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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賤宗首席弟子 -【戰國大司馬】《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7 08:42 PM     標題: 賤宗首席弟子 -【戰國大司馬】《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9-11-8 04:01 PM 編輯

【書名】:戰國大司馬

【作者】:賤宗首席弟子

【內容簡介】:

  《周禮》:大司馬之職,掌建邦國之九法,以佐王平邦國。

  領略戰國最驚心動魄的時期,諸國混戰、百家爭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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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7 08:47 PM

第1章:宋國蒙氏

        北亳,即景亳、蒙亳。
  
        它位於宋國舊都商丘北側約五十裡處,因境內有一座名為「景山」的丘陵而稱為景亳。
  
        相傳,景山乃商湯會盟諸侯、歷數夏桀罪行之處。
  
        而後,商滅夏、周又滅商,待等周武王于滅商的第二年過世後,其母弟「周公旦」攝政,平定了「管叔」、「蔡叔」、「霍叔」以及商紂王之子「武庚」等勢力的叛亂,為了穩定國邦,分封諸侯。
  
        其中,商紂王的兄長「微子啟」被周朝冊封到商丘一帶,且特准允許其用天子禮樂奉商朝祭祀,與周為客,史稱「三恪」之一。
  
        因微子啟乃「子姓宋氏」,是故他建立的國家被稱為「宋國」,成為當時周朝分封的諸侯中,唯一一個繼承了殷商文化的國家。
  
        在隨後數百年,子姓開枝散葉,陸續出現華氏、戴氏、武氏、宣氏、穆氏、蕭氏、樂氏、向氏、墨氏、朔氏、司馬氏等百餘個分支,而蒙氏,亦是其中之一。
  
        子姓蒙氏一族,迄今為止一直生活在北亳,由於年代久遠的關係,已無法追溯這個氏族的源頭,留下這麼大致三個說法。
  
        其一,蒙氏乃「商湯時期」見證了「景亳會盟」的國人後裔,其祖先乃商之始祖「子契」的後裔。
  
        其二,蒙氏乃「殷商時期」生活于景亳一帶的國人。
  
        其三,蒙氏乃「宋國初建」時,跟隨「微子啟」搬遷至蒙亳、或者此前就生活在蒙亳一帶的後人。
  
        這三種說法,以第一種最貴,但無論是哪種說法,都無法否認蒙氏確實乃子姓後裔,乃是許久之前就已生活在蒙亳一帶的國人。
  
        而在宋國內,蒙氏一族歷代的族長、或者稱宗主,幾乎皆在宋國擔任「中大夫」之職,擁有蒙亳一帶廣闊的田地作為封邑。
  
        據說在宋戴公時期,宋國國力頗為強盛,而蒙氏一族當時有族人多達五百餘戶,只可惜現如今,蒙氏一族日漸衰落,只剩下不到兩百戶族人。
  
        當代蒙氏一族的族長叫做「蒙簞(dan)」,剛過五旬之齡,平日裡和睦族人,在蒙氏一族中享有頗高的威望,是一位可敬的長者。
  
        但是今日,這位蒙氏宗主卻在鄉邑的祖屋內大發雷霆,而他所針對的對象,此刻跪伏在他身前,一臉慘敗的少年。
  
        “愚子!逆子!”
  
        這名少年叫做「蒙達」,今年十二歲,他乃是蒙簞的嫡長孫,是後者已亡故的長子「蒙鷔(ao)」的唯一子嗣。
  
        蒙簞膝下有兩個兒子,長子名「鷔(ao)」,在近十年前宋國與魏國的戰爭中犧牲;次子名「鶩(wu)」,即此刻垂手恭敬在蒙簞身邊的那名中年人。
  
        這蒙鶩,目測三十歲往上,面龐剛毅、虎背熊腰,一看就知是勇猛之士。
  
        據族人所言,蒙鶩的勇武比起其兄蒙鷔有過之而無不及,乃是現如今蒙氏一族極具勇名的健兒,若不出意外,他將會是蒙氏一族的下任族長與宗主。
  
        而除了蒙簞、蒙鶩、蒙達祖孫三人外,屋內還有一位老者。
  
        這位老者年紀與蒙簞相仿,容貌亦頗為相似,他拄著拐杖站在一旁,眉頭微皺,一言不發,右手捋著髯須,瞧著蒙簞訓斥其嫡孫而面露若有所思的表情。
  
        這位老者,正是蒙氏族內的長老,宗主蒙簞的堂弟,「蒙薦」。
  
        “你父早亡,老夫從小對你細心教導,望你有朝一日能學有所成,承擔族內重任,不曾想你竟如此短智……”蒙簞越說越氣,竟然下意識就要舉起拐杖抽打跟前的孫兒。
  
        見此,長老蒙薦連忙勸阻道:“宗主,少子年幼無知,不知此事其中利害,然事已至此,宗主就算重懲于他亦於事無補,不如儘快將其送回,彌補……”
  
        話音未落,就聽蒙達用一種委屈的聲音叫嚷道:“我不想回去!”
  
        長老蒙薦被打斷了話,還未露出不悅之色,然而宗主蒙簞卻勃然大怒,當即高舉拐杖,眼看著即將重重落在,抽打在其孫的背脊上。
  
        見此,蒙薦再次勸阻,同時一個勁地給躬身站在一旁的蒙鶩使眼色。
  
        蒙鶩會意,小心翼翼地開口道:“父親息怒,達兒少不更事,雖有不足之處,但終歸……終歸是兄長唯一的子嗣,望父親寬恕他吧……”
  
        聽聞此言,蒙簞臉上怒色一滯,高舉著拐杖,面色變顏變色。
  
        他顯然是想起了不幸戰死沙場的長子蒙鷔。
  
        良久,蒙簞黯然長歎一聲,徐徐放下手中的拐杖,神色複雜注視著面前瑟瑟發抖的嫡孫蒙達。
  
        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令蒙簞這位蒙氏的宗主如此震怒呢?
  
        其實這件事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只是事關一位人稱「莊子」的宋國大賢。
  
        原來,蒙簞希望嫡孫蒙達能成為那位大賢的弟子,但考慮莊子從不輕易收徒,因此在兩年前,蒙簞便親自將蒙達送到莊子隱居的莊園,叫此子以僕從的身份去侍奉莊子,希望有朝一日能被莊子看中,收為弟子。
  
        不得不說,無論對蒙氏還是對蒙達自身,這是一件極為有利的事。
  
        但沒想到的是,蒙達這個不孝的孫兒,竟然在昨日偷偷逃回了蒙氏的鄉邑。
  
        得知此事後,蒙簞大驚失色,連忙乘坐馬車從蒙亳城內來到城外的鄉邑,在這座祖屋內命次子蒙鶩將不孝的孫兒蒙達喚出,厲聲質問緣由。
  
        過了片刻後,蒙簞逐漸冷靜下來,沉著臉質問孫子蒙達道:“愚子,你為何不願返回莊子身邊?今日你定要說出個道理來!……你可知那是何許人物?”
  
        蒙簞原以為蒙達是不曉得厲害,可沒想到蒙達雖然畏畏縮縮,但開口給出的解釋,卻讓蒙簞為之一愣:“祖父在上,孫兒知曉莊子乃我宋國大賢,孫兒也知曉,若能成為莊子的弟子,無論對於我蒙氏亦或對於孫兒自身,這都是一件極為有利的事。但是祖父您可知曉,在孫兒侍奉莊子的這兩年內,莊子從未關注過孫兒,哪怕孫兒主動去請教學問,他亦視若無睹。……祖父您可又知曉,自兩年前孫兒到那莊院侍奉莊子至今,莊子從未跟孫兒說過一句話。”
  
        “……”
  
        聽了孫子的抱怨,蒙簞臉上怒氣漸消,與長老蒙薦對視了一眼。
  
        此時,蒙達稍稍抬頭瞄了一眼祖父的表情,見其臉上怒氣漸消,心中稍微安定了些,語氣亦顯得鎮定了些:“不止是孫兒,此時居住在莊子那座宅院內的其他家族子弟,皆認為拜入莊子門下實屬無望……”
  
        聽聞此言,蒙簞捋著花白的鬍鬚,一言不發。
  
        而在旁,長老蒙薦倒是點了點頭,緩緩說道:“據傳聞,自惠子過世之後,莊子便從此不與人言談,性子也變得極不好相與……這一點,達兒倒並非信口胡謅。”
  
        蒙簞捋著鬍鬚沉思著,在斟酌了片刻後,告誡蒙達道:“老夫以為,或許那是莊子對你的考驗……”
  
        然而這話,卻是連他自己也不信。
  
        要知道迄今為止,似華氏、葛氏、樂氏等居住在商丘、蒙亳一帶的家族,皆陸陸續續曾派族中子侄去侍奉莊子,期望著這些族子中能有人被莊子看中,收為弟子。
  
        但遺憾的是,迄今為止莊子沒有收一個弟子,就像蒙達所說的,莊子對他們從來都是視若無睹的。
  
        良久,蒙簞沉聲問孫兒道:“愚子,你當真不願再回莊子處麼?”
  
        聽聞此言,蒙達俯身而拜,低聲說道:“孫兒在莊子的居所住了兩年,其屋庫內的各類簡牘,孫兒都已經閱遍,雖然其中有諸多不解的困惑,但莊子又不肯親自言傳身教,因此孫兒以為,再呆下去也沒有什麼裨益,不如早歸家族。”
  
        蒙簞聞言沉思了片刻,這才長歎道:“罷了,你先出去吧。”
  
        看著孫子離去的背影,他再次歎了口氣,一臉歎息地搖頭說道:“此子亦福薄啊。”
  
        長老蒙薦聞言微笑著說道:“這些年來,諸家族皆陸續派子侄侍奉莊子,卻無人有福拜入那位大賢門下,果真是諸子皆福薄麼?”他搖了搖頭,接著說道:“恐怕在於莊子。”
  
        “話雖如此……”
  
        蒙簞皺了皺眉,其實他也並非不曉得莊子不好相與,但問題是,莊子在他宋國乃至天下的名氣實在太大了,自從人稱「宋榮子」的賢者「宋銒」過世之後,莊子便成為宋國僅存的道家賢者,諸國的國君無不對莊子翹首以待、希望莊子輔佐他們治理國家。
  
        比如宋國現任君主戴偃,以及楚國上任君主楚威王熊商,皆曾以國相之位相邀,然而莊子卻皆視如糞土,屢次拒絕出仕。
  
        倘若蒙氏子弟中有人能成為莊子的弟子,相信宋王偃必定會更加器重他蒙氏一族——這也正是蒙氏、華氏、葛氏、樂氏等大氏族,明知莊子不好相與卻仍陸續派遣族中子侄前去的原因。
  
        雖然希望是不大,但萬一呢?
  
        就在蒙簞沉思之際,忽聽蒙薦在旁說道:“雖說成為莊子弟子一事極難,但蒙達不告而別,擅自歸族,我蒙氏也理當給莊子一個交代,以免家族名譽受損。”說到這裡,他頓了頓,微笑著繼續說道:“不若再遣幾名族子侍奉莊子,以彌補今日之過。”
  
        蒙簞聞言微微點了點頭,他也覺得還是應該再挑選一名或數名族內的子侄,代替嫡孫蒙達前往侍奉莊子。
  
        至於挑選的物件,當然是挑聰明伶俐的。
  
        “族內另有合適的人選麼?”蒙簞詢問蒙薦道。
  
        聽聞此言,蒙薦那雙眼睛微微閃亮,拱拱手壓低聲音說道:“宗主,我心中確有一個人選。倘若此子尚無法被莊子所看中,那麼,恐再無族人能成。”
  
        “哦?何人?”
  
        見蒙薦竟然給予如此高的評價,蒙簞臉上不禁露出驚訝之色。
  
        在旁,蒙鶩臉上亦露出了好奇的表情。
  
        只見蒙薦捋了捋髯須,臉上露出幾許莫名的自得之色。
  
        “便是族人蒙舒的仲孫、蒙瞿的次子,蒙仲!”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7 08:48 PM

第2章:蒙仲

        “阿嚏——”
  
        就當蒙簞、蒙薦兩位老者商議人選時,在蒙氏鄉邑內,在一棵大樹的樹蔭下,三名十歲上下的蒙氏子弟,正圍在一名族中老者的身旁,聽後者講述著有關於宋國的過往。
  
        期間,有一名少年毫無預兆地打了一個噴嚏,他那有些呆懵的表情,逗得在旁的同族兄弟們哈哈直樂。
  
        這位老者名叫「蒙羑(yǒu)」,乃是蒙氏一族中為數不多的、參與了宋國君主「子偃(戴偃)」發動的三場戰爭卻仍幸運存活下來的老人。
  
        “阿仲,莫不是受涼了?”蒙羑慈祥地問道。
  
        他口中的阿仲,即長老蒙薦向宗主蒙簞所推薦的人選,蒙仲(zhòng)。
  
        蒙仲乃是蒙氏一族的普通族人,並非嫡宗,乃是「蒙舒」的仲孫、「蒙瞿(qú)」的次子。
  
        細觀此子,目測大概十歲左右,身材偏瘦,穿著一件灰色的麻布衣,下擺沒過膝蓋,腳上穿著一雙草鞋,雖臉龐頗顯稚嫩,但已能看出幾分俊朗英氣。
  
        而最為特殊的,莫過於他的眼眸,淡然而溫和,不同於族內那些輕恣或懵懂的同齡人,時常流露出幾分思索之態,仿佛小小年紀便已有了諸般心事。
  
        聽到長輩詢問,名叫蒙仲的少年伸手揉了揉鼻子,有些困惑地說道:“不知怎麼回事,就感覺鼻子有些發癢……”
  
        話音未落,旁邊就有方才大笑的小夥伴拆臺,這名少年年紀與蒙仲相仿,不過個頭卻比蒙仲壯實,他指著蒙仲對蒙羑笑道:“莫不是因為昨日掉到河裡的關係吧?”
  
        由於對方乃是與自己關係極好的小夥伴,蒙仲無語地翻了翻白眼,倒是蒙羑舉起在一旁的拐杖,不輕不重地在那名少年的腦袋上敲了一下,口中笑駡道:“沒心沒肺的小子,要不是因為你掉到河裡,阿仲會被你牽連?你還要笑?”
  
        那名壯實的少年縮了縮脖子,訕訕說道:“我會游水啊,再說了,雖然他當時是想拉我起來,但他腳滑又不是我害的……”
  
        “你還敢頂嘴?”蒙羑瞪著眼睛斥道:“要不要老夫回頭跟你父說一聲,叫他好好收拾你一頓?”
  
        一聽這話,那名壯實的少年頓時老實了,只是在嘴裡仍嘟囔著「我才是你親孫子」之類的抱怨。
  
        他可不敢得罪眼前這名老者,因為這位老者正是他的祖父。
  
        見他如此畏畏縮縮,蒙仲伸手拍了拍他的後背,二人對視一眼,竟不由地笑了起來,可能是想起了昨日二人那滑稽的場面。
  
        這名壯實的少年叫做「蒙虎」,是蒙羑的長孫,也是蒙仲平日裡關係最好的兩名小夥伴之一,他們二人再加上另外一名叫做「蒙遂」的少年,三人平日裡幾乎是形影不離,關係極好。
  
        哦,叫蒙遂的少年,即是此刻席地而坐,坐在蒙仲右側笑看蒙虎被其祖父蒙羑用拐杖敲打腦袋的同齡人。
  
        看著面前年紀輕輕卻能彰顯出幾分持重之態的蒙仲,蒙羑暗自歎了口氣。
  
        別難怪蒙羑不經意間會偏袒蒙仲,因為在宋國對外開戰的那幾場仗期間,乃由蒙羑擔任統率蒙氏族兵的「家司馬」,蒙仲的祖父「蒙舒」、父親「蒙瞿」,皆是蒙羑的部下,父子二人均擔任「車吏」的職務,即立於戰車上,在戰場前方指揮作戰的低級武官,負責統率「一乘之兵」。【PS:一乘之兵,即以一輛戰車為核心的步兵編制,包括三名立於戰車上的甲士,以及七十二名普通步兵。由其中一名甲士擔任指揮,即車吏。】
  
        但不幸的是,蒙舒在宋國與齊國的戰爭中戰死,而蒙瞿在宋國與魏國的戰爭中戰死,蒙羑認為這父子二人的犧牲,他得負起一部分責任,是故平日裡在族內頗為維護蒙伯、蒙仲兄弟,以及兄弟倆的母親葛氏。
  
        “好了好了。”
  
        在三個小傢伙一番玩笑之後,蒙羑打斷了他們,慈祥而不失威嚴地說道:“身為宋國人,當熟絡我宋國的過往,否則,日後有人問起,你等雖為宋國人卻不知宋國的往事,這無疑會遭到旁人的恥笑。”
  
        說著,蒙羑便開始講述他宋國的歷史。
  
        關於宋國的歷史,蒙虎絲毫不感興趣,因此在旁一個勁地催促蒙仲、蒙遂二人跟他一同到田邑間玩耍,但蒙仲、蒙遂二人,卻對這段歷史頗感興趣。
  
        尤其是蒙仲。
  
        畢竟在這個欠缺娛樂途徑的時代,聽族內的長輩講講宋國的歷史以及天下各地所發生的趣事,這是蒙仲為數不多的解悶途徑。
  
        在蒙羑的講述中,宋國雖然是周王室冊封的諸侯國,但作為「三恪」之一,它與周為客,並非是周王室的臣屬諸侯國。
  
        所謂「三恪」,即周王室所奉行的,對前三代王朝後裔表示敬重的禮數,而周朝的前三代王朝,分別就是商朝、夏朝以及虞朝——虞朝即「黃帝王朝」、「虞舜王朝」。
  
        周王室將殷商紂王的兄長「微子啟」冊封到商丘,由後者建立「宋國」;又使夏王朝的後裔建立了「杞(qǐ)國」;又讓虞王朝後裔建立了「陳國」。【PS:杞國,即「杞人憂天」的那個杞人國家,而陳國的王室「陳氏」,即「田氏代齊」的那個「田氏」,古時陳通田。】
  
        因此所謂「三恪」,即指宋國、杞國、陳國這三個與周為客的諸侯國,爵位皆為公爵。
  
        再說宋國的歷史,提到宋國歷史,就不能不提及這麼幾位,即宋戴公、宋襄公、宋景公、宋剔成君,以及宋國目前的君主「戴偃(即宋康王)」。
  
        先說宋戴公,戴公亦是子姓宋氏,名白,乃是一位有道明君,在位時深受國人的愛戴,因此在他亡故後,周平王賜予了「戴」的諡號,兼宋國乃是周王室的公爵,故稱宋戴公。
  
        而後,宋戴公的嫡子宋武公繼位,後者的第二個兒子「公子撝」,以祖父的諡號「戴」為氏,因此出現了「子姓戴氏」這個分支。
  
        後來篡奪「子姓宋氏」君位的宋剔成君「戴喜」,以及當代宋國君主「戴偃」,即是「子姓戴氏」這一支的王族貴胄。
  
        自宋戴公往後,到了宋襄公在位年間,宋國的實力已頗為強盛,已經算得上是一個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中等國家了,再加上期間宋襄公幫助齊國平定了齊國的內亂——即齊桓公那幾個兒子之間的內亂——這使得宋襄公野心膨脹,試圖稱霸中原,由此遭到了楚國的敵視,被楚國連年進攻。
  
        期間最著名的,莫過於「泓水之戰」。
  
        當提到「泓水之戰」時,蒙羑唏噓不已,因為這場戰爭其實事關重要,倘若當時宋襄公能戰勝楚國,或許就能使宋國一躍成為真正的強國,甚至是真正的中原霸主。
  
        據蒙氏一族的家史記載,當時宋襄公率領衛國、許國、滕國等諸小國的聯合軍隊,與楚國的軍隊在泓水隔岸對峙,那時傲慢的楚國軍隊,竟在宋國聯軍的眼皮底下試圖渡過泓水,按理來說,這是宋國聯軍擊敗楚國軍隊千載難逢的機會,就算楚國的士卒比宋國聯軍的士卒勇猛,但他們在渡河的期間遭到攻擊,照樣會潰敗,在孫子兵法中這叫「半渡而擊」,是非常有利的境況。
  
        然而,過度講究仁義的宋襄公,竟然讓楚國軍隊渡過泓水後排好陣列,然後再進攻楚軍,白白錯失了擊潰楚軍的天賜良機。
  
        果然,這場仗宋襄公的軍隊慘敗,宋國因此失勢,失去了崛起的機會。
  
        正因為如此,不光當時的宋國國人咒駡宋襄公,哪怕是到了當代,國人仍有因此‘痛恨’宋襄公的,認為宋國失去了晉升強國的機會,都怪宋襄公的愚蠢。
  
        “可惜嗎?”蒙羑忽然問道。
  
        蒙仲微微點了點頭。
  
        他也覺得,倘若當時宋襄公能夠把握機會,宋國不是沒有機會擊敗楚國,挫敗楚國向北擴張的野心。
  
        “雖然可惜,但楚國也終歸沒能成為中原的霸主。”
  
        捋了捋鬍鬚,蒙羑用一種仿佛宣洩鬱悶的口吻淡淡冷笑道:“當時成為霸主的,乃是晉國。”
  
        見蒙羑在提到楚國時滿帶怨憤,蒙仲並非不能理解。
  
        原因很簡單,因為在長達百年的「晉楚爭霸」中,楚國的方陣始終是向北擴張,而宋國就恰巧在楚國的北方,也就是說,楚國想要稱霸中原,就必然會進攻宋國。
  
        正因為這個道理,宋國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被楚國所攻伐,甚至於,由於宋國殷富,像魏國、齊國、韓國等國家,皆對宋國垂涎三尺,以至於宋國夾在這些強國當中,艱難生存。
  
        待等到宋景公在位時期,雖然當時作為中原霸主的晉國已逐漸衰弱,並且國君被國內的卿族勢力逐漸架空,但宋國仍然奉行著「維護晉國霸權」的國策主張,趁機吞併了叛晉攻宋的曹國,使宋國的領土為之擴大,仿佛又出現了中興之相。
  
        然而沒想到,此後宋國再次陷入王族內亂的局面,待等到宋辟公繼位,由於這位君主荒淫無道,遂被權臣子罕奪了君位。
  
        子罕,又名戴剔成,即「宋剔成君」——那時宋剔成君臣服于齊國,自稱臣屬,是故他不稱「公」而稱「君」。
  
        促成「齊宋結盟」後,宋國迎來了中興機會,雖然宋剔成君是弒君上位,但不能否認他也是一位頗為賢明的君主,在他治理宋國的期間,宋國得到了發展的機會。
  
        然而在宋剔成君二十七年時,其弟戴偃作亂謀反,宋剔成君戰敗,逃到齊國。
  
        至此,戴偃成為宋國的君主,即當今宋國君主,因為在成為君主的第十一年時自稱為王,是故稱為「宋王偃」。
  
        「宋王偃」橫空出世,以強硬的手腕先後擊敗齊、楚、魏三國,使得宋國在諸國間威望大增,這才使宋國有了片刻喘息之機。
  
        對於宋王偃,世人看法不一,有的認為前者乃宋國中興之主,有的則罵其為「桀紂再世」——桀乃夏朝亡國之君,紂乃商朝亡國之君,兩者皆是昏庸荒淫的無道昏君。
  
        “那,宋王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呢?”
  
        聽到最後,蒙虎突兀地問道。
  
        蒙羑啞然失笑,在搖了搖頭後,忽然反問三人道:“那你三人如何認為呢?”
  
        聽聞此言,蒙仲陷入了沉思。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7 08:49 PM

第3章:蒙仲(二)

        『有書友說人物名字過於生僻,其實那個時代的取名就這樣。歷史類小說嘛,就得有歷史類小說的厚重,如果取些現代向的名字,就會感覺很違和。這樣吧,以後作者取名的時候,儘量挑通俗的。』
  
        ——以下正文——
  
        宋王偃是好是壞?
  
        蒙虎能提出這種幼稚的問題,便知他還是小孩子天性。
  
        諸國攻伐,那是各國君主間的博弈,只有利益之爭,哪有那麼多的好與壞?善與惡?
  
        是的,只有利益!
  
        對於宋王偃,蒙仲並無刻板偏見。
  
        在他看來,近兩任君主「戴喜」、「戴偃」,都稱得上是一位合格的君主。
  
        區別在於戴喜、也就是宋剔成君治國時,宋國在外交上對齊國有些卑躬屈膝,但換來的則是齊國對宋國的支援——齊國也需要聯合宋國來壓制強盛的楚國。
  
        因此,雖然宋剔成君臣服于齊國,在不少宋國國人看來有點丟臉——因為齊國已不再是當年齊桓公在位時的那個強盛的齊國,但在蒙仲看來,臣服于齊國以促成「齊宋聯合壓制楚國」的局面,這對宋國而言也並非是一件壞事。
  
        至於戴偃,也就是宋王偃,他不滿於宋國臣服于齊國的局面,篡奪了他兄長的國君之位,且此後悍然發動對齊國、對楚國、對魏國的戰爭,接連取得三場勝利,使諸國從此不敢再小覷宋國,這對宋國也並非是一件壞事。
  
        總而言之,宋剔成君通過外交途徑使宋國得到了短暫的和平,而宋王偃,則是強勢地戰勝了齊、楚、魏三國,以得到短暫的和平,這兩者雖然通過不同的辦法,但都得到了相似的結果。
  
        但不可否認,宋王偃的做法後患很大。
  
        宋剔成君雖然使宋國與他自身受辱,成為了齊國的臣屬,但至少得到了齊國方面的支援,哪怕齊國只是將宋國視為牽制楚國的棋子,但終歸會在楚國攻伐宋國時給予幫助——否則,若坐視楚國吞併了宋國,齊國或將成為下一個宋國。
  
        而宋王偃嘛,雖然他讓宋國‘獨立’了,擺脫了齊國的控制,但也因此得罪了齊國。
  
        倘若日後果真發生楚國軍隊攻入宋國的事,齊國究竟會雪中送炭幫助宋國,還是落井下石與楚國一同劃分宋國,這就說不準了。
  
        更要命的是,除了齊楚兩國外,宋國現如今跟魏國的關係亦頗為惡劣。
  
        換而言之,宋國如今雖然處於和平,但四鄰卻虎視眈眈——這些國家之所以暫時不對宋國動手,一方面可能是被宋王偃那句「五千乘之勁宋」給唬住了,不想自己國家當出頭鳥;另一方面,也是考慮到其他強國的態度,不希望到頭來給人做嫁衣罷了。
  
        基於這些,事實上宋國現如今的處境是非常危險的。
  
        當然,這只是蒙仲基於他所瞭解的情況而得出了結論,事實如何,他並不清楚——說不準宋國背後其實也有人撐腰呢!
  
        否則,宋王偃怎麼敢一口氣得罪齊、楚、魏三國呢?
  
        要知道,宋國與韓國的關係也很差,宋國之所以將國都從「商丘」遷往「彭城」,就是因為韓國的關係。
  
        『國運坎坷啊。』
  
        蒙仲暗自歎了口氣。
  
        不過以上這些他的想法,卻不敢開口告訴蒙羑,因為實在不好解釋他如何能考慮地這般周詳——看看旁邊的蒙虎,這傢伙還停留在「好與壞」的階段呢。
  
        因此他含糊其辭地回答道:“現如今國人安居樂業,國家亦穩定和平,由此可見,大王應該是一位明君吧。”
  
        蒙羑聞言微笑著點了點頭,正要開口點評兩句,卻忽然從旁有人笑道:“這話講地好是取巧。”
  
        蒙羑皺皺眉,抬起頭瞧了一眼,旋即皺起的眉頭這才舒展開來。
  
        而與此同時,蒙仲、蒙虎、蒙遂三人亦紛紛轉頭,便瞧見長老蒙薦竟站在不遠處。
  
        當即,蒙仲三人趕緊起身向蒙薦拱手行禮,其中,其中,蒙仲與蒙虎恭稱「長老」,而蒙遂則稱呼「祖父大人」。
  
        是的,長老蒙薦即是蒙遂的祖父。
  
        而此時,蒙羑也在蒙虎的攙扶下站了起來,在與蒙薦相互拱手行了一禮,口中略帶調侃地說道:“宗祝大人竟有興致來此處窺視我老小幾人?”
  
        原來,蒙薦在族內擔任「宗祝」之職,即負責主持各種祭祀。
  
        在這個年代,世人普遍視祭祀為頭等大事——無論是祭祀神靈還是祭祀先祖,甚至於還嚴格規定了祭祀的禮儀。
  
        正因為如此,一般負責宗族祭祀的長老,他在宗族內的地位非常高,倘若宗主不在族內,他可代為行使宗主的權力與職責。
  
        總而言之,地位超然。
  
        聽了蒙羑的調侃,蒙薦亦笑駡道:“你這老物,為老不尊,教唆族子妄評國君,老夫在旁插一句嘴,竟還要被你奚落麼?”
  
        聽聞此言,蒙羑亦哈哈大笑起來。
  
        蒙薦與蒙羑,前者如今擔任宗祝,主持族內大小祭祀,而後者曾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擔任蒙氏一族的「家司馬」。
  
        所謂司馬,即當代的軍職職官,與此類似的還有「縣司馬」、「軍司馬」、「小司馬」、「大司馬」等等。
  
        家司馬的職責,平日裡負責操練族人,教授族人使用兵器;倘若國家發生戰爭,則由家司馬率領本族族人跟隨王師征戰。
  
        另外,「射禮」亦由家司馬負責。
  
        前些年,蒙羑感覺自己年老體衰,便向宗主辭去了家司馬的職務,那時蒙薦便推薦了蒙羑的長子「蒙擎」接任。
  
        蒙擎,即蒙虎的生父,蒙氏一族現如今的家司馬,是一個非常勇武而嚴肅的男人,哪怕是蒙虎這般頑劣的傢伙,看到父親亦心生畏懼,在父親面前規規矩矩,不敢造次。
  
        玩笑過後,蒙羑平和地問蒙薦道:“今日怎麼有閒心到處閒逛?我還以為你正在忙碌夏祭之事。”
  
        恰巧此時蒙仲就站在蒙薦身邊,於是蒙薦便伸手摸了摸前者的腦袋,微笑著說道:“族中發生了一件事,也不是什麼大事,總之,我找此子說些事。”
  
        “我?”
  
        蒙仲本以為長老蒙薦找的是蒙遂,卻忽然感覺到蒙薦的手搭在他腦袋上,再抬頭一瞧,果然蒙薦這位長老正微笑地看著自己。
  
        “……”
  
        蒙羑臉上露出幾許好奇之色,但既然蒙薦沒有解釋的意思,他也不好追問,便點點頭說道:“阿仲,那你就跟著去吧。”
  
        蒙仲點點頭,跟在蒙薦身後漸漸走遠。
  
        看著蒙仲離去的背影,蒙虎有些擔憂地說道:“莫不是阿仲犯了什麼過錯,要被長老詰難吧?”
  
        蒙羑樂了,用拐杖的頭一敲蒙虎的腦袋,笑駡道:“你以為人人都像你小子那般頑劣啊!”
  
        說罷,他捋了捋鬍鬚,目視著遠處蒙薦、蒙仲二人的背影,淡淡說道:“莫要操心了,宗祝視阿仲如親孫兒一般,又豈捨得詰難?”
  
        “當真?”蒙虎驚訝地問道。
  
        還沒等蒙羑開口,身為蒙薦真正的親孫子,蒙遂點點頭說道:“是真的,祖父曾不止一次叮囑我照顧阿仲,要與阿仲親如兄弟……”說到這裡,他好奇地詢問蒙羑道:“羑老,莫非其中有什麼緣故?”
  
        聽聞此言,蒙羑伸手摸了摸蒙遂的腦袋,解釋道:“在曾經我宋國的那場內亂中,我蒙氏一族遭到牽連,被迫跟隨現如今的大王攻打國都,當時在戰場上,是阿仲的祖父蒙舒,救下了你的祖父。”
  
        “怪不得……”蒙遂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
  
        而與此同時,蒙薦已帶著蒙仲來到了僻靜之地,周圍皆是一望無際的田野。
  
        此時蒙薦停下了腳步,回過身來對蒙仲說道:“好了,就在這裡吧。”
  
        見此,蒙仲朝著蒙薦拱了拱手,困惑問道:“長老,不知您找小子有何事?”
  
        只見蒙薦沉吟了片刻,問道:“仲兒,你可知道「蒙達」?”
  
        蒙仲點點頭說道:“乃是我蒙氏的嫡孫。”
  
        說罷,他用更加困惑的目光看著蒙薦,不明白後者為何突然提到那位族兄。
  
        畢竟都是一個家族的,怎麼可能不知道?頂多都是不熟悉,平日裡沒有什麼交集罷了。
  
        沒有在意蒙仲臉上的困惑,蒙薦自顧自說道:“此子近兩年不在族內,只因宗主叫他是侍奉一位叫做「莊周」的大賢,希望有朝一日此子能有幸成為莊子的弟子。然而,由於某些原因,此子耐不住性子,前兩日私自逃回族內,惹得宗主勃然大怒。”
  
        說著,他便將大致的情況與蒙仲說了一遍,旋即又說道:“總而言之,老夫在宗主面前推薦了你……”
  
        “莊周?”蒙仲愣了愣,旋即眼眸中露出幾許不符合年齡的思索之色,不曉得是在記憶中搜尋有關於莊周的事蹟,還是在計較此事的利弊。
  
        見此,蒙薦便壓低聲音說道:“「你可願意去侍奉那位叫做莊周的大賢」,像這樣的話,老夫並不會問你。你必須去,而且必須想辦法成為莊子的弟子!老夫知道你有這個能力!”
  
        說到這裡,他語氣微微一緩,拍拍蒙仲的肩膀,語重心長地又說道:“並非老夫逼迫你,而是這機會千載難逢。老夫與你祖父情同手足,奈何他不幸亡故;你父,是老夫看著長大的;你兄弟二人,亦是老夫看著長大。你兄蒙伯,才能平平,或只能守家業。可你不同!老蒙舒家,日後勢必當由你來振興!……如你日後能出人頭地,縱使老夫死後,亦有面目見你祖父。”
  
        這一番推心置腹的話,讓蒙仲頗為感動。
  
        他點點頭說道:“小子遵命。不過,且容小子先稟明母親。”
  
        “理當如此。”
  
        蒙薦開懷大笑,親近地拍著蒙仲的手臂。
  
        在蒙氏一族當代的諸小輩中,他最看重的便是眼前這個叫做蒙仲的小子,一方面固然是因為他與其祖父蒙舒的交情,而另外一方面,則是因為蒙仲。
  
        蒙薦始終堅信,倘若當代他蒙氏小輩中能出現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那麼,必定是此子!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7 08:49 PM

第4章:家境

        當日,長老蒙薦便跟著蒙仲來到了後者的家中,意在說服後者的母親葛氏,讓她允許自己的次子蒙仲離開身邊,前往侍奉莊子。
  
        蒙仲的家亦在鄉邑內,沒過不久老小二人便到了。
  
        當蒙薦與蒙仲二人來到後者的家中時,蒙仲的兄長蒙伯正在院內修理家中的木質拉車,不經意抬頭一瞧,剛好看到弟弟蒙仲的身影。
  
        他正要開口打個招呼,卻忽然看到弟弟蒙仲恭敬地將族內的長老蒙薦迎入院內,竟不由地愣住了,攥著木錘竟傻在當場。
  
        『你倒是問候一聲啊。』
  
        蒙仲暗地都替兄長感到著急,在旁提醒道:“兄,薦長老來了。”
  
        “哦哦。”蒙伯這才如夢初醒,連忙放下手中的木錘,躬身施禮:“小子蒙伯,見過長老。”
  
        “好好。”蒙薦拄著拐杖笑吟吟地點了點頭。
  
        雖然蒙伯的反應很遲鈍,換做其他不熟悉前者的老人,怕是會因此而生氣,但蒙薦很瞭解這個小輩,知道他性格憨厚、老實木納,因此倒也不會見怪。
  
        不過在心底嘛,他越發覺得蒙伯不如其弟蒙仲。
  
        你看,明明兄長蒙伯要比弟弟蒙仲年長五歲,個人也要比弟弟高出一個半腦袋,身體長得頗為壯實,但此刻兄弟二人皆在長老蒙薦面前,兄長卻唯唯諾諾、拘謹不安,反觀弟弟蒙仲,卻是守禮持重、落落大方。
  
        如此也難怪蒙薦更加看重蒙仲。
  
        可能是察覺到蒙伯見到自己後顯得頗為拘謹,蒙薦便走上前與他隨便扯了幾句,先是問了問蒙伯正在修理的那輛拉車出了什麼狀況,然後又稱讚了後者幾句,總算是讓蒙伯的心情逐漸平復了下來。
  
        此時蒙薦這才開口問道:“孩子,你母親在家中麼?”
  
        蒙伯點點頭正要說話,北側的正屋內剛好出現了一名盤著髮髻的婦人的身影,用帶著困惑的表情看向院中,待看到站於院內的蒙薦時,這名婦人連忙邁步走了出來,欣喜地招呼道:“長老來了?……這倆傻孩子,長老來了也不跟為娘說一聲。”
  
        她用責怪地語氣對蒙伯、蒙仲兄弟二人說道。
  
        這位婦人,即是蒙伯、蒙仲兄弟二人的母親葛氏,方才她本在屋內縫補衣服,忽然聽到院內傳來說話的聲音,遂站起身好奇地朝著院內瞅了瞅,沒想到竟然瞧見了蒙薦長老,是故連忙出屋。
  
        “老夫也是才到。”
  
        蒙薦笑呵呵地擺擺手,表示並不關兄弟倆的事。
  
        見此,葛氏便向蒙薦行禮,旋即帶著幾分欣喜試探道:“長老今日前來,莫非是為了前幾日妾身向宗族乞求的那件事?”
  
        “啊?”
  
        蒙薦張了張嘴,一時間沒反應過來,竟不知該回應什麼,那發窘的神態,讓蒙仲在旁看了強憋笑容。
  
        好在他終歸還沒老邁到健忘的程度,在稍許回憶了一下後,便立刻想了起來,連忙說道:“不錯不錯,老夫今日專程為此事而來。”說罷,他還怕葛氏不信似的,又補充道:“有關伯兒婚娶的事嘛,老夫記得的。”
  
        不過在說完之後,他朝著蒙仲使了一個眼色,想來是希望後者莫要拆穿他。
  
        “這幾日妾身一直在等著宗族的回應呢。”
  
        葛氏雖然感覺蒙薦長老的神態有點奇怪,但也沒有細想,歡歡喜喜地將後者迎到正屋屋內。
  
        正屋,即一戶人家家主所居住的房屋,在一座院舍內的地位最高,自從蒙瞿戰死後,葛氏便獨自寡居在此,至於蒙伯、蒙仲兄弟二人,此前都跟母親睡在一起,但待等兄弟倆長到八九歲的時候,便按照俗禮,搬到院子東側的屋子居住。
  
        至於院內西側的屋子,目前則作為廚房以及堆放木柴、雜物的柴房。
  
        雖是正屋,但屋內的擺設卻極為簡單,大概三丈方圓的屋內,正中央鋪著一張草席,草席上擺放著一張方方正正的木質矮桌,矮桌的木料不得而知,不過看上面那一道道開裂的痕跡,不難猜測這張矮桌怕是已有些年歲,可能比蒙仲的年齡還要大。
  
        在屋內的角落,擺放有兩隻半人高的瓦缸,想來是盛放谷麥糧食用的。
  
        而在北側牆壁的靠牆處,還擺著一張小案,案上擺放著幾尊泥像。
  
        這幾尊泥像稱作「屍」,代已故的蒙舒、蒙瞿父子享受葛氏與蒙伯、蒙仲兄弟二人的供奉。【PS:屍最早就是專門指代替已故的先祖受後人供奉、祭祀的‘代替物’,有用活人代替的(一般是孫輩的小孩),也有用泥像代替的,到後來,才演變成神主牌,即靈牌。所謂的屍體,其實應該是屍體,屍才是專門用來指代已死之人的字。】
  
        泥像總共有三尊,分別指代蒙舒、蒙舒之妻,以及蒙瞿,即蒙仲的祖父、祖母以及父親。
  
        當看到那張小案上乾乾淨淨,且三尊泥像面前的瓦盆中供奉著一些飯菜、鮮果,蒙薦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
  
        在孔夫子過世一百多年後的當今,儒家正逐漸成為顯學,雖然各國君主未必會真心選用儒學作為強大國家的思想主張,但儒學中的一部分思想,比如孝道,早已在中原各國傳播開來,成為衡量一個人品德的標準之一。
  
        今日瞧見葛氏在平日裡一絲不苟地供奉著公婆與丈夫,蒙薦心中很是讚賞,連帶著對葛氏的評價,亦更為提高了幾分。
  
        在屋子的東西兩側,各有一扇小門,通往東西兩側的內室。東邊的內室,早先是蒙仲的祖母華氏居住的,葛氏則住在西側的內室。
  
        後來華氏過世,葛氏因在西房住習慣了,也就懶得再搬到東房,索性就將東房當做了雜物間,將公婆以及丈夫曾經所使用的傢俱、箱子,那些雖然陳舊卻又捨不得丟掉的東西,通通堆積在這裡。
  
        順便一提,蒙瞿生前所使用過的皮甲、兵器,亦被葛氏珍藏在東房內箱子裡。
  
        “長老請坐。”
  
        葛氏請蒙薦在尊位入座。
  
        世俗的規矩,北為主位,是主人的座位,而中原普遍以左為尊,因此主人左手邊(即東位)便是尊位,西位次之,最末是南位。
  
        葛氏如今雖然是家中的女主人,但蒙薦的年紀比她大,且在族內的地位也比她高,因此按照禮數,她不應當坐在主位,而是應該坐在西位,作為對蒙薦的尊重。
  
        在蒙仲的攙扶下,在矮桌旁東側的位子跪坐下來,同時他用左手手指輕輕敲了敲矮桌的靠南部分,顯然是示意蒙仲在南位坐下——畢竟蒙仲在這裡年紀最小嘛。
  
        而此時,蒙伯已按照母親的吩咐,端來了一碗熱水,雙手捧著送到蒙薦面前,結結巴巴地說道:“長、長老,請、請喝水。”
  
        他那拘謹的表情,看得在旁的葛氏心中直著急。
  
        “好,好孩子。”
  
        蒙薦稱讚一句,端過碗喝了一小口。
  
        期間,蒙伯則被母親葛氏叫到身邊,跪坐在母親身側。
  
        葛氏沒有注意到蒙薦方才示意蒙仲坐下的小動作,見小兒子蒙仲亦在矮桌旁坐了下來,她便說道:“仲兒,為娘與長老要商量一些事,你到屋外去玩耍片刻吧。”
  
        蒙仲聞言笑著說道:“娘,不就是兄長的婚事嘛,就讓孩兒在旁聽聽嘛,說不準孩兒還能給出出主意呢。”
  
        一聽這話,葛氏微微有些猶豫,畢竟相比較老實木納的長子,的確是次子蒙仲聰明機靈,因此平日裡有很多事,葛氏雖然不會瞞著長子,但是卻會更多地與次子商量。
  
        可是婚娶這種事,對於一個年僅十歲的孩子來說,這還為時過早吧?
  
        想到這裡,葛氏正要板著臉將小兒子趕出來,然而蒙薦卻笑著說道:“無妨無妨,就讓這孩子在旁聽聽吧,畢竟這孩子也十歲了,再過五年啊,就該輪到他成婚了。”
  
        長老都這麼說了,葛氏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好當蒙仲不存在,與蒙薦商量起有關於他長子蒙伯的婚娶之事。
  
        在這個年代,庶民以及士級貴族家的男子,一般會在一十五歲時就娶妻成婚——要是上層貴族家的嫡子,這個時候如果沒有合適的聯姻物件,就有可能先納妾,等有合適聯姻物件的時候再迎娶嫡妻正室——從此之後便可視為成人,承擔起這個小家的責任。【PS:這裡的十五歲成人,指的是在「世俗」的角度。但是在家族內部,一般要到二十歲行過冠禮,才會被族內長輩視為真正成年,此時才有資格對家族的事發表自己的看法。】
  
        而今年,蒙伯已年滿十五,因此前間日,葛氏便到宗族內,拜託宗族為他的長子張羅一門婚事。
  
        此時男女婚事,基本上是憑父母之命、族老之言。
  
        雖說蒙氏一族內部其實就有年輕的未婚女子,但鑒於「同氏不婚」的原則——最初是「同姓不婚」,後來慢慢放寬為「同氏不婚」——蒙伯與族內那些年輕女子是無法成婚的,他只能迎娶其他家族的女子,比如兄弟倆的父親蒙瞿,就娶了葛氏這位葛氏一族的女子為妻。
  
        而家族間族人的通婚,主要就靠宗主蒙簞、宗祝蒙薦等族內德高望重的老人去與其他家族提親說項。
  
        不受長輩、父母認可並且祝福的男女若是擅自結合,即稱苟合,是為世道所不容許的。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7 08:50 PM

第5章:商談

        “長老,據您所知,各家有適合的女兒願意嫁入我家麼?”
  
