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莉討論區

標題: 姚霽珊 -【折錦春】《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4 05:26 PM     標題: 姚霽珊 -【折錦春】《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7-11-12 06:02 PM 編輯

【書名】:折錦春

【作者】:姚霽珊

【內容簡介】:

  秦同春首,春不顧秦。

  前世的秦家滿門抄斬,秦素遍身污垢、忍辱半生,她一直以為,那是命。

  重生後她才明白,那不是命,而是局。

  破局求生,折春成錦,她,真的能做到嗎?

  一句話簡介:這是一個關於救贖的故事。

  特別提醒:前方女主略高能,心腸略狠毒,殺人略不眨眼,請自帶避雷針。本文架空,時代背景借鑑三國至兩晉,考據黨請慎入。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4 05:26 PM

本帖最後由 sheauyah 於 2017-6-28 10:35 PM 編輯

第一卷 一院寒蛩一院風

第001章 草堂秋

      向晚時分,雨漸漸地大了起來。

      九月尾的天氣,暮色中已裹了輕寒。院子裡寥無人跡,幾片枯葉粘住潮濕的地面,無端地顯出一種殘損來。遠處的連雲山似攏了一層青灰色的薄紗,影影綽綽,視之不清。

      阿豆立在石階上,仰起頭,向雨幕裡呵了一口氣。

      淡白色的霧氣一經離了口唇,只向前飄了尺許,便四散而去,須臾不見了蹤影。

      風捲起雨線,一片片掠進犬牙交錯的瓦簷,風鐸被風吹著,偶爾發出一記清響,若寂寂長夜裡零落的譙鼓,敲得人心底發涼。

      阿豆微微打了個顫,將手裡的銅盆又往懷中攏了攏,肩膀也縮了起來。

      盆裡盛了半盆的滾水,是她才從灶房打來的,預備著一會給女郎淨面用。

      不過,女郎一向喜用溫水,因而這水也不是即刻便用的,還要再晾一晾才好。

      阿豆仰起的頭放平了些,眉尖往中心聚攏,清秀的面龐上便有了幾分怨苦相,像是老了好幾歲似的。

      她今年也才十五,花一樣的年紀,嫩柳般的身姿,卻也只能在這寂寞的山野裡……

      她嘆了一聲。

      不需旁人說,她自己也覺得可惜。

      她轉過身,小心地捧牢銅盆,感受著胸腹間那團被熱水熏出的暖意,慢慢跨進了堂屋的房門。

      堂屋佈置得整齊,四壁雪白,桌椅也算潔淨。然而,也僅只這一間房而已。臥房便設在西次間,門上只用銅鉤掛了一層薄棉簾子,那簾子灰撲撲地也看不出是什麼顏色,上頭更無繡紋,唯有幾個鮮明的蛀洞,昭示著此處的寒酸與簡陋。

      掀開棉簾,便是一間大得有些空闊的房間。傢俱只有最簡單的幾件,妝台缺了一足,用木塊墊著;牆壁上黴印斑駁;朱漆鼓凳也早已磨損,露出了原本的木色。唯有倚牆擺放的三屏雕花羅帳床還算完好,透過兩重洗得發白的青紗,隱約可見床板上雕鏤的靈芝卷草紋。

      阿豆放輕了腳步,將銅盆與布巾擱在了架子上,輕輕吁了口氣。

      她才從外頭回來,又見女郎恰在午睡,她便向阿妥謊稱要服侍女郎起榻,特地端了滾水進來。

      她想趁著晾水的時間找些東西,就算一時有人進來,她也有現成的託詞。

      信手整理好布巾,阿豆先是側耳聽了一會,隨後上前幾步,悄悄掀開紗帳,向裡窺視。

      帳中睡著一名女子,半側著身體,雙眸緊閉。雖年齒尚幼,卻已能窺見幾許明豔姿容,兩彎卷而翹的長睫覆著面頰,鼻息輕淺,顯然睡得正沉。

      盯著帳中女子,阿豆眼中漸漸湧出幾分嫉色,一隻手不自覺地撫上了自己的臉,良久後,輕吐了口氣,眉眼間又劃過了一絲不屑。

      秦家六娘又如何?在這偏僻的莊子上,誰又能記得她姓秦?

      撇了撇嘴,阿豆放下紗帳,又回身向門簾的方向看了看,確定四下無人,便腳步輕悄地轉過床尾,來到了緊靠牆根擺放的一具櫥架前。

      這櫥架原先應是作書架用的,不過,秦六娘顯然並不喜讀書,倒是對玩樂打扮極有興趣,架子上擺了好幾只妝匣,另有散放的絹花、燈籠、風箏等物,雖都不甚值錢,卻花哨得很,將上頭幾層堆得滿滿噹噹。唯在最下層的角落裡,才毫無章法地任意擺著十幾卷書,那書上灰塵極厚,像是許久不曾被人翻動過了。

      阿豆雖粗識幾個字,卻不是個好學之人。然一見那些書,她的眼睛卻立刻亮了起來,她蹲下了身子,自袖中掏出一張紙,對照著紙上抄寫的內容,在那堆書裡一本本地翻找著,動作十分輕巧。

      紗帳中,秦素緩緩張開雙眸,凝視著床尾處的阿豆,面無表情。

      暮色濾過幾重青紗,將阿豆的背影也映出了幾許青灰,而帳中秦素的臉上,也不可避免地染了一層青氣。

      山村陋室、草舍寒堂,這是她前世生活了五年的連雲田莊,從七歲到十二歲,她就像是被秦家遺忘了一般,在江陽郡最偏僻的鄉野,無人照管地獨自長大。

      秦素淡淡地看著阿豆,彎起唇角,無聲而笑。

      前世的她從不知道,在她的身上,原來也有著可以叫人圖謀的東西,而她最信任、也最依賴的使女阿豆,早非昨日面目。可恨她一直活到生不如死、活到滿身泥濘,最後在那個吃人的地方掙紮了五年,方才一次次地了悟,明白彼時的自己有多麼荒唐可笑。

      而那時,一切都已經發生了,塵埃落定、無從更改。

      深宮裡的那五年,像一個最不堪的夢。在夢中,那重樓疊宇若汪洋大海,而她卻是一葉孤舟,上無家族支撐、下無子女固寵,可恃者,唯一腔孤勇與滿心的不甘,竟也一步一步走到了那個最高的位置,卻又在即將抵達巔峰時,倏然墜落。

      她仍記得落入金蓮池的那一刻,鳳冠沉沉壓在髮上,又脫離而去,散開的髮髻如墨線,在她的四周飄浮,如絲如縷。

      紅宮牆、粉桃花、琉璃碧瓦、青空如洗。

      她沉在水裡望出去,覺得,那像是浸在一汪通透的翡翠裡,虛而飄渺,恍若一夢。

      她忽然覺得諷刺。

      她曾經那麼渴切、那麼執拗地想要去死。

      十五歲那年,當她衣衫不整被人發現、名聲盡毀之時,她想過去死;十七歲那年,當她第一次被人轉送,自陌生的床榻間醒來時,她曾經如此地期待著死亡的降臨。

      卻是,求死而不得。

      先,為不能;後,是不敢。

      死亡於她,竟成奢侈。

      有一段時間,她甚至以幻想自己的死為樂事。

      她像是行走於一段沒有盡頭的黑暗沼澤,滿身污垢、身心俱疲。直到有一天,她歸了國,還入了宮。

      那個時候,她便不想死了。

      她只想好好地活著。活在萬人之上,活得鮮烈耀眼,將之前所受的屈辱百倍千倍地討回來。

      可死亡卻偏於此際降臨。

      鳳冠近在咫尺,那榮耀與光芒唾手可得,可她,卻再也不能觸及。

      她根本不知道推她入水的人是誰。

      當她漸漸沉入水底時,金蓮池畔不見人跡,那些原應陪在她身旁的宮人,在一瞬間憑空消失了。

      她停止了掙扎,仰首望著那熟悉的紅牆碧瓦,悲傷一波一波地漫上眼眶。

      她不知這悲傷從何而來。

      在金蓮池溫柔而冰冷的水波里,她心底裡那些被冰封、被掩埋、被壓抑的情緒,驀地盡數爆發。

      她看見自己的眼淚,透明得如同最純淨的水晶,一粒一粒,飄散在深碧凝翠的池水中。

      原來,她身上還有一樣事物,是乾淨的。

      原來,自她那早已渾濁的心底流淌出的淚水,與十四歲少女純淨眸中滑下的淚水,並無兩樣。

      那一瞬間,眼淚洶湧而至,她在將死的一刻哭得不能自已。

      而隨後,她便看見了火光。

      宮牆的一角爆出了火光,似還有廝殺聲奔襲至耳畔。

      她止住哭泣,靜靜地看了一會,突然大笑了起來。

      冰涼的帶著腥味的池水倒灌入喉,堵住了她的呼吸,可她卻仍在大笑,笑出了聲。

      委實是太可笑了,不是麼?那算計她的一人定想不到,她死之日,便是國破之時。

      什麼算計陰謀,什麼尊榮顯赫,在這將傾的大廈之下,所有今日的耀眼,不過是明日塵煙。

      她在池水中笑出了眼淚,她紛亂的髮絲四散如黑灰。

      那一刻,她忽然便沒了怨,也沒了恨。

      就這樣吧,她想。

      就這樣結束,也沒什麼不好。

      她緩緩地閉上了雙眼,任由那團混沌將她包裹。

      可是,當她重新睜開眼時,她卻來到了這裡——中元十二年的連雲田莊。

      這一年,正是她前世厄運的開端,亦是秦家走向滅亡的起點。而她,卻帶著前世的所有記憶,回來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4 05:26 PM

第002章 意綢繆

      暮色湧入寒窗,兩重紗帳、一床薄被,卻終是擋不住暮秋的冷意。

      秦素有些恍惚。

      她是在兩天前醒來的。

      經歷了最初的迷茫、慌亂與頹喪後,她的心境已然平復。

      前塵若夢,她不想、亦不能永遠囿於過去,她終是要著眼於當下,為這一世的將來好好謀劃。

      她隱約記得,上一世的這個時候,她因為貪玩,非要看阿妥幫莊民燒麥桿,結果被濃煙燻倒,在床上養了幾日。而若她未記錯的話,秦家報喪的人,近幾日也快要到了。

      秦素淡淡地瞄了一眼枕邊翻開的曆書。

      她的父親、江陽郡郎中令秦世章,在前幾日隨郡守外出行獵時,不慎墜馬而亡。

      秦素已經不大記得秦世章的長相了。

      自七歲那年被送來連雲田莊「養病」,她便再也不曾見過這位父親。

      如今,又隔一世。

      那張早已模糊的臉,在她的記憶中蒙了塵、落了灰,被光陰拋進了角落,再也無法憶及。

      秦素悵悵地轉開眼眸,望向紗帳上早失本色的黯淡繡紋。

      驀地,膝蓋處一陣銳痛傳來,酸脹無比,讓她忍不住深吸了口氣,隨後,一絲苦笑便爬上了面頰。

      她幾乎已經忘了,前世此時,她的膝蓋還未養好,一逢著陰雨天便會疼。

      她慢慢地伸出手,在膝蓋上摸了摸。

      膝蓋的骨節處略有些腫脹,皮膚亦粗糙不堪,完全沒有少女應有的細膩與秀致。

      秦素挪開了手,神情淡然。

      被嫡母在陰冷的祠堂罰跪,整整兩日連水都不許喝,跪姿稍有鬆動便是一戒尺……年僅七歲的她能活下來已屬大幸,膝蓋上的這點傷又算得了什麼?身為卑賤的外室女,被如此對待也是她該當的。

      秦素眸色淡淡,不見悲喜。

      一個外室女能被家族認回,便是在民風最開放的唐國,亦極少見。不過,秦家的情況委實特殊了些,秦素也不是平白無故認祖歸宗的。

      她的父親秦世章,乃是兼祧。

      以一身肩挑兩房,秦家子息之單薄,由此可知。

      東、西兩院的老夫人雖各有私心,卻有志一同地認為:無論嫡庶、男女,秦家的孫輩須得多多益善,越多越好。故秦素方得以進入秦家,並被養在了長房名下。

      秦素對生母趙氏的記憶極為模糊。趙氏去得早,在秦素還未滿三週歲時便病故了。

      據說,趙氏出身卑賤,雖有著驚人的美貌,卻因身份低微,秦世章也不敢輕易帶她回家,只敢在外頭養著。

      趙氏死後,秦世章許是心中有愧,便將這份感情轉移到了秦素身上,待她極為上心,甚至可以說是溺愛。

      不過,在秦素六歲那年,這份寵愛戛然而止,而秦素的日常用度也隨之一落千丈,直到被送至田莊「養病」,她才算過了幾年清靜的日子。

      秦素轉過眼眸,盯著仍在翻書的阿豆出神。

      算算日子,秦世章應該早在秦素醒來前便亡故了,此刻秦家送信的人想必才出門。從青州城到連雲路途遙遠,騎快馬也需三日,不過秦府的管家可沒這般快,算來大約五、六日後方能到達連雲,而她離開田莊的日子,也將臨近了。

      緩緩摩挲著棉被上的布料,秦素神情漠然,指尖所及處,是兩本薄薄的書卷。

      阿豆此刻正在找的,應該便是這兩卷前秦珍本:《歲華紀麗》與《饗貨志》。

      前世時,秦素直至回到秦府被姑母秦世芳問及,方才察知這兩卷珍本不翼而飛,所幸另一卷最為珍異的《許氏雜篡》,因一直收在裝舊衣的箱子裡,連秦素自己都忘記了,於是幸得保存。

      只是,這本記載著前秦風流人物玄談的古書,帶給秦家的卻非福運歡喜,而是秦氏滿門厄運的開端。

      秦素微微側首,望向窗外。

      薄暮、煙雨、寒窗。

      瓦簷上滴落的雨珠敲打著地面,將阿豆弄出來的些許聲響也隱了去。

      屋中光線已經很暗了,書上的字跡漸漸辨別不清,阿豆終於站起身來,胡亂將紙條塞入懷中,洩憤似地踢了櫥架一腳。

      「咚」,不算太大的一聲,床帳裡的人卻動了動,像是被驚醒了。

      阿豆臉一白,飛快地轉出床尾,掀起紗帳,頃刻間,一雙親切而乾淨的笑眼,溫馴地攏上了秦素的臉。

      「女郎醒了,可要起榻?」阿豆語聲輕柔,手上已經利索地動作起來,將紗帳掛去一旁的帳鉤。

      秦素揉揉眼睛,嬌懶地「嗯」了一聲,妍媚的臉上神色如常。

      阿豆心頭鬆了鬆,慇勤上前,扶著秦素半坐於床沿,又去盆架處絞熱布巾。

      「方才是什麼作響?」秦素懶懶欠伸一記,隨口問道。

      阿豆絞布巾的手停了,轉首時已是一臉惶惑:「女郎恕罪。我不小心碰了盆架,驚擾了女郎。」

      「如此。」秦素意興闌珊地擺了擺手,四顧一番,最後目光定在了櫥架處。

      阿豆的臉又白了,絞布巾的手指緊緊攥住,神情有些不安。

      驀地,秦素伸臂向櫥架一指:「我要在這上頭掛幾隻葫蘆,阿豆,你明日弄來。」清脆的聲音,若鸝鳥兒歌唱,歡欣愉悅。

      「葫蘆?」阿豆回了回神,捧過布巾,小心地替秦素拭面:「女郎要葫蘆作什麼?」

      「玩。」秦素只答了一字,滿臉興致昂揚,捲翹的睫羽掀動如小扇,雙眸似水中剔透的墨玉,清凌凌地泛著歡喜。

      阿豆不著痕跡地凝視著她。

      無知稚兒,也不過如是。

      她有些微嘆,不知是慶幸還是輕視,抑或只是不甘,心底裡的情緒翻了幾番。

      然她知曉,秦素慣是脾性暴躁、抓尖要強,最厭下僕違逆。與阿豆一同服侍秦素的阿妥,便是因為太過忠直,不討人歡喜,便被攆去了廚房。而阿豆則事事順從,就此一路高昇,如今更有大好前途。

      想著那件大事,阿豆的心緒頓時平了,溫順地應了聲「是」,退了出去。

      很快便到了掌燈時分。

      秦素今日看來心情甚好,用罷了飯,她竟又起了新的興致,拉著阿豆去廚房,好奇地一件件翻看廚房裡的物事。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4 05:26 PM

第003章 三分三

      阿妥正在廚房忙碌,見秦素進來,驚得手足無措,急急在圍裙上擦淨了手,又緊隨在她身後細聲苦勸:「女郎離柴火遠些,前日才熏壞過身子……油壺也沒什麼好看……菜刀還是勿要拿了……鐵鏟很重,女郎放下為好……」

      聽著她小心翼翼的聲音,秦素的眼底,漸漸有了些潮氣。

      阿妥一直待她極好,緊緊地護著她。前世秦素回府後不幾日,阿妥與丈夫福叔也跟著回去繼續服侍。不過,未出一年,福叔便因偷盜財物被當階棒殺,阿妥卻是投了井,屍首過了一旬才被尋到。

      身為阿妥夫婦的主人,彼時的秦素一心只想著不能令嫡母不快,對這對可憐的忠僕不聞不問,連私下裡叫人收屍都不敢,生怕得罪了人,可謂自私痴傻到了極致。

      回首前塵,秦素只覺可笑,復又可悲。

      本為秦家主,偏似秦家奴。

      這般考語,用在前世的她身上,一點都不為過。

      彼時她好容易重返秦家,遂用盡一切手段拚命討好迎和府中諸人,其諂媚邀寵、淺薄貪婪,直是無所不用其極,也難怪旁人瞧她不起,就算是她自己,午夜夢迴時,也從不敢回望過往的。

      壓下心頭湧起的苦澀,秦素淡淡地掃了阿妥一眼,並未對她假以辭色。

      現在還不是時候。

      待做完了手頭的事,她才能重新安排阿妥與福叔,給他們另謀一份前程。

      阿妥常被呵斥,對秦素的冷臉已經慣了,見她不聽勸,便去拉扯阿豆的衣袖,又向她使眼色,叫她勸住秦素。

      阿豆卻根本沒去看她,只是馴順地垂著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襟,臉頰被灶火照著,微微泛紅。

      秦素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十五歲的阿豆,眉鬆骨張、雙頰暈春,一雙眼睛水汪汪地,比平日俏麗了三分,整個人都有些不一樣了。

      「夾糖甜糕還算不錯,明日做來,多加些糖。」秦素驀地便開了口,言笑晏晏,又有些頤指氣使,像是個愛使性子的小姑娘。

      她本就是個愛使性子的小姑娘。在前世,於此時。

      秦素的心情驀地輕鬆了下來,眸中堅冰須臾便化作了水,那笑容便有了幾分難以形容的瀲灩。

      阿豆仍兀自出著神,阿妥卻是整張臉都亮了,又驚又喜,迭聲應道:「是是,女郎愛吃,我明日就做。」說著又咧嘴笑了起來。

      她管著這院中諸人的吃食,秦素方才便是在吩咐她。

      見她笑得燦爛歡喜,像是大日頭直曬到人臉上來,秦素竟莫名有些情怯。

      她略略轉過頭,不敢再看,眼底開始發酸。

      前世她對阿妥並不好,雖然知道她忠心,卻嫌她笨嘴拙舌,百般挑剔,阿妥做的飯食茶點,她從未誇過一句。

      誠然,阿妥的手藝確實平常了些,可這又何妨?比起口蜜腹劍之輩,阿妥的忠誠才更可貴。只可恨她前世有眼無珠,不僅不曾善待阿妥,更錯認奸人為忠僕。

      好在,悔之未晚。

      這般想著,秦素便亦微笑了起來,一時間,廚房中的一主二僕,皆是面含笑意,心中歡喜。只是,這歡喜中的滋味,卻是各個不同了。

      一夜無話。

      次日卻是個麗日晴空的好天氣。用罷朝食,阿豆便去了前頭莊子買乾葫蘆,有莊民家裡曬了現成的,一枚銅錢可買五、六隻。

      她前腳離開,秦素後腳也跟著出了門,卻是轉過宅院,往後山而去。

      連雲田莊地廣人稀,秦府又沒派幾個僕從跟著,秦素出門從來都是無人服侍的。此時又恰逢社日將近,莊民們俱在前頭場院,她這一路連個人影都沒見到。

      後山離著宅子不遠,秦素記憶中的那個地方,便在山南的位置,走上一刻鐘也就到了。

      比起連綿起伏的連雲山,後山只能算是個小土坡,放眼望去,坡上滿是枯索的雜樹,亂草蒼蒼、黃綠間錯,一派蕭瑟。

      秦素放慢腳步,在荒草中撥來划去,很快便找到了她想要的物事。

      那是一種不起眼的草,半掌大的葉片,葉柄細短,長長的果萼裡包著果肉,此際已然成熟。

      這株草夾雜在漫山的野草中,若不仔細分辨,根本無從尋出。

      秦素的眼裡湧出些笑意,小心地將草連根拔起。

      這裡確實長了幾株「三分三」。

      三分三,一種劇毒草藥,草根毒性尤甚。據說生藥只需三分三釐便可致人死亡,所以便有了這「三分三」的名號。

      前世在府中時,秦素偶爾聽僕從說起,連雲田莊有一戶貧家,誤將毒草當野菜食用,不幸全家身亡,自那之後,三分三這種毒藥方才漸為人知。

      彼時的她對此自是全無興趣,直到陰差陽錯地進了「隱堂」,學了整整兩年的雜學諸技,這才知曉,當年她在後山一瞥而過的雜草,實乃劇毒之物。

      不過,這種草藥在隱堂叫做野箊,與陳國名稱有異,然毒性卻是不相上下。

      說起來,隱堂所授雜學內容極繁,卻並不求精,除藥理外尚有其他諸技,皆以實用為主,其目的便是令他們這些潛入各府的「暗樁」,有備無患、用以應急……

      秦素臉色有些泛白,捏著三分三的手也輕顫起來。

      她怕極了那裡。

      也恨透了那裡。

      那狼窟虎穴一般的地方,此生此世,她再也不要與之有任何瓜葛。

      寧了寧神,秦素壓下滿懷的心緒,仔細在後山搜尋了兩遍,將三分三拔得一株不剩,剪下根莖,盡數收進帕中。

      如此一來,就算將來有人相疑,首尾也被她收拾乾淨了。

      略略掃去自己踏出的足印,秦素便攥著剩餘的三分三循原路返回,後山水塘邊有燒麥桿的草堆,她順手便將草葉埋了進去。

      三分三的毒性大部分集中於根莖,葉子與果實雖也有毒,卻毒得有限,就算屆時燒出些毒煙來,於人畜亦無大礙,想來也不會有人查覺到。

      處理完雜草,秦素加快了腳步,不一時便回到了住處。

      院子裡是一如既往的岑寂。

      阿妥在角院忙碌,平常絕少露面,因為秦素不喜。福叔卻是被秦素派去鎮上購置雜貨了,阿豆尚未回轉。

      仰首望著缺瓦的房頂,環顧著這所磚土混合搭就的農家茅社,秦素長嘆:前世她真是瞎了眼,被如此對待,卻還一直做著回秦家做貴女的夢。

      秦家何曾有貴女?

      「為門戶計」,這是秦家女兒,尤其是庶女們的宿命,這道理,她早在前世便已明了。

      淡淡地笑了笑,秦素拎著裙角轉回了正房。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4 05:26 PM

第004章 陌上游

      換去沾了草葉泥漿的衣裳鞋襪,秦素便將之捧至角院交給阿妥,囑她馬上洗淨,隨後便彎去了廚房。

      甜糕已經蒸好了,正放在一旁晾著,那香甜的氣息瀰漫四溢,撲人口鼻。

      鄉居歲月,溫飽已屬不易,這糖糕幾可稱奢侈,前世的秦素並沒吃過幾回。

      她深吸了口氣,用筷子揀了兩隻糕裝入碟中,又拿了一隻大陶碗、一柄木勺,方才回房。

      回房之後,她立刻掩上門、銷好窗,方才將帕子裡的三分三根莖取出,剪短後裹進帕中放入陶碗,以木勺碾壓搗爛,並壓出汁液。

      待汁液鋪滿了碗底,她將帕子打開,以勺子挑出藥渣裡較為細膩的部分,與藥汁一起攪拌均勻,再塞入甜糕的夾層。

      三分三味苦澀麻,取其汁液則味道略輕,再用厚厚的糖稀溫上一會,味道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這也是她前世的經驗。彼時為了活命,她曾不止一次用過此物,熟知其用法與用量。

      秦素專注地抹著藥泥,長睫輕顫,神情淡且靜,妍麗的側顏宛若工筆畫出,雖年紀尚小,卻已能想見將來的美豔。

      碗中藥泥用去一半時,她便收了手。看看時辰已是不早,她將剩下的藥泥碗勺等物皆收在床榻下,又將糖糕表皮上的藥汁殘跡抹淨。

      藥量並不算多,分兩次用卻是足夠了。

      細細推算了一會用藥的時辰,以及由發作至嚥氣所需的時間,秦素最終將裝糖糕的瓷碟放在了櫥架的頂端,隨後仔細洗淨了手,方才開門推窗。

      阿豆恰於此時回轉,抬眼便見正房的窗格兒裡映著一道側影,明豔如三月桃花,正是秦素。

      她連忙舉起葫蘆,討好地向秦素笑:「女郎,我買了六個葫蘆,可夠用?」

      秦素回憶著前世對阿豆的態度,含笑點頭道:「夠了。」又指著她手裡的麥芽糖笑:「這糖粘牙,你要小心。」

      阿豆知她心情好,越發笑得討好,三步並兩步進了臥房。

      房中那股淡淡的草腥氣早被秋風拂散,阿豆毫無異樣。秦素便吩咐她將葫蘆掛了幾隻在櫥架上,又選了一隻大小合宜的,叫她拿給福叔劈開。

      對於秦素時而冒出的各種念頭,阿豆已經見怪不怪了,應了聲是便退了下去。

      不多時,福叔也從鎮上回轉,再過得一刻,阿豆便將劈開的葫蘆送了過來。

      送罷了葫蘆,她卻未急著走,而是在房中流連不去,一雙俏麗的三角眼總往櫥頂上瞄。

      秦素知她心思,一面對鏡擺弄著幾朵絹花,左顧右盼,一面便道:「那糕兒我留著晚上再食。」

      阿豆一下子垮了臉,囁嚅了幾聲便低頭出了屋,那背影裡流露出的不滿,秦素如何看不出?

      阿豆喜甜食,那碟糖糕,便是為她準備的。

      只是,現在還不是時候。

      自鏡中窺著那個離開的背影,鏡子裡那雙清凌凌的眸子裡,劃過了一絲冷意。

      用罷午食,阿豆便一個勁地催促秦素歇午。

      秦素卻不想再給她搜書的機會了,自是不去理她,找了剪子在窗前剪窗花。

      阿豆十分無奈,在房裡兜兜轉轉,過了一刻便出了門,說是要去前頭看社日的排場,走的時候神色匆忙、面含春色。

      秦素低著頭,神情漸漸變冷。

      下午的時間一晃而過,至晚用過飯後,阿豆的面色便有些不大好,嘴唇發烏,走路也打晃,像是受了風寒。秦素便囑她多喝熱水,早些回房休息。

      這一夜,院中諸人皆是早早上榻,各自安歇。

      翌日一早,阿豆卻沒出現。

      秦素起榻後叫了幾聲,不見人來,便叫阿妥去尋。阿妥出去良久,又叫福叔去莊前問人,再進屋時卻是神色惶惶。

      「阿豆……不見了。」她向秦素稟報,頭垂了下來,不敢多看。

      秦素「哦」了一聲,隨手指了指妝台上的角梳:「阿妥幫我梳頭罷。」

      阿妥應了,上前執起角梳,那梳子卻遲遲不曾落在秦素的髮上。

      秦素便轉首看她,鮮潤的紅唇微啟,問:「怎麼了?」

      阿妥的臉色更顯惶然,語聲低低:「女郎,方才阿福來說,前頭有莊民瞧見,今日一早,阿豆自己出了莊。」

      她口中的阿福便是其夫福叔,方才秦素瞧見福叔自前莊而來,面色很是不好。

      「有此事?」秦素長眉微軒,清凌凌的眼波里躍出幾星光點,明豔耀人:「阿豆去莊外了?我沒吩咐過她。」

      阿妥眼中掠過一絲陰雲,欲言又止。

      阿豆是個不安分的,據說與莊中某男子過從甚密,還有人曾親眼見她與那男子從莊前的小樹林裡出來,衣衫不整。

      只是,這些話阿妥並不好說予秦素知曉。

      秦素此時忽然一笑,轉眸看著阿妥道:「阿豆貪玩,怕是去鎮上玩了,你叫福叔套車,我們去鎮上找。」

      阿妥愣住了,再一想秦素往日對阿豆的寬縱,便覺似乎也有道理,遂點頭:「但聽女郎吩咐。」

      收拾妥當又草草用罷了朝食,福叔套上了牛車,主僕三人便往連雲鎮而去。

      連雲鎮離田莊不過三、四里路,福叔駕車又穩又快,當牛車駛進鎮口時,辰正還未到,時辰尚早。

      因鎮子地處漢安縣邊陲,往東走不上幾里便是符節縣境,乃是接通兩縣的要道,因此鎮中倒也稱得上熱鬧。秦素自車窗望去,只見一條寬闊的青石板路橫貫東西,車旁時而掠過各色鋪子與店家,她便知曉,這裡已是鎮中最繁華之處了。

      她今日需行之事,便在這裡。

      命福叔將車停在僻靜處,秦素便吩咐阿妥:「你先下車,去那邊的成衣鋪子買長身大袖袍、散口袴與皂靴各一,再買一頂皂紗帷帽,我要穿戴。」

      阿妥愕然抬頭,滿臉驚異。

      秦素要她買的,竟是整套的男裝!

      「女郎莫不是要異裝?」阿妥不由出聲相問。

      秦素點了點頭。

      阿妥又是一怔,隨後神情中便有了些許責備。

      縱然秦素平常很愛玩鬧,此舉卻仍是出格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4 05:26 PM

第005章 薛二郎

      靜了一會,阿妥終是低聲道:「女郎,這樣恐怕不妥,女郎終究還是秦氏女。」

      秦氏一族雖已式微,卻仍可在郡中名門裡排得上號。阿妥自來忠直,此時見主人行事大膽,自是極力勸阻。

      不過,秦素今日勢在必行。

      她將臉微微一沉,語聲肅然:「阿妥,我是主,你是僕,你只聽我的話便是。」不知不覺中,語氣帶出了前世的威與冷。

      阿妥身子一震,呆住了。

      這樣的秦素,與以往實在大相逕庭。

      秦素才只十二歲,容貌已是格外豔麗,阿妥再不曾想過,這般嬌豔明媚的女郎,眉梢眼角只那麼略略一動,便能生出這般的氣勢,那眼神更是冷冽如冰,竟叫人心底一顫。

      不由自主地,阿妥心中那點勸止的念頭,竟然就被這幾句話澆熄了,遲疑一會,她終是應了聲「是」。

      秦素心下微鬆,氣勢凝而不散,又低聲吩咐阿妥幾句,這才與她一同下了車,順手將一頂帽裙長至腳踝的冪籬戴了起來。

      留下福叔看車,秦素與阿妥在巷口分作了兩路,阿妥去買成衣,而秦素則施施然走進了位於鎮東的書墨鋪,並在裡頭盤桓了好一會。

      當她步出店門時,店老闆親到門口相送,態度十分客氣,秦素亦是笑語怡然。

      若有熟悉秦家的人經過此處,便會發覺,這與老闆寒暄的女郎,其說話的口音竟有幾分漁陽腔調,而再看其身高與步態,倒像是秦家那個年輕的使女。

      阿豆便是漁陽人,體態纖秀,身量比秦素高出大半個頭。

      只要在鞋子裡塞些棉布,踩上木屐,再改一改口音並戴上長冪籬,秦素認為,她與阿豆至少有七分相像。

      這是最簡單的易容術,亦是前世隱堂所授諸技中的一種,雖只淺涉皮毛,如今看來,卻終非一無用處。

      三卷珍本,三百兩銀,外加書鋪贈送的整套筆墨紙硯,真是得其所哉。

      秦素捧著書匣行至對街,復又回首張望。書鋪高懸的匾額光可鑑人,秦素眸中亦有光影躍動。

      鮮少有人知曉,那匾額的背後,刻著族徽。

      這鋪子是她特意選的,可巧便在連雲鎮上,也是她的運氣。

      秦素眸中光影紛湧,復又歸於平淡。

      今日真真是個好天。

      她歡快地轉過身去,穿過街巷,彎進了側路。

      那三百兩銀,秦素請老闆分成了兩百七十兩的銀票外加三十兩碎銀,一併收進了匣中。

      手中有錢總是好的。

      她記得很清楚,兩年後,也就是中元十四年,陳國便將實行「廢金改銀」制,此後的很長一段時日,皆是「金不如銀、錢不如鐵」,而陳國日漸衰微之勢,亦是自彼時始。

      所以,方才賣書時,秦素只要了銀。

      無論銀票還是銀錠,兩年後都將成為陳、趙、唐三國通用的主要貨幣,她當然要多換一些。

      秦素一路思忖著,很快便回到了停車處,阿妥此際已經買好了成衣,秦素便上車換去了女裝。

      當她再度跨下牛車時,已是身著男裝、頭戴帷帽,一身良民裝束,獨自一人轉出了路口,逍逍遙遙往鎮中最大的「醉仙樓」而去。

      今日之事,阿妥不便與秦素同時露面,便留下看車,福叔則是拿著採買單子走了。秦素今天要買的東西不少,福叔只怕要多跑幾趟。

      醉仙樓位於連雲鎮中段,起了兩層高的樓,很有幾分富貴氣象。雖有個俗得不能再俗的名號,倒也有那麼一樣不俗的事物,便是這裡的「青梅酒」。

      此酒醇厚甘冽、綿柔清芬,堪稱酒中佳品,便在郡中亦很著名,那些名士高人往來此地,便沒有不嘗的,甚而還有人為此留字題詩,青梅酒的名頭便越發響亮。

      有此上佳風物,醉仙樓自是客似雲來,秦素去得還算早,一樓堂座卻也沒剩幾個空位了,她便揀了個靠近門的位置坐下,隨便要了兩樣點心,幾個小菜。

      那店夥見他一個小僮獨自上酒樓,頗有些奇怪,待聽到秦素說等人,又見她出手闊綽,便以為這定是哪家小廝來佔座兒的,倒也不敢多問,點頭哈腰地去了。

      不知何時,一層薄薄的雲絮鋪散了半個天空,層層疊疊,像是漢白玉堆出的瓦棱。陽光濾過雲層,有一種燦爛的潔淨,若水洗一般。

      秦素仰首看著,一時間竟有些痴了。

      她已經有許久不曾仰望過天空了。

      如此刻這般悠閒自在,望白雲舒捲的日子,在她的記憶中幾乎從沒出現過。

      她抬起頭,悠悠然地看著天,心境是前所未有的放鬆,那種天空高闊、忘卻一切的感覺,讓她有種說不出的歡喜。

      她望著天空出著神,漸漸地,唇角便帶起了一痕淺笑。

      她聽到了馬蹄聲。

      地處偏狹的連雲鎮,馬車並不多見,更何況,她還看見了那車簾最下角隱蔽處繡著的族徽。

      她等的人,終於來了。

      不一時,馬車便不出所料地在停在了醉仙樓的門口,車簾掀起,一位身材頎長的白衣男子,款步走下馬車。

      醉仙樓裡,忽然變得格外安靜。

      所有人皆張大了雙眼,望向這款步而來的男子。

      這男子約莫十七、八歲,寬袍廣袖、烏髮如墨,狹長的雙眸清幽如深潭,容顏竟是十分俊逸。

      「好個俊俏的郎君!」人群中傳來女孩子輕聲的感嘆。

      秦素也在心底感嘆:薛允衡這廝,年輕時便已這般風騷了。

      雖有些不以為然,秦素也卻不得不承認,薛家二郎,確是出眾。

      前世她曾在宮中聽過傳言,說大都城中有兩位著名的美男子,一姓桓、一姓李,因二人一喜穿白,一喜衣玄,故有「白桓玄李」之稱。

      後來,她也有曾幸見過喜穿白袍的桓家長子桓子澄,果然俊美無儔,只是其人清冷高傲,十分難以接近。以秦素淺見,桓子澄還不如薛允衡,至少後者還像個活人,不似前者宛若冰雕而成,簡直讓人望而生畏。

      此時,人群中開始有了竊竊私語。眾人雖不知薛允衡的真實身份,卻也能從他身上感受到與眾不同的世族郎君氣派,此時自是悄聲議論不止。

      廩丘薛氏,乃是陳國頂尖士族,薛二郎又是這般風度秀朗、儀態出塵,在這窮鄉僻壤自是如鶴立雞群,引人注目亦是當然。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4 05:26 PM

第006章 青梅嗅

      便在眾人側目間,薛允衡已是負手而入,灑然自若,那一步一履若踏雲攜風,袍袖迎風舒展,若是不熟悉他的人,定會為他的風儀心折。

      秦素暗地裡撇了撇嘴。

      若不是親眼見過他在景泰殿紅臉梗脖子的模樣,連她也要被這廝的皮相騙過了。

      她今日等的,就是他。

      略略調整了一番心緒,秦素驀地起身,幾步便行至薛二郎跟前,一揖到地,朗聲道:「郎君請留步。」

      她事先在舌底壓了一粒梅核,此時的說話聲已大異於往常,然聽在旁人耳中,卻仍是十分清脆悅耳。

      被一個小僮當街相攔,薛允衡顯然有些驚訝,垂眸看了秦素一眼。

      鄉居清苦,秦素這些年過得並不好,如今雖已十二歲,身形卻依舊十分單弱,此刻扮作少年,便越發顯得形容未足、滿身稚氣,看上去只有八、九歲的模樣。

      薛允衡清幽的長眸裡,倏地劃過一絲冷意。

      薛家勢大,難免會有求到門上來的各色人等,在大都時,這種當街自薦之事亦時有發生。只是,那求人的人自己不露面,卻叫個才及總角的小兒攔路,此等行徑,卻是極為無禮的了。

      更何況,這小兒雖衣飾整齊,可皂紗下露出的肌膚卻是又暗又黃,一望便知並非士族奴僕,只怕是庶族出來的。

      淡淡地往秦素來的方向看了一眼,薛允衡拂了拂袍袖。

      藏頭露尾、沽名釣譽,這種人,他薛二郎自來厭之。

      秦素一直在觀察他的表情,此時自是知曉,薛二郎這是誤會了,以為她這個「小廝」的主人便在座中。

      此時早有薛家侍衛上得前來,低喝道:「小兒,速速讓路。」說著已是一掌推了過來。

      秦素早知會是如此,一面閃身避過,語聲卻絲毫不亂:「我家師尊有言,郎君豈不知『未如清風松下客』乎?」

      薛允衡的身形,陡然一頓。

      秦素暗道了聲僥倖。

      「未如清風松下客」是薛允衡的一句譏語,聽來雖雅,卻是諷刺所謂的漢安縣名士孫峻時的,說他還不如一隻松鼠。

      前世在隱堂時,三國中各大士族的一切消息乃至於不少秘辛,皆是秦素的必修課目。

      她早便知曉,中元十二年秋末,薛允衡遠赴江陽郡,期間發生了好幾件事,其中一件,便是這「未如清風松下客」的口角官司。

      而巧的是,前世時,秦素亦曾於返家奔喪途中偶遇薛府馬車,看其方向卻是從連雲鎮出來的。彼時她雖未見薛二郎其人,那車上族徽她卻絕不會認錯。

      此外,秦素深知薛允衡脾性,這廝平生最愛者有二:一是財,二是酒。

      醉仙樓的青梅酒,當年可是很得了他幾句好評的。

      只要將這些事結合起來想,便不難得出薛允衡這幾日的動向。秦素打定主意守株待兔,如今卻是巧之又巧地遇上了,還恰好又在「未如清風松下客」發生之後,她的確非常幸運。

      此刻見薛允衡微顯遲疑,秦素哪肯放過這千載難逢的良機,忙舉起早就準備好的一紙信封,朗聲道:「我家師尊還道,郎君若有疑,可啟信觀之。」

      薛允衡的腳步,終於完全停了下來。

      他微微垂首,正色打量著一身僮僕打扮、頭戴帷帽的秦素,神情中帶著幾分審視。

      秦素任由他打量,手裡的信卻舉得高高地,以使薛允衡看清上頭封好的火漆。

      薛允衡清幽的長眸裡,漸漸有了一絲玩味。

      「拿來一觀。」他說道,語聲清悅如山風過耳,極是動聽。

      便有一個侍衛奉命上前接過信封,挑開火漆取出信紙,讓薛允衡就著他的手看信。

      如今局勢並不太平,就算是廩丘薛氏,行事亦需謹慎,這種來歷不明的東西,自是不能叫郎君親手觸碰。

      薛允衡負著兩手,凝目向信上看去,卻見那上頭只有似詩非詩的一句話:「白衣薛郎君,負手嗅青梅。」

      他不由挑了挑眉。

      原以為是憑信自薦,卻不料並非如此,這倒真是……有趣。

      他垂眸看著秦素,臉上浮起一個瞭然的笑:「術數贈言。」

      不是在向秦素求證,而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是。」秦素應道。

      薛允衡的聰明,她可是早有領教的,此時見他一語道破,心下也不覺有何奇怪。

      薛允衡聞言,眼神越發地玩味:「你可知信裡寫了些什麼?」

      秦素立刻搖頭,語聲清脆地道:「不知。」

      她這真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了。

      她當然知道這信裡寫了什麼,這信就是她寫的。

      大都名士最尚白衣,薛允衡也不例外,且這廝還很喜歡「負手而立、大袖當風」那一套,前世秦素曾無數次見過,所以她才將「白衣、薛二郎、負手」都寫了進去,就是算準了他這毛病。

      聽了秦素的回答,薛允衡未置可否,只靜靜地望著她,狹長的眸子幽如深潭。

      秦素昂然而立,脊背挺直,雖是僮僕裝扮,又有皂紗遮面,然態度卻頗為灑落。

      停了一刻,她驀地歪了歪頭,伸手向上一指,語聲清朗:「師尊臨走前交代,叫我於今日此時在此等候,若有一位容顏俊美的白衣郎君行過這青梅酒幡,便將信交予他。」

      薛允衡微微一怔,不由自主抬頭看去,卻見頭頂上一面白布酒幡正迎風招展,上頭大大的「青梅酒」三字,格外醒目。

      他不由勾唇一笑。

      原來,「嗅青梅」竟是這麼個意思。

      「倒也有趣。」他唇邊笑意漸深,招手叫秦素近前,問道:「你口口聲聲師尊,卻不知你師尊名諱為何?」

      他問得和悅,說話時面帶微笑,風度翩然。

      周圍的女孩子們無不臉頰微紅,只覺得這郎君無論說話還是動作,都有種說不出的好看。

      秦素微微躬身,態度恭而不怯:「郎君見諒,師尊囑我不要報他的名諱,我不敢違逆。」

      此語一出,四下看熱鬧的人立時便起了一陣躁動。

      當今之世,黃老近廢、玄學盛行,那些名門高士最喜高談闊論,更兼又有「清議」一說,「臧否人物、噓枯吹生」,評點一個人的學問德行,而朝廷用人也必須經由這些名士「縣議」、「郡議」提名,由州、郡、縣中正審核後層層上報朝廷,方才採納。

      於是,有些人為求成名,往往便會行些驚人之舉,為自己搏個名聲,以期得名士青眼,若能再被這些名人點評幾句,那便是前途無量了。

      如今這小僮當街攔人,又語驚四座,眾人皆以為其師尊是為求名,卻不料竟非如此,倒是大出所料。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4 05:26 PM

第007章 論飛星

      薛允衡也有些驚訝。

      意料中事,此際卻脫出於他的預想,一時間又激起了他幾分好奇。

      不過,這好奇也只維繫了幾息,他的神情便又淡了下去。

      他掠開視線,望著遠處依稀可見的連雲山,閒閒地拂了拂袍袖。那鑲著織錦繡回字暗紋寬邊的袖擺,在半空裡劃出了一個灑脫的弧度。

      秦素心裡緊了一緊。

      看起來,這位薛家二郎並沒有繼續追問下去的打算。

      她熟知此人脾性,一見他這表情與動作,便知道他這是有些厭了,若再拖延下去,這廝耍起脾氣來可不好應付。

      想至此處,她立刻趨前兩步,自袖中又取出幾隻信封,壓低了聲音道:「師尊並非託大,請郎君見諒。他老人家囑我將這幾封信交予郎君,請郎君務必依信封上所寫日期,依次啟而觀之,切切,切切。」言罷將信交予一旁的侍衛,後退幾步,躬身而立。

      這一番舉動言語,既顯坦蕩,又很知禮,倒叫人刮目相看。

      薛允衡仍是寂寂無語,眼角餘光卻見那信封上果然標著日期乃至於時辰,那一筆字既不好、亦不壞,他心下不免又多了幾分好奇。

      「『未如清風松下客』,卻從何處始得知?」他啟唇笑問,眉間蘊了一分溫潤。

      這便是在問師承了,卻是問得雅緻平和,並無咄咄之勢。

      不得不說,士族子弟的教養果非旁人可比,即便面對的是連面目都隱在皂紗下的黃口小兒,薛二郎依舊言辭有禮,令人如沐春風。

      眾人見狀又是一陣感嘆,這位郎君的風度,只怕便是在大都也是少有的了。

      秦素也在心里長吁了口氣。

      終於問到這個問題了,她都等了好半天了。

      她整了整衣袖,抬頭朗聲道:「師尊是用紫微斗數推演出來的。」

      紫微斗數?

      薛允衡負在身後的手,微微一握。

      他曾在一本前朝孤本上見過這個名字,只是,此術應該早就失傳了。

      「紫微斗數?那是什麼?」人群中有人低聲發問。

      「從來沒聽說過,莫非是星佔?」另有人問道。

      紫微乃是星名,後一個說話的人倒還有些懂行,只是,紫微斗數卻絕非星佔,而是比它要複雜得多。

      秦素略略垂首,唇角有了一絲笑意。

      這正是她要的效果。

      她今天不是為「人」揚名,而是為「術」揚名。

      這是她苦思幾晚,將前世一切理清之後,得出的最後結論,也是身為秦家最不受寵的一介庶女,所能找到的最佳捷徑。

      以術數為名,化用前世記憶,為她自己、也為秦家,找幾座最大的靠山。

      而她所用之術數,便是紫微斗數。

      術數自前秦開始盛行,星占卜筮、奇門遁甲、六壬相術、拆字堪輿等等,皆是廣為人知的。而紫微斗數雖早已有之,只因秦末戰亂、禮崩樂壞、三國紛爭、戰火頻仍,諸多學問皆已失傳。紫微斗數本就因其艱深而研習者極少,如今更是知者寥寥,精通者則根本沒有。

      前世時,直到中元二十三年,也就是十一年之後,紫微斗數方從唐國傳入陳國,中元帝對之大為盛讚,甚至還一度沉迷其中,秦素在宮中待了五年,自然而然也就略知一二了。

      秦素以為,紫微斗數的神秘冷門、知之者寡,正適合對術數一竅不通的她。以之裝點門楣,既能以最快的速度成名,又可免被人瞧出破綻。

      只要小心從事,再掛一個「世外高人」的名頭,她往後所謀之事,將會容易許多。

      她一面轉著念頭,一面不著痕跡地看了薛允衡一眼。

      薛允衡亦正在看她。

      二人隔著皂紗對視了片刻,薛允衡終是開口問道:「倒要請問小郎一聲,何謂紫微斗數?」

      不再以「小兒」相稱,而是改口為「小郎」,這其中的微妙變化,讓秦素心中歡喜更甚。

      薛允衡終於開始認真起來了,這就表明,最艱難的那一步,她已然邁過。

      略略思索片刻,她揚聲答道:「師尊說,紫微斗數便是以天上的南斗、北斗、紫微垣並其他虛實星曜,合以八卦、五行之經緯,定局布星、排演命數,大可知天地造化,小可知一生福禍,其紛繁浩軼便如浩瀚星空,可是一門極大的學問呢。」

      她語聲清亮悅耳,所言內容又新穎出奇,一時間,醉仙樓中鴉默雀靜,唯她的話語聲在眾人耳邊迴蕩。

      薛允衡沉吟了一會,蹙眉道:「星曜於天,便如江河在野,何來『虛實星曜』一說?不知這其中的『虛星曜』,該當何解?」

      不愧為頂尖士族子弟,一語便問中紫微斗數中最難解的一點。不過,問過之後,薛允衡想了了想,忽地眉頭一鬆,笑道:「莫非……這虛星曜便是『虛宿』不成?」

      虛宿為二十八星宿中的一宿,亦可稱為虛星。

      不過,此虛星與秦素所說的虛星,卻並非一回事。

      秦素作勢撓了撓頭,歪著腦袋道:「我師尊還沒教過我呢,不過他老人家說過,郎君必會有此一問,故此叫我先將答案背下來啦,我這便背給郎君聽。」

      眾人聞言皆笑出了聲,只覺這小僮到了此刻方有幾分稚兒模樣,卻是十分有趣。

      秦素便背著兩手,搖頭晃腦地道:「紫微斗數列眾星,虛虛實實各分明,南北雙鬥紫微垣,別有飛動十八星。福祿壽昌貫空庫,印貴虛杖異刃刑,再有天姚與天哭,旄頭紅鸞耀漢清。」(註:本詩為作者杜撰,請勿考據。另十八飛星確實為紫微斗數排命時的重要依據。)

      一口氣背完了全詩,秦素補充道:「師尊說,這詩中『福祿壽昌貫空庫,印貴虛杖異刃刑』十四字,每字前需加一個『天』字,稱天福、天祿、天壽、天昌等等,皆是星名,以這十四星再加天姚、天哭、旄頭、紅鸞四星,合計起來,便是紫微斗數中的十八飛星了。這十八飛星多非真正存在於星曜中,然以紫微數推演之時,卻常以之定局布星,故才有虛星實星一說。」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4 05:26 PM

第008章 且上樓

      在場諸人包括薛允衡在內,此時皆是屏聲靜氣,聲息全無。這十八飛星光名字也聽得人眼花繚亂,眾人都有些暈了。

      秦素自己其實也暈著。

      這虛星實星之說,實則未有定論。前世時,紫微斗數盛行開來後,便分出了幾大流派,大家各執一詞。秦素彼時為討得中元帝歡喜,便揀著其中一派的入門口訣背了幾句,如今卻恰好用上了,聽上去倒還能唬人。

      薛允衡對紫微斗數本就並非一無所知,「飛星」一說他亦知曉,秦素此刻所言,恰好將其知曉的補全了,他心底裡便多了幾分信服。

      「是我孤陋寡聞了,多得小郎解惑。」他含笑說道。

      秦素亦笑道:「郎君不必謝我,都是我師尊說的。」說著她頓了頓,又道:「紫微斗數就算以實星而論,其實亦有實星虛用一說。便如貪狼、巨門、祿存、文曲、廉貞、武曲、破軍、北斗這八星,在紫微斗數中並非以文曲星居中,而是仍以紫微為首。如此一來,北斗七星便也由實化虛,稱為虛星亦不為過。」

      這段話乃是當年中元帝說的,秦素委實不解其意,但這並不妨礙她照搬其說。

      只要能夠唬人,她實在很願意再多背幾段,只可惜,她知道得著實有限,且還須留上幾手以備往後要用,所以,解釋完虛星之後,她便再不多言了。

      此時的醉仙樓中,直是鴉雀無聲。

      自前秦始皇帝垂拱宇內、秦王朝歷五百年而衰,民智早經開啟,本朝又盛行清談,庶族百姓亦沾染風氣。因此,秦素所言雖頗艱深,眾人卻也聽得津津有味,更知曉這是一門極深奧的學問,便只這短短數語,已叫人窺見這紫微斗數的博大精深。

      薛允衡屏息聆聽,面上含著幾許沉思。

      這小僮所言與他所知的紫微斗數,倒有八分接近,而那位師尊推出「松下客」一事,也頗令人訝然。

      這件事就發生在兩日前的資中縣,當時在場的人極少,就算有人四處傳話,也絕不會這麼快便傳到連雲鎮來。亦即是說,那位「師尊」先生,很可能是真的提前推算出了此事。

      見薛允衡沉吟不語,旁觀諸人便開始悄悄議論了起來,過得一刻,便有人問:「這位小郎,請問一聲,紫微斗數可卜吉凶否?」

      說來說去,術數與命理總能扯上關係,而世人對學問感興趣的不多,算命這回事卻是人人都好奇的。

      「可。」秦素立刻用力地點頭。

      這才是她的最終目的。

      她就是要藉著紫微斗數替人卜吉凶,最好能把那些貴人、名人們都卜到跟秦家綁在一起才好。

      「如此,小郎可否替僕卜一卜?」那先前問話之人又道,一面已自人群中走了出來。

      秦素循聲看去,卻見那人是個白面微鬚的中年男子,觀其穿著打扮,像是個行商。

      秦素張了張口,第一個念頭便是拒絕。

      她哪懂什麼紫微推演之術?若是畫個星盤、安個命宮之類的,她倒是勉強可以,但也僅限於此,再多的她可無力施為了。

      可是,那拒絕的話尚未說出口,她忽然心念一轉,想到了一事。

      轉眸看了看沉吟不語的薛二郎,秦素決定,再為今日之事加一個籌碼。

      心念既定,她便轉向那中年人問:「郎君可是行商?」

      那中年人忙應聲道:「正是,小郎好眼力。」

      本朝的商人地位十分低下,別看秦素只是個小僮,只因她身後有一位精研術數的「師尊」,她的地位便儼然比這商人要高了許多,這商人對她的態度便帶了幾分小心與討好。

      秦素便笑道:「我可不敢自誇,這話是我師尊說的,他老人家說,今日若有行商來問,可贈一言,不知郎君願聽否?」

      那中年人忙不迭地點頭陪笑道:「願的,願的,還請小郎說來。」

      秦素清了清嗓子,脆聲道:「師尊說了:南南之南,郡多買碳。」

      這清亮的聲音落下,醉仙樓裡便又是一靜。

      大家還以為能聽到什麼警世之言呢,卻沒想竟是這樣一句話。

      那中年人皺起了眉,顯然並未領悟辭中之意,神情十分茫然。

      秦素這兩句話其實是說給薛二郎聽的,這商人解或不解,倒在其次。

      自江陽郡往南行,依次是漢嘉郡、朱提郡與建寧郡。

      中元十二年冬,向來四季如春的寧州建寧郡突降大雪,導致薪碳價高。

      於商人而言,這句贈言可是十分實惠了,只看他能不能懂,懂了又會不會信。

      秦素瞥眼看向薛允衡,卻見他仍在沉思,應是並未聽到他們的對話,倒是他身後一個文士打扮的男子,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秦素暗自點了點頭。

      這世上的聰明人還是很多的,只要有人能聽懂,那便足夠了。

      她斂下心神,轉向薛允衡長揖到地,語聲朗朗:「師尊之言,還請郎君勿忘。」

      薛允衡回過神來,清幽的長眸中漾起笑意,語聲和緩:「自然不忘。」

      他的語氣十分閒適,態度亦很輕鬆。

      秦素看在眼中,不免嘆了口氣。

      薛允衡顯然仍是將此事當作了一件趣聞,而不是真正地予以重視。不過,以秦素現在的能力,能讓廩丘薛二郎停下來聽她說完這麼一大段話,此事便已成功了一半了。

      這般想著,她終究有些不放心,便又端正了身形,朗聲道:「郎君乃是信人,還請勿負師尊之意。」

      但願薛二郎能看那幾封信,秦素如今也只能這樣祈禱了。

      見這小僮瘦瘦小小,說話行事卻自有一股沛然之氣,薛允衡倒有些訝然,停了一會方頷首微笑道:「好。」

      秦素欣然點頭,攏袖再施一禮,便繞過薛家一行人,踏出了醉仙樓。

      眾人引頸而顧,只見那著青衣的小小身影,不多時便行至了視線盡處,那一雙大袖隨風拂來擺去,倒有了幾分仙家的飄逸。

      凝眉望著秦素消失的方向,薛允衡心中頗為躊躇。

      對於那位「師尊」,他還是有幾分好奇的。

      一個侍衛近前兩步,低聲問道:「郎君,可要派人跟著?」

      薛允衡沉吟了一會,神色微凜:「罷了,此處已近符節,不宜生事。」語罷一揮袖,淡笑道:「上樓。」

      那侍衛領命而去,一直站在旁邊沒說話的那個文士卻走上前來,低聲問道:「郎君,那人或可一用,何以交臂而過?」

      薛允衡笑得篤定:「先生以為,這世上真有淡泊名利之人?」語罷,閒閒一擺衣袖,神態怡然。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4 05:26 PM

第009章 前生技

      那文士一愣,旋即瞭然,笑著退去了一旁。

      若那位「師尊」果然淡泊名利,又如何會令徒兒當街攔住薛二郎,且當眾將那「紫微斗數」抬出來說?薛允衡料定自己與那位「師尊」還有再見之日。既是如此,又何必上趕著追上去?且這世間沽名釣譽之人甚多,若無實證,他自不會輕信。

      一如薛允衡料定了秦素口中的「師尊」絕不會就此沉寂,秦素也早就算準了薛允衡絕不會派人跟著她。

      薛允衡帶出來的人手並不多,以目前形勢,他是根本無暇分出人手來盯著一個莫名其妙的「師尊」的。

      此外,外表看來,這位薛家二郎灑脫不羈,對名聲根本不在乎,然而骨子裡的他卻最是高傲固執,對認定的事有著超乎尋常的堅持,甚至不惜以命相抵。

      前世的她曾對此恨得牙癢,然而在心底裡,卻又有一點隱秘的敬佩。後來薛允衡血濺丹墀、命喪朝堂,她竊喜之餘,亦有些許傷感。

      往事如煙,如今回思便如故夢,時常令秦素悵惘。

      那滿朝文武何止百人,卻也只有薛允衡敢直言「德法不維,始亂當世」。

      所有人,包括秦素,都十分清楚,這八個字,的的確確就是中元帝晚年的寫照,卻無人敢多一言。

      所謂的士子風骨、冠族氣概,在中元帝的淫威面前,又有幾人能持守不變,且,堅執如初?

      唯薛二郎而已。

      秦素有些感慨,嘆了一聲,倚窗不語。

      此時,牛車已駛離了連雲鎮,車窗外是大片青碧的天空,野地曠朗,風物蕭疏,秋風颯沓而來,空氣裡有一種乾燥而清新的氣息。

      薛二郎此次南行,大有深意。

      一念及此,秦素便不免有些切齒。

      這是絕好的良機,只可恨她不是男子,不能親身前往,只能行一個迂迴之策,叫薛二郎間接承她一個人情,實在很叫人無奈。

      她一路長吁短嘆,神情鬱鬱。阿妥度其面色,自是不敢多問,然心中疑惑卻是更甚。

      說是去鎮上尋阿豆,可看看塞了大半車的各類雜物,阿妥總覺得,秦素更像是專去鎮上採買東西的,尋阿豆不過是個藉口。

      可是,阿豆一向最得主子信重,如今久去不歸,依秦素平常的性子,一定會大鬧大吵,哪得像此刻這般淡然如常。

      阿妥偷眼看去,卻見秦素正憑窗遠眺。

      過了五年的清貧日子,秦素的膚色不算白皙,臉也瘦小,卻終是掩不去眉目裡的妍媚。

      只是,這般明豔的容顏,卻偏多了一股板正肅殺之氣,便如那桃李含苞卻遇淒風苦雨,真是既矛盾又怪異。

      這樣的秦素,讓阿妥覺得陌生。

      不過,這種陌生並不叫人難受。阿妥甚至覺得,身為秦家女,秦素早該是這般模樣才對。

      牛車行至田莊外的小樹林時,秦素叫了停。

      此時的她早已換回了女裝,待車停穩後,她便下了車,也不叫阿妥跟著,獨自去林中走了一圈。

      阿妥還在對著那半車的雜物想心事,根本便沒注意到秦素下車,而福叔見她並未走太遠,便也沒跟著。

      車子在莊口只停了一會,很快便又重新駛動起來,待回至住所,秦素看了看時漏,恰是午初時刻。

      簡單地用罷午食,略歇了片刻,秦素便叫阿妥從廚房裡搬了兩個醃菜缸,洗淨備用,又叫福叔將今日採買的那半斤黃柏槌碎,秦素自己則將拿了桿枰,仔細地稱了半升橡斗子、三錢胭脂。

      這些皆是今日採買來的。

      不一時,福叔便將黃柏處理好了,秦素便將碎黃柏與橡斗子分別放入醃菜缸中,每缸裡頭各放了兩升水浸泡。

      這兩樣東西要泡十二個時辰才能用,因此便先擱在角院裡。

      忙完了這些,秦素便又回了房,從那一匣子筆墨紙硯中,取一了張豎紋棱紙,拿妝盒比著,裁成了寬七寸五分、長九寸大小的紙樣,共裁了四張。

      裁好之後,她便磨了一池的墨,試了試濃淡,旋即便以筆蘸墨,在裁好的紙上寫下了「廣陵郡江都縣」幾個字。

      秦素在寫路引。

      或者說,她是在偽造路引。

      陳國路引,豎棱中紋黃柏紙制,寬七寸五分、長九寸,書大篆,是陳國人前往各地的通關證明,發放時一式兩份,一份留官府備案,一份隨身攜帶,每過一地,均需蓋上當地官印為證。

      前世的中元十三年春,陳、趙兩國邊境突起爭端,猝不及防之下,位於陳國廣陵郡的江都、堂邑、海陵三縣盡皆失據,被趙國收入囊中。

      自那一戰後,三國紛爭再起,大亂之勢漸生,直至最後,真正的強者出現……

      秦素慢慢彎起了唇角。

      她還是喜歡亂世的。

      這世道一亂,她便也有了空子鑽。就好比此刻,若沒有半年後的那場亂子,她又哪來的便利偽造路引呢?

      想那江都等三縣,連地方都叫人佔了去,這縣署裡的文書記錄肯定也就沒了,且邊境戰事一起,百姓們自是紛紛逃往中原,情形定然混亂,那路引上便是少了幾枚官印,也是說得通的。

      如此一來,一則無證可查,再則情有可原,她做的路引,可不就從假變成了真?

      秦素的唇角又彎了彎。

      隱堂所授諸般雜藝,有些還真是很管用。

      當年在隱堂時,假造公文便是極為重要的一課,尤其各國公文行文的官方用語、字數、字體、紙張、印鑑等等的特點與差異,那授課的夫子皆講得十分仔細,考試也極為嚴格。

      所以,秦素會寫公文,遣詞造句還很正規,此外她還會仿字、染紙以及刻印。

      只這麼聽著,自會驚於她所學甚多,然若細究下去便知,她所學諸技皆極有針對性,駁雜不純,且極為偏科。

      仿字,不過大篆與隸書兩種,皆為三國公文通用字體,不求寫得好,只需字跡端正;染紙,她也只會各國公文紙與部分詔紙的染法,因這兩種紙不許民間販賣,需自行染制,而其他花樣的粉箋花箋,她卻是一樣也不會;說到刻印,這個更是考驗功力,秦素那時每天都要抽出半個時辰練習,兩年後也只能勉強仿刻三國各州、郡、縣的名稱,以及「官、宮、制、印、敕、造、命」等有限的幾十字。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4 05:26 PM

第010章 何所憶

      前世時,便是靠了這一手技藝,秦素逃過了數次危機。不過那皆是在趙國,如今她仿的卻陳國公文,這還是兩世加起來的第一回,難免有些手生。

      路引很快便寫完了,秦素一共寫了兩張,攤開放在一旁晾乾,只待明日染罷即可。剩下的那兩張她預備先空著,明日一併染出來,以防將來有用。

      看看匣中尚餘的細紋與大紋豎棱紋紙各一,秦素想了想,便將它們也全裁了出來。這兩種規格的紙分別對應著不同的官階,只要染成黃柏紙,便是陳國官方所用的公文紙了。

      做完了這些,她又拿起墨錠開始磨墨。

      這一次她將墨磨得極濃,之後便自匣中揀了一卷薄白棉紙,打開展平,開始為印章起稿。

      已經許久沒做過這些了,如今重拾舊藝,秦素寫了好幾稿才算滿意。待寫罷印文,便將紙返覆於印石上,以小筆沾水輕刷。這紙極薄,不多時便將反字印了出來。

      渡稿已畢,接下來便是刻印了。陳國各縣皆以陰文制印,故秦素便也用了陰刻之法。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日影西斜,在白牆上映出淺淡的幾撇雲影,那光影層層縷縷,渡進窗中,又換作了淡淡的青。

      秦素直起腰來,極為不雅地伸了個懶腰。

      四枚官印皆已刻就,這一個下午的時間沒白廢。

      她擱下刻刀,一隻手托著腮,望著窗邊的斜暉出神。

      夕陽淡極近無,將她的眉眼輕輕攏著,有一種格外的乾淨,如線描點染的畫稿,只待輔以濃色,便可成就一卷靡豔綺羅。

      然而,這靡豔卻遲遲未至,這綺羅便空落落地起來,那畫稿便也就這樣停在了那裡,將及未及地,叫人既不捨挪眼,又不忍細看。

      秦素出了會神,細細想了一遍自己的計畫,確定無甚錯漏處後,她便又起了身,將東西收拾在了書匣裡,拿了把小銅鎖鎖了,遂又去了角院,將早上買的一壺酒拿回了屋中。

      她這一進去,便又是關門闔戶,不知在房裡忙些什麼。

      阿妥夫妻兩個卻也並不多問,只默默地做著手裡的活計。

      秦素瞧在眼裡,十分滿意。

      在宮裡活得久了,便知道什麼樣的下人才真正頂用,便是像福叔與阿妥這樣的才好。那些有小聰明的、愛揣摩主人心思的,往往最易壞事,也最容易被人收買。

      晚食之前,秦素終於開了門,她肅容喚過了福叔,吩咐他明日一早去城署報阿豆逃奴。

      「她捲了我最值錢的幾樣首飾走了。」秦素語聲恚怒,雙眉聳立。

      「女郎,可要往府裡報一聲?」福叔便問。

      阿豆的身契並不在秦素手上,而是在她的嫡母林氏手裡,就算是成了逃奴,也應該給秦府的管家太太報個信才是正理。

      秦素想了想,搖頭道:「先不急。明日你先去報官,再去尋莊頭說知此事。」停了一停,又拿了一塊碎銀遞給福叔:「城署中怕是要用些錢,你看可夠了?」

      福叔躬身收下,以手掂了掂,點頭道:「夠了。」又問:「女郎還有何吩咐?」

      秦素垂眸思忖片刻,問:「莊子西面是否有一戶人家,家裡只祖孫二人,那老嫗說話是南方口音,孫子叫阿承?」

      福叔想了想,躬身道:「是,那老嫗姓周,阿承今年八歲。她家家境不好,前些時候阿承病了,請醫花了不少錢。家裡就她祖孫兩人相依為命。」

      秦素沉吟了一會,便招手喚了福叔近前,另遞給他一塊碎銀,並低聲交代了他幾句話。

      福叔應諾一聲,又等了片刻,見秦素再無吩咐,便無聲地退了下去。

      由始至終,對秦素手上多出來的銀,他連個表示疑惑的神情都沒有。

      天很快便黑了下來。

      秦素早早便上了榻,角院與耳房的燈火也逐次地熄了。還未至戌正,整間院子便在黑暗中漸漸安靜了下來,陷入了沉睡。

      子初時分,秦素緩緩睜開了眼睛。

      四下里靜極了,連風聲都聽不到。窗紙上映著淺白的光,恍惚而又幽暗。

      她翻身下了床,藉著淡淡的月光穿上衣物,也未秉燭,摸黑出了房門,來到了位於角院旁邊的菜窖。

      益州人喜食泡菜,幾乎家家都建有醃製泡菜的菜窖,且越是貧瘠之地,那菜窖便建得越大。想那泡菜久擱也不會壞,且地窖亦有儲物功能,窮人家自是多有建的。

      秦家的菜窖亦修得極大,門後是七級向下的台階,菜窖的四角放著石灰,用以去除潮氣,另一頭還挖了通風的氣孔,人在裡頭也不會憋悶。

      秦素輕輕拉開了窖門。

      夜風攜著微茫的月色,灑上石階,空氣裡瀰散著極淡的酒香,還雜著些甜膩的糕餅香氣。

      秦素屏住呼吸,停頓了片刻。

      石階盡處擱著一隻小銅燭台,幽幽火光驅散了黑暗,隱約可見旁邊倒臥著的一團人影。

      她靜靜地望著地上的那團人影,似是遲疑,又像觀望。

      那人影一動不動,像是睡得熟了,然而又聽不見呼吸聲。

      秦素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極淺的笑。

      她返身輕輕帶上門,裙動如雲絮,飄飄擺擺步下台階,一點聲音都未出。待行至階下,她便彎腰拾起地上的燭台,向四下照了照。

      燭光所及處,是散放著的菜壇與油甕,還有幾口袋米面,再往里約七八步,則是半人高的一堆磚瓦,還有一架倒放的木梯。

      去歲房子漏雨,福叔為了省下僱人的錢,便與阿妥一起動手修好了屋頂,這些磚瓦便是那時用剩下的,全都堆在了此處,上頭積了厚厚的灰,顯然是很久無人涉足了。

      秦素持燭前行了兩步,確定那磚瓦無人動過,微微鬆了口氣。

      在她的記憶裡,阿妥他們通常極少去菜窖,可她總要親眼看過了,才會放心。

      她回身來到那團人影處,蹲下了身子,仔細地照了照那具僵臥的屍體。

      這張臉,以及這具身體,曾無數地次出現在她的夢裡,粘膩的,潮熱的,混濁的,像雨天時身上的濕衣,牢牢地貼在人身上,甩不脫、躲不掉、移不開,直讓人恨不得刮下層皮才好……

      手中的燭火忽地晃了晃,也不知是不是氣孔裡傳來的風吹的,秦素的臉被燭光映著,陰晴不定。

      那粘膩得幾乎令人發瘋的感覺,在這微涼的風裡散開了。

      她緩緩垂下了眼眸。

      鄭大,她前世的「姦夫」,此刻已經斷了氣。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4 05:26 PM

第011章 往事杳

      燭火下細看,這人倒真是生了一張招人的面孔,即便是青白扭曲、嘴唇烏紫的難看死相,也沒掩去這張臉原本的清秀。

      秦素面無表情,舉燭往屍體的周圍照了照。

      不出所料,在鄭大的手邊倒放著一隻酒壺,壺裡的酒已是涓滴不剩,旁邊還有一隻空了的粗白瓷點心碟。

      秦素怔怔地望著那隻碟子。

      幽暗的燭火下,白瓷碟子泛著柔光,圓潤、豐麗、恬和,像那一晚天邊柔白的月。

      在那個微涼的秋夜,她踏著滿地細碎的銀輝,就像是踏著自己那一腔細碎繾綣的心事,暈乎乎、軟綿綿,跟在阿豆的身後,來到了花園最偏僻的山石子洞。

      阿豆說,今晚府中有人夜遊。

      阿豆說,那最最俊俏的蕭郎君,對秦素情絲難斷。

      阿豆還說,蕭郎君叫人傳了話,約秦素在山洞裡見面。

      秦素坐在石凳子上,惴惴不安地等待。月華如輕紗,星光柔淡,花香瀲灩。她被這美景圍著,被心裡的念頭醺著,頭昏眼花、不知所以,也不知是夢還是醉。

      直到,一聲尖叫將她驚醒。

      迷迷糊糊地睜眼,眼前月華變成了燭光,花香成了女子衣上的熏香,而漫天星輝,卻變成了嫡母刀子般的眼神。

      秦素那時才發覺,她並沒有坐在石凳上,而是倒在冰冷的地上,她的身旁是一具陌生的身體,粘潮的汗味雜著陌生的奇異味道,充斥著她的鼻端。一條溫膩膩的男子手臂,橫搭在她寸縷未著的胸前。

      她的身體,撕裂般地疼。

      她慌了,本能地想要找衣服遮掩,瞥眼卻見她的嫡母高舉明燭,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那眼神,就像在看一樣髒得再也洗不淨的事物。

      秦六娘與府中管家花園私會,被當場捉姦。

      這真是再俗不過的一齣戲,俗得讓人連看都不願多看。

      秦素哭,也鬧,說自己被人設了圈套。

      可是,沒有人相信她的話。

      鄭大赤著滿是吻痕的精壯上身,以頭搶地,額頭染血,那聲嘶力竭的吶喊直是振聾發聵:「是六娘約我至此,以藥相迷、以勢相逼。我願一死以證清白!」

      那樣撕心扯肺的哭喊,至誠至真,不由人不信。

      人人皆知,秦六娘見了俏郎君,從來路都走不動。

      人人亦知,秦六娘粗魯不文,從不知禮數規矩為何物,此前亦曾引誘別府郎君,名聲很是不好。

      而她的「姦夫」鄭大,不只風流俊俏、通文曉墨,更是她的救命恩公。當年她回府途中路遇強人,是鄭大與阿豆死命相護,又恰逢一位路過的劍士出手相助,秦素才得以活命。

      救命之恩,以身相報。

      郎俊女俏,青春少艾。

      這故事只聽著便已蕩氣迴腸,更遑論前因後果一絲不差,若說秦素與鄭大沒有私情,誰信?

      她哭得暈了過去,醒來時,已在陰冷的柴房,腳上只著了一隻襪子。

      一個沒了貞操、名聲敗壞、帶累閤府聲譽的庶女,連送給人做小妾也不配,活著都嫌污了空氣。

      她以為她必是要死了,或一根白綾,或一碗湯藥,總逃不過一個死字。

      可是,她只在柴房呆了一晚,便被嫡母派來的人送去了偏院,好吃好喝地供著。

      後來她才知曉,她被許予了漢安鄉侯膝下的么兒做妾。

      此子最愛美色,亦最喜納妾,不過,他府中的妾室,沒有能活過一年的。

      有人暗地裡傳他是個天閹。

      火苗跳躍著,像是不堪黑暗的傾軋,卻終是掙不出這死寂的囚籠。

      秦素覺得有些冷,不由自主瑟縮了一下。

      後來的幾天,她已經不怎麼哭了,因為知道,哭也無用。

      她像是在做一個漫長而可怕的夢,她只想早些醒來,回到平常的日子裡。縱然,那些所謂的平常日子,其實也並算不得好。

      如今回思前事,秦素便覺得自己傻。

      不過是失貞罷了,天又沒塌。可笑她那時一心求死,就連聽到鄭大逃跑、阿豆失蹤這樣的消息,竟也不願動腦子想一想。

      再往後,她總算學會了動腦子,也總算明白了嫡母對她的安排,是多麼的「用心良苦」。

      彼時的秦家已是風雨飄搖,秦府幾位郎君相繼出事,太夫人重病垂危,西院夫人沉痾在床,偏偏窯場又因藏龍盤一事有了極不好的傳言,已然被查封了。

      以她嫡母的見識手段,能想到用一個髒了身子的庶女,換得漢安鄉侯府的些許看顧,已經稱得上精明了。

      以當時的情況看,這也實在是一樁划算的買賣。

      於是,她在事發後半個月的一天夜裡,被一乘小轎抬出了秦府。許是怕出意外,她不只被塞了嘴、捆了手,臨行前,她的嫡母還叫人灌了她濃濃的一碗安神湯。

      那苦澀微甘的湯藥味道,在往後的許多年裡,久久纏繞於她的舌尖,流連不去。

      秦素驀地笑了,燭火下的雙眸變得晦暗。

      再往後的事,說是傳奇也罷,說是噩夢也罷,與秦家卻是無關的了。

      她微嘆了一聲,再度打量著鄭大的屍體。

      這人已死了有一段時間了,不便繼續耽擱,若再遲些,屍身會變得極為僵硬,倒不容易擺弄。

      秦素有些嫌惡地皺起了眉。

      有些事,做得再多也不會習慣。

      她舉目四顧,將燭台擱在一隻菜罈子上,旋即轉到屍體腳邊,拖著鄭大的兩隻腳,用盡全力往那堆磚瓦的方向拖去。

      這是個力氣活,以秦素目前的體力,自是做不到一氣呵成。她整整花了半刻鐘的時間,才連拉帶推地將屍體弄了過去,弄出了一身的汗,不得不停下歇息。

      磚瓦後是一方空地,地方不算大,卻足夠裝下兩具屍身。

      阿豆,便在這裡。

      秦素一面撫胸喘著氣,一面仔細地端詳著阿豆。

      阿豆側躺於地,保持著秦素最後一次見她的模樣:光著腳、蜷著身子。若非那張臉已然毫無生氣,看著倒像是睡熟了一般。

      秦素歇息片刻,便又去將鄭大身上帶的布帕、香包這類事物盡皆掏空,外衣也解下,併除去了鞋襪,最後又花費了一番功夫,將鄭大擺弄成了從背後擁著阿豆的樣子。

      如此,這一對苦命野鴛鴦,亦算是死得其所。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4 05:26 PM

第012章 連環計

      秦素垂下眸子,淡淡地看著腳下的兩具屍體,神色平靜。

      昨日晚間,阿豆終是吃到了那碟櫥頂的糖糕,不久後,她便有了毒發的徵兆。

      三分三的中毒症狀為昏迷、站立不穩,人死時呼吸先停,然後才是心跳停止。

      秦素算著時辰去了她的房間,彼時已將至子初,阿豆正處在半昏的狀態下,秦素便半扶半拉著她進了菜窖。

      前世活得太過卑污,卻也得了一樣好處,便是從不怕髒了自己的手。

      秦素在隱堂學得的第一課便是:「世上從無可信之人,包括你自己。假手於人的另一重含義,便是授人以柄。」

      所以,她對親手下毒這種事,別有偏愛。

      雖然兵法有「上兵伐謀」之語,可秦素卻始終覺得,任你計謀千條,不如毒藥一碗。

      性命攸關之下,為了活命,大多數人都挺不住的。

      果然,昨晚當阿豆知曉自己中了毒,而秦素又透露出手上有解藥之後,面對她的提問,這「忠僕」便迷迷暈暈地將一切都說了出來。

      原來,早在八年前,阿豆便已經被人收買了去。

      那人是個麻臉老嫗,平素管著花園角門,秦素對她幾乎毫無印象。這老嫗時常給阿豆錢,向她打聽秦素的事情。後來秦素被送到田莊,也是這麻臉老嫗叫阿豆跟緊秦素,並交代她每隔上一月,便需將秦素的近況轉述給一個男人,並將與那男人第一次見面的時間地點都說妥了。

      阿豆後來依約而去,果然見到了那老嫗口中的男人。

      不過,那男人始終戴著極厚的皂紗帷帽,阿豆根本不知他長相,只知他說著一口流利的官話,身量中等。

      那之後的五年裡,他們每隔一段時間便見一次面,每次皆是由那男人告訴阿豆下次見面的時間與地點,多是在田莊外的野地,偶爾亦會約在鎮子左近。

      那男人雖從不多言,出手卻極大方,每每讓阿豆滿載而歸。因此這五年來,阿豆真是恪盡職守,關於秦素的消息事無鉅細,盡皆報之,而那男人每次都只是聽著,偶爾提幾個問題,卻從沒讓阿豆做過什麼。

      不過,前幾日阿豆與他見面,那男人卻給了她一個任務,叫她去找書——便是秦素手頭那幾卷珍本。

      因知阿豆識字不多,他還寫了張紙條給她,叫她照著上頭的內容找,並囑她三日後的下午在田莊外一處山坳見面。

      不巧的是,那幾日秦素恰好醒來,時刻提防著阿豆,阿豆便沒得手,只得空著手去向那男人稟報。

      那男人倒也未生氣,只給了阿豆一隻風鐸、兩包藥,並交代了她四件事:

      第一件事,秦府不日會有人來叫秦素回府奔喪。報信之人走後,阿豆需將那青色包布里的藥下在福叔與阿妥的飯食裡,並將原先馬車上的風鐸換成他給的那隻。

      第二件事,福叔既病,無人趕車,阿豆可適時將信得過的人——亦即鄭大——充作車伕,繞道從雲州轉上官道。

      第三件事,雲州城外「桃木澗」已安排了人手,以風鐸為記,假作劫車。阿豆與鄭大屆時只需做一場好戲,自有大筆賞錢可拿。

      第四件事,「劫車」後會有人要求跟車護送,阿豆一定要騙得秦素同意。若秦素不同意,則可將黃色布包的藥喂下去,屆時以女郎暈倒為由,帶同那人隨行護送。

      秦素一面聽,一面冷笑。

      真是好一個連環計。

      怪不得要從雲州繞道回青州,前世她還有些奇怪,阿豆卻說那條路好走,鄭大也說此路寬敞,不廢車輪。如今想來,雲州城外的桃木澗密林叢生,自是為了方便他們行事。

      還有那隻以皂紗相襯的風鐸,前世時一直掛在她的馬車上,卻不知人家就是憑著這只風鐸,才能準確地「劫」上她。

      阿豆得了這四條命令,便帶著東西回來了,卻未想到,那兩包藥還未用上,她自己倒先中了毒。

      秦素便問她那男人的去向。阿豆道:「那人說要去桃木澗佈置人手,先走了,又說秦府的人最遲五日後便到。」

      亦即是說,此人早知秦世章死訊,甚至比重活一世的秦素知道得還早。

      她記下了這一點,又問阿豆與鄭大的關係。阿豆便一股腦地將她與鄭大何時相好、如何私會皆說了。

      原來,他二人暗中往來已逾一年,傳遞消息的方式是留字條。字條便放在莊外小樹林中一棵大柏樹的樹洞裡,通常上面只寫著時間地點。

      阿豆識字不多,能寫的也就這幾個字,倒是那鄭大,原本便是府中管帳的,因錢財上有些不清不楚,這才被發送到了田莊,稱得上識文斷字。

      因他生得俊俏,平素又愛招蜂引蝶,近半年來,阿豆為籠絡住他,不只舍了身子,也時常許他些錢花,將那蒙面人給的錢花去了不少,手頭頗緊。可巧現下有了桃木澗這個巧宗兒,她與鄭大一說,鄭大立刻便同意了,兩個人如今也算拴在了一條蠅上,關係卻比往日更為緊密。

      秦素淡笑著聽她說完,最後問那麻臉老嫗背後可有人,阿豆卻只搖頭不知,看神情倒不似作偽。

      這結果秦素也早已料到。

      阿豆有些小聰明,卻不堪大用,做個眼線,頂天了。

      彼時的阿豆已有些神智不清,話說得含含糊糊,人也東倒西歪。秦素怕她臨死前掙扎鬧出什麼動靜來,便給了她一碗安神湯,只說是解藥。

      這還是她前幾日生病抓來的藥,每晚阿妥都會煎上一碗。

      前世的一碗安神湯,睡前醒來,兩重世界。她從秦府六娘變成了隱堂暗樁。

      隱堂有嚴規,每個女暗樁入了堂,先要灌一碗虎狼藥,以保證她們生不出孩子,如此才能心無牽絆地為隱堂效命。

      秦素想,這是阿豆欠她的。

      如今,兩清了。

      阿豆喝了藥,沒多久便了無聲息。秦素在她身上搜了一番,又去她房裡找過了,除了些許錢物首飾,卻並沒找到那個蒙面男人給的那張字條,看來是被那人收走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4 05:26 PM

第013章 死有因

      直到那時,秦素身上才透出了一重冷汗。

      前世發生在她身上的一切,原來真是早就安排好了的,她其實已然猜出了個大概,只是,如今事實擺在眼前,她卻仍覺冷汗披髮,脊背發寒。

      這個局自盜書而始,接著便是福叔生病、桃木澗劫車、鄭大救人,再到三年後月夜捉姦,伏筆是早早就埋下了,足等了三年才揭開。

      若僅是如此,秦素還不會覺得如何。

      真正叫她悚然的是,這人早在佈局之前,便已在暗地裡觀察著她了,且整整八年按兵不動。

      她一介庶女,值得這般大的陣仗?

