曾笑過,每次見到君琇總愛說:

  「女孩子是別人的,沒有用!」

  君琇曾有哭著不肯入楊家門的紀錄,阿媽當面罵她:

  「這麼小就忘本,嫌貧愛富!」

  小孩哪懂什麼呢?但這就種下父親及楊家不喜愛她的原因。

  外公外婆相繼去世後,一切都變了。三位舅舅去日本、去美國,呂家便逐漸敗落,唯有父親這一支加倍地發達起來。

  「是你父親弄垮呂家,逼走舅舅們的!」母親生前曾痛訴。

  君琇十二歲年,父親又計畫逼走母親。

  他先讓楊家親友住進來,反客為主,把一向笑咪咪的母親弄得欲哭無淚。

  接著是帶他的外室,強迫母親離婚,若有不從,則拳打腳踢,冷言冷語。

  那女人跟了父親十五年,甚至還有一個比君琇大兩歲的兒子。

  「我真正愛的是明秋,娶你只是為了錢!」父親殘忍地對母親說:「現在開始我要補償她,為我的兒子正名!」

  君琇事後才明白,母親那時就瘋了。她在一個下雨天離開楊家,任憑君琇和弟弟在身後哭喊,仍頭也不回。因為她心碎了,世界毀了,連兒女的臉都湊不齊了。

  君琇快樂無憂的童年也結束了。



  婚姻既是偽,這個長得像美津的女兒自然不被疼惜。唯一慶幸的是,君諒才七歲,並沒有像君琇受到無法癒合的創傷。

  後來灰暗的日子裡,吃父親用父親的,當然要忍氣吞聲。這時間,為她擋風遮雨的,竟是同父異母的大哥君誠。君誠為她爭到探視母親的權利,為她爭得念大學的機會;每次父親要整治她時,君誠總會製造更大的事件來轉移她的噩運。

  「我為什麼要和你作對?」有一回君誠說:「你母親、你、君諒是無辜的,我母親和我又何嘗有罪?我們都是爸爸自私自利下的犧牲者,我們要共同對抗楊家血統中的邪惡因子。」

  很奇怪的,父親對任何人都不假辭色,只有對君誠忍讓三分,君琇的成長過程就不至於太悲慘。

  可惜君誠正在軍中服役,不知她被逼嫁的事,否則一定會加以阻撓。

  幸好她生命中不缺貴人,惜梅姨及時伸出援手,不然她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在思緒紛亂中,君琇逐漸閉上眼睛,這是一個多月來,能安心睡覺的第一夜。

  君琇在出納室學習一早上,中午回邱家吃飯。才端起飯碗,惜梅就匆匆走來,一臉焦慮。

  「你父親剛剛到醫院找你了。」惜梅急著說:「他真厲害,就循著我們的車牌找上門來。」

  「那怎麼辦?」君琇嚇壞了,一時六神無主。

  「不要怕,我說我放你在基隆車站下車,就不知你的去向了。他沒有辦法,只好離開了。」惜梅說。

  「我爸爸一向多疑,他不會輕易相信,一定還會再來。」君琇說:「我不該留在這裡,為你添麻煩。」

  「算什麼麻煩呢?」惜梅說:「我一點都不介意。」

  「你不瞭解我爸爸,他是那種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君琇語氣很堅持,「我必須走,而且要立刻走。」

  惜梅沉吟半晌,才無奈說:

  「你怎麼也那麼倔呢?好吧!台北的確不是安全之地。我的另一個外甥女敏月,就是敏貞的姊姊,嫁到新竹,丈夫也是醫生,你去投靠他們,他們會熱沉歡迎你的。」

  君琇本能想拒絕,但她無心爭辯,知道辯亦無益,只有隨便應答,惜梅才紓解眉頭。

  今日逃亡又比昨日周詳,不再做大戶小姐的妝扮。君琇穿上邱家女傭阿好的舊布衣裳,素衣灰褲和一雙布鞋,頭髮梳直綁兩束,一個花布包袱,標準的鄉下姑娘模樣。「還是太漂亮了。」惜梅不放心地說:「盡量別抬頭,別說話,直接去敏月那裡,知道嗎?」

  惜梅又叮嚀又塞錢,一副女兒要離家的樣子,很難相信她們認識才一日,為什麼自己親生父親不能如此呢?想到此君琇忍不住哭了。

  「我會去看你的。」惜梅也掉淚了。

  再會了!相見不知是何日!

  君琇知道父親的力量無遠弗屆;在盛怒中,又更是無所不用其極。惜梅待她愈好,她愈不能拖邱家下水,所以她壓根沒有去新竹的打算。

  她在哀傷中和惜梅一家人揮別。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5 09:13 AM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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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山鎮,位於往中央山脈的半途上。由台南出發,先是兩旁野蕉樹林立的公路,常常因為修路的工程,弄得人一頭一臉的沙子。

  過了一座粗簡的石橋後,就沒有柏油路。車子在凹凸轍痕交錯的黃土路上蹦蹦跳跳,乘客們彷彿都習慣,隨著車行的震動,還能照常閉目養神。

  碧山是最後一站,若要往山裡去,就必須換車。

  正霄到時,已是黃昏,晚霞在西邊,東邊的巨大山脈已黑沉沉一片。天涼了許多,他坐在最後一排,曲著長腿,搖頭晃腦睡了幾覺,所以精神不錯。

  他跟在幾位老村農及臉上有彩繪的山地人身後下車,山的氣味立刻襲來,耳旁還有潺潺的流水聲。不知何處傳來雜啞的收音機聲,一個台語女嗓,夾著濃濃日本假音唱著歌。

  正霄站一會,觀察四周的地形。

  碧山的鎮中心就在車站前後左右的街道。車站是日據時代留下的建築,尖形細格木,十分古樸。小小的售票亭,數排欄桿,新水泥地,還有六張黑亮的長木椅,在幾盞微暈的燈泡下,等待來往的過客。

  郵局、衛生站、派出所都在隔壁,大家共享一面飄揚的國旗。一群群歸巢的鳥在天上盤旋,夾著處處升起的炊煙,一輛牛車緩緩駛過。

  「喂,外地來的嗎?」一位穿木屐的老警員叫住正霄。

  幾個在郵局門口下棋的老人都把眼光投向他。

  「來找徐升的,我是他堂弟。」正霄用外省腔的台語說。

  「哦,老徐!」老警員臉上的戒慎消失,換上熱心的笑容,「他的雜貨店往上走幾步就到了。你是要上山伐木的嗎?」

  「上山伐木?」正霄盡量不讓自己看起來太無知。

  「是呀!老徐介紹不少他軍中的兄弟來呢!」老警員說:「到時別忘了向我報到!」

  正霄模摸自己雜草般的頭髮和鬍子,笑著點點頭。

  徐升的店面在一排低矮的瓦片建築裡,狹小陰暗。對面是一所小學,灰白土牆,一棵火紅的鳳凰樹中,有隱約的蟬嘶聲。

  晚餐時分,正是生意好的時候。正霄等幾個客人走後,才向前招呼。

  「徐大哥。」正霄一面說,一面避開屋頂的燈泡。

  徐升年近四十,身材粗壯,肅爽的三分頭,短袖背心,露出膀臂上一朵梅花刺青。他眨眨眼,愣一會才叫:

  「是陸……呀,不對,是俺徐老弟,你這身打扮,我竟一時認不出來,失禮!

  失禮!」

  「我就是要你認不得。」正霄笑著說。

  淺藍的花布門簾掀開,一個皮膚微黑的年輕女人走出來,後面背著一個奶娃,手上一籃剛採下的青菜。

  「我女人,阿春。」徐升介紹,並對阿春說:「看著店,我和我老弟有要緊話說。」

  阿春靦腆地點點頭,正霄向她說聲抱歉,就隨著徐升往後頭去。

  門簾裡是個半大通鋪的房間,穿過以後是大灶的廚房,有兩扇柴門,一扇通向荒霧溪,一扇是泥土牆的小房間,木床佔了三分之二,上面睡著一個三歲左右的男孩。

  「有時嫌嬰兒吵,我和老大就睡在這裡。」徐升說。

  「大哥結婚才四年,孩子就兩個了呀?!」正霄驚訝地說。

  「第三個已經在路上了。」徐升得意地說。

  「真是了不得。」正霄笑著說。

  「平凡百姓嘛,就剩『做人』來增產報國了。」徐升說:「哪像你,文能建國,武能救國,文武全才,將來國家都靠你啦!」

  「哪兒的話,大哥有家有業,不像我仍孤家寡人一個,一事無成。」正霄客氣地說。「所以啦!這回我特別幫你找個老婆,讓你嘗嘗結婚的滋味。」徐升擠擠眼說。

  「結婚?」正霄皺眉,「你沒開我玩笑吧?!」











  「當然是開玩笑。以你的人品,老婆自然要才貌雙全,哪能像我們這般隨便。」

  徐升正色說:「不過你眼前是需要一個假老婆來掩護。」

  「假老婆。」正霄不解問。

  「洪老大此番是千叮嚀萬交代,要我確保你的安全,否則要我提頭見他。」徐升放低嗓門,「我不問任務是什麼,但知道很嚴重,所以也絞盡腦汁想了一個萬全之策……」

  「是不是上山伐木?」正霄問。

  「你怎麼曉得?」輪到徐升吃驚。

  「車站附近一個警員說的。」正霄回答。

  「那是老張,所有入山證都要他經手,等於做了一次安全檢查。所以我決定讓你以我族弟徐平的身份入山,至少可以避開閒雜人等。」徐升說:「到山上就是伐木墾地,這點就請老弟多委屈了。」

  「這算什麼,比這更糟的都經歷過,伐木反而像在度假。」正霄說:「只是我不懂,為什麼需要假老婆?」

  「我那些兄弟上山,通常都娶個鄉下姑娘或山地女孩一起去,打算落地生根,我不希望你例外。」徐升說:「何況單身漢總是引人注意,尤其你又一表人才,有個老婆省事些。」

  「有老婆不是更麻煩嗎?」正霄不以為然。

  「以你的情形,老婆可以避人耳目,免得他人問東問西。」徐升說:「最初我曾考慮找女同志假扮,但又不是一時半日,怕人家對你弄假成真,日久生情,所以乾脆買個老實單純的鄉下女孩。啞巴最好,不是惡巴,也要沉默少言,不吵不鬧的,來去才好打發。」

  「聽起來可真怪,有人願意嗎?」正霄問。

  「有錢好辦事。」徐升十足把握說:「我還托人遠到屏東鄉下找。買到一個叫林阿素的養女,二十歲,人很乖,就是頭腦有些笨,聽說小時候生病燒壞的;這樣對我們反而好,人傻就不囉唆。她明天下午五點鐘會搭車到碧山,我們到時接人就可以。」



  「妥當嗎?」正霄不太確定。

  「妥當啦,都是我信任的人。」徐升說:「結束後,再一筆錢送她回屏東,她養父母見錢眼開,還能說什麼?!」

  正霄實在很不喜歡這個主意,有個人在身邊打轉,總是很不舒服的事。但都安排到這種地步,他也不好再說什麼,免得節外生枝。

  晚餐時,徐升準備了幾道山產野味請正霄。兩杯米酒下肚,阿春就比較自在些,在丈夫的耳旁嘀咕不停。

  「阿春說你長得有模有樣,斯斯文文的,為什麼還要買個傻老婆。」徐升嘿了兩聲:「我說你喜歡聽話的女人。」

  正霄聳聳肩,只有苦笑的份。

  當夜,他就睡在廚房邊的小房間內。山風低回,呼嘯過土牆,夾著不遠處荒霧溪的奔流聲,像一首交響樂。

  又是一個異鄉的夜。

  曾幾何時;這樣的夜總令他想起河北的老家,親人穿過十四年的時間長河,飄到他眼前,引出一種茫茫天涯的寂寞感。

  他翻個身,還是想想明天要入山安頓的事吧!但願一切順利,好讓他能在今年底,趕到芝加哥修他的政治學博士。



  ※  ※  ※



  君琇打了個盹,差點摔到水泥地上。她驚醒過來,才想到她是在嘉義火車站前的一家旅社。

  旅捨小而昏暗,用甘蔗板隔成一間間,天花板發霉,棉被潮悶,充斥著一股陰濕的腐味,她不敢睡,只和衣坐在床緣,藉著走廊透進的燈泡,望著牆上林黛的月曆發呆。

  突然左邊一陣呢喃聲,像女人痛苦的低吟。門外有人穿木屐走過,用力大叫,敲門,連君琇這兒都震搖,她不敢動,等騷亂過後,才去確定門是鎖著。

  她愈到南部,愈覺得一個女孩子單獨出門既危險又引人側目,這旅捨的老闆就用很怪異的眼光看她。

  她在嘉義下車,本想去找她大學同學,但怎麼都尋不到住址上的街道,天已全黑,她只好胡亂找地方投宿。

  她真想不出還有誰可以投靠。大學四年,她在父親嚴格的看管下,朋友交得很少。如果她當時叛逆些,接受那些男孩子的追求,今天至少還有人可以私奔呢!

  黑夜似過不完,君琇覺得又髒又餓。她中午急著離開邱家,飯沒吃完;晚上只在火車上買了一個兩塊錢的便當,粗米、漬黃豆、蘿蔔乾、豆乾,勉強可以下嚥。

  如果能洗個澡就好了,但旅捨內只有公共浴池,男一間女一間,門戶洞開,她自然不敢去。

  她怎會變得如此淒慘呢?想一個多月前她大學畢業時多麼快樂,她以為自己可以獨立了,卻有一隻更大的魔手在等著推她入網。

  被囚期間,秋姨是唯一同情她的人。

  秋姨自嫁給父親,取代母親的地位後,一直設法要討好君琇姊弟。君諒年紀小,很快就被收買,君琇則到現在都無法真正與她融洽相處。

  秋姨曾經要寫信給君誠,但金門遙遠,軍中規矩又多,莫說君誠不能回來;即使趕到了,也可能太遲,君琇乾脆自力救濟,但如今連住旅捨都怕,何況找工作和房子呢?誰會用一個沒人事背景又沒保證人的逃家女子呢?

  好不容易捱到天明,她匆匆逃離旅捨。在火車站,茫然四顧,她想的是台南奶媽福嫂。當年絕望無助的母親也是投奔福嫂。

  她真的太累了。明知父親搜尋的第一目標必是福嫂,她仍買到台南的票,所謂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她要和命運賭一賭。



  ※  ※  ※



  福嫂和兒子忠義住在台南市區內,君琇在那排臨街雜亂的木板屋前徘徊,不敢貿然去敲門,免得父親的人馬發現,被抓個正著。

  她無目的地亂走一陣,又繞回來,終於看見福嫂胖胖的身影挽著菜籃要去買菜。

  君琇小心地跟在後面,一直到擁擠嘈雜的市場,她才叫出聲音。

  「福嫂!」她說。

  「君琇,你怎麼在這裡?」福嫂又驚又急,「我擔心死了,昨天阿祥在我那裡等一整天呢,說你逃婚,到底是發生什麼事?」

  「爸爸要我嫁給江金髮……」君琇忍不住眼眶紅。

  「江金髮?那個開船運公司的江金髮?」見君琇點點頭,福嫂馬上氣鼓鼓說:

  「夭壽喲,那個人又老又色,你一個清清如水的女孩,嫁過去,不就毀了!你爸爸心怎麼那麼狠?!」

  「所以我只有逃了。」君琇說。

  這倒提醒福嫂,她左右看看,忙拉君琇到一個花布攤後的小巷內。

  「這邊也很危險,阿祥可能還在附近搜,不是你久留之地。」福嫂憂慮說。

  阿祥是父親的司機兼親信,黑社會出身,很狐假虎威的一個人。

  「我實在不知該往哪裡走了。」君琇疲憊地說。

  「我昨夜一晚未眠,想你母女真命苦,這輩子就和你爸爸犯沖。」福嫂歎口氣說:「讓你一個人在外面亂跑,我也不放心。不如你躲到碧山,我人在城內,那邊的老厝空了兩年,他們應該沒想到你會往那裡去。」

  碧山鎮是福嫂的故鄉,也是美津最後幾年住的地。

  「這樣好嗎?」君琇問。

  「先暫時一下,等一陣子風聲過後,我再去看你。」福嫂從小皮包中拿出老厝鑰匙,又加了一些錢,「這裡有二十塊,夠你過幾天了。」

  「錢我有。」君琇立刻推拒。

  「這不是忠義夫婦的錢,是我自己編草帽賺的私房錢。」福嫂一直塞,「出門在外,沒錢萬事難。」

  君琇拗執不過,只好收下。

  「你這樣還是容易被認出……」

  福嫂說著,便拉著君琇走過幾個攤子,買了一頂斗笠和一塊包頭的花布巾,往君琇頭上又綁又戴。

  「好啦,像個鄉下女人了。」福嫂想想又說:「你到老厝,不要走前門,先到後門探情況。你爸心一向比別人多一竅,說不定連碧山也不放過。」

  「那我還能去嗎?」君琇不安問。

  「這樣好了。」福嫂說:「明天中午十二點,我在市場等你,如果妥當了,你就不必來;如果阿祥果真搜到碧山,你快下來,我再想辦法。」

  有了退路,君琇才放心告辭。一個小時候她已坐上往碧山的客運車了。

  車子老破顛簸,路凹凸不平,偶爾還陷入黃泥地。車廂擠滿人,走道放著竹籃扁擔,幾隻雞鴨探出頭咯叫,蔬菜水果在悶熱中發酵著,混著汗味,她曾經非常熟悉的氣味。四年前母親過世後,她就不曾再來,碧山一切依舊嗎?

  當她看到那杉木蓋的尖形車站時,就忍不住想到以前寒暑假母親在此接送他們姊弟的情景,每次都像生離死別一樣,眼淚哭喊不止,記憶好的碧山人恐怕都還有印象。

  然而她現在這一身打扮,大概再沒有人認出,她就是當年那個老不願回台北的小女孩了。

  君琇下了車,並不走大街,只跟一些轉車的人進入車站,然後穿過後門,有個荒蕪空地和木籬圍牆。她走到一棵大榕樹,往樹後探,那個細縫還在,她鑽了過去,這正是通向福嫂家的快捷方式,以前母親都帶他們走這條路。

  小徑是沿著荒霧溪的土路。今年颱風尚未來,雨下不多,溪水清淺,石塊壘壘,太陽曬得花白。

  太約十五分鐘,她走到了老厝的後門,爬一段土階,一旁有柴房豬捨,如今都堆滿雜物。快到井旁時,她就發現情況不對勁,木皮門是微掩的,並沒有鎖!

  君琇立刻身子一蹲,藏到柴房邊上。不久就由兩個大陶罐中間看見阿祥出來抽煙,手上還拿著一瓶米酒喝。

  天呀,還是福嫂瞭解父親,君琇下意識仍對他存有一份父女之情,幻想他會留她一條生路,沒想到連這最後一塊淨土,他也干擾。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5 09:14 AM

  阿祥一進屋,君琇就倉皇地逃離。她不再走土路,而是直下荒霧溪,閃過橫生縱長的樹枝,在石上踏著,往下游而行。這是十五歲那年,她逃家到碧山,父親來抓人時,母親帶她走避的路線。

  下去可以直達荒霧橋,橋下因為彙集一個小瀑布的流水,水量變多,水勢變急,就不再適合溯水了。

  君琇知道那兒有個土地公廟,既可暫避一下,又可看到老厝的動靜。

  她在土地公前萬分虔誠地祈求著,然後坐在土階上等。她希望阿祥能夠離去,她就有棲身之處了。今晚她可不想再住旅捨了。

  太陽逐漸西下,落在橋後頭,把山林、溪水、稻田、菜圃都罩上一片金紅。

  那一次是父親贏了。父親站在橋上對母親喊話:

  「美津,你把君琇交出來,她是楊家的女兒,與你們呂家無關,你明白嗎?你若不聽,我就取消你的贍養費,取消君琇的繼承權,看你怎麼養她?!」

  母親在顫抖之中投降了。

  君琇當年不明白,父親既不愛她,為何硬架她回去?如今才大悟,原來女兒大了,待價而估,可以徹徹底底地利用到屍骨無存。

  她彷彿可以看到父親站在老地方寺她喊話:

  「君琇,你要跟我回去,你非嫁給江金髮不可。你逃不掉的,我翻遍台灣都會找到你,讓你連跳海都無路。」

  她打個冷顫,太陽已沉落,林間滲進暮色。東邊的山脈像巨大的陰影,隨時要壓下來。魔爪已伸出,不,是山頂的雲,山腰的嵐,山下的煙,全因突然的冷,水氣凝結,都混在一起了。

  起霧了,溪上一層白茫茫。有名的碧山霧,總在黃昏時溯溪而來,所以叫荒霧溪。老厝燈亮了,黃黃一盞,表示阿祥要留下。

  君琇站了起來,她必須去趕六點半最後一班回台南的車,她沒有選擇的餘地,她總不能在這荒山野地聽一夜鬼哭神嚎吧!

  霧中的溪是很危險又陰森的,有許多鬼故事。君琇只好挑大馬路走,她的裝束依然嚴密,不會有人多看她一眼的。

  走過荒霧橋,幾片農田、住家、學校、雜貨店、洋裁店、茶行、中藥店、香燭店……郵局、衛生站、派出所,終於到了車站,最後一班往台南的車已經等在那裡。

  君琇急著撥開霧,進入車站票亭買票。才走幾步,她就停在原地,阿祥和另外兩個父親的手下正坐在黑亮的長椅上,閒閒地看著每一個旅客。

  如果她再前進一點,眼尖的阿祥在巡梭幾回後,必識破她的偽裝;但她若此刻轉身就跑,必然引起他們懷疑,非圍上來盤查不可。

  她從頭冷到腳,終於體會什麼叫「進退兩難」和「插翅也難飛」。她已經看到阿祥他們架她回台北的畫面了,就像走鋼索將失足的人,要眼睜睜地面對那場粉身碎骨。

  但總要死得漂亮。

  她輕輕轉回身子,想把握那千分之一的機會,平安走出車站。

  當她跨出第一步時,立刻感覺到背後的騷動及湧上的人氣。完了!她逃不掉了,她這一生再沒有機會了。

  她寧可在這一刻瘋、這一刻死。正當尖叫在她口中即將逸出時,有個三分短髮、老兵模樣的男人拉住她的手腕,嚷著外省腔的台語,一臉不耐煩。

  「林阿素,你終於到了,你遲到了一個半鐘頭,搞什麼嘛,害我們以為你坐錯車,迷路了。」他說。

  君琇直覺想說他認錯人了。但眼角瞄到阿祥的身影,她嚇得發不出聲。

  「已經很晚了,我們快走吧!」那男人說。

  他幾乎是半推半拉地把她送進一輛生銹小貨車的前座,她才穩住,車就馬上啟動。薄霧中,她看見那男人在招手說再見,阿祥呆在那裡,六點半往台南的客運正閃著兩盞如蛇的燈往反方向開走。

  一切發生得那麼快,她根本來不及思考。她竟在阿祥觸手可及處逃脫了?!真是奇跡,但她現在又要去哪裡呢?

  她唯一能確定的是,車不是往台南走。

  她慌忙往左邊一瞄,開車的男人戴著斗笠,只能看到一半的臉,皮膚黧黑,鬍髭不齊,看不出年紀,一身皺巴巴的衣服,像個工人。

  他是誰?他要帶她去哪裡?

  她想問,想解釋錯誤,但老是出不了口。這幾日的奔波流離、緊張困頓,方纔的驚險萬狀,彷彿讓她失去說話及正常思考的能力。她只覺得虛弱悲哀,手不斷顫抖,她努力忍住那種歇斯底裡,根本管不到車往何處行,如果它是要開落海,她也無力阻止吧!

  山愈近,霧愈濃,他們在塵沙滾滾的產業道路上急行。有一段沿著荒霧溪,絕崖峭壁,路七彎八拐,折轉崎嶇。天已全黑,寂靜中,只靠兩車燈指引。

  她可以感覺司機的駕駛技術很好,態度悠遊自在,他沉默也讓她安心,能整理自己紊亂的情緒。

  好奇怪,一輛陌生的車,一個陌生的人,竟令她有一種安全感,因為他救她一命嗎?

  車終於停下來了,有狗的唁吠聲,路旁微亮的小木屋走出一個人。

  「嗨,老李,吃飯了沒有?」隔壁司機問,聲音渾厚低沉,中氣十足。

  「吃過了!」老李回答。

  司機突然轉過臉對君琇說:

  「入山證給我。」

  君琇嚇一跳,抬頭看他,第一次看到他的雙眼,長而明亮,有一種銳利機警,說不出的勾人魅力。一個工人怎麼會有這樣複雜的眼睛呢?在震懾中,她忘了他問什麼。「入山證給我。」他又說一遍,並傾過身子由她手中拿過一張卡。

  哦,入山證,方才在山下,那個三分發男人給她的,她竟在手中絞半天,就像絞她的手帕一樣。

  「對不起,老李,有點縐了。」司機略帶歉意說。

  「沒關係,改天再和老張換個新的。」老李又念著入山證,「徐平,林阿素。

  你老婆嗎?」

  「是呀,她很害羞,不太說話。」司機說。

  君琇幾乎跳了起來,腦袋像被人敲了一記,整個清明。天呀!老婆?!林阿素是這個人的老婆?!

  她想大叫她不是林阿素,但喉嚨仍乾啞,發不出聲。

  柵欄打開,車繼續走,彷彿大勢己去。

  這個徐平真奇怪,連自己的老婆都會帶錯?!這麼多天來,君琇第一次有想笑的衝動,太荒謬了。

  也許是天太黑、霧太濃,她又斗笠方巾的,他才搞錯吧?!不管了,至少她避開了阿祥,徐平若發現她不是林阿素,必會送她回碧山,那是明天一早的事,她還可以趕去台南,赴福嫂中午的約。

  她不再顫抖,心亦漸漸平靜。



  ※  ※  ※



  過了關卡,正霄總算鬆了口氣,外人是進不來了。今天碧山氣氛有些詭異,平白無故多了一些人。

  他們準時五點在車站等,阿素沒有到,那批人倒大搖大擺來,一看就知道是外鄉人,而且不是善類,為以防萬一,他一直待在卡車上。

  車一班班走,燈也亮了,就是沒阿素的影子,他們猜她不是坐錯車,就是下錯站,只能在那兒乾著急。

  六點半,阿素終於到了。正霄二話不說,車開了就走。一路風馳電掣的,現在應該可以放慢了。

  要適應一個新身份對他而言輕而易舉,這些年來他不知換過多少稱呼,反而回到學校當自己,最初還不太習慣陸正霄三個字呢!

  至於假老婆,他仍有微詞,但為任務也只有忍耐,何況一個鄉下女孩,會比槍林彈雨或毒蛇猛獸還可怕嗎?