        在進入話題後,葛氏有些急切地詢問,神色有些惴惴不安。
  
        平心而論,蒙仲家的家境還是蠻不錯的,從祖輩起便是「士」級的下級貴族,雖然在當代,士級貴族相當常見,比如說儒家弟子基本上個個都是士,且儒士的地位要高過「兵士」、「軍士」,但基本上只有通過軍功獲得的士爵,才是可以代代相傳的。
  
        比如蒙仲家,其祖上很早就獲得了「士」的爵位,在打仗時可以穿戴甲胄,登上戰車與敵軍作戰,不像一般的步卒,無論行軍作戰都得憑藉自己兩條腿。
  
        蒙仲的祖父蒙舒,作戰並不算勇猛,但是因為知曉一些兵法,又有嫡宗出身的蒙薦暗中幫助,是故被族內提拔為「車吏」,即指揮一乘之兵作戰的指揮軍官,雖然沒有立下什麼大功,且還戰死于「宋齊之戰」,但在宋國戰勝齊國之後,在宋王偃賞賜了蒙氏一族之後,蒙舒的妻兒還是得到了一些田地、財帛作為賞賜以及撫恤。
  
        而蒙仲的父親蒙瞿,則是族內當時的悍卒,作戰勇猛絲毫不亞于蒙鷔、蒙鶩、蒙擎、蒙摯等族中兄弟,建立了比其父更多的功勳,他的戰死,就連宗主蒙簞亦扼腕歎息。
  
        祖輩的積累,再加上父親因功得到的賞賜,是故蒙仲家有著整整八百畝的田地——此時尋常人家,只要擁有一百畝田地,就能在並不苛刻的國策下基本保證一家八口能夠存活。
  
        而蒙仲家的田地,則是尋常人家的足足八倍。
  
        所以說,蒙仲家的家境還是不錯的,雖比上不足、但比下有餘,葛氏想要為長子蒙伯尋一樁婚事,也不是什麼大問題。
  
        只不過嘛,母親終歸是寶貝兒子,作為母親,葛氏當然希望日後的兒媳婦相貌出眾、品性端莊,這才是葛氏之所以擔憂的原因。
  
        畢竟,她家雖然家境還不錯,但在蒙氏一族內,卻也只在中游。
  
        蒙薦自然猜不到葛氏心中所想,聞言便笑著勸葛氏道:“莫急,伯兒這孩子乃我蒙氏出類拔萃的族子,又豈會尋不到適宜的女子成婚?”
  
        說著,他捋了捋髯須,老神在在地又說道:“過幾日,我蒙氏將要祭祀先祖,期間設饗禮以宴邀葛氏、樂氏、華氏、辛氏等諸家族前來,介時,諸家也會將其族內適齡子女一同帶來觀禮。據老朽所知,葛氏、華氏、樂氏等,諸族皆有與伯兒年紀相仿的待嫁女子,你母子若瞧見矚意的,便告訴老朽,老朽可代你家前去說親。”
  
        當代男女的婚事,基本上就是「聯姻」、「通婚」、「招贅」等等,其中都有利益成分,幾乎沒有所謂的自由戀愛。
  
        招贅即是男子入贅女方家族,這種大致可分兩種情況。
  
        其一,該男子家因為家中貧窮,因此其父將其賣給大家族當家奴,後由大家族的主人配以女奴成婚。
  
        其二,女方將非奴隸身份的男子招贅到家中,與其女成婚稱「贅婿」,與寡居女主人成婚稱「後父」——兩者都是屬於贅婿的範疇。
  
        無論在女方家族還是世俗眼中,贅婿、後父這類人最受輕視,這些人大多不事生產,平日裡遊手好閒、不務正業,因此被國家、被君主視為毒瘤,倘若國家需要徵召大量的兵員,贅婿、後父這類人有很大可能性會被強制性充軍,他們在軍中的地位與刑徒無異,沒有肉吃只能吃白飯,而且飯只有一般士卒的三分之一。
  
        更有甚者,若是碰到心狠的將領,甚至會被殘忍地用來填平敵方的壕溝。【PS:在魏國某位君主給將軍的書信中就有這段,君主建議將軍這麼做。】
  
        通婚,則是兩個、或幾個地位、實力相近的勢力間,一種較為固定的婚姻方式,基本上用於普通族人。
  
        聯姻的性質與通婚相同,都是為了借兩方的婚姻而拉近彼此間的關係,以這種方式達到穩固的聯盟關係,不同之處在於,聯姻的雙方都是各方地位比較高的人物,比如某國的國君、太子、公子,亦或是某家族的嫡子、嫡孫等等。
  
        總的來說,無論是通婚還是聯姻,都講究門當戶對。
  
        就拿蒙仲的兄長蒙伯來說,他是蒙氏一族的小宗子弟,因此他迎娶的物件,也將是葛氏、華氏、樂氏等與蒙氏一族關係和睦親近的大家族的小宗女子,既不可能迎娶庶民之女,也幾乎不可能會有大家族的嫡宗女子下嫁。
  
        當然,凡事都有例外,倘若這次婚娶的物件換做蒙仲,那麼,長老蒙薦就絕對不會同意讓蒙仲僅僅迎娶某家族的小宗女子為妻。
  
        因為他對蒙仲的期待要更高,他會覺得那些小宗女子配不上蒙仲,那麼蒙仲亦是小宗子弟出身。
  
        總而言之,男方是什麼地位,就迎娶大概什麼地位的女子為妻,這稱得上門當戶對,這樣既不會發生男方家瞧不起女方家、或女方家瞧不起男方家的情況,也不至於會被人嘲笑不懂禮制。
  
        不過話說回來,在這種堪稱古板嚴肅的封建制婚姻形式下,其實倒也有些許自由之處。
  
        比如說蒙薦方才所提起的夏祭,事實上就是各家族年輕子女有機會相互接觸的一種途徑。
  
        當然,祭祀先祖以及神靈,這本身是一件非常嚴肅的事,容不得有半點疏漏,但是在嚴肅莊重的祭祀典禮之後,一個宗族也會主持一些歡慶的活動,並邀請其他家族的人前來赴會,借此聯絡與其他家族的感情,甚至於針對某些事達成共識。
  
        就比如饗禮。
  
        在當代,一年四季都有祭祀,但並非回回祭祀都會設饗禮款待其他家族的賓客,似這般規模的宴賓客,一年大概也就只有一兩回而已,主要是為了展示家族的實力(財力)、凝聚力以及公信力,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夏祭麼?在幾時?”葛氏好奇問道。
  
        “若族內的籌備不出意外,應該在夏至日前後。”蒙薦解釋道。
  
        葛氏點點頭,伸手摸了摸長子蒙伯的頭,一臉慈祥寵溺之色。
  
        然而此時的蒙伯,卻是低著頭、紅著臉,一聲不吭,顯然是因為葛氏與蒙薦提到有關於他婚事的話題,讓他感到十分羞澀。
  
        看到兄長這幅模樣,蒙仲在旁亦感到有些好笑。
  
        平心而論,蒙伯從小到大都對蒙仲極好,但凡有好的東西都給母親葛氏與弟弟蒙仲,簡直就是孝子賢兄的典範,唯一的缺憾就是性格太老實,以至於蒙仲雖然作為弟弟,但有時卻需要為兄長感到擔心。
  
        正因為關係好,此刻他忍不住揶揄道:“兄,這事就是手快有、手慢無。待等到夏祭,你要是瞧見矚意的,得趕緊告訴母親與長老,若是遲了,未來嫂子就可不定落到誰家了……”
  
        被關係極好的弟弟調侃,蒙伯當然也會還嘴,奈何眼下長老蒙薦在旁,再加上蒙仲說得又太過直白,他實在不好說什麼,於是只能紅著臉,尷尬地不知所措。
  
        倒是葛氏呵斥了一句:“不許胡說!……長老面前,豈能放肆?”
  
        聽聞此言,蒙薦捋須笑道:“哈哈,老夫倒以為仲兒這孩子說得對。”
  
        說罷,他轉頭看向蒙伯,笑著叮囑道:“伯兒,要記住你弟弟的良言吶,到時候千萬莫要羞澀,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此乃恒古之理。善待雙親、娶妻生子、延續家統、創立家業,這當是男兒所為。……記住了嗎?”
  
        “小子記住了。”蒙伯一個勁地點點頭,讓蒙薦與葛氏皆頗感欣慰。
  
        蒙伯的婚事暫時告一段落,蒙薦尋思著時候也差不多了,在看了一眼蒙仲後,對葛氏說道:“葛氏,今日老夫前來,除了伯兒這孩子的事以外,還有一件事。”
  
        葛氏聽得心中納悶,恭謹地說道:“請長老明示。”
  
        見此,蒙薦便指著蒙仲說道:“仲兒這孩子,自小聰慧,族中小輩無人能及,今老夫有意叫他去侍奉一位叫做莊周的大賢,希望能拜在其門下,如此一來,你蒙瞿家振興可期。”
  
        “莊周?”
  
        葛氏喃喃念叨了一句,旋即睜大眼睛帶著驚喜問道:“莫非是世人尊稱「莊子」的那位莊周?”
  
        一看葛氏這驚喜的表情,蒙薦就知道這件事成了,因此臉上的笑容也更甚了。
  
        他點點頭笑著說道:“然也!……葛氏亦知莊子?”
  
        葛氏連連點頭,驚喜地說道:“妾身雖愚鈍,卻也對莊夫子的大名耳聞能詳,莊夫子乃是我宋國的大賢吶。”
  
        說到這裡,她臉上忽然又流露出幾分顧慮之色,在看了一眼蒙仲後,語氣稍弱地詢問蒙薦道:“長老,不知……不知仲兒需離家多久?”
  
        蒙薦這般精明的老人,當然猜得到葛氏的顧慮,聞言捋捋髯須笑著寬慰道:“葛氏,老夫知你心中所想,放心吧,莊夫子如今隱居于澮水上游,就在「夏邑」與「蒙亳」之間,距離此地僅一日就能來回,若葛氏思念此子,老夫可叫家人用馬車載你前往探望。”
  
        一聽莊子的居所就在這一帶,葛氏心中的顧慮頓時打消,連忙擺擺手說道:“不敢勞煩、不敢勞煩,到時候妾身自己走著去就是了。”
  
        “還是老夫派家人送你去吧,終歸國內最近也不是很安泰。”說到這裡,蒙薦頓了頓,捋著髯須笑問葛氏道:“那麼這件事……”
  
        葛氏會意,低頭頷首行了一禮,感激地說道:“就依長老您的意思。……長老一直厚待我家,妾身無以為報,再次謝過。”
  
        蒙薦聞言開懷笑道:“你公公蒙舒,與老夫情同手足,伯兒也好,仲兒也罷,在老夫眼中都跟親孫兒一般,就無需說這些客套的話了。”
  
        說著,他雙手一扶矮桌,作勢站了起來:“時候也不早了,老夫就先行告辭了。”
  
        葛氏見此連忙勸阻道:“長老,用過飯再走吧?”
  
        蒙薦笑著擺擺手:“不了不了,老夫手頭還有點事,就不在你家用飯了,改日,改日。”
  
        見此,葛氏也只好作罷。
  
        片刻後,在蒙仲的攙扶下,在葛氏與蒙伯二人的相送下,蒙薦拄著拐杖緩緩走出了院子。
  
        在離開時,蒙薦對蒙仲叮囑道:“今晚早些歇息,明早到老夫家中來。”
  
        蒙仲聽了很驚訝,問道:“明日?明日就去莊子的居所麼?”
  
        聽聞此言,蒙薦哈哈大笑,撫摸著蒙仲的腦袋,意味深長地說道:“不,老夫的意思是,接下來的兩三日,你且住到老夫家中。……想要成為莊子的弟子,縱使是你,也得事先做做功課。”
  
        “……”
  
        看著蒙薦意味深長的笑容,蒙仲點點頭,若有所思。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7 08:50 PM

第6章:莊子居

        三日後,長老蒙薦命家僕駕駛馬車,載著他與蒙仲前往莊子隱居之地。
  
        此時的車廂內,除了蒙薦與蒙仲以外,還有蒙虎、蒙遂這兩名蒙仲關係極好的小夥伴。
  
        其中,蒙薦對親孫兒蒙遂亦有類似的要求與期待,即希望蒙遂亦有幸能拜入莊子門下,至於蒙虎嘛,這小子純粹就是因為有趣而去湊熱鬧的,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逃回家族。
  
        莊子的隱居之地,位於「夏邑」與「蒙亳」兩地之間,在臨近「澮水」上游而遠離道路的地方,那一帶附近有許多竹林、樹林,環境優美,是鮮有人跡的僻靜之地。
  
        估摸在經過了兩個余時辰的趕路後,馬車來到了一片密集的竹林,在竹林內,有一條用碎石鋪成的小徑,馬車沿著這條小徑徐徐向前,片刻工夫便來到了莊子隱居的莊園——姑且就稱作莊子居。
  
        片刻後,馬車在莊子居前的空地緩緩停下,長老蒙薦與蒙仲、蒙虎、蒙遂三個小傢伙,依次步下馬車。
  
        此時,蒙薦整了整衣冠,旋即轉身對三個小傢伙叮囑道:“切記,莫要失禮。”
  
        見蒙仲三人點了點頭,蒙薦便拄著拐杖,領著他們朝莊子居的門戶走去。
  
        莊子居的週邊,那是一堵用泥土與石頭堆砌的院牆,迎面有一扇破舊的木門半敞著,雖然院門的上方釘著一塊陳舊的木塊,可能是作為類似匾額的作用,但是木板上卻空無一字,什麼都沒有刻寫。
  
        所以說,這玩意是到底幹嘛用的?
  
        蒙虎眨了眨眼睛,已漸漸感覺到眼前這座莊園有幾絲怪異。
  
        徑直走到了那扇半敞開的院門外,蒙薦稍稍一推門戶,那扇木門便吱嘎嘎地敞開,將院內的大致呈現在諸人面前。
  
        但未經主人允許擅自入內實屬無禮,雖然此刻院門敞開,但蒙薦卻不敢貿然領著諸子進入,遂站在門外喊了聲:“有人嗎?老夫蒙薦,特來拜會莊子。”
  
        話音剛落,院內不知從哪走出兩個身影,皆是與蒙仲幾人年紀相仿的半大小子,他二人在低語了幾句後,便有一人疾步走向院內一間房屋,而另外一人,則趕忙走向院門處,朝著蒙薦躬身施禮,口中恭敬地說道:“此處乃莊夫子閒居之地,不知您有何貴幹?”
  
        蒙薦聞言微笑道:“老夫乃是蒙氏的蒙薦,特來拜會莊夫子。”
  
        一聽這話,那名少年臉上的訝色更濃了,趕緊走出院門再次拱手朝著蒙薦拜了一下,口中說道:“小子乃樂氏之族子「樂(yuè)進」,拜見蒙氏長老。”
  
        “好好。”蒙薦笑著點了點頭,似乎是在稱讚這個少年守禮。
  
        事實上在商丘一帶,蒙氏、葛氏、樂氏、華氏等大家族間皆互有通婚,甚至在某些政治向問題中,諸家族基本是同進同退,是故這名叫做樂進的少年,對待蒙薦才如此恭敬。
  
        “老夫為你等介紹一下,這三人乃是我蒙氏族子,蒙仲、蒙虎、蒙遂。……望你四人日後多多親近。”蒙薦笑著介紹了蒙仲、蒙虎、蒙遂三人。
  
        “謹遵長者之命。”
  
        樂進瞧了一眼蒙仲三人,眼眸中閃過幾絲異色,但終歸還是老老實實回應了蒙薦的期待,這讓蒙薦對此子印象頗好。
  
        待四個小傢伙彼此行禮之後,蒙薦又詢問樂進道:“樂進,莊伯現下可在居內?”
  
        他口中的莊伯,即服侍莊周的老僕人,也是這座住居現如今的實際打理者,論年紀比蒙薦還要年長十餘歲。
  
        但事實上,這位‘莊伯’其實並不姓莊,而是姓「向」,亦是子姓之後,但不知因為什麼原因,這位老人自願放棄家族姓氏,前前後後服侍了莊子幾十年,是目前莊子最信賴的人,是故才被尊稱為莊伯。
  
        “在的。”樂進點點頭說道:“方才小子見長者前來拜會,已讓族兄代為通傳,相信莊伯片刻後就會……”
  
        剛說到這,他見蒙薦抬起頭看向他身後,遂下意識地轉頭觀瞧,果然瞧見院內深處有一名老者正幾步走向這邊。
  
        顯然,那位老者即是莊子最信賴的家僕,莊伯。
  
        見此,蒙薦主動迎上前去,一邊行禮一邊笑著說道:“賢兄別來無恙,蒙薦這邊有禮了。”
  
        “誒誒。”
  
        被稱作莊伯的老者連忙走上前來握住蒙薦的雙手,口中說道:“老朽如何當得起蒙宗祝這一禮……”
  
        事實上,蒙薦與莊伯早在二三十年前便已相識,記得當時蒙氏一族還邀請莊子前往家族的鄉邑赴饗禮,不過自從莊子遁世隱居之後,二人就很少再有往來。
  
        在一番寒暄之後,莊伯面帶笑容地問道:“賢弟今日前來,不知有何要事?”
  
        說話時,他的目光瞥了幾眼立于蒙薦身後的蒙仲、蒙虎、蒙遂三人,眼眸中露出幾許恍然之色,顯然大概已猜到蒙薦的來意。
  
        而此時,蒙薦則拱手說道:“賢兄,敝氏的嫡孫蒙達,前幾日因為得知其母近日身體有恙,日夜記掛,是故才不告而別回族侍奉其母。事先未曾呈報,還望賢兄莫要見怪。”
  
        莊伯似笑非笑。
  
        作為莊子居的家令(管家),他當然知道蒙氏嫡孫蒙達不告而別的事。
  
        但說實話,他對此並不在意——畢竟這些年來來去去的其他家族子弟實在太多了,又豈是只有那蒙達一人?
  
        至於這座莊院的主人莊子,那就更不會在意了,就像蒙達所說的,他在莊子居住了兩年,但保不准莊子從未在意過,可能根本不知道有他這個人的存在。
  
        用莊伯的話來說,他的主人莊子,此時已經沉浸在「道」的境界內,幾乎不會再被世俗的人或事物影響。
  
        但話說回來,既然蒙薦以「孝道」作為藉口來掩蓋蒙達不告而別的原因,縱使莊伯心中很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但也不會拆穿,反而順著蒙薦的話,心口不一地稱讚了蒙達幾句,大概是稱讚孝順之類的。
  
        而在告罪之後,蒙薦就順利正常地推薦了蒙仲、蒙虎、蒙遂三人,希望這三名族子代替蒙達侍奉莊子。
  
        看了看蒙仲、蒙虎、蒙遂三人,又看了看蒙薦,莊伯頗有負擔地笑了笑。
  
        不得不說,諸家族派來子侄侍奉莊子的這份善意,歷來讓莊伯頗感負擔,因為他很清楚這些家族的目的,也清楚這些家族終歸不能在他主人莊周這邊達成心願。
  
        在莊子居呆了兩年卻仍未能被莊子收為弟子的,其實也並非特例,有時候莊伯真恨不得直接告訴那些家族:不要再派你族內的子侄過來了,我家主人不需要,並且,也不會再收弟子。
  
        但這些直白的話,莊伯卻不好直說,畢竟他也不希望得罪這些家族。
  
        而就在這會兒,在北側的正屋內,走出一名老者。
  
        只見這位老者身穿著皂青色的布袍,手中拄著一根拐杖,拐杖上還用繩索系著一隻兩拳頭大的葫蘆,心無旁騖地徐徐走向院門。
  
        “夫子。”莊伯拱手行禮,旋即問道:“夫子到何處去?”
  
        顯然,這位穿著皂青布袍的老者,即是莊周,只見他在聽了莊伯的詢問後,亦不開口回答,只是抬起左手,用左手食指斜指了一個方向,繼而竟目睹了蒙薦與其餘諸人,就這樣從旁邊走過。
  
        見自己竟也被忽略,蒙薦臉上亦有些掛不住,連忙拱手施禮道:“鄙人蒙薦,見過夫子。不知夫子可還記得鄙人?”
  
        莊子聞言停下腳步,轉頭看了一眼蒙薦,面色平靜地點了點頭,也不曉得究竟是想表示記得蒙薦,還是單純回應蒙薦對他的行禮。
  
        在點完頭之後,他就自顧自離開了。
  
        在此期間,無論是樂進,還是蒙仲、蒙遂、蒙虎三人,都沒能讓他的目光停留哪怕一瞬。
  
        看著莊子離去的背影,蒙薦長長吐了口近乎被無視的鬱悶之氣,略帶苦笑地對蒙仲說道:“你看,的確有必要事先做做‘功課’吧?”
  
        蒙仲微微點了點頭,目視著莊子走遠。
  
        最近三日,他都住在長老蒙薦的家中,由後者專門給他以及蒙遂做‘功課’,而這所謂的功課,即瞭解、熟絡莊子那乖僻、自閉的性格與處世態度,以便對症下藥。
  
        “有把握麼?”蒙薦又問道。
  
        此時莊子的背影已從院門處消失不見,因此蒙仲便收了目光,點點頭說道:“小子盡力而為。”
  
        見此,蒙薦開懷大笑,拍拍蒙仲的肩膀說道:“好,若你能成為莊夫子的弟子,老夫定來為你慶賀!”
  
        這話一說,莊伯、樂進二人皆面露驚愕之色。
  
        要知道近二十年來,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成為莊子的弟子,但迄今為止非但沒有一人成功,甚至於,這些人甚至從來都沒被莊子所注意到。
  
        而現如今,蒙氏的長老蒙薦,竟然如此看好那個叫做蒙仲的小子?
  
        想到這裡,莊伯笑呵呵地說道:“賢弟,看來你對此子期待甚高啊,然而,莫怪愚兄潑你冷水,想要成為我家主人的弟子,可沒有那麼容易……”
  
        聽聞此言,蒙薦臉上的笑容絲毫不變,左手搭在蒙仲的肩膀上,目視著莊伯篤定地說道:“不!此子定然可以!……賢兄想與愚弟打個賭麼?”
  
        “……”
  
        見蒙薦竟然如此篤定,莊伯心中浮現幾絲錯愕,轉頭目不轉睛地打量起那名叫做蒙仲的少年來。
  
        憑他個人感覺,這個叫蒙仲的小子雖看似穩重謙遜,但單憑這些,可不足以引起他主人的主意。
  
        還是說,此子眼下鋒芒內斂?
  
        捋了捋髯須,莊伯若有所思。
  
        雖然他並不相信蒙薦那盲目自信的話,但蒙仲這個名字,他卻已經牢記心中。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7 08:51 PM

第7章:首日

        在蒙薦告辭離去後,莊伯便將蒙仲、蒙虎、蒙遂三人帶到了院內西側的一間屋內,並告訴三人日後便居住在此。
  
        莊伯離去後,蒙仲、蒙虎、蒙遂三人四下打量著屋內。
  
        這間屋子,即是蒙氏嫡孫蒙達此前居住的,然而屋內卻連張床榻都沒有,只有一張矮桌、一卷草席。
  
        見此蒙虎忍不住嘟囔道:“在這破地方能住兩年,那蒙達也算是沉得住氣了,換做是我,怕是三日都熬不住。”
  
        聽了這話,蒙遂淡淡說道:“既然如此,你今日便回鄉邑吧,反正鄉邑距離此地也不遠。正好我與阿仲晚上睡得也寬敞些。”
  
        平心而論,他留在此地,是為了幫助蒙仲成為莊子的弟子,自己若是也能被莊子收為弟子則視為意外的驚喜,但蒙虎這傢伙,卻純粹就是來湊熱鬧的,因此蒙遂根本沒指望這傢伙能幫上什麼忙。
  
        “別呀,咱要是走了,你倆可怎麼辦?咱還要給你倆出謀劃策哩。”蒙虎笑哈哈地說道。
  
        蒙遂聞言翻了翻白眼,懶得理會這個自我感覺良好的傢伙。
  
        在旁,蒙仲笑著說道:“好了,先準備一下床鋪的事吧,我看這屋內爬蟲不少,如果不希望半夜被這些蟲子蟄咬,咱們最好找點東西,把床鋪搭高些,而不是直接將草席鋪在地上。”
  
        蒙遂點點頭,附和道:“來時,我瞧見院內一角有幾堆木柴,還有些稻草,應該可以用來鋪個床。”
  
        於是,蒙仲三人便又找到莊伯,解釋了原因,希望能使用院內的木柴與稻草。
  
        莊伯點頭同意了,不過卻也有要求,即今日蒙仲三人挪用了多少木柴與稻草,在幾日內就要補足多少,畢竟那些木柴,是居住在院內的其他家族的子弟事先劈好的,莊伯不能為了蒙仲幾人而增加那些子弟的辛苦。
  
        對此,蒙仲幾人當然不會有什麼意見,畢竟他們此番前來莊子居,可不是為了享福而來,早已有了相應的心理準備。
  
        至於額外索要的兩張草席,莊伯表示待會會叫人送去,畢竟草席這種東西雖然便宜,但院內也並沒有準備多少,他也得看看哪間屋子還有多餘的。
  
        片刻後,就當蒙仲幾人將一些木柴、稻草搬到屋內,正忙著鋪墊時,方才與他們見過的樂氏子弟樂進,抱著兩卷草席從屋外走了進來,口中說道:“這是莊伯叫我轉交給你們的。”
  
        蒙仲道了聲謝,繼續忙碌著鋪床,可那樂進卻不離去,他在看著蒙仲半響後,忽然說道:“你叫蒙仲對吧?……說實話我很好奇,你們三個到底是怎麼想的。”
  
        “唔?”
  
        蒙仲停下手中的事物,轉頭瞧了一眼樂進,卻見後者環抱著雙臂倚著門站著,臉上帶著幾分莫名的笑容,調侃道:“蒙達逃離此地,這座院子裡的人,都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莫非他沒有告訴你們為何逃離此地的原因麼?還是說,即便從蒙達口中瞭解了原因,你們三人反而覺得,「我也應該來這裡嘗嘗這種滋味」?”
  
        “喂,你這傢伙……”
  
        見對方的語氣中帶著幾分輕蔑,帶著幾分調侃,蒙虎當即就不樂意了,面色一沉瞪著眼珠就要走過來,卻被蒙仲伸手給攔下了。
  
        “阿虎,不要惹事。”
  
        阻止了蒙虎後,蒙仲目視著樂進,面帶微笑淡然說道:“抱歉,我三人與蒙達不熟,並不清楚你所說的那些。”
  
        “原來如此。”樂進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旋即見蒙虎仍面色不善地看著自己,遂攤開雙手笑著說道:“可能你們是誤會了,我可沒有找事、挑釁的意思,我只是覺得,此地無論對於我,還是對於你們,都不是什麼……”
  
        說到這裡,他突然想到了什麼,在看了一眼蒙仲後立刻改口道:“哦,不對,你是例外。……你知道麼,方才你蒙氏的長老誇口你定然能成為莊子的弟子,這件事已在整個院內都傳遍了,不少人都等著看你的笑話。”
  
        “也包括你麼?”蒙仲微笑著問道。
  
        樂進愣了愣,旋即聳聳肩實誠地說道:“或許吧。……對於我來講,有個樂子也不錯,只要你在這裡住上一段時間,你就會知道,這裡究竟有多苦悶乏味。”
  
        說罷,他走到蒙遂已經鋪上的床鋪旁,伸手拍了拍床鋪,對三人說道:“怎麼樣,想聽聽麼?”
  
        見對方果真不像是來找茬的,蒙遂與蒙仲對視一眼,旋即對樂進說道:“請坐。”
  
        在得到蒙遂的允許後,樂進在前者的床榻上坐了下來,收斂笑容說道:“先說說你們每日需負責的雜事吧。這一點你們可以放心,雖然我輩被族內遣來侍奉莊子,但平日裡需打理的事物倒並不繁重,無非就是撿撿柴枝、掃掃院子或者清洗一下莊夫子用過的竹牌。豈止是並不繁重,簡直就是無所事事。雖然值得慶倖,但你我都不是為當僕從而來。……「各族遣族中子侄侍奉莊子」,你我都知道這只是一個幌子,真正的目的在於想辦法成為莊子的弟子,然而,這相當難。自惠子過世後,莊夫子便從此不再開口說話,他的雙目能看到萬物,卻唯獨瞧不見我等俗人。方才你三人也瞧見了,若非你蒙氏的長者開口,莊夫子甚至連他都忽視了,可能在莊子心中,這座莊院內就只有他與莊伯,其餘人的存在,就像路邊的石子、野花一般……不對,石頭、野花,可能莊夫子還會關注一二,但我等俗人嘛,呵……”
  
        跟祖父所述的情況差不多。
  
        與蒙仲交換了一個眼色,蒙遂暗自想道。
  
        此時就聽蒙仲笑著說道:“我懂了,想要成為莊子的弟子,首先得引起莊子的注意。……對於這方面的事,兄可有什麼傳授的經驗麼?”
  
        樂進愣了一下,好奇地問道:“難道那位長者並沒有教給你們辦法麼?”頓了頓,他又搖頭說道:“看在你稱我為兄的份上,我就破例告訴你一件事,叫你少走些彎路。……假如你族中長輩教你用「惠子」的著作來引起莊子的注意,那麼我告訴你,此事行不通。”
  
        “惠子是誰?”蒙虎抓抓腦袋好奇問道。
  
        蒙仲看了一眼蒙虎,解釋道:“惠子即惠施,亦乃我宋國大賢,生前擔任魏國的國相,乃是莊子為數不多的摯友與知己。莊子近二十年來閉口不言,據說就是因為惠子亡故。”
  
        “哦哦。”蒙虎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
  
        而此時,樂進卻撫掌笑道:“哈哈,看來你族中長輩果然教你等用惠子的著作來引起莊子注意。……但很可惜,行不通的。”
  
        樂進猜得沒錯,這幾日當蒙薦教蒙仲、蒙遂二人如何引起莊子注意時,就曾提過這個辦法,因為眾所周知,惠子是莊子關係最親密的摯友與知己。
  
        可是這個辦法,卻被樂進給否決了,這讓蒙遂有點不服氣,下意識說道:“你憑什麼就說行不通?”
  
        當然是因為已經嘗試過了……
  
        蒙仲看了一眼氣憤的蒙遂,在他印象中,蒙遂平日裡是很冷靜很穩重的,然而今日樂進直言他祖父蒙薦傳授的辦法行不通,這才引起了蒙遂的不快。
  
        果然,樂進歪著腦袋看著蒙遂道:“憑什麼說行不通?因為這招用過了。不信?你們等著。”
  
        說罷,他站起身邁步走向門外,片刻後去而複返,將手中一冊竹簡遞給蒙仲,沉聲說道:“這一冊竹簡,乃我族兄「樂序」所抄錄的,惠子的《堅白論》,我族兄曾嘗試向莊子請教這片論言,借此引起注意,但結果嘛……就像我所說的,行不通。”
  
        接過樂進遞來的竹簡並將其攤開,蒙仲閱覽著竹簡上的內容,半響後嘴角微微一揚,笑著說道:“《堅白論》,這是個不錯的開端。”
  
        樂進聞言一愣,面色古怪地看著蒙仲,問道:“你莫非也要用此物去試試?”說罷,他不等蒙仲回答,便皺著眉頭說道:“我已經說了,包括我族兄樂序在內,有不少人已試過此事,但莊子根本不為所動,這些話,你究竟是哪句聽不懂啊?”
  
        “喂,樂家的小子,你說話客氣點。”蒙虎在旁不悅地呵斥道:“阿仲既然決定這麼做,定然有他的道理,何需你這個外人指手畫腳?”
  
        擺擺手安撫了易怒的蒙虎,蒙仲平靜地對樂進說道:“試試又有何妨?若此事不成,你等不是正好可以看玩笑嗎?”
  
        “……”
  
        看著一臉平靜的蒙仲,樂進張了張嘴,竟不知該說什麼。
  
        半響,他點點頭說道:“總之我已勸過你,你即不聽,那就……好自為之吧。”
  
        說罷,他面帶疑慮地離開了。
  
        在樂進離開之前,蒙虎板著臉一副對蒙仲信心十足的模樣,但樂進一走,蒙虎的態度立刻就變了,有些擔心地對蒙仲說道:“阿仲,我瞧那小子不像在說謊,或許這事真的不成,要不咱們再想想別的辦法,省得叫人平白看了笑話。”
  
        蒙仲聞言搖了搖頭,正色說道:“想要引起一個人的注意,大致可分兩種方式,其一是博得好感,即示好,樂進等人用的便是這種方式,但事實證明示好並無法得到莊子的注意,既然如此,我索性就反其道而行……”
  
        “怎麼說?”蒙虎介面問道。
  
        只見蒙仲掂了掂手中的竹簡,從嘴裡迸出兩個字來:“懟他!”
  
        聽聞此言,蒙虎與蒙遂驚地倒吸一口冷氣,後者連忙勸道:“阿仲,這不合適吧?若惹惱了莊子,這事不就……”
  
        “不要緊,只要‘理’在我這邊。”
  
        瞥了一眼手中的竹簡,蒙仲心中已有了大致的計策。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7 08:53 PM

第8章:首日(二)

        當日,蒙仲找來了柴刀,與蒙虎、蒙遂二人一同到莊子居外的竹林中砍了一棵竹子,繼而將其劈成竹片,準備製作成竹簡。
  
        至於目的,自然是為了抄錄那冊《堅白論》。
  
        對此蒙虎感到很困惑,忍不住問道:“樂進那小子已經將其族兄樂序抄錄的《堅白論》贈予了你,為何還要再抄一遍呢?”
  
        蒙仲笑著解釋道:“當然是為了證明誠意,另外,排除一切或有可能會被對方反過來詰難的疏漏……畢竟,拿著別人抄錄的書簡去請教莊子,這或會被指責不夠誠心。”
  
        “原來如此。”
  
        蒙虎、蒙遂二人點點頭,遂幫助蒙仲一同編造竹簡,抄錄那卷惠子的著作。
  
        三人一直忙碌到中午,此時樂進被莊伯派來喊他們用飯。
  
        期間,樂進亦注意到了蒙仲等人正在忙碌的事,亦提出了這個疑問,蒙仲亦用「為了表示誠意」作為敷衍——樂進只是外人,蒙仲沒必要像對蒙虎、蒙遂那般詳細解釋。
  
        用飯的地方就在院子西側的一間屋內,面積有蒙仲三人居住的屋子大概兩間那麼大,在移步前往的途中,樂進向蒙仲幾人寥寥介紹了幾句眼下仍住在莊子居內的諸家族子弟。
  
        據他所言,莊子居內最多的時候曾住著數十名諸族子弟,但待等到樂進來到這裡時,此地就只剩下二十三人,至於眼下,除了蒙仲、蒙虎、蒙遂三人以外,就只剩下六人。
  
        在這六人當中,樂氏子弟有兩人,其一即樂進,還有一人則是他的族兄「樂續」——至於抄錄《堅白論》的那位族兄樂序,早在一年前就已經離開,回樂氏鄉邑去了。
  
        至於剩下的四人,在中午一同用飯時,樂進亦代為介紹。
  
        四人當中塊頭最大的那人,乃是武氏子弟,名叫「武嬰」,當樂進介紹他時,他只是抬起頭沖著蒙仲等人點了點頭,旋即便自顧自吃盆中的飯菜,要麼是不屑于與蒙仲等人交流,要麼就是不善於交流。
  
        但據樂進所說,武嬰已經在莊子居住了四年,是莊子居內小輩中‘資格’最老的。而他那壯實的體格,亦讓蒙虎感覺有些莫名的拘謹。
  
        自武嬰往下,年紀最大的便是向氏的子弟「向繚」,看似文文弱弱的,看向蒙仲幾人的時候臉上充斥著譏諷之意,甚至於還不懷好意地笑道:“我知道你,你就是那位「定能成為莊子弟子的蒙仲」吧?久仰久仰。”
  
        『看來是個蠻驕傲的人。』
  
        蒙仲不為所動,面不改色繼續聽著樂進的介紹。
  
        還有兩人即是華氏的「華虎」以及穆氏的「穆武」,據說前者剛住半年、而後者則住滿了一年,這二人的年紀與蒙虎幾人相仿。
  
        當樂進介紹他們的時候,他們亦像那向繚一般,用一種「不知天高地厚」的目光看著蒙仲幾人,臉上掛著幾許譏笑之意。
  
        可以說,除了武嬰自顧自以外,其餘向繚、華虎、穆武三人,皆不看好蒙仲,甚至於將「蒙仲定能成為莊子的弟子」看做是一個笑話。
  
        “喂,我跟你說話,難道你沒有聽到麼?”見蒙仲不理睬自己,那向繚有些不悅地說道。
  
        蒙虎聞言就要發作,但卻被蒙仲伸手阻止。
  
        蒙仲環顧四下,打量著屋內這幾人的神態。
  
        在他眼中,雖然此刻跳出來找茬的是那向繚,但這個看似文文弱弱的小子,怎麼看也不像是這幫人中的領頭人物——相比較之下,蒙仲倒覺得那默不作聲的武嬰更像。
  
        平心而論,論打架,他與蒙虎、蒙遂幾人從來不虛,但沒有意義的鬥毆,自然是能避就避,更何況,樂進、樂續兄弟倆的態度蒙仲亦摸不准。
  
        想了想,蒙仲平靜地對那向繚說道:“兄叫向繚對吧?我三人與兄首次見面,可兄卻無故挑釁,這是什麼原因呢?”
  
        向繚愣了一下,語氣為之一滯:“據說你蒙氏的長老今日誇口,說你定然能成為莊子的弟子……”說到這裡,他的語氣恢復了平常,甚至帶上了幾分不悅:“你這是不把我們放在眼裡麼?”
  
        蒙仲聞言恍然,笑著說道:“原來如此。……敝氏長老確實說過這樣的話,但,這話是長老說的,可不是我說的,兄遷怒于我,是不是有點不講道理?……兄要是覺得我族長老的話不恰當,兄不妨與我族長老理論。”
  
        “你……”向繚為之啞然,愣了半響才還嘴道:“可他說的終歸是你吧?”
  
        “這話也不對。”蒙仲搖搖頭說道:“敝氏長老那番話,只是出於他對我的愛護,但此事是否能成,還得看莊夫子的態度。就好比我這會兒說句,兄定然能成為莊子的弟子,難道兄就一定能成為莊子的弟子嗎?兄因此而遷怒於我,這沒有道理。”
  
        “……”
  
        向繚張了張嘴,無言以對。
  
        看到這一幕,蒙虎私下笑著對蒙遂道:“這蠢材,被阿仲拐著彎罵了一通,還蒙在鼓裡。”
  
        『就你機靈!』
  
        蒙遂給了蒙虎一個白眼。
  
        而此時,莊伯其實就站在屋外,靜靜旁觀著蒙仲與向繚的這段小衝突,當他看到蒙仲不溫不火、有理有據地說得向繚啞口無言時,他心下暗暗點頭。
  
        『難怪蒙薦如此器重此子,此子確有不凡之處。不過,即使如此,此子恐怕亦無法引起主人注意……』
  
        暗自搖了搖頭,莊伯誠然為蒙仲感到可惜。
  
        就好像他惋惜武嬰、向繚等人一樣,憑著許久的接觸,他覺得這些各族子弟的天賦都很不錯,遺憾的是,他們卻被其家族遣到這裡,邁上了一條可能根本沒有結果的道路。
  
        莊子居內的飯菜,與蒙仲平日在自己家裡相差無幾,主要的食材還是「尗(shū)」,也就是豆菽(大豆)。
  
        在當代,煮豆做飯、豆藿(huò)作羹,即一般平民的真實寫照。【PS:藿,即豆的葉。藿食者,即泛指一般平民,與‘肉食者’所指代的貴族相對應。】
  
        像蒙仲家,平常也基本以豆飯、豆菜為主,除非是特殊日子,否則食肉的機會也很少。
  
        而除了豆菜以外,桌上還有一條魚,但是在莊伯還未動筷之前,誰也不敢擅自先動筷。
  
        這讓蒙虎暗自撇了撇嘴,畢竟河魚對於他們來說倒是不罕見,他時常與蒙仲、蒙遂到鄉邑附近的河流捕魚,以改善各自家中的伙食。
  
        午飯過後,莊伯命蒙仲等人收拾的碗筷,順便也向三人告訴了莊子居內的規矩,即不勞者不得食。
  
        就像這頓午飯,豆與米都是莊子居附近的田地裡收成的,武嬰、樂進、向繚等人皆有出力,另外,燒火的木柴是武嬰劈的,那條魚是華虎從河裡捉來養在缸裡的,不誇張地說,這頓飯乃是莊子居內諸人辛苦所得,而蒙仲幾人初來,尚未有什麼貢獻,因此理當擔負起刷碗的雜事。
  
        這還是看在蒙仲等人剛剛來到莊內,待等從明日起,蒙仲幾人還得負責諸如洗衣、耕地、劈柴等雜事,一切看齊莊內其餘子弟。
  
        這很公平,蒙仲三人點點頭表示接受。
  
        事後在分配雜事時,蒙虎因為長得壯實,而被派遣跟著武嬰砍柴,而蒙仲、蒙遂二人則負責洗衣。
  
        雖然是負責整個莊內所有人換洗的衣服,但考慮到莊內就那麼幾個人,而且也並非天天更換衣服,所以說這個任務倒也輕鬆。
  
        只不過一個時辰,蒙仲、蒙遂二人就在澮河旁將所有的衣服洗完了。
  
        做完這一切後閑著沒事,蒙遂便繼續幫蒙仲劈竹片編造竹簡,而蒙仲則拎了一捆蒙虎劈成的木柴當做凳子,抱著自己抄錄的《堅白論》坐在院門附近,一邊閱讀惠子的著作,一邊守株待兔,等著莊子經過。
  
        看到他這幅樣子,經過的向繚、華虎、穆武幾人,面上均帶著幾分看好戲的譏笑,然而蒙仲不為所動。
  
        當日黃昏前,莊子不知從外面何處返回居內。
  
        見此,蒙仲立刻起身,雙手捧著自己抄錄的《堅白論》,在莊子經過時低著頭恭敬地說道:“莊夫子,小子蒙仲,對於惠子所著《堅白論》,有諸般不解之處,懇請莊夫子給予解惑。”
  
        『……』
  
        可能是聽到了「惠子」這個名字,莊子稍稍瞥了一眼蒙仲,然而他的腳步卻絲毫未見停頓,就仿佛沒有聽到蒙仲的話,自顧自回到了自己居住的正屋。
  
        此時,院中東西兩側房屋內的諸子都走了出來,其中向繚、華虎、穆武幾人,皆指著蒙仲哈哈大笑。
  
        其中華虎還不客氣地嘲笑道:“我還以為這傢伙有什麼高招,原來也不過如此而已。”
  
        在旁,向繚、穆武亦冷笑表示,倘若這麼簡單就能引起莊子的注意,他們早就是莊子的弟子了。
  
        就連樂進,亦帶著幾分幸災樂禍對蒙仲說道:“你看吧,我早告訴你,這招行不通的。”
  
        見蒙仲被奚落,蒙虎心中大怒,當即罵道:“笑什麼笑?有能耐你們怎麼在這裡呆了數年一事無成?”
  
        向繚三人大怒,連帶著樂進、樂續二人的面色亦不好看。
  
        被莊子視若無睹很丟臉麼?
  
        蒙仲並不覺得,他只知道,他正一步步佔據「理」,待等他全然將「理」握在手中之時,即是他對莊子發難之日。
  
        不過在此之前嘛……
  
        “阿虎,住手,別衝動。”
  
        是的,在此之前,他得先跟蒙遂一起,先把暴脾氣的蒙虎勸住,免得後者與向繚、華虎、穆武等人大打出手。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7 08:53 PM

第9章:籌謀

        次日,即六月初七,即蒙仲、蒙虎、蒙遂三人住到莊子居的第二日。
  
        跟昨日下午一樣,蒙仲大清早便搬了一捆木柴,坐在院門處繼續守株待兔,等待莊子出門。
  
        但遺憾的是,這日莊子到晚都沒有邁出其屋子一步,以至於蒙仲苦等了一日,毫無收穫。
  
        六月初八,蒙仲繼續在院門附近等待莊子,大約在巳時前後,終於瞧見莊子拄著拐杖慢悠悠地出門。
  
        見此,蒙仲趕忙站起身來,像前一日那般,雙手捧著自己抄錄的《堅白論》,在莊子經過時低著頭恭敬地說道:“莊夫子,小子蒙仲,對於惠子所著《堅白論》,有諸般不解之處,懇請莊夫子給予解惑。”
  
        “……”
  
        就跟上次那般,莊子瞥了一眼蒙仲,面色絲毫看不出端倪,腳步亦不曾停頓,自顧自離去了。
  
        見此,躲在一旁看好戲的向繚、華虎、穆武幾人,再次跳出來嘲笑奚落蒙仲不自量力。
  
        可能是已經得到了蒙仲的叮囑,這次蒙虎雖然面露憤怒之色,但終究沒有與向繚幾人因此爭吵起來,只是睜大眼睛瞪著他們。
  
        待等傍晚黃昏,莊子拄著拐杖不知從外面何處回到莊內,此時蒙仲仍侯在院門處,瞧見莊子經過,第三次恭敬說道:“莊夫子,小子蒙仲,對於惠子所著《堅白論》,有諸般不解之處,懇請莊夫子給予解惑。”
  
        然而,對於蒙仲鍥而不捨的請教,莊子視若無睹,自顧自回到自己的屋子,使蒙仲又一次被向繚幾人嘲笑了一番。
  
        當日夜裡,樂進來到了蒙仲幾人居住的屋子,對蒙仲說道:“蒙仲,你為何不聽勸告?我已告訴你,這招是行不通的。”
  
        蒙仲聞言笑著說道:“兄所言極是,照眼下看來,惠子的書論,怕是不足以打動莊子。……我聽說莊子此前頗為敬重「宋榮子」,不知兄可有辦法借來宋榮子的著作?”
  
        宋榮子,即「宋銒(xíng)」,年輕時曾在齊國的「稷下學宮」求學,亦是繼承了老子思想的道家聖賢,提倡「接萬物以別宥為始」,提出「情欲寡」﹑「見侮不辱」說,反對諸侯間的兼併戰爭,主張「崇儉」、「非鬥」。【PS:由於宋銒主張「崇儉」、「非鬥」,因此有人誤會這位是墨家弟子,但實際上人家是道家宋尹學派的鼻祖,是黃老一派的道家賢者。黃即黃帝,老即老聃(老子)。】
  
        總而言之,這是一位同時得到道家莊子與儒家孟子兩者尊敬與推崇的聖賢。
  
        “你還沒放棄啊?”
  