      她前世最懷疑、亦最痛恨的嫡母林氏,真有這般心機與手段?

      此外,那蒙面男人切切叮囑一定要以「護送」之名帶入府中的人,到底是什麼人?林氏真要對付她這個庶女,只在內宅施展即可,要外人何用?

      秦素深恨自己前世糊塗。

      前世的她在桃木澗路遇「強人」,當場便嚇得暈了過去,根本無需阿豆用藥,整整一路人事不省,直到回府方才醒轉。期間她根本就沒瞧見救她的那人,只知有一俠士相救,而事後林氏也從未提過有人入府之事。

      可以說,對於這個被安插進府的人,秦素一無所知。

      也可能,這一切真是林氏安排下的,借庶女的手把人帶進府,用意是對付其他更有威脅的人,比如……西院?

      一念及此,秦素便覺頭疼欲裂。

      秦家的家事,就連她這個在宮裡打過滾的人都覺得亂。

      她的父親秦世章身負兼祧重任,一夫兩妻,一為長房林氏,一為二房鐘氏。按理說,既是一肩挑兩房,娶妻時便應兩房同娶才是。可是,這裡頭卻偏偏夾著一個秦世宏,亦即秦世章的族兄,事情便變得格外複雜,三言兩語也難以說清。

      秦素蹙眉想了一會,長嘆一聲,按下了心思。

      一切都只能留待回府再做安排,如今她手上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哪一件都不是可以輕忽的,若有一個不慎,便又要橫生是非。

      那一晚,處置好阿豆的屍身,秦素便又換上了阿豆的衣物,看天邊曙色微明,便去莊口晃了一圈。

      田莊的鄉民起得早,總會有人瞧見她的。阿豆整日裡打扮得花枝招展,只要看見那身衣服,所有人都會認為那是阿豆。

      再接下來的賣書之舉,便是為次日報官打了個伏筆。

      待明日福叔從城署回來,阿豆偷盜錢物、背主出逃的罪名,也就坐實了。另有那三卷珍本的去向,也將由阿豆這個「逃奴」一併承擔。

      前世在隱堂苦學諸技,有兩句話秦素記得極深:出手殺人必須有足夠的理由;死人的價值有時大過活人。

      阿豆的死,其來有因,也自有其價值。不過,只她一人死還是不夠的,為了福叔與阿妥,秦素必須找一個萬全的法子。

      鄭大這個現成的人選,便此入了她的眼。

      今日上午她在小樹林兜了一圈,便是仿著阿豆的字跡,給鄭大留了信,約他今晚於菜窖見面。

      據阿豆交代,蒙面人之事鄭大已然知悉。

      秦素由此推斷,則阿豆的失蹤,鄭大應該不當回事,以為她又是去向蒙面人匯報情況去了,收到約見的信應該也不會起疑。

      那剩下的半碗三分三,秦素分成了兩份,一份放在甜糕中,一份放在酒裡,還往酒裡摻了不少安神湯,趁著阿妥不注意,悄悄擱在了菜窖的空地上。

      鄭大好酒,秦素前世回府時,曾見他在車轅邊上掛了酒壺,沒事便要喝上一口。

      不過,她還是提著半顆心,生怕鄭大不上當。

      而今看來,她委實是多慮了。

      明面說來,鄭大與阿豆皆是秦家僕役,然而在骨子裡,他們卻對她這個主子沒半點懼怕,竟然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吃酒幽會。

      這除了證明這二人膽大包天之外,也從另一個側面證明,她這個所謂的秦家六娘,連下人們都不買帳。

      秦素立在階上,最後一次環顧菜窖。

      地上的腳印已經擦去,散落的酒壺與瓷碟亦皆收起,燭台歸還原位,便連那根小蠟燭,秦素也已換了新的,蠟燭的長短與此前一致。還有油甕,她以小塊磚石敲出裂痕,再將裂縫處轉到了背面,倚牆放好。

      有通風口不住往裡吹著風,那極淡的油腥味很快便消散了去。

      秦素闔上木門,深深地吐納了一息。

      門外星光疏淡,風裡有泥土乾燥的氣息,不知誰家種了木樨樹,靜夜裡淡香瀰散。

      她恍然抬頭,微月當空,屋脊上落了淺白的月華,似輕紗薄綃,將一切黑暗掩住。

      除了這些微光華,宅院兀自寂寂,荒蕪如曠野。

      這一夜,無人知曉秦素去了哪裡,又自何處而歸。

      翌日,天氣依舊好得叫人惘然,秦素只睡了半宿好覺,卻也未見疲意,晨起梳妝時,鏡中麗顏映著曉色清寒,正是芙蓉如面柳如眉。

      阿妥替她梳了兩條長辮,簡簡單單垂落肩頭,青綢襖、素綾裙,湖藍絲線纏纏繞繞,便有梅花在裙角靜靜開著,走動時,若隱若現。

      這樣一身寡淡的顏色,倒恰好將眉目裡的妍豔壓住,平白地多了幾分板正。

      秦素自瓦罐裡挑了些前日採買的白芷粉,摻在面脂裡抹了手臉,便叫阿妥端了張凳子,坐在院子裡曬太陽。

      院子裡空空蕩蕩,也無甚花草樹木,地面上連塊磚都沒鋪,那泥地裡的氣息便沒了遮攔,和著秋風四下飄散。

      陽光暖暖地照上身來,秦素眯了眯眼,沒來由地,生出了幾分倦意。

      也不知是不是多活了一世,此刻的她,竟有種想要終老於野的念頭。

      她被自己嚇了一跳,攏了心神下來,復覺可笑。

      終老於野也沒什麼不好,前提是,她得有這個命。

      身為女子,活在這世上有多少艱難,秦素再清楚不過,前世的她在塵世中一身泥濘,見過了無數紅顏亂世飄萍、委落塵埃的淒涼與無奈。

      失卻了家族護佑的女子獨活於世,幾乎是不可能之事。且以如今的局勢,只怕這一步退下去,等著秦素的不是海闊天空,而是萬劫不復。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4 05:26 PM

第014章 略施恩

      秦素神情漸冷,望著空蕩蕩的院子出神。

      她被人在暗地裡盯了整整八年,是林氏還是別的人?目的何在?

      那蒙面男子千方百計要塞入府中的人,究是何人?

      若林氏需要安排外人進府,何需如此陣仗?

      在桃木澗找人劫車,林氏一個深宅婦人,又正逢夫喪,她是如何與外男取得聯繫,並安排這一切的?

      此外,林氏為何要以劫車為由安排人入府?她就不怕萬一有個好歹,連累府中其他女郎的名聲麼?她自己可還有兩個嫡親的女兒呢。

      更叫人疑惑的,還有那三卷珍本。

      蒙面男子為何索要珍本?難道這又是林氏安排下的?林氏的目的是什麼?

      前世時,秦世芳最終贈予何家的,只有秦素僅剩的那一本《許氏雜篡》,至於另兩本書,秦素至死亦不知其去處。

      秦素顰眉凝思,只覺千頭萬緒、紛亂如麻。

      到得最後,所有的一切仍舊歸於一個老問題:

      林氏真有這般能為?

      前世林氏最聰明的一次作為,便是將秦素許予了漢安鄉侯次子。而即便是此計,亦終未計成,秦素最後莫名奇妙地入了隱堂。

      據秦素在隱堂所知,漢安鄉侯府因此事失了顏面,極為震怒,最後秦家抄家滅門,闔族男丁問斬,女眷為娼,漢安鄉侯府從頭到尾袖手旁觀,甚至還推波助瀾。

      當然,秦素十分清楚,即便她真入了漢安鄉侯府做妾室,秦家的厄運也終不能免。但說到底,也是林氏計拙在前,給了漢安鄉侯府一個明面上的理由。

      這樣的林氏,能夠隱忍八年、與人合謀?

      一連串的問題現於腦海,秦素想得出神,驀地聽見院門被人拍響,她這才拉回了思緒。

      阿妥上前開了門,卻是福叔回來了。

      秦素回首向房裡望了望,堂屋的時漏正至巳初。

      她便又去看院門,卻見福叔不是一人回來的,他的身後還跟著一個人,便是連雲田莊的莊頭。

      秦素笑了笑,起身進屋讓坐,又叫阿妥倒來粗茶。

      那莊頭被賜了秦姓,單名一個旺字,年四十有餘,倒有一張端正的國字臉,不過那神情卻沒那麼端正了,一雙眼睛將屋子從裡瞄到外,眼中精明一閃而過。

      「聽阿福說,阿豆跑了,女郎報了官,可是作得真?」坐定後,秦旺搓著手問,語氣倒還客氣。

      秦素便點頭,神情裡帶些委屈不忿:「偷了我的東西跑了,無恥惡奴!」

      秦旺的臉色僵了僵,有些不大好看。

      再怎麼說,秦府六娘住在莊子上,他這個莊頭是要幫著照看的。秦素剛到莊上的頭兩年,也確實是住在秦旺家裡,他倒不敢怠慢。

      可是,這天長日久的,秦家對這個女郎卻始終不聞不問,每年就給那幾個錢,還不夠這主僕幾個嚼用的。秦旺冷眼瞧著,哪裡還有不明白的?便尋個藉口,將他們遷到了這裡居住。

      如今阿豆跑了,若真計較起來,秦旺也難逃干係。

      「這可如何是好?」秦旺繼續搓手,長吁短嘆:「秦家哪裡出過逃奴?都是我的不是,唉。」他一面自怨自艾,一面偷眼去看秦素,神情裡未始沒有幾分埋怨。

      女郎說報官就報官,也沒事先支會他一聲,他心裡不大舒服。

      秦素自是知曉他的心病。

      不過,他這態度,她卻是滿意的。

      受些怠慢沒什麼,捧高踩低乃人之常情,秦旺人雖勢利了些,卻並不輕狂,還算本分。

      「我也是氣得無法了,倒未想到這一層,叫秦莊頭為難了。」她順著他的話說道,歉然一笑:「如此,倒要麻煩秦莊頭幫我挑個使女,我這裡先行謝過。」

      她作勢向秦旺欠了欠身,秦旺呆了一呆,連忙起身避開。看他的神情是吃驚得狠了,嘴巴微張著,好長時間才閉攏。

      無論行事還是說話,秦素皆圓轉得過分,與秦旺記憶中那個挑吃揀穿、人事不懂的秦六娘,可真是太不一樣了。

      見秦旺呆在了一邊,秦素便又笑,端起茶盞喝了一口:「秦莊頭見多識廣,挑個知根知底的使女,終非難事。」

      她將語氣著重放在「知根知底」這四個字上,看向秦旺的眼神也帶著幾分意味深長。

      秦旺怔了好一會,忽然便反應了過來,國字臉剎時團成圓形,笑著躬下了身子:「若說知根知底,我家么女恰是十一歲,不知可否做女郎的使女?」

      「可。」秦素當即便點了頭,眸中含笑:「叫她兩日後過來,先學些規矩。」

      秦旺一迭聲應著是,喜得眉開眼笑。

      他生了四個女兒,正愁沒有出路,如今這大好的機會他自不會放過。這秦六娘雖說受了冷落,好歹那也是士族之女,自己的女兒能去她身邊服侍,萬一哪天秦六娘回了府,他的女兒不也跟著享福了麼?

      秦旺離開的時候,腰彎得比來時更深,態度亦比來時謙恭了許多。

      秦素拂了拂裙帶,莞爾一笑,轉首便招過了福叔,細問報官的詳情。

      「城署裡倒不難辦,雖無身契,終是秦家事。我事先以銀換了金,給了那署官,便好說話了,他記了阿豆逃奴,蓋了大印,這裡是錄書,請女郎收好。」福叔不緊不慢地道,將裝在官用信封裡的錄冊複本交給了秦素。

      秦素接了過來,又問另一件事:「周嫗祖孫,福叔可去看過了?」

      福叔便道:「去看了,送了米麵和油,割了肉,又給了些許碎銀,說了是女郎看他們可憐,助他們的。周嫗要來磕頭謝恩,我也遵女郎吩咐未曾答允,只說女郎是想要幫他們,不求回報。周嫗哭著謝了又謝。」

      秦素的眼睛彎了起來,笑得甜美。

      施恩不望報,這可不是她的風格,不過是用這話釣個名聲罷了。周嫗家祖孫二人受了她這麼大的恩惠,一定會想辦法報答她的。

      他們可是太夫人最信得過的人。

      前世時,秦府派人來田莊,除了報喪之外,也是要接周嫗與阿承回府。這祖孫倆與太夫人頗有些淵源,如今太夫人傷心過度,林氏便想起他們來了,還派人送了些東西給他們。

      林氏這麼做無非是示恩,順便表表孝心。不過這祖孫二人卻很記她的情,前世對林氏也不錯,周嫗總在太夫人面前替林氏開解。

      如今,這份人情卻被秦素提前記在了自己名下,林氏那裡,只怕要落空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4 05:26 PM

第015章 黃柏紙

      周嫗祖孫二人,秦素更看中的其實是阿承,因為阿承後來成了秦素的二兄秦彥昭的小廝,且一直十分受重用。

      這才是秦素真正的目的。

      細思前世,秦家衰敗早有警兆,秦世章的死只是一個開端,即將發生在秦氏孫輩身上的事,才是秦家走向滅亡的真正起始。

      可是,這一切又是如何發生的?原因何在?

      秦素這些天一直在努力回憶前世種種,而越是回憶,便越是心寒。那種冥冥中所有厄運纏於一身的感覺,讓她既驚且懼。

      若這一切真是天意,僅憑她一人之力,果真能夠挽回麼?而若這並非天意,而系人為,那她要對付的人究竟是誰?那人為何如此深恨秦家,竟要置他們於死地?

      秦素垂著眼眸,用力按下心頭浮起的不安。

      如今萬事才開了個頭,她不可畏難,更不可退縮,只能鼓勇向前,殺出一條路來走。

      「女郎?」福叔的聲音傳了過來。

      秦素的思緒立時從過去回到了眼前。

      她抬起頭向福叔一笑,搖了搖頭:「我無事了,午食過後再找你。」

      福叔躬了躬身,卻未退下,而是立在原地,面上有一絲猶豫。

      「福叔還有事?」秦素覺察到他的異樣,凝眸看著他。

      福叔遲疑了一會,方恭聲道:「我回來的路上聽到了關於阿豆的音信,有不少人說……阿豆不是一個人跑的,有一個人……叫鄭大,他也不見了。」

      秦素端茶盞的動作微微一停,臉上的驚訝恰到好處:「福叔的意思是?」

      福叔硬著頭皮道:「有人說,阿豆是與鄭大私……自一起跑了。」

      此事在莊子裡傳得沸沸揚揚,他怕秦素從別人口中聽到什麼不乾不淨的言語,索性便先告訴了她。

      秦素垂頭去看茶盞,眸子深處寒意凜然。

      福叔真正想說的,大約是「私奔」罷。

      這倒真沒說錯,前世的鄭大與阿豆便是私奔了,當時太夫人勃然大怒,引發舊疾,最後更是幾乎重病不治……

      這一世,秦素遙祝太夫人壽與天齊。

      眸中冷意換成譏嘲,她將茶盞重重擱在桌上,語聲怫然:「賤奴可鄙。報官真正是極,可惜漏報了那鄭大。」

      聞聽此言,福叔靜了片刻,輕聲道:「鄭大……在太夫人的名下。」

      言下之意,是請秦素謹慎處之。

      秦素自是知曉鄭大是太夫人的人,否則當年太夫人也不會氣得差點病故。

      她向福叔一笑:「多謝福叔提醒,我省得。」

      福叔躬了躬身,又等了一會,見秦素再無別的吩咐,便自退了下去,秦素也回到院子裡繼續曬太陽。

      未初時分,陽光變得濃烈了一些,燦爛明潔。宅院門側的雜草被風拂著,從臥房的窗子看去,似兩脈流金,翻湧不息。

      秦素歇午起了身,便叫來福叔與阿妥幫忙,將昨日泡的黃柏水、橡斗子水用盆盛了,又將那三錢胭脂以兩大碗水泡在另一個盆裡,浸榨出紅色的濃汁,便將這三盆水盡皆放在了房中。

      接下來的事,秦素沒叫阿妥他們參與。

      她關上了門戶,將昨日裁好的紙盡數取出,紙面朝下,覆於盆中,先以黃柏汁拖一次,復以橡斗子汁拖一次,再以胭脂汁拖一次,隨後迎光細看,仔細斟酌那紙上的顏色深淺,又將其中數張分別以黃柏汁、胭脂汁各拖了一次。

      拖紙時的力道與手勢很重要,不可太速,不可太緩,浸水時不可過深,要讓水汁剛好沒過紙背。其間種種關竅,除隱堂所授外,秦素自己也是經過多次的摸索,方漸漸熟稔起來。

      拖紙已畢,秦素便將之攤放於一旁晾乾。

      以此法染成的黃柏紙,與陳國官用黃柏紙幾可亂真,屆時只需再蓋上朱印,路引便算完成了。

      她一面想著,一面又將那幾份寫好的路引紙細看了一遍。那路引數度沾水,已是字跡微暈,秦素卻不去管它。

      暈染了才好,省得她故意作舊了。

      在待紙晾乾的時間裡,秦素又開始細思前世。

      不知何故,她總覺得有些不安。

      秦家發生的事情,實在有太多巧合,說是走霉運、觸黴神亦不為過。如果這一切並非天意,那她就要為自己留一條後路了。

      秦素若有所思地站起身來,自櫥頂拿下一個頗為精緻的妝匣,從裡頭取出了一小塊檀香木。

      這是昨日採買來的,當時福叔找了半天,也只找到兩塊大小合適的檀香木。他按著秦素給的尺寸,讓木匠將之切割成長六分、寬半寸、高不盈兩寸的形狀。

      秦素在桌旁坐了,拿出昨日用剩的白棉紙,開始起稿。

      這些動作幾乎是下意識完成的,待渡稿完畢,望著那覆於檀香木上的「大巧若拙」四字,秦素的唇邊,浮出了一絲苦笑。

      這四字為大篆,字跡微斜、骨架刁勁,透著凌厲的殺氣。

      只看印字,便可知制印者乃殺伐決斷、執掌權柄之人,且正當年富力強,每一刀都刻著絕決與張揚。

      這四字大篆,秦素前世足足仿了三年,才仿出了一點樣子。

      她的心頭微有些澀然。

      那深宮裡的五年光陰,她真是過得累極了,唯有在做這些事時,才能稍解倦怠。

      她搖搖頭,凝神去看印字,思忖著一會的力度與角度,探手拿起了刻刀……

      三日後,檀香木印終得完工,而秦家派來的人,亦如期而至。

      秦世章去逝乃是大喪,故來報喪的不是一般人,乃是秦府二總管馮德。

      這馮德是秦素嫡母林氏的親信,一向唯林氏馬首是瞻,此刻親來報喪,一則顯得鄭重,二是為了將周嫗祖孫帶回秦府,而他的最終目的,卻遠不止於此。

      他是為蕭繼珣而來的。

      蕭繼珣,江陽蕭氏嫡支次子,論學問不見得多好,只是中平而已,唯一張面皮有兩分看頭。

      前世秦素被人設計失貞,那人用的便是這蕭繼珣的名頭。

      說起來,蕭氏也算是郡中名門,蕭繼珣的父親任江陽郡相,官居五品,職位不算低。

      不過,若放在從前,似秦家這樣的百年世家,何曾會將蕭家放在眼裡?可如今卻又不一樣了,秦家根基幾乎盡毀,如今也就只剩了一個姓氏好聽,家資倒是巨富,卻終不復往昔上流士族的風光。

      於是,似蕭繼珣這樣的普通士族郎君,在林氏眼中便也成了可堪婚配的良婿。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4 11:17 PM

第016章 五十金

      林氏從來不知,她派人逐蕭繼珣而來,而蕭繼珣出現在連雲鎮附近,卻是為了另一條更大的魚——薛允衡。

      秦素微微垂了頭,想笑又立時忍住。

      林氏的眼界,永遠都只在鼻子底下的那一點利益上,枉她前世將林氏視作生死仇敵。還有那蕭繼珣,也不過一淺薄登徒子而已。秦素後來自隱堂得知,這位蕭郎君在來連雲鎮的途中被一美人迷住,根本連薛允衡的一角衣帶都沒碰上。

      如今通盤看去,乾坤曠朗、天地空明,林氏與蕭繼珣便如芥子,直是拂袖可去。

      「女郎,郎主……亡故了!」嘶啞的語聲帶著破音,馮德一身麻服搶撲於地,大放悲聲,麻衣的袖口很快便濕了一片。

      秦素早料到有這一出,毫不遲疑面朝青州方向跪下,叩首有聲,哀泣道:「父親,女不孝,不能最後見您一面。」語罷亦掩面啼哭,聲哀泣婉,引人落淚。

      阿妥與福叔此時方反應了過來,亦隨後跪下痛哭起來。一時間,這間平素安靜的小院裡哭聲大作,大有天地同悲之勢。

      看著秦素伏地痛哭的模樣,馮德隱在袖子後的臉微有些色變。

      出門之前,林氏特意叫了他過去,叮囑他:「六娘疏於管教,不懂規矩,勞煩管事代為教導,不可令她失了秦家的顏面。」

      此語聽來中肯,然辭中之意馮德卻是聽得明白。這是叫他不必客氣,對秦六娘的禮數大可挑剔。林氏給了他這個權力。

      可是,秦素此時的表現卻堪稱完美,馮德便有些躊躇起來。

      他終究也只是個奴僕,若拿不到錯處,又如何擺出臉來說主人的不是?

      見他始終拿袖子掩了臉,半晌只聞乾哭、不見動作,秦素心中便生出了一絲譏嘲。

      前世的她根本不懂這些規矩,馮德先是報喪,接著又伏地大哭,她一時間哪裡反應得過來,只會傻站在原地發呆。

      馮德見狀便板下了臉,拿出一副積年老僕的嘴臉,苦口婆心地說了好大一通話,句句都在「規矩」與「孝道」上,直說得秦素臉上紅了又白,最後氣急敗壞地發了脾氣,哪裡有半分士族女子的風度禮儀?

      秦家馬車進莊本就很引人注目了,許多莊民都跟過來看熱鬧,秦素大發脾氣這一幕,便等如在大庭廣眾之下發生的一般。

      那些佃客見了便議論紛紛,都道秦家到底是士族,家風清正,連家中僕從都如此明理曉事,而相對的,秦素卻顯得太缺乏教養了,難怪會被送到田莊。

      此事後來又被林氏拿來做文章,在太夫人面前好生說道了一番,所幸太夫人秉性持重,自不會拿秦家的名聲開玩笑,將事情壓了下去。不過,秦素無禮粗魯的形象,卻在太夫人心裡紮了根。

      前塵往事在胸中翻騰,秦素的哭聲卻是未停,顯得極是哀痛。

      馮德放下袖子,一面哀嚎,一面往秦素的方向看了一眼。

      秦素心中微微一動。

      光顧著哭,倒將更重要的事情忘了。

      她一面拭淚,一面便站起身來道:「馮管事,可有斬衰?」

      馮德被她說得一愣。

      斬衰為不縫邊的粗麻孝衣,乃重喪之服,秦世章為秦素之父,按陳國制,秦素是要為他服斬衰的,她的話並沒說錯。

      只是,馮德卻沒料到秦素竟直接問了出來,一時便有些愣怔。

      秦素不給他思考的時間,哭著續道:「驚聞父親身故,女心大痛,一時哭得忘情。家中只備了素服,故向馮管事乞斬衰,想母親定是安排周全的。」

      三言兩語,堵上了所有缺口。

      馮德此時簡直就是駭異,連哭都忘了,只看著秦素發呆。

      方才他確實是想就秦素的衣著發難的。秦素今日的穿著雖非麗服,卻也不是布服,就這麼著跪哭亡父,於禮不合。可他萬沒料到,秦素居然說出了這樣一番話,尤其那最末的一句話裡,竟似大有深意。

      他無法掩飾心中詫然,呆望了秦素好一會方才醒神,立時換上一副哀色,垂首道:「有的,東院夫人已提前備好了,我這便送來。」說著便起了身,吩咐人去車中取粗麻喪服。

      東院夫人便是林氏,因秦府一夫二妻,又不好真的分出大小來,故家中僕從便以「東院夫人」、「西院夫人」區分兩位正室夫人。

      見馮德去了車旁,秦素亦叫阿妥與福叔起身,令他們去裁白巾、換帳幔、撤擺設,佈置香燭、白幡,將堂屋設成靈堂,又叫福叔向馮德要錢,有不足的便當場向莊民購置。

      不一時,斬衰送到,秦素回房換了,復又行至堂屋拜祭,一應跪拜、燃燭、敬香,禮節合宜、法度嚴整,極有士族風範。

      見秦素雖然悲痛,然佈置人手、安排拜祭諸事卻是一絲不亂,馮德心中更是訝異。

      這樣的秦素,與他所聞所知的秦家六娘,直如兩個人一般。

      他盯著秦素瞧了半晌,始終尋不到半點不合規矩之處,便也歇了找茬的心思。

      接下來的事情於他而言才是重中之重,刁難秦素倒在其次。

      於是,從佈置靈堂開始,馮德終於顯示出了士族僕從的圓融老道,不僅取了斬衰,還將準備好的香燭、草蓆等物也拿了出來,又交給福叔一些金,供他向莊民買雜物。

      哭祭一番過後,秦素方延了馮德於次間入座。

      馮德此時對她早已不敢小視,虛虛地搭了一角椅邊坐了,並不託大。

      秦素見了,倒對他高看了兩分。

      此人之所以深受林氏重用,果然有其原因,只這份看眼色、辨風向的能為,便已超乎出眾人。

      二人坐定,秦素便當先開了口:「馮管事一路辛苦了。不知父親因何亡故,還請告知。」說著又將衣袖按住了眼角,語聲悲咽。

      馮德站起身來,面色含悲,沉聲道:「郎主是在田獵時墜了馬,掉下了山崖。」

      秦素聞言便又哭了起來,阿妥與福叔亦陪著垂淚。

      馮德勸慰了秦素幾句,又道:「東院夫人交代,請女郎明日返程,馬匹與草料我已交給阿福了。」說罷自袖中取出一隻錦囊,雙手奉上:「這是東院夫人贈的路儀。」

      阿妥上前接過錦囊,秦素看也不看,只點頭致謝。

      錦囊裡應該裝了五十金,足夠這一路車馬用度。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4 11:20 PM

第017章 欲行險

      秦素心中冷笑,面上卻是一臉的感激。

      林氏在銀錢方面從來都很大方,只是,這用詞也太過生分。

      秦素始終還是秦家的女兒,林氏卻偏要以「贈」字論,這是時刻不忘提醒她外室女的身份麼?況且,這些錢終究不是林氏掙的,她自然用得不心疼。

      馮德又恭聲道:「東院夫人有令,叫我傳過信後立即回轉,府中還有要事需要處置,如此,我便不能陪女郎回去了。東院夫人已安排了四名健僕,他們會一路護送女郎回府。」

      健僕?護送?

      秦素十分想要笑。

      前世時,這些「健僕」一路上好吃好喝,到了桃木澗,那所謂的強人剛發了一聲喊,這些人便立馬作鳥獸散,林氏倒真是挑了好人過來。

      不過,如今這些人倒真能派上用場了。

      秦素淡淡地想著,向馮德道了謝,馮德也不多耽擱,當即便告辭出了院門,駕車往田莊西面而去。

      秦素知道,他這是去接周嫗祖孫二人的,可惜,林氏這一次卻得不著什麼好處。

      凝思了片刻,她便招手喚了阿栗過來低語幾句,阿栗便出了屋。

      阿栗便是莊頭秦旺的么女,才被送過來做使女的,還不大懂得規矩,阿妥這兩日便在教她。

      秦旺很快便趕到了,秦素先向他問了好,復又向門外指著那四名健僕,語聲輕細:「這是我母親派來的四名僕人,他們明日要隨我回府。如今卻有一事要請莊頭相幫,我這院子狹窄,地方也有些偏,秦莊頭看……」

      她說到此處便不再往下說了,神情間有了些許尷尬。

      秦旺端正的方臉紅了紅,心中不免有些發虛。

      秦素的住處如此簡陋,還是在他的安排之下,他哪想得到她這麼快便會回府?這半日他的心都是提著的,生怕馮管事斥他苛待秦六娘,卻未想她叫他過來,卻是好商好量地請他幫忙安置僕役。

      他轉向門外看了看,卻見那四個僕從兩男兩女,男的挺胸疊肚,女的滿臉不屑,雖穿著麻衣,卻掩不去骨子裡的豪奴氣派。

      他再轉眼去看秦素,幾日不見,眼前少女又黑瘦了些,眉目間猶有幾分稚氣,一身麻衣寬寬大大,越發顯得孱弱,與那群豪奴直是天差地別。

      秦旺便有些虛虛的愧。

      「不知秦莊頭意下如何?」見他低著頭不出聲,秦素又問道。

      秦旺醒過神來,掩飾地笑了笑,恭敬應了下來:「是,便聽女郎的吩咐,這些人便住去我家。」

      說到底,這還是他此前對主人不夠敬重,行事有誤,如今主人請他幫忙,他根本無法拒絕。

      見他應下了,秦素十分感激,鄭重謝過之後,便又叫阿妥取了二金予他。

      秦旺的為人她並不討厭,且他終究還是幫了她一個大忙。

      見秦素予了金,秦旺的眼睛便亮了,略略推讓了一番,到底還是收了,笑眯眯地上前去請人。

      那四名僕從早就嫌棄這院子小、房間少且簡陋,如今見秦旺來請,便也沒推辭,很快便辭出了小院。

      打發走了這些閒人,秦素又喚了阿栗過來,和聲道:「明日便要啟程,你也要離家了,今晚便住回家裡吧,與你親人好生話別,明日一早過來。」

      阿栗的濃眉大眼立時彎成了月牙兒,歡歡喜喜地跑著去了。

      望著重又恢復了寧靜的宅院,秦素長出了一口氣。

      終於將閒雜人等皆支走了,她也算輕鬆了一些。

      在靈堂裡坐了一會,秦素便回至臥房,將福叔與阿妥盡皆喚了進來。

      若依規矩,福叔這樣的男僕是不得進女主人臥房的,然這院子總共也沒幾間房,秦素亦是無法,且事急從權,如今也顧不上這些規矩了。

      二人進屋後,秦素便請他們坐在了小凳子上,自己則坐在了他們對面的一隻圓凳上。

      過了一會,秦素方沉吟著道:「我記得,福叔家中以前是獵戶,是麼?」

      福叔大約未曾想到她會這樣問,略略一怔,方道:「是,我家祖輩皆是打獵出身。」

      秦素心裡有了底,又轉向阿妥:「我另記得阿妥也是識字的,阿姨教了你兩年,可是當真?」

      她說的阿姨便是生母趙氏。阿妥夫妻乃是趙當年氏親自買來的,不過她們的身契如今都在林氏手上。

      阿妥圓圓的臉上立時添了兩朵紅雲,連忙搖頭道:「當不得真,我只學了兩年,認得的字不多。」

      秦素的唇角微微一彎。

      學了兩年的字,那應該足夠應付接下來的事情了。

      她沉吟了片刻,面色漸漸肅然起來,抬眼望著福叔與阿妥,正色道:「我現在有一件大事要託付予你們,還請你們萬勿推辭。」一面說,她一面便站起身來,雙手攏袖、平舉胸前,莊莊重重行了個大禮。

      阿妥與福叔先是一愣,旋即皆驚得跳了起來,忙不迭往一旁躲,阿妥更是手足無措,連聲道:「使不得,使不得。」

      秦素卻是依然故我,行了全禮方直起身來,面容端肅地道:「我欲行之事乃是大險,兩位受我一拜是應當的。」

      福叔與阿妥皆是又驚又疑,愕然望著秦素。

      秦素淡然而笑,伸臂指了指小凳子,語聲恢復了輕細:「你們先坐下,容我細說。」

      阿妥與福叔對視一眼,終是重又坐了下去,阿妥的表情有些不安,福叔卻仍是平素的神色,並不見變化。

      秦素細細地打量了他們幾眼。

      說起來,她一直「福叔」、「福叔」地叫著,其實福叔的年歲並不算大,今年也就二十六、七,比秦素前世死時還小些。阿妥就更年輕了,今年才過了二十一。兩個人皆生得端正,眼神尤其清明。

      望著他們年輕的面容,秦素一時間有些恍惚。

      她要他們做的事,也許未必真就比讓他們回府來得好。可她手上實是無人可用,而這件事又關乎她的身家性命,除了阿妥與福叔,她無人可以託付。

      心底裡嘆了一聲,她起身行至案前,將書匣中的兩份路引取了出來,交予阿妥。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4 11:22 PM

第018章 先攻心

      「女郎,這是……路引?」阿妥到底識字,一見便知這是路引,卻不懂秦素給他們這個做什麼,不解地望著她。

      秦素便微微點頭,語氣輕緩:「這是我給你們的路引,你們的出生地、姓名都換了新的,你們先收好。」

      阿妥驚疑不定地看了秦素好一會,方將路引納入袖中,神情卻越發惴惴,福叔仍是一言不發,只抬起頭來看了秦素一眼,眼神中含著探詢。

      秦素輕輕嘆了口氣,道:「明日我便要離開了,但你們卻必須留下,不僅因為我要你們幫我做這件大事,也因為,你們若是跟著我回去,憑我如今的力量,恐怕……也護不住你們。」

      她語聲微澀,眼前似又浮現出福叔被當階棒殺的場景,還有阿妥被泡得面目全非的屍體。

      行險也總比沒命好,再者說,她也的確需要他們相助。

      二人聞言俱是神情微凜,停了一刻,阿妥搖頭道:「不可,女郎身邊怎能無人?」她的臉色有些發白,語氣卻十分堅定,「當年是趙夫人救了我們,趙夫人臨去前也交待我們,要我們好生照看女郎。我們不會離開女郎的。」

      福叔補充了一句:「便是在府裡,我們也可為女郎做事。」

      秦素微訝地看著他們,過得一刻,心中竟有些刺痛起來。

      前世的她是有多麼的愚蠢自私,才會讓這對忠僕慘遭橫死。

      她的手指在袖中捏緊,平復了一下情緒,方搖頭道:「不可。你們若回了府,母親必不會留你們在我身邊,倒不如留在外面幫我。」

      「女郎……」阿妥還待再勸,秦素卻抬手打斷了她,語聲漸沉:「我意已決,你們聽命便是。」語罷又勾了勾唇角:「再者說,你們的身契在我母親手上,若回了府,還不是母親說什麼便是什麼,你們怎麼幫我?」

      微涼的語氣,並不見傷心怨恨,秦素的神情可謂平淡。

      阿妥與福叔皆沉默了下來。

      靜了些時候,秦素驀地輕笑了一聲:「你們的身契我定是討不回來的,索性便也不去要,只給你們弄來了這新的身份。只要你們幫了我,從此後便不再是秦家的家僕了。我會給你們銀,你們帶著銀與路引去上京,我要你們替我在那裡開一間茶鋪。」

      阿妥蒼白著面孔不能言語,福叔亦有些許色變。

      秦素言語之間的意思,竟是要他們做逃奴?!

      「且放寬心,你們不會是逃奴的。」似是讀出了他們心裡的念頭,秦素以袖掩唇,輕笑聲出:「我的人,我自有法子護著。母親會自願銷去你們的奴籍,而路引上你們的身份乃是庶族,再非秦家奴僕。」

      阿妥與福叔同時一驚。

      秦素面上笑意淺淺,清凌凌的眼波里泛出光彩:「若是就這般去官府,沒有身契,自是無法銷去奴籍。可是,若是人死了,這奴籍不也自然便銷去了麼?甚而便是這個人也不再存在了。那麼,你們手上的路引,不也就能用了麼?」

      阿妥猛地抬起頭來,蒼白的臉上已無一絲血色,福叔的臉色也變了。

      秦素此際所言,無法不令人多想。

      秦素斂去了笑容,肅聲道:「我自不會真的讓你們去死,只是要你們借『死』脫身。我知此事險極,可是我更知道,我的安排萬無一失,你們只需照我說的逐條去做,便可保無虞,甚而能在上京謀得一席之地,不必再去做看人臉色的奴僕。」

      她的態度不自覺又帶出了前世的威與冷,神情莊重沉著、端凝肅穆,那黑亮的眸中光華流轉,整個人散發出一種無形的勢,似非居於一屋陋室,而是立於廣殿華堂。

      福叔與阿妥的眼中,同時劃過震驚。

      秦素淡淡地掃了他們一眼,心中微鬆。

      她所謀之事甚艱,此時最重要的便是打消這二人的疑慮,首要者便是說服福叔。

      福叔平素不喜言,行事沉穩,知曉變通,凡事度而思之,不必拘泥,做一個普通家僕實在屈才了。前世他之所以身遭不測,秦素猜想很可能是因為木秀於林,遭人暗中嫉恨,便使巧計暗算了他。

      此刻,見一向沉穩的福叔都露出震驚之色,秦素便知,他將她的話聽了進去。

      她轉開眼眸,目注窗外的明麗天光,緩緩語道:「不瞞兩位說,此前我常往後山遊玩,實則是與一位白首老者相會。他教了我一門久已失傳的術數——紫微斗數。而我要你們做的事,便是他臨行前的囑託。」

      說這番話時,她並不曾轉身,而是面朝窗外,身如修竹、氣若凝淵,似是在出神,卻又散發出不與世塵同的超拔與卓然。

      福叔與阿妥皆仰首望她,心中竟同時生出一種感覺:女郎真的變了。她身上多了一種難以言明的氣勢,更多了一種力量,讓人不由自主地去相信,去追隨。

      「紫微斗數?」良久後,福叔喃喃自語,眸中光彩漸生。

      那一日他去城署報官,路經醉仙樓時恰好聽見兩人對話,其中一人向另一人吹噓了一種神秘的術數,就叫紫微斗數。

      莫非,女郎竟也學得了這門神秘的術數?

      他不由自主地眼睛發亮,看向秦素的眼神中,隱隱含了一絲敬畏。

      難怪女郎最近大異於以往,看起來是學有所得,整個人也跟著發生了變化。

      秦素早便感知到了福叔的視線,心中越發篤定。

      她抬手理了理髮鬢,語聲平靜:「師尊他老人家驚才絕豔,只因與我有一段淵源,方收我入門。師尊推算出,明年開春之際,廣陵郡會遭逢一場亂事,便囑我找兩個信得過的人去上京,為紫微斗數張勢,我便想到了你們。如今,我提前為你們安排了新的身份,那路引便是廣陵郡江都縣的,你們的名字也皆改了。屆時江都縣大亂,自是無人會去查驗你們的真偽,此去上京,必是一路安然。且,師尊也教了我法子,我會好生替你們安排脫身,秦府的人絕對不會找到你們,你們只管放寬心。」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5 12:46 PM

第019章 別連雲

      阿妥怔怔地聽著,神情中有些懼怕,亦有些茫然。

      秦素所言她並不能完全聽懂,但是,看秦素此刻的神情,她也知道,此事是極為重要的。

      而福叔卻顯然聽明白了秦素的意思,一剎時,不止他的眼睛,他的整張臉都放出光來。

      脫去奴籍、回歸庶民,在這亂世裡未必便是好事。然而,若是能夠成為某位士子、大家乃至於宗師級人物的從人,則大不相同。

      秦素為他們指的這條路,委實比在秦府中做一個默默無聞的僕人更光明。且她對他們這一份信任,也很令人動容。

      福叔垂首沉吟了一會,站起身來,躬立肅聲:「女郎託付,萬死不辭。」

      秦素淺笑凝眸,半晌後,方道了一個「好」字。

      阿妥仍是極不放心,卻也知再勸無益,遂亦起了身,與福叔一同伏地拜謝。

      秦素並未去扶他們,只含笑不語。

      待他們拜謝起身,秦素方道:「明日一早,你們會因『病』不能與我同行,我會令秦莊頭另尋穩妥之人趕車,你們自可在房中歇息,暗中收拾行裝包裹。」

      阿豆從蒙面男人那裡得來的那兩包藥,皆是無色無味的上好藥物,青布包裡的那一味可令人昏睡,黃布包中的那一味則可致人腹瀉。秦素打算今日午時便用上一點瀉藥,令阿妥與福叔有個病模樣,以便明日騙過醫者。

      「明日入夜你們便啟程,先去連雲山暫住數月。」秦素續道,語聲安穩,神態寧靜:「我日前已購置了許多米麵、衣物及火石等物,院子裡推車是現成的,足夠你們將這些全數帶走。那連雲山是有獵屋的,福叔本就是獵戶出身,此地冬日也不算寒冷,你們大可於那裡存身。至明年二月,你們便往東去,至丘陽城外下山。記住,莫要入城,那城外有一條山路直通漢中郡,你們到了漢中郡境內再入官道,自枳縣進城,經涪陵、安陽諸縣,便可抵達上京。我已經畫了很詳細的圖,你們按圖索驥,不難走到。」

      前世於隱堂學藝,三國的山川地形亦是一門課目,其教授內容囊括各州、郡、縣的大致方位、主要河流與山脈的走向、官道與城之間的距離,以及當地主要士族分佈、府兵歸屬等等情況。雖然教得不算很詳細,但用於此際卻也足夠了。

      說到此處,秦素便自袖中取出了幾張銀票、些許碎銀,全都交給了福叔,叮囑道:「這是陳、趙、唐三國通兌的寶吉祥銀票,計二百六十兩,用來於上京城賃門面開茶鋪;另二十兩碎銀做盤川及日常用度。你們只需記住一件事,那門面必須位於東來福大街,必須為前店後住的那種,可記下了?」

      阿妥與福叔俱應是,阿妥的眼眶便有些發紅。

      她一直以為秦素那天購置的一大堆東西,乃是一時興起鬧著玩的,卻未料那些東西里有一多半都是為他們準備的。

      阿妥心裡不知怎麼便生出了一股熱,暖暖地像三月的風,拂得她心底又暖又疼,眼角終是滑下淚來。

      她拿袖子擦了擦眼,與福叔兩兩對視,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幾分感動。

      當此亂世,人命如草芥,秦素卻對區區奴僕如此信重,不僅付以錢財、委以重任,更替他們考慮得如此周到,這讓他們隱隱生出一種「願為主人效死」的感覺。

      此時,秦素微低的話語聲再度傳了過來,寂寂有若夜風:「明年開春後,我自會去上京與你們匯合,那茶鋪的規制及要求,我另寫了一張紙,便與那地圖折在了一處。此外,那兩張路引乃是我師尊親手所贈,你們需得好生收藏,到達枳縣時方可給那門兵看,若那門兵有疑,福叔可以小錢賄之。」

      枳縣由江家府兵把守,此處遠離江家宗族,油水不多,故這些府兵皆貪財,些許賄賂便能買通。秦素偽制的那四方官印分屬兩郡四縣,皆位於江都至枳縣的必經之路上,福叔他們身為「避離江都之庶民」,自這條線一路進入中原也是說得通的。

      福叔與阿妥齊齊點頭,神情越發鄭重。

      秦素見了,暗地裡嘆了一口氣。

      事情是辦成了,可她卻無論如何也歡喜不起來。

      若非她提前在醉仙樓布了先手,此際又扯出師尊這面虎皮做大旗,福叔與阿妥未必便會這般輕易地聽她的話。

      可以說,秦素的成功不在於己,而在於那位並不存在的師尊。

      一念及此,秦素便有種莫名的悲哀。

      只因她是女子,身份低微,於是許多簡單的事情便也變得艱難起來。而只要一想起回府後她要扭轉的那無數困局,她的心情便再也無法輕鬆。

      她微蹙著眉心,憑窗獨坐,望著空空的院子發呆。

      初冬的陽光落上她的雙頰,她的膚色比前幾日越發黑黃,額際垂了厚厚的劉海,眉目間的豔色幾乎全數掩去,瞧來唯覺寡淡。

       院門早就上了鎖,這僻靜的宅院無人攪擾,福叔與阿妥已然忙碌起來,開了菜窖從裡頭搬出米麵,又在角院晾曬厚厚的冬衣,這些力氣活皆是福叔在做。阿妥則找來針線,又翻出秦素的舊衣裙若干,依著秦素的吩咐,將裙子的夾層裁開,將一些往後需用的事物,細細地縫製於其間。

      從連雲鎮那間書鋪裡得來的一應用物,秦素或用或毀,已經處置得差不多了,手頭唯留了一枚極精緻小巧的玉鎮紙,令阿妥塞進了舊鞋子裡,與那些夾物舊衣一同收進一隻破了皮的木箱中,鎖上了鎖頭,鑰匙由秦素自己收著。

      一應事情皆已辦妥,此刻的秦素卻有些茫然。

      自福叔開啟菜窖時起,她便一直依窗而坐,漫不經心地看著院中情形。

      那窖中有她的精心佈置,她自是需得盯著些。所幸一切順利,阿妥他們並未發現任何異樣。

      她將窗戶推得更大了一些。

      金風漫湧、陽光如洗,這枯敗的庭院,再過得一夜,便將永遠成為她的記憶了。

      秦素怔怔地望著院牆外那一線高闊的天空,手指無意識地拂弄那枚檀香木印,神思渺渺,不知飄向了何處……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5 12:53 PM

第020章 又逢君

      翌日清晨,當秦素的馬車離開田莊時,她的身邊已不見了福叔與阿妥的身影。

      不知是不是吃壞了東西,這夫妻二人竟同時得了急症,病得根本無法起身,請了醫來看,醫者說需得服上的湯藥兩日方能痊癒。

      秦素啟程的時辰卻是耽擱不得的。

      幸得有秦旺這個莊頭在,他當即便從莊子裡挑了個擅馭車的青壯幫忙,一行人這才得以按時啟程。

      隔著冪籬看著那個叫阿勝的青年,秦素暗自點了點頭。

      阿勝約莫十七八歲年紀,體格壯實、眼神純正、面貌忠厚,一看便知並非奸滑之輩。看起來,秦旺還是很心疼自己的女兒的,這車伕挑得極好。

      秦素從阿栗手上接過水碗,略沾了沾唇。

      車中僅只她與阿栗,那兩名僕婦被她打發去外頭坐車轅了,至於那兩名男僕,此時卻是騎著馬護在車旁。

      秦家豪富,由此可見一斑。

      秦素將水碗擱下,靠著車壁闔起了眼睛。

      阿栗卻是坐不住的,一時撩開車簾往窗外看,一時又好奇地打量著馬車裡的佈置。

      這輛馬車與秦素淵源頗深,當年她便是坐著這輛車,自青州來到了連雲。

      說起來,本朝的車皆是牛、馬兩用的,用時只需在前頭車轅處略加改動即可。秦素所乘的這輛車是秦家最為簡陋的,四壁只上了黑漆,車內也無軟枕錦墊,唯草蓆兩張,茶具等物更是一概皆無。

      那隻造型奇異的風鐸,此刻便掛在馬車前頭。偶爾車輛晃動時,便能聽見它發出的清越聲響,「鈴鈴」有若冰玉相擊,與普通風鐸的「嗡嗡」聲大不相同。

      本朝士族家的馬車上,多會掛上風鐸與燈籠,以備夜間趕路時用。所以,即便那隻風鐸樣子特別了些、聲音清脆了些,也並不引人注意。

      秦素一眼掠過,又叫阿栗將那一甕的水放穩。

      斬衰前三日是不可進食的,只可飲水。秦素前世時並未遵守這規矩,本以為不會有人知曉,可林氏卻偏偏知曉了,不只責罵了她一頓,還罰她思過一月。如今想來,定是阿豆將消息透了出去,可笑她當時疑神疑鬼,就是從沒疑過阿豆。

      前世的她,真是傻透了。

      秦素將視線從水甕上收了回來。

      阿栗還在細細打量著車廂,在她看來,這樣帶門窗的車已足夠奢華。她張大了嘴巴,先是偷偷地去摸車壁,又將那草蓆細看了半天,眼中流露出讚歎與羨慕。

      秦素一轉眼便看見了她的神情,不覺有些好笑,故意問:「這草蓆好看麼?」

      阿栗的眼中亮燦燦地閃著光,點頭道:「好看的,上頭還編著花紋呢,摸上去也不刺人。」

      她的臉上是單純的歡喜,秦素看著她,唇角也含了笑意。

      卻不知,當林氏見到阿栗時,會是怎樣的心情?

      連雲田莊並非林氏名下產業,而是屬於太夫人的,除去蔭戶、佃客之外,莊中奴僕皆為太夫人私產。

      秦旺一家的身契,便在太夫人的手裡。

      秦素以為,林氏可以任意拿捏阿豆、阿妥與福叔,但面對阿栗,她只怕要為難了。

      側眸看著那濃眉大眼的小丫頭,秦素唇角微彎。

      這種佔先手的感覺,著實很是美妙。

      馬車走得頗快,駛入連雲鎮時略停了停,有個男僕去醉仙樓買了些食水,方重新啟程。

      這些人行事前後並不與秦素商量,全是自說自話,並未將她當主人看待,秦素也不去管。

      馬蹄噠噠敲著地面,連雲鎮寬闊的青石路,已漸在身後。

      秦素掀開一角車簾,望著遠去的小城,微有些出神,想起了前幾日醉仙樓外的那輛馬車。

      所謂人生總有相逢時,這世間的各般際遇,有時是巧,有時是妙,有時卻如翎箭入壺,正中下懷。

      兩刻鐘後,秦素倚在窗邊,彎了眼眸望向道邊停著的一隊車馬。

      薛二郎,果然來了。

      此處乃是彰城外的官道,看薛家車馬的情形,薛允衡只怕已在此等了些時候了。

      秦素將車簾拉下,戴上了冪籬,耳聽得前方傳來了說話聲。

      「借問一聲,前頭莫不是秦府車駕?」很沉著的聲音,語速微急,略帶鏗鏘之意,讓秦素想起薛家的那些侍衛。

      「正是,尊駕何人?」清脆的蹄聲中,另一個聲音自車門邊往前而去,語氣卻是漫不經心。

      秦素不由心下生嘲。

      只憑這聲音便能想見那說話者的倨傲。林氏究竟派了些什麼人過來,還不知遇上的是誰呢,便這般趾高氣昂起來,真當秦家是什麼冠族名門了。

      那侍衛倒似並未介懷,平平語道:「廩丘薛氏門下。」

      「咳咳……」秦家那位僕從忽然咳嗽起來,想必是大吃了一驚,咳了好一會方問:「薛……薛氏?廩丘……薛……氏?」

      他的聲音再無方才倨傲,起起落落、高低不平,顫顫如身入寒冰,抖索似風吹殘葉,秦素蹙起了眉頭,只覺不忍卒聞。

      「正是,我家郎君借問,尊府車駕可是往青州去?」那侍衛的語聲沉穩如初。

      秦家僕從這時候又咳嗽起來,秦素等了一會,見他這咳嗽沒完沒了,總不能說出個整句子來,便終是無奈地出了聲:「勞薛郎君動問,我們正是要回青州,家君……亡故了。」

      她斟酌著語氣與用字,語聲微顫,含了些悲意。

      那侍衛見是秦家的主人出來說話了,便不再言聲。不一時,便聞一個清悅的聲音道:「請女郎節哀。」頓了一頓又道:「我們也要往青州方向去,女郎可願結伴而行?」

      秦素聞言,悲泣微頓,眸中有了淺淺笑意。

      她當然願意結伴而行,願意得很呢。

      前世她返回青州時,與薛允衡幾乎同路,只不過人家的馬車行得快,待秦素路過桃木澗時,薛家車馬早兩日便通過了。

      而這一世,秦素卻要拉著薛二郎同返青州,提前為今後的幾步埋下先手。再者說,有薛府車駕隨行,她才有膽子去闖桃木澗,否則也只能另擇別路。

      給別人當槍使的滋味,她前世嘗夠了,這一世再不願重蹈覆轍。

      不過,若是這槍由她操控,則又是兩說。

      如今看來,她的運氣實在不錯。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5 05:56 PM

第021章 紫微術

      秦素忍不住有些自得。

      薛允衡既然等在了這裡,便表明她在醉仙樓送出去的那幾封信,他必是看過了,而她借「師尊」之筆「預言」的那幾件事,必定令薛二郎對紫微斗數極為信服,否則他也不會依信中指示,專門在此恭候秦家的馬車。

      並且,還真的叫他等著了。

      這也再一次證實了,「師尊」老人家以及他精研的紫微斗數,算無遺策,實在非凡。

      將前世的一次偶遇變作紫微精斷,還騙過了聰明絕頂的薛允衡,秦素深深地覺得,她這兩世也算值了。

      略略平定了一番心緒,她推開車門,扶著阿栗的手下了車,也不行遠,只於車旁立定,遠遠地朝著薛二郎的馬車行了一禮:「如此,多謝薛郎君高義,六娘願與郎君同行。」

      清而弱的聲音,像是不敢高聲語,態度卻還大方。

      薛允衡撩開車簾,略掃了秦素一眼,微笑頷首:「女郎客氣了。」

      秦素再向他行了一禮,清聲道:「重喪在身,不便近前致謝,還望薛郎君見諒。」

      薛允衡微有些訝然地看了看她,卻見她服著斬衰、執著木杖,青紗冪籬垂膝,立在車邊,竟然頗有幾分清冷蕭索,與他手下蒐集來的情報大不相同。

      他凝目望了她一會,方頷首還了一禮,卻並未說話。

      秦素亦無須他回話,扶著阿栗重新回到了車上。

      做人總要知足。薛、秦兩家的地位,有若雲泥之別,薛二郎能親身出來說兩句話,已經是十分有禮的了。

      未幾時,馬車便又動了起來,秦素細細感知了一會,發現薛允衡倒真是君子,竟將她的馬車放在了當中靠後的位置,前後左右皆有侍衛與健僕相護。

      以薛家之勢,薛允衡此舉,可謂體貼入微。

      秦素此刻完全放鬆了下來,含笑脫下冪籬,遞給了發呆的阿栗,順手在她頭上敲了一記。

      小女孩從不曾見過薛二郎那般的人物,此時一臉的驚為天人,瞧著越發傻氣起來,被敲了一記也未察覺,仍是捧著臉發呆,秦素見了,越發笑不可抑。

      此時,前頭馬車裡的薛允衡亦在發呆。

      他的馬車並不見得有多豪華,亦是玄漆壁、草蓆墊,唯多了一套茶具與兩部書,還有他攤放在膝頭的幾封信件。

      若秦素在此,一定會對薛允衡如此重視她偽造的這些贈言信件而倍感欣慰。

      「郎君還在想紫微斗數?」跽坐於薛允衡旁邊的文士問道。

      薛允衡拿起其中的一紙信,淡聲道:「大都城中亦有卜筮、六壬、相命極準的,然如紫微斗數這般無一錯言者,我還是第一次見。陳先生此前可見過否?」

      大都是陳國都城,乃國中文風最盛之地,自是有無數能人,精於術數的也不在少數,卻從未有一人能像那小僮的師尊一般,每一件事都能佔準,甚至能精確到一些細微處。

      此人能為之大,不由得薛允衡不重視。

      陳先生合掌於膝,感慨地道:「郎君說得不錯,便是精通《周易》的江僕射,只怕也未必有這般高妙。」

      江氏乃陳國大士族,江氏家主江奉先更是名士,官拜三品僕射,乃是清談時的「通難」雅客,舉國聞名。

      陳先生謂江奉先精通《周易》,自是指那《周易》中的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自來便有佔筮、斷吉凶之用,凡精通《周易》者,莫不通曉一二。

      而就算精通《周易》如江奉先,亦不能做到逢卜必準,可這位「師尊」卻用紫微斗數做到了,故陳先生有此感嘆。

      薛允衡垂目看著手中紙頁,神情肅然。

      前幾日他們掩了行跡,悄悄潛入符節縣查探情況,當日傍晚歸途中,偶遇了一位受傷的陶姓老者。

      這位陶老彼時腿上受了傷,行動不便,形容十分狼狽,然卻舉止從容、淡然自若,見了薛府車馬亦不以為意。薛允衡深以為奇,便起了結納的心思,不僅請醫救治,還待之若上賓。

      後經交談,薛允衡發現這位陶老竟是位儒學大家,說起《論語》、《中庸》往往有驚人之語,與本朝所謂的「三玄名士」大不相同。

      薛允衡本就對儒家學說極為傾心,立時便將陶老引為知己,而陶老亦對薛二郎的不同流俗格外青睞,二人竟成傾蓋之交。到最後薛允衡便親口相邀,請陶老入府講《論語》,不以門客論,而是以待之以夫子之禮。

      薛府二郎的邀請,世人少有能拒絕的,可這位陶老卻偏偏婉拒了,且於前日留書一封,飄然而去。

      以薛家的門第,想留下一人並不難,但若薛允衡真這樣做了,便也失卻了士族風度。於是他只得佯做不知,任由陶老從容離開。

      自陶老走後,薛允衡因少了一位知音,便有些百無聊賴起來,不經意間想起那日秦素所贈信件,遂叫人捧來,可巧那上頭的第一封信,便寫了當日的日期。

      於是他便啟信觀之,卻見那信上畫了一枝桃花,花下仍是寫了兩句似詩非詩的話,寫的是:

      深山有名士,歸路遇桃花。

      薛允衡當即動容。

      桃者,陶也,兩字正是諧音。

      而更叫人驚訝的是,那詩文下還附了一張治外傷的單方,竟與陶老請醫時所開藥方相差無幾。

      薛允衡執信於手,久久無言。

      早在他遇見陶老之前,這些信便已擱置案邊,亦即是說,那位精於紫微斗數的師尊,是提前預見到了此事。若不這樣解釋,那就只能是有人早在暗中窺視著薛允衡,並派遣武技高手掉換信件,以取信於他。

      可是,這如何可能?

      他此次是奉秘旨南下,身邊侍衛無不是以一當百的高手,不可能有人潛至他身邊而不被發覺。

      不過,出於謹慎,薛允衡還是緊接著便打開了第二封信,那封信上註明的開啟日期是第二日,亦即昨日,還特別寫了「卯正啟」,卻是將時辰都定下來了,而薛允衡卻沒遵守這個啟信規定,提前看了信。

      這第二封信的內容很奇特,像是字謎,只有九個字:

    廳不聞,蟲有屋,切一刀。(註:此處字謎適用於繁體字)

      這字謎並不難解,薛允衡很快便解了出來,分別是「廠」字、「幾」字和「七」字。

      然而,這三字風馬牛不相及,他想了一會,終是未果,便索性叫來了陳先生共同參商。

      兩個人花費了小半個時辰,最後終於猜出了謎底:這字謎的謎底三字合起來,是一個殘缺的「虎」字,只少了最上面的那一豎一橫。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5 06:41 PM

第022章 桃花訊

      捧著這個謎底,薛允衡與陳先生仍是一頭的霧水。

      以二人之能,他們有九成把握沒猜錯,可是,那殘缺的「虎」字代表著什麼意思,他們卻始終想不明白。

      既是百思不得其解,薛允衡便也丟開了此事,不再深究。

      次日卯正,就在他幾乎將字謎忘卻之時,他忽然收到了一份秘函,函中說符節之事有變,他留下的人手中死了一個人,其餘人準備脫身。

      便在那一刻,薛允衡陡然記起,他留在符節的人手中,有一個善謀略的門客,名叫夏成虎。

      一念及此,他那顆慣是平靜的心,難得地生出了些許不安。

      壓著情緒一直等到晚間,待那潛入符節的數人安全回轉後,便有一人向他稟報。原來他們突遭敵襲,損了一人,那人便是夏成虎,他被對方所請的劍士一刀砍下頭顱,他們不及搶回,只帶回了他的屍身。

      看著那具無頭的死屍,冷汗瞬間濕透了薛允衡的後背。

      「虎」字無頭,原來竟指此事!

      那一刻,薛允衡心中生出的不是敬服,而是近於敬畏。

      窺破天機、算無遺策,這是何等強大的神技,又是何待精細的推算?

      有此大能者,稱之為宗師亦不為過。

      薛允衡那時著實萬分的後悔。

      若早知此人乃是術數大手,他無論如何也要勻出人手盯著那青衣小僮,如今卻是失之交臂,何其可惜?

      而他更後悔的是自己當初的態度,那般驕狂輕浮,可以說是無禮至極。

      懷著一種無法言說的情緒,薛允衡令人將夏成虎的屍身好生保存,回大都再行厚葬,隨後便將餘者揮退,只留下了同樣滿臉異色的陳先生。

      二人於燭下對坐,看著信匣裡剩餘的四封未啟之信,神情間再不復前日的輕鬆,而是格外鄭重。

      迄今為止,那位紫微斗數師尊的贈言或贈字,共計四次,分別是:松下客、嗅青梅、遇陶老、虎無頭。

      四次皆準,精微至細,連陶老受了外傷都算到了,還附上了單方。

      這樣的精準預言,令他們不得不對剩下的那四封信,生出了一種鄭而重之的心情。

      待到了戌正時分,也就是倒數第四封信上標明的啟信時間,薛允衡打開了信封,卻見那信中的內容復歸如前,亦是兩句似詩非詩的話,只不過換成了七言:

      明朝彰城攜秦女,青州城外道別離。

      薛允衡與陳先生相顧視之,神色肅然。

      前幾封信皆是要求他們事後開啟,是讓他們確認對前事的測算。自然,薛允衡提前強啟了第三封信,這也令他們對紫薇術越發信服。

      而這封信卻是一反常態,充滿了指引的意味。信的意思並不難理解,卻是要薛允衡第二日在彰城與秦府女郎匯合,並護送其直達青州城外,才可分開。

      青州秦氏在連雲鎮附近有一所田莊,薛允衡來之前便已知曉了,他還知道那田莊上住了一位秦府庶女,排行第六。而就在兩日前,他亦收到了秦世章墜崖的消息,秦府此際想必正辦喪事,那位秦六娘應該是要回府奔喪。

      薛允衡與陳先生商議了一番,最後決定依信行事。

      他們原本定下的啟程日期,便是在第二日,亦即今日,時間上並無衝突。其次,由連雲鎮返回大都,雲州乃是必經之路,而青州離雲州只有半日車程,於大局無礙。

      如今符節之事尚處在緊要關頭,他們離開正是為了避其逢芒,因此在行程這一項上,與信中指示並無不合。

      於是,他們便於今日候在了彰城,也果真遇見了回府奔喪的秦家車駕,並順利邀得秦六娘同行。

      「如此,便只剩了三信。」陳先生的聲音傳來,打斷了薛允衡的思緒。

      他回過神,看了看信上畫的那一枝桃花。

      這幾封信已經被他與陳先生翻來覆去地看了無數遍了,從筆跡到畫工,再到行文的語氣,他們一一細查,卻並未發現有何異常。

      一切都太普通了,尋不到絲毫特點。字跡端正,毫無特色;贈言不詩不文,看不出有什麼文采;字謎粗陋,但拼字的想法卻又挺精妙;畫工平常,甚至有些死板。

      這種種合於一處,完全組合不出一個驚才絕豔的大師,若說是個讀死書的庶族,倒還更可信些。

      陳先生顯然亦有同感,盯著信紙上那死板的桃花看了半晌,嘆了一句:「庸極妙極,集於一身啊。」

      薛允衡跟著點了點頭,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桃花上。

      長到這麼大,他還從沒見過誰將桃花畫得這樣死氣沉沉,枝無骨、葉無韻、花無神,簡直沒有一絲生機可言。

      「直如死物。」他下了一句評語。

      然而,語聲未落,他驀地心頭一動。

      死物麼?

      他再度盯著那桃花看去,漸漸地,眸中升起了一絲暗色。

      仿若巨石落沉水,猶似雙腳陷泥潭。

      他痴痴地望著那桃花,眸中暗色越來越濃。

      那一枝桃花,不是開在人間三月天的蔥籠明豔,而是濃夜中墜臨深淵的絕望與掙扎,黑暗為枝骨,絕望是葉韻,寂滅作花神。

      死氣滿紙,生機斷絕。

      薛允衡猛地合上信紙,呼吸急促,竟聽見了自己「怦怦」的心跳聲。

      心有餘悸。

      不過一畫爾,而他,竟看得心有餘悸?!

      這怎麼可能?

      他平定了一下心神,重新展開信紙,細觀半晌,方低語道:「先生有沒有覺得,這桃花,有點不一般?」他的手指在桃花上點了點。

      「哦,有何不一般?」陳先生問道。

      薛允衡微微側首,將信紙拿遠一些,端詳了片刻,心中莫名地覺得詭譎。

      這一枝紙上桃花,的確縈繞著濃重的死氣。

      那種被什麼東西纏住的感覺,驀地湧了上來。口鼻眼耳猶如被塞住,唯有深深的絕望,自紙上漫進了他的心底。

      他握信的手猛地一緊,紙張發出「刷啦」一聲響。

      「此公,莫非已然窺破生死之道?」他自言自語地道,臉色蒼白,神情卻格外凝重。

      陳先生被他一言提醒,再細看那桃花,片刻後,神情也變得肅然起來。

      一時間,車廂中再無人語,唯窗外西風,瀟瀟掠過……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5 06:53 PM

第023章 桃木澗

      若是知曉自己信手塗鴉的一副畫,竟能引出薛二郎那般感慨,又被他得出那般訊息,秦素定會無比汗顏。

      那一枝桃花,乃是她死前最後見到的景物之一,為增強預言的效果才畫了上去,畫的時候並未想太多,畫完才發覺,這桃花有些不對,卻也懶得再改了。

      這般拙劣的畫技,薛二郎哪裡會多看第二眼?

      封上信時,秦素便是抱著這樣的想法的。

      因此,與心情沉重的薛允衡相比,身為始作俑者的秦素,這幾日過得可謂舒心。

      有薛府從人井然在前,秦家的那四位豪奴,也全都收起了氣勢,一個個尾巴也夾了起來,對秦素十分慇勤有禮,照顧得極周到。

      據阿栗說,那兩個僕婦私下裡議論過秦素,言語間既是不屑,又是羨慕。

      誰不知秦六娘是個最沒用的庶女?可誰也沒料到,便是這最沒用的庶女,竟毫無緣由地搭上了薛二郎。

      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運氣。

      薛家二郎的美名,早就傳遍了陳國,若此番薛二郎能去秦府坐坐,那些郡中的大小士族,可都要高看秦家好幾眼了,而他們這些秦家奴僕,自然也都面上有光。

      若此時車中之人換成秦家大娘、二娘她們,這種可能性還是存在的,因這幾位女郎皆是一等一的美人,與薛二郎也算得上相襯。

      不過,以秦六娘這般的樣貌,事情可就難說了。

      她本就生得瘦弱,最近皮膚黑黃得厲害,額上又蓋著劉海,看上去越發有種寡淡死板的意味。這般容貌,薛二郎哪隻眼睛能瞧得上?

      阿栗一面轉述著那兩個僕婦的話,一面便急起來,一個勁地盯著秦素的臉瞧:「女郎的臉又黑了一些,這可如何是好?」說著又有些埋怨:「女郎還總喜歡曬太陽,勸也不聽。」

      她是真的急,說話時臉都掙紅了,又恨那兩個僕婦碎嘴,立起了兩道濃眉,掐腰道:「我呸,真是滿嘴胡言,女郎原先可好看的呢,她們眼瞎沒看見。」

      看著阿栗兩腮鼓鼓的模樣,秦素便笑了起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我以前好看麼?」

      阿栗一見她的手,臉上的氣又轉成了急,撲過來捧起她的手,語氣簡直就是心疼:「女郎的手怎麼也黑了?前幾日還不是這樣的呢?」語罷抬頭看著秦素,大眼裡滿是焦灼:「女郎是不是病了?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這幾日朝夕相處,阿栗與秦素熟悉起來,話也多了,又牢記著阿妥的話,事事處處為主人著想,還真有了幾分使女的模樣,此時便擔心起秦素的身體來。

      秦素先覺好笑,復又有些感嘆。

      阿妥只教了阿栗兩日,這小丫頭卻是不笨,人也樸實,自己一點一點悟出來了,倒是個可造之材。

      「女郎,可要請醫來看看?」阿栗又急聲問,濃眉擰做一團。

      秦素搖頭笑道:「我無事,你看我哪裡像生了病?」

      阿栗湊近了仔細看秦素的臉,卻見她雖然面色黑黃,然肌膚細膩潤澤,一雙眼睛更是清凌如水,熠熠有神,嵌在長而卷的兩彎睫毛裡,像幽草中埋了兩汪清潭,眉目間便有豔華耀目,容光之盛,竟讓人不敢逼視。

      阿栗痴望半晌,方往後退了退,撫著心口吐了一口氣:「我就說女郎好看的呢,我的心都不會跳了。」

      見她說得有趣,秦素又是一笑。

      這一笑,整個車廂皆為其容光照亮,阿栗拍心口的手停了下來,呆呆地望著秦素,臉上是似痴非痴的一個傻笑。

      秦素越發笑不可抑,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阿栗一下子回過神來,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退坐回了原處。

      或許是隔遠了些的緣故,待她抬起頭來再看秦素時,她家女郎又是那副寡淡的樣子了。

      阿栗歪了歪腦袋,顯是極為不解。不過秦素已經叮囑過她,讓她不必理會那兩個僕婦的話,更不必再去爭什麼美醜,她本就是個心思單純的,便也放下了此事。

      十月初三這一日,馬車終於自雲州城中穿行而過,再往前行不過半日,便可抵達青州。

      出得城來,便是一派水聲泠然。

      雲州城雖小,卻是風物絕佳,城外景色尤美,不止有碧水流波翠色橫,亦有桃花灩灩緋雲生。

      不過,那皆是春時光景,此時是冬天,自然是瞧不見的。

      在離著桃木澗三、四里處,薛府忽然派來僕從稟報,說薛二郎的馬車有些故障,請秦府車馬先行,他們稍後便至,又遣了兩名侍衛隨車護送。

      秦素自是滿口應下。

      待那傳話之人離開,她忽覺心跳驟疾。

      終於到了桃木澗!

      秦府車馬先行,便是她在信中給薛允衡的指示。

      為了琢磨出那幾句預言,她可是絞盡了腦汁。她記得那封信標明了今日辰初方可開啟,上頭寫的是一個長句:

      桃木澗外三四里,秦車在前,君車在後,劫,劫,劫。

      她相信,這一連三個「劫」字,定然會引起薛允衡足夠的重視。尤其在經歷了「虎字無頭」之事後,桃木澗這一場所謂的「劫車」,會被心中有事的薛二郎冠上更深的含義。

      薛允衡南下江陽,自有其因,而其在符節縣遭遇的種種,卻皆表明這塊硬骨頭並不好啃。

      今後數月間,以江陽郡為中心,這陣餘波將不斷擴散,最終令符節之事成為陳國的一件大事,更與兩年後的「廢金改銀」密不可分。

      秦素所圖者,便是將水攪混,令薛二郎對這次劫車起疑,進而追查那個妄圖進入秦府的「俠士」。

      她不敢奢求薛二郎助她,只希望在不久的將來,若天幸能令秦家入得薛家法眼,屆時薛二郎或許會瞧在兩家的共同利益上,幫她對付那個可能存在的背後設局之人,或於秦家危難之際伸手扶一把。

      無論怎麼算,此事於她無損,於秦家亦無損。

      馬車周圍漸漸地靜了下來。

      習慣了侍衛刀劍相觸、馬匹雜沓間錯以及騎士的呼喝馭馬之聲,此刻,車邊那零星的清脆馬蹄,便越發顯出了一種靜,令人心底微生不安。

      車輪轆轆,很快便駛入了桃木澗。

      桃木澗山勢低平,雜樹密集,兩旁緩坡夾著一條狹長山路,是通往青州的必經之路。因這山上長了不少的野桃花,春時風景爛漫,是踏青的好所在,故在青州也挺有名。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5 07:09 PM

第024章 故人現

      此時尚未至巳正,天卻陰了下來。自車窗望去,桃木澗遍野皆是枯零的樹木殘枝,支支愣愣的灰褐色枝桿與荒草相映,景象蕭瑟。偶有西風吹過,草木發出「嗚嗚」之聲,更有一種荒僻與冷寂。

      秦素牢牢地扶住車壁,沉邃的眸光盯著車窗。

      車前的風鐸,被風吹得不住亂響,一片清脆悅耳的「叮噹」聲,像是調皮的孩子胡亂敲著鐵器。

      「呼啦」,驀地又是一陣疾風掠過,車簾猛然掀起,露出了一角荒山的剪影。

      秦素心頭微驚,抬頭看去,忽見草叢裡劃過一道銳亮的光。

      「嗖」!

      破空之聲驟響。

      秦素的眸光倏然一冷。

      風鐸聲亂,馬兒長嘶,車簾「撲啦啦」地響著,天地間彷彿只剩下了這幾種聲音。

      「怎麼回事?」過了片刻,方有一個男僕驚慌失措地大叫起來,他跨下的馬躁動不安地噴著響鼻。

      「劫車!交出財物,饒爾不死。」左側山坡陡地傳來一道陰厲聲線,尖銳磨耳,令人齒酸。

      「啊!」一個僕婦突然尖叫起來,語聲顫不成調:「箭!車子上有箭!」

      聽著這驚慌的語聲,秦素竟想要笑。

      太笨了,這幾個人不只笨,而且膽小如鼠。

      方才那個破空之聲,明顯是箭支疾射而出,可笑這幾人到現在才明白過來,簡直蠢不可及。

      那僕婦驚呼之後,立刻慌張尖叫起來,叫聲劃破寂靜,竟激起了一陣回音。

      隨著她的叫聲,秦素聽見車旁傳來刀劍出鞘的「嗆啷」聲,隨後便有鏗鏘語聲響起:「女郎稍安,吾等在此。」

      「多謝!」秦素應了一聲,語氣並無慌亂。

      有了薛府侍衛相隨,她心中更是有底。

      然而,那車外的四個僕從卻無秦素這般篤定,齊齊大叫出聲,更有人喊「救命」。

      似是為了映襯這肅殺的氣氛,密集的箭雨陡地從天而降,一剎時破空之聲大作,被箭風銳氣割裂的草葉與殘枝「劈啪」亂響,讓人心底發顫。

      秦素明顯感覺到了車身的震動,知道是箭枝射上了車廂。

      那兩名侍衛已經下了馬,一面揮劍格擋箭枝,一面分兩側立於車廂與馬匹之間。

      車廂之中,阿栗臉色慘白,渾身抖個不息,腿腳已然不聽使喚。想要爬去秦素身邊,掙扎半天卻動不了半分。

      秦素趨前拉她放低身子,輕聲道:「莫怕,薛家的車馬就在後面,會有人來救我們的。」

      阿栗的牙齒格格作響,「嗯」了一聲點點頭,秦素又將她拉低了一些,一面在心裡測算著薛允衡出現的時間。

      那四個所謂的「健僕」一如前世,亂喊亂叫一通後便四散奔逃,慌亂中但聞馬蹄聲響,還有零散的「快跑」、「往回跑」的聲音響起。

      這時候倒聰明起來了,知道往回跑去找薛家車馬,卻將她這個主人完全置於腦後。

      秦素心中冷笑,眸中劃過幾許譏嘲。

      車壁忽然被人敲響,「咚咚」幾聲後便是阿勝的聲音:「女郎,阿栗,你們坐穩,我馭馬調頭!」他顯然也是怕的,語聲微打著顫,手裡的鞭子卻甩出了脆響。

      「好小子!」一個侍衛低讚了一聲。

      他們早得到了薛允衡的指令,知道桃木澗有問題,今日天還未亮透,便有數人扮作樵夫與行商,悄悄潛入山中查探,其餘人馬也早就候在了不遠處。

      如今看來,這群強人大有問題。

      先示警、再出聲,這根本就非剪徑強匪所為。那陣箭雨就更奇怪了,與其說是殺人劫財,不如說是嚇唬人用的。那麼多的箭支,竟無一射中人身,全是奔著車廂去的,連馬匹都沒中箭。

      這群人,到底意欲何為?

      此時,馬車的前方與兩側卻是嘯聲不斷,腳步聲更是轟然,顯見「強人」人數不少,一如前世秦素昏迷前的情景。

      秦素將視線轉向車簾。

      山路狹窄,越顯得風勁勢猛,那車簾被風吹得簌簌抖動,映出了侍衛的半個側臉,亦是抖索不息,卻始終守在車邊不動。

      秦素此時是不怕的。

      這本就是一場戲。

      按阿豆所言,那蒙面男子不會在此地出現。若此人不在,則那位「俠士」未必便能認出阿勝並非鄭大,阿栗也不是阿豆,亦會將這多出來的兩名侍衛,當作是秦府派來的人。

      這人,應該會如期出現。

      秦素一面心中忖度,一面湊去車窗處,掀開了一角車簾。

      風將她的冪籬吹得飛揚起來,獵獵有聲。馬車艱難地晃動搖擺,在狹長的山路上掉著頭,車窗所對的山坡也漸漸轉到了另一側。

      秦素的耳尖動了動。

      她好像聽到了兵刃交擊之聲。

      這念頭剛一浮起,密林間忽地傳出一把男子聲線:「光天化日,何處強人作亂?」

      這聲音沉穩厚重,隱有浩然之氣,語聲未落,一個穿褐色勁裝的男子,便自坡上疾躍而出。

      青色的劍光,瞬間映亮了灰暗的天空。

      那褐衣男子長劍在手,身影之外劍光離合,「叮叮噹噹」響得極為熱鬧,刀劍在陰沉的天空下交織出一片眩目的光華。

      秦素眯起眼睛,唇角微微一彎。

      來了。

      這位路見不平的「俠士」,終於來了。

      她一直提著的心,此時終於完全鬆了下來。

      人既現身,她的目的便已達到,至於接下來會如何,就全看薛允衡的了。

      秦素鬆開手指,「啪嗒」一聲,車簾落下,恰在此時,那褐衣人忽地轉身,青虹寶劍寒光如水,將一張相貌堂堂的年輕面孔,送進秦素眸中。

      倒是生得一副好相貌,那一臉的正氣尤令人印象深刻。

      秦素背靠車壁,握著嘴打了個哈欠。

      等了這麼久,薛允衡想必也該來了,可惜她為了避嫌,不好掀簾再看,不知那褐衣人見著了薛家車馬又會是何表情?若是他見狀不妙提前退走,也不知薛允衡能不能追查下去?又或者他就此直接提出與薛家結伴,薛允衡又該如何處置?

      一時間,紛紜心緒溢滿心間,秦素竟沒聽見外頭的動靜,直到阿栗推了她一把,她才轉過心神。

      「薛郎君來了。女郎,咱們有救了。」阿栗喜極出聲,眼中蓄滿了淚水,臉上卻堆著笑。

      她是著實受了一嚇,此際終於神魂歸位,不免有些忘形。

      秦素亦笑了起來,伸手在她肩上拍了拍:「你和阿勝皆立了功呢,母親必有賞賜。」

      阿勝臨危不亂,阿栗也始終守在秦素身邊,表現堪稱忠誠,如果林氏夠聰明的話,必不會薄待了他們去。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5 07:17 PM

第025章 明符節

      一刻鐘後,薛府人馬已盡布道中,雖人數不多,卻井然有序。秦素甚至還聽到了秦家那四個僕婦的說話聲,聽著像是在致謝。隨後,一陣輕健的腳步聲便往秦素的馬車方向行來,薛允衡清悅溫和聲音緊接著便響起:「女郎可安好?」

      秦素暗裡撇了撇嘴。

      一個大男人躲在後頭,卻叫個小姑娘在前頭做餌,這薛允衡果真是個黑心爛肚腸的,枉她在前世他死之時,還悄悄地難過了一陣子。

      呸,真是白費了她的苦心。

      當然,薛二郎死後,她連擺三日酒宴以示慶賀這種事,秦素是絕對不會承認的。

      雖對薛允衡的為人極不齒,秦素卻也明白,若非薛家二郎,這計策也未必能成。那些「風度宜人、舉止溫雅」的士族郎君們,未必能有他這樣的不計臉面,秦素倒要頭疼怎麼騙他們接受她的計畫。也就薛允衡這廝,從來不講什麼面子人情,此際看來,這也是他的一大長處了。

      「我無事,多謝薛郎君解救。」秦素心中腹誹不止,開口說出的話卻充滿了感謝,「勞郎君動問,六娘不敢當。」

      薛二郎能來問候一聲已經不錯了,秦素自當表達出強烈的謝意。

      見她隔簾而語,態度端重,薛允衡便暗裡點了點頭。

      這一路同行,這位秦六娘給他最深的印象,便是守規矩到了極致。

      他們幾乎沒怎麼說過話,秦六娘也從來沒往他跟前湊過。比起大都那些舉止豪放,見了他便明送秋波的仕女們,這位女郎簡直就是溫婉乖巧的典範,薛允衡對此表示極度的滿意。

      此時見秦素仍是不露面,他面上的便神情又柔和了一些。

      秦素重孝在身,本就不便與外人廝見,隔簾回話正是知禮處。薛允衡便想,那秦家雖已沒落,士族的風度倒還沒丟,這一點便很值得人欽佩了。

      於是他便又好言安慰了秦素幾句,方喚了數名侍衛守在她車旁,這才轉身往自己的馬車行去。

      「郎君,何鷹他們已將消息送回來了。」尚未至車門邊,便有侍衛上前稟報。

      「說。」薛允衡道,一面上前掀開車簾,跨進車中,眼角餘光遙遙地向車隊前方遞了一眼。

      那個半路殺出來的褐衣劍士,此刻正立在道旁,拄劍顧盼。

      薛允衡的眉頭微微一動。

      既不與薛府侍衛攀談,更不去秦府車邊邀功,卻也不曾離開,此人行止之間,倒還真有幾分俠士風範。

      「何鷹說,這伙強人約有二十餘人,應是早兩日便埋伏在此處了。因怕驚動了他們,何鷹他們沒敢靠得太近,只遠遠觀望,發覺這些人不似山匪,倒有些像是城中地痞。」那侍衛上前一步,低聲道:「何鷹還說,這群人只帶了弓箭。」

      薛允衡與一直待在車中的陳先生對視一眼,兩個人的表情都有些意味深長。

      「那人呢?」薛允衡看了看遠處的褐衣青年。

      侍衛的語聲越見低微:「何鷹認為此人可疑。他們今早進山後便暗中封了各條要道,卻一直未見有人出入。可事發後不久,這人突然便冒了出來,像是早就守在那裡了。最可疑的是,就在我府車馬現身之際,此人忽下狠手,一連擊殺三名強人,而那三人明顯便是賊首。方才屬下與這劍士寒暄,他只說姓高名翎,旁的便再不肯說了。」

      薛允衡挑了挑眉。

      殺人取信,順便滅口,這高翎的手腳著實幹淨利落,身手亦極為不凡。

      也許,這也是整個計畫中的一環。

      「匪首」既死,那群小嘍囉想必也供不出什麼來。

      再者說,沒有人會將底交給這樣一群人,他們最多是受僱於人,查亦無用。不過為穩妥起見,薛允衡覺得,有必要把人都抓起來,一會交予位於平州的漢安縣署處置,順便再探一探縣署的底。

      而這一局的陣眼,應該還是這個高翎。

      難得他不逃不躲、氣定神閒,若非提前派人查探,說不定薛允衡還會為他氣度所惑,以為遇見了磊落勇毅的俠士。

      能動用這樣的人手,其背後之人不會簡單。

      薛允衡沉吟了一會,對那侍衛低聲說了幾句話,旋即拉上了車簾。

      「郎君,時辰到了。」見那侍衛已不在車邊,陳先生便拉開車壁,取出一隻時漏向薛允衡示意。

      薛允衡神情微凜,探手伸向了信匣。

      朱漆信匣中尚餘兩封未啟之信,其中一信標註的日期,便是今日巳正。

      陳先生早便取了小刀在手,此時輕輕挑開信上火漆,抽出信紙展平,遞給薛允衡觀看。

      這一封信又恢復了五言用語,卻是比此前多寫了兩句,湊成了一首詩,寫的是:

      孤膽下符節,長嘯未逢時。春雲上宵漢,稍安待後知。

      陳先生凝目細看,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氣。

      薛允衡的臉色也有些變了,眉頭緊蹙,眸光微沉。

      「這是……如何得知的?」陳先生已經維持不住鎮定,神色間有些慌亂。

      符節乃極密之事,便連薛家家主都不知,可這位師尊卻顯然早已算了出來,竟點出了符節縣名,甚至還知曉他們為何而來,觀其詩意,是叫他們少安毋躁。

      「先生勿懼。」薛允衡語聲平穩,接過紙箋折入信封,神情澹澹,笑意如常:「我們前日不是曾懷疑過,此人已堪破生死大道麼?既是如此,這凡間塵事他自是一眼窺透,不足為奇。」

      語畢,他便合上了信匣的蓋子,亦將心頭泛起的些許波瀾捺了回去。

      目前看來,這位師尊並無惡意,尤其此信中接連用了「孤膽、長嘯、春雲、宵漢」等詞,詞義皆屬褒揚,那詩裡的意思既是衷告,亦含期許,顯是站在他這一方的。

      還有今日發生的「劫案」,以及那個叫高翎的詭異劍士,若無師尊指點,很難說他們薛家會不會引狼入室。

      此時的薛允衡根本就沒去考慮另一種可能。他認定了這次事件針對的就是薛家。

      與秦家同行、繞道青州,師尊的本意應是要找一個替他試陣之人,引高翎入局。至於那些不成調的地痞,則是那設局之人沒想到他帶的人手雖少,卻是個頂個的高手。

      由此薛允衡推斷,此局的目的一為試探,二是順手將一位「俠士」塞進薛家。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5 07:26 PM

第026章 無戀棧

      見薛允衡沉吟不語,陳先生意識到自己方才有些失態,忙斂袖正冠,端端坐好,面帶慚色地道:「郎君堪可端委廟堂,僕遠不如。」

      薛允衡回眸笑了笑,謙道:「先生過獎。」又轉過話頭:「其實,先生之前與我商議,我便已有此意。此事若逼迫太近,強令硬征,反易生變,倒不如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出奇不意,方可成事。」

      陳先生贊同地點了點頭:「郎君思慮周詳。」

      薛允衡又道:「此事還需回府向父親稟報,陛下將此事交予我,也是希望由我說動薛家。」他說著便笑了起來,神態從容至極。

      陳先生張口想說些什麼,看了看薛允衡的臉色,便又將話嚥了回去。

      此事若放在一個月前,薛家家主——廩丘郡公薛弘文——可能不會任由薛二郎任意胡為。

      那符節縣並非一縣之事,而是牽涉到了整個江陽郡,連漢嘉郡也陷了進來,其間關係之錯綜複雜,以薛弘文那個守成的性子,自不會去淌這趟渾水。

      可是,此番薛家在符節卻折了一個夏成虎,事情便又不同。

      夏成虎並非常人,乃是薛府門客,平素頗受重用。有了夏成虎之死在前,薛弘文便不好再置之不理了,否則薛家的顏面何存?這頂級冠族的尊榮,又豈可容人輕易踐踏?