  他原本不把心思花在阿素身上,但這女孩太安靜了,靜得有些怪異,從頭到尾沒說話也沒有動作,像一尊石像,車子轉彎跳動,她都不受影響,忍不住叫人納悶。

  徐升說她有些低能遲緩,但到什麼程度呢?照目前看起來,話聽不懂、反應鈍、一趟車可花雙倍時間搭、包得滿頭滿臉,連眼睛都遮住,病可能還不輕呢!希望別惹出更大的麻煩才好。

  關卡後十分鐘的車程便到山莊。環山的谷地,一排排像營房般簡單粗陋的建築,全是木頭蓋的,是日據時代的林場宿捨,如今歸林務局管,供伐木墾地的工人居住。

  由於電線未接,整個山莊靠個小型發電機,供電有限,一入夜便漆黑一片,家中的小燈泡,明滅不定,常不濟事,所以有人乾脆用煤油燈或點蠟燭。

  今晚上弦勾月,星星明亮,一群人坐在板凳上,湊在辦公室旁唯一的一盞路燈下聊天,蟲聲唧唧,人語喁喁。聽到車聲,看到燈光,全圍攏上來。

  「徐平呀,老婆接到了沒有?」在山莊負責開卡車的老杜說。

  「接到了,車我也平安開回來了。」正霄說:「謝謝你啦!」

  「你還真能開,以後缺司機就找你。」老杜說。

  「沒問題。」正霄嘴上應著,心裡可不願意,沒事還是少下山好。

  另一頭有幾個邊哄孩子,邊搖蒲扇聊天的婦人,見有女眷來,也走向前,拉著才下車的阿素問東問西。

  「你就是徐平的新娘呀!」老杜的太太美珠說:「你叫什麼名字……」

  「……林阿素。」君琇的語氣有些遲疑,彷彿不確定自己的名字。

  為了說話,阿素把方巾解開,夜太黑,正霄看不清她的表情,至少知道她會說話,聲音細而柔軟,令他有些意外。

  「你是哪裡人呀?!」另外住在他們隔壁,老洪的太太阿彩問。

  阿素愣在那裡,像答不出,只把頭轉向正霄。天呀,她連這麼簡單的問題都不會,還能搭車到碧山,也真是奇跡。她小時候發的那場燒一定很嚴重。

  「她是屏東恆春人。」正霄只好幫她回答。

  「幾歲啦?!」又有一個抱著嬰兒的太太問。

  阿素又望著正霄。正霄暗暗叫苦,什麼?!連自己的歲數都不知道,不等於是白癡嗎?看徐升給他惹的禍。

  「她二十歲。」為怕出更大的糗,正霄緊接著說:「阿素坐了一天車,累昏了,要早點休息了。」

  他推著她往分配的宿捨走,老杜在背後笑著說:

  「春宵一刻值千金呀!」

  正霄只有滿心無奈,但求這阿素睡相好些,別踢人打呼就好,他可對她一點興趣都沒有。

  宿捨年代久遠,屋頂傾斜,木頭一根根的,蝕霉蛀痕清晰可見,靜攀著蜘蛛和壁虎。小小的空間,一半是木板床,一半放桌子和長凳,因著泥土地的凹凸不平,看來都有些不穩。

  樑上垂下一盞幾乎黑掉的燈泡,連影子都照不太出來,只引得兩隻飛蛾纏繞。

  唯一的擺飾就是牆上的一面小鏡子,鏡面剝落,把四周也照得支離破碎。

  阿素就站在鏡子旁,把包袱抱在胸前,斗笠遮住半個臉,她用她細柔的聲音說:

  「我不是林阿素。」

  正在掛蚊帳的正霄愣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說什麼?」他回頭問她。

  「我不是你太太,我不是林阿素。」她聲音大一些。

  正霄不知道他還能忍受多少意外,這幾天他不斷奔波,精神一直在緊張邊緣,整個人體力透支,只想好好睡個覺。這阿素不但不幫忙,還要考驗他的耐性,難不成她除了智能不足,還有顛三倒四的瘋狂毛病?!就像台語說的「憨加肖」?

  「如果你不是林阿素。」正霄很小心一字一字地說:「你為什麼到碧山?又為什麼跟我到山上來?」

  「你弄錯人了。」她只說。

  「弄錯人?」他壓抑聲音說:「在車站明明是你上我的車,現在你卻說你不是林阿素?那林阿素呢?你又是誰?」

  她似乎被他嚇住了,正霄本不想凶巴巴的,但他實在太累了。他突然想到徐升送來的便當,說:

  「我明白了,你一定是太餓了,才會胡言亂語。來,吃完飯,你又是林阿素了,對不對?」

  他不清楚她的智商到幾歲,但用小孩子的方式應該沒錯。他把飯盒筷子放好,拍拍椅子,叫她過來坐。

  阿素沒有動。

  「你在這裡乖乖吃飯,不要亂跑,外面有大山貓,會吃人。」他只好說:「我去洗澡,馬上回來。」

  他到了屋外深深吸口氣,徐升的餿主意,害他來伺候一個話說不清的白癡,明天非叫他去退貨不可。

  澡堂分男女兩處,日本人因為愛乾淨,還特別用杉木蓋得有模有樣,旁邊一個大灶,專門燒開水。正霄沖完澡舒服多了。

  回到木屋,阿素似已吃飽,便當空了,她像小學生般坐在桌前,斗笠仍沒有脫。

  「你以前見過林阿素嗎?」他一進門,她就問。

  「沒有。」他勉強回答,不知她又發什麼瘋。

  「那你怎麼確定我就是她呢?」她又問。

  「是你跟我上山的,不是嗎?」他決定他受夠了,「別再說了,我要睡覺了。」

  「我想洗個澡。」她改變了話題。

  至少她還曉得愛乾淨,正霄指了方向給她,她拿著包袱站在門口,遲遲不前。

  「好黑,你能陪我去嗎?」她說。

  正霄本想拒絕,但又怕一扯,又扯出一些荒謬的對話來,他只好帶路。

  灶裡柴火還熱著,阿素連盛熱水都笨手笨腳,他又費心指導一番,等她進了女浴室,他就坐在石牆上等。

  聊天閒坐的人都散了。鄉下人早睡早起,他看看天上的獵戶座,大概是八點多了。山風吹來,有一絲涼意,山裡確實比平地冷,冬天就是刺骨的凍寒,可以嘗到山頂飛來的雪味,希望那時他己經不在此地了。

  想到遙遠的芝加哥,他輕輕吹起口哨,是第二次大戰後流行的「離別曲」。

  「晚上不要吹口哨,會招來孤魂野鬼。」旁邊突然有個輕輕的聲音說。

  正霄冷不防嚇了一跳,他轉頭一看,還真像見到鬼。

  朦朧的燈影星光中,一個皮膚細白、面容姣好的女孩直視著他,長長的睫毛下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猶如秋水般盈亮。

  如果不是她手中的包袱,他真不敢相信這是阿素。她第一次拿下斗笠和頭巾,讓他清楚看見她。她的頭髮微濕地在她細細的眉毛上,令他有幫她拂開的衝動。

  兩人回到屋內,都不再說話。正霄是太驚訝了,像跌入一團迷霧中,那容貌長在一個智能不足的女孩子身上,不是太可惜了嗎?不,阿素也不全然笨,她會和他辯論,會說正常的句子,只是忽好忽壞,令人莫名其妙而已。

  他鋪好床,把特別買的兩條棉被,一東一西隔遠隔著放好。他再一次看著坐在椅子上的阿素,說:「睡了吧?!」

  「你先睡。」她回答。

  阿素又開始發呆了,她的毛病是不是一陣陣犯呢?陌生人本就不易相處,何況是她那樣的女孩。她的養女生涯一定很悲慘,很不討喜,所以她養父母才二話不說地將她賣到山裡,連對方是誰都不聞不問,想來挺可憐的。

  唉,他要操心的事情實在太多了,沒必要再加上阿素這一椿。可是說歸說,他一直到睡著前,眼光都沒有離開燈下靜坐的阿素。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5 09:15 AM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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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未亮,正霄就被雞鳴及人聲吵醒。他一下坐起來,濛濛的天光由木窗透入,他左邊的床是空的。掀開蚊帳,赫然發現阿素包著棉被,趴在桌上睡覺。

  她就這樣睡一夜嗎?這是她的怪癖之一嗎?

  他伸伸懶腰,林班一大早就要出發到林地,太太們大半四點多就起來生火煮飯,一次要備齊早、午飯,他們可來不及了。

  他穿上衣服就搖醒阿素,她一睜眼見到他,一臉驚慌,彷彿不知身在何處。他倒把她看得更清楚,睡意猶在的臉龐,桃紅泛在雪白的肌膚上,像荷塘上一朵慵懶的蓮,他又看傻了。

  阿素猛地跳離桌子,驚醒了他,他尷尬地清清喉嚨說:

  「該起來煮飯了。」

  「天還沒亮……」她囁嚅地說。

  「可是林班就要出發了。」他說。

  開了門,仍是夜,月斜在西邊,星只剩一兩顆。但小鳥啁啾,人在炊煙中穿梭,明顯是一天之始。仔細看東方的山頂,有幾道淡淡的光芒,太陽很快就會蹦出來了。

  基於昨天的經驗,正霄不敢像其它男人般逕自到溪邊盥洗,他就留在灶旁幫阿素的忙。

  爐灶設在屋前,用黃土砌的。他們的和老杜家的連在一起,老杜太太美珠早已手腳俐落檢枝、生火、提水、摘菜,煮起香噴噴的飯菜了。

  阿素卻什麼也不會,無措得不知從何下手。她養父母沒教她嗎?還是一教就忘?

  正霄也無法苛責她,只叫她有樣學樣,一一教起,惹得別的太太在一旁竊竊私語。

  他到樹林中撿柴枝,她到以竹管引進溪水的公共水池取水。接著就在灶前忙半天,他一向是包伙食,很少動手自己煮飯,生火沒問題,但大鍋悶飯做菜就有些掌控不住了。

  阿素更糟,取水倒半桶,生火一臉黑,炒菜不是濺到油就是燙到手,生疏到令人懷疑她根本沒下過廚。但鄉下哪一個不是從小砍柴燒飯做到大的?除非阿素太笨了,她養母才早早放棄,任她自生自滅。

  在簷下煮飯的太太們有一半時間在看他們熱鬧,後來連端著飯碗的先生們都蹲在門口好奇地瞧。

  簡直比他搞情報工作還累!他那衝鋒陷陣,智勇無敵的一世英名就要毀在這阿素的柴米油鹽之中了。

  在大伙左一句右一句的幫忙下,總算做好第一餐飯,載工人的卡車也開到了。

  正霄匆匆扒兩口飯,包了便當,便跑了出去,遇見正在說話的老杜夫妻。

  「還好吧!我看新娘子都要哭了。」老杜說。

  「阿素做事好秀氣,完全不像鄉下來的。」美珠說:「反而像城裡的小姐哩!」

  美珠是老杜在嘉義駐軍時認識結婚的,比阿素大幾歲,人看起來很敦厚可親,據說還念到初中二年級,是這兒太太裡學歷最高的,對她說實話,應無大礙。

  「老實說,阿素小時候生過一場病,頭腦有些不靈光,很多事都不會做,還請杜太太多多教她。」正霄說。

  「看不出來呀!她長得真是漂亮,一點都不像頭腦有病的樣子。」美珠很驚訝。

  「漂亮不會做有啥用?!」老杜嘲笑正霄說:「小徐呀!你是被媒人騙了,還是貪圖人家美色呢?」

  正霄陪著笑,以不回答為上策。內心又把徐升怪一遍,說什麼傻老婆不囉唆,日子卻先



  過不下去,還被人家誤為好色之徒呢!

  卡車出發時,家眷都在路口揮手再見,孩子叫著,雞狗亂跳,熱鬧中獨不見阿素。正霄可以想像她正坐在桌前,微蹙著眉,表情憂慮,很細嚼慢咽地在吃她的早餐。

  他知道她很努力在學習,但十幾年都磨不會的家事,也不可能一夕就通,他不怪她,只擔心他這一去一整日,她會發生什麼事呢?

  東昇的太陽攀越過山頂,天逐漸晴藍。晨霧已散,朝露已干,車子往深山老林晃去,走了許久,正霄還是滿腦子想著面帶愁容、有點茫然的阿素。













  ※  ※  ※



  君琇端著淺藍的粗陶碗,看著陽光在飯菜上游移。徐平走了以後,再沒有那雙令人緊張不安眼睛盯著她,她感覺輕鬆多了。

  從醒來到現在,她像打了一場迷迷糊糊的戰。鄉下她不是沒住過,也知道燒灶、摘菜和煮飯,但畢竟是當福嫂的助手,而且是四年前的事,哪能和真正鄉裡長大的人比呢?

  她看著桌上的二菜一湯,醃肉是徐平帶上山的,辣醬菜是美珠送的,她煮的……,不!她和徐平共同煮的就只有一盤青菜、一碗金針湯和一鍋摻雜地瓜的飯,但已經是亂得人仰馬翻了。她耳旁還可以聽到那些太太說:

  「呀!水太少了,飯會焦的!」

  「青菜水太多,會爛掉!」

  「金針花的花蕊要摘掉,不然湯會變成黑色!」

  她有幾次真想喊:我不是林阿素,我不是上山來煮飯的!

  如果徐平敢罵她一聲,她一定會崩潰。但他一句話都沒說,只是很有耐心地幫她,反讓她不好意思當眾拆他的台,還很努力地配合。

  昨晚她很晚才睡,隱隱約約聽見山風吹嚎、孩子哭聲、狗吠聲、夜鳥驚啼,甚至隔壁夫妻的細語聲。但她最怕的仍是躺在床上的徐平。

  後來實在是受不了寒意,才偷偷摸摸去拿那床棉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就怕吵醒他。蓋了被,感覺溫暖,竟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經過多方的拼湊,她大概猜出,徐平花了錢請人到恆春鄉下買了一個老婆,雖然她看不出他有「淪落」到這種地步的理由,但他非常期待這個林阿素的到來,根本不管對方是圓是扁。甚至在她表明自己不是林阿素時,他都不以為然,一副她有毛病的樣子。

  她曾聽說過有關老兵買太太的事,徐平一定花了不少錢,他是怕自己血本無歸嗎?

  真正的林阿素又在哪裡呢?

  這種事可不能拿來開玩笑,她千方百計才逃離一個買賣婚姻,竟又陷入一個不屬於她的婚姻交易,上天太捉弄人了,她必須趕快離開,否則不知會鬧出什麼陰錯陽差的結果來!

  收好碗筷,拿碧紗罩蓋住剩菜,美珠就走了進來,手上還抱著一個三歲的小女孩。

  「阿素,吃飽了沒有?」美珠很親切地說:「吃過了,我就帶你去買菜。」

  「買菜?」君琇愣愣地重複。

  「是呀?我們也有種一些,有時也拿去賣。」美珠突然把聲調放慢,像對小孩子說話,「就在關卡前面,昨天你上山一定有看到。附近幾個鄉或村的人一大早就會在那裡攤子,等碧山的客運車來就散了,所以我們一定要快一點。」

  「碧山的客運車可以通到這裡?」君琇趕緊問。

  「當然啦!不然這裡的人怎麼出去?」美珠又加一句,「不過一天才兩班,清早的一班天天都有,因為賣菜的要搭車,下午四點那一班隔天才有,所以下山辦事要挑星期二、四、六、日,不然就要在碧山過夜了。你懂嗎?」

  君琇點點頭,在心裡計算著。

  「我知道你一定沒聽懂。不過你不用操心啦!交給小徐就好。」美珠說:「你運氣真好,嫁到小徐這種先生,又年輕又斯文,看來是疼老婆的,好多人都羨慕你呢!」

  「這種買賣的婚姻,婚前雙方都不認識,會幸福嗎?」君琇好奇的問。

  美珠沒回答她,只張大嘴,彷彿她變了個人似的。

  「你……你怎麼會問這種問題呢?」美珠結巴地說。

  「只是覺得很不合理。」君琇說。

  「哦……」美珠有些慌,「我們還是去買菜好了。」

  這正合君琇的意,她忙拿起包袱,本想找筆和紙,給徐平留個條子,申明她不是林阿素的事。但這普遍不識字的山裡,哪會有這些東西呢?

  君琇想還是算了,她離去後,自會真相大白。

  「我們只是去買菜,不必帶包袱啦!」美珠一邊用布條把孩子背在後面,一邊說。

  「呃……我的錢都在裡面。」君琇說。

  「喔……好吧!」美珠聳聳肩說。

  君琇知道到關卡的路並不遠,但美珠帶她走山林中的快捷方式。兩旁參天的古木鬱鬱蔥蔥,夾著爬籐和大型蕨類,偶爾幾束黃花白花,沾著露水怯怯搖著。

  腳步聲和人語聲畫破林中原有的寂靜,鳥飛獸散,君琇注意著腳下鋪著潮濕青苔和細碎枝葉的小路,去趕集的婦人愈來愈多。

  「喂!等一下。」有人在後頭叫她們。

  回頭一看,是早上教君琇做金針湯的阿彩。阿彩看來不到二十歲,胖胖圓圓的,臉上是鄉下人的憨直,不似美珠的見過世面。

  「今天阿娥會把新做的衣服拿上來,你上次有做嗎?」阿彩很興奮的樣子,「我用城裡流行紅圓點喲!」

  「我沒做,肚子懷著老二,很快就不能穿,做了浪費。」美珠說。

  「我上個月用你那個方法,這個月還是來。老洪氣死了,說結婚都七個月了,和我一起來的太太都有了,有人還第一夜就中獎,只有我不爭氣,說他丟臉!」阿彩說。

  君琇聽了半天,才明白她們在說什麼。而且毫不忌諱地繼續聊著,又是姿勢又動作,露骨到君琇的雙頰都泛紅了,想躲都沒地方躲。

  她是未婚的小姐,家教嚴格,哪聽過這些男女之事?!

  「喂!你家徐平一定不會粗魯,對不對?」阿彩突然問君琇,「他看起來好斯文。」

  己經第二個人說徐平斯文了。

  「別說了,人家才新婚,看阿素臉紅成這樣。」美珠笑著說。

  她們在說什麼呢?君琇一頭霧水。

  「哎呀!你的皮膚好細白,你是怎麼保養的?有擦什麼嗎?」阿彩摸一下君琇的臉說。

  「別亂摸!」美珠搶著說:「有人天生就白嘛!」

  不知什麼緣故,美珠一直在保謢她,替她說話,君琇有點納悶。

  遠遠君琇就看見老李的小木屋,欄柵外果真不少人,大都賣自家種的蔬菜,還有山產野菇,一些山地人還帶來獵殺的野雞山羌溪裡的鱸鰻。

  美珠和阿彩很有經驗地討價還價,和小販如朋友般話家常,陽光輕灑在大家的身上,有溫馨的感覺。君琇無心買菜,只注意黃土路的盡頭,盼客運車快來,算一算她還可以由碧山到台南,去赴福嫂中午的約。

  總算聽到老破車的喘氣聲,揚起滾滾沙塵,大伙全興奮地圍上去。原來這在山間繞跑的車,除了載客外,還有送信送貨的功能,進而農會、衛生所的鄉間巡迴小組及四處挑擔賣雜用品的貨郎,都要靠它來接運。

  中年蒼瘦的司機拿了一疊宣傳單說:

  「明天農會家政班要上課,供中飯,發白麵粉喲!」

  「三個孩子剛剛好,裝避孕器可加強節育,提高婦女的生活品質和地位……」

  美珠拿了一張紙就念。

  「什麼?避孕?」阿彩咯咯笑個不停,「我還怕生不出來呢!」

  趁她們不注意,君琇想混上車子,才跨出一步,就看到阿祥帶著兩個人走向老李,一副來勢洶洶的樣子。

  君琇全身發軟,腳幾乎不能動。她瞥見自己一身淺灰粗布的村姑打扮,想他們一時也認不出來,便藉著人群掩謢,躲入路旁的草叢中。

  顧了前就顧不了後,她才藏好,就發現回首是萬丈深淵,她倒抽一口冷氣,緊抓住一把草根,一隻長腳蜘蛛爬出,她一驚,整個人跌趴在草堆上。

  她怎麼那倒霉,處處都是絕路呢?

  不行!再苦她都要咬緊牙關撐著!

  從這裡看去,阿祥和老李大聲爭執著,吸引大多人的注意力,所以美珠並沒有察覺她的失蹤。

  草根鬆了,她就搶抓另一束,包袱幾次滾落,她用身體壓著,不知還能捱多久?

  終於客運車要駛離,阿祥一群人憤憤上了車,人潮隨著散開。等煙塵遠去,君琇才爬了出來,沾了一身一臉的草屑泥灰。

  想到她方才差點和阿祥打照面,自投羅網,就嚇得一身冷汗。

  「哎呀,阿素,你怎麼弄得髒兮兮的?」美珠見到她的狼狽大叫。

  「我……我內急,去小解一下摔的。」君琇結巴地解釋。

  「你的菜買了沒有?」阿彩問。

  「沒有……。」君琇看看已空了的四周。

  「那你怎麼煮飯?小徐會生氣的!」阿彩不可思議地說:「小解也不用那麼久呀!」

  「沒關係啦!」美珠對阿彩使個眼色,「我們分你一點,再到菜圃摘一些,就不會挨罵啦!」

  「謝謝!」君琇的心不在菜上面,她只擔心阿祥,「剛才那三個人在和老李吵什麼呢?」

  「說他們丟了一個女孩子,要到山裡找人,老李不相信,不讓他們進去。」美珠說。「本來就笑死人嘛!我們這裡只有太太,哪裡有小姐?小姐都往大城跑,哪會躲到深山裡!」阿彩說:「他們一定是替盜林或偷礦的人來探路線的。」

  「他們還會再回來嗎?」君琇問。

  「不知道,他們說要向林務局老張辦入山證,兩天後再來。」美珠說。

  「這入山證每個人都可以辦嗎?」君琇急急問。

  「當然不行,除非有正當理由。」美珠回答。

  阿祥會想出理由的!

  君琇沒想到連到了山頂,還無立錐之地。阿祥會追上來,一定是懷疑她了!她該怎麼辦?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5 09:15 AM

  沉甸甸的愁緒壓得君琇透不過氣來。回到宿捨,美珠和阿彩又分了一些菜給她,她還想要付錢,翻了半天包袱,卻找不到惜梅給她的藕小荷包。她猛地想起,必是剛剛趴在草叢時,掉到山谷裡去了。

  老天,惜梅和福嫂給她的共二百多塊錢就這樣沒有了!她現在身無分文,哪裡也去不成,簡直是禍不單行!

  「不用急著拿錢,小徐回來再付也不遲。」美珠看到君琇蒼白的臉色忙說。

  「對不起喲!」君琇喃喃地說。

  她們走後,君琇坐在桌前,欲哭無淚。如今別說碧山下不去,去了也沒錢買票到台南。她真懊悔自己沒到新竹投奔黃敏月,雖是陌生人,也比圍困在這裡好吧!

  「阿素!」美珠又在門口叫:「該到溪邊洗衣服了,好曬到中午的太陽。」

  「好,我等一下來。」君琇應著。

  如果是阿素,就該有一堆事要做。她拿了竹籃和昨天換洗的衣服,包括徐平的髒衣褲,一股男人的味道傳來,不是臭,是某種無法形容的陌生,她皺著眉頭忍耐。

  一眼瞧見藏在包袱中的手錶,十點不到,經歷了這麼多事,居然一個早上還未過,真是山中歲月漫漫長呀!

  對了!這只女用表還可以典當,既是金發給她的聘禮,必可當到好價錢,而且也不可惜。想到此,君琇的心情稍稍平復,便挽籃走出門外。

  雖然來了半日,她一直埋首在自己的掛慮煩腦中,到現在才注意到眼前的山明水秀。

  天空是高山才有的透明澄藍,幾絲羽毛般的白雲,輕貼在青山綿延起伏的稜線上,把巍峨險峻的山形柔化了。

  君琇是站在狹谷的另一邊,後方是陡直的山林,前方是縱深千裡的懸崖峭壁,小屋渺小,人更渺小。

  蟲鳴鳥叫,風歌溪詠,自然的幻化恍如人間仙境,若非愁著父親、阿祥、徐平、真阿素這些人,她還真享受這桃源般的清靈靜謐呢。

  溪水藏在山林中,是高山雪水溶化,特別清冽。君琇在大小石塊小心走著,遠遠就聽見人語笑聲。

  她才要上前招呼,一些話隨著轉向的風到她耳裡。

  「你說阿素的頭腦燒壞了?」年紀較大的阿招問。

  「難怪她什麼都不會做!」是阿彩的聲音,「剛才我就覺得她怪,菜也不會買,小解要二十分鐘,包袱抱得死緊,還摔了一身泥,原來是腦筋有問題呀!」

  「不會吧!她眼睛那麼清明,人又漂亮秀氣,怎麼看都不像白癡。」住在另一排,有山地血統的玉娥說:「白癡我見過,我們村就有一個,又斜眼又流口水,整日傻笑雜念,哪裡像阿素這樣文靜好看!」

  「我們也沒說她是白癡,只是有一點傻而已。」阿彩說。

  「玉娥講的有道理,阿素不是那種傻。」美珠說:「我覺得她說話有時候很清楚,有時又沒頭尾。我猜她是到過城裡,受到刺激,神經有些失常了!」

  「神經失常?那不是很危險嗎?」阿招說。

  「瘋有文瘋、武瘋。我看她是文瘋,不傷人的。」美珠說。

  「小徐怎麼那麼倒霉,買到這種老婆?」玉娥說:「看他長得一表人才,我倒貼都願意!」

  「呸!不知見笑!小心你家老陳翻了醋桶,又要打你一頓。」阿彩羞玉娥。

  「來呀!老娘還怕呀!」玉娥頂了回去。

  「好啦!別胡說八道了。」美珠說:「不管阿素怎麼樣,人家小徐可疼入命,件件事都幫著做。今天早上臨入山前,還千拜託萬拜託,要我好好照顧她呢……」

  三、四個在溪邊戲水的小孩突然衝到君琇這裡來,她冷不防被撞到,叫了一聲,四個女人望過來,談話倏然停止。

  「阿素阿,快過來,我留個位置給你呢!」美珠首先回復正常,熱心喊她。

  君琇心底極不舒服,她千想萬想,都沒料到自己有被當成白癡或神經失常的一天。她的大學文憑可是一路成績優秀念上來的,親友誇她聰明,師長同學更對班上的少數女生當寶一樣的寵,哪曾如此被奚落過?

  夏蟲不可語冰,她又如何能對這些沒念幾日書的太太們解釋清楚呢?

  君琇明白她們並無惡意,而且相當熱心,教她如何制鹼皂、挑石頭、捶衣……

  她就站著一樣樣學,冷冷的水由她的水上腳底流過,充滿鄉野趣味。

  也難怪她們說她傻,她可以做一張漂亮的財稅表或讀一本充滿複雜數字的原文書,卻對鄉間生火、燒飯、種菜、砍柴、餵豬……等一竅不通,連簡單的洗衣還要人教呢!

  以阿素生於農村的背景,這種比笨手笨腳還糟的表現,真只有白癡可比擬了!

  阿素果真是低能兒嗎?

  徐平花錢買妻已叫人奇怪,還特別買個頭腦有問題的,更讓人納悶,一般男人會這麼做嗎?

  君琇一邊洗一邊想,怪不得徐平不相信她說自己不是林阿素的事。其實以目前的局勢而言,對她反而好,她有任何異樣,別人不會懷疑,也不會追究,甚至阿祥指到眼前來,她裝瘋賣傻一番,硬說徐平是她丈夫,阿祥又能如何?

  知道她被逼瘋,嫁了一個伐木的粗人,父親一定會氣得七竅生煙吧!也許這正是還他一報的方法!

  「阿素!阿素!」美珠搖搖她,「你家徐平的衣服快被你搓爛了!」

  君琇才明白自己又發呆了,四雙眼睛看著她,都流露著毫不掩飾的同情。若非她在走投無路的邊緣,還真想大笑出來呢!

  誰會想到她此刻正在二千公尺的高山上,洗一個陌生男人的臭汗衫呢?

  到下午四、五點,家家都在炊煙裊裊中備好晚餐,孩子們大的趕雞,小的在澡盆裡,趁著天未黑前完成所有的事,這黃昏熱鬧的景象,與都市的截然不同。

  君琇仍在學習,火生半天,飯有焦味,但已比早上進入情況。

  好似打了一場飯戰,很少做家事的她,又一下碰到這些粗活,有點吃不消。洗完衣服後,美珠教她切豬菜、餵豬、喂雞、砍柴撿技。

  「到任何地方,手都別空著。」美珠一直強調。

  君琇滿喜歡她,這女孩雖不懂「效率」這名詞,卻深得其精髓,如果再多念些書,必很精明能幹。

  吃完午飯,美珠又帶君琇種菜,澆糞施肥、果園剪枝。

  「男人伐木,女人墾地。」美珠說:「秋天收穫期就忙了,梨子、桃子、李子摘到手酸,附近幾村的人都來幫忙,一天十塊,他們可高興了。」

  夏季她們就用取愛玉子晾曬和剝板栗來賺外快。

  君琇很喜歡愛玉柔軟冰涼的香甜,卻不知采愛玉果的辛苦,有時還得攀巖爬樹呢!

  她感覺自己酸痛的四肢和紅腫的手,一臉黏乎乎,柴米油鹽真會使人蒼老。

  她看著破鏡子中的自己,臉曬紅不少,眼下有疲乏的紋路。

  突然門外一陣孩子的叫聲及跑步聲。

  「爸爸回來了!」嗓音此起彼落地喊著。

  至少她的飯菜煮好了。她不知道有點傻的阿素會怎麼樣,但她是怕見徐平的,因為他的眼睛吧!與鄉下人的憨厚平淡不同,總像在審視她,像隨時要戳破她的偽裝。

  徐平大步踏進,一天辛苦的工作,讓他又黑又髒,比印象中高大粗獷,活像只大熊。「今天過得還好嗎?」他很親切地問。

  君琇的反應是往後一退,長椅碰地倒下。

  「我嚇到你了嗎?」他皺眉問。

  「沒……沒有。」她從他身邊繞出去說:「你吃飯,我……我去收衣服。」

  曬衣架在屋後,她邊拿下衣服邊定神,她這可笑的樣子,還想假裝他的妻子嗎?