        原本聽到蒙仲前半句話,樂進還在一副孺子可教表情的點著頭,卻冷不丁聽到蒙仲後半句,當即面色一僵,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蒙仲。
  
        旋即他搖搖頭說道:“惠子也好,宋子也罷,這兩位的著作,都不足以打動莊子。……別再問我憑什麼這麼肯定,因為早已有人嘗試過。”
  
        見此,蒙仲拱拱手笑著說道:“那就有勞兄幫我找到宋子著作。……有些事,終究還是要自己試過才會死心。”
  
        樂進神色怪異地瞅著蒙仲,抬手指了指後者嘴唇微動,大概是想說些類似「不見黃河不死心」的話,但終究,他點了點頭:“好,就讓你死心。”
  
        約一刻辰後,樂進去而複返,將其中手中一冊竹簡遞給蒙仲,面無表情地說道:“宋榮子所著,即《宋子》,莊夫子的書庫內有其中十八篇,這一冊是其中之一,記載宋榮子在齊國稷下學宮求學時,與一位叫做「尹(yǐn)文」的知己討論「天」、「人」、以及「天人」三者聯繫的軼事,故稱《天人篇》,你拿去吧。”【PS:尹文是宋榮子在稷下時的同學兼知己,他倆的思想即「宋尹學派」。】
  
        “多謝。”蒙仲拱手感謝道。
  
        當晚,蒙仲便連夜抄錄了《宋子》的《天人篇》,然後在次日清晨,抱著這冊《天人篇》,坐在院門附近等著莊子。
  
        但莊子出遊,歷來毫無規律,有時候在早上,有時候在中午,有時候在晚上,實在不好把握——這還是在如今莊子老邁之後,據說當初莊子年輕時,有時候在家中埋頭幾個月修改著作,而有時則一旦出遊就是幾個月,更加沒有規律。
  
        在得知這些事後,蒙仲只能暗暗慶倖莊子現如今已沒有其年輕時的精力。
  
        第四日的下午,莊子總算是外出散心了。
  
        那時蒙仲遠遠瞧見莊子走來,便趕忙雙手捧著自己抄錄的《天人篇》,在莊子經過時低著頭恭敬地說道:“莊夫子,小子蒙仲,對於宋榮子所著《天人篇》,有諸般不解之處,懇請莊夫子給予解惑。”
  
        同樣的語氣,同樣的說法,只是換了幾個詞而已,但得到的結果卻是一樣的:莊子淡淡掃了他一眼,然後自顧自離開了。
  
        在此後的三個月裡,蒙仲每日做完雜事之後,便守在院門口,抱著自己抄錄的聖賢著作等待著莊子出行以及歸來,一次一次不厭其煩地向莊子請教。
  
        在此期間蒙仲向莊子請教的著作,從《宋子》到莊子自己的著寫的《齊物論》、《德充符》、《天地》、《山木》、《胠篋》,再到魏人「李悝(kuī)」所著的《法經》、吳起的《吳子兵法》等等。
  
        只可惜,莊子始終不理不睬。
  
        值得一提的是,由於蒙仲鍥而不捨的請教,莊子已經從最初「瞥眼一視」,變成了看到蒙仲開口請教就皺眉頭——顯然,不管莊子是否樂意替蒙仲,至少蒙仲這個人,已經被他所記住了。
  
        雖然印象恐怕不是那麼好。
  
        期間,向繚、華虎、穆武三人一次次親眼目睹蒙仲向莊子請教卻又被拒絕,他們起初還會嘲笑蒙仲不自量力,但是當蒙仲被無視的次數多了以後,他們三人漸漸地習以為常,倒也不再去嘲笑蒙仲了,畢竟蒙仲每次被他們嘲笑時都是不慍不火,不為所動,他們也覺得沒啥意思。
  
        甚至於,也不曉得是不是因為蒙仲被莊子無視的次數多了,向繚、華虎、穆武三人反而逐漸與蒙仲幾人親近起來,可能是他們覺得,此時多番被莊子所忽視的蒙仲,也算得上是他們的‘同道中人’了。
  
        彼此熟絡之後才發現,其實向繚也好,華虎、穆武也罷,其實他們亦是良善之輩,只不過他們在莊子這邊碰壁碰得多了,心情本來就鬱悶,忽然來了一個被其家族長老誇口「定能成為莊子弟子」的蒙仲,他們心中當然會不舒服。
  
        而如今見到蒙仲的慘狀——比他們更慘的慘狀,他們心中的不舒服自然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種同情。
  
        他們可能是誤會了什麼,覺得既然蒙氏一族的長老蒙薦已經說了那樣的話,那麼蒙仲就必須成為莊周的弟子,否則就會被其家族教訓。
  
        這樣一想,他們反而開始同情蒙仲。
  
        當然,除了同情以外,他們之所以不好意思再針對蒙仲,還有一個原因,即蒙仲幾人捕捉來的魚。
  
        原來,在搬到莊子居居住的半個月後,蒙虎就有些無法忍受居內的粗茶淡飯了,於是他便與蒙仲、蒙遂兩人用竹子、麻線等物編織了幾隻魚簍網,將其放在澮水的河中,借此物捕捉到了不少河中的鮮魚。
  
        而事實上,當時負責捕魚的乃是華虎,但很顯然,華虎費盡心力捕捉到的魚,也沒有蒙仲幾人用魚簍網捕捉到的多。
  
        捕捉到的魚一多,飯桌上的菜自然也因此豐盛起來。
  
        起初向繚、華虎、穆武幾人礙於面子,死活不肯朝蒙仲幾人抓到的魚動筷,但時間一長,他們終歸也無法維持心中的原則,遂像鮮美的魚投降了。
  
        正所謂拿人手軟、吃人嘴短,向繚幾人吃了蒙仲等人捕捉的河魚,自然也不好毫無表示,於是在某一日用完飯後,向繚、華虎、穆武三人喊住了蒙仲,詢問後者道:“蒙仲,你還會繼續堅持麼?……我是說,堅持向莊子請教。”
  
        “當然。”蒙仲點點頭,有些摸不透向繚問這話的用意。
  
        見此,向繚、華虎、穆武對視一眼,旋即向繚說道:“這幾日吃了你們捕捉的魚,作為交換,我們三人願意輪流為你看著院門。倘若莊夫子出遊或回歸,便立刻告知於你,這樣你就無需在院內暴曬。……無需感激,你知道我們三人就住在院子東側的屋內,華虎與穆武能在屋內看到莊子歸來,而我,只要坐在視窗,便能注意到莊子外出。”
  
        這當然是善意,畢竟當時正值七八月,蒙仲每日守在院門處被烈日暴曬,這不能不說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
  
        而如今,既然向繚幾人釋放了善意,蒙仲當然不會拒絕。
  
        於是雙方約定了暗號:只要莊子出遊或回歸,‘放哨’的那人就立刻高聲誦讀莊子的《齊物論》,以此提醒蒙仲。
  
        在這一次交涉後,雙方逐漸化干戈為玉帛,很快就熟絡起來。
  
        眼見蒙仲、蒙遂二人已被院內的諸家族子弟所接納,蒙虎終於忍耐不住莊子居內的苦悶,在諸人善意、調侃的哄笑中,逃回了家族的鄉邑。
  
        對此,蒙仲、蒙遂二人不為所動,畢竟,反正蒙虎只是過來湊數的,也沒指望他能幫上什麼大忙。
  
        至於對莊子這件事上,蒙仲也已經是萬事俱備。
  
        臨近九月的一日,莊子再次出遊,得到事先提醒的蒙仲,連忙從屋內奔出,捧著莊子的著作向後者請教。
  
        結果,莊子依舊是視若無睹。
  
        當時在院內角落旁觀的其他人,皆暗地裡為蒙仲感到遺憾。
  
        可就在這時,卻見蒙仲目視著莊子幾步遠的背影,高聲說道:“道家將亡,皆因莊周不樹!”
  
        “嘶——”
  
        院內諸人驚地倒抽一口冷氣,一個個駭然地瞪大了眼睛。
  
        『這傢伙瘋了麼?』
  
        院內諸子心中驚呼道。
  
        然而下一瞬,所有人都愣住了。
  
        因為他們發現,聽到這句話的莊子,此時竟前所未有的停下了腳步,旋即緩緩轉過身來,用驚疑、嚴厲的目光看著蒙仲。
  
        審視這個膽敢在他面前口出狂言的傢伙。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7 08:55 PM

第10章:辯論

        「道家將亡」,顧名思義。
  
        而「莊周不樹」,則是蒙仲指稱莊周沒有樹立至德。
  
        樹,即樹立,在當代指豎立至德。
  
        就比如說莊子,他亦曾在自己的著作中,感慨過宋榮子「猶有未樹」,就跟他評價惠子一樣,縱使是宋子、惠子這等被世人所崇敬的聖賢,但莊子仍然覺得他們還有不夠出色的地方,認為他二人其實能夠做的更好。
  
        然而,恐怕莊子萬萬也沒有想到,有朝一日竟然會有人指責他「不樹」,更要緊的是,這個狂妄的小子還拋出了「道家將亡」這另外一個炸彈,並且有意將‘道家將亡’的罪過,強行歸罪於他‘莊周不樹’。
  
        「道家將亡」、「莊周不樹」,蒙仲在一句話中拋出兩個炸彈,縱使是莊子,此事亦無法做到淡然處之,畢竟往嚴重了說,蒙仲已經是在中傷莊子,敗壞他名譽了。
  
        倘若換做旁人,恐怕這會兒多半已暴跳如雷,大罵「豎子狂妄」、「小子放肆」之類的話,但莊子終歸是道家講究「道法自然」、「清靜無為」的聖賢,總算是還能控制自己的情緒。
  
        當然了,更主要的原因在於莊子不能開口,或者不想開口。
  
        在莊子所著《徐無鬼》中,可作為解釋。
  
        據《徐無鬼》內所寫,當年莊子的知己惠子(惠施)過世之後,莊子前往送葬,在經過惠子的墓地後,他回過頭來對跟隨的人說:“昔日楚國郢地有一名匠人,他與同伴「石」一同給人造房子時,鼻尖上濺到一滴如蠅翼般大的污泥,便請同伴「石」替他削掉,於是匠人石便揮動斧頭,隨手劈下去,把那小滴的泥點完全削除,且鼻子沒有受到絲毫損傷。從始至終那名郢人站著面不改色。
  
        後來宋國君主(宋元君)聽說這件事,把將那名叫做「石」叫來,要求表演一番。然而石卻說,「我以前能削,只因為的同伴,但是我的同伴早已經死了!」”
  
        莊子借這則寓言,表達了「自從惠子離開了人世,我便沒有可以匹敵的對手!也沒有可以與之論辯的人了!」的感慨,並且在惠子過世至今的二十年內,閉門謝客,從此再不開口說話。
  
        長達近二十年的閉口不語,今日會因為蒙仲的一句話而破戒麼?
  
        想到這裡,在院內角落偷偷旁觀的眾人,一時竟也忘了蒙仲方才的驚世之言,皆目不轉睛地盯著莊子,想看看莊子是否會因為蒙仲一句話而‘破功’——倘若莊子當真被蒙仲激得開了口,那蒙仲說不定會立刻名揚天下。
  
        但遺憾的是,莊子似乎並沒有開口的意思,他只是拄著拐杖直視著蒙仲,帶著幾分審視的味道。
  
        而蒙仲,則毫不畏懼地回視莊子,絲毫沒有退縮。
  
        “眼下……該怎麼辦?”
  
        在一旁的角落,向繚抬手用袖子擦了擦腦門的冷汗,語氣哆嗦地詢問在旁的同伴。
  
        不得不說,他亦對自己的‘膽怯’而感到羞恥——明明是那個蒙仲膽大包天羞辱了莊子,何以對方面不改色,反而他這個在旁圍觀的不相干者,卻是嚇得汗如漿湧呢?
  
        直到他瞧見華虎、穆武、樂進、樂續幾人盡皆面色發白後,他這才稍稍放寬心:被嚇到的,遠不止他一個。
  
        “我……不知。”
  
        樂進咽了咽唾沫,搖搖頭小聲回答了向繚,旋即下意識地將目光轉向了蒙遂。
  
        此時尚能做到冷靜的,除了在屋內睡大覺的武嬰外,就只有蒙遂了——雖然蒙遂臉上亦有諸般擔憂,但比起向繚等人來,他的面色顯然要好看許多。
  
        因此向繚與樂進懷疑,今日之事,可能是那蒙仲‘蓄謀已久’的。
  
        在旁圍觀的主人猶如此緊張,更何況是作為當事人的蒙仲呢?
  
        別看蒙仲此刻竭盡全力試圖擺出風輕雲淡的表情,甚至還竭力想要那一絲淡淡笑容中加上幾絲譏諷的意味在繼續撩撥莊子的怒意,但始終被莊子閉口不言的審視著,這亦讓他承受了莫大的心理壓力。
  
        『他會怎麼做?是一臉憤怒拂袖而去,亦或是用那根拐杖來敲我的腦袋?』
  
        看似冷靜的蒙仲,心中忍不住胡思亂想,猜測著莊子有可能出現的反應。
  
        至於用拐杖來敲他的腦袋,這可不是他亂想,畢竟在當代,長者有資格教訓不尊敬自己的小輩——蒙虎就經常被他的祖父蒙羑用拐杖敲打腦門。
  
        但有些出乎蒙仲意料的是,此後近十幾息,莊子毫無異動,只是單純審視著蒙仲。
  
        『啊……莊子不愧是道家的聖賢啊,聽到那句話竟然還仍忍住,閉口不言,這下該怎麼辦呢?』
  
        蒙仲暗暗感覺有點頭疼。
  
        畢竟莊子不開口,他後續的話就不好接下去了——難不成他自言自語向莊子解釋說出那句話的原因?這也太丟臉了。
  
        然而蒙仲不知情的是,此刻莊子亦感到有些棘手。
  
        正如蒙仲所判斷的那樣,鑒於他鍥而不捨,一次又一次地向莊子請教,雖然莊子每回都無視了他,但次數一多,莊子心中自然也‘記住’了這個煩人的小子。
  
        而今日,這個煩人的小子變本加厲,居然敢對他說「道家將亡、皆因莊周不樹」這樣的狂言——這小子咒道家亡有沒有?直呼他名諱有沒有?指責他‘不樹’有沒有?
  
        實在可惡!
  
        按照往常的路數,莊周得先問問那蒙仲為何得出那樣的‘判斷’,如果蒙仲毫無根據,只是信口開河,那麼,他再教訓此子——這才是合乎道理的,叫人心悅誠服。
  
        但問題就在於,他無法開口。
  
        難道真要為這小子破了自己持續近二十年的閉口戒?
  
        仔細想想,莊周又覺得這事不太值得——他不覺得眼前那個叫做蒙仲的小子,值得他那樣做。
  
        更要緊的是,他不希望成為這個可惡小子成名的‘踏腳石’——一旦他此時開口,此子必定立刻名聲大漲,日後世人提到小子就會聯想到:這是一個讓莊子都忍不住開口的人物!
  
        是的,他莊周沒有理由那樣做。
  
        可是,接下來該怎麼辦呢?難道他堂堂莊周,就這麼跟一個半大小子站在這裡大眼瞪小眼?
  
        而就在這時,院內忽然響起了莊伯的呵斥:“蒙仲!”
  
        聽到莊伯的聲音,莊子與蒙仲不約而同地暗自松了口氣:總算是能繼續下去了。
  
        在二人暗自鬆氣之後,就瞧見莊伯從遠處疾步走到莊子身邊,目視著蒙仲氣憤地說道:“蒙仲,你太無禮了!你豈敢對夫子這般無禮?”
  
        雖然被莊伯厲聲指責,但在心底,蒙仲卻暗暗感激莊伯的及時出現,因為他發現,自己的那句‘驚世之言’不足以逼莊子開口與他理論,倘若莊伯不出現,那麼此番中途就只能僵持下來,朝著莊子與他二人彼此大眼瞪小眼的詭異景象演變。
  
        至於莊伯對他的指責,他倒不是很在意,畢竟他早已想好了措辭。
  
        只見他朝著莊伯拱了拱手,正色說道:“莊伯此言差矣。仁義禮德,乃是儒家的思想,此地乃莊夫子之居,而夫子乃道家聖賢,是故小子以為,這裡應當講先「道理」,再論禮數。……夫子以為呢?”他反問莊周。
  
        聽聞此言,莊伯無法反駁,於是便轉過頭詢問莊子的意思。
  
        同樣,莊周亦聽到了蒙仲這句話,眼眸中閃過一絲驚訝。
  
        因為蒙仲說得沒錯,道家推崇「道德」、「道理」,而儒家才講究仁義禮數,在這座莊院內,蒙仲先論道理、再論禮數,這話沒錯。
  
        於是他微微閉目,點了點頭。
  
        得到莊子的首肯,莊伯亦點了點頭,轉回頭仍帶著強烈的不滿對蒙仲說道:“好,那就先說說你的道理,你何以敢說,道家將亡、皆因莊……莊子不樹?”
  
        只見蒙仲拱拱手,正色說道:“道家思想,源于泰古而大成於老子,老子集古先賢之大智慧,總結了道家精化,遂形成無為而無不為的道家理論,相信定能成為日後至尊寶術,傳承後人、澤被後世,然而,莊夫子雖被譽為老子之後道家第一人,卻只顧自身遁世脫俗,不肯傳授解惑道家思想,長此以往,道家失了傳承,又豈會不亡?……如道家因此而亡,其罪過是不是「皆在莊周」?既然罪過皆在莊周,小子直言「莊周不樹」,又何來過錯呢?”
  
        “這……”
  
        莊伯被說得啞口無言,遂下意識看向莊周,向後者請示。
  
        只見莊周在深深看了一眼蒙仲後,面朝莊伯舉起右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指指天空,旋即搖了搖頭。緊接著,他再次指了指天空,又指指自己的耳朵,然後第二次搖頭。
  
        這一番動作,無論是蒙仲還是在旁圍觀的諸人都感到很迷惑,然而,莊伯不愧是在莊子跟前侍奉了幾十年的老人,唯有他看懂了莊子的意思,對蒙仲說道:“由老朽來轉達夫子之意,夫子言,「道無問、問無應」。”
  
        『道無問、問無應?』
  
        蒙仲皺著細細琢磨這幾個字,越想越感覺深奧。
  
        但不管怎樣,此時他無論如何都不能退縮,今日若不能說得莊子、莊伯二人啞口無言,他或許會被驅逐回家族也說不定。
  
        而他的優勢就在於,莊子自顧身份,仍不想開口與他辯論,只用動作來指點莊伯代為與他辯論。
  
        在這種情況下,蒙仲認為自己能贏!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7 08:56 PM

第11章:辯論(二)

        “道無問,然人有惑,古之聖賢,學自天地而通達,然而古今聖賢僅幾人?大多是惑惑眾生。……小子曾聽說,昔日齊國有一人路經「泰山」,心血來潮登上頂峰,見腳下一片雲海,遂誤以為自己已登上巔峰,遂心滿意足下山而去。不曾想回到山下之後,他回首再看黟山,才發現自己所登的山峰,不過是黃山其中一座小峰而已。……小子認為,惑惑眾生,或難免被困惑所障目,難見泰山真面目,此時便需要聖賢傳道,亦解眾生困惑。”
  
        頓了頓,蒙仲又說道:“生惑而不能解惑,便難免有人會曲解章義,甚至是斷章取義。昔日鄭國有權臣「祭仲」專權,鄭厲公深以為禍患,遂叫祭仲的女婿「雍糾」將其殺死。雍糾得令後,便密謀此事,不想卻被他的夫人「雍姬」所知。雍姬左右為難,便詢問其母「丈夫與父親哪個更親」,她母親便答道,任何男子,都有可能成為一名女子的丈夫,而父親卻只有一個,兩者如何能相提並論?於是,雍姬便將其夫婿密謀殺翁之事告訴了父親祭仲,祭仲當即派人將女婿殺害。得知事泄,鄭厲公逃亡到蔡國,隨後祭仲迎鄭昭公入國。……這即「人盡可夫」的典故。然而後來卻有人誤會了其意,用「人盡可夫」批判荒淫的女子,曲解了本意,小子認為,這即是困惑不能解除而任由發展的例子。”
  
        蒙仲朝著莊子拱了拱手。
  
        其實聽到前半段時,莊子的面色其實已經好看了很多。
  
        此前他對蒙仲有諸般的差印象,不止是因為蒙仲鍥而不捨的請教,主要還是在於後者動不動就請教。
  
        儒家講究言傳身教,告誡學子多學多問、不懂即問,但道家不同,道家的學習方式就是自己琢磨,並且,要求不要死讀書,要多看看世間萬物的運行規律,看看哪些是人可以向天地學習的。
  
        所以說,似蒙仲先前那般鍥而不捨的請教,其實非但沒有博得莊子的好感,反而讓莊子很不喜——認為蒙仲此舉只是為了單純引起他注意,功利心太強。
  
        這也正是莊子此前對蒙仲始終視而不見、甚至於到後來看到蒙仲來請教就皺眉頭的原因。
  
        不過在聽了蒙仲幾句話後,莊子忽然發現這個小子倒也不是不學無術,甚至於還稱得上有點聰慧。
  
        當然,更重要的是,蒙仲在話中對莊子又有所示好,說莊子這樣的聖賢,應當為世人解惑。
  
        不得不說,這句話簡直說到莊子心坎上去了。
  
        由於莊子年輕時曾當過漆園的小吏,因此,後世的太史公司馬遷,在史記中稱其為「漆園傲吏」,這不是沒有理由的。
  
        莊周雖是道家的聖賢,但他為人極其高傲,雖然不能說目空一切,但卻有種「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意思,他認為當世是「道虧」之世,世人乃惑惑眾生,是‘失道者’,而他是當世唯幾的‘得道者’,因此他應當「以不惑解世人眾惑」,使當前的亂世返回至德之世。【PS:春秋戰國時期,禮樂崩壞,諸侯相互攻伐,父殺子、子弒父,叔伯兄弟自相殘殺,又有諸國攻伐,民不聊生,所以被莊子認為是「道虧」的年代。】
  
        但遺憾的是,就像莊子的摯友惠子曾經取笑他的那樣,莊子的思想並不被世人真正所接受,因此莊子後來隱居,也未免沒有憤世嫉俗的意思。
  
        不過說實話,莊子的思想不被世俗接納,這也不是理由的,單說他堅決反對君主制,光這一點就已經註定難以被廣泛傳播。【PS:頗有意思的是,堅決反對君主制的莊子,他的著作被歷代多位君主視為必讀的書籍,並且在宋朝時還被封為「南華真人」,稱《莊子》為《南華真經》,但在民間卻很少有人問津,大多是儒法那幾家的言論。】
  
        因此,當蒙仲表示莊子應當肩負起「為世人解惑」的職責時,莊子心中還是很受用的,連帶著對蒙仲的印象亦提高了不少。
  
        於是他點了點頭,認可了蒙仲那「學有惑就應該問」的說法,畢竟蒙仲已有理有據地說明了「困惑應當及時解釋清楚」的原因。
  
        而在這種情況下,蒙仲立刻拋出了他捏在手中的「理」,正色對莊子說道:“在這些日子裡,我觀惠子的著作感到困惑,便請教莊子,一連詢問三回,夫子不應;又請教宋子著作,一連三回,夫子不應;再問夫子親筆所著,一連三回,夫子不應。此後,李悝的《法經》,吳起的《吳子兵法》等等,小子皆誠心誠意向夫子請教,然而夫子從不回應。俗話說再一再二不再三,小子認為已做到誠心誠意,可夫子卻始終不回應,閉其言、藏其知,對小子視若無睹。試問,究竟是小子占理,還是夫子占理?”
  
        “這……”
  
        聽到蒙仲有依有據的話,莊伯為之語塞,忍不住偷偷瞄向莊子。
  
        而此時的莊子,眼眸中已經沒有慍怒之色,取而代之的則是恍然與深思。
  
        顯然,此刻莊子也明白過來了:感情這小子先前鍥而不捨的前來請教,根本不是為了博取他的注意,而是為了先占到一個理字,以便於此刻用這番話來堵他的嘴。
  
        但遺憾的是,此時他明白過來卻為時已晚,因為道理都在蒙仲那邊——是因為他接二連三地‘不教’,無視蒙仲,才讓這小子‘產生’了「道家將亡、皆因莊周不樹」的想法,這邏輯上是沒問題的。
  
        至於真相嘛,無非就是這小子從一開始就挖了一個坑,等著他莊周掉到坑裡罷了。
  
        『此子小小年紀,心機卻很重啊。』
  
        莊周目視著蒙仲暗自想道。
  
        期間,莊伯仔細觀察著莊子的神色,見後者臉上並無怒色,卻也沒有再提示他做出反駁,遂明白莊子這是認栽了—從道理的角度,恐怕已經說不過那叫做蒙仲的小子了。
  
        然而就在這時,莊伯卻注意到莊子伸手捋著鬍鬚,意有所指地看著他。
  
        『這是要我從禮數再與此子辯論辯論?』
  
        莊伯心中大感驚訝。
  
        要知道據他所知,莊子對儒家的評價是非常差的,甚至於還專門寫了《胠篋》、《盜蹠》等幾篇文章去抨擊儒家,抨擊儒家‘助紂為虐’,是幫助君主、貴族等上位統治者壓榨平民的幫兇。
  
        但既然莊子要自己繼續與此子辯論,莊伯亦不好違背,於是他在想了想後說道:“道理你姑且說得通,但夫子比你年長幾旬,乃是你應當尊敬的長輩,你直呼夫子名諱,豈非無禮?”
  
        蒙仲聞言拱了拱手,反問道:“莊伯您的意思,是希望小子看在莊夫子比我年長許多的份上去尊敬他嗎?”
  
        這是一個設有陷阱的反問,倘若莊伯承認,那豈不是說莊子只是空活了一大把年紀?
  
        不過很可惜,這種小伎倆連莊伯都瞞不過,更何況是莊子。
  
        這不,莊伯立刻糾正道:“蒙仲,你此言甚是無禮!……夫子豈是單單比你年長?眾所周知,夫子乃是世人推崇的道家聖賢!”
  
        “就因為夫子是世人所推崇的道家聖賢,小子就一定得尊敬夫子?”
  
        蒙仲搖了搖頭,繼續說道:“昔日定陶有一人家財殷富,或為宋國居首,某一日他遇到一名魏人,認為魏人對他不恭敬,於是那富人便道,我乃定陶巨富,你應當尊敬我。不曾想那魏人卻反問道,你的家財贈予我麼?富人搖頭否決,於是那魏人便說道,既然你的家財不會贈予,也就是說無益於我,我為何要尊敬你呢?……如今,夫子雖是名揚天下的聖賢,但小子屢次誠心請教卻被視若無睹,夫子無異于小子,小子為何還要尊敬夫子呢?……除非是看在夫子比小子年長的份上。”
  
        “你這……”
  
        莊伯被說得啞口無言。
  
        他必須承認,伶牙俐齒的小輩他這輩子見的多了,但像蒙仲這樣有依有據,能通過闡述道理而並非詭辯就能說得人心服口服的,還真是不多。
  
        他偷偷瞄了眼旁邊的莊子,驚訝地發現,莊子竟然用帶著思索的神色打量著蒙仲,這在莊伯的印象中,那是極少極少的。
  
        『或許,此子果真能成為夫子的弟子。』
  
        回想起蒙氏長老蒙薦那篤信的話,莊伯心中微動,忽然問道:“那……倘若那富人願意將家財贈予那名魏人呢?”
  
        蒙仲驚訝地看向莊伯,他聽得出來,莊伯這是想幫自己一把,倘若自己識相的話,這會兒就應該借那名魏人的口,向莊子示好一番。
  
        但問題這樣是行不通的,莊周是什麼樣性格的人,蒙仲現如今已有了大致的瞭解,一般的奉承,非但不能引起莊子的好感,反而會惹來厭惡。
  
        是的,一定要鶴立雞群那般的獨特,才能引起莊子的興趣。
  
        想到這裡,蒙仲拱了拱手,一本正經地說說道:“如莊伯所言,事實上,那名富人也向那魏人問了同樣的話「倘若我將家產贈予你,你會尊敬我麼」?那魏人便說道,倘若你將家產贈予我,那我就是定陶的巨富,你應該尊敬我才對啊。”
  
        這與俗理相違的結果,再加上蒙仲那一本正經的表情,以至於在旁偷聽的諸家族子弟們皆忍不住笑了出聲。
  
        就連莊伯亦有些哭笑不得。
  
        忽然,莊伯愣住了,他徐徐轉頭看向身邊的莊子,旋即驚喜而難以置信地發現,莊子的嘴角揚起了一絲笑容。
  
        似乎,就連莊子亦被蒙仲故事中那個不可思議的結局給逗笑了。
  
        看到這份笑容,蒙仲暗暗吐了口氣。
  
        賭對了!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7 08:57 PM

第12章:入室

        PS:有書友覺得主角說莊子“不樹”的理由很牽強,認為莊子寫下了不少著作,不能算“不樹”,但是請仔細想一想,光留書有什麼用?道家的經典本來就晦澀難懂,一句「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懵逼了多少人?讓多少人斷章取義,曲解了其本意?因此,主角認為莊子‘藏其知’的做法,實是任由惑惑眾生被惑所困擾,因此談不上樹立了至德。不過話說回來,道家的至德境界本來就達不到,太理想化了。
  
        ————以下正文————
  
        “當然,方才小子所講述的故事,與今日之事又有不同。”
  
        在逗得莊子亦忍不住微微一笑後,蒙仲見好就收,立刻話鋒一轉,改口道:“財帛乃是恒定的死物,此消彼長,定陶富人將家中財帛贈予魏人,則魏人殷富、富人變窮。但莊夫子若肯將其知識傳授於小子,卻是一份知識變為兩份,于夫子無損,於小子卻有大益。……小子曾聽說,君子贈人芳草,手有餘香,小子雖才智不足,但若能在夫子的教導下,誠心向善,豈非是讓這世上少了一名心歹之人,卻多了一名良善?小子認為,此事大有可為。”
  
        說到這裡,蒙仲深深朝莊子拱手行了一記大禮。
  
        見此,莊伯亦不能自作主張,遂轉頭請示莊子道:“夫子,您看……”
  
        莊子拄著拐杖注視著蒙仲,認真地思索著。
  
        今日的辯論,當然是眼前這個叫做蒙仲的小子贏了,他莊周輸在從一開始就掉到了這小子的陷阱中,失了先機,再加上莊伯嘴笨,反應也不如那小子,幾次被那小子說得啞口無言——倘若換做他莊周親自出馬,保準將面前這個小子說得心服口服。
  
        是的,他莊周就是這個自信!
  
        想當初,被譽為「辯遍天下無敵手」的惠子,在跟他莊周辯論時,可沒有贏過哪怕一回。
  
        只不過,莊周自持身份,拉不下臉來,打破持續近二十年閉口不言齋戒,跟一個年僅十歲的小子爭論罷了。
  
        今日姑且算他認栽好了,畢竟蒙仲這小子確實出類拔萃,才思敏捷,辯才非常了得,讓莊周不禁聯想到了他最親密的摯友惠施。
  
        然而遺憾的是,這個叫做蒙仲的小子像惠施一樣,功利心非常強,這樣的心態,是不適合作為道家弟子的,哪怕他再聰明伶俐——一個滿心只有功利的人,如何能做到「清靜無為」,如何能感悟到天地間那些至大的道理呢?
  
        但是,留在身邊作為類似‘記名弟子’那樣的半徒,這倒是沒什麼問題。
  
        畢竟蒙仲這小子也算是讀過不少書,兼之才思敏捷,尤其是膽氣不小,膽敢衝撞于他莊周——雖然今日蒙仲頂撞了他,但在解釋通順之後,其實莊周還是感到蠻高興的,畢竟自從惠子死後,就再也沒有能與他辯論的對手了。
  
        要不然,我自己培養一個?
  
        莊周忽然心中一動。
  
        培養什麼呢?當然是培養一個有能力跟他抬扛的對手咯。
  
        在這方面,至少身邊的老人莊伯是不行的……
  
        莊子不易察覺地瞥了一眼莊伯,回想起後者方才幾次被蒙仲說得啞口無言,他暗自搖了搖頭。
  
        想到這裡,莊周忽然失去了出遊的興趣,在深深看著蒙仲點了點頭後,拄著拐杖邁步返回了正屋。
  
        見此,莊伯緊跟其後。
  
        目送著莊子與莊伯離去之後,院內忽然響起一片歡呼聲,旋即,似向繚、華虎、穆武、樂進、蒙遂幾人,除了諸子中年級最大的武嬰尚在屋內睡午覺以外,其餘子弟皆一臉激動地圍在蒙仲身邊,七嘴八舌地說話。
  
        也難怪諸子感到激動,要知道近二十年來,從未有人膽敢這般衝撞莊子而不被驅逐。
  
        蒙仲笑著回應著這些同伴,如實告訴他們其實他從始至終都滿心忐忑的事實。
  
        而期間,向繚羞愧地對蒙仲道歉道:“當日你蒙氏長老說你定然能成為莊子的弟子,那時我不信,還出言譏諷,今日一見,蒙氏長老果然所言不虛。”
  
        聽了他這話,華虎、穆武二人亦紛紛向蒙仲道歉。
  
        對於向繚、華虎、穆武三人,蒙仲倒沒有什麼惡感,畢竟歸根到底是因為長老蒙薦為他‘造勢’有點過了而已,事實上這三人都是很好相與的善良之輩——這也是廢話,若非良善之輩,又怎麼會被允許留在莊子居內呢?
  
        見此,蒙仲便表示,若沒有向繚、華虎、穆武三人替他放哨,沒有樂進、樂續為他找來諸多聖賢的竹簡,僅他一人,又如何能打動莊子呢?
  
        聽了這話,眾人都感到頗為受用。
  
        而與此同時,莊周已回到了自己正屋的正堂,盤坐在一張矮桌後。
  
        估摸大概十幾息後,他伸手從矮桌上拿過一塊竹牌,用筆在竹牌上寫下幾個字,懸示于莊伯面前,只見上面寫著幾個字:彼子何人?
  
        見此,莊伯便解釋道:“彼子叫做蒙仲,是景亳子姓蒙氏的族子,具體我亦不知,但此前其家族的長老蒙薦送他到居內時,曾誇言此子定能成為夫子您的弟子。當時我亦不信,但今日所見……”他偷偷看了一眼莊子的面色,見莊子眼眸澄清、毫無慍怒,這才又繼續說道:“觀今日之事,此子確有幾分聰姿。”
  
        莊子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旋即又在另外一塊竹牌上寫下幾個字:喚來。
  
        莊伯聞言一驚,旋即又是一喜,恭敬地說道:“我立刻就去。”
  
        說罷,他轉身離開了屋子,走到院內正好瞧見蒙仲仍被諸子圍在當中嘰嘰喳喳地不知在說些什麼,他遂喊道:“蒙仲,夫子召喚。”
  
        一聽這話,除了蒙仲僅僅只有幾分意外,其餘諸子皆面露羨慕之色。
  
        期間樂進壓低聲音說道:“經過今日這件事,夫子想必對你形象深刻,或許過不了多久,就會收你為弟子,恭喜。”
  
        他的話中,帶著濃濃的羨慕。
  
        “話不可說滿。”
  
        蒙仲趕緊打斷了樂進的話,以防止被屋內的莊子聽到,旋即壓低聲音寬慰道:“若夫子果真破例收我為弟子,收一人跟收幾人,又有什麼區別呢?”
  
        諸子聞言一愣,旋即立刻明白過來,不由地紛紛露出狂喜之色。
  
        不得不說,哪怕是在莊子居內僅僅只住了一年的華虎、穆武二人,其實也早已對此失去了希望,認為自己不足以打動莊子,成為莊子的弟子,沒想到時來運轉,事情竟然出現了這樣的轉機。
  
        當即,院內諸子顧不得羨慕,紛紛提醒蒙仲一定要想辦法打動莊子,使莊子破例收徒。
  
        只可惜莊伯那邊催得緊,一干小夥伴只來得及說幾句話,便只能放由蒙仲單獨面見莊子。
  
        “須知過猶不及啊,千萬別再頂撞夫子了……”
  
        一干小夥伴在心中暗暗祈禱道。
  
        在諸子的暗自祈禱中,蒙仲跟在莊伯身後,走入了莊子居住的正屋,再次瞧見了坐在矮桌後的莊子。
  
        雖然蒙仲先前頂撞了莊子,但因為他有理有據,言辭婉轉,且話中不乏有說中莊子心坎的讚美之詞——比如那句「聖人不教則眾生被惑所擾」,因此莊子倒也並不太在意蒙仲先前的頂撞。
  
        是故,當看到蒙仲走進來後,他抬手招了招,又指指矮桌右側,示意蒙仲坐到西側的位子。
  
        蒙仲當然不會違背,走過去正襟危坐。
  
        沒想到坐下之後,他發現莊子忽然稍稍皺了皺眉,心下有些不解,遂順著莊子的視線看了一眼,這才發現莊子正看著他的坐姿。
  
        正襟危坐也不對?
  
        蒙仲有些不解,旋即忽然看到了莊子的坐姿,後者是盤腿而坐的。
  
        他頓時明白過來,遂像莊子那般改為盤坐。
  
        原來,「跪坐」的本質乃是「禮」,表示恭謹虔誠,是「禮數」的象徵之一。
  
        而莊子推崇的是道家的「道法自然」,主張順從天道、摒棄「人為」——即摒棄人性中那些“偽”的雜質。
  
        在莊周看來,真正的生活是自然而然的,因此不需要去教導什麼、規定什麼,而是要去掉什麼、忘掉什麼,忘掉成心、機心、分別心。如此一來,還用得著政治宣傳、禮樂教化、仁義勸導?這些宣傳、教化、勸導,莊子認為都是人性中的「偽」,所以要摒棄它。——這也是莊周抨擊儒學「虛偽」的一個原因。
  
        而讓莊子感到無奈的是,在孔子過世百餘年後的當今,儒家已成為當世的顯學——雖然在各國的決策層,目前仍是縱橫家與法家的自留地,且並沒有國家因為沿用儒家思想而成為強國,但在世俗間,儒家所奉行的禮,早已經深入人心。
  
        當然,這樣的結果也並非都是儒家的功勞,而是周王朝,是周王朝奉行周禮,才使得天下萬民逐漸接受了禮這個概念——儒家的禮,其實可視為是周禮的延續。
  
        不過對於蒙仲而言,跪坐也好、盤坐也罷,差別都不是很大,甚至於,盤坐還要比跪坐更加輕鬆,更不會像跪坐那般,坐久了之後雙腿發麻,連站都站不起來。
  
        瞧見蒙仲改變了坐姿,莊子微微點了點頭,旋即提筆在一塊竹牌上寫了幾個字,旋即將竹牌推到蒙仲面前。
  
        只見上面寫著一行字:我不會收你為弟子,你可知道原因?【PS:這是通俗的說法,莊子肯定不會這麼寫,但如果作者寫汝非吾弟子人選云云什麼的也沒這必要,書友們明白就行,以後類似的場景都這樣,不要問作者「莊子寫那麼多字跟主角辯論累不累」那樣的話(笑)。】
  
        看到這句話,蒙仲的心情不禁一沉。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7 08:58 PM

第13章:入室(二)
  
        原以為被莊子召到屋內,或有機會成為前者的弟子,沒想到莊子一開始就把這個機會給打死了,縱使是蒙仲,亦難免會因此感到失望。
  
        足足過了十幾息,蒙仲才從這個打擊中回過神來,深吸一口氣,開始思考莊子為何不肯收他為弟子的原因——這也是莊子正在反問他,或者說正在考驗他的問題。
  
        是因為方才頂撞了莊子,被莊子記恨了?
  
        這個猜測僅僅在蒙仲心底閃過一瞬,就被給他否決了。
  
        畢竟莊子乃道家聖賢,心胸豁達,若非蒙仲方才加上了「道家將亡」這四個字,倘若他只是單純說「莊周不樹」,都未必能讓莊子停下腳步等他解釋。
  
        至於記恨那更是無稽之談,眼下的蒙仲,有什麼資格被莊子記恨?
  
        在排除掉這一條後,其實答案就已經很明顯了。
  
        於是蒙仲低聲回答道:“可能是夫子覺得小子功利心太盛。”
  
        聽聞此言,莊子微微點了點頭。
  
        事實上就目前來說,莊周對眼前這個叫蒙仲的小子頗有好感,也頗有興趣,但蒙仲身上有幾點,是他所不喜歡的。
  
        其一,蒙仲小小年紀,心機太重。
  
        所謂心機,即人垂涎自己本不應該得到的事物而費盡心力去算計的心態,因為受欲望所驅使,往往會造成害人害己的結果。
  
        就比如今日這件事,蒙仲為了今日向莊周發難,事先準備了足足三個月,這份心機、這份忍耐,在小輩當中實不常見。
  
        因此莊周覺得,假如他今日遂了蒙仲的願,收他為弟子,就等同於助漲了蒙仲的心機,坐視他走到歧路。
  
        既然已決定要‘教’,那麼莊周當然會從最根本的心性入手。
  
        其二,蒙仲功利心太強。
  
        所謂功利心,往嚴重了說那就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輕重程度。
  
        就比如蒙仲為了成為他的弟子,不惜算計長輩,這種為達目的而算計他人的行為,是莊子非常厭惡的。
  
        不過讓莊子稍稍有點意外的是,此子非但聰明,而且有自知之明,竟然能懂得他為何不肯收他為弟子的原因,既然如此,他亦不妨‘挽救’一下。
  
        不過在此之前,莊子先要弄清楚一件事,即蒙仲為何執意要成為他的弟子,是為了名?為了利?還是為了別的什麼。
  
        於是,他在另外一塊竹牌上寫下了這個問題:你想成為我的弟子,是為了名利麼?
  
        蒙仲想了想回答道:“小子希望成為夫子的弟子,並非全然為了名利。……小子也知道,人一旦出名,是非就會多,到時候有人阿諛、有人攻殲,或有可能終日被流言所困擾。昔日周武王過世後,周公(姬旦)輔佐幼君之時,縱使是周公這樣的厚德之人,亦難免被流言困擾,更何況他人?……也並非是為了利。地位、財帛,不過與身外之物,地位再高,人仍然只是人,百年後亦不過一捧黃土;財帛雖美,但盈餘也不過只能堆於家中……”
  
        莊子捋著鬍鬚,眼眸中閃過幾絲意外。
  
        他沒想到蒙仲小小年紀,居然還有這樣的思想覺悟。
  
        那是為何?
  
        莊子用眼神詢問著蒙仲。
  
        此時,就見蒙仲舉起雙手,攥成拳頭,目視著莊子說道:“夫子,我有兩隻手,左手可以持盾,保護我所珍視的親人;右手可以持劍,將試圖侵害我親人的敵人殺死。但是,我只有兩隻手,當試圖侵害我親人的敵人太多的時候,我便無法再保護他們。……我想成為夫子您的弟子,是想借此得到重視,而不會被隨隨便便犧牲掉。……昔日宋國與魏國打仗,有一名宋卒失了戟而從敵軍手中繳獲了一柄戈,戰後他回到營中,詢問保管兵器的小吏,問「此戈可能抵償失去的戟」?小吏搖頭言不能,說既然失去的戟,那就得用戟來抵。宋卒聽罷,便手持那柄戈再次回到戰場,途中遭遇宋魏兩軍的戰爭,他不幸而亡。事後,那名小吏得知此事,對左右說,此人因我而死,我又豈能視若無睹?於是他亦手持兵器,參與到宋魏兩軍的戰事,最終不幸戰死。……小子以為,那名小卒與那名小吏,皆乃忠義之士,只可惜盡皆犧牲,論其中原因,是因為他們皆沒能得到更高的地位,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
  
        靜靜聽完蒙仲的話,莊子為之動容。
  
        倘若蒙仲方才的名利之說僅僅只是讓他感到幾許驚訝,那麼,蒙仲那後來那一番話誠實而樸實的話,確實打動了他。
  
        為了更好地保護親人,不希望像小卒子那樣在這亂世中被消耗掉,是故想借他莊子的名聲得到世俗的重視,縱使莊子在這件事上‘扮演’被利用的角色,他也無法指責蒙仲什麼。
  
        相反地,他在心底對蒙仲非常讚賞。
  
        當然,讚賞歸讚賞,對於蒙仲這一番話,他也有不滿意的地方,比如說蒙仲直言「殺死試圖侵害我親人的敵人」,畢竟莊子是厭惡並且抵制戰爭、殺戮的。
  
        忽然,莊子心中一動。
  
        因為他感覺面前這個小子的心性有點過於成熟了,目光也很長遠,已經有點居安思危的意味了。
  
        而一般十歲的稚童,尚在心智開蒙階段,不應當具備如此成熟的心智。
  
        『莫非其家中曾遭遇變故?』
  
        莊周暗暗想道。
  
        當然,這種事不好方面詢問,他會事後托莊伯去打探,他此刻想瞭解的是,究竟是什麼原因,導致蒙仲居安思危,已早早地在為日後謀劃。
  
        片刻後,當看到莊子寫在竹牌上的字,蒙仲如實地回答道:“因為宋國。”
  
        莊子聞言一愣,左手捋著花白的髯須,右手對蒙仲攤了攤手,做了一個「詳細說」的示意動作——他也想聽聽看,蒙仲這個年僅十歲的小子,對他宋國又有什麼獨特的見解。
  
        見此,蒙仲在思忖了片刻後說道:“眾所周知,宋國乃殷人之後,其餘諸國,除齊國發生了「田氏代薑」的變故,其餘諸國,若非姬姓之後,即姬姓之臣後人。周王朝本就是推翻了殷商後建立,周人對殷人本就有警惕,更何況十餘年前宋君稱王,此後數年,先後擊敗齊、楚、魏三國,使天下為之側目,從此不敢小覷我宋國。……但小子以為這並非是福,終歸我宋國雖非弱國,但也並非強國,稱王圖霸,又被齊、楚、魏三方所敵視,雖如今能得保一時,但日後恐生禍端。”
  
        莊子微微點頭,在心底認可了蒙仲的見解。
  
        由於他的摯友惠施的族人「惠盎」,此時就是宋王偃幕下的治國重臣,因此,他對宋國局勢的瞭解,自然要超過蒙仲——哪怕他此前對此並不是很在意。
  
        莊子知道,宋君戴偃之所以敢稱王,那是因為當時在魏國擔任國相的「公孫衍」,正在組織魏、趙、韓、燕、楚、齊、義渠總共七個參與國的「七國伐秦」之事,當時中原的焦點都在這件大事上,因此宋君戴偃稱王這件事,並沒有在世上引起太大的震動。
  
        然而由於各國都有私心,「七國合縱伐秦」被秦國所擊破,繼而使天下呈現「秦與齊楚」對峙的局面。
  
        此後,秦國、齊國、楚國三方皆在合縱連橫這件事上角力,爭奪霸主之位,當然顧不上宋國。
  
        數年後,因燕國在「七國合縱伐秦」期間發生內亂時,齊國趁機派兵攻打燕國去了,此舉導致燕王噲被殺,燕國國相「子之」逃亡、被齊人抓住砍成肉醬——正是這場戰爭,給日後的齊國埋下了禍根,後來燕王噲的兒子「燕昭王」勵精圖治,重用「樂毅」率軍攻伐齊國作為報復,先後佔領齊國七十多座城池,讓齊國只剩下「莒」、「即墨」兩座城池,幾乎滅國,此後齊國迅速衰敗。
  
        而楚國呢,則在數年後被秦國的國相「張儀」欺騙——當時張儀欺騙楚懷王,用秦國割讓六百里商于之地作為條件,換取楚國與齊國解除盟約,楚懷王中計,便與齊國斷交,結果張儀卻說當時他說的是「六裡地」。
  
        於是楚懷王大怒,舉傾國之兵攻打秦國,卻被秦國擊敗。
  
        事後,韓魏兩國趁機奪取楚國在中原的領土,楚國亦由此衰敗。
  
        總而言之,當時的齊、楚、燕、韓、趙、秦等強國,一個個都抽身無暇,而與宋國發生戰爭的齊國、楚國、魏國三個國家,齊國當時的重心在「伐秦」與「吞併燕國」這兩件事上;楚國是當時七國合縱的縱長,正在忙著討伐秦國;至於魏國,此時的魏國早已經是千瘡百孔,東邊被齊國打——馬陵一戰魏國十萬大軍全軍覆沒,西邊又被秦國攻打,無奈之下割讓河西郡向秦國求和,再也不是吳起執魏武卒時橫掃天下的那個魏國了。
  
        在這種情況下,齊國、楚國、魏國哪裡顧得上與宋國的戰爭呢?
  