      陳先生總覺得,薛允衡就是算準了這一點,這才先取符節,而不是先向薛弘文稟報。

      他垂首沉思,驀地想起一事,忙道:「郎君可還記得醉仙樓中,那小僮曾道『南南之南,郡多買碳』?」

      薛允衡聞言微怔,旋即將雙掌輕輕一擊,展眉道:「先生若不提,我險些忘了。」語罷沉吟了一會,見陳先生雙目炯炯地看了過來,便道:「此事卻是不容耽擱,便交予先生去辦罷。」

      陳先生欣然應諾,心中一陣喜悅。

      此事若辦成了,於整個薛家都有益處。

      他兀自歡喜著,忽聽車門被人敲響,卻是方才那個侍衛回來了。

      薛允衡將最後一信收入草蓆下,這才掀簾問:「何事?」

      那侍衛道:「稟郎君,屬下方才將謝儀奉上,高翎收下便離開了。」

      薛允衡點了點頭,眉間掠過一絲陰沉。

      他故意連面也不露,只叫侍衛贈上謝儀,擺足了貴族的派頭,便是想要顯示出一種輕視的姿態,藉以觀察對方的反應。

      這高翎卻是出人意料地利落,收下東西轉身就走,毫無戀棧,這般果斷的取捨,更顯此人不凡。

      「何鷹去了?」薛允衡問道。

      「是。另有裘狼、徐狸二人同行。」侍衛說道。

      薛允衡的神情鬆了下來。

      這幾人皆是追蹤的好手,高翎必逃不出他們的視線。

      他揮退了侍衛,將車簾斜掛於一旁,目力所及之處,搭了一角秦府馬車的車尾。

      那個叫做阿栗的小使女,此時正自車旁轉了出來。

      她並沒注意到薛允衡正在看她,逕自往車隊後方行去,不一時便找到了秦素令她找的人——那四個僕從中的一個男僕。

      「你怎麼不回去?女郎正說少了一人呢。」阿栗不滿地瞪著那人,語氣頗凶,說罷「哼」了一聲轉身就走,回首見那人沒跟來,便又立起了眉毛:「你還不過來?莫非要女郎相請?」

      那男僕正與薛府的一個小管事搭訕,不想被阿栗這小小的使女教訓,當下面皮紫漲,當著薛家人的面又不敢表現得太過明顯,只得恨恨地盯著阿栗的背影,不情不願跟了過去。

      見他走了過來,阿栗便又上了車,向秦素笑道:「女郎,人來了。」

      秦素掀開一角車簾,假作去看那男僕,眼尾餘光卻瞥向了方才高翎站的地方,發現他已經不在了。

      「阿栗,你方才從那邊過去,可看見了方才救我們的那位高劍士?」秦素問道。

      阿栗點頭道:「看見的,一下車就看見了,他走啦。我看見一個將軍給了他一個大大的錦囊呢。」阿栗眉飛色舞地說著,還用手比劃了一下那錦囊的大小。

      秦素向她笑了笑,又坐回了原處。

      走得可真是乾脆,竟也未去薛允衡那裡邀功,就這麼拿著錢走了。

      見勢不妙便想縮手,反應不可謂不速。

      可惜,太遲了。

      薛家門客可非庸常,這位高劍士若想遁走,難。

      秦素心情甚好地眯起了眼睛,耳邊是調配車馬的聲音。

      那二十餘人的「山匪」被捆縛成了一串,三具死屍亦裝了車,薛允衡派出幾名侍衛押著,綴在車後。

      約摸小半個時辰後,諸事皆宜,車隊再度開拔。這一次走得十分順利,申初時分便已到達了青州城外。

      秦府派來接車的,仍舊是二管事馮德。

      秦素撩起車簾,遠遠瞧見馮德避立於道邊,恭敬地看著停在城門處的那一隊薛府車馬。

      他跟隨林氏多年,頗有些見識,自是認出了薛家的族徽,於是很知機地避在了一旁,不時引頸往城外官道張望,眼神中帶著些許不耐煩。

      秦素以為,讓馮德多等一會也好。

      她輕聲令阿勝停車,便扶著阿栗的手下得車來,向薛允衡馬車的方向施了一禮,款款語道:「這一路多虧有薛郎君照應,六娘方能安然回家,多謝郎君。前面已經有我家中從人來接,六娘就此別過,願郎君一路平安。」

      她的聲音仍是清而弱,態度也依舊大方知禮,那由內而外散發出的蕭冷氣息,在這陰沉的午後越顯出一種清肅。

      薛允衡半提車簾,唇邊含笑:「女郎多禮了,我也是順路而已,還請女郎恕我過門不入之過,代我向尊君敬一炷香。」

      秦素垂首應了聲是。

      薛允衡早就言明,他有急事不入青州。這其實是一種委婉的說法,言下之意是他不會去給秦世章弔唁。

      江陽郡如今的局勢晦暗不清,薛家郎君送秦家女郎回程,這還可以說成是「君子好逑」,但若正式登門,那便是兩族之間的事,這可不是薛允衡一個人能決定的。

      但無論如何,他這次確實幫了大忙。

      秦素攏袖垂首,語氣真誠地道:「郎君俠骨清芳,澤及他人,實有名士高操,令人仰止。六娘欽服。」

      薛允衡聞言微微一怔。

      秦素能說出這樣一番話,真是出乎他的預料。

      他靜靜地看了秦素一會,方頷首溫言道:「女郎端雅謹持,秦氏不愧為郡中名門。」

      秦素斂首屈身,行了一個福禮,舉止之端雅、風度之超逸,比大都仕女也不差多少。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5 07:32 PM

第027章 前塵事

      這番情景,早驚住了前來接車的馮德。

      他睜大眼睛死盯著秦素的方向看了許久,多次忍不住以袖拭眼,生怕看錯了去。

      最後他終於確定,那個在薛府車隊中服斬衰、垂青幕,正與薛家某個郎君講話的瘦弱小女孩,便是他們秦府的女郎——秦素。

      這一驚直是可非同小可,饒是馮德素來有些見識,此時也是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好半天回不了神。

      秦家女郎竟能與名滿陳國的冠族子弟說話,這簡直太令人難以置信了,且這女郎還是以無禮粗魯著稱的六娘,馮德簡直不知道要做何表情才好。

      秦素看在眼中,暗自嗤笑不已。

      請薛允衡護送她回青州的另一個理由,便是為了在秦家人眼中抬高自己的地位。

      秦素自認是個俗人,也只能想出這般俗的法子。

      好在這辦法雖惡俗,效果卻是上佳,馮德那滿臉諂媚的笑,以及那躬得比以往更深的腰,便是最好的證明。

      眼見這位秦府二管事提著一角衣擺,加快腳步往此處行來,秦素只做沒瞧見,向薛允衡再行一禮,便又上了車。

      她這裡車簾一落,車外便是一陣蹄聲颯沓。

      薛允衡似是真有急事,說走便走,幾息過後,那一隊車馬便駛動了起來,動作十分迅捷。

      待馮德氣喘吁吁趕到之時,薛府車馬早就繞開了城門,轉道往平州方向而去了。馮德只能眼睜睜望著那車隊後方揚起的塵土,一臉的痛惜之色。

      「馮管事辛苦,可是等了許久?」秦素和聲說道,將車簾掀開了一條縫隙,欣賞著馮德近乎扭曲的表情。

      「女郎,為何不留住薛家郎君?」馮德跌足嘆道,戀戀不捨的目光粘在那揚起塵土的方向,眼珠子都不會動了。

      秦素靜了一刻,緩聲說道:「吾服斬衰,何以留客?」

      馮德聞言,表情一滯。

      秦家正辦著喪事,哪有請人到府做客的道理?她這話說得平淡,語中之意卻極凜然。

      馮德忍不住又要以袖拭眼了。

      竟能說出這樣的話,這還是他認識的秦六娘麼?

      他將視線往旁邊掠了掠,便見左首那細眼僕婦向他搖了搖頭,他心中十分失望,只得攏袖行禮:「女郎說得是,是我失言了。」

      秦素淡淡「嗯」了一聲,不再理他。

      馮德這時才注意到趕車的阿勝是個生面孔,又問道:「你是何人?阿福呢?」

      秦素微有些不悅,蹙起了眉心。

      馬車尚停在城門之處,來來往往皆是行人,馮德也是太心急了些,挑了這麼個時候問這些事。

      「回府再說。」她淡淡地道,又令阿栗敲了敲壁板,示意啟程。

      阿勝應諾一聲,揚起鞭子「啪」地甩了一記,馬車便此駛動了起來。

      馮德空有滿腹疑問,此時也只得躬身應是。

      許是那薛府車馬留給他的印象太深,他忽然便覺得,女郎身上多了些氣勢,不比秦家幾位嫡出的女郎差。

      帶著這種怪異之感,回府的這一路上,馮德倒沒再多言。

      秦素亦是靜默不語。

      舊地重來,相去不過數月,卻又恍然如隔世重逢,那種感覺,怪異而又惆悵。

      她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南方初冬溫潤的氣息,和著青州城遍植的桐樹味道,沁入她的鼻端。

      這曾是她前世魂牽夢縈的味道。

      她這一生最美好的年華,皆虛擲於此,最後釀出的,卻是一盞苦澀混濁的酒,由她自己親口品嚐。

      這樣的味道,她如何會忘?

      秦素睜開了雙眼,眸底已是一片淡漠。

      前塵往事,譬如雲煙。那盞酒,她亦不想再嘗。

      許多事隔了一世再去看,其實也沒什麼了不起,一如她記憶中的青州城,真正步入其間時,亦是平常。既不是洪水猛獸,更不是難捨原鄉。

      方才那一瞬間的情緒起伏,她真是不該。

      秦素的心底終成平湖,波瀾不興,淡然地望著車外。

      青州城乃是江陽郡漢安縣轄下的第二大城,城門高大,街道寬闊,酒樓茶肆,各色店舖,賭坊章台,園林別境。

      說它繁華,它卻有些單調;說它樸素,它又不乏精緻。

      秦素覺得,這青州便如秦家,不上不下、不好不壞,繁華已逝、神韻不足,唯有表面的富麗尚存。

      潁川秦氏,終究是沒落了。

      秦素慨嘆一聲,將阿栗自窗邊拉開,車簾也放了下去。

      林氏最喜在庶女面前講規矩,馮德又一直跟在車邊,秦素不想一進府就被嫡母挑出錯處。

      馬車走得不緊不慢,小半個時辰後,便停在了秦府的角門處。

      秦素下了車,舉目環顧。

      風拍青簾,空氣裡傳來濃濃的香燭味道,有零落的哭聲斷斷續續,聽不太真切。

      天色陰沉著,像是要下雨的樣子,角門外的細巷寂靜無人,門上懸著兩盞白燈籠,

      秦素忽然閉了閉眼,像是被那白刺痛了一般。

      然後她想:她的父親,已經死了。

      秦家最大的依憑,也隨之倒塌。

      她忘了邁步,怔忡地看著那兩盞燈籠。

      絲絲微涼爬上了心頭,像是有誰在向她的心口吹著涼氣。

      她有些厭惡地皺起眉頭,然而,那微涼終究還是漫了上來,不是難受或悲痛,就只是那樣的涼著,點點滴滴,滲出心底。。

      「下雨了,女郎。」阿栗輕聲地提醒道。

      秦素驀地轉回神,抬手摸了摸臉,摸到了一手冰涼的水意。

      是雨罷,她想,嘆息了一聲,提起裙襬,跨過了門檻。

      進了角門,轉過一條細長的甬路,漸漸地便有了人聲與人跡,來來往往的僕役們見了秦素,皆停下行禮,亦有一些悄悄指點著,不知說些什麼。

      秦府的下人普遍年紀不算太大,周嫗算是最老的了,也才將近五十。

      據說,看一個士族是否底蘊深厚,一看住,二看人。

      那經年老宅積下的意韻,蒼樹遮蔭、石縫苔痕,乃至於亭欄台柱的沉亮漆色,皆是於細微處顯現出歲月的滄桑、家族的興盛;而歷史悠久的士族,更有累世數代為家主效忠的僕役,那種舉手投足間的整肅與規矩,絕非朝夕可就。

      只是,秦府中並無這番氣象,故才會有這種聚集閒聊的僕役。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5 07:41 PM

第028章 難自支

      秦素轉眸四顧,微微嘆了口氣。

      潁川秦氏,早已如水隨天逝,再無蹤跡。如今的青州秦氏,不過是一個略有些聲望的士族而已,連名門都算不上。

      回首前事,秦氏一族的沒落,並非秦家不知守成、自毀家業,卻是天意所致。

      秦家的祖籍不在益州江陽郡,而是在現趙國南部的豫州潁川郡。

      彼時,那裡尚是陳國屬地。

      潁川郡位於連通三國最大的河流——黑河的中下游,自來土地富庶,多出旺族,除秦氏外,魯氏、賀氏、虞氏等等,皆是當地有名的大族。

      三十餘年前,適逢秦氏百年祭祖,此乃大祭,闔族人等盡皆自各地返鄉,群居於秦氏那堪比一座小城的祖宅,參加這場盛事。

      可誰也沒想到,黑河上游連降暴雨,洪水沖破了潁川堤壩,倒灌入郡。

      發水時正逢深夜,可憐秦氏闔族近千口人,睡夢中便被洪水沖走了大半。待洪水退去,秦氏族人還未喘勻一口氣,瘟疫便爆發了,緊接著又是大旱,山火燒了整整一個月,田地枯焦、屍橫遍地,整個穎川十不活一,許多人家都絕了戶。

      秦家還算幸運,最後存活下來了三男四女七口人,分別是:嫡支二房秦宗亮與魯氏夫妻;嫡支四房主母吳氏及其嫡女秦世芳、庶子秦世宏;小宗五房妾室高氏及其親子秦世章。

      彼時秦世宏九歲,秦世章五歲,秦世芳三歲。

      那秦宗亮是個極有擔當之人,魯氏更是出自潁川魯家,見識不凡、性格剛毅。眼見潁川已非宜居之地,夫妻二人毅然帶領吳氏與高氏母子遷離故土,歷盡千辛萬苦,最後便落腳在了益州江陽郡青州城,胼手胝足、白手起家,開起了磚窯場,撐起了一份家業。

      七年後,秦宗亮便因操勞過甚而英年早逝,死時還不到四十歲。

      說來也是天意,秦家本就人丁稀薄,而秦宗亮與魯氏在那六、七年間卻再沒生出過一個孩子,就連納的妾室也皆是無出。那魯氏卻是個豁達的,辦完了秦宗亮的喪事後,她乾脆便開了祠堂、請出族譜,在益州眾士族耆老的見證下,將吳氏與秦世宏、秦世芳這一支,正式記為秦氏嫡支長房;高氏與秦世章這一支,記作嫡支二房;至於秦宗亮與魯氏,則以「長兄如父、長嫂如母」的名義,記作秦氏宗族第五代族長。

      秦家幾近斷絕的香菸,就此重新續上,於秦家而言,這不啻為一次涅槃重生,而這其中,魯氏居功至偉。

      彼時,秦家所有產業皆掌握在魯氏手中,魯氏此舉是在向眾人昭示,她永遠不會有攜產另嫁的打算,也永遠都是秦家婦。

      這般深明大義之舉,自是為秦家贏來了極高的聲譽,吳氏與高氏更是感恩戴德,正式改口喚魯氏為母,奉為太夫人,眾人搬進了秦宗亮生前買下的這幢三路四進大宅,如同聚居的士族一樣生活起來。

      因宅院共有三路,足夠這麼些人居住,於是長房吳氏這一支便居於東院,吳氏稱吳老夫人;二房高氏這一支居於西院,高氏稱高老夫人。太夫人則居中路主院,以示兩房人對她的敬重。如此一來,秦家原先那種嫡支、小宗混居、各房各有打算的局面,也得以改善。

      秦家搬入大宅時,秦世宏剛滿十九歲,已娶妻俞氏,嫡長子秦彥端剛剛出生。秦世章也已十四,守過二十五個月的斬衰孝期便也到了婚配之齡,秦家兩房都算是後繼有人。

      說起來,秦世宏讀書上沒什麼天份,做生意卻是一把好手,魯氏見他行事穩重,便慢慢地將一部分產業交予他打理。秦世宏也不負重望,秦家磚窯越開越大,他還開了瓷窯,燒出的青瓷溫潤素淨、光澤如玉,白瓷穩厚凝實、沉靜如淵,一時間,秦窯瓷器聲名鵲起,漸漸躋身上等瓷品。

      而秦素之父秦世章,卻是個天資聰穎之人,小小年紀便考中了秀才,更兼談吐通雅淵暢、風度俊秀出眾,在縣中亦有「神童」美名。有不少士族看中他的天分,皆願以女配之,雖多為庶女,但對秦家而言已經是家族興盛、復興宗門的好事了。

      可是,誰也不曾料到,就在秦家蒸蒸日上之時,秦世宏卻突發暴病而亡,其妻俞氏彼時正懷著第二胎,驚聞噩耗,當即引發了大出血,後雖保住了胎兒,卻自此落下了病根。

      而更叫人揪心的是,許是因家裡忙著辦喪事,疏於看顧,秦世宏膝下嫡子——年僅四歲的秦彥端——不慎自花園假山摔下,摔斷了脊骨,腰部以下無法動彈。那老醫隱晦表示,秦彥端就算能活著長大,也永遠失去了做父親的能力。

      眾人那時還僥倖抱有希望,若俞氏這一胎仍是產下男丁,則秦家大房的香火還能延續。然現實卻不那麼盡如人意,俞氏次年生下一胎,卻是個女孩,取名秦彥雅。

      生女之後,俞氏的身子完全虧了下來,落下了嚴重的宮寒症。

      如此一來,秦家長房(亦即原先的嫡支)這一脈,竟是後繼無人。整個秦家唯一的男丁,只剩下了原系小宗庶子的秦世章。秦世章那時已然成婚,其妻鐘氏乃是漢安小姓士族的嫡女,膝下嫡子秦彥昭剛剛滿月。

      吳老夫人便於此時提出,要讓族侄秦世章兼祧。

      按照常理,吳老夫人大可以從秦世章那裡過繼一個男孩,養在兒媳俞氏膝下,他們長房也算續上了香火。

      可是,吳老夫人卻不肯這樣做。

      她的親生女兒秦世芳,彼時年已十七歲,卻一直尋不到好的夫家。

      秦氏一族已經傷了根基,秦世芳的婚事本就有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如今秦家滿門婦孺,長房這一脈更是連個頂門立戶的男丁亦無,就算是最末等的士族,也不會找這樣的女子做正妻,最多納來為妾。

      秦世芳乃是吳老夫人唯一的骨血,她對這個女兒愛逾珍寶,如何捨得讓女兒去做妾,更不願將女兒嫁人入寒門。且秦世宏到底是庶子,與吳老夫人隔了一層肚皮,於她而言,孫輩是秦世宏的孩子還是秦世章的孩子,沒一點區別。為了女兒能有個好姻緣,她沒什麼放不下的,於是便將主意打到了秦世章的身上。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5 07:48 PM

第029章 純孝女

      吳老夫人的一片愛女之心,太夫人不可不理,且也心疼秦世芳可憐,再一想秦家目前的境況,也的確需要有個能立得住的男子頂在前頭。於是,仍是由太夫人出面,請來士族耆老見證,開宗祠、改族譜,由秦世章兼祧兩房。

      俞氏那時病得只剩下一口氣,身子完全垮了,娘家對她根本不聞不問。太夫人憐她孤苦,便將她與一雙兒女接到身邊,又與吳老夫人商議,重新選了一戶小士族的庶女為秦世章的長房正妻,便是林氏。

      大功喪期一過,秦世章便與林氏成了親,三個月後林氏便有了孕。為子嗣計,太夫人又馬不停蹄地為秦世章納了四房妾室,長房納了盛氏與徐氏;二房納了夏氏與蔡氏。

      許是上天看秦家可憐,接下來的十餘年,秦家可謂順風順水、子嗣眾多。秦世章仕途通暢,年紀輕輕便官至郎中令,陞遷有望;膝下子女除去早夭的不算,加上族兄秦世宏的兩個孩子秦彥端與秦彥雅,共計一十三人。

      秦家偌大的宅院裡,終於有了生機與活力。

      不過,人一多了,是非便多,一夫兩妻本就極易滋生矛盾,二房鐘氏是先娶的、大房林氏又佔了個「長」字,兩房妻室誰也不願意去做那個「二夫人」。

      於是,不知從何時起,下僕們便開始以「東院夫人」、「西院夫人」分別稱呼林氏與鐘氏,僅從這稱呼上的種種禁忌,便可知兩院之間的情形。

      這幾年來,太夫人年事漸高,精神已大不如前,便將一應田產、鋪面及管家權皆交予了林氏,而磚窯與瓷窯這兩宗大的產業,則交給了鐘氏打理。

      鐘氏的娘家原先也是漢安縣排得上號的士族,只不知何故,近十年來卻一直在走下坡路,族中人才凋零,到如今已漸漸淡出了士族圈,有了衰敗的跡像。

      好在鐘氏的長兄鐘景仁精明幹練,人又沉穩,幫著鐘氏將磚窯與瓷窯打理得井井有條,秦府的富貴日子也一直沒斷過,鐘家自然也沾了些光。

      太夫人原本以為,秦世章能夠撐起秦氏一族,順便還能將鐘氏與林氏這兩個沒落的家族拉起來,屆時也可作為助力。

      可世事難料,秦世章竟是英年早逝,秦家的天也跟著塌了,府裡如今的情形,也就表面看來還好,實際上卻是頹喪之氣日濃。

      主人尚是如此,這些僕役自是更無章法可言了。

      秦素心裡生出淡淡的悲哀,眸光掃過那些閒聊的僕役,又轉了開去。

      秦家幾乎是重頭來過,早年根基已不復存,故秦府中的氣象便總缺了些穩厚,一切的人與物、物與事,瞧來都是薄的、淺的,輕飄飄地落不到實處,便連那樑上的朱漆也亮得那般刺眼,那轉角與廊柱間,便也有了股油汪汪的味道。

      秦素略略屏息,緩步轉過迴廊。

      一行人方繞過影壁,哭聲陡然便大了起來,刺鼻的香燭味盈人耳目,細細的雨絲打濕了青煙,白幡在風裡翻飛。

      秦素情不自禁閉了閉眼。

      前方不遠處,便是正房靈堂。

      高大的五間正房矗立於漫天雨線中,飛簷斗栱,氣勢恢宏,外面的牆壁上張滿了白幡,西風掠過,白幡鼓蕩不息,整個世界一片縞素。

      與秦素記憶中一模一樣的畫面。

      她有些怔忡起來,前世種種、今生所見,驀地交織於一處,讓人分辨不清是夢還是真。

      她痴痴地望著那飛動的白幡,遵循著身體的本能,慢慢地往前走去……

      不,不該再往前去了!

      心底有一個聲音突兀地響起,她猛地回過神來,停下了腳步。

      馮德垂眼躬身立在身後,對秦素的動作毫無反應。

      秦素垂首,理了理被風吹亂的衣袖。

      雨越下越密,油布傘下時而撲進來幾星雨珠,白麻衣上斑痕點點。

      她轉眸往四面望瞭望,靈堂兩旁搭著簡陋的的棚屋,棚屋內除草墊外再無別物。

      這是秦府中路正院所設的大靈堂,那棚屋便是給孝子孝女們哭祭用的,在秦世章未下葬之前,他們除卻早晚給兩位夫人請安,便都得住在這裡。

      這其中,並不包括秦素。

      士族規矩,唯有正妻、男丁與嫡出之女可於正房大靈堂哭祭,並接受客人的弔唁。而像秦素這樣的庶女,是根本沒有資格出現在這裡的。

      前世的她甫一進府,便被馮德引至此處。她見這裡設了靈堂,也沒問個究竟便搶上前去哭拜,卻被馮德滿面尷尬地勸了回來。

      那一回,她真是當著無數人的面,出了一個大醜。

      馮德事後向林氏辯解,說他只是路過正院,想要帶著秦素自偏門轉進東院,卻未想秦素突然衝過去哭祭,險些鬧出笑話。幸得二娘秦彥婉事後描補了一番,將之歸於秦素路途勞頓,這才將場面轉圜了過來。

      林氏聽罷,便只輕描淡寫地斥責了馮德幾句,而秦素不懂規矩、懵懂而不自知的名聲,卻是就此遠播青州。

      秦素淡淡地往棚屋方向看了一眼。

      秦家幾位嫡出女與男丁,除了癱瘓在床的秦彥端,餘者皆在,秦世宏所出的長房嫡長女秦彥雅亦在其中。

      秦素便又轉首看了看馮德。

      馮德垂目看著地面,一言不發,更不上前引路。

      秦素盯了他一會,忽然有些厭倦。

      林氏慣會於這些小處折辱人,讓人如魚骨在鯁,吐又不成,咽又不是,著實使人煩惱。

      她一面思忖著,一面抬腳便欲往左側偏門而去,驀地心念一轉,又收住了身形。

      她還走不得。

      此刻的她已然站在了靈堂前的甬路上,若就此離開,亦屬不孝,林氏必會就此大做文章。

      倒真是兩難得很。

      秦素立在原地思忖片刻,十分乾脆地兩眼一翻,朝後倒去。

      去它的孝道規矩,她不奉陪了。

      甬路上驀地一陣擾攘紛紜,彷彿熱油鍋裡濺了水,縱使馮德御下有方,沒讓動靜鬧得太大,終究還是將靈堂中弔唁的客人驚動了好些。

      秦府六娘悲傷過度,方一回府便暈倒在地。

      至哀至孝,莫過於是。那弔唁的客人中便有人嘆:「秦家六娘,果是純孝之人。」

      這般考語,卻是秦素始料未及的。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5 07:53 PM

第030章 曾相識

      秦素這一暈,便足足暈了一整日。開始時是裝的,後來則是倦極而眠。

      自重生醒來至今,她日夜不停地謀划算計,下毒、易容、誆騙、偽造、埋先手、布暗局,真是殫精竭慮、窮盡智慧,幾乎無一夜好睡,再加上自連雲至青州一路車馬勞頓,便是鐵打的人也受不住,何況才十二歲的少女?

      醫者扶脈後診出「心力交瘁、勞心過甚」八字,並囑林氏讓秦素臥床靜養,不可再勞累。

      有此診治,秦素更是坐實了一個「孝」字,就此安安穩穩地睡了重生以來的第一個好覺。

      一夜雨聲零落,點滴階前,直至天明仍是未停。

      秦素自沉睡中悠然醒轉,轉眸四顧,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三屏素榻上,厚重的布帳遮去了大半光線,唯縫隙間露出一角桌案,案上的銅雀燭台裡點著細燭,滿室暗影幢幢。

      秦素怔怔地看著那具燭台。

      原來,她是在東院正房的西廂過了一夜。

      這裡她並不陌生。六歲前的她乃是此處常客。彼時,她是享受著父親寵愛的嬌嬌小女郎,哪裡知曉有一天她會遠赴田莊,住進夏時漏雨、冬日透風的房子?

      少無一日憂,那真是最好的時光呵。

      秦素悵悵地想著,心裡未始沒有一點羨慕。

      如果可以,她很想永遠留在那個時候,無憂無慮,不識人間疾苦。

      她在床上翻了個身,粗布被面摩擦著布褥,「擦擦」地響著。

      「女郎醒了麼?」帳外驀地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隨著話音,布帳被一隻纖白的手輕輕掀起,一張清秀可人的笑臉,呈現在秦素的眼前。

      秦素藏在被中的手指,情不自禁地微微一張。

      錦繡?

      林氏最信重的使女之一——錦繡,竟守候在她的床前。

      「原來女郎真的醒了。」錦繡笑著道,輕柔甜美的話語聲像是含了蜜,直要化去人的耳朵。

      秦素的視線凝在她的身上,細細打量。

      錦繡的人亦如她的聲音,甜美清秀,笑意宛然。微尖的下巴,秀麗的長眉,雙眸彎彎帶笑,頰邊兩個梨渦,穿著一身粗布素服,雙平髻上只插了一根木釵。

      這是年輕些的錦繡,容色已具,卻還不曾生出後來的裊娜風情。

      前世時,林氏將她派到秦素身邊,目的十分明確,就是要在秦素身邊安插一個耳目。

      可是,包括林氏在內的所有人皆不曾想到,錦繡最後竟做出了那樣令人尷尬之事,險些帶累到了林氏頭上,而錦繡自己的下場……

      秦素收攏了心神,不再往下想。

      「你是何人?」她盯著錦繡問道,語聲裡含著晨起時的嬌慵,略有些嘶啞。

      她在田莊生活了五年,自是不認識林氏身邊的阿貓阿狗。問罷了話,她也不待錦繡回答,便又轉首四顧:「阿栗呢?她去了哪裡?」

      錦繡款款行了一禮,抬手去捲帳幔,語聲輕柔:「女郎,我是錦繡,是夫人派我來服侍女郎的,往後便任由女郎差遣。阿栗去庫房領物,即刻便回。」停了停,又彎了眼睛看秦素:「女郎可要起榻?」

      溫溫柔柔的語氣,甜美秀氣的長相,這樣的錦繡,實在極易予人好感。

      秦素輕輕「嗯」了一聲,自榻上坐了起來,錦繡便過來替她著衣。

      錦繡今年已滿十四,正是嬌花一般的年紀,纖長的手指若春蔥一般,指間托著一件煙青色繡櫻草紋軟羅內衫,那細膩的羅緯映著晨光,泛出柔和的光澤。

      秦素瞥眼看去,臉色陡地一沉。

      「等一等。」她抬手擋住了欲替她著衣的錦繡,眸光冷肅,指了指她手裡的軟羅內衫:「我服斬衰,何以著羅素?」

      她的聲音不見起伏,眼神裡的冷卻有若實質。

      斬衰為重喪之首,錦繡卻捧出了羅衣,林氏這是要給她下馬威麼?若是別的也就罷了,偏要在最重要的孝道上做文章,林氏還是沒放棄在太夫人面前抹黑她的意圖。

      看起來,她回來的聲勢有些大了,竟大到了讓林氏無法忍受的地步。

      借薛二郎張勢,她果然沒做錯。

      錦繡萬沒料到秦素突然變了臉,辭鋒竟然頗利。她臉色僵了僵,眸光微閃,旋即退後躬身,誠惶誠恐地道:「女郎息怒,我拿錯了衣,這就去換。」

      她一面說著,一面便利索地折起羅衣,行至一旁開了箱籠翻揀,不一時,便捧著一件純白粗麻內衫走過來,雙手奉至秦素眼前。

      秦素審視地看了看那衣裳,又看了看錦繡,方點頭道:「這件不錯了。」

      錦繡連忙上前,慇勤地替秦素著好衣衫,一面又有些感嘆地道:「女郎皮膚嬌嫩,這粗麻衣貼體硌著,恐是會疼的。」

      秦素側首望著她,心中無比譏誚。

      此事前世並未發生,然而用意卻與發生過的一樣明顯,錦繡還真是盡責得很。

      或許,林氏是真的比她以為的,還要笨,而這錦繡白白生得一副聰明模樣,看起來也和她的主子不分伯仲。

      秦素舉步往妝台前行去,似是根本沒聽見錦繡的自言自語。

      錦繡卻也不急,隨著她行至妝台,輕輕推開了前面的窗扇。

      一陣涼風拂進屋中,雨聲越發清晰起來。秦素探身往外看去,卻見廊下的燈籠已然熄了,窗縫裡瀉出的燭光照著白磚地,地上濕了多半,屋簷下綴著斷珠般的雨線。石子小徑被雨水洗得發亮,模糊地映出深灰色的天空。

      「風有些涼,女郎可要將窗關小些?」錦繡體貼地問道,一面將旁邊桌上的青銅雀燭台端了過來,妝台邊的光線立時亮了幾分。

      「幾時了?」秦素問道,一面探手將窗扇推開了一些,仔細看著簷角外的天色。

      錦繡向時漏望了一眼:「卯正差半刻。」

      秦素點了點頭,在妝台前坐了,淡聲吩咐:「替我梳髮,喚人進來洗漱。」

      錦繡在秦素身後露出了訝異的神色,眼睛張得老大。

      若非知曉秦素在田莊住了五年,她一定不會相信,眼前這位行止、語言與態度皆優雅沉靜的少女,與林氏口中那個「不知禮數、粗魯不文」的少女是同一個人。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6 02:11 PM

第031章 會至親

      秦素並未看見錦繡的神情,也未將她的想法放在眼裡。

      這丫鬟所起的作用,最多就是攛掇她做些傻事,再給林氏報個信,讓林氏有機會懲罰她,如此而已。

      至於錦繡會在將來做出的那件事,秦素目今尚無暇顧及。

      細論起來,她與錦繡並無深仇大恨,更說不上對她有何感受。當年錦繡陪在她身邊的時間並不長,一年多之後,她便因犯錯而被逐。而錦繡背後的林氏,秦素自重生後無數次回思前世,越想便越有種感覺:她前世遭遇的一切,與林氏關係並不大。

      前世的她,有極大可能恨錯了對象。

      罰跪、罰抄書、罰禁閉,更甚者,在庶子庶女們的婚事上作些手腳,這些林氏是能做到的,亦是她一以貫之的行徑。然而,她還沒蠢到去敗壞秦家子女的名聲。

      林氏自己也生了女兒,這樣做,無異於自毀前程。

      再者說,秦素失身那晚,引她入局的是阿豆,而阿豆是被一個麻臉老嫗收買的,那老嫗背後的人,真的是林氏?嫡母算計庶女,有必要費這樣大的手腳?

      秦素微微顰眉,地面水窪中映出的黑瘦少女,便也有了一個寡淡的疑惑表情。

      錦繡在無人處撇了撇嘴。

      看來看去,這位六娘子的身上,仍舊一無是處,就是一個土氣的村姑。

      她將方才生出的那一點訝異拋了開去,撐高了手裡的青布油傘。

      此時的秦素已然收拾整齊,步出了臨時安睡的西廂,正走在東華居的石子小徑上,錦繡便隨侍在她的身後。

      秦素伸手撥開傘面,看了看天。

      天空是一片無垠的灰,雨線不知疲倦地傾瀉而下,似是沒有窮盡。

      她的心情也受到了這冬雨的影響,有些灰暗,也有些冷寂。

      時隔一世,她重又站在了東華居的院中。

      此時此刻,份屬東院正房的東華居,仍是她記憶中最鮮潔時的模樣,不曾敗落蒙塵、蛛網吊結,亦沒有野鼠爬過荒草、淒風籠蓋四野。

      她的心頭泛起酸澀,轉首看向院門處。

      高大的門楣纖塵不染,「東華居」三個飄逸勁拔的大字,被雨水洗得潔淨有光。

      她久久地看著那三個字,心底酸澀漸去,生出了些許荒謬。

      她記起,西院的正房,是叫做「西華居」的。

      自秦世章兼祧後,秦府的東、西兩院便陷入了一種奇怪的氛圍中,處處都必須絕對的一樣,不可有分毫差異,而其中最鮮明的表現,便在兩院的建築名稱上。

      東院正房為「東華居」,西院正房便叫「西華居」,兩處皆為主母的住處;「東萱閣」為東院吳老夫人所居,西院高老夫人便住在對稱的「西萱閣」。

      除這四處外,其餘各院亦對應而生,如東院兩位妾室居於「東雲照水」,西院雙妾便住在「西月飛霜」,還有諸如「東籬」對「西廬」,「東風渡」對「西雪亭」等等,不勝枚舉。

      幸得秦世章有才,這些名號才沒鬧出笑話來,然如此多東、西二字打頭的名稱,也足夠人暈頭轉向的了。

      秦素半垂著頭,厚重的劉海之下,是一抹嘲諷的淡笑。細雨攜起涼風,拂過斬衰上未經縫補的線頭,刺著她的下頜,有些癢,也有些疼。

      她抬起眼眸環視一番,入目的,是東華居初冬時的光景。

      院子裡植了桐樹,此時風吹葉落,枝椏挺立,宛若刀劍出鞘,在半空裡無聲廝殺。院子北角的山石子引了活水,寒泉兀自流淌,叮叮咚咚,嵌入瀝瀝雨聲中,敲出滿院的冷峭與淒清。

      一所沒有了男主人的院子,便如春風不肯渡的花園,怎麼看,都帶著幾分淒涼。

      秦素立在正房外的廊簷下,自簾幕的縫隙間看著房中的林氏。

      林氏木然踞坐於胡床上,眉目裡刻著濃重的悲傷,以及更加濃重的疲倦。

      這個一心要給庶女下馬威,連晨起請安也要變著法地給庶女難堪的主母,此際看來,也不過是個失去了夫君的凡人罷了。

      秦素對她沒有同情,只有越發清醒的認知。

      她平心靜氣地打量著林氏。

      林氏有一張端麗的容顏,眉骨高、鼻骨挺、下頜圓潤,整張臉飽滿如花苞,笑時便有若春花綻放。

      秦素私下覺得,比起西院夫人鐘氏飄逸出塵的韻致,林氏美在輪廓,她那張臉總是不管不顧地美麗著,無論悲喜怒恨怨,也依舊無損於她的美麗。

      如果眉間的陰鬱能夠少些的話,秦素相信,林氏會更動人一些。

      不過,這應該是不可能的。

      當年頭一胎生下的嫡長子,只活了不到三個月便即早夭,林氏深受打擊。自那一刻起,她的情緒便像是定了型,縱然後來順利生下了兩女一子,她似乎也永遠走不出那一日的陰霾。

      「六妹妹好早。」身旁微微一暗,秦素的衣袖被人碰了碰,她轉過頭去,卻見身邊已多出了一人,正是二娘秦彥婉。

      二娘秦彥婉、四娘秦彥貞與六郎秦彥恭皆為林氏所出,除這三人外,東院另有庶出子女三人,分別是盛氏所出五郎秦彥朴、徐氏所出七娘秦彥柔,以及外室女秦素。

      秦彥婉應是從正房靈堂棚屋趕過來的,麻衣上還沾著香燭的氣息,腳下屐齒微濕。

      連日不停地守靈哭喪、鋪草枕土,朝暮只以一溢米粥裹腹,秦彥婉的面色有些憔悴,儀容卻依舊整潔。

      「我是二姊,六妹妹還記得麼?」她小聲地道,一雙剪水瞳像浸了秋煙,凝在秦素的臉上。

      秦素福身向她行了禮,亦輕聲地道:「我記得的,二姊好。」

      秦彥婉柔柔應了一聲,伸手摸了摸她的髮,便也轉首看向明間。

      她只比秦素大了一歲,卻足足高出秦素一個頭,因而這摸頭的動作做起來便不顯突兀。

      秦素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少女。

      從她的角度,只能瞥見秦彥婉清麗的側顏,長眉如畫,秋水明眸,神情間含著幾許輕愁,美得叫人移不開眼去。

      秦家多出美人,秦素五個姊姊一個妹妹皆是容貌清秀,而這其中,又以秦彥婉為最。

      兩年之後,秦家二娘的美名,可是傳遍了整個陳國的。

      秦素不自覺撫住了胸口。

      那裡有一絲微熱的灼痛。

      前世秦家滅門後,在趙國一個大士族的家裡,她曾見過秦彥婉。

      彼時,她是郎主新得的豔姬,她是府中侍酒的美婢。因二人皆會說陳國話,便被遣出招待陳國使團。

      酒宴歡歌、觥籌交錯,她們於華宴之上重逢,卻雙雙淪為玩物,一個纏綿於男人懷中,一個婉轉於男人膝上,四目相顧,不敢相認,唯錯眸而過。

      秦素不知秦彥婉是如何來到趙國的,也懶得去問。彼時的她恨著林氏,亦恨著林氏的女兒。

      她以為,她未請隱堂「密殺」取了秦彥婉的命,已然仁至義盡。

      可是,就在她被郎主轉送他人的那一晚,秦彥婉卻悄悄地來找她,塞給了她一個包袱。

      她打開包袱,裡面是兩張熱餅、兩隻熟蛋,還有一張帶著餘溫的五十兩銀票。

      她怔忡地抱著那隻包袱,包袱裡的餅透出溫熱,暖暖地,烙著她的肌膚,也灼著她的心。

      當她抬起頭時,在異國寒冷的星空下,秦彥婉瘦弱而纖細的背影有若一道輕煙,漸行漸遠,漸至無蹤。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6 02:20 PM

第032章 雨霖霖

      那隻包袱,秦素後來扔了。

      也或許,她最終還是將它帶在了身上。她已經記不清了。

      年華如逝水,漸漸洗去前塵,許多的人來了又去,從她的身邊依次經過,若蜻蜓點水、似寒雁穿潭,與她的生命輕輕一觸,便即分開。

      她為隱堂效力,輾轉於趙國的士族門閥,又陰差陽錯回到了陳國,在深宮裡自顧不暇。

      漸漸地,她忘了自己的來處,唯偶爾午夜夢迴時,會想起那一夜蕭疏的星子與月華,會覺出胸口那一絲微微的熱。

      那樣的一種溫度,經年之後,似仍舊穿透了無盡的歲月,烙在她的心口。

      她並不知道秦彥婉後來怎樣了。

      那張清麗而憂愁的容顏,自那一日之後,便從不曾在她的故夢中出現。

      秦素的心底泛起苦澀,漸漸蔓延至舌尖。

      「二姊,六妹。」有人喚了一聲。

      秦素轉回心神,循聲看去,卻見四娘秦彥貞不知何時走了過來。

      秦彥貞只比秦素大了幾個月,卻出落得秀麗,身量比秦彥婉還要高些,面貌輪廓肖似林氏,唯眉眼間多了幾分恬淡,宛若畫中仕女,有一種徐徐淡雅的風致。

      「四姊好。」秦素向她行了個禮。

      秦彥貞點了點頭,又端詳了她兩眼:「黑了些,太瘦了。」

      她說話的聲音也是淡的,表情更是淡近極無,語罷便靜靜立在了秦彥婉身側。

      秦素佯裝害羞垂下了頭,說不清心裡是何滋味。

      說來也是怪事,秦府東、西兩院明爭暗鬥,連院子的名號都要比照著起,然小輩之間卻鮮少勾心鬥角之事,至少前世的秦素便不曾聽聞過,她想,這或許是因了太夫人及秦世章的雙重影響所致。

      秦府小輩皆是打小便聽著太夫人講古長大的,太夫人總說,秦家在那樣艱辛的磨難中生存了下來,靠的便是齊心合力。而秦世章卻奉行老莊清靜無為之道,行止超然,為人謹持。家中子女多多少少受他二人影響,爭鬥之心自然便也沒那麼重了。

      秦素垂眸想著心事,不知不覺間,身邊又多出了兩個矮矮的小人兒:八歲的五郎秦彥朴臉兒圓胖,大眼睛黑黝黝地如同寶石;六歲的七娘秦彥柔皮膚細白,宛若瓷人一般。

      他們兩個年紀小些,皆不大認識秦素了,秦彥婉便低聲叫他們行禮,態度十分溫柔。

      東院晚輩本就以她為長,而小輩們看來對她亦十分親近,秦彥柔便一直縮在她身後,只露出個腦袋,好奇地打量著秦素。

      秦素對她笑了笑,腦海中浮現出前世最後一次見秦彥柔的情景,彼時的秦彥柔已近十歲,出落得清秀可人,一手繡技尤為出眾,據說是她的生母徐氏親手教的。

      卻不知秦府抄家之後,這個心靈手巧的小姑娘,有沒有得到一個好些的結局?

      雨絲纖細、流水潺潺,東華居的迴廊轉角處,一叢芭蕉猶自青翠,蕉葉上墜下透明的水滴。

      秦素正出著神,卻見正房明間虛掩的門扇終於開啟,粗布棉簾被人從內挑開,露出了林氏模糊而疲憊的臉。

      「請郎君與女郎入內。」青衣小鬟躬身行禮,分列於屋門兩側

      「快進來吧。」林氏亦在胡床上向外招了招手,看向秦彥婉與秦彥貞的眼神裡,含著些許心疼。

      幾人依著序齒魚貫而入,齊齊向林氏見禮。

      「都起來罷。」林氏憔悴的臉上撐起一個笑,招呼小輩們坐下,又叫奶姆將秦彥恭抱了出來。

      秦彥恭今年才只三歲,正是渴睡的年紀,此刻想是尚未醒透,在奶姆懷裡揉眼睛,看見林氏便伸手要抱。

      林氏自見了他,面上便亮起了一層柔光,再不復憔悴的模樣。她愛憐地將秦彥恭抱在懷中,眉梢眼角皆染著笑意。

      年近三十才生下這麼一個兒子,林氏自是疼到了骨子裡,抱著愛子掂了掂,便柔聲地問:「冷不冷?餓了麼?」又問奶姆:「昨晚睡得可好?」

      奶姆恭聲道:「小郎君睡得極好,只半夜醒過一次要水喝。」

      林氏滿意地點了點頭,又摟著秦彥恭軟語哄了好一會,方叫奶姆抱了他下去。

      直到那奶姆的身影消失在棉簾後,林氏才終於轉過視線,看了秦素一眼。

      秦素斂眉端立,衣袖垂得筆直。

      她方才便一直站在堂下,林氏卻像是才看見她一般,這讓秦素覺得十分無奈。

      這是她回府後與嫡母的首度見面,需得大禮跪拜才合規矩,可方才林氏自顧自逗弄幼子,秦素便只得立在一旁候著。

      還好她沒有先跪。

      秦素心中暗忖著,一面已是跪伏於地,大禮拜見,恭謹地道:「不肖女六娘,拜見母親。」

      林氏的視線垂了下來,在秦素的身上輕輕一碰,便又立即轉開,彷彿看見了什麼不該看見的事物一般,眉尖蹙起,飽滿的額頭瞬間佈滿了陰雲。

      別的庶子庶女也就罷了,唯有秦素,林氏有種格外的厭棄。

      這厭棄一方面是因為秦素的出身,另一方面卻是因為,這樣一個不潔的外室女,秦世章卻偏要放在長房的名下。

      林氏的胸口有些發悶,覺得喘不上氣來。

      磚窯給了二房,瓷窯也給了二房,就連兒子的數量也是二房多過長房。好事皆被二房佔了,他們長房得著了什麼?除了那點不值錢的田產鋪面,還有個雞肋的管家權,便只剩這個外室女了。

      林氏直直地望著窗外,眉間壓抑的情緒幾乎攏不住。

      房間裡一片沉寂,除了她略顯粗重的呼吸聲,便沒有別的聲音。

      秦素安靜地跪著,膝蓋有些隱痛。

      幼時在祠堂受了寒氣,其實並不算多大的傷,只是林氏不知是忘了還是故意的,一直沒叫醫來治。前世直到秦素進入隱堂,那隱堂的醫用了最普通的膏藥,貼了三個月便即痊癒。

      這一世,秦素是不會再去隱堂了,她想,這膝傷還是早早治好為妙。

      一陣雨聲破簾而入,寒風在屋裡打了個轉,涼意侵人,捲起座中幾方衣袂。

      林氏像是突然醒了過來,視線重新落在秦素的身上,良久,眉心皺成了川字。

      「如何不見阿豆?」她的聲音抑得極低,如同簾外壓抑而沉暗的天。

      秦素向著地面嘲諷地笑了笑。

      簡單而直接,這確實是林氏一貫的風格。

      她直起腰身,自袖中取出報官後的那一份備案,雙手高舉過頂:「母親恕罪,阿素擅自作主了。」

      林氏身旁的一個使女上前,接過備案奉予林氏,林氏匆匆掃了幾眼,面色微變:「逃奴?阿豆逃了?」

      她著實是難以置信。阿豆一家皆在她名下的鋪子做活,家中頗有進項,阿豆雖在田莊,卻也沒吃過多少苦頭,有什麼理由逃跑?

      林氏的眉頭越擰越緊,懷疑地看著秦素:「阿豆一向忠心老實,六娘,你是不是弄錯了?」

      秦素搖了搖頭,卻並不開口。

      此事並不宜於經由她的口說出,就算她說了,林氏也仍是懷疑,倒不如再等兩日,由旁人親自去太夫人跟前分說。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6 02:26 PM

第033章 東萱閣

      見秦素不肯開口,林氏的臉色越發陰沉。

      從她所在的位置去看,只能看見秦素那厚厚的一道劉海,鴉青的烏髮亮晃晃地,刺目且灼心。

      「嘭」,林氏的手掌重重拍在案上。

      「母親息怒。」秦素立刻伏低了身體,恭聲告罪:「這件事是福叔辦的,阿素不知詳情。」

      清而弱的聲音,卻安穩從容,不見一絲惶悚。

      林氏臉上騰地燒起怒意,雙眉猛地一張。

      「該去祖母那裡了,母親。」秦彥婉輕輕柔柔地開了口,清潤明淨的聲音,洗去了房中暗湧的戾氣。

      林氏神情一凝,轉眸看向案邊時漏,這才發覺時漏將盡,已近辰初。

      她輕輕咳了一聲,面色瞬間便恢復了平靜:「確實不早了,走罷。」說罷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眼風匆匆滑過秦素:「六娘也起來罷,隨我去見見你祖母。」

      使女掀起門簾,天光乍湧,映亮了林氏輪廓飽滿的面龐。此刻的她神情安寧、行止端雅,再非壓抑而陰沉的怨婦。

      她姿態優雅地扶著使女,當先往門口行去。

      不論其他,只說這一份變臉的功力,林氏還是深得其法的。

      直待林氏行至門邊,秦素才在地上笨拙地蠕動了一下,想要起身。

      然而,她此刻的樣子有些狼狽,一副想起身又起不來的樣子,兩手撐地,手臂微微顫抖。

      前方傳來輕輕的嗤笑聲,像是哪個使女在偷笑。

      錦繡連忙上前攙扶,秦素偎著她的手方才勉強站了起來,卻又在秦彥婉與秦彥貞二人行過身邊時,驀地站立不穩,歪向一旁。

      「六妹妹!」秦彥婉輕呼,她身旁的侍女采綠早已搶前幾步,與錦繡合力扶住了秦素。

      「多謝二姊。」秦素全身的份量皆壓在錦繡身上,語聲有些虛弱,下意識地拿手去捶膝蓋。

      秦彥貞蛾眉輕蹙,眸光向秦素的膝蓋處瞄了瞄,未曾說話。

      「小心些。」秦彥婉有些不放心地叮囑了一聲,方往前去了,秦素便靠在錦繡身上,一步一挪地跟在後頭。

      東華居的院門外,是兩彎長長的迴廊。

      吳老夫人所住的東萱閣,位於東院的最南端,院子左近既有山水畫樓,亦有蘭園桂圃,風景佳美,一年四季皆可賞玩。

      不過,吳老夫人性子寡淡,並不熱衷於熱鬧,於是,那些山水花草便也只能空自美麗著,年年歲歲,寂寞如初。

      迴廊裡響起斷續的木屐聲,廊外雨幕如煙,天地間覆了一層煙色的輕紗。

      這是獨屬於東院的氣氛,寂靜而又壓抑。

      秦素心中嘆惋,身體卻往錦繡的方向傾去,將全身的份量皆壓在了她一人身上。

      錦繡的鼻尖冒出了汗來,臉漸漸憋得通紅。

      縱然秦素生得瘦小,卻也有好幾十斤,錦繡如何吃得住?不過小半刻鐘,她的兩條手臂便已不像是自己的了,更遑論被壓得死死的肩膀,已經麻得失去了知覺。

      她忍不住有些抱怨,林氏罰的是秦素,最後卻是她這個使女倒霉。她倒是想找個人來換換手,可秦府有家規,庶出子女去正房拜見長輩時,只能帶一個僕役。

      方才見秦素留下阿栗收拾房間,只帶了自己出門,錦繡還高興了一陣,以為可以輕省些。可誰知這卻是個苦差事,她現在已經累得走不動路了。

      好容易行至東萱閣,錦繡已是氣喘吁吁。

      「有勞你了,累壞了罷?」秦素依著欄杆站定,低聲道謝,一隻手覆在膝蓋處,雪白的麻衣襯著她黑黃的手指,十分醒目。

      錦繡忙道「不敢」,喘著粗氣退後一步,立在秦素的身側揉胳膊,面色實在不能算好看。

      秦素專注地捶著膝蓋,面無表情。

      比起阿栗,她當然更願意讓錦繡「侍者服其勞」,更何況她的膝蓋也確實有些疼。

      「六姊。」身旁傳來秦彥柔壓低的聲音,緊接著,一隻小小軟軟的手便覆在了秦素的膝上:「我幫你揉一揉。」

      秦素低下頭,眼前是小姑娘晃動的丫髻,過了一會,丫髻動了動,便見一雙大眼睛忽閃地抬了起來,看著秦素,語聲裡帶著小女孩的軟嫩:「揉揉就不痛了。」

      她正在換牙,說話時小嘴巴一努一努的,很有趣。

      秦素忍不住便去摸她的頭,輕聲道:「我不痛了,多謝阿柔。」

      秦彥柔聽話地停了手,回首向秦彥婉一笑,得來了對方嘉許的眼神。

      秦素見了,一時間有些五味雜陳。

      林氏方才的舉動不能算不妥,只是她未曾想到,秦彥婉行事會如此周到。

      身為晚輩,她不好直接違逆主母,便委婉地借用這種方式,向庶妹表達了歉意。

      前世見慣了宮裡的各種女人、各樣手段,如今乍然遇見這樣的純粹與善意,秦素還真是不習慣。

      一陣風拂過迴廊,幾桿竹子在風裡微彎了腰,碧綠的葉片搖下幾粒雨珠。

      正房門簾忽地挑起,一個上了些年紀的婦人走了出來,向林氏躬了躬身。

      這婦人生了一張嚴肅的長臉,皮膚很白,兩彎眉毛捏得細長,眼珠是冰冷的深褐色。

      這是蔣嫗,是吳老夫人最倚重之人,亦是秦世芳的兩位乳母之一。

      再次見到這張從無笑意的長臉,秦素仍舊覺得怪異。

      一個從來不笑的婦人,卻偏有兩道長長的彎眉,真是叫人不知如何形容才是。

      蔣嫗向林氏行禮後,便又湊到她跟前低聲說了幾句話,方後退一步,躬身道:「老夫人已起榻了,夫人請進,郎君請進,各位女郎請進。」

      青衣使女挑起兩重對掩的門簾,林氏打頭,帶領一干子女們跨進了屋中。

      東萱閣共有五間正房,房間取勢開闊,明間地面上鋪著一色的大塊青磚,擦洗得光可鑑人。屋中家具皆為上好檀木所制,迎面是一方大案,左右各是兩張雕花扶手椅,沿牆是兩溜短榻,上頭皆覆著素羅棉褥,榻前置著小幾,下方磚地上鋪著厚厚的青氈,房間一角架著熏籠,暖意氤氳而出,有鬆餅的香氣四下瀰漫。

      眾人先向吳老夫人見禮,方才挨次跽坐於兩旁的短榻。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6 06:55 PM

第034章 各有心

      秦素以眼角餘光向上看了一眼,卻見吳老夫人端坐於左側的扶手椅,圓圓的臉上既無悲、亦無喜,若不是面色有些蒼白,僅從她的情緒上,根本看不出秦府死了人。

      吳老夫人的漠然,也並非不可理解。

      她膝下除了一個女兒秦世芳外,便再無別的子嗣,秦世宏不是她生的,秦世章更跟她隔了宗,這個家裡她沒半個血脈親人,當年又是自那場天災裡活過來的,生死於她,亦不過平常之事。

      秦素又往旁邊看去,卻見大案右側的扶手椅中坐了一個穿著熟麻布衣的中年女子。她看上去比林氏年長些,樣貌與吳老夫人有兩分相像,也是圓臉秀眉,眼角微微上挑。只是她的氣色卻不如吳老夫人好,嘴角垂著,眼下掛著青影,有幾分老相。

      秦素微低了眉,眸中有一絲譏意。

      秦世芳倒真是等不及得很,前世今生,她皆是在秦素第一次拜見吳老夫人時便出現了。

      此時,便見吳老夫人眸光微動,向下首坐著的人掃了一眼,視線在秦素身上停留了片刻,方轉向了林氏:「聽聞六娘回來了。」

      淡淡的語氣,與她的神情一般無悲無喜。

      林氏垂下了線條柔和的頸項,恭聲道:「是,我帶了她來拜見君姑。」頓了頓又補充道:「也需拜見小姑。」

      「果是六娘回來了,我也有五六年沒見了,甚是想念。」秦世芳接語道,面上透出一重喜意。

      林氏淺笑著向秦素招了招手,又轉首道:「君姑與小姑勿怪,阿素才從外面回來,怕是有些認生。」

      在吳老夫人的面前,林氏總是十分得體的,也總是能很好地扮演一個慈母的形象。

      秦素站起身來,慢慢地走到了大案前。

      所有人都能看出,她似是有些不良於行,走得不僅慢,還有些輕微的跛。

      秦世芳飛快地看了看林氏,抿住嘴唇,沒說話。

      秦素花了一會時間行至堂前,彎了膝蓋準備跪禮拜見祖母,卻叫吳老夫人止住了。

      「不用跪了,上前來罷。」她淡淡地道。

      秦素往前走了兩步,在她的身前站定。吳老夫人便向她臉上仔細端詳了兩眼。

      眼前的少女瘦弱矮小,面色黑黃,容貌連清秀都算不上,唯一說得上是優點的,便是舉止尚算沉靜

      吳老夫人眼中流露出了一絲明顯的失望,轉向林氏道:「我記得當年趙氏是個極美的美人,六娘幼時也生得白淨,如何現在變成了這般模樣?」

      若是旁人說出這話,只怕便有種責備之意了。然吳老夫人的語氣卻極淡漠,就像在問林氏今日的天氣一般。

      林氏面上的笑容一絲不變,柔聲道:「我也不知,莫不是鄉下風大?」

      秦素險些失笑。

      林氏也算有急智,只是秦素的黑,與風可沒多少關係。

      這許多天來,她每日皆以摻了白芷粉的面脂抹面擦身,又天天曬太陽,皮膚自然是一天比一天黑。

      這還是她前世在宮裡弄到的秘方,當初是用來整治華嬪的,效果非同一般。而更有趣的是,只要停用這種白芷粉面脂,過一段時間,肌膚便會恢復以往的白皙。

      此時此地,白皙美貌於秦素無用,甚至還有害,她只能先行捨棄。

      她猶記得,前世時,只因她美貌過人,吳老夫人與秦世芳曾不止一次打過她的主意。

      在秦家,庶女唯一的價值便是拿來換取利益。這道理秦素想了兩輩子,早便想明白了。這一世,她委實不願將時間花費在應付這些事情上,便來了個釜底抽薪。

      這樣一個貌醜黑瘦的庶女,卻偏有著最端正沉靜的舉止,吳老夫人與秦世芳見了,想必也只能束手而嘆了罷。

      此刻的秦世芳,的確是有些失望的,這失望甚至遠超吳老夫人。

      趙氏的美貌當年連她都心生嫉妒,對趙氏所出之女,秦世芳早便有了一番打算。然而,眼前的秦六娘卻實在與美貌搭不上邊,這讓秦世芳有些心灰意冷。

      也許再過上幾年,六娘會變得美貌些。秦世芳如此安慰自己道。畢竟秦素還小,又有三年孝期需守,那件事著實急不得。

      她的心思轉了幾轉,很快便換到了另一件事上。

      相較而言,那件事才是真的當務之急。

      這般想著,她便輕輕咳嗽了一聲,拿起茶壺,向吳老夫人的茶盞中續了些茶。

      吳老夫人會意,舉手撣了撣衣袖上並不存在的灰塵,轉眸目注秦素,淡聲道:「六娘,祖母問你,你此次回府,可將你父親留予你的三卷珍本帶回來了?」

      來了,果然是為了珍本,與前世一模一樣。

      秦素沒去看秦世芳那張急切的臉,而是疑惑地歪了歪頭:「珍本?」她語聲喃喃,像是不明白吳老夫人說的是什麼,驀地恍然大悟:「哦,原來祖母說的是書啊……」她拖長了聲音,厚厚的劉海下眉頭擰成疙瘩,像是在努力回想著什麼。

      秦世芳身體前傾,緊張地盯著秦素。

      秦素故意將回憶的時間拉長了好一會,方再度疑惑地張大了眼睛,看向吳老夫人,問出了很久以來存於心中的一個疑問:「祖母,珍本書不都應該收在父親的書房裡麼?為何會留在我身邊呢?」

      她語聲方落,吳老夫人的神情驀地一滯,秦世芳亦是面色發僵。

      秦素冷眼看去,莫名地竟覺出幾分快意。

      她早就覺得奇怪了,那三卷珍本既是如此珍貴,秦世章為何不自己收著,卻交給了當年才只七歲的秦素?理由何在?

      此刻,看著吳老夫人與秦世芳的反應,她覺得,答案應該就在不遠處了,或者說,她們的表情,印證了她心中的那個答案。

      那三卷書,本就屬於她。

      這其實並不出奇。

      當此亂世,曾經煊赫一時的士族女子,最終流落風塵的也不在少數,至少秦素前世便見過不少。趙氏在成為外室之前,或許也是哪個士族出來的罷。

      房間裡安靜了一小會,吳老夫人方才緩緩地開了口:「那是……你父親留予你的,他憐你……在外孤單,故予了你這幾卷書,權作……念想。」她說得極慢,很有幾分字斟句酌之意。

      「留書作念想麼?」秦素的眼睛張得更大了,歪著腦袋,滿臉的不解:「可是,我出府時才七歲,字也未識全呢,父親為何……」她越說聲音越小,最後終是囁嚅著不出聲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6 07:02 PM

第035章 薛氏郎

      吳老夫人早已板起了臉,面上的淡漠變成了冷意。

      她冷冷地看了秦素一眼,驀地轉向一旁的林氏,不緊不慢地道:「六娘規矩太差了,話也太多,子婦往後要好生教導。」

      林氏連忙起身,柔聲應道:「謹遵君姑之命。」

      她一起身,一應晚輩便也皆起了身,俱是向著吳老夫人的方向躬身而立,東萱閣中直是一片肅靜。

      「罷了,坐吧。」吳老夫人赦免似地說了一句,林氏方重又坐下,眾人亦再度歸座。

      坐下之後,林氏便皺著眉看向了秦素:「六娘,你如今已然回了府,不比在鄉間,再不可沒規矩。長輩問話,問什麼你便答什麼,不可再言別事。這一次便罷了,往後若再如此,可莫要怨我這做母親的嚴厲。」言至最後,已是面帶厲色

      秦世芳轉了轉眼珠,笑著打起了圓場:「罷了罷了,六娘終是才回府,還不懂事呢,莫嚇壞了她。」說著便又對秦素一笑,和聲道:「如今你只說說,那三卷書你帶著沒有?」

      她的語氣十分急切,身體又向前傾了傾。

      秦素低垂的眸中劃過譏嘲,抬起頭來時,她的臉上卻滿是懊惱,囁嚅地道:「祖母與姑母問話,我不該不回的,只是我方才想了半天,也不記得箱籠裡有沒有收著書了,要問阿栗才行。」

      「誰是阿栗?」秦世芳立刻等不及地問道,語罷方覺失禮,訕訕地向林氏笑了笑。

      林氏倒是一派的雲淡風輕,溫婉地道:「阿栗是六娘的使女,是從連雲田莊帶上來的,是秦莊頭的女兒。」

      誰人不知連雲田莊是太夫人的私產?阿栗既是莊頭之女,自然也是太夫人的人了。

      秦世芳點了點頭,也不知聽沒聽明白林氏的意思,笑著道:「那便喚她過來問一問。」語畢又看了吳老夫人一眼,「母親意下如何?」

      「可。」吳老夫人面無表情地道,看了看一旁的蔣嫗。

      蔣嫗立刻躬身而出,不多時,阿栗便跟在她的身後走了進來。

      阿栗還是缺了些見識,站在這氣派的房間裡有些縮手縮腳的,行禮的動作也頗為生疏。

      吳老夫人並未挑她的眼,仍是無喜無悲的一張臉。

      一旁的林氏便道:「阿栗莫怕,喚你過來是有事問你。六娘說,她的箱籠皆是你收的,我問你,裡頭可有書?」

      阿栗看了秦素一眼,見她神色平靜,便也壯起了膽子,答道:「沒有書。女郎說重的東西先不急著帶,過些時候叫阿妥帶回來,我就把書都留在田莊了。」

      林氏聞言點了點頭,對於阿栗的說法並不吃驚。

      她自是早便知道福叔與阿妥留在田莊的因由,那幾個派去接秦素的僕役已經向她稟報過了。

      「阿妥又是何人?」吳老夫人皺眉道,她並不記得府裡有這樣的僕役。

      林氏便柔聲道:「阿妥與阿福是一對夫妻,原先是服侍妾室趙氏的,趙氏進府後他們便被我遣去了田莊。莫說君姑沒見過他們,我亦是不曾見過的。」

      此二人是趙氏買的,當年趙氏攜女歸家,林氏哪裡會容她帶著自己人?直接索了他二人契書便將人遣去了田莊,連他們長什麼樣都沒見過。此事太夫人亦是默許的,否則這二人也不會去了連雲田莊。

      吳老夫人「唔」了一聲,秦世芳便又問林氏:「既是服侍六娘的,他們為何又不跟著回府?」

      她急於拿到那幾卷珍本,對與之相關的一切都很關注。

      林氏眉頭微皺,卻也不好不理這位小姑,只得將福叔與阿妥得了急病的事情告訴了她。

      「便如母親所說,福叔與阿妥病得很厲害,我又急著趕路,差點便耽誤了回府的時辰,便沒帶著書了。」沒待林氏落下話音,秦素的聲音便接著響了起來。她的臉上帶著些許討好,似是為沒把書帶回來感到羞愧。

      林氏面色微僵,嘴唇動了動,秦素卻已經接著說了下去:「幸得秦莊頭尋了阿勝幫著趕車,我才趕得及回來。阿勝可厲害呢,在桃木澗遇到山匪之時,多虧了他掉轉車頭,又有薛家郎君相救,我們才得以脫身。」

      她說得既順且快,就像是急於為自己開脫,說罷還小心地去看吳老夫人的臉色。

      吳老夫人慣是淡漠的眸中,陡然射出兩道亮光,身體也一下子繃得筆直。

      「薛家郎君?」她高聲問道,毫不掩飾神情中的震驚:「什麼薛家郎君,六娘你說清楚些。」

      不愧為官員之婦的母親,吳老夫人一瞬間便敏銳地捕捉到了秦素話中最為重要的那個字眼。

      秦素困惑地看著吳老夫人,眨了眨眼睛:「祖母,我說的便是大都的那個薛家郎君啊。」

      「大都……莫非是……廩丘薛家?」秦世芳克制不住地提高了聲音,神情既興奮又緊張。

      「姑母一說就中了呢。」秦素笑得宛若稚童,神情中不見半點心機,「便是廩丘薛家的二郎君護送我回來的。」

      「護送?你?」秦世芳的聲音提得更高了,突起的眼珠幾乎要衝破眼眶。

      若是震驚也有重量,秦素非常懷疑秦世芳會將房頂震塌。那神情中的急切與歡喜實在太過於明顯了,明顯得讓秦素都有些不敢直視。

      「六娘是說,你是被薛家郎君護送回府的?」吳老夫人再也無法保持平靜,語聲竟微有些顫抖,看向秦素的目光亮得刺目。

      秦素茫然地點了點頭:「是,我與薛家二郎在彰城外偶遇,薛二郎說他也要來青州,邀我同路。我……我一個人本來就有點害怕,見他家裡侍衛僕役眾多,便……便同意了。」

      她期期艾艾地說完這些,又看著吳老夫人,像是有些擔憂:「祖母,阿素是不是……做錯了?」

      「無錯,無錯,六娘何錯之有?」秦世芳再也忍不住,整張臉堆滿笑意,直是容光煥發。

      廩丘薛家竟與秦家有了這樣一段淵源,這簡直是意想不到的大好消息。

      「子婦可知此事否?」吳老夫人此時卻已看向了林氏,眉眼間又是一片淡漠。

      秦素垂著頭,眸中的笑意似譏似冷。

      果不出她所料,林氏將薛家的事情死死地壓了下來。

      可是,這件事又如何壓得住?薛家馬車與秦素同回青州,多少雙眼睛都看見了,這樣一件大事,又能瞞得幾日?

      秦素以為,林氏死壓著此事不肯說,無非是不想讓她這個庶女出風頭罷了。但這個風頭秦素還真不能不出,且一定要在此時出,早一刻不行,遲一刻也不行。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6 07:07 PM

第036章 左思曠

      聽了吳老夫人的問話,林氏的神情微有些僵硬,過了一刻,方於座中略略欠身,低聲道:「我也是才知不久,將要尋機告知君姑。」停了一停,又淒淒道:「新喪事雜,君姑見諒。」語罷,神情已現悲切。

      吳老夫人怔了怔,漸漸地,面上也浮起了一層哀色。

      秦世章一死,秦家的門楣便又低了兩分,秦家的門楣一低,便會影響到秦世芳。

      便是為了這個女兒,吳老夫人也覺得,秦世章死得太早了些。

      林氏仍在哀哀低泣,瘦棱棱的手臂自衣袖裡滑出,吳老夫人見了,不由輕輕嘆息。

      林氏也是個可憐人,青年喪夫,還要操持大小事宜,就算她沒有及時向吳老夫人稟報薛家的事,也並非大錯。

      「子婦勿要悲啼,當心身子。」吳老夫人難得溫和地道,叫來使女為林氏加了一隻隱囊。

      秦世芳亦發覺了自己的失態,尷尬地左右看了看,也掩了面佯作拭淚。

      看來她終於記起,她名義上的二兄屍骨未寒,她先是惦記著亡兄手中珍本,復又因薛家之事喜不自勝,實在有些出格。

      房間裡安靜了一會,吳老夫人的聲音才又響了起來:「此事先不急,那三卷書卻要早些取回。」

      林氏順從地一笑,神情柔婉:「是,君姑,我這便派人手去田莊取書。」

      秦世芳的心放下了大半,感激地看了吳老夫人一眼,眼角餘光瞥見秦素還立在案前,她立刻和顏悅色地道:「六娘回去坐罷。」

      秦素乖巧地應了一聲,後退幾步便欲回座,不想她的腿腳卻不聽使喚,才行了兩步便是雙膝一軟,直直地跌了下去。

      房間裡頓時響起一片驚呼,吳老夫人連聲喚人:「快些扶六娘起來。」又問秦素:「告訴祖母,哪裡不妥?」

      秦素搖頭不語,一雙腿曲在地上,半天無法伸直,錦繡與阿栗兩個合力,一時間竟也扶不起她來。

      秦世芳便道:「我瞧六娘像是腿腳有些不便,莫不是路上受了傷?」說著她便離了座位,蹲在秦素身邊,一伸手便拍在了她的膝蓋處。

      秦素立時悶哼了一聲,秦世芳馬上便問:「可是這裡傷到了?薛二郎知道麼?」眼中的好奇與探究十分露骨。

      秦素忍痛搖頭:「不是的……姑母……」語聲斷續,像是痛得說不出話來了。

      林氏面上掠過一層陰霾,復又隱去,起身走到秦素身邊看了看,皺眉道:「還是請醫罷。」語氣裡抑著輕微的不耐。

      一時暈倒,一時又站不起來,林氏深為秦素的事多而厭煩。

      吳老夫人便吩咐蔣嫗:「快去請醫。」頓了頓,又和聲叮囑秦素:「六娘切莫亂動。」

      她難得有這般和藹的時候,不只秦素,便是這屋中其他人亦有些不習慣,唯有秦世芳習以為常。

      蔣嫗領命而去,這廂錦繡與阿栗雙雙用力,終於將秦素從地上拉了起來,扶去了西面的次間。

      次間裡有一張長榻,乃是吳老夫人平素小憩用的,秦素便被安置在了那裡,林氏、秦彥婉、秦彥貞等人亦皆跟了過來,吳老夫人親自坐在床邊,對著秦素就是一陣噓寒問暖。

      兩世以來,這是秦素頭一次被如此重視地對待,她覺得十分諷刺。

      吳老夫人對她的青睞,大抵是因為她身邊有了個光華耀眼的「薛家郎君」。

      即便是潁川秦氏最盛之時,也還是攀不上薛家這樣的大門閥的,更不用說如今僑居青州的秦氏了。兩戶之間門第的懸殊比較,便如高山與草芥一般。

      在薛家面前,秦家連提鞋也不配。

      旁的不說,只看薛允衡在桃木澗時,明知前路艱險,卻仍是讓秦素走在前頭,便可知他不僅絲毫未將秦家放在眼裡,更未將秦家人的命放在眼裡。這固然與他的本性有關,可也從一個側面表明,在這些冠族眼中,似秦氏這樣的家族,根本便不值得他們付出任何一點精力。

      所以吳老夫人才會如此激動。

      這激動絕非為了秦家,而是為了她嫡親的女兒。

      秦世芳的夫君左思曠官至郡中尉,正圖高昇之法,而秦世芳所尋的那三卷珍本,以及她對秦素暗中動的那些心思,還有吳老夫人不遺餘力的相助,這所有一切的理由都只有一個:

      左思曠。

      左思曠乃是吳老夫人千挑萬選挑中的女婿,不僅生得相貌堂堂,為人也很穩重,亦極有進取之心。

      左家乃是沒落士族,比秦家還差一些,當初吳老夫人選中左思曠,亦是覺得以秦家之勢,可以壓住左家一頭,秦世芳往後的日子也會好過。

      不過,彼時的秦家正值多事之秋,故即便是這樣的一門親事,得來亦頗為不易。據隱堂查知,左思曠當年曾與一戶姓竇的小士族有過婚約,後來竇家不知何故舉家離鄉、消息全無,婚事亦隨之作廢,最終仍是吳老夫人得了這個乘龍快婿。

      左思曠也的確出色,他肩負著振興家族的使命,本人又頗有成算,與秦世芳成親三年後,先是憑自己的本事過了縣議,後又在秦家的暗中襄助下過了郡議,最後得郡中正提名,任了中尉一職。

      只是,以左思曠的野心,小小的郡中尉自是無法令他滿足,他想要的是更高的位置,更想讓左家再上一層樓

      便是為了左思曠的野心,秦世芳不遺餘力,時常回娘家尋求幫助,以期夫君仕路暢通。

      按理說,身為內宅女子,左思曠的仕途很不該秦世芳插手,只是她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也不知是不是被秦家那幾年的霉運所影響,秦世芳的命很不好,成親十餘年間,竟根本不曾有過身孕,若非左思曠顧念舊情,她早就該被出妻了。

      秦世芳心中之惶然,可想而知。

      身為一個膝下無子的官員正妻,想要地位穩固,只能從別的地方想辦法。

      秦世芳也算有兩分聰明,一面忙著替夫君廣納妾室,將庶子養在膝下,搏一個賢良的美名;另一方面便與那些官家夫人來往密切,對上官更是巴結奉承,凡事替夫君想在前頭。

      仗著秦世章的關係,秦世芳漸漸地在官場上摸出了些門道,替夫君出謀劃策之餘,竟還偷偷地幫左思曠處理一些不重要的公文,成了名副其實的賢內助。

      秦素手頭的三卷珍本,便是秦世芳用來討好左思曠的頂頭上司——江陽郡都尉何敬嚴的妻室——戚氏的。

      戚氏長兄為漢嘉郡相,與漢安鄉侯過從甚密。前世的秦世芳便是靠著這條捷徑,令左思曠與漢安鄉侯結識,就此成為漢安鄉侯一黨。

      秦素微微蹙眉,心頭已攏上了一層陰霾。

      據她所知,這一黨的人,最後都沒什麼好下場。

      秦家當年被抄家滅門,說到底,便是受何家貪墨大案牽累,秦氏磚窯甚至還查出了何都尉私藏的兵器。

      秦家滅門後,磚窯與瓷窯便雙雙落入漢安鄉侯囊中,其後不過一年,漢安鄉侯又因謀逆被斬,秦家那一分偌大的家產亦就此不知所蹤。

      可以說,秦家破家,秦世芳「居功至偉」。當然,她的命也很慘,秦家被抄家後,她也被左家驅出家門,成了棄婦,不久後便即病死。

      左思曠是這一黨唯一幸運的人,他不僅未受牽連,還升了官,一度官至御史中丞,左家也因此漸漸有了起色。

      前世時,左家被隱堂列為陳國最具中興之相的士族,左思曠更是族中閃亮的明星,隱堂對他頗為重視,收集了許多消息,秦素方得以間接瞭解了秦家發生的事。

      不過,左家後來如何,秦素卻知之不詳。

      中元二十三年她重返陳國時,左思曠已經自朝堂上消失了,彼時的御史中丞乃是桓子澄,亦即那「白桓玄李」中的白桓。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7 10:29 AM

第037章 入東籬

      重生之後,秦素曾無數次推想前事,總覺得,何氏貪墨案與左思曠的興起,還有看似與何家走得近、實則卻坐收漁人之利的漢安鄉侯府,這其中,或許存在著一份她所不知的因果。

      所以,她賣掉了珍本。

      這珍本她也未賣去別處,而是特意賣予了連雲鎮的書鋪,還是以極低的價格賤賣的。

      這三卷書,想必此時已落在了旁人手中,左思曠冀圖借珍本接近何都尉之路,已然斷絕。

      江陽郡、漢江縣以及漢安鄉侯府,漢嘉郡與符節縣,這其中錯綜複雜的關係,秦素便是現在想來,亦覺頭痛。

      總之,漢安鄉侯府不能沾,何家不可碰,秦家更不能成為左思曠高昇的踏板。

      秦素躺在榻上,被服下的手緊緊握起,面色發白。

      林氏與秦彥婉她們已經去前頭哭靈了,守在秦素身邊的除了阿栗與錦繡,便只剩了秦世芳與吳老夫人。

      她們兩人坐在榻前,面上掛著濃重的關切,不時交換一個會心的眼神。

      即便只有一分可能與薛家牽上線,她們也要盡力一試。而牽上這條線的關鍵,便是這躺在床上滿面痛色的黑瘦女郎。

      吳老夫人此刻的關切,實是發自內心。

      她並不奢求與薛家之間發生些什麼,也知道憑秦素這乾癟黑瘦的模樣,絕不可能得到薛家郎君的青眼。她只希望能藉著這個機會,將女婿左思曠的名字,送到薛家耳中。

      以薛家門庭之煊赫,只需略略對左思曠表示出一點興趣,則其仕途必然無憂。而幫著牽上這條線的秦家,也必將成為左家感恩戴德的對象,到最後,這份感激一定會落在秦世芳的身上。

      不得不說,這母女二人真是心念相通,秦世芳此刻也正想著這事。

      秦府六娘得薛家郎君相送,於情於理都該寫封信並備上謝禮送去薛家,鄭重地致謝,方才不算失禮。

      秦世芳甚至覺得,這封信應該由左思曠執筆。

      秦家如今滿門婦孺,這種事情卻需要有一個能頂事的男子出面才妥當,左思曠好歹也是官身,總比十五歲的秦彥昭更合適。

      母女二人心思飛轉,打著一樣的算盤,蔣嫗卻於此時回來了,將醫者也帶了進來。

      那醫者診了脈,又看了看秦素的膝蓋,便道是「寒氣入骨」,病症已漸成,若不小心調養,往後會成宿疾。診罷便開了敷用的膏藥,並叮囑這個冬天不可受涼,便自去了。

      吳老夫人正願與秦素多多親近,因此也未與林氏商量,直接便將秦素的住處定在了東籬,吩咐蔣嫗立刻收拾了出來,不到下午,秦素便正式搬了進去。

      東籬位於府中最溫暖的東南角,與東萱閣隔著一片竹林、一彎碧水,繞過石橋往東便是秦彥婉所住的「東晴山莊」。

      當年秦世芳未嫁之時,便是住在東籬的,後來她嫁了出去,吳老夫人卻仍是不允林氏讓別人住進來,只將此處作為秦世芳回娘家時的暫住之處。

      如今,這所風景佳妙的院子卻為秦素所有,秦世芳對待此事的態度甚至比吳老夫人還要積極,林氏冷眼看著,心中不免有些憋悶。

      東籬她也很喜歡,當年還曾為秦彥婉討要過,吳老夫人卻一直不肯鬆口。現在可好,這麼個地方卻巴巴地給了秦素,不說秦彥婉這般出身品貌,便是秦彥貞甚至秦彥柔,也皆比秦素好了不知多少,這院子給誰都比給秦素強。

      林氏實在替女兒委屈。

      然而,無論她心中是怎樣想的,此事卻已成定局,以她之力亦無從更改。此外,秦世章的喪儀也極耗費精力,小殮、大殮、遷柩、下葬,諸般事宜接踵而至,縱是與鐘氏二人共同打理,林氏亦覺疲於應付,再多的心思也只能暫且按下不提。

      ***********

      秦旺抵達青州城時,已是秦世章下葬後的第二日。

      中元十二年的冬天異常寒冷,方至十月上旬,青州城中便已落了雪,接下來的數日更是雨雪連綿,下個不息不。

      秦旺跟在秦府大管事董涼的身後,打著傘走在夾道中。

      雖是連日落雪,然那雪意菲薄得緊,只在屋簷瓦頂積了淺淺一層,漫不經心地,像是天工胡亂塗抹。

      風冷得透骨,小雨裡夾著細細的雪粒子,打在油紙傘上「劈啪」作響。北風在院牆中穿梭,夾道里的風又大又疾,手裡的傘被風吹得東搖西晃,秦旺差一點便沒撐住。

      「好大的風。」他嘀咕了一句,覷了一眼旁邊的董涼,卻見對方並未打傘,只著了件粗布夾棉青袍,踏著木屐一步一步行得穩當,腰桿直得如松柏一般。

      秦旺難免有些自慚形穢,不自覺地挺了挺腰

      「過了夾道便是德暉堂。」董涼的人一如他的名字,涼涼淡淡,一雙不大眼睛裡總是沒有什麼情緒。

      秦旺陪笑道:「是,多謝董大管事。」

      董涼沒作聲,轉過夾道向左一彎,德暉堂的軒屋闊院便已在眼前。

      德暉堂是太夫人住的院子。

      秦旺自田莊趕來青州,便是要向太夫人稟報莊子裡發生的幾件大事。原本他並未打算親自來,只想著派個手下回府通報一聲,便也完了。可林氏那裡卻遣人進了莊子,說是要找什麼「珍本」,又見院子燒成了那樣,還燒死了人,「珍本」也沒了,那兩個年輕的僕役便臉色鐵青地走了。

      秦旺於是有些擔心,怕這些人回去說些什麼,於自己不利。

      他知道秦府如今是由林氏掌著中饋,若此事被林氏拿來生事,他這個莊頭日子也不好過。而更重要的是,他的女兒阿栗如今正跟在秦素身邊,也算是在林氏的眼皮子底過活。

      雖說女兒不值錢,可好歹那也是秦旺的的親骨肉,能管時他總要管一管。

      便是基於這兩個原因,秦旺方才親自回府,一是將事情的詳細經過稟明太夫人,順便也看看么女過得如何。

      此時已近黃昏,德暉堂院門緊閉,黑色的大門上劃過細雨和雪粒,北風掠過簷下的風鐸,「嗡」的一聲響罷,便又是長久的寂靜。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7 10:33 AM

第038章 德暉堂

      董涼上前拍響院門,不一時,院門左側的一角小門開啟,裡頭出來一個約十二、三歲的小使女,撐著青布油傘,梳丫髻,一雙眼睛黑得如水葡萄一般。

      「董總管來了,是人到了麼?」小使女微微躬了躬身,又往董涼的身後看了一眼。

      董涼仍是那副淡淡的樣子,簡短地回了一個「是」。

      小使女便拉開了角門,將董涼讓了進去,秦旺也不敢多看,低著頭隨在董涼身後跨進了院中。

      門內的庭院,比院外更加寂靜。

      蒼松青柏於薄暮中安靜地聳立,甬路以白石鋪就,在院子正中交錯成十字形。兩側的抄手廊油著黑漆,青磚黛瓦、素帛布簾,整間院子不見華色,肅穆得如同廟宇。

      院中亦是有人的,使女與僕婦時而行過,走動間肅容斂袖,並無人說話,唯有裙襬摩擦時發出的輕微聲響,雜在雪珠飛墜的細密聲音中,靜得叫人不敢大聲呼吸。

      秦旺聽見了自己的腳步聲,踢踢踏踏,毫無章法,像是闖入這一院岑寂的不速之客,突兀而又令人厭惡。而越是想要快些走過這長廊,那足音便越發雜亂,到最後他真恨不得將兩隻腳扛在肩上才好。

      當一道布簾終於出現在眼前時,秦旺已經不覺得冷了。

      他舉袖抹了抹額際的汗水,亦步亦趨跟著董涼,連頭都不敢抬,更不敢去打量什麼擺設鋪陳,只一徑低頭轉過了竹屏,再過一道布簾,方才聽到有蒼老的女子聲音道:「進來罷。」

      董涼在前,秦旺在後,兩個人皆進得屋中。

      到這時秦旺才發覺,董涼腳上的木屐已經不見了,他穿著一雙黑布圓口棉鞋,立在一方極大的青氈上,穩穩地一絲不動。

      「秦莊頭來了。」董涼的聲音亦是穩穩當當,語罷便向旁錯開了一步,將秦旺讓了出來。

      秦旺忙上前跪倒:「拜見太夫人,太夫人安康。」

      「起來說話。」太夫人的聲音倒還溫和,停了一會又吩咐:「去拿雙棉鞋來,給秦莊頭換上。」

      秦旺侷促不安地縮了縮腳。

      他靴子上的泥水已經在青氈上暈開了,黑乎乎的,十分顯眼。

      「我……那個……太夫人恕罪。」他躬了躬身,臉紅得像煮熟的蝦。

      太夫人便笑了起來:「無罪,秦莊頭趕了好幾天的路,辛苦了,坐下吧。」

      兩名使女抬過一張榻,置了小幾,又有人拿來新鞋,秦旺再三推讓,方去屋外換了乾淨的棉鞋,又返回屋中跪坐於榻上。

      董涼已經先走了,此時屋中只有秦旺與太夫人,另還有幾個使女侍立著。

      太夫人叫人給他上了茶,方慈聲問道:「董管事說,秦莊頭有重要的事情回報,是何事?」

      秦旺雙手扶榻,以頭觸幾,不安地道:「太夫人,莊子裡最近接連出了幾件事,我想來想去,還是應向太夫人謝罪,這才回了府。」

      開口便是謝罪,並沒找理由推托,太夫人臉上便有了些笑意。

      秦旺倒還有幾分聰明。

      她放緩了聲音,和聲說道:「哪裡來的謝罪一說?秦莊頭將連雲田莊管得極好,這些年收成也不錯,何罪之有?你還是好生坐著說話,這般伏地跪著,我看得也累。」

      見太夫人如此和藹,秦旺心中略定,便又伏地叩頭,方直身垂首道:「謝太夫人不罪之恩。」

      太夫人又笑了一聲,方問:「莊子上發生了些什麼事?」語氣很是慈和。

      秦旺略想了一會,方才稟道:「回太夫人的話,細算起來,這第一件事便發生在女郎回府前的幾日,女郎身邊有一個叫阿豆的使女,突然便不見了……」

      他慢慢地便將阿豆失蹤、福叔報官、女兒阿栗被挑中做使女的事情說了,講述得很有條理,也未隱瞞自己在此事上的疏漏與私心,態度可謂坦誠。

      太夫人靜靜地聽著,待秦旺終於說完,便沉吟著問道:「如何一來便報了逃奴?可去四處尋過?」

      秦旺回道:「女郎當天便去鎮上尋人了,卻未尋到,不過……」他說到此處便向兩旁看了看,有些欲言又止。

      太夫人會意,揮手令使女們皆退了下去。

      待房中再沒第三人,秦旺這才又續道:「太夫人恕罪,非是我故弄玄虛,只是這事有些不大好說。」他像是在想著該怎麼描述,皺眉想了一會方道:「我聽人說,阿豆跑了後,有人在鎮上見過她,說她穿戴得很體面,捧著一卷東西進了鎮上的書墨鋪子,出來時那卷東西便不見了,她手裡捧著的也成了書匣,像是在那鋪子裡買的。」

      「書墨鋪?」太夫人喃喃重複了一句,似有些不解:「阿豆識字麼?去那裡做什麼?」

      秦旺垂著頭道:「阿豆是識字的,她進書墨鋪子做什麼,我也去打聽了,卻沒打聽出什麼來。只是後來聽東院夫人說要找什麼珍本,我才有些明白了過來。」頓了頓,他將聲音壓得極低地道:「我聽人說,那鋪子背後……是程家。」

      程家?