  她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為何面對他就心慌?好在她有「傻」名在外,可以解釋她不尋常的行為。

  抱著衣服,才一轉身,又是徐平!她這回真是嚇一大跳,衣服掉了一地。

  「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他真的很懊惱,「我只是要叫你一起吃飯。」

  「好。」她說,忙收拾混亂。

  吃飯時,徐平一直稱讚她:

  「你煮的嗎?很好吃。你做的很不錯,衣服洗得很乾淨,房子也整理得很好。

  比我想的能幹多了。」

  他的口氣好像老師對學生,以獎勵為主,來培養學生的信心,又惹得君琇想笑,她只是低頭吃飯,不敢看他,免得噴出飯來。

  飯後,他拿衣物準備去澡堂,走過鏡子前,忽然停下來,摸摸鬍子。

  「難怪你會怕我,果真看起來面目可憎。」他回過頭問她,「我刮掉鬍子,會不會比較不嚇人?」

  君琇很意外他會徵詢她的意見,阿素會如何回答呢?她聳聳肩,以沉默是金。

  她蹲在灶前洗碗,夜幕逐漸四合,她感到有些冷,如果待下去,她的衣服一定不夠,該不該向徐平要錢買件厚外套呢?畢竟幫他煮飯洗衣,領個薪也是常情。

  一個身影也在她面前蹲下,她頭一抬,一時錯愕。眼前是個陌生男子,削瘦黝黑的臉龐,刮得乾淨的堅硬下巴,充滿陽剛的男性特質,但那深邃的眼帶著智能,一抹微笑透著溫柔,令她不禁心跳加快。

  「剩下的我來洗,你去洗澡,免得天晚會冷。」他把手伸入洗碗水。

  徐平的聲音?她盯著他的臉,果真是!一個人刮了鬍子竟有那麼大的不同?!

  不再落魄邋遢,而是英俊出眾!

  「怎麼啦?」見她不動,他說:「不認得我了嗎?」

  為了掩飾尷尬,她想著方才在腦中的事,脫口而出:

  「錢,我還欠美珠和阿彩兩塊菜錢。」

  「杜太太說了,我還錢了。」徐平說:「你要用錢,就到床邊的小櫃子去拿,知道嗎?」

  「好。」她點點頭,不再多語,反正美珠都報告了。

  洗澡出來,路燈亮了,整座山得免在一片黑闃之中,遠處有蟲鳴,近處有飛蛾,星月淡淡的。

  屋內點燈仍什麼也不能做。徐平加入男人群在聊戰爭往事,他沒有腮鬍的樣子一直在她腦海。他是有軍人的氣質,但他身上有種東西,讓他有別於這群伐木的退伍老兵,就如一匹矯健的狼混於一群散漫的狗之間。

  君琇對男人並不瞭解,接觸也有限。像父親生意人的冷酷無情,江金髮的猥瑣好色,君誠學院派的恃才傲物,再就是阿祥的狗仗人勢。徐平都不屬於他們,自成一類,對她而言,就像天外飛來的一族,以為永遠不相交的。

  她雖生於本省家庭,對外省人並不排斥,但外省軍人就有些敬而遠之了。在戰場上廝殺過,生死一線間,想法必與常人有異吧?!

  「阿素,出來坐坐吧!」徐平在門口說。

  她想拒絕,但呆坐暗室內,也太怪了。

  她走向太太圍坐的地方,孩子和狗在附近打轉。她一來,大家立刻熱心讓坐。

  「阿素,還習慣嗎?會不會想家?」阿招說。

  「有一點。」君琇禮貌說。

  「恆春很熱,山上涼多了,對不對?」一位不知名的太太說。

  「是。」君琇沒去過高雄以南。

  她都簡單回答,免得多說多錯。大伙見她引不起新話題,便回到原先的閒聊。

  「阿彩,你剛才說的竹子鬼,還沒有講完呢!」另一個胖太太說。

  「反正你們在山裡看見倒地的竹子,寧可繞過,別跨過去,否則它一彈起,把人摔得它遠,不死也半條命。」阿彩小聲說:「竹子鬼是很頑皮又壞心肝的。」

  「我想起來了。」玉娥說:「還有一種灶間鬼,是清早出來的。我阿嬤以前就常說,媳婦們摸黑起床煮飯,若聽到窗外有人喊她,不要伸出頭去,否則脖子會被擰斷掉。」

  「真的嗎?別嚇人了。」阿彩說:「農曆七月別說鬼故事了,心裡毛毛的。尤其山上鬼怪特別多……」

  「說到山上鬼怪,我就想到小時候聽的一些樹精,會在鬼月化成漂亮女人,專門迷男人,讓他在山間迷路,甚至摔死……」美珠說。

  「那不就像我們老家的狐狸精嗎?」有個聲音從背後幽幽傳來,混在冷冷的山風中。

  幾個太太聽得入神,紛紛嚇到,一看是老洪,埋怨說:

  「也不出個聲,偷偷摸摸的!魂都沒了!」

  「誰叫你們講那些,自己嚇自己嘛!」老洪對阿彩說:「該睡了吧!」

  又到就寢時間,大家散會。君琇跟在徐平身後,又開始憂心,晚上怎麼過呢?

  若他要行夫妻義務,她用「傻」的借口來拒絕,應該行得通吧!他看來像正人君子……。

  看著徐平掛好蚊帳,她坐在老地方,文風不動。

  「你今天晚上又要坐著睡一夜嗎?」他問她。

  是很不正常,但她點點頭。

  「阿素,我知道你怕我,但這不是辦法。」他頓一下,顯然在找更淺易的方式說:「床很大,我們可以一人睡一邊,就像兩張床。我不會做任何事的,你明白嗎?」

  君琇不甚瞭解,又不知如何問。什麼叫「不做任何事」?意思是他不會碰她嗎?

  那他幹嘛娶老婆呢?

  「呃,該怎麼說呢?」他想了想說:「你就把我當成你的姊姊或妹妹,什麼都不會發生,你懂嗎?然後過一陣子,你還是不習慣這裡,我就送你回恆春,好嗎?」

  哦!君琇大概領會他的意思了!他不滿意她,一個低能老婆只會帶來麻煩,他已有送走她的打算。這原正中君琇不久留的下懷,但她心中有一種莫名的不悅,他這只會打殺的大老粗,竟還敢嫌棄她?!

  睡就睡吧!椅子真的很不舒服,而且沒有蚊帳,蟲蛾飛來爬去,總擾人清夢。

  她鑽進蚊帳,棉被嚴蓋,就緊縮一邊。徐平靠在另一邊,中間反留了一大片空間。

  帳內的氣氛比想像中的親密,兩人的呼吸就在頂上會合成一團團的氣,蘊著共同的味道,君琇的心沉重跳著,一直睡不著,這可是她第一次和男人同床,即便沒做什麼,也是不合禮規的!

  忽然,由某處傳來一個很規律的聲音,像床鋪在搖,一陣陣,由小到大,再由大到小,總不歇止。

  君琇想不出是什麼,會不會是野獸在扒牆,或什麼蟲在鑽縫呢?見徐平沒有動靜,她忍不住害怕,便說:

  「那是什麼聲音?」

  徐平久久才答,話中還藏有一絲笑意:

  「沒什麼,只是隔壁老洪在做運動。」

  「什麼運動會發這種怪聲?」君琇又問。

  「那是他的秘密啦!你千萬別去問老洪太太,她會生氣的,就裝做沒聽見,知道嗎?」這回他的笑意很明顯,幾乎就在嘴旁。

  她覺得他在逗她,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但這短短的對話,讓她精神鬆懈很多,加以白天從未有的體力操勞,她很快地沉入夢鄉。

  睡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是:真阿素在哪裡?她又能冒阿素的名,躲在山中混吃混住多久呢?

  隔壁的響聲終於停止,老洪夫婦「做人」結束,四處又恢復原有的寂靜。

  正霄想到阿素方才疑惑的問話,仍不禁啞然失笑,從沒見過那麼單純的女孩子。

  但是話又說回來,他又見過多少女人呢?這種同床共枕的更是寥寥可數。

  正霄自幼失母,也沒有姊妹,一向在兄長們嚴格的管教中長大。十多歲離家後,不是軍校就是軍隊,更是全然的男性社會,女人更像是個遙遠另類的存在了。

  年輕氣盛的十八歲,他曾好奇地和同袍逛過妓院,被何禹狠狠教訓一頓。以後他也曾正經地追女孩子,但總因為太專注自己的工作,而不了了之。

  有一陣子,他出生入死,享受刺激上了癮,還想自由自在,打一輩子光棍呢。

  這幾年,他已不再是當初那個血氣方剛的少年了,對自己的前程有規劃,心也漸漸定下來。婚姻方面,何禹比他更急,曾多次安排相親,何大嫂更以幫他牽紅線為己任,總是緣分未到,沒有成功過。

  誰知道他身旁多個假老婆呢?!

  他一向接觸的女孩,像陳玉惠,都是學歷好、家世好的都市小姐,打扮摩登、見識廣博,從沒一個像阿素的。

  他原先所期待的阿素,是個粗手粗腳,一臉傻乎乎的鄉下姑娘。沒想到出現在他眼前的竟是水靈靈的秀氣女孩。

  她的笨拙、沉默、顛三倒四都在意料之中,他本來要置之不理的。但她那像會說話的美麗眼睛望著他時,就恍惚勾起他內心一種從未有的溫柔,讓他忍不住要關心她、注意她。

  美珠說阿素是文瘋,受過刺激的。

  什麼刺激呢?

  正霄翻個身,暗咒一聲,別沒事找事了!老杜說他是好色之徒,或許沒錯,如果阿素長得凸眼厚唇,又黑又醜,他還會花心思在她身上嗎?

  別忘了自己還在任務中呢!

  他又翻個身,帳外一隻壁虎靜靜爬著,像在聞異性的味道,這正是它們求偶的季節,喉間鼓脹著,要發出聲音,完成交配。

  他閉上眼,以老僧入定的方式,在沉的呼吸中,慢慢睡著了。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5 09:16 AM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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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夜下了一宿雨,淅瀝淅瀝,清早起來,倍覺寒意。君琇由山下帶來的薄外套,幾乎抵不住忽降的氣溫。

  才吃幾口早餐,美珠就在門口叫:

  「阿素,挖筍了!」

  君琇匆匆戴上斗笠、手套,穿上雨鞋,完全一副農婦打扮,城裡養的嬌嫩幾乎不見了。

  「你可以嗎?」徐平擔心地問。

  「試試看吧。」她說。

  「當心蛇,青竹絲最喜歡竹林,一樣的顏色,常讓人分不出來。」徐平又說。

  他這人真討厭,還沒去就先嚇她!兩個星期過去了,他仍認為她智能不足,待她如三歲的小孩,只要在家就注意她的每個舉動。

  偏偏他愈把心放在她身上,她就愈笨拙,愈錯誤連連!唉!她不是學得很好了嗎?他還操心什麼?真弄不懂。

  這些日子意外的平靜。阿祥沒有再上山,真阿素也沒有出現,君琇就一天捱一天過下來。她奔波怕了,流浪怕了,一動不如一靜,不明山下的情況,只好膽小地留在山上。

  徐平說好不碰她,也很君子的遵守諾言。君琇真的很訝異,她所認識的男人,老一輩的如父親叔伯都輕視女人,以剝削女性為樂;年輕一代像君誠或她大學同學,多少都還殘存著大男人主義的心態。

  這些在山上伐木的工人,更是對老婆吆喝呼喚,甚至拳打腳踢,沒有一點尊重女性的意識。

  徐平和他們都不同。他雖然日日泡在同袍中,大碗喝酒,粗聲聊天,看來很魯莽無文,但遇到太太們他就很有禮,對小孩也很有耐心,結果這裡老老少少的人都喜歡他。不知多少次,阿彩和玉娥都用又妒忌又羨慕的口吻說她命真好。

  唉!命好的是阿素!

  徐平對她是全然的縱容,無論她做什麼,他都不曾大聲或給她臉色看過。她在父親的權威下長大,總有些怕男人,但和徐平相處,她有一種想捉弄他,對他撒野的衝動,看看他會「讓」她到什麼程度。

  當然她不敢真的去試。徐平表面上很有涵養,但仍掩不住他那強悍野性的氣質,就像一頭偽裝很好的狼,要撲人咽喉也是又快又狠。

  她甚至想,除了君誠,徐平是唯一能對抗父親的人。

  然而無論她在心裡轉什麼念頭,對外仍少言,努力扮好阿素低能的角色,再一個月或許就可以安全下山了。

  只是有時候,她就是忍不住越雷池,要去逗逗徐平,她不瞭解自己的心態,只知道這是她困處山林中的唯一樂趣。



  ※  ※  ※



  在薄如輕紗的晨霧中,君琇和女眷們穿過泥濘地,趁天未亮,陽光未透進時,去採飽吸水分,紛紛冒出頭的鮮嫩竹筍。

  竹林清幽,細葉纖翠,加上光影薄霧,十分美麗,難怪東坡先生說「不可居無竹」,道盡多少文人心聲。

  但辛苦忙碌的農婦可看不到詩情畫意。她們全趴在地上撥腐葉、挖爛泥,找出那可以賣錢的竹筍。

  「太大太老的不要動,埋太深的不要挖。」美珠一直君琇。

  「還要安靜,不然筍會亂跑。」阿招說。

  找筍不易,挖筍更難。君琇使盡奶力,就是掘不出一個來。看別的太太駕輕就熟,兩三轉就一個,不禁氣喪。

  汗濕了她的衣服。哈!總算挖出一個了!小小的,似營養不良,但聊勝於無。

  「很不錯。」美珠誇獎她。









  竹葉沙沙作響,是輕柔的天籟。她看見前面有一枝竹,碧綠溫潤,還閃著晶瑩,她忍不住輕觸一下它竟蠕動,由她眼前鑽葉堆跑掉了,有竹管粗,人身長。

  君琇尖叫一聲,跌坐沙泥中,渾身噁心顫抖,她竟然去摸一條蛇!

  「怎麼啦?」美珠問。

  「……蛇……」君琇發抖說。

  「山裡常見的。」玉娥說:「你怕它,它還怕你呢!」

  君琇覺得好糗,但她就是撇不掉那種不舒服的感覺。」

  「這樣好了。」美珠看她如此害怕就說:「看你衣服都濕了,我陪你回去,一路摘些雞肉絲菇,那容易多了。」

  「對不起喲。」君琇對大家說。

  「沒關係,你是生手嘛。」阿彩說。

  生手加白癡,君琇莫可奈何地想。

  采菇也不是易事。要翻開枯葉腐木,菇未採到,先要忍受一堆有足無足、有殼無殼的小蟲紛紛逃散;位置偏遠的,還要在籐蔓雜枝中找路攀進。

  快到宿捨區,清淺的荒霧溪出現,一層白霧凝在水面。美珠帶著君琇跳過石塊,到對面稍高的陵地,大大小小的絲菇蓬勃長著。

  君琇急著填滿籃子,沒注意腳下的盤根錯結,一不小心踏個空,她忙抓著一條籐,籐卻是死的,在應聲而斷的同時,君琇整個人滑下了陡峭的坡地。

  坡地上有紅檜、杉木、槭樹,也有矮的灌木叢,幾千年來任意長著,枝椏突出。

  一切都發生在瞬間,君琇甚至來不及尖叫,只覺肩上辣辣地疼。

  「阿素!」美珠在上面焦急地叫著,「你還好嗎?」

  「我被卡在半山腰了!」君琇叫。

  她幾乎是懸在一根彎曲的樹幹中間,上不見天,下不見底,四週一片茫然的綠。

  「你抓緊什麼東西,我去找人來幫忙。」美珠叫。

  今年真是她的劫數年!天下男人那麼多,偏被逼得嫁個老色鬼;全台灣那麼大,卻被逼到原始蕭荒的山區;明明是個大學生,卻要裝成傻頭傻腦的鄉下姑娘,去和陌生人同榻而眠;現在連這麼大的山區,她也要被迫卡在一棵樹上,動彈不得!

  她不能哭,徐平的聲音出現在上面:

  「阿素,你在哪裡?」

  「我在這裡……」君琇喊著。

  這裡是哪裡?除了綠色、樹幹,她無法形容。

  「你抓牢,千萬別不要動,知道嗎?」他叫。

  他要怎麼救她呢?他一定覺得她很煩,又惹事端。

  遠遠有樹枝折斷和草葉撥弄聲,有東西在動!君琇睜大眼,天!別又是蛇!會是黑熊嗎?聽玉娥說,它們喜歡住在紅檜的樹洞裡,它們會吃人嗎?

  她驚恐半天,窸窣中冒出來的竟是徐平,他看見她,兩三下蕩過來,身手矯健俐落,不輸給山裡獮猴。

  「你還好吧?有沒有受傷?」他到她身旁,眼內只有關心。

  「沒有吧!只是上下不得,很可怕。」她一看到徐平就放心了,再不覺得恐懼。

  「這山太陡,往上爬不如住下走。」他看看四周說。

  「往下有路嗎?」君琇問。

  「如果我估計的方向沒錯,往下可通到產業道路。」他對她說:「你跟著我,我走一步,你就踏著我的足跡走,懂嗎?」

  「我懂。」她點點頭,沒時間再裝傻。

  徐平大聲對等待的美珠交代了他們大概的方向,便拉著君琇找路走。

  她沒想到他會牽她,而且是將他溫厚的大手包覆她的小手,牢牢緊握,她甚至可以感覺他的血液脈動。

  這是他們認識以來的第一次肢體接觸,以前君琇總是很技巧地避開,連不小心的擦身都沒有。現在他卻大剌剌地一抓,連問都不問,她心跳加快,知道此時此地不能爭辯,只好由他去。

  「小心!」一路上徐平不斷說。

  君琇只見他在無路中辟徑,她以為是絕崖,他偏要踏;她認定是北,他偏說南,反正她搞不清的,他總判斷無誤,讓他們安全攀越一段又一段崎嶇艱險、陰瘴荒詭的莽林。

  看他輕易地披荊棘斬,又健步如飛,不禁懷疑他是否參加過登山隊?!

  才想著,當先鋒探路的他突然落腳一鬆,人往一個深澗跌,連帶著她也像脫臼般被往下扯,好險她的左手習慣性會攀住一棵樹,不然他們兩個不知早摔到哪兒去了。

  痛楚中,她努力拉他,連牙都要咬碎了。他抓住能攀的任何東西,其至她的腰、她的肩,等他上來時,整個人是趴在她身上的。

  「你救了我一命。」他喘著氣說:「我誤入山胞以前留下的陷阱了。」

  兩人的親密雖不得已,也讓君琇很不自在,她邊讓出空間給他,邊說:

  「我還不知道這裡有人走過。」

  「這裡有山胞打獵的獵徑,我就是沿這些路子走的。」他笑笑說:「可惜還是太大意了。」

  她根本看不出什麼獵徑,為了解除尷尬,她回他一個笑容說:

  「幸好我沒有完全依賴你。」

  他看到她的笑,就呆在那裡,一會才說:

  「這是我第一次看你笑。」

  君琇很意外他會說出這種話,一時也愣住。兩人就在這叢林深處對望著,直到遠方響起啄木鳥的咯咯聲。

  「哦!」他大夢初醒說:「我們得快些,濕氣很重,可能又要下雨了。」

  這一折騰,以後的路反而好走了,沒多久,他們就下到大路來。

  然而腳才踏到平地,雨就密密地灑落下來。

  「來!附近有座工寮,我們去躲一躲!」他說,牽她的手依舊沒放。

  工寮是間又小又矮的土屋,裡面是竹子木片,外面用泥巴粗糠去糊的,充滿一股霉味。他們擠在裡面,望著不知何時會停的雨,兩人都一身狼狽。

  「別動,你肩膀有傷,血絲滲出來了。」他突然說。

  他不說還好,一說果真右肩的悶痛變成刺痛,像有人砍了她一刀。

  「把衣服脫下,我看看你的傷口。」他扶她坐下,命令說。

  「什麼?」她嚇一跳。

  「你的傷口必須先處理,以防感染。」他耐心說。

  君琇只好小心地解開幾顆扣子,露出細白的右肩,再用左手壓住前胸,兩頰漲得緋紅。這可是不曾給人見過的部份呀!要在古代,不嫁他都不行……。

  「呃,傷口還好,只是髒了些,要清一清。」徐平一本正經說:「你有沒有手帕?」

  她這一跌,斗笠、花布、籃子都掉了,什麼都不剩。

  「沒有,怎麼辦呢?」她搖搖頭說,希望一切快結束。

  他想想,乾脆撕下汗衫的下襬,很細心地擦拭她的傷口。好幾次他用手指壓著她柔嫩的皮膚,想擠出污血,所到之處如同火燒般,令她很不自在,她從未體驗過這種肉體上的敏感。

  「好了!」徐平說,並很快把她的衣服拉好。

  兩人一時都沒有講話,空氣漫著不安的沉默,只有雨打在工寮頂,沒有變小的趨勢。

  君琇有些無法呼吸,便先打破不自然的氣氛,她說:

  「很抱歉,我又惹麻煩了。」

  「沒什麼好抱歉,意外隨時都會發生的。」徐平很溫和說:「要適應山上的生活,也很不容易。」

  她突然不願意他再當她是腦筋燒壞的傻瓜,不禁說:

  「我小時候並沒有發過什麼高燒,我不是什麼都不懂的白癡。只是不太習慣山裡的日子而已。」

  「我猜也是。」他微笑說:「你養父母對你好不好呢?」

  接下的謊要怎麼接呢?君琇把眉頭一皺,低低說:

  「我們可不可以不談我養父母?」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5 09:17 AM

  看她一臉幽怨,似乎不太愉快,徐平說:「那你的親生父母呢?」

  「我母親去世了,我父親把我賣給別人。」這些倒是實話。

  「哦!可憐的阿素,然後又轉賣給我。」他半玩笑半正經說。

  「你呢?你的父母呢?」君琇聽了刺耳,於是轉換話題。

  「我父母分別在我兩歲及五歲時過世。」徐平回答:「我是三個哥哥養大的。」

  「你哥哥呢?」她又問。

  「他們都留在大陸的老家沒出來。」他的眼睛看著遠方。

  「你就一個人在台灣嗎?」她直盯著他看。

  「是呀!完全沒親沒戚。」他攤開雙手做委屈狀。

  「哦!可憐的徐平。」她學他先前的口吻,說:「你一定很想家囉!」



  「以前不想,這幾年也許是年紀不小了,開始懷念老家的一切。」

  「這就是你討老婆的原因嗎?」她一時忘了分寸,又問:「可是你為什麼不用追的,要用買的?」

  他彷彿被她的問題考倒,想了一會,嘴角慢慢泛出那抹一直擾亂她心田的微笑,然後說:「我買的老婆不是很好嗎?」

  君琇臉又紅了。

  笨蛋,她心裡想,她又不是林阿素。真正的楊君琇又豈是他這退伍軍人買得起的!

  但她什麼都不能說,轉頭看門外,不再有雨,她像得救般跳起來說:

  「雨停了,我們可以走了。」

  「是呀!快回去幫你擦藥了。」他接著說。

  他們一路無言走回宿捨,過了溪上的獨木橋,很多人圍上來問狀況,君琇閉緊嘴,任由徐平去回答,她又變成那個木訥寡言的阿素了。



  ※  ※  ※



  正霄看到迎面而來的徐升,有些驚訝,會不會事情有了變化,他忙問:

  「大哥,你怎麼有時間上山?」

  「聽說今天林班休假就來看看。」徐升笑著說:「一方面來瞧瞧你,一方面很久沒大伙喝老酒了。」

  「徐升每次來,又醬肉又醃魚的,正是咱們加菜大醉的時候。」老杜一旁說:

  「對了!美珠說你們走老林下來,那段路可鬼怪啦!你竟然能摸出來,真是不簡單。」

  「老林有山胞的獵徑,並不難走。」正霄說,又望向阿素,「你去換件衣服,順便擦擦藥。」

  「阿素受傷了?」美珠審視阿素的前後。

  「就割到肩膀,我待會給她上藥。」正霄說。

  「你們聊吧,我來幫阿素就可以。」美珠說。

  正霄用眼神詢問阿素,她只瞄他一眼,就隨美珠走了。

  怪!她這會怎麼又不言不語了?方纔她在老林及工寮內不都很伶牙俐齒嗎?甚至還把他的身世套出一半來!

  那個阿素多麼不同!機敏勇敢愛笑……,而且美麗。

  在他差點跌入深澗那一刻,阿素整個人就變了,彷彿仙女的魔棒一點,再也不退縮保留。尤其那朵微笑,使她的眼眸發亮,散發著醉人的溫柔,讓他挪不開目光。

  他曾流連在舞會中,手挽盛裝的美女,欣賞她們活潑嬌人的媚笑;也曾在校園裡,和氣質出眾的大學女生談天說地,讚美她們的巧笑倩兮。

  但沒有一個像阿素,一抹淺淺的笑;像山露、像溪霧,短暫無名,卻讓他有驚心動魄的感覺!

  為何回到人群中,她又收起一切呢?甚至一句話也吝於給他?!他呆望她的背影。

  「好啦!別擔心,美珠會處理的。」老杜拍拍正霄的肩,對徐升說:「小徐在這裡是疼老婆出名的,惹得我們那些娘們兒都抱怨。」

  「我對玉娥說,人家小徐是新婚,新娘又嬌滴滴得像一朵花,自然疼啦!哪像她,黃臉婆一個啦!」大嗓門,急性子的老陳說:「那句台語怎麼說的?新茶壺新什麼來的?」

  「新烘爐新茶壺,水自然好燒好滾。」阿招的先生老林說。

  「嘿!好燒好滾,我在隔壁怎麼都沒聽見動靜呢?」老洪嚷著。

  大伙看向正霄,他沒想到話題會轉到這上頭,正想辦法編答案時,徐升及時幫他解了圍。

  「哪有人人都像你那麼猛。」徐升對老洪說:「以前在軍中上妓院時,我在隔壁房,就聽你那裡天搖地動,床板嘎嘎響,我還以為鬧地震呢?差點光著屁股往外跑!」

  這一說,人人都七嘴八舌地發表嫖妓經驗,完全忘了老洪的疑問。

  正霄和眾人在廣場上喝著酒,心裡卻惦記著阿素,她的傷口不嚴重,但也不算小,尤其在她雪白肌膚上,更教人不忍,希望美珠處理得當,不會留下太大的疤痕。

  沒多久,阿素就出現在忙著炒下酒菜的太太們之間。她換了一套淺灰有暗花的粗布衣褲,但仍難掩眉間的清麗,過去十多天,他朝夕見她,怎麼沒察覺她的耐人尋味呢?

  他總試圖忽略她,把她當成鄉下平常女孩,還帶遲鈍呆傻,但她老引起他的注意,經早上跋涉莽林的那一段,她更在他心上駐足不走了。

  多奇怪的一個女孩呀!