        不得不說,若非是宋王偃看准了時機,那麼就是天佑宋國。
  
        否則似宋王偃這般祭天稱王的,那是肯定會遭到周圍鄰國的討伐的,而且是名正言順的討伐。
  
        而如今,諸國間的局勢又出現了不同。
  
        但這些事,莊子暫時並不打算告訴蒙仲,畢竟,蒙仲就算知曉又能怎樣呢?
  
        徒增煩惱而已。
  
        眼下莊子對蒙仲的期待,即後者去掉心機與功利心,能感悟到「清靜無為」的道理。
  
        只要蒙仲能做出這些改變,莊周倒也並不介意收前者為弟子,用自己的名聲,庇護蒙仲與其親人,使其在這個道虧的亂世中免受兵禍之害。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7 09:00 PM

第14章:授業
  
        當晚,莊伯向居住在莊子居內的諸家族子弟宣佈了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雖莊子暫時並不打算收任何人為弟子,但從今天起,這位聖賢會嘗試教授居內的諸子。
  
        說白了,彼此雖無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
  
        當然,對此諸子已經很滿意了,畢竟師徒名分,僅在於莊子是否承認他們這些人是他的弟子,但是在世人眼裡,只要莊子願意教授他們,那他們就是莊子的弟子——哪怕莊子本人並未親口承認。
  
        是故,向繚、華虎、穆武、樂進、樂續幾人欣喜雀躍。
  
        欣喜雀躍之餘,他們紛紛向蒙仲投以感激的目光,因為若非是蒙仲的關係,他們這些人恐怕在這裡再呆上幾年都無法得到這樣的結果。
  
        哪怕是憨厚內向、不善言辭的武嬰,看向蒙仲的目光中亦充滿敬意。
  
        畢竟在場所有人都瞭解,‘藏其知’、‘閉其口’近二十年的莊子,他之所以會突然出現這麼大的轉變,這全是因為蒙仲的功勞。
  
        而就在諸子因為莊子忽然轉變準備教授他們知識而欣喜地議論紛紛時,莊子正獨自坐在正屋的堂上,思索著授業這方面的事。
  
        莊周以前是向人授過業的,但那時他惠子尚未身故,他也沒有立下‘閉口’的齋戒,可現如今,他即不想破了自己‘閉口’的齋戒,又想教授居內的諸子學習道家思想,縱使是莊周亦對此感到有些頭疼。
  
        思前想後,莊周最終想出了一個辦法,即先教授一人,再叫這人代他教授其餘學子。
  
        而這個「先教授一人」的人選,他當即就想到了蒙仲,畢竟在諸子當中,唯獨蒙仲給他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
  
        次日巳時前後,莊子先是命莊伯到居內的庫藏,將他先前所著的《天地篇》命人搬到正屋的堂上,旋即讓莊伯喚來蒙仲,向後者解釋了一番,即他先教蒙仲,隨後再由蒙仲代為授課,教授居內的諸子。
  
        『代師授業?』
  
        縱使是蒙仲亦有些受寵若驚,畢竟代師授業,這可是唯有‘門下大弟子’才能得到的殊榮啊。
  
        當然了,反過來說,既然是代師授業,那麼換而言之,莊周對蒙仲的要求也會更高,倘若蒙仲無法在很短的時間內領悟莊周想要表述的含義,耽誤了教授其他諸子,那麼這種授業方式自然也就無法施行了。
  
        「念。」
  
        在只有兩人的堂內,莊周將他所著《天地篇》的首冊竹簡放到蒙仲面前,用眼神與動作示意蒙仲朗誦。
  
        蒙仲接過書簡,在自己面前攤開,目視著竹簡上的內容誦讀道:“天地雖大,其化均也;萬物雖多,其治一也;人卒雖眾,其主君也。君原于德而成於天,故曰,玄古之君天下,無為也,天德而已矣……”
  
        期間,莊周閉目傾聽著,待等到蒙仲誦讀到第一段段落,他忽然抬起手,阻止蒙仲再往下誦讀,同時將一塊寫著「何解」的竹牌擺在蒙仲面前,並用手指點了點竹牌。
  
        蒙仲會意,便按照莊周的心意,用自己的理解來解釋這段話的含義:“夫子在文中所書,即天和地雖然很大,然而它們的運動和變化卻是均衡的;萬物雖然紛雜,不過它們各得其所歸根結蒂卻是同一的;百姓雖然眾多,不過他們的主宰卻都是國君。國君管理天下要以順應事物為根本而成事于自然,因此,古代君主統馭天下,一切都出自無為……夫子,何謂「天德」?”
  
        對於蒙仲的解釋,莊周心裡是滿意的,因為蒙仲解釋的很正確,雖然不明白「天德」的道理,但這也難怪,畢竟「天德」是道家頗為高深的思想。
  
        滿意之余,莊周便在一塊竹牌上寫下幾個字,來解釋天德的含義:天即天道、德即人德,天人合一,即為聖者。
  
        蒙仲釋然地點了點頭。
  
        看到他這幅表情,莊周在另一塊竹牌上又寫了一行字:你曾用宋子《天人篇》求教於我,想必對此有些瞭解。
  
        蒙仲看到這行字愣了一下,抬頭一瞧莊周,卻見這位夫子正帶著幾許捉狹、戲謔看著自己——也不曉得是什麼用意。
  
        好在莊周也沒有幾許捉弄蒙仲,見這小子面露訕訕之色,便示意他繼續往下誦讀。
  
        蒙仲遂繼續往下誦讀,一段一停,按照莊周的意思,解釋該段話的含義,甚至於有時候還會被莊周詢問一些延伸的道理。
  
        至於期間遇到的困惑,莊子亦逐一闡述道理,解除了蒙仲的困惑。
  
        莊周所著《天地篇》,總共約四千個字,光是記錄的竹簡就用了近二十冊,在當前的年代著實可以稱得上是‘長篇之論’了。
  
        正因為他是長篇之論,因此蒙仲花了整整一日的工夫,才勉勉強強將這篇文章理解通順——這還是在莊周逐一解釋他困惑的情況下,否則,怕是三五日都未必有這樣的成果。
  
        不過話說回來,道家的經典都是這樣,看懂是第一步,得到屬於自己的感悟,才是最重要的一環。
  
        而就這方面來說,蒙仲對《天地篇》的感悟還遠遠達不到使莊周滿意的程度,但作為‘代師授業’的第一課,這程度倒也足夠了——畢竟第一課嘛,蒙仲所要做的只是重複莊周的解釋,讓其餘諸子能夠讀懂這片文章。
  
        至於諸子後續能領悟到什麼程度,那就看他們自身了,反正莊周是絕對不會強求的。
  
        九月初六,即莊周單獨給蒙仲授業的次日,他將莊子居內所有諸子都喚到了正屋的堂上。
  
        得知此事後,蒙遂、武嬰、向繚、華虎、穆武、樂進、樂續七人皆皆換上了乾淨的衣服,恭恭敬敬地盤坐在堂下。
  
        當時,蒙仲面朝諸子坐在矮桌的南側,手捧《天地篇》的諸多竹簡,一句一解釋地向諸子解釋了這片文章想要表達的字面含義。
  
        在此期間,莊周則坐在矮桌後的主座,一邊閉目養神,一邊傾聽著蒙仲的講述,看看是否有疏漏、錯誤的地方。
  
        而讓他頗為滿意的是,即便只是教了一天,但蒙仲卻已經能通順地解釋通篇的字面含義,且期間並無疏漏、錯誤之處。
  
        看來這樣的授業方式大有可為,莊周在心中暗暗想道。
  
        在講解完畢之後,蒙仲按照莊周的心意囑咐諸子道:“今日的授業便到此為止,你們各自抄錄一份《天地篇》,回屋仔細研讀,感悟其中的道理,期間若有疑問,或有所得,便記錄下來,於兩日後再次授課時,當面請教夫子。”
  
        “謹遵夫子教誨。”諸子齊聲說道。
  
        為何下次授課定在兩日後,其中有兩個原因,一來他希望給諸子留下充足的時間,叫他們能細細感悟《天地篇》的內容,二來,他莊周也能得到充足的時間去思考新的著作。
  
        次日,諸子在做完自己負責的雜事後,便一個個盤坐在各自屋內反復誦讀《天地篇》,試圖從中感悟到什麼大道理,好在兩日後的授業時引起莊子的重視——雖說蒙仲這個‘門下大弟子’的地位應該是不會動搖了,但爭一下‘二弟子’的位子倒也不錯,畢竟他們總共可有八個人呢。
  
        而在這一日,蒙仲亦像其餘諸子一樣,在屋內與蒙遂一起研讀《天地篇》,可沒想到是,待等到巳時前後,莊伯卻忽然來到了屋內,對蒙仲說道:“蒙仲,夫子欲離居出遊,你準備一下,侍奉夫子身邊。”
  
        蒙仲與蒙遂對視一眼,均有些發愣。
  
        要知道據他們所知,近些年來莊子出遊,那都是為了完善他的著作,因此在他出遊期間,不允許旁人跟隨,哪怕是莊伯,都很少跟隨莊子出遊。
  
        可沒想到的是,今日莊子居然會指名讓他跟隨。
  
        不得不說,得到這份殊榮,其實蒙仲已經與莊子的弟子無異——儘管莊子暫時還不會承認這一點。
  
        “是,小子即刻準備。”
  
        朝著莊伯拱了拱手,蒙仲連忙應道。
  
        莊伯點點頭,旋即看著蒙仲欲言又止。
  
        作為跟隨莊子數十年的老人,莊子近二十年閉口不言,莊伯內心是非常難受的。
  
        畢竟在莊伯的記憶中,他的主人莊周雖然為人高傲,但平日其實是一位非常開朗而健談的人,哪怕是四五十歲時,仍與好友惠子或者慕名而來的賓客天南海北地辯論才學,可現如今,莊子卻變得極為自閉,獨自一人沉浸在‘道’的境界,拒絕與世人交流,直到蒙仲出現,才讓莊子稍稍出現了一絲改變。
  
        因此,莊伯十分希望眼前的蒙仲能繼續‘影響’莊子,讓莊子恢復到以往的開朗而健談,但猶豫再三,他最終還是沒有將心中的期待告訴蒙仲。
  
        思忖再三,他只是告誡蒙仲道:“你跟隨夫子出遊,切記不可在夫子深思時擾亂其思緒。”
  
        這一點蒙仲當然明白。
  
        在莊伯的指點下,蒙仲將空的竹簡、竹牌,以及筆墨硯等物放在一隻竹籃裡,侯在院門等待著莊子。
  
        沒過多久,就見莊子拄著拐杖緩緩走來。
  
        這一次,莊子當然不會再對蒙仲視若無睹,只見他朝著蒙仲點點頭——大概是示意後者跟在身後,旋即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莊子居。
  
        『莊夫子出遊,他會去哪些地方呢?』
  
        說真的,蒙仲對此十分好奇。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7 09:01 PM

第15章:出遊
  
        莊子出遊究竟會去哪些地方?
  
        其實這個疑問,早在蒙仲、蒙遂、蒙虎三人首日瞧見莊子獨自出遊時就已經私下討論過。
  
        當時蒙虎覺得應該是「景山」,也就是景亳境內聞名的那座景山。
  
        在景亳境內,景山應該是最有名的自然造物了,因為它既是商湯會盟諸侯的地點,並且早在夏朝中後期時,景山又是楚人的居住,因此景山又叫做「楚丘」——如今這座山上還保留著許多當年楚人居住的痕跡,以及荒廢的祭廟等等。
  
        正因為如此,早在宋襄公年間,當宋國與楚國交惡而發生戰爭時,「奪回先祖居地」也作為楚國貴族支持對宋戰爭的一個原因。
  
        總而言之,景山在景亳一帶國人的心目中,是具有非同一般的地位的,仿佛帶著幾分仙氣。
  
        但仔細想想,景山位於「C縣」東北四十裡,而莊子則隱居在夏邑與景亳之間的澮水河畔,兩地相距最起碼六七十裡,別說是如今年過七旬的莊子,就算是後者年輕時候,也沒辦法在短短一兩日內來回。
  
        而事實上就像蒙遂此前所猜測的,莊子頂多就是在附近一帶走一走、看一看罷了,可能連十裡範圍都走不出去。
  
        這不,沿著澮水才走了不到兩三裡地,莊子就在靠近澮水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注視著河內奔騰的水流,若有所思。
  
        見此,蒙仲便像弟子一般侍立於莊子身邊,不敢開口免得打攪到後者的思緒。
  
        說實話,這的確怪悶的,於是蒙仲站了片刻後,便找了一塊石頭坐了下來——反正莊子也不會在意。
  
        不知過了多久,莊子忽然有了動作,只見他先是從左手袖口內摸出一支筆,旋即用左手捏住左衣袖的袖口,竟將左袖作為書寫的載物,提筆在袖口上書寫起來。
  
        見此,蒙仲非常好奇,遂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屏住呼吸仔細觀瞧。
  
        他此時這才發現,莊子身上衣袍的左邊袍袖上,其實已經寫了許多密密麻麻的字。
  
        蒙仲暗暗在心底念誦:北冥有魚,其名曰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
  
        這篇文章,蒙仲從未在莊子居內的庫藏內看到過,顯然是莊子正在編寫的著作。
  
        這一點,從莊子時不時頓筆,皺眉思忖就可以看出。
  
        『我說夫子每次出遊時,好似都是這件皂青袍……』
  
        忽然間,蒙仲恍然大悟。
  
        前段時間他負責給莊內的諸人洗衣服時就感到困惑,明明莊子換下讓他洗的衣服也不少,但唯獨出遊時所穿的這身皂青色的衣袍,三個月裡卻從來不換,原來這其中竟然還有這樣的玄機。
  
        由於莊子的新著目前還只有寥寥幾百字,蒙仲在旁很快就看完了,於是難免再次陷入了無所事事的處境。
  
        反正閑著沒事,蒙仲便在河灘上躺了下來。
  
        九月初的天氣,其實已近深秋,但由於此刻太陽高深,因此微風吹來倒也不覺得涼意,反而覺得很舒服。
  
        再加上昨晚與蒙遂一同研讀《天地篇》到深夜,今早又早早起來洗曬衣物,因此蒙仲躺在日光下的河灘上,頓時感覺困意襲上心頭,不自覺地就睡著了。
  
        而莊周這邊,寫著寫著也沒了思緒,便收起筆,拄著拐杖站了起來,準備再往前走走,希望能在自然中得到感悟與靈感。
  
        沒想到站起身來一瞧,他這才發現,蒙仲竟用雙手枕著腦袋躺在河灘上酣睡。
  
        『這……』
  
        縱使是莊周亦不禁為之愣神。
  
        畢竟無論是在近二十年之前,還是在近二十年之後,一般人無不以能伴隨在他身邊為殊榮,那時他莊周身邊的隨從,哪個不是畢恭畢敬、服侍左右。
  
        然而這小子倒好,居然在自己面前睡著了。
  
        莊周不聲不響地走過去,用拐杖的末端輕輕觸碰了幾下蒙仲的腰際,然而後者卻毫無反應。
  
        唔,睡得挺熟。
  
        這可如何是好?
  
        莊周也被難住了。
  
        因為按照道家順其自然的主張,蒙仲這小子此刻在他面前睡熟,那就應當仍由他睡——刻意講究尊師重道,那是儒家所奉行的,道家卻不講究這一套。
  
        道家師徒的關係是這樣的:處得來就處,處不來就散;今日你願意接受我的思想,那你就是我的弟子,明日你不願意接受我的思想了,那你就不再是我的弟子。
  
        總而言之,凡事都講究順其自然,這就是道家的主張。
  
        反過來說像儒家那套,在師長身側小輩必須恭恭敬敬,其實莊子是很反感的,認為這是儒家刻意禁錮世人的一種枷鎖——指繁文縟節。
  
        而如今像蒙仲這般,在他面前呈現最真實、最自然的一面,其實這反而是值得讚賞的。
  
        因為真實,不‘虛偽’。
  
        但問題是眼下莊子沒了新作的思路,正準備繼續往前走走尋找靈感,總不能將這小子丟在這裡吧?
  
        叫醒他?
  
        還是不叫醒?
  
        莊周再次陷入了思考。
  
        最終他做出了決定:坐在旁邊的石頭上,等待蒙仲自己蘇醒。
  
        就這樣又過了約半個時辰,蒙仲幽幽轉醒,張嘴打了個哈欠,卻冷不丁眼角餘光瞥見莊子不知何時竟已不再寫他的新作,而是坐在旁邊的石頭上看著他。
  
        一老一小彼此對視。
  
        “夫子。”
  
        蒙仲驚地將那個哈欠都憋了回去,趕忙站起身來,一臉尷尬,面色訕訕地解釋道:“夫子,小子因為昨晚讀《天地篇》到深夜,是故……”
  
        然而,莊子本來就不在意這些,隨意地點點頭,抬手指向前方,大概是表示他們又要繼續向前了。
  
        『真的沒生氣?』
  
        蒙仲驚訝地跟在身後,時不時地緊走兩步,關注一下莊子的表情。
  
        但據他的觀察,莊子似乎真的沒有將這件事放在心上,這讓他感到頗為意外。
  
        要知道方才他蒙仲的行為,就算是換做長老蒙薦,恐怕也會笑駡著用拐杖在他腦門上來一下作為訓誡,但莊子卻沒有,後者非但沒有訓斥他,甚至都沒有叫醒他的意思——不是說莊夫子性格乖僻,不好相與麼?
  
        此後,莊子大概又往前走了約兩裡地左右,隨後再次停了下來,在靠河的地方尋找一處歇息地。
  
        待坐下後,莊子從袖口內取出手掌大的一塊餅。
  
        見此,蒙仲愣了一下,他忽然發現,他手中竹籃內所準備的物什,既有空的竹簡,也有筆墨硯,但唯獨忘了帶吃的乾糧。
  
        這可如何是好?
  
        而此時,莊子似乎也注意到了蒙仲的窘迫,遂將手中的餅掰了一半給他。
  
        長者賜,不敢辭,蒙仲趕忙雙手接過這塊餅,仔細瞅了又瞅。
  
        這種餅叫做「粉粢」,或者「粢餅」,即是將米煮熟後搗爛捏成餅狀的食物。【PS:類似糍飯、糍粑、糍團等。】
  
        與粢相對應的,還有一種乾糧叫做「糗(qiǔ)餌」,即是將米麥炒熟後搗碎,捏成團狀或塊狀的事食物。
  
        粉粢與糗餌,皆是當代非常普遍的乾糧,一般情況下,世人出門在外就吃這個,行軍打仗時士卒也會吃這個。
  
        哪怕是在蒙仲家中,當母親葛氏帶著他們兄弟倆到田地裡幹農活的時候,因為沒有時間做飯,也會用這些乾糧來果腹。
  
        既然是乾糧,顧名思義,即是又硬又幹、難以下嚥的食物,因此世人出門在外時,包括蒙仲家也一樣,往往會燒一鍋水,用滾燙的水將粉粢或糗餌泡軟了再吃,或者就著熱水、熱湯吃。
  
        可這附近哪裡有熱水、熱湯呢?
  
        蒙仲四下瞅了瞅,最終將目光定格在莊子拐杖上掛著的那只葫蘆上。
  
        而此時,莊子也已經將那只葫蘆從拐杖上解了下來,遞給了蒙仲。
  
        蒙仲當然猜得到葫蘆內定然裝的是水或湯之類的,便推辭想讓莊子先喝表示尊敬,但奈何莊子性格太拗,於是他只好接過葫蘆小小喝了一口。
  
        唔,葫蘆內裝的果然是水,還稍稍帶著些溫度。
  
        於是乎,一老一小就著葫蘆內的溫水,將各自手中半塊餅徐徐吃完了。
  
        吃完各自的半塊餅後,莊子繼續拄著拐杖,目視著崩騰的澮水陷入了沉思,時而提筆在自己衣袖上又寫上幾句靈感所得。
  
        而蒙仲,則閑著沒事在河旁晃蕩。
  
        他記得這一帶附近,好似有他跟蒙遂、蒙虎二人製作用來捕魚的魚簍網。
  
        是的,跟年過七旬的莊子不同,半塊粢餅可不能填飽他的肚子——甚至蒙仲認為,莊子分了半塊粢餅給他,也未必能填飽肚子。
  
        果不其然,往前又走了大概十幾丈,蒙仲便在一片水草叢中,找到了他們放置的魚簍網。
  
        運氣不錯,魚簍網內有四五條魚,大小都有。
  
        於是蒙仲便將其中兩條大魚從魚簍網中捉上來,摔在河灘上的石頭上,將其摔暈。
  
        然而待等他將摔暈的魚拾起時,莊子已拄著拐杖走到了面前,看看蒙仲手中的魚,又看看河裡的魚簍網,眼中首次露出了嚴厲的神色,抿著嘴唇,右手指著那個魚簍網。
  
        蒙仲愣了愣,旋即便明白了莊子的意思,便解釋道:“夫子,此物非他人所有,而是小子與蒙遂、蒙虎幾人為了捕魚而設。小子絕不敢侵佔他人之物。”
  
        一聽這話,莊子眼眸中的嚴厲之色頓時退散,在點點頭向蒙仲表示了歉意後,拄著拐杖愣神地看著河中的魚簍網,看著網中剩下那三條正在掙扎亂竄的魚,眼中露出深思之色。
  
        而此時,蒙仲正準備到不遠處的林子裡找些柴火烤魚,卻忽然聽到身背後傳來噗通一聲,好似有什麼重物掉到水裡。
  
        “唔?”
  
        他下意識回頭一瞧,旋即嚇得險些魂飛魄散。
  
        因為他駭然瞧見,方才還站在岸上的莊子,不知什麼緣故竟然掉到河裡去了,此刻正死死拽著魚簍網避免自己被水流沖走。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7 09:02 PM

第16章:出遊(二)
  
        看到莊子落入河中即將被水流所沖走,蒙仲嚇地魂飛魄散,哪裡還顧得上其他,連忙飛奔過去,將莊子從水裡拽了上來。
  
        在營救莊子的期間,蒙仲瞧見了他與蒙虎、蒙遂二人所制的那個魚簍網,原來其中還有幾條魚,可現如今漁網內卻空空如也,很顯然,魚簍網內的魚,只有可能是被莊子給放走了——而莊子本身,多半也是為了放走那幾條魚而不慎掉入河中。
  
        “夫子,您這是在幹什麼?!你可知曉,你差點就……”
  
        蒙仲首次用較為嚴厲的口吻對莊子說道。
  
        並非他不尊重莊子,而是他真的感到後怕,要知道,方才若是他手慢一步,說不準已高七旬的莊子,就會被水流沖走。
  
        從內心來說,蒙仲絕對不希望莊子出現什麼意外,否則他勢必會遺憾終身;而從利害角度來講,若是莊子不幸在此遇難,整個宋國乃至整個世俗都有可能因此而指責蒙仲——畢竟莊子是在與他一同出遊時遇到了危險。
  
        到時候雖天下之大,恐怕也沒有蒙仲的立身之地。
  
        莊子沒有在意蒙仲語氣上的嚴厲,因為他看得出來蒙仲臉上的擔憂——甚至是眼下,蒙仲依舊面色發白,顯然是被這個變故嚇得不輕。
  
        儘管方才身處險境,儘管此刻渾身濕漉且被秋風吹得有幾分寒意,但莊子的面色卻依舊平靜,只見他用手指指指蒙仲,又指指他自己,旋即豎起兩根手指。
  
        然後,莊子又指了指河灘上的那兩條魚,再次豎起兩根手指。
  
        再然後,他又指了指跟他一同被蒙仲拽上岸來的魚簍網,搖了搖頭。
  
        瞧見莊子這動作,蒙仲愣住了,他能看懂莊子想要表達的含義,即他們只有兩個人,用兩條魚果腹充饑綽綽有餘,不需要魚簍網內其他落網的魚,既然如此,何不將其放歸自然,使其免受魚簍網的束縛?
  
        蒙仲聞言幾番欲言又止,最終他歎了口氣,無奈地說道:“夫子,即使您想放走那幾條魚,何必親自動手?此事完全可以由小子代勞……”說到這裡,他見莊子面色蒼白、整個人微微有些發抖,便岔開話題說道:“先不說這個,小子先扶您到前邊的林子,點一堆火烤烤濕漉的衣物,眼下九月天氣漸漸開始寒冷,小子擔心夫子因此受寒著涼。”
  
        說著,蒙仲立刻脫下他身上的上衣,披在莊子身上,雖然他年紀小,但由於當代的衣服本來就寬鬆,再加上他們兄弟倆的衣物有些是他們的母親葛氏用其父蒙瞿的舊衣物改的,因此莊子倒也能披在身上。
  
        雖然如此一來,蒙仲身上就只剩下一件貼身的小衣,但他年紀輕,血氣方剛,倒也不覺得有什麼寒意。
  
        而在此期間,莊子見蒙仲立刻主動褪下身上的衣服披在他身上,雖然始終沒有開口,但心中對蒙仲卻是好感倍增。
  
        在得到莊子的允許後,蒙仲扶著前者,一老一小緩緩走向北邊的一處樹林。
  
        到了那樹林,蒙仲找了一處被風地讓莊子坐下歇息,旋即他立刻想辦法點篝火,讓莊子能烤幹濕漉漉的衣物。
  
        由於身邊沒帶著合適的刀斧工具,蒙仲便只能用手掰斷些樹枝,至於點火的道具,當代最方便的即是燧石,是每家每戶、出門在外的必需品之一,蒙仲今日攜帶的竹籃中,就有兩塊燧石,以便不時之需。
  
        否則,蒙仲恐怕就只能鑽木取火了——有這個時間,他還不如直接飛奔回莊子居,讓居內的人一起幫忙營救莊子。
  
        借助那兩塊燧石,蒙仲很快就點起了篝火,且將篝火燒得很旺,讓仍穿著濕漉漉的莊子能坐近些烤烤火。
  
        然後,他又用樹枝搭了個簡易的架子,對莊子說道:“夫子,您且披著小子的衣物,將您身上的濕衣掛在此物之上,否則濕氣入體,恐傷身體。”
  
        莊子點點頭,遂脫下了外衣,只剩下一件貼身的小衣,裹著蒙仲的衣服坐在篝火旁。
  
        看著這老頭仍抖抖索索的模樣,蒙仲暗自搖了搖頭。
  
        他實在不能理解,為何莊子要冒著掉入河中的危險,去釋放魚簍網內的那幾條魚呢?
  
        不過就像世俗的共識那樣,莊子的想法嘛,從來就是讓人捉摸不透的,就好比他曾經對請他前往楚國當令尹(楚國國相)的使者說「我寧可到泥潭裡打滾也不會去當楚國的國相」,讓人無法理解。
  
        安頓好莊子後,蒙仲再次回到河灘,可惜這會兒,莊子的拐杖以及拐杖上的葫蘆,早就不知被水流沖到哪裡去了,因此蒙仲只好將竹籃以及那兩條魚帶回了樹林,旋即他將那兩條魚串在兩根樹枝上,旋即將這兩根樹枝倒插在篝火旁的地上,意在借火的溫度將其烤熟。
  
        可能是烤火期間實在沒什麼事可做了,也可能是蒙仲仍因為方才的事而心有餘悸,他忍不住對莊子說道:“夫子,日後請務必莫要再做那麼危險的事。”
  
        莊周眨了眨眼睛,捋著髯須瞅著蒙仲,可能是覺得被小輩這樣指責有點尷尬,但最終,他還是小幅度地微微點了點頭——若非蒙仲看得仔細,可能會因此而忽略。
  
        蒙仲很驚訝於莊子居然接受了自己的要求,畢竟在儒家思想盛行的當代,似蒙仲這般對年長者說話,哪怕他是出於好心,亦有可能讓年長者感到不快。
  
        然而莊周卻絲毫沒有不快之色,這讓人不得不信服這位聖賢那異于世俗的胸襟。
  
        對此,蒙仲亦為之信服,信服之餘,他忍不住問道:“夫子,您方才為何要冒險釋放魚簍網內的魚呢?是覺得它們可憐麼?”
  
        見此,莊子深思了一下,見擺在身邊的竹籃裡仍有空無一字的竹簡,還有筆墨,遂彎腰將竹簡拿起攤開在膝蓋上,旋即又取過筆,將筆尖放在嘴裡用唾沫蘸濕,然後在竹簡上寫道:彼物傷德。
  
        “彼物?”蒙仲愣了愣,旋即好奇問道:“夫子指的是那只魚簍網?”
  
        莊子點點頭,提筆又在竹簡上寫道: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
  
        然後,他指了指那兩條正在被烤的魚,又寫道:損其餘,補你我之不足,此合乎天道。但以彼物(魚簍網)獵魚,若魚因困而死,卻未必能補你之不足,若棄之,此消而彼不能長,即非道。
  
        蒙仲皺著眉頭思忖了片刻,這才弄懂了莊子想要表達的意思。
  
        莊子是想告訴他,用魚簍網來捕魚,魚的結局就只有兩個,要麼因為失去自由而死在網內,要麼則是被他(漁人)捕捉食用,後者符合天道所謂「損有餘而補不足」的說法,通俗地說這條魚的死是有意義的,它使人活命了,它的精氣在人的體內得到了延續;但若是那條魚因為失去自由而白白死在漁網內,漁人很有可能就直接將死魚給仍了,這樣一來,這條魚的死就沒有任何意義。
  
        魚死了,但漁人卻沒能填飽肚子,仍得繼續捕捉其他的魚,這樣一來,魚的損失與漁人的收穫就不能維持平衡,所以有違天道。
  
        隨後,莊子又用手中的竹簡告訴蒙仲,用魚簍網捕魚,太過於容易,因為是容易獲得的利益,因此或有可能人人效仿,盲目地捕捉河魚,這很有可能導致一段時間後這裡的魚因此絕跡。
  
        而魚一旦絕跡,則有可能導致最初的漁人也因此餓死,破壞了原本「漁人捕魚為生」的規律,因此不合天道。
  
        “夫子的意思是……讓小子毀掉那些魚簍網麼?”
  
        蒙仲猶豫地問道,看得出來他對此很捨不得。
  
        見此,莊子便在竹簡上又寫了幾個字:人不為(wéi)己、天誅地滅。
  
        這意思是說,人若不能約束自己的欲望、提高自己修養,肆意損害天道下的其他物種,那麼日後就定然會遭到天道對人的‘報復’。【PS:這才是這句話的本意。】
  
        比如說,濫捕魚苗的漁人,最終將無魚可以捕捉;而大肆砍伐林木,或會導致山洪暴發,泥土沙化。
  
        前人種下‘因’,後人得到‘果’,人(人類)不可能一直違背天道的規律而不受懲罰。
  
        而在這方面,蒙仲的感觸更深,他不得不承認,莊子的眼界與思想,確實超越當世絕大多數人。
  
        並且,莊子自身也是這樣‘約束’自己的。
  
        蒙仲聽說過一則軼事,即發生在莊子與他的好友惠子身上。
  
        惠子即惠施,年輕時就趕赴魏國成為魏國的國相,在擔任魏相期間,惠子返回宋國蒙亳、商丘一帶,當時他的隨從前呼後擁,又有無數宋人爭相前來圍觀,這讓衣錦還鄉的惠子顯得意氣風發。
  
        而那時,曾經因為一句「莊子或將取代您擔任魏相」的流言,就讓惠子在莊子前往魏國探望他時嚇得魂飛魄散,繼而派兵在整個魏國搜捕莊子的那位莊夫子,他又在做什麼呢?
  
        當時莊子正穿著麻布所制的衣物坐在河邊釣魚。
  
        期間,他先釣到一條大魚,隨後又釣到幾條小一些的魚。
  
        而最後呢,莊子按照自己的胃口,留下一條最適合的魚,將其餘的魚都倒回了河裡,然後背著魚簍、帶著釣竿高高興興地回家了。
  
        回想起這則軼事,蒙仲立刻回到河邊,將魚簍網收起帶到莊子面前,當著後者的面將其摧毀。
  
        見此,莊子面露一副「孺子可教」般的表情,贊許地點了點頭。
  
        此時此刻,莊子其實仍覺得眼前這個叫做蒙仲的小子心機很重,對於功利也很執著,但莊子亦不否認此子的真誠一面,比如方才此子營救他時的急切、擔憂,包括將他救上岸後立刻主動脫下衣服給他披上的這份善良。
  
        總而言之,這是一個相當不錯的孩子。
  
        莊子在心底暗自想道。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7 09:04 PM

第17章:返回
  
        當日傍晚,由於莊子的拐杖在他掉入河中時被水流沖走了,因此蒙仲便扶著他返回莊子居。
  
        遠遠瞧見莊子與蒙仲返回居內,莊伯便帶著武嬰、向繚、樂進、蒙遂等居內的諸子出門相迎。
  
        待等莊子與蒙仲走近,莊伯愕然發現莊子手中的拐杖不見蹤影,遂在向莊子行禮後困惑地詢問蒙仲道:“蒙仲,夫子的手杖呢?”
  
        蒙仲只好面色訕訕地解釋道:“因為我的疏忽,導致夫子不慎落于澮水,夫子的手杖,亦被水流沖走了……”
  
        聽聞此言,武嬰、向繚、樂進、蒙遂等人無不目瞪口呆,而莊伯則是在一愣後,氣得面色漲紅,怒聲斥道:“我叫侍奉夫子左右,你怎麼敢……”
  
        剛說到這,莊伯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他看到莊子伸出手阻止了他,同時又拍了拍蒙仲扶著他的雙手,示意後者扶著他走到居內去。
  
        見莊子有意維護蒙仲,莊伯臉上怒意一滯,想來他也猜到,這其中定然有什麼他所不瞭解的內情。
  
        其中真相如何,莊伯暫時沒工夫去詢問,見蒙仲扶著莊子走向居內,他吩咐諸子道:“蒙遂、武嬰、華虎,你們三人立即到蒙亳城內,請城內醫者到居上為夫子診斷一番。向繚、樂進、樂續,你們三人立刻燒一鍋水,為夫子煮一鍋魚湯驅寒。”
  
        “是!”諸子拱手領命。
  
        吩咐完畢後,莊伯這才回到莊子居住的正屋,向蒙仲詢問究竟發生了何事。
  
        在聽完蒙仲的講述後,莊伯不得不承認這件事還真不能怪蒙仲——要怪就怪莊子自己手閑,你說你就算要放走魚簍網內的那幾條魚,也得考慮一下你已過七旬的年紀啊。
  
        明明蒙仲這名弟子——雖然莊子暫時並不承認——就在旁邊,為什麼還要自己動手呢?
  
        當然,這些埋怨莊伯自然不敢直言,他只能責怪蒙仲,並告誡蒙仲日後一定要看好莊子,免得再發生類似的事故。
  
        對此,蒙仲當然是虛心接受。
  
        毫不誇張地說,今日看到莊子掉到河裡,他亦是嚇得魂飛魄散——前幾日他方面頂撞莊子,都沒有今日的情緒波動來得大。
  
        大約半個時辰後,向繚、樂進、樂續等人熬好了魚湯,端到莊子臥榻前。
  
        莊子喝完魚湯,繼續歇養。
  
        晚上的時候,蒙氏一族的長老蒙薦用馬車載著景亳城內的名醫,一同前來探望莊子。
  
        原來,當蒙遂、武嬰、華虎三人到了景亳一帶後,由於當時天色已晚,景亳城已經關閉了城門,因此蒙遂便帶著武嬰、華虎二人求助他祖父蒙薦。
  
        蒙薦在聽說了原因後,立刻使用他蒙氏一族在景亳的影響力,叫城門守衛打開了城門,然後找到了城內頗有名氣的醫者,用馬車載著後者馬不停蹄地趕來。
  
        至於蒙薦為何會跟著來,想來也是想瞭解一下情況——畢竟蒙遂、武嬰、華虎都不清楚莊子為何落入水中的原因,蒙薦擔心這件事牽扯到蒙仲。
  
        不過到了莊子居,瞭解了事情真相後,蒙薦才知道虛驚一場。
  
        在經過診斷後,那名醫者對莊伯、蒙薦以及蒙仲等諸子說道:“夫子並無大礙,只是受了些驚嚇,又有些體虛……夫子上了年紀,體虛很正常,在下為夫子開一副養氣補血的藥單,夫子喝了藥,歇養幾日就沒事了。”
  
        眾人聞言這才放心。
  
        不過隨後那名醫者又告誡道:“另外,夫子終歸上了年紀,今日虛驚一場,未必日後亦如此,是故,在下希望以後身邊人能更加警惕,莫要再發生類似的事故。”
  
        在蒙仲面色尷尬連連點頭之時,莊伯若有所思。
  
        事實上莊伯也知道,今日之事不怪蒙仲,說到底,只是因為當時跟隨在莊子身邊的人就只有蒙仲,是故當蒙仲忙著其他事時,就難免顧及不到莊子那邊。
  
        因此莊伯覺得,日後莊子出遊,除了蒙仲跟隨在旁以外,最好還是再派幾人,隨時隨地地看著莊子,免得再發生類似的是故——當然,這事得經過莊子的允許,畢竟莊子的心態已不同於二十年前,不喜歡太多的人跟在身邊。
  
        由於此時夜色已深,於是莊伯便招待蒙薦與那名醫者在居內住了下來。
  
        期間,長老蒙薦將蒙仲、蒙遂二人喚到跟前,笑著問道:“這麼說,你二人已成為莊子的弟子了?”
  
        蒙仲搖搖頭,說道:“夫子還不承認我等是弟子,只是授業而已。”
  
        “哈哈,那也足夠了。”蒙薦捋著髯須一臉寬慰之色。
  
        在他看來,既然已學於莊子,那就是莊子的弟子,至於莊子本人是否承認,他認為這只是時間問題——都開始教了,難道還會不承認麼?
  
        於是他叮囑蒙仲、蒙遂二人道:“老夫看來,夫子暫未承認你等是他弟子,不過是你等暫時學無所成,只要你們誠心請教夫子,夫子日後終究會承認的。……仲兒、遂兒,老夫對你二人甚為期待,我蒙氏當代小輩當中,老夫唯獨就看好你二人,以及蒙擎之子「蒙虎」……”
  
        “蒙虎?”
  
        蒙遂臉上露出頗為誇張的表情。
  
        雖然彼此都是關係極好的小夥伴,如果說蒙仲比他有天賦,他承認,但如果說蒙虎亦比他有天賦,那他蒙遂就萬萬不能接受了——那傢伙一天到晚沒個正經,能有什麼出息?
  
        蒙薦笑而不語。
  
        當代蒙氏小輩當中,論聰姿他最看好蒙仲,其次就是他的孫子蒙遂,至於蒙虎,一個十來歲就能與其父蒙擎過上好幾招的小輩,日後能會是尋常人物麼?
  
        『我蒙氏一族的將來,怕是就落在這三個小子身上了。』
  
        蒙薦捋著髯須心中暗想道。
  
        隨後,三人又聊了片刻,從莊子的事聊到了蒙氏一族前一陣子舉辦的「夏祭」與「饗禮」上。
  
        據蒙薦所言,蒙仲的母親葛氏在夏祭與饗禮期間看中了一名叫做「華妤(yú)」的華氏一族年輕女子,希望前者代為說親,使這名女子能嫁給她的長子蒙伯。
  
        而麻煩的是,並不單單只有葛氏相中了華妤,後者憑著不俗的容貌,以及其娘家在華氏一族中不低的地位,故而出現了不少傾慕者,既有蒙氏一族內部的,亦是其他家族的。
  
        這種事並不罕見,比如蒙仲的母親葛氏,她當年除了蒙瞿以外,也有其他的傾慕者,只不過最後是蒙瞿贏娶了葛氏而已。
  
        是的,是贏取,而不是迎娶。
  
        在諸家族的通婚中,倘若出現「一名女子同時被幾名男子看中」的事,那麼,各家族就會聯合舉辦一個類似比賽的形式,讓這些年輕男子比試,由最後的優勝者迎娶那名女子。
  
        至於比試什麼,看似是比試武藝,實則是考驗品德。
  
        不錯,這個類似比賽的形式,就叫做「射禮」。
  
        射禮是周禮延續下來的一種禮儀,分「大射」、「賓射」、「燕射」、「鄉射」四種。其中周天子用「大射」,各國諸侯相朝用「賓射」、宴飲用「燕射」、卿大夫用「鄉射」——蒙氏、葛氏、華氏等家族,其家主便是士大夫的爵位。
  
        雖然規格禮儀或有不同,但「射禮」的本質是一樣的,據記載,射者,進退周還必中禮。內志正,外體直,然後持弓矢審固。持弓矢審固,然後可以言中,此可以觀德行矣。
  
        簡單地說,即通過「舉弓射箭時的姿勢與情緒」以及「是否能命中箭靶」,來判斷這個人的品德——世人認為,只要一個人內心端正,他射出去的弓箭就必定能命中目標,否則,就不能中。
  
        曾經周王室用射禮來考驗、訓勉諸侯,到後來射禮逐漸成為世俗常見的一種禮儀。
  
        尤其儒家,還將射禮定義為‘君子禮儀’中的一種。【PS:心不正就不能必中,這話是對的,心有旁騖肯定不能必中;但射不中就一定是‘德行不端’,怎麼看都感覺過於唯心。】
  
        總而言之,為了爭取那名叫做華妤的女子,蒙仲的兄長蒙伯,如今被兄弟倆的母親葛氏拜託給蒙虎的父親「蒙擎」嚴加調教,希望兒子能在十月秋收後各家族間舉辦的「射禮」中取得優異的成績,迎娶葛氏心儀的長兒媳人選華妤。
  
        哦,蒙虎的父親蒙擎,也就是蒙羑的長子,即蒙氏家族現如今的家司馬,論兵器與弓馬,在蒙氏一族中堪稱是佼佼者。
  
        “蒙擎叔啊……”
  
        與蒙遂對視一眼,蒙仲忍不住暗暗為兄長祈禱。
  
        要知道,蒙虎的父親蒙擎,那可是一個相當嚴肅而嚴厲的男人,別說蒙仲、蒙遂,就算是蒙擎的親兒子蒙虎看到父親,那也是老鼠見到貓般畏懼,甚至於瑟瑟發抖。
  
        如今母親將蒙伯委託給蒙擎,不用說蒙擎會極其嚴格的教導蒙伯,搞不好蒙伯都要脫層皮。
  
        當然,倘若日後蒙伯能在射禮中取得優勝,迎娶了華氏之女華妤,那眼下的磨礪倒也是值得的。
  
        “除此以外,族內並無大事,你二人也無需牽掛,安心在此地侍奉莊子,向其請教學問即可。”蒙薦捋著鬍鬚叮囑道。
  
        蒙仲、蒙遂二人點點頭。
  
        晚上入睡前,蒙遂問蒙仲道:“阿仲,你兄擅長射箭麼?”
  
        蒙仲搖了搖頭。
  
        其實在蒙氏子弟在滿十歲後,就會由族內的家司馬負責開始教授這些族子最基本的武藝,弓術亦包含在其中。
  
        但由於父親事後,兄長蒙伯已替母親葛氏承擔起大部分的農事,因此倒也沒太多的空閒在這方面鍛煉,縱使如今葛氏拜託家司馬蒙擎單獨教導,兄長蒙伯最終能取得什麼樣的成績,蒙仲亦不敢保證。
  
        『但願兄長能在射禮中取勝,不會發生什麼變故。』
  
        蒙仲暗自祈禱道。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7 09:05 PM

第18章:第二堂課
  
        九月初九,原定今日莊子授業的第二堂課,但是由於前天莊子出遊時不慎掉入水中,受了些風寒亦受了些驚嚇,因此昨日當莊子準備像前一次那樣先單獨教授蒙仲時,遭到了莊伯與蒙仲二人的同時勸阻。
  
        畢竟相比較耽誤一日的課程,當然還是這位莊夫子的身體狀況更為重要。
  
        但遺憾的是,莊子性格固執,既然原定今日要教授諸子學業,那麼就一定要履行約定——實在是沒有人能拗得過這個老頭。
  
        可話說回來,今日的課程應該教授什麼呢?要知道昨日莊子在臥榻上歇養了一整日,可沒有事先單獨給蒙仲授課啊。
  
        想了想,莊子決定讓蒙仲將昨日他們出遊時所發生的故事告訴諸子,尤其是那只‘有違天道’的魚簍網,借這間親身經歷之事,讓諸子能對天道有更深刻的理解。
  
        於是乎,當莊子端著藥碗坐在一旁喝湯藥的期間,蒙仲詳細地將當日的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諸子。
  
        值得一提的是,當蒙仲繪聲繪色地講述莊子當時落入水中後,如何艱難地在水裡掙扎,底下的諸子們想笑又不敢笑,著實憋得有些難受。甚至於,就連莊子都忍不住頻頻目視蒙仲,那眼神仿佛是在責怪蒙仲:這將這事說得那麼詳細做什麼?
  