      太夫人的呼吸,有一瞬間的停頓。

      南安程家,亦是郡中士族。那程家家主程廷楨數日前才升任郎中令,補的便是秦世章原先的職位。據傳聞,程家如今正在謀求漢安鄉侯那條路。又有傳聞說,為了與何都尉拉上關係,程家與左家最近鬧得很不愉快。

      若那三卷珍本竟落到了程家手中,那麼,東院吳老夫人前幾日求她的事情,或許她應該……

      太夫人許久沒有作聲。

      秦旺屏著呼吸,不敢抬頭,視線的餘光只看得見太夫人垂在案邊的一角衣袖。

      沉默了好一會後,太夫人的聲音才重新響了起來:「既是如此,便也毋須再查了。」她的語氣中有著難以掩飾的疲憊:「一個奴僕而已,報了官便由官署追查便是。」

      秦旺應了一聲是,遲疑了片刻後,又道:「還有一事要與太夫人說。除了阿豆之外,鄭大也不見了。有佃客說,阿豆與鄭大像是……」他擰著眉頭想了一會,半天才找到了合適的說詞:「……像是……有些來往。阿豆不見的第二天,鄭大的家人便來報說他也不見了。此事我沒敢先報官,還要請太夫人定奪。」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7 10:37 AM

第039章 暮色遲

      太夫人靜默無語,秦旺抬起衣袖,擦了擦頭上的冷汗。

      阿豆與鄭大二人之間本就有些拉拉扯扯的,又是先後失蹤,期間相隔只有一天。莊子上已經傳開了,都說他們兩個人私奔,連鄭大的家人也沒敢將事情吵嚷出來。

      依陳國律,奴僕私逃一律是要殺頭的,捲款私奔罪責更重,全家人都要坐監。

      秦旺身為莊頭,出了這種事是要負些責任的,他此刻便有些惴惴不安,一面擦汗,一面偷眼去看太夫人的臉色。

      太夫人的神情卻無甚變化,眉眼間一派平靜。

      「我知道了。」她淡然地道,又看了秦旺一眼,眸中神色不明,「前幾日周嫗便告訴我了。」

      秦旺連忙垂下眼睛,須臾又驚出了一身冷汗。

      他竟將周嫗忘得一乾二淨。

      那周嫗一直住在莊子上,前幾天才回的秦府,對阿豆與鄭大之事自是知情的。

      太夫人一早便知此事,方才卻一點話風未露。若他出於私心隱瞞不報,太夫人會如何看他?他的莊頭之位還能不能保住?

      秦旺越想越是心驚,忍不住又舉袖擦了擦額角。

      從進院開始,他身上的汗便沒停過,這會後背已經濕了,粘粘的好不難受。可他卻不敢有任何表示,仍是老老實實地跪坐著不動。

      「我聽說,六娘住的院子走了水,可有此事?」太夫人問道,蒼老的聲音與方才一樣平靜。

      秦旺心裡道了聲「好險」。

      看樣子,莊子裡的事太夫人已經事先得到了消息。秦旺忍不住再一次認為,他這趟真的來對了,許多事情,經由他人轉述和自己親口說,那效果是絕對不同的。

      「太夫人恕罪,是我沒照管好莊子,女郎的住處才會走了水。所幸那火是在女郎離開後的夜裡燒起來的,天祐女郎福運。只是……那院子裡留守著的阿福與阿妥夫妻……卻是被燒死了……」

      他說著已是語聲打顫,身體亦搖晃了起來,似是想起了彼時慘景。

      「細細說來,我聽著。」太夫人淡然的聲音響了起來,平靜的臉上並無一絲波瀾。

      秦旺一驚,連忙端正坐好,細細想了一遍整個事情的經過,方將莊中失火之事盡述於前。

      原來,那幾日恰逢社日,莊子裡比往常熱鬧,眾人為慶祝豐收還辦了酒席。

      大火是半夜燒起來的,因莊民們大多飲了酒,睡得極熟,於是那火便足足燒了一個多時辰,待眾人醒來將火撲滅時,整間院子已經成了一片廢墟,最後眾人在菜窖裡找到了兩具合抱在一起看不出形狀的屍體。

      那屍身秦旺只看了一眼,便嚇得連著好幾夜做噩夢。

      實在是太嚇人了,秦旺這輩子都沒見過這樣的死人,完全燒成了黑碳,骨頭都焦了,連是男是女都辨不清。

      城署的吏目草草驗過屍身,只說死者是一男一女,別的便再也驗不出來了,眾人便知,這必是阿福與阿妥夫妻兩個。

      秦六娘離開那天早上,阿妥夫妻二人忽生急病,沒能隨同回府,一直在院子裡沒出門。不想這場飛來橫禍,讓這對忠厚老實的夫妻雙雙慘死於大火中。

      莊民們憐他二人身遭橫死,便有幾個膽大的,將他們的骨殖揀了起來,合葬於後山。因他夫妻並無親人,喪事還是秦莊頭帶人操辦的。

      夫人垂著眼皮,靜靜地聽著秦旺的敘述,直待他說到告一段落後,方才問道:「如何突然便起了火?莊子其他地方可有波及?」

      秦旺連忙道:「太夫人鴻福齊天,那場火並未燒到別處,實是天幸。那署吏驗過後說,火是從廚房燒起來的,可能是灶火未熄,廚房裡油壺又漏了,便引了火。那幾日天氣乾燥,又刮著西風,風助火勢,便越發燒得大了起來。」

      說至此處他喘了口氣,又接著道:「那署吏還說,阿福他們應該是被濃煙嗆醒了,想要跑出來,卻被大火封住了去路,便只能跑進菜窖躲避。不巧的是,那菜窖裡儲了一大甕油,油甕被熱氣烤裂,那菜窖的火反倒比外頭還大,兩個人呼救不及,便……」

      他不忍心再往下說,長嘆了一聲,止住了話頭。

      阿妥夫妻二人著實可憐,若是先一步隨秦六娘離開,又如何會攤上這樣的禍事?同為秦家奴僕,秦旺物傷其類,心中自是頗感淒涼。

      「火不是自廚下燒起來的麼?如何能封住院門的路?」太夫人出聲問道,眸色一派淡然。

      秦旺連忙打起精神,恭聲道:「因那幾日天氣晴朗,風又很大,莊子裡各家各戶便皆將柴禾堆在院中晾曬,以備過冬。女郎住的那個院子也曬著好些柴,那火從廚房燒出去,點著了柴禾,就把院門給封住了。」

      他說著又是一陣嗟嘆,神情也有些黯淡。

      所謂天不予人活路,也是阿福與阿妥命中該當死於那場大火,人力再也救不活的。

      聽了他的一番話,太夫人便沉默了下來,過得一刻,長嘆了一聲:「這也是他們命苦,事情又這麼不巧,天意不可違。」

      秦旺不敢接話,只躬了躬身,垂首不語。

      太夫人亦未去看他,轉首望著窗外,神情漸漸有些茫然。

      不知何時,暮色已將房間填滿,濃濃的昏黃和著一絲微弱的天光,將房中的一切都映得模糊起來。雨絲和著雪粒子被風吹起,偶爾幾粒落在窗櫺上,簌簌零落,單調而又淒清。

      太夫人恍惚地望著這昏暗的房間。

      那一刻,她想起了潁川發水的那一晚,那一晚的夜色比此刻還要黑,黑得不見一絲光亮。

      太夫人垂在案邊的衣袖,驀地輕輕抖動了起來。

      是啊,那樣的一個夜晚,她這輩子又怎麼會忘?那大雨傾盆的冷、雷聲轟響的急,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她記得那水過腰身時有多麼的難行,亦記得她被夫君拉扯著,無數次地摔倒,又無數次掙紮著起身,鼻子裡、眼睛裡、頭髮裡,全身上下三萬六千個毛孔,全都灌滿了冰冷的水。

      她抖抖嗦嗦地站在房頂上,那黑色的濁流離著她的腳只有一掌寬的距離。那樣漆黑的水,彷彿已經融進了夜色裡,卻又在這濃黑中洶湧翻騰,如不透縫隙的黑色巨布,將整個秦家祖宅裹入了其中……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7 10:44 AM

第040章 空餘恨

      太夫人顫抖的衣袖猛地一震。

      都過去了。

      那黑暗的死亡的濁流,帶走生命,留下醜陋與殘酷。在那短短的十多天裡,她所經歷的一切,都像是烙印一般刻於心底。

      但是,都過去了。

      那些掙扎、拼搶、爭奪、仇恨、鮮血,那為了活命宛若惡魔附體的族人、那些為了一口糧食不惜殺人的親人,還有那些良善溫柔、最終卻在她的懷裡漸漸冰冷的姐妹的身體……

      天地間無一線生機,乾裂的大地、枯焦的河道,倒伏於路邊的死屍,那刺鼻的味道無時無刻不充斥於鼻端。

      那是如同無窮無盡的濁水一般,撲天蓋地、永不停息的死亡……

      都過去了。

      太夫人緩緩睜開了眼,混濁的眸中不見一絲光亮。

      「罷了。」她淡淡地道,暮色在她的臉上刻下陰影,每一根線條都格外冷硬,「田沒燒壞便好,你做得很好。」

      秦旺躬了躬身,長出了一口氣。

      「來人。」太夫人朝外喚了一聲,又轉向秦旺:「你便在府中住上一晚,我會命董管事安排,讓你與你的女兒阿栗見上一面。」

      秦旺扶地謝恩,便有一個穿沉香褐布裙的使女走進來,雙手捧著一個黑漆木盤,上頭放著一隻青布袋子。

      太夫人便向秦旺道:「我這裡予你一百金,回去後,你替阿妥與阿福夫妻做場法事,多請些僧道來唸經,好生超渡了他們。餘下的金便買些上好的貢品,補上社日所缺,再告祭社神,保佑莊子來年豐收。」

      死上一兩個人不算大事,只要田地與糧食無恙便好。

      太夫人的神情平靜如古井。

      秦家,不可以再經歷一次那樣的饑饉,也再經不起那樣慘絕的命運。

      秦家的門楣富貴,高於一切。

      聽了太夫人的吩咐,秦旺連忙一一應了下來,恭恭敬敬地將青布袋子收了起來。

      太夫人疲倦地向後靠坐,揮了揮手,一旁的使女便輕聲道:「莊頭請隨我來。」

      秦旺伏地向太夫人再拜了拜,便起身隨了那使女出了屋,不多時,他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便漸漸地遠去了。

      房間裡突然便靜了下來,沒有人,亦沒有光線。

      太夫人獨自坐在漸漸濃重的暮色中,闔著雙眼,不知在想些什麼。

      一陣風忽地拂過簾幕,帶起一卷寒意。她的衣袖被吹得擺動了一下,隨後,便有一雙溫暖而略有些粗糙的手,按上了她的額角。

      太夫人轉首看了看來人,又回頭繼續閉上眼,感受著那雙手按壓時傳來的力道,半晌後方道:「都聽到了。」

      周嫗輕輕替她按摩著前額,應了一聲「是」。

      太夫人沉默了一會,忽地道:「程家……」

      只說了兩字她便住了口,再無下文。

      然而,周嫗卻像是能夠聽明白,手裡的動作微微一頓,復又接著按摩起來,低聲道:「道聽途說罷了,便是當真,也只是三本書而已。」

      太夫人鼻子裡哼了一聲,卻也不再往下接話。

      雨像是有些大了,窗櫺上的撲簌聲密集起來,北風掀起棉簾的一角,送來些許清寒的空氣。

      「潁川……」太夫人忽然又開了口,聲音輕得如同耳語。

      仍是只說了兩個字。

      周嫗便嘆了一口氣。

      顯然,這兩個字背後所包含的意思,她依舊聽懂了。

      她嘆息的聲音在房間裡盤旋著,仿若裊裊不盡的風,過了一會,她方對太夫人低聲地道:「都過去了,夫人,莫要再想了。」

      太夫人沒說話,良久後,嘆了一聲:「是啊,都過去了。」

      無限惆悵的語氣,像是感慨,又帶著些許寒涼:「潁川早就被趙國佔了,我想得再多,也是故土難回。青州這裡我們也待了幾十年,我這把老骨頭……」

      她說到這裡便歇了聲,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周嫗神情哀婉,然而卻並未接話。

      這話題太過傷感,她不願令太夫人傷懷。

      太夫人便也安靜了下來,似是不願再觸及往事,然而,她眼角些微的濕潤,卻洩露了她此刻真實的情緒……

      ****************

      秦旺次日離開之前,被秦素請進了東院正門處的茶房說話。半日後,他們談話的內容,便一句不落地進了林氏的耳朵。

      「……都是些閒話,問東問西的,那秦莊頭倒不嫌麻煩,還主動將莊中社日的情形說了一通。」那守儀門的老嫗躬著腰,青布短襦的前擺幾乎垂在膝上,向林氏描述著那場對話的情形。

      林氏端詳著手裡的青瓷素盞,意態悠閒:「說得仔細些,問了什麼,答了什麼,都說一說。」

      老嫗一面努力回想,一面稟道:「女郎先問了田莊她住的院子的情形,秦莊頭便答都燒光了。又問那對夫妻葬在了哪裡,秦莊頭答是葬在了後山。接著女郎便又問起了後山的一棵什麼梅樹,還問了她設的麻雀陷阱在不在,秦莊頭便答說,梅樹已經快結苞了,那陷阱卻被人踩壞了,沒捉到一隻雀兒,只剩了一把穀子,女郎聽了十分生氣,口口聲聲說那莊子上的小孩太壞……也就說了這些。」

      林氏盯著茶盞的眼中,掠過了一絲鄙夷。

      就知道從秦素那裡打聽不出什麼來,不過為謹慎起見,她還是叫人暗裡盯著,生怕漏過關於那三卷珍本的消息。

      如今看來,她真是將這個外室女看得太高了。這般出身卑賤之人,又在莊子上野了五年,哪裡會懂得珍本的妙處?這問來問去皆是村話,真真是不知所謂。

      「沒別的了?」林氏有些不耐,抬起手來捏了捏眉心。

      這些鄉野村話真是聽一句都多餘。

      那老嫗連忙將身子躬低了一些,恭聲道:「便是這些了。後來秦莊頭要去向太夫人辭行,便就走了。」說到這裡她像是想起了什麼,又添了一句道:「夫人是不知道,女郎後來還鬧了個大笑話兒呢。」

      一聽此言,林氏捏眉心的手便放了下來,面上倒帶了幾分興味,問道:「鬧了什麼笑話兒?」

      那老嫗便上前一步,諂媚地道:「秦莊頭人都出了門了,女郎突然又跑了出來,大聲叫住了他,說什麼請他順路去謝謝阿勝的救命之恩什麼的。夫人是沒瞧見,女郎就那樣大聲地說著話,真像土生土長的農家小娘子。」她一面說一面便「呵呵」笑了起來,臉上就像是開了花。

      林氏面上亦現出一個鄙夷的淡笑來,端詳著手裡的茶盞,顯得十分愉悅。

      只是,這愉悅的神情只維持了半息,她驀然就變了臉色,「霍」地一聲便站了起來。

      她的動作非常大,那茶盞不及擱穩,在案上連晃了幾下,瓷器與木案相觸,發出「哐當」的脆響,數聲之後方才停歇。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7 06:25 PM

第041章 意難平

      「你方才說什麼?再說一遍。」林氏幾乎是氣急敗壞地看著那老嫗,面色變得極為難看。

      那老嫗吃了一嚇,整個人都嚇得抖了抖,不敢再看她,連忙又將方才的話重複了一遍。

      林氏此時已然離了座,在地上回來地走著,猛地回頭問那老嫗道:「秦莊頭幾時去的德暉堂?是不是才去沒多久?」問到第二個問題時,她的神情生出了一絲期盼,一雙眼睛瞬也不瞬地凝在那老嫗身上。

      那老嫗的腰彎得更深了,小心翼翼道:「秦莊頭約在……約在兩刻鐘前便去了。」

      林氏的臉一下子便沉了下去,過了一會,她驀然拿起了案上茶盞,抬手便要朝下擲。

      「夫人小心。」一隻手忽然按在了茶盞上。

      林氏一愣,便在這個當兒,那隻手已是藉著林氏的力,將茶盞轉了個方向,擱在了案上。

    「  夫人若要喝熱水,只管吩咐我便是。」那是林氏熟悉的聲音,平靜而溫和,聽在耳中便叫人舒心。

      她循聲看去,卻見身旁站著的正是心腹徐嫂,此刻見她看了過來,徐嫂便向她搖了搖頭,又向仍舊躬身而立的那個老嫗看了一眼。

      林氏頓時回過神來,一時間倒驚出了兩手潮汗。

      方才這一茶盞若真砸了下去,府裡還不定傳出什麼話來,說不定德暉堂會以為,她這是心有不滿。

      縱然她的確心有不滿,也不該於此時表露出來。

      深深地吐納了幾息後,林氏勉強寧住了心神,放緩了語氣向那老嫗道:「你下去罷,去何嫗那裡領二十錢。」

      「多謝夫人。」那老嫗喜得不行,又連聲謝了幾聲,方才躬著背退了出去。

      她的人方一離開,徐嫂便立刻行至門邊,低聲吩咐門外的兩個青衣小鬟守好門戶,旋即便將房門掩上了。而林氏的面色,亦在房門掩上的一瞬重又陰沉了下來。

      她在地下來回亂走了幾圈,驀地停下腳步,咬牙切齒地道:「不過是個下賤東西,正事指望不上,爛事倒攪了一堆,我真是……」她咬死牙關左右看了看,抄起一隻隱囊便狠狠擲在了地上,擲完還嫌不夠,又將屏榻上的草蓆拎起來,大力一扯,又死命地向地下一扔。

      剎時間,細細的草屑騰飛而起,四處亂飄。

      「咳咳……」林氏被那草屑嗆住了,捂著嘴用力咳嗽幾聲,雙頰立刻掙得一片潮紅,一雙眼睛恨恨地盯著腳下的草墊。

      若不是怕太失風度,她真想向這草墊狠狠踩上幾腳,方能消解她心中的怒氣。

      「夫人息怒。」徐嫂不動聲色地走上前來,拾起地上的隱囊,細心撲撣著上面的灰塵,一面便細聲勸慰:「不過是小事罷了,夫人一句話的事,何必又拿這些賤奴當真?」

      林氏重重地向地下「啐」了一口:「我呸!下賤東西。我就是氣不過,難道不行麼?不過一個鄉下來的臭馭夫,他不是愛逞英雄救人麼?他不是對那下賤東西有救命之恩麼?我便叫馮德安排他去倒馬屎牛溺,我就這麼安排了,又能如何?」她飽滿的臉上盛著恚怒與怨恨,兩手拚命扭絞著袖邊麻線,指骨都泛了白。

      「夫人說得是。那阿勝是倒馬溺還是做別的,夫人動動嘴不就得了,何必如此生氣。」徐嫂手腳利索地將隱囊擺回原位,說話的聲音仍舊不緊不慢,「就算一時給他個好差事,過後尋個錯處再換回去不也方便得很?夫人很不必生氣,氣壞了身子可怎麼是好。」

      她口中說著話兒,手下卻一刻未停,收拾完了隱囊又去整理草墊,不一時便將之重新墊回榻上,隨後她又拿了個乾淨的笤帚來,將草屑也歸攏一處,一應動作之敏捷利索,顯然是做熟了的,一面掃地一面仍是溫聲勸道:「夫人先消消氣,此事交予我處置便是。我這就去尋馮管事去,必能將事情辦得妥妥噹噹的。」

      林氏氣恨恨地橫眉立於原地,過得一刻方回至案邊,端起茶盞「咕咚咕咚」連灌下了幾大口茶。

      徐嫂的話全說進了她的心坎裡,再加上方才又是罵人又是扔東西,火氣已然發洩了出去,幾口茶水落肚,她的面色便漸漸地緩了過來。

      其實,她也知道自己做得有些過了。

      阿勝是太夫人的人,論理她應該好生安置,或者請示過太夫人後再作打算。

      可她這心裡憋了一股邪火,不發出來實在難捱。

      秦素撞了衝天運,竟撞上了薛二郎,結果一回府就分外受寵,這讓林氏很是不虞。她不好拿秦莊頭的女兒阿栗作伐子,便乾脆拿阿勝出氣。

      自然,她讓馮德給阿勝安排最苦最累的差事,亦是有著別的考慮。

      主院那一塊,她至今也就只有馮德與周喜這兩個臂膀,那大管事董涼只聽命於太夫人,她完全支使不動,本就處在劣勢,自是不願再將阿勝安排在緊要的位置上,遣去馬房專管打掃也是一舉數得。

      她原本的計畫是,待過些日子將人搓磨夠了,便隨便尋個錯處出來,仍舊打發阿勝回田莊,屆時只須向上稟一聲,想太夫人也不會為個馭夫說話。

      可是,秦素卻偏偏跟秦莊頭提起了阿勝的救命之恩,且還是在莊頭去向太夫人辭行之前。這個時候點兒拿捏得實在太巧了,若非素知這個外室女不懂事,林氏幾乎以為她是故意的。

      得了秦素的提醒,那秦莊頭就算不與太夫人提及,也定然是要去看望阿勝的。若得知立了大功的阿勝未得賞賜不說,竟還被安排了這樣的苦差,秦莊頭會沒有想法?萬一他又跑去跟太夫人求情,太夫人會沒想法?

      一念及此,林氏又是一陣氣血翻湧。

      好好的安排,如今全因為秦素這不懂規矩的給亂了套,最可恨的是,這外室女如今還在奉吳老夫人之命靜養,林氏一時間也動她不得,真是想想就覺得窩火。

      她一面喘著粗氣,一面那眉頭又皺得死緊,面上的恚怒時隱時現。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7 06:32 PM

第042章 葫蘆引

      徐嫂輕手輕腳地將笤帚收在一旁,上前輕聲道:「夫人,如今可不是生氣的時候,倒要請夫人快些拿個主意,那個阿勝要調去何處才好?還有馮管事那裡,夫人也要給個說法,免得別人說閒話。」

      聽得此言,林氏心中又是一陣煩悶。

      徐嫂之話隱指何人,她再清楚不過。

      西院的那兩位夫人,哪一個又是好相與的?

      思及此,林氏終是長嘆了一聲,滿腹的怒火亦瞬間熄滅,只覺得滿嘴發苦,一直苦到了心底裡去。

      她這個主母實是做得憋屈至極,連扔個東西也要揀軟和無聲的才敢扔,這話說出去,真是連她自己都要笑。

      按了按眉心,林氏蹙眉思忖了好久,方有氣無力地道:「罷了,你去告訴馮德,阿勝從今日起便調去門房,管跟出門和回事。再叫馮德安排妥當些,找個經驗老到的帶著他,萬不可使之犯錯,否則又是一場口舌。」

      「夫人明鑑。」徐嫂恭維地說道。

      林氏聞言,又是一聲長嘆。

      「明鑑又有何用?」她自嘲地笑了笑,唇邊含了一絲苦澀:「我安排得再好,也架不住這東院兒裡住了個愛攪事的野人。」

      「噗哧」一聲,徐嫂一下子沒忍住,笑了出來,捂嘴道:「哎喲,夫人也會說笑話了,真真是笑死人。這話說得實在是貼切,那樣黑的一個人兒,又生得矮小乾癟的,真是……初一見時,我還以為是哪個下人的窮親戚呢,可不就是個野人。」說著她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林氏被她說得也跟著笑了,點頭咂舌地道:「還是你會說話,那模樣真真是鄉下的土包子一個,怎麼就黑成那般模樣?」一面說,她一面也是笑不可抑,與徐嫂直笑了好一會方才止住。

      林氏便喝了一口茶,又繼續方才的話題道:「馮德那裡,你便替了我去申斥他幾句,就說……就說他管事不力罷,詳細的該怎麼說你自是有數。再傳我的話,罰他……一個月的月俸。」

      終究還是自己這一方受了損,那阿勝去了門房,總叫人心中不舒服。林氏才好轉了一些的心情,頃刻間便又低落下來,將身子重重靠向了扶手椅,嘆了一口氣。

      見她神情懨懨地,徐嫂心中念頭微轉,上前輕聲問道:「夫人,那六娘那裡,夫人可要……」

      「罷了罷了,」林氏不待她說完便立起了眉毛,滿臉的不耐煩,「你沒見她如今正千金萬貴著麼?我也沒功夫理會她。」

      徐嫂忙垂首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此事會不會是她故意的呢?早不提晚不提,也不來問夫人或老夫人,偏就挑了這麼個時候在秦莊頭跟前提,我總覺得……這時機太巧了些。」

      林氏聞言怔了怔,旋即便又搖頭道:「我看不是故意的。若真有心計,這件事就該瞞著人才是。昨晚秦莊頭與阿栗見面,叫那小丫頭帶話過去不是更好?何必非要選在今天當著人的面大喊大叫?真是沒一點樣子。」說到後來,她的面上便顯出了幾許嫌惡。

      徐嫂想了一想,覺得林氏這話很有道理,便又垂首道:「還是夫人想得明白,我卻忘了秦旺與阿栗是父女。」

      林氏不在意地嗯了一聲,便揮手道:「你快去罷,我這裡無事了。」

      徐嫂忙應聲下去了。

      林氏獨自在屋枯坐了一刻,便將茶盞又捧了起來。

      她自知在阿勝之事上處置得並不好,險些被人捉住痛腳,心下未始沒有幾分懊悔,而再一想到稍後還要去吳老夫人處分說那三卷珍本一事,她更覺胸悶氣促。

      說來說去,這一切皆是秦素這不省心的。

      林氏決定過會好生在吳老夫人跟前說道說道。珍本既已丟了,秦素便有個保管不力的錯,吳老夫人必會怪罪,到那時,她身為秦素的嫡母,便可以明正言順地罰這個外室女跪祠堂去了。

      打定了這個主意,她的面上便又有了笑模樣,一時又想起秦素巴巴地叫人看什麼捕鳥陷阱,簡直不成體統,果然便是個「野人」,這樣一想,她更覺笑不可抑,獨自在房裡悶笑了半晌

      若是知曉嫡母心中的想法,秦素可能也要笑出來。

      她問秦莊頭的那一堆鄉事村言,其中可是包含著極要緊的內容的。

      那個捕雀兒的陷阱,便是她與福叔約好的暗號。

      她曾與福叔約定,讓他們出莊當晚先去後山,將她設的小陷阱弄壞,再丟進去幾粒穀子,以示他們二人已經安全逃離。

      那個小陷阱在連雲田莊極為著名,無人不知那是秦六娘親自挖的,不許人亂碰,秦旺還親自跟莊民們打過招呼。

      此刻得了秦莊頭的回覆,秦素心中已是大定。

      所有的事皆未出她的計算,她坐在東籬的屏榻上,望著窗外的飛雪出神。

      房間四角皆點了碳爐,溫暖如春。她的膝蓋才貼上膏藥,要待熱力化盡後方可起身。

      秦素便想,她親手設計的那葫蘆引火之計,亦如同這貼膏藥,要的,便是一個「慢」字。

      那天她讓阿豆去找乾葫蘆,又令福叔將其中一隻劈開做水瓢,其實皆是為這場大火做的準備。

      阿豆與鄭大最後的作用,便是用來令福叔他們脫身,而若不燒上一場大火,秦素的計謀便起不了作用。

      這葫蘆瓢便是用來引火的,至於引火之人,自然便是福叔了。

      他按照秦素的交代,當晚出門前,將葫蘆瓢一半懸於灶眼上方,一半置於灶台,灶台的這半片葫蘆裡放一小塊乾柴暫時壓著,再將油壺傾斜,令那油不住地滴進懸空的那半片葫蘆中,灶火不熄。

      待那油越積越多,懸空的這半片葫蘆漸漸變重,最後重心傾斜,歪倒墜進灶中,於是火上澆油,這火自然便起來了。只要在灶台四周略灑些油,再於院中佈上乾柴,不愁這火不大。

      以此法引火不只痕跡全無,人也可以先行離開,安全簡便。這還是秦素前世自己琢磨出來的,且還親身驗證過一回,做起來自是得心應手。

      至於那菜窖裡裂了縫的油甕,以及那兩具澆了油的屍身,秦素卻是隻字未提,亦不虞被福叔他們窺破。

      以福叔之聰明,應下了秦素便不會再去想別的;而阿妥卻是本性誠厚,秦素說什麼她便信什麼。

      再者說,依秦素謀劃,他二人這一去,此生亦不可能重返江陽郡,則大火之事真相如何,亦與他二人無干。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7 06:36 PM

第043章 團香雪

      秦素心中細細思忖著,面含淺笑,手指去繞麻衣上的線頭,轉向時漏看了一眼。

      這個時候秦旺應該已經走了,林氏那裡,想必也已將阿勝的差事給換了。

      秦素忍不住又彎了彎眼睛。

      這件事她做得全憑心意,不為別的,就是給林氏添堵。

      她已經摸準了這位嫡母的性子,亦算準了她會拿阿勝出氣,所以她才當眾喊出阿勝的救命之恩,迫得林氏給阿勝安排個絕好的差事。

      此事不管阿勝承不承她的情,林氏總歸要氣個半死。就沖這一點,秦素也覺得值。

      若非守孝太煩,她哪裡耐煩這般鈍刀子割肉?遲早一碗毒藥下去,便有成千上百的嫡母也早藥死了。

      可惜的是,林氏如今還死不得,至少在秦素給自己謀一椿好婚事之前,她的嫡母還得活著。

      這念頭一浮起,秦素便有些氣餒,塌著肩膀坐了一會,便又去看時漏。

      吳老夫人那邊也該派人過來了。

      以林氏的風格,定要將珍本的事情算在秦素的頭上。算算時辰,這會林氏定是在吳老夫人那裡說明此事,而吳老夫人也定會叫人過去問話。

      秦素悠然地想著,忽見門簾被人撩起,錦繡當先走了進來,躬身道:「老夫人請女郎去東萱閣說話。」

      秦素都快佩服自己的神機妙算了。

      她向錦繡笑了笑,舉眸往她身後看去,卻見簾幕掛起一角於屋門木鉤處,外頭站著一個鵝蛋臉、高挑個兒的使女,正是吳老夫人身邊的朱繡。

      「女郎安好。」朱繡在簾外福了福身。

      秦素點了點頭,含笑道:「是朱繡啊,如何過屋而不入?」語氣含著笑謔。

      朱繡微紅了臉道:「女郎莫笑。我未及穿屐,鞋底沾了泥,怕濕了東籬的地。」

      秦素聞言便輕笑了起來,果真看了看朱繡的腳,見她確實穿著一雙棉靴,靴子尚是濕的。

      秦素便不再勉強於她,喚了錦繡去尋木屐。

      阿栗此時從外頭走了進來,見秦素欲起身,連忙擱下手中的藥壺,上前按住她道:「女郎萬萬不可。那膏藥才貼上,醫說了的,要在暖室中待藥性過去方可動彈。」她一面說,一面便拿眼睛去剜錦繡。

      錦繡的動作頓了頓,有些委屈地低了頭:「是老夫人有請,推不得的。」

      不大不小的聲音,屋子內外皆能聽見。

      秦素笑看了她一眼。

      這話說得,倒像是秦素對祖母有多不滿似的。

      「祖母最疼我了,定是喚我過去有話吩咐,錦繡莫要耽誤時辰,快些去蠟屐,若是遲了,皆是你的事。」秦素催促錦繡道,一面便悄悄捏了捏阿栗的手,又往旁邊的屋子努嘴。

      木屐是需塗蠟的,否則也經不得時常踩雨踩泥,錦繡既然這麼愛說話,便給她找件「好」差事讓她忙一忙。

      錦繡聞言愣住了,阿栗卻明白了過來,立時道:「女郎,現蠟屐可來不及了,還是穿原來的那雙罷。不過那屋裡的三雙屐倒真是要塗些蠟。」

      秦素便笑:「那恰好,讓錦繡蠟屐,阿栗陪我去東萱閣。」

      錦繡這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此時後悔也來不及了,只得苦著臉去屋中給尋蠟,秦素便扶著阿栗的手站了起來。

      「女郎,要不要叫人抬個兜子來?」阿栗還是有些不放心她的膝蓋,眸中含了關切。

      秦素笑著搖了搖頭,沒作聲。

      晚輩拜見長輩還要坐兜子,那也太沒規矩了。對於一心求名聲的她而言,自是萬萬不可。

      朱繡一直安靜地站在簾外,將裡頭的對話聽了個正著。此刻聞言她神情微動,轉首便喚了一個粗壯的僕婦過來,對秦素陪笑道:「女郎不便走動,又貼了膏藥,老夫人也不捨得的,便由這僕婦負了女郎去罷。」又笑著向阿栗道:「這樣阿栗可放心?」

      阿栗方才的一顆心只在秦素身上,此刻才看見朱繡,亦知她是吳老夫人的使女,並不好輕易得罪,於是便笑了笑道:「是我糊塗了,多謝繡姊姊。」

      朱繡好脾氣地笑了笑,仍是立在簾外候著,阿栗便著緊地替秦素加衣。孝中只能服斬衰,那粗麻衣裡就算塞了絲棉,也終究不大暖和,阿栗擔心秦素受寒,足足裹了三、四層的衣裳才罷。

      好在今日不算太冷,一行人出得門來,迎面便有竹香淺淺、風花細細,微風攪動著細雪,似蘊著一縷冷香。遠處的亭台,近處的石橋,皆積了薄薄的一層白,雪瓣輕輕落在地面,宛若潔白的輕羽,又似素華委地、落英繽紛。

      秦素伏在僕婦的背上,膝蓋處裹得極厚,倒也不冷。南方的冬天,空氣涼而潤,溫柔地鑽進人的鼻端,再化作一口口白霜呼出體外。

      秦素有些貪戀地呼吸著這清涼的空氣。

      她已經很久沒見過南方的雪了。

      這樣纖細的雪,比起大都的如席雪花,更有一番婉約的韻致。

      這一路賞看園中景緻,青竹白雪、碧水石橋,秦素竟未覺得路長。到達東萱閣時,她還有些遺憾。

      她的膝蓋要在這個冬天醫好,卻是不好多出門的了。

      一行人在東萱閣的廊下耽擱了一會,整束衣衫,撣去雪花,換上乾淨的棉鞋,這才由朱繡通稟,掀簾而入。

      東萱閣的明間架了大銅爐,又有薰籠,暖意撲面而來,秦素一進門,睫羽上立時便蒸出了幾顆水珠。

      朱繡在前引路,將眾人引進了東邊的房間。

      東次間乃是吳老夫人的起居室,倒未如正房那樣暖和,窗扇推開了半掌寬,透進些許清潤的空氣,還搭著一角院中的雪景,秦素覺得,這裡比正房舒服多了。

      吳老夫人居中坐於扶手椅上,穿著件月白長襦,下頭是同色素面裙,髮髻上一支扁銀簪,乃是居家的日常裝扮。一旁鼓凳上坐著的林氏則是一身斬衰,髮髻也只簡單盤起,渾身上下唯一可稱為飾物的,便是她頰邊的淺笑,令那張飽滿的臉有了綻放的意味。

      吳老夫人並未令秦素依禮拜見,只讓她坐在林氏下首的圓凳上,當先便問道:「六娘,那三卷珍本……」

      她的話才起了個頭,便被外頭突出其來的稟報聲打斷:「老夫人,太夫人叫人過來傳話了。」

      吳老夫人微微打了個愣,門簾便已掀起,蔣嫗親自在前領路,將一個穿著竹灰襦衣、褐灰布裙的婦人讓進了屋。

      林氏瞥眼看過,驀地睜大了眼睛。

      來傳話的人,竟是周嫗!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7 06:40 PM

第044章 勿姓秦

      「兩位夫人安好,女郎安好。」一進和東萱閣的明間,周嫗便彎腰行禮。

      吳老夫人尚可安坐不動,林氏卻不敢再坐著了,站起身來笑著招呼:「嫗,雪大天寒,如何親自傳話?」態度頗為客氣。

      秦素此時也站起身來,側避了周嫗的禮,微垂的眸中有喜色閃過。

      周嫗來得太巧了,巧得讓都讓她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她不著痕跡地向簾外掃了一眼,卻見朱繡垂首立著,似是對屋中之事一無所知。

      朱繡的母親平嫂子,當年與周嫗曾經非常交好。

      那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周家與平家在府中走得極近,後來不知因了何事,周嫗自求離府進莊,與平嫂子漸漸便斷了聯繫,直到前些時候她重回秦府,兩家才又走動了起來。

      這些事秦素原本並不知情,是阿栗從秦旺那裡打聽來的。秦旺在莊子裡待了近二十年了,對府中現狀並不瞭解,阿栗聽來的有價值的消息,也就這幾件而已。

      於秦素而言,卻是足夠了。

      平嫂子現下在洗衣房,專管洗滌女主人的衣物,不大不小是個管事,三個女兒一個便是朱繡,另一個叫阿紅的,於東院門房管著茶爐子,還有一個阿綠,如今在東院大廚房打著下手。

      前世的秦素曾對這些僕役嗤之以鼻,視之為無物,直到去了隱堂方知,這些看上去不起眼的僕役,有時遠比不得意的主人還要有權、有錢、有勢,他們的能量也不容小覷。

      這一世,她絕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太夫人說,物是死的,人最重要。女郎天幸躲過一劫,是上蒼的眷顧,亦是秦家祖輩蔭庇。只她年紀幼小,怕承不住這般福分,還是要在房中靜居才好。太夫人還說,女郎腿上的陳年舊疾,也需好生靜養……」

      周嫗緩緩地說著,語聲不高不低,卻清晰地響遍了整個正房。

      吳老夫人立在椅子前,斂首低眸,面色平淡無波,仍是悲喜不擾的模樣。

      她知道,這是太夫人在就那三卷珍本做交代,令她們不可再繼續尋書了。

      她其實並不是很介意。

      太夫人說得對,書終究是死物,如何比得上冠族大姓的薛家?只要能與薛家說得上話,幾卷珍本又算得了什麼?

      這三卷珍本既是無著,則薛家那裡,太夫人應該便會鬆口了。

      這般想著,吳老夫人甚至還微覺歡喜。

      倒是林氏,被這幾句話說得臉色陰鬱。

      珍本的事情她並沒放在心上。她介意的是,太夫人竟專門點明了秦素的「舊疾」。

      這是在隱晦地指責她苛待庶女,她覺得冤枉。

      她低著頭,垂於袖邊的手不自覺地屈張了好幾下,像是要捏碎什麼東西一般。

      所有人皆以為她的故意的,包括死去的秦世章。

      可她真不是。

      她只是一時忙得忘了而已,待想起來時,七歲的秦素已經在祠堂跪了整整兩日,也餓了兩日。

      可這又如何?罰跪之事連太夫人都是知曉的,她一時忘了而已,秦素的膝傷又怎能全怪到她頭上?明明是那些僕婦行事不周,不曾來提醒她這個主母。

      至於女郎膝傷久無醫治這件事,林氏亦自覺與己無關。

      她是什麼人?她是一府的主母,手裡掌著中饋,每日要打發多少回事的僕婦?全家上下百餘口人的吃喝嚼用都要來問她,她哪裡能記得住一個外室女膝蓋上的傷?

      林氏低眉站著,尷尬與難堪交替浮上心頭,像是被人指摘到了臉上,那種種情緒翻騰著,攪得她呼吸不寧。

      不過是個外室女,卻不知走了什麼運,竟得了吳老夫人的眼,如今連太夫人都驚動了。

      林氏袖子裡的手又連著屈張了幾次,似是唯有如此,才能將那些情緒全部捏碎,吞入肚中。

      然而,太夫人的話卻並未傳完。

      林氏感覺到了周嫗的視線,那視線平靜而淡然,正凝在她的身上。

      她的頭垂得低了一眼,心中莫名有些七上八下。

      「……太夫人還有一事請東院夫人處置。」周嫗的聲音再度響起,一字一句十分清晰:「連雲田莊如今正缺人手,太夫人說,茶葉鋪秦忠一家老實能幹,便去田莊幫著種地吧。太夫人還說了,賜歸秦忠原姓,以後便叫回劉忠,劉家子孫亦回歸本姓,不再姓秦。」

      她語聲平靜地說完了話,便斂袖站好,不再多言。

      然而,她那一番話聽在林氏耳中,卻如一記炸雷,炸得她猛地抬起了頭。

      秦忠,不,是劉忠一家,居然要被攆去田莊?

      為什麼?

      林氏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直地望著周嫗,連掩飾也忘記了,兩眼瞪得老大,臉在一瞬漲得通紅,又飛快地轉作蒼白。

      這劉忠一家便是阿豆的家人,亦是林氏這些年來收服的幫手。劉忠管著茶葉鋪,其子劉壯在米鋪做夥計,過幾年也會提作管事。

      這是林氏精心布下的人手,這些年這一家人也十分聽話,幫了林氏不少的忙。可太夫人卻一開口就將人攆去了田莊,林氏如何不驚?

      吳老夫人也有些微動容。

      她雖不管事,卻也並非全然的置身事外。劉忠是林氏的人,更是東院的人,太夫人這樣的安排,針對的是林氏,還是東院?

      看了看一旁失魂落魄的林氏,吳老夫人靜默片刻,淡聲問道:「嫗,劉忠一家鋪子管得不錯,為何要派去田莊,可否明言相告?」

      林氏立刻感激地看了吳老夫人一眼。

      這話真是問到了她的心坎上。

      阿豆逃跑一事無論真假,於林氏都無壞處,甚至更便於她掌控劉忠一家,讓他們不得不百倍效忠。

      這樣好用的棋子,林氏自是不忍棄之。

      聽了吳老夫人的問話,周嫗的神色便有些為難,沉吟片刻後,她上前兩步,附在吳老夫人耳邊低語了幾句。

      吳老夫人先還是神情平淡,聽到後來卻是臉色微變,眸中飛快地閃過愕然。

      程家?竟牽連到了程家?

      她真是再想不到,這三卷珍本竟與程家有關。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7 06:44 PM

第045章 都勝亭

      吳老夫人雙目微闔,斂去了眸中泛起的冷意。

      她就說呢,那個逃奴阿豆又是什麼讀書人不成,怎麼就曉得去竊書?那樣的珍本她如何識得?如今有了程家在前,一切皆已昭然。

      果真是個欺主的惡奴!

      吳老夫人的眉峰向下壓了壓,將心底裡升騰而起的怒火也壓了下去,只撩眼向猶自委屈的林氏看了一眼,復又冷下了臉。

      如此看來,劉忠這一家人果然不可再用,趕去田莊再好不過。不管他們背後有沒有人,防患於未然總是必須的。

      太夫人如此處置,委實算是寬和的了。

      唯一可笑的便是她這個子婦,明明掌著劉家一家人的身契,卻仍任由其轄下僕役犯此大錯,說是糊塗都算輕的。好在阿豆只是盜書,若人家更進一步要算計秦家那幾個郎君,林氏乃至於東院又該當何罪?

      一時間,吳老夫人手足都有些發涼,也不知是氣還是怕,半晌不曾出聲,方才那點小心思亦早就拋去了一旁。

      周嫗與她耳語過後,便又退了兩步,躬身道:「太夫人還有些話,要我單獨交代給女郎。」

      吳老夫人此刻自不會再有異議,隨意地揮了揮手,神情疏淡:「如此,請嫗陪六娘回去罷。」語氣竟是有些疲倦。

      事情的複雜程度遠超她所想,她需要找時間與秦世芳商議。

      見吳老夫人忽然便沒了精神,林氏便知,劉忠一家定是留不下來了。一時間她也有些頹然,只強笑著向周嫗點了點頭,連話都懶得說了。

      秦素便十分知機地辭了出來,由周嫗相陪,一路沉默著回到了東籬。

      東籬的西南角有一座小小的六角亭,名曰「都勝」,卻是以亭子周圍種著的那些都勝茶花命的名。此際,那花兒尚還有幾朵未謝,雪壓重瓣、朱顏晶瑩,殊為可愛。

      秦素便命人在此安了厚墊,請周嫗坐下說話。

      這地方四面透風,藏不了人,最宜於私談,且還能賞雪景、觀茶花,可謂一亭多得。

      見秦素選了這麼個地方說話,周嫗看向她的眼神便又深了幾分。

      待遣退了諸閒雜人等,周嫗便先將太夫人的話轉述了一遍,不過是叮囑秦素將阿豆一事放下,連同那三卷珍本之事,亦從此休提。

      待轉述過後,周嫗方起身鄭重行了一禮,感激地對秦素道:「一直沒能向女郎謝恩,請女郎恕罪。」

      這是就秦素田莊相助一事表示感謝來的。

      秦素便上前扶起了她,柔聲道:「嫗多禮了,舉手之勞而已。」語罷又笑:「我再沒想到,竟和嫗在府中重逢。」

      周嫗便頓了頓,掃了秦素一眼,方溫和地道:「女郎終究是秦家女,總是要回家的,我倒是早就想到會與女郎見面的。」

      滴水不漏的回話,倒叫秦素暗自失笑。

      周嫗有些過分警覺了,連個話縫都不透,話中之意是在告訴秦素,不可因住在田莊而怨恨秦家。

      怨不得太夫人對周嫗信重,這確實是個忠心的。

      兩人之間有片刻的安靜,過得一刻,周嫗又道:「我早便想來向女郎謝恩了,只是一直沒尋到合適的時機。之前在田莊時,阿福又說女郎不叫我來……」

      提及福叔,她的神情便有些悲切,停了一停,轉而嘆聲道:「阿福與阿妥皆是好人,可憐啊……」說著已是面色惻然。

      秦素面上也有了一絲淒色,悵惘地道:「是啊,誰能想到竟會走水了呢,福叔與阿妥這般沒了。」說著她便以袖掩了面,似是極為難過。

      周嫗見狀,一時深毀自己失言,忙勸慰道:「女郎切莫傷懷,太夫人已經令秦莊頭給他們做法事了,想他二人定會往生,投胎去個好人家。」

      秦素哪裡是真哭?不過做個樣子罷了,此刻順著她的話便收了淚,拿袖子拭了拭面,方莊容道:「今日之事要多謝嫗,若不是嫗來得及時,我必要受罰的。」說著又露出一絲委屈,拿手去揪旁邊的山茶葉子,劉海下的眉頭蹙得極緊:「當時真是急著走,根本就沒顧得上這些書啊本啊的,也沒人交代我。」言語行動,皆有兩分孩子氣。

      周嫗暗自打量著秦素,心下倒覺得,這樣的六娘天真質樸,倒有幾分可人疼。

      於是她便輕輕拍了拍秦素的手,安慰地道:「自是不怪女郎的,太夫人也未怪罪,女郎勿要自責。」

      那三卷書早就被人盯上了,秦素一個才十二歲的小姑娘,哪裡防得住?莫說秦素,林氏還是當家主母呢,不也都著了人家的道?若真要論起對錯,林氏這主母也可以不用當了。

      聽了周嫗所言,秦素的眉頭才漸漸鬆了開來,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拉起了周嫗的手,殷殷地道:「一時忘了問,阿承如何了?我記得他之前是生了病的,如今病可好了?有沒有請醫來看?」

      聽得她的問話,周嫗一直平靜的面容上,湧起了淡淡的愁容,長嘆了一聲,搖了搖頭。

      阿承身子骨有些單薄,自隨她回府後,病得便越發重了,請醫問藥亦不見起色,是她的一樁心病。

      秦素便也蹙起了眉,眼中閃過擔心與關切。

      其實她比誰都清楚,阿承不會有事。

      前世秦素曾聽太夫人念叨過,說阿承明明得的是風熱之症,卻因醫者一直以治風寒之法用藥,這才拖了下來,直到次年春天,太夫人親自尋了醫者去治,方才痊癒。而阿承病癒後,便被太夫人派去了秦家二郎秦彥昭的身邊做小廝。

      秦素等不到明年春天了。

      她沒這個時間。

      便在前世的這段時間,秦彥昭曾接連犯了幾次莫名其妙的錯。當時看來這些錯無傷大雅,也沒人當回事。可當他兩年後提名縣議之際,不知何故,這些舊事竟被人翻了出來,最後更是傳到了縣中正那裡,直接導致秦彥昭連縣議都未通過。

      身為秦家最有希望頂起門戶的男丁,秦彥昭書讀得好,為人更有幾分名士落拓之風,在郡中亦小有名氣,本以為過縣議是手到擒來之事。

      可誰也沒想到,他因小節而影響了名聲,不但止步於縣議,還被人冠以「不孝」的惡名。他急怒攻心之下大病了一場,從此落下咳血之症,最後死於秦府抄家的那一天。

      這樣的結局,秦素一點也不想要。

      所以,她必須要讓阿承儘早去到秦彥昭身邊,替她看著這位二兄,以便及時糾正或者補救他犯下的錯誤。而問及阿承的病情,便是要為接下來的事做準備。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8 09:43 AM

第046章 憐同病

      秦素心下轉著念頭,一面便又露出關切的表情來,安撫地對周嫗道:「嫗勿須擔心,阿承會好的。」

      周嫗勉強一笑,眉間的憂色卻半分未解,嘆息道:「托女郎吉言,但願他早些好罷。」語聲悵悵,顯是連她自己也沒什麼信心。

      秦素側頭想了一想,忽地道:「要不,我替阿承向良醫求方可好?」

      周嫗一愣,旋即連忙搖頭:「不可,不可,女郎莫要如此,阿承受不起的。」一面說著,一面便不著痕跡地向後坐了坐。

      秦素瞥眼瞧見,心頭微微一沉。

      周嫗果真是個老道的,她這裡才說了一句話,便引起了對方的懷疑,拒絕得亦十分合理。

      陳國醫者分為三種,一種便是良醫,這類醫者通常醫術高超,診金也高,大多為士族貴人醫病;還有一種街醫,則是走街串巷的醫者,他們收費較低,醫術也很一般,普通百姓有個頭疼腦熱,便會請他們出診;最後一種為巫醫,這類醫者將巫術與醫術混合,很難說是好是壞,端看你信不信。

      周嫗一直請的是街醫,秦素提出請良醫看診,自是讓她起了疑。

      不過,秦素卻是打定主意要好生賣周嫗一個人情,便和聲道:「嫗不必客氣,這事容易得很。明日良醫會來替我複診膝傷,嫗且將阿承的病症告訴我,我向良醫轉述,請他斷出病因。良醫之術總比街醫好些,嫗以為如何?」

      她這法子不會驚動任何人,只是多問一句的事,確實十分簡便。

      周嫗到底掛心孫子的病情,聽了這番話,臉色便有些鬆動,卻仍是沉默不語。

      秦素暗中觀察著她的表情,知道她有些動心了,便長嘆了一聲,低語道:「嫗,阿承還小,若久病不治落下病根,往後可怎麼辦呢?」頓了頓,又自嘲地一笑:「嫗莫要嫌我多事,我不過是有感而發罷了。」說著便捶了捶自己的膝蓋,眼中有著濃濃的落寞。

      周嫗怔住了,旋即突然了悟,一時間疑慮頓消,竟有些愧疚起來。

      她方才的確有那麼一剎,以為秦素是在向她施恩。

      可是此刻,看著秦素捶膝的模樣,周嫗忽然便醒悟了過來,女郎並非有了什麼想法,而是推己及人,對阿承起了同病相憐之心。

      若非延誤病情、落下舊疾,小小年紀的女郎怎會如同老人一般,每天弄得一身藥味?且據周嫗所知,秦素乃是骨疾,這類病症並不易根除,很有可能反覆發作。

      這一刻,周嫗有些無地自容,幾乎不敢去看秦素那雙清澈的眼睛。

      她站起身來,鄭重向秦素彎腰施禮,嘴唇也微微顫抖起來:「多謝女郎,我……」一時間情緒紛湧,卻是說不出話來了。

      秦素忙去扶她,輕聲道:「其實,這法子也未必有用的,我姑且一試,並不一定能成。」

      周嫗此時是滿心的愧疚與感動,又夾雜著一絲憐惜,拉著秦素的手道:「女郎莫要這樣說。女郎心地良善,我替阿承多謝女郎。只是此處不敢磕頭謝恩,還請女郎恕罪。」

      秦素彎眸向她擺了擺手,輕聲問道:「旁的先不說,請嫗先將阿承的病症告訴我,還有那醫者開的藥方,嫗若記得也一併說來。」

      周嫗日夜為孫子憂心,自是將這些事記得一清二楚,於是便將阿承的病情與街醫開的藥方大致說了,又與秦素約定了明日依舊在此碰頭,方才千恩萬謝地離開了。

      直待周嫗走得遠了,秦素方覺後背有些微汗。

      周嫗口風很緊,人也精明,若非從阿承身上打開缺口,秦素接近她倒真不容易。如今不過幾句話的事,她這裡便出了一身的汗。

      一念及此,秦素終不免幾分自嘲。

      身為秦府最微賤的庶女,就算想要倒貼上去幫一個僕人的忙,亦需處心積慮,諸事小心。

      這便是她的現狀,至少目今看來,想要改變還是頗為困難的。

      懷著這種難以名狀的心情,秦素回到了房間。阿栗早已急得跳腳,一見她回來,立刻便將她按在榻上,又將碳盆挪來替她烤膝蓋,圓圓的嘴巴嘟得老高。

      秦素心緒並不佳,並未理會她的不高興,凝眉思忖了一會後,便吩咐錦繡道:「你去將那隻綠漆匣中的玉鐲拿去送給周嫗。」

      錦繡聽了這話,手裡的蠟差點掉在地上。

      秦素這是瘋了不成,竟想著要去賄賂周嫗?連林氏都不敢這樣明目張膽地送東西,女郎是不懂還是不怕?

      她猶豫了片刻,上前勸道:「女郎,這樣做是不是……不大好?」

      「如何不好?」秦素便問,眉頭已經皺了起來,「周嫗方才替太夫人傳了話,我送些東西表達謝意,不妥麼?」

      她的語氣並不如何強烈,還真像是討教或求證。

      錦繡想了想,勾唇笑道:「如此,便是女郎的好意,我這就去。」說罷便將白蠟放在一旁,去裡間取了玉鐲,拿布帕子包好,袖著出了院門。

      望著錦繡纖柔的背影,秦素淡淡一笑。

      這鐲子可並非白送的。她需要林氏繼續的輕視乃至於漠視,最好對她置之不理,她才好去辦自己的事;同時,她亦是以這鐲子為由頭明日與周嫗見面,這是她們方才約定好了的。

      而最重要的是,這鐲子可令太夫人去疑。

      明日周嫗跑來退還鐲子,與秦素明面上交惡,往後她若再為秦素說話,便會讓人認為她不存私心,為人公正,更會認為秦素是真的做得好,才會讓對其厭惡的周嫗也說了好話。

      這一隻玉鐲的作用,可大著呢。

      錦繡回到東籬時,雪已經停了,北風卻是越刮越疾。

      她裹著滿身的冷風進了屋,先去一旁的暖爐處烘了手,方向秦素稟報:「女郎,東西已經送去了,嫗不在屋中,交給了一個小丫頭。」

      送個東西卻去了那麼久,秦素真是懶得去想錦繡「順路」

      去了哪裡。她微微頷首,指了指桌上的茶果盤,溫聲道:「辛苦你了,飲些熱水祛寒罷。」

      這段時間她依禮制只食米粥,連水都不喝,可謂律己極嚴,僕婦們倒是比她這個主人吃得更寬鬆些。

      錦繡謝了恩,背過身去拿茶盞時,卻撇了撇嘴。

      不過是個外室女,誰又會盯著她的孝道規矩不成?這般的死心眼,連帶她們做使女的也跟著整天食米粥。

      秦素卻不去理她想些什麼,當晚的晚食依舊是米粥一溢,喪中禮儀執行得一絲不苟。

      她是要靠著孝名走天下的,自是需得謹守規矩,不可有半分踰越。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8 09:48 AM

第047章 亂雲飛

      次日仍是個陰天,風冷得透骨,秦素自東萱閣回來後,整個人都快凍僵了,阿栗便替她烤熱了膏藥貼於患處,讓她坐在榻上休息。

      她坐下還沒多久,良醫便進府視疾了。

      秦素年紀不算大,尚未到避忌的時候,故便請了良醫進屋,又隨便找了個理由將使女們全都遣去了外頭,她這裡便與良醫呆在房間裡,簡短地交談了兩句。

      並無人知曉秦素與良醫都說了些什麼,那良醫很快便出了屋,留下幾貼膏藥便告辭而去。

      到得下晌,周嫗前來還玉鐲,秦素便仍是請了她去都勝亭說話,藉機悄悄將良醫的診斷「轉告」給了周嫗。

      「熱症?竟是熱症?」聽了秦素「轉述」的話,周嫗極是震驚,雖盡力壓低了聲音,卻仍掩不住語氣中的顫抖。

      那街醫一口咬定是寒症,且阿承也一直是怕冷畏寒,誰想竟是熱症?

      秦素湊前一些,悄聲地道:「我也嚇了一跳,反覆問了幾遍,良醫皆說這症狀乃是熱症,若是以治寒症之法應對,不只不會好,還會加重症狀,說不定……」她猛地截住了話頭,一臉擔憂地看著周嫗。

      周嫗不自覺地兩手打顫,臉色亦漸漸發白:「天啊,竟是熱症……竟是熱症……阿承得的竟是熱症……」她翻來覆去地呢喃著,蒼白的臉上竟泛出一絲灰來。

      秦素怕她嚇出個好歹來,便輕輕拉了拉她的衣袖,低語道:「嫗,不要著急,坐下罷。」

      她的聲音清涼甜潤,若西風颯然,拂過耳畔。

      周嫗一下子醒過神來,忙四下看了看,可喜周圍並無旁人,她方才略放了心,依言坐在布墊上,坐下後方覺兩腿發軟,整個人都沒了力氣。

      若非秦素幫忙求問良醫,阿承的病就要被耽擱了,若是就這般耽擱下去……

      周嫗不敢再往下想,只死死地咬住嘴唇,將心底的情緒一點一點地壓了下去。

      良久後,她才像是恢復了一點力氣,依著欄杆勉強坐直了些,對秦素道:「真是……多謝女郎,女郎的活命……之恩,我……」

      她的情緒十分激動,說到這裡便再也說不下去了,唯眼角微濕,嘴唇顫抖得厲害,顫巍巍地依著柱子站起來,鄭重地向秦素行了一禮。

      這一回秦素沒去扶她,知道此乃她一份感激的心意,便只側身避了避,過後仍是扶了她坐下,又讓她喝些熱水。

      一杯熱水落肚,周嫗的臉上終於有了些血色。秦素溫和地望著她,心底平靜無波。

      所謂的良醫診斷、熱症藥方,這些全都出自她的手筆。

      她怎麼可能去向良醫打聽病情?這良醫可是吳老夫人請來的,誰知道他會不會轉臉就將話透過去?

      她不過是打著良醫的旗號,將前世所知提前告訴了周嫗。說起來,她免除了阿承數月的病痛折磨,也稱得上是行善了,不是麼?

      秦素安然地望著周嫗,厚厚的流海下,那一雙清凌凌的眸子若兩面平湖。

      待周嫗的情緒終於平復了一些,秦素方輕語道:「此事我也是順手而為,嫗不必如此的。」說著揚了揚手裡的玉鐲:「嫗是來還鐲的,哭出來便不好啦。」

      得她提醒,周嫗忙正了正神色,四顧一番後轉向秦素,莊容道:「無論如何,終究是女郎幫了我們,我們永遠記得女郎的恩。」

      秦素淺笑著低下了頭。

      她希望周嫗永遠記得今天的話,莫要令人失望。

      「嫗這般說,倒叫我汗顏。」再抬起頭時,她的臉上是恰到好處的一分羞赧、三分寬柔:「嫗還是快些回去罷,換個街醫診一診,叫他開張治熱症的方子抓藥來吃。」

      她的話說得溫柔,周嫗心中感激愈甚。

      秦素說罷,便又從袖中抽出一張紙,悄悄塞進周嫗手中,語聲輕細地道:「良醫說得太快了,這藥方我也不知有沒有記全,嫗拿去給街醫瞧瞧,若有需添減的便添減些,治病要緊。」

      前世隱堂所學,治熱症的方子唯一張。秦素不敢全用,怕不對症,便只揀了其中幾味藥寫上。

      周嫗緊緊地抓著秦素的手,半晌後方才鬆開,語聲微顫:「多謝女郎。」

      此時此刻,千言萬語也只能匯成這一句。

      秦素看著她寫滿感激的雙眼,溫和地道:「罷了,嫗且去罷。」

      周嫗此時真恨不能一步便跨回家,自是不會再耽擱。她再度向秦素躬了躬身,便步出了亭子,不一時,那匆促的背影便消失在了重重竹林之外。

      秦素目送著她離開,眸中隱著一絲欣慰。

      周嫗的這份人情,已經被她全數握住了。從此後她也有了自己的人手,在秦府不再是孤立無援。

      北風在庭院中低低地呼嘯著,和著那一池綠水的嘩啦聲,攪得人心神激盪。

      秦素憑欄獨立,望著前方鉛色的天際。

      亂雲飛渡,烏雲壓城,天地間一片肅殺。四起的狂風漲滿她的衣袖,在風中翻捲不息。她鬢邊的髮絲被吹得飛揚了起來。

      那一刻,她忽然生出了一股豪情。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轉變。

      脫身的阿妥與福叔;被薛允衡牽制的高翎;打亂左思曠腳步的程家與珍本;還有阿承的病提早治癒……

      她真的做了許多事,在這短短半個月的時間裡,她憑著自己的力量,為自己,亦為秦家開了一個好頭。

      她相信,往後也一定會好下去的。秦家的命運會轉向好的一面,她賴以生存的家族亦終會躲過前世的厄運。

      至少在這一刻,她對此深信不疑。

      *******************

      時間匆匆流逝,轉眼便到了十月下旬。

      天氣冷得越發厲害,凍雨連著大雪,青州城中竟少有晴日,秦素甚至覺得,此處的冬天比位於北方的大都還要冷上幾分。

      這一日清曉,她自東萱閣請安過後回轉東籬,正一路攏袖縮脖地行過曲廊,忽聽身後有人喚了一聲「六妹妹」。

      她停步轉首,卻見秦彥婉大袖飄飄地行了過來。

      秦彥婉亦著了麻衣,卻不像秦素那般重重包裹,而是只套了一件厚棉襦加厚褶裙,寬大的衣衫被風拂起,裙襬飄飛,纖秀的體態隱約畢現,風度飄逸出塵。

      秦素看了她一會,覺得更冷了,便將懷裡的牛皮暖囊又抱緊了些,臉上勉強牽起一個凍僵了的笑:「二姊叫我麼?有何事?」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8 09:53 AM

第048章 悄聲語

    秦彥婉來到秦素近前,面上神情十分柔和,卻是比秦素那個笑要自然多了:「聽聞六妹妹最近在抄經書,可是當真?」說這話時,她那一雙剪水瞳似是一點未受天氣的影響,依舊靈動清澈,若水波一般,滑過秦素的面頰。

    被那雙湛湛秋水浸了一過,秦素的笑臉越發撐不住了,索性便垮下臉來道:「二姊也來笑我,哪裡是我自己要抄的,是祖母佈置下來的。祖母說,『六娘既是要靜養,也不好整日無所事事』,便要我替她老人家抄幾卷經書。」

    她說著便覺得滿嘴泛苦,臉上也帶了幾分苦相。

    抄經倒沒有什麼不好。若是得閒,秦素也很願意在吳老夫人面前表現表現,為自己的孝名加些份量。

    可是,現在的她哪能這般悠閒?

    阿承乃是久病之身,養到現在仍未痊癒,秦素卻急於瞭解秦彥昭的情況,直是等得心焦,每天心裡都像有一把火在燒。還有那個收買阿豆的麻臉老嫗,秦素亦曾隱晦地向周嫗打聽過,卻是無果。

    秦府佔地頗廣,當年秦宗亮為復現潁川秦氏風光,花大筆錢財修築了這幢豪宅,僅花園就建了五處。阿豆只說那麻臉老嫗是看守花園角門的,至於她守的是哪所花園的角門,阿豆卻不知道。

    秦素懷疑,那麻臉老嫗根本未對阿豆實言相告。

    所以,近來的秦素很是焦躁,偏偏吳老夫人又拘了她在房中抄經,她一坐下來便覺得兩股像生了刺,抄不上幾個字便要在心裡急一急。

    無人可用。秦素現在面臨的最大問題,依舊是無人可用。

    阿栗來的時日尚淺,秦素並不瞭解她。至於其她人,錦繡是頭一個要防著的,剩下的幾個不是林氏派來的,便是吳老夫人那邊的,甚至還有一個秦世芳陪房的近親,秦素如何敢用?

    每每思及這些,秦素就覺得心火上浮,大冬天的也恨不得嚼冰咀雪。此刻秦彥婉卻拉著她說起抄經的事情來,她自然是一肚子的苦水。

    見她的一張臉皺成苦瓜,秦彥婉便無奈地搖了搖頭,回身向使女采藍道:「拿過來。」

    采藍便遞過來一隻小藤匣,秦彥婉親手接了,遞給秦素道:「罷了,就知道你是個坐不住的,這些你先拿著,得空了我再送些過來。」

    秦素接過匣子啟蓋觀之,一時間喜動顏色。

    那匣子裡竟裝著抄好的經卷,白絹上的蠅頭小字風骨突立,字跡與她竟是十分相像。

    「二姊!」她抬頭望著秦彥婉,又是感激又是歡喜,眼睛已經情不自禁地彎成了月牙。

    秦彥婉看著她,驀地心頭一恍,竟覺眼前容光叫人不敢逼視。

    她微微一驚,再凝神去看,秦素卻已經低下了頭,正將匣蓋關牢了遞給一旁的阿栗,待她再抬起頭來時,那容光已經不見了,秦彥婉的眼前仍是一張黑瘦的臉,劉海長得快要遮住眼睛,神情寡淡,一如木雕。

    秦彥婉定了定神,擺袖道:「可不能只謝我一個,這裡頭也有四妹抄的。她害羞,便由我一併帶來了。」

    居然連秦彥貞都幫著抄經了。

    秦素垂下眼眸,心情頗為複雜。

    她的兩個姊姊還真是雅緻,竟用了這般委婉的方式,向她表達了歉意,以及感激。

    秦素的舊疾是因何所致,又是何人耽擱的,整個秦府誰人不曉?而她與薛家郎君同歸一事,如今業已傳遍了青州城,府中諸人自亦盡知。

    秦彥婉她們可不似林氏那般愚笨。她們明白,若秦素果真對嫡母心懷怨恨,憑她這些日子表現出的聰明,她完全可以藉著與薛二郎同路之機,不露痕跡地將腿疾之事透出來。到那時,林氏苛待庶女的名聲可就要傳出青州,傳進大都了。

    可秦素卻沒有這樣做,而是一直忍到了回府才「病發」。不論別的,只她這份識大體、顧大局的見識,便已叫人刮目相看了。

    片刻間想明白了其中因由,秦素十分感慨。

    她不打算對付林氏,那是因為林氏完全不值得她對付。她回府這些天最深的感受便是,她這個嫡母是真的……很笨。

    若是年輕個十幾歲,這樣的笨或許還有幾分可愛,可問題是,林氏已經三十出頭了。一個整天端著主母架子,手段卻幼稚得使人發噱的中年婦人,「面目可憎」四字用在她身上真是一點不為過。

    若林氏能有她兩個女兒的一半聰明,那該有多好。

    秦素的心思在轉到此處時便打住了。這種不切實際的念頭,她連想都不該想。

    鄭重地向秦彥婉行了一個大禮,秦素正色道:「那就煩二姊替我向四姊道謝,待明日/我再當面謝她。」

    秦彥婉面上表情一鬆,伸手摸了摸秦素的頭,柔聲道:「你也不必當面謝她,只作不知罷。若是你明日真去謝了,她怕是又要彆扭。」說著到底忍不住,拿手握了嘴,將那一絲笑意給掩了下去。

    她們尚在重孝之中,家中姊妹說話可以,說笑便不大好了,被人看見,又能捉出錯來。

    秦素彎了眸子,向秦彥婉點了點頭,兩個人相攜而行,順著曲廊往回走,一面走一面說些閒話,一直行至石橋邊方才分開。

    便在秦素轉身的那一刻,忽聽身後一個有些驚慌的聲音叫道:「女郎,院子裡……女郎請隨我來。」

    那聲音秦素並不陌生。那是采綠的聲音。

    采綠是秦彥婉的近身使女之一,平日裡行事頗為穩重,秦素想不出發生了什麼事,竟會讓采綠如此慌亂。

    她不由自主回首望去,入目處便是采綠那張白中帶灰的臉,臉上滿是驚怖之色。

    秦素注意到,采綠足上的木屐有一隻散了帶子,可她卻渾然不覺,只急急地低聲向秦彥婉說了幾句話,語畢後退了一步,腳步有些踉蹌。

    秦素猶豫了一會,終是問道:「二姊姊,可是出了什麼事?」

    她不記得前世此時秦彥婉出過什麼事,心中微有些不安。

    秦彥婉應聲回首,神情卻是一派平靜,剪水雙瞳淡然無波:「無事,我先回去了,六妹妹慢行。」她溫和地說道,向秦素點了點頭,便扶著使女的手離開了。

    秦素立在原地,目送著秦彥婉轉過了小徑。不知是不是錯覺,秦彥婉走路的速度,像是比以往略急了一些。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8 09:58 AM

第049章 汲井回

    「是出了什麼事麼?采綠的臉白得那般模樣。」步下石橋的時候,錦繡終於忍不住說道,一面又回首張望。

    采綠這人,平素最是高傲的,見了錦繡也不大搭理。如今見她竟嚇成這樣,錦繡心裡便如貓抓的一般,恨不能跟上去問個究竟。

    秦素並未理她,自顧自地往前走。

    錦繡覷了一眼她的神色,見她面色沉冷,便也不敢再多言,兀自一步三顧地回到了東籬。

    說來也怪,在秦素身邊待得久了,錦繡漸漸地竟有些怕她,有時秦素一眼看過來,她心裡便會發慌。許是因了這個緣由,最近她都不大敢往東華居跑了,總覺得秦素的那雙眼睛一直盯在背後,讓人不寒而慄。

    未至午時,東晴山莊的事情便在東院裡傳開了,卻真是出了一件大事。

    原來,有一個在東晴山莊掃院的老嫗,不慎落了井,屍身打撈上來時已經泡得腫了。

    院子裡死了人,又是在重喪之時,采綠慌張失措亦是情有可原。秦彥婉知茲事體大,很快便將事情報去了東華居,又叫人往德暉堂送了信。

    林氏一得了消息,立刻便趕到了東晴山莊,見秦彥婉安然無恙,一顆心才算落回肚中,拉著女兒的手便掉了眼淚。

    「我的阿婉無事,這就好,這就好。」她紅著眼睛,攬了秦彥婉在懷中不住地撫著,眼淚一串串地往下掉。

    才死了夫君,正是每日哀傷惶惶的時候,女兒的院子裡突然又死了人,林氏的情緒便有些失控。

    秦彥婉一面替她順氣,一面便叫人捧來溫熱的布巾,柔聲勸慰:「母親勿急,阿婉好好的,您先擦擦面吧。」說著便將布巾雙手奉到了林氏眼前。

    林氏方才不過是一時情急,此刻已經漸漸平復了一些,便拿著布巾拭面,視線掠過一旁的大案,驀地蹙了眉,指著案上茶盞中的白水問:「阿婉怎麼喝白水?前月你鐘舅父帶來的茶呢?」一時眉毛又立了起來,惱道:「莫非你又送予六娘了不成?」

    她這兩個女兒,不知為何對那個外室女一直很好,這讓林氏心裡有些不舒服。

    秦彥婉歷來知道林氏的心病,便安撫地道:「太祖母賞下的茶,怎可隨意贈人?我一直留著呢。」停了一停,又續道,「女為父守喪,這些享樂之物,須待到釋服後方可享用,如今卻不好拿出來。」

    林氏聞言,頓時心下大慰,深覺女兒做得很好,便道:「還是我兒守禮知事。」

    秦彥婉見她心情轉好,想了一想,便又委婉地道:「母親,六郎那裡……母親最好也管一管,勿要踰越了禮制。」

    秦彥恭雖只有三歲,終究還是秦家郎君,而林氏對他卻顯然有些溺愛,據說前兩天還叫人給他熬了雞湯。

    秦府如今正逢重喪,去逝的秦世章不只是林氏之夫,更是秦彥恭之父,他二人服的乃是最重的斬衰。禮制有定,斬衰期間,百日卒哭前只能朝暮各食一溢粥,卒哭後可疏食水飲,小祥後可食菜果,大祥後可用調味,除服後才可恢復正常飲食。

    如今百日尚未過,林氏便給秦彥恭熬雞湯喝。萬一此事傳了出去,世人不會說林氏心疼愛幼子,只會說秦家不尊孝道,有愧士族之名。

    秦彥婉的一片苦心,林氏卻似乎並不領情,隨意地道:「阿瞞還小,不必謹守這些。」

    秦彥恭小名阿瞞,還是秦世章親自起的。

    秦彥婉見狀,不好深勸,只得作罷。

    此時又有僕婦來稟:「夫人,裝裹已畢,夫人可須查看?」卻是將那落水老嫗的屍身收殮好了,其實也就是拿蓆子裹起而已。

    林氏正忌諱著,哪裡耐煩看這些,皺眉道:「我不看了,你們先送去外頭,看她有無家人,若有便叫他們領去,若無便找人埋了。」

    那僕婦領命欲去,卻被秦彥婉叫住了。

    林氏便問:「怎麼了?我兒還有事吩咐她做?」

    秦彥婉緩緩地道:「我有些話想問一問。不知那老嫗是如何落的水?井邊又是如何情形?」

    那僕婦忙恭聲道:「那老嫗恐是失足滑倒落了井。方才我去看過了,那井邊極滑,還有好些冰,我走著都打滑。」

    秦彥婉點了點頭,又向林氏看了一眼。

    林氏聽了那僕婦的答話,猛地省起一件事來,忙吩咐道:「如此,你派幾個管事去將此事稟報太夫人並西院夫人,再派些僕役往各處井邊、橋邊還有池子邊撒上碳灰,若不夠,便找些舊年的棉絮鋪上,莫要再叫人滑倒了。」

    死了個僕婦也不算大事,林氏並沒想要瞞著,派人去各處通稟一聲,也是謹防此類事情再次發生。她掌著中饋,做這些是應該的。

    見她佈置得很是妥當,秦彥婉便彎眉道:「母親謹執饋爨,如此極好。」

    她方才就是想要藉機提醒母親的,見目的達到,便也不再多說什麼了。

    林氏的指令下發不久,東籬便也來了幾名僕役,將院子臨水的幾處地面皆撒了碳灰,又有僕婦專門向秦素稟報了此事。

    事情已然過了明路,錦繡便來了精神,跟在那僕婦身後問東問西,又不顧嚴寒去了外頭。

    秦素實在懶得管,由得她花蝴蝶一般滿園子亂竄。

    也難為錦繡識得的人多,不消半個時辰,便將事情的始末打聽得一清二楚,又獻寶似地跑到秦素跟前細說了一通。

    「……那老嫗是個孤老,家中也沒甚麼親人,可憐得很,一直就管著掃東晴山莊的院子。因她有了年紀,二娘憐她年老,便只叫她幹些輕省的活計,不令她勞累。二娘一片善心,卻不知這老嫗為何偏要去邊汲水的,又偏偏滑倒了,二娘這會子還在傷心呢。」錦繡細細地說著,一面便在爐邊烤著手,臉上還余著凍出來的紅暈。

    秦素此時方貼了膏藥,正坐在榻上歇息,聞言便順著她的話道:「天太冷了,又總下雪,地上確實滑得很。」

    錦繡立刻接口道:「女郎說得對呢,那老嫗也真真是奇怪,偏要晚上去汲水,那時候院子裡哪有人?風又大,便是她喊破了嗓子也無人聽得到。」

    秦素不由看了錦繡一眼,問道:「你又怎知她是晚上落的井?」

    錦繡得意地一笑:「自是我向人打聽出來的。那老嫗兩天前的晚上說要去汲水,就此人便沒了。女郎想,她汲水可不是要去井邊麼?這麼一算,她自是兩天前的晚上便落了井了。」說著便搖頭,惋惜似地嘆了口氣。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8 09:13 PM

第050章 暗自驚

      秦素沉吟不語,一旁的阿栗卻忍不住插口道:「兩天前啊,那怎麼到今天才撈出來?都過了兩天了呢。」

      錦繡閒閒地將手裡的衣物翻了個面,似笑非笑地看著阿栗:「你在府裡時日太短,規矩也未學全,自是不知掃院是要輪班的。那幾日都沒輪到老嫗掃院,且她平常又極孤僻,獨來獨往,住的地方也只有她一人,誰又能知道她不見了?」

      孤僻……獨來獨往……住的地方只有一人……

      秦素心中微微一凜。

      不知何故,這幾個詞連在一起,讓她有了種不好的感覺。

      她看了看一臉得意的錦繡,方要開口,阿栗已經氣鼓鼓地搶先道:「哼,我懂規矩的,當然知道掃院是輪班的啦。我就是奇怪,她們掃院不要打水麼?那麼個人泡在井裡,怎麼就無人發現?兩天呢……」

      她話未說完,錦繡已經「咭咭」地笑出聲來:「唉喲喲傻阿栗,現在是冬天啊,不是雨就是雪的,掃院還需用水麼?」

      阿栗一下子被問住了,片刻後小臉兒漲得通紅,鼓著嘴說不出反駁的話。

      見她吃了癟,錦繡更是得意起來,顯擺地道:「所以我說你不懂。雨雪之日掃院,只抹灰要用得上水,一缸水足夠用上三、四日的了。」

      兩個人說了半天,卻仍舊不曾說到秦素最想要知道的那一點。

      她不由有些焦躁起來。

      她倒是想問錦繡一個問題,卻又不能問,亦不敢問。

      阿豆不見了,那個暗中盯著了她八年的人,會不會再安插別的人進來?若她過多地關注這個老嫗,會否引起不必要的懷疑?