  過了午後,太陽照得山林慵懶,蟬聲一陣陣,天藍得耀眼。男人多半醉倒,貪個閒閒的午覺;女人仍忙著,上山下溪,去果園、曬愛玉子或醃竹筍青菜。

  阿素早被美珠拉去菜園裡。正霄陪著徐升去趕搭三點回碧山的客運,兩人才有機會單獨說話。

  「上頭有沒有什麼消息傳來?」正霄問。

  「沒有哇!」徐升笑他,「怎麼,你憋不住了?」

  「不是。只不過整日無所事事,除了伐木,就是墾地,有點無聊。」正霄說。

  甚至無聊到去觀察阿素的一舉一動,他想。

  「那個阿素沒帶給你一些樂趣嗎?」徐升故意問。

  「什麼樂趣?」正霄豎起眉毛。

  「我沒想到我那老友阿胖會幫你物色到這麼漂亮粉嫩的妞。瞧!他幫我找的阿春,像段黑木頭似的,下回我非好好罵他一頓不可!」徐升假裝憤怒說。

  「大哥,我可是假結婚的,你氣什麼?」正霄說。

  「管他真還假,這樣水嫩的女孩,天天在身邊看,不動心才有問題。」徐升說:

  「反正咱們也付了錢了。來段露水姻緣又何妨!」

  「阿素以後還要嫁人,我才不做缺德事。」正霄不以為然說。

  「嘿!你真是被何老大那滿腦子的八股思想帶壞了,讀書人的迂腐,女人不就是那回事!」徐升摸摸腦袋說:「不過說真的,我倒看不出阿素傻,她有沒有給你惹麻煩?」

  「她是不傻。」正霄回想說:「只是有點怪。說不上來的怪……。」

  「你到現在都沒碰她,她不覺得懷疑嗎?」徐升說。

  「沒有,她很純,恐怕連夫妻之事都不懂。」正霄想到老洪的運動,忍不住好笑。

  「不會吧!女人對這件事比男人敏感。」徐升說:「看來阿素的頭腦真有問題。」

  「我倒喜歡她這樣。」正霄冒出這一句,自己也莫名其妙。

  「是呀!對我們的工作反而好。」徐升說。

  「對了,上回我們在碧山看到的那群外人還在嗎?」正霄忽然想到。

  「走了。」徐升說:「老張說他們是來找一個逃家的女孩子。」

  「那些人看來並非善類,我們還是小心為妙。」正霄說:「找人或許只是個幌子。」

  「反正你在山上,有事我第一個替你把關。」徐升拍拍他的肩,「安心啦!」

  送走徐升,回到宿捨,阿素還沒回來,他乾脆歪在床邊的窗下,藉著天光看英文。才翻兩頁,就聽見人語,忙換上徐升帶來的舊報紙。

  阿素進來,脫上斗笠,知道他在,並不招呼,就和以前一樣,對他不理不睬。

  「你的傷口還痛嗎?」正霄先沉不住氣。

  「不會。」她簡短回答,在竹櫃找東西。

  「你怎麼不像早上在工寮時一樣,和我聊天呢?」他問。

  有一瞬間,他看見她的無措。忽然她眼珠一轉說:

  「你忘了我頭腦有些不正常嗎?總會時好時壞的。」

  哪有瘋子說自己是瘋子的?正霄真被她搞迷糊了,她早上不是才說自己是正常人嗎?但他不會和她爭辯的。

  「那你什麼時候好?什麼時候壞?」他只說。

  「我也不知道。」她不給他插嘴,立刻說:「你會看報紙?」

  瘋子永遠有行事怪異的權利,他點點說:

  「當然會,我進過學校的。」

  「什麼學校?」她一臉不信。

  看阿素那懷疑的表情,他有些不高興。她以為他真是不識字的村野鄙夫嗎?太看扁人了。說出他將去念博士,准教她佩服得五體投地。但他很理智地克制那種衝動。

  「軍校。」他說。

  「哦!」她頓一下:「你既有文憑,為什麼要上山伐木呢?」

  她怎麼又變機伶了?正霄沒防這一題,支吾說:

  「呃,因為我喜歡山……,對!我喜歡山的空氣!」

  「你不是說你在台灣沒親沒戚,怎麼又冒出一個堂哥徐升呢?」她又問。

  這一題又更出其不意,她簡直是精明了,連他這老情報員都要被問倒。

  「呃……,他是我遠房的堂兄,很遠很遠,幾乎沒有任血親關係,所以一時忘了。」他忙解釋。

  「難怪你們一點都不像。」她說。

  這時阿彩在外頭叫著「捆柴」,阿素匆匆跑出去。

  正霄暗呼一口氣,阿素還是「不正常」一些好,他真不該鬼迷心竅,想和她「正常」地閒話家常。

  天漸昏黃,炊煙菜香四散。正霄閱完報,走到門口,見阿素又煮飯又整理柴枝,火光映著她的臉頰,流露著淡霞般的光彩。

  她已經做得有模有樣,只是那粗細不一的樹枝不太聽話,時時刺她的手,他很自然走過去幫忙。

  「你不必來。」她看看四周,小聲說:「否則那些太太們又要取笑我了。」

  「那有什麼關係?」正霄不解說。

  「關係大了。她們會愈說愈不正經,唉呀!反正很難啟齒,你別過來就是了。」

  她的臉更紅了,如醉酒般酡紅。正霄坐在門口看,又覺得能和她「正常」說話很好,真是矛盾。

  他念頭一轉,心一驚,連忙問:

  「你沒告訴她們,我們之間的協議吧?」

  「什麼協議?」她抬頭說。

  「呃,我們沒有發生什麼事。呃……過一陣子,我會送你回恆春的事。」他有些緊張。

  「為什麼要說,很重要嗎?」她天真問。

  「不重要,但千萬別說。免得……」他皺著眉頭說:「免得她們會取笑得更厲害。」

  「哦,我不說。」她一副大難臨頭的樣子,然後又小聲說:「你不滿意我,對不對,那你為什麼不現在送我回去,再買一個老婆呢?」

  正霄相信他的腦血管神經線要打結了,他說:

  「我……我沒有不滿意你。我們以後再說,好嗎?」

  「什麼時候?」她不死心。

  「等我想好的時候!」他搪塞說。

  幾乎逃難似的,他拿著衣服去洗澡,希望回來時,她又「不正常」,忘了這些談話了。

  當晚,阿素又沉靜了,躲在自己的思緒中。她好像一到夜晚就如此,有點退縮,惴惴不安,把他視為在燈影下放大的怪物。

  正霄學聰明了,不再主動招惹她。

  阿素一上床,便在她那邊睡著了,彷彿很疲累。

  他也很疲憊,但就是輾轉反側,滿腦想著今天,想著阿素,想她的反覆無常,想她在養父母那裡到底發生什麼事?

  月影穿欞過,戶照著無眠人。

  隔壁又傳來老洪和阿彩的「運動」聲,以往他能一笑置之,如今卻有些心亂。

  阿素彷彿也在夢中受到干擾,轉過身,面對著他。

  藉著月色,他可以看見她秀麗粉盈的臉龐,朱唇輕啟,蝶翅般的睫毛輕輕顫動,不癡不傻、不咄咄逼人,只是純純的柔美。

  在充滿陽剛味的軍旅生活中,他從未靜下心去欣賞任何細緻的東西,更何況需要花心思的女性了。

  他隱隱聞到帳內有香味,屬於阿素身上的淡淡孔香,引發他久伏的慾望。他不自覺輕靠過去,第一次越過兩人的中界線,她的臉就在幾寸之遙,毫無防患,像等待什麼……。

  一束髮落在她的眉梢,他伸手輕輕替她撥開,手畫過她柔軟的細眉,她一動,側轉身子,讓他猛地回復神智!

  天呀!他在做什麼?

  他倏地下床,離開溫暖的被窩,讓冰冷的空氣澆熄他蠢動的慾火。這還不夠,他更踏出門外,走到荒霧溪畔,一身短衫褲的他都忍不住發抖。

  如果現在能抽一根煙更好!

  他從未如此控制不住。美人關這一著棋,他不是沒經歷過,以前不曾動心的,現在為何輕易迷惑?

  他還對徐升說得義正辭嚴,冠冕堂皇呢!

  黑漆漆的山林,溪水一樣嗚咽,風在低谷中呼嘯著。有一個白影子在溪邊閃一下,躲躲藏藏,很像是白面召鼠。忽地,樹梢竄下一隻大眼囂叫的褐林鴞,一時草叢樹枝嘩啦啦響,各種動物四散逃命。

  正霄逐漸平靜下來。他會撐到任務結束,而且不再惹阿素,他有自己計畫的路要走,阿素原本不該出現,更不在他的掛慮之中。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5 09:18 AM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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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圓了又缺,缺了又圓,今天是中秋節,君琇在山中已經一個半月了。

  每逢佳節倍思親,尤其是這些離家千裡的老兵,更是滿腹牢騷,醉得一塌糊塗。

  君琇無家可想,能掛念的人只有君諒和福嫂。不知君諒有沒有適應高中的生活?

  他們姊弟感情很好,他對她的離家出走必很傷心吧!而福嫂在碧山遍尋不到她,也許頭髮都要急白了。

  自忖躲的時日夠長了,君琇幾次買菜,就想直接搭上客運,不告而別,揚長而去,反正她不是真阿素,沒有人找得到她。

  但她仍乖乖把菜籃提回來。

  在這日出日落不斷的忙碌中,君琇和大家建立了一份很純摯的感情。此刻正是秋收,處處缺人手,她實在不忍一走了之。

  最主要的是徐平,她對他的感覺一直很微妙。他沒有把她當成真正的妻子,也不再提將她送回恆春的事,君琇追問幾次,他總閃爍其辭,而且有意地避開她。

  君琇依自己的情緒,來應用「正常」和「不正常」的相處情況,她發現這遊戲太迷人,有時玩太過火,幾乎到了危險程度。

  她就愛看徐平束手無策的樣子,能夠把一個雄赳赳、氣昂昂的男子玩弄於股掌之間,實在是新奇有趣的經驗。

  然而理智也告訴她,一切要適可而止,並且即刻離去,可是她就做不出來。因為據她所知,男人跑了老婆,對於面子自尊都是很大的打擊,他算她的救命恩人,她不忍恩將仇報。

  就捱到他「休」她的那一日吧!

  至於真阿素,君琇猜她是逃婚了,如果有辦法,沒有人願意嫁到窮苦的深山裡。

  唉!有人是運不好,無可奈何;有人是運好而不知,徐平可會是個很好的丈夫呢!

  一大清早,宿捨的外省老公用他們的方式過節,本省老婆就依自己的禮俗燒香拜拜。

  她們的牲禮很粗簡,除蔬果糕餅,最多加一隻雞。

  君琇絕不敢殺雞拔毛,她連看都害怕,所以她們步行去一座山廟拜神時,她手上東西最少。

  山廟位於幾條山徑的交叉口,是一間似工寮的小工厝,裡面泥砌的壇台,沒有神像,只是幾尊牌位。分別刻著「山靈神」、「樹靈神」、「水靈神」、「天地神」。

  山廟太小,擠不進人,大家就在外面的泥地上跪拜。

  「我們是靠樹吃飯的,要多祈求樹靈神。」美珠說。

  「可不是,那些樹長了幾千年了,都有靈有魂,老林他們天天又砍又伐,難免遭鬼神的。」阿招說:「多拜才會保平安。」

  「拜拜沒有用。伐木之外,還要造林,做好水土保持,才是長久之計。」君琇忍不住說。

  幾個聽到她話的太太,全瞪著她,以為她的瘋病又發作了,自然沒人應她的話。

  「我聽老杜說,山裡要蓋樹靈塔了,大概樹砍多了,心裡會毛吧!」美珠趕快回到原話題。

  「才怪。他們人都殺過了,幾棵樹還會怕?!」玉娥不信地說。

  「是呀,他們會怕,幹嘛拜拜都不來?還說是娘們兒的事。」阿彩說,還學了外省腔。

  「話可不能這麼說,山裡的邪門事還真多呢。比如說,樹往不該倒的方向壓死人啦;樹裡住著沒看過的怪物啦;樹還會走路呢……。」阿招說。

  她們一路說著鬼怪軼聞走回宿捨,幾次穿過黑暗的森林,還叫成一團,弄得草木皆鬼,連君琇不信邪的人,都嚇到了。

  回到木屋,徐平又在窗下看他的報紙。他這人怎麼看都與眾不同,休假時不下山、不賭博、不醉酒,就愛窩在報堆中。看完報紙就去爬山探險,弄一身髒回來。

  他整天伐木、看山還不夠嗎?

  「有什麼新聞嗎?」君琇好玩地問。

  「你對天下也有興趣嗎?」徐平揚揚眉。

  其實他不在時,那些報紙她都偷翻過,但她故意說:

  「人家總統才管天下事,你一個工人天天看,有什麼用?

  「天下事,人人有責。」他笑著說:「要不要我教你念?可以學一些煮飯裁衣服的常識呢。」









  「不必了。」君琇回他,便拿著插著花的竹筒出去換水。

  外面鬧烘烘的,大人小孩都圍在廣場上。君琇走過去一看,竟是老陳抓到一條蛇,有人那麼長,已被剝去,皮正開膛破肚,血水一地。

  「是眼鏡蛇,極毒的,就掛在蓄水糟的竹管上。」阿彩對她說。

  「煮蛇湯喲!『飯匙倩』可是很補的。」玉娥說。

  「不能用家裡的大灶煮,不然它的同類聞到味道,會來報仇!」老洪說。

  於是大伙七手八腳在廣場上搭起石塊竹架生火,煮它一鍋鮮美的蛇湯。

  君琇看活生生的一條蛇變成泛白的湯,自然不敢喝,徐平在她身後也不喝。

  「好味道呀!降火清血,不比狗肉差」老杜說。

  「我喝了,阿素會不准我上床的。」徐平玩笑說。

  「誰管你了?」君琇瞪徐平一眼。

  同樣也不喝湯的美珠馬上對老杜說:

  「人家小徐對阿素多好,曉得她怕腥。你今天最好把身上、牙齒都洗乾淨,不然就睡地上。」

  這一說大伙都笑了,老杜苦著臉說:

  「小徐,你又害我了!」

  難得的節日,人人都期待晚上賞月,吃林務局送上山的幾盒珍貴月餅,有豆沙、連蓉兩種。小孩則等著收集月餅紙,薄薄的花形,上面有嫦娥奔月、玉兔搗藥、吳剛伐樹等精緻的圖案。

  無奈天公不作美,由中午就開始下起雨來,而且有愈來愈大的趨勢。遠處的山頭風湧雲動,烏壓壓一片上下推擠,遮住天也覆住谷,水氣雲氣翻滾,如萬馬奔騰。

  閃電打雷大雨中,天很快便黑了。

  君琇上山以來,從沒見過那麼可怕的天氣,彷彿群山在憤怒地吼叫。

  燈亮不起來,他們只好點蠟燭,火光搖曳中,吃飯吃月餅。君琇幾次站在門口,看風雨不斷進攻,有些不安。

  「別站在那兒,衣服會濕的。」徐平屢次說。

  「好像世界末日。」君琇不經意地說一句。

  「世界末日?」他很訝異她的用詞,走過來說:「沒那麼嚴重吧!」

  突然一陣巨雷,似乎就打在君琇腳下,地都震動了。她本能往後躲,恰好是徐平寬厚的胸膛,他抱住她,讓她在他安全的懷裡。

  如此溫暖,君琇忘了顧忌與矜持。

  「我以前出任務時,還碰見比這糟上幾倍的天氣。」徐平輕柔地哄著她說:

  「三天三夜,雨下不停,像洪荒世界,蛇纏腳、螞蝗附身,還有密密麻麻的大蜈蚣……,我不都活過來了。」

  君琇站直身體,看著徐平。天呀!那是怎樣的非人生活呢?

  「所以有我在,你什麼都不用怕。」他微笑說。

  她這才發現兩人的親密,便走回屋內。

  既做不了事,只好睡覺。鋪好床,一人一邊,君琇覺得濕冷,彷彿雨水都打進來了。風狂嘯,這種夜能安眠嗎?即使睡了,必也惡夢連連吧。

  突然徐平詛咒一聲,跳了起來,蚊帳被他弄垮一半。

  「怎麼啦?」君琇緊張問。

  「屋頂漏水了。」徐平說。

  他點了燭火,四處查看,漏水不只一處,他拿鍋盆去接,發出了叮叮咚咚的聲音。君琇念過「屋漏偏逢連夜雨」的詩句,卻不曾經歷過,真是很不好受。

  「屋頂會不會塌下來?」她憂慮地問。

  「還不至於。」他站在床邊說:「只是我這一邊的床單棉被都濕透,要怎麼睡呢?」

  君琇摸摸自己的被褥,乾爽溫暖。基於一種莫名的衝動,她不經思考,便脫口而出,「你就睡我這邊吧!」

  背著燭光,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聽見他吞口水的聲音,她則滿臉通紅。

  「不太好吧。」他遲疑地說。

  這徐平也真是的!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有時還真扭捏,阿素是他老婆,還怕成這樣。況且女人先提出,只是特殊情況的權宜之計,又不代表什麼!

  「你怕我佔你便宜嗎?」君琇又忍不住逗他。

  「我怕你?!」他失笑說:「應該是你怕我才對。」

  「過去一個多月你都遵守承諾,今天晚上我也相信你。」君琇俏皮地說:「以前我當你是姊妹,今夜你也當我是兄弟吧!」

  「但願我能相信自己。」他低聲念著。

  勉為其難地上了床,兩人合用一條被,不碰觸還真不容易。徐平盡量縮住身體,背對著她,被子只蓋到一半。君琇失去半個空間,被擠到牆角去,也背對著他。然而耳眼貼近土牆,濕漉漉的,又怕常爬來爬去的壁虎、蜘蛛、怪蟲,她實在難受,便不顧一切翻過身來。

  呀!好多了!他的體溫烘著她,比她睡的任何一夜都舒服。她聞慣了他的味道,也不覺得害怕。感覺就像一隻小貓在火光熊熊的壁爐前,偎著毯子睡覺一樣。

  忘了外面的狂風暴雨,君琇漸漸進入夢鄉。

  另一邊的正霄,正是長夜的開始。

  他發誓不惹阿素,但這一個月來幾乎每日破戒。她找他說話,他就迫不及待去和她聊天;她不來找他,他就想辦法和她扯一兩句。

  結果她全然信任他,她實在太不瞭解男人了。

  正霄僵直身體,背後陣陣酥癢,他不相信自己能忍受,往右挪一點,一床濕冷浸透皮膚,他又退回來。

  徐升怎麼說的?反正阿素是他買的,一段露水姻緣又何妨?

  不!不行!他不能讓慾望破壞一切!但他這樣睡,明天准全身關節痛。

  「阿素,我沒辦法了。」他忍不住說:「我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你不能太相信我。呃,我還是睡別的地方好了。」

  沒有回答,只有窗外的雷電交加。

  他轉過身,阿素的鼻息輕拂他的臉,由節奏的舒緩,他判斷她睡著了。

  阿素微微一動,手在他腰間,斜傾的腳正中他的要害。真要命!正霄幾乎是擺出側躺投降姿勢了。

  他身體的每一寸都可以感受到阿素女性的柔軟。算了!明明不是柳下惠,又何必苦撐呢?何不順其自然,到最後關頭,阿素一定醒來,狠狠一個耳光打下,才有辦法制止他如狂潮般的慾念。

  他放鬆身子,雙手擁住她,讓她輕偎在他身旁,她的曲線如此契合他,他想到一個迷濛碧綠的湖,兩人飄浮其上,看著天上幻化的雲朵。

  說也奇怪,一旦隨了意,他的內心不再蠢動,那曾無法壓抑的勃發,也在溫柔的擺盪中,隱到湖上的樹影濃霧之後了。

  他,很快的睡著了,什麼都沒發生。

  君琇睜開眼睛,她現在訓練到初曦一透就醒來。但今早不太一樣,被窩特別暖熱舒適,彷彿夢的深處,有一個金色的太陽。她再向太陽靠近,碰到了堅實的身體及刺人的胡碴……。

  啊!不對!君琇猛地坐了起來,寒意猛竄。

  徐平也同時坐起,一臉尷尬和不自在。

  「對不起。」他先說話。

  她記起自己昨夜的邀請,不禁羞紅了臉。

  突然,外面揚起了喊叫聲,徐平忙跳下床穿衣褲,火速地跑出去看,君琇也跟在後面。

  原來昨晚一夜暴雨,荒霧溪漲了起來,泥沙滾滾,水橫奔亂流,不但衝垮獨木橋,也淹上廣場及部分的產業道路。

  「我到山上三年,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景象。」老杜皺眉說。

  「太奇啦!一條小小的溪,一下就變成黃果樹大瀑布。」老洪說:「我跑遍大江南北還沒見過。」

  那是因為台灣山高道短,來陣驟雨,就會如此。君琇想,但她沒有說。

  徐平走進水裡,望向上游,君琇跟一步,他馬上說:

  「你站遠一點,不要過來。」

  幾個男人在溪旁走,雨雖停歇,但山頭的雲仍大陣勢地揮著,天空是化不開的凝重,林中的霧都跌落地面。

  徐平傾耳聽著,眉頭愈來愈深,他的表情令君琇注意到四周奇怪的寂靜,除了水聲,什麼都沒有;沒有蟲鳴、沒有鳥叫,甚至連狗都不吠了。

  遠遠有轟隆聲,像滾雷,又不像……

  忽然徐平一聲大叫:「山洪,快逃!」

  他向她狂奔而來,她只來得及看到那滔天般的黃泥水斷樹折根,恍若一頭恐怖嗷嘯的猛獸舞爪駭跳著。

  他拉著她的手,往木屋跑。跑到一半,撞到了美珠。

  「天呀!小芳在溪裡,她要被沖走了!」

  原來剛才大人們在看情況時,美珠三歲的女兒在沒人留意下搖擺過去,結果洪水來了,大人逃散,她卻不懂避開,只愣愣站在水中。

  說時遲那時快,徐平放開君琇的手,衝向溪邊,直直和挾沙帶石、千軍萬馬的大水撞個正著。君琇眼睜睜地看著他像泥塑人般,毫無掙扎地就被沖走,連一隻手都看不見!

  她驚呆了,一切發生太快,她眼未眨,他就消失了!

  眾人全瘋狂地沿水邊跑,但哪快得過來勢洶洶的洪水呢?!

  他不會死,他不能死!君琇帶頭跑著一臉恐懼驚惶,內心是一聲聲悲絕的呼喚!

  「徐平!」她在溪畔淒厲地喊著,「徐平———。」

  「小芳!」美珠哭叫著。

  大水茫茫,君琇喊了一遍又一遍,她不甘心!他不能死!他還那麼年輕,像山一樣強壯,總是樂觀開朗,是她長久陰霾生活中的一道曙光,他怎麼就這樣走了呢?

  她的腳再載不動她,心也拒絕再負荷,她就跪在水裡叫他的名字,有幾個太太過來扶她。

  「讓男人去找,我們先回宿捨等吧。」有人說。

  「不!我要在這裡等!」她哭著說。

  像地老天荒,惡夢中的惡夢,不止的黑暗。

  偏偏山頂的烏雲漸散,太陽露出一點邊,照亮了大地。她恨那種亮,因為她正在不見天日的地獄中受煎熬。

  大家都看到的,就沒有人敢提「凶多吉少」四個字。

  望眼欲穿,終於看到老林氣喘吁吁叫著;

  「找到了,找到了,都還活著!」

  謝天謝地!君琇和美珠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小芳吐了幾口水就醒來,哭著叫媽媽,可能嚇到了。小徐情況就嚴重些,他撞到頭,腿又刺到尖木,血流不止,老杜趕去開車,準備送他到碧山醫療站。」

  「這種路況,車能開嗎?」阿招問丈夫。

  「不能開也得開!」老林說。

  「我也去!」君琇急急說。

  大家用疑問的眼光看她。

  「我是他太太呀!」這次她語調中帶著絕對的堅持。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5 09:18 AM

※  ※  ※



  巡迴醫療的醫生就住在衛生站內,一大清早,被急急的敲門聲吵醒,猶惺忪著眼。他穿著睡衣,直接披上白袍,幫徐平處理頭及腳上的傷口。

  君琇心緊緊揪著,方才在路上徐平已濕紅了好幾條毛巾白布,臉上血色盡失,一直在昏迷中。她一輩子沒見過那麼多血,卻也來不及害怕。

  「腳上傷口還好,需要縫幾針。頭上的就要看看有沒有腦震盪了。」醫生說:

  「你們最好馬上他去台南的醫院,這裡的設備不夠。」

  「好。」老杜說:「我們現在就載他去。」

  血止了,徐平慢慢恢復意識。

  「阿素……」君琇很慶幸自己跟來了。

  「阿素……」他看著她,露出無力的笑容說:「我很好,你別害怕。……我不希望嚇你,又讓你受刺激。」

  君琇眼淚奪眶而出。他這人,都傷成這樣了,還擔心她受到驚嚇!

  剎那間,她突然醒悟,原來她愛上他了!在他捨身救小芳,生死不知時,她那樣呼天搶地的哭著,若不是愛他、在乎他,怎會害怕失去他呢?

  君琇一路沉默,內心卻紛亂一片。怎麼會?他們兩個是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呀!

  她,大學畢業;他,中學程度。她,本省女孩;他,外省軍人。她,都市小姐;他,伐木工人。若三個月前,有人告訴她,她會受上這樣的一個人,她死也不會相信。

  但那感覺如此清楚浮在她心上。她一向拘謹保守,因為怕父親,對其他男人都保持距離,甚至自己的兄弟,連玩笑話都不曾有過。

  但對徐平,她說很容易全然的放鬆。認識第二天就與他同床。在逐漸熟稔中,她的語言舉止愈來愈大膽,有時幾乎到了挑逗的地步。她從不知自己有那麼「不莊重」的一面,但她就忍不住。

  若不是愛上他,又如何能解釋呢?

  但,他絕不是她該愛上的人呀!

  在車上,徐平一直握著她的手,她想放開,他卻不肯。彷彿觸踫她,可以讓他止痛似的。

  到了醫院,徐平被推進急診室,縫傷口,檢查腦部。等忙完一切,已是黃昏,好漫長的一天呀。

  在普通病房,徐平差不多恢復原狀,但醫生希望他住院一天,以防萬一。

  「老杜,你先帶阿素回去,明天再來接我就行了。」徐平說。

  「你真沒問題嗎?!」老杜此刻才敢大聲說話,「今天早上大家都嚇掉魂了。

  我一直沒機會說,謝謝你救小芳的命,她真是有福氣,遇見你這貴人。」

  「小芳還好嗎?我記得有聽見她的哭聲。」徐平說。

  「很好!很好!就嚥了幾口水。」老杜說:「沒有人相信你還能活著,而且還救到小芳,那水可真猛呀!」

  「老杜,我什麼都不行,泳技可是一流的。」徐平笑著說:「這點水,算什麼呢!」

  「還說大話。一秒都不到,就被沖得無影無蹤了。」君琇一旁說。

  「我是故意的,這叫隨波逐流,你懂嗎?」徐平笑容更大,「我是看準方向找小芳的。好了,天色不早了,要回山上就要快些。」

  「我留下來。」君琇說。

  「你行嗎?小徐恐怕顧不了你。」老杜提出質疑。

  她正想反駁,徐平搶先一步說:

  「她要留,就由她吧!」

  老杜走後,兩人對視頗不自然。好在其它病床很熱鬧,說話聲填補了新環境中的適應空白。

  「今天真謝謝你一路陪我來。」徐平說。

  「我名義上是你太太,不來行嗎?」君琇故意說。

  「你又急又哭的,也是因為名義嗎?」他笑著說。

  「總要做個樣子呀!」她偏不讓他得意,又說:「匆忙下山,什麼都沒帶,我去買點吃穿的東西,你要什麼呢?」

  「你行嗎?」他用了方才老杜的話,說:「台南是大城,人多車多,馬路複雜,萬一迷路怎麼辦?」

  「我說過多少次,我不是你想像的傻瓜!」她說。

  「好吧!就在醫院周圍,千萬別跑遠了!」他勉強答應,「給你一小時,否則我會拄著枴杖去找你。」

  她有點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愛上他了。她自幼錦衣玉食,生活溫飽,卻在家族的爾虞我詐中長大,即使是母親,前幾年當少奶奶,後幾年失心瘋,都不曾百分之百把心放在她身上過。徐平是第一個在意她每個舉動的人。

  醫院門口,有一些三輪車伕在聊天。賣擔仔面的小販亮起燈泡,幾個客人坐在矮竹椅上熱呼呼吃著。

  南台灣的九月,天空澄淨,入夜地上仍殘留秋老虎的餘溫。台南的人車沒有台北多,熱鬧的街頭,感覺還是空蕩蕩的。

  君琇在百貨行買了需要的東西,經過雜貨店又買了一份報紙,發現離福嫂的住處並不遠。難得來台南,應該趁機報平安。

  算算時間仍可行,她便加快腳,往那排矮房走去。

  已經一個半月了,阿祥大概不會再費時費力監視,君琇便直接去敲那油漆有些剝落的木門。

  開門的是福嫂的媳婦月菊,她看到君琇很驚訝。

  「君琇小姐,你這幾天到哪裡去了?大家到處找你哇。」月菊說。

  「我……我在一個朋友家。」君琇搪塞,又問:「福嫂在家嗎?」

  「我婆婆擔心你,每隔幾天就回碧山等你。」月菊說:「今天一早又去了呢!」

  「真的?那麼巧。我早該和她聯絡的。」君琇想想說:「這樣好了,你告訴她,一個禮拜後,我會去碧山找她,叫她等我,好嗎?」

  「沒問題啦!」月菊點點頭。

  君琇在徐平給的時限前三十秒跑回醫院,氣喘吁吁的,徐平已坐在床邊引頸張望。

  「你怎麼去那麼久,我以為你失蹤了。」他真的很擔心的樣子。

  「有嗎?我沒有超過時間呀。」君琇平順呼吸說。

  「你的一小時可比別人長,我分分秒秒都怕你出意外。」他皺著眉說。

  「你以為我會在路上發瘋,不認得路回來嗎?」她假裝不悅說:「你對我太沒信心了。」

  「對不起。」他搔搔發說:「回來就好。」

  君琇愛乾淨,拿著新買的衣服到簡陋的浴室梳洗一番。回到病房時,已燈熄人靜,只有走廊的燈泡及窗外的路燈傳來一點微光。

  她輕手輕腳躺在臨時租來的竹子躺椅上,徐平已幫她鋪上一層被,免得骨頭睡疼了。

  才閉上眼,就聽見徐平小聲說:

  「這是第一次有人在我病床前守夜。」

  「有家人還是好,對不對?」她悄聲回答。

  「對,我現在才體會到。」他喃喃地說。

  君琇內心生出一股對他的憐惜。想他自幼失怙失恃,及長又終年飄泊,最後落魄到山區,想買個老婆,求點家庭溫暖,偏偏又是假的,情何以堪?