        在聽罷故事中莊子與蒙仲的對話後,底下的諸子們陷入了沉思。
  
        從莊子與蒙仲的對話中可以看出,莊子並不抵制「殺生」,就像他並沒有阻止蒙仲殺死那兩條魚給他師徒二人充饑,因為莊子覺得,「人為了填飽肚子而食魚」,則也是符合天道的——畢竟人就是天道下萬生萬物的其中之一。
  
        跟講究「君子遠庖廚」的儒家思想不同,儒家當今的聖人孟子曾說過,「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
  
        但試問,儒家君子有幾位是一輩子吃素的?
  
        也就是說,儒家君子雖然看不得殺生,但吃還是要吃的,也難怪莊子曾經多次抨擊儒家思想“虛偽”。
  
        在這一點上,道家思想就很坦率、樸實,認為無論人食禽獸,還是禽獸食人,都在天道運作之下,並無善惡之說——善惡的觀點,也不過是人自己提出來的罷了,天道下原本並無善惡之說。
  
        莊子真正要抵制的,是在‘盈餘’情況下繼續殘害生靈,就拿當時來說,莊子認為他與蒙仲二人食用了那兩條魚就足以填飽肚子,何必再讓其餘的魚失去自由而死呢?
  
        從這一點延伸下來,莊子亦反對戰爭,他認為,只要各國的君主賢明,像先古時代的堯舜禹湯般賢明,鼓勵國民多事生產,且放寬稅收的額度,國民就不會受到饑餓,而國家縱使不搶掠其他國家亦能變得富強。
  
        “夫子,關於那只魚簍網,學生有惑請教。”
  
        當蒙仲提到莊子希望他毀掉那只魚簍網時,蒙遂不解地問道:“夫子認為那只魚簍網乃是‘非道’,希望阿仲將其毀去,可是憑藉此物,學生等人每日只需花費很短的時間與精力便能捕捉到足夠居內所有人食用的魚,這樣一來,學生等人就有更多的時間來學習先賢的思想……”
  
        蒙遂的意思,即保留一部分魚簍網,不濫造濫用。
  
        在旁,以往負責釣魚的華虎聽得連連點頭。
  
        不得不說,在見識過魚簍網捕魚的便利後,他實在不希望再像以往那樣用釣竿去釣魚,既花費精力,都未必能保證收穫。
  
        莊子思忖了一下,本打算提筆在竹牌寫下解釋,但在看了一眼蒙仲後,他改變了主意——他想聽聽蒙仲對此有何看法。
  
        畢竟,雖說當時蒙仲的確當著他的面摧毀了魚簍網,但未見得是心悅誠服。
  
        在得到莊子的示意後,蒙仲沉思了一下說道:“不瞞夫子,其實我也覺得阿遂的話不無道理。不過,夫子的擔憂我或多或少也能猜到。……夫子想必是不希望改變原來「漁人捕魚」的方式,以往漁夫捕魚不易,是故,他會珍惜每一條捕捉到的魚,且他捕捉到的魚,多半不會對河裡的魚群產生較大的影響。但倘若出現了更為便利的方式,暫且不說漁夫未必還會如先前那般珍惜捕捉到的魚,先說世人「驅利」的本性,或會有人利用魚簍網大肆捕捉河魚,導致河魚絕跡。……我聽說晉國曾經禁止「博戲(賭博)」,犯者重責,明明參與博戲的賭徒很少,可為何晉國還要制定嚴厲的刑罰?我覺得,這可能是因為制定這項法律的人,覺得博戲會助長人‘試圖不勞而獲’的心思,就好比諸國都看重農事、抵制商事,無非就是因為從商獲利快,倘若人人因為逐利而去從商,就再也沒有人肯踏踏實實地在田地裡耕種。……這兩者的道理是一樣的。”
  
        此時,莊子已然放下了手中的藥碗,在聽完蒙仲的解釋後,他頗為驚訝地點了點頭。
  
        蒙仲是否甘心摧毀魚簍網,這點莊子仍不得而知,但此子在這件事中的見解,確實值得莊子感到驚訝——尤其是蒙仲點到了「世人趨利」的本性,這正是莊子希望摧毀那只魚簍網的原因,因為他不想這種便利的捕魚工具流傳出去,從而使得江河湖泊內的魚因為遭到世人的大肆捕捉而絕技,且最終害了世人自己。
  
        從這一點也不難看出,莊子的確高傲,他對世人的看法也往往會朝著不好的那面演變——可能是他覺得當時乃「道虧之世」的原因吧。
  
        旋即,莊子提筆在一塊竹牌上寫道:竭澤而漁,豈不獲得?而明年無魚。
  
        「竭澤而漁」這個典故,源自春秋時期晉文公幕下重臣「雍季」。
  
        當時正值晉文公與楚成王爭奪中原霸主地位時的關鍵戰役「城濮之戰」——即「晉秦齊宋四國聯盟」對戰「楚曹衛鄭諸國聯盟」的這場中原大戰的末期。
  
        那時,晉國的國力雖然還在上升階段,但卻未必能穩勝強大的楚國,於是晉文公便問計與心腹重臣「狐偃」,而後者獻上了欺騙的計策——即「避退三舍」典故的由來,晉國軍隊藉口曾經晉文公對楚成王那「他日若不幸對立,我當為您避退三舍」的承諾,後退三舍(九十裡)之地,示敵以弱,騙取楚軍深入敵境,最終被晉軍擊敗,從而一舉奠定了晉國稱霸中原百年的偉業。【PS:詳細以後再提。】
  
        而當「狐偃」獻上這招計策時,晉文公亦請教了「雍季」,當時雍季對晉文公就說了這句話:竭澤而漁,豈不獲得?而來年無魚;焚藪而田,豈不獲得?而來年無獸。詐偽之道,雖今偷可,後將無複,非長術也。
  
        雍季意在告訴晉文公,想要打敗楚國稱霸中原,最根本的還是要依靠軍隊、依靠國力,倘若使用欺詐的手段,就算能得到一時的收穫,但對方下次就不會再上當了。
  
        晉文公深以為然,於是在這次「城濮之戰」用「狐偃」的計謀擊敗了楚國後,致力於發展晉國自身,這使得在長達百年的「晉楚爭霸」中,楚國終究無法擊敗晉國而成為中原霸主,直到一百年後楚莊王橫空出世。
  
        雖然「竭澤而漁」的典故是「雍季」借此告誡晉文公,不要總是將擊敗楚國的希望寄託在陰謀詭計這種旁門左道上,但「竭澤而漁」、「焚藪而田」這兩個詞本身就蘊含樸實的道理,是故後來被廣泛流傳,用來勸告君主與世人莫要只貪圖眼前之利。
  
        聽了莊子的‘講解’後,諸子反應各異。
  
        見此蒙仲便說道:“若有不同的見解,不妨提出來探討辯論。”
  
        這個提議,其實是很符合莊子心意的,只可惜底下的諸子目前見識還少,懂得的道理也少,因此難以準確而貫通地闡述自己的見解。
  
        當然,更主要的還是因為諸子的‘思想層次’過低——他們思考的,是魚簍網對他們自身的利弊;而莊子所著眼的,卻是魚簍網對整個世道的利弊。
  
        思考問題的層次都不一樣,莊子自然提不起興趣——這或許就是惠子死後,莊子感慨自己再無能辯論的對手的真正原因。
  
        在此期間,唯獨蒙仲的見解,讓他有些興趣。
  
        比如蒙仲提議把魚簍網的網眼制得大一些,這樣就能讓小魚從網眼中逃過,不至於遏斷了仍在生長的小魚以及魚苗。
  
        但是對於「世人趨利本性」,蒙仲對此也沒有什麼好的建議,認為只能從「加強道德約束」方面著手。
  
        「加強道德約束」,這個說法讓莊子頗為不喜。
  
        要知道,道家思想主張的是主動提高自身的修養,加強道德約束,這其實是儒家對世俗的要求——儒家刻意強調禮數,其本質除了君君臣臣的階級之分外,也是為了加強世人的仁義禮德,繼而使世道變得更好,或者乾脆地說,變得更有秩序。
  
        雖然道家也提倡讓世俗變得更有秩序,但不同的是,道家思想是希望世人主動去接納、去感悟‘秩序’,而儒家則是借禮數,直接將秩序套在了世人頭上,儘管結果看上去相同,但由於過程大為不同,從而產生了「差若毫釐、繆以千里」的天壤之別。
  
        ……
  
        看著仍在諸子面前侃侃而談的蒙仲,莊子抿了抿嘴唇,捋著髯須若有所思。
  
        他發現,蒙仲這個他暫時還未承認是弟子的弟子,似乎對儒家頗有好感。
  
        唔……這可不成!
  
        莊子暗暗想道。
  
        他覺得自己有必要給蒙仲單獨授業,讓後者徹底認清儒家的真面目,以便此子一心向道。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7 10:01 PM

第19章:“偽”之辯
  
        當日的授業結束後,莊子吩咐蒙仲留了下來,旋即帶著後者一同來到了庫房,從中翻出了他以往所著的《駢(pián)拇》、《馬蹄》、《胠(qū)篋(qiè)》、《盜蹠(zhí)》四篇論著。
  
        沒錯,這四篇論著,全都是莊子抨擊儒家思想的作品,可想而知他對儒家思想的抵觸。
  
        先說《駢拇》,駢拇即指合併的腳趾,跟旁出的歧指和附著的贅瘤一樣,都是人體上多餘的東西。
  
        此篇,大體分為四個部分。
  
        第一部分主要為了闡述智慧、仁義和辯言猶如人體上的“駢拇”,都是不符合本然的多餘的東西;
  
        第二部分開始攻擊儒家,批評仁義和禮樂,指出天下的至理正道,莫如“不失其性命之情”,即保持本然之真情,而“仁義”和“禮樂”卻使“天下惑”。
  
        第三部分進一步攻擊儒家的仁義,進一步指出儒家“標榜仁義”是亂天下的禍根,從為外物而殉身這一角度看,君子和小人都“殘生損性”,因而是沒有區別的。
  
        直到第四部分,莊子才指出一切有為都不如不為,從而闡明了不為仁義也不為淫僻的社會觀。
  
        而事實上《駢拇》這篇,莊子還只是點到為止地批判了道家,而到了《馬蹄》篇中,莊子則是進一步諷刺了儒家的行為。
  
        在文中的開篇,莊子先闡述了馬的天性與其生存之道:蹄可以用來踐踏霜雪,毛可以用來抵禦風寒,餓了吃草,渴了喝水,性起時揚起蹄腳奮力跳躍,這就是馬的天性。
  
        等到世上出了管理馬的伯樂,於是用燒紅的鐵器灼炙馬毛,用剪刀修剔馬鬃,鑿削馬蹄甲,烙制馬印記,用絡頭和絆繩來拴連它們,用馬槽和馬床來編排它們,這樣一來馬便死掉十分之二三了;餓了不給吃,渴了不給喝,讓它們快速驅馳,讓它們急驟奔跑,讓它們步伐整齊,讓它們行動劃一,前有馬口橫木和馬絡裝飾的限制,後有皮鞭和竹條的威逼,這樣一來馬就死過半數了。
  
        然而世世代代還有人稱讚伯樂為“善於管理馬”。【PS:這段還舉例了陶匠與木匠,用意跟伯樂差不多。】
  
        莊子認為,黎民百姓有他們固有不變的本能和天性,織布而後穿衣,耕種而後吃飯,這就是人共有的德行和本能。
  
        人們的思想和行為渾然一體沒有一點兒偏私,這就叫做任其自然。所以先古之人天性保留最完善的時代,人們的行動總是那麼持重自然,人跟禽獸同樣居住,跟各種物類相互聚合並存,哪裡知道什麼君子、小人呢!人人都蠢笨而無智慧,人類的本能和天性也就不會喪失;人人都愚昧而無私欲,這就叫做“素”和“樸”。
  
        等到世上出了聖人,勉為其難、竭心盡力地去追求所謂的仁義,於是天下開始出現迷惑與猜疑。放縱無度地追求逸樂的曲章,繁雜瑣碎地制定禮儀和法度,於是天下開始分離了。
  
        毀棄人的自然本性以推行所謂仁義,這就是(儒家)聖人的罪過!
  
        而到了《胠(qū)篋(qiè)》這篇,莊子的文章變得更加激烈,甚至提出了「聖人不死、大盜不止」的說法。
  
        文中所舉的例子,即「田氏代齊」,即田成子殺齊君而盜其國這件事。
  
        田成子即「田恒」,其祖上是與宋國一樣都是“三恪”的陳國的太子「陳完」,陳國滅亡後,陳完便逃到齊國,在姜姓齊君幕下擔任士大夫,待等到田恒時期時,田恒謀反作亂,逐齊君而竊取齊國。
  
        而不可思議的是,世人以及其餘諸侯,包括儒家的那些聖人,此後居然都認可了田恒這個齊君。
  
        竊取鉤子這種微不足道東西的人會被處死,然而竊取了整個國家的田恒,卻名正言順地成為了諸侯,這就是「竊鉤者誅、竊國者侯」這個典故的由來。
  
        莊子在文中諷刺儒家:(儒家)聖人告誡我們,不可以貪圖不義之財,因此對於那些偷竊諸如腰帶這種不值錢東西的人,必須加以處罰(竊鉤者誅);但聖人同時也表示,要順天應人、弔民伐罪,因此「竊國」成功的人,都可以用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當作藉口,建立並維繫他所竊得之物。
  
        換而言之,聖人即是在保護、袒護這些“大盜”,是故,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而相比較《胠篋》攻擊的是儒家標榜的仁義與推崇的聖人,《盜蹠(zhí)》、《漁父》這兩片,莊子直接開始攻擊儒家思想的鼻祖孔子。
  
        其中《盜蹠》以「柳下季」——即「坐懷不亂(將受凍的美人裹在懷中為其取暖而心緒不亂)」的那位柳下惠——的弟弟「展蹠」為主人公,借展蹠與孔子的對話而對孔子做出了一系列的抨擊,攻擊孔子與他的思想屬於“巧偽”,指責後者“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搖唇鼓舌,擅生是非”。【PS:記得大魏那本書作者也提過,儒家思想就是這樣:我知道農事很重要,但我不會去做,因為我是君子,是“士”,是上等人,而農事是下等人做的事。】
  
        旋即,又抨擊孔子假借周文王、周武王的治國方略(即指周禮),控制天下的輿論,一心想用你的主張傳教後世子孫,穿著寬衣博帶的儒式服裝,說話與行動矯揉造作,用以迷惑天下的諸侯,一心想用這樣的辦法追求高官厚祿,要說大盜再沒有比你大的了——天下為什麼不叫你作盜丘,反而竟稱我是盜蹠呢?
  
        然後又諷刺孔子誇誇其談卻無任何功績,非但自己不能安身立命,就連弟子也沒有好的結局——當時孔子兩次被逐出魯國,在衛國被人鏟削掉所有足跡,在齊國被逼得走投無路,在陳國蔡國之間遭受圍困,不能容身於天下;而孔子的得意弟子「子路」想要殺掉篡逆的衛君卻不能成功,而且自身還在衛國東門上被剁成了肉醬。【PS:說實話,孔子時期的儒家思想的確很空洞,通篇就是標榜仁義、推崇聖人,因此始終不被諸國接納,頂多當一塊金字招牌,孟子也是。直到後來,儒家借鑒道家、法家的思想,在治國方面總算也開始有了些成績。另外再提一句,作為儒家重要治國思想的「內聖外王」,它是莊子提出來的,載於《莊子》的《天下篇》,不過被儒家借鑒了,以至於後來儒家壯大後,有不少人以為這是儒家首創的思想。】
  
        《盜蹠》這篇,是莊子借大盜展蹠的口,罵孔子、罵儒家罵地最狠的一篇,幾乎全盤否定了孔子提出的儒家思想。
  
        【PS:其實《莊子》雜篇中還有一篇《漁父》,藉故事中一位漁夫——實際上是一位無名的隱士,或者是道家所推崇的那種「聖人無名」的道家聖人——的口,較為客觀地批判了儒家。但作者仔細看了看,確實感覺不像是莊子所著,尤其是文中對「孔子最後向那名漁父表示由衷尊敬」的暗寫,以莊子的高傲,根本不屑於占這個便宜,應該是道家後人偽託莊子寫的,所以作者就沒加進去。】
  
        這四篇論著,《駢拇》約一千兩百字,分六冊竹簡;《馬蹄》約七百字,分四冊竹簡;《胠篋》約一千五百字,分八冊竹簡;《盜蹠》近四千字,分為二十二冊竹簡。
  
        也就是說,莊子翻出來的逐漸,總共多達四十冊竹簡。
  
        “夫子,您這是……”
  
        將這四十冊竹簡通通搬到正屋後,蒙仲在莊子的示意下隨意拿起一冊翻了翻,卻正好翻到「盜蹠指責孔子」的那一部分,不由地心中一愣。
  
        旋即,他又翻了翻其他的竹簡。
  
        總而言之,在他讀誦了全部的書簡後,他發現這些竹簡上的論著,都是用來攻擊儒家思想的。
  
        為何偏偏挑四部攻擊儒家思想的論著呢?
  
        他不解地看向莊子。
  
        而此時,莊子則在一塊竹牌上寫下幾個字:你如何看待?
  
        如何看待?是指如何看待儒家思想麼?
  
        蒙仲想了想,這才回憶起方才他與諸子辯論時,可能言語有些不當,涉及到了一部分儒家思想,因而惹得這位對儒家極有成見的道家聖賢心中不渝。
  
        “夫子。”
  
        蒙仲拱了拱手,說道:“我知道夫子對儒家頗有成見,但我認為,儒家未必沒有可取之處。”
  
        “哼。”
  
        莊子輕輕哼了一聲,嘴角微揚流露露出幾許蔑視,直到蒙仲睜大眼睛驚訝地瞅著他時,他這才立刻收起那幾分蔑笑,一無既往的面無表情。
  
        原來莊夫子也會露出那樣的表情……
  
        蒙仲暗自驚訝之餘,口中說道:“夫子指責儒家‘巧偽’,但我認為,‘巧偽’未必就不好。……曾經薛地有一人,性格懦弱怕事。某日,薛人帶著其子女外出,路遇有賊人搶掠一名商人,那名薛人便奮勇上前,幫助那名商人驅逐了賊人。
  
        商人很感激,將薛人的事蹟到處傳揚,稱其為勇士。待這件事傳到薛人的鄉邑後,或有知情人感到很是驚訝,私底下詢問那名薛人道:你平日性情懦弱,何以這次如此勇敢?
  
        薛人便回答道:當時我的子女皆在身旁,難道你要我承認他們的父親是一個懦弱的人麼?
  
        ……
  
        事實上,這名薛人仍然懦弱,但因為子女在旁,他不得不假裝勇敢,但他「偽勇」的行為,卻幫助了那名商人,阻止了發生在天底下一樁惡事。”
  
        “……”
  
        聽聞此言,莊子捋著鬍鬚若有所思。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7 10:02 PM

第20章:“偽”之辯(二)
  
        關於儒家思想的“巧偽”,莊子向來是抵制的,因為那是“虛偽”的,不真實的。
  
        但今日,他的弟子蒙仲卻提出了一個「偽勇」的概念,借寓言生動形象地闡述了「‘偽勇’在某些情況下與真正的勇敢並無太大差別」的觀點,這讓莊子受到很大的衝擊。
  
        因為按照蒙仲在那則寓言中所說的,倘若那名薛人“順從懦弱本性”,那名商人就會被賊子所害——引申下來即是“弱者因為懦弱而助漲世間之惡”,這並不會使世道變得更好。
  
        但是……
  
        莊子皺著眉頭,提筆在一塊竹牌上寫下幾個字:儒家多妄言,惑人非道。
  
        見此,蒙仲委婉地說道:“夫子,我以為世上萬物都有‘陰陽’兩面,凡事亦有正反利弊,儒家思想雖‘巧偽’,用「仁義禮德」迷惑世人,但未必沒有可取之處。……昔日鄭國有一人偷盜宋人之羊,被宋人抓獲,相鄰皆呼「鄭人盜羊」,難道鄭人個個都是盜徒麼?恐未必。鄭國亦有「鄭莊公」那般的雄主,亦有「子產(公孫僑,法家先驅)」那般的賢相,且鄭國是首創將國法銘刻於銅鼎之上而使國法一目了然的國家。”
  
        『鄭莊公……』
  
        莊子皺著眉頭思忖著。
  
        就像蒙仲所說的,凡事皆有正反利弊兩面,世人對鄭莊公的評價,就很複雜。
  
        首先,鄭莊公是一名開明的雄主,善權術、輕禮義,而更關鍵的是,他作為周王室冊封的卿士——諸侯都是周王室的卿士,卻對周王室態度不恭,於是周桓王便夥同陳、蔡、虢、衛諸國聯合討伐鄭國,沒想到卻被鄭莊公帶著大將「祭仲」——前文「人盡可夫」典故其中的人物之一——等人,將周王室的聯軍擊敗,使周王室顏面喪盡。
  
        鄭國因此成為當時中原最強大的諸侯國,而鄭莊公本人,亦被後世稱為春秋時代的小霸主。
  
        正因為鄭莊公對周王室不恭,因此儒家弟子很厭惡前者,稱鄭莊公時當世“禮樂崩壞”的主要禍根之一,而一向對周王室很是恭敬的宋國,也因此與鄭國相互看不慣。
  
        這也是鄭國與宋國後來戰爭不斷的主要原因之一。
  
        【PS:到戰國時代仍對周王室表示恭順,且仍維持著朝賀獻貢習慣的國家,就只有宋國與魯國。】
  
        然而,鄭國又是首個將國法明確“告知”於民的國家。
  
        在鄭國之前,各國皆有各自的國法用來約束國民,但此時的國法,並不對外公開,倘若有人犯事,可能他到死未必明白自己究竟犯下了那條刑法。
  
        更有甚者,此時的國法已成為權貴傾軋國民、平民的一種手段——反正國法不對外公開,我說你有罪那你即是有罪。
  
        因此,當時各國的刑罰都很混亂。
  
        在這種情況下,鄭國的國相「子產」決定改革,他在鄭莊公的支持下,鑄造了一隻大鼎,將鄭國的刑書鑄刻在這只青銅鼎上,然後將青銅鼎擺放在王宮門口,讓全國的百姓都能看到這只「刑鼎」,看到他鄭國的刑書。
  
        此後,鄭人都瞭解了本國的法律,趨利避害,而鄭國的權貴也不敢再借刑法之便傾軋平民,於是鄭國因此而變得強大。二十年後,晉國亦開始效仿,趙鞅與荀寅把范宣子製成的刑書也鑄刻在「刑鼎」上,將本國的刑書公佈於眾。
  
        對於這兩件事,世人的看法評價亦大不相同,道家、法家都很支持,但儒家的聖賢孔子卻竭力反對。
  
        在當時亦是大國的晉國亦推出了「刑鼎」後,崇尚禮治、厭惡鄭莊公的孔子很不高興地對弟子說:晉國大概要因此滅亡了,國民知道了法律,只看鼎上的條文,不看貴族臉色,這怎麼能顯出貴族的尊貴?
  
        然而,晉國並沒有因為這個刑鼎而滅亡,甚至於,後來各國陸續效仿,終於使原本秘而不宣的刑書,公佈於眾,很大程度上杜絕了一部分人借刑書而使自己獲利。【PS:所以說“子產”是法家先驅,他在當時仍然崇尚“禮治”的時代,冒著極大風險推出了這項改革。】
  
        “這位鄭莊公,夫子如何評價呢?”蒙仲詢問莊子道。
  
        莊子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他必須承認,鄭莊公是一位褒貶皆有的雄主,他耍手段殺死起初就關係不好的弟弟「鄭段(即叔段)」。
  
        鄭莊公與鄭段乃是親兄弟,母親皆是「武薑」,區別在於武姜生鄭莊公時難產,經歷萬般痛苦才將其生下,而生鄭段時則是順產。
  
        是故,武姜偏愛小兒子鄭段,而討厭鄭莊公。
  
        而鄭段呢,仗著母親的疼愛,在國內橫行無忌,讓鄭莊公很是不喜,想殺掉弟弟甚至是母親,卻又唯恐遭到世俗的職責,於是想出一個計策,既放任弟弟鄭段,讓後者因此變得越來越狂妄、越來越跋扈,最終,鄭段與母親武姜聯合,試圖內應外合殺掉鄭莊公,奪取鄭國的君位。
  
        就這樣,鄭莊公名正言順地用「討逆」的大義殺死了弟弟鄭段,還驅逐了他的母親武姜,立下「不至黃泉、毋相見也」的誓言。【PS:然而過了幾年後,鄭莊公實在思念母親,又礙於自己的誓言,於是就挖了一條地道,在地下(黃泉)與母親相見,這即「黃泉相見」這個典故的由來。】
  
        耍手段殺弟逐母,此事盡顯鄭莊公的梟雄本色,但在治理國家方面,鄭莊公卻是一位明君,在他的治理下,鄭國當時非常強大,不怵晉、楚。
  
        這樣一位雄主,若單純用“善、惡”或者“好與不好”在評價,就未免會有失公正。
  
        而儒家的思想,蒙仲認為亦不能單純就定為“惑世妄言”。
  
        不可否認,儒家思想認為“禮制至上”,甚至於孔子曾經還包庇了弟子「曾參」。
  
        這件事的起因,是曾參的父親「曾占」。
  
        某日,據說有鄉人的一隻羊跑到曾占的家院前,被曾占捉起來宰殺吃了,而其子曾參沒有舉報。
  
        後來葉公——「葉公好龍」的那位葉公,便就這件事對孔子說道:我們那地方有非常正直的人,父親偷羊,兒子就出來檢舉揭發。
  
        孔子就回答道:我們那裡正直的人與這種正直有區別,父親替兒子隱瞞,兒子替父親隱瞞,正直就在這裡面。
  
        儒家思想“崇尚禮制”,就到這種地步,也難怪道家會指責儒家“巧偽”,而法家亦看不上儒家。
  
        後來孔子的弟子「子夏」說道: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
  
        很符合儒家的風格,儒家一向認為,作為有君子人格的人,應當顧全大局,而不必執著於細節。
  
        但孔子時代的儒家,也有值得讚賞的地方,比如對「學」的態度,《論語》中的「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但學的目的是什麼?
  
        對於孔子本人而言,他學習的初衷是為了當官,是為了得到他人的尊重。
  
        再到孟子、荀子時期,荀子首次提出了「學以致用」的理念,使儒家的「學」,總算是有了一個明確的方向——用!
  
        用在哪裡,即用在治國、用在治人。
  
        說到治國、治人,應當首推道家的治國之道,在治國方面,從道家鼻祖老子起,道家就明確地指出了「無為無不為」的治國策略,以勸誡各國的君主。
  
        「無為」,並不是指什麼都不做,而是指順應自然,不要做多餘的事。
  
        比如說,在四五月本應該做農事的時節,君主不要因為與他國開戰而耽誤了國民的農事。
  
        關於這一點,孟子也說過類似的話:百畝之田,勿奪其時,八口之家,可以無饑矣。
  
        其中的「勿奪其時」,就是告誡君主順應自然——該讓農民種地的時候就讓農民種地,不要做多餘的事。
  
        除此之外,還可以延伸到對待國民的態度,總而言之就是,國民想要去做什麼,就讓他們去做,君主不要“額外”——即除了刑書以外——去約束他們。
  
        而「無不為」,也不是指什麼事都做,同樣也是指去做順應自然、順應天道該做的事。
  
        這方面體現在哪裡呢?
  
        打個比方,國內發生天災,務農的國民因此顆粒無收,這個時候就應該順應自然,開倉救濟國民,而不是違背天意,繼續向國民徵收田稅。
  
        延伸下來,還有想辦法提高國民的道德修養這類的。
  
        君主無為(不做多餘的事)、臣子無不為(多做些順應天道、順應自然的事),這即是道家的核心治國思想。
  
        而相比較道家的治國思想,道家的“治人”思想,就顯得格外的“不親和”。
  
        在這方面,道家的主張就是自我約束與自我提高,道家認為,只要世上人人都注重道德,那麼這個世道就不需要多餘的東西——比如儒家「仁義禮數」的束縛,以及法家刑法的約束。
  
        但遺憾的是,世人未必都有這樣的覺悟。
  
        這就是道家思想的局限,或者說,也是它被稱讚的地方:道家思想只主張自我約束、自我提高,卻並不會像儒家、法家一樣,將自己的意志強加在他人身上。
  
        而就,就註定道家思想很難在像當代這種「道虧之世」有所作為。
  
        “並非我道家思想不好,恐怕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蒙仲正色說道。
  
        聽聞此言,莊子帶著驚訝看向蒙仲。
  
        因為蒙仲的這個觀點,與他不謀而合。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7 10:03 PM

第21章:“偽”之辯(三)
  
        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即指世道的風氣正在逐漸變壞,而人們的心思呢,也不再像古人那樣淳樸、善良,而是充滿了譎詐虛偽。
  
        不得不說,蒙仲這句話恰好又說中莊子的心坎。
  
        莊子為何竭力提倡「使世道回到古代聖人的那個時代」,甚至於勸導捨棄「聰慧」、「心機」等多餘的東西,其實也是這個原因。
  
        “但……回得去麼?”蒙仲問莊子道。
  
        莊子默然不語。
  
        雖然他不想承認,但事實就是他的思想根本不足以動搖世俗。
  
        就在莊子沉默之際,蒙仲小心翼翼地說道:“夫子,我以為這或許也是‘天意’?”
  
        「怎麼說?」
  
        莊子聞言看向蒙仲,想聽聽這名弟子對此又有什麼見解。
  
        見此,蒙仲斟酌了一下,說道:“小子認為,其中‘首惡’,在於私心、恆產。”
  
        私心,顧名思義,而恆產,即是指屬於個人的固定產業,比如財帛、田地等等。
  
        在堯舜禹湯時期,恆產屬於整個氏族或部落共有,男人耕地狩獵、女人務桑織布,整個世道很和諧。
  
        然而一旦人有了私心,這種和諧的局面就被打破了。
  
        周王室奉行周禮,推行井田制,實則就是希望在君主制下,實現先古聖賢時期的和諧。【PS:在這裡提一句,莊子抵制君主制,是抵制君主制下“多餘”的那些禮數與刻意講究的階級區別,並不是抵制「君王治民」這個模式。】
  
        但是到了當代,井田制就基本瓦解了,其中主要有兩個原因。
  
        一個原因是「公田」。
  
        所謂公田,最早是周王室用來以身作則,以及要求諸侯以身作則,勸導天下國民勤奮務農的田地,這種公田的收成,會被用來祭祀先祖、神靈。
  
        但在經過數代之後,無論是周王室還是各國諸侯,都已漸漸放棄了親力耕種,而是改叫國民去耕種——而且還不給報酬。
  
        此時的世人,已經有了私心,誰還會去幹這種無利益的事?
  
        於是乎時間一長,公田逐漸荒廢,而諸侯與國民私自開墾,並未得到承認的「私田」,卻是越來越多。
  
        魯國是第一個承認「私田屬於恆產」這件事的,且魯國也因為這件事而變得強盛。
  
        其後,各諸侯紛紛效仿,使國家改革,承認土地屬於個人(或氏族)恆產,從而使“同耕同食”的井田制被徹底瓦解,「不勞者不得食」的模式,轉變成「多勞多得、少勞少得」,世人的私心由此迅速膨脹。
  
        “孔子曾言,聞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人一旦有私心,就會開始計較。而在井田之制下,有的人做得多、有的人做得少,有的人勤奮踏實、有的人偷奸耍滑,可他們得到的,卻是一樣多。似這般‘不公’的制度,它能維持多久呢?……因此學生以為,井田之制的瓦解是必然的,或是天道運作下的必然。”蒙仲正色說道。
  
        莊子聞言,遂提筆在一塊竹簡上寫道:是故才要宣導世人摒棄成心。
  
        蒙仲在看到那塊竹牌後想了想說道:“昔日,有二人前往齊國稷下學宮求學,其中有一人來自魯國,因家中貧窮,是故每日都用鹹菜、粥塊充饑。而宋人家中殷富,每日酒菜不斷。因二人平日裡交好,某一日宋人見魯人每日都食用鹹菜、冷粥,便叫家僕準備了一籃酒菜,命其贈予魯人。
  
        魯人感謝了宋人的好意,卻婉言拒絕了那些酒菜。
  
        當宋人詢問他原因時,魯人回答道:我因為從來沒有吃過好的飯菜,是故每日還能咽的下鹹菜、冷粥,若是我今日吃了你贈予的美味酒菜,明日之後我還咽的下這些鹹菜、冷粥麼?
  
        ……
  
        夫子,先古聖賢治下的世民,還未經開化,是故人與人能和諧相處,人與禽獸亦能和諧相處,但當今世道,人心詭而多變,你希望世人摒棄成心,豈非是讓那名魯人在食用過美味飯菜後,又讓他再次以鹹菜、冷粥為食麼?小子認為,沒有大毅力的人,是根本做不到。倘若人人都能做到,那豈非人人都是莊子?”
  
        聽了蒙仲的話,莊子閉著眼睛長長歎了口氣。
  
        雖然弟子在最後小小恭維了他一句,但他卻絲毫高興不起來,原因就在於這名弟子舉的例子實在是太透徹了。
  
        是的,人的本性是“得到”與“佔有”,而不是“捨棄”與“付出”。
  
        嘗過美味佳餚的人,恐再也咽不下鹹菜冷粥;嘗過權力滋味的人,恐也再難捨棄權力;縱使是擁有“智慧”的賢者,他願意捨棄自己的智慧麼?
  
        看到莊子歎息,蒙仲小心翼翼地說道:“我道家的思想,適用于先古時代,但恐怕……不是很適合用在當代。”
  
        聽到這話,莊子睜開眼睛看了一眼蒙仲,抬起手在一塊竹牌上寫道:昔日惠施亦曾因此笑我。
  
        隨後,莊子便在一冊空的竹簡上,寫下了他與惠子間所發生的這件事——這也是莊子首次在夢中面前無意間展露他的人脈。
  
        事情的起因,是魏王當時賞賜了惠施一些葫蘆籽,惠施將這些葫蘆籽種下,收穫了一些大葫蘆。
  
        後來他見到莊子時,就借這些大葫蘆來調侃莊子的思想,說他曾將這些大葫蘆製成舀水的容器,但葫蘆壁太薄,承擔不起自身(加上水)的重量,容易破碎;縱剖製成瓢吧,又嫌太大了,舀水舀酒舀湯都用不著那麼大的瓢。他仔細想想,覺得這葫蘆大雖大,但大而無用,於是就用錘子將其打碎丟掉了。
  
        莊子一看就懂了:這是在諷刺我啊!
  
        於是莊子也講了一個故事,說宋國有一家人,世世代代蹲在河邊漂濯絲綿為業,因為學會了製作一種護膚的藥膏,手搽了藥,就能不生凍瘡。後來有客人來拜訪這家人,出百金的高價來買製藥的秘方。
  
        宋人的全家都覺得,世世代代漂濯絲綿、辛苦一年才掙幾金。現在賣掉藥膏的秘方,一日就能賺到百金。於是他們就將秘方給賣了。
  
        這位客人買得秘方以後,遠遊吳國,晉見吳君,取得信任。後來越國侵犯吳國,吳王派他帶領軍隊參加冬季的水戰,他手下的士兵都搽了護膚的藥膏,手腳不生凍瘡,因此大敗越國軍隊。吳王酬謝他,賜于土地,封為侯爵。你看,同樣的使手不開裂,一個大用,惕土封侯,一個小用,一輩子也免不了漂濯絲綿。【PS:這段典故來自莊子的《逍遙遊》。】
  
        見莊子寫完這則故事後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蒙仲愣了愣,不解地問道:“夫子是擔心學生會因此覺得我道家思想無用麼?相反學生認為,若儒家出君子,而我道家便出聖賢。”
  
        『儒家出君子、道家出聖賢?』
  
        莊子眨了眨眼睛,心中很是受用,不過他還是提筆在竹牌上寫了幾個字,來糾正蒙仲的說法:道家無聖賢,唯有在野遺賢。
  
        是的,跟標榜仁義、推崇聖人的儒家不同,道家講究的是「聖人無名」,是故從來不推崇聖賢。
  
        “夫子所言極是。”蒙仲拱了拱手。
  
        隨後,師徒二人再次將話題兜回了「儒家」以及「巧偽」這兩方面。
  
        期間蒙仲對莊子說道:“因舊日不可追,我道家思想恐難適用於當前這個世俗,而此時,儒家提倡‘禮制’,用‘禮制’來約束世人,學生以為,亦有可取之處。……昔日伯樂馴馬,因馬王桀驁不馴,是故其餘馬群亦不屈服。當時有二人給伯樂獻計,一人說道,在馬群面前將馬王殺死,群馬就會畏懼,乖乖順從。而另一人則說道,只要給馬王強行套上枷鎖,時日一長,馬王與群馬就會順從。……夫子以為,是殺掉馬王好,還是給群馬套上枷鎖好?”
  
        莊子深深看了一眼蒙仲,他當然蒙仲這則寓言暗指的就是法家與儒家。
  
        從本心來說,他當然覺得釋放馬群最好——這即是道家思想,但在“道家不適用於當前世道”的情況下,單單就法家與儒家相比較,莊子不得不承認,還是儒家的「禮治」更好一些。
  
        畢竟,別看法家與儒家都是為了維護國家的穩定,但法家的本質是脅迫、是震懾,是「使人畏懼」,而儒家的「禮治」,無非就是用仁義禮德來約束世人——一個是被殺掉,一個是被抹去棱角,若在這兩者當中選,莊子也只能選擇儒家了。
  
        當晚,莊伯得知今日莊子與蒙仲在正屋內辯論,便在服侍莊子時笑著問道:“夫子,您覺得蒙仲此子如何?”
  
        莊子沉思了片刻,提筆在竹牌上寫道:甚為睿智,非比尋常。
  
        見莊子竟然給予蒙仲如此高的評價,莊伯感到頗為驚異,驚異之餘,他便他將這幾日打聽到的有關於蒙仲的事,通通告訴了莊子。
  
        比如蒙仲生時便有異相,不哭不鬧,異于常人。
  
        再比如,蒙仲在其蒙氏族內的鄉塾學習時,就頗為好學,小小年紀就已經將《論語》讀完了。
  
        聽到這裡,莊子恍然大悟:我說這小子對儒家思想怎麼那麼瞭解。
  
        想到這裡,他再次陷入了沉思。
  
        儘管今日通過與蒙仲的交流,使莊子不得不承認,儒家的“巧偽”可能也有其可取之處,但他還是本能地抵制儒家。
  
        但問題是,如今除了道家思想外,就屬儒家思想對蒙仲的影響最大,這讓莊子有點擔憂。
  
        若是他莊周盡心盡力,最後卻教出一個儒家弟子,那豈不是叫世人笑掉大牙?
  
        想來想去,莊周決定教蒙仲除道家以外其他學派的知識,希望以此淡化蒙仲對儒家的好感。
  
        可是,該教哪家的學術呢?
  
        捋了捋髯須,莊子心中有了主意。
  
        名家!
  
        即教他摯友惠施的論著!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7 10:05 PM

第22章:名家
  
        名家,即以思維的形式、規律和名實關係為研究物件的哲學派別,由於注重“名”與“實”之間的關聯,故而在後世稱為名家,但在早期時,名家卻被當世稱為「辯者」。
  
        名家的思想,源自禮官,當時世人對於“名”非常看重,孔子亦曾言: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
  
        名家的代表,當前較為著名有「鄧析」與「惠子」。
  
        鄧析亦是鄭國大夫,與當時的國相「子產」都支持“刑文公開”,同時,他還主張「不法先王、不是禮儀」,即表示先王制定的法令並非不能更改的聖物。
  
        是故,當國相子產使鄭國出現改革時,鄧析亦是其中的參與人物。【PS:前文作者記錯了,子產鑄刑鼎改革的是在鄭簡公、鄭定公時期,而不是鄭莊公時期,兩者相差一百多年,現已修改。】
  
        但在制定新法的過程中,鄧析與子產出現了分歧。
  
        國相子產推行改革的時期,鄭國由於經歷了一系列公室奪位的內亂,國力已大不如前,更要命的是,此時國家的政權,已被合稱「七穆」的七家卿室家族所把持。
  
        之所以稱「七穆」,是指這七家卿室都是鄭穆公的子孫,即公室的分支,而鄭國國君的權力,此時已被大大壓縮。
  
        七穆中最強盛的,即鄭穆公的公子「子罕」的後人「罕氏」,以及同為鄭穆公之子的「子駟」的後人「駟氏」,而子產的父親,則同樣鄭穆公的兒子「公子國」,屬「國氏」一支。
  
        後來,七穆中其他幾支家族遭到排擠而衰弱,在國家政壇上就只剩下罕氏與駟氏,由於子產在此前七穆中駟氏與良氏的爭奪與廝殺中保持中立,因此他得到了罕氏一族罕虎的信任,成為了鄭國的國相。
  
        在這種情況下,子產施行改革,由於他自身是公卿一勢的代表,因此他所主張的,自然是維護公室利益,限制貴族(非公室家族)的特權。
  
        而鄧析因為是非公室家族的貴族出身,代表的是貴族——即士大夫、新興地主階級的利益,因此他主張維護貴族,通俗地說即不效法先王、不肯定禮義,也不接受當時國君的命令。
  
        這樣的主張,自然無法得到鄭公與七穆的支持。
  
        於是鄧析便聚眾講學,向國民傳授刑法知識與訴訟的方法,並幫人訴訟【PS:最早的訟師,即後世熟知的律師。】
  
        關於鄧析幫人訴訟,還有一個典故。
  
        曾經洧河發大水,鄭國有一個富人被大水沖走淹死了。後來有人打撈起富人的屍體,富人的家人得知後,就去贖買屍體,但對方要價很高。
  
        於是,富人的家屬就來找鄧析,請他出主意。
  
        鄧析對富人家屬說:你安心回家去吧,那些人只能將屍體賣你的,別人是不會買的。
  
        於是富人家屬就不再去找得屍者買屍體了。
  
        得屍體的人著急了,也來請鄧析出主意。
  
        鄧析又對他說:你放心,富人家屬除了向你買,再無別處可以買回屍體了。
  
        這則典故,形象地表述了鄧析的一個重要思想——“兩可說”。
  
        在正統觀點看來,這是一種“以非為是,以是為非,是非無度”的詭辯論,簡單地說,就是模棱兩可、混淆是非的理論。
  
        但就「買屍」這則典故來將,鄧析他對“得屍者”與“贖屍者”所講述的話,實際上都是正確的,作為中立者,他沒有立場,也沒有理由為其中任何一方說話。
  
        所以說,「兩可說」並非詭辯,其實是一種樸素的辯證觀念。
  
        而除了幫人訴訟外,鄧析亦自己編了一部刑書,載於竹簡上,後人稱為「竹刑」。
  
        後來,執政鄭國的權臣「鄭駟歂」——即駟氏子弟,他叫人殺掉鄧析,但卻取用了鄧析所著這部竹刑作為鄭國的新法。
  
        再說惠子。
  
        惠子,即莊子的摯友惠施,與鄧析不同的是,惠施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已成為了魏國的國相,是「合縱抗秦」最主要的組織者與支持者。
  
        他最大的成就,即讓魏國與齊國“互尊為王”,結成聯盟,然後又將另外一個強國楚國亦拉到這個聯盟中,結成「齊楚魏」三國聯盟,共同對抗秦國。
  
        而私底下呢,惠子又讓魏惠王暗中派遣賄賂「公孫衍」——即後來繼惠子之後,「合縱抗秦」的第二代領袖人物。
  
        公孫衍亦是魏人,在秦惠君五年時,被秦國任命為「大良造」,且積極謀劃攻打魏國。
  
        秦惠君,即是殺掉商鞅的秦君。【PS:秦惠文君,即秦惠文王嬴駟,當時秦國他還未稱王,是故稱秦君。】
  
        在收到魏國的賄賂後,公孫衍便勸秦王改變攻打目標,趁著秦魏修好之際,攻伐秦國西邊的遊牧民族。
  
        然而此時,鬼穀子門徒張儀來到了秦國,他指出,魏國有稱霸的根基,如果讓魏國緩過氣來攻打秦國,到時候秦國的處境就會很艱難。
  
        秦惠君如夢初醒,便驅逐了公孫衍,啟用張儀為客卿。
  
        公孫衍因此深恨張儀,離開秦國後,便來到魏國,支持惠子「合縱抗秦」。
  
        值得一提的是,張儀也是魏人。【PS:魏國真的是人才輸出大國。】
  
        秦惠君十四年,張儀擁戴前者正式稱王,更改年號為秦惠王元年。
  
        秦惠王三年時,為了秦國的利益,張儀被秦國派往魏國擔任國相,希望魏國能成為中原第一個向秦國屈服的國家。
  
        正是在這段時期,惠子失去了相位,先赴楚國,隨後回到宋國,而公孫衍則成為「合縱抗秦」的魏方第二代領袖人物。
  
        且在後來,公孫衍在齊、韓、燕、趙、楚五國的支持下,趕走張儀,成為魏國的國相,並繼續「合縱抗秦」。
  
        這即是惠子、公孫衍、張儀三人之間的恩恩怨怨。
  
        而頗為有趣的是,在「合縱連橫」期間,縱橫家是這場博弈的主角,比如蘇秦、張儀、公孫衍,而惠子,雖然他主張合縱抗秦,但實際上他卻是一位名家鼻祖。
  
        而這,也正是莊子對惠子很不滿、覺得他“猶有未樹”的地方——你惠施就應該老老實實去研究你的名學,混在諸國間的博弈中做什麼?
  