      此外,若這老嫗果真便是她所想的那個人,則這老嫗的死因,便很值得商榷了。

      落水麼?倒真是個好法子。

      秦素暗自一哂。

      罷了,還是改天問問秦彥婉吧。比起這些下人,秦家的主人顯然更可信些。

      心中打定了主意,她便翻開裙角去看膝上的膏藥。

      便在此時,一個怯生生的聲音突然便響了起來:「錦繡姊姊,那個……那個可憐的婆婆,我像是見過她的,她常去花園角門撿枯葉,為人也和善,也願意跟我們說說話,她的臉上長了好多麻子呢,錦繡姊說的人是不是就是她呀?」

      秦素的心突地一跳。

      她幾乎控制不住地想要抬頭,去看一看那個說話之人。

      然而,再下一個呼吸間,她低垂的眸中便劃過了一抹寒色。

      這個聲音問的,正是她最想知道的事!

      可是,這問題與之前的對話,毫無關係!

      莫名地,這怯生生的聲音,竟讓秦素心底發冷,剎時間手腳一片冰涼。

      莫非她被發現了?

      阿豆被殺一事,是不是已經令幕後那人有所察覺,於是殺人滅口,斷了麻臉嫗那條路,不給她順藤摸瓜的機會,再安插人手來試探她,看她的反應?

      秦素不敢肯定,卻也不敢去賭。

      那麼,她該做出怎樣的反應才最安全,也最合理?

      才從田莊回府的秦六娘,在聽到這些話時,又應該是什麼反應?

      半剎的時間,心念已是百轉千變。

      秦素翻裙角的手幾無一絲停頓,一瞬間便做出了決定。

      「阿栗來替我看看,膏藥是不是好了?」她懶懶地說道,一面皺著眉觀察膏藥,對方才錦繡的那些話似是毫不關心

      一個死掉的下人,如何比得上自己的膝傷?

      這是秦六娘應有的反應,或者說,這是任何一個愛美的女郎皆會有的反應。

      阿栗立時聞聲而至,來之前又狠狠瞪了錦繡一眼,斥道:「不要總在女郎面前說這些,不吉利的。」

      錦繡這才想起,她挑起的這個話題確實很犯忌諱,還好是在東籬,若是在東華居,她這會已經在吃手板了。

      她連忙自火爐旁起身,去給阿栗幫忙看膏藥,對於方才那個小使女的問話,便沒有繼續回答了。

      秦素此時與阿栗正說著話:「……你看都這樣了,是不是好了?」她有些不耐煩,語氣含著抱怨:「我都坐了好久了,想起來走走。」

      阿栗認真地看了看她膝上膏藥的顏色,搖頭道:「還不行呢,再過半刻鐘罷。女郎再忍一忍。」

      秦素哀嘆了一聲,蹙了眉抬頭吩咐錦繡:「把二姊姊給我的匣子拿來。」看樣子是要翻看秦彥婉她們幫著抄的經卷。

      錦繡才進了屋,又被她一句話遣了出去,心中滿是不喜。沉著臉跨出屋門,卻見方才問話的那個小使女,此刻依舊站在房中,正滿眼羨慕地四處打量著。

      「你怎麼還在這裡?」錦繡厲聲道,臉沉得能擰出水來:「誰許你呆在屋中的?這裡豈是你能待的地方?還不快去外頭擦欄杆?」

      那小使女嚇得跳了起來,討好地向錦繡笑了笑,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錦繡發作了一通,心裡舒服了些,便搖頭譏道:「一個一個的,傻頭傻腦。」說著便扭腰去了一旁的房間。

      那小使女自是聽見了錦繡的這句話,暗裡翻了個白眼,自去忙著做活去了。

      東籬中關於那落水老嫗的話題,就此無人再提。

      當晚亥正時分,一張紙條便到了秦府某個人的手中。那皺巴巴的紙條上未著一字,只畫了一個歪歪扭扭的圓圈。

      那人就著幽幽燭火看罷紙條,順手便放在火上燒了,口中輕聲哼起了小曲,復又自言自語:「還以為忽然變聰明了呢。」語罷便低笑起來。

      夜色濃重如墨,沉沉籠住了秦府的每個角落,這一聲低笑亦落進了這濃夜裡,須臾消失不見……

      十一月初一那一日,秦素起了個絕早。

      秦府規矩,每月的初一、十五,乃是去德暉堂請安的日子。

      因十月辦著喪事,太夫人便免了十五的請安。因此,今天是秦素回府後頭一回見太夫人,她自是要著緊些的。

      梳洗罷,便有小鬟掀開了門簾。

      外面的天空仍是一片漆黑,廊下的燈籠盡皆點起,燈光下,有雪花絮絮地舞著,安靜地滑過那一道道昏黃的光暈。

      今日無風,比往日稍稍暖和了一些,秦素仍是裹了好幾層的棉衣,方帶人出了東籬的院門。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8 09:25 PM

第051章 趙姬瑩

      雪花無聲墜落,宛若春時風絮、夏日浮煙,在天地間自在逍遙。

      秦素仰首看了看天,復又將視線轉向前方。

      因天太黑,今日出門她帶了不少人,打頭走在隊列前方的,是幾個挑燈籠的小使女,皆不過十一、二歲年紀,秦素的身旁則是阿栗,她也挑著一盞大大的白紙燈籠,一手扶著秦素的手臂。

      秦素淡淡地望著前方挑燈籠的那幾個小姑娘,目中一片淡漠。

      那其中有個略有些佝背的小姑娘,名叫阿谷的,便是那天怯生生地提問之人。

      據秦素暗中觀察,阿谷管著東籬的諸多雜事,掃屋擦地、燒水晾衣,有時亦會往正房傳話等等。

      因手頭事多,故她時常會半天不見人影,也時常會藉著傳話之機跑進秦素的房間。有一次,秦素甚至見她晚上出了院門,藉口說是去找什麼東西,那看門的僕婦竟然也沒多問。

      東籬這般情形,無疑是有些亂的,不過秦素卻樂見這樣的亂。

      亂些才好。這樣的混亂的東籬,既符合秦素鄉居五年、不懂御下的身份,亦給了她暗中觀察的機會,否則她也不會那麼容易揪出阿谷來。

      秦素已經漸漸找準了自己的位置。

      秦府六娘,應該是一個竭力想要學做淑女、行止極講規矩、說話較為憨直、還有些小聰明的人。

      這樣的小娘子,偶爾有幾個聰明的舉動,也不會太惹人起疑。

      木屐踏過石子路,「噠噠」地響著,在這無風的落雪的黎明,有一種說不出的清寥。

      麻臉老嫗一事,秦素再也沒向任何人打聽過。

      阿谷的試探已經從反面證實了,那落井之人,一定就是麻臉老嫗。

      試探便表明了驚動。阿豆的失蹤必定是驚動了那個人,而那人做出的反應,便是殺人滅口。

      之所以如此推斷,仍是因了前世那八年的暗樁經歷。

      隱堂有一條鐵律,凡略有暴露跡像的暗樁,皆由「密殺」殺之。

      所謂「密殺」,乃是隱堂培養的死士殺手,極為神秘,據說他們的人數極少,大約只有二十餘人,卻個個是武技高手,凡出手必取人命。

      被下了「密殺牒」的暗樁,基本上必死無疑。不過,這規矩也不是死的,若這暗樁足夠聰明機警,躲過了追殺並抹去暴露的可能,那麼,隱堂會看在這份機警上,免去殺牒,為暗樁重新安排潛伏的地點。

      秦素認為,那麻臉老嫗就算不死,也必是「死遁」了,再也不能回到秦府。

      此時她倒有些慶幸。

      幸得隱堂沒在陳國,否則她真會懷疑,是隱堂的人盯上了秦家。

      這念頭方一起,秦素驀地便覺頭皮發緊,再過一息,手心裡竟已汗濕。

      應該不會的。她微閉雙眼,強令自己鎮定了下來。

      若是隱堂盯上了秦家,秦家哪會有這般平靜,早就被拆分乾淨了。

      秦素張開雙眸,平息了一下有些紊亂的呼吸。

      前世時,她與隱堂的聯繫,是在一夜之間中斷的。

      那一年,正是陳國曆的中元二十二年。

      她記得非常清楚,那年九月,她被人轉贈至趙國龍驤將軍府,因容顏美豔而極受寵愛,被將軍收歸房中,得享獨寵。她便趁著這個機會收集了不少消息,並提前留下暗記,定好了與自己的上線碰頭。

      可她沒想到,到了碰頭的那一晚,她的上線並未出現,亦無口信暗記,就這樣憑空消失了,且再也不曾出現過。

      從那一天起,關於隱堂的一切,便從秦素的生活中倏地消隱了去。

      沒有消息,沒有聯絡人,就連她一度以為會突然出現的「密殺」,亦未出現。

      她不知道隱堂出了什麼事,更不敢去向任何人打聽。隱堂暗樁除了自己的上線之外,是嚴禁相互之間有聯繫的。

      於是,她只得懷著一顆惴惴不安的心,蜇伏於趙國龍驤將軍府,在忍耐與惶恐中,渡過了她在趙國最後的半年光陰。

      半年後,趙國遣使去陳國議和,需揀選十二名貴女入充入陳國掖廷。那些趙國貴族如何捨得自家女兒?即便是出身最低、名分最差的庶女,亦有換取利益的價值,遠勝於這種毫無回報的贈予。

      於是,如秦素這般的豔姬美婢,在每府主母的安排下,便有了更好的用途。

      陳國曆中元二十三年,秦素以趙國龍驤將軍府庶五女、年方二九的趙姬瑩之名,重返故國。

      復歸故土,人事殊異。

      去國時,秦素還是盈盈十五的少女;歸來後,她卻已近花信年華,滿心瘡痍。那相隔的八年時光,漫長且艱辛,而她更已變得面目全非。

      也就是自那時起,秦素才真正確定,她終於離開了隱堂,或者說,是隱堂終於放棄了她。更有甚者,是隱堂已然不復存在了。

      她垂下眼眸,看著腳上的木屐。

      重生後回望前事,秦素漸漸便有了種隱約的感覺:隱堂雖有宏闊堂廡,培養死士暗樁的手筆亦極大,卻不知出於何種原因,一直囿於趙國,對唐國與陳國,始終無力滲透。

      這種無力之感,在秦素身居趙國的最後一年,尤為明顯。

      彼時的秦素曾犯下大錯,錯到足夠隱堂派出密殺取了她的命。自然,以她之能,那時的她還是有機會逃跑的,可她卻沒有。

      暗樁的日子她已經過得夠了,對隱堂的懼怕,亦隨著那漫長得讓人絕望的歲月,而漸漸淡去。

      她安然地等待著密殺的出現,含著隱約的期盼,等待解脫時的那一份輕鬆。

      可是,隱堂卻根本不曾察覺她的錯誤,到最後更是消息全無。這神秘的組織便如同它的名字那樣,莫名其妙地便隱匿了起來。

      從那之後直至秦素身死,她都再沒得到過隱堂那邊的半點消息。

      幾粒雪珠忽地落上面頰,帶來幾許冰涼。

      秦素抬袖攏了攏髮鬢,亦攏住了那飛雪般四散的思緒。

      罷了,前事已沓,專注於眼前才是最重要的,隱堂是存在還是消亡,與這一世的她沒有任何關係。

      她將心神拉回到了眼前,繼續思忖麻臉老嫗一事。

      說起來,未曾趁勢抓住麻臉嫗這條線索,她倒並不覺得可惜。

      她在明、敵在暗,她本來就吃虧。不過,那幕後之人現在肯定也不好過。

      阿豆這條線一扯便是八年,如今線斷了,那人想要再重新拉一條線盯著秦素,怕是難了。

      即便是隱堂那樣的組織,斷了一條線後想要再重新布下暗線,亦需經年謀劃。

      壯士斷腕,那也是要流血的。

      秦素的心情輕鬆了一些。

      在不損一卒的前提下,她破了對方一個先手局,還順手布了幾顆棋子,這一陣,她算是佔了優。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8 10:11 PM

第052章 雪千樹

      思緒飛轉間,一行人已然行至曲廊,東華居的院門敞開著,門前立著幾個提燈的小鬟。

      秦素舉眸看了看天。

      天空像一面倒扣的湖水,墨藍中泛出幽紫,細碎的雪片嵌於天際,如灰色的絲絮,落入燈暈時又化作琥珀般晶瑩。

      打發走了其餘人等,她便扶著阿栗來到了正房廊下,靜候林氏起榻。

      未幾時,東院裡的晚輩們便皆到齊了。秦彥柔到底還小,扛不住困,一路走得頭點胸口,像小雞啄米,給幾位姊姊行禮的時候眼神都是虛的,秦素看得好笑。秦彥婉便叫使女抱著她,讓她再睡一會。

      不一時,林氏也起了榻,梳洗完畢便帶領子女先去東萱閣接上了吳老夫人,方浩浩蕩蕩地往院門而去。

      吳老夫人有年紀了,坐了兜子行在最後,林氏則攜著眾人在前,一行人自東萱閣外的小徑而出,沿遊廊穿過一重院落,前方便現出了高高的青磚牆,高牆之外便是主院了。

      因牆下未設曲廊,只有以大石鋪就的道路,於是,行至此處之時,人群中便漸漸撐起了一柄柄的油布傘。若有人居高而望,必會覺得這情形就像是一群行走的蘑菇,於細雪中緩慢地移動。

      秦素將傘面推開兩分,朝著四下打量。

      道路兩旁植了花樹、建了亭台,宛似一所花園,花樹間高高矮矮地點著燈籠,映出滿院的晶柯玉枝、素影紛飛,宛然靜美。

      順著石路轉一個彎,迎面便是兩扇黑漆大門,早有僕婦候在門邊,此時便推開了門扇,眾人魚貫而出,來到了主院的一處大花園。

      這所花園佔地不大,花木扶疏之外,另有大塊灰磚鋪就的寬道,可供馬車行進。寬道兩旁則是碎石小徑,分別通往東、西兩院的大門。

      這兩座大門通常是關著的,除每月的初一、十五這兩日外,也就只有客人登門時方會開啟。平素東、西、主三院之間的往來,皆是從角門出入,那角門以一條細長的夾道相通,卻是在後花園那一帶,位於德暉堂的正後方。

      秦素隨眾人步出正門,遠遠便見對面的那兩扇門從裡打開,走出來幾個打傘的使女。透過漫天細雪看去,那使女的月白布衣、石青布裙,便有若雪中碧柳,衣帶迎風飄舞,說不出的好看。

      秦素看了看她們,又看了看青衣青裙的東院使女們,垂下了眼眸。

      秦家僕從的服色各不相同,是有著明確的規矩的。

      東院僕役皆著青衣,西院則是上白下黛,至於主院,因太夫人年紀大了,故一應僕役皆著沉香褐、墨灰或繭色衣衫。

      僅從僕役的衣著上,便可知這幾院間的涇渭分明。

      此時,那幾個西院使女神情肅然,出門後便有序地分列於兩旁,隨後便又有一群人走了出來,打頭的挑燈使女也是同樣的裝扮,燈籠上寫著大大的「西」字。

      再接下來,才是幾個斬衰扶杖的男女,步履端雅地行了出來。

      秦素掃眼看去,一眼便看見了人群中的鐘氏,亦即西院夫人。

      鐘氏容顏娟秀、氣質溫婉,秦素記得她應該也有三十出頭了,望去卻如雙十年華的女子一般,比之林氏的端麗,別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風情。

      在鐘氏的左側跟著三位翩翩少年郎,俱是眉清目秀的長相,分別是十五歲的二郎秦彥昭、十四歲的三郎秦彥柏與十一歲的四郎秦彥直。鐘氏的右側則是兩位小娘子,分別是三娘秦彥梨與四娘秦彥棠,也皆是一副秀麗的容貌。

      這群人出門後,仍是默立於門邊,不一時,便見四名素衣健婦抬著一隻兜子行了出來,兜子上坐著一名老婦,容長臉,淡眉鳳眼,鼻樑挺直,依稀可見年輕時的美貌,卻是西院的老夫人——高老夫人。

      如同吳老夫人一樣,她也是行在了隊伍的末尾,與吳老夫人幾乎同時步出了院門。

      兩隊人馬分別立於各自門前,如同兩軍對峙一般,隔著中間一塊闊大的庭院,遙遙相望。

      燈籠裡射出微黃的光暈,大雪於天地間飛舞,眾人的衣袂與髮絲攪著雪片,油傘上有輕微的聲響。

      這短暫而寂靜的一剎,玄妙得如同道家一念。

      只是,這一念並非道境中的永恆,而是兩房正妻無聲的較量。

      林氏與鐘氏似皆在等著,看誰先沉不住氣,看誰先開口向對方問好。

      也不知過了多久,秦素無聊得都想悄悄打個哈欠,忽聽人群中傳來了一聲極輕的咳嗽。

      「姒婦好早。」鐘氏首先打破了沉默,頰邊含著似有若無的一縷笑,

      「唔,娣婦也好早。」林氏淡淡地回了一句。

      兩個人遠遠地站著互視,並無一人往前多行半步。

      過得一刻,林氏向鐘氏點了點頭,腳下一轉,竟是原地轉了個方向,徑直往德暉堂的方向而去。

      她一動,秦素他們便也跟著往前走。一面走,秦素一面便以眼角的餘光打量,卻見鐘氏亦是原地轉身,與林氏走的是同一個方向,踏上了西門那一側的迴廊。

      於是,在這個大雪紛飛的早上,秦府主院的寬道上出現了兩隊人,這兩隊人雖多為婦孺,卻有著軍隊一般整齊的隊列,分別沿著東西兩道曲廊,朝著一個方向行進。

      秦素見怪不怪地垂下了眼眸。

      這是秦府怪現象之一,每逢初一、十五準時上演。

      直到行至了德暉堂的院門前,兩隊人才漸漸合攏,人群中亦響起了低低的說話聲。

      這是秦家的小輩們在互相問候。

      雖然東、西兩院的氛圍很古怪,但並不妨礙小輩們相處。

      秦素早便盼著這一日了,第一時間便向秦彥昭問了好,又與另兩位堂兄見了禮。

      秦家是將兩房子女合在一起序齒的,從血脈上來說,他們也的確是親兄弟姐妹。

      見禮已畢,秦素便向秦彥昭身後看了一眼,卻見一個穿玄衣的小童垂手站著,她並不認識。

      阿承居然還未病癒。

      那一刻,秦素的失望幾乎溢於言表。

      她與周嫗好些天未見,並不知阿承近況。但她總以為,這麼長時間過去了,阿承無論如何也該病癒了,今日她亦是抱著見阿承的希望而來的,卻未想根本就沒看見他的人。

      阿承不在,那她又該如何瞭解二兄的近況?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8 10:15 PM

第053章 獨從容

      秦素心中正自躊躇,忽聞一個清脆的聲音道:「這便是六妹妹麼?」

      她回轉心神,往聲音的來處看去,便看見了秦彥梨嬌俏的臉,秦彥棠的一雙明眸亦凝在她的臉上。

      她們兩個再加上秦彥貞與秦素,這四姐妹其實同為十二歲,相互之間僅差幾個月而已。此刻見兩位庶姊主動問候,秦素連忙堆出些笑來,上前與她們寒暄,又拉著秦彥婉她們,姐妹幾人好生廝見了一番。

      說起來,秦家雖重視子嗣,嫡庶之間卻分得極清,這從名字上便能看出端倪。嫡出子女皆以寓意德行的字為名,如「端、直、昭、婉、貞」,而庶出子女則從「木」旁,如「梨、棠、朴、柏、柔」等等,一目瞭然。

      不過,秦素卻是其中的異類。

      秦世章當年或許是忘了,也或許是覺得趙氏的出身太低,竟給秦素只取了單字名,根本沒給她入上族譜。現在他已離世,林氏更是絕不可能主動提起此事的,而太夫人對於庶出子女之事,通常都不大關心。於是,前世時,直至被抬去漢安鄉侯府,秦素都一直用著單字名。

      陳國有個不成文的規矩,雙字名為貴,單字名為賤。

      庶族賤民不可名雙字,而在那些大士族中,只有最出身最卑微的子女,才會以單字命名。

      前世的秦素,便是頂著這卑賤的單字名,一直拚命想要在這名字中加一個「彥」字,卻始終求之而不得。

      在污濁的塵世裡打過一回滾,又在深宮內苑走了一遭,這一世的她再非昨日沒見識的小姑娘,對這些表面風光直是嗤之以鼻。

      她前世是卑賤,可她卻比秦家的大多數人都長命,也比他們活得更風光,這就夠了。

      區區一個名字,她還沒放在眼裡。

      「吱啞」,一聲輕微的門搧開啟之聲,打斷了秦素的思緒。

      她抬眼看去,卻見德暉堂高大的院門緩緩向兩旁拉開,兩個褐衣小鬟提燈執傘,自門內行了出來,靜立一旁,隨後便有一個穿著褐襦灰裙、頭髮梳得平平整整的老嫗走了出來,卻是周嫗。

      她並未打傘,肩上落了大片雪花,髮絲上亦墜著雪片,卻絲毫無損於她的莊重。

      「見過兩位老夫人、兩位夫人,見過諸位郎君、諸位女郎。太夫人已經起榻,請進院罷。」

      一通冗長而複雜的請安語畢,周嫗與那兩名小鬟齊齊後退數步,躬身垂首,靜候諸人進院。

      吳老夫人與高老夫人已然下了兜子,此時幾乎同時舉步,雙雙跨入了院門。

      周嫗向她二人躬身行禮,旋即轉身引路,那兩個打傘的小鬟分別跟上,替下了兩位老夫人身邊的僕婦,一行人沿著德暉堂的十字甬路,慢慢地往前走去。

      直至她們的背影在飛雪中漸漸模糊,林氏與鐘氏方才對視一眼,各自做了個「請」的手勢,遂領著麾下子女們分列左右,轉上了兩側的遊廊,一東一西,仍然保持著齊頭並進的隊列,目的地自然只有一個——上房明間。

      曲廊之上,木屐聲參差響起,若輕重不一的更鼓。

      秦彥婉略為訝然地轉過眼眸,看了看步態穩靜的秦素,心中頗是稱奇。

      秦府每逢初一、十五的請安場面,便是她這個見慣了的,有時亦會覺出一種尷尬。而秦素卻平靜得出奇,厚密的劉海下,那一雙眸子裡透著淡漠與疏離。

      察覺到秦彥婉正在看她,秦素微微側首,向她點了點頭,得來了對方一個意味深長的回眸。

      秦素權做未見,一臉淡然。

      天空仍透著些黑,沒有風,雪落得靜謐無聲,偶爾被衣袂帶著的風旋起,婉轉飄入廊下,又被一雙雙木屐輕輕踏過。

      德暉堂的院子裡燃著許多燈籠,曲廊中亦是每隔幾步便有一盞,光暈之中,雪影與人影間錯著,飄飄蕩蕩,如夢似幻。

      正房的門簾早已高高挑起,而那陣樂韻般動人的木屐聲,亦收束於門內射出的幾束暖光。

      使女與小僮們蹲下了身子,紛紛替主人除屐拭鞋,高高低低的人影晃動了一番,那些僕從便又如幻影一般無聲地退去了廊下。

      幸得德暉堂的正房足夠大。

      跨進屋門時,秦素陡然冒出這樣的念頭。

      這房間若不夠大,也裝不下這二十來號請安的人。她一面想著,一面神色自若地四下打量,眸中一派安寧。

      德暉堂的正房迎門處置著一架素絹竹屏,屏開八扇,上頭繡著松竹梅蘭四君子,又以墨色絲線繡了四首古詩,詩一屏、畫一屏,交錯著展開,素淨而又雅緻。

      轉過竹屏,正前方便是一張綠沉漆透雕蓮紋的三扇屏榻,看材質是檀木的,屏風上亦繡著與榻座一樣的蓮花,繡工十分精美。離著屏榻約五六步遠的牆邊,設著一方大陶案,案上的青瓷盤裡供著好些金桔,那黃燦燦的橘子羅列堆砌,是整個房間唯一鮮亮的顏色。

      沿著屏榻的兩側,各是一列形制各異的坐具。

      先是兩張雕著松鶴紋的扶手椅,椅旁各有一張三足靈芝紋憑几,上頭放著茶水點心,皆盛在魚眼紋的陶盞陶碟中,還在絲絲冒著熱氣。

      接下來便是圓足帶壸門的鼓凳兩張,旁邊的憑几上卻是空的;再接下來,便是整整齊齊的兩列短榻了,有榻而無几,唯榻上設了厚厚的粗麻布墊。

      很顯然,居中的屏榻是太夫人坐的,兩旁的坐具依次為:兩位老夫人坐扶手椅,兩位夫人坐方凳,而小輩們則只能跽坐於榻上了。

      在這兩列坐具之間,隔出了約有十餘步的距離,更兼屋頂起得極高,便這般看去,只覺正房明間闊朗莊重,卻是比大都某些士族家中的正房還要宏闊有氣勢。

      秦素略略看了幾眼,坦然收回了視線。

      人群中便有幾道意味不明的眼光,在她的身上掃來晃去。

      她本就是個生面孔,又生得一張格外黑黃的面皮,想不引人注意都難,秦素對此不以為然。

      前世時,連中元帝的御書房她都去過,太夫人的正房又有什麼不能看的?好歹她也是差一點便爬上后位的「妖妃」,做小伏低固然可以裝出來,然骨子裡那份久居高位者的雍容,卻是表象遮掩不去的。

      的確,此刻眾人側目於她的因由,亦正是因了她這份出人意料的從容與自在。

      一個才從田莊來的野娘子,在莊嚴肅穆的主院正房,竟也能如此大大方方地四下環視,眾人自是難免好奇。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8 10:23 PM

第054章 釋《孝經》

      秦素對周圍的視線恍若未覺,沉靜地斂首立在秦彥貞的身後,心中卻再一次感嘆這房間的闊大。

      二十來號人站在裡頭,竟然不覺逼仄,且那正中的屏榻就這麼看過去,也沒覺得離著屋門有多遠,由此可見這房屋建得巧妙。

      秦素暗自點頭,瞥眼便見西次間的門簾分兩旁挑起,太夫人扶著周嫗的手,慢慢地走了出來。

      眾人立刻束手而立,待太夫人坐定了,方才由兩位老夫人打頭,眾人一輩一輩地給太夫人請了安。因秦素是才回的府,於是又被吳老夫人單獨拖了出來,向太夫人行了大禮。

      待到秦素的雙膝終於挨上軟墊時,窗外的天空已有了一線灰白。

      接下來的事情,秦素便沒怎麼多注意。

      她現在最關心的是秦彥昭。

      阿承不在,她原先的謀劃也被打亂,她要盡快想個辦法接近他才行。

      秦素低著頭,眉心緊緊攢著,絞盡腦汁回憶前事。

      前世時,她對秦彥昭的所謂惡名只有個籠統印象,卻知之不詳,只知道他在守孝期間行止有虧。而兩年後新上任的漢江縣九品中正,卻是個忠孝自詡、行事專斷,且對那些脫略行跡的名士行徑非常厭惡之人。秦彥昭很倒霉地兩樣皆沾,自是得不著半分好處。

      而更糟糕的是,因了秦彥昭一事,這位縣中正對秦家亦很是看不上眼,認為秦家有辱士族門風。其後,秦家牽涉何氏謀逆之案,這位縣中正便高舉「士族清貴,豈容敗類」的大旗,泣血上表彈劾何、秦二姓「同利為朋」,討伐二姓不遺餘力,從側面推動了何家與秦家的消亡。

      秦素一面暗中思忖著,一面不著痕跡地去看秦彥昭,冀圖從他身上找出些「行止有虧」的蛛絲馬跡。

      秦彥昭有著秦家人特有的好相貌,長眉斜飛入鬢,雙眸清亮、神采飛揚。即便身著斬衰,也仍舊遮不住他身上那種年輕人特有的朝氣蓬髮,就像沐雨露而生的小樹,在陽光下恣意伸展著枝葉,期待著長成參天大樹的那一天。

      看著這樣的秦彥昭,只怕任誰也想不到,這翩翩俊朗的少年郎,會在幾年後黯然離世,還背負著一身的惡名。

      秦素盯著他看了許久。

      除了略顯張揚之外,她家二兄神態端正、舉止有度,坐在那裡連根頭髮絲都沒動一下,根本尋不出破綻。

      她有些失望地收回了視線。

      想想也是,若是明面上犯的錯,早就被人發現了,如何能壓著兩年才爆發?秦素推斷,這其中或許有著人為推動的因素,而這些錯漏本身足夠隱蔽,恐怕亦是原因之一。

      秦素蹙眉沉思,驀地,眼角劃過一抹幽幽藍光。

      她心頭一突,連忙凝眸細看,恰好瞧見秦彥昭身後的玄衣小僮慌裡慌張地揣著衣袖。從他指縫裡漏出來的線結來看,他塞進袖子裡的東西,像是個挺精緻的香囊。

      秦素暗地裡嘖了一聲

      無趣。還以為發現了什麼呢,卻原來是小僮思春了。

      她百無聊賴地轉首去看那竹屏上的字,看著看著,心底裡漸漸生出了一絲疑惑。

      這小僮藏著的香囊,好像精緻得有些過分了。

      那樣幽光閃爍的料子,幾乎都有些晃眼,不是繚綾便是上好的織錦。且不說這料子本就昂貴,只說如今閤府守喪,連太夫人都是一身布衣,這小僮從哪得來的錦緞香囊?又是誰允許他隨身帶著的?

      莫非是……秦彥昭?

      秦素一下子坐直了身體。

      無論那香囊是否屬於秦彥昭,他的小僮私自帶著都是個問題。雖然現在看來問題不大,可是,當年將秦彥昭氣得吐血的,不就正是這些看起來無礙的小節麼?

      她再轉眸去看秦彥昭。

      這十五歲的少年正坐得端正,臉色紅潤,兩頰泛出健康的光澤,與面色微白的秦彥婉、秦彥貞二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秦素的雙眸微微一眯。

      電光火石間,她終於明白秦彥昭所犯的「小錯」,到底錯在了何處。

      她立刻舉眸向正座那裡張了一張。

      沒發現問題也就罷了,既是發現了,德暉堂倒是個不錯的場合。此時,恰好兩位老夫人同時端起了茶盞,座中暫時無人說話。

      正是良機。

      秦素想也不想,轉向正座方向攏袖行了一禮,語聲亦隨之響起:「太祖母,六娘有一事不解,想請太祖母教我。」

      清脆的聲音,語氣中卻帶了些柔弱,又有種說不出的從容意味,只聽聲音便叫人討厭不起來。

      整個房間有一瞬間的死寂。

      林氏眼中飛快地閃過嫌惡,又掩飾地垂首,撫著衣袖上突起的麻線,看得一臉專注。

      要出醜便儘管出罷,我這個嫡母可也幫不了你。

      從林氏的動作中,秦素讀出了這樣的情緒。

      不過,大多數人的反應卻是好奇的,還有一些則顯得很驚訝,尤其那幾個庶出的子女,看向秦素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怪物。

      這可是德暉堂啊,當著素來嚴厲的太夫人,一個微賤的庶女竟也敢高聲說話,實在是膽大包天。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那預想中的厲聲斥責,並未出現。

      太夫人非但未怒,甚至還慈和地笑了笑,看著秦素道:「哦,六娘要問什麼?」語氣竟也十分和藹。

      眾人皆驚,不由側目而視。

      秦素卻早便篤定,有周嫗在側,她在太夫人跟前說上幾句話,應該還是容易的。

      心念至此,秦素已是長身而起,不疾不徐前行幾步,向幾位長輩躬了躬身,方恭敬地道:「我日前翻看《孝經》,見上頭說『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非先王之法言不敢言,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請問太祖母,這幾句話是什麼意思呢?」

      她的話語,成功地令整屋的人又是一靜。旋即,大家看向秦素的目光皆變得古怪起來,絕大部分人都含著強忍的笑意。

      《孝經》乃是秦府開蒙讀物之一,就連最小的秦彥恭也能說出個一二來,秦素卻一本正經地拿著這上頭的內容去問太夫人,諸人自是覺得好笑。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8 10:28 PM

第055章 法服說

      太夫人愣了愣,想必亦是被這個問題的簡單程度給驚住了。

      秦素便又長施一禮,恭聲道:「還請太祖母恕阿素愚鈍,我在鄉下這幾年,一直沒怎麼讀過書,懂得的不多,所以才想聆聽太祖母的教誨。」

      落落大方的態度,毫不諱言自己的無知,座中諸人又是一陣變貌變色,這一次,則是好奇的居多了一些。

      這位田莊歸來的六娘,面皮是黑黃了些,樣貌也並不起眼,然那行止間不經意流露的安然從容,卻並不惹人討厭。

      林氏此時卻是心頭微凜,不由自主捏緊了手裡粗糙的線頭,抬頭望向秦素,神情停頓在鄙夷與愕然交錯的瞬間。

      她的動作委實不小,不少人先去看她,馬上便又一臉恍然地將視線再轉投於秦素的臉上。

      六娘所言,大有深意啊。

      鄉居數年竟沒怎麼讀過書,林氏身為嫡母,在教養子女這件事上,可不算做得好。

      太夫人淡淡地看著秦素,片刻後,眸中便有了一抹沉吟。

      女言母過,本就為不孝。

      所有人皆以為,秦素這是在變相地告林氏的狀,然而,若真想告狀,以《孝經》中的內容來發問,卻顯得太笨了。

      太夫人眸中的沉吟,漸漸換成了若有所思,淡然的視線停落在秦素的身上。

      雖然生得不大入眼,但是,一個能夠說出「聆聽教誨」這種話來的人,又怎麼可能會是無知之人?還有那種坦蕩灑脫的態度,也著實讓人無法拒絕。

      沉吟了好一會,太夫人方舉目往下掃了一眼,和聲道:「這問題你來問太祖母,倒不如問你二兄。」她向秦彥昭招了招手,語聲十分慈祥:「二郎上前來,好生與你六妹妹說一說。」

      秦彥昭依言上前,先向太夫人行了禮,方轉向秦素,張揚的眉眼間蘊著一絲和色,溫言道:「六妹妹,那三句話的意思是說,不是先代聖人明君所定的合乎禮法的衣服,不可穿;不是先代聖人明君所定的合乎禮法的言語,不可說;不是先代聖人明君所定的德行,不可做。此乃《孝經》第四篇中的內容,其本意是卿大夫事君當謹持,六妹妹可聽懂了?」

      他的解釋很詳盡,言語亦淺白,顯是考慮到了秦素的理解力,故意用了白話。

      如此行止,極具兄長風範。

      鐘氏此時便轉過眼眸,望向秦彥昭的眸中滿是欣慰,太夫人亦滿意地微微點頭。

      聽了他的解釋,秦素面上露出了沉思的神情,復又恍然點頭:「我明白啦。怪不得二姊與四姊衣不著錦、身無餘飾,連髮帶都以荊釵替代,每日朝暮只食一溢米粥,無水飲、無粟食,卻原來正是遵從先賢教誨,『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

      她這已經是曲解其意了,可是,她將秦彥婉與秦彥貞當榜樣來說,旁人倒不好去駁她的話,若說她說得不對,那豈不是連秦彥婉與秦彥貞的面子也駁了麼?

      於是,秦素的話音落下後,房中又靜了一靜,眾人一時皆有些怔然。林氏則是極為訝異地看了秦素一眼,臉上的神情緩和了一些。

      任誰也不會討厭別人誇自己的女兒的。

      「六妹妹,你理解錯了,那些話並非實指守喪之制。」秦彥昭顯然沒理解秦素話裡真正的含義,仍是耐心地向她解釋。

      秦素暗裡搖頭。

      難怪前世死得那樣窩囊,她家這位二兄,原來是個只會讀書、不通世故的呆子。

      他這話一說,第一個林氏便會不喜,而鐘氏則會認為秦素這是做了套子讓秦彥昭鑽,自亦不喜。

      果然,兩位夫人同時往這裡看了過來,林氏瞪著秦彥昭,鐘氏則淡淡地瞄了秦素一眼。

      秦素未去理會兩院夫人的情緒,面上仍維持著蹙眉沉思的神情,轉向太夫人道:「太祖母,我真的說錯了麼?我雖無知,卻也知那斬衰之禮乃是《禮記》中所載,那《禮記》不也是聖人明君傳下來的麼?既是聖人明君所傳,那『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中的『法服』,不也包括了《禮記》中的斬衰服制這些規矩麼?」

      太夫人的神情十分淡然,連眼風都未往秦素身上瞄一下。

      將話題硬往斬衰禮制上轉,原來是想要藉著阿諛兩位嫡姊來討好林氏。

      太夫人頗有些不以為然。

      身為秦府最尊亦最長者,她並不介意兒孫們有些小聰明,但自作聰明卻是萬萬不行的。秦素討好林氏沒問題,但絕不該拿著秦家未來的家主當槍使。

      秦素暗自觀察著她的表情,見她忽然神態疏離,心中自是一片雪亮。

      太夫人此時定然頗為不喜。

      不過,秦素並不介意。

      秦彥昭本人以及他的身邊,都需要好好地、從裡到外地清一清,太夫人越不開心,她就越要多挑上幾句,讓小事變成大事。

      「六妹妹,你……」秦彥昭已經被秦素的一番話繞暈了。

      若要將道理掰細了說,那得費許多口舌,可是,當著一眾長輩的面,他實不好對這個才從田莊回來的六妹妹過於苛求。

      於是,在說了那幾個字後,秦彥昭便搖了搖頭,寬和地道:「罷了,一時間也說不清,待有時間我再教六妹妹罷。」

      「真的麼?」秦素立刻接口問道,面上含著一絲驚喜。

      她這話接得極快,秦彥昭一時間倒愣住了。

      見他未曾回話,秦素緊接著又追問道:「二兄真的願意教我麼?」不放心似的語氣,一面說著,一面便睜大眼睛看著秦彥昭,全然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樣。

      秦彥昭一展衣袖,語聲溫潤地道:「二兄一言九鼎,怎會騙你?六妹妹只管來尋我便是。」

      秦素面上立時湧出恰到好處的驚喜神情,轉向太夫人問:「太祖母,我可以去向二兄討教麼?」

      太夫人眸光淡然,停在秦素的身上,並未急著說話。

      秦素原本也並不需她回答。

      驚喜地問過之後,她驀地像是想起了什麼,一下子又沮喪了起來,垂首道:「我一時忘了,二兄如今正住在棚屋之中,那裡頭又冷,二兄連榻都不能睡,唯有草蓆而已,肯定是休息不好的。我若去了,豈不是令二兄更辛苦了麼?」說著便蹙起了眉,一臉愀然。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8 10:33 PM

第056章 金戈聲

      百日卒哭之前,孝子的棚屋僅內壁可塗上泥用以擋風,然一應坐臥用具卻仍是只有草蓆麻被,此乃秦彥昭該守的禮制。秦素此時特意點了出來,任誰聽著都是在為他著想。

      可不知何故,聽了秦素的話,秦彥昭的神色竟有片刻的不自然。他將臉向旁邊側了側,有意無意地躲開了秦素的視線。

      秦彥昭神情中明顯的躲閃與逃避,令始終淡然視之的太夫人的面色,有了一絲極微的變化。

      她不動聲色地轉過視線,看向了坐在下首的鐘氏。

      鐘氏的面色一如平常,只微微挪動了一下身子,像是坐得有些不舒服。

      這個幾乎是下意識的動作,令太夫人的眼神再度微變,旋即又歸於黯然。

      她無聲地嘆了口氣,再度看向秦彥昭,眸中隱了一絲極淡的失望。

      秦素仍是一臉的怏怏,絮絮叨叨地說個沒完:「……這幾日天氣寒冷,二兄需多多保重身體,夜裡要多加幾床麻被,草蓆也需多墊幾層。莫要受寒。阿素不好去打攪你,待百日之後再登門求教罷。」

      字字句句仍是點在斬衰禮制上。

      秦彥昭身上那種朝陽般的神采,在那一刻,像是有些黯淡了下去。

      他不自然地轉開視線,胡亂地點頭道:「唔,我知曉了,六妹妹也要保重。」

      秦素冷眼瞧著,心中又是一哂。

      她這位二兄實在太缺歷練了,這一番言語動作下來,就算是旁人一開始不曾留意,此時亦應發現了他的變化。

      鐘氏抬起手來,拂了拂髮鬢。

      秦素遠遠地看著她。

      原應是閒適優雅的動作,秦素卻從她的身上看出了一絲氣惱。

      高老夫人猛地回首,冷電般的目光向秦素身上一轉。

      秦素適時地垂下了頭,將自己面上的不屑也隱了去。

      西院的兩位夫人,著實糊塗。

      孝之一事,莫說是士族子弟,便是尊貴如皇族,亦是小心不敢觸碰的禁地,但凡稍有逾制,便必為千夫所指,受天下人鄙夷。

      秦彥昭肯定是逾制了,而他逾制的根源,說不得便是拜這兩位夫人所賜。

      真真是溺愛誤人。

      這兩位夫人就沒想過,秦彥昭身為秦氏一族未來的希望,修德遠勝於修文。若是品性被人詬病,他便有再大的學問,亦是枉然。

      怪不得前世這些錯處一直無人得知,直到兩年後才爆發了出來,卻原來是被西院兩位夫人壓了下去。

      此時,高老夫人已然收回了視線,轉向太夫人,平平語道:「二郎確實辛苦了些,身為長輩看著,便沒有不心疼的。」她吐字極為緩慢,每一個字卻都像是帶著股勁力,不由得人不聽進去。

      「君姑莫要誇他了。」鐘氏自然而然地接了口,語氣謙遜到了十二分,「二郎終究還年少,總有不周之處,還需長輩多多指點。」

      她二人的話說得自然妥切,語中是對晚輩的殷殷關愛。然那話語間漏出的縫隙,卻讓秦素越發肯定了自己之前的推斷。

      唯今之計,只有改變策略,趁勢而為。

      心中計較已定,秦素便轉過視線,滿臉孺慕地望著高老夫人與鐘氏,驀地兩掌交疊攏於袖中,舉手加額,向著兩人深深地行了一禮。

      座中之人盡皆瞠目,隨後便是一片吸氣聲。

      秦素行的居然是男子的士子大禮,因為行禮時,她的左掌是壓在右掌之上的。

      太夫人不由愕然而視,高老夫人與鐘氏更是滿面震驚,完全沒弄明白秦素這番舉動的用意。

      秦素鄭重地全了這一禮,方垂袖而立,肅容道:「叔祖母與叔母果不負潁川秦氏盛名,六娘深感敬服,這才以士子禮表示敬意。」

      此言一出,滿場又是靜無人聲。

      這般鄭而重之的讚美,叫人根本無法接話,更無從斥責或打斷。

      林氏張開的口立刻閉緊,面色陰晴不定;即便是冷氣森然的高老夫人,此時也不好再以冷眼相對,只得僵著一張臉看向秦素。

      便在眾人的訝然與震驚中,秦素從容轉向太夫人,神情中隱著一絲激動,朗聲道:「太祖母恕罪,六娘僭越了。太祖母有所不知,自連雲田莊返回青州的這一路,六娘與薛家二郎同行時,六娘的心裡……其實是虛的。因為薛家乃是冠族,薛二郎更是舉世皆知,而我們秦氏卻遠離故土,族中又沒有成名的名士,與薛家……自不敢相比,在薛郎君面前,我……頗覺無顏。」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似是有些傷感,可很快地,她便又仰頭看著太夫人,眸中漸漸生出了光彩:「可是,我現在知道了,太祖母,是我妄自菲薄,是我太小瞧了秦氏。秦氏縱是滿門婦孺、寓居青州,那根士子的骨頭卻始終直著,從來沒有曲過。在我秦家,人人皆以聖人教誨為尊、以先賢德行為重,我秦氏,乃是當之無愧的士族。」

      滿室之中,一片安靜。

      沒有人想到,從秦素的口中,竟說出了這樣一番堂堂正氣的言語,所有人皆有片刻的失神。

      秦素仰首目視太夫人,脊背挺直如松,雙眸亮得有若星辰:「太祖母,我現在終於知道了,秦氏是值得驕傲的姓氏,更是值得尊敬的士族。遠離故土又如何?我秦氏的血脈並沒有斷;滿門婦孺又如何?總會有出色的子弟光耀門戶。只要有叔祖母、叔母這樣德行端方的長輩,有二兄、二姊姊與四姊姊這樣謹持守禮的晚輩,便是潁川秦氏已成過去,我青州秦氏,亦必將再興盛景,揚於名天下!」

      她的語氣斬釘截鐵,話聲鏗鏘如刃,雖只寥寥數語,那語中氣勢卻如利箭破空、蒼鷹長嘯,又若大風起兮、金戈鐵馬。

      那一瞬間,這慷慨激昂的聲音在德暉堂上下迴蕩著,繞樑而不息。

      座中的一干小輩們已是聽得呆住了,便連一向冷淡的吳老夫人,此時亦有些微動容。所有人盡皆屏息,無數視線齊齊攏在這位六娘的身上。

      秦素昂然立於堂前,腰背挺得筆直。

      這一刻的她,沒有收斂身上的氣勢。

      這一刻的她,亦不再是秦府卑微的小小庶女,而是十三年後統冠六宮、名噪三國的絕代妖妃,於大殿深處揮袖縱橫、睥睨眾生。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9 11:07 PM

第057章 潁川秦

      太夫人扶著榻的手,不自覺地微微發顫。

      有多少年了?

      已經有多少年,她不曾聽過這般志氣昂揚的話語了?

      她甚至已經快要忘記了,秦氏,曾經是多麼值得驕傲的姓氏。

      她的視線有些模糊起來,眼前似又浮現出那綿延數里的秦家大宅。

      那一代一代建起的宅院,新的連著舊的,舊屋的瓦縫裡生出青草,新宅的磚地光滑如鏡。白牆黛瓦、迴廊曲折,逛一圈要花上一整天。

      在那裡,每一寸土地上都流淌著士族的書卷氣。朝起時,薄霧青嵐裊裊升騰,族學子弟清亮的讀書聲,和著鳥鳴與雞啼,似帶著一股無形的力量,引人神往。

      太夫人的眼角漸漸濕潤,心底被一股情緒漲滿,卻又無從宣洩。

      這麼多年過去了,秦氏的榮耀已然湮滅,然而,她骨子裡的執念卻還活著,如經霜的老樹,只待著重新發芽的那一天。

      而此刻,她像是看到了一點希望。縱然這希望來自於一個微不足道、出身卑賤的庶女,可她卻再一次從中感受到了那股力量。

      秦素清亮的聲音仍在響著,那聲音雖有著少女的柔弱,可吐出來的每一個字卻是擲地作金石聲:「……從今往後,走到哪裡我都不會再低下頭去了。就算去了大都,我也會挺直腰桿大聲報出我的姓氏,還要告訴所有人:我秦家子弟絕不輸於任何人,我秦家子弟更會將潁川秦氏的驕傲,一代一代地延續下去,生生世世,永不絕衰!」

      德暉堂上下一片寂靜,漫天飛雪似亦在那一陣激昂的話語聲中停止了墜落。

      那是如此奇異的一剎,天地間仿若有巨錘砸落,重重一記,敲響在每個人,尤其是每個年輕人的心底。

      眾人目注這東院新歸的庶女,皆有一種難言的感覺:這矮小瘦弱、面皮黑黃的女孩,在這一剎那間直是光彩奪目、見者莫不敢逼視。

      「說得好!」秦彥昭當先喝起彩來。他似是極為激動,語聲微帶顫抖,頰邊泛出一抹潮紅。

      年輕人的血總是熱的,也最易受蠱惑。秦素的這番話如一把火,將秦府的衰落與頹氣燒盡,帶來了光明與希望。不止是他,秦彥直、秦彥柏這幾個亦是滿面激揚,只礙於德暉堂一貫肅穆的氛圍,並不敢大聲附和。

      望著秦彥昭重新恢復了神采的臉,以及他那雙隱著欣喜與驕傲的眸子,秦素拭了拭額角的汗。

      前世活得太冷,連骨頭裡的血都是冰的,陡然間來這麼一段激揚陳辭,任誰都會覺得彆扭。

      略略調整了一下情緒,秦素方像是突然醒悟過來一般,往四面看了看,羞怯怯地垂首道:「太祖母恕罪,祖母、叔祖母、母親與叔母恕罪,阿素失禮了。」說著便躬身行了一禮,復又直身道:「因方才聽叔祖母說二兄棚屋枕草,我便想起了薛府僕役們說的江家的事,一時間思緒紛亂,這才貿然出言,委實有失女子端淑儀態,阿素知罪。」

      「傻孩子。」高老夫人當先開了口,眼光閃爍,神情十分微妙,「你說得極好,秦家小娘子便該如此。」

      「確實是個傻孩子。」吳老夫人接口道,不悲不喜的語氣,說出的話裡倒是有兩分真切的關心。

      秦素怎麼說也是失禮的,一度令高老夫人十分不快,吳老夫人的話若換個角度去聽,便有替孫女道歉的意思。

      高老夫人淡淡一笑,算是揭過了這一頁。

      有了吳老夫人那句話,林氏便不出聲了,低了頭不知在想些什麼。她對座的鐘氏卻是面色怪異,說不出是欣慰還是尷尬,此時正拿帕子抹唇角。

      「六娘,你方才說江家出了事,可是說的江僕射?」

      到底是太夫人,雖亦是心情激動,卻仍舊保持著清醒,開口便直指秦素語中的核心。

      秦素心中暗讚了一句,口中已是恭聲道:「是的,太祖母。」

      「江僕射家出了何事?」太夫人神情專注地看著秦素,往常對庶出子女的淡然,此刻已是不見。

      秦素凝思片刻,方躬身道:「太祖母,我是無意間聽那薛家僕役閒聊,這才知曉了江僕射家的這件舊事,那已經是早幾十年的事了。當年江僕射有一個遠房族叔,據說是個極聰明清俊的郎君,本來是有望入仕的,可他卻在守孝期間不遵禮制:斬衰裡穿綢衣、百日內飲茶、棚屋裡枕錦褥等等,雖然犯的皆是小錯,可族長卻將他一家皆除了族……」

      「除族?」鐘氏下意識地打斷了秦素的話,語罷方覺失言,忙轉向太夫人恭聲道:「太君姑見諒,我多口了。」

      太夫人擺了擺手,垂目看著她,溫聲道:「無妨。你想說什麼便說。」

      鐘氏沉吟了一刻,面上便帶了幾分小心,蹙眉道:「我只是覺得訝異。不過小錯爾,何至於全家除族?此事可當得真?莫不是以訛傳訛?」

      她問得也算是常理。那江氏乃是名門,若真出了這樣的事,必定是藏不住的,可他們在青州卻從未聽說過。

      太夫人淡淡地看了看她,又轉向秦素,神情無波:「六娘,你叔母的話你可聽見了麼?」

      秦素恭聲道:「我聽到了,太祖母。然此事卻非杜撰,而是確有其事,因為那薛家僕役閒聊的時候,恰好有一個薛府門客經過,我聽到他跟他的小廝嘆息說『江氏到底是名門,行事叫人敬服』。太祖母請想,若此事是假,那個門客又怎會有此感嘆?」

      此言一出,鐘氏的神色微微一僵,垂眸不語。

      太夫人的視線掃過她,最後停落在了秦素的身上,淡淡地道:「就算不是傳言,因小過而除族,仍是手段太過了,那薛家僕役便沒說個中因由麼?」

      秦素蹙眉想了一會,方細聲道:「太祖母,薛家僕役倒是說了原因,然原話我記不清了,只記得大概的意思。據說,那族長頒下命令後,江氏族人亦有不少說他做得過分了,那老族長便說,以小節而知大事,一時之情弊若放任,則江氏一族危矣。」

      她清而弱的語聲在房間裡迴蕩著,眾人皆凝神細聽,每個人的神情都含了一絲鄭重。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9 11:10 PM

第058章 析隱弊

      「哦?」秦素言罷,太夫人便插言道:「不為知此話又當怎講?」

      秦素便道:「老族長後來向族人解釋,說那子弟連最基本的孝期禮制都不能遵守,往後做了官便也守不住國法朝規,必犯大錯。他若是笨些倒還連累不到宗族,可惜他又太聰明太有才華。聰明人總會有野心,也總想要出人頭地。可若是真的出人頭地,他犯下抄家滅族的大罪也不是不可能,倒不如早早將他除了族。那老族長還說,若只逐出他一人,他家裡的兄弟乃至子孫必會心存不滿,說不得還要報復族裡,索性便將他全家都除了族,也免了將來禍及子孫、累及無辜族人。」

      她說話的聲音壓得極低,然越是如此,便越是讓人悚然而驚。

      一人之過、全家受累,為了保護全族,那族長的決定不能說是錯,反倒十分英明,但這手段也著實太過狠辣了。

      一時間,德暉堂靜得落針可聞,似是連眾人的呼吸聲都聽不見了。

      「太祖母,六妹妹所言,發人深省。」秦彥婉清柔的聲音陡地響起,打破了房中寂靜。

      眾人皆望著她,卻見她從從容容自榻上起身,與秦素並立於堂前,正色道:「太祖母,六妹妹說的這段掌故,意義極為深遠。那江氏老族長雷霆手段,看似無情,實則才是真正護佑了族眾,也拯救了江家。阿婉要在此斗膽進言,我秦家如今境況,實應以此為戒,我秦家兒孫,更應以這位江氏郎君為戒。」

      說罷她便提起裙襬,「撲通」一聲跪了在了地上。

      秦素在旁看著,心中大讚「二娘懂我」,同時亦知這不是心疼膝傷的時候,於是便也毫不猶豫地跟著秦彥婉跪了下去。

      接連兩聲重重的跪地聲,令整個德暉堂寂靜如死。

      林氏當先便站了起來,神情惶惶,像是想要上前拉起秦彥婉,卻又猶豫著怕失了禮。

      便在此時,太夫人忽然開了口,一開口便連說了三個好字,「好,好,好,」她笑聲朗朗,神情極是欣慰:「我秦家有此後輩,我也可以放心了。」

      便在這笑聲中,秦彥昭臉色微白,高老夫人與鐘氏亦是面色劇變,便連林氏的表情也極不自在。

      無論秦素有心還是無心,秦彥婉方才那番話,卻是意有所指,且指向的還不是西院,連東院也算了進去。

      林氏給秦彥恭熬雞湯的時候,可並未避人耳目。

      「太祖母,阿瞞以後每天都喝粥,不喝奶了!」奶聲奶氣的童音此時忽然插了進來,滿場先是一靜,旋即便有了笑聲。

      太夫人讚許地看了看秦彥貞。

      她方才瞧得清楚,是秦彥貞悄悄教秦彥恭說了這番話,此時更是抱起了她嫡親的幼弟,領著秦彥朴與秦彥柔二人,一同跪在了秦彥婉的身邊。

      有了這幾人在前,以秦彥昭為首的西院子女們便也皆離榻而起,紛紛跪地,秦彥昭俊挺的臉更是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顫唇道:「太祖母,我……」

      「好孩子,我都知道。」太夫人截斷了他的話,不著痕跡地瞥向高老夫人與鐘氏,目中含著一絲意味深長,復又向秦彥昭溫言道:「我秦家兒郎頂天立地。二郎只需記得,自己乃青州秦氏子孫,太祖母便歡喜了。」

      一字未提秦彥昭逾制之事,卻又字字句句如珠似璣,個中深意,盡在題外。

      秦彥昭蒼白的臉上不見一絲血色,聞言垂下了頭,放在膝上的手卻握成了拳頭。

      太夫人恍若未見,視線自他身上移開,淡淡地掃了掃堂下一眾晚輩。那似冷非冷、隱含銳意的眸光,在某幾人身上流連了一會,方才「嗯」了一聲:「太祖母很歡喜,我秦家的孩子皆是好的,都快起來罷。」

      她的語聲十分柔和,面含微笑,顯得頗為欣然,眾人聞言便皆起了身。

      回至原座時,秦素將衣袖掩住膝蓋,伸出手去撫了一撫。

      方才那一跪,動作大了一些,此刻她的雙膝仍有些生生地痛。不過,看著對座秦彥昭的表情,她便又覺得,這痛得很值。

      她略略移開視線,看向他身後的玄衣小廝。

      那小廝此刻的樣子似是有些緊張,兩手交疊握在小腹處,指節微微泛白。

      秦素不著痕跡地打量著他,接下來幾位夫人又說了些什麼,她便沒有過多關注。

      這一日的晨定,直至辰初二刻方才結束。

      跨出德暉堂正房的屋門時,廊外的天空已泛起淺白,雪下得越發緊密了,望去如晶瑩連綿的白霧,遠近景物掩映其間,宛若隔了一幕白玉珠簾。

      直待行至院門外時,秦素方回首看了一眼。

      在她的身後,那兩扇玄漆大門正緩緩合攏,周嫗的身影便掩在其中。

      沒有了那些年輕鮮潔的面孔,這所院落便又恢復了往昔的靜謐,有一種寂然的冷肅。

      秦素的視線最後停落於周嫗面上,凝望片刻,唇角微微一彎。

      她知道太夫人將他們這些晚輩遣走,單留幾位夫人議事的原因。

      秦家送往薛家的謝儀,如今應該已在路上了。為此,她還被吳老夫人專門叫去,寫了一張致謝的字條,夾在了信中。這一去一返至少需得兩、三個月,謝儀送至薛家時,她留給薛允衡的最後一信,亦到了開啟之時。

      秦素淡然轉身、大袖翩飛,踏進了漫天飛雪中。

      而在德暉堂的明間兒裡,幾位夫人的心情卻皆不大好,其中又以西院兩位夫人為甚。

      今日之事發生得實在太過突然,根本讓人猝不及防,好在太夫人未曾深究,否則西院只怕就要出一個大醜了。

      而太夫人雖未曾追究,那最後幾句話卻是明面上柔和,實則敲打,眾人無有不明的,此時的臉色自是皆不大好看。

      高老夫人面上的青氣,直至此刻仍未褪盡,顯是氣得不輕。而若非天生一段溫婉柔和的氣韻,鐘氏神情中的焦躁擔憂,恐怕也根本遮掩不住。

      方才那些晚輩離開後,鐘氏便悄聲佈置了下去,高老夫人也派了最得力的管事幫著她,事情暫時算是平息。然她心中卻未始沒有幾分後怕。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9 11:13 PM

第059章 孀居婦

      秦素的突然冒頭,若說其背後無人,鐘氏絕不會信。

      林氏不是個聰明人,亦不會拿著禮製為由頭自己打自己的臉。所以,鐘氏懷疑,此事是吳老夫人暗中授意。

      她暫時還想不明白,吳老夫人為何突然要針對西院,現在的鐘氏最為憂心的,是西院並非水潑不進,她明明已經叮囑過下人,在給秦彥昭加棉被鋪軟褥時,不許走漏風聲,可最後,東院還是得到了消息。

      鐘氏暗自打量著吳老夫人,那張無悲無喜的臉,此際看來,總有那麼幾分高深莫測。

      太夫人輕輕嗽了一聲,端起了一旁的茶盞。

      她今日起得早,此時已是微感疲憊,便叫人拿一隻隱囊放在背後靠著,環視了眾人一眼,方慢慢地道:「留你們下來,是要與你們說件事,此事……」她說到這裡忽然停住,轉首喚周嫗:「嫗,你去一趟蕉葉居,請大夫人過來一趟。我一時卻忘了,這件事她也需知曉。」

      周嫗躬身應是,至廊下喚了一個青衣小鬟,二人一起出了院門。

      太夫人所言的大夫人,便是秦世宏的遺孀俞氏。

      自秦世宏去逝後,俞氏母子三人便被太夫人接至中路主院,將德暉堂南面的一所安靜雅緻的院子單撥了出來,供他們居住,便是蕉葉居。

      俞氏是個識趣之人,住進蕉葉居便過起了深居簡出的日子,凡府中有喜事,她必會避開。每年幾位夫人過壽,她皆是從不出席的。而當年林氏有孕之後,病體初癒的俞氏甚至還帶著未足一歲的秦彥雅避去了府外,於上京城外的白馬寺為亡夫誦經、為長子祈福,整整靜修了三年,直待林氏生下了嫡長女秦彥婉並長至週歲過後,俞氏方才回府。

      自回府後,俞氏每日皆會去德暉堂走兩趟,朝定暮省、雨雪不輟,謹守規矩、從無踰越。而每逢初一、十五這兩日,她則是從早到晚足不出戶,儘量不與兩院諸人見面。

      太夫人十分愛惜她的懂事,便時常勸她出來走動,又憐惜秦彥雅幼年失考,便將她當作嫡長孫女養在身邊,還派了極穩妥的僕婦照料癱瘓在床的秦彥端。

      近些年,秦彥雅年歲漸長、將及婚配,俞氏一片慈母心腸,便也願意出來走一走,偶爾亦會受邀去兩院老夫人處坐坐。

      見她如此,太夫人便越發地看重她,家中大小事宜多會請她過來商議,也是一份尊重之意。久而久之,便連吳、高、林、鐘這幾人,亦對她十分信重。

      眾人在屋中閒話了一會,俞氏便也到了。

      太夫人隔窗瞧去,只見俞氏款款步上曲廊,身上披了件素面竹灰棉氅衣,頭髮上、肩膀上皆落了雪。一旁扶著她的秦彥雅也是滿身的雪花,兩個人立在廊下撲撣著,又有小鬟上前幫忙除屐,一時便未及進屋。

      太夫人便吩咐:「叫大夫人和雅兒進來吧,廊下冷得很。」

      僕婦得令便挑開了簾子,頓時一陣冷風掠了進來,那竹屏映了天光,無數雪片亂影紛紛,直撲了過來。

      「外頭風大,你們快進來暖暖。」太夫人提了聲音說道。

      俞氏與秦彥雅應了一聲,雙雙進了屋。此時二人皆褪去了外衫,俞氏一身竹灰棉襦裙,秦彥雅則是齊衰喪服加身,進屋後先向太夫人請了安,又按著輩分依次與各位夫人問好。

      周嫗便叫人端了一張鼓凳來,置於太夫人身後的位置,秦彥雅扶俞氏坐了,方轉立於堂前,柔聲道:「太祖母恕罪。雪忽然便下得大了,我不放心母親一人出來,便跟著過來了。屋中此時正熬著藥,雅兒還需回去看著,這便告退。」說著便折腰行禮,復又直身站好,儀態風度皆是上佳。

      她生著一張清清淨淨的瓜子臉,墨眉澈眸,雪白晶瑩的肌膚像是能發光,只立在那裡,整間屋子便跟著亮了幾分。

      俞氏慈愛地看著自己的女兒,太夫人便和聲道:「小雅便是孝順,回去吧,路上行慢些。」

      秦彥雅躬身應是,又向各位夫人告了罪,便很識趣地退了下去。

      待她離開後,太夫人便遣去了屋中使女,只留下周嫗服侍,方緩聲道:「前些日子,董涼去了大都,約摸要到明年初才能回來了。」

      諸人聞言,皆沉默不語。

      董涼去大都做什麼,兩院夫人就算不知道,也能猜出兩分來。必與薛家有關。

      薛二郎一路護送秦素回青州,半途還幫著處置了一群強匪,這般恩情,秦家總要有些表示,哪怕明知對方並不在乎,禮儀上卻不能落了下乘。

      「不知董涼是幾時走的?帶了哪些人手?六娘的字條可一併帶去了?」吳老夫人問道,並未掩飾語氣裡的熱切。

      太夫人半闔了眼睛道:「人是三天前走的,侍衛家僕也有十來個,董安也跟著一併去了,他叔侄兩個一併上路,也好有個照應。六娘的致謝字條也帶去了。左家另派了管事左誠幫著打點。」

      一聽這話,吳老夫人不由喜動顏色,一迭聲地道:「甚好,甚好。終是君姑想得周全,如此便不虞路途有誤了,那左誠聰明謹慎,可堪一用。」

      此時的她再不復平素的不動如山,真真是發自內心地笑了出來。

      有左家的大管事跟著,那就表明太夫人將她的提議聽了進去,願意在薛家人面前提一提左思曠的名字,這叫她如何不喜?

      太夫人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並未說話。

      高老夫人端起茶盞,不冷不熱地道:「姒婦如願以償了。」語罷飲了一口茶。

      她與吳老夫人原先便是妯娌,後秦世章兼祧兩房,改口喚吳老夫人為母,她二人當著外人的面便互稱對方為「夫人」,然私下卻仍是習慣舊時稱呼,兩個人也從不覺得有何不妥。

      高老夫人話中有話,吳老夫人自是聽出來了。她倒也坦蕩,頷首道:「吾願已足,自是欣然,多謝娣婦。」

      高老夫人愣了愣,旋即失笑:「姒婦也真是……」無奈地搖了搖頭,亦不再往下說。

      林氏卻蹙起了眉,憂心忡忡地道:「董涼這一走,便只有馮德與周喜這幾個了。不日便至年下,諸事繁雜,喪中亦有喪中的規矩,且天氣又冷,每日採買也成問題。」

      她主著中饋,操心一家子的吃喝用度,董涼總領諸事,其侄董安管著採買,這二人離開讓她頓覺不便。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9 11:16 PM

第060章 議家事

      太夫人淡聲說道:「所以我叫了你們來,便是要商量這件事。董涼他們這一走,人手便有些不足,我看鐘財很能幹,不如叫他來幫忙罷。」

      房間裡奇異地安靜了剎那。

      在那短暫的瞬間,林氏的神情有片刻僵硬,鐘氏卻是滿面錯愕,抬起頭來,驚訝地看了太夫人一眼。

      鐘財一家乃是鐘氏的陪房。她再沒想到,太夫人居然會讓她的陪房打理府中事宜。

      一應庶務由東院打理,此乃秦府心照不宣之事,太夫人這突如其來的一招,倒叫人糊塗了。

      鐘氏垂下眼眸,飛快地轉著心思。

      坦白說,她並不想插手秦家複雜的內務,更不想讓林氏有可乘之機。

      林氏對掌家權一向看得極重,聰明的做法便是由得她去,只要不管到西院來,便做個聾子啞巴也沒什麼。而府中諸雜事西院一旦沾上手,往後便可能生出麻煩事來。

      「這……怕是鐘財太拙,幫不了什麼忙。」鐘氏細聲說道,拿布巾拭了拭唇角,「再者說,長兄下個月也要到了,這個天氣路不好走,我正要派鐘財前去迎一迎。」

      鐘氏這理由找得極好。

      鐘氏的長兄鐘景仁一直幫秦家打理著幾處窯廠,每年年尾都會回府交帳,順便送些年禮,這也是府中早有的定例。鐘氏拿他做藉口,卻是再現成不過的了。

      太夫人卻像是早料到鐘氏會這樣說,慈聲道:「你兄長過府還要好些日子,年下諸事卻是眼前便需做的。便聽我的,先叫鐘財過來幫忙,旁的容後再說。」

      語氣溫和,然態度卻是斬釘截鐵。

      林氏滿心的不喜,卻又不好表現出來,只好拿袖子裡的手出氣,捏捏放放,倒弄得骨頭疼。

      太夫人態度如此堅決,鐘氏亦是莫可奈何,只得順從地道:「是,便聽太君姑吩咐。」

      太夫人滿意地笑了,又對林氏道:「你也辛苦了,鐘財的活計我來安排,你只管你手裡的事便是。」

      林氏的表情幾乎維持不住,若不是吳老夫人暗裡推了她一把,她只怕便要當場委屈起來。

      這也太沒道理了。

      走了個董涼,那是太夫人的人,太夫人要安排他送禮,她無話可說。可是,鐘財卻是西院的人,生生地安排了進來,這就已經叫人心裡不舒服了,偏偏太夫人還要親自照管此人,將林氏這個掌家主母放在一旁,她若是沒怨氣那才奇怪。

      見林氏面上青氣隱顯,吳老夫人心底微動,便想幫著說幾句話,畢竟他們東院是一條心的。

      然她的嘴才張開,忽地便想起董涼此去大都,說到底還是在幫左思曠。太夫人肯點頭幫忙,他們東院便欠了個人情,如今拿鐘財來抵,倒也不吃虧。

      心中念頭轉了一圈,原先那責問的話便再也說不出口了,吳老夫人張開的口停了片刻,方擠出來一段話:「君姑操持辛苦,有什麼能幫的且開口,我等自是不遺餘力。」

      客氣話總是動聽的。

      太夫人面色稍霽,和緩地道:「如此便好,你我終究是一家人,為著秦家也需齊心。」眼風不偏不倚,恰恰掃在林氏身上。

      林氏被那銳利冰寒的視線一觸,多少委屈怨恨也皆凍成了冰渣,氣勢也弱了下來,提了心、軟了聲,起身囁嚅道:「謹遵太君姑教誨。」

      鐘氏亦起身束手道:「太君姑教訓得是。」

      俞氏見狀便不好再坐了,也跟著站了起來,垂著頭並不多言。

      今日之事她半點不知情,坐在那裡亦是只語未出,然太夫人教訓兩個孫媳婦,她這個前長孫媳卻不能乾看著,必須有所表示。

      見俞氏站了起來,太夫人連忙道:「罷了,都坐吧,大夫人也坐,你也辛苦了。」

      俞氏依言坐了,輕語道:「太君姑可要歇息?今日忙了半天,想是倦了。」

      太夫人倒確實是有些累了,聞言便點了點頭:「坐了半日,骨頭都鬆了。」說著便向吳、高、林、鐘四人擺了擺手:「你們自去忙吧,外頭雪大,路上慢著些。」

      眾人見她神色疲倦,不敢再多耽擱,告退後便兩兩相攜著出了屋。

      外頭的雪下得正緊,真真是飛雪連天、瓊玉漫舞,放眼望去,竟連對面的人影都瞧不清。

      幾個人各懷心思,也沒心情看風景,各自點了點頭,便舉傘的舉傘,乘兜的乘兜,不一時,那數點人影便隱沒於接天連地的大雪中,須臾沒了蹤影。

      ***************

      這場大雪直下了一整夜,至次日,雪霽天晴,滿世界清光絢爛,刺得人睜不開眼。

      秦素甫一醒來,便被窗上那白亮的雪光晃了一下,眨了會眼睛才適應。

      昨日值宿的乃是錦繡,此刻她正睡在熏籠邊的地鋪上,兩眼閉得嚴嚴的,恰是好夢正酣。

      秦素也不喚人,輕手輕腳地掀開布帳,趿了鞋便去了書案處,伸手去推窗戶,不料那窗扇卻是紋絲不動。

      「女郎怎麼這就起了榻?」阿栗從外頭走了進來,一張臉凍得紅撲撲地,紅果兒一般,頭髮上滴下水珠來。

      她見秦素只披了件麻襖,上前便是一陣埋怨:「天冷得能凍掉手指頭,女郎該穿嚴了再起榻的,快些回榻上去。」說著又拿腳去踢錦繡,罵道:「睡得像頭豬,躺平了便是一頭死豬。」

      秦素忍不住「噗哧」一笑,連忙拿手握了嘴,被阿栗一路推回榻上,由著她幫忙著衣。

      錦繡挨了那幾腳,卻仍睡得香,連身也沒翻一個。

      阿栗看著她便又笑起來,也不敢大聲,便附在秦素耳邊道:「女郎看,不就是死豬麼?」

      秦素便向她腦門上戳了一記,不令她多言。

      阿栗服侍秦素日久,倒也摸出了些門道,曉得秦素之意,便放過這個話題,轉而道:「外頭太冷了,窗扇全都凍住了,打不開的,一會我叫人拿熱水澆一澆。」

      秦素漫不經心地聽著,忽然想起了什麼,探身入帳,自枕下取出了一沓紙,盯著上頭的字出神。

      這是她昨日於西院角門處「程門立雪」,終是從秦彥昭那裡求來的他最近寫的幾篇詩文,打的名目是「想拜讀二兄的詩文,順便照著二兄的字習字」。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9 11:19 PM

第061章 晴窗暖

      秦彥昭的一筆字,當年可是連中元帝也誇過的。

      只是,彼時的秦彥昭早已魂歸離恨,他的字還是秦素趁南下遊玩之機收集來的,她還藉著那次機會,悄悄地重新回了秦家一趟。

      也不知是不是秦家霉氣太重,從秦宅回到宮裡沒兩個月,她便落了水,即將到手的后位也沒了,陳國也跟著煙消雲散。

      秦素自然是恨不得中元帝去死的。與之相較,陳國覆滅帶給她的感受,卻沒有那般強烈了。

      少年去國,在異國他鄉忍辱偷生,整整八年間,每一日皆活在恐懼與屈辱中,秦素的心早已冷透。

      若非為了不蹈前世宿命,求一個安身之所,她是連秦家也可拋卻的,何況一個虛而又虛的故國?

      在她看來,在陳國生活的那二十年,並不比在趙國活得好,尤其是深宮的那五年,水深火熱、如履薄冰,也就隱堂歲月堪可比較了。

      如今三國勢均力敵,分不出高下,但明年春的那場衝突,卻會逐漸改變這一局勢,趙國亦會漸漸強大起來。

      今年是中元十二年,離著陳國被滅,還有十六年。

      不覺間,一絲茫然爬上了秦素的面龐,她的腦海中翻動著沉水側畔、火光衝天的畫面,手裡的紙張發出了「唰啦」的聲響。

      這聲音驀地驚醒了她。

      她抬眼望去,入目處是一角青瓷供瓶,瓶中空無一物,妝台上置著玄漆匣,書架上捲著幾卷字畫,立著不少書,熏籠暖暖地烘出熱意,明窗上映了雪光,朝陽燦爛,窗戶四圍鑲了一圈薄薄的金邊。

      秦素微吐了口氣。

      留給她的時間還算長,她還有時間好生籌劃,現下最重要的事情,還是秦彥昭。

      阿栗已經幫她著好了衣,此時正掛著帳鉤,秦素便從那幾頁紙中挑出了兩張,另外收好,其餘的便令阿栗鎖進書匣,鑰匙則由秦素親自收著。

      一時錦繡也醒了,幾人便收拾了起來,服侍著秦素洗漱完畢,又用了米粥。

      因天氣頗為寒冷,吳老夫人與林氏皆忙著打點年下諸事,便索性免了十日定省,秦素便得以在房中用朝食。

      須臾飯畢,趁著換碳盆的功夫,秦素將單獨挑出來的那兩頁紙袖了,看看時辰不早不晚,便喚了阿栗過來,兩個人著了踏冰的屐,踩著滿院的積雪,來到了東晴山莊。

      秦彥婉向來早起,朝食過後,向例是要案前讀書半個時辰的,忽見秦素冒嚴寒而來,她很是吃驚,連忙叫采藍接了主僕二人進屋。

      「這般冷的天,如何跑到我這裡來了?」姊妹二人分賓主坐定,秦彥婉便問秦素,一雙剪水瞳清澈無波。

      秦素未急著回答,而是轉首向四下看了看。

      這房間佈置得比她還要簡單,除了榻、几、椅、案之外,也就一旁書架上的書顯眼些,就連布簾也是粗麻的,上頭的線頭宛若流蘇,參差不齊地垂落著。

      「二姊這裡好生素淨。」秦素似嘆似贊地道,又轉向阿栗:「回去後將供瓶洗淨了收起來,我的房裡不可再有一件多餘之物,可記下了?」

      阿栗忙應是,抬眼正迎上秦素淡漠的眼神,那劉海下的眸子裡像汪了兩團冰,看一眼能叫人凍上半日。

      縱然知曉秦素對自己信重,阿栗還是有些心底發抖,頭垂得低低地,不敢再看。

      秦素其實也不過是隨意地看了看她而已,此時早已探手取出袖著的紙,遞給了秦彥婉。

      「這是我從二兄那裡求來的字,想請二姊幫忙參詳參詳,我該學哪一篇的字才合適。」她一面說著,一面便將兩頁詩文展開,攤放在了秦彥婉的面前。

      「原來是為著此事。」秦彥婉瞭然地點了點頭,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她遞來的在紙上,逐字細看起來。

      這兩頁紙一文一詩。文是抄錄了《易經》裡的一段話;詩則為古體五言詩,卻是秦彥昭自己寫的。

      昨日秦素一定要求了他親筆寫的時興詩文來看,秦彥昭最近卻是因著守孝,學問上便疏懶了些,總共也就寫了一首詩,文卻是沒有的,便拿了前些時候抄錄的文字湊數。

      「這上頭的字我倒都認得,但意思卻不大明白,所以才來請教二姊姊。」秦素細聲細氣地道,神情微有些侷促。

      秦彥婉和氣地看著她,柔聲道:「請教二字我可不敢當。不過,這一篇,」她纖長的食指點在抄錄的那篇《易經》上,搖頭道:「於你暫且無用。這字自是極好的,但意思卻過於艱深,你如今學還太早了些,依我看還是先放一放罷。」

      學字不是光抄字形,還要懂字意。秦六娘是個連《孝經》都看不明白的人,你叫她去理解《易經》,便如令小兒拉大弓,不僅會傷了小兒筋骨,亦會使之對弓箭產生懼意。

      秦彥婉以為,秦素的一顆好學之心,若是因畏懼而止步,反為不美,還是循序漸進為上。

      秦素聞言便點頭道:「嗯,既是二姊說這個太難了,我便抄那篇吧。」她一面說,一面便將那篇名為《冬夜感懷》的詩拿了起來,面上含了一絲歡喜:「我也覺得這個好,雖然不大懂二兄在詩裡說了些什麼,但讀起來很舒服。」

      秦彥婉讚許地道:「六妹妹這樣便很好。文章到手,先好生朗讀幾遍,也許讀著讀著便能明白了。」

      秦素聞言,滿面欣然,遂起身道:「那我便讀一遍,二姊聽我有沒有唸錯。」

      秦彥婉頷首:「甚好,你且讀來。」

      秦素便端端正正地捧了紙,朗聲誦讀起來:

      「人生知何似,微雨過驚鷗;鷗飛如時去,雨落萬古愁。

      乘雲看蒼海,提劍踏浮舟;顧此更殘夜,使我多煩憂。」

      詩不算好,意氣滿紙,卻是少年人的心性,只有最後兩句暮氣重了些。至於多用陳句,此乃剛學寫詩之人的通病,秦彥婉自己都不能免俗,自不會去挑秦彥昭的眼。

      秦素唸完詩後,便切切地望著秦彥婉,似是在等她評判。

      秦彥婉作勢撫掌道:「讀得很好,無一字唸錯。」

      秦素暗裡無奈長嘆。

      這詩的問題這麼大,秦彥婉這個聰明人都沒聽出來麼?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29 11:22 PM

第062章 殘夜憂

      秦素捺下心神,仍是擺出虛心求教的模樣,指著詩問道:「還請二姊賜教,這詩寫的是什麼意思呢?」

      秦彥婉十分耐心,當真便逐句解釋了起來:「這詩的頭一句是感嘆人生短暫,就像飛鳥掠過細雨一樣,倏然便過去了;第二句仍是感慨人生,說那飛鳥飛得那樣快,便如時光飛逝,而那細雨又是那樣的多而密,就像人生在世諸多的憂愁煩惱;第三句則是抒發胸懷,說的是想要擺脫這人間煩惱,像鳥兒一樣自由自在,像俠客一樣無拘無束;最後一句卻是有些傷感了,說的是願望雖然很美好,可卻無法實現,只能守著漫漫長夜,置身於人間諸多煩憂,真是讓人……」

      她忽地收住了聲音,眉間飛快地掠過一絲愕然。

      「怎麼不說了,二姊?」秦素追問道,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她。

      秦彥婉卻像是沒聽見,雙眸只鎖在那詩上,漸漸地,臉色便有些發白。

      她方才一直沒注意到,在那詩文左下角隨手標著一個日期,便是今年的十月初五。

      十月初五,正逢秦世章大殮之後,棺槨於主院停靈。

      秦彥昭身為孝子,哭靈期間有感而發,寫下詩文,這並不逾制。可是,當此感傷悲痛之時,他不悼先君之恩、不念逝者之慈,卻怨世事煩擾,恨不能遠離此處,放舟於天地。

      這是一個孝子該有的心境麼?

      這樣的詩,哪裡有半點孝道可言?說是抱怨不滿倒更合適。

      而更叫人揪心的是,詩的最後一句「顧此更殘夜,使我多煩憂」,那「更殘夜」不正是「哭靈夜」?這樣的夜晚竟令秦彥昭感到「多煩憂」,此間道理,實是不能細想。

      秦彥婉一時間後背盡濕,霍然起身,不想起得急了,身子不由晃了晃。

      「二姊!」秦素眼疾手快扶住了她,一旁的采綠與采藍嚇了一跳,忙搶上前來,采藍便急聲問:「女郎,可是哪裡不舒服?」

      秦彥婉搖了搖頭,蒼白的臉上浮起一個笑:「無事,坐一坐便好。」

      幾個人忙扶坐著她坐下,采藍跑去一旁倒了一盞水,面上的神情頗為猶豫。

      秦彥婉於這些小節處自律極嚴,自成服後便一口水沒喝過,每日全靠著那點米粥度日,采藍知道自家女郎的脾性,故端著水盞卻不敢上前。

      秦素挪了挪腳,遲疑了一會,終是安坐不動。

      秦彥婉一片孝心,秦素無由置喙。且,她自己尚且遵著禮制,卻來勸嫡姊違制,這事若被有心人傳出去,林氏又要說她居心不良了。

      「無妨的,恐是今日起得早了些。」歇息了一會,秦彥婉的語聲又恢復了平靜,面上亦有了一絲血色,唯那雙水瞳深處波光隱隱,若暗潮洶湧。

      秦素終於放了心。

      秦彥婉看懂了,這就好。

      嫡女身份,名聲良好,又有林氏這柄大傘撐在頭上,此事由秦彥婉出面,實在遠勝秦素百倍。

      她垂首望著自己的手,眸中一片沉靜。

      她仍是不懂,平白無故地,秦彥昭為何寫這種詩?