  她知道自己不該同情他,正如不讓愛上他一樣。因為他們根本不可能有未來,玩火已焚身,她實在應該逃得遠遠的。

  但她為什麼就是滿心不捨呢?



  ※  ※  ※



  和福嫂的一星期之約很快就到了,也是徐平回去上工的第一日。

  療傷期間,除了君琇去買菜或到果園收成之外,徐平總是跟前跟後。

  他還找到一件事做:就是教她讀書寫字。

  這事說起來也挺好笑。一天下午,君琇趁他午睡,偷偷看報紙,人入了神,竟忘了時間,被他逮個正著。

  「你會讀報紙?你認得字?」他的聲音嚇她一跳。

  「我隨便看看。」她連忙說。

  「你有興趣的話,我可以教你。報紙是通向世界的一座穚梁,能讓你增廣見聞,很有益處。」他用教導的口吻說。

  這番話不像是出自工人之口,君琇好玩地試試他的能耐,沒想到他真一板一眼,在報紙邊緣,用不知哪兒找來的自來水筆,逐字逐句地給她上課。

  她當然是個優秀過人的學生啦!當她念到「美國總統甘迺迪的越南政策」、「徐柏園主持中央銀行復業」、「第三期經建計畫,以發展外銷工業為策略」等標題時,他可讚不絕口,把她誇得比天才還驚人。

  「你好聰明,應該再回學校唸書的。」他甚至說。

  拜託,君琇暗笑,她都大學畢業了。但徐平的博學多聞也出乎她意料之外,他的程度甚至不輸給一個大學生。有時就像一座挖不完的寶藏,被當成小學生,也聽得很有趣味。

  愛上他似乎變得不那麼荒謬怪異及無法接受了。

  在準備赴福嫂的約時,君琇想過,就此一走了之,但一直狠不下心。

  午後,她搭了老杜和美珠的便車,借口要下山找裁縫阿娥做件御寒外套,他們放她在碧山車站下車,說好自己搭三點的客運回家。

  她不敢走大街,免得徐升看見她,會耽誤她時間,所以鑽過老榕樹後的細縫,沿荒霧溪旁的小徑走。

  經上回山洪,溪裡水位上揚許多,小徑有一半是沒有水中,把她的布鞋都打濕了。

  爬上土階,後門沒鎖,福嫂果真在,她高興地打開木板門。

  才到一半,她就嚇呆了,因為她聽見父親的聲音。幾乎直覺反應,她整個貼牆蹲下;就在同時,木板門由裡往外推,重重打到她,她痛得差點叫出來。

  「唉!我剛才明明聽到有人呀。以為是君琇那不肖的孽女,怎麼一點影子都沒有?」世雄粗著嗓子,不耐地說:「阿祥,忠義他老婆說的是今天嗎?你有沒有弄錯?」

  「沒錯,電話是我親手接的。」阿祥說。

  原來是月菊出賣她了!天呀!她該怎麼辦?他們只要稍微查看一下,或關個門,就會發現她。這次父親絕不會放過她,莫說逃,連死的機會都沒有了。

  想到未來的悲慘,眼前的絕望,她全身發冷,面無人色。要鎮靜!如困徐平遇見這種情況,一定不會慌張!若他在,一定會想出辦法的。

  「這回我非親手抓她,好好教訓她一頓不可!」世雄冷冷地說:「人家養狗還會看門搖尾巴;我養個女兒,倒反咬我一口。給她找個體面的,她不要;今天我就帶她去給人做小,反正和她媽是同樣賤命,讓她苦一世人!」

  「君琇小姐太不知感恩了。不想想老闆還花錢給她念到大學,現在哪個女孩有這款栽培的?」阿祥火上加油。

  「就是讀書才把腦筋讀壞的。」世雄恨恨說:「我真後悔聽君誠的話,說什麼時代在變,教育是投資賺錢。騙肖咧!竟唸書來造反她老爸!」

  世雄和阿祥一直在井旁一搭一唱地罵她。做小?是做小老婆嗎?那豈不要存心毀她到底了?

  父親說到做到,看母親瘋死的下場就知道!

  情急之下,她只好死裡求生。極慢地,她由後門爬到土厝及柴房中間的窄縫,勉強容身的地方,灰垢滿佈,鑽爬一些小蟲,但她顧不了了。藏在裡面,縮起手腳,期待父親和阿祥快點進去。

  他們聊得可真起勁,由談話中知道君誠已服完役回來,準備在自家的運銷公司做事。

  唉!當男生真好,不會像物品般被人任意處置,命運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

  父親進門了,但留阿祥守在外面。

  時間如蝸牛步慢慢爬,三點回山的客運是趕不上了。她又慌又急,上次在醫院,及時趕回,徐平都惱成那樣;今天見她不歸,不知亂成什麼樣子呢!

  徐平,救我!君琇在心裡不斷喊他的名字,才能在這情況下不崩潰。

  太陽逐漸西斜,荒霧溪上又起淡淡的水霧。

  「阿祥,來喝杯茶吧!」世雄在房內叫:「看情形,那孽女今天不會來了,我們可能要等上一兩天。」

  「老闆可以先回去,我來等。」阿祥走進門說。

  「不!我沒親自抓她回台北,絕不甘心。」世雄說。

  木板門終於關上了。她小心地爬出來,全身髒破。

  再一次涉溪到荒霧橋,水多湍急,不似往日好走,但為了能逃離危險,她只好硬著頭皮闖。這些日子在山上磨練,她已經比從前強壯許多,再也不是柔弱的嬌嬌女了。

  爬上橋頭時,君琇筋疲力竭,紅日已隱在雜樹林後。她按按酸痛的腳,一步步往徐升的家庭,她該如何解釋她這身慘狀呢?

  她才到雜貨店門口,就看到徐平高大的身影,她一時百感交集,忍不住嗚咽。

  「阿素!你去哪裡了?」徐平幾乎是衝過來的,「我急死了,頭腦裡想著各種狀況,你嚇壞我了,你知道嗎?」

  「徐平見你沒搭三點的車回去,十萬火急跑來;又聽說你沒來找我,簡直快瘋了。」徐升說:「你又搞什麼鬼去了?」

  「哎喲!弄得這一身髒,你跌入溪裡了嗎?」阿春說。

  幾小時的驚惶、疲憊、恐懼與委屈,全聚在胸臆,她一下投入徐平的懷抱,那種關懷、篤定的感覺,才是她安全的避風港呀!

  徐平緊抱她,一會才對徐升說:

  「別再問了,她一害怕,什麼都不會說。我先帶她回去好了。」

  她淚眼一抬,看見徐平和徐升交換了一個奇怪又複雜的眼神,她不懂的,也管不了。如今她內心只想著,天下之大,君誠、惜梅姨、福嫂都在父親的監控之下,現在他就在咫尺之外,再多一份精明及運氣,就可以逮到她。

  如果她不想為命運所擺弄,徐平是她唯一的希望了。



  ※  ※  ※



  洗了澡,吃了飯,君琇始終都是沉默的,她有太多的心事,太沉重的情緒,一直翻擾不止。感謝阿素有傻名在外,她不必回答一堆的疑問。

  她躺在床上時,心裡想何不就嫁給徐平,和他成為真夫妻呢?他知道真相,明白她神智正常,還是大學畢業,一定很高興有她這樣的太太吧!

  生米煮成熟飯,父親也拿她沒辦法。

  跟了徐平,總比當人的小老婆好吧!

  這些念頭反覆著,讓她全身發熱,無法成眠。她不知男女之事,要如何開口呢?

  那一頭徐平似也輾轉反側,她鼓起勇氣叫他:

  「徐平……」

  「怎麼?你願意對我說發生什麼事了嗎?」徐平看著她說。

  「我……我大概迷路了,不太記得。」君琇仍說不出口,只把身體靠向他,「我還是怕。」

  「有我在呢?」他輕輕說。

  徐平沒有因她的挪近而後退,她更放大膽,偎向他的被窩,並說:

  「我怕會作惡夢。」

  他仍舊沒有動。她仰起頭,可感覺他的呼吸。蚊帳內有說不出的一種曖昧氣氛,令人心跳加速,頭腦發昏。

  今晚不是風雨夜。外面是寧靜溫柔的,月不明不暗,只朦朧照著,萬物都在恬適如水的情境中。

  「你知道這樣睡下去有什麼後果嗎?」他突然說,聲音沙啞,赤裸的腿碰到她的,如電流一般。

  她的反應是抱住他,將頰放在他的枕上。

  他那溫熱結實的身體翻轉過來,將她壓住,唇吻了下來,由最先的試探,到輕觸,到深入,到激情。

  她從來不曉得男人的吻那麼溫柔。他強迫自己停止,她卻不讓,緊攬住他的脖子,身體弓起,貼住他的。

  「阿素,你明白你在做什麼嗎?」他嗓音低低的。

  不!我不是阿素。君琇想說,卻沒有機會,因為他的唇又吻下來,這次由她的眉、眼、唇、耳、脖子到胸前,她只能發出微弱的呻吟。

  她明白,她明白!她愛他,所以將不顧一切,把自己毫無保留地交付給他。

  這山裡的夜沒有其它人,只有他們兩個,脫去偽裝,赤裸交纏,在探索彼此的身與心。在深深的戰慄中,感受人類最原始的慾望;在男女的相異與相合中,體會那潮來汐往的最大歡愉。

  夜深了,幾聲林鶚啼,飛向那幽暗的山谷,在密密的樹林間撲刺一陣,葉落紛紛,然後慢慢靜了。遠方似有一聲長長的歎息,月也隱在雲後了,像個羞怯的新嫁娘。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5 09:19 AM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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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份林班工人開始採摘種子,以便栽育植林。上次山洪爆發後,部分伐木工作就停止,以利山林修養生息。

  采種子並不容易,因為樹高所以必須釘上U型的爬樹釘,腰繫安全扣繩,一階一階登上去。上去後,還要切割樹枝,因為樹果很小,需整枝取下,再送到地面處理。

  正霄頭戴帽子,腳穿長筒鞋,踩在雜草蕨葉上。時序十一月,冬天將到,常見的黃山雀、紅山椒都南遷避寒,一些蟲類動物都挖洞掘土冬眠,山裡逐漸靜寂。

  今天他們在丈量新林地,整理出一個可以砍伐的範圍。

  正霄往後一退,差點壓到一叢西施花,白瓣橘花,是阿素常拿來插花瓶的。還有一種白得泛藍,邊沿呈鋸齒狀的裂緣花,也是阿素喜歡的。

  裂緣,真是特別的名字。

  想到阿素,他就不由露出笑容。事情發展真是太出乎意料了,從那一夜開始,一切就都失去控制。如果阿素是敵方設下的美人計,他恐怕會死無葬身之地了。

  這三個多月來,倒像是作了一場奇怪的夢。

  想他陸正霄一生以志業國家為重,從不把任何女人放在心上。無論是名媛淑女或小家碧玉,在他眼前來來去去,他總一笑置之,覺得瀟灑如風。

  難關可過,情關可過,所以他才有「百煉金剛」的稱號。但怎麼會「栽」在阿素這樣女子的手裡?說出去沒有人會相信的。

  阿素是個鄉下女孩,沒念什麼書,沒見過世面,而且還有些不正常,時而笨拙,時而靈巧,三不五時就會發生狀況,令人擔心。

  他們根本是天差地遠的兩個人。莫說他要出國唸書;若是留在國內,她也絕不是他生活圈之內的人。

  偏偏命運將他們誤打誤撞地湊在一起,偏偏她又那麼甜美秀麗,楚楚可憐的模樣。從第一天起,他就對她充滿忍不住的好奇。

  他沒見過這樣的女孩,不合一切邏輯。出身農家,不懂粗活,肌膚柔滑細緻,有一股不食人間煙火的水靈;說她頭腦不好,她又時時冰雪聰明得出奇,讓他難以招架外,不斷驚歎!

  美麗、聰慧、神秘、難預料,就是無法抗拒的組合。何況日日和她共紗帳,少女的香氣繚繞,天底下大概沒有一個正常的男人,可以阻擋這種誘惑。

  都是何禹和徐升的餿主意,找個這麼如花似玉的假老婆,害他自制力全盤崩潰。

  一旦屈服,就兵敗如山倒,每天都沉醉在阿素的溫柔鄉之中。

  徐升怎麼說的?反正付了錢,來段露水姻緣又如何?!

  想到此,正霄的笑容不見,眉頭皺起來。他和阿素不可能有未來,兩人此時的情深意濃,皆因山區的封閉寂寞;等到任務結束,面對現實,只有分開一條路了。

  他會給她一筆優厚的安頓費,讓她找個層次相同的莊稼人嫁了。當然對方一定要老實、可靠、體諒、瞭解,而且還要有寵愛、縱容,甚至欣賞她的心情。

  可是這種男人哪裡找呢?種田伐木的都是粗人。想到阿素可能的不幸遭遇,他放心不忍;想到她與別的男人結婚生子,他又有一種很不愉快的感覺。

  但她跟他也注定是個悲劇。他去美國時,她該怎麼辦?

  不!他必須狠下心送走她,免得彼此後悔痛苦。

  第一次,正霄希望任務不要結束,希望山中的日子永遠過下去,讓他與阿素忘情地共晨昏。

  吃過午飯,林間慢慢起霧,氣溫降低。正霄正在和老杜談話,突然有人叫他。

  「小徐,老徐找你。」

  正霄循聲走去,徐升正探頭探腦,他心中有了預感。

  「結束了?」正霄小聲問。

  「命令才下來,要你立刻回去,飛機在軍用機場等。」徐升說:「快上車吧!」

  正霄和工頭說一聲,便撘上徐升的貨車,他內心沒有輕鬆,只一股沉重,自然是為了阿



  素。

  他們走另外一條產業道路,並不經宿捨,正霄突然有些心慌意亂。

  「我的東西怎麼辦?這樣說走就走……。」正霄遲疑地說。

  「我會處理的善後的,一切乾淨無跡。」徐升說。

  「那阿素呢?我總要和她招呼一聲吧!否則她會胡思亂想的。」正霄急急說。

  「不是要按計畫,拿一筆錢把阿素打發回恆春嗎?」徐升問。

  這種事並不好啟口,正霄一向爽快慣了,如今竟也支吾半天才說:

  「呃……我和阿素已經有夫妻之實,計畫恐怕行不通了。」

  「哈,我說呢!我就不信你能沉得住氣,面對那麼個美人兒,你又不是太監,對不對?」徐升聽後反哈哈大笑,「兩個月前,你下山來找她那一次,我就猜到你會受不了啦!」

  「別開玩笑了。」正霄一臉凝重,「我不能就把她送回恆春,她養父養母對她並不好。回去準沒好日子過。」

  「那你怎麼辦?」徐升說:「你也不能真娶她呀!」

  「我知道。」正霄歎口氣說:「我是打算親自對她解釋,看她有什麼反應。一走了之並不是我的作風。」

  「今天可來不及了,飛機等著呢!」徐升說。

  「所以你一定要先安撫阿素,只說我有急事,什麼都別透露,我會盡快趕回來說清楚的。」正霄說。

  「然後呢?」徐升看他一眼說。

  「幫她找個幸福的歸宿。」正霄語調有點苦澀,「你那朋友阿胖應該可以提供一些選擇吧。」

  「老弟,看你一向冷冷的,倒也是憐香惜玉之人呢!」徐升笑著說。

  「話不能這麼說。」正霄說:「阿素好歹也是清白女子,我不能害了她,否則會良心不安一輩子的。」

  「好,我盡量,事情就包在我身上。」徐升說。

  「人可不能找太差的,得先讓我過濾一下,我才放心。」正霄又加一句。

  「老弟呀!你被阿素纏得還不輕呢!」徐升揚眉說。

  「還不是你的餿主意!弄個假老婆,惹麻煩而已。」正霄苦笑說。

  車過碧山,又繼續往台南開。

  阿素正在做什麼呢?他不在,她會不會想念他呢?

  完成任務,重得自由,他可以及時趕到芝加哥唸書,但他沒有想像中的興奮或快樂。

  君琇一夜未闔眼,先是坐著發呆,望著淡淡的月影;後來躺下,聞著徐平留在被上的體味;夜愈漆黑,她愈翻轉不停。

  隔壁又傳來老洪的「運動」聲,君琇終於明白是怎麼回事,想起徐平戲謔的笑容,她就不禁臉紅。

  真希望他就在身旁,可以耳廝磨一番,她多麼想他呀!

  黃昏時,眾人回來,獨不見徐平。老杜說他臨時有急事,和老徐下山了。

  君琇不免嬌嗔,有什麼事如此火燒眉毛,連她都來不及說,等他回來看她理不理他。

  自從那一夜起,她已把大半心思放在他的身上,有了肌膚之親,愛情就如決了堤的洪水,一發不可收拾。

  也就是因為愛來得這麼猛烈,她更不敢透露自己的真實身份。每回聽見徐平喊她阿素,無論是正經的、玩笑的、溫柔的、激動的,都像一隻針刺在她的心上。

  她試過幾次,總開不了口。本來以為會皆大歡喜的事,卻暗藏許多不可測的危機。她怕徐平瞧不起她的委身相許,她怕父親訴諸法律及暴力,畢竟她在徐平不知情的狀況下,與他未婚同居,若處理不當是身敗名裂的悲劇呀。

  她唯一能肯定的是,徐平對她的喜歡與日俱增,他絕對不捨得送她走的。

  至於愛情,是一種細緻又難以捉摸的感覺,徐平能體會多少,她就不知道了。

  沒關係,她會慢慢教他的。

  回憶這幾個月來的種種恩愛,不覺東方已白。她慣常地起床煮飯,沒有徐平,一切索然無味。

  徐升坐早班客運上山,兩人在市集處聊了一會。

  「徐平要我來告訴你,叫你安心等他。」徐升說。

  「到底出了什麼事?他要多久才回來呢?」君琇很擔心他。

  「以前軍隊裡的事,沒什麼大要緊,大概再幾天就回來。」徐升說。

  「你一點都不能透露嗎?」她看著他說。

  「這……反正徐平會解釋清楚的。」他不自在說。

  君琇覺得徐升表情口吻都很怪,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第三天午後下起大雨,果園工作暫停。雲黑沉沉的,氣溫倏然降低,四周突然佈滿冬季特有的蕭索與寂靜。

  葉落了,草黃了,溪水清澹,仍沒有徐平的蹤影。

  美珠她們大都帶著孩子午睡。君琇坐在床上,把徐平的衣物一一排列,幾次拿起在臉頰輕撫,似要感覺他的存在。

  彷彿不夠,她記起徐平還有一個紙箱,就在床底。她以前不曾好奇過,此刻有一探究竟的衝動。這不是偷窺吧?!畢竟他們連最私密的都毫無保留了。

  裡面只有一堆他們翻閱過的舊報紙,她手往最裡層伸,有兩本書,不是日記吧?!若是日記,君琇會用最大抑制力,不去看的。

  她取出一看,竟是英文書!一本是旅美會話,一本是政治學,裡面還夾著她採下的花做書籤。

  徐平看這些書做什麼?他怎麼會懂?

  她蹲在地上良久,反覆地翻那兩本書,想找出端倪。

  忽然門口有人聲,她回頭一看,是個穿著白襯衫及黑西褲的中年人,戴副眼鏡,一張撲克臉,腋下夾著公文包,很像在鎮公所或郵局上班的人。

  「請問你要找誰?」君琇站起來問。

  「我找一位林阿素小姐。」他有禮地說。

  找阿素?君琇驚覺著,表面很沉著說:

  「我就是。」

  他聽了這話便收起傘,一腳跨進,把公文包放桌上。

  她靜待他說出來意。

  「我是國防部的邱專員。」他先自我介紹,又說:「你和一個叫徐平的人做了三個月的夫妻,對不對?」

  國防部?君琇臉一下刷白,再無法維持冷靜,急忙問:

  「徐平……徐平出了什麼事?是不是他發生意外了?」

  「徐平沒有事。」邱專員面無表情說:「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什麼問題?」她說。

  「你和徐平是不是做了三個月的夫妻?」他稍顯不耐煩。

  「是。」她簡短回答,不懂他為什麼問。

  「那好。」他由公文包裡拿出一疊鈔票,「這兒是三千塊錢,相當一個普通公務員十個月的薪水,我想足夠補償你了。」

  補償?君琇看著那白紙紮好的嶄新百元大鈔,滿頭霧水,心更著急:

  「補償什麼?徐平到底出了什麼事?」

  「徐升沒有告訴你嗎?」邱專員皺起眉頭說:「徐平是為政府工作的,這次上山伐木只是個任務,和你當夫妻也只是掩護的手段。現在任務結束了,你和他的關係也結束了,三千塊是報酬。」

  她整個人呆住了,如青天霹靂。

  「掩護?他娶老婆只是掩護?!」她昏然地說:「我不信!你騙我!你去叫徐平來,我要當面問他!」

  「我為什麼要騙你?找徐平來也沒有用,一切都是既定的計畫。」邱專員把一份文件放在她前面,「這是三千塊的收據,請你簽收,我好趕回去交差。」

  「我不簽收,我不管什麼計畫、任務或掩護。徐平是我的丈夫,我只認他,我要見他!」她仍在強烈的震驚中,內心慌亂,語無倫次。

  「徐平並不是你的丈夫。」邱專員說:「你們既沒有見證人,也沒有行婚禮,更沒有報戶口,根本沒有婚姻關係可言,你明白嗎?」

  君琇雙腿一軟,跌坐在椅子上。不!她不明白,但不在乎,她只要見徐平!

  「我不要錢,若一切是假,我也要徐平親口對我說!」她忍著心中的痛,「他說他會回來的,徐升說的……」

  「徐平不會再回來了。」邱專員說:「你也找不到他,因為徐平並不是他的真名。我勸你就把錢收了吧!」

  這對君琇又是重重一擊。連名字都是假的!那麼多少夜的纏綿恩愛、兩情綣繾,多少朝朝暮暮的心繫相伴!對他都是一場遊戲,連愛情的邊都沾不上了?

  「我看得出來,事情對你並不愉快。徐平也是為了國家,身不由己。他希望你能拿這筆錢,找個好丈夫嫁了。」邱專員說:「請簽名吧!有問題,你可以去找徐升。」

  天呀!他竟敢叫她再去嫁人!他竟敢如此對她?!剎那間,她心中漲滿怒氣,邱專員的臉變成徐平的,她幾乎失了理智,拿起錢和文件往他身上丟,叫著:

  「你滾!我不要你的臭錢,你滾!你滾!你滾!」

  邱專員為了接那投擲過來的鈔票,往後摔了一跤,衣褲都沾了塵土,他也失去冷靜,「我只是來傳達上面的意思而已,何必打人呢?!」

  「我不但要打你,還要打徐平!」她又拿起掃把說:「徐平沒告訴你嗎?我是瘋子,專打薄情寡義之人!還不快走,我要瘋了!」

  邱專員拾起公文包、錢、文件、傘,狼狽萬狀地逃往雨裡。

  雨還在下嗎?君琇呆望門外,天仍是天、山仍是山、水仍是水,但她的世界已碎成片片了。

  不能哭,不要哭,徐平不值得她哭!

  她回首看著木屋,一梁一柱,一花一草,都曾有他們的歡笑在其中。而自始至終他都是在騙她的,她歷經內心的掙扎,以為掌握命運,以為擁有一切,都不過是他手上薄薄的一張牌而已,任務結束就丟棄,毫不留戀!

  父親說她天生賤命,還真說對了,把身心給了一個不知姓名的男子,人家還棄之如敝屣,與妓女又有何兩樣?

  她突然無法在屋裡多留一秒鐘。他的氣味、音容,都像要殺她般,一寸寸凌遲著。

  她翻出惜梅姨給她的包袱,胡亂塞了一些衣物,便往外面走。

  雨停了,她沒有知覺,只疾步向前行,連方向也不顧了。

  出來燒開水的美珠恰好看見要離去的君琇,便說:

  「阿素,你要去哪裡?」

  君琇恍若未聞,直往森林行去。美珠本來要追,但小芳哭著叫媽媽。

  美珠再出來時,已不見阿素的影子,她摸著大腹便便的肚子想,算了,阿素自己會回來的。

  但她錯了,阿素就此失蹤了,就像一陣輕煙,化入天際。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5 09:20 AM

 ※  ※  ※



  正霄回碧山是一星期之後的事。

  這七天他日夜忙著,協助何禹將案子告一段落。好不容易能上床睡一覺,又滿腦子想著阿素。

  這對他而言,是個前所未有的經驗。將一個人繫在心上,時間愈久,她的音容笑貌愈鮮明,他對她的思念也愈深,恨不能長雙翅膀,立刻飛回她身邊。

  怎麼會這樣呢?