        平心而論,惠子其實是一位學者,一位辯者,他在魏國執政期間,雖然對國家不能說沒有裨益,但終歸不如公孫衍、張儀等人那般耀眼。
  
        對於惠子的才學,莊子亦是認可的,甚至於還在《天下篇》中稱“惠施多方,其書五車”,這即「學富五車」典故的由來。
  
        而反過來說,正是因為惠子有才學,但卻因為種種俗事俗物而耽誤了在其名學中的成就,所以莊子才要罵莊子——這大概就是“愛之深、恨之切”吧。
  
        作為被譽為名家鼻祖的惠子,其主要思想有「合同異論」與「堅白論」。【PS:有書友指出「堅白論」是公孫龍提出來的,實際上不是的,公孫龍只是延續了惠子的思想,並且,他割裂了惠子的「堅白論」理論,屬於詭辯範疇。另外,「白馬非馬」的理論,其實也不是公孫龍首創,而是出自稷下學宮的「倪說」,即《韓非子》所載的「兒說」。】
  
        而在「合同異論」與「堅白論」當中,惠子更加傾向於前者,認為世上的萬物,雖然有小的差別,但本質都是相同的,基於這一點,他勸世人「泛愛萬物」,莫分彼此。
  
        聽上去似乎跟墨家的思想有點相同?
  
        但事實上,墨家思想的最大對手,就是惠子。
  
        比如《墨子》曰:厚,有所大。
  
        顧名思義,即是一件事物只有有了“厚度”,才能有體積。
  
        但惠子則反駁道:無厚,不可積也,其大千里。
  
        他認為,認為物質的粒子不累積成厚度,就沒有體積,但是物質粒子所構成平面的面積,是可以無限大的。
  
        《墨子》又曰:或不容尺,有窮;莫不容尺,無窮也。
  
        即認為個別區域的前方不容一線之地,這就是“有窮”;與此相反,空間無邊無際,這是“無窮”。
  
        惠子又反駁道:南方無窮而有窮。
  
        他表示人站在北方(北方極點)時,所有方向都是南方,所以是“無窮”;可若是站在南方(南方極點)時,所有方向都是北方,南方的“實”已經不存在了,所以是“有窮”。
  
        《墨子》又曰:平,同高也。
  
        惠子又反駁道:天與地卑(接近),山與澤平。
  
        意思是說,在從極高處俯視,天跟地是接近的,山與湖泊是平的,表示觀測的人所在位置不同,他看到的高低是不同的。
  
        毫不誇張地說,在辯論這方面,當時惠子堪稱辯遍天下無敵手,無數慕名而來的學者、辯者,都無法難倒惠子。
  
        然而似這般雄辯的惠子,他偏偏就無法辯過莊子。
  
        最著名的,莫過於「濠梁之辯」,即莊子與惠子在濠水一座橋上散步時的辯論。
  
        當時莊子看著水裡的儵魚說道:鯈魚在河水中游得多麼悠閒自得,這是魚的快樂啊。
  
        惠子道:你又不是魚,從哪裡知道魚是快樂的呢?【PS:「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的典故就來自於此。】
  
        莊子道:你又不是我,怎麼知道我不知道魚兒是快樂的呢?
  
        惠子說:我不是你,固然就不知道你(的想法);你本來就不是魚,你不知道魚的快樂,這是完全正確的。
  
        莊子笑道:請你回歸最開始的問題,你說「你從哪裡知道魚快樂」這句話,就說明你很清楚我知道,所以才來問我是從哪裡知道的。現在我告訴你,我是在濠水的橋上知道的。
  
        這即是戰國首屈一指的兩位元辯者之間的對話。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7 10:07 PM

第23章:教導
  
        PS:有書友覺得近幾章過於硬核,其實作者這樣找資料寫更累,不過既然寫到先秦百家,那就必須得簡單點一點淵源與發展,更別說道家、名家都是當時的顯學,否則的故事性就會有所缺失,畢竟以後主角還會遇到其他諸子百家的名人,比如孟子、荀子、墨子等等。這章過後,宋國篇基本上就沒有什麼硬核的東西了,所以大家也不用著急。
  
        ————以下正文————
  
        莊子希望用名家的思想來淡化儒家思想對他弟子蒙仲的影響,主要有三大原因。
  
        其一,名家思想是研究萬事萬物「同異」、「名實」以及相應關聯的學論,與道家思想非常契合。
  
        其二,惠子是莊子的摯友,如果說傳授給弟子什麼學論是莊子所不排斥的,那麼除了道家思想外,就只有名家。
  
        其餘的,儒家、法家、兵家,甚至是墨家,莊子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不滿意的地方。
  
        其三,莊子始終認為惠子“猶有未樹”,認為惠子提出的那些理論,還只是很粗糙、很不成熟的思想——對此莊子曾說過「名,物之粗也」這樣的話,希望惠子更深入地研究世上萬物的內在聯繫,而不是拘泥於表像,但遺憾的是,惠子將很大一部分精力用於作為魏相治理國家以及組織「連橫抗秦」,以至於沒有多餘的精力再做深入的研究。
  
        這讓莊子感到很不渝。
  
        本著循序漸進的想法,莊子先教授蒙仲與諸弟子的,乃是惠子的《堅白論》。
  
        《堅白論》這篇論著的核心,即針對一塊堅白石而產生的理論想法。
  
        這塊堅白石,它同時擁有「堅」、「白」、「石」三個不同的概念。
  
        其中,「白」與「石」是人可以眼睛觀測到的。
  
        但「堅」,卻是需要人的手去觸摸到才能感覺出來。
  
        因此,當人只用眼睛去觀測的情況下,得出的結論是「白石」;而在閉上眼睛用手去觸摸的情況下,得出的結論「堅石」。
  
        只有當既用眼睛去看、也用手去觸摸的情況下,得出的結論才是「堅白石」。
  
        然而,這三者的「名(名稱)」是不同的,能夠說這三者其實是不同的物體麼?
  
        惠子的思想,即是研究物的“名”與“實”,以及兩者之間的關係。【PS:公孫龍的「離堅白」論,就是割裂了惠子的堅白論思想,詭稱「白石」與「堅石」是不同的物體,哪怕它們事實上同時出現在一件物品上。】
  
        總的來說,惠子的「堅白論」還是比較簡單樸實的。
  
        相比之下,他提出的「合同異論」,那涉及的就廣泛的多了。
  
        惠子認為世上事物本身就有「同一」與「差別」的相對性。
  
        他曾說過:「大同」而與「小同異,此之謂小同異;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
  
        拿馬來喻,凡是屬於馬這一類動物都包括在內,這就是「大同」;而其中黑馬、白馬、大馬、小馬等等又有差別,這就叫「小同」。
  
        由此他得出了“萬物畢同”的結論,這樣就把相同的事物和不同的事物都抽象地統一起來。
  
        說到「合同異論」,就不能不提惠子的《遍為萬物說》,這是《合同異》論著的基礎。
  
        據說當時在惠施與諸辯才於樹底下高談闊論時,有一名叫做「黃繚」的辯者曾提出一個問題,詢問惠施「天地所以不墜不陷、風雨雷霆之故」。
  
        惠施不假思索予以解答,且事後將這段回答記錄下來,即《遍為萬物說》。
  
        事後惠施將這篇論著派人送往摯友莊子手中,美其名曰求斧正,實際無非就是向向莊子炫耀一下。
  
        誰讓惠施這位“辯遍天下無敵手”的辯者,卻始終在莊子面前屢屢吃癟,幾乎沒有取勝的時候呢?
  
        莊子在收到惠施的《遍為萬物說》後,去除糟粕,將惠子的十個命題保留了下來,即《曆物十事》,記載於莊子所著的《天下篇》。
  
        《曆物十事》包括:
  
        其一:至大無外,謂之大一;至小無內,謂之小一。
  
        (大到極點的東西已無週邊可言,稱之為‘大一’;小到極點的東西已無所包容,稱之為‘小一’。)
  
        其二:無厚不可積也,其大千里。
  
        其三:天與地卑,山與澤平。
  
        其四: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太陽剛剛正中就同時開始偏斜,各種物類剛剛產生就同時意味著已走向死亡。)
  
        其五:大同而與小同異,此之謂小同異;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
  
        其六:南方無窮而有窮。
  
        其七:今日適越而昔來。
  
        今天到越國去又可以說成是昨天來到了越國。
  
        其八:連環可解也。
  
        連環本不可解但又可說是無時無刻不在銷解。
  
        其九: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也。
  
        我知道天下的中心部位,可以說是在燕國的北邊也可說是在越國的南方。
  
        其十:泛愛萬物,天地一體也。
  
        廣泛地愛護各種物類,因為天地間本來就是沒有區別的整體。
  
        名家的「名」,就是指概念。
  
        比如說「正午」,它就是一個概念,當人報辰人喊出“正午了”這話時,其實就已經是下午了。
  
        而接生婆喊出“孩子出生了”的時候,這個嬰兒其實已經在死亡了。
  
        相比較晦深的道家思想,名家的學論讓莊子的弟子們感覺有趣,因為名家有許多有意思的辯論命題。
  
        於是在莊子當日授業之後,諸子仍感覺意猶未盡,便在院內相互討論,討論名家提出的這些有趣的命題。
  
        而讓莊子頗感驚訝的是,他的弟子蒙仲似乎真的能理解惠子的《曆物十事》的十個命題。
  
        世上果然有如此聰慧之人麼?
  
        縱使是莊子,心中亦忍不住暗暗咋舌道。
  
        而在旁的樂進甚至驚呼道:“阿仲,莫非你的才智竟在惠子之上麼?”
  
        莊子聞言皺了皺眉,不過卻並未表露,只是靜靜看著蒙仲,看看後者將如何回答。
  
        而此時蒙仲便笑著說道:“昔日有兩個人試圖渡河,第一個過河的人最慢,花了許久才到對岸,而後一個人則只花了一半的時間,於是前一人便問道:你對這條河流熟悉麼?
  
        後一人搖頭說道:不熟悉。
  
        前一人又問道:既然不熟悉,為何你只花了那麼少的時間。
  
        後一人便回答道:我之所以只花了那麼少的時間,那是因為我是沿著你走過的路過河的。
  
        ……
  
        我之所以能這麼快看懂惠子的論著,是因為惠子已經把他的思想講地很透徹了。”
  
        諸子恍然大悟,在旁靜靜觀瞧的莊子,亦微不可查地暗暗點了點頭。
  
        此時的莊子,對蒙仲已有極大的好感與期待。
  
        當日的授業結束後,諸子仍感覺意猶未盡,便拉著蒙仲到院內繼續辯論名家的那些命題。
  
        樂進問蒙仲道:“卵有毛,何解?”
  
        蒙仲毫不猶豫地答道:“卵(蛋)能孵禽,禽有毛,故卵有毛。”
  
        向繚又問蒙仲道:“山有口,何解?”
  
        蒙仲笑道:“山若無口,何來迴響?”
  
        樂續又問蒙仲道:“孤駒未嘗有母,何解?”
  
        蒙仲回答道:“在小馬駒被稱作孤駒的那一刻起,它就沒有母親了。”
  
        “火不熱,何解?”
  
        “熱是人給予的定義,火自身並沒有‘熱’這個概念,是故,火不熱。”
  
        “白狗黑,何解?”
  
        “雖是白狗,難道我就不能給他取名「黑狗」麼?甚至於,若我為其取名為「兔」,則它雖是狗,亦可喚之為兔。”
  
        聽聞此言,諸子哈哈大笑。
  
        在整整半個時辰裡,諸子連續詢問蒙仲名家所提出的那些有趣的命題,但卻始終無法難倒蒙仲,這讓諸子心中暗暗稱奇。
  
        而與此同時,莊子亦聽到了諸子在院內辯論的聲音,遂走到屋門口,靜靜觀瞧。
  
        只見被諸子圍在當中的蒙仲,面色自若,侃侃而談,這讓莊子在一瞬間仿佛又看到了曾經的摯友惠子的影子。
  
        本來莊子對蒙仲不驕不傲的性格暗暗有所讚譽,但看到這一幕,他不由地皺起了眉頭。
  
        他覺得,若是他不做些什麼,蒙仲這個天姿絕不亞于他與惠施的少年,可能就會逐漸步上惠施的後路,注重於辯,用言語去說服對方,而不是用真正的道理去使人心服口服。
  
        難道我教授他惠施的思想,竟是一個錯誤麼?
  
        莊子皺著眉頭思忖了許久。
  
        次日,莊子將蒙仲叫道跟前,在竹牌上寫道:雞三爪,何解?
  
        這也是名家提出的命題,蒙仲毫不猶豫地說道:“雞有左爪與右爪,但它還有雞爪之說,是故,雞三爪。”
  
        看著隱隱有些自得、甚至於仿佛在等待自己去讚譽他的弟子,莊子面色平靜地地竹牌上寫道:要使人相信「雞有二爪」,這十分容易,並且這也是事實;而要使人相信「雞有三爪」,十分困難,並且這也是虛假的。不知你要選擇容易的、真實的,還是要選擇困難的、虛假的?
  
        蒙仲啞口無言,半響後才拱手說道:“學生受教了。”
  
        此後,蒙仲再也不跟諸子辯論這些由名家提出來的“有趣”命題,而是踏踏實實地跟著莊子學習道、名兩家的論著。
  
        直到該年的十月份,宋國發生了一件大事……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7 10:12 PM

第24章:王欲興兵伐國
  
        十月上旬,正值蒙氏族人在家族鄉邑內的田地裡收成完作物,正準備與葛氏、樂氏、華氏等幾大家族共同舉辦射禮的時候,蒙氏一族的宗主蒙簞接到了來自商丘的召喚,命後者即刻前往商丘。
  
        商丘乃是宋國的舊都,距離景亳並不遠,大概五十裡左右,此前宋國歷代君主皆居住在那裡,直到宋辟公時期,韓國攻入宋國,宋辟公便遷都「彭城」,此後接連兩位逐君篡位的宋君「宋剔成君」與「宋王偃」,皆定都彭城,不再更改。
  
        雖然當前商丘已不再是宋國的都城,但它卻作為輔助“宋王偃彭城政權”而治理宋國的陪都,因此,每當宋王偃有什麼政令發佈時,往往都是通過商丘向宋國西部的城池頒佈,因此蒙簞不敢耽擱,在得到消息後立刻坐馬車前往商丘。
  
        大概戌時前後,蒙簞這才坐著馬車又回到了鄉邑。
  
        回到鄉邑後,他立刻召見蒙薦、蒙羑、蒙蜚(fēi)等幾位宗族內的長老,除此之外參與這次會議的,還有他的次子蒙鶩以及蒙羑的長子、蒙氏的家司馬蒙擎。
  
        待等眾人都到齊後,蒙簞坐在主位上環視了一圈後,這才沉聲說道:“今日我前往商丘,見到了「丌(qī)官大人」,當時方才得曉,丌官大人並不只是召見了我,還召見了葛氏、華氏、樂氏等附近一帶家族的宗主……”
  
        他口中的丌官大人,即是丌官氏當前的家主、商丘城如今的縣令,丌官積。
  
        丌官這個姓氏,最早可追溯到管理“笄禮”的官員「丌官」,他的後人因此為姓,稱丌官氏。
  
        曾經儒家聖人孔子在十九歲時迎娶的夫人,即出自宋國的丌官氏。【PS:笄禮,即年輕女子在十五歲時的“成人禮”,與男子的“冠禮”相對應。】
  
        聽到蒙簞這句話,在場眾人不由地心神一緊,也隱隱感覺到這件事不同尋常。
  
        果然,只見蒙簞在沉吟了片刻後,目視著在座諸位沉聲說道:“丌官大人告訴我等,王欲興兵伐國,叫我各家族召集族人,跟隨王師征討……”
  
        一聽這話,屋內眾人面色頓變。
  
        要知道,自據此近二十年前宋王偃稱王起,而後幾年他宋國接連發動了幾場針對齊國、楚國、魏國的戰爭,雖然這三場戰爭全部取得了勝利,但宋國亦對此付出了不小的代價。
  
        後來好不容易才出現了一位叫做「惠盎(àng)」的賢臣——即惠子(惠施)的同族子侄,說服宋王偃放棄窮兵黷武的攻伐,而改為以王道治國,宋國才由此漸漸穩定下來。
  
        而惠盎也因此成為宋國的治國謀臣,直到如今仍然是宋王偃身邊的心腹重臣。
  
        可沒想到僅過了十幾年,宋王偃便又決定攻伐他國,這讓包括蒙簞在內的在場所有人都感到憂心忡忡。
  
        在沉默的半響後,蒙虎的祖父、蒙氏一族前家司馬蒙羑沉聲問道:“欲伐何國?”
  
        蒙簞回答道:“滕國。”
  
        “滕國?”
  
        屋內眾人相互瞧了一眼,皆暗自松了口氣。
  
        他們最擔心的,即宋王偃像當初那般不顧一切地對齊、魏、楚那等強國開戰。
  
        中原歷來只有以強淩弱,即強國攻伐弱國,但在宋國,卻不乏以弱伐強的事蹟,比如宋襄公時期宋國曾與楚國稱霸,再比如現今宋王偃時期,宋國接二連三攻伐齊國、楚國、魏國,風頭可謂是一時無二。
  
        不誇張地說,除了宋國,當代沒有任何一個國家,膽敢同時與齊、楚、魏三個大國交惡。
  
        就算是此時極為強勢的西垂秦國,也照樣要用張儀施行一系列「連橫親秦」的策略,才分化中原各國的聯盟,尤其是「齊楚魏」三國聯盟。
  
        “滕國,乃姬姓之後吧?今君主欲伐滕國,難道就不擔心……落人口實嗎?據我所知,滕國並無失德之處,也並未冒犯我宋國。”
  
        在沉默了一陣子後,長老蒙蜚皺著眉頭說道。
  
        不錯,當年周王室分封諸侯,總共分了七十一國,其中姬姓子孫的封國最多,有五十三國。
  
        但隨著歲月的變遷,這些諸侯國亡的亡、滅的滅,所剩無幾,最耳聞能詳的,莫過於齊、楚、燕、韓、趙、魏、秦、衛、魯、宋國等十幾個國家。
  
        而在這些諸侯國當中,宋國的地位最特殊、也最尷尬,因為它雖然是周王室冊封的諸侯國,但卻是殷商之後,殷商,那可是被周王室攻滅的國家。
  
        而滕國,它亦是姬姓之後,其始祖乃周文王姬昌的第十四個兒子「姬繡」,周武王姬發的弟弟,諡號滕文公。
  
        現如今,宋王偃欲興兵伐滕,這無異于殷人伐周人,這是很容易落下口實的。
  
        或許有人會說,宋國曾經非但攻打過鄭國、甚至還吞併了曹國,鄭國與曹國,也皆是姬姓諸侯。
  
        但事實上這是不同的。
  
        鄭國,自從鄭莊公起,就跟周王室關係惡劣,且鄭國在「晉楚爭霸」期間,在晉國與楚國之間搖擺不定,因此它在長達百餘年時間內,投晉被楚打、投楚被晉打,以至於後來鄭穆公索性破罐破摔,制定了「唯強是從,晉來從晉、楚來從楚」的牆頭草策略,總算是在晉楚爭霸中勉強存活了下來,這國運也是艱難。
  
        說得難聽點,鄭國當時就是個受氣包,且由於鄭國“不法先王、不尊周室”,它被攻打在儒家子弟看來簡直就是大快人心——這豈非就是“不尊禮制”的下場麼?
  
        而曹國呢,它則是因為自己作死。
  
        在曹悼公時期,作為中原霸主的晉國逐漸衰弱,曹國越發想擺脫晉國的控制。
  
        當時曹悼公信賴一個叫做「公孫彊」的臣子——據說這個公孫彊很擅長捕捉飛禽,因此得到曹悼公的器重,被封為「司城(司空)」。
  
        公孫彊向曹悼公提出了一個所謂稱霸的策略,得到了曹悼公的認可與支持。
  
        然後,曹國就斷絕了與晉國的關係,並且派兵攻打宋國,結果派出去的軍隊被宋國擊敗,並且宋國還派兵反攻曹國。
  
        本來在宋國與曹國的矛盾中,晉國本來就偏袒宋國,畢竟宋國自宋襄公稱霸中原失敗後,便轉而支持晉國、抗拒楚國,是晉國壓制楚國的堅實盟友,不像曹國曾幾次投降于楚國。
  
        而這次曹國自己作死,晉國乾脆連調解的使者也不派了,任憑宋國吞併了曹國。
  
        所以說,宋國攻伐鄭國與曹國,其實都有當時的中原霸主晉國在背後撐腰,且又名正言順,當然不會遭到世人的指責。
  
        但這次宋王偃準備攻伐滕國,滕國既沒有失德之處,又沒有得罪宋國,在沒有任何大義的情況下貿然攻伐滕國,在道義上就站不住腳。
  
        更要命的是,滕國是儒家當今的聖賢「孟子」試圖重新恢復“井田制”的試驗國,也是目前中原諸侯中絕無僅有的仍在沿用“井田制”的國家,宋國無端攻打滕國,勢必因此得罪儒家。
  
        再加上沒有像“晉國”那樣的強國給宋國撐腰,總而言之,宋國攻伐滕國,後果不堪設想。
  
        “惠盎怎麼會坐視君主做出這樣的決定?”蒙薦難以置信地說道。
  
        在他看來,主張“王道”、推崇“德治”的惠盎,不應該會坐視宋王偃做出這樣糊塗的決定啊。
  
        聽聞此言,蒙簞皺著眉頭說道:“此事我亦詢問過亓官大人,據亓官大人所知,不知什麼緣故,惠盎已被免去了相位,如今擔任國相的,乃是一名叫做「仇赫」的人。亓官大人猜測,可能就是這個仇赫,教唆大王攻伐滕國。”
  
        “仇赫?”
  
        屋內眾人面面相覷,因為他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
  
        雖然心中有諸般不願,但君命不可違,除非蒙氏一族企圖謀反,否則,他們就必須聽從宋王偃的王命,派出族人跟隨王師作戰。
  
        想了想,前家司馬蒙羑問道:“宗主,不知彭城要求我諸家族出兵多少?”
  
        “十乘之兵!”蒙簞面無表情地說道。
  
        聽聞此言,屋內諸人頓時面色大變。
  
        乘,乃是當代的一種兵制。
  
        通常所說的「一乘之兵」,即是以一輛戰車為核心的一個步兵編制,包括三名立於戰車上作戰的「甲士」以及七十二名普通的步卒,總共七十五人——在那三名甲士中,由一人擔任「車吏」指揮作戰,蒙仲的祖父蒙舒與父親蒙瞿,生前就一直擔任「車吏」。
  
        一乘之兵是七十五人,那麼十乘之兵就是七百五十人,也難怪屋內的眾人面色大變。
  
        當然,雖然彭城要求像蒙氏一族這樣的大家族每家派出十乘兵力,但也應該並非是實數,假如蒙氏派出個七八乘兵力,其實也不會遭到處罰。
  
        並且,這些派出去的族兵,也並非個個都要求蒙氏子弟,比如用家奴、流民抵數,其實也是允許的,否則的話,蒙氏一族族內的男丁都不足七百五十人,如何能派出十乘之兵?
  
        然而反過來說,蒙氏一族也不能全部都用家奴、流民充數,最起碼得有一半得是蒙氏子弟,否則的話這支族兵就幾乎沒有絲毫的戰鬥力。
  
        “在族內各戶攤派吧,最起碼湊出兩百名族人,餘下的,便用家奴、流民充數。”
  
        在交代完後,蒙簞歎息著說道:“蒙擎,你是家司馬,這件事就由你來負責。”
  
        “是,宗主。”蒙擎抱拳應道。
  
        片刻後,長老蒙薦拄著拐杖徐徐走出宗族的祖屋,滿臉憂愁之色。
  
        他蒙氏一族,如今總共也就只有兩百余戶族人,眼下宗主要求聚集兩百名族人,平攤下來也就是說每戶都要有一人從軍,包括他一家,也包括蒙伯、蒙仲兄弟那一家……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7 10:15 PM

第25章:王欲興兵伐國(二)
  
        『PS:上章有書友覺得書中“大人”這個尊稱不嚴謹,其實“大人”用來稱呼王公貴族、以及有德長輩都是可以的,不單單只限於稱呼自己家中的長輩,就連孟子也用大人稱呼過別人。這種例子太多了,有興趣的書友不妨自己去查查吧。』
  
        ————以下正文————
  
        “阿仲!阿仲!”
  
        次日巳時前後,當莊子正在教授蒙仲與諸子學業時,就聽到院內傳來了蒙虎的喊聲,且喊聲十分焦急與心迫。
  
        此時蒙仲正代替莊子向“師弟們”授業,聽到聲音後愣了一下,便轉頭對莊子說道:“夫子,那是學生的族伴蒙虎,請容學生先去問問究竟,看看是什麼原因,導致他攪亂了這清靜之地。”
  
        莊子平靜地點了點頭。
  
        見此,蒙仲便站起身走向屋門,然而此時,蒙虎見院內無人,竟然順著聲音闖到了莊子居住的正屋,瞧見莊子與諸弟子正坐在屋內好似在授業,蒙虎愣了一下,在那一雙雙眼睛的注視下,亦顯得頗為尷尬與窘迫。
  
        見此,蒙仲搖了搖頭,將蒙虎拉到一旁,沒好氣地問道:“你不知曉這是什麼地方麼,在此地大呼小叫?……發生了什麼事?”
  
        蒙虎訕笑地撓了撓頭,旋即,他想起了此番前來的目的,壓低聲音說道:“阿仲,出大事了,大王要派兵攻打滕國,商丘那邊命我蒙氏派族人跟隨王師征戰……長老命我立刻前來將這件事告知於你。”
  
        他口中的長老,多半即指蒙薦。
  
        畢竟與他們幾個小傢伙關係親近的族內長老,就只有蒙薦與蒙羑這兩位,而後者乃是蒙虎的祖父,蒙虎斷然不會用“長老”來稱呼。
  
        聽到這個消息,蒙仲心中一顫,面色亦變得不太好看。
  
        在思忖了片刻後,他詢問蒙虎道:“阿虎,你是怎麼來的?”
  
        “坐我祖父的馬車來的。”蒙虎解釋道:“我跟祖父說了這事,祖父允許我坐馬車前來。”
  
        聽聞此言,蒙仲點點頭說道:“你在外面等我片刻,載我一同回鄉邑,我想瞭解一下情況。”
  
        “嗯,那我在外面等你。”
  
        蒙虎點點頭便離開了。
  
        目視著蒙虎走遠,蒙仲這才返回屋內,回到自己的座位。
  
        見他面色凝重,非但莊子報以疑惑之色,就連在座的諸子亦面露好奇,畢竟擺著莊子在場,諸子雖然心中好奇,但也不敢擅離自己的座位,去偷聽蒙仲與蒙虎的對話。
  
        見此,蒙仲朝著莊子拱手行了一禮,沉聲說道:“夫子,方才得到我族中同伴蒙虎送來的消息,得知我國君主欲興兵攻伐滕國,命我蒙氏一族出十乘之兵……”
  
        聽說宋王偃欲興兵攻伐滕國,莊子頓時皺起了眉頭,畢竟他一向抵制戰爭。
  
        在屋內的諸子在聽到這個消息後,亦不禁紛紛議論起來。
  
        畢竟「宋王偃伐滕國」這種大事,所牽扯到的家族肯定不止蒙氏,像向繚的向氏一族,樂進、樂續兄弟的樂氏一族,武嬰的武氏一族,華虎的華氏一族等等,想來都會被這場戰爭所波及。
  
        看了一眼亂糟糟的諸子,蒙仲向莊子懇請道:“學生擔憂此事或涉及到我的兄長,故懇請夫子允許學生先回一趟鄉邑。倘若夫子允許的話,蒙虎就在外面的馬車旁等候,學生這就回鄉邑一趟。”
  
        莊子當然不會有什麼意見,平靜地點了點頭。
  
        見此,蒙仲在跟蒙遂互換了一個眼神後,便離開了屋內。
  
        本來蒙遂也想回去看看,但他仔細想了想,覺得自己回不回去差別不大,畢竟似他們這種尚未成年的年輕人,在這種宗族大事中是沒有什麼話語權的——包括正準備回鄉邑的蒙仲。
  
        在得到莊子的允許後,蒙仲立刻與蒙虎一同乘坐馬車返回鄉邑。
  
        回到鄉邑後,他直奔自己家中。
  
        此時已接近正午,蒙仲剛進院門,就看到兄長蒙伯正在院內揮舞著一柄青銅劍——那是他們父親蒙瞿生前留下的兵器。
  
        “阿兄。”蒙仲喊了一聲。
  
        “誒?”正在試劍的兄長蒙伯聞言轉過身,發現竟然是自己的弟弟蒙仲,便驚訝地問道:“阿弟,你不是在莊夫子身邊麼,怎麼今日會回來?”
  
        蒙仲亦不隱瞞,目視著兄長手中的兵器說道:“今早阿虎給我送了消息,說是君主欲征伐滕國,叫我蒙氏派出族人跟隨作戰……”
  
        “是有這麼回事。”蒙伯點點頭,表情很是複雜,有些惋惜、有些惶恐,但總得來說還算鎮定。
  
        而就在這時,正屋方向傳來了母親葛氏的聲音:“伯兒,你父的皮甲為娘找到了……咦?仲兒?”
  
        聽到聲音,蒙仲轉過頭來,便瞧見葛氏捧著一套皮甲站在正屋門口,連忙走近過去,躬身行禮:“娘,孩兒回來了。”
  
        “好。”葛氏慈愛地笑了笑,旋即忽然好似想到了什麼,有些緊張地詢問道:“仲兒,你不會是偷偷回來的吧?莊夫子那邊……”
  
        蒙仲當然明白母親的擔憂,連忙解釋道:“娘,孩兒怎麼會偷跑?孩兒是經過夫子允許才回來的。”
  
        “哦哦。”葛氏這才放心,旋即就瞧見蒙虎亦站在院內,心中便隱隱已猜到了幾分,笑著招呼道:“阿虎,怎得站在那裡,進屋坐坐吧。”
  
        “誒,嬸嬸。”蒙虎恭敬地應道。
  
        片刻之後,蒙仲與蒙虎坐在屋內,看著葛氏幫助蒙伯將兄弟倆父親蒙瞿生前的皮甲穿戴在身上,雖然蒙伯今年才十五歲,但由於他身強力壯,體魄魁梧,因此將父親的皮甲船上之後,倒也顯得頗有氣勢。
  
        期間,蒙仲欲言又止地看著母親與兄長,半響後仍忍不住說道:“娘,您……不擔心阿兄麼?”
  
        此時葛氏正在幫長子蒙伯打理頭髮,在聽到小兒子的詢問後,雙手一顫,眼眸中浮現幾許複雜的神色。
  
        不擔心?
  
        她怎麼會不擔心?!
  
        她的公公蒙舒,就是死在戰場上的;她的丈夫,兄弟倆的父親蒙瞿,亦是死在戰場上。
  
        如今又輪到她的長子蒙伯為國出征,她怎麼會不擔心?
  
        問題是她根本無法阻止這件事。
  
        她所能做的,即是在長子出征前替他準備好一切,然後日夜祈禱後者能平安歸來。
  
        僅此而已。
  
        在似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蒙仲後,葛氏目視著長子蒙伯,似強顏歡笑般安慰後者道:“你父首次為國征戰,亦比你年輕不了幾歲,當時為娘還不認得你父,只聽說你父在戰場上頗為勇武,建立了不小的功勳……”
  
        “嬸嬸莫不是因此心動的吧?”蒙虎在旁打諢笑道,逗得葛氏的面頰略有些發紅,沒好氣地瞪了蒙虎一眼。
  
        隨後,葛氏目視著長子蒙伯又說道:“為娘已拜託了你蒙擎叔,你蒙擎叔會照看著你的。……為娘沒有別的期待,只希望你……”
  
        她本想說「平安歸來」,但仔細想想這話又不合適,遂改口道:“只希望你像你父那般,做一個無所畏懼的男兒!”
  
        “孩兒謹記在心。”蒙伯恭謹地說道。
  
        看到這一幕,蒙仲心中亦能體會到母親的無助。
  
        但凡為人母的,誰願意讓自己心愛的兒子踏上征途呢?
  
        但遺憾的是,葛氏無法抗拒王命,蒙氏一族也無法抗拒,在宋王偃那道「伐滕」的王令下,宋國內無論家族還是個人,都必須遵行,為了王欲而豁出性命。
  
        “娘,我跟阿虎出去走走。”
  
        丟下一句話,蒙仲帶著蒙虎離開了。
  
        在他身後,傳來了葛氏詢問的聲音:“晚上回來用飯麼?”
  
        “唔。”蒙仲停下腳步,轉身朝著母親與一身戎裝的兄長露出了一個勉強的笑容。
  
        告別母親與兄長後,蒙仲與蒙虎來到了長老蒙薦的住處。
  
        跟在自己家中的情況相似,長老蒙薦的住處,其家中的奴僕們,一個個也是在測試兵器的鋒利。
  
        事實上不止是蒙薦的家中,不誇張地說,整個蒙氏鄉邑內,都已經不像是此前那般和平的氛圍,而是充斥著肅殺、緊張的氣氛。
  
        在家僕的通報下,蒙仲與蒙虎見到了長老蒙薦。
  
        對於蒙仲從莊子居返回鄉邑,蒙薦並不意外,他帶著蒙仲在鄉邑的田地裡散步。
  
        期間,蒙薦問蒙仲道:“仲兒可回到家中看望過你母親與兄長?”
  
        蒙仲點點頭說道:“一到鄉邑,小子便回到家中,瞧見兄長正在試驗兵器的鋒利,而母親,亦將家父生前的皮甲從箱子裡找出來……”說到這裡,他抬頭詢問蒙薦道:“長老,這件事當真就不能避免麼?”
  
        “難。”蒙薦搖了搖頭。
  
        見此,蒙仲臉上露出掙扎之色,良久遲疑地說道:“倘若小子懇請夫子……”
  
        “不可!”
  
        蒙薦打斷了蒙仲的話,沉聲說道:“據老夫所知,彭城要求各族在今年年底前集聚彭城,于明年開春對滕國用兵。眼下已近十月中旬,即將入冬,姑且不說莊夫子是否願意出面,就算他看在你這個弟子的面子上,難道你要莊夫子冒著嚴寒千里迢迢前往彭城,去說服君主作罷攻滕之事麼?”
  
        蒙仲沉默不語,畢竟蒙薦所說句句在理。
  
        見此,蒙薦緩和了一下語氣,又說道:“更何況,君主也未必肯聽從莊夫子的勸說。你不知,我宋國君主身邊,有一位叫做「惠盎」的臣子,此人乃是莊夫子摯友惠子的同族子侄,非但與夫子關係親近,於儒家當代的聖人孟子,亦有不淺的交情,可即便如此,惠盎亦被君主免去了相位,被一個叫做「仇赫」的人所取代。由此可見,君主伐滕國,這已經是無可避免的一件事了。我們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做好征伐滕國的準備,盡可能減少族人的傷亡……”
  
        說到這裡,他看了一眼蒙仲,寬慰並囑咐道:“放心吧,你兄長在軍中,自有「蒙擎」、「蒙摯」以及老夫之子「蒙獻」等你的幾位叔父照看,理當不會有什麼危險。不過……短暫分別亦在所難免,既然你已得到夫子的允許,近幾日不如便留在家中,陪伴你母親與兄長。”
  
        蒙仲無奈地點了點頭。
  
        正如蒙薦所說,就連惠盎那等人物都無法勸服宋王偃,年僅十歲的他,又能做出什麼改變呢?
  
        眼下的他,唯有暗暗祈禱,希望兄長吉人天相,能在這場仗中平安歸來。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7 10:17 PM

第26章:族兵啟程
  
        在聽到長老蒙薦的叮囑後,蒙仲在家中陪伴了母親與兄長五日。
  
        五日後,蒙氏一族由於此前便收到了商丘城縣司馬「蕭渚(zhǔ)」的軍令,便由家司馬「蒙擎」率領十乘之兵啟程趕往商丘,準備在商丘城外于其餘諸家族的族兵匯合後,再一同啟程前往彭城。
  
        蒙氏作為商丘、景亳一帶數一數二的大家族,此番為做表率,派出了十輛戰車以及整整七百五十名族兵,由蒙擎擔任指揮,其弟「蒙摯(zhì)」、包括長老蒙薦之子「蒙獻」,十位蒙氏家族的健兒,皆擔任每乘戰車的軍吏,各自統率七十五名士卒。
  
        而蒙仲的兄長蒙伯,就被安排在「蒙摯」的戰車上,作為一名甲士,以及後者的輔助。
  
        對此,蒙仲必須得感謝蒙虎這位從小一起長大的同伴。
  
        雖說葛氏已拜託過蒙擎,但蒙擎作為家司馬,他的職責在於對所有的蒙氏子弟負責,很難面面俱到,因此,蒙虎就替蒙仲拜託了他叔父蒙摯——由於父親蒙擎太過於嚴厲,蒙虎從小就跟叔父蒙摯關係親近,且蒙摯亦喜歡這個頑皮搗蛋的侄兒,在受到蒙虎的懇求後,便“假公濟私”地將蒙伯安排到了自己的戰車上。
  
        要知道,縱使是蒙氏子弟,縱使也擁有“甲士”的身份,但有資格乘坐戰車的,總共也就只有三十人,而此番出征的蒙氏子弟有近兩百人,這就意味著有近一百七十人必須徒步,無論是趕路還是作戰。
  
        蒙伯作為初次出征的新丁,竟然能立於戰車之上,必須承認這是憑關係才能辦到的。
  
        “啟程!”
  
        隨著家司馬蒙擎一聲令下,蒙氏一族的族兵徐徐朝著商丘方向而去。
  
        在此期間,宗主蒙簞,長老蒙薦、蒙羑、蒙蜚等族內老人,便站在鄉邑外目送,而少宗主蒙鶩,則帶著族內的相送隊伍,徒步相送自己家族的子弟兵。
  
        在相送的隊伍中,就有葛氏與蒙仲母子,以及後者的同伴蒙虎。
  
        足足相送了十裡地,蒙鶩這才停下腳步,且阻止族人繼續相送,改為目送蒙擎率領的族兵。
  
        此時,相送的隊伍中隱隱出現了幾許壓抑的悲哭聲,蒙仲四下瞧了瞧,便看到幾位族內的嬸嬸、嫂嫂,此時皆忍不住悲哭起來。
  
        少宗主蒙鶩亦聽到了這聲音,本要開口呵斥,但最終,他抿著嘴唇什麼都沒有說。
  
        而蒙仲,亦十分擔憂自己的母親葛氏,他抬頭看向葛氏,只見葛氏雙目微微泛紅,但臉上仍掛著勉強的笑容,但從她死死攥著衣袖的雙手就能看出,母親此刻並不如她所表現的那般平靜。
  
        非但蒙仲看得出來,就連蒙虎都看得出來,他在旁勸說道:“嬸嬸,您不必擔心,我亦拜託了我小叔(蒙摯),我小叔以往最疼愛我,他亦會幫忙照看蒙伯阿兄的。”
  
        “嬸嬸謝謝你,好孩子。”
  
        葛氏一臉感激,將蒙仲、蒙虎二人擁在懷中,目視著遠遠離去的族兵隊伍,帶走了自己的長子蒙伯。
  
        待等到族兵隊伍已消失在視野中,蒙鶩這才催促族人們返回鄉邑,然而此時仍有許多族內的嬸嬸們不肯離去,甚至於一步三回頭,以至於花了近兩個時辰,相送的隊伍這才返回了鄉邑。
  
        回到鄉邑,回到自己的家中後,葛氏的內心情緒似乎也見見平息下來,於是她催促蒙仲道:“仲兒,你本應在莊夫子身邊,因為你兄的事才返回家中,如今你兄已啟程,你也該回夫子身邊了。”
  
        蒙仲點點頭,但是又擔心地說道:“可是,孩兒若是也離開了,家中就只剩您一個人了。”
  
        葛氏撫摸著蒙仲的腦袋笑著說道:“在這鄉邑內,你還擔心為娘會出什麼事麼?”
  
        這倒也是,在大家族內,族人一般都會互幫互助,倘若有不長眼的歹人潛入邑內,試圖劫掠行兇,整個鄉邑內的男人都會站出來,因此蒙仲倒也不擔心這方面。
  
        他最擔心的,只是因為他們兩個兒子都不在身邊,怕葛氏感到寂寞而已。
  
        然而這個問題,長老蒙薦卻替他解決了。
  
        大概半個時辰後,正當蒙仲在家中收拾行裝準備返回莊子居時,長老蒙薦牽著一隻小毛驢,來到了蒙仲的家中,意在將那只小毛驢贈予蒙仲,方便他往返莊子居與鄉邑。
  
        “這是宗族對你成為莊夫子弟子的獎賞。”蒙薦笑著解釋道。
  
        縱使是蒙仲,此時亦難掩心中的驚喜。
  
        畢竟在當代,馬大多都用來行軍打仗、輸運糧草,想要得到一匹馬代步,非常不易,而代替馬作為代步工具的,便是驢,但這也不是一般人能夠得到的。
  
        遠的不說,就說蒙虎,他的祖父與父親,接連兩代都是族內的家司馬,也算得上是“官三代”了吧,可他以往到莊子居探望蒙仲與蒙遂二人,那都是徒步趕路,唯獨這次向蒙仲送口訊時,才得到了其祖父蒙羑的允許,允許他乘坐馬車。
  
        倒不是蒙虎家中沒有多餘的馬車,而是在儒家思想的“禮制”下,嚴格規定了什麼地位的人能享受什麼樣的待遇——蒙虎還沒有自己能擁有馬車、擁有戰馬的資格。
  
        而蒙仲作為莊子的弟子,有一頭驢子代步,這倒不算僭禮。
  
        因為這頭小毛驢通體灰毛,蒙仲遂給它取名為「灰灰」,讓在旁觀瞧的蒙虎好一陣羨慕。
  
        在家中吃過午飯,大概又過了一個時辰左右,蒙仲告辭了母親與玩伴蒙虎,騎著小毛驢灰灰啟程前往莊子居。
  
        灰灰是一頭很普通的毛驢,可能因為歲數還小,走起路來並不算快,至少不會比蒙仲自己趕路快,但勝在省力,在擁有這樣一件代步工具後,蒙仲縱使每隔幾日就返回家中看看母親,也不至於使他的身體產生疲倦。
  
        在接近黃昏的時候,蒙仲回到了莊子居。
  
        果然,小毛驢灰灰的存在,使得居內的諸子都很驚奇、興奮,其實這些各家族的子弟,以往不是沒看到過驢子,只不過以他們的歲數,暫時還沒能擁有罷了。
  
        “阿仲,我能騎一圈麼?”
  
        華虎興奮地問道。
  
        蒙仲當然不會吝嗇,笑著說道:“當然可以,不過它還小,你們可別讓它太累著了。”
  
        “那武嬰就不能騎了。”穆武笑著調侃武嬰,讓體格魁梧但又嘴笨的武嬰滿臉漲紅。
  
        將小驢灰灰丟給同伴,蒙仲走入了莊子居住的正屋,見莊子正坐在屋內閉目養神,遂輕輕坐在他平日的坐席,低聲問候道:“夫子,學生蒙仲回來了。”
  
        莊子聞言徐徐睜開眼睛,在看了一眼蒙仲後,提筆在一塊竹牌上寫道:送別你兄長了?
  
        “嗯。”蒙仲點點頭,將這五日的經過,包括他今日跟母親相送兄長的經過都告訴了莊子。
  
        莊子深深地打量著弟子,忽而又提筆在竹牌山寫道:你很惶恐。
  
        蒙仲張了張嘴,最終點了點頭:“學生很早就覺得,宋國難以久安,是故想提早做準備,以便日後能保護我的親人,但學生沒想到……”
  
        事實上別說蒙仲,就連莊子亦沒想到宋王偃竟會出兵攻伐滕國,畢竟滕國只是夾在宋魯兩國之間的一個小國,國家面積連宋國國土的一成都不到,但它又是一個推行“井田制”,以仁義為治的國家,宋王偃此番進攻這樣一個國家,縱使取勝吞併了滕國的土地,也必定會背負上不小的惡名。
  
        但遺憾的是,縱使他是人人敬仰的莊周,亦無法左右君主的決定。
  
        「安心學業」。
  
        最終,莊子提筆在竹牌上寫道。
  
        他只能這樣來安撫弟子。
  
        又過幾日,天氣漸漸轉寒,當蒙仲騎著小毛驢回鄉邑看望母親時,天空已開始下雪。
  
        此時,葛氏已替小兒子縫補了禦寒的冬衣,但當看著蒙仲穿上禦寒的衣物後,葛氏又忍不住想起了長子。
  
        “你兄此刻想必還在前往彭城的途中吧?這天氣越來越冷了,也不曉得他在途中會不會凍著。”
  
        見母親滿臉擔憂之色,蒙仲便寬慰道:“娘,阿兄啟程時,不是帶上了禦寒的衣物嘛,放心吧,阿兄不會有事的。他可是站在戰車上的甲士,行軍趕路都不用他徒步趕路,若是這樣您還擔心,那讓族內的嬸嬸們怎麼想?”
  
        “這倒也是。”
  
        葛氏點了點頭。
  
        確實,他長子蒙伯能成為登車的甲士,全憑關係,倘若這樣她還要抱怨的話,那些徒步趕路的族人的母親們,又該怎麼想呢?
  
        見母親點點頭,蒙仲又說道:“對了,娘,我已經請示過夫子,今年冬天您就跟我搬到夫子的莊院居住吧,免得大雪封路,孩兒無法返回家中,讓娘你記掛。”
  
        “這、這如何使得?”
  
        葛氏吃驚地說道。
  
        事實上她對此也很擔心,畢竟快到寒冬了,到時候大雪封路,她兒子勢必很難再往返家中,可是讓她跟著兒子搬到莊子的住所附近……那可是莊夫子啊。
  
        “娘,孩兒已經跟夫子說過這事了,並且,孩兒在莊子居內的同伴,亦一同為娘在莊院外蓋了一間小竹屋,不會有人拿僭禮說事的。”
  
        “這……”
  
        在經過蒙仲的勸說後,蒙氏這才應了下來,旋即她又問兒子道:“那……那為娘應該帶些什麼禮物呢?”
  