      據她所知,秦彥昭對秦世章是有著孺慕之情的,心地亦很純正,絕不會真如詩中所暗示的那般,對先君生出什麼不好的心思。

      既非對秦世章不滿,那麼,秦彥昭的「煩憂」,又是從何而來?

      木屐踏上厚厚的雪地,「咯吱」作響,空氣中一片冰寒。石橋下的水結了冰,薄薄的冰面下,隱約可見游魚來去。

      秦素扶著阿栗的手,緩步自石橋邊經過,一路都在蹙眉沉思。

      那兩頁詩文已被秦彥婉留下了,理由是她想拜讀,還專門派采藍跟著秦素回來,務要將剩下的詩文取走,秦素自是欣然同意。

      秦彥婉這樣做,便是她聰明謹慎之處。

      連秦素都覺出秦彥昭不對勁,秦彥婉比她更瞭解對方,肯定也察覺到了。

      秦彥昭行止有虧,絕非一日可就。

      高老夫人與鐘氏的溺愛固然是一大原因,也難保沒有旁人暗中引誘,甚至陷害。

      所以,秦彥昭的身邊很該清理一番,最好是將人、物、事全盤仔細地清查,若是能給阿承清出一個更好的位置,秦素便更滿意了。

      她低眉沉思著,一行人轉出小徑,來到了竹林邊上。

      對於自己的二姊,秦素很有信心,她相信秦彥婉一定會去找林氏。

      此事絕非小事,秦彥婉這麼個明白人自是清楚,由林氏出面徹查乃是上上之謀,亦必能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

      兩院之間原本便矛盾重重,昨日西院又塞了個鐘財進來打理庶務,林氏心中正不滿著,秦彥婉現在拿出了秦彥昭的把柄,林氏怎麼可能輕輕放過,一定會大做文章。

      有林氏虎視眈眈地盯著,再有太夫人居中坐鎮,高老夫人與鐘氏是怎樣也含糊不過去的,再加上昨日德暉堂鬧的那一場,秦彥昭只怕又有得苦頭吃,鐘氏亦要受些牽累。

      秦素不介意事情鬧得太難看。

      秦彥昭也確實該吃些苦頭。

      連個才子都還不是呢,倒學了一身的名士脾氣,也不想想,那些所謂的名士,哪一個不是大士族出來的?以秦家現在的門楣,那樣的「名士」他們根本出不起。

      「女郎,這裡滑,小心些。」阿栗小心翼翼地說道,將秦素的胳膊扶緊了些。

      秦素被她一言提醒,這才發覺她們已然行至東籬門外,那石階上余了少許殘雪,確實有些滑。

      「采藍,你也小心腳下。」秦素扶著阿栗的手,半側著身子叮囑采藍,眼尾餘光瞥見前頭明間兒門簾忽地一挑,一個青衣小鬟一溜煙跑了出來,沿遊廊轉去了旁邊的西廂房。

      秦素只作不知,神色如常地進了屋,先將剩下的幾篇詩文尋出來給了采藍,打發她走,方招手喚了廊下的一個小鬟進屋。

      「錦繡去了哪裡?」秦素漫不經心地問道

      那小鬟方才一直縮在西廂房取暖,見秦素回來這才跑了出來,此時便有些心虛地道:「錦繡姊姊去東華居領對牌,碳快用沒了。」

      秦素沉默了一會,揮手叫那小鬟下去了,蹙眉不語。

      總這樣也不是個辦法,阿谷這樣明目張膽地往她屋裡跑,已經不是第一回了,得想個法子才行。

      秦素倒不是想將她趕走,只是覺得,阿谷進出她的屋子太容易了,要給她增加一些難度。有了難度,才會覺消息更加可信,也更容易迷惑阿谷背後的那個人。

      若是以往,此事行來卻是不易。不過,現下出了秦彥昭的事,則此事便容易許多了。

      秦素心下輕鬆,悠然地坐在屏榻上,拿起一隻繡繃看了起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30 09:26 PM

第063章 西泠雪

      西廬的院門前,清出了細細蜿蜒的一條窄路。

      那路是以白石鋪就的,映了天光便越發白亮。路的兩旁堆滿了掃出的雪,厚得幾乎能沒進人的小腿去。雪堆旁便是一棵高大的梨樹,滿樹瓊柯玉枝,在陽光下晶瑩如玉。

      一隻麻雀在空地上蹦跳著,像是被那雪凍得站不住一般,沒個消停的時候,那尖尖的喙在雪堆裡這裡一啄、那裡一翻。

      「啪」,一根梨枝終是承不住積雪傾壓,斷落於地,連帶著那半枝殘雪也落在了地上。

      那麻雀受了驚,「撲棱棱」飛走了,在半空裡劃出一道不甚鮮明的灰色印記。

      一個十二、三歲的小鬟自小徑盡頭轉了出來,遠遠地看了一眼西廬緊閉的大門,又看了看那守在門邊面色肅然的僕婦,腳下不敢有絲毫停頓,自另一頭拾級而上,跨進了遊廊。

      直到在遊廊裡轉過兩個拐角,那小鬟才停下腳步,抬袖抹了抹額角的汗。

      她生得頗為秀氣,卻並不打眼,眉眼細細,鴉青的頭髮梳成雙平髻,髻上插著對稱的兩根木釵,一身白衣黛裙,卻是西院最普通的使女裝扮。

      她在廊中歇了會腳,方才又繼續往前,自遊廊而至夾道,又穿過一道寶瓶門,便來到了一所小院前。

      那小院的院門半掩半闔,院門由荊條與木條合編而成,縫隙中纏滿藤蘿枯黃的細莖。院門的上方懸著一塊原色木匾,無漆無裁,邊角處還留著斷茬,像是匠人隨手劈開的一般,匾上是樸拙的「西泠」二字。

      這小院的院牆亦非白牆,而是別出心裁的黃泥牆,牆面上亦垂掛著藤蘿。想必到得春時,那碧綠的藤蘿牽門繞壁、垂花墜蕊,自有一番幽靜古樸的意味。

      那小鬟推門而入,卻見院中的雪鋪了厚厚一層,並無人掃。一棵合抱的桃樹佔據了院子的整個西角,樹下一張石桌、兩方石凳,上頭也堆滿了晶瑩的雪。

      「你來了?」一個容長臉、相貌娟秀的使女正守在倒座房的門邊兒上,此時便探了身子向那小鬟招了招手,說話的聲音卻是極輕:「如何去了這般久?女郎等了好長時間了。」

      那小鬟連忙上前輕聲招呼:「旋覆姊姊好。」

      旋覆向她點了點頭,問道:「東西都拿來了麼?」

      那小鬟也不說話,將一個青布小包自懷中掏了出來,遞給了旋覆。

      旋覆伸手接過,四下看了看,便向那小鬟輕聲道:「趁著這會無人,快些去吧。」

      那小鬟向她屈身行了一禮,便返身出了院門,一角黛裙在門邊閃了閃,須臾便沒了蹤影。

      旋覆將院門輕輕掩上,袖好青布包,便轉上一旁的遊廊,不一時便跨進了正房明間。

      屋子裡暖意氤氳,還有一股淡淡的松木香,一應家具或為藤編,或為實木,雜以陶瓶瓦罐,精雅中透著古樸之意,令人耳目一新。

      秦彥梨穿著件夾單斬衰,滿頭青絲只挽起了一半,另一半便披散在肩上,烏溜溜的宛若飛瀑,光可鑑人。

      她原本正坐在西次間靠窗的案邊讀書,聽見外面的響動,便抬起頭看向門簾處,鳳眸中飛快地閃過一抹幽光。

      她的貼身使女繁縷見狀,便上前將這一邊的門簾也挑了起來,將旋覆讓進了房中。

      「女郎,東西拿到了。」旋覆上前行禮。

      秦彥梨放下書,閒閒地擺弄著案上的一支竹筆筒,漫不經心地問:「她人呢?」

      旋覆輕聲道:「走了,和往常一樣穿著西院的衣裳,並沒人瞧見。」

      秦彥梨頷首「嗯」了一聲,又問:「東西何在?」

      旋覆便將方才那個青布小包取了出來,雙手呈了上去。

      秦彥梨鳳眸微閃,拿起布包看了看。

      布包上頭打了一個簡單的雙翅蝴蝶結,若不細看,不會有人注意到那布結的兩根蝶尾,長的一端正指向青布的一塊暗記。

      此乃秦彥梨與秦彥柏暗中約定的記號,並無第三人知曉,便連他們的生母蔡氏亦是不知。

      秦彥梨微微放了心,向旋覆使了個眼色。

      旋覆會意,自去了門邊守著,繁縷則將門簾放下了半幅。

      「你看看,這些可是全了?」秦彥梨伸手將布包打開,露出了裡面的幾樣小物件,有扇墜、有墨錠袋子,還有一個精緻的寶藍織錦繡蘭草香囊。

      繁縷仔細點數一番,笑道:「都全了,女郎放心便是。」說著便又將東西重新包好。

      秦彥梨的神情輕鬆了些,輕笑道:「險些便沒趕得急,幸得我昨日便給阿兄遞了信。」

      繁縷便笑道:「有女郎在,這些東西必不會被人查出來的。女郎聰慧,何人能比?」

      話音落下,秦彥梨面上的淺笑忽然便暗了暗,若微雲遮了月,那張秀麗的臉便此有了幾痕陰影,沉鬱冷淡,是夜色中幽幽綻放的花朵,清極麗極,卻又總叫人看不分明。

      良久後,她面上的笑意淡去,感慨地嘆了一口氣:「可惜了,左四娘的一腔情意,卻被這一場風雪摧折殆盡。」

      口中雖說著可惜,然她的神情卻是反之,語罷又掩唇而笑:「也不知我二兄現下又是如何了?會不會難過?」一面說著,她一面便伸出纖長的手指,將那織錦香囊獨獨挑了出來,看也未看,直接便扔進了碳爐。

      這一包東西里,唯有這枚香囊,不可被鐘氏查知。至於餘者,皆不過是為這香囊打的掩護罷了。

      秦彥梨清幽的眸子盯著碳爐,那爐中火苗躥起,捲起香囊,不一時便燒了起來,灼灼火光映入她的眼眸,照出兩點明亮的光。

      繁縷小心地看了她一眼,輕聲道:「聽說,東院夫人不是一個人來的,還帶著周嫗和好些德暉堂的人,夫人陪著她們進了西廬,一進去便將院門鎖了,服侍二郎君的人也全都被鎖在了裡頭。」

      「可惜了啊。」秦彥梨這回是真的嘆息了,眉間鬱色若風露沾花,點點輕愁:「阿志很好的,又與左四娘身邊的流年相熟……可惜了。」

      她語中許多未盡之意,繁縷縱然明白,卻也不敢接話。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30 09:31 PM

第064章 含清愁

      沉默了好一會,繁縷方輕聲問秦彥梨:「女郎,這包東西該如何處置?」

      「能砸的便砸碎,能燒的便燒了,你與旋覆看著辦罷,務必不留痕跡。」秦彥梨吩咐道,又悵悵地嘆了一口氣:「可惜事發得太早,倒不好糊塗弄過,若是再遲上個半年一年的,時間上便不大能說得清了。如今左家那邊息了心思,阿志又留不下來了,倒叫人有力也無處使。」

      她秀黑的眉蹙了起來,眉間清愁若梨蕊迎風,淡雅清幽。

      那一刻,她的腦海中又浮現出秦彥柏叮嚀的話語:

      「……三妹,那香囊須得盡快毀掉。那本是你從左四娘那裡得著的,此次假借左四娘之名,輾轉交給了阿志,若是待兩年後事發,事情自然好說,可現在這時間卻是太近了,府中正辦大喪,門禁森嚴,母親若想要查出何人進出,那是一查即知的,若是萬一查到……三妹可就危險了……」

      秦彥柏擔憂的眼神似仍在側,秦彥梨心中微暖,復又一嘆。

      所謂人算不如天算。

      誰也沒想到,一個才從田莊歸來的野娘子,在德暉堂胡言亂語了一通,竟叫府中起了這場亂子,生生壞了他們的安排。

      秦彥梨的臉色沉了下去,卻不再說話,只蹙眉沉思。

      繁縷一面給布包打結,一面低聲勸慰:「女郎行事穩妥,這是極好的,又何必急於一時?那阿志只是個小廝,留或不留不與女郎相干。若是行之太切,只怕還不好脫身呢。往後時日還長,三郎君又內秀聰穎,女郎不必太過憂心。」

      秦彥梨的眉尖蹙得緊了些,良久後,方啟唇輕語:「我總在想,若是我再多多與左四娘說些話,或許此時事情已然鬧開了,我那二兄……」

      她語聲漸輕,仍是一副輕愁淺慮的模樣,只眸光深處閃著一簇幽暗的火苗。

      繁縷沉默了下來。

      話題牽涉到了西院,不,應該說是整個秦府最受矚目的二郎君,她不過是個卑賤的使女,即便於無人之處,不該亦不敢多言一字。

      所幸秦彥梨亦不需她答話,靜了片刻,又輕輕一嘆:「罷了,一切皆是天意,誰也料不及的。不過,父親大喪,蕭夫人卻只來了一回,蕭家幾位郎君至今不曾與阿兄寫信,未免叫人憂心。」

      說到這裡,她面上的鬱色更深了些,纖纖手指無意識地翻弄著,手中的筆筒不住翻轉。

      「女郎想得太多了。」繁縷嘆息似地道,看向秦彥梨的眸光中帶著幾分憐惜,「女郎身為女子,只每日讀讀書、做做針線便是。這些事情是郎君們該想的。」

      秦彥梨面露苦笑,無奈地搖了搖頭:「你以為我願意多想麼?我也是不得已啊。阿姨是個痴人,只知自怨自苦,哪裡會管我和阿兄?阿兄唸書本就辛苦,還要時刻注意分寸,既不敢太過聰明,又不好表現得太笨。雖與二兄、四兄他們同在蕭家族學附學,然人情交際上他卻只能靠自己,還要兼顧著阿姨不受欺負,一顆心分成了幾瓣。我若再不替阿兄多想一想,他一個人如何顧得過來?」

      她越說便心情便越沉鬱,握著筆筒的手指骨頭微白。

      蕭家幾乎是秦家最大的依仗,然而,隨著秦世章的離逝,蕭家人態度上的冷落卻是如此明顯,著實令人齒冷,而左家……

      「奪」地一聲,秦彥梨將筆筒擱在案上,同時長呼了一口氣。

      「罷了,前頭終究是我謀劃不細,此刻再想補救已是不及。蕭夫人那裡……那也是以後的事了,如今多想亦是無宜。」她像是安慰自己一般地說道,停了一停,復又喃喃地道:「也不知阿兄有沒有將那兩篇東西藏好?」望著窗外桃樹的枝影,她的眉間泛起隱憂。

      「女郎不必擔心。」繁縷柔聲道,「就算搜出來了,也不能說明什麼。自家郎君之間互贈詩文,不是最尋常之事麼?」

      秦彥梨聞言莞爾,讚許地看了繁縷一眼:「你說得很是。」說著又指了指她手中的布包,「這便去處置了罷。若我沒猜錯,再過一會,便要有人來搜院子了。」

      她是笑著說這些話的,並未顯出任何擔憂或懼怕,就像是玩笑一般。

      繁縷卻明顯緊張起來,躬了躬身,便拿著那包東西出了門,秦彥梨輕柔的語聲亦隨步而起:「旋覆,你與繁縷一起去罷。」

      旋覆應了一聲,將守在曲廊轉角處的兩個小鬟喚過來聽用,便與繁縷一同轉進了耳房。

      西泠山房樸拙的門扉半掩著,掩去了滿院暗藏的心事。而與此同時,西廬的大門卻「嘭」地一聲從裡推開,門中行出兩列面色沉肅的僕婦,鐘氏與林氏相攜而出,一個抑著薄怒,一個得意張揚。

      「天幸察覺得早,阿圓萬萬莫要氣惱,免得傷了身。二郎少年心性,尚有待琢磨。」林氏叫著鐘氏的閨名,語聲殷殷、態度親切,若不是面上的笑意太過明顯,一番話倒也稱得上真摯。

      鐘氏柔婉垂首,狀甚溫馴,一口牙卻幾乎咬碎。

      秦彥昭喪中逾制,被太夫人當場點出,這事她認了。畢竟是她和高老夫人默許的,也是心疼秦彥昭,怕他在棚屋裡凍出病來。

      可是,今日林氏洶洶而來,帶著太夫人的口信,卻是要去搜秦彥昭住的西廬,且還不許人提前送信,直接便將西廬的大門關起來,上上下下搜檢了一番,最後更是蒐羅了一匣子秦彥昭寫的詩文,說是要回去細查。

      此乃太夫人之命,鐘氏不敢有違,卻又如何甘心就這樣任林氏在西廬撒潑?

      就在方才,她終是忍不住出聲質問,林氏便湊在她耳邊,低低地念了一首詩,並告訴她這是秦彥昭於守靈之時寫的。

      鐘氏稍一思索,當即冷汗便濕透了重衣。

      從那時起直至此刻,她隻字未出,唯眉間怒意越聚越重。

      林氏的明嘲暗諷,如何及得上她心中的怒海狂濤?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30 09:35 PM

第065章 西窗齋

      「……阿圓是氣我了麼?」見鐘氏半晌不語,對自己的話直似耳旁風,林氏頗感無趣,便又問道。

      鐘氏抬起頭來,看向林氏的眸光似冷似暖,語聲輕若微風:「姒婦何出此言?」

      林氏一笑:「你不氣便好,我還當你氣我多管閒事。」語罷便以袖掩唇,眉眼卻是彎了起來。

      過了一刻,林氏方正了正顏色,拂著衣袖道:「秦家最重門風,娣婦向來溫婉知禮,自無須我多說。我這裡還有太君姑的一句話,娣婦且請聽好。太君姑說,孝期不可有任何差池,東、西兩院皆要仔細清查。」

      說到這裡,她的神情似是有些不自在,舉袖在唇邊拭了拭。

      她給秦彥恭熬雞湯的事情,太夫人當面責了她,並將秦彥恭的奶姆攆去了洗衣房。此時轉述太夫人的話,她不免思及前事,臉上也帶了出來。

      鐘氏轉眸看了她一眼,驀地柔柔緩緩地道:「旁的皆容易,不見葷腥卻難。姒婦說可是?」

      竟是直言譏諷,不留半分情面。

      林氏一呆,瞬間面皮紫漲,立起眉毛便要發作,鐘氏卻已折腰行禮:「姒婦慢行,恕不遠送。」語罷竟不等她回話,便領著人逕自轉上了一旁的小路。

      林氏氣得胸脯起伏,好半天方才用力揮了下衣袖,諷道:「自己滿身蝨,卻管他人臉上痣。」

      周嫗垂首站在她身後,便如沒聽見一般。

      有她在面前,林氏終究不敢太過分,恨恨地盯著鐘氏的背影看了半晌,方面色鐵青地離開了。

      鐘氏一路蹙著雙眉,也不回西華居,只分派了幾個使女去各處傳話,自己卻是帶著人沿小路彎去了夾道,行不過一刻鐘,便來到了西窗書齋。

      此處乃是秦彥柏的住處。

      秦彥柏此時正立在曲廊邊,望著簷下垂落的冰棱出神,忽見一隊人衣帶翩飛,自院門外走了進來,那被一眾僕婦簇擁在中間的人,正是鐘氏。

      他心下暗驚,連忙出屋相迎,連屐也未踏,踏著殘雪幾步奔行至鐘氏跟前,面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溫笑,躬身施禮:「母親,這麼冷的天如何出門了?還請進屋少坐。」

      鐘氏擰了一路的眉心,在跨入院門的一剎便鬆了下來,此時面上是春風般的一抹笑意,和聲道:「天太冷,我不放心,來你這裡瞧瞧。」

      秦彥柏忙道:「是兒子不孝,竟累得母親憂心。」語罷親自在前引路,又親手打起了門簾,延請鐘氏入了內,又喚小童捧了熱熱的茶盞上來。

      鐘氏看著茶盞,神情有瞬間的凝結,復又歸於淡然,行若無事般地端起陶杯,合握於掌中。

      「這茶是給母親暖手的,兒慚愧,未備得牛皮暖囊。」秦彥柏適時地低了頭,似是愧於不能好生侍奉母親。

      簡簡單單一句話,明了孝道,解了自身,暗示自己守制之嚴。分明是解釋,卻聽不出半點解釋的意圖,只覺委婉周全。

      鐘氏忽然覺得,她好像有點不大認識這個庶出的三郎了。

      捺下心頭升起的情緒,她淡淡地瞥了秦彥柏一眼,語聲舒緩:「無妨的,守孝期間不可逾制,昨日你太祖母才說過,我省得。三郎不必自責。」

      秦彥柏抬起頭來,清秀的臉上眸光澈然:「謝母親體諒。」

      鐘氏凝目看他,卻見他一雙眸子清清朗朗,如窗外天空一般直可映心。

      不知何故,鐘氏腦海中莫名冒出四字:坦蕩磊落。

      那一剎,她忽覺萬分灰心。

      她悉心教導著兩個嫡親兒子,十幾年不敢稍有懈怠,可現在她才發覺,比起這位庶出子來,她的兩個兒子,差得不是一點半點。

      這還真是久居山中、只知桃源,卻不知世外早就改天換地。

      若非太夫人的雷霆手段,她哪裡會多看這庶子一眼?又哪裡會發現這樣叫人難堪的差距?

      鐘氏心裡堵得厲害,只得垂眸去看茶盞。

      「母親可覺得冷?兒可叫人點上碳爐的。」秦彥柏關切的語聲響起,態度仍是一如方才的坦蕩。

      鐘氏抬起頭來,神情溫和地搖了搖頭:「我兒孝順,卻也需守禮制。」她眸色殷切,是真心為晚輩考慮的慈母神情,一面說著話,一面那視線卻飄向了院門處,似是在等什麼人。

      秦彥柏心下微沉,方要說話,忽見一人自院外急行而入,卻是個穿著葛布大袖衫的男子,那男子身後還跟著兩個灰衣小鬟,其中一個有雙大大的眼睛,黑亮如漆。

      一見這三人,秦彥柏的瞳孔微微一縮。

      「鐘管事,何事至此?」西窗書齋的守門小僮上前招呼。

      鐘財聞聲止步,躬身賠笑道:「我奉太夫人之命而來,尋三郎君有事。」

      那小僮哪裡敢真攔著他?現在鐘財可歸德暉堂管,他一個西窗書齋小廝,問一聲已經算得上盡職了。

      小僮便側身讓了鐘財進門,秦彥柏也不要人稟報,自己便行至了屋門邊,和氣地招手道:「鐘管事請進吧。」

      鐘財倒是謹守著本分,帶著那兩個小鬟先向鐘氏行了禮,再向秦彥柏行了禮,方躬身道:「太夫人請三郎君去德暉堂一趟。」

      秦彥柏應了聲「是」,又回身看著鐘氏,恭聲請罪:「母親,兒要去見太祖母,不能陪母親說話了。」

      鐘氏柔和的視線攏在秦彥柏的身上,過了一會方緩緩地道:「我兒且去罷,我一會也便走了。」停了一刻,又添了一句:「既要去見你太祖母,還是換身衣再去。」語罷便喚人:「阿柳、阿絮,你們去陪三郎換衣。」

      竟是沒給秦彥柏一點說話的機會。

      此時,兩個白衣黛裙的使女已是應聲而出。二人皆是十五、六歲的年紀,相貌頗為不俗,領命後便立在了秦彥柏身後。

      秦彥柏臉上的謙恭不減半分,亦無推拒之語,十分順從地便與那兩個使女去了裡間,不一時便換了身麻衣出來,向鐘氏躬身道:「母親,兒這便去了。」

      「去罷,叫你的人好生跟著,莫要受了凍。」鐘氏柔和地道,語聲溫婉,神態閒逸,唯一雙眸子,在庶子的身上打了個轉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30 09:43 PM

第066章 青絲君

      秦彥柏面上的孺慕與溫和,在這一剎那,有了一痕撕裂的跡象。

      然,也只是跡象而已。

      他很快便恭謹地垂下了頭,那撕裂的危險,亦隨著這個動作消散。

      「是,母親。」低平淡然的語聲,溫和得一如鐘氏手中微溫的茶盞。

      鐘氏含笑點頭:「去吧。」

      秦彥柏便退出了屋門,十分乾脆地將西窗書齋能帶走的僕從皆帶走了,只留下了幾個幹粗活的僕役。

      知機如斯,果斷如斯。

      鐘氏握盞的手指再度泛白。

      「著衣時,可仔細搜了?」望著秦彥柏消失於院門的一角袍擺,鐘氏聲若寒冰,視線卻仍舊望著前方。

      那個叫阿柳的使女便上前道:「夫人,我們仔細搜了,三郎君身上沒藏著什麼。」

      「算他聰明。」鐘氏冷冷一笑,語罷眉梢微挑,唇角繃出一道冷厲的弧度,看向鐘財:「鐘管事,去找兩個最信得過的人來,將這裡所有的東西都給我搜一遍。有一點可疑,即刻來報。」

      方才秦彥柏是被那兩個小鬟帶走的,鐘財卻沒走,此時聽了鐘氏的吩咐,他應諾一聲便疾步走了出去,不消片刻便又帶了兩個小廝來覆命。

      鐘氏掃眼看過,點了點頭。

      這兩個小廝不是旁人,卻是鐘家世僕的後代,行事機靈穩重,還識得幾個字,確實是信得過的。

      「你們也去。」停了片刻,鐘氏又吩咐阿柳與阿絮。

      此時的她已不複方才冷厲,芙蓉秀臉一派平和,宛似在叮囑使女整理房間:「被縟、床帳、衣裳這些由你們兩個查。男子終究粗心,你們仔細些,尤要注意夾層中是否藏了東西。」

      阿柳與阿絮皆屏息聽著,待她說完了,方齊齊應是,輕手輕腳地去了裡間。

      西窗書齋的搜檢就此開始,不止此處,整個西院亦如是。

      方才自西廬出來後,鐘氏便下了令,叫人將整個西院皆封住了,許進不許出,同時又分派出數隊僕婦,由她的親信管事領頭,去各院搜檢。

      鐘氏覺得,太夫人有一句話說得極對。

      西院,的確該好生清理清理了。

      她抬眼看向院中忙碌的僕役,眸色沉冷。

      西院的情形,著實使人心驚。

      先是秦彥昭逾制的消息被人透了出來,接著又是那首大不敬的詩,再接著,就在半個時辰前,有僕婦從秦彥昭的幾本書裡,搜出了夾在其中的一片樹葉與一片玉蘭花瓣。

      那樹葉與花瓣顯是夾了好些時候了,已微微地泛了黃,上頭各寫了一句詩。

      花上的一句是「花好無多時」,葉上的一句是「風過誰人知」。

      很妙。

      每一句都似是而非,似有情而若無情,說是情詩也可,說是感懷也可。

      看著那枯萎的一葉與一花,秦彥昭神情怔忡、目光遲滯,像是已經不記得這件事了,抑或,只是不願承認。

      鐘氏並不曾向他求證。

      與其說她相信自己的兒子,莫不如說,她其實是怯於去聽那個答案的。

      秦彥昭蒼白的面色,讓她有了種極為不好的預感。

      一如她此刻對秦彥柏感到陌生一般,那一刻的她,對自己親生的兒子,亦覺出了一種令人難耐的陌生。

      而更令她驚心的是,這一葉一花,是從兩本幾乎落灰的蒙童讀物裡掉出來的。

      這般珍重小心地藏著此物。

      是何人?出於何種因由?目的何在?

      望著秦彥昭那跡近於受傷的神情,鐘氏頭一次發覺,她自以為熟悉或掌控的一切,其實,早已不在她的掌中。

      從西廬出來後,她首先便來到了西窗書齋。

      秦彥昭乃是秦家後輩中最出色的兒郎,他若是垮了,何人便能脫穎而出?這問題幾乎想都不用想,答案呼之慾出。

      所以,當鐘財捧著一疊詩文,恭恭敬敬奉至鐘氏跟前時,她面無表情地從中抽出了兩頁,仔細讀了起來。

      這兩頁,皆是秦彥昭的字跡。

      不出意外地,那首大不敬的《冬夜感懷》果然在列,而另一篇《春日》,卻是一首綿綿長長的情詩。

      「花好無多時,風過誰人知。」

      這兩句詩,皆摘自於此。

      詩後的署名並非秦彥昭,而是一個很婉約的別號:青絲君。

      盯著紙頁上熟悉的字跡,鐘氏眸中,驀地劃過一絲怨毒。

      「燒了。」她將那兩頁紙遞還給鐘財,面沉如水,眉間湧動的情緒如霜似雪,令整個房間都變得冰寒。

      左家的人,這就已經把主意打到秦彥昭頭上了麼?

      鐘氏微眯雙眼,袖中的手不受控制地抖動著,面上隱隱泛出一層青氣。

      欺人太甚!

      左氏簡直欺人太甚!

      秦世芳,好一個「賢婦」!

      真真是左家好婦,算計娘家眼都不眨,竟早早就打了這齷齪的主意,與府中宵小暗中勾結,拿著秦家未來的家主,去巴結她的夫家?

      左家也打得一手好算盤。秦家的門楣他們瞧不上,秦家偌大的家財倒是入了他們的眼,便捨出個不值錢的「青絲君」來,妄圖染指一二。

      什麼青絲君,鐘氏真想狠狠地「呸」一聲。

      不過是個提不上筷子的庶女罷了。

      左四娘以為,就這樣悄無聲息、不要臉皮地湊過來,便真能來秦家當了宗婦?

      真是好一場春秋大夢。

      她也配?!

      那一刻,鐘氏真恨不能生啖其肉,面上的青氣瞬間化作厲色。

      不過,這情緒也只浮起一個剎那,很快便又被她壓了下去。

      說來說去,這其中錯得最多的,還是她自己。

      她太大意了,總以為西院的一切盡在掌握,這才叫人暗中算計了去。

      若非秦世章忽然離世,若非秦素昨日冒頭,甚至,若非林氏的不依不饒,此事會走向何等境地,鐘氏幾乎不敢往下想。

      她微闔雙眼,深深地吐納了幾息,再睜開眼時,面上的神情又變得一派溫婉。

      「西窗書齋有鼠,封起來罷。」她閒閒淡淡地說道,拂了拂衣袖,宛若拂去衣襟上飄落的亂紅,「鐘財,你再親自跑一趟西泠山房,那院子年久生潮,不宜過冬,便將三娘挪去西華居的西廂居住,恰巧我也想要個乖巧的女兒做伴。」

      「是,夫人。」鐘財恭聲應是,頭垂得極低,連大氣也不敢出。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30 09:47 PM

本帖最後由 sheauyah 於 2017-7-1 06:37 PM 編輯

第067章 變局生

      鐘氏端詳了一會衣袖上的麻線,復又淡然地道:「如今正是孝期,三娘搬過來也容易,斬衰一身而已,至於別的衣裳被縟之類,便不必搬了,還有她身邊的所有使女,也先留在西泠山房暫住,我會調我的使女服侍三娘的。」語罷目光微轉,漫聲道:「阿柳會隨你去,再多多帶上幾個僕婦,護著三娘去西華居。若有多言的,不必理會,回來復我便是。」

      她面無表情地看著鐘財,眼神淡極近無。

      鐘財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將頭垂得更低了些,恭聲道:「是,夫人,我會好生將三娘請去西華居的。」

      鐘氏輕輕「嗯」了一聲,娟好的面容上漾出一絲淺笑。

      這個「請」字,她實在愛聽。

      這對兄妹如此聰慧,她總不好白白辜負了人家的一片心意,不是麼?投桃報李這樣粗淺的道理,她還是懂得的。

      鐘財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隨他一同離開的,還有幾個僕婦並那個叫阿柳的使女。

      西窗書齋一下子少了許多人,變得越加安靜起來。

      鐘氏微眯了眼,向著窗外望瞭望。

      院外是一片明燦燦的陽光,簷下的冰棱時而落下水滴,石階上水跡宛然。

      石階左側,一間草木混搭的棚屋,醒目地坐落於滿院的陽光下,棚屋前的青石路與白雪間錯,有一種格外的潔淨,讓人想起窗明几淨這樣的詞語來。

      鐘氏有些出神,唇角似彎非彎,那一抹笑意便也若有若無地懸著,像是下一刻便能落於唇畔,卻又始終不肯落下。

      良久後,她平淡無波的聲音才又響了起來:「阿絮,你帶人去梁嫗那裡取鑰匙,將西樓的院門開了,著人打掃乾淨,再向鐘管事支些人手,盡快搭一間棚屋出來。往後,三郎便住在那裡為父守孝。」語罷停了一停,彎眸一笑:「我一向知道,三郎是最孝順的好孩子。」

      她說話的聲音是那樣輕柔,若春天最溫暖的風,拂亂了這十一月深冬的寒冷,亦將西院那原本的安然寧靜,拂出了春風乍起的波動與漣漪。

      兩個時辰後,當錦繡帶著一臉明顯的驚訝與怪異,跨進東籬的院門時,秦素自窗邊瞧見,唇角便是一勾。

      錦繡還真是個頂頂有用的使女,至少在打聽消息這方面,錦繡之能無人可以匹敵。

      秦素再次感慨,她留下林氏的這個眼線,還真是留對了。

      「女郎女郎,西院出事了呢。」一跨進屋門,錦繡甚至等不及去爐邊暖手,便直接掀簾進了西次間,興奮得臉都漲紅了。

      秦素依在案邊懶懶地瞄了她一眼,取笑她:「瞧你這般模樣,莫非西院賞銀,被你討了個巧?」

      錦繡連忙兩手亂搖:「不是的女郎,是旁的事情。」她語聲急急,上前兩步四下看了看,方壓低了聲音道:「是西院夫人,就在方才,西院夫人忽然下令,封了西窗書齋與西泠山房,將三郎君遷到了西樓,又將三娘接到了西華居呢。」

      錦繡說話的時候眼睛睜得極大,再加上時而張成圓形的嘴、挑得高高的眉毛,直是用盡一切表情顯示著這消息的不同尋常,又像在竭盡全力壓制心裡的那股幸災樂禍。

      林氏這一次想必是得意得狠了,錦繡便也跟著一臉歡喜。

      秦素卻毫無興致,只淡淡地「嗯」了一聲,懶散地道:「就是這事?這又算是什麼大事不成?三兄與三姊姊換個住處而已,也值得你這般大驚小怪?」語氣很有些不以為然。

      錦繡一聽此言,睜圓的眼睛裡便晃過了一絲不屑。

      真真是凡事不曉的野娘子,竟不知此事透出的詭異。若是在二娘或四娘跟前,只消說一句,她們立刻便會明白的。

      錦繡著實有些恨鐵不成鋼,憋了好一會的氣,方才捺下性子,耐心地道:「不是的,女郎,不是換住處這樣簡單的。」說著又上前兩步,湊在秦素的耳邊說道:「西院才大大搜檢了一番,接著就封了三娘與三郎君的院子。女郎且想一想,不封二郎君的,也不封五娘的,卻偏偏只封了他們的,這不奇怪麼?女郎可知,三娘與三郎君,乃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妹?」

      她越說便越靠近秦素,兩個人幾乎臉面相貼。

      秦素蹙眉往後躲了躲,厭棄地道:「你有話好生說,莫要往我跟前湊。」

      錦繡這才發覺自己湊得太近了,幾乎都貼在了秦素的耳邊。心中莫名一慌,只覺秦素冰冷的眼神如同利箭一般,刺得她臉面發疼,她連忙後退兩步站好,一時間倒忽略了方才縈繞鼻端的那股淡淡幽香。

      待她退後兩步站好,秦素方才做出一副沉思的模樣來,歪著腦袋想了片刻,「噯呀」了一聲道:「被你一說我方想起來,三阿兄與三姊姊皆是蔡阿姨生的。」

      錦繡立刻用力點頭道:「正是的,女郎只要往這方向想一想,便知道這事情奇怪了。」

      秦素聞言便蹙起了眉頭,似是苦心思索,過了一會方問錦繡:「你方才說三兄住去了西樓。西樓是哪裡?我怎麼不記得了?西院有這樣的地方麼?」

      錦繡得意一笑,忙又拿手掩了口道:「女郎這便是聽懂了,這問得也正在點子上。」

      秦素不語,只睜大了眼睛看她。

      錦繡四下環顧一番,方壓低了聲音道:「女郎才剛回府,自是不曉得西院的情形。那西樓便在西院的北角,原先是蘭圃,專門用來種蘭草的,因蘭草喜陰喜濕,故那院子旁邊還特意引了一道活水,一年四季都陰涼涼的。後來蘭圃不知為什麼拆掉了,改成了一所院子,便是西樓,因為這西樓太過陰濕,便一直空著。如今西院夫人說西窗書齋鬧鼠,便將三郎君遷到了那裡,還臨時搭了棚屋,要三郎君在那裡守孝呢。」

      她說到這裡便不再往下說了,只拿眼睛去看秦素,一臉的意味深長。

      秦素卻並未去看她,而是將視線移向了窗櫺。

      窗戶推開了兩指寬的一條縫,寒冷的空氣絲絲透入,又被屋中暖意化去。

      她微蹙著眉頭,心中忖度不已。

      西院如此大動干戈,委實出乎她的意料。

      她本意只是想把秦彥昭的身邊好生清理一番,卻未想鐘氏出手如此簡斷,乾淨利落地收拾了兩個庶出子女。

      **********

      作者君是個從善如流滴人,聽從書友建議上傳人物表,大家對照著看文就不會迷糊了。

  秦氏家族

  主院

  太夫人——秦家老太君

  俞氏——秦世宏遺孀

  秦彥端——嫡長子(父秦世宏,母俞氏,癱瘓)

  秦彥雅——嫡長女(父秦世宏,母俞氏)

  東院

  吳老夫人——秦世宏嫡母,秦世章養母,秦世芳生母,

  林氏——秦世章正室夫人

  盛氏——秦世章妾

  徐氏——秦世章妾

  秦彥婉——嫡二女(父秦世章,母林氏)

  秦彥貞——嫡四女(父秦世章,母林氏)

  秦素——庶六女(父秦世章,母趙氏,亡)

  秦彥柔——庶七女(父秦世章,母徐氏)

  秦彥樸——庶五子(父秦世章,母盛氏)

  秦彥恭——嫡六子(父秦世章,母林氏)

  西院

  高老夫人——秦世章生母

  鍾氏——秦世章正室夫人

  蔡氏——秦世章妾

  夏氏——秦世章妾

  秦彥昭——嫡二子(父秦世章,母鍾氏)

  秦彥柏——庶三子(父秦世章,母蔡氏)

  秦彥直——嫡四子(父秦世章,母鍾氏)

  秦彥梨——庶三女(父秦世章,母蔡氏)

  秦彥棠——庶五女(父秦世章,母夏氏)

  ※※※※※※※※※※※※※※※

  左氏家族(秦家姻親)

  秦世芳——女主姑母

  左思曠——女主姑父

  ※※※※※※※※※※※※※※※

  程氏家族

  程廷楨——郎中令(補缺秦世章)

  劉先生——謀士

  周柏明——謀士(卒)

  ※※※※※※※※※※※※※※※

  蕭氏家族

  蕭以漸——老郎主

  老夫人——蕭以漸正室夫人

  蕭公望——江陽郡相(父蕭以漸,母老夫人)

  許氏——蕭公望正室夫人

  蕭繼珣——嫡次子(父蕭公望,母許氏)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30 10:07 PM

第068章 青梅條

      據秦素所知,鐘氏是個聰明人,也很識時務,一般說來,只要沒惹到她頭上,她還是不難說話的,有些當管不管的,她也就放手過去了。

      這自是因為,鐘氏很清楚嫡母的份量,比林氏要清楚得多。

      在嫡母面前,庶出子女們是完全沒有還手之力的。一個孝字當頭壓下,有多少條命也不夠死。所以,鐘氏才會顯得極為大度,從不在小事上苛刻。

      如今看來,秦彥柏與秦彥梨怕是觸了她的逆麟,鐘氏方才下了狠手。而這塊逆麟,無疑便是秦彥昭了。

      而再往下細想,秦彥昭長久以來的行止有虧,沒準便與這對兄妹有關。

      秦素記得很清楚,前世時,西院的三位郎君皆是在蕭家族學附學的,而那幾個蕭家郎君,則是個頂個的風流成性。

      外有聲色犬馬的引誘,內有居心叵測的推動,秦彥昭至今未犯大錯,已屬天幸。

      想明白了這其中的關聯,便如撥雲見日,一片清明。

      前世秦彥昭遭遇的種種,如今看來,只怕有一多半出自這對兄妹之手,至於他們的目的,亦是昭然若揭。

      錢財與權勢,果真是這世間一切陰謀的源頭。

      秦素慨嘆一聲,揮手將錦繡遣了出去,根本不去管這位使女有話未說完,憋得滿臉通紅的模樣。

      西院的嫡庶之爭,她沒有半點興趣。

      她感慨的是,秦家表面上的合家歡,原來竟如此經不起推敲,她還一直以為秦家的小輩與世無爭呢,如今看來,秦家還算有幾分士族模樣。

      沒有內鬥的士族,還能叫士族麼?

      當年陳國最頂級的士族最後是怎麼倒的?還不是因為族中內鬥,卻叫別人鑽了空子?

      秦素閒閒地偎在窗前,自窗戶的縫隙看去,卻見錦繡一臉的意猶未盡,正立在曲廊的轉角處,拉著個使女說話。

      雖聽不見她在說什麼,然那兩張上下翻飛的嘴皮,以及那一雙時隱時現的酒窩,顯現出了她此際說得極是歡喜。

      秦素靜靜地看著錦繡,將及不及的視線似遠還近,像是在看著她,卻又像是掠過了她,看向了旁的所在。

      便在此時,卻見旁邊人影一閃,阿栗出現在了轉角處。她手裡捧著一貼膏藥,如往常一般跨進了屋門。

      「錦繡又跑出去了。」一進屋門,阿栗便沉下了臉,一面恨恨地說道,一面便將門簾放下,擋住了外頭侵襲的寒意。

      秦素便笑,自窗前收回了目光:「罷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就是個愛說話的。」

      阿栗鼓著嘴哼了一聲,趨前來替秦素卷裙襬,膏藥則放在爐邊烤著。

      門簾遮住了外面的聲響,四下里靜悄悄的,唯有冷風偶爾掠過窗縫,寒意如絲,卻寂然無聲。

      阿栗慢慢地捲著秦素的裙襬,動作不似往日利索,一雙大眼睛盯著秦素的膝蓋,眉頭擰成了疙瘩。

      「怎麼了?」秦素問她,伸手撫向膝蓋,「莫不是又腫了起來不成?」

      阿慄驚醒過來,連忙搖頭:「沒有的事,女郎的膝蓋已經不腫了。」

      雖是如此說著,可她的眉頭仍是擰著,似是有心事。

      秦素十分奇怪。

      阿栗心思單純,鮮少如此。

      「你發什麼呆?出了何事?」秦素輕聲問道。

      聞聽此言,阿栗眉心的疙瘩擰得更大了,仰首看著秦素問道:「女郎,什麼是『青絲君』?是不是用青梅絲醃的梅條?」她的神情十分苦惱,又像是有些生氣,說著話嘴巴又鼓了起來。

      秦素怔了一會,旋即幾乎失笑出聲,然而心念電轉間,那笑容又忽地凝住。

      青絲君?

      這名字好生熟悉。

      她顰眉思忖,腦海中驀地浮現出了一張柔弱嬌美的臉,還有那一襲飄飄若仙的白裙。

      青絲君,正是左氏四娘的別號。

      秦素厭惡地眯了眯眼。

      左四娘乃是左思曠的庶妹,比秦素大了一歲,慣會演戲裝柔弱,前世沒少給秦素暗虧吃,偏偏她生了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也頗惹得幾位郎君為她顛倒欲狂。

      「女郎,我沒說錯吧?」阿栗小聲問道,一雙閃閃發光的眼睛期盼地看著秦素。

      秦素回過神來,一時間有些不知如何回答,頓了一頓方道:「且不說你是錯是對,你先告訴我,這青絲君的名字,你又是從哪裡聽來的?」

      阿栗歪著腦袋,面上含了一絲笑:「是阿勝哥哥說的,我託了他買糖條吃,他便說給我聽了。」

      秦素微微一愣。

      「就是女郎回府時馭車的阿勝哥哥呀,連雲莊子上的,女郎可記得?」阿栗又補充地道,一臉生怕秦素忘記的模樣。

      秦素自是知曉阿勝的,只她從來不知,阿栗與阿勝竟還來往著,且她的這位使女,竟還很有幾分在東院與主院間出入自如的意味。

      「你怎麼出得去院子的?」秦素忍不住問她。

      林氏御下頗嚴,東院的下人們若是身上沒有差事,不可隨意進出。

      聽得秦素問話,阿栗便笑彎了一雙眼睛,壓著嗓子道:「看著夾道角門的馬嫂子,也是連雲莊子上的,我阿爺上次托她好生照管我,有時候我悄悄出去了,她也不會說。」

      秦素聞言便笑了起來。

      想不到秦旺也有些門路,對這個女兒也確實很關心。

      停了一會,秦素便又問:「那阿勝又怎麼會知道青絲君這個名字的?」

      那畢竟是士族女子的閨閣別號,一般僕役又是從哪裡得知的?莫非左四娘還到處宣揚來著?

      聞聽此言,阿栗的臉上生出些許得意,翹著嘴巴道:「阿勝哥哥以前在馬房的,平素出不得門。不過後來他被調到門房做事啦,便時常往德暉堂傳話,管事也會派他出門買東西。阿勝哥哥有個遠房的堂弟在鐘管事手下做事,那個堂弟又認了西院一個小廝做義弟。便是那小廝告訴他義兄說,他們在西窗書齋找到了一首什麼詩還是什麼書的,那上頭就有青絲君三個字。因為這名字很特別,那小廝就記住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6-30 10:12 PM

第069章 沉香屑

      聽著阿栗的話,秦素的眉心已經蹙了起來。

      秦彥柏的住處搜到了左四娘的詩作,這也就罷了,秦府庶子與左家庶女之間郎情妾意,這豈非好事?鐘氏為什麼緊接著便封了西窗書齋?

      莫非,此事竟也與秦彥昭有關。

      秦素靜靜思忖了片刻,驀地想起一事。

      那左家有兩位旁支的郎君,似也在蕭家族學附學,據她前世所知,這兩個左郎與秦彥昭頗是親密……

      剎時間,窗外寒風倏然掠過心頭,不止吹去了這一小片謎霧,亦令她心底發冷。

      秦彥昭之事所牽連出的,不只秦彥梨與秦彥柏兄妹,說不得亦有左家手筆。

      鐘氏出手如此之狠,說不得亦是因了左家。

      再大膽些往下想,秦彥昭詩中所言之「煩憂」,或許……便與左四娘有關。

      剎時間,秦素連手足都是一片冰涼。

      左家竟然這麼早就開始謀算秦家了,這其中,秦世芳又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此事不可再對人言。」思忖片刻後,秦素斷然說道,面無表情地看著阿栗。

      阿栗臉色微微一變,垂首顫聲道:「是,女郎。我不該亂講的。」

      秦素忙放緩了語氣,和聲道:「我並非此意。我的意思是說,你能打聽到這些,這是極好的。只這些事你聽來之後,只可告訴我一個人,不能再說予旁人,知道麼?」

      阿栗聞言,面色恢復了一些,忙不迭地點頭道:「我知道了。」

      秦素便向她笑了笑:「阿勝那裡,你有空也可以多去走走,多聽聽他說些什麼。你們是一個莊子裡來的,親近些也沒什麼。」

      阿栗歡喜地連連點頭,又笑道:「對了,阿勝還叫我謝謝女郎呢。」

      「謝我?我有何可謝?」秦素問道,心底裡卻是一片瞭然。

      阿栗便張大眼睛看著她道:「因為女郎幫了阿勝哥哥呀。他說他之前一直待在馬房,做的活計又髒又累,後來是女郎讓我阿爺謝他的救命之恩,結果當天他就調去了門房。我阿爺說這都是女郎記著他,叫他記得女郎的恩呢。」

      「原來如此。」秦素笑了笑道。

      當初她由著性子幫了阿勝一回,阿勝能夠記得,這便最好了。他在外院做事,往後有多少忙要他幫,秦素自是求之不得。

      「你若有空便告訴他,有些事情我確實需要他幫忙。」秦素和聲輕語。

      阿栗連連點頭,大大的眼珠轉了轉,面上難得地露出了一絲狡黠:「是,我懂啦。女郎放心便是。」

      看起來,雖然心思單純,但阿栗卻一點不笨,這些日子在秦府耳濡目染,其間的有些事情,她應該也明白了不少。

      秦素笑著伸出手指在她額上一點,復又輕聲道:「那青絲君可不是吃的,乃是人的名號,所謂青絲,亦可用來代稱女子的頭髮。不過這話你不可再告訴旁人了,連阿勝也不許說,只自己知曉便是。」說著她便摸出一個小布囊,遞給了阿栗,笑著道:「喏,這裡有些錢,你若想吃青絲梅條,托阿勝去外頭買來吃便是。」頓了頓又道:「還有,告訴阿勝,讓他也不要再跟別人提青絲君的事了。」

      阿栗連連點頭,接過布包便覺手裡一沉,知道那裡頭裝了不下二十錢,忙笑嘻嘻地道:「多謝女郎。」

      秦素笑著道:「往後也要這樣才是。」

      阿栗眉開眼笑地點頭,咧著嘴去看一旁的膏藥,臉上直是樂開了花。

      秦素望著她的背影,面上亦染了一絲笑意。

      ****************

      薄暮籠上了窗櫺,白沙沙的窗紙上,度上了一層極淺的昏黃,讓人想起擺放了許久的書卷,那曾經的潔白如新,在光陰中逐漸消磨了去,最後只剩下了陳舊的薄與脆,風一吹,就散佚成了灰。

      吳老夫人獨自立在窗邊,眼神凝在那暗黃的窗紙上,手裡的竹枝前端火苗躍動,卻並未湊進一旁的燭台,而是懸在了半空。那顫巍巍的一朵紅光,在房間裡忽明忽滅。

      「夫人,蔣嫗回來了。」門外傳來使女柔和的聲音。

      那年輕而動人的語聲,沒來由地叫人不快。

      吳老夫人皺了皺眉,竹尖上的火苗立刻晃了幾下。

      「叫她進來罷。」她淡淡地吩咐了一句,將竹枝湊上燭台,點亮了上頭的半截白燭。

      門簾輕輕挑開,蔣嫗步履輕捷地跨過門檻,一身青布衣裙,漆黑的頭髮梳得平平整整。

      進屋後,她便將門邊的小鬟遣去了廊下立著,方行至吳老夫人的跟前站定,肅著一張臉,兩彎長眉壓了下來,深褐色的眼珠如冰一樣地冷。

      「怎麼了?西院那邊沒動靜?」吳老夫人問道,淡淡地掃了她一眼,隨後便將長竹枝湊近唇邊,「噗」地一聲吹熄了火苗。

      蔣嫗微微躬身,壓低了聲音稟報導:「正如夫人所料,西院夫人派人封了院子,正在滿院搜檢,動靜鬧得極大。如今三郎與三娘的住處已經鎖了,一個挪去了東樓,一個挪到了西華居的廂房……」

      她細細地將西院的情形說了一遍,又道:「……東院夫人如今也聽了這事,便也說要叫人在東院裡搜一搜,說是太夫人說的,如今正值孝期,各院皆需謹遵禮制,絕不可有逾制之事發生。」說罷這些,她便微垂了頭,束手而立。

      房間裡安靜了好一會,吳老夫人立在窗邊的身形方才動了動。

      「嗯,我知曉了。」她淡漠地說了一聲,便自窗邊走了開去,徑去了一旁的櫥架,將架頂的那隻青銅博山爐捧了起來,仔細端詳著,不再出聲。

      蔣嫗與她主僕多年,很是瞭解她的脾性,見她捧起了香爐,便知這場談話至此便算結束了,她該退下去才是。

      可是轉念一想,這搜檢終是大事,那林氏做事卻總有些毛手毛腳的,萬一查到了東萱閣這裡,她們下頭的人倒是為難,總要吳老夫人給出個章程才行。

      思及此,蔣嫗提起的腳便又放下了,沉吟了一會,輕聲地道:「如今還要請夫人的示下,萬一東院夫人派人來東萱閣,我該如何回話。」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7-1 04:02 PM

第070章 長清曲

        吳老夫人背對著蔣嫗擺弄著香爐,頭也不回地道:「我們這院子也好久沒清過了。既是子婦要查,你便先帶人將東萱閣裡裡外外都查一查,舉凡不合規制的人、事、物,皆報予我知。」

      蔣嫗不意竟得來這番指示,極是訝然,情不自禁地抬頭看了吳老夫人一眼,遲了一會方應了聲是。

      「還有,阿芳的東西你先叫人歸置出來,裝在一間屋子裡鎖了。若子婦派人來搜,你只說是我說的,阿芳的東西不許碰,還有我的屋子不可進,別的隨他們查。」吳老夫人又說道。

      阿芳便是秦世芳,因她時常回娘家,東萱閣裡便留著她不少的日常用物。

      蔣嫗肅容道:「是,夫人放心,我會好生叫人看著的,定不會讓人搜姑太太的東西。」

      吳老夫人「嗯」了一聲,便將香爐捧到了大案前,在案旁的一隻玄漆褪光素面匣裡翻揀著。

      房中雖點了燭,然光線卻並不明亮,吳老夫人揀了一會便回首道:「這裡頭原應有半枚萬字篆餅,這會子暗了,我眼神不濟,看不大清,你過來替我看看在是不在。」

      蔣嫗連忙應諾了一聲,緊走幾步站在案邊翻找起來,不一時便自那匣中揀起拇指大的半塊香餅,遞到了吳老夫人手中問:「夫人且看,是不是這一塊?」

      吳老夫人接過香餅,迎著燭光細細辨認了一會,遂頷首淡笑:「正是這個,還是你眼神好。」頓了頓,又看了看她:「你向來仔細,搜檢之事便託付於你了。」

      見她語氣鄭重,蔣嫗連忙垂首道:「不敢,還是夫人行事決斷。」

      吳老夫人將香餅湊在燭火上點了,擱進香爐,拿起一旁的布巾抹了抹手,淡淡地道:「你跟了我多年,理應知曉我平素不喜管事,這些年下來,我院子裡的人難免雜了些,你好生處置了便是。」

      蔣嫗神色微凜,肅聲道:「夫人說得對,這倒真是送上門的好機會。」

      吳老夫人淡淡地點了點頭,揮手道:「罷了,你先下去罷。」

      蔣嫗躬身退了下去,自去安排查院一事不提。

      將至飯時,東籬裡便熱鬧了起來,一片嘈雜與忙亂,或是小鬟輪班用飯,或是僕婦拿碗取箸,又或是點燈調油、架爐燒水等等,一應人等走動來去、笑語往還,著實熱鬧得緊。

      東籬本就是秦府最大的院子之一,也就只比東華居小了一圈而已,林氏安排的人手便也相應地多出於旁處,於是一到了飯時,那平素不見人影的僕役們便皆冒了出來,似鄉間趕集一般熱鬧。

      「啪嗒」一聲,正房明間的門簾忽地挑起,暈黃的光線瞬間傾瀉而下,照亮了廊下的那一小方白石台階。

      「好生聒噪!都給我放輕聲些,吵成這般成何體統?」錦繡一手挑簾,一手指向院中奔走的各小鬟與僕婦,立著一雙眉毛,滿臉怒意地道。

      院子裡瞬間靜了下來,眾人皆不由自主停在原地,目注錦繡。

      錦繡面上泛起些許得色,鼻子裡冷哼了一聲,瞪起了那雙秀媚的眼睛,疾言厲色地道:「凡該班兒的快去值守,茶爐子不許空著,守門的留下人看著門兒,灑掃的最後才許吃飯。都給我該去哪去哪,別沒頭蒼蠅似地亂竄!」

      這院子的下人隱隱便是以她為首,她又是林氏親自指派來的,平素在院子裡作威作福,一應僕役倒都有些怕她。因此,她的一席話說罷,眾僕役先是呆怔了一會,旋即便又是一陣亂,過了好一會方才各歸各位,那響動聲倒是比方才小了些。

      見錦繡在那裡大發雌威,阿栗便立在她的背後向秦素看了一眼,呶了呶嘴,又翻了個大白眼。

      秦素笑了笑,仍是坐於原處未動。

      過得一刻,院子裡終於安靜了下來,錦繡便也回至屋中,秀氣的下巴翹得高高地,得意地瞥了阿栗一眼,方湊到秦素面前道:「女郎便是不愛管這些事,由得這些人胡亂吵鬧,若是讓夫人知曉了,可是不好呢。」

      秦素的眉眼皆被厚劉海遮住,唯露出一個向下垮的唇角,顯出兩分苦惱來,細聲細氣地:「我才從田莊上回來,真是不大會管這些。唉,每回見了母親,我心裡也都是怕著的呢。」語罷便停了箸,伸出一隻細瘦的胳膊撐著下巴,似是十分鬱結。

      錦繡眼神閃爍,卻並不接話,搭訕著上前幫阿栗收拾碗箸,驀地像是想起了什麼,四顧一番,壓低聲音道:「對了,女郎,我方才聽人說,東萱閣裡發賣了幾個僕婦呢。」

      秦素「嗯」了一聲,仍是神思不屬,全然是一副懶怠聽的模樣,旁邊的阿栗轉了轉眼珠,便上前問:「這是怎麼回事?錦繡姊姊知道些什麼?」

      錦繡平素最愛於這些事上顯擺,此時的神情更是得意,將聲音壓得低低地,悄聲道:「我這也是聽來的。說是東萱閣今日裡裡外外搜檢了一通,結果查出了好些錯。老夫人大怒,處置了不少人。」

      阿栗聞言吐了吐舌頭,拍著心口道:「真是好生嚇人。」

      錦繡瞥眼見秦素仍自在發呆,便也顧不上收拾碗箸了,拉著阿栗便走到了一旁,嘀嘀咕咕地又說起話來,說至緊要處又是嘆氣又是拍手,動靜頗是不小。

      秦素以手支頤,有一搭無一搭地聽著,並不予理會。

      此刻的她頗是心煩。

      自今日從阿栗那裡得知左四娘一事後,她忽然便想起了另一件事。比起秦彥昭逾制、左家對秦家的覬覦等等諸如此類事端,這件事便如鋼刀吊頂、懸崖勒馬,乃是至為緊迫的一件大事:

      蕭家族學,已經快要撐不下去了。

      前世時,大約就在今年的十二月底,蕭家族學因故停辦,後因秦家主動接洽並贈送了近萬金,方助其度過了難關。而蕭家亦是知恩圖報,索性便將族學以蕭、秦兩家的名義開辦了起來,直至秦素被抬上小轎時,秦家的幾個郎君還都在合辦的族學裡就讀。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7-1 04:09 PM

第071章 幾成空

      作為秦家最大的恃仗,江陽郡相蕭家,乃是太夫人一力想要拉攏的對象,亦是秦家依附的靠山。

      而其實,這靠山並不牢固。

      前世秦素被擄至隱堂後不久,蕭家便因牽連到了桓氏冤案中,滿門獲罪,闔族男女皆未逃過大辟之刑。

      汾陰桓氏,是比廩丘薛氏還要有底蘊的一士族。當年桓氏一族隨陳太祖起兵,陳國的半壁江山幾乎皆是桓家幫著打下來的。陳國立國後,太祖皇帝親封桓家當時的族長桓承宗為「桓公」。

      以姓氏封爵,此乃陳國唯一的一個,便是薛家如今也頂著「廩丘郡公」的名號,比之當年的桓家差了不知多少。

      然而,誠如這世上無常開之花,世事亦無常盛之理一般,桓家的榮華也僅延續了數十年。便在中元帝登基前夕,先帝爺羅織了「十可殺、五可流」的罪名,將時任三品散騎常侍、領桓公爵位的桓氏族長桓復誠下了大獄,同年便判了重罪,桓氏五族以內,盡皆流役遼西邊關。

      其後,中元帝登基,天下大赦,然而桓家卻像是被遺忘了一般,根本無人提及,更不用說被赦免回中原了。

      直到中元十五年冬,中元帝才下旨重查當年「十可殺」一案,並最終查清桓家乃是遭奸人所害,白白蒙受了十餘年的冤屈。

      那個陷害桓家的奸人,便是蕭家。

      或者說,蕭家是被人推了出來,在這場由先帝爺製造的冤案中,充任了替罪羊。

      中元十六年夏,桓氏一族終蒙聖召,重返大都,桓氏長房嫡子桓道非子承父爵,成為新一任的桓公,更被中元帝親自任命為尚書令,一時權傾朝野,桓家亦是風光無兩。

      然而,誰也不曾料到,這千般繁華、萬般榮耀,也只是過眼雲煙而已。七年之後的中元二十三年,桓家再度遭遇滅頂之災,先是太子被廢,一直站在太子身後的桓家遭聖上相忌,其後不久,便有人出首告桓家通敵大罪,證據確鑿。中元帝震怒,對桓氏闔族處以大辟之刑,滿門男女無一可免。

      彼時的秦素已經入了陳國皇宮,亦曾親眼見過了那著名的美男子——「白桓」桓子澄。後來她聽小宮女們議論,說是行刑那一日,桓子澄以木屐敲斬首石,竟敲出了一整首的《長清》。

      據說,那一曲絕響曠達高闊、淨無雜塵,若風清月白之夜,水靜蓮開之時,竟使得觀刑眾人競起哀心,那行刑兵曹被曲意打動,居然目中流淚、不忍下斧。

      桓子澄一曲奏罷,並不伏地,而是盤膝端坐於刑場,向那兵曹溫言「吾所願也,請爾請爾」,語罷從容理好身上那一襲如雪的白衣,引頸就戳。

      彼時情景,滿場之中連一聲兒啼亦無,直是舉城俱靜。後來他染血的白衣還被人偷偷拾了去,據說是敬供於大都城外的玄都觀中,許多士子都前去瞻仰。

      短短二十餘年,桓氏家族經歷了由盛而衰,由衰而盛,最後再度衰落的大起大落,其波瀾起伏、跌宕莫測,與朝堂、與皇族乃至與整個陳國未來權力興替之間的關係,秦素先於隱堂中所習,後又曾親身經歷,實是一言難盡。而中元帝的「暴君」之名,亦就此流傳三國。

      便是鑑於桓氏那跌宕悲慘的命運,秦素當初才會堅定地選擇了薛氏。

      前世時,薛氏屹立不倒,一直撐到陳國滅國。依秦素對趙國皇帝的瞭解,吞併陳國後,對薛氏這樣的冠族,他必會一力拉攏,而秦家若能與薛家緊密相連,想必亦能活到最後。

      秦素神思翻湧,似又回到了當年的深宮靜夜,聽宮人細述桓家闔族俱滅時的慘景,心中滿是寒意。

      當年蕭家出事之前,秦家便因了「藏龍盤」一事如風中殘燭,漸露衰敗之相,蕭家其時也受了牽連,所幸兩家後來皆安然無事;其後,「十可殺」一案重審,兩姓聯辦的族學卻又成了秦家依附蕭家的鐵證,差點被當作同謀問罪。

      彼時的兩次險境,秦家應付得極為吃力。為求脫身,太夫人不得不拿出大筆錢財,行賄於何都尉,這才勉強撐了過來。可誰也沒料到,蕭家倒下後不出數月,何都尉便被查出了貪墨的大罪,秦家所贈錢財更成了行賄鐵證,而從秦氏「壺關窯」地底挖出來的兵器,則成了壓垮秦家的最後一根稻草。不止秦家,秦家的姻親林氏與鐘氏二族,亦因此遭受了滅頂之災。

      如今,蕭氏族學已然辦不下去了,秦素覺得,此乃天賜良機,附學於其中的秦家兒郎,恰好可以就此脫身,連帶著整個秦家,亦可與蕭家離得遠些。

      「族學麼……」她喃喃低語,唇邊浮起了一絲淺笑。

      看起來,薛家的名號,又能拿出來說一說了。

      當初設計與薛家同行,她也只算到了前兩步。可如今看來,這一步棋實是回味無窮,直至今日仍可令她受益。

      薛二郎知情識趣,果是妙人矣。

      「阿栗,替我把畫案清理乾淨。」秦素提聲吩咐道,又仔細端詳了一遍自己的手。

      托白芷粉面脂的福,現今這雙手真正是黑瘦如雞爪、支零如鬼骨,無論捉筆還是拈針,都會予人一種辱沒紙筆、損毀布帛的奇異觀感。

      如果可以,秦素也不想張著這麼難看手在別人面前亂晃。

      可是,為了將秦彥婉引過來,她只能硬著頭皮做些煞風景的事情了。

      但願錦繡的那張快嘴,能夠一如既往地管用。

      兩個時辰後,望著畫紙上那呆板的一角屋簷、數枝梅花,秦素在心中默默祈禱著,同時將畫紙攤放在了醒目的位置,方便錦繡可以看到。

      依錦繡事事愛傳話的性子,不出半日,秦素作畫一事,必會傳遍整個東院。

      懷著這般心緒,秦素這一晚思慮輾轉,睡得並不安生,好幾次被噩夢驚醒。

      次日晨起時,她的眉間便攏了一層憂色,朝食的那一溢米粥,她只用了一半便撤了下去。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7-1 06:34 PM

第072章 丹青客

      天色陰沉,鬱鬱地似積著雪意,院牆上留著幾根枯草,兀自在風中搖擺著,一忽爾折向東,一忽爾又彎向西。

      秦素立在門邊,望著曲廊外那一角灰暗的天空,思緒飄向了極遠的地方。

      「女郎,畫案擺好了,阿栗磨了一池的墨呢。」錦繡上前來稟報導,又放柔了聲音,慇勤叮嚀:「外頭風大,女郎還是回屋罷。」

      秦素回首向她一笑,放下了手中佈簾。

      畫案上不過是紙墨筆硯,那些顏料是一概皆無的。一則秦素手頭沒有,二來,孝中亦不好用顏色。

      她在畫案前站了一會,提筆向硯中沾墨,正欲落筆,忽聽院門被人拍響,旋即便響起了小鬟清脆的聲音:「見過女郎,女郎安好。」

      「罷了,我來看看六妹妹。」那是秦彥婉清柔如水的聲音,此刻聽在秦素耳中,宛若綸音。

      秦素拿筆的手停在半空,眉間憂色一掃而空。

      看起來,這位愛畫成痴的二姊姊,還真是被引來了。

      信手擱下畫筆,秦素彎起了唇角,提步迎出了門外。錦繡忙不迭上前掀簾,亦是滿面慇勤的甜笑,看上去比她這個主人還要歡喜。

      「二姊姊來了,快些請進。」秦素遙遙地向秦彥婉福了一禮,隨後步出迴廊,立於階下迎候。

      秦彥婉款步而來,面上的神情柔和如初。

      秦素向她細細打量,卻見她一頭鴉青的發絲挽作平髻,上頭連根木釵亦無,簡素無華,卻越襯出眸如秋水、唇若含丹。

      秦素便忍不住暗自嘆息。

      斬衰人人皆服,可同樣的衣裳穿在秦彥婉的身上,便自有了一番清蓮素荷的風致。那一身雪白的麻衣映著她身後陰沉的天空,有若白蘭迎風,清麗不可方物。

      「我不請自來,六妹妹勿怪我失禮。」秦彥婉一面和聲輕語,一面已行至秦素跟前,攜了她的手將她上下打量了幾眼,方點頭道:「氣色好些了,長了些肉。」語罷,習慣性地在她的丫髻間摸了摸。

      秦素十分之不自在,又做不來小女兒家的嬌羞模樣,只得以低頭掩飾尷尬。

      秦彥婉倒笑了,掩著唇彎起眉眼,點頭道:「六妹妹唯有這樣的時候,才有幾分妹妹的模樣。」

      秦素一時間無言以對,任由秦彥婉拉著她的手進了屋。

      東次間的牆角架了熏籠,裡頭卻並無熏香,空氣中是淡墨清味、紙張餘香,和著熏籠中氤氳的暖意,瀰漫於每個角落。

      秦素便請秦彥婉於窗邊坐了,叫阿栗送了一隻牛皮暖囊過來,又叫小鬟將粗麻縫製的隱囊墊在座椅後,方細聲問道:「二姊姊來此,是不是來教我習字的?」

      自將秦彥昭的幾頁詩文取走後,秦素便也自然而然的沒再習字,抄經的事情也暫告一段落,今日有此一問,不過是引個話頭而已。

      秦彥婉果然搖頭,柔聲道:「這倒不是。」語罷遲疑了一會,又道:「我是聽人說,六妹妹開始學畫了,故此前來一觀。」

      坦坦然的語氣,沒有一絲窺探或好奇,那雙剪水瞳澄澈如山間清流,看得久了,似是連人的心也洗得乾乾淨淨。

      不知何故,秦素的胸口又灼痛起來。

      她不由自主地抬手撫胸。

      那隻包袱裡透出的餘溫,像是穿越了整整一世,直至今日,仍烙印在她的心上。

      「六妹妹怎麼了?面色怎生如此蒼白?」見秦素面色微變,秦彥婉關切地問道,身子也往前傾了傾,向她的臉上細細地看著。

      秦素連忙收攏心神,回以一個淺笑:「沒什麼的,只是我的畫粗陋得很,二姊姊看了只怕要笑。」一面說,一面便將視線掃向畫案處,神情微有些不安。

      秦彥婉渾不在意地擺了擺衣袖,語聲溫柔:「無妨的。你是不知,我平生最喜作畫,可惜筆力有限,總畫不好。如今有了六妹妹這個同好,我們正好可以切磋切磋。」

      秦素有一瞬間的汗顏。

      就她那兩筆見不得人的畫,秦彥婉萬一被嚇跑了,倒不好再拉回來。

      此時錦繡早等不得了,不需人吩咐,便慇勤地將秦素的畫稿捧了出來,笑嘻嘻地擱在了案邊。

      秦素便回身嗔她:「就你多事,我還沒說話呢,你倒先拿來了。」

      錦繡見秦素不像是真生氣的樣子,且也確實想在秦彥婉跟前賣個聰明,於是便賠笑道:「難得二娘有興致,我想女郎也會歡喜的。」

      秦素搖了搖頭,也不與她計較,親自上前展開了其中一幅畫,遞到秦彥婉跟前道:「二姊姊不笑話我便好。」

      秦彥婉淺笑不語,只凝目去看那畫。

      畫畫得極簡致,主體是一角屋簷,淡墨淺描,自右首延伸了小半個篇幅,雕樑畫棟,十分富麗。畫的右上角探出了數枝梅花,略略與屋簷交錯著,枝上花朵三五餘,因在孝中,不敢用豔色,便以濃墨點染而出。剩下的,便是大片的空白。

      秦彥婉明眸微閃,眼中劃過一絲興味。

      這畫竟是如此格局,倒也有些意趣,不過這畫技麼……

      她沉吟了起來,盯著那畫看了好一會,竟是一言不發。

      「如何,二姊姊?是不是畫得很不好?」秦素問道,神情十分坦然。

      她原本便無甚畫技,此時自是不怕被人說不好的。

      秦彥婉轉眸望她一眼。

      那一眼,既像是欲言又止,又像是覺得不可思議,眸光明亮如秋水橫波,竟讓秦素沒辦法接著說出下面的話。

      她滯了一會,方才自那一眼中脫出身來,心下倒有些詫異。

      她家二姊平素宛若神仙中人,卻不想亦有這樣銳利之時,秦素差一點便以為,自己的意圖被她識破了。

      不過,秦彥婉看過她那一眼後,便又去細細觀畫,面上的神情亦是專注的,秦素提起來的那顆心,這才又歸於原位。

      她今日之意並不在畫。

      這幅畫,不過是引秦彥婉前來的工具而已,她真正想說的,卻是族學一事。

      沉吟片刻,秦素便作勢輕嘆一聲,語聲微低地道:「我知道二姊姊是覺得我畫得不好的。其實我也想多學一學,卻只嘆無處可學。」語罷沉默了一會,又帶著幾分嚮往地道:「二兄和三兄他們多好啊,可以在蕭家族學裡請先生指教。」

      多少豔羨遺憾,盡在話中。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7-1 06:41 PM

第073章 雙姝語

      秦彥婉此時的注意力仍在畫上,聞言便道:「男子與女子多有不同,六妹妹不必枉自嗟嘆。」

      秦素便起了身,神情黯然地望向簾外,語聲越發低微:「我自是知曉女子與男子不同,我亦不敢妄想。」說到這裡,她像是想起了什麼,又看向秦彥婉道:「二姊,我在回青州的路上聽薛家僕役說,他們家的族學還有專門給女郎授課的地方呢,薛家的小娘子只要願意,皆可進入族學。」

      「這是真的麼?」秦彥婉尚未及答話,錦繡已經驚訝地張大了眼睛搶著問道,臉上寫滿了不敢置信,「女郎也能入族學?青州的士族裡可沒有這樣的。」

      秦彥婉的臉色微微一沉。

      這使女沒上沒下的,從方才起便一直搶在秦素前頭,說話行事並不將主人放在眼裡,就算明知是林氏派來的人,她也覺得有些過分了。

      眼風淡淡掃過錦繡,秦彥婉轉向身邊的采藍,眉尖瞬間蹙起:「好生聒噪,你且去外頭候著。」

      采藍愣住了,一臉的莫名。

      她方才可是一個字也沒說,秦彥婉卻嫌她聒噪。她不由自主看了看一旁的錦繡,卻見對方漲紅了臉,嘴唇蠕動著,卻再不敢搶著說話了。

      采藍暗裡嘆了一口氣,先低頭應了個是,又悄悄拉了拉錦繡。

      錦繡醒悟過來,連忙跟著應諾了一聲,便頂著一張大紅臉與采藍同時退下,分左右侍立在了正房明門兒的門邊上,還將門簾也放下了。

      秦素卻冷眼看著,一臉的事不關已。

      錦繡確實挺聒噪的,有人罵罵也好,免得這丫頭不知天高地厚。再者說,她也不希望今日之事傳到林氏耳中,秦彥婉這樣做,也算解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麻煩。

      「六妹妹方才說到了哪裡?」秦彥婉語聲溫和,接過了方才的話題,一派風輕雲淡。

      秦素便回道:「二姊姊,我方才說的是薛家族學之事。」

      「哦,是說他們家族學允許小娘子入學,是麼?」秦彥婉問道。

      秦素點了點頭:「是的,我聽薛府的僕役們私下議論過,著實有些羨慕。只是,我們秦家女郎總不好去蕭家族學附學的,且不說蕭家有沒有給小娘子上學之處,便是有,我們也不方便過去。」她慢慢地說著,眸中生出了一絲神往,不多,亦不少,恰恰是她這般身份微賤的庶女該有的情態,語聲中亦含著些許怯然:「若是秦家也有族學……多好啊……」語至後來,化作低低的一聲喟嘆,面上多了幾分黯然。

      見她神情悵悵,秦彥婉倒也有幾分觸動,靜了片刻,便跟著嘆了一口氣:「若是當真,那可真是好,可我們秦……」

      她忽然便止住了話頭,微有些惘然地出了會神,復又伸出手去,愛憐地向秦素的丫髻間撫了撫:「六妹妹還小,許多事情皆不懂呢。」

      秦素聞言,面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問道:「為何二姊姊說我不懂?轉過年我也十三歲,不算小了。我如何不知族學乃是一族之大事,更是家族興旺的根本,澤及子孫後代。便如薛家族學,百年來不知培育出了多少才俊,薛家女郎知書識禮、行止端莊,那也是舉世聞名的。薛家興盛如斯,焉知不是族學之功?」

      她像是突然有些激動起來,冒出了長篇大論,秦彥婉看著她,神情很是平靜。

      對於這位偶爾語出驚人的六妹妹,她已經漸漸有些習慣了。

      「你說得都對,只是,秦家到底不是薛家。」秦彥婉和聲說道,清眸澄澈如水,凝在秦素的身上,「薛家底蘊深厚,子弟眾多,族學自是興盛。我們家卻是立足青州未久,又開著窯廠,家資雖是巨富,卻不免引人側目。常言道:自知者智,知人者明。我秦家子弟附學蕭氏族學,亦是自知之舉。若是仿效薛家自辦族學,可能連教課的夫子也請不來,屆時不過被人嘲笑不自量力,徒惹笑柄而已。」

      很淡然的語氣,話語中並無自怨自艾,而是對家族有著極為清醒的認識,並將這認識以最簡單的語言,述予人知。

      秦素暗裡點了點頭。

      這位二姊姊若生為男子,前世的秦家,可能也不會倒得那樣快。不過,她身上那種過於老成的暮氣,卻是要不得的。

      「二姊姊怎地突然如此沉鬱起來?」秦素誇張地握了嘴,像是掩去了一抹哂笑,「那個在德暉堂慨然闊論的女子,莫不是旁人假扮的?」語罷忽又作出一副凶惡的模樣來,指著秦彥婉道:「快說你是誰?把我二姊姊還回來!」

      秦彥婉怔住了,待反應過來,直是絕倒。

      「六妹妹真是……」她一時間無法言聲,所有的力氣都用在壓制笑意上,神情難得地有些扭曲。

      過了好一會,她才將表情端正了過來,便將手指向秦素腦門上頂了一記,輕斥道:「促狹。」

      秦素摸了摸被秦彥婉敲過的地方,一時未曾說話。

      「是不是我手重了?痛麼?」見她怔忡不語,秦彥婉便問道,一面又要上手去摸。

      秦素輕輕避過,凝目望向她,神色漸漸變得鄭重了起來,眸中竟有了一絲悲哀:「二姊姊許是覺得我突發奇想,又或許會認為我年紀小小,不識天高地厚。可是,二姊姊有沒有想過,我們這樣縮頭縮尾、諸事小心,人家就真的瞧得起咱們了麼?」

      她似是有些感慨,放下手來,捲著袖邊支棱的麻線,語聲低沉:「說句冒犯的話,二姊姊還請勿惱。以我看來,秦家在郡中的情形,與我在府裡的情形,其實頗為相似。」她略停了停,伸手向自己的鼻尖一指,語氣中含了幾許自嘲,「我是鄉野裡來的丫頭,而秦家失了潁川的根基,在江陽諸士族眼中,不也跟鄉野來的差不多麼?」

      她不疾不緩地說著,語氣並不如何強烈,似是剖析自己低賤的出身,並不是一件叫人難堪的事。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7-1 06:44 PM

第074章 此士也

      秦彥婉初時聽著,面上還有不忍之色,然到了後來,神情中便多了幾分沉重,那雙明眸亦變得晦暗了起來。

      秦素的話說得直白,甚至有些難聽,卻切中了要害。

      正是因為很清楚她說的乃是實情,亦知秦素在秦家地位之尷尬,所以秦彥婉才沒有去打斷她的話,更不願以虛言加以安慰。

      世事總是如此。沒了秦世章的秦家,如今在郡中士族眼中越發不值一提,一如沒了親母、重返秦府的秦素,說好聽些是秦家女郎,實則卻是連使女也敢欺到頭上去的。

      立身不穩,就算有人幫忙,也總是有限。這其中的道理,細想都是一樣。

      秦素不動聲色地觀察著秦彥婉的表情,見她神情怔忡、若有所思,便微嘆了一聲,復又正色道:「二姊姊再想,回府後,我若是一味縮手縮腳不敢見人,旁人會如何議論?又或者我整天巴結討好旁人,旁人又會如何想?再或者,我為了得眾人青眼,拿錢收買僕役下人為我說話,旁人又會如何看我?」

      言至此,戛然一頓,留出一段不長不短的安靜空白,秦素方又淡淡地道:「一人如此,好壞亦只一人之名聲耳。可是,若一族如此,該當如何?」

      輕言細語,卻令秦彥婉心頭如遭錘擊,猛地抬起頭來,直直地望著秦素。

      秦素仍舊是那副平淡安然的模樣,似是全然不知她方才的話有多麼尖銳,直如刀鋒一般,切開了事情的表象,露出內裡血淋淋的現實。

      是啊,一族如此,該當如何?

      秦彥婉面色微白,額角沁出汗來,搭在案上的纖手不自覺地輕輕顫抖。

      這才是秦家真實的情形。

      沒有根基,故謹小慎微;

      僑居於此,故四處拉攏;

      門楣低落,故以錢換勢。

      此乃亂世求生的本能,並不能說是錯。可是,秦家卻顯然忘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秦家乃是士族。

      士族,豈可屈身俯就?

      士族子弟,豈可媚於他人?

      雖然秦家所有人,包括已經去逝的秦世章在內,皆選擇了不去想、不去信,更以秦家屢遭災厄,宜休養生息為由,做出了許多事情。但現實卻是,秦家越是如此,便越是背離了一個士族應有的本質。

      這樣的秦家,誰會瞧得起?

      那一剎,秦彥婉只覺冷汗涔涔,幾乎濕透了重衣。

      她不錯眼珠地望著秦素,像是要深深地看進她心裡去一般。

      秦素亦回視於她,劉海下的眸子幽幽如暗夜,沒有半分光華。

      良久後,秦彥婉轉開了視線,面上已是一片灰敗。

      秦家,確實是沒落了。

      這沒落與子嗣無關,與錢財無關,只關乎人心。

      如今的秦家以及秦家子弟,說句不客氣的話,實在沒什麼出息。若是一直這樣下去,往後該如何以士族自居?

      沒有奮發向上之心,整日苟且偷安,只想攀附他人的秦氏,又拿什麼去復興家族,去光大青州秦氏之名?

      簡直就是笑話!