  昨天,何禹終於看出正霄的坐立難安。

  「老弟,你怎麼一副心不在焉的,彷彿對上級的獎勵不怎麼高興似的。」一開完會,何禹就私下說。

  「會嗎?或許有些累了。」正霄托辭說:「山上優閒生活過慣了,一下適應不來城裡的緊湊。」

  「才怪。你像條變色龍似的,從來沒有適應上的問題。」何禹頓一下說:「該不會是為了那個林阿素吧?!」

  「大哥怎麼會這樣想呢?」正霄有些心虛。

  「邱專員前天才回來,說那位林小姐是個麻煩人物。」何禹看著他說。

  「什麼?」正霄再掩飾不了,急急說:「邱專員已經去碧山了?」

  「是呀!帶了三千塊,結果被林阿素連罵帶打地趕出來,你那假老婆還真潑辣呀!」何禹說。

  「天呀!徐升怎麼沒有阻止他呢?」正霄十分懊惱,「阿素脾氣怪,非要我好好說不可,硬的來絕對會出事的!」

  「邱專員去的時候,徐升的岳母正好過世,兩人沒碰上。邱專員自作主張入了山,結果被轟了出來。徐升回來後把他糗了一頓,就趕忙上山處理了。」何禹說:

  「應該不會有問題的。」

  「不行!我非要去一趟不可。」正霄一刻都等不了。「接下來的會我不能開了,我的報告就交給你吧!」

  「慢著!正霄,你可沒有因私而忘公過呀!」何禹眉頭微皺,「尤其是為了一個女人。」

  「大哥,阿素不同,她敏感脆弱,我沒辦法拿一筆錢將她打發,叫她去另嫁他人。」正霄說出心裡話。

  「這不是當初說好的嗎?」何禹說。

  「我……我和她弄假成真了。」正霄尷尬地說。

  「什麼?你愛上林阿素了?」何禹一臉驚訝。

  「不!怎麼可能呢?!」正霄本能否認,「事情就這樣發生了,愛或不愛,我對她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那你要怎麼辦?娶她嗎?」何禹神色凝重,「若徐升說的沒錯,林阿素沒念什麼書,是個傻頭傻腦的鄉下女孩,她根本不喜歡你。你總不能和她睡個幾夜,就貼上自己的一輩子吧!」

  「阿素並不傻,而且相當聰明,只是沒機會受教育而已。」正霄極力維護阿素。

  「所以你要娶她?」何禹臉色愈來愈沉。

  「當然不可能。我要出國讀書,少說三五載,哪能顧到她。」正霄口氣中有藏不住的矛盾,「但她回娘家或嫁別人,我都不放心,所以必須當面問問她的意思。」

  何禹看他一眼,突然笑了出來說:

  「正霄老弟,我們第一次見面,你是十五歲吧?!從那時起,你就是瀟灑自在,無拘無束的獨行俠,人稱『百煉金剛』。我從來沒想到你也會有這麼婆婆媽媽的一面,我不知道該難過,還是高興。」

  「大哥,別開我玩笑了。」正霄可笑不出來,「我現在就出發去碧山,可以嗎?」

  「當然可以。」何禹說:「只是我還有個問題,如果林阿素愛上你,硬要跟著你,怎麼辦?你別訝異,這又不是沒有發生過,你的魅力人人皆知。」

  「怎麼跟呢?台北對她都有困難,何況是美國呢?!」正霄嚴肅地說:「我會想出辦法來的。」

  然而,此刻客運車顛簸著,即將到碧山,他仍未有個萬全之策。只想著阿素一定很傷心很生氣,為了讓她消氣,他還特別去委託行買了一件小圓領的粉紅色洋裝,穿在她窈窕修長的身上,一定非常美麗。

  這一想,正霄又迫不及待見到她,將她擁入懷中,好好解釋一番,讓她破涕為笑,重展歡顏。

  他下了車,便跨大步往徐升的店走去。店裡只有阿春一人在量花生油,她一看到他,並不招呼,直往後面叫著老徐,把正霄弄得莫名其妙。

  徐升幾乎是跑出來的,一臉張惶說:

  「陸老弟,你怎麼來那麼快,不是還有一星期嗎?」

  「我聽說邱專員已經對阿素吐露實情,所以就趕來了。阿素還好嗎?」正霄問。

  「阿素不見了。」徐升苦著臉說。

  「不見了……」正霄震驚地重複著。

  「都怪我,不!怪老天,我岳母偏偏在這節骨眼過世。邱專員自以為好心,替我把錢送上去,結果惹惱了阿素,還被掃地出門。」徐升滿臉無奈。「阿素那天下午就走了,除了幾件衣服,什麼都沒拿,三千塊還在我這裡。」

  「你找她沒有?或許她只是躲在哪裡。她身上沒錢,不會走太遠的。」正霄強迫自己冷靜。

  「司機阿欽有載她到碧山,但到車站就沒人看見她了。售票員不記得有沒有賣票給阿素。我們在碧山附近找,連個影都沒,所以猜測她是離開碧山了。」徐升說。

  「她會不會回恆春去了?」正霄接著問。

  「我也想到啦!而且還跑一趟恆春。」徐升頓一下,臉上浮現怪異的表情,「結果碰到了全世界最荒謬的事情,林家居然說阿素沒有來過碧山。」

  「怎麼說?」正霄急急問。

  「林家說,當初他們收了錢,也送阿素到高雄,要她自己到碧山。但阿素中途逃婚,在高雄躲了一個月才回去,她連碧山長得什麼樣都不知道……。」徐升說。

  「胡說,大家都親眼看見的,阿素可和我生活在一起三個多月呢。」正霄切斷他的話。

  「最奇怪的就在這裡。」徐升清了清喉嚨,「和你在一起的阿素並不是恆春林家的阿素,兩個人完全不同。」

  「徐大哥,你沒發燒吧?!阿素不是阿素,那她是誰?」正霄也糊塗了,「這當中一定有解釋吧!」

  「我可想了一天一夜,頭髮都發白了。」徐升搔搔頭,「我幾乎確定林家人沒騙我,因為他們很老實,非常怕我把當時的聘金要回去,而那阿素才是我想像中的傻阿素……。」

  「不!你被騙了!阿素太氣我了,所以躲著不肯見面,而且找一個假阿素來冒充。」正霄急切說:「走!我們再到恆春去一次,這回我非把阿素找出來不可!」

  徐升滿是遲疑,他只怕又是白跑一趟。

  「對了!找阿胖一塊去,他是見過阿素的。當場指證,林家就沒有話說了。」

  正霄靈機一動說。

  「哎呀!陸老弟果然足智多謀,我怎麼都沒想到呢?!」徐升只手一拍說。

  兩個男人當下就赴恆春。徐升更是外出服才剛晾乾又拿來穿,阿春不免嘀咕著。

  「你得趕回來做我媽的頭七祭日呀!」阿春叫著。

  正霄聽了對徐升說:

  「很抱歉,還讓你東奔西跑,正事都沒法辦。」

  「哪裡的話,你交代的事出了紕漏,我才難過咧!」徐升說。「我看得出來,阿素雖然是你假老婆,你還是很在意她哩!」

  徐升的無心之語,使正霄情緒暗淡下來。

  一路上徐升說著阿素見到邱專員的反應。說她如何發脾氣,如何丟錢拿掃把,還說她咒罵徐平,要打徐平,幾乎要瘋了。

  正霄可以想像那場面。阿素溫柔時,像個美麗可人的天使,會把人伺候得飄飄欲仙;但她生氣時,小嘴一噘,杏眼一瞪,可是得理不饒人,他一向只有投降的份。

  如今回想還真不可思議,他堂堂七尺男兒,怎麼就被她吃得死死的?

  他只知道自己怕她不開心、怕她不說話、怕她滿腹心事,總希望她笑口常開,讓她也日日是晴天。

  從來沒有一個人如此影響他的生活和感覺,連親情都可拋一邊的,為何對阿素這萍水相逢的人會心心唸唸呢?

  他這樣牽掛她,又如何安心地將她嫁人,自己遠去千裡呢?甚至想到她和別的男人卿卿我我,他就無法釋懷。但是她實在不屬於他呀!

  反覆紛擾中,他們先到高雄和阿胖碰頭,再一起去恆春。

  到恆春已是黃昏,海風吹來,夕陽西下。小小的鎮上,大家對陌生人都十分好奇。

  阿胖和徐升熟門熟路,一下就在植滿椰林芭蕾的田間小道找到處低矮的農捨。

  農捨十分簡陋陳舊,看不到幾片好瓦。門外雞鴨亂走,幾塊破漁網掛著,五、六個衣不蔽體的孩子瞪大眼看著他,每人的臉又黑又髒。

  他們走進屋內,黑洞洞的,除了祖先神桌外,幾乎沒有傢俱,地上布著雞屎。

  阿素那麼愛乾淨,怎能忍受這種環境呢?

  林家夫婦都是一臉憨厚的鄉下人,見到他們,嚇得誠惶誠恐。

  「阿坤,我們不是來要錢的。」阿胖開口說,並指指正霄說:「他是阿素的先生,我們只要阿素。」

  「阿素!」阿坤的太太馬上揚聲往後頭叫,「阿素,有人來看你了!」

  深藍的布廉打開,一個女孩子走出來,矮胖的身材,皮膚黝黑,鼻扁唇厚,眼凸而呆滯,手上還拿著柴枝。

  「不!她不是阿素。」正霄立刻說。

  「她就是阿素呀!」阿胖肯定說:「我花錢買的就是她!」

  正霄一生從未如此迷惑過。他看看四周環境,落後骯髒,也養不出阿素……他的阿素那種水靈靈、怯生生的娟秀模樣。

  他的阿素既非眼前的阿素,那麼她是誰呢?

  「我在戰場上出生入死這麼多年,還沒見過如此邪門的事。」一離開林家,徐升便說:「就好像遇到一個比我們更神出鬼沒的情報員。」

  「你們也真是的,買老婆也不驗明證身,就糊裡糊塗帶回家,現在人家跑了,怎麼找?」阿胖說。

  「可不是,連名字都不知道。」徐升看著正霄說:「陸老弟是中了人家的美人計,被搞昏頭轉向啦!」

  正霄一直沉默不語,心不斷下沉。難怪她家事生疏、時好時壞,有時不理人,有時又聰慧伶俐。她的瘋傻都是裝的,這麼一來,她的許多行為就可以解釋了。

  只是她把自己的清白之身都交給了他,還有什麼難言之隱不能對他說呢?

  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呀!他的阿素到底是誰?現在又在何處呢?!

  他望著夜班車的窗外,寒風透進,月又將圓。

  他的心已沉到底,像在無盡的黑暗中,任務成功或出國留學都不能再鼓舞他了。

  如果阿素能奇跡式地出現在他面前,他一定不再放她走!他甚至不去美國,就守著她,和她寸步不離。

  他心一驚,難道他愛上她了?!

  他這一向被洪大嫂戲稱「不解風情」的無情男子,在短短的三個月中就被阿素擄獲了?

  他甚至連她的真姓名都不知道呢?她恨他嗎?她會不會發生意外?她又流落何方?

  一堆疑雲,一團迷惑,都沒有解答。

  他只知道他再也不是「百煉金剛」,因為阿素,他再也無法灑脫如從前了。



  ※  ※  ※



  君琇下山的一路都沒哭,穿過車站也沒哭,涉足荒霧溪仍沒哭。但一進了福嫂家,無人看見,就再忍不住痛哭失聲。

  一想到徐平,想到往日,她就覺得自己好愚蠢、好無知,被他玩弄還沾沾自喜。

  他不知在背後笑她多少回,搞不好還逢人便誇他艷福不淺呢!

  她好恨好恨他!想咒他千遍萬遍,卻連個真姓名都沒有,氣無處出,只有哭得更肝腸寸斷。

  他比父親、金髮都可惡,殺人不見血的魔鬼,她寧可與他同歸於盡,也不願共存於一世。

  她哭得氣竭了,淚仍不斷落下。哭死也好,天塌也好,被父親抓到也好,她都不在乎,再也沒有比心碎更痛苦的事了。

  她靠在眠床上,望著昏黃一室,覺得虛弱,竟沒聽見腳步聲。

  等福嫂走到她前面,她連驚喜安慰的感覺都沒有,整個人被掏空般呆著。

  「君琇,你終於來了。」福嫂意外地說:「你怎麼變這樣?發生什麼事了?」

  「沒事。」君琇強打精神說:「只是累了,我走了一段好長的旅程呢!你怎麼回碧山了?」

  「都是月菊,為了她告密的事,我和她大少一架,就收拾包袱回來啦!」福嫂左右看看,「你這幾個月都去哪裡了?人都瘦了,我好擔心。君誠少爺還來找過你呢!」

  「大哥來找我?」君琇問。「他說有事他負責,他會保護你的。他叫我一看到你,就帶你回台北。」福嫂說。

  太遲了,她已歷人間險惡,身心皆殘了。這種事有關名節,她又如何能說得出口?

  第二天清晨她仍隨福嫂北上,但不是投靠君誠,而是找有一面之緣的惜梅姨。

  一路搭火車,君琇都很不舒服,便當吃了就吐。

  到了信義路的永恩綜合醫院,她很確定自己病了,整個人虛弱貧血。

  惜梅剛從學校下課,見了君琇驚喜交集「我們都操心你呢!」惜梅說:「你為什麼不去敏月那裡呢?」

  一念之差,鑄成錯誤,君琇只歎一口氣說:

  「打擾您一家人已經夠不安了,哪好意思再去煩敏月呢。」

  「這什麼話。」惜梅說:「這次一定要把你留下來了。」

  突然天地一黑,君琇再撐不住身子,人就昏倒了。

  醒來時,她是躺在診療室的病床上,惜梅,她的丈夫邱紀仁、福嫂都在,個個眼神凝重。

  福嫂想說話,卻被惜梅止住。

  「君琇。」紀仁聲音很溫和,「你有一個多月的身孕,你知道嗎?」

  身孕?天呀!懷有徐平的孩子?!這不是比殺了她還要殘忍嗎?她不能,有也不能要呀!

  「不!不會的!」君琇激動地哭著,「你們弄錯了,我沒有懷孕!也不可能懷孕!」

  福嫂一旁掉淚,惜梅安撫君琇說:

  「懷孕是千真萬確。只是我們必須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

  她也不知道呀!君琇想到此,悲不可抑,除了哭,一句話都說不出。

  「這幾個月她去哪裡,都不肯說,只說住一個朋友家。」福嫂擦著淚說:「八成是這個朋友有問題。」

  「這朋友是誰?」惜梅輕聲問。

  她搖搖頭,把背對著大家,面向牆壁流淚不止。

  「先暫時讓她安靜一下好了。」紀仁說:「惜梅,叫阿好煮碗豬肝湯。看看有沒有奶粉,泡一杯給她喝,她需要營養。」

  在靜悄悄的診療室裡,只有君琇的哽咽聲。她摸著肚子想,她該怎麼辦?

  她未婚,有一個父不詳的孩子,終生都是可恥的印記。而孩子落地,背著私生子之名,就注定是不幸的開端。

  她不能生下這孩子。

  剩下只有打胎一條路。但她忍心殺死一個無辜的小生命嗎?

  一個有著徐平那迷人笑容的孩子,她一下子不知該恨還是該愛。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君琇不知為何想起這幾個句子,念著念著,心竟漸漸平靜。

  生命、愛情、自由的選擇,常是半點不由人。她的生命及愛情都曾充滿著可笑的錯誤,唯一可得的只有她的自由。

  她該決定自己二十二歲以後的命運,不再受制於任何人了。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5 09:20 AM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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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五十四年,七月五日,午後四點十二分。

  正霄一下飛機,便把手腕上的表調成台灣時間。

  去國三年半,松山機場景物依舊,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氣。這塊土地上有他最深的牽絆,所以他一拿到學位,就毫不猶豫地飛回來。

  他一出關就看見何禹。除了頭禿些、肚子胖些,何禹一點都沒變,一張合不攏的笑嘴,比學成歸國的正霄還興奮。

  「歡迎回來!」何禹用力拍著正霄的背說:「你小子喝了幾年洋墨水,愈來愈有架式啦!」

  「什麼架式,不過念幾本洋書罷了。」正霄笑笑說。

  「念洋書就是鍍金,一下身價百倍。」何禹駕一輛軍用小吉普說:「你接了母校的聘書,我還是不放過你。」

  「怎麼說?」正霄眉毛一抬。

  「美國介入越戰,要以台灣為後勤基地,所以偶爾要借借你的長才。」何禹說。

  「大哥,我現在是書生報國,搞不來情報戰了。」正霄忙說。

  「不是情報戰,只是顧問。」何禹說:「近來政局不是很穩,去年中法斷交,今年又美援停止。但我有信心,台灣會起飛的,你看著好了,你不會後悔回來。」

  正霄根本沒有留在美國的打算。當他收拾行囊奔回國民所得只有二百多美元的台灣時,的確是留學生的異數。

  但他的心在這裡,他能不回來嗎?

  三年多了,阿素始終沒有消息,他們運用私人管道,也刊過尋人啟事,阿素卻如海面上的泡沫,蒸發不見了。

  徐升放棄了,何禹也不再搜尋,兩人都做了最壞的假設,要正霄死心。正霄卻不願想阿素有什麼三長兩短,他相信她還活著,因為他仍那麼思念她,無一日相忘,彷彿她在某一處,用情絲縷縷來牽繫他。

  他終於瞭解什麼叫「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她這樣一個小小的女子,不及他的肩,卻能挑起他內心最溫柔的感情,並且長駐不走,不就像是一種蠱惑嗎?

  當年要不是何禹押他到松山機場,強迫他趕上冬季班,他可能還留在台灣找阿素呢。

  在芝加哥三載余,夏天湖風拂面,帆影依依;冬天雪花紛飛、瑩白世界,四季來去,歡聲笑語,都無法沖淡阿素的影子。

  想她時寂寞,不想她時更寂寞。山中數月似乎已成為他的寶山聖地,兩人相處種種成為他最珍貴的回憶。

  人海茫茫,她到底在哪裡呢?

  望著車窗外的台北街頭,變化不多,仍可以感覺。樓房多些,轎車多些,人多些,甚至屋頂也零零星星有了電視天線。

  「現在政府正在淘汰三輪車,輔導出租車。過一陣子,摩托車也要取代腳踏車了。」何禹在一旁說。

  車子經過招牌林立的鬧區,正霄看見一群人圍在騎樓下,不知在看什麼。

  「他們在看電視。」何禹看出他的疑問,「台視三年前開播後,買得起的還沒幾家。所以一到黃昏,大家就聚在電器行前面看。」

  過了鬧區,房捨漸少,稻田農地一塊塊出現。

  灌溉用的留公圳是他所熟悉的,沿著新生南路,來到大學附近的一排新公寓。

  每戶都是兩層的水泥樓房,附一個小小的院子,看來非常安靜舒適。

  何禹把車停在一扇紅門前說:

  「這間是你的。左右鄰居都是教授,環境很單純。我的就在你對面。」

  正說著,另一邊的紅門開了,何禹四個上中學的孩子都聞聲出來,親熱地喊他陸叔叔。

  正霄終於有回家的感覺了。多年來他和何家已建立一份深厚的感情,對何禹夫婦比自己的兄嫂還親,甚至他賺的錢都交予何大嫂文麗來保管,她也認真為他標會置產,下一步則期盼他早日結婚生子。











  文麗辦了一桌豐盛的宴席來為正霄接風洗塵。席間除了何家六個人外,還有文麗的123<<妹文綺。

  文綺大學畢業幾年,在學校當秘書,暫住姊夫家。她非常活潑健談,尤其愛聽正霄在美國生活的種種,說到有趣處,便發出銀鈴似的笑聲。沒多久,正霄也和她變得熟絡了。

  晚飯後才一杯茶,正霄便借口時差,準備告辭。

  「那怎麼成?我們還要喝酒呢,一定要來個不醉不歸。」何禹拉住他說。

  「改天吧!」正霄堅持說:「今天實在太累了。」

  若是以前,他們這些兄弟們在何禹家一聊起天,不到半夜絕不走人。曾幾何時,再酒逢知己千杯少,他也有一種滄涼感,總無法真正融入,總想回到自己的角落,靜靜地思念阿素。

  像思念他失散的妻子一般。

  何禹陪他走回新家。晚風輕吹,路旁新種的樹如列隊的士兵,窄窄的巷內散發著桂花香,遠處隱約傳來蟋蟀叫及蛙鳴聲。月呢?月在雲後朦朧著。



  正霄用文麗鄭重交給他的鑰匙開了門。屋內隔局和何家相同,樓上三個房間,樓下是客廳、廚房、飯廳,雖然文麗已幫他張羅了沙發、床、桌子……等傢俱,一應俱全下,仍顯得空洞冷清。

  「我一個人住不了那麼大呀!」正霄四處看看說。

  「當然。」何禹點頭說:「我們是算計到你結婚之後哇!」

  「結婚?」正霄苦笑說:「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呢!」

  「你要討老婆還不簡單,現成就有一個。」何禹口氣突然一轉說:「你看我那小姨子文綺怎麼樣?」

  「她!」正霄十分訝異,「大哥,你饒了我吧!我才剛下飛機,時差都還沒調過來,哪有心思去注意這些!」

  「要有緣,槍林彈雨中都可以一見鍾情,時差算什麼!」何禹不放棄說:「老實說,你對她印象如何?」

  正霄把文綺當成是何家的一分子,所以不曾特別留心,他很誠實地回答:

  「我不知道。大哥,相親的事,麻煩你對大嫂說,暫緩一下吧。至少也要等我適應了教書的生活再說。」

  「等?還等?你都三十二歲了吧?!我在你這年齡,孩子都兩個了。」何禹臉色一沉說:「你總不會對那個林阿素還不死心吧?!」

  「我對她有一分責任。」正霄輕描淡寫地說。

  「責任?」何禹有一絲不耐,「快四年了呀,我們用盡各種方法找她,台灣就這麼大,翻也該翻出來了。如果找不到,只有兩種可能;一是她已不在人世,二是她根本不願現身。這種情況之下,你毫無辦法,最好就是徹底把她忘掉。」

  「但願我能。」正霄固執地說:「我發誓這一輩子一定要找到她,無論生死,直到解開所有的謎底為止。」

  「人生總有些謎是解不開的。」何禹歎口氣說:「但沒有必要讓它耽誤你的婚姻大事吧!」

  「沒有耽誤,只是再晚一點而已。」正霄語氣不變。

  「怪,我以前還很欣賞你這不屈不撓的騾脾氣,對你的工作很有助益。但放到日常生活裡,卻是個大大的麻煩。」何禹搖搖頭說。

  正霄報以一個淡淡的微笑。

  何禹離去後,他整理行囊。再仔細看四周,文麗很有品味,窗簾、椅墊、桌巾、床單都仔細搭配,茶幾上還放置一瓶盛開的紅劍蘭,旁邊散著粉白的小花朵。

  阿素最喜歡出林間那些不知名的小花。

  他由皮箱拿出阿素插花用的竹筒,它隨他飄洋過海,伴他每個晨昏。在芝加哥第一年的漫長冬季裡,他甚至用刀在上面雕出六個字:

  「荒霧溪,長相思。」

  曾在一個月圓之後,他為阿素背誦李白的七言樂府「長相思」,怕她不懂,又轉念王維的「相思」。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他念完就解釋:

  「紅豆是相思子的種子。相傳古代有一婦人,丈夫打戰死在邊城,她因太過悲傷,天天在樹下哭著。她死後,別人就稱這種樹叫相思子。」

  「相思子是不是相思樹呢?」阿素問他。

  「不是。」他說:「相思子我在嶺南看過,有點像爬籐的豆類,花是淡紅或紫色的。相思樹是台灣特產,是高喬木,花是黃色的。」

  阿素張著一雙靈動的大眼睛看他,他忽然有摸不透之感,原來她的心中也藏著許多秘密。

  唉,說相思易,解相思難,他如今才明白相思之苦,真是摧心肝呀!

  他把小白花放入竹筒中,置於床前,陪他一個無眠的長夜。



  ※  ※  ※



  八月底趁學校開學前,正霄去了一趟碧山。

  往碧山的路,柏油面長一些,車也平順一些。最令人驚訝的是,以前古意盎然的碧山車站已變成氣派的水泥建築,連帶附近的許多老屋也煥然一新。

  徐升的老店明亮寬敝多了,還寫了一個「老徐雜貨店」的招牌,阿春的手上抱著第五個孩子。

  鄰居聽到有從美國回來的博士,都來看熱鬧,彷彿正霄會長出金色毛髮似的。

  他帶來的禮物,若有英文字的,更被人當寶貝般評頭論足一番。

  徐升噓喝了幾聲,趕走眾人,才能和正霄安靜說話。

  「碧山改變不少,車站都不記得了。」正霄說:「剛才我還不敢下車呢。」

  「都是去年那場颱風,還取個美國名字,叫葛樂裡的,弄得道路坍方,溪水暴漲,把碧山沖走一半,不變也不成了。」徐升說。

  「山上的林場呢?」正霄問。

  「關閉了。」徐升說:「中部橫貫公路通車後,很多人轉去梨山種水果。也有人的老婆想去都市,現在工廠多了,賺錢穩定又舒服。」

  正霄聽了,不免有人事全非之歎。

  兩人由台灣聊到美國到大陸,又由從前到現在,最後仍避不開阿素的話題。

  「太邪門了,就是找不到,連個聲影都沒有。」徐升一再重複。

  「阿素上山那一天,那幾個說要找人的可疑分子呢?他們有沒有進一步的消息?」

  正霄說。

  「查啦,他們不曾再出現,住的那間土厝是空屋,找的女孩子不曉得是誰,鄰居也一問三不知。阿素若與他們有關,也進入一個死角了。」徐升說。

  正霄表面凝重,濃眉憂結,徐升也沉默著。

  「我看阿素不是女鬼,就是樹精。」端了一盤下酒菜進來的阿春說。

  「怎麼說呢?」正霄很認真地聽著。

  「前年的水災把火車站沖走,你知道嗎?底下居然是日據時代的墳地,棺材板都跑出來



  了。」阿春神秘地說:「你看,阿素在火車站莫名其妙地出現和消失,說不定就是墓中女鬼的化身呢!」

  「呸!呸!呸!現在是農曆七月,你別亂說,小心招霉氣。」徐升罵道。

  「樹精又是什麼?」正霄繼續問。

  「這是一個很靈的仙姑說的,我幫你去問過阿素。」阿春聲音更小,「山上多的是千年古樹,幻化成人形也不無可能呀,你說是不是?」

  「去,再說我就縫你的嘴!」徐升大吼。

  儘管徐升不斷強調阿春是婦人之言,正霄也以無稽之談視之。但離去時,他仍在車站附近徘徊一陣,恍惚希望阿素又會由飄渺中平空出現。

  她那眉宇間的靈氣,言語間的柔媚;那銀鈴般的笑聲,那婉約的姿態,來去如風如霧,令他失魂落魄、念念不忘。若非有魔法,又如何能解釋呢?

  是鬼也好,是樹精也好,總要再見一次呀!

  到了台南,轉搭火車之前,他逛了逛書店,竟買了一本聊齋誌異,一路讀著淒美哀怨的人鬼之戀到台北。

  他想自己是不是隨著阿素瘋過頭了?車窗外的一輪明月似也在嘲笑他。

  阿素此刻是不是也在看月呢?



  ※  ※  ※



  今夜無雲,如墨的天空,銀盤似的月亮閃耀著皎潔的光輝,連星子都隱去。

  君琇坐在陽台的搖椅上,由三樓的欄桿望去,人間昏暗清冷。附近樓房不多,她的位置居高臨下,可看到一排寂寞的路燈迤邐向椰子樹亭立的公園。

  這樣的夜,總讓她想起那遙遠的山中,常有霧的,又恍如在夢裡。

  筆直參天的巨木,蜿蜒悠遊的溪流,在更深萬籟俱寂時,其實也不靜。尤其十五的明月升至山谷的中央時,有一種無法比擬的聖潔與美麗,群山萬物似都在膜拜頂禮。

  兩個人影在林間穿梭,手牽著手,時而停下來緊緊相擁,纏綿銷魂之情,令草木月娘都顫動。

  君琇咬著唇,心如針刺,尖銳的痛楚中,不禁鼻酸。

  怎麼會呢?那麼多年過去了,想到那無情人,為何仍是千般怨萬般恨,像飲不完的一泉苦水呢?

  總想他身在何處?在做什麼?是否有佳人相伴?

  她的牙陷得更深,痛得她輕呼一聲。

  他當然是眾美女圍繞,那樣男子氣概、英氣勃勃又儒雅瀟灑的人,不風流也是難的。看他在山中三個月,對她體貼入微又深情款款,哪知翻臉即不認人,最後一面也懶得見。

  鶯聲燕語、環肥燕瘦何其多,他怎會留戀一個平凡無奇的村姑呢?可恨他不識她的內心,不曾注入感情,害她賠上自己,造成一生無法彌補的傷痛。

  比起來,父親在她生命中所投下的陰影就變得微不足道了。

  夏夜微溫的風拂散她聚在眼眶裡的淚。對面人家的庭院有一棵相思樹,已開漿落花,小小如棉絮,灑在地上如一層黃色的氈毯。

  「長相思,在長安。……長相思,摧心肝。……昔時橫波目,今做流淚泉……」

  「相思豆並非來自相思樹……」

  可惡的人,竟還敢大言不慚和她說相思!

  「長相思,短相思,任是枝葉成灰亦相思。」君琇輕聲念著惜梅教她的一闋有關相思樹的詞。

  幾年相處,君琇也逐漸知悉惜梅和紀仁過去的一段故事,將近八年的愛情長跑,歷經戰爭、動亂、生死及等待,才有今日美好的結果。

  「緣分是很奇妙的東西。」惜梅說:「相思豆是結子相思,相思樹是燒成相思,是悲是喜,都是相久相還呀。」

  君琇一直沒說出她失蹤時的遭遇。怎能說?她甚至連他的姓名都不知道,簡直是丟臉!

  也許是太過激動,手緊了些,懷中的小航動了一下。

  小航呀,她當年的選擇。選擇生下他,選擇撫養他,也選擇了終身不嫁。

  望著那依在她胸前如天使般的臉孔,才過三歲生日的小航,慢慢脫去嬰兒的圓滾,愈來愈像他的父親。粗直的眉、挺立的鼻樑、有神的眸子、薄薄的唇,笑起來簡直是徐平的翻版。

  「小航的爸爸一定長得很英俊高大。」惜梅不只一次說。

  「聰明機伶,像個外省孩子。」福嫂的評語。

  不管小航像誰,在醫院第一眼,她就深深愛上他,把他當成她的寶、她的命。

  因為小航,她才沒有被不甘及怨恨毀掉。

  夜漸深了,福嫂走過來說:

  「抱進去吧!不然會感冒的。」

  君琇將小航放進小床,又不捨地望了好久才離去。

  福嫂正在廚房燉補品,收音機播著「梁山伯與祝英台」的十八相送,牆上也掛著凌波和樂蒂的劇照。

  這部梁祝前年在台灣上演,引起盛況空前的黃梅調風潮,連不太懂國語的福嫂也看了好幾遍,每次都哭濕好幾條手帕。回到家天天唱「梁兄啊……」、「英台妹……」,還真學得字正腔圓。

  君琇只去看一回,就不敢再去。她自己就是一出悲劇,哪有多餘的淚為別人流呢?