        “就帶些咱家種的米麥吧。”蒙仲笑著回答道。
  
        他的授師乃是莊子,拒絕擔任宋國國相與楚國國相的莊子,會在意前來拜訪的人帶什麼禮物麼?
  
        當日下午,蒙仲將這件事告訴了族內的長老蒙薦,在得到了後者的允許後,他便讓母親坐著小驢,背著母子倆的包裹,徐徐朝著莊子居而去。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7 10:20 PM

第27章:次年四月
  
        該年冬季,葛氏便住在莊子居外的竹屋內。
  
        可能是覺得白住在此不合道理,因此葛氏主動提出請求,希望能幫忙做飯。
  
        本來莊伯與居內的諸子都不肯,畢竟葛氏乃是蒙仲的母親,而蒙仲如今可是莊子最重視的弟子,哪能讓葛氏如此辛勞呢?
  
        不過在吃了一頓葛氏做了飯菜後,莊伯與居內的諸子立刻就改變了主意——因為在經過比較後,他們發現樂進、華虎幾人做的飯菜實在是太難吃了。
  
        於是,葛氏便負責了居內的伙食,至於劈柴、洗衣服、舂米等辛苦的活,蒙仲與諸子皆始終不肯讓葛氏去做。
  
        值得一提的是,就連莊子亦發覺了居內伙食的改善,對此頗感驚訝與意外。
  
        待等到十二月,天降霜雪,積雪封路,不便於莊子帶著諸弟子出遊,於是莊子便與諸弟子坐在正屋前的廊下,一邊欣賞著滿天的飄雪,一邊教授學業。
  
        在最初的時候,莊子本想教授弟子他所著的《天》三篇,即《天地》、《天道》、《天運》三篇,讓諸弟子能大致瞭解“天”的含義,“道”的含義,以及所謂的“運”。
  
        但由於某些原因,莊子才在《天地篇》之後,教授了《駢拇》、《馬蹄》、《胠篋》、《盜蹠》四篇他用來抨擊儒家思想的論著,隨後又教授了惠子的《堅白論》、《曆物十事》、《合同異論》,如今天降大雪,他正好借此機會教導諸子《天道篇》。
  
        所謂「天道」,即指自然變化的規律,他不會因為人的喜好而更改,也沒有所謂的“善或惡”的概念。
  
        而人要做的,便是順應天道。
  
        比如說,古人制定了仲春、仲夏、仲秋、仲冬四個氣節,後來又增設了春分、夏至、秋分、冬至等等,這既是人摸索自然規律的寫照。
  
        憑著這些自然規律,世人才出現了“春耕秋收”這種已逐漸成為常識的耕作方式。
  
        這是比較好理解的。
  
        至於天道並沒有“善”或“惡”的概念,這也容易理解,首先,概念,也就是名家所謂的“名”,它是由給予的定義,一個人做了好事,那就是“善”,做了壞事,那就是“惡”,但前提是,這是以人的角度來看待事物所得出的結論。
  
        比如「虎噬人、人殺虎」,從人的角度來說,虎吃人就是惡,是必須殺死的災害,但從虎的角度來說,它們吃人也只是為了填飽肚子,就好比人吃五穀、吃禽獸,都是符合天道的平衡的——天道並不會偏袒任何一方。
  
        但天道本身天道並沒有“善”或“惡”的概念,就像當前這場雪。
  
        從整個天下來說,不知有多少人會因為這場雪而喪生,並且,這場雪也害得蒙仲無法往返家中看望母親,因此只能將母親暫時接到莊子居居住,同時,也害得蒙氏一族的族兵們在趕往彭城的途中要受盡霜寒之苦。
  
        這似乎是惡?
  
        可同時,這場雪又殺死了田地中的害蟲,使土壤能鎖住水分,使來年的作物能有好的收成。
  
        這似乎又是善?
  
        但事實上呢,天道根本沒有針對、或者偏袒人的意思,它只是一種規律,就好比太陽東升西落,根本沒有善惡之說。
  
        而除了講述以上的道理外,莊子亦難免在《天道篇》中又習慣性地貶低了儒家一番,借老子(老聃)與孔子的對話,闡述了「仁義並非是人本性」的道理。
  
        一轉眼到了二月,冰雪逐漸消融,葛氏便提出告辭,搬回鄉邑居住。
  
        對於葛氏的離去,別說莊子居內的諸子感到不舍,就連莊子亦有些不舍——實在是因為吃過了葛氏做的飯菜後,華虎等人以前做的飯菜簡直難以入口。
  
        好在葛氏居住在莊子居的時候,諸子們都向前者學了兩手,很大程度上提高了做飯的水準。
  
        轉眼到了四月初,該是春種的時節了,蒙仲騎著小毛驢回家跟母親一同耕種,而居內的諸子,則在忙完莊子居後面的田地後,跑到蒙仲家的田地裡,幫忙葛氏與蒙仲一起耕種。
  
        在忙著耕種的期間,諸子與蒙仲閒聊起了「宋王偃伐滕」這件事,畢竟樂進、樂續、華虎、穆武等諸子,在這場仗中皆有親人參與,因此對這件事自然上心。
  
        算算日子,這會兒各家族的族兵,包括蒙仲的兄長蒙伯,此刻早已經集聚于彭城,跟隨王師攻伐滕國了。
  
        而對於這場仗的結果,諸子還是很樂觀的,畢竟滕國只是一個很小的國家,而他宋國此番攻伐滕國,據光商丘、景亳一帶就出動了近萬的各家族族兵,在加上王師與彭城一帶各家族的族兵,兵力怎麼也得有三四萬左右。
  
        而滕國,總共才多少人?
  
        唯一值得顧慮的,只是滕國“占地利”的因素,因為滕國位於「泗水」、「南湖(即包括微山湖在內的四片連湖)」的東北側,今日宋國攻打滕國,要麼向衛、魯兩國借道,從北面繞過南湖攻打滕國;要麼就得向「薛地」借道,從南面繞過南湖,橫穿薛邑攻打滕國。
  
        而薛地,確切地說是薛邑,它是「孟嘗君田文」的封邑——孟嘗君田文乃是齊人出身,但因為有流言說他要篡位謀反,是故遭到了齊君的猜忌,於是田文便逃到了魏國。在他出動離開齊國後,齊國保留了他的封邑「薛邑」。【PS:又是一個在他國擔任國相後,積極慫恿他國打母國的,以後魏國篇再講。】
  
        而倘若不借道,那麼宋國的軍隊就只能橫跨南湖,強攻滕國。
  
        別看滕國小,可它緊挨著魯國與齊國,假如魯國與齊國不希望宋王偃的手伸到南湖以北,那麼就難免會暗中幫助滕國。
  
        此前蒙仲並不明白宋王偃打滕國的用意——畢竟打下滕國不過得到幾座城,卻會遭到很大的駡名,但是在看過滕國的地理位置後,蒙仲隱隱已有點明白了。
  
        只要宋國打下了滕國,就能對魯國形成很大的威脅,同時對齊國的薛邑,亦能造成極大的威脅。
  
        由此蒙仲暗自猜測,宋王偃攻打滕國,可能只是他一系列戰爭步驟的第一步,他的最終目的,是對居中原東方的齊國造成壓力。
  
        只是,宋王偃為什麼要這麼做?
  
        要知道據蒙仲所知,當今中原諸國的兩大格局,即「秦國」與「齊國」。
  
        起初,這個格局應該加上楚國,即表明上是「秦國」對抗「齊楚聯盟」,而私底下,則是楚國坐看秦國與齊國對抗。
  
        但由於張儀用“六百里土地”的詭計欺騙了楚懷王,騙得楚懷王與齊國斷交,楚國因此衰弱——在發覺欺騙後,楚懷王大怒,傾盡國力攻打秦國,卻被秦國打敗,而齊國恨楚懷王單方面背棄盟約,從始至終都沒有派兵相助。
  
        最終,楚國撐不住了,無奈之下,楚懷王便親自前往秦國,懇求停戰,卻沒想到被秦惠文王扣留,脅迫楚懷王再次割讓土地。
  
        楚懷王為了保全國家,嚴詞拒絕,被秦王扣留了三年,最終死在秦國。
  
        後來,秦國將楚懷王的靈柩送回楚國,楚人皆感到悲痛,由此秦楚兩國結仇,楚國再次倒向齊國。
  
        而更要命的是,隨後不久,秦國的惠文王便過世了,由秦武王繼位——喏,就是那個閑著沒事跑到周天子面前跟大力士「孟說」比試舉鼎,結果大鼎脫手砸斷脛骨當晚就死的秦君。【PS:其實秦武王稱得上是一位文武兼備的明君,就是太喜歡炫耀自己的武力了,年僅二十三歲就死了。他如果不死,他當時在燕國做質子的弟弟秦昭襄王(嬴稷),以及後者的母親羋八子、舅舅魏冉這批人,根本沒有機會回到秦國執掌大權。】
  
        秦武王厭惡張儀,因此登基後的第一件事就是驅逐了張儀,張儀逃回故國魏國,在魏國當了一年國相便過世了,諸侯得知此事,立刻放棄「連橫親秦」,再次採取「合縱抗秦」的策略。
  
        【PS:這段時期的張儀,簡直就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可憐這位將諸侯各國玩弄于鼓掌之上的縱橫家,輝煌一時卻落到這種下場,實在可歎。】
  
        總而言之,因為張儀被秦國驅逐且最終死在魏國,導致中原諸國放棄「連橫親秦」之策,再次採取了「合縱抗秦」,而此時,齊國是當世認為唯一能夠對抗秦國的國家。
  
        而就宋國的地理位置來說,它離齊楚兩國更近,本應該被拉攏到齊國的陣營中,一同對抗秦國,但宋國卻試圖對齊國造成威脅,以一個中等國家去威脅一個強國,這明顯是不合常理的。
  
        難道說,宋王偃其實是秦國那邊陣營的?
  
        蒙仲暗自猜測道。
  
        仔細想想,他覺得這個猜測很有道理,畢竟他宋國正是一個中等國家,可卻先後招惹了齊、楚、魏三個強國,肯定是有什麼仗持——值得一提的是,齊楚魏三個國家當時是處在一個陣營的。
  
        不過仔細想想,蒙仲又覺得這個猜測有些疏漏,畢竟秦國與宋國之間隔著三晉,要是齊國鐵了心要先除掉宋國,秦國根本沒辦法幫助宋國。
  
        這一點,宋王偃應該也是清楚的。
  
        可宋王偃還是決定攻伐滕國,準備佔領滕國對齊國施加壓力,這就說明秦國與宋國之間多半有什麼利益交易。
  
        而這或許就意味著……
  
        意味著在三晉之中,有一國充當了秦國與宋國暗下結盟的橋樑。
  
        蒙仲抬起頭看了一眼北方。
  
        他忽然想起,在三晉當中,似乎唯獨趙國在近二十幾年來從未與宋國發生過矛盾……
  
        莫非是趙國?!
  
        蒙仲心中微驚。
  
        如果他的猜測準確,那麼當前中原的格局,就是「齊楚魏韓」四國聯盟對抗「秦趙宋」三國聯盟。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7 10:25 PM

第28章:六個月
  
        六個月“夫子,莫非是趙國在背後支持我宋國攻伐滕國麼?”
  
        十日後,當蒙仲在諸同伴的幫助下忙碌完家中的春種之事,他回到莊子居似這般詢問莊子道。
  
        莊子聽罷很是意外。
  
        「何以見得?」莊子借竹牌詢問蒙仲道。
  
        見此蒙仲便解釋道:“據學生所知,滕國只是一小國,其都城「滕城」,遠不如我宋國的定陶、商丘、彭城富裕,今宋王派兵攻伐滕國,縱使能吞併其國,亦所獲甚小,且需背負莫大的惡名。因此學生認為,宋王攻取滕國,可能是為了威脅齊魯,甚至隨後要攻略齊國的薛邑。雖宋王自稱我宋國乃「五千乘之勁宋」,但學生卻聽說,我宋國仍不足以與齊國抗衡,想來宋王應當不會奢望與齊國爭雄。既不欲與齊國爭雄,卻要進兵滕國威脅齊國,學生以為,宋王或是暗中與秦國有私下的盟約。……倘若此事果真如此,那麼三晉當中,必定有一國暗中聯絡秦宋,這個國家,就只有可能是素來與宋無犯的趙國。”
  
        聽罷蒙仲條理清晰的分析,莊子心中倍感驚訝。
  
        其實就在今年的三月,莊子便已收到了摯友惠施的侄子「惠盎」的書信,後者在信中講述了許多不為外人所知的事。
  
        比如取代他成為宋國現任國相的「仇赫」,正是趙國派來的,而宋王在此期間,亦派遣了一名叫做「田不禋」的士大夫赴趙國,後者如今已成為趙國昔日太子、現「安陽君趙章」身邊的重臣,在趙章的封邑「代邑(代郡)」擔任邑相。
  
        由此莊子便得知,在「仇赫入宋為相」與「田不禋入趙」的背後,儼然是趙國君主趙雍與宋國君主宋王偃二人的一場交易,趙宋兩國借這件事在私底下結了盟約。
  
        宋國與趙國暗下結盟,對宋國當然是有利的,畢竟此刻的宋國被齊國、楚國、魏國仇視,就連韓國亦對宋國虎視眈眈,在這種強敵環繞的情況下,宋國迫切需要一個實力強大的盟友,而趙國,即二十餘年前君主趙雍繼位後起,便迅速崛起,逐漸取代魏國曾經在三晉中的地位,成為三晉中最強大的國家。
  
        能與這樣的強國暗中結盟,這對宋國當然是有利的。
  
        而惠盎在信中表示,他本人亦支持「趙宋結盟」,亦不抵觸將國相之位讓給那個叫仇赫的人。
  
        他唯一反對的,便是仇赫教唆宋王攻伐滕國,使宋國的勢力能越過「南湖」,進而威脅到齊國——顯然,趙國這是希望宋國變得更強勢,以吸引齊國的注意。
  
        「趙國並非善於之輩!」
  
        惠盎在書信中著重強調了這個觀點。
  
        與蒙仲所猜測的天下格局稍有區別,在惠盎這等宋王偃身邊的重臣看來,眼下的天下格局,並非是「齊楚魏韓」四國對抗「秦趙宋」三國,而是「齊楚魏韓」四國對抗「秦趙宋燕」四國。
  
        為何燕國會加入「秦趙宋」的陣營?
  
        因為燕國與齊國有仇!
  
        回溯十幾年前,就在魏國國相公孫衍組織「七國合縱伐秦」這件舉世矚目的大事之後,燕國就發生了內亂。
  
        這件事的起因在於「燕王噲」與當時燕國的國相「子之」。
  
        燕王噲是一位“好賢”、“好仁”的君主,雖然談不上是什麼治國的明君,但卻是一位寬厚的君主,並且希望得到一個好名聲,他在位時聽從了蘇秦的弟弟蘇代的勸告,倍加信任國相子之。
  
        而在此期間,燕國的士大夫「鹿毛壽」對燕王噲說,您不如把國家讓給國相子之。人們之所以稱道堯為君賢聖,是因為他把天下讓給了許由,許由沒有接受,因此堯有了讓天下的美名而實際上並沒有失去天下。如果現在您把國家讓給子之,子之一定不敢接受,這就表明您和堯有同樣的高尚品德。
  
        燕王噲覺得很有道理,便將燕國的政權都交給了國相子之,然而此舉卻給燕國埋下了禍根。
  
        子之代燕王治理國家三年,燕王噲的太子「平」與將軍「市被」起兵奪權,雖然最終被子之鎮壓,但也因此惹來了齊國的覬覦,齊宣王趁機派兵伐燕國,在短短五十日內就奪取了整個燕國,並還得燕王噲與國相子之皆死在亂軍之中。
  
        由於齊軍攻入燕國時殺戮、搶掠,燕人紛紛自發抵制齊國軍隊。
  
        而此時,燕王噲還有一個兒子「職」在韓國做人質,當趙國君主趙雍得知燕王噲、太子平皆死於內亂後,便派人說服韓國,護送「燕公子職」回燕國繼位,即如今燕國的君主,即燕王職。
  
        燕王職的王位,是趙國君主趙雍幫他爭取到的,畢竟當初縱使燕國國人全部抵制齊國,但齊國的軍隊還是不肯退出燕國,直到遭到以趙國為首的中原諸國的聯合反對,齊國軍隊這才不情不願地退出燕國境內。
  
        是故燕王職親近趙國人憎恨齊國。
  
        因此理所當然,燕國會加入趙國的陣營。
  
        而秦國為何會跟趙國走在一起呢?原因很簡單,在秦武王繼位後,他的弟弟嬴稷在燕國為質子,誰也沒想到年僅二十幾歲的秦武王,竟會閑著沒事跟大力士比試舉鼎,更不可思議的是因此而身亡。
  
        秦武王一死,由於前者還未留下子嗣,因而使秦國發生內亂,宣太后想立「公子芾」,惠文後想立的「公子壯」,而此時,趙國君主趙雍強勢干涉秦國內事,支持遠在燕國作為質子的「公子稷」。
  
        秦國不想因為這件事而得罪趙國,免得出現內憂外患的局面,因此就同意了趙雍的意見,迎入了「公子稷」,即如今的秦王嬴稷(秦昭王)。
  
        這件事後,「秦趙燕」三國暗下結盟,宋國其實是在燕國之後才加入到這個陣營的國家。
  
        所以說,宋國也好,燕國也罷,都是「秦趙陣營」中用來牽制齊國的,誰讓齊國是「齊楚魏韓」四國聯盟的首領,是當今唯二的最強國家呢。
  
        而「秦趙燕宋」四國結盟的事,莊子也是在看罷惠盎的書信後這才有所瞭解,可他的弟子蒙仲,卻在幾乎沒有可靠消息來源的情況下,就能猜到「秦趙宋」三國結盟,這讓莊子不得不為之驚訝,覺得此子看待事物的能力,當真是天下少有。
  
        但在最終,莊子還是沒有將自己所得知的消息告訴弟子,他不希望這名弟子為了世俗的紛爭而分心,以至於耽誤了學業,耽誤了追尋大道。
  
        「這並非你需要關心之事。」
  
        莊子用竹牌告誡弟子道。
  
        此時,蒙仲對莊子的性格已經十分瞭解,知道這位夫子不會說謊也不屑於說謊,既然他如此生硬的打斷了自己提出的話題,這就意味著這位夫子對天下大事其實也有所瞭解,只是出於某些原因不肯告訴他罷了。
  
        在這種情況下,蒙仲也就只能將疑惑藏在心裡。
  
        一晃眼六個月過去了,轉眼便到了十月前後。
  
        在此期間,蒙虎時常來莊子居探望他與蒙遂,順便將有關於蒙伯的消息告訴蒙仲。
  
        據蒙虎所打聽到的消息,他宋國的軍隊此時已攻破了「南湖」,攻入了滕國境內。
  
        在得知這件事後,蒙仲心中亦松了口氣,畢竟在他看來,滕國唯一的優勢就是地理優勢,擁有「南湖」作為抗拒宋國軍隊的天然屏障,只要這道屏障被攻破,滕國離滅國恐怕也就不遠了。
  
        由於蒙虎的父親蒙擎乃是蒙氏一族的家司馬,而他叔父蒙摯則是蒙擎的輔佐,因此蒙虎當然有管道得知外人所不知的事,比如說蒙虎偷偷告訴蒙仲,說蒙仲的兄長蒙伯迄今為止已經在戰場上殺死了四名滕國的士卒。
  
        在聽到這個消息時,蒙仲著實愣了一下。
  
        因為在他的印象中,他兄長蒙伯是一位很憨厚、很老實的人,很難想像那般憨厚、老實的人,到了戰場亦會奪走他人的性命——雖然蒙仲也明白這是誰也無法逃離的必然,但他還是有些不適應。
  
        但不管怎麼樣,從私心來說,蒙仲當然還是傾向于兄長能殺死敵兵而存活下來,雖然他也明白生命的可貴,但終歸親疏有別。
  
        既然得知宋國的軍隊進展順利,而兄長蒙伯亦安然無恙,蒙仲在這段時期揪起的心,也漸漸放鬆下來。
  
        九月中旬時,莊子居外田地中的穀物接近成熟,引來了不少飛鳥啄食,這讓華虎、穆武等人很生氣,揮舞著竹竿去驅趕那些飛鳥,然而卻被莊子所制止。
  
        莊子在竹牌上告誡諸弟子:天道之下,萬物皆有其規律,雖然飛鳥啄食尚未成熟的穀物,但也順便將田中的蟲子一起啄食了;倘若將飛鳥驅趕,田中的害蟲就會將作物啃食殆盡。
  
        諸弟子覺得莊子的告誡非常有道理,便不再驅趕田中的飛鳥。
  
        半個月後,即到了秋收季節,蒙仲與諸弟子們收成了莊子居外田地裡的穀物,然後便幫忙蒙仲家中的田地收成,為了表示感謝,葛氏叫蒙仲帶了一大竹筐的穀物回莊子居。
  
        值得一提的是,在此期間,蒙虎偷偷摸摸地將一個包裹塞到蒙仲手裡。
  
        “這是蒙伯阿兄托我小叔(蒙摯)派人送來的書信,來人特地囑咐過我,說是蒙伯阿兄的原話,這些書信,千萬不可以被嬸嬸看到,免得嬸嬸擔憂。”
  
        兄長的信?
  
        看著手中這個包裹,蒙仲心下很是不解。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7 10:29 PM

第29章:兄長的信
  
        回到莊子居後,蒙仲拆開了他兄長蒙伯托人送來的包裹,此時他才發現,包裹內裝著滿滿一疊的布,而布上有字,大概就是兄長的“家書”。
  
        只不過,為何這些信不能被母親看到呢?
  
        蒙仲有些不解。
  
        他拿起其中一塊布,仔細觀閱布上的文字。
  
        只見這塊布上面寫著:
  
        「二月初四,終於抵達彭城,族兄蒙挺等幾人由於抱怨途中辛苦而遭到了蒙擎叔(劃掉)——家司馬的斥責,被罰不允許用飯,相比之下,我一路上能站在戰車上,實在是太幸運了。哦,原來在軍中時,不允許再稱呼蒙擎叔,必須尊稱司馬。」
  
        看到這一篇,蒙仲臉上不由地露出了幾分笑容。
  
        畢竟這篇信的字裡行間還是很歡樂的。
  
        蒙仲拿起第二塊布。
  
        「二月初五,今日跟著蒙摯叔還有其餘幾位族兄到彭城內逛了逛,原來彭城有這麼繁華啊。阿仲你知道麼,原來彭城才是我宋國的國都啊,我原來還以為是商丘呢。晚上,彭城的官吏帶來了一些女子,據說是犯刑之人的女眷,大概有三四十人,這些女子的年紀大概在二十餘歲到十幾歲左右,看上去都很可憐。蒙摯叔把其中一名女子交到我手裡,這是什麼意思呢?是讓我照顧她麼?她好像很畏懼的樣子,為什麼?我又不會加害……她走過來了,她要做什……」
  
        “喂喂喂,沒有這樣的。”
  
        見該篇信到這裡戛然而止,蒙仲不禁為之氣悶。
  
        搖搖頭,他繼續往下看。
  
        第三篇信:
  
        「二月初六,昨日真的是把我嚇了一跳啊,原來那些女子是……不說了,阿仲你還小,暫時還不需要瞭解這些,總之,那些女子真的很可憐。另外,為兄昨晚什麼都沒有做啊,雖然今日因為這件事被蒙瑉、蒙橫幾位族兄笑話了。……方才被蒙摯叔喊過去了,說是彭城傳下了命令,各家族族兵在彭城歇息整頓三日,然後跟隨王師征討滕國。」
  
        第四篇信:
  
        「二月初九,今日是歇整的最後一日了,明日所有人都得趕赴滕國。這兩天,族內兄弟在私底下議論我宋國攻打滕國的原因,沒想到被路過的軍司馬聽到了。軍司馬是一位年紀很大的老者,聽蒙摯叔說好似叫做“景敾(shàn)”,跟蒙薦長老一樣,是一位很和善的老者呢。那位老者告訴我們,因為滕國的君主失了德,做了不好的事,所以我們要去討伐這個國家。阿仲,我跟你說,擔任家司馬的蒙擎叔,在軍中原來只是一個很小的軍吏,真是不可思議,明明執掌著七百五十人呢。不過據我聽說,那位叫做“景敾”的老者,手底下居然管理著過萬人的軍隊呢,真是太厲害了。」
  
        第五篇信:
  
        「二月二十九日,二十天沒寫信了,因為途中趕路太急了,據說是君主要求我們在一個月內從彭城趕到“沛縣”,阿仲你肯定不知道沛縣在哪,哈哈,它在(劃掉)——沛縣跟咱們的景亳差不多,它的北面有一個很大的湖澤,湖澤的對面就是滕國。這個湖真的好大啊,難道君主要叫我們遊到對岸去麼?族中兄弟又在抱怨了,不過確實,湖裡的水太冷了。」
  
        第六篇信:
  
        「三月初二,今日,很多人都被叫去伐木造船,我本來也想去,蒙摯叔阻止了我,說那是軍中下卒做的事,而咱們是“士”,是不需要去做那種事的,我就沒去。我仔細去看了看,好像伐木造船的,都是各家族的家奴以及收攏的流民,還有彭城派來的役民,人很多啊。」
  
        第七篇信:
  
        「六月初四,這段時間除了給娘親寫了些信,沒怎麼給你寫信,不過也沒什麼可寫的,那些人還在造船,而咱們這些士,被蒙擎叔(劃掉)家司馬又訓練了一陣,家司馬真的好嚴厲啊。不說家司馬說,他眼下對我們嚴格,是希望我們日後踏上戰場能活下來,他說得很……很讓人害怕,所以我們都不敢偷懶。」
  
        第八篇信:
  
        「七月初二,船終於造好了,所有人都坐上很大的船,渡過了這個很大的湖澤。其中有一艘船漏水了,好像是華氏一族乘坐的船隻,他們被迫棄船,跳到水裡,幸好被我們救了起來,不過華氏一族的家司馬很生氣,那位年長的軍司馬也很生氣,殺掉了一些造船的役民,好像殺了有四十幾個人,那些人真可憐。」
  
        第九篇信:
  
        「七月十二日,今天終於跟滕國的軍隊打仗了,原來滕國的軍隊也有幾千人,但我們的人數比他們多很多,所以很快就打贏了。不過,我們家族也死人了,蒙秋叔死了,是被滕國軍隊的弓箭射死的,你還記得蒙秋叔麼?就是前幾年咱們在田裡做農活時逗過你的那位族叔。還有,蒙陌也死了,這個族兄阿仲你不熟悉,我也是最近才變得熟悉的,他喜歡上了一個叫做“尹”的犯女,之前一直說要立下功勞,幫那名女子脫離“罪籍”。我私底下打聽,這場仗我們蒙氏一族死了三十二個人,族人有九人。家司馬很生氣,在所有人面前大罵已死的蒙陌,說他害人害己,仗著自己有點武力就不聽從指揮,闖到敵軍隊伍中,又惶惶不知所措。蒙擎叔說了,下次再發生這種不聽號令,無論是誰,他會立刻將其處死!蒙擎叔真的很嚴厲啊,不過我覺得他說得對,因為蒙摯叔也說了,要不是蒙陌被滕國的士卒圍住了,蒙秋叔他們要去救他,也不會被滕人殺死。」
  
        第十篇信:
  
        「七月十九日,上回我們打贏後,軍司馬(景敾)又派人勸告滕國,勸滕國投降臣服,滕國的君主不肯聽從。滕國的君主叫做“滕弘”,彭城那邊說他是一個很殘暴的君主。……接上回,今天是七月二十三日,滕國的君主“滕弘”親自帶著大軍來抗拒我們,但是被我們打敗了,這個據說很殘暴的君主,也死在了戰場上。很奇怪,這個君主不是殘暴的麼,為什麼他被王師的弓箭射死後,所有滕人都在哭泣?那些本來被我們包圍的滕國士卒,亦一個個悍不畏死地沖向我們,被我們全部殺死了。真的很奇怪,這場仗沒有一名滕人投降,全部都戰死了,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難道他們都擁護那個殘暴的滕弘?我問了蒙摯叔,蒙摯叔沒有回答我,只是拍拍我的肩膀,讓我回去好好歇息。晚上我沒睡好,因為我殺了一名滕國的士卒,當時他跟其同伴一臉猙獰地沖過來,沖散了步卒,我嚇壞了,不知怎麼就刺出了兵器,剛好刺死了他。家司馬獎勵了我,斥責了我們隊的步卒,因為他們本該保護戰車,卻被敵軍沖散了。」
  
        第十一篇信:
  
        「八月初二,滕國的君主滕弘死了,軍司馬(景敾)又派人勸告滕國臣服投降,滕國依舊不肯,滕弘的兒子滕虎殺掉了軍司馬派去的使者。軍司馬大怒,將蒙擎叔與其他家族的家司馬一同叫了過去,說了什麼我不知道,但蒙擎叔回來之後,臉色很不好看。蒙摯叔私底下歎息,說想要征服這個國家,怕是很難。我不明白。」
  
        第十二篇信:
  
        「八月初六,前幾日,軍司馬派來一名叫做“史啖”的人,我不知道這人來幹嘛的,但家司馬對他很恭敬。今日,我們進攻了滕國的一個鄉邑,那個史啖下令,殺死鄉邑內所有的男人,只留下女人。……為什麼?我們不是來征討殘暴的滕國君主滕弘的麼?為什麼要做這種事?這個鄉邑的人,他們根本不是滕國的士卒啊,為什麼?最後,鄉邑裡所有的男人都被殺死了,女人有一部分逃了,有一部分自殺了,還有一部分被我們抓了。這些被抓的女人,她們看我們的眼神很可怕,就好像恨不得要把我們都吃了。族兄蒙直質疑了家司馬,他開始懷疑這場戰爭,但是受到了家司馬的訓斥,說“那不是你應該去關心的事”,我也開始有點懷疑。晚上,我偷偷詢問了被抓起來的女人,她們罵我,我不生氣,但她們告訴我,滕國的君主滕弘,是一位很仁厚的明君,受到所有滕人的敬仰。原來那是一位明君麼?可為什麼我聽說的卻不是這樣?我詢問了蒙摯叔,蒙摯叔沒有回答,他只是告訴我不要多想,這是君主的命令。可惜第二天,蒙擎叔就叫人將這些女人送走了,我沒能問出更多的事。」
  
        第十三篇:
  
        「八月十五日,這場戰爭不對,我們被欺騙了,滕國的君主滕弘是一位仁厚的君主,且根本沒有冒犯過我宋國,不知什麼原因,卻被我宋國攻打。昨日,族兄蒙直被家司馬關押了,因為蒙直再次質疑了這場戰爭,揭破了彭城的謊言,家司馬揍了蒙直一拳讓他閉嘴,然後告誡我們,說我們是宋人,應當效忠我宋國的君主,無需理會其他。原來蒙擎叔是這樣的人麼?有幾名族兄很生氣,想要脫離軍隊回鄉邑,卻被蒙擎叔喝止。……後來聽蒙摯說我才知道,在戰場上試圖逃離的人,他的家眷亦會被宋王問罪,蒙摯叔還告訴我,蒙擎叔也不想這樣,他也沒辦法,屠戳滕人,這是宋王的命令,如果滕國始終不肯投降,我們就必須殺掉滕國所有的男人。原來不義的不是滕國,而是我宋國啊。……家族的人,眼下士氣都很低落。什麼時候才能結束這場不義的戰爭呢?」
  
        『……』
  
        看到這裡,蒙仲的心情已經十分沉重。
  
        他不像兄長蒙伯那般樂觀,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宋國起兵伐滕是不義之戰,但即便如此,兄長蒙伯在信中的記載,仍讓他感到震驚。
  
        “這場仗後,怕是宋國要惡名昭著。”
  
        蒙仲暗自搖頭歎息。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7 10:30 PM

第30章:兄長的信(二)
  
        兄長蒙伯的書信,前幾篇還是很歡樂的,但是當跟隨王師踏足滕國境內,甚至於在跟滕國軍隊打了兩場較大規模的戰爭後,書信中字裡行間的氛圍就逐漸變得沉重起來。
  
        待等到十一月上旬,正值寒冬將近,蒙仲準備再將母親葛氏接到莊子居暫住一個冬季的時候,忽然蒙虎急急忙忙地闖進了院子,大聲叫道:“阿仲,阿仲,有赴戰場的族人回來了。”
  
        蒙仲一聽,便跟著蒙虎一同來到鄉邑的東邊。
  
        遠遠的,蒙仲便聽到了一陣悲慘的哭聲,這讓他心中咯噔一下。
  
        果不其然,在人滿為患的人群中,停著十幾輛拉車,拉車上擺滿了一具具屍體,有十幾位族內的嫂嫂與嬸嬸,此刻伏在車上的一具具屍體上,嚎嚎大哭。
  
        “蒙伯阿兄不在其中,我瞧過了。”
  
        蒙虎偷偷告訴蒙仲,看他表情好似是如釋重負,而蒙仲,亦暗自松了口氣。
  
        忽然,有一名年紀比蒙仲大概大五六歲的蒙氏子弟走到了蒙仲跟前,問道:“你就是蒙伯的弟弟蒙仲,對吧?”
  
        “你是……”
  
        蒙仲仔細打量著來人,只見對方穿著甲胄,雙目眼眶深凹,一臉灰敗、面無表情。
  
        “我是蒙直,你兄托我帶一些家書給你,並且他托我轉告你,那些信,莫要給旁人看到。”說著,那名自稱蒙直的族兄,便從馬拉車上取下一個包裹,遞給蒙仲。
  
        原來他就是那位因為質疑這場戰爭而與蒙摯叔起過衝突的族兄。
  
        蒙仲恍然大悟,接過包裹後感謝了一聲。
  
        蒙直點點頭,自顧自離去了。
  
        此時蒙仲這才注意到,這位族兄走路時一瘸一拐,似乎是腿上受了重傷。
  
        看了一眼手中的包裹,蒙仲抬頭又看向那十幾輛裝滿屍體的馬拉車。
  
        在這些馬拉車上的屍體,大概有四十餘具,皆是他蒙氏子弟的屍體——唯有蒙氏子弟的屍體,才被用馬車托著運回鄉邑,至於其餘家奴、流民的屍體,多半已經在滕國一帶就地掩埋了。
  
        因為蒙仲一具也沒有看到。
  
        此時,族內的長老蒙薦、蒙羑等人,正出面安撫那些位痛失兒子、痛失丈夫的族中女子,沒過多久,宗主蒙簞帶著少宗主蒙鶩亦出現了,所有人的心情都很低落,無論是蒙仲、蒙虎,亦或是在旁圍觀的蒙氏族人。
  
        不敢繼續留在那令人感到悲傷的地方,蒙仲來到了自己家的田裡,在田旁的草屋內,拆開了兄長蒙伯托蒙直帶來的那只包裹。
  
        就像他所猜測的那樣,這只包裹內,亦是厚厚一疊用布作為載具的家書,顯然是接著上回送到的書信。
  
        第一篇:
  
        「八月十九日,近十日裡,我們摧毀了三片鄉邑,殺死了成千上百名手無寸鐵的滕人,鄉西的族兄蒙春丟下了兵器,說這是暴虐的殺戮,遭到了史啖的呵斥,就是軍司馬(景敾)派來的那個史啖,他要求蒙擎叔懲戒蒙春,族中的年輕人都憤怒地站了出來,嚇得那個史啖面色很難看,最終,蒙擎叔制止了這次變故,但族人的士氣已經越來越低落。」
  
        第二篇:
  
        「八月二十一日,今日我們遭到一支滕國軍隊的襲擊,我殺死了兩名滕國士卒,終於能夠不用昧著良心屠殺無辜的滕國國人,我稍稍松了口氣。在戰後檢查屍體的時候,我發現被我殺死的那名滕國士卒,手中死死攥著一束頭髮,心中忽然很難受。這名被我殺死的滕國士卒,在他的家鄉,或許正有一名年輕的女子正為他日夜祈禱,祈禱他能夠平安回去。」
  
        第三篇:
  
        「八月二十三日,滕國的反抗越來越激烈了,由於我宋人的屠戳,越來越多的滕國國人逃往滕城,在滕虎的率下,一起抵抗我們。藤虎就是滕弘的兒子,現如今滕國的君主。」
  
        第四篇:
  
        「八月二十五日,我們攻打了‘公丘’,守城的是滕國的司馬‘畢戰’,在攻打這座城池時,城內的滕國軍民聯手抵抗我們,除此之外,還有一些穿布衣、打赤腳的男子,這些赤腳的男子,一個個很厲害,單憑一柄劍就能讓三五名步卒無法靠近,但最終,這些人被我們的弓箭射死了。蒙摯叔稱呼他們為‘墨者’,那是什麼人?是滕國請來的幫手嗎?」
  
        第五篇:
  
        「八月二十九日,今日我們攻破了公丘,軍司馬下令屠戳城內所有參與過協助守城的男子。我跟著蒙摯叔,遇到了一隊滕人,兩個男人、三個女人,還有一男兩女三個目測年紀不到十歲的孩子,他們被三四名手持利劍的‘墨者’保護著。其中有一名墨者質問蒙摯叔‘何以要助肆虐的宋王屠戳滕國的無辜者’,蒙摯叔沒有回答,只是告訴那幾名墨者,說他們不屬於這場戰爭,可以離開。但是那幾名墨者沒有離開,說是為了保護那群滕人願意犧牲自己。最後,我們殺死了那幾名墨者,也殺死了那幾名滕國的男子。從其中一名墨者的屍體上,我找到了幾塊布,上面寫著很多字,大多都是一名叫做‘鉅子’的人的言論,我偷偷藏了起來,沒敢告訴別人。」
  
        第六篇:
  
        「九月初四,原來我前幾日弄錯了,那個‘鉅子’並不是人名,而是指墨家的首領,而那些被稱為‘墨者’的男子,正是墨家的弟子。這是一群主張兼愛、反對戰爭的義士,他們得知我宋國正在攻打滕國,便從天下四面八方聚集到滕國,不為所求地保護滕人抵抗我們。據說墨者最早的首領‘墨子’,他也是我宋國人。」
  
        第七篇:
  
        「九月初六,這兩天我偷偷地看那塊布,就是那塊記錄著‘鉅子’言論的布,墨者真是一群捨己為人的義士啊。……方才我所知的一個消息,原來儒家的聖人‘孟子’,現如今就隱居在他的故鄉‘鄒(zōu)國’,今日他的弟子‘萬章’、‘公孫醜’、‘陳臻(zhēn)’等人來到軍中,好似是勸說軍司馬(景敾)停止繼續攻伐滕國。據說軍司馬因此很不高興,不過因為敬畏孟子的名聲,也不敢為難他們,遂打發這些人去見宋王,說是王命難違,如果這些人能夠說服宋王停止這場戰爭,那麼他就會立刻收兵。」
  
        第八篇:
  
        「九月初八,我們跟隨王師打到了滕國的都城‘滕城’,據家司馬所說,滕國的君主藤虎已召集了舉國的滕人還有主動趕來相助的墨者,準備堅守城池。蒙摯叔說,藤人與墨者其實都不要緊,他擔心的是齊國與魯國的態度。據說魯國是滕國北邊的大國,與我宋國好似不相上下;而齊國,則是比魯國更強大的國家,蒙摯叔說,如果齊魯兩國的軍隊介入了這場戰爭,那麼我們就很難取得勝利。不過在私底下,族兄們對於能否取得這場戰爭的勝利已經滿不在乎了,我們更希望能儘快結束這場戰爭,早點回到景亳的鄉邑。」
  
        第九篇:
  
        「九月初九,今日我們被滕國司馬畢戰率領的軍隊擊敗了,因為軍中的族人越來越思念鄉邑,也越來越抵制這場戰爭,不只是我們,華氏、樂氏等其他家族的族人亦是如此。據說軍司馬原本要懲治我們,但蒙擎叔跟其他家族的家司馬聯合起來抗拒,讓軍司馬放棄了對我們的懲罰,但我們必須協助王師攻下滕城,據說軍司馬對蒙擎叔等人說,說他若打了敗仗,宋王會殺死他,而在此之前,他會下令處死我們。蒙擎叔沒有辦法。」
  
        第十篇:
  
        「九月十一日,今日我們擊敗了滕國司馬畢戰的軍隊,但我一點也不覺得高興,因為蒙摯叔說,滕國的軍民與幫助滕國的墨者,一個個皆奮不顧身、悍不畏死,但我們的軍隊卻士氣低落,如果不能儘快攻破滕城,可能我們會被滕國先支撐不住。我覺得蒙摯叔說得沒錯,因為我已經很厭惡這場戰爭了。」
  
        第十一篇:
  
        「九月十四日,今日沒有戰事,由於此前有幾位擔任‘車吏’的族叔戰死了,蒙摯叔推薦我擔任車吏,帶著一乘族兵到附近巡邏守衛,防止滕人偷襲我們。期間在河邊喝水的時候,我忽然發現我的面貌已經大為改變,我的眼睛,就好像是死人的,連我自己看了都感到畏懼。我很害怕,害怕我他日返回家中時,母親與阿弟都認不出我了。」
  
        第十二篇:
  
        「九月十六日,今日是攻打滕城的第一場仗,滕城是滕國的國都,城牆很高,王師那邊造了很多登城用的梯子,但始終沒能攻上城牆。我看到城牆上,好似出現了女人的身影。連滕國的女人都開始勇敢地抵抗我們,我們還能夠攻克這座城池嗎?在這場仗中,族兄蒙直的右腿受了傷,其實很多人都懷疑他是自己弄傷的,因為他跟蒙春等幾位族兄一樣,一直在懷疑這場戰爭,不過眼下所有人都已經明白了,不義的是我們,而不是滕國。儘管懷疑,但是沒有人去拆穿,蒙擎叔讓蒙直帶著族人的屍體返回鄉邑,其他人都很羨慕,我準備去拜託他將這些信帶回去。……事後,族兄蒙橫私底下問我,問我蒙直是不是自己弄傷的,我說我不知道。我也在想要不要弄傷自己,因為受了傷就可以回鄉邑了,但我最終還是放棄了,因為我的劍上有太多滕人的血,我害怕他們的血鑽到我身體裡而使我受到詛咒。」
  
        ……
  
        看到這十二篇家書,蒙仲久久無語。
  
        因為戰爭而受益的,永遠只是一小撮人,真正參與戰爭的當事人,無論是宋人還是滕人,其實都是受難的一方。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7 10:34 PM

第31章:噩耗
  
        轉過年來,蒙仲便十二歲了。
  
        二月開春時,他將母親葛氏送回了鄉邑,並幫助母親打理家中的灰塵。
  
        而兄長蒙伯,自兩年前的秋季趕赴戰場,距今已過了足足一年零五個月。
  
        相比較兩年前,此時的蒙仲個子已長高了許多,都快及得上葛氏了,人也逐漸壯實,這歸功於他時常對體魄的鍛煉。
  
        蒙仲鍛煉體魄,始於他八歲時,當時家司馬蒙擎教授了族中小輩鍛煉身體的方法,其他的蒙氏子弟由於偷懶,只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鍛煉,唯獨蒙仲一直堅持下來,唯一的例外,即是他在想方設法成為莊子弟子的那三個月裡。
  
        而在此之後,蒙仲便恢復了鍛煉,尤其是他兄長蒙伯服役參戰之後,蒙仲對於自己的鍛煉更加嚴格,因為他已深刻認識到,宋國並非是一個能長久和平的國家,縱使這個國家暫時沒有受到其他國家的進攻,宋王偃那試圖稱霸中原的野心,也會促使宋國展開一場場對外的戰爭。
  
        雖然蒙仲已經成為了莊子的弟子,但還是很難保證自己是否會被強制服役,踏上戰場參戰。
  
        為了活下來,為了保護自己珍視的親人,蒙仲不敢放鬆對自己的要求。
  
        對於弟子每日辛苦的熬練身體、鍛煉武藝,莊子不是不知道,只是他不知該如何勸說——對於一個十歲就能說出「我只有一雙手用來保護我珍視的親人」的孩子,縱使是莊子,也沒辦法消除弟子心中對將來的惶恐與不安。
  
        莊子唯有希望,希望宋國的戰爭莫要波及到他的弟子,尤其是蒙仲。
  
        畢竟,蒙仲是他希望能繼承衣缽道統的弟子,儘管他暫時還未親口承認蒙仲是他的弟子。
  
        遺憾的是,事與願違,三月前後,戰場前線傳回了一個噩耗:宋國的軍隊在滕城打了敗仗,宋方的軍隊因此損失慘重。
  
        當蒙虎滿臉惶恐緊張地跑到莊子居,將這個消息告訴蒙仲時,蒙仲整個人都愣住了。
  
        要知道在去年他兄長蒙伯寫給他的信中,滕國的軍隊從一開始就不是宋國的對手,被宋國軍隊打得節節敗退,待等到去年九月前後時,滕國就只剩下一座城池,即其國都滕城。
  
        然而在這種情況下,滕國居然扭轉了勝敗?
  
        “怎麼會這樣?”蒙仲震驚地問道。
  
        蒙虎搖搖頭說道:“具體怎樣我也不清楚,我是從我祖父口中得知的,滕國的君主藤虎用詭計欺騙了我們,假意投降,卻趁我宋國軍隊慶賀之時,夜襲我軍。”說到這裡,他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地補充道:“據說……我國死了很多人。”
  
        聽聞此言,蒙仲心中咯噔一下,竟不知該說什麼。
  
        他忽然很擔心身在軍中的兄長蒙伯。
  
        “等我片刻,我將此事告訴夫子,然後跟你一同回鄉邑。”
  
        “嗯。”
  
        片刻後,蒙仲征得了莊子的允許,騎著小毛驢灰灰跟蒙虎一同回到了鄉邑。
  
        由於「宋軍戰敗」的消息暫時還未擴散至整個鄉邑,因此,就連葛氏也不知此事,見小兒子蒙仲返回家中,感到很是驚訝——因為距離蒙仲上回回家探望她,才只過了兩日而已。
  
        為了避免虛驚一場,蒙仲不敢將實際情況告訴母親。
  
        但遺憾的是,紙終保不住火,兩日後的上午,就當蒙仲在院內劈柴的時候,蒙虎滿頭是汗地跑到院內,一臉惶惶不安地說道:“阿仲,阿仲,蒙伯阿兄他……”
  
        聽聞此言,蒙仲心中咯噔一下,立刻放下手中的斧頭,幾乎走到蒙虎面前,低聲問道:“我兄長他怎麼了?”
  