      幾乎是一瞬間,秦彥婉灰敗的面上泛起赤血之色,眼神躲閃,竟不敢去看秦素。

      她當真應該慚愧的。

      枉她讀了那麼多書,自以為懂得許多道理,只想著孝順母命、遵從長輩,卻忘了她首先姓秦。

      她實在愧對於這個姓氏。

      她的眼光見識,竟還不如這個剛自田莊回轉的六妹妹。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秦彥婉嘶啞的聲音方才響了起來:「夫士,一家非之而不惑,一州非之而力行,一國非之而特立獨往。譽不自喜,非不自沮。此,士也。」

      她的聲音乾而澀,每一個字皆像是歷盡千辛萬苦,方才經由胸腹傳進喉中。而她的神情卻又如此莊重,似是那舌尖上蘊了千鈞重量,一吐一息間,是高山巍峻,是大河磅礡。

      那一刻的秦彥婉,端然如松柏、挺秀如梅蘭,莊重端然,令人心中生出敬佩。

      秦素在心里長呼了口氣。

      終於說動秦彥婉了。

      德暉堂畢竟太遠,太夫人又很注重嫡庶有別,秦素根本無緣親去分說。而林氏卻又太糊塗了,秦素更不敢找她幫忙。

      舉目四顧,整個秦家也只有這個二姊姊,有身份、有魄力、有智慧,可助秦素達成此事。

      如今事情成了一大半,秦素心中之欣喜,直似春三月的陽光照了進來,一片暖意盎然。

      因此,縱使秦彥婉吐露而出的話語,是她前世最討厭的「士子風骨」那一套,她仍是發自內心地笑了出來。

     「 二姊姊所言,請恕小妹隻字未解。」拿袖子掩去唇邊笑意,秦素一副實話實說的模樣,「我其實就是想效仿薛家女郎而已。」

      秦家當然要找靠山。

      自重生以來,秦素孜孜以求、步步算計,就是要給秦家找幾座大靠山。而蕭家不只不夠份量,甚至於秦家有害,獨辦族學,不過是遠離蕭家的折中之計。

      當然,這些話她是不能對秦彥婉說的,否則今天這場戲就白唱了。

      秦彥婉此時的面色已經恢復了平靜,聞言倒有些啼笑皆非,便盯了秦素一眼,微嗔道:「再裝便不像了。」

      秦素放下衣袖,施施然地掠了掠額前劉海:「二姊姊聰明,便將小妹也想得聰明了。其實,小妹是真的存了私心的。」她一面說著,手指自劉海劃過,不經意撫過領口的粗麻線頭,心間十分篤定。

      秦家正在孝期,哪裡就好開起族學?不過是要尋一個合適的理由,將蕭家先行撇開。

      沒有了秦世章的秦家,於蕭家而言已然失去了吸引力,只要秦家不主動貼上去,蕭家是絕不至於反過來親近秦家的。

      誠然,興辦族學是有百益而無一害的好事,若真能辦起來,秦素亦樂見其成。不過這二十五個月的斬衰孝期,卻是個很大的問題,若不能想出好辦法來,族學便只能兩年後再辦了。

      秦素垂下了眼眸,心中念頭轉了幾番,便作勢長嘆了一聲:「說了這許多,不過是我的一場夢罷了。二姊姊也切莫當了真,終歸……也要等兩年以後了,便是我等得,二兄他們幾個卻是等不得的……」

      微不可聞的聲音,仿若嘆息,輕輕劃過了秦彥婉的耳畔,不過,她的神情卻無甚變化。

      孝期的問題她早就考慮到了,故秦彥婉此時亦只是輕蹙眉心,眸光微漾。

      自聽了秦素所言,她對秦家開辦族學一事是極為贊同的,甚至認為此乃當務之急,至為緊迫。

      不過,該如何於孝期開辦族學,該如何堵住悠悠眾口,該如何說服一應長輩,乃至於該如何拉攏更多的人推舉此事,卻需想個行之有效的法子,並不是那麼容易的。

      一時間,房間裡靜默了下來,唯聞北風時而刮過,在窗縫裡留下尖利的呼嘯。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7-1 06:48 PM

第075章 遵遺願

      十一月十五日,三院眾人齊聚德暉堂,太夫人忽然透露出了一個極重大的消息:

      秦家要開辦自己的族學了。

      此語一出,滿室皆驚。

      高老夫人與吳老夫人不約而同相互視之,皆看出了對方面上的震驚,絕非作偽。

      靜默片刻,高老夫人略有些沉肅的聲音便響了起來:「這好好的,怎麼突然說起此事來了?」

      她仍是那種慢慢的語調,每個字都像是咬在舌尖上一般,十分用力。

      林氏亦從震驚中清醒了過來,臉上瞬間浮起惶然之色,旋即又劃過擔憂,此時亦忍不住出聲相詢:「太君姑……何出此言?」

      蕭氏族學她一向極為看重。當初秦世章好容易取得蕭郡相青眼,兩家亦漸漸交好,秦家兒郎附學蕭氏族學,便是彼時由秦家提出的。

      有此族學,秦蕭兩家往來便多了無數機會,林氏早便想將秦彥婉嫁予蕭繼珣了,還擔心孝期過後,蕭家等不及。

      可太夫人此刻卻提出,秦家要辦自己的族學。如此一來,豈非絕了她的嫁女之路?她自是無比焦急。

      太夫人先向高老夫人微微一笑,又轉向林氏,眼神十分柔和:「斬衰需守二十五個月,這期間依制是不得去旁人家中作客的。不能去蕭家族學就讀,自己在家閉門讀書能讀出什麼來?就算五郎還小,二郎他們卻不可耽擱了去。我們自己辦族學,足不出戶也能進益學問,又可惠及子孫後代,一舉多得,何樂而不為?」

      這理由無疑很充分,跽坐著的秦彥昭與秦彥直對視一眼,眸中喜色難以掩盡。秦彥直便拿胳膊肘悄悄拐了拐秦彥昭,趁著堂上幾位長輩沒注意,輕聲道:「二兄果然高明。」

      秦彥昭抿唇不語,眉間隱了一絲極淡的欣然。

      去蕭家附學總像是仰人鼻息,那種微妙的感覺,不可言表。如今自家開辦族學,至少能挺直腰桿,不必再看旁人臉色。

      聽了太夫人的話,林氏便噎了一噎,剎時間臉色白中帶青,竟是難看到了十分。

      太夫人這話,自有其深意。

      東院如今也就一個庶出的五郎正在讀書,他的學問進益與否,林氏根本不關心。她自己的兒子還小,倒是秦彥婉的婚事,卻是拖不起的。

      這些許小心思,卻被太夫人一語道破,林氏既尷尬又焦急,面色自是好看不了。

      鐘氏此時的神情卻也未見得歡喜,她想的是別的事情。

      「太君姑,」她抬起頭來望著太夫人,眉頭微蹙,語聲遲遲:「如今府中正值大喪,興辦族學之事……怕是不能急於一時。」

      難得東、西兩院意見相同,鐘氏話音一落,林氏便看了她一眼。

      鐘氏卻並未看她,只是半垂著頭,神情有些憂慮。

      她雖沒有女兒要嫁,也確實很關注秦彥昭與秦彥直的學問,卻仍是覺得,脫離蕭家獨辦族學,似乎有些冒險。畢竟蕭郡相官職不小,秦家的幾所窯廠,多多少少要托賴他的照拂。

      秦彥昭是未來的家主,學問重要,錢財亦很重要,故鐘氏有些兩難。

      太夫人早就料到有人會這樣說,便緩聲道:「興辦族學並非我一人之意,乃是……九郎遺願。」她的語聲有些低沉,語至末尾,混濁的眼中便湧動起了悲傷與痛惜。

      九郎乃是秦世章的乳名,太夫人平素皆如此喚他。

      德暉堂的氣氛一下子沉凝了下來,所有人皆是面露悲色,沉默無語。

      良久後,太夫人微有些沙啞的聲音才又響了起來,語中悲意更深:「九郎說,在他有生之年,希望秦家辦起自己的族學,讓秦家子孫……無愧於士族之名。」她越說聲音越低,說到最後,已是哽咽難言。

      林氏與鐘氏同時紅了眼圈。

      秦世章驟然離世,秦家沒了依靠,這府中每個人的心底,其實都是惶惑與害怕的。如今突聞太夫人提及他的遺願,眾人自是悲從中來,屋中氣氛十分壓抑。

      太夫人環顧四周,語聲愈加暗啞:「秦家若想要立身,不能只靠別人,自己首先要立得起來,開辦族學一事,便是我們立身的第一步。當時,九郎便是如此說的。如今他人雖已去了,他遺下的這個願望,我卻希望能夠替他完成,也算是我這個做祖母的,對孫輩的一點交代罷。」

      她蒼白的頭髮隨著話語微微晃動,映在這滿室昏黃的燭火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淒涼。

      在座諸人,一時間皆是滿心淒惻。

      這垂垂老矣的老婦,一心想著完成孫輩的遺願,他們這些做晚輩的,又何忍違逆老人家的心願?

      德暉堂中,陷入了一片悲傷的寂靜。

      未幾時,林氏低低的啜泣聲便響了起來,接著便鐘氏,秦彥婉等幾個女孩子雖不曾哭泣,此時亦是眼角微濕,眸中淚水盈睫,便連秦彥昭他們也紅了眼圈,滿面愴然。

      也不知過了多久,太夫人蒼老的聲音方又響了起來:「蕭家那裡,我自會想法子。」

      仍是有些嘶啞的語聲,卻又含了幾許決然。

      林氏的啜泣聲微微一頓,旋即哽嚥著點了點頭,一旁的鐘氏亦拭著眼角,垂首無語。

      太夫人是打定了主意了,她這是在告訴兩院的夫人們,此事皆由她一身擔當,不與她們相干。

      這亦是變相地宣告,秦家辦族學一事,已成定局。

      沒有人再出聲表示異議。

      逝者為大,太夫人乃秦家最長者,縱然兩院四位夫人有再多的心思,出於孝道、出於對逝者的尊重,此時亦只能沉默不語。

      秦素遠遠地望著這一幕,心中唯一的念頭便是:秦彥婉委實聰慧。

      以秦世章遺願為名開辦族學,不只免去了眾人詬病,甚至還能為秦家贏些名聲。

      在所有人皆以為秦家敗落之際,秦家的婦孺卻沒有倒下,而是為達成先家主之遺願,努力興辦族學。如此堅韌的心性,放在哪裡都會令人肅然起敬。

      這般想著,秦素不免再次惋惜。

      秦彥婉若是男兒,重振秦家,指日可待。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7-1 06:52 PM

第076章 諸事繁

      悲傷而壓抑的氛圍在德暉堂持續了好一會,直到秦彥恭適時撲進太夫人的懷裡,說了幾句孩子話,屋中的氣氛才轉了過來。

      太夫人便摟住秦彥恭心肝肉地疼了一會,又喚周嫗給兩位老夫人續些茶水。

      此時,林氏與鐘氏也皆收了淚,各自拭面,整理儀容。

      趁著這個空當,鐘氏便在座中向上首方向欠了欠身,柔聲說道:「太君姑,有一事需得向您稟報。三郎與三娘皆受了寒氣,如今正臥床靜養,故不能來向太君姑請安。這是我做母親的未曾照料好他們,請太君姑責罰。」說著她已是一臉愧色,頭也垂得低低的。

      太夫人連眉毛都沒抬一下,滿面慈和地道:「你這般做便極妥,府中人多,經不得過了病氣,他們既病得重了,自是需得靜養。如今天氣寒冷,時氣並不好,不說他們,便是二郎他們幾個也需多多照看。你回去後便找些穩妥的人,將那棚屋裡的泥且再抹幾層,多摻些椒。」

      本朝避寒多以花椒摻泥塗牆,還有摻韭菜的,此皆為富貴人家的做法,陳國皇宮中甚至還有一整座的椒房殿。

      當年秦素在宮中時,為了住進這座代表著寵愛與尊榮的椒房殿,妃嬪們直是搶破了頭,秦素自己也是使出了渾身解數,真是一言難盡得很。

      此際見府中竟也以花椒摻泥,秦素除了嘆一聲秦家富貴,也說不出旁的來了。

      西院這對庶出兄妹同時缺席晨定一事,便這般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

      鐘氏便又說起了旁的事:「方才既說辦族學,我倒想起另一件事,便是前頭的靈堂。年關將至,那帳慢等物也該換了,一應桌案亦需換上新的。前幾日鐘財向我念叨過幾回,我因見林夫人事忙,便沒說。」語罷又轉向林氏,面上攜了些許歉然:「林夫人勿嫌我多事,我也是帶句話而已。」

      林氏本就面色難看,此刻聞言,一雙眉毛已經立了起來,卻苦於太夫人在前,滿心慍怒亦只能極力壓抑。

      「你也太客氣了,」林氏努力想要撐出一個笑,卻不大成功,五官挪動得十分彆扭,只得拿布帕掩住了唇角,「此乃大事,我正待吩咐下去,不想你倒想在了前頭,真是勞煩你了。」

      話至末尾,終不免拈酸挾怨,含了幾分嘲諷之意。

      鐘氏卻並未放在心上,仍是恭聲道:「林夫人不怪便好。」說著便轉眸去看太夫人,眸中劃過些許未明的情緒。

      太夫人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會,微微頷首:「此事倒確實是急的,如此,便令鐘財去辦吧,一應錢物從正院的帳上走便是。」

      一錘定音,未經林氏同意,便將事情分派了下去。

      林氏此時自是無話可說,起身應諾了一聲,便苦著臉坐回了原處。

      這不過是幾句閒話,不知何故,卻令秦素心中微動。

      她看了看鐘氏,卻見對方正側身與高老夫人輕聲低語,看那神情,像是有些如釋重負的樣子。

      清理靈堂,與西院又有什麼關係?

      秦素顰眉思忖了片刻,便想起了前幾日西院的大搜檢。

      鐘氏封了那對庶出兄妹的住處,其用意,可能不止懲戒那般簡單。

      秦素不由憶及秦彥昭的那首《冬夜感懷》。

      她的這位二兄一身的名士派頭,這些詩文只怕亦是到處散的,說不定西院的每間院子裡都留了一些。鐘氏封院,可能是擔心有人藏下什麼東西,於秦彥昭不利。而此刻她又忽然提出清理靈堂,想必亦是與此有關。

      秦彥昭逾制一事,事發突然,搜檢亦是臨時起意,若是有人要藏東西,當彼情急之際,除了自己的住處,便唯有每日一拜的靈堂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

      秦素微微挑眉。

      算來算去,終不過又是嫡庶相爭那一套,不與她相干。

      她將視線自上首移開,轉向對面的斜右方,秦彥昭一身斬衰,坐得端端正正,雙頰微有菜色,然精神卻顯得很不錯。

      看起來,前事風波已去,他已經恢復如初,尤其可喜的是,他身上那種名士派頭少了許多,變得沉穩了一些。

      秦素又向另一個方向看了一眼,眸中劃過一絲笑意。

      阿承終於來了。

      此刻他正立在秦彥昭的身後,目不旁視,小臉繃得緊緊地,看上去很有幾分樣子。

      秦素的視線掃過阿承,復又垂落襟邊,心情一陣鬆,又是一陣緊。

      阿承來了固然是好事,然而,她請阿承幫忙尋找的事物,卻又叫她心頭發緊。

      當年秦家獲罪時,有一個「私藏官用地形圖冊」的罪名,據說那圖冊便藏在秦彥昭手上。

      此刻秦素唯願自己記錯了,否則此事會是個大麻煩。

      她一徑想著心事,過得好一會,方聽見前頭的林氏又在說話,說的卻是關於東院的事情。

      「……我想著,各院也該多添些老成之人,也免得錯了規矩、有違禮制。太君姑也知曉,因我掌著府中饋爨,平素事情多了些,有時候便不大顧得上這幾個孩子,多有疏漏處,有時候想想,總覺得愧對夫主對我的託付。所以,我前幾日便自作主張,往東籬、東風渡與東柳碧翠齋各加派了一嫗。五郎、六娘與七娘年紀終究太小,身邊需要老成持重之人時刻看顧。如此一來,就算我這個做母親的有些許疏忽,亦不致釀成大錯,我心裡也安穩些。」

      林氏的語氣很是溫婉,儼然一副為庶子女考慮的慈母模樣。

      秦素微微垂首,掩住了眸中笑意。

      托錦繡那張快嘴之福,林氏終於出手了,秦素真是深感欣慰。

      西院夫人大刀闊斧,狠狠整治了庶子與庶女,東院夫人自然不會白看著的,總要做些什麼才是。

      東籬的混亂情形,經由錦繡捅去林氏跟前,林氏如何會放過這個機會?借此向各院安插人手,理由都是現成的。

      這樣的安排,秦素舉雙手贊成。

      有了這積年老嫗在,阿谷再想闖她的屋子,可就不容易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7-1 07:46 PM

第077章 風骨論

      秦素神色淡然地望著榻角處的青磚。

      她一點也不擔心那新來的老嫗會有什麼問題。

      結合迄今為止所有事件來看,那個背後盯著她的人縱然厲害,卻也遠遠未到手眼通天的地步。

      比如,那人在桃木澗花重金佈局,只是想要將高翎安插進秦府。這即表明,秦府外院整治得還算不錯,那人無機可乘,只得從外圍想法突破。

      再比如,阿豆與麻臉老嫗皆為小人物,連管事都算不上;秦彥昭逾制一事,鐘氏以雷霆手段壓制了下去,外頭一點風聲未露。此皆表明,秦府內院縱有疏漏,亦在可以控制的範圍內,整盤局面亦基本在太夫人與兩院夫人的掌中。

      只要大局可控,那背後之人便難以在府中培植羽翼,秦素也就不擔心除阿谷之外,還會有其他釘子安插進來。

      百般思慮間,太夫人那裡已然起身,扶了周嫗的手往西次間而去,一眾晚輩連忙起身恭送,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聲後,便是太夫人慈和的語聲:「都回去吧,天還冷著。」

      眾人躬身應是,直待太夫人的衣擺消失在西次間,方才由兩位老夫人打頭,分成兩列行出了德暉堂。

      此時已是天色微明,高大的院牆外漏出一角鉛灰色的天空,厚厚的雲朵堆積於頂,風冷得刺骨,秦素的膝蓋有些隱隱作痛。

      又要下雪了。

      她抬起頭看了看天,除了雲層堆積,便只是一片陰鬱的灰,看得久了,似是連心情亦跟著染作了灰色。

      秦素放慢了腳步,一面數著那木屐踏在曲廊間的聲響,一面便緩緩行至了秦彥婉身邊。

      秦彥婉側眸望她一眼,腳步也漸漸放緩。

      不消多久,姐妹兩人便已脫離出了東院的大隊人馬,落在了最後。

      秦素回首看去,阿栗與采藍、采綠三人,已經十分知機地散在了周圍,並未近前,她放下心來,便輕聲問道:「族學一事,是二姊姊說動太夫人的麼?」語氣是恰到好處的且驚且喜。

      這也是她算好了的,就算秦彥婉再多懷疑,該做的戲她也要做足。

      秦彥婉目視前方,面容一派清恬淡雅:「哪裡是我說的,我不過是向二兄略提了幾句,又薦了《風骨論》一書予他看,那書中很有些警句,我因太過喜愛,便加了幾句眉批,如此而已。」她說著話兒,閒閒地拂了拂衣袖,睇了秦素一眼,「放心,三言兩語間,哪裡就能彎到你身上去?」

      秦素便將衣袖掩了口,彎眉道:「這話我可不懂,如何又能說到我身上去?我什麼也沒做。」她的神情很是無辜。

      秦彥婉搖了搖頭,也不與她計較,拉了她的手細聲道:「太祖母說了,此事需開祠堂祭告祖宗,一應事宜,要待百日卒哭之後再辦。」

      言下之意,通報蕭家之事,亦要等到百日之後了。如此一來,時間便延至了明年一月左右,彼時蕭氏族學早就關了,一切順理成章,秦家甚至不必得罪人,輕輕巧巧就好自己辦起族學。

      「正該如此。」秦素點頭說道。

      她心下已是大定,說出來的話亦有了一種妥貼:「此乃一族之大事,自然需得鄭而重之。」

      秦彥婉贊同地輕輕頷首,柔聲道:「六妹妹所言是極。」語罷四顧一番,便悄悄伸手指著通往影壁的那條路,輕聲道:「太祖母說,族學便設在主院那大影壁的左近,分設兩處。前頭是郎君的學堂,後頭便是女郎的學堂了。」

      她說著已是歡喜起來,又不好大笑,只彎起了眼睛去看秦素。

      秦素回以一個淺笑。

      只要不與蕭家扯上關係,族學開在何處都成。

      秦彥婉卻難得地有興致,拉著秦素一路輕言細語,商量著族學開辦的諸事,還憧憬了一番入學就讀的情形,直到石橋畔才各自分開。

      開辦族學一事,雖然在德暉堂正式確定了下來,然接下來的日子裡,秦府中卻並無人議論此事。

      錦繡最近經常說起的,仍是西院搜檢的餘波。

      秦彥昭身邊所有的僕役皆換了,原先的那群人先是因服侍不周,每人挨了十板子,又罰跪了一整夜。次日一早,便有一個叫阿志的小廝因受不過刑,病歿了。另有兩個年長些的使女,被鐘氏送去了莊子上,餘者則一律發賣。

      除此之外,秦彥柏身邊的小廝也病歿了兩個,服侍的人也是全部換過。因秦彥柏得了風寒,病勢頗為沉重,鐘氏便將他住著的西樓也半封了起來,說是怕病氣外洩。如今不過由兩個老嫗服侍著,整日湯藥不斷,連屋子也出不了。

      秦彥梨本人倒還好,只是挪去了西華居而已,她的使女們卻沒這般好運了,雖未被發賣,卻全部被鐘氏攆去了下衣房與淨屋苑兩處。

      那下衣房還沒什麼,不過是專事清洗外院諸僕役衣物的,雖辛苦一些、是非亦多,卻也不乏有年輕的女孩子在此作活;而淨屋苑卻著實是個苦差,是專管著打掃外院淨房矢溺的,通常只有老嫗才會幹這種活計,如今鐘氏卻將秦彥梨的使女派去了此處,還專門尋了兩個健婦盯著,著實少見。

      除了將那對庶出兄妹看管起來外,西窗書齋與西泠山房這兩處,亦由鐘氏親自派下人手,將院子全部重新翻修了一遍,可謂掘地三尺。

      據錦繡聽來的消息說,兩所院子裡還真翻出了好些東西,鐘氏卻不曾聲張,只叫人將東西收了起來,說「以後再論」。

      秦素當即感嘆,真是好一句「以後再論」。

      這是明擺著告訴所有人,她手中握有這對兄妹的把柄,往後若有個不對,那就可以拿出來論一論了。到那時,她拿出來的是何物,論的又是那一條道理,還不是由她說了算?

      鐘氏手段之厲,林氏真是拍馬也趕不及啊。

      至於清理靈堂一事,鐘氏也進行得有條不紊,卻並沒傳出任何消息,想必是沒搜到什麼吧。

      西院的動靜如此之大,幾乎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秦素亦不能免俗,再加上錦繡整日傳話不休,她不想聽也得聽。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7-1 07:57 PM

第078章 不速客

      時序轉眼便至十二月,年關已經抵近眼前了,然秦府之中卻無多少歡喜,仍舊是遍地縞素,滿世界的淒惶。

      孝期並不好過起年來,今年的歲暮是不可能熱鬧的了。不過,這卻也有一件好處,便是無需忙碌,平素如何,如今仍是如何。

      這一日,秦素去東萱閣晨定已畢,因吳老夫人問及薛家的一些事,她便多留了一會,離開時,比往常遲了約一刻鐘。

      左右無事,秦素便也不急,緩步跨出東萱閣的院門後,便一面慢慢地走著,一面四下打量。

      前幾日才下了一場大雪,曲廊之外,便多了幾座堆雲似的小雪峰,那層層疊疊的山石子上,累著錯錯落落的雪,天光下明暗交織,如有畫意。

      秦素一時看得出神,扶著阿栗的手立足不動。

      便在此時,忽見一角裙襬掠過那假山的洞隙,那一身大功喪服顯眼至極。

      秦素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

      秦世芳居然來了。

      秦素眉眼未動,轉身繼續往前走,袖中的手指卻擰起了一道麻線。

      秦世芳來做什麼?

      依陳國風俗,一入臘月,因各家皆要忙著操辦年事,不好去別人家中作客,故便也有了臘月不訪客的規矩。

      若無急事或大事,秦世芳是斷不會趕在此時入府的。

      到底出了何事?

      秦素凝思了片刻,轉首往前後看了看,見四下無人,便低聲吩咐阿栗:「阿栗,我要你替我做件事。我現在先回去,你在此守著,看清姑母是何時出來的,再看看她接著又去了哪裡,完了後回東籬悄悄地告訴我,可記下了?」

      此事來得實在突然,她手頭得用的只有一個阿栗,便只能先用起來再說。

      阿栗聞言,神色倒是沒什麼變化,只應聲道:「我知道了,女郎。」

      秦素卻很不放心,又壓低聲音道:「藏好些,別叫人發現你。」

      阿栗睜大了一雙圓眼,憨厚的臉上滿是奇色:「還要藏起來麼?我還想去東萱閣找阿花說話呢,她正好欠了我五個錢。」

      阿花?東萱閣的掃地小鬟?

      秦素腦海中現出一個憨憨傻傻的小姑娘模樣,心中直是萬分驚訝。

      這才幾個月,阿栗竟在東萱閣也有了熟人?

      她怔了足足幾息方才回神,像是不認識似地看著阿栗。

      「這樣不行麼?」阿栗的神情有些不安,來回地倒著腳,木屐踏著地面篤篤亂響。

      「自然是行的,你便去找阿花吧。」秦素連忙說道,心頭大鬆了一口氣。

      阿栗居然如此穎悟,實在太出人意料,看起來這小姑娘也並非一味憨直,心中有數得很。

      秦素放下心來,與阿栗對好言辭,便獨自回到了東籬。

      新來的馮嫗見她一人回轉,便多問了兩句,被秦素隨口打發走了。

      約莫小半個時辰後,阿栗便捧著一卷布包回來了,人尚未至,聲已先達:「女郎,畫樣子拿來了。」說著她便掀簾進了屋,凍得紅紅的臉上漾著討好的笑。

      「怎麼去了這樣久?」秦素微蹙了眉心,當著馮嫗與錦繡的面打開了布包,露出裡頭的一卷畫稿。

      秦素最近在向秦彥婉學畫,時常互相贈送一些筆硯、畫紙之類的東西。馮嫗與錦繡瞥眼看過,皆不以為意。

      阿栗賠笑道:「我不是跟女郎說了麼,阿花欠了我五個錢,我先去討了來,才去了二娘那裡。」一面說,她一面便背對著馮嫗與錦繡,接連向秦素使眼色。

      秦素點了點頭,伸手向西次間一指:「與我進屋,將二姊姊教給你的話告訴我。」說著便當先走了進去。

      阿栗隨後進屋,馮嫗恰於此時出去了,外間只錦繡一人,阿栗便以口型比劃出了「東華居」三字。

      看起來,秦世芳從東萱閣出來,便去了東華居。

      秦素心下瞭然,略略凝思,便提聲道:「錦繡,蠟快用完了,你去領些回來。」

      若要領蠟,便需先去東華居拿兌牌,還要去庫房走一遭。錦繡是個閒不住的性子,無事也要往外跑三圈的,如今聽了這話,直是如聽了那綸音一般,忙不迭地應了聲是,便撩起簾子出了屋。

      看著布簾在錦繡身後合攏,秦素心中稍定。

      錦繡這一去,東華居里發生的事情,必定能很快轉到她這裡來。

      趁著此時屋中無人,阿栗立刻壓低聲音,又快又輕地道:「姑太太先和老夫人說了半天的話,又與老夫人同去了東華居。姑太太一路都在笑,老夫人看上去也很歡喜。」

      話雖不長,交代得卻很清楚,連那母女二人的表情都觀察到了,阿栗的表現可謂一個好字。

      秦素便含笑點頭:「很好,你做得很好。」說著便親手取了十個錢出來賞了她,「往後再有這樣的事,你亦可照此行事。」

      阿栗的濃眉大眼彎成了大大的月牙,用力點頭道:「多謝女郎。」一面便伸手接了錢,歡天喜地地離開了。

      秦素緩緩坐在了案邊,視線凝在半掩的門簾處。

      秦世芳可真是忙。先見老母,再見族嫂,卻不知她這樣費力周旋,又是為了什麼?

      秦素的眉心擰在一處,竭力回憶前世此時的事情。

      然而,往事早已模糊,此際回思不過是一團混沌,並不找出什麼頭緒。

      她微覺自嘲,啟唇笑了一聲,復又凝起了神色。

      此時,她倒是真心誠意地感謝隱堂了。

      隱堂是個極可怕的地方,他們這些暗樁更是命如草芥,今日還同坐一處習練的人,明日便很可能斷臂少腿,或被拉去藥廬試藥、或被拉去密廬試刀,直至最後成為一具看不出形狀的殘屍。

      這樣的死法,讓所有心存死志之人,包括秦素在內,望而卻步。

      沒有人敢於嘗試自殺。

      只要稍稍露出一點不對,活生生的人便會立刻變成試練的工具,那被千刀萬剮而死之人的慘嚎,那中了劇毒之人的翻滾與哀叫,隱堂是從來不會浪費的,總會叫了受訓的暗樁們前去觀摩。

      這也是隱堂的重要課目之一。

      所以,至秦素離開隱堂之時,存活下來的那三十來號暗樁,皆有著無比強悍的神經,更對所學諸技印象深刻,不敢有一絲遺忘。

      此際想來,若非如此,秦素重生一回,恐怕仍舊會一事無成。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7-1 08:02 PM

第079章 暫借刀

      沉鬱的心緒盈滿胸口,秦素覺得呼吸有些不暢,起身將窗扇推開了一些。

      寒風爭先恐後地擠進房中,秦素瞬間被吹了個透心涼。

      便在此時,門簾「啪嗒」一響,旋即便響起了錦繡輕快的腳步聲。

      「女郎,蠟領回來了。」她語聲欣然,不乏邀功與討好。

      「你這又是去了哪裡?如何這樣久才回來?莫不是親手去融蠟了不成?」秦素轉首半嗔半喜地道,語氣倒沒多少嚴厲,還有些許笑謔之意。

      錦繡覷了一眼秦素的臉色,方賠笑道:「女郎恕罪,姑太太在東華居說話,我等了一會才領到了兌牌。」

      秦素「唔」了一聲,隨意地點了點頭,便探手將窗扇合上了一多半兒,復又繼續去看案上的書卷。

      錦繡眼珠轉了轉,上前兩步,壓低了聲音道:「女郎,我聽東華居的阿秋說,府中要辦族學了呢,女郎可知此事?」

      秦素早將耳朵豎得高高的,面上卻仍是一派閒淡的神情,翻了一頁書,漫聲道:「嗯,太祖母說過此事的,說是要開辦族學。」語罷又轉首盯了錦繡一眼,語聲微冷,「此事你聽過便罷,可再不要往外說,不然我告訴太祖母去。」

      秦素語氣中的威脅之意,錦繡根本就沒注意到,她整張臉都寫著「我知道的比你多」,此時更是將聲音又壓低了兩分,低聲道:「女郎說的是前幾日的舊事了。我今日聽說的卻是,蕭家族學關停了,何郡相家裡可能要辦一所新族學,姑太太便是來說這件事的,說是我們府要與何郡相家一同辦學。」

      秦素翻動書頁的手,略略一停。

      何家要辦族學?

      就算她前世再糊塗,關於族學一事卻是記得極清楚的。何家根本就沒辦過族學,秦世芳更從未提及此事。

      一陣寒風拂面而來,秦素握了握冰冷的手指,將書頁翻過了一篇。

      紙張上浸滿了冷風,寒意繚繞,若有實質,沿著那粗糙的紋路纏上她的指尖。

      她驀地記起,在那個寒雨如煙的薄暮,在連雲田莊簡陋的草堂中,她的指尖摩挲著的,亦是微溫而粗糙的書卷。

      秦素無聲地舒了一口氣。

      她確然改變了一些事,而在改變的最初她也料到了,這改變會帶來另一些事。

      非她所知,卻是,順勢而生。

      三卷珍本已為程家所得,左思曠斷了一條捷徑,又樹起了一個勁敵,於是便轉尋別路,再圖登頂之法。

      與何家合辦族學,清流向學的名聲是何家的,登高昇官的好處是左家的,至於秦家,便是出錢又出力的那個了,或許,還能得一些薄薄的微名。

      秦世芳,實乃舉世第一的賢婦。

      秦素點了點頭,看向一旁的錦繡,面上是恍然大悟的神情:「原來如此。」復又嘉許地一笑:「還是你知道得多。」

      略帶了一絲羨慕的語氣,含在似有若無的情緒中,足夠令錦繡露出得意的笑容。

      這樣消息靈通的使女,確應好生留下才是。

      「女郎過獎了,我也就是喜歡到處跑一跑,聽些閒話而已。」錦微微垂首,頰邊酒窩微現,顯然,秦素的誇獎令她頗為歡喜。

      「罷了,將蠟擱好了,你也快些去歇一歇。跑了這一趟,辛苦了。」秦素柔聲說道。

      錦繡躬身退了出去,眉間皆是欣然,全不知在她的身後,秦素的面色已於瞬間陰沉如寒冰。

      牽一髮而動全身。

      她沒料到,這牽一髮之後的後續,會來得這樣快。

      那三卷珍本轉換了主人,於是,秦世芳便在這大年下之時,不辭辛勞地跑來做說客。

      吳老夫人對秦世芳言聽計從,林氏也正可惜著蕭家族學關停,何家之勢比蕭家更強,太夫人也未必不會動心。畢竟,秦世芳的提議無論從哪個方面去看,皆是於秦家有好處的。

      秦素凝視著眼前被冷風吹動的布簾,千百個念頭在心中飛轉,秦家、何家、左家、蕭家……

      便在這走馬燈般的思緒中,一張婉約的臉,驀地躍入腦海。

      秦素翻書的手陡地一停。

      「阿栗進來。」她擱下書,起身打起簾幕向外喚了一聲,旋即回到案邊坐下,飛快地將前後諸事盤算了一遍,確認有無遺漏之處。

      「女郎。」阿栗很快應聲出現在門外,向秦素躬身行禮。

      秦素招手喚她來到身前,避開眾人耳目悄悄吩咐了她幾句話,阿栗一面聽一面點頭。

      「……便是如此,可記下了?」吩咐完後,秦素又問道。

      阿栗點頭道:「記下了,不會忘的。」

      秦素拉住她的手握了握:「全憑你了,快去快回。」

      望著秦素神情鄭重的表情,阿栗心中陡然生出一種陌生的感覺,便像是千斤重擔加身,那沉沉的份量,既叫人害怕,卻又叫人勇氣倍增。

      「女郎放心。」她壓低了聲音說道,神情與秦素一般鄭重。

      秦素不再多言,只向她笑了笑,便放她離開了。

      兩刻鐘後,西華居的正房西次間裡,便傳來了「嗆啷」的一聲脆響。

      「夫人小心。」阿柳輕聲驚呼,忙不迭上前,扶住了鐘氏冰冷的手。

      鐘氏就著她的手坐緩緩回榻中,眉間怒意一閃,復又淡去。

      「叫人來掃乾淨了,莫要留下殘渣,割傷了人便不好了。」她柔柔語道,溫秀的眉目恬淡如畫,是最慈心的女主人模樣。

      兩個素衣小鬟輕手輕腳入得房中,將一地碎陶片清掃乾淨,鐘氏的手邊已經換過了一盞新茶。

      她捧起陶杯,目注著盞中混濁的茶水,耳邊似又響起方才阿絮的稟報:「……姑太太方才與吳老夫人、東院夫人一起去了德暉堂,說是要與何家同辦族學,還說……由何家掛名,秦家出錢……」

      鐘氏捧杯的手一顫,茶水潑濺,濕了她一角衣擺。

      才算計過她的兒子,秦世芳這麼快就又把主意打到娘家頭上來了?真是好快的手腳。

      據說,之前秦世芳著力要找的那三卷珍本,也是為了給左思曠鋪路,走何家的路子攀附漢安鄉候府。如今那三卷珍本沒了著落,她便又生出了新的法子,轉而叫秦家拿出大筆錢財來巴結何家。

      她憑什麼?

      一個出嫁多年的小姑,憑什麼一而再、再而三地拿著娘家的人、娘家的錢、娘家的物,為去夫家謀利?

      這世上,怎會有如此厚顏之人?

      還有那吳老夫人,為了自己的女兒,怕是賠上整個秦家也在所不惜。

      這一對母女為何不乾脆改姓左?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7-1 08:06 PM

第080章 竹子橋

      鐘氏死死地握住陶杯,雙眸微斂,額角青筋跳動。

      一陣北風拂過西華居的小橋流水,自簷角一路掠至曲廊,風鐸颯然有聲,窗前的那株老桃樹枝椏搖曳,刮擦著青墨色的瓦當,宛若低語悄吟,一路輾轉至西次間微暗的房間裡。

      「換衣,去德暉堂。」鐘氏擱下茶盞淡淡地道,往西廂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青絲君之事,如今倒好說了。

      確實,何家比蕭家更好,秦家若能攀附得上,也未必拿不到好處。

      然而,秦家與何家之間,總有左家障目。

      左思曠領功於上司,秦世芳邀寵於夫家,秦家能得到什麼?除了白白花去的大筆錢財,約莫,能得一個「財多可欺」之名罷。

      鐘氏緩步踏過竹橋,微斂著眉眼,平淡悠然,一如往昔。

      竹橋邊種了幾叢芍藥,此時自無花盛時的豔景,憔悴枝葉、愁損花顏,似美人病容,徒惹些許悵然。

      鐘氏行不出數步,便停下了腳步。

      秦彥梨裹著厚厚的麻衣,攜了個白衣黛裙的小鬟,正亭亭立於竹子橋邊,似觀花,又像看水,眼波凝睇,很有幾分清水芙蓉的風致。

      「怎麼出來了?你風寒未癒,還是回屋靜養罷。」鐘氏柔和的語聲如春風,捲去了這滿院的淒冷與寒涼。

      「阿梨見過母親。」秦彥梨像是微吃了一驚,疾忙移步上前行禮,起身時咳嗽了一聲。

      「我便說你還未好。」鐘氏柔柔地嗔了一句,復又向兩旁吩咐:「扶穩了三娘,莫要叫她滑進池中去。」

      細到了精處的叮囑,若不去看她眼中飛逝而過的冷意,只聽聲音,便是慈母愛護女子最溫柔的叮嚀。

      秦彥梨微低的眉眼僵了一僵,尚未及說話,左右便已圍上了人,卻是兩名極壯實的僕婦,兩個人四隻手齊齊而上,穩穩地架住了她,十分輕鬆地便將她帶離了水畔。

      「傳我的話,三娘身子未好,不可再出屋,你們護緊些。再要讓我見三娘站在這風口裡,每個人自己去領五十大板。」鐘氏一字一句地道,面上一無厲色,阿絮和阿柳卻同時往後退了一小步。

      「是。」西華居里響起整齊而沉悶的應答聲,秦彥梨已經被裹進了西廂房,隨後門簾落下,房門關緊,連窗子也關得不漏一條縫。

      鐘氏神色自若地繼續往外走。

      秦世芳倒真找了個好幫手。

      方才秦彥梨若當著鐘氏的面弄出些事來,也真能拖住她一陣子。

      可是,這法子也未見得高明,不過是權宜之計罷了。

      鐘氏手上拿著秦府的大錢,幾所窯廠的帳皆在她手上,就算太夫人同意與何家同辦族學,這錢也要從鐘氏手裡出。

      鐘氏摩挲著袖邊粗礪的麻線,心寒若冰。

      這一回,她絕不會鬆口。

      算計她的兒子,也要看有沒有那個能耐!

      誠然,鐘氏心底知曉,太夫人將大帳放在她手中,不是有多看中鐘家,更不是偏愛她鐘氏。

      太夫人看中的,還是秦彥昭與秦彥直。

      他們是鐘氏所出的嫡子,亦是秦家未來可能的家主,秦家的所有一切皆是他們的,若是將窯廠交予林氏,秦彥昭或秦彥直接任家主之時,又如何順利地將這一大筆錢財拿在手中?

      而鐘氏則不同。這在筆錢由母親手中轉給親兒子,那是天經地意之事,鐘氏也不會做手腳去害自己的兒子。

      所以她才會說,秦彥梨這法子太笨。

      攔得住鐘氏一時,又能一直拖著她不成?只要她不鬆口,秦家哪裡拿得出錢來幫何家辦族學?

      辦一所族學,又要風光大辦,又要名聲響亮,那可是近萬金的事,秦家便是豪富,這許多錢的出入,也是要好生思量一番的。

      鐘氏溫婉的臉上冷意湛湛,似是被寒風吹透。

      秦世芳這般賢婦,她是拍馬也趕不上了,也無這樣的機會。不過,做一個慈母,她自忖還是夠格的。

      至少比秦世芳這只不下蛋的母雞要夠格得多。

      鐘氏的面上便又有了一絲笑,一雙眼睛卻是冷得像冰。

      然而,在敲開德暉堂的大門時,她眼底的冷意便已散盡,那一身斬衰隨風拂動,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淡雅風致。

      她緩步踏上那條潔白的十字甬路,儀態端淑,面容柔和,一如西華居那江南煙雨般的庭院,婉約中含著恬靜,一派與世無爭。

      德暉堂的曲廊下,已有僕役在點燭,暈黃的柔光染在她的臉上,讓她更顯柔婉。

      「怎麼這時候來了?可是有事?」太夫人顯然沒料到鐘氏來得這樣快,招呼她坐下時,眼中還有著幾分訝然。

      東院的一行人已然離開了,唯憑幾上未及收拾的茶盞,尚餘著些許熱氣。

      鐘氏姿態優雅地入了座,不著痕跡地打量著太夫人的神色。

      太夫人看上去有些疲倦,此時正以手撫額,一旁的周嫗上得前來,體貼地將隱囊換了個位置,讓太夫人靠得更舒服些,隨後便靜靜地退出了門外,闔上屋門,放下了重簾。

      暮色漸濃,簾幕靜靜地垂著,沒有一絲風。

      周嫗立在廊下,看了一會高牆外的天色,神情微有些沉鬱。

      快要落雪了。

      這樣的天氣,總會讓人的心情格外壓抑。

      她的視線淡然掃過了正房。密合的門簾若一幕靜湖,無波無瀾,遮住了一切聲音與景象。

      她拂了拂裙襬,轉首往耳室而去。

      耳室的門半掩著,門簾卻合得密實,垂地不動。

      周嫗推門而入,卻見自己的孫子阿承兩手扶膝,正乖乖地坐在耳室的一張小榻上,伸直了脖子看著這個方向,一見她進了屋,立刻便壓低聲音問道:「祖母,事情怎麼樣了?」

      周嫗腳步微頓,不滿地瞪了他一眼,輕斥道:「叫你不要多事,你卻不聽。」

      阿承縮了縮脖子,垂頭低聲道:「我想報恩。我活下一條命來,都是六……」

      「輕聲些!」周嫗立刻阻住了他,又走到簾邊往外看了看。

      簾外是空闊的庭院,暮色中不見人跡,唯廊下的燈籠散發出微光,與暮色融於一處。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7-1 08:09 PM

第081章 漏夜殘

      周嫗凝神看了一會,方回首輕聲道:「此處不比別處,別亂說話。」

      阿承嚥了口唾沫,站起身來嘻嘻而笑:「祖母真兇,嚇壞阿承了。」

      看著他瘦弱的身子、微黃的小臉,周嫗的心已經軟了大半。

      她放下簾幕,上前將他攬入懷裡,慈聲道:「祖母就你一個命根子,自是願你好好的,莫要摻到旁的事情裡。」

      她語聲諄諄,滿是慈愛憐惜,阿承便靜靜地偎在她懷裡,過了一會方道:「可是祖母以前教過我,人要知恩圖報。今日我就是幫著傳了句話而已,祖母為何還要怪我?這些小事與救命之恩如何相比?」

      周嫗的神情滯了滯,長嘆了一聲,將阿承的身子扳轉了過來,看著他烏黑明亮的眼睛,低聲道:「我知道阿承是個懂事的好孩子,我也沒說你做錯了,只是你要答應我,往後不管做什麼,事先都要告訴我一聲,」

      「好,祖母,阿承答應你。」阿承的眼睛裡閃著光,如同最乾淨的寶石。

      周嫗目光柔和,低聲叮囑:「你要記得,府中無小事,就算是跑腿傳話,你也要仔細些,儘量避著人,事前事後更要守口如瓶,除了祖母,就是再要好的朋友也不可說。」

      阿承一一點頭應下,又不安分地拱著身子:「那今天的事情呢?怎麼樣了?阿栗的話有沒有帶到?」

      周嫗無奈地拍了拍他的小腦袋:「自然是成了。傳句話的事情,祖母又不傻。」

      阿承摸了摸頭,「嘿嘿」憨笑了起來,大眼睛裡卻閃過了一道光。

      其實,秦素今日捎來的話,並不止一件事。除了請他幫忙給西華居遞消息外,秦素還請他幫著注意秦彥昭平素的動靜,並請他莫要忘了圖冊一事,且特別告訴他,那圖冊之事至為緊要,只能悄悄打聽,不可驚動旁人。

      這幾件事,阿承皆不曾告訴周嫗。

      他年紀雖小,卻極有主見,自知曉是秦素救了自己命後,便將她當作了恩人,一直苦思報恩之法。如今秦素有求於他,他便打定了主意,即便赴湯蹈火亦需踐諾。又因怕周嫗擔心,故乾脆便瞞了下來,只自己悄悄應下了。

      周嫗哪裡知道自家孫子的這些心思,此時攬著阿承,心念轉動,兀自出著神。

      阿栗帶來了六娘的口信,卻是轉託阿勝告訴阿承的。而阿承也確實聰明,並未直接去傳話,反是找到了她這裡。周嫗便請了平嫂子幫忙,將話遞到了西院夫人處。

      如今事已辦成,然周嫗的心情卻並不太好。

      她不想摻進府中的雜事中,尤其是兩院之爭,她一點都不想參與。

      可現在看來,想要獨善其身卻很難。

      六娘不知出於何種原因,對府中的大小事皆十分上心。而他們祖孫欠了她一條命,幫著傳話做事,亦是該當的。

      周嫗不免有些憂慮。

      阿承是個實心眼的孩子,對六娘懷著一腔報恩之心,她這個做祖母的不好攔著,只能多多幫襯。

      若非知曉六娘並非心思深沉之人,她現在倒真要懷疑,六娘當初兩度示恩,是不是早就有了施恩圖報的打算了。

      周嫗的心思轉了一圈,復又無奈地嘆了口氣。

      罷了,總歸他們祖孫欠了六娘的,這條路既已踏了出了第一步,便只能一步步往下走了,多想亦是無益。

      此際她唯有祈禱著,願那六娘並無歹意,更願她與她的孫兒,能夠在這紛亂的現世中,求得一份平安。

      *****************

      掌燈時分,秦家欲辦族學一事,便已經在府裡傳遍了,東籬自然也是一片議論紛紛。

      在陳國士族中,那些大姓冠族皆是自辦族學的,而小士族卻多是去大族附學,或是幾家聯辦。

      秦家如今也攤上了這樣事,府中下人自是歡喜。他們見識雖有限,卻也知道辦族學是很長臉面的事,秦家的族學若真能辦起來,往後他們在外頭行走,那腰桿也能挺直了。

      秦素似是頗為高興,聽了馮嫗傳來的消息,先是一連說了幾個「好」字,隨後便掏出了幾十錢,令送去廚房多加幾個菜,又叫煮一大鍋熱湯,賞給僕役們吃。

      不止東籬,東晴山莊、東風渡等各個院子,亦皆有主人加飯加菜的,想來各院主子亦深覺此事大好,故皆有賞。雖主人們自己不能吃葷腥,下人們吃得好些卻並不違制。

      於是,臨近飯時,東院裡便洋溢著淡淡的喜氣,掃去了秦府這段時間以來的沉悶與頹喪。

      許是心情好的緣故,用罷晚食後不久,東籬的人便皆早早地睡下了,就連一向最熬得住的馮嫗,在幫秦素梳洗時亦是腳步發飄。

      未至戌正三刻,整個東籬便陷入了一片沉寂與黑暗。

      秦素睜著眼睛躺在榻上,默默地計算著時辰。

      北風獵獵,在窗外呼嘯來去,引得簷下風鐸嗡鳴聲不斷。而在東籬的西次間裡,卻是一片輕微的、蘊著溫暖與慵懶的鼻息聲。

      今晚恰逢錦繡值宿,她仍舊按著以往的習慣,在熏籠前設了一張地鋪。

      案邊點著細細的白燭,晦暗的光線下,隱約可見她橫陳的身影。她看上去睡得極沉,臥倒的身子微微起伏著,吐息間夾雜著零星的呢喃。

      秦素凝目看向沉睡的錦繡,彎了彎唇角。

      睡著了的錦繡,還是那樣的愛說話。

      她凝視著熟睡的錦繡,在心中默默地數著數,待數到第六百七十下的時候,東籬的院外,便傳來了二更的鼓聲。

      「咚、咚」,連著兩聲的鼓點,零落而孤淒,仿若石子落入深潭,輕輕擊破了這深且靜的夜,擊出了一圈圈黏稠而綿延的波紋。

      秦素探手掀開布帳,踩上了榻邊的麻履。

      轉過床榻,穿過明間,靜謐的正房裡,響起了她輕悄的腳步聲。

      窗外投來一束月華,微弱如一葉薄舟,撐不開這夜的湖水。

      然而,於秦素而言,這一些些的光線卻是足夠了。即便星月皆無,憑著記憶,她也能悄無聲息地尋到她要找的事物。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7-1 09:10 PM

第082章 斜月墜

      東梢間並無人住,平素亦鮮少人跡。

      因正在百日之內,一些不合規矩的家具、帳幔及被縟等等,皆被暫置於此,如今權作庫房用著。待百日之後,其中的一些便可以重新使用起來。

      秦素自碼放得不甚整齊的雜物中穿行而過,很快便來到了最靠裡的角落。

      那裡並排放著幾口破舊的箱籠,月光投射於其中,映出幾片厚重的陰影,一些灰塵在微明的月華下飛舞著,風吹得窗紙嘩嘩作響。

      秦素自貼身的荷囊中取出鑰匙,將其中的一口箱子打開,小心地不去碰掉箱蓋上的灰塵,自箱中取出了一條舊裙子並一隻舊鞋,隨後輕輕合上箱蓋,按原路返回屋中。

      房間裡,仍舊是一片微甜的沉酣氣息。

      行過錦繡身邊時,秦素仔細端詳了一會她的面色,見她睡得極沉,便彎了彎眸子。

      阿豆從蒙面男人那裡拿來的藥,果有奇效。

      晚食時,她尋機往熱湯裡和飲水裡各放了一些,這一院子的人便皆睡得死了,她這般走來走去動靜不算小,睡在裡間的錦繡與守在外間的馮嫗,卻皆是好夢正酣。

      可惜那藥本就不多,秦素此前分出一多半給了福叔,她的手上如今只剩下了一點點,那藥量恐怕也只夠藥上一、兩個人。

      她轉首望著這滿屋子被迷暈的人,莫名地,便憶起了前世。

      秦家閤府被人下迷藥,這種事還真的曾經發生過。

      前世的中元十三年春,秦府閤家前往上京躲避廣陵戰事,卻被一群混跡於青州逃難百姓之中的小蟊賊惦記上了。

      這群小賊提前住進了秦家定下的陽中驛站,向那驛站儲水的水缸中下了份量不小的迷藥。那一夜,宿在驛站的秦家、程家與崔家等皆著了道兒,睡得極死。所幸驛站有幾個侍衛因有事外出,未及趕上飯時,因而也未曾中毒,晚上回來時便對上了這群小賊。

      一見對方形跡可疑,那幾個侍衛立時上前盤問,那小賊抹頭便跑,侍衛便追了上去,兩方纏鬥起來,便有一侍衛敲鑼叫醒了驛站眾人,終是免去了幾個士族的失財之禍。那幾個侍衛倒也有幾分身手,最後還生擒了兩個賊人,另有三賊卻是逃了。

      後來秦素聽聞,那小蟊賊被擒後曾交代,那迷藥是他們從一個外鄉人那裡偷來的,因藥性極強,頗助他們成了幾回事,原想著在這些逃難的士族手裡撈上一筆的,不想卻失了手。

      思及往事,秦素再度彎了彎眸子。

      卻不知,她今晚下的迷藥,與前世那些小賊手裡的迷藥,哪一個更厲害些?

      她款步行至憑几邊坐下,打著火石點亮蠟燭,迎著燭光看向手中的舊衣物,旋即便將舊鞋拿起,掏出了塞在鞋頭裡的碎布頭兒。

      那裡頭,裹著一方印石。

      剪刀、筆墨、印泥與火漆,這些皆是早就備好了的,以學畫的名義,散亂地擱置在憑几上。秦素便又拿了剪刀,沿邊角剪開了那條繡了朵梅圖案、洗得有些掉色的舊長裙。

      裙子的夾層裡縫了兩張紙,大些的乃是大紋豎棱黃柏紙,裁成了五品以下官員公文用紙的大小,另一張小些的則是白棉紙,是刻印時渡稿用的。

      此皆是離開田莊前,由阿妥親手一件一件縫進夾層的。這樣的夾物舊衣,秦素手邊還有七、八套。

      所幸林氏向來粗疏,搜檢也只是胡亂抄了一通,這只蛀了洞的舊衣箱,根本便無人翻動過。

      秦素眸中流光轉動,將兩頁紙小心地攤放在了畫案上,便向硯中開始研墨。

      不一時,濃墨已成,她便拿起白棉紙上,仔細地寫起字來,一筆一劃,工工整整,卻是端正而平板的大篆,寫的恰是「漢安縣制」四字。

      此乃漢安縣署公文制印文字。

      左思曠身為郡中尉,是可以接觸到這些縣署公文的。自然,若有人要給左思曠偷寫密信,將之夾帶於公文中,亦是既安全又穩妥的法子。

      秦素此際要做的,便是她前世做熟了事——偽制公文。

      自聽聞秦世芳攛掇太夫人與何家聯辦族學後,秦素便一直在苦思冥想著,該如何阻止此事。

      鐘氏雖手握秦府大筆錢財,然她終究力量有限,若是太夫人執意與何家聯手,鐘氏是無法阻止的。秦素今日請鐘氏出馬,不過是想將此事延一延,給自己爭取一些時間。

      此外,以言語說服幾位夫人,困難亦極大。秦世芳早就鑽進了牛角尖,吳老夫人不會聽得進別人的話。而太夫人仍舊是老毛病,太過注重嫡庶,秦素在她面前根本說不上話。

      無奈之下,她便又想起了秦彥婉。

      雖然每次都請這位二姊姊幫忙,早晚有一天會惹人懷疑。可是,她一介外室女,能為實在有限,府中又守著孝,她連門都出不去,只得把主意打到秦彥婉的身上。

      便在念頭轉至此處時,秦素陡然便記起,前世她與秦彥婉於趙國重逢那一日,恰逢宴請陳國使團。

      那一次,秦素身負隱堂之命,將陳國使團中的一人灌得大醉。

      此人官至陳國門下中書通事舍人,姓周,雖只是七品小官,卻因是左思曠親手提拔上來的,便此成了隱堂的關注對象。隱堂交給秦素的任務是,從他的身上打探一些左思曠的消息。

      美人在懷、醇酒飄香,當彼佳人良夜,男人的舌頭總是管不牢的。待酒至酩酊時,周舍人便將自己的底盡數兜了出來,連他五歲時偷吃伯母藏著的肉乾一事也說了。

      便是在那一夜,秦素方才知曉,在追隨左思曠之前,這位周舍人乃是程家家主程廷楨的門客,後來反出程家轉投左氏,他自詡為慧眼如炬。

      慧眼麼……

      秦素眸光微閃。

      或許,她可以再幫程家一次,將這雙「慧眼」早點摳出來。

      她低下了眉,向著黑暗中的某處微笑了一下。

      認真說來,那位轉投左家的周舍人,其實在左思曠那裡並未得重用,而在程家那裡,他倒是曾參與過一些事,因此,醉酒之後,周舍人吐露最多的還是程家的事。

      算算日子,那程廷楨謀劃的一件事,恰好便在今年的十二月,就在數日之後。雖則彼時計策未成,然這位程家的家主卻十分精明,即便周舍人轉投左家,他謀劃的這件事亦不曾爆發出來,也不知是用了什麼手段。

      既然如此,秦素以為,這一世多了她摻上一腳,就算事情有些許變化,想必程家也能抹得平。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7-1 09:17 PM

第083章 忽驚魂

      秦素勾了勾唇角,將印石拿遠了些,左右端詳了一會,點了點頭。

      伴駕南巡、與中元帝花天酒地胡混了一路,這也不過就是數月之前的事。那漢安縣署的磚地上,曾落過她的金鈿與胭脂,那縣署大門的朱漆廊柱邊上,亦曾留下踏花粉履的香氣與足印。如今隔了一世,她卻又要仿製漢安縣署的官印,這是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渡稿、刻印,秦素手上動作不停,刻刀深深淺淺劃過玉石,刮擦出細微的聲響,若風吹落葉,「沙沙」有聲,細碎的玉石粉末不住落下,沾滿了秦素的衣裙。

      制印完畢,便是寫信。

      她仿不來那位周舍人的筆跡,亦毋須去仿。此乃密信,寫信之人自不會仍用原來的字體,而秦素那一筆看不出好壞的字,恰好合宜。

      寫罷信後,秦素便又拿鑰匙開了書匣,從裡頭拿出了一只信封。

      那信封上印了雙鯉連尾的紋樣,胖胖的魚兒搖頭擺尾,樣子十分喜人。

      此乃陳國郡以下官署的專用信封,秦素手頭上這一個,原先是用來裝報阿豆逃奴的副本的,上頭並無火漆鈐印,秦素當時多留了個心眼,便將之私自扣了下來,如今倒派上了用場。

      她前後左右檢查了一遍,確認信封沒有問題,這才將密信裝了進去,融上了火漆,並於火漆上以及左上角各鈐了官印。信封正面中規中矩地寫上了「江陽郡左中尉」六字。

       做完這些後,秦素看了看架上的時漏。

      此時已是亥正三刻,窗外的北風似是小了一些,月光卻仍舊黯淡,窗紙上淺淺落了一層,若秋冷霜痕,含著略略的幾分淒清。

      時間倒不算太晚,秦素從刻章到寫信,也就用了一個多時辰而已。

      她小心地將信藏於內衫處,便又拿起針線粗粗縫好了裁開的裙子,並將兩件舊衣物仍然放回了東梢間的箱籠中。

      接下來要做的事,於前世的秦素而言,實屬平常。然於今日的她而言,卻有些冒險。

      只是,當此情形之下,這個險她只得冒上一冒。

      她轉回臥房,蹲在錦繡的地鋪邊,將她的衣裳鞋子全數撈了過來,一件一件地往身上套,待穿戴完畢後,隨後吹熄了燭火,在黑暗中默坐了一會。

      幾息之後,東籬的院門外,便響起了斷續的三更鼓聲。

      鼓聲寂寥,在夜風中飄散而去,月光攏上窗扇,角度似又往東邊偏了幾分。

      秦素屏住呼吸,靜靜地等待著,約莫一刻鐘後,她悄悄地打開門栓,步出了房間。

      淡淡的月華鋪散了整間院子,簷角下的燈籠燭光微弱,已將熄滅。

      秦素在廊下站了一會,傾聽著院中聲息。

      東籬中沒有一絲人聲,更無半點動靜。曲廊角落的茶爐旁,那守著爐子的小鬟已經歪在了凳上,攏住棉衣睡得正熟。灶火將她沉睡的影子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了廊外的月下。

      秦素緊了緊身上的衣裳,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錦繡的衣裳穿在她身上有些大了,空空地兜了一袖子的冷風。她收緊衣袖,一面將兩手揣進懷裡,一面暗自慶幸還算有些先見之明,事先便將些碎布頭塞進了錦繡的鞋子裡,此際行走倒還輕便。

      她悄無聲息地步下台階,徑直來到院門邊,伏在門上傾聽了片刻。

      那打更的僕役已然行遠,門外寂然無聲。秦素微蹲了身子,自袖中拿出一小罐油,先向門栓等處滴了,方才無聲無息地拉開了院門。

      北風嗚嚥著拂過庭院,月光淺淡,只照出週遭一片高低不平的暗影。

      秦素閃身步出院門,回身將門虛掩上,在黑暗中辨明方向,便往東萱閣的方向而去。

      若是有個幫手便好了。

      一念及此,她實是若有憾焉。

      阿栗很忠誠,也不乏聰慧,然而,秦素並不願將自己擅長偽制公文的事情告之他人。

      這是她用來保命的,多一人知曉,便多一分危險。

      再者說,她也信不來旁人,凡事還是自己親手去做,才最是放心。

      秦素一面轉著念頭,一面小心地四顧而行。

      十二月寒夜的秦家大宅,安靜得沒有一絲生氣,唯有風拂過竹林時,發出一兩聲尖細的嘯音。

      她舉眸往東晴山莊的方向看了看,幾星燭火在黑暗中明滅晃動,想來是那院門上的燈籠發出的光罷。

      她悄步轉過小徑,踏上了石橋。橋下的水早結了厚厚的冰,冰面上映出一輪模糊的月影。秦素在橋上出了會神,只覺得,那月兒像是隱在冰下,一時隨雲遮去,一時又掠水而升。

      下石橋,轉竹林,再踏上一段九曲迴廊,前方不遠,便是東萱閣軒麗的亭台屋舍了。

      秦素輕手輕腳地拐上了東萱閣門前的小徑,將密信藏在了一旁的雜草叢中。

      此乃秦世芳進府時行經的路,她來得那樣的急,說不準便是「不慎」弄掉了夫君的公文。

      這些年來,秦世芳因要幫著左思曠高昇,已經習慣了替他收拾公文,偶爾亦會避開旁人耳目,帶些公文來娘家翻看。

      秦素以為,用這樣的方式轉交密信,能夠起到最快的效用。

      冷風透骨拂來,將人的心也吹得涼透。遠遠地,似是傳來了一聲夜梟淒厲的鳴叫。

      秦素再次打了個冷顫,裹緊衣裙,快步踏上了曲廊。

      錦繡的軟底鞋很輕,走路也是悄無聲息。秦素步履輕悄行至那幾座山石子旁,方停步回首,望向來處。

      月華之下,東萱閣外的小徑暗影重重,那粗繭紙所制的信封,已然湮沒於衰草與枯枝間,不復可見。

      她滿意地點了點頭,復又轉首前行。

      驀地,身後突然傳來了「咿呀」一聲輕響。

      有人!

      秦素猛然轉頭,剎時間手足寒意攀升,幾乎凍住了全身。

      莫非被人窺破了行蹤?

      冷汗瞬間濕透了她的後背,她不及細想,本能地矮下了身子,緊緊伏在曲廊邊山石子的陰影處,向著聲音的來處張望。

      東萱閣的院門,在黑暗中緩緩地開啟了一條縫。

      那斷斷續續的「咿呀」聲,冷且澀然,綿長如蛇身扭動,陰森得讓人耳鼓發疼。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7-1 09:22 PM

第084章 清月痕

      秦素竭力壓下狂跳的心,凝目細看。

      沒有人。

      亦沒有聲息。

      那微微開啟的院門,宛若一條狹長的黑洞,又像是巨獸裂開的唇,令人悚然。

      秦素聽到了自己略有些急促的呼吸聲,她緊緊貼住欄杆伏好,一動也不敢動。

      驀地,東萱閣的門縫裡像是多了什麼東西。

      秦素立刻張大了眼睛。

      那門縫裡的東西漸漸地顯出了形狀,卻是一條略有些臃腫的影子。那影子以一種極為緩慢的速度,自東萱閣的門縫中一點一點地擠了出來。

      秦素緊緊地盯著那漸漸開啟的門縫,全身汗毛倒豎,牙關幾乎咬出「格格」的聲響。

      這到底是人是鬼?還是什麼妖魔怪物?

      此時,一大片烏雲恰巧湧了上來,遮住了本就不甚明亮的月華。

      那擠出院門的身形,亦於此時露出了全貌。

      秦素凝目細看良久,終於輕吁了一口氣。

      她終是看清,那條身影卻是女子的身形,倒並非什麼妖魔鬼怪。

      只要是人便無礙。

      此時,那女子已經蛇一般地擠出了院門,正一步三顧、小心翼翼地向著東萱閣門前的那條小徑行去。

      秦素的心驀地又提到了嗓子眼兒。

      那封密信,便丟在小徑旁的雜草中!

      這一剎,她捏緊的掌心裡,沁出了一手心的汗。

      若密信被這女子拾去,若自己的事被人察知,甚至,若她偽制的公文落在那個一直暗中盯著她的人手中……

      秦素的眸色陡然獰厲,手已經本能地探入懷中,摸了摸藏在那裡的兩包藥與一隻小銅燭台。

      夜行總需有物防身,這小燭台上有一根尖利,頗為鋒利,可堪一用。

      若這女子發現密信,那可就怨不得秦素手狠,只得先下手為強了。

      她緊緊地盯著那個女子,一面抓牢了燭台,悄悄地屈起一腿、略抬上身,做好了發動的準備。

      那女子走得頗為遲緩,像是有些行動不便,一面走一面四下環顧,看上去很是警覺。她一路未做停留,自秦素丟信的位置行過,一直走到了小徑的盡處。

      秦素提到嗓子眼兒的心,方緩緩落入了肚中。

      看起來,這女人應該不是衝著她來的,實是萬幸。

      秦素的手仍按在燭台上,心情卻比方才略略放鬆了一些。

      直到此時,她方有餘裕去打量那女子的樣貌。

      此時恰是烏雲遮蔽、月華隱匿之時,那女子還將斗篷的風帽戴上了,秦素根本瞧不清她的面目,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女子身量不太高,穿得也極普通,若只看衣著,像是二等以下的使女。

      然而,衣著實則是不可信的。誠如秦素自己也穿著錦繡的衣裳,她並不能確定,這偷出東萱閣的女子,是不是也穿了旁人的衣物用作偽裝。

      那女子行至小徑的盡頭後,便又折去了別路,那臃腫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黑暗中,看那方向,卻是往東院的院門處而去的。

      秦素平定了一下呼吸,一時間極為猶豫。

      這女子形跡十分可疑,跟過去瞧個究竟自然是好。但反過來說,她卻又擔心自己被人發現。

      這月黑風高之夜,她夤夜至此,也是一場陰謀算計,若是不慎露出馬腳,反倒壞了她的大事。

      她微微直起身體,猶豫再三,卻總也邁不出那一步。

      便在這幾息間,小徑的盡頭,忽然又傳來了極輕的腳步聲。

      秦素立時重新蹲下,心頭微凜,冷汗再度濕透重衣。

      這女子行動好快,還好她不曾冒進,否則此刻便要與這女子對上了。

      她一面心中思忖,一面又往欄杆的方向靠了靠,略略調整了一番角度,以使自己正對著小徑的盡處。

      那一處正迎著光,若有月色,便能透過山石子間錯的縫隙,看清那女子的臉。

      秦素將視線移向了最寬的那條縫隙,不多時,那女子的身影便嵌進了那條縫隙之中。

      濃雲遮蔽了天空,月華越顯黯淡,秦素凝目看了半晌,那縫隙中除卻一抹模糊難辨的人影,什麼也看不清。

      光線實在太暗了。如此光線下,便是那女子就站在秦素的跟前,只怕亦瞧不清她的面目。

      秦素略微伏低了一些,在原地轉換了一個角度。

      此時,那女子恰好便行至小徑的中部,全身都暴露在了秦素的視線下。

      秦素一眼看去,驀地呼吸一窒。

      那去而復返的女子,身形竟比方才瘦下去了一大塊!

      若非認出了她身上的衣物,秦素簡直不敢相信,此人便是方才那身形臃腫之人。

      她吃驚地張大了眼睛,卻見那女子步履輕鬆,自小徑的中段一路行至東萱閣的院門,期間無一絲遲疑停頓,狀甚悠然,直似閒庭信步,秦素甚至聽見了她極輕的哼小調的聲音。

      便是當年在隱堂做暗樁,秦素也從未有過如此有恃恐的行徑。

      秦素震驚地呆在原地,只見那女子在院門外停住腳步,卻也不再哼唱小調,而是先行探頭往虛掩的門中窺視了一番,方才閃身而入。

      過得一刻,東萱閣的院門便發出了斷斷續續的「咿呀」聲響,旋即便重新合攏了來。

      再過了一會,那門內鎖頭處便傳來了刮擦之聲,顯是那女子已經將門戶鎖上了。

      不知何故,那鐵栓摩擦時微澀發涼的聲音,竟讓秦素頭皮發麻,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又過了幾息,直到東萱閣內外再無半分聲響,秦素方才依著欄杆坐在了地上,無聲地吐了一口氣。

      她的腿都蹲得麻了,後背更是汗濕重重,衣袖裡兜住的風翻捲而上,刮過濕冷的兩臂,直向上裹住脊背,讓她忍不住又打了個冷顫。

      這女子,著實詭異。

      觀其行事,熟極而流,絕非第一次做這樣的事,尤其是那種輕鬆自在的態度,居然還哼起小調來了,比秦素這個當年的暗樁可要大膽多了。

      莫名地,秦素的腦海中浮現出了前世冷宮裡那些女人的形象。

      陰森、扭曲、黑暗,那些於冷宮中枯槁的女子,便如同會呼吸的死人,每個人都瘦得脫了形,卻又有著異樣的亢奮與瘋狂,就算只那麼看著,也能叫人心中發寒。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7-1 09:52 PM

第085章 疏雪影

      秦素心底寒意遍生,似是全身的血皆被這北風凍僵。

      她原地吐納了幾息,又活動了一番手腳。

      夜色如濃墨潑撒,被砭骨的冷風拂向四周,沉沉的夜色下,那條白石小徑幾乎被吞沒殆盡,只能隱約瞥見一條白線。

      秦素覺得,她的身上亦似沾染了這夜的黑,連同她的心,亦像是沉進了這黑暗中。

      她本能地覺出一種危險。

      此地不可久留。

      前世多年的暗樁經驗告誡著她:不可冒進,儘早離開為上。

      她遵從了這樣的本能,攏緊衣袂,毫不猶豫地躬身退行數步,方站起身來往回走。

      她這廂方一轉過迴廊,身側方向便陡然傳來了一陣森然的「咿呀」聲。

      秦素暗暗咬了咬牙。

      這女人,真是既詭異又精明。看樣子,她應該也感覺到了什麼,便佯做回轉,其實卻一直守在門後窺探,此刻更是啟戶而視,一窺究竟。

      秦素停住腳步,身子緊貼廊柱,探出半張臉往聲音的來處看。

      便在此時,那一輪微月終是衝破了雲層,淡淡的月華重現於眼前。

      秦素此時所處的位置,與東萱閣的院門恰是齊平的,正面對著那條碎石小徑,若是那女子出門,便一定能被她看見。

      然而,月華寂寂,小徑之上渺無人煙,唯淺淡的月色如水鋪散,一絲一縷,點染出山石堆疊、衰草叢生,亦將整個東萱閣門外的情景,映照得格外清晰。

      除了自己的心跳聲,秦素的週遭安靜得一如墳墓。

      她貼緊廊柱,睜大的眼睛瞬也不瞬,緊盯著那條小路,等待著對方有所動作。

      只要那女子再出門,秦素便一定能瞧見她的樣貌。

      可是,那條小徑上卻仍是空落無人。

      那女子顯然很沉得住氣,並無妄動。

      安靜與寂然,重又籠罩了這處庭院。

      月夜之下,這寂靜像是被抻得極長,秦素只覺得腰背痠痛,冷風一股一股地直往身上鑽。

      也不知過了多久,東萱閣的院門處,再度傳來了一陣陰森的「咿呀」聲。隨後,便是一陣落鎖插栓、關門合戶的聲響。

      秦素不知是失望還是慶幸,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看起來,那女子顯是放了心,此時是真正地關上了門。

      秦素悄悄地吐納了一息,豎起耳朵細聽。卻聽那院牆深處隱約傳來極輕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終至不復可聞。

      秦素略略站直,探手捶了捶僵冷的雙膝。

      方才實是險極,若非她按兵不動,說不準便要叫這女子窺破了行藏。

      這一回,那女子應該是真的離開了。

      秦素輕輕跨出迴廊,側過身體,緊貼迴廊靠近東萱閣院牆的這一側潛行數步,遙遙地往小徑處看了一眼。

      月華如霜,秦素辨認了許久,才最終確定,那粗繭紙制的信封仍舊躺在原處。

      她那一顆心,終於完全放鬆了下來。

      只要密信無事便好。

      她飛快地返身轉過曲廊的折角,掩著行跡一路往回行去。

      那女子固然可疑,然秦素只想扭轉秦家的厄運,至於其他的所謂秘事,能查則查,不能查的她也不會過於執著。

      這一路她走得更加小心,寧肯慢些,也不敢有一絲放鬆。幸而接下來一切順利,她終是安然回到了東籬,換回了衣物,甚至還以熱水抹了身,裡外皆收拾得乾乾淨淨。

      待終於收拾妥當,重新躺在榻上時,擁著溫暖的棉被,秦素總算覺得活過來了。

      今夜實在是太冷了,她方才在外頭幾乎凍僵,直到此時,她的身子雖然暖了過來,膝蓋處卻仍是冷若堅冰,只得以手焐著取暖。

      感受著棉被中的絲絲溫熱,秦素微闔雙目,開始思考那神秘女子的事情。

      冷靜下來後細想,那女子前後身形大變,應該是原先在身上帶著什麼東西的。後來她將那東西扔掉或是藏了起來,一身輕鬆,所以才會瘦下那樣一大圈,回程時甚至哼起了小調兒。

      秦素仔細回憶著那女子哼唱的曲子,還有她那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

      聽聲音,這女子年齡應該不算太大。至於那曲子,秦素卻十分陌生。

      前世今生,她周遊於兩國,輾轉於無數酒宴歌席,亦聽過無數新調舊曲,這首曲子卻是聞所未聞。

      有些像是民間的俚調,抑或是兒歌?

      秦素蹙眉思忖著,復又搖了搖頭,將思緒轉向了那女子的行動上。

      這女子看似大膽魯莽,實則心細如髮,感覺亦十分敏銳。秦素不過是暗中偷窺了一會,便叫她覺出了不對。

      好在她哼了曲子,出入時的動靜也鬧得不小,否則秦素又要以為,這是碰上隱堂同行了。

      不過,隱堂是絕對不允許麾下暗樁如此張揚的,隱堂的暗樁亦絕不會在開合門戶時,弄出那樣大的聲響。

      夜間潛行,改容易裝,油罐、毒藥、迷粉、匕首,這四樣乃是暗樁的必備之物,由隱堂統一下發。

      可嘆秦素如今身在秦家,能偷來一罐油再加個燭台就算萬幸了,幸得那蒙面人的藥十分厲害,比隱堂的還要強上幾分,只是量卻太少了,再想要如今晚這般大規模地下藥,那藥量也只夠一次。

      她心下莫名地有些惋惜,復又覺得可嘆可笑。

      她還真是暗樁做上癮了,重活一世還唸唸不忘。

      紛紜的念頭此起彼伏,秦素也不知是何是睡著的,待她醒來時,天色已是微明,布帳上攏了一層極淡的曙色。

      她在床上靜靜地躺著,側耳細聽。

      錦繡的呼吸輕淺且綿長,顯是仍在熟睡。

      秦素輕輕坐了起來,掀開帳幔,趿著麻履,悄步行至了窗前。

      窗扇啟開了一條縫隙,是秦素昨夜用來觀察院中情形時用的,回房後她便未曾關。此際,清寒的氣息正在那縫隙間流轉著,窗紙上白光熒然,院子裡傳來細微的「簌簌」聲響。

      原來是下雪了。

      微薄的雪色如昨夜月華,只在地上鋪了淺淺一層。秦素湊在縫隙處往外看,廊下的欄杆上亦染了些許白霜。

      這雪應該是後半夜才下起來的。

      她不由再次感到慶幸。

      若是前半夜便落了雪,那雪上的足印消起來也是件麻煩事。

      她重新返回榻上假寐,誰想這一睡倒真的睡了過去,待到被阿栗喚醒時,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7-1 09:58 PM

第086章 去來辭

      今天的東籬諸人,皆比平時起得晚了一些。

      好在吳老夫人發了話,將晨定的時辰往後延了兩刻鐘,故雖起得晚了,大家也並不慌亂,在馮嫗的指揮下,仍是按部就班地灑掃梳洗。

      阿栗已經學會了梳頭,最近皆是由她替秦素挽髮,此時她便向鏡中端詳了秦素兩眼,輕聲問:「女郎昨晚沒睡好麼?」

      秦素的眼底帶出些青來,看上去沒什麼精神。

      聽得她的問話,秦素便撫了撫臉,面色有些無奈:「可不是,昨晚風颳得太大了,我聽著都怕,偏偏錦繡睡得沉,還說夢話,實是嚇人得緊。我到後半夜才勉強睡著。」

      錦繡正在一旁的水盆處擰布巾,聞言便立刻漲紅了臉,委屈地道:「我不曾說夢話的,女郎莫要信口而言。」

      她這話也算無禮了,馮嫗咳嗽了一聲,向她看了一眼。

      秦素卻是渾若不覺,還打趣她:「下回我定要將馮嫗叫醒,讓她一起做個見證,聽聽你到底說沒說夢話。」

      錦繡被她說得又羞又惱,張口要回話,馮嫗的眼神卻猛地盯了過來。

      錦繡瞥眼瞧見,心頭微凜,不敢再回嘴,臉卻益發紅得發紫,眉間隱著一絲惱意。

      秦素自鏡中瞧見了,權作不知,只將視線略略下移,看了看她腳上的鞋。

      錦繡的鞋被秦素裡外收拾了一遍,那鞋底的泥早便沒了,不過那鞋面上還沾了些灰,秦素昨夜頗花了些力氣消除痕跡,無奈那些灰卻因沾了殘雪,有些濕了,便撣不乾淨。

      所幸這屋子裡皆不是精明角色,秦素亦不虞被人發現。

      主僕幾人說著閒話,秦素便收拾妥當了,帶著錦繡去東華居請安。

      當林氏領著一眾人等來到東萱閣的曲廊時,卻見秦世芳步履匆匆,自院門中行了出來。

      「小姑如何這般早?是要回去了麼?」林氏含笑上前問好,一面便攜著秦世芳的手,狀甚親熱。

      秦世芳面上的笑有幾分敷衍,含糊地道:「家中有些急事,需得早些回府處置了,勞阿嫂動問。」語罷便轉了頭往四下看,神情頗是急迫。

      秦素立在眾人身後,遙遙地打量著秦世芳的神色,視線掃過一旁的小徑,復又移了開去。

      那封密信,已經不見了。

      「……如何不多住幾日?君姑平素總唸著你呢,我也總盼著你常來坐坐,與我說說話,也讓我『勝讀十年書』麼。」林氏並未瞧出秦世芳的情緒,仍是慇勤地攜著她的手,絮絮地說著討好的話。

      與何氏聯辦族學一事,林氏是大為贊同的,此時待秦世芳便又比往常親熱了許多。

      秦世芳的笑容越發顯得空,面上的敷衍亦更加明顯:「我會常來的,阿嫂太過譽了。」一面說著,眸中便飛快地閃過一絲不耐煩。

      林氏還待再說些什麼,秦世芳已經抽出了手,含笑向她作辭:「家中委實有事,恐不能與阿嫂多說了,須得早些回去。」

      林氏此時終於瞧出了秦世芳神色匆忙,忙笑道:「是我耽擱了你,快些回去吧,行車慢一些。」

      秦世芳笑著點了點頭,又向一應晚輩打了個招呼,便踏出了迴廊。

      直待行至秦府前院的門廊下,趁著等車的當兒,她才略略平息了一下呼吸,探手將那封漢安縣署鈐印的信拿了出來,目中露出了一抹沉思。

      這是一封「知名不具」的密信,信中披露了一個極大的秘密:何都尉此番前往鄰縣公幹,回程途中將遇險,當速請之繞道。

      這信來得突兀,是吳老夫人的使女晨起去廚房時,無意中在東萱閣門外的小徑旁拾到的。

      因秦世芳時常帶些公文回娘家,故東萱閣的使女皆識得公文鈐印,就算不識字的,也能認得那印章。

      那使女拾到信後不敢耽擱,立刻便呈給了吳老夫人,吳老夫人一見那信上寫著「左中尉」三字,便將信予了秦世芳。

      秦世芳並不記得自己攜帶的公文中,有這樣的一封信。

      只是她也並不能確定。畢竟她經手的公文不少,不小心弄丟了一封亦是有可能的。

      而待讀罷信後,秦世芳的第一個反應便是:這是個機會。

      接下來的反應才是:其中會否有詐?

      她所謂的有詐,指的並非是信件本身,而是對信中內容的真偽存了些疑。

      畢竟,這世上有膽子、有本事偽制公文的人,至少以秦世芳所知,那是不可能存在的。且無論是行文、字跡、用紙還是信封上的鈐印,都昭示著這封信的真實性。

      不會有人拿著縣署公文跟左家開這種玩笑。

      秦世芳唯一拿不準的是,漢安縣署有什麼人,會在獲知如此機密的消息時,將消息透給左思曠?

      她不記得左思曠有這樣的助力。

      所以,一俟讀罷信,她便立刻辭出了秦府。

      若此信是真,若左思曠真能及時援救何都尉,立下這份功勞,那她又何必忙著操持何家族學之事?

      望著廊下飄飛的細雪,秦世芳的目中漾起一絲苦笑。

      其實,她並未對吳老夫人她們說實話。

      何家對族學一事並不熱衷。

      何家子弟如今皆在平城漢安鄉侯族學,亦即范氏族學中附學,那范氏乃是江陽郡名屬第一之士族,何家向來與之親近,並無自辦族學的必要。

      所以,秦世芳才會在與左思曠商量時,提出由秦家全數承擔辦學之資。昨日她回娘家這一趟,也不過是先讓秦家有個底罷了,至於何家那裡,若沒拿到實在的好處,左思曠並不會先行提出此事。

      如今看來,族學之事大可以先放一放,倒是這信中所言之事,若是晚上一天半日的,沒準便錯過了一個極好的機會。

      秦世芳此時已然坐在了馬車中,雙目微闔,眉頭深鎖,神情間有著極濃的不耐與煩躁。

      她在想娘家的事。

      秦家諸事著實麻煩,讓她有種無從下手之感。

      原先她已經做好了打算,不只秦家數位女郎皆安排了去處,那左四娘嫁予秦彥昭為宗婦一事,左家老夫人也已默認了。

      可誰想,秦世章卻突然死了。

      他這一死,秦家的門第直落千丈,左老夫人便對這頭婚事沒了興致。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7-1 10:01 PM

第087章 茉莉粉

      秦家的錢財縱然誘人,左家卻更重門第。左四娘雖為庶女,到底也是有才有貌的美人,左家悉心教養多年,原就打算將她送入大族為妾,後來答應與秦家結親,也是瞧在秦世章仕途有望的份上。

      如今秦世章卻死了,左家自然便是熱度全消,那左四娘更是好笑,竟連去秦家弔唁也推了,只說身子不適,那態度上明顯的冷落,顯是連她自己也覺得,沒了秦世章的秦家,就算能當上宗婦,她也瞧不上眼。

      秦世芳睜開眼睛,掀了車簾看向窗外。

      天空中飄著細細的雪,青石路上滿是車轍淺印,道路兩旁的店舖門前熙來攘往,擠滿了採買年貨的庶民。

      秦世芳皺了皺眉,放下車簾,接過使女遞來的熱茶,淺啜了一口。

      秦彥柏那對兄妹,著實是可惜了。

      她原還打算著,待左四娘嫁入秦府後,便將秦彥柏薦予何都尉做個門客,秦彥梨則送去漢安鄉侯府做妾。

      以這兩兄妹的聰明,定能在侯府與何府各爭得一席之地,繼續幫左家的忙。

      可她沒料到,鐘氏的手腳這樣快,秦彥昭與左四娘的事情更不知怎麼透了出來,待秦世芳收到消息時,這對兄妹已被變相地禁了足。

      她知道鐘氏會相疑,所以昨日才動用了自己留在西華居的眼線,想辦法給秦彥梨送了信,請她幫忙拖住鐘氏。

      與何家聯辦族學一事,鐘氏肯定會反對,秦世芳只希望能暫且阻住她,以使自己在太夫人面前陳清利弊。

      如今看來,秦彥梨也未起到什麼效用。她前腳剛走,鐘氏後腳便去了德暉堂,而左四娘的事情,說不得太夫人已經知曉了。

      不過,秦世芳並不如何擔心。

      秦彥昭與左四娘之事,鐘氏拿不出半點證據,只能吃個啞巴虧。至於留在秦家的眼線,秦世芳就更沒放在心上了。

      就算查出來又如何?秦家已經完了。

      秦彥昭雖讀書極好,卻為人輕狂,不通一點人情世故,就算學問做得再好,也擔不起家主的重任;秦彥柏心思陰狠,覬覦秦家家主之位;秦彥直還年幼,少不經事,更不值一提。至於剩下那兩個小的,年齒太幼,根本立不起來。

      如今,秦家連蕭家那裡都快要攏不住了,太夫人竟還異想天開地要自己辦族學,簡直就是自不量力。

      秦世芳凝視著盞中清碧的茶水,鼻子裡「哼」了一聲。

      往後的秦家,全要靠左家提攜,她秦世芳說的話,便是太夫人也沒法去駁的。若是太夫人不放聰明些,好生拉攏住左家,秦家根本無法於郡中立足。

      所以她一點也不怕。

      她是在秦家有眼線,她是與秦彥梨暗中有來往,那又如何?