  她唯一比梁祝幸運的地方,是有這麼多愛她的人支持她,絲毫不因她未婚生子而看輕她。

  最初一年她住在惜梅家。父親來過一次,聽到她的事,罵一些難聽的話,表明將她逐出楊家,從此斷絕父女關係。

  君琇不在乎。

  第二年君誠為她爭取母親留給她的遺產,雖比原來少很多,卻也夠她買一間公寓,幾年不愁吃穿。

  去年君誠和父親大吵一架,自己出來創業,就住在君琇這裡。君誠看準台灣電器未來的一片好景,雖然現在沒有人用洗衣機,電視、冰箱每百戶不到二台,電話也每百戶只有一具,但他相信以後都是家家的必備品。

  他在惜梅家認識了馮紹遠,一個青年企業家,兩人相談甚歡,一拍即合,分別到日本的NEC電器學技術,打算創出屬於台灣的品牌。君琇受他們熱沉的感染,成了他們的秘書、會計兼打雜,日子也充實起來。

  這個家是熱鬧的,離惜梅只有幾步遠,惜梅探孫般天天來,她的三個兒子和讀大學的君諒是小航最愛的舅舅。連秋姨也不時帶著新玩具、新衣服來寵小航。

  「不論你爸爸怎麼凶,我都會來的。」秋姨說:「我也當過未婚媽媽,你記得嗎?」

  君琇慢慢能體諒秋姨從前的苦境,內心的芥蒂也消失了。

  她應該是快樂的,不是嗎?但她內心仍有那麼多填不滿的空虛,讓她不時覺得哀愁,來一聲長歎。

  「歎氣會減短壽命的,歎一次少三分鐘。」福嫂端來一碗中藥,「趁熱喝吧!

  我加了幾塊排骨,不會苦。」

  「我又不做月子,怎麼老煮這些東西?」君琇說。

  「你太瘦了,我們鄉下人是生一個壯一個,手粗背厚,你是愈來愈單薄。現在大少爺又把你累成這樣,不補行嗎?」福嫂振振有辭說。

  君琇知道她不喝,福嫂又可以訓一大串,只有忍著吞下去,嘴裡滿是澀味。

  「你呀,年紀輕輕就愁著一張臉,女人不出嫁,又帶個小孩,就是不正常。」

  福嫂又舊話重提,「我看那個馮先生長得一表人才,人可靠又會賺錢,配你是剛剛好。」

  「福嫂,你別亂湊對,下次馮先生就不敢來了。」君琇說。

  「男未婚,女未嫁,他也喜歡小航,有什麼說不得?奇的是偏偏沒有人想到這個主意。」福嫂說。

  「他無意,我也無意,想到也沒有用。」君琇說。

  「我本以為你是天下第一怪人,結果馮先生又比你更古怪,一個有才情、有事業的男人,幹嘛三十歲了還不結婚?我真的愈來愈不瞭解你們這些年輕人了。」福嫂說。

  正談著,和女朋友約會的君誠回家,臉上掩不住的興奮之情。

  「曉莉的爸爸答應投資了。」君誠一進門就說。

  「太好了,你的准岳父願意出錢,爸爸一定也會跟進。」君琇開心地說。

  「可不是。加上紹遠在中部籌的資金,惜梅姨家的土地,我們就沒有後顧之憂了。」君誠說:「我現在就打電話到桃園給紹遠。」

  君誠忙他的公事,福嫂繼續說:

  「說到桃園,我才想到。再過二個星期,碧山大拜拜,我要回去一趟。」

  說到碧山,君琇心一緊,表面很鎮定說:

  「你也該回家看看了。這些年來,為了我,你哪裡都去不成,連你兒子女兒都吃醋了。」

  「吃什麼醋?同樣是吃我奶長大的,你還吃最多呢!」福嫂說:「我還情願跟你,自由自在,不必受媳婦和女婿的氣。」

  「有你,是我和小航的福氣。」君琇說:「這次你就多玩幾天,不必急著回來。」

  「我哪放心得下?所以我只住一晚。」福嫂說:「要不是新房子蓋好了,忠義一直要我回去看看,我還真懶得跑。」

  君琇明白,福嫂是說來讓她安心的。對碧山,她有太多回憶,她的歡樂及痛苦都在那裡發生,有關徐平的一切,或許永遠要成為一個秘密了。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5 09:21 AM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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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拜拜是在週末,福嫂收好行李準備出發時,小航吵著要跟。君諒一時興起,想回幼時住過的地方看看,君誠乾脆充當司機,自告奮勇要送他們南下。君琇就在這半推半就的情況下,未經細思,又回到了碧山鎮。

  當她遠遠看見荒霧溪時,就察覺到一種不同。溪道稍偏,寬處變窄,窄處變寬,連入鎮的大橋都重新敷上水泥。像胖了腰身,穿上新衣的姑娘。

  幾家鋪子沒了,幾家店新開張,車站也都換了樣子。

  因為大拜拜,附近鄉鎮的人潮都湧進,把小小的市街擠得水洩不通。紅彩紅燈、七爺八爺、豬公比賽、鞭炮亂響,使君琇原以為會有的感傷情緒都沒有出現。

  滄海桑田,人事易變,時間不停留,過往種種的執著突然變得可笑。

  小航愛新奇,對什麼都有興趣。即使旅途勞累,他也不吵不鬧,知道捺住性子,仔細觀察。君琇很清楚這種個性是遺傳誰。

  君誠和君諒沒有見過這場朝拜似的場面,玩得比孩子還興奮。

  福嫂的二個兒女都到齊,和隔壁的小嬸阿枝一起辦桌。君琇幫忙洗碗燒湯,在山上三個多月的訓練,使她一下就俐落起來。

  「君琇小姐手腳還真伶俐。」阿枝很訝異說。

  「我也不知道哇!」福嫂說「我以為她只會讀書記帳而已。」

  為了不繼續這話題,君琇忙問:

  「我記得山上有一個林場,現在還有嗎?」

  「早關了!」阿枝說:「就因為前年那場颱風嘛,人都離開了。」

  君琇一愣,手上的碗差點掉落。

  「多虧你照顧我們的祖厝,否則地基都要不見了。」福嫂說。

  「都是親戚嘛,照顧是應該。」阿枝說:「碧山人習慣互相看來看去。像幾年前君琇小姐的爸爸派了一些壞人來,我們就很保密,不但警察來查,連雜貨店的老徐都來問。」

  「老徐?」君琇一驚,再顧不得了,「他問什麼?你又說什麼?」

  「他只是問那些人來自哪裡?找的是誰?我當然都沒說。老徐是好人,但他是外人,我不想給君琇小姐添麻煩。」阿枝說。

  君琇鬆了一口氣。旋即想,老徐為何要問?他懷疑了什麼?不,他不可能聯想到的。

  那夜極端疲憊,君琇聽蛙鳴蟲叫,徐不平的影子才掠在心頭,她就進入夢鄉了。

  「阿素,該起床燒飯了!」徐平擁著她,在她耳旁輕柔地說著。

  她想留在他懷中,捨不得他的溫存。但他要趕林班的車,有這麼多事要做,再磨蹭一會就遲了。不捨也要捨。

  她趕緊坐起來,冷冷的空氣,方白的天色,身邊沒有徐平,她才發現是一場夢,一場逼真的夢。

  她又躺下,只剩輾轉,只餘惆悵,再也睡不著。

  吃完早飯,她那種夢裡的心情一直徘徊著。有一股莫名的衝動,她把小航交給福嫂,自己出來遛達,似乎想在走之前好好再將碧山看一遍。

  人潮退去,彩飾拿下,碧山回到原來淳樸的風貌,又比較像她記憶中的樣子了。

  清晨,因昨日的節慶狂歡,一向早起的鎮民都睡晚了。遠方的山脈隱在迷濛裡,與天化成一片蒼茫的白色。那種白漸漸下移,到溪床、到屋角、到野地,沒多久碧山就罩在一層濃霧中了。

  霧使人迷失,她竟不知不覺走到徐升的雜貨店門口。她原本一直避開這裡,現在似有一種力量將她推過來。

  她站在半開的木門外,看著無人的室內。

  一陣風飄過,吹散她及肩的卷髮,純白有浮暗花色的連身長裙輕擺著。她不想驚動任何人,打算悄悄離去。

  忽然裡面的門簾掀起,阿春抱著一堆削短的甘蔗,想放在店前去賣。她才跨出一步,看到白霧裡的白衣君琇,竟臉色煞青,一聲尖叫,把甘蔗掉了滿地,便跌撞地衝到後頭去了。

  君琇也被她嚇一跳,撫了撫心口。徐升腳步急速地跑出來,他看見君琇,臉色不比阿春好,他如臨大敵,手指向她,有些顫抖。











  「你……你是……阿素?」他結巴說。

  「是我,老徐。」君琇微笑說:「你忘記我了嗎?」

  見她會說話,阿春壯了些膽,她躲在徐升後問:

  「你……你到底是人還是鬼?」

  「我當然是人,怎麼會是鬼呢?」君琇不明所以。

  徐升再眨眨眼,小心地往前一步,仔細看。

  「你真是阿素!」他的聲音稍稍鎮靜,「不,不,你不是阿素……。對不起,你那一年不告而別,把我們搞得一頭霧水,疑神疑鬼,到現在還莫名其妙,所以……」

  君琇不想提往事,只很客氣地說:

  「我是來吃拜拜的,順路經過。你們好嗎?」

  「很好……」徐升不太習慣這個漂亮時髦的阿素,但他想到正霄,馬上又問:

  「你不是阿素,你到底是誰呢?為什麼會代替阿素上山呢?」

  君琇很後悔出來散步,她不該見徐升的,事到如今,她只有簡單說:

  「一切都是陰錯陽差,我是到山上躲一群人的。」

  「就是那群要找個逃家女孩的陌生人,對不對?」徐升說。

  他說的必是阿祥那些人,君琇點點頭,說:

  「都是過去的事了,沒什麼好提。來和你們問候一聲,也該走了。」

  「慢著,慢著,你不能這樣就走。」徐升急急說,幾乎擋住她的路:「你不知道,這幾年為了找你,我們想盡各種辦法,好不容易你出現了,我怎麼能放你走!」

  「你找我?為什麼呢?」君琇有些意外。

  「不是我啦,是陸老弟。」見君琇不解,他立刻說:「陸老弟就是徐平,他的真名叫陸正霄,大陸的陸,正氣的正,雲霄的霄。他找你找瘋了。」

  陸正霄,原來這就是他的真名,君琇百感交集,無法言語,他不是不見她嗎?

  為何又找她?

  「邱專員把事情弄得一團糟,陸老弟對你很內疚,他原不是要這麼做的……」

  徐升試著解釋。

  「那他要怎麼做?」君琇把聲音中的期盼藏住。

  「他是希望你拿了那三千塊,找個好人家嫁了。」徐升說著又覺不妥,吶吶接著:「錢



  還在他身上呢。」

  這和邱專員所說有何不同?可惡的徐……不,可惡的陸正霄,君琇所有委屈、羞辱、憤怒又冒出來,她用所有的教養忍著,冷冷地說:

  「你告訴他,錢是阿素的,我不要。嫁人的事不必他操心!」

  「可是……」徐升說。

  他想表達的是什麼,君琇永遠不會知道了。因為小航擺著胖胖的小腳,由騎樓奔向她的懷中。

  「媽媽。」他叫著。

  「君琇。」君誠由後面趕來說:「我們該出發了,否則天黑前鐵趕不回台北。」

  徐升瞪大眼看著她,又看著小航,十分吃驚地說:

  「你兒子嗎?」

  「對。」君琇忙說。

  為了怕徐升看出小航和正霄的相似,君琇不敢看他,在心虛中匆忙告辭,像逃難似的。

  回到台北的車程,她大都閉著眼,假裝困乏,其實內心翻騰不已。

  陸正霄,她一直念著這名字,多適合他呀!他現在在哪裡?又在做什麼呢?她剛才應該問徐升的,以後小航對父親好奇,她也有更多的數據。

  不,她不想知道,不想見他,更不會去拿那筆錢!

  他以為她是誰?賣身的妓女嗎?

  陸正霄三個字,只合她詛咒怨罵用而已,君琇恨恨地想。



  ※  ※  ※



  正霄很快就適應教書的生活。他年紀輕又到過美國,所言所論都是新的,加上他的外表及口才,很自然就吸引一些崇拜者。

  台灣正在西化,大學生們愛看的是費裡尼的電影,愛聽的是貓王和披頭四的音樂,愛談的是沙特、卡繆及存在主義。

  正霄能和他們打成一片,卻感覺到代溝。二十歲時候的他一心只想從軍救國,哪有時間去討論哲學和人生的複雜問題呢?

  連愛情,他都是晚到二十九歲才開竅。

  對這一代,急於想闖出頭緒又漫無目標的年輕人,他不知該喜還是該憂。

  或許真正對生命茫然的是他自己。

  住在何禹家對面,不會孤獨,卻有不便。每天他都被文麗叫去吃晚餐,飯後就要和文綺聊一陣,想拒絕都不行。

  「沒找到阿素,我真的沒心情。」他屢次對何禹說。

  「我知道。又沒有人逼你,和文綺做個朋友,聊聊天,有什麼關係?」何禹說。

  問題是,文綺和他愈熟悉,就愈想闖入他的生活。

  正霄後來乾脆就泡在圖書館,不到深夜不回來,倒成了有家歸不得的人。

  中秋節的晚宴卻逃不掉。文麗在幾天前就交代,正霄想,在場的尚有一些軍中老友,人人都攜家帶眷,他這一晚一定不好過。

  黃昏時分,他才到家門口,文麗就像等他很久似的,由對面叫著:

  「別進去了,現在就到我家。」

  「至少讓我看看信箱吧!」他笑笑說。

  他走到院子,信箱內有晚報,還有一封信,歪歪斜斜的字,是來自碧山的徐升。

  徐升很少寫信,除非有什麼重大事件。他急忙拆開信讀著:

  正霄吾弟大鑒:

  提筆寫信,是要向你報告有關阿素(假阿素)的消息。

  兩星期前碧山大拜拜,她突然出現在我的店門口,不是鬼也不是精,而是真正的一個人,打扮的像都市小姐,非常漂亮。

  她果真是那群陌生人要找的女孩子。我費了一番功夫,找到了空屋的主人陳忠義,他母親是阿素的奶媽。

  我陪了幾瓶紹興老酒終於打聽出阿素的身世,她是台北的富家千金,本名叫楊君琇。當年因為逃婚才跑上山,誤打誤撞到我們的計畫裡。

  說穿了,也沒什麼奇怪,對不對?

  還有,阿素(楊小姐)已經結婚了,並且生了個兒子。丈夫看起來年輕有為,開著一輛轎車,想必生活幸福美滿。

  楊小姐說,三千塊她不要,嫁人的事不用你操心。

  讀信之後,你有沒有鬆一口氣?從此你不用再內疚,可以安心地去結婚了吧?到時務必寄喜帖給我。對了,附上楊小姐的住址,以便你要親自確認。

  敬頌 台安

  兄 徐升謹上



  正霄一讀再讀,愈看愈心寒,直到尋獲阿素的喜悅完全被沮喪所取代。他臉色蒼白,連書本和報紙掉了一地都沒有察覺。

  原來她叫楊君琇。君琇,君琇,他反覆叫著她的名字,這才配合她一身特殊靈秀的氣質呀!

  但她怎麼結婚生子了?她根本是屬於他的!

  他如何能鬆一口氣?如何能安心?多年來,他一直當她是自己的妻子,現在發現她嫁了別人,心怎麼能安?

  如果僅是內疚,他為何要苦苦的,不死心地找她呢?

  他失望、傷心、忌妒、憤怒。他的心一下像在冰窖,一下像烈火燃燒,想到她和別的男人在一起,幾乎要發狂!

  文麗見正霄一直不來,派文綺來叫人。文綺一踏進門,沒注意他臉上的異色,便說:

  「你在忙什麼?人都到齊了,就等你一個呢!」

  他呆看她一會,忽然說:

  「告訴何大哥,我有急事,不過去了!」

  他折起信,推開她就衝了出去。

  文綺沒見他那麼魯莽過,東西散了一地,大門忘了鎖,還撞她一把。這不像是正霄的為人,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而且是非常嚴重的,否則他不會衝動失常至此!

  她得快點去和姊夫說!



  ※  ※  ※



  君琇竟住得那麼近,都在留公圳邊上,離他不過咫尺!他手上捏著徐升的信,仍嫌不夠快。沿著圳水和一路的綠樹垂枝,他又乘公車又搭三輪車,過石子路渡水泥橋,在窄巷中穿梭。車伕「吱」一聲煞住車,對他說:

  「到了!就是這一棟。」

  他站定一看,嶄新的五層樓公寓,黑色雕花欄桿。信上說是三樓。

  二樓陽台擺了一排盆景,盆和花都是小巧精緻,正是君琇的風格。他幾乎確定她就住在這裡。

  「君琇!君琇!」他在心中狂叫著。

  他真想按鈴,真想直接闖進去。但她有丈夫,這一出現,不就毀了她的一切嗎?

  可是今日見不到她,他也不願離開!

  他怪異的舉止及過久的留佇,引起一些路人的懷疑。他慢慢走到附近的小公園,坐在椰子樹下的木椅。

  天漸昏暗,明月升起,團圓夜,他卻在此一人淒清。不是自找的嗎?

  但他非見君琇不可!

  公寓的門又開了,第五次,出來了兩個大人和一個小孩。他緩緩站直身體,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那個女人。

  君琇!

  即使隔一段距離,光線不明,他仍可感覺她特有的氣質。是君琇!她朝公園走來,愈行愈近,微弱的路燈下,他可以看見她依然白皙美麗的臉孔,以前紮起的卷髮,如今嫵媚放下,淺黃及膝的束腰洋裝,更顯出她的高貴清純。

  她甚至比他記憶中更令人動心,更無法移開目光。

  他們差不多走過去了,正霄才注意到那個男人。來不及看到臉,只有背影,頎長有自信,和君琇恰是天造地設。小男孩在兩人中間,一路蕩呀蕩的,好個快樂甜蜜的家庭呀!

  他不由自主地跟在後面,如附磁石。

  他們繞過公園右轉,有兩個理光頭的中學生迎上來,把小男孩接過去。他們笑著說著,走進一扇雕花的黑色大門,高高的圍牆插著尖玻璃,隔離了內外。

  徐升說她是富家千金,現在更是富家少奶奶。

  那孩子比想像中的大,似乎她一離開碧山,就投進別人的懷抱。他咬緊牙,內心泛滿了酸味和苦澀。

  他失魂落魄地走回家。公車站牌過了一個又一個,路上行人少,如在荒野,只有月相隨。

  他邊走邊對自己說,這不是當初想好的嗎?只要君琇幸福,他就無後顧之憂了。

  如今她比預期的好,他為什麼更痛苦呢?

  他早就承認他愛她,但那又如何?男子漢大丈夫,什麼關都能過,還跨不過情關嗎?別沒出息了!

  「陸老師,來碗牛肉麵嗎?」轉角賣面的老金喊他。

  老金是退伍軍人,牛肉麵是絕活,正霄常來光顧。但他今天不想吃麵,只說:

  「來瓶酒吧!」

  一醉解千愁,但願長醉不醒呀!

  他平日酒量不錯。然而今天餓著肚子,心情沉重,又在冷風裡走了一段路,沒喝多少便醉了。

  他沒有吵鬧,只是趴在桌上,喃喃叫著君琇,有時混著阿素。

  老金看情形不對,就跑去敲何禹的門。何禹和幾個朋友匆匆趕來,把正霄帶了回去。

  「我先帶他回家清一清。」何禹說。

  「到底發生什麼事?他怎麼醉成這樣?」文麗驚詫地問。

  「不知道,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副德行。」何禹說。

  「我來幫忙。」文綺擠過來說。

  「我一個人就夠了。」何禹說:「你們都回去繼續吃月餅吧!」

  何禹扶著正霄進入客廳,叫他站就站,叫他坐就坐,一點酒瘋都沒有。弄得何禹搞不清楚他的意識是明白,還是昏亂。

  喊他不理,何禹走入廚房,泡一杯濃茶,準備濕毛巾。出來時,正霄仍同樣斜躺的姿勢,痛苦鎖在臉上像扯不下的面具,嘴裡吐的詞句模糊而難懂。

  灌他茶他乖乖喝,毛巾亦不拒絕,有一刻何禹感覺他是清醒的,只是不願意睜開眼睛。

  「正霄,你到底怎麼了?一晚上跑得不見人影,又把自己搞得這個樣子,總有個原因吧?!」何禹忍不住說:「文綺說你黃昏時看一封信,就急匆匆的跑出去,像出了什麼天大的事。這幾個鐘頭你到底上哪兒去,又為何醉倒在老金那裡呢?」

  一連串的問題都得不到正霄的響應。驀地,正霄往前一傾,火速地衝到廁所,何禹聽見



  了嘔吐的聲音。

  何禹本想跟上去,忽然發現地上有一張信紙。他拿起來,讀了上面的內容,眉頭逐漸皺起。

  原來正霄知道阿素的下落了。這不是一件好消息嗎?阿素平安活著,而且還結婚生子,正霄算是了了一樁多年的心願,可以過自己的日子,他應該高興的,為什麼會表現如此異常呢?

  要慶祝也不是這種方式,倒像是死了親人似的!

  正霄再出來時,酒醒了,臉色依舊不佳,他看見何禹,忍著不舒服說:

  「你怎麼在這裡?你不是在請客賞月嗎?」

  「還說呢!」何禹沒好氣說:「好端端的請你不來,跑到老金那兒爛醉如泥,太不給你大嫂面子了!」

  「爛醉如泥?」正霄彷彿想起一切,臉一下扭曲,「天呀!我竟然醉了!」

  「是呀!」何禹哼了一聲說:「文綺說你有急事不能來,是不是阿素的事?」

  「大哥怎麼知道?」正霄一愣,緩緩地說。

  「我看了徐升寫給你的信。」何禹把信紙往桌上一放,「這不是一件好事嗎?

  我們找了快四年,踏跛鐵鞋無覓處,現在阿素自己冒出來,又有一個好歸宿,不是最圓滿的結局嗎?」

  「她不叫阿素,她叫君琇。」正霄答非所問說。

  「管她叫什麼,我們都該歡慶,你怎麼愁眉苦臉,如喪考妣的樣子?!」何禹說:「走!上我那兒吃月餅,我們還留你一份呢!」

  「我頭痛想睡,就不過去了。」正霄用很無力的口氣說:「跟大嫂說抱歉了。」

  何禹還想說,正霄已轉身上樓。他實在莫名其妙!

  晚宴散後,何禹愈想愈不對勁,裝了一盒飯菜又到正霄這裡來,文綺吵著要跟,他也不反對。

  他讓文綺在樓下等,自己上二樓。正霄躺在床上沉睡著,黑暗的臥室只有月亮灑在地上的微光。

  他湊近想確定正霄一切都好。忽然正霄不安地動一下,喊一聲:「君琇!」

  他適應這名字可真快,連夢裡都分清了,何禹想。

  桌燈旁一隻插著白花的竹筒吸引了何禹的注意力,他拿在手上,就著月光看一下,上面刻這六個字:

  「荒霧溪長相思」何禹如遭棒喝,當場恍然大悟,正霄天天對著荒霧溪犯想思,莫非他是真真正正愛上阿素,不,楊君琇了?

  難怪他一直不相親、不交女朋友、不結婚,整日就掛念著君琇。

  回想這些年正霄找尋她的熱切、急躁、堅持及不捨。原來是有比責任感及歉疚更重要的因素在裡面。

  所以他會喝得那麼醉,情緒那麼低落。

  正霄一向理性有主見,從不表露脆弱和感情的一面,因此何禹都被瞞住了。

  「正霄,你這個傻子!」何禹不禁歎口氣說。

  文綺在樓下等了不耐,跑上樓來觀望。

  「姊夫,陸大哥還好嗎?」她關心地問。

  又是一個傻子。何禹輕聲說:

  「他沒事,明天就會好。我們讓他睡吧!」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5 09:21 AM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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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正霄並沒有更好。

  多年來已不做情報人員,如今重操舊事,跟蹤、偵測、探查,對像卻是君琇。

  他每天除了上課,就是把全副心力花在她身上。一個多星期來,他已摸清她的作息時間。

  早上八點走路到附近公司上班,通常和先生一起。中午十二點回家吃飯,獨自一人。黃昏五點下班,大都一人。下班後,她會帶孩子在附近的公園玩上半小時。

  偶爾會到雕花黑漆大門的那戶人家,戶主是邱紀仁醫生,或許是君琇的婆家吧?

  他不想再深究她的幸福,只想看看她。

  她比以前更成熟亮麗,像一朵盛開的花朵。那舉手投足、那姿態、那笑靨,都如此優雅世故,他怎麼會把她和一般鄉下女孩混為一談呢?

  他救了落難的公主,卻無法與公主相守。

  祝福她吧!他告訴自己。

  酒醉出醜的第二日,何禹特地到學校和他談君琇。

  「看你昨天那樣子,心裡一定很難過。」何禹說:「我沒想到你對君琇認真到這種程度。」

  「沒事的,大哥。只是事情有點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一時無法接受而已。」正霄淡淡地說:「昨晚的事不會再發生了。」

  「我不是擔心那個,我是擔心你的驢脾氣!一旦倔起來,比誰都死心眼。還記得當年你離家從軍時,任憑你幾個哥哥的哀求恫嚇,都義無反顧,一走十八年,一點悔意都沒有。」何禹說:「對君琇,你可別也回不了頭呀!」

  「怎麼會呢?我連家都捨得下,何況一個女人呢?」正霄故作瀟灑說:「你認識我那麼多年,我哪是一個囉囉唆唆的人?你放心吧!」



  「這樣就好,大丈夫何患無妻,對不對?」何禹笑著說:「我們祝福君琇吧!」

  「祝福君琇。」他困難地吐出這幾個字。

  表面祝福,內心卻滿含苦汁。她怎能輕易忘卻那恩愛的三個月,速速就嫁人了呢?在她心裡,自己一點份量都沒有嗎?

  記得邱專員說過,君琇如何罵他薄情寡義,她卻先捨下這段情緣。

  他一次又一次回來看她,跟蹤她。明知愚蠢不該,卻情不自禁。

  像今天的君琇,穿著白上衣、淺紫圓裙、淡紫外套,美得教人忍不住想擁住她。

  他好想走向前,和她說一句話,一句就好。但能爬高山、跳絕崖、斗洪水、入敵後的他,卻沒有勇氣和他所愛的女人面對面,他在怕什麼呢?

  君琇踏過滿地黃的相思樹落花,走進公寓大門,正霄又開始他惆悵的一夜。

  他抬起頭看向三樓陽台,這回不是空的,君琇的奶媽福嫂站在那裡,用懷疑的眼光瞪著他。

  他心一驚,仍憑著職業本能,很自然地也踩過相思樹花,走出巷子,就像一名不經心的路人。

  他不應該再來,這是最後一次了。



  ※  ※  ※



  君琇一進家門,便脫下淡紫外套,正在騎小車的小航看見媽媽,邊喊邊跑過來,纏住她的腳,車砰地一聲歪倒。

  福嫂聞聲由陽台轉回頭,急急叫道:

  「快來看,那個跟蹤你的人就在樓下,他又來了!」

  君琇抱起小航,一面親他,一面走向陽台。一條長巷,除了幾片相思花舞落,什麼都沒有。

  「你來太慢了,他剛轉彎走了。」福嫂跺腳說。

  「你太敏感了,那個人只不過和我走同一條路而已,看你緊張成這樣。」君琇安撫她說。

  「天天都同一條路?還同一個時間?這未免太巧了吧?」福嫂不以為然,「很明顯他就在跟你,你快他也快,你慢他也慢,一定居心不良。明天你叫君誠陪你回來,順便去問問那個人是什麼意思!」











  「福嫂,我們若真去問,他還以為我們神經病呢。」君琇好笑地說。

  「因為事情太奇怪了,我才要問。」福嫂說:「那個人今天還抬頭看我一眼呢!」

  「哦?」君琇也有了好奇心,「你倒說說看,那個人長什麼樣子?是不是一臉橫肉,鬼鬼祟祟的模樣?」

  「這倒沒有。他長得滿英俊體面的,像個正派人士。」福嫂說:「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們不能不防呀!」

  「防什麼呢?那個人就住在這附近,也是差不多時候下班,再簡單不過。」君琇說。「住這附近?怎麼以前沒看過,這禮拜天天見?」福嫂仍覺可疑。

  「那更容易解釋了,他才搬來嘛!」君琇說。

  「看看!你就是這個性,和你媽一樣,不懂得人心險惡,才會遇到沒有良心的男人。」福嫂不高興地說。

  一提到這件事,君琇不辯不駁,永遠三緘其口。她抱著小航走到房間,眼淚已快奪眶而出。

  自從由徐升那裡聽到正霄的消息以後,她平靜的生活又泛起漣漪。

  原本已死的心浮動起來,他的身影老在她的腦海盤旋不去。他人在何處?仍是在國防部嗎?是否已娶妻生子?

  想到最後一點,她的心就擰絞起來,那三個月真對他一點意義都沒有嗎?他甚至沒想到她會懷孕嗎?