        蒙虎首次見蒙仲露出這種表情,嘴唇蠕了蠕,吞吞吐吐地說道:“就在方才,又有一隊馬車運載著族人的屍體回到鄉邑,我在馬車上,看到了蒙伯阿兄的……屍……屍體。”
  
        仿佛一聲驚雷響徹在蒙仲的耳畔,讓他整個人都呆住了。
  
        要知道,兄弟倆的父親蒙瞿很早就過世了,長兄如父,兄長蒙伯就像父親那般對他照顧疼愛有加,但凡有什麼好東西,蒙伯首先孝敬母親,其次再給弟弟,至於他自己,永遠是排在最後——這也正是蒙仲雖然時不時與兄長開開玩笑,但卻打心底裡尊敬兄長的原因。
  
        然而這樣一位可敬的兄長,卻因為這場戰爭而永遠地離開了。
  
        『……』
  
        蒙仲死死地攥著拳頭,他眼眸中閃現的神色,就連蒙虎都感到有些陌生與畏懼:“阿仲,阿仲,你沒事吧?”
  
        蒙仲默然地看了一眼蒙虎,微微搖了搖頭,旋即回頭瞧了一眼正屋方向,他不知該如何把噩耗告訴仍期盼著長子歸來的母親葛氏。
  
        而就在這時,鄰居的大嬸忽然跑到蒙仲家中,在瞧了一眼蒙仲、蒙虎兄弟二人後,顧不得像平日裡那般和氣地打照顧,便幾步走入了正屋。
  
        期間,蒙仲聽到這位大嬸在屋內對他母親葛氏說道:“葛氏啊,不好啦,你家的蒙伯出事,咱家兒子看到蒙伯……”
  
        聽到這些,蒙仲心道不好,連忙沖到屋內,果然瞧見他母親面無血色,身體一個蹌踉,若非他及時上前扶住,怕是會昏厥在地。
  
        過了好一會,葛氏這才緩過氣來,她著急地對蒙仲道:“仲兒,趕緊扶著為娘,為娘要去看看,看看你兄長他……他……”說到這裡,她的眼眶便已泛紅,眼眸中隱隱蒙上了一層晶瑩。
  
        蒙仲不敢違背,遂與蒙虎一同扶著葛氏來到鄉邑的東邊,果然瞧見那裡圍著一大群人。
  
        其中,有一人瞧見了葛氏,刻意壓低著聲音對周圍的人說道:“讓一讓,都讓一讓,蒙伯的母親葛氏來了。”
  
        聽聞此言,人群紛紛讓開,用帶著同情、惋惜等複雜的目光看著葛氏,使得葛氏、蒙仲、蒙虎三人終於能擠到人群中,看到了躺在馬車上那毫無生機的蒙伯。
  
        一瞬間,葛氏的面容變得煞白,簡直毫無血色可言,看到長子冷冰冰的屍體,她只感覺眼前一黑。
  
        “娘?娘?”
  
        蒙仲趕緊問候道。
  
        “娘……沒事。”
  
        回過神來的葛氏搖了搖頭,遠遠目視著長子蒙伯的屍體,不敢上前。
  
        此刻的她,整個人都在顫抖。
  
        “葛氏。”
  
        這時,蒙虎的親叔叔蒙摯在一名族人的攙扶下走了過來,目視著葛氏滿臉羞愧地說道:“我對不住你,對不住阿伯……阿伯是為了救我,才會……”
  
        “小叔?”
  
        蒙虎難以置信地看著蒙摯。
  
        而在旁,蒙仲亦仔細看向蒙摯,他發現,蒙摯的面孔亦毫無血色,甚至於,竟需要他人攙扶才能蹣跚地走路,這明顯就是受到了重傷所致。
  
        再仔細一瞧,蒙仲果然發現蒙摯的胸腹、大腿、手臂處隱隱有鮮血滲出。
  
        於是他問蒙摯道:“蒙摯叔,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去年我收到我兄長的書信,我宋國的優勢不是很大麼?”
  
        “是藤虎。”蒙摯歎了口氣,解釋道:“他假意接受了軍司馬的勸降,卻於暗中組織死士,在我軍為誤以為即將結束這場戰爭而慶賀時,藤虎親率三百名死士,夜襲了我方了營寨,直取帥帳,致使我軍全軍大亂,此後,滕城的滕人見我軍大亂,一擁而出……當時我碰到了滕國的君主藤虎,此人天賦神力,勇猛難擋,我試圖阻擋他,卻被擊成重傷,為了救我,阿伯他主動迎上藤虎,遂……遂被藤虎所殺……”
  
        說到這裡,他愧疚地看向葛氏,低下了頭顱:“阿伯他,皆因我而死,無論葛氏要打要罵,甚至取我性命,我都毫無怨言。”
  
        聽聞此言,蒙仲偷偷張望母親,卻見母親死死抿著嘴唇,強忍著不讓眼眶內的淚水湧出來。
  
        良久,葛氏長長吐了口氣,勉強擠出幾分笑容說道:“蒙摯,你言重了,伯兒他甘願犧牲自己救你,想必是因為他仰慕你,這是那孩子做出的決定,我這個做娘的,又怎麼能違背他的遺願而責怪你呢?要怪,只能怪那孩子沒有這個福……”她吸溜了一下,強打笑容又接著說道:“沒有這個福分吧。”
  
        蒙摯張了張嘴,卻不知是否該感謝葛氏的寬恕,最終,他從懷中取出了一塊布,塞到了蒙仲手中:“這是……你兄長的。”
  
        看著蒙摯離去的背影,再看看四周族內嬸嬸、嫂嫂們嚎嚎大哭的場面,蒙仲深吸一口氣,攤開了蒙摯交給他的那塊布。
  
        果然,這塊布上,亦是兄長蒙伯所寫的家書:
  
        「九月十九日,滕國終於臣服了,他們希望我們不要再攻打城池,兩日之後,他們將由君主藤虎率領,開城投降,軍司馬很高興,下令停止攻城,並犒賞三軍。這場戰爭終於要結束了,雖然很對不起那些死在這場仗的人,無論是宋人還是滕人,但終於這場仗要結束了。儘管蒙擎叔、蒙摯叔呵斥了我們,但族人還是忍不住歡呼起來。……今日就先寫到這,蒙橫等幾位族兄定要拉我去喝酒慶賀。母親,還有阿仲,戰爭要結束了,我們終於可以回家了。」
  
        『……』
  
        看完兄長蒙伯這最後一份家書,蒙仲長長吐了口氣。
  
        『滕虎……』
  
        死死攥著那塊布,他牢牢記住了這個名字。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7 10:35 PM

第32章:喪禮
  
        當日,蒙仲在蒙虎的幫助下,將兄長蒙伯的屍體背回家中,背到了兄弟倆平日裡居住的院子東側的屋內。
  
        “阿虎,幫我把院門拆下來。”
  
        “好嘞。”
  
        二人將蒙仲家的院門拆下了一扇,一起搬到東側的屋內,讓蒙伯的屍身躺在上面,準備將這間屋子佈置成靈堂。
  
        此後,二人便開始且洗滌屍身。
  
        期間,也不知為了避嫌還是實在忍不住心中的悲傷,母親葛氏一個人躲在屋內哭泣,直到蒙仲與蒙虎二人忙碌完,葛氏這才托著一件嶄新的衣服從屋內走出來,語氣仍著哽咽對蒙仲說道:“仲兒,為你兄換上這件衣袍吧,這是為娘新縫製的,本打算在你兄成婚時……”說到這裡,她看了一眼平躺在門板上的大兒子,終於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傷,抱著懷中的新衣,跪在地上泣不成聲,口中喃喃呼喊著「伯兒、伯兒,為娘苦命的孩兒」之類的話。
  
        見此,蒙仲、蒙虎二人趕忙上前安慰。
  
        不知過了多久,葛氏這才逐漸壓下心中的悲傷,與蒙仲、蒙虎二人一同佈置靈堂,忙碌了約一個時辰,這才使靈堂變得像模像樣了。
  
        沒過多久,族內的長老蒙薦便來探望,同時還讓四名族內的家奴扛了一副靈柩(即棺木)過來。
  
        “葛氏,請節哀順變。”
  
        在安慰葛氏的時候,長老蒙薦從袖內取出一個小布袋,雙手遞給葛氏。
  
        這是「賻金」,即俗禮中前來悼念的客人資助喪主辦理喪事的一種錢禮。
  
        “多謝長老。”葛氏勉強擠出幾絲笑容。
  
        蒙薦欲言又止地點點頭,旋即藉故將蒙仲喚到屋外,一臉黯然地對後者說道:“事情經過,老夫亦有所瞭解了,仲兒,老夫……”
  
        仿佛是猜到了蒙薦的心思,蒙仲連忙說道:“長老,我從阿兄生前給我的家書中得知,蒙擎叔、蒙摯叔、蒙獻叔前前後後都對他照顧有加,這也不是蒙獻叔的過失。”
  
        這確實是蒙仲發自肺腑的心聲,平心而論,他兄長蒙伯只不過是初次登上戰場的新丁,雖然也殺死了一些滕國的士卒,但是憑這些功勞就被提拔為統率一乘之兵的「車吏」,這其中顯然少不了蒙摯、蒙獻等人的暗助——蒙虎的父親蒙擎作為家司馬,在這方面不好徇私,免得其他族人抱怨,但蒙摯、蒙獻等人卻沒有這個顧慮。
  
        想來正是因為心中感激,蒙仲的兄長蒙伯才會在危難關頭,主動迎上滕國的君主滕虎,犧牲自己的性命,為其他族人爭取救回蒙摯的時間。
  
        見蒙薦仍舊滿臉愧疚,蒙仲岔開話題問道:“我方才並未瞧見蒙摯叔、蒙獻叔他們,他們此次沒有返回麼?”
  
        蒙薦點點頭說道:“蒙擎托蒙摯帶了一封信給宗主,言滕虎襲擊我軍後,宋王大怒,發誓要攻下滕城,屠盡滕氏一族,現如今,你蒙擎叔、蒙獻叔他們,仍在滕國協助王師攻打滕虎,唯獨你蒙摯叔因為被滕虎擊成重傷,回鄉邑養傷。”
  
        蒙仲聞言歎了口氣道:“也就是說,這場仗還在繼續……”
  
        說話時,他轉頭看向東邊,因為在那個方向,斷斷續續傳來族內其他家女人的哭聲。
  
        “是啊。”
  
        聽著那斷斷續續的哭聲,蒙薦亦長長歎了口氣。
  
        二人正說著,忽然院子又來了人,蒙仲轉頭一瞧,這才發現是蒙虎的祖父蒙羑帶著他的次子蒙摯,後者被一名年紀比蒙仲、蒙虎小幾歲的少年扶著,正是蒙摯的兒子,蒙孚。
  
        “祖父,小叔。”
  
        蒙虎趕忙上前行禮。
  
        蒙羑朝著孫兒點了點頭,又跟蒙薦點點頭打了招呼,旋即拄著改造走到蒙仲面前,滿臉羞愧而感激地說道:“阿仲,老夫……”
  
        他實在不知該如何面對蒙仲。
  
        畢竟他的次子蒙摯此番全靠著蒙伯豁出性命才逃過一劫,但蒙伯卻因此而死,倘若是換做其他族人,蒙羑還不至於如此難受愧疚,問題是蒙仲從小跟他的孫兒蒙虎為伴,關係極好,因此這一來二去的,蒙羑其實亦將蒙仲視為孫兒一般。
  
        在這層關係下,蒙羑實在不知該如何面對蒙仲。
  
        好在這時候蒙薦及時圓場道:“好了,先進靈堂拜祭阿伯吧。”
  
        “對對。”
  
        蒙羑連連點頭,帶著次子蒙摯,與蒙虎、蒙孚兩個孫子一同走入靈堂。
  
        到了屋內,蒙摯雙膝叩地,跪在蒙伯的遺體前行磕頭大禮,見此,葛氏大吃一驚,畢竟似這等大禮,唯有子女叩拜父母長輩,縱使對君主亦無需如此。
  
        於是她連忙站起身來勸阻道:“蒙摯,你何必……”
  
        然而她的話還未說完,就被蒙羑抬手打斷了,只見這位老者用充滿愧疚而感激的目光看著蒙伯的遺體,不容反駁地說道:“我兒雖比阿伯高一輩,但此番全憑阿伯,我兒才能僥倖活命,因此這是應當的!”
  
        在旁,蒙薦亦點點頭,勸葛氏道:“蒙摯叩拜的,是他的救命恩人,葛氏你無需在意。”
  
        在蒙羑、蒙薦兩位老者的見證下,蒙摯對已故的蒙伯重重磕了幾個頭,由於動作幅度多大,以至於當蒙仲與蒙虎後來扶起這位族叔(叔父)時,蒙仲看到蒙摯此刻身上新換的衣袍,竟亦滲出了鮮血,顯然是方才的動作撕裂了傷口所致。
  
        但蒙摯卻對此一聲不吭,在被蒙仲與蒙虎扶起來後,鄭重地對葛氏與蒙仲說道:“葛氏,阿仲,你們放心,我,還有我兄長,絕不會讓阿伯白白死去,只要我兄弟二人仍活著,日後定當殺死滕虎,以慰阿伯在天之靈!”
  
        見蒙摯滿臉嚴肅,葛氏與蒙仲對視一眼,均不知該說什麼,遂只好點了點頭。
  
        隨後,由於蒙摯傷勢太重,就先由其子蒙孚扶著回家歇養了,而蒙羑與蒙薦兩位長老,則在屋內鋪了一張草席坐了下來。
  
        用長老蒙羑的話說,此番蒙伯因為他兒子蒙摯而死,雖人死不能複生,但他最起碼得幫忙為蒙伯料理後事,主持這場葬禮,這是他唯一能做的。
  
        大概一個時辰後,蒙氏一族的宗主蒙簞帶著少宗主蒙鶩以及蒙達、蒙響等嫡宗子弟,亦前來拜祭蒙伯,送上賻金,蒙羑這位長老代葛氏出面接待。
  
        不過蒙簞等人並未久留,因為據蒙仲事後所知,這次由馬車運載回來的族人屍體,有約五十具左右,而這就意味著族內有約五十戶人家要舉辦葬禮,蒙簞與蒙鶩父子作為蒙氏一族的宗主與少宗主,理當逐一前往慰問,拜祭每一名為了家族而犧牲的族人。
  
        當晚,蒙仲本來打算跟蒙虎一同守著靈堂,而讓母親葛氏回屋歇息片刻,也讓蒙羑、蒙薦兩位長老也能回去歇息,沒想到蒙羑執意要留在這裡。
  
        最後沒辦法,蒙仲遂與蒙羑、蒙虎祖孫二人守了一夜。
  
        不得不說,蒙羑的執意留下,讓蒙薦頗為尷尬,但沒有辦法,畢竟蒙薦擔任著族內的宗祝,他需要安排族內所有戰死族人的葬辦之事。
  
        次日,幾乎族內每家每戶都有派家人前來慰問,贈予賻金,哪怕其中幾戶人家其實也失去了親人。
  
        下午的時候,葛氏拜託蒙羑、蒙虎二人代為守著靈堂,而她則帶著蒙仲去慰問別家。
  
        待等來到一戶族人家的院前時,正好有兩位族內的叔嬸從院內走出來,女人歎著氣對他男人說道:“本來就沒了父親,如今因兄長一死,母親亦跟著離世,只剩下她一人,真是個苦命的孩子……”
  
        正說著,她瞧見了迎面走來的葛氏,連忙與葛氏打招呼。
  
        葛氏亦聽到了這個女人的話,好奇問道:“阿姐,您方才說的是……”
  
        “就是這家。”
  
        女人回頭看了一眼身背後的屋子,對葛氏說道:“這家的男人,早前就在與魏國打仗時死了,只留下家中女人蕭氏獨自撫養兄妹兩人,如今好不容易將兒子撫養成人,結果兒子卻在滕國戰死了,真是苦命啊……”
  
        “喂!”男人壓低聲音呵斥了一句,旋即連忙對葛氏說道:“我家的這個不會說話,葛氏你千萬別在意啊。”
  
        那女人愣了愣,旋即忽然醒悟過來:葛氏的丈夫蒙瞿,亦是在與魏國打仗的戰場上死去的。
  
        葛氏勉強地笑了笑,見此,那男人趕緊拉著自己口無遮攔的妻子離開了。
  
        在那對族中夫婦離開後,葛氏便領著蒙仲走入院內,連喊了幾聲卻不見家主人出來,遂好奇地走向正屋,她這才看到,正屋即是靈堂所在。
  
        “這家的人呢?”
  
        葛氏嘀咕著走入靈堂,四下打量了幾眼,這才發現靈堂內架著兩塊木板,而這兩塊木板上,躺著兩具毫無生機的屍體,其中一具是跟蒙仲的兄長蒙伯一樣身穿皮甲的年輕男子,而另外一具,則是一名年紀看似與葛氏相仿的女子,大概就是方才那對夫婦口中所說的“母子”。
  
        由於瞧見這家的人,葛氏便與蒙仲拜祭了那兩具屍體,然後將帶來的賻金放在屍體前的一隻瓦盆中——除了他們家的賻金外,瓦盆內此時已經放了好幾袋的賻金。
  
        “唉。”
  
        葛氏歎了口氣,搖搖頭正要離開,忽然聽到屋內響起一個極輕的聲音:“謝、謝謝您。”
  
        “誒?”
  
        葛氏嚇了一跳,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這才看到在屋內的角落,有一名年紀比蒙仲少幾歲的女孩,正手抱雙膝,縮在角落怯生生地看著她。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葛氏走上前去,蹲下身看著女孩,看著後者通紅的雙目,以及臉上那已幹的淚痕。
  
        “嬿……蒙嬿……”
  
        女孩諾諾著低聲說道。
  
        葛氏心疼地將其摟在懷中,輕聲叮囑道:“雖然是很艱難,但我們還是要努力地活下去,不要讓已過世的人為我們牽掛,你說對麼?”
  
        女孩點點頭,旋即淚如泉湧,而葛氏亦聯想到了自己過世的長子蒙伯,亦摟著這名叫做蒙嬿的族女低聲哭泣起來。
  
        看到這一幕,蒙仲默默地走出了靈堂,抬頭看著天空。
  
        他心中萬分感慨,曾經的蒙氏一族,和睦而團結,族內多以歡笑聲,然而宋王偃興兵伐滕的這場戰爭,卻讓整個蒙氏一族痛失親人,沉浸于悲傷。
  
        那位高高在上的王,是否會意識到他的一道命令究竟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呢?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7 10:38 PM

第33章:喪禮(二)
  
        當日的傍晚,正當蒙仲與母親葛氏以及蒙羑、蒙虎祖孫二人守著靈堂時,院內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旋即,蒙仲吃驚地看到蒙遂領著向繚、華虎、穆武幾人來到屋內。
  
        “你們怎麼來了?”
  
        蒙仲站起身來驚訝地問道。
  
        聽聞此言,向繚神秘兮兮地說道:“不止是我們……”
  
        話音未落,蒙遂在旁已經介面說道:“阿仲,夫子來了,你趕緊出來迎接。”
  
        向繚面色怏怏地看了一眼蒙遂。
  
        “夫子?”
  
        蒙仲心中的驚訝更濃,他知道蒙遂口中的“夫子”,指的肯定就是莊子,然而莊子自從二十年隱居起,從此不再訪客,無論是別人拜會他還是他去拜會別人,終日就居住在隱居之地。
  
        而眼下,莊子竟然會為了他兄長蒙伯的葬禮而趕來,不誇張地說,這是蒙氏一族的宗主蒙簞都辦不到的。
  
        因此蒙仲跟母親說了聲,趕忙迎出屋外。
  
        而此時,一天一宿沒有歇息的長老蒙羑也反應過來了,捋著髯須皺眉問蒙遂道:“阿遂,你所說的夫子,莫非是莊夫子?”
  
        “是的,長老。”蒙遂恭敬地回答道,旋即亦快步離開了正屋。
  
        見此,蒙羑心中一驚,連忙對身旁的孫子蒙虎說道:“快,快扶老夫起來。”
  
        不得不說,蒙羑作為族內的年長者,又是家族的前家司馬,因此當他代替蒙仲家的長輩主持喪禮之時,就連宗主蒙簞與少宗主蒙鶩前來慰問弔唁,他也只是點點頭作為招呼而已——畢竟他與蒙簞是同輩。
  
        但莊子不同,莊子當年拜訪蒙氏一族,與蒙氏那時的宗主平輩論交時,他還在三十而立的歲數呢,這樣算算,莊子的輩分比他高了一輩。
  
        而論歲數,莊子亦比他年長二十多歲,更別說莊子的名氣,因此他當然不好繼續坐在這裡,趕緊吩咐孫子蒙虎扶他起來出門相迎。
  
        而此時,蒙仲已快步來到了院中。
  
        只見在院外的小道上,果然停著一輛馬車,當蒙仲走到院子正中央的時候,莊伯與武嬰二人,正好合力將莊子攙扶下來。
  
        見此,蒙仲趕忙緊走幾步上去幫忙。
  
        “夫子,您怎麼來了?”攙扶著莊子,蒙仲帶著幾分驚訝問道。
  
        在旁,莊伯對此解釋道:“那日,蒙虎那小子來到居內,旋即你見急急匆匆向夫子告別,返回家中,夫子便猜到肯定是……肯定是出現了什麼變故,因此便叫蒙遂、向繚等人來這裡打探,不想得知你兄長他……哎!是故夫子決定前來弔唁……”
  
        在他說話的時候,莊子亦重重拍了拍蒙仲的肩膀,雖然依舊還是沒有開口,但蒙仲卻能明白前者的心意,大概也就是「節哀順變」之類的安慰吧。
  
        由於沒有看到樂進、樂續兄弟二人的身影,蒙仲好奇詢問,旋即這才得知,由於滕虎的那場夜襲,樂氏一族亦是損失慘重,樂進、樂續的族叔、族兄們,亦有數十人喪生在那場夜襲中,損失與蒙氏相差無幾。
  
        而樂進、樂續兄弟二人之所以沒能趕來,就是因為他們有一位至親的叔叔死了,因此他們回自己鄉邑幫忙喪事去了。
  
        此時,長老蒙羑已在蒙虎的攙扶下走出了正屋,他在瞧見莊子後,掙脫了孫子的攙扶,趕忙緊走幾步過來見禮,口中恭敬地說道:“莊夫子,我是蒙羑,您還記得我麼?當年您拜會我蒙氏時,後輩有幸在您與前宗主面前表演了一段劍技……”
  
        莊子困惑地看著蒙羑,又看了看蒙仲,旋即臉上帶著幾分勉強笑容,微微點了點頭。
  
        想來這位夫子早就忘記了,畢竟他已經七十歲了,三十年前的回憶對他來說確實已經很勉強了。
  
        眾人擁著莊子將其迎入了靈堂,待等到了靈堂後,莊子將手中的拐杖遞給了身邊的莊伯,旋即在蒙仲的攙扶下,朝著蒙伯的遺體鞠了幾躬,這讓他所有的弟子都感到驚訝。
  
        要知道,莊子並非是一個習慣將生離死別弄得很悲傷的人,在他的論著雜篇中,亦曾記載著他夫人過世時的一段故事,發生在他與惠子之間的故事。
  
        當時莊子的妻子過世,他的摯友,那時尚在魏國擔任國相的惠子專程前來弔唁。
  
        當惠施神色嚴肅地走入靈堂時,愕然看到莊子坐守在棺木旁,以一個不雅的姿勢用手拍著瓦盆伴奏,毫無愁容地放聲歌唱。
  
        惠施便皺著眉頭指責道:伉儷多年,同床共枕,她為你養兒成人,如今老了,過世了,縱使你看淡此事,不哭也罷,可你竟然敲盆歌唱,不覺得太過分了嗎?
  
        然而莊子卻回答道:並非如此,我妻子初死之時,我怎麼能不感慨傷心呢!然而考察她開始原本就不曾出生,不僅不曾出生而且本來就不曾具有形體,不僅不曾具有形體而且原本就不曾形成氣息。夾雜在恍恍惚惚的境域之中,變化而有了氣息,氣息變化而有了形體,形體變化而有了生命,如今變化又回到死亡,這就跟春夏秋冬四季運行一樣。死去的她將靜靜地寢臥在天地之間,而我卻嗚嗚地隨之而啼哭,我認為這是不能通達天命,於是就停止了哭泣。
  
        當時惠施目瞪口呆,罵了一句類似「見鬼」的話便離開了。
  
        妻子過世非但不表現悲傷反而放聲歌唱,莫非莊子其實竟是一個薄情寡義之人?
  
        當然不是。
  
        只不過是莊子看破了世事,認為人的生死是天道運作規律下的一環而已,人從“無”中誕生,最終又歸於“無”,這即是天道,是自然的規律之一。
  
        因此他認為應當理智地看待,莫要將生離死別弄地太過於悲傷,畢竟所有人最終都會化為“無”,還原至天地之間的“精氣”回歸天道之下。【PS:有點脫掉皮囊回歸本源的意思。】
  
        而現如今,這位夫子為了蒙伯的喪禮而從莊子居趕到鄉邑前來弔唁,不得不說這是因為他非常看重蒙仲這個弟子。
  
        弔唁過蒙伯,莊子從莊伯的手中接過賻金,用雙手將其遞給葛氏,雖然賻金並不多,但葛氏還是非常激動,畢竟眼前這位可是他宋國聲名遠揚的莊夫子,這位能來趕赴她長子蒙伯的喪禮,不得不說這是別人求都求不來的——雖然這麼比喻其實並不合適。
  
        本來,蒙羑打算為蒙伯主持葬禮,但既然來了莊子這位更加了不得的長輩,蒙羑當然不好再占著名分,便代蒙仲開口,請莊子主持喪禮。
  
        莊子點點頭應下了。
  
        畢竟這裡就屬他年紀最大,並且蒙伯是蒙仲的兄長,而蒙仲則是他的弟子。
  
        「莊夫子前來蒙仲家弔唁」的消息,很快就在整個蒙氏一族都傳遍了,沒過多久,宗主蒙簞、少宗主蒙鶩等嫡宗的人便急匆匆趕來,旋即,家族內的其餘族人亦爭相前來——其實這些人大多數在昨日就已經來弔唁過了,並且也送上了賻金,今日再次前來,顯然就是為了親眼目睹莊子這位享譽天下的道家聖賢。
  
        而這些人的到來,讓蒙仲家人滿為患,小小的靈堂根本不足以容納這麼多人,以至於有很多人都擠在院子裡,時不時地張望靈堂內,就只為看那位莊夫子一眼。
  
        弔唁三日後,族內統一安排了葬禮,由宗祝蒙薦主持。
  
        這一日,蒙仲在蒙虎、向繚、武嬰等親近的同伴的幫助下,將兄長的屍體放入靈柩。
  
        隨後,家族派了四名家奴前來,抬著靈柩往鄉邑外而去,而蒙仲則攙扶著母親葛氏,與莊子、莊伯、蒙虎、蒙遂、向繚、武嬰等人,為兄長蒙伯送葬。
  
        數十家同時辦理喪事,送葬隊伍的規模自然不同尋常。
  
        在送葬期間,蒙仲看到許多族內的嬸嬸、嫂嫂,一臉悲傷地伏在那一口口靈柩上,悲哭不已,相比較之下,他的母親葛氏還是算堅強的,儘管雙目通紅,卻死死抿著嘴唇,未曾讓眼中的淚水流下。
  
        值得一提的是,在此期間葛氏與蒙仲也看到了那名叫做蒙嬿的女孩,在經過打聽後蒙仲才知道,原來蒙嬿的兄長正是蒙春,即與因為傷勢而回家族的族兄蒙直一樣,都是對「宋國伐滕」這場戰爭抱持懷疑態度的族兄,只可惜,縱使是那般正直的蒙春,卻沒有得到什麼好報,在滕虎率領三百名滕國死士殺入軍中的那一晚,被一名滕國死士所殺。
  
        兩個時辰後,送葬的隊伍來到了安葬之地,即蒙氏鄉邑境內的一座小山,相比較在此境內頗有名氣的景山,這座被蒙氏一族命名為「蒙山」的小山丘並不顯得多麼起眼,但卻是蒙氏一族祖祖輩輩的安葬之地。
  
        整座山丘上所有的墳墓,都安葬著蒙氏一族的族人,有的是壽終正寢,但更多的則是因戰而亡。
  
        因為當代講究「墳而不墓」,即將屍體掩埋於地下,地表不留任何標示,是故此刻呈現在眾人面前的蒙山,尚且是林木蔥蔥,恍然渾然天成,可又有誰知道,這座山丘究竟掩埋著多少蒙氏族人呢?
  
        在將兄長蒙伯安葬之後,蒙仲站在兄長的墳前,回憶著兄長以往對他的照顧。
  
        雖然他知道,其實這份仇恨不應該被扣在滕虎頭上,畢竟滕虎也只是為了守護自己的國家,守護自己的臣民,但是,如果不將這份仇恨扣在滕虎頭上,又應該去憎恨誰呢?
  
        而繼滕虎之後,宋王偃亦肯定能收穫一份來自蒙仲的恨意,畢竟正是他開啟了與滕國的戰爭。
  
        但兩相比較,蒙仲最恨的當然還是滕虎,畢竟滕虎就算有再多的苦衷,也無法掩蓋此人親手殺死了他兄長蒙伯的事實。
  
        滕虎,倘若你能再活三年,我當親手取你性命,為我兄長報仇!
  
        站在兄長的墳前,蒙仲捏緊拳頭,暗自發誓。
  
        此時,在旁的莊子雖然無法聽到蒙仲的心聲,但卻能從弟子的眼中看到名為仇恨與憤怒的情緒,這讓他微微皺了皺眉,繼而黯然長歎。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7 10:49 PM

第34章:兩年後
  
        距離兄長蒙伯下葬,一晃眼已過去兩年。
  
        在這兩年裡,蒙仲一如既往地繼續跟著莊子學習道家、名家的思想論著,但在閑余時,他則會在私底下反復觀閱兵書。
  
        兵書,即兵法,當代最耳聞能詳的兵法著作,莫過於「孫武」的《孫子兵法》、「吳起」的《吳子兵法》、孫臏的《孫臏兵法》。
  
        孫武,乃齊國人,因好友「伍子胥」的舉薦而曾在吳國擔任軍司馬,訓練吳國士卒,使當時的吳國軍隊變得空前強盛,就連楚國亦不能抵擋,被孫武、伍子胥二人攻破了國都。
  
        關於這位孫武的好友「伍子胥」,蒙仲曾聽說過此人的一些軼事。
  
        伍子胥乃楚國的貴族出身,他的父親楚國太子「建」的太傅「武奢」,因為受「太子建被奸臣陷害」之事的牽連,而被昏昧的楚平王滅了滿門。
  
        此後伍子胥憤然投奔吳國,助吳王「闔(hé)閭(lǘ)」?攻破楚國。
  
        在破楚之日,當時昏君楚平王已死,伍子胥便叫士卒掘開墳墓,用鞭子抽打楚平王的屍體,鞭屍三百,以報父兄之仇。
  
        後來吳王闔閭過世,伍子胥扶持其子「夫差」繼位,在「吳越爭霸」期間,吳王「夫差」非但沒有聽從伍子胥的勸告殺死被他吳國擊敗的越王「勾踐」,卻反而聽信奸臣讒言,賜下寶劍命伍子胥自刎。
  
        伍子胥無奈之下唯有拔劍自刎,但在自刎前,他請人將他的眼睛摘下掛在東城門,說是要親眼看著越國軍隊滅亡吳國。
  
        果不其然,伍子胥過世後九年,吳國就被越國的軍隊攻破,吳國因此滅亡,而越王勾踐則繼齊桓公、宋襄公、晉文公、楚莊王、秦穆公、吳王闔閭等人之後,成為春秋時期的最後一位霸主。【PS:“臥薪嚐膽”這個典故,說的就是越王勾踐。另,「春秋五霸」只是指春秋時代最具代表性的五位霸主,但事實上當時做出稱霸舉措的,並非只有五位。】
  
        而孫武,他在伍子胥被吳王夫差逼死後,就辭去了吳國司馬的職位,不再為吳國謀劃戰爭,而是隱居在鄉間,修繕其兵法著作,即《孫子兵法》。
  
        而吳起,則是衛國人,家中頗有錢財,他年輕時為了施展自己的抱負,拜在孔子的弟子「曾子(曾參)」的兒子「曾申」的門下,學習儒術。
  
        但由於當時吳起的母親過世時,他並沒有按照儒家忠孝的信條回家奔喪守孝,因此被曾申逐出了門戶。
  
        從此吳起棄儒學兵,並在學成之後投奔魯國。
  
        當時正值齊國攻打魯國,魯穆公本欲啟用吳起,但又因為吳起的妻子是齊女而有所顧慮,於是吳起便殺掉妻子,表明心跡,最終助魯國擊退了齊國的軍隊,但吳起本人,卻因此遭到了詬病。
  
        由於遭到了魯穆公的懷疑,吳起離開了魯國,轉而投奔魏國,終於在魏國得以施展抱負,他所訓練的「魏武卒」被稱為當世最強的軍隊,而吳起亦憑藉這支軍隊,創下了“大戰七十二、全勝六十四,其餘不分勝負”的不敗戰績。
  
        而吳起最最著名的,莫過於以五萬魏卒擊敗秦國五十萬軍隊的「陰晉之戰」,奪取了秦國在河西的五百多裡土地。
  
        不得不說,雖然吳起在個人的“私德”上確實難免讓人詬病,但在治軍方面,他絕對稱得上是鳳毛麟角般的名將。
  
        而吳起所著的兵法,即《吳子兵法》。
  
        至於孫臏,最為人所津津樂道的,莫過於他與同門師兄弟「龐涓」之間的恩恩怨怨。
  
        一樣是同門師兄弟,一樣是鬼穀子的門徒,「蘇秦」用激將法激勵「張儀」,使張儀成為“一怒而諸侯懼”的大丈夫,然而龐涓卻因為嫉妒孫臏,在得知後者出山后將其騙到魏國,受到了「臏刑」、「黥刑」的迫害。【PS:臏刑,即挖掉兩塊膝蓋骨,使人再也無法站立。所以孫臏才被稱為孫臏,本名據說叫「孫伯靈」,是孫武的後人。至於黥刑,就是在臉上用墨刺字,一般是紋刺所犯的罪行。】
  
        後來,孫臏靠著裝瘋賣傻才得以存活,直到齊國的使者「田忌」來到魏國,孫臏想盡辦法見到了田忌,懇請後者幫他逃離牢籠,田忌很欣賞孫臏的才華,便幫助孫臏逃離了魏國。
  
        此後,孫臏便成為了田忌的幕僚。【PS:田忌,即「田忌賽馬」典故中的那位。】
  
        後來在「桂林之戰」,因為魏國攻打趙國,齊國便命田忌率軍攻打魏國,救援趙國,當時孫臏提出了「圍魏救趙」的戰術,以此擊敗了龐涓,並使其被齊軍生擒。
  
        隨後在「馬陵之戰」時,因為魏國攻打韓國,齊國在接到韓國的求援後,再次施行孫臏的「圍魏救趙」戰術,攻打魏國都城大樑,並在馬陵道伏擊龐涓,龐涓恨自己兩次被孫臏擊敗,憤然自刎。
  
        不得不說,在魏國得到龐涓的那段時期,魏國再次呈現出即將崛起的勢頭,但硬生生被田忌、孫臏所代表的齊國勢力給按了下去,此後魏國一蹶不振。
  
        而在此之後,孫臏編寫了一部兵書,即《孫臏兵法》。
  
        然而,除了世人所熟知的《孫子兵法》、《吳子兵法》、《孫臏兵法》外,在莊子的庫藏中,其實還有另外幾部絲毫不亞於這三部的兵書,比如「太公望」所著的《太公兵法》、「司馬穰(ráng)苴(jū)」所著的《司馬(兵)法》。【PS:《太公兵法》,即黃石老人傳授漢丞相張良的那部,《六韜》是它的其中一部分。】
  
        太公望,即姜尚,或者呂望,俗稱其實就是薑子牙,周國滅殷商的最大功臣之一,姜姓齊國的先祖,是比孫子更早的兵家聖賢,但由於薑子牙亦屬道家人物,因此他的著作亦被歸於道家。
  
        至於「司馬穰苴」,即田穰苴,是陳國王室田氏(陳氏)的後裔,也是繼太公之後齊國最擅用兵的大家。
  
        相比較《孫子兵法》、《吳子兵法》、《孫臏兵法》三部,司馬穰苴的《司馬兵法》與太公的《太公兵法》,向來都是被齊國所珍藏的寶物,然而莊子卻能收集到這兩部兵書的其中一部分,哪怕並不完整,也是一件讓人感覺非常不可思議的事情。
  
        而事實上,這些兵書並非是莊子收集,而是他的摯友惠施所收集的,據說惠施在魏國擔任國相時,就喜好觀閱天下的書籍論著,藏書極多,後來惠施失了勢,準備去投奔楚國時,便托人將這些書籍轉贈於莊子,因此莊子的庫藏中,才會有那麼多雜七雜八的書,除了道家的書籍外,還有名家、儒家、兵家、法家等等論著。
  
        比如《老子》、《易》、《周易》,比如《鬼穀子》、《列子》、《楊朱》,再比如魏國名相李悝所編著的《法經》等等,可以說是非常豐富。
  
        但是莊子是否觀閱過這些書籍,那就不得而知了。
  
        對此,蒙仲不敢去證實,因為他知道,儘管莊子收藏了這些著作,但這並非莊子對這些著作沒有成見,最佳的例子就是儒家。
  
        而這兩年蒙仲在觀閱那幾部兵法時,亦曾遇到許多困惑,但他卻不敢向莊子請教,因為曾經有一次莊子在他身邊經過時,因見他正在觀閱兵法而眉頭緊皺,很明顯的露出了不渝之色。
  
        論其中原因,無非就是莊子希望弟子蒙仲能“放下”其兄蒙伯的那段仇恨,莫要涉足世俗,一心追尋大道。
  
        但遺憾的是,兩年時間並不足以讓蒙仲淡忘這段恩怨。
  
        “阿仲。”
  
        今日,當蒙仲正在觀閱《太公兵法》時,樂進走入了他的屋子,轉告他道:“夫子叫你到正屋去。”
  
        “好。”
  
        聽聞此言,蒙仲放下手中的竹簡,站起身來。
  
        此時年紀已有十四歲的蒙仲,已有接近成人的身高,再加上他近幾年從不間斷對身體的鍛煉,因此他的身體亦長得頗為壯實,只不過,當他身穿寬大的衣袍,且手捧竹簡時,可能大多數人都會覺得他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卻很少有人知道,蒙仲其實擁有著能與武嬰、蒙虎、華虎等人一較高下的武藝。
  
        片刻後,蒙仲來到了莊子居住的正屋,只見在正屋內,在莊子的座位上,擺滿了竹簡。
  
        這些竹簡,即莊子近兩年寫著的《逍遙遊》,即兩年前蒙仲跟著莊子首次出遊時,莊子寫在衣袖上的那篇。
  
        其實在半年前,莊子就已經寫成了《逍遙遊》,但他本人並不滿意,因此在隨後的時間裡,莊子便一直對這片論著刪刪改改,直到今日。
  
        不過眼下,見莊子臉上洋溢著心滿意足的笑容,想來這篇《逍遙遊》已經修改到能使這位莊夫子滿意,是故這位夫子著急地喚來最器重的弟子蒙仲。
  
        果不其然,在瞧見蒙仲後,莊子指了指那些竹簡,示意蒙仲誦讀。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7 10:59 PM

第35章:兩年後(二)
  
        “……夫列子禦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後反。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禦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在正屋內,蒙仲盤坐在莊子面前,手捧竹簡高聲誦讀。
  
        而此時,莊子則仔細打量著眼前的弟子。
  
        與兩年前相比,他眼前這位弟子變得高大壯實了許多,雖然年紀尚未到十五,但為人處世,莊子認為卻比尋常的成人還要沉重老成。
  
        當然,這也歸於他莊周的教導。
  
        在所有弟子當中,莊周對蒙仲的要求是最嚴格、最謹慎的,每當這名弟子出現一些誤入歧途的苗頭時,他總會及時將其糾正,就好比兩年前蒙仲曾沾沾自喜于用名家的那些“命題”辯倒了居內的同伴們,當時莊周就用「雞三爪」勸導了蒙仲。
  
        但唯獨有一件事,縱使是他莊周亦無能為力,即蒙仲心中的那份怨恨,關於他兄長蒙伯被滕國君主滕虎所殺的那份恩怨。
  
        事實上,蒙仲事後從來沒有在居內提及過相關的事,但莊子卻清楚,自從蒙仲將其兄蒙伯下葬之後,此子便開始觀閱孫武、吳起、孫臏、司馬穰苴、太公望等人的兵法,並時常與武嬰、蒙虎、蒙遂、華虎等人在居外鍛煉身體,鍛煉武藝,顯然是準備著有朝一日為其兄長報仇。
  
        曾經莊子亦想過去阻止,但最終他還是放棄了。
  
        因為莊子很清楚,除非蒙仲自己看淡此事,放下仇恨,否則無論是誰,都無法化解這名弟子心中的那份恨意。
  
        雖說有違莊子以往的準則,但他還是在暗地裡希望宋國儘早攻滅滕國,殺死滕虎。
  
        畢竟只有滕虎死去,蒙仲才能徹底從這段仇恨中解脫。
  
        可誰也沒有想到的是,包括莊子都沒有想到,滕國那小小的國家,竟然接二連三地擋下了宋國的攻勢,雖說在這件事的背後,未必沒有齊國、魯國暗助滕國,但即便如此亦不能否認,滕氏一族在滕國確實得民心,得到滕國上下的擁護與支持。
  
        “夫子?夫子?”
  
        就在莊子恍惚走神之際,他聽到了蒙仲的喚聲。
  
        原來蒙仲已經將《逍遙遊》這片著作誦讀了一遍,卻發現莊子看著自己出神,於是便輕聲呼喚。
  
        面對著蒙仲有些困惑的目光,莊子點了點頭,提筆在竹牌上寫下了「逍遙」二字,詢問蒙仲能否理解《逍遙遊》中的“逍遙意境”。
  
        從十歲起,蒙仲就在莊子身邊學習,且深得後者真傳,傳授道、名兩家的思想,這距今已有整整四年,不誇張地說,道家、名家兩家的思想,蒙仲都已融會貫通。
  
        但問題就在於,道家的思想跟其他學術不同,懂不懂是一回事,是否能得到相應的個人體會,這又是另外一回事。
  
        就好比這篇《逍遙游》,其實莊子已經點明了至高境界的逍遙,即忘卻物我的界限,達到無己、無功、無名的境界,無所依憑而游于無窮,蒙仲當然能理解其中含義,但這並不能助他真正領悟其中的本質。
  
        因為他達不到無己、無功、無名的境界。【PS:說實話,作者不認為人有誰能達到的,道家的思想實在是太理想化了,這已經不是要教出聖人的地步了,而是要教出比聖人更高層次的……實在不知該怎麼形容。】
  
        單單「無己」,蒙仲就做不到。
  
        所謂的無己,即是從精神上超脫一切自然和社會的限制,泯滅物與我的對立,把自己消融與天地萬物之中而臻于道我合一、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境地。
  
        而蒙仲想要為兄長蒙伯報仇的這份堅持,實則就是過度的親情對他的束縛,是“不自由”的,唯有內心放下仇恨,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這些道理,其實蒙仲也都明白,只是他做不到。
  
        見蒙仲低下頭,有意避開了自己的勸道,莊子默然歎了口氣。
  
        一步一步來吧。
  
        他暗暗想道。
  
        當日黃昏前,蒙仲告別了莊子、莊伯與莊內的其餘同伴,騎著毛驢灰灰返回鄉邑。
  
        回到鄉邑,回到自己家院子,蒙仲將毛驢栓在院內的柱子上,然後找了些豆子喂這頭伴隨了他兩年的驢子。
  
        此時就聽到院內響起一個清脆的女聲:“阿兄,是阿兄嗎?”
  
        蒙仲抬頭一瞧,便看到正屋的門口立著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女孩,於是他便應道:“是阿嬿啊,啊,是我,娘在屋裡麼?”
  
        “嗯,娘在屋內歇息呢,方才我瞧了瞧,好似是睡熟了。”
  
        女孩點點頭,噔噔跑了過來。
  
        這名女孩,即是兩年前葛氏帶著蒙仲去拜祭族人時,那名抱著雙膝縮在角落內的女孩,蒙嬿。
  
        因為可憐她家裡的情況,又考慮到自己長子蒙伯已亡,而此子蒙仲又因為在莊子身邊學習而長期不在身邊,葛氏在徵詢了蒙嬿的意見後,向宗族提出了收此子為養女的請求。
  
        宗族當然不會拒絕,畢竟葛氏的人品所有族人都清楚,自然不會是為了吞沒蒙嬿家的田地才收此女為養女。
  
        當時,在葛氏收養蒙嬿後的第三日,正巧蒙仲回家看望母親,於是葛氏就將蒙嬿這個妹妹介紹給了蒙仲,讓他二人日後以兄妹相稱。
  
        最初的時候,無論是蒙仲還是蒙嬿都有些不適應,但是時間長了,曾經的疏遠自然也就漸漸消失不見了。
  
        “阿兄,這次回家能住幾日呀?”
  
        跑到蒙仲跟前,跟這位兄長一同給毛驢灰灰喂著豆子,蒙嬿一邊欣喜地問道。
  
        “還是兩三