      沒了秦世章,沒了蕭家,被郡中士族完全孤立的秦家,還能翻出什麼花來?

      只有左家這個姻親,才是秦家最穩妥的依靠,只要有她這個左家宗婦在,秦家的日子總能過下去的。

      秦世芳淡淡地擱下茶盞,眸中一派篤定。

      秦家之事不急,何時下手都不晚。如今,還是應以何都尉之事為重。

      她心中思忖已定,便閉上眼睛養起神來。

      不多時,馬車便在左家側門停了下來。因有急事,秦世芳下車後並未回自己的院子,而是踏雪迎風,來到了位於前院的書房。

      左思曠正在書房中看公文,一身墨色大衫隨意地披著,手邊的銅獸香爐青煙裊裊,滿室寧謐。

      聽見了門外秦世芳的腳步聲,他略略抬起頭,英俊而略帶滄桑的臉上,含了一絲溫潤的笑意。

      「夫主可等得急了?我回來得遲了些。」門簾方一開啟,秦世芳已經快步踏進屋中,語聲微帶歉然。

      左思曠含笑搖頭:「我也才回來。娘子先坐下。」說著便叫小童奉了茶。

      秦世芳卻是等不得了,一手接過茶盞,另一手便將密信遞了過去,面上含了幾分急切:「夫主且看,此信是真是假?」隨著她的動作,一股淡淡的茉莉粉的味道便飄了過來。

      左思曠眼眸微垂,眉頭皺了皺。

      秦世芳的這一番動作,若石子破去水中雲天,讓人沒來由地焦躁起來,還有那股香氣,亦淡去了房中本有的馨香。

      他沉默了一會,捺住滿心的不耐,修拔的身形自案邊立起,款步行至秦世芳的跟前,眸中含著一絲溫和的笑:「莫要著急,先坐下喝口水,此信容我細看。」

      不緊不慢的語聲,微沉而又帶著磁性的語調,宛若水波滑過青瓷,有一種沉潛於心的寧靜。

      秦世芳凝望著眼前人,慢慢地,頰邊升起了些許潮紅。

      夫妻十餘載,她看他時,卻仍若初見,總會於不經意間心跳如小鹿亂撞。

      左思曠自她手上接過信,寬大的手掌在她的手背上安撫地一拍,復又去拆信封。

      秦世芳眸光戀戀,停在他拆信的手上。

      他的手很好看,修長有力的手指若青玉雕成,骨是骨、節是節,根根分明,一曲一折間,直有畫意。

      此刻,這修長的手指正撫弄著那粗糙的信封,讓人忍不住便要去想,若是被這隻手掌撫過面頰,那觸感又會是怎樣地叫人心中悸動。

      秦世芳留戀的視線在他的手指上停留了許久,又漸漸上移,移向他寬闊的雙肩,還有那寬袍大袖也掩不去的堅實手臂,眸中漸漸漾起了一層水霧,竟似有些痴了。

      成親這些年來,他的懷抱與溫情,總能令她忘記一切,沉迷不已。

      她痴望著他,那張漸生細紋的臉上,唯一雙眸子光澤水潤,宛若二八少女。

      左思曠的臉被信紙擋住,並未瞧見秦世芳那春水盈眸般的眼神。

      不過,就算瞧見了,他也鮮少會動容。

      更遑論動心了。

      他今日原是打算出門的,不想卻接到了秦世芳遣人送來的口信,說是意外得了一封密信,他這才改變了計畫,專意候在書房,等她回來。

      此際,他沉沉的目光落上信箋,一目十行地讀罷,又翻回去看信封,沉吟不語。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7-1 10:19 PM

第088章 錦簾春

      這封信的印鑑不似偽制,信紙亦是正宗的官用黃柏紙,至於字跡,雖不能算好,卻是那些書吏們慣用的變筆伎倆,為的是不叫人查出筆跡來,他亦曾見過。

      唯有一點,那信封舊了些,像是用過了的。

      不過,這並不是什麼大問題。

      他沉吟著坐回了案邊,忽地像是想起了什麼,黑而挺的眉峰一揚,便向秦世芳揚過來一個溫潤而柔和的笑:「坐下吧,且暖暖手。」語罷,修長的手伸了過來,推過了一隻極小的暖囊。

      秦世芳微微回了神,柔聲應了個是,坐在了他的對面,將暖囊攏在掌中。

      左思曠將信又仔細地看了一遍,方擱下信紙,闔了眼睛,似是有些委決不下。

      「如何?此信可作得真?」秦世芳忍不住問道。

      左思曠沉思了一會,張開眼睛看向秦世芳,溫聲道:「我看,可以一試。」

      信中所言頗涉機密,秦世芳看不出來,他卻明白,這寫信人就算不是官署中人,亦是消息極靈通的人士。

      他唯一不解的是,這人目的何在?

      還有,這寫信人又是如何知曉路途有險?

      只可惜時間太緊,那信上提示的日期便在數日之後,就算他現在派出人手,也不及提前去那條路查看了。

      左思曠眉峰聚攏,凝目沉思。

      秦世芳的面上便露出滿滿的笑來,贊同地道:「夫主英明。妾也覺此乃良機,就算此信為虛,夫主去一趟也不會有什麼損失,何都尉不會怪罪的。」

      左思曠頷首,端正神色道:「正是,寧信其有。若能夠出一份力,解何都尉之險,亦是為國分憂。」

      他的聲音有著成熟男子的沉潤,卻又不乏清朗,如流水臨崖、風撥洞簫。秦世芳有些痴迷地聽著,望著他的眸中水色愈濃,只覺得他這般論及國事、憂心百姓的模樣,讓她怎樣也看不夠。

      「此人必知些內情,卻不知,這封信又是如何到得娘子手中的?」左思曠溫和地問道。

      秦世芳聞言,連忙歸攏心神,輕聲地道:「妾昨日與母親商討辦族學之事,身上便帶著從夫主這裡取走的公文,原想趁著清靜替夫主翻閱一番,這封信想必便夾在那堆公文裡。誰想因我回去得急,不知怎麼這信便掉了,妾亦不曾發現。今日一早被母親的使女於道旁拾得了,便交還給了妾。妾才察知這是封密信。天幸這信不曾被別人揀去,妾一俟看了信,便立刻趕回來了。」

      左思曠一面聽著,一面微微點頭,待她說罷,便和聲道:「娘子心細如髮,為我四處奔波,辛苦娘子了。」一面說,一面便抬了眉眼,溫潤的眸光暖若春風。

      秦世芳的雙頰瞬間又生起潮紅,略含羞意地垂下了頭。

      左思曠探手握住了她的手,將她拉近了一些,語聲中滿是憐惜:「我知曉你每日為我憂心,心下極是過意不去。你也不必總為我奔忙,瞧瞧你,這幾日又瘦了些。」說著便將手撫向她的面頰,溫暖的掌心貼在她的臉上,看向她的眼神,像在看著這世上最值得珍視的事物。

      秦世芳的心「怦怦」地跳了起來,雙眸水光盈潤。

      她凝視著左思曠,抬手覆於他的手背,語聲微帶顫音:「妾願意的。夫主待妾恩情如海,妾只想回報一二,並不覺得累。夫主才是辛苦,莫要累壞了身子,也莫要總想著幫妾,引得君姑不喜。」

      她說著便低了聲音,似是愁怨,又似含羞,片刻後復又抬眸凝睇,那一顰一盼間,竟也有幾分動人的風韻。

      左思曠便拉住她的手,放在唇邊輕輕一吻,復又將她的手緊緊裹在掌中,柔聲道:「娘子委屈,我亦心疼。你且再忍一忍,待我走通了漢安鄉侯的路,往後便無須總被人壓著了,到時候必定替娘子請封誥命,讓娘子也好生享些福。」

      秦世芳痴望著他,眸中漸漸蘊滿水意,終是落下淚來。

      她這半生萬般皆難,膝下無著,平白擔著主母的名聲,哪一日不是謹小慎微,生怕一步踏錯?卻唯有一樣幸事,令她始終無悔,便是得了左思曠這樣一世相伴的良人。

      這般想著,她的身子已是軟成了一汪水,眸光迷濛如霧。

      左思曠溫柔一笑,站起身來,將她自座中拉起,擁入懷中,粗糙的手指撫上她的眼角,拭去了她的淚水。

      秦世芳嚶嚀一聲,已然軟倒在那一雙有力的臂膀中,雙眸半闔半啟,亦夾不住那眼中的似水柔情。

      左府書房低垂的錦簾,驀地便起了幾許微瀾,似春風掠過湖水,將那一幕水波拂亂了去。而自那簾幕中溢出的喁喁細語、淺喚低吟,便如那飄出窗扇的裊裊香菸,氤氳著無限旖旎……

      ****************

      秦素立在高牆下,漫不經心地四下張望著,視線的一角,始終攏在不遠處的那口枯井上。

      暮色自四面八方湧來,西邊的天空堆起灰黃的雲,高牆圍住了半幅蒼穹,卻終是圍不住那瀰散於府邸的蒼茫與淒涼。

      雪後的天氣,總是特別的冷。

      秦素仰首看向遠處。

      一陣風過,吹落了樹梢上堆積的殘雪,雪沫子紛紛揚揚地灑了下來,瓊林搖曳間,有燈火零星,明滅於枯殘的枝椏。

      園中正立著好些青衣小鬟,皆執了長篙,一盞一盞地往樹上掛著燈籠。

      此乃秦府特有的燈籠,有一個極風雅的名號,曰「暮朝」。

      顧名思義,這種暮朝燈是專在暮色降臨、曙色未至時點起的,那燈籠裡的蠟燭只有小指粗,長不盈一寸,點不上兩刻鐘便即熄滅。

      此乃秦氏宗族的傳統,原是以此燈喻指光陰如箭、人生短促,朝暮交接不過一明一滅,用以督促子弟用心讀書。

      時至今日,潁川秦氏的風華已然淡去,書卷氣也早沒了,唯這暮朝燈卻保存了下來,成了府中的一道風景,一年四季、暮暮朝朝,秦府的東西兩院星燈閃耀,曾為春時夜遊最美的風景。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7-1 10:25 PM

第089章 暮與朝

      秦素仰首望著暮朝燈,將懷裡的暖囊擁緊了些,視線緩緩下移,轉向了不遠處的那口枯井,神情中並無多少情緒。

      自那日匆匆辭別後,秦世芳已經連著五、六日不曾露面了。

      據錦繡得來的消息說,左思曠這幾日去了臨縣,將秦世芳也一併帶了去。因走得十分匆忙,那合辦族學一事亦就此擱置了下來。

      秦素暗自冷笑。

      秦世芳對左思曠真是掏心挖肺地好,或許,她是動了真心罷。

      然而,這世間一切的卿卿我我、情情愛愛,皆不過是水上浮煙罷了,經不得一點塵世的風霜。

      情可以動,心,卻不可搖。

      秦世芳許是至死也不曾料到,今日待她情深意重的男子,明日便會將她逐出家門。

      真是痴到傻了的女人。

      只是,她一個人傻不要緊,卻不該傻到為了個男人,將娘家全家人皆賠了進去。

      可恨手頭無藥,斬不斷這中了情孽的毒根,只得見招拆招。

      秦素不無惋惜地嘆了一口氣。

      鐘氏那晚去太夫人面前哭訴了一場,還是有些效用的,左四娘的事一經說出,太夫人心中未必便沒有想法。

      此外,鐘氏手上掌管著秦府大筆帳目,她若不肯鬆口,那七、八千金的數額,便是太夫人亦要費些思量。

      前有鐘氏阻攔,後有那「慧眼」所投密信,秦素推斷,秦世芳應該會安靜好些日子了。

      她送去的那份大禮,可不是那麼容易收的。

      緩緩往前行了兩步,秦素微揚了頭,佯做欣賞園中的暮朝燈。

      那一夜,那詭異的女子悄悄離開東萱閣,又很快折返,觀其身形變化,她扔掉或藏起來的事物,應該不會是小物件,而她棄置東西的地方,離著東萱閣亦不會太遠。

      秦素一連歇了幾日,方才挑了這麼個時候,以為畫作取景為名,來到這院門附近散步了一圈,藉以觀察地形。

      這一圈看罷,秦素基本斷定,除這口枯井外,再無旁處能夠快速藏得下那樣大的一堆東西。

      秦素緩步踱至井邊,以視線的餘光觀察了一會。

      枯井上蓋了一張很大的草蓆,四角壓著石頭,若有人想要往裡扔東西,並不困難。

      「女郎,這裡有何可看的?天氣太冷,女郎可要先回房?」錦繡顫聲問道,將衣裳攏緊了些。

      今日雖無雨雪,風卻極冷,直要刮掉人的皮。地面已經凍得硬透了,木屐踏上去,腳底都覺得生疼。

      「太陽落山了,便冷得厲害。」秦素縮了縮脖子,順著錦繡的話說道,一面便自枯井邊走開了。

      那幾個點燈的小鬟正自往回走,雖穿著厚冬衣,她們的背影卻依舊纖弱,宛若幼竹臨風,很有幾分楚楚之意。

      秦素緩步隨在她們身後,一面在心中暗暗比較。

      那一夜,她看見的那個詭異女子身影雖也纖長,但卻不似這幾個小鬟細弱,而是給人一種柔中帶韌的感覺。

      縱然夜黑月隱、視野模糊,秦素並不曾看得分明,但那女子行路時的姿態,卻顯然不是十二、三歲的小鬟應該有的,便連錦繡亦無那樣的身姿。

      這便表明,那女子年齡應該不小了,至少也應該超過十六歲,甚至還要更大些。

      這個年齡的使女,東萱堂還真有不少。

      吳老夫人生性冷淡,對這些使女從不關注,於是,她院中的使女便是長到了十六歲婚齡,吳老夫人也想不起來為她們配個人家,前世時,總是由林氏幫著打理這些事的。

      那些使女中,會不會便有那個詭異的女子呢?

      秦素蹙眉往回走著,猛不防那頭竄出來個人,一下子便衝到了她的面前,若非有錦繡攔著,只怕就能撞到她身上來了。

      她略有些吃驚,抬眼看去,眸光立刻一沉。

      「阿谷,你瞎了麼?如何往女郎身上撞?你作死啊!」錦繡橫眉立目,一手揉著被撞痛的腰,一面怒聲喝問。

      阿谷在她的喝聲中噤若寒蟬,「撲通」一聲便跪在了地上。

      秦素並未說話,臉色卻十分難看。

      阿谷偷偷向秦素臉上看了看,這才白了一張臉,戰戰兢兢地辯解道:「不是的,女郎,不是我。我是被人推了一下,我原來是在那條路上的,女郎恕罪。」

      她說著話便朝一旁的岔路指了指,秦素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眸中掠過一絲訝色。

      阿承正站在路口處,一臉尷尬地摸著自己的腦袋。

      「見過女郎。」見秦素看了過來,阿承連忙上前見禮,復又垂了頭,期期艾艾地道:「女郎恕罪,東院的路我有些不大識得,在這附近繞了一回,也未尋見院門。後來見這小使女在樹後站著,探頭探腦地往這邊看,我便想向她問個路,誰想那地下凍了冰,我一時沒站穩便滑倒了,反倒將她撞了出去。」說著他便懊惱地低下了頭。

      真是個鬼機靈。

      秦素的眼睛眯了起來,掩住了眸中的那點笑意。

      阿承這是發現阿谷偷窺,替她把人抓出來了。

      難怪前世太夫人一見阿承,便立時將他送到了秦彥昭身邊,雖只有八歲,然此子之聰明沉著,已經超出了他的實際年齡,委實難得。

      阿谷的臉色又白了一點,磕頭道:「女郎恕罪,是馮嫗叫我來尋女郎的。嫗說天晚了,地上又滑,女郎還是早些回轉的好。因方才看樹上的燈好看,我便站了一會,沒想到被他推了一把。」她像是冷得厲害,語聲微微打顫。

      這話說的倒也有幾分聰明,怨不得會被那背後之人派來東籬。

      秦素沒去理她,只向阿承笑道:「你是無心的,我不怪你。」說著又轉向阿谷,皺起了眉:「你不知阿承乃是我二兄的小廝麼?明明是你自己不小心,莫要怨怪旁人。」

      她的神色顯得極為不虞,語罷又看向阿承,面上含了一絲恰到好處的和善:「你沒撞到哪裡吧?」

      阿承連忙笑著搖頭:「無有撞到。倒是嚇壞了女郎,是我的錯。」

      秦素抬手掠了掠鬢髮,向錦繡使了個眼色。

      錦繡會意,厲聲對阿穀道:「你還不快些回去?女郎馬上便要回院子了,你燒水了不曾?松木有沒有劈細?還有那欄杆每日要抹兩遍的,你只上晌抹了一遍罷?還不快回去把剩下的那一遍抹完!」

      這幾句話她說得氣勢十足,很有掌管一院的大使女派頭。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7-2 06:40 PM

第090章 星河遙

      阿谷自來不怕秦素,卻對這個張牙舞爪的大使女頗為懼怕,聞言不敢再多話,慌慌張張地從地上爬了起來,轉頭就往回跑。

      錦繡便跟在她身後喚:「你跑什麼?府裡不許亂跑,你這是把規矩全忘了,還不快站住!」

      阿谷被她說得又停了下來,站在原地有些無所適從,錦繡便趕上前去,一把便擰住了她的耳朵,提聲教訓了起來。

      秦素冷眼看著,並不去阻止。

      一旁的阿承不知何時走了過來,輕聲道:「我是去給二娘送詩文的,是郎君的吩咐。」

      秦素微微點頭。

      秦彥昭近來苦心學問,將那一身名士脾氣收斂了好些,對秦彥婉這個妹妹亦頗為看重,二人平素往來不斷。

      有秦彥婉看著,秦彥昭應該不會再犯什麼大錯了。

      「圖冊之事,可探聽到了什麼?」秦素輕聲問道,眼睛卻仍看著前方教訓阿谷的錦繡。若是從遠處看,不會有人看出她正與阿承說話。

      阿承亦是面朝前方,聲音隱在風裡,幾不可聞:「遵女郎吩咐,我正在慢慢地打聽著,郎君手上像是有一冊圖,卻不知是從哪裡得來的,待過幾日我再看看,有消息會給女郎傳話的。」

      秦素輕輕「唔」了一聲,心頭卻是發沉。

      前世秦家遭逢大難時,她已身在趙國,關於秦家之事所知並不確切,原先對圖冊也只是猜測而已,如今阿承竟真的傳來了消息,那圖冊果然在秦彥昭手上。秦素困惑之餘,更覺自危。

      依陳國律,凡七品以下官職者,若私藏官制山川冊,為小逆,削職並罰金三千,十年後方可復用;凡庶人私藏官制山川冊者,為大逆,判戳刑,鞭三百。

      所謂戳刑,便是生斬於鬧市;所謂鞭三百,便是鞭屍。

      這刑罰最重要之處,便在於「官制」二字。

      事實上,陳國的民間是有私製圖冊的,只要買賣雙方不聲張,也不算什麼大事。

      只是,因各州郡通行皆需路引,且有些地方還禁止民戶流動,故就算有人私下制了山川冊,亦大多粗陋不堪,與官署所制根本沒法比。

      前世時,就算是隱堂,提供給秦素他們的圖冊也並不很詳盡,只是大概的郡縣位置而已,村莊與田陌卻是一概皆無的。

      秦素想不明白,秦府中留有官署所制山川地形圖冊,秦世章在世時自是無事,可如今他已經逝去,秦家並無一人為官,這些東西是應該交還官署的,卻為何仍舊留在秦府,甚至是交由秦彥昭保管?

      這是無意所致,還是有人暗中設計?那個背後盯著她的人,與此事又有沒有關係?

      斂眉思忖了好一會,秦素方又輕聲問阿承:「除此之外,最近可有別的事?」

      她這話說得隱晦,然阿承卻明白她問的是什麼,便輕聲回道:「倒是沒別的事,就是前幾日郎君接到了蕭家三郎君的信,是由阿絮姊姊親自送來的。」

      阿絮親自送信,便表明鐘氏如今對秦彥昭身邊諸事極為關注,那信經由她的手轉交,就算其中有什麼夾帶的私物之類,也能夠被及時扣下。

      這是從外杜絕了秦彥昭與左四娘的聯繫。

      秦素點了點頭,思忖片刻,仍是將話題回到了那圖冊上:「那個圖冊……你可有辦法偷偷交給我?」

      阿承聞言皺了皺眉,輕聲道:「恐是不行。郎君藏得極緊,鑰匙一直帶在身上,從不離身。」

      秦素抬手捏了捏眉心。

      她倒是願意再給秦彥昭提個醒,但此事牽涉政事,話頭並不好找,更何況,這種事情她一旦敢於提及,太夫人頭一個便容不下她。

      腦海中念頭翻來轉去,卻仍是無果。

      只能再等機會了。秦素暗想。若能趁勢毀掉圖冊,則為最佳。

      阿承又站了一會,見她並無別的吩咐,便躬身道:「我先回去了。那個小鬟,女郎要小心些。」

      秦素回過神來,向他頷首一笑:「多謝你。阿谷的事你不用管,我自理會得。」

      阿承應了聲是,躬了躬身便離開了。

      此時的錦繡也終於逞完了威風,將阿谷趕得遠了,方回到秦素身邊邀功似地道:「這小丫頭欠教訓,女郎勿要放在心上,有我在呢。」

      秦素笑看了她一眼,褒獎她道:「我知你最為懂事,這些小鬟便交給你調理吧。若有你處置不了的,便交予馮嫗處置。」

      不疾不緩的幾句話,卻讓錦繡的面色先是一喜,復又一暗。

      秦素瞥眼瞧見了,心中微哂。

      馮嫗乃是林氏親自派到東籬來的,領著管事嬤嬤的月錢,又有林氏在背後撐腰,那一份尊榮體面,比錦繡只高不低,便連秦素平常對馮嫗亦十分敬重,錦繡見了,難免生出些小心思來。

      這些微的情緒變化,秦素自是察覺到了,可笑的是錦繡,竟為了在秦素這裡爭寵而費心費力,卻全然忘卻了,林氏才是她真正的靠山。

      「是,謹遵女郎吩咐。」錦繡此時終於平復了心情,垂首應了一聲。

      秦素笑了笑,扶著她的手,踏上了燭火氤氳的迴廊。

      有了秦彥婉與鐘氏兩個人盯著,待過上些時日去了上京,再給秦家族學尋一個絕好的夫子來,秦彥昭前世的命運,應該不至於重演一遍了。

      秦素轉眸看向了廊外。

      暮朝燈次第亮起,整間院子燈火灼灼,若星河垂落,放眼望去,似是連向了遙遠的天際。

      她一時間有些感慨,凝望著遠處昏黃的天空,腳步也漸漸地停了下來。

      便在此時,一個突兀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快些快些,鐘郎主的車馬已經到了。」

      隨著話音,兩個僕役已從院門外疾步而入,其中一個身量高些、走得慢些的,秦素覺得十分眼熟。

      此時,那個矮些的僕役說完了話回過頭來,一眼便瞧見秦素正立在廊下。

      他先是一呆,旋即便搶上前來,躬身見禮:「見過女郎。」那個高個兒的僕役亦跟著上來見禮。

      秦素就著燭光打量了他兩眼,眸中閃過一絲笑意。

      怪不得她瞧著此人眼熟呢,原來是阿勝。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7-2 06:43 PM

第091章 沛雨園

      「前頭出了什麼事?瞧你們慌裡慌張的。」錦繡搶在秦素之前問道,那一雙眼睛裡滿滿地皆是好奇,像是恨不能跑出去看兩眼才好。

      秦素並未阻她說話,只靜靜地不出聲。

      那矮些的僕役便恭聲道:「是鐘家郎主到了,我等奉太夫人之命,往東院老夫人處報個消息。」

      鐘景仁到了?

      秦素藏在袖中的手,瞬間滿握冰涼。

      鐘景仁是鐘氏的長兄,一直掌管著秦家幾處窯廠,每年年底他都會回秦家交帳,順便送些年禮。

      前世時,便是在鐘景仁管著的磚窯廠中,挖出了何都尉私藏的兵器。

      是鐘家私自與何家有交易?還是鐘景仁無辜被人誣陷?秦素不得而知。

      此刻鐘景仁來到了秦家,這便表明,過不了幾日,太夫人定會將家中人等請到德暉堂,與鐘景仁見上一面。

      亦即是說,她一直擔心著的那件事,亦要發生了。

      但願她提前做下的安排,能夠起到些許作用。

      秦素鬆開手指,向阿勝他們微微頷首,含笑道:「你們快去吧,別誤了傳話。」

      阿勝與那僕役應諾了一聲,躬身行了禮,便轉過了迴廊。

      由始至終,阿勝並未顯示出與秦素有多親近,舉止十分沉穩,與秦素記憶中的馭車青年,已是大不相同了。

      「原來是鐘郎主來了啊。」錦繡口中說著話,一雙眼睛卻牢牢地粘在阿勝挺直的背影上,神情間帶了一絲好奇。

      秦素順著她的視線看了一眼,並不說話。

      「那是新來的僕役麼?以前在正房沒見過呢。」錦繡終是說道,一雙眼珠轉啊轉地,便轉到了秦素身上。

      秦素便點了點頭:「那個是阿勝,原是馭車的,我回府半路上遇見了強人,多虧他臨危不亂。」她的語氣含了感慨,「如今他在主院做事,可見太祖母也賞識他。」

      「原來他就是阿勝啊。」錦繡的眼睛亮晶晶地,兩手捧面,面上是情不自禁的一絲甜笑,渾若動了情。

      秦素心中微訝,口中卻仍是順著她的話說道:「就是他。阿勝趕車很好,行事也穩妥,我聽人說,管事們也常常誇他來著。」

      錦繡的眼睛更亮了,灼灼看向早無人影的前方,卻並未繼續往下說,而是笑著轉開了話題:「女郎許久沒回來了,鐘郎主又最是大方,不知此次他又能帶些什麼稀罕有趣的物件,說不得女郎得的東西會比旁人多些呢。」

      鐘景仁每次來秦府,都會給各院送些禮物,因他常年走南闖北,帶回的物件倒是件件新奇,確實很值得人期待。

      秦素便作出一個適宜的歡喜表情來,雀躍道:「正是呢,鐘舅父帶來的玩物,最是有趣新鮮的了。」

      「瞧女郎歡喜的。」錦繡笑著打趣了一句。

      秦素連忙收斂了笑容,輕聲道:「我們快些回去吧,今晚早些安睡,說不得明日一早便能見到鐘舅父了。」

      錦繡聞言便輕笑了起來,慇勤上前扶著秦素,不一時,這主僕二人的身影便已漸行漸遠。

      曲廊內外安靜了下來。此際已是飯時,院中寥無人跡,唯暮朝燈華光閃爍,於寂靜的夜空裡綻放如星。

      「嗒」,一聲木屐輕響,打破了這庭院的寧靜。

      隨著這聲音,便見那迴廊最靠裡的位置,悄悄閃出一個人影。

      那人影全身皆裹在斗篷中,唯露出了一雙陰冷的眸子,死死地盯著秦素她們遠去的背影,半晌後,猛一轉身,便消失在了沉沉夜色中……

      與秦府星燈閃爍、接天連宇的旖旎相比,薛府的夜色,便顯得寂寥了許多。

      薛允衡挑著一盞黃皮紙燈籠,獨自走在石子路上,身旁一個從人也沒帶。

      薛氏族人鄙奢華而尚儉素,於是,這薛府的夜便比別處來得純粹些,除寥寥幾點燭火外,便唯有星華耀目、月朗於天。

      薛允衡仰首看著天空。

      大都的冬夜,不似南方清潤,而是有種乾燥簡爽的況味,星子鑲嵌在深藍色的天幕上,若水間泛起的點點波光,清透、乾淨、寒冷,淡漠得像是神祇附視眾生的眼神。

      不知為什麼,他的眼前忽然浮現出了一個不起眼的身影,青幕白衣、扶杖而立,遠遠地現於他記憶的角落,清肅且冷寂。

      「南方女郎麼。」薛允衡喃喃自語了一句,復又自嘲地搖了搖頭。

      他真是想得太多了。不過是前幾日接到了秦家送來的謝禮,讀了秦家六娘寫來的一張中規中矩、字跡清秀的字條兒,這大晚上的看了會兒天,他便又想起她來了。

      他將燈籠挑高了些,照了照前路。

      其實,也沒有什麼可照的。

      薛府的庭院,大抵是所有士族中最無趣、亦最呆板的了。便如他此刻所行經的「沛雨園」,除了有個還算雅緻的名稱,這園子最大的特色,便是空。

      角落裡的那幾棵花樹,常年半死不活,一年也難得開出朵花來。荷花池裡更是沒半分花影,只有一大片野生的浮萍,將那池水汪得綠陰陰地,晚上看著還有些嚇人。

      這空蕩的院子,鋪著平平整整的大塊青石,就算走夜路不打燈籠,也完全不虞摔倒或撞傷,因為著實無物可撞、亦無物可踩。

      薛允衡再度自嘲地笑了笑,慢慢地向前行去。

      穿過空寂的沛雨園,眼前便是兩條岔路,左側的那條岔路行至盡頭,便是他的書房了。

      薛允衡不疾不緩穿過小徑,直到行至書房的廊下方才停了一會,將燈籠掛在門外的銅鉤上,旋即推門進了屋。

      何鷹一身玄色勁裝,筆直地立在案前,聽見薛允衡的腳步聲,他立刻面朝屋門方向,單膝點地叉手道:「見過侍郎。」

      薛允衡前些時候升了官,如今任著中書侍郎,五品官職,不高也不低,偶爾能在殿前行走,卻也不算亮眼。

      以薛家的門第,他的表現只能稱作中庸。

      「起來說話。」薛允衡隨意地揮了揮手,自己走去拿起了茶壺,試了試,卻是冷得透了。

      「阿堵,阿堵。」薛允衡叫了兩聲,卻未聞回音,他便又改了口,語聲十分不耐:「鄧通,你給我死過來,裝什麼聾。」

      此刻,這位名滿陳國、令無數少女臉紅心跳的薛二郎,哪還有素昔白衣飄飄、大袖當風的模樣?那一臉的氣急敗壞,直是與往常大相逕庭。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7-2 07:36 PM

第092章 白衣郎

      何鷹的額角跳了跳,默默地退後了兩步。

      薛二郎平生最是愛財,身邊小廝的名字全是錢的別稱,除了阿堵與鄧通外,還有孔方、青蚨二人。

      若是普通人如此行徑,只怕那些三玄名士們定會嗤之以鼻,視之為大俗,連看都不會多看一眼。可薛二郎卻因了姓薛,又生得俊美風流,於是,他之愛財,便被士族視為「特立獨行」、「真性情」,在大都竟還多有人追捧,這也是匪夷所思了。

      房門「哐當」一聲被人大力推開,那個叫鄧通的小廝,終於出現在了書房的門外。

      他看上去也就十四、五歲的模樣,生得圓頭圓腦,蒜頭兒鼻邊上生了幾粒雀斑,倒是有兩分俏皮。

      不過,此刻的鄧通面無表情,一張臉黑得堪比窗外的夜色,蹬蹬幾步進了屋,他虎著臉看向薛允衡,冷冷地道:「郎君莫喚了,我沒砍柴,沒砍柴便沒法生火,生不了火便燒不了水,燒不了水就沒熱茶喝。郎君的衣裳我還沒洗出來呢,莫非郎君明日要穿內衫去朝堂?」一連串的話劈哩啪啦地從鄧通的嘴裡往外冒,他還用力甩了甩手上的水,看他那樣子,像是恨不能把水甩到薛允衡的臉上去。

      這連珠炮似的一番言語,立刻澆熄了薛允衡的氣焰,可是沒過一會,他便又強橫了起來,伸手指著鄧通道:「你凶什麼凶?你沒空可以叫阿堵啊,他去哪躲懶了?」

      鄧通一挺胸脯:「我管他去哪?我又不是管事,郎君管不了他叫我管算什麼事?我每天忙得要死哪管得了那麼多?」他一面說一面還張了兩隻手舞來舞去,用以加強語氣,那手上的水濺得到處都是。

      何鷹默默地抹了把臉,又往後退了兩步。

      薛允衡被鄧通說得沒了詞,憋了一會方恨恨地道:「算你有理。」

      鄧通得意地「哼」了一聲,頭昂得高高地,甩著兩條膀子道:「郎君若不是那麼講究,別總穿著白衣裳,黑的黃的青的藍的都穿些,我就有空燒水了。」

      「胡扯!」薛允衡立時沉了臉,雪白的衣袖當空一拂:「我薛二郎一身白衣行天下,豈可著他色衣衫?」語罷又指著鄧通,眉峰一挺、雙目一張:「你敢不給我洗出來,我揭你的皮。」

      他的語氣不可謂不厲,可惜鄧通完全不吃這套,「嗤」了一聲道:「郎君既愛風騷,那喝不著熱茶也怪不到我頭上,湊合喝點兒冷的吧,這個天火氣還這麼大,正好降降火。」

      這話中的冷嘲熱諷直是毫無遮掩,哪有半點小廝該有的樣子?可薛允衡卻根本沒拿出主人的手段來治他,反倒被他說得一臉氣結。

      兩個人烏眼雞一般你瞪著我、我瞪著你,半晌後,薛允衡忽地一笑,不冷不熱地道:「我明日要穿那件白底鑲青錦雲紋邊的衣裳,你馬上給我洗出來。」

      這下輪到鄧通氣結了,他鼓著一雙牛眼,蒜頭兒鼻呼哧了半晌,方用力一跺腳,恨恨地向薛允衡一指:「郎君,你不講理。」說罷便將頭一昂,氣哼哼地走了出去,竟是將薛允衡晾在了一邊。

      薛允衡俊美的臉上,漾起了一絲明顯的得色,像是深為能吵贏自己的小廝而得意。

      何鷹垂下眼睛看著自己的腳尖,繼續保持沉默。

      鄧通下去後不久,院子裡便傳來了「乒鈴乓啷」拖東西的聲音,隨後便是一連串十分響亮的抱怨聲,毫無遮攔地傳進了屋中:「……真真是累死累活,燒飯做菜洗衣劈柴縫補掃屋抹地,還要管跟出門管算賬管磨墨寫字管買東西,四個人怎麼夠?再來十個人也不夠用的。」

      他一面罵罵咧咧地大聲抱怨,一面便將那衣裳甩在水裡「啪啪」作響,動靜十分驚人。

      薛允衡維持著方才得意的表情,一拂衣袖,風度翩翩地行至門前,兩手拉住門扇,用力一合。

      「哐當」一聲,門關上了。頓時,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

      何鷹輕咳了一聲,神情多少有些古怪。

      縱觀陳國各大士族,也唯有薛二郎的小廝敢跟主人放聲對吵,偏偏薛二郎還不動怒,甚至以吵贏為傲。

      這般怪癖,實在很叫人無言以對。

      薛允衡關上門後,仍是一派的風儀秀朗、怡然自處,就像方才鄧通罵的那個人不是他,而那個與小廝對吵還吵得一臉自得的人,更不是他。

      他款步行至案邊,將那案上的燭台挪到了近前,一面尋出剪刀去剪燭心,一面便漫聲問道:「何事?」

      何鷹穩了穩心神,上前一步低聲道:「稟侍郎,高翎已來到了大都。」

      「哦?」薛允衡淡淡地道,剪燭心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他這一路繞了近兩個月,最後還是回到了大都?」

      「是。」何鷹回道,語聲有些低沉,「是屬下等無能,叫他察覺了出來,他後來幾番故意繞道,便是想將屬下等引開。」

      薛允衡端詳著手裡的銅剪刀,沉吟了片刻,方淡聲道:「此人,不同尋常。」

      何鷹靜默不語。

      薛允衡便又一笑:「這也並非壞事。有你們盯著,他這兩個月一事無成,想來心焦得很。」

      聞聽此言,何鷹恭聲道:「屬下亦如此認為,故後來便收緊了人手,慢慢地磨去他的警惕之心,前些時候還做了個局,高翎應該上當了,以為我們已經離開,這幾日他忽然加快了腳程,最後返回了大都。」

      薛允衡點了點頭,將剪刀擱下,拿布巾抹了抹手:「繼續盯著他,看他都與何人接觸,一有消息,即刻來報。」

      「是。」何鷹應道。

      薛允衡將燭台推回原處,信手拉開案邊的一隻鼓凳,儀態灑然地端坐其上,又問:「左思曠,還有左家,你都打聽到了些什麼?」

      何鷹聞言,立時便從袖中抽出一張紙來,雙手奉至薛允衡面前:「之前打探來的消息皆寫了下來,請侍郎過目。」

      薛允衡伸手取過那張紙,略略掃了兩眼,便哂然一笑:「這人運氣真不錯,竟救下了何敬嚴。」

      從他嘴裡說出江陽郡都尉何敬嚴的名字,就像是說起什麼不起眼的人物一般,帶著一種毫不在意的輕視。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7-2 09:15 PM

第093章 曲無直

      「左思曠要走漢安鄉侯的路子,也算沒走錯。」薛允衡將信重新看了一遍,便隨手擱置一旁,語氣很是閒逸。

      他也是聽那秦府送禮的管事提了兩句,這才記起江陽郡是有一個左氏,不過是個極小的士族罷了,比秦家還不如,他哪裡有心情多問。

      不過,那個姓董的管事卻也有趣,明明是為了秦家而來的,卻鮮少說話,倒叫另外一個左家陪同的管事搶在前頭,左思曠這個名字,便被他反反覆覆地提及了多次。

      薛允衡叫人去查左思曠,還是因為秦氏。

      這倒並非是他對左思曠這個人感興趣,而是因為,薛允衡對秦家觀感不惡。

      確切地說,他是對秦家六娘並無惡感,甚至還有一絲隱隱的欣賞。

      一個才十二歲的小姑娘,孤身回府奔喪,行事說話卻極有章法,整個路途安靜得如同隱去了形跡,一句多話不言、一步多路不行。

      其後桃木澗路遇強人、亂箭齊發,秦六娘亦十分沉著,被僕從拋下時更無哭鬧,為薛允衡省去了許多手腳。直到最後青州城外的話別,秦六娘的一言一行,亦是進退有度。

      坦白說,薛允衡當時很是感慨了一番的。

      他想起他那幾個十多歲的妹妹,以及他平生所見的各種樣貌、各種類型的小娘子們,那一個個嘈切如麻雀、胡攪如蠻牛、看見個蜜蜂就嚇得發抖、動不動就哭得梨花帶雨的模樣,委實讓人頭疼。

      也正是因了對秦六娘並無惡感,所以,他不僅叫人去查了左思曠,亦將秦家的禮物收下了,還表達了遜謝之意。

      這是他身為薛氏子弟,能夠給予秦家的最大禮遇。

      「侍郎,此事內有隱情。」何鷹低沉的聲音驀地傳來,薛允衡立時轉回了心神。

      「此話怎講?」他漫不經心端詳著自己的手指,眸色淡然。

      何鷹便道:「就在屬下來之前,收到了資中縣快馬傳來的口信,說是那何都尉所遇之險乃人為所致。」

      「哦?」薛允衡挑起了一道長眉,眼神中有了些許玩味,「小小的江陽都尉,竟也有人圖謀設局?」

      「正是。」何鷹說道,「那傳來的口信說,何都尉原定是沿連雲山北麓山道回至漢安的,不想左思曠卻帶著幾個人快馬追上了他,說是那一帶氣候潮濕,山路恐會發生石崩,便領著何都尉轉去了另一條路。結果那山石果然滾落了下來,恰巧便滾在何都尉原先設定的歸路上,左思曠也算救了他一命。我們的人因一直盯著左家,故在事發後第一時間便去查了查,結果發現那滾石上有捆縛繩索的印記,於是便又沿那落石之路回溯查探,果然於半山處找到了十餘根斷藤,皆是被利刃砍斷的,斷藤下有一大塊凹槽,與那落石尺寸相合,旁邊足印紛亂,據推算至少是四、五名成年男子留下的。不過那留下痕跡的繩索卻未找到。」

      薛允衡一面聽,一面微闔雙目沉思,待何鷹語罷,便輕輕頷首道:「原來如此。想必那山石原是被藤蔓纏繞,並不會掉下來,有人砍了藤蔓再以細繩縛之,適時推落山崖,就是想謀害何敬嚴。」

      何鷹聞言,面上飛快地閃過了一絲古怪之色,低聲道:「侍郎,那斷石,恐並非以謀害何都尉為目的。」

      薛允衡一下子睜開了眼睛,微帶訝然地看著何鷹:「居然不是謀害?那是為何?」

      何鷹沉聲說道:「稟侍郎,我們的人查出斷石有異,因恐被人發現,便原封未動撤了回去,只留了周鯤與孫猊二人於原地監視。他二人報說,小半個時辰後,便有一隊人悄悄掩上山崖,將那落石處的痕跡盡皆抹了去,甚至還搬來雜草填滿了凹坑。那群人形跡不顯,衣著也無甚標誌,因聽他們一直悄聲抱怨什麼『左家礙事』,又道『郎主的功勞被他搶了』之類,周鯤他們心下生疑,便分了兩路,孫猊給我們的人報信,周鯤便遠遠地綴著他們。後來周鯤回報說,這一行人下山後直奔縣城進了一所宅子,他找人問了問,那宅子乃是程家的,這程家的家主,便是江陽郡新任郎中令程廷楨。」

      「居然還有程家?」薛允衡輕聲自語,眸中玩味之色愈濃,「倒也有趣。」

      何鷹此時便又續道:「因查到了程家,我們便又順便往下挖了挖,卻挖出了幾件事。其一,約兩個月前,秦家連雲田莊逃了兩個奴僕,其中那女奴在逃跑後,曾捧著什麼東西偷偷去了程家開在連雲鎮的書鋪。其二,便在秦家逃奴事發後不久,程廷楨便走通了何都尉之妻戚氏的路子,據說是獻了什麼重禮,就此在何都尉面前說上了話。其三,左思曠之妻秦氏,曾於秦府大喪之時回娘家討要過什麼東西,卻是空手而歸。最後,程、左二人似皆想攀上漢安鄉侯,而何都尉起先是中意左思曠的,如今程廷楨冒了出來,他便有些搖擺不定,似要在這二人中擇一人薦之。」

      「竟有此事?」薛允衡喃喃地道,眸光微冷,唇角卻是輕輕一勾,勾出一抹譏誚的弧度:「原來如此。」

      這些小士族之間的爭鬥算計,比起大士族亦是不遑多讓了,且正因了家族小,故行事越發無所顧忌,所施伎倆亦花樣百出。

      程廷楨先是截去了秦家某物,獻予何敬嚴之妻,估計是投其所好。其後,程廷楨再設落石之局,無非是想撈個「救命之恩」的功勞,以期在何敬嚴面前再立一功,以便更快地與漢安鄉侯拉近關係。

      而左思曠失了秦家之物,不知通過什麼方式,卻是知曉了落石之局,於是半道里殺將出來,將何敬嚴引去別路,白白廢掉了程家的這一場苦心謀劃,還將救命功勞也搶了過去。如今這二人各自在何敬嚴面前露了個臉,也算鬥了個旗鼓相當。

      薛允衡越想越覺可笑,復又可哀,勾起的唇角緩緩放平,眸色越發冷冽:「曲不思直,直不求正。這便是我陳國士族之現狀,這便是所謂的書香士族、清流高士。可笑!可鄙!」

      他語聲大有悲愴之意,神情似哀似笑,又似無比憤慨。何鷹不敢接話,只靜靜侍立於一旁。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7-2 09:18 PM

第094章 俊有雙

      過得幾息,薛允衡神色漸復,探手將一枚銅鎮紙拿在手中把玩著,淡聲道:「左思曠呢?他沒派人去查這落石?何敬嚴又是何反應?」

      左思曠既然明言那條山路會有落石,便表明他一定是事先得到了消息,他定然會派人去查個究竟。

      何鷹躬身道:「左思曠確實派了些人去查。他倒是精明,叫自己的人扮成何都尉的人,馬車上還打著何家的族徽。據我們推測,那埋伏在崖上的程家人,定是誤以為他們便是何都尉一行,這才會斷繩落石,後發現情況不對,復又返回原路抹去痕跡。只有一事奇怪,那石頭是在左家車馬過去後好一會才落下的,時辰上差了好些。左家人倒也想到了往半山處查,只他們不及程家人手腳快,周鯤下山時,左家的人還在山裡亂轉呢。至於何都尉,他像是不知此事,並未派出人手。」

      他說到這裡停了一會,又續道:「那口信裡最後說,那條落石之路上後來又發生了兩起石崩事故,所幸未曾死人,我們的人如今正在查。」

      薛允衡「哈」地笑了一聲,面上滿是譏諷嘲弄:「查什麼查,不必查了,這定是左家所為。程、左二人倒真是不分伯仲。程廷楨計策雖巧,可惜最重要的一環卻出了錯,時辰都未算準,即便沒有左家,他這個所謂的救命功勞也拿不到手,所幸他反應快,早一步便抹去了痕跡;左思曠也不差,沒查出幕後主使者,便乾脆便多弄幾次斷石,坐實他所說的『天氣潮濕石頭崩落』之語,把功勞撈上手再說。」

      何鷹垂首無語。

      薛允衡的推測與他們的推測一般無二。

      程廷楨此計雖未成,見機卻極快,若非薛家侍衛身手好,兩邊的人沒準便要對上。左思曠亦很精明,乾脆將水攪混,把人禍當天災,一筆糊塗賬帶過,那何都尉就算一開始對他的「先見之明」有疑問,看在那麼多起「事故」的分上,也要信了他。

      薛允衡笑罷之後,神情漸冷,一雙眼睛隱在燭火外,黑不見底:「蛇鼠之輩,不必理會。不過,何家與漢安鄉侯府那裡,分出些人盯牢了,每隔半月回報一次。」他冰寒的語聲若沉水,在夜色中緩緩漾開:「符節之事,戚家也未必乾淨,何氏與戚氏乃是姻親,我原打算放過的,如今看來,江陽郡的水也不淺。」

      「屬下遵命。」何鷹利落地應了一聲,復又看了看他的臉色,遲疑地問道:「秦家那裡,可需提醒一聲?」

      左思曠乃是秦家婿,若他真出了事,秦家說不定亦會被波及。

      薛允衡轉眸看了他一眼,隨意地擺了擺手:「不必。」

      何鷹立刻垂首應諾。

      房間裡安靜了片刻,薛允衡的聲音方又響了起來:「符節縣那裡,可有消息?」

      何鷹聞言,面上的神情肅了肅,沉聲道:「暫且還沒消息。」

      薛允衡的眉心蹙了起來,狹長的眼子裡劃過了一絲寒意:「叫吳鵬盯緊些。鄭先生捨命才找到那個姓鄒的,切不可有誤。」他的語氣越發地冷:「若非為了鄒益壽,鄭先生又如何會死?此人手握重大證據,絕不能叫符節那些人搶先抓去。」

      「是,侍郎。」何鷹應道。

      薛允衡似有些疲累,伸出一根手指輕敲書案,望著案上的書匣出神,一時間未曾言聲。

      何鷹等了片刻,見他不再有話吩咐,便小心地自懷中取出了另一封信,遞至他的手邊道:「侍郎,此乃陳先生派人送來的信。」

      薛允衡的視線立刻便轉到了那封信上。

      何鷹又補充道:「是剛剛才收到的,莊狻親自騎快馬送了過來。」

      薛允衡此時的神情已全然放鬆了下來。

      他探手接過信,展開細讀了一會,俊美的臉上便有了一層喜色,直若美玉生暈:「陳先生此事辦得極好。」語罷已是眸色發亮,若漫天星輝揉碎於眼中。

      建寧郡真的下了雪,且還是百年不遇的大雪!

      那位師尊預言之事,又中了一件。

      薛允衡此際的心情,可謂喜憂摻半,難以一言述之。

      所謂的喜,自是因他決斷無誤,令陳先生提前去了建寧郡,做好了一切佈署。如今建寧郡突遭雪災,不止薪碳奇缺,百姓過冬的棉衣、糧食甚至是喝的水,皆是不足。

      而他早已提前備下各類物資,此時便已薛氏一族的名義,與建寧郡署共興賑災義舉,不僅救助無數百姓,更為薛家贏來了名望和聲譽。尤其是他薛二郎仗義疏財,大有古之名士風範,這良好的名聲很快便要蓋過他「愛財」的怪異名聲,令他往後行事底氣更足。

      而他的憂,則是那位擅紫微術的師尊,神龍見首不見尾,遍尋無著。

      薛允衡甚至派人去了連雲鎮,查找那個青衣小僮的音訊,得來的消息卻是五花八門,什麼乘雲而去啦、遁地無蹤啦等等,完全不值一提。

      眾人之所以傳得神乎其神,卻是因為,那位獲得贈言的行商,最後終於弄明白了贈言之意,半信半疑地儲存了不少薪碳,運往建寧郡。不想建寧郡果然大雪封城,他狠賺了一筆,回到連雲鎮便到處吹噓。

      如今,紫微斗術之神妙,已經在連雲鎮傳開了,漸漸有往外擴散的趨勢,而薛二郎亦在這傳說中扮演了一個重要的角色,至於那個青衣小僮,則被人們描述成了一個仙氣飄飄的小仙童,下山送完消息後便飄然而去了。

      見薛允衡兀自出著神,何鷹清了清嗓子,低聲道:「侍郎,建寧郡之事,已經被大郎君獲悉,想必郎主明日亦知。」

      說到「大郎君」時,他的聲音不自覺地放輕了一些,似是那三個字有什麼魔力,讓人連說起來都必須噤聲。

      薛允衡立刻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額角的青筋微不可察地一跳。

      薛府大郎君薛允衍,是一個品格極其端方、為人極其嚴厲的君子,亦是薛家未來的家主,如今已官至御史中丞,擅周易、精玄談,與姜僕射合謂「大都雙俊」。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7-2 09:23 PM

第095章 黃柏陂

      在薛家,除了少數幾位長輩外,其餘人等在這位薛中丞的面前,皆是噤若寒蟬,連呼吸都恨不能憋住才好。

      薛家家主薛弘文對這個長子寄予了厚望,而薛允衍也果然出色,從小到大皆十分出眾。薛允衡自生下來起,便總被拿來與薛允衍比較,而在這個端正有為的大哥面前,他這個弟弟總是被比得一無是處。

      比來比去十幾年過去,薛弘文驀然回首,這才驚覺,自己的這個次子竟已長成了一個特立獨行、專愛與三玄名士作對、愛財如命的怪胎,再也扭不回正道了。

      薛郡公心中的苦悶,多少年來不得排遣,如今薛二郎終於做下了一件大事,何鷹以為,他家郎君應該是歡喜的。

      然而,薛允衡此刻卻並未顯得歡喜,而是用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定定地看著手裡的信。

      「我並無瞞人的打算。」良久後,薛允衡驀地開了口,語聲十分平靜,語畢抬眸看向何鷹:「你立刻去尋青蚨、孔方過來,這兩個鬼頭定是躲在什麼地方睡大覺。你給我把他們挖過來,我要核賬。」

      這幾句話說出口,薛允衡像是終於鬆了口氣,神情也變得怡然起來。

      他向著何鷹笑了笑,一雙眼睛在黑暗中閃動著奪目的光華:「親兄弟,明算賬。賑災美名歸了薛家,錢自也應由公中出,明日我便將賬交予父親,讓他還錢。」

      擲地有聲地扔出了這句話,薛二郎便站起身來,拂了拂衣袖。

      這個動作他不知對鏡練習了多少次,此際行來直若水掠雲飛、風過修竹,說不出的灑脫,道不盡的風流。

      何鷹噎了噎,悶悶地應了聲「是」,便沉默地退了下去。

      薛允衡亦離了案邊,去一旁端起了茶壺,倒了半盞冷茶,淺淺啜了一口。

      冰冷的茶汁濾過喉頭,在胸腹間澆下一片冷意。

      他微闔雙目,感受著那一團寒涼慢慢化為絲絲縷縷,心中陡生淒涼。

      從古至今,只聽說英雄借酒一澆胸中塊壘,而他卻只能以冷茶熄滅滿心抱負。何其可悲?何其可笑?

      薛允衡的臉上,漸漸地有了一絲苦澀。

      縱使這天下人千千萬萬,卻無一人能知曉他此際的情緒。

      方才展現在何鷹與鄧通面前的他,只是表象。而在內心深處,他的焦灼與憂慮卻無人得知。

      陳國如今一片盛世之景,士子整日清談,以不論國事為沖淡、為高士、為曠達悠遠,中元帝更是以明君自居,睥睨趙國之小、唐國之狹,卻不知,三國之中最弱、亦是情況最危急的,便是陳國。

      先帝頒布的戶調試之政,弊端已然隱現,可笑中元帝一直以為事小,根本沒放在心上,滿朝文武更無一人察覺到國之根本正在動搖,陳國的官田與稅賦,正在大量地流入某些士族與貴人的私囊。

      也許,朝中文武官吏並非不知,而是視若不見,甚至是推波助瀾吧。而那些私吞陳國土地與錢財的蛀蟲們,還有那些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私下募集田客、詐冒復除,令得國之徭役無人可服,而私兵數量卻與日俱增的老饕,說不得便是這些在朝堂上端方雅量,於朝堂下飄逸超然的所謂名士。

      清查田畝佃客的數量,追討稅賦、重整士族課田數量,規劃朝廷與地方之間的政務配比,核算復除者戶數並增加徭役田戶,整頓各地軍務,提調強軍駐守邊境,此乃當務之急。

      可嘆的是,他薛允衡人微言輕,又多年出離於政事,不會有人聽取他的建議。

      中元帝密旨派他南下,他滿心歡喜,亦查出了不少端倪。可待他回到大都,卻是連中元帝的面也未見著。後來他方知曉,聖上新得了一位西域美人,如今日夜恩寵,無暇多問旁事。

      薛允衡閉緊了雙眸,面色微微泛青。

      此時此刻,他真希望能借來一雙慧眼,替他看清這天下之亂勢,讓他想清楚往後該如何做。

      不由自主地,他想起了醉仙樓中的那個青衣小僮,那皂紗下隱去的臉,曾無數次現於他的夢中。

      他再一次地覺得懊悔。

      若是當初不去講什麼所謂的風度,不去理會眾人目光,而是直接掀開那小僮的皂紗,看清其面目,那麼今日找起人來,定然會容易許多。

      薛允衡緩緩張開了眼睛,望著案上的那一豆燭火。

      細細的火苗照耀著黑暗,像是用盡了一切力量冀圖撐出光明,卻終是攪不動這籠蓋四周的濃黑。

      他怔怔地靜立半晌,移步來到一旁的書架邊,向著架上的某處一按。

      「嘩啷」一聲脆響,書架的左上角翻出了一扇暗格。

      薛允衡放下茶盞,探手在暗格中略略翻揀了一會,便將一封信拿了出來。

      這是那位紫微師尊留下的最後一封信,信上標註的開啟日期,便在前日。

      他取出信紙,再一次展信細讀,一雙眼睛死死凝在上面,似是要從那字句裡讀出別的什麼來。

      這封信異常地簡短,既非五言詩,亦非長句,而是僅有三字,寫的是:黃柏陂。

      這三個大字支骨嶙峋,每一個字皆力透紙背,仿若用盡全力寫下的一般。

      薛允衡久久地凝視著那三個字,像是看得呆住了,深邃的眸光中,難得地流露出了一絲茫然。

      如果說,整個漢嘉郡尚有一方淨土,那便是黃柏陂了。

      此處土地貧瘠、人煙稀少。據他所知,除了一、兩家無名士族外,便再無任何有價值之處。他想不明白,師尊留下這三字有何意圖?

      薛允衡蹙著眉頭,怔然出神。

      案邊的燭苗跳動了一下,復又歸於平靜。

      雖不明這三字贈言之意,他卻仍是做了安排,只待過了年便會親自南下,去探一探黃柏陂的虛實。

      他轉開視線,望著燭台上那一朵淡而微黃的光暈出神。

      這些微的光亮,就像他此刻心中那微弱而又執著的期盼,即便沉夜壓頂,黑暗撲面而來,這一星火光亦兀自灼烈地燃燒著,不顧一切、不計後果,將最後的光明投射在這個角落……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7-2 09:26 PM

第096章 香露幽

      千里之外的秦府東萱閣,吳老夫人枯坐於東次間的屏榻上,望著大案上的青銅鶴口銜珠燈盞,呆呆地出著神。

      蔣嫗隨侍在一旁,垂首束立,安靜地不出一聲。

      寂靜以及沉默,長久地在房間裡盤旋著,直到那燭台上的蠟燭「啪」地一聲爆了個燈花,吳老夫人的身子才動了動。

      「你……」她遲疑地開了口,卻也只說了一字,便又收了聲。那張往常總是平靜無波的臉上,瞬間湧動出一種深刻的哀傷,以及,些許惶悚。

      「是,夫人,醫便是如此說的。」蔣嫗卻完全聽懂了吳老夫人的意思,垂首說道。

      她語聲極輕,宛若耳語一般,像是怕驚動了什麼人。而其實,那一絲微弱的聲音,連案上的燭火都不曾晃一下,話語聲甫一離唇,便輕煙似地飄過吳老夫人的耳畔,又倏地滑了開去。

      吳老夫人的臉,一下子像是老了二十歲。

      「竟然……是這樣……」她呢喃著說道,那聲音低而微,似被唇邊那兩道深深的紋路扼在了喉中。

      說完了這句話,她便像是一下子失去了依靠,軟軟地從榻上往下滑去。

      「夫人!」蔣嫗驚呼一聲,搶上前去扶住了吳老夫人,一面轉頭便想喚人。

      「不要……不要叫人。」吳老夫人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偎著她的胳膊撐住了身體,顫巍巍地伸手指向某個方向:「去西次間……櫥架……第三層……藥丸……」

      她斷斷續續地說著,每說一個字,皆像是在消耗著她所剩無幾的生命力。說到最後,她的臉上便漸漸浮起了一層青灰色,那越來越急促的呼吸聲中,帶著尖銳刺耳的嘯音,似是下一刻便會衝破喉管。

      燈台上燭焰搖曳,將這主僕二人的身影映於壁間,亦是搖曳得如風中殘枝。

      蔣嫗面色煞白,冷汗自額角流下,卻終是咬緊牙關,不曾再喚人進來。她用盡了全身力氣方架住吳老夫人的身體,將她緩緩放平在榻上,又拿了一隻隱囊枕於其腦後,旋即便疾步奔出屋外,不一時又快步折返,掌中托著一枚桃核大小的黑色藥丸。

      此刻的她雖是氣息急促,但面色卻較方才鎮定了一些。進屋後她便快手快腳倒了一盞水,將藥丸化入水中,再餵吳老夫人喝了下去。

      半刻鐘後,吳老夫人面上的那一層青灰,終於漸漸地淡了下去,連同她那帶著尖嘯的喘息聲,亦慢慢地平定。

      蔣嫗目中含淚,一面以衣袖輕輕替她扇著風,一面哽咽道:「夫人可好些了不曾?頭還暈不暈?」

      吳老夫人無力地搖了搖頭,兩眼微闔,慢慢地,眼角邊便凝出了兩顆混濁的老淚。

      「我的阿芳……可憐的阿芳……我可憐的孩子……」半晌後,她終是低低地泣訴了起來。那沉悶而低啞的語聲,仿若是從地底下發出來的一般,有一種說不出的壓抑。

      「夫人寬一寬心……且寬一寬心……」蔣嫗語聲微顫,眸中含著痛惜與關切,緊緊拉住吳老夫人的手搖動著:「雖則姑太太的子嗣……但終究她也立住了腳,如今正得夫主萬般寵愛,夫人也應保重才是,姑太太身後有您,也多了一重靠山不是?」

      這微帶顫音的幾句話,讓吳老夫人身子一動,緊接著,她的眼皮便顫動了起來。

      「夫人,姑太太還需靠著您啊。」蔣嫗又道,一臉希冀地盯著吳老夫人的臉。

      幾息之後,吳老夫人的眼睛終於漸漸地睜開了,渙散的視線亦凝聚了起來,看著蔣嫗。

      蔣嫗忙又湊近了一些,苦苦勸道:「夫人就算不為自己,也要為姑太太多想一想。若是沒了秦家、沒了夫人,姑太太可就真是……孑然一身了。」她說著已是語聲若嘆,目中的痛惜之色更為濃郁。

      吳老夫人聞言,灰敗的面上漾起了一絲淒然,良久後,終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你說得對啊。」她語聲微弱地道,像是被這一聲長嘆抽去了所有的力氣,每一個字都說得萬分艱辛:「我……不能倒下去,我得好生……活著,給我的阿芳……做靠山。」

      「正當如是,正當如是。」蔣嫗急急點頭。

      吳老夫人閉起了眼睛,粗重的呼吸聲漸漸平緩了下來。再過得一刻,她終於扶著蔣嫗的手,慢慢挪動著身子坐在了榻邊。

      蔣嫗連忙又跑到一旁,將所有的隱囊皆捧了過來,圍著吳老夫人擺了一圈,以使她坐穩身形。

      做完了這些,她又跑去了一旁的西次間,將銅吊壺拿了過來,向茶盞中斟了滾湯的暖水,略吹涼一些,餵吳老夫人喝了一盞。

      不知是藥丸起了作用,還是蔣嫗照顧得周到。約莫一刻鐘後,吳老夫人的氣色終於恢復了一些,身子也能坐得穩了。

      「你且再細說說,醫是如何說的。」一俟坐定了下來,她便又開了口,聲音雖仍有些發顫,神情卻已平靜了許多。

      蔣嫗聞言,面色微有些發白,眸中湧出一絲不忍,沉默了一會,方低聲道:「醫說,那幾樣面脂與妝粉中,有兩樣各摻了極少量的丹砂與輕粉,這兩種藥若是長期用著,會致女子……不孕。此外,我另送去的那幾瓶香露也有問題,木樨露裡摻了麝香與蟾酥、芙蓉露裡摻了冰片與雄黃,亦皆是份量極微。醫說,這四樣若再加上珍珠粉與犀牛黃,便是六神丹的配方了。那六神丹……若是孕婦食了,會……胎死腹中,或是……產下畸胎。」

      她低微的語聲像是被這夜色壓抑著,在房間裡泛起沉悶的迴響。

      吳老夫人臉色泛青,頰邊的肌肉不住顫動。

      即便是第二次聽蔣嫗轉述,她仍舊覺得手足發冷,心底裡亦在一股一股地往外冒著寒氣。

      到底是什麼人,會用這般歹毒的法子,殘害她的女兒?!

      前些時,她趁著西院大搜檢之機,令蔣嫗將東萱閣也清了一遍。為著搜檢方便,便將秦世芳的一應用物皆歸置在了西廂之中,鎖了門不令人進去翻動。後因忙著打發那幾個僕婦,又將到年下,故那西廂的門便一直沒開過。

      便在前幾日,秦世芳遞信說要回府,吳老夫人方想起女兒的東西還收著沒拿出來,遂命人開了自西廂,預備將一應用物挪至東萱閣後的醉杏園。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7-2 09:29 PM

第097章 悵春草

      那醉杏園乃是東院的一所花園,風物幽淑、景色清雅,又有樓台堆砌、玉欄石橋,比之東籬亦不遑多讓,卻是最宜女兒居住之地。吳老夫人便想著,將秦世芳挪到這裡暫居。誰想那些小鬟做事不慎,搬東西時,竟連接打翻了幾只秦世芳的妝匣,裡頭的胭脂水米分與花露灑了一地。

      彼時秦世芳已將到了,蔣嫗情急之下,便親自去外頭採買補齊,誰想買來後將東西與摔壞的舊物一比,卻讓一向心細的她發現了幾處異樣。

      她一時未敢聲張,悄悄稟明吳老夫人後,便拿了那摔壞的匣中之物出了府,花重金請了良醫細查,這一查之下,卻查出了這樣可怕的結果。

      吳老夫人鐵青的臉上,有了一絲濃重的哀色。

      鮮少有人知曉,便在六年前,秦世芳其實曾經有過一次身孕。

      只是,那次懷孕來得古怪,孕間月事一次未斷,秦世芳自己根本沒察覺,旁人更是無從得知。直到有一日晚間,她忽然腹痛不止,請醫進府診治,方被那醫探出了孕脈,隨後她便墮下了一團腥臭發黑的血肉,醫說那是死胎,看樣子應有三個月左右了。

      此事可謂是醜事,左家當即便下令封了口,所幸那醫乃是左家門客,倒不虞此事外傳。不過,左家仍是打殺了好幾名知情僕役,又將秦世芳院子裡的人盡皆換過,只留了一個由秦家陪嫁過去的大使女阿沁。

      胎死腹中、滑下污肉,於秦世芳而言,這比多年不孕還要令人膽寒,她情願這一胎從未有過。因此事情過後,她只悄悄地告訴了吳老夫人與蔣嫗知曉,連太夫人那裡都沒敢說。

      然而,今日查出的事,卻完全顛覆了前事。

      吳老夫人面色發青,眸中的哀色越來越濃:「我一直以為……是因為我……芳兒是因為隨了我的體質,才會……子嗣艱難……我真是沒想到……」她喃喃地說道,聲音又開始顫抖了起來,她整個人亦都在這聲音裡顫抖著,如同冷冽秋風中即將凋落的殘葉。

      有那麼一剎,吳老夫人覺得自己又快要呼吸不過來了,那暈沉的令人舒適的黑暗即將沒上她的頭頂,將她拉入那永遠的混沌中去。

      可是,另一股意念卻支撐著她,讓她拚命地睜大了眼睛,張開嘴,一次又一次地,將這十二月冰冷刺骨的空氣,和著這濃重若有實質的夜色,一絲一縷吞入腹中,再大口地呼出體外。

      蔣嫗額上冒出汗來,緊緊地扶著她的手臂,一下一下地替她順著後背。

      也不知過了多久,吳老夫人覺得,她這一輩子像是也敵不上這片息的長度。

      終於,她的呼吸又變得正常了起來,那水波一般漫散而來的暈眩之感,也漸漸地如潮水般退去。

      她虛弱地依住隱囊,有些渙散的眼神黯黯地飄去了窗邊。

      恍惚間,她想起了在潁川老宅的那些日子。

      她打心眼裡厭惡著那個鬼地方,厭惡著那裡的白牆黛瓦與朗朗讀書聲。

      那老宅裡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片花葉,乃至於每一個人、每一張笑臉,都像是一種巨大而無聲的諷刺,嘲諷著她這個生不出孩子的主母。

      而那個嬌滴滴、柔弱弱的聞氏以及她生下的庶子秦世宏,更將這嘲諷具像了出來,時時刻刻刺著人的心。

      那時候,吳老夫人總是躺在榻上,看著厚重的窗子發呆。

      老宅的院牆上生著細碎的草葉,在瓦縫與磚棱間,一年年地蔥綠著,枯黃著,蓬勃著,又衰朽著。

      而她便在那滿是藥味與霉味的房間裡,躺在榻上,聽著外頭庶子與妾室歡快的笑聲,養著她那似乎永遠也產不下的胎,唯有在偶爾開啟的窗縫裡,瞥見那那窗間嵌著的牆上細草。

      彼時,那是她眼中唯一的風景。

      她總共滑了四次胎,直到第五次上,才艱難地收穫了一個女兒——秦世芳。

      她一直以為,秦世芳子嗣艱難,是因為體質隨了她,她也一直對此心懷深深的愧疚,竭盡全力地補償女兒,卻沒想到,事情的真相竟是如此。

      吳老夫人的眼角,再度滾下了兩顆濁淚,

      她這樣寶貝著的女兒,當眼珠子一般疼愛著的她的骨肉血脈,卻原來,一直吃用著的,竟是那樣歹毒的事物。

      她的手緊緊攥成了拳頭,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凸起。

      丹砂與輕粉二物,本朝並不鮮見。

      燒丹已盛行多年,丹砂與輕粉乃燒丹常用之物,各處藥房皆有售賣,亦頻見於各士族之中。秦世章在世時,亦偶爾會派人買些來,附庸風雅地燒上一爐丹,以示清遠空明。

      至於另幾樣藥物亦是貴族常見的,秦府每年與各家往還節禮中,亦總有這些珍貴的藥材。

      誰又能想到,這些藥材最終的去處,竟是以如此精巧的方式,合成了致人不孕、令人滑胎的虎狼之藥,送至了她女兒的身邊。

      吳老夫人的氣息瞬間冰冷,渾濁的眼中翻滾著重重烏雲。

      「到底是誰……是誰……」她極力壓抑著聲音,每一個字都像是自齒縫裡擠出來的:「為何如此?為何要這樣……害我的阿芳?」她咬著牙說出這些話,一把便攥住了蔣嫗的手,枯細的手指死死嵌進了她的手臂裡。

      蔣嫗的神情卻很柔和,眉頭都沒皺一皺,只緩聲附和道:「不管是誰,此人心思歹毒,不可掉以輕心。」

      吳老夫人全身的力氣都集中在了手上,仿若蔣嫗的手臂便是她假想中的敵人,幽暗的燭火勾勒出她猙獰的面容,直若蓬髮的厲鬼,瞧來很是瘆人:「若要叫我查出是誰,我定要將她千刀萬剮!」

      「夫人說得是。」蔣嫗柔聲說道,復又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如今還是要先靜下來,想好對策,再慢慢查出那下毒的人。夫人,莫要操之過急。」

      她的聲音輕緩安寧,安撫的意味極濃。

      吳老夫人的手勁略略鬆了些,像是被她的語聲安撫了情緒,又像是力氣用盡,又或許,是被更多絕望的情緒所左右。

      她怔怔地盯著燭火看了一會,身子向後靠去,闔上了雙眼。

      「有什麼可查的?」良久後,吳老夫人的聲音低低地飄了過來,涼薄淡漠,帶著見慣世情的疲憊與乏力:「不外乎那些人罷了。左家那幾個狐媚子,我看著便是不安生的,芳兒卻礙於臉面不好處置。如今將庶長子養在嫡母名下,這些人便自以為得了計,慢慢地下了藥,乾脆便絕了主母生下嫡子的路。這些人竟打著這樣的算盤,真是一個個的不知想要怎麼作死。」她的語聲重又獰厲起來,鬢邊灰白的髮絲隨話音顫抖不息。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7-2 09:40 PM

第098章 曾記時

      蔣嫗的嘴唇掀動了一會,欲言又止,卻終是垂首不語。

      「怎麼?你不是這般想的麼?」雖是閉著眼睛,吳老夫人卻異常地敏銳,立時便察覺出了蔣嫗的反常,睜眼問道。

      蔣嫗遲疑了一會,方輕聲道:「夫人說得都對,只是,我總在想著,姑太太這麼長時間都無子嗣,會不會……」

      她沒有再繼續往下說,神情卻變得分外鄭重。

      吳老夫人靜靜看了她一會,手腳又開始一點一點地發涼。

      其實,她已經隱約想到了這種可能。

      自成婚後,秦世芳只有過六年前那一次身孕,除引之外,無論她怎樣求醫問藥,她的肚子皆是毫無動靜。若是這藥是從十多年前開始下的,那這下藥的人說不得便是……

      她閉起了眼睛。

      不可想,不能想,亦不敢想。

      當初她不惜動用一切手段,將秦世芳嫁予了她早就看中的左思曠,那些私底下的事,她自忖處置得很乾淨,並未留下什麼把柄。

      可是現在,她卻不敢這樣確定了。

      秦世芳被人下了毒,這殘酷的事實,擊潰了吳老夫人多年以來堅信的一切。

      若真是自成婚之時起便開始下毒,那麼,這下毒的人只能在左家。可是,若是左家人下的毒,則吳老夫人在左家那邊安排下的人手,一定不會毫無所覺。

      千萬般思緒湧上心頭,吳老夫人緩緩睜開眼睛,渾濁的視線飄向蔣嫗,語聲亦有些飄忽:「嫗,當年的那件事,是不是被左家……」

      「絕不可能。夫人多慮了。」蔣嫗立時打斷了她的話,神色是少有的堅定:「在那件事裡,我們只是傳過一次話,就傳過那一次話,餘事皆不是我們操控的。我們沒做什麼,也不怕人查,且左家當年對竇……對那頭親事也並不滿意。老夫人想得太多了。」

      她的語聲難得地急迫,卻也因此而多了一種力量。

      吳老夫人被她的態度感染,眉頭鬆開了一些,點頭道:「對,你說得是極。當年的事情,我們確實沒做什麼。」她像是又找回了力氣,一面說著話,一面便將身子坐直了,眸光定定地看著蔣嫗。

      的確沒什麼好怕的。

      左家當年也未必乾淨,那件事可以說是得到了左家的默許,而非吳老夫人一人之力。左家也算是心願得償,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至於竇家……若非他家女郎品行不佳,又怎麼會上那樣的當?且這家人早就搬離了,族中又沒什麼撐得起門面的人,沒落亦是該當的,如何有這般心機手段去下毒?

      念頭轉至此處,吳老夫人終於完全地放下了心,面上的神情亦恢復了平素的模樣。

      然而,這平靜也只維繫了幾息,她的眉頭便又蹙了起來:「可是,若非是左家,又會是誰給阿芳下毒?」她喃喃自語,眸中隱著一絲後怕、一絲茫然。

      竇家已經完了,左家又不可能,她想不出還有誰會這樣去害她的女兒。

      蔣嫗輕聲寬慰道:「無論是誰,如今都不能急,慢慢地查總能查出來的。夫人還是以保重身體為上。」

      她這話說得極是貼心,吳老夫人忍不住眼眶微紅。

      的確,她不能倒下,尤其不能在這個時候倒下。她還要給她唯一的女兒做靠山,幫著她的女兒在夫家站穩,若能就此替女兒解毒並助其誕下子嗣,她這一生便也了無遺憾了。

      思慮再三,她終是嘆了一聲:「便待年後再說罷。」語至最後,難免幾許蒼涼。

      事情走到了這一步,她再急也是晚了,只能耐下心來,一面暗中查訪,一面叫人守好秦世芳。

      見她終於恢復如常,蔣嫗輕吁了口氣,和聲低語:「夫人放心,我已經悄悄叮囑過阿沁了,她會小心的。」

      阿沁是吳老夫人精心挑選的使女,一直陪伴在秦世芳左右,為人極是忠誠。她一家人皆在吳老夫人手下過活,自不敢對秦世芳不盡心。

      吳老夫人便向蔣嫗淡淡一笑:「還是你知機得快,發現那些東西有問題,便令阿沁悄悄地全都換了過來,又給阿芳重新調配了幾個使女服侍。如今阿芳手上的那些皆是好的,近段時間不虞有變。」

      蔣嫗雙眉微動,面上慚色盡顯,垂首道:「夫人折煞我了。這也怪我,沒早些往這個方向想,我……」

      「罷了,勿要再說了。」吳老夫人打斷了她,語聲淡漠而平靜:「這並不怨你,你已是極細心的了。」言至此,她的神情便黯淡了下來:「這都是我這個做母親的不夠仔細,叫阿芳吃了這樣大的苦頭……都是我的錯……」

      見吳老夫人神情淒涼,蔣嫗亦是雙目微紅,忙上前撫著她的後背替她順氣,慢慢地道:「夫人心放寬些,莫要再想前事。」一面又將陶杯注滿暖水,捧了過去。

      吳老夫人就著她的手喝了兩口水,疲憊地搖了搖頭,以手捏著額角:「罷了,你先下去吧,我想一個人呆著。」

      蔣嫗擔憂地看著她,無聲地嘆了口氣,將水盞擱在案上,便悄悄地退了下去。

      燭火漸漸地暗了下去,濃重的夜色浸滿了四周,沒有什麼能夠驅散。

      吳老夫人轉過頭,茫然地望著窗外。

      廊下的燈籠在風中晃動著,在窗上映出一抹枯殘的樹影,像是將那窗紙撕開了一個口子。

      她此刻的心境,亦如這窗外的夜色,黑霧遍地、不辨前路。

      她這一生屢遭險境,年輕時亦曾殺伐果斷,為達目的不惜一切代價。

      現在的她,卻再也沒有了那樣的力氣。

      她老了。

      那些曾經聳動人心、令她欲罷不能的一切,在如今的她面前,都像是鍍上了一層陰沉的灰,失卻了鮮烈亮眼的色澤,激不起她半分血性。

      回首一生,從未有一次如今夜這般,令她覺出一種深切的絕望。

      吳老夫人的臉映在燭火下,皺紋叢生,明暗不定。

      她覺得無力,亦覺得不安。這些情緒自她的身上漫溢而出,很快便與潑墨般漸濃的夜色融為了一體,點點滴滴,直至填滿了整個房間……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7-2 09:44 PM

第099章 輕拂雪

      十二月下旬,青州城又迎來了一場大雪。

      這場雪直下了整整兩日才稍停,城外的官道已然上了凍,不只人走不了,馬車也行不開,甚至還有人家翻了車。

      城署與縣署皆派了役夫去城外除雪,只是那雪積得厚,北風又刮得緊,一時半刻哪裡除得盡?

      鐘景仁原定只在秦府待三日的,如今卻因凍雪封了路,便只得安心住了下來。

      秦素見到他時,已經是雪停後的第三日。

      大雪過後,朔風如刀,真正是滴水成冰的時節,東籬外石橋下的水凍成了厚厚的一整塊冰,立在橋上看去,那水底的游魚幾乎無法辨清。

      兩院的老夫人皆停了各房的定省,太夫人召集大家去德暉堂與鐘景仁見面時,亦選在了一天中最為溫暖的午後。

      秦素扶了錦繡的手,小心地踏過石橋,儘量將每一步皆踩在撒了煤灰的地方。

      即便是著了踏雪的木屐,這一路走來亦是屢次腳底打滑,好在服斬衰是需扶杖的,如今這木杖倒是幫上了忙。

      待兩個人終於到達東華居時,秦素的鼻尖已經凍得紅了,錦繡亦是不住地呵著手,纖細的手指搓得鮮紅,像染了胭脂一般。

      「今年冬日真是冷得很。」秦彥貞來得早些,此時正立在廊下候著,見秦素過來,難得地主動寒暄了一句,一面說話,一面便徐徐撣去肩上殘雪,向秦素彎了彎眉。

      這動作經由她做來,不知怎麼,便有了一種特別的雅緻,讓人生出一種錯覺,只覺這些許殘雪經她這一拂拭,便不負往這人間飛舞了一場。

      「六妹妹在想什麼?如此出神?」見秦素一徑不說話,秦彥貞便又問道。

      秦素捺下思緒,搖頭道:「無事,就是覺得四姊姊說得對。」語罷她便摟緊了懷中暖囊,呵著手道:「今年確實是冷,到了晚間風更是大得很,我如今連窗縫都不敢開的。」

      秦彥貞今日似是有些談興,倒比往日話多些,便又與秦素說了幾句天氣,便在此時,卻見院門處又行來一個小小的身影,裹得圓圓的如雪球一般,卻是秦彥柔。

      「四姊姊、六姊姊。」遠遠瞧見了兩位姊姊,秦彥柔不由加快了腳步,卻不防腳下一滑,咕咚一聲四仰八叉地摔在了地上。

      眾人皆驚呼了起來,她身後的使女忙去扶她。無奈小女孩裹得實在太厚,兩隻小手與兩隻小腳在半空裡舞著,即便有人拉拽,卻亦是半天也未爬起來。

      這情形委實惹人發笑,秦素第一個忍不住,又不敢笑出聲來,忙握嚴了嘴。秦彥貞瞪了她一眼,叫了身邊的使女卷耳去扶,那唇角也止不住地彎了起來。

      小孩子骨頭軟,兼之穿得多,秦彥柔這一摔並沒受什麼傷,就是羞得厲害,小臉兒漲得紅紅地,好容易被人扶了起來,便撅著嘴巴、扭著身子,再不願意往前走。

      恰巧此時秦彥婉牽著秦彥朴進來,見狀忙上前攬了她,拍著她的背哄了好一會,又命使女抱起了她,這才將臊得臉通紅的小姑娘帶了過來。

      秦素與秦彥貞見她這般模樣,越發笑得止不住,只能拚命去忍。秦彥柔這一下更害羞了,將頭埋在那使女懷裡,只露出兩個圓圓的丫髻,怎麼叫也不肯抬頭。

      眾姊妹便圍著小姑娘,軟語溫言地哄著她,秦彥貞還數落了秦素幾句,說她不該為長不尊,笑話自家小妹妹。

      這幾個人聚在了一處,偏偏便將個唯一的男娃娃秦彥朴給落了單。

      他倒也無甚表示,眨巴著一雙漆黑的大眼睛,歪了腦袋看著幾個姊姊,旋即便繃著白胖的臉蛋兒搖了搖頭,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

      不一時,林氏便也收拾好了,秦彥柔也終於被哄轉了來,仍是由使女抱著,眾人便一同去了東萱閣。

      吳老夫人近幾日身子不適,眾人到得廊下,卻是連屋門也未得入,便被蔣嫗攔下了。

      蔣嫗面上含了兩分憂色,那一雙長長的彎眉聚在眉心,面容上便顯出了些許愁苦。

      她自房中出來,先向諸人道歉,又與林氏私語了兩句,將吳老夫人的病情解釋了一番,旋即便又傳了吳老夫人的意思,道她精神不濟,便不去德暉堂了,令她們自行前往。

      眾人便在廊下隔著門問了安,方才辭了出來,待趕至德暉堂時,倒恰巧碰上了西院諸人。

      藉著除屐撣雪的時機,秦素瞥眼看去,卻見在高老夫人與鐘氏的身旁,立著一個容貌嬌媚、面色蒼白的女子,卻是西院的妾室蔡氏。

      一見了她,秦素止不住睜大了眼睛。

      今日這樣的場合,以蔡氏的身份,是根本不能出席的。

      秦府的四位妾室,無一出身士族,皆是寒微之女。也正因如此,她們的用處便只剩下了延續子嗣這一項,平素根本不見人,只呆在自己的院子裡。每年唯一的一次出院子,便是在歲暮的晚上,她們會去德暉堂,與眾人吃一起頓團圓飯。

      因這四房妾室的用度皆是從太夫人的賬上走,因此,兩院的夫人們平素並不多管她們,由太夫人一總派了管事盯著便是。

      太夫人雖管得嚴,倒也未禁止這些妾室見自己的孩子。只是,他們每年見面的次數卻是有定數的,若庶出子女過於頻繁地與生母相見,太夫人便會派老嫗前來申斥,更有甚者,會罰他們去跪祠堂。

      在嫡庶的問題上,太夫人向來十分嚴厲,縱然平素待重孫與重孫女們十分優容,卻唯在此等關乎士族臉面與規矩的事情上,格外地不近人情。

      也正因如此,蔡氏今日出現在這裡,便顯得極是不同尋常。而更叫人吃驚的是,蔡氏雖然來了,蔡氏所出的那一雙兒女——秦彥柏與秦彥梨,卻根本未曾露面。

      此際不只秦素,便連秦彥婉亦掃眼看了過去,林氏自是更不必說了,一雙眼睛誇張地睜得老大,那張輪廓飽滿的鮮麗面容上,漾著滿滿的驚訝與不敢置信。

      鐘氏卻似恍若未覺,與林氏點頭問好,又含笑接受諸晚輩的問安,其風度之嫻雅、應對之從容,比往常更加溫婉動人。




歡迎光臨 伊莉討論區 (http://blog.eyny.com/) Powered by Discu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