  徐升說他找她找瘋了,為什麼?就只為良心不安,想用三千塊來彌補嗎?

  太多疑問在她內心不斷反覆著。唯一能找到答案的方式,就是再去碧山造訪徐升,探知更詳細的數據。

  她實在好想再見他,聽他一聲溫柔的呼喚,重溫他熱情的擁抱。

  恨永遠掩蓋不住對他的渴求。尤其有個小航,天天提醒她他曾在她生命中甜美的存在。

  「媽媽,去公園。」小航抱住她的脖子說。

  「媽媽今天不舒服,就在家裡玩,好嗎?」

  「媽媽哭哭。」他看到君琇的眼淚,「要擦乾。」

  他拿著自己的小毛巾就要往她臉上抹。

  「謝謝你。」她把兒子攬在懷裡,「媽媽沒有你,不知該怎麼辦呢?」

  她一定要克制自己想得知正霄消息的慾望,免得痛苦更多。她這一生有小航就夠了。



  ※  ※  ※



  過了中秋,天漸漸涼起來。

  一個週六下午,君琇和福嫂牽著小航,準備去惜梅姨家吃晚餐。小航經過公園,看見溜滑梯、蕩鞦韆,就賴著不走,任憑大人威脅利誘都沒用。

  「讓他玩一會吧。」君琇說。

  「這孩子真頑固,不知像到誰了。」福嫂嘀咕說。

  君琇裝作沒聽見,專心地陪小航玩。

  椰子樹的大長葉在藍天下擺著,一排七裡香修剪得十分整齊,幾輛腳踏車鈴鈴踩過,又恢復原來的寧靜。

  樹叢裡一群鳥雀揚翅,在天空轉一圈後,飛向南方。小航望著遠去的飛鳥,專注的眼神,白裡透紅的臉蛋,說有多可愛就多可愛,她忍不住親他一下。

  驀地,她有一種被人監視的感覺,形容不出的怪異。她看看四周,公園內除了一些孩子和家長外,沒有其它人;公園外,各家各院門戶深鎖,馬路空蕩蕩的,根本看不到什麼行蹤可疑的人。

  都是福嫂,繪聲繪影地讓她窮緊張!

  這些天,只要下班回家,她就會在路上瞻前顧後,非但沒發現什麼「滿英俊體面」的「正派人士」,反而被幾位路人投以異樣的眼光。

  結果現在還得了「被跟蹤妄想症」!

  這一分神,沒牽好小航,害他摔了一跤。他沒哭也沒受傷,只是衣服弄髒了。

  「真糟糕,我回去拿一件乾淨的來給他換。」福嫂說完就匆匆離去。

  一身泥土草屑的小航仍不改好動本色,他一看到公園對面工地上的挖土機,便興匆匆地拉著君琇,想去摸一摸。君琇拗不過他,母子兩人就踏上未完成的馬路,到鏟了一半的地基去看究竟。

  她光顧著小航急切又蹣跚的腳步,完全沒注意一輛不熟悉路徑的小汽車轉錯彎,直直向他們駛過來。

  突然有人大聲喊著,恍若在叫她的名字。君琇回過頭,恰見那部白色車子和司機那驚惶的臉孔!

  一陣尖銳刺耳的煞車聲響起,君琇只來得及往小航身上一趴。在這千鈞一髮的一刻,有人攔腰將他們抱起,在一旁的草地上翻個滾,力道之猛、衝力之大,就像一頭飛撲而來的山獅。

  公園的人全圍過來,有人扶他們,有人罵司機。驚魂未定中,君琇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堅實的身體上,沒傷也沒痛,小航更是坐在她胸前,一臉笑容,像在玩什麼遊戲一般。

  她站了起來,抱緊小航,想向她的救命恩人道謝。定睛一看,那濃濃的眉、大而明亮的眼、削瘦斯文的臉、迷人的唇角,不是正霄又是誰?!

  山中一別,恍如隔世。

  「君琇,你還好吧?!有沒有受傷?」他擔心地問,手幾乎要過來檢查了。

  她太震驚,看他看得入神,周圍的聲音全化為嗡嗡聲。忽然一絲紅血從他左額髮際緩緩滲出,她叫了出來:

  「你流血了!」

  他摸摸痛處,看著她說:

  「一點血,沒有關係。」

  「不!那是舊傷口。」她著急地說。

  「你還記得!」他眼睛更亮了。

  他們兩個旁若無人的凝視及談話,被趕來的福嫂打斷。

  「呀!怎麼會是你?!」福嫂張大嘴說:「君琇,他就是跟蹤你的人!」

  「你跟蹤我?」君琇質問正霄。

  「我只是想和你說話而已。」正霄有些不自在。

  這時,聞訊而來的惜梅也趕到現場。眾人見當事的二人都不解釋,便紛紛挺身說明原委。

  惜梅聽明白了,連忙對正霄說:

  「謝謝你救了君琇和小航的命。」

  「應該的……」正霄說。

  「他受傷了。」君琇打斷他的話。

  「真的呢!」惜梅斜過頭看他的額際,「我先生的醫院就在前面,你過來消個毒、擦個藥,以防感染。」

  「小小傷口,我看就不必了。」正霄看著君琇說。

  「叫你來,你就來!」君琇不其客氣地說。

  「好!好!」正霄點頭說。

  惜梅和福嫂都用奇怪的表情看了君琇一眼。

  「用這個把血止住。」君琇將自己的手帕遞給他。

  「哦,好。」他接過來,仍癡望著她。

  短短的三分鐘路程,君琇故意落後,和抱著小航的福嫂走在一起,留他和惜梅走在前面。

  「你認識他?」福嫂壓低嗓子問。

  君琇沒有回答,只仔細聆前頭傳來的談話。

  「先生貴姓?」惜梅有禮問。

  「我姓陸,叫陸正霄。」他說。

  「你住在這附近嗎?」惜梅又問。

  「不是,我住在羅斯福路,大學的旁邊。」他說。

  原來他離她那麼近,同一座城市、同一個區域。那一帶她不陌生,君誠讀大學時,她偶爾會去找他。

  望著他的背影,依然強壯,依然挺拔。想起他方才矯健的身手,想起他如何在碧山車站救她,如何帶她出千年莽林,如何由洪水手中奪回小芳的命。

  這樣一個不畏生死的俠義男子,她再恨他、氣他,他仍是她心目中的英雄呀!

  他怎麼知道她的真名、住處?他說他想和她說話,說什麼呢?如果是那三千塊,她一定當場把錢摔到他臉上!

  他們由邱家的宅門走快捷方式。一到客廳,福嫂便抱著小航去換洗。惜梅和君琇陪著正霄穿過迴廊、天井、窄巷,到達靠大馬路的醫院。

  在診療室裡,護士忙著為正霄消毒傷口。紀仁走進來,很親切地與他寒暄握手,再檢查傷勢。

  「聽我太太說,你救了君琇和小航?」紀仁問。

  「我正好在旁邊,很自然的反應。」正霄說,眼睛又看向君琇。

  「很謝謝你。」紀仁說:「傷口無大礙,不需縫合,保持乾淨,幾天後就會好。」

  一名護士走過來,要求填寫數據。

  「例行公事。」紀仁略帶欺意說。

  「沒關係。」正霄說。

  他一一報上姓名、年齡。君琇第一次知道他的歲數,他竟大她那麼多?當他說自己未婚時,她心猛地跳一下,臉不由得發紅,腦子裡胡思亂想起來。

  「你那麼年輕,就在大學當教授?」紀仁驚訝說:「那可是台灣一流的學府呢!」

  「那是我的母校,承蒙師長不嫌棄罷了。」正霄說。

  「你太客氣了。想必陸先生是一個非常優秀的人才。」紀仁微笑說:「我猜你是出國留學回來的吧?!」

  「我在芝加哥大學拿博士學位,今年七月才回來。」正霄又看君琇。

  「美國博士呢!失敬!失敬!」紀仁說。

  君琇的心又一下酸澀起來。原來他這些年都在美國,她在這裡為他受苦受難,含淚育子;他竟在遙遠的黃金之國,享受他的功成名就、飛黃騰達,太可惡了!

  紀仁被病人叫去,惜梅接電話,小小的診療室就剩下正霄和君琇兩人。

  「君琇……」他輕輕喊她。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為什麼要跟蹤我?」她站在另一端說。

  「徐升說的。我只想和你見面,說些話。」他說。

  「有什麼好說?當年你避之唯恐不及,躲得遠遠的,連真相都不願親口對我說!」

  她想到往事,心中仍是刺痛,「你現在還來做什麼?」

  「一切都是誤會,我是要親自說的。但我哪知道邱專員會去那麼快,徐升又正好為岳母奔喪,事情才傳達錯誤。等我回碧山,你已經人去樓空。」正霄聲音中也有痛苦,「我們到處找你,甚至去了恆春,才發現你竟不是阿素,我們有多震驚!

  這四年來我從未放棄,但你始終行蹤渺茫,若非你那天去找徐升,我還不知要找到何年何月呢!」

  「你騙我!你根本人在美國,怎麼找我?」她不信。

  「去美國讀書是我早定的行程,不能不去。但我的心一直在台灣,我的上司、同僚都一直在幫,我們登的尋人啟事,你都沒看到嗎?」

  「我以為你躲我都來不及,哪會去看那些東西?」她仍寒著一張臉,「你找到我又如何?給我三千塊,讓我嫁給別人,那還不如不見!」

  「結果你是嫁了別人,也不需要那區區三千塊了!」他神色黯然地吐出這些話來。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她把身心都給他後,他竟以為……一時憤怒、委屈、傷心全梗在胸懷。

  「誰告訴你,我嫁人了?」她強作鎮定問。

  「不必誰說,我有眼睛。」他抑鬱地回答,「年輕有為的丈夫,活潑可愛的兒子,我都看見了。」

  天呀!君琇雙手互絞,指甲陷入肉裡。他竟連自己的兒子都看不出來,太傷人了,難為她白白受了那麼多痛苦!

  她好想狠狠搥他罵他,讓他也嘗嘗被傷害的滋味!

  微掩的門開了,福嫂抱著小航走進來,立刻感覺到氣氛的詭異低沉。正霄鎖著眉,沮喪地坐在床沿;君琇愁著目,含怒站在一旁,就像兩個仇人似的。

  「媽媽!」小航伸出手向君琇,童稚的聲音畫開凝重的空氣。

  君琇接過兒子,硬把不爭氣眼淚眨回去。

  「舅舅!」小航對著正霄叫,身體一直往病床前傾。

  小航的舅舅太多,君誠、君諒,惜梅的三個兒子,加上紹遠。因此除了叫紀仁姨公以外,所有成年男人,他都一律喊舅舅。

  正霄對小航一笑,小航也回以一笑。這還不夠,小航也要學正霄坐在床上。君琇自然不肯,小航就鬧了起來。

  「讓他過來吧!」正霄說。

  「不要你管!」君琇回他,也不顧福嫂在場。

  小航掙扎下媽媽的膀臂,一落地便跑到正霄面前,正霄笑著抱他坐在旁邊,他又咯咯笑了。

  惜梅一進門,就看見這一幕。

  「小航喜歡陸叔叔呀?!」惜梅又對正霄說:「留下來吃頓便飯吧!」

  「哦!不!」正霄馬上說:「我要走了,晚上還有事情。」

  「不用客氣呀!我們理應好好宴請你一餐的。」惜梅說。

  「真的不必了。」他起身要走,在君琇前面停一下說:「請多保重,再見了。」

  「謝謝。」君琇勉強擠出兩個字。

  他走了!君琇感到心被撕裂般的痛,他竟連一分鐘都不多留?!當他消失在醫院的長廊,她就再忍不住哭出來。

  「哭哭,媽媽哭。」小航扯著她的裙子說。

  福嫂抱起小航,拿一條手帕給她說:

  「他就是小航的爸爸,對不對?」

  她掩著臉,擦著淚,哽咽得無法言語,只拚命搖頭。

  惜梅送客回來,思量著方才正霄心事重重,並不快樂的樣子;他和君琇相處的情況;現在又看見君琇哭得心碎,她有一種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是小航的爸爸,對嗎?」惜梅問。

  「看,不是我一個人說吧!」福嫂說:「小航和那個陸先生笑起來,簡直一模一樣。」

  「可不是?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像同一個模子做的。」惜梅問君琇,「他知道嗎?」

  「他不知道,我也不想讓他知道。」君琇止住淚說。

  「那怎麼行?他是孩子的父親,有權利知道真相。」惜梅皺眉說。

  「而且要負起責任。你有了他的孩子,他就應該娶你,讓你有名有分才對。」

  福嫂說。

  「不!我不要他負責!」君琇抽噎著說。

  「以我多年看人的經驗,他不是那種逃避責任的負心漢。」惜梅很委婉地說:

  「你可以告訴我們,當年到底發生什麼事嗎?」

  君琇再支撐不住,她坐在一把椅子上,啞著嗓子,簡單地敘述碧山往事。說她如何偽裝阿素上山,如何與正霄日久生情,又如何發現真相,悲憤下山。

  「結果他拚命找你,到最近才知道你的行蹤。」惜梅說:「他也是有心人呀!」

  「不管他有沒有拚命,有沒有心,我都不在乎。」君琇說:「他不該一口咬定我嫁給別人,又認不出小航是他兒子。」

  「君琇,這種事女人不說,男人是不會知道的。」惜梅說:「我看得出來,你還愛他,而他也有情。你一定要告訴他事實真相。」

  「他或許有女朋友了,我不想去求他憐憫。」君琇倔強地說。

  「搞什麼呢?一個說有丈夫,一個說有女朋友,張嘴就能問明白的事,為什麼要猜來疑去?」福嫂說:「去找他講清楚嘛!」

  「福嫂,這就是愛情。外人很難懂的。」惜梅說。

  「愛什麼?我們古早沒這些名堂,一樣男婚女嫁,也傳好幾宗,接好幾代了。」

  福嫂說。

  惜梅笑一笑,又對君琇說:

  「相信我的直覺,你去找陸先生,一定會有圓滿的結果。你若不好意思去說,我來去。」

  「不!惜梅姨,我的事我自己會解決。」君琇說。

  「真的嗎?」惜梅一臉懷疑,「怎麼解決?就憑你剛才那一副拒人千裡的樣子,我不相信你會主動去告訴陸先生這件事情。」

  「他不會想知道的,他巴不得我結婚生子,好讓他不再受良心的譴責。我去不過是自取其辱而已。」君琇又要哭了。

  「我瞭解你現在矛盾的心情。」惜梅輕撫她的肩說:「又迷惘又害怕,對不對?

  當年我在平寮也如,此還一度想出家剃去所有煩惱呢!若不是在生死之間肯定自己的真愛,勇敢地去追尋,或許就錯過我和你紀仁叔的姻緣了。」

  「你又在背後說我什麼嗎?」紀仁一進來,眼光就盯著妻子笑咪咪地說。

  「誰要說你?」惜梅瞪了他一眼說:「我在說陸先生和君琇。」

  「陸先生和君琇?」紀仁不解地重複一遍。

  君琇當下很不自在,一雙眼紅腫著。惜梅於是說:

  「以後我再解釋。你的病人看完了嗎?」

  「看完了。肩膀有些酸痛,所以來請老婆大人高抬貴手……。」他說。

  「好啦!」惜梅阻止他再說下去,只對君琇說:「你好好想想,有些機會是稍縱即逝,幸福到了門前,千萬不要讓它溜走。」

  君琇看著他們雙雙離去,一到門外,紀仁就拉起惜梅的手。君琇可以想見他們如何手牽手地走過長廊、後巷、天井,回到他們溫馨的家,像是一個永不褪色的天長地久,教人艷羨和嚮往。那種意境一定很美吧!

  可惜她和正霄之間一切關係都薄弱,儘管也曾手牽手在山林裡恣意浪漫,但都建立在欺騙和謊言上。她不認識真正的他,他也不瞭解真正的她。他們彼此間唯一的真實只有小航,她若說出真相,會不會連那點連繫都被破壞掉了?

  她愛正霄,依然愛他;但他是不是只視她為一項未完成的任務和拖延太久的麻煩呢?想到此,她又恨他了。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5 09:22 AM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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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後君琇坐上三輪車,沿著留公圳來到正霄的家。

  這幾日他一直沒再出現。她在路上屢次回頭,在陽台上不斷癡望,都沒有他的蹤影。

  她不承認自己在等待,但內心一寸寸的失望,沉到底就揚起風暴似的怒氣。他對她根本是無情無義的,一廂情願地認為她嫁人生子,卸下心裡的包袱,早樂得一邊逍遙去了,哪再顧她的死活呢?

  中午她打電話去給惜梅,想一吐壓抑不住的怨懟。才開口,惜梅便激動地說:

  「敏貞有下落了!這次是真的。我太興奮了,簡直坐不住,恨不得立刻南下。

  對了!這件事,我只告訴你和你紀仁叔,你可千萬別透露出去,尤其是紹遠,知道嗎?」

  君琇陪著惜梅又哭又笑,暫且忘記化不去的煩憂。她也想見見這位讓許多人牽掛懸心的女子。

  然而君琇一返家,福嫂就遞給她一封正霄寄來的掛號信,裡面附了三千匯票和一張短函。

  君琇:

  那日人多不便,心意未能盡訴。多年尋覓,知你有幸福的歸宿,我亦心滿意足了。我不會再來打擾你的生活,這三千元算是遲來的賀儀,沒有別的意思,請笑納。

  正霄君琇看完差不多快氣昏了,他竟敢把錢寄過來?真的連一點尊嚴也不留給她?

  他的心也未免太冷絕了吧!

  她的怒氣旋到了頂點,眼前一片黑,耳旁儘是轟轟寂寂聲,像被活悶的高熱的窯灶中一樣。她當下拿了信就外沖,載她的三輪車伕還以為有人臨終病危,白毛巾往肩後一甩,兩條腿踩得飛快,「吱」一下由信義路到羅斯福路。當他對好門牌號碼,一臉憐憫地來請她下車時,她咬著牙,雙手還微微發抖著。

  「小姐,你要多多保重呀!」車伕走之前說。

  信封上的住址框在一個紅門上,門後是兩層小樓,看來雅致舒適。哼!他過得可真愜意快活!

  君琇用力按著鈴,天色不早,若沒有約會,他應該會在家吧?!

  鈴空響幾回,她氣更多,只好使勁拍門板,把手都弄疼了。結果有反應的是對門,一個年輕的女孩走出來,好奇地打量君琇。

  「你找正霄嗎?他正在我們這裡呢!」女孩說。

  正霄?那語氣可真熟稔親熱,君琇的滿腔怒火又不由得加入忌妒酸意,他還真不寂寞呢!

  聽著門內傳來的歡樂笑意,一股尖銳的蒼涼感刺入她已經受著煎熬的心。見他還有什麼意思呢?不過讓自己更加悲慘而已。

  「對不起,我找錯門了。」君琇有些茫然地說。

  她轉過身,慢慢踱出巷子。她突然覺得好累,剛才所激起的狂怒已隨蒼涼的傷口一點一滴的流失。空乏的身心向著只剩一抹殘紅的夕陽,使她難過掉淚。

  後面似有人叫她的名字,因為滿腦子是自己的悲愁,無法也不想去聽真切,她繼續往前行,淚眼更模糊。

  「君琇!」正霄倏地攔住她,擋住她的去路,一臉很明顯的驚喜,「真的是你!

  你來找我的?我太意外了!」

  那曾朝思暮想的英俊臉孔像漾在水裡,她雙眼一眨,淚水滑落下來,算是給他的響應。他為什麼老害她哭呢?

  「怎麼啦?」他神情變得緊張,「發生什麼事了?是誰欺負你了?」

  「還會有誰?」她一聽見他的詢問,很直覺地把信丟到他身上,原先的氣也回來了。

  他接住信,只看一眼便焦慮地說:

  「這封信給你惹麻煩了,是不是?我真的是一番好意,就當做一個老朋友的祝福,很單純的結婚賀禮。他……你先生誤會了嗎?」

  他還說!瞧他左一句結婚,右一句先生;前一聲賀禮,後一聲祝福,君琇愈聽愈刺耳,最後受不了地叫:

  「我還沒有結婚,你送什麼禮?我又沒有先生,你祝福誰?你這個人有沒有毛病呀?!」











  「你說什麼?」他雙眼直視她,兩手抓住她的肩,非常激動地說:「你說你沒有結婚,那小航他……。」

  他當然會震驚不信,一個大包袱飛了回來,撞個他措手不及;待會她還要丟個小包袱,準叫他嚇得灰頭土臉,魂飛魄散。

  「你以為小航是誰?」她一字一句報復性地說:「小航就是你的兒子!」

  「我的……兒子?」他呆呆重複著。

  「沒有錯!」她再一次肯定說。

  她等著看他的狼狽,聽他的否認、辯解、惱怒;但出乎意料的,他給她一個大大的笑容,眉眼舒展了,皺紋抹平了,原有的陰霾悒鬱似都一掃而空。這個閃著白牙,笑得像碧藍晴天的正霄,一把抱起她,快樂地轉著圈子。

  「呀!君琇!你還是我的君琇!」他的笑聲由胸腔流蕩到空氣中,像一首春天蓬髮的樂章。

  她沒有嚇到他,反而被他嚇壞了。她在他手裡掙扎地叫道:

  「放我下來!放我下來!我頭要昏了!」

  「我不放,我永遠不放你走了!」他一邊說,一邊把她抱得更緊。

  她清楚地看到兩個騎車的學生經過,笑著招呼:「陸老師好!」,走遠了還一直回頭看。她也看到正霄的朋友站在紅門前,個個目瞪口呆。很明顯的,他們從來都沒有見過他這種瘋狂模樣,明天起肯定要惡名昭彰了,他要怎麼做人呢?

  他終於讓她下來,但手仍不放鬆,牢牢套住她的腰,把她帶到那群人面前,興高采烈地說:「各位,這是楊君琇,我的妻子。」

  君琇人沒有站穩,心情亦未定,聽見這句話,又吃驚又心急,昏亂中想抗議,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妻子?我怎麼不知道你結婚了?」早先君琇遇見的女孩打破眾人的張口結舌,說話時臉上是極度的不愉快。

  「我是在任務中結婚的,還沒有正式行禮,何大哥曉得的,還是他一手下令安排的良緣呢!」正霄正經說。

  「我曉得?我……」何禹震驚,一副百口莫辯狀。

  君琇瞪著正霄,想揭穿這幕戲,但他又快一拍說:

  「何大哥,原諒我不能參加您的生日晚宴了,我有太多話要和君琇說,相信您能瞭解。」

  「當然!當然!」何禹不愧是做情報工作的,他很快回過神,沒事人般地說:

  「不過明天我要聽所有的報告,好把阿素的案子結了,的確是拖太久了。」

  一進到正霄的家,君琇馬上甩開他,努力地找回自己的嗓音,很憤怒地說:

  「誰是你的妻子?誰嫁給你了?你怎麼可以亂說?!」

  「孩子都生了,你不嫁給我當我的妻子,又要嫁給誰呢?」他嘻皮笑臉地說。

  「法律上可沒有這一條規定。」她態度強硬地說:「有了孩子我也不會嫁給你,我寧可獨立扶養他!」

  這句話正霄當了真。他笑臉不見,面色一下刷白,突然想到什麼似地說:

  「對呀!我怎麼忘了?你有一個……男朋友,每天和你一起上班的……」

  君琇又被他氣糊塗了,馬上辯白說:

  「我才沒有什麼男朋友,你說的人是我的大哥,現在正住在我那裡……」

  「哦,謝天謝地!」他大鬆一口氣,凝神看她說:「君琇,我真的再受不了驚嚇了。」

  「我說的是真的。」看他那樣,她的脾氣不自覺消了一半,只說:「你不必因為小航的事就要娶我。」

  「我想娶你,不是因為小航,而是因為我愛你!」他不加思索地說。

  「不!你不愛我。」她掩住內心的難過,很實際地說:「在碧山的林場,你當我是無知的、愚傻的阿素,只等任務結束,就要把我打發回恆春。這樣一個鄉下女孩,你怎麼可能會愛呢?」

  他有些急,走到她面前,望進她的眸子,認真地說:

  「是的,在碧山的林場,我當你是無知、愚傻的阿素。我也以為自己不愛你。

  但我錯了,上級緊急召我回去的時候,我的心就一寸寸迷失了。但我仍然沒有覺悟,一直到你失蹤,我才發現自己早已愛上你,或許就在接你上山的第一夜我就情不自禁了。」

  「那麼早?」她輕聲地問,如在夢中。

  「就那麼早。」他溫柔地回答:「理智說不可能、不可以,感情卻無法克制地向你投靠。你以為我們成為真實的夫妻,只是一時偶然的慾望嗎?當然不是,那是愛情累積的結果。可惜當時我們不明白,對那份強烈及陌生的感覺不斷掙扎,以至於白白浪費那麼多年時間。君琇,我再不允許你從我的生命中消失,你……你愛我嗎?」

  「我當然愛你!」她內心漲滿著說:「我為你生下小航,為你誓不嫁人。我若不愛你,會這麼做嗎?」

  「哦!君琇,你又讓我的人生恢復光明了,我這一輩子不曾那麼快樂過!」他再一次緊抱著她。

  「我們得快點回去,讓小航認識你這個爸爸!」她先回復理智。

  「小航。」他念著這個名字,忍不住笑意說:「我還是很難想像自己有一個這麼可愛的兒子,彷彿在作夢!」

  「我們快走吧!否則小航要睡覺了!」她催促著。

  「等一下,我要收拾一些行李再出發。」

  「收拾行李做什麼?」她不解地問。

  「到你那兒住呀!」他點點她的鼻子說:「你以為我獨自一人在這屋子裡,還待得下去嗎?」

  「可是……」她覺得不妥。

  「放心,我又不和你同床,雖然我很想,但我會忍到結婚之後。」見她羞紅了臉,他笑著說:「打地鋪總可以吧?!」

  「倒不至於。我大哥最近去日本,你可以睡他的床。」她說,但不確定他是否會那麼守規矩。

  正霄開心地上樓去拿東西,她則四處巡梭。研究著每一樣擺設時,想著自己不瞭解他的地方依然很多。除了他這個人,他身外的種種都是陌生的……。

  當她沉醉在這相愛的新認知時,樓上忽然傳來他的叫聲,她趕忙跑上去。

  「我興奮過度去撞到櫃子角了。」他坐在床邊,捂著左額說。

  「真是的!」她又好笑又心疼,「傷口有些裂開了,我來幫你重新上藥包紮。」

  她拿來紅藥水、藥膏、紗布,仔細為他處理傷處。她站在他前面,可以感覺他的手在她身側游移,帶來一陣陣令人心悸的戰慄。

  她一完成最後一道手續,他立刻翻身將她壓在床上,唇既溫柔又熱情地吻下來。

  呀!久違的纏綿繾綣!兩人都緊附著對方,想用身體的親密接觸,來道盡多年的痛苦相思。

  「我們不能再下去了!」君琇試圖清醒。

  「我以為我能忍的。君琇,我們明天就先去公證結婚,以後再補辦婚禮,好嗎?」

  她沒有回答,只坐了起來,視線被桌燈旁的竹筒所吸引。

  「還記得這個嗎?我每天都要摘一束野花來給你的。」他也坐直身體說:「它隨我繞了一圈美國又回來了。」

  「荒霧溪,長相思。」她念著上面的字,感傷地說:「長相思,摧心肝。我們以後再也不必相思了。」

  「誰說不必?我上課的時候,仍會想念你的。」他輕吻她的頰說:「五分鐘、十分鐘都是相思。」

  「長相思、短相思,任是枝葉成灰亦相思。」她忍不住輕念道。

  「什麼?」他問。

  「以後再告訴你。」她看看時間不早了,連忙催促說:「我們該走了,小航在等我們,福嫂心裡一定也很著急了!」

  外面天已全黑,路燈暗淡照著,納集著蚊蟲飛蛾。她不再害怕寂寞,只緊偎著正霄,感覺安全又溫暖。

  他們坐上公車,沿著留公圳而行。這條路幾次來去。都沒有這回更叫人歡喜留戀。望著車窗上幢幢黑影,她不禁想起碧山初遇的那一夜,不知姓不知名不知面孔的,她就隨他山巔水湄,多浪漫又美麗的一段奇緣呀!

  他在她手上輕按一下,她回頭看他,那多情的眼神,她知道他也想起那注定緣聚的夜,像幾世前就相約好的。

  她會永遠記得這些夜,如夢似幻、輕霧瀰漫的夜。
作者: rtpp123    時間: 2007-9-5 11:58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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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becka    時間: 2007-9-5 11:1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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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aswe88221    時間: 2008-1-18 02:09 PM     標題: 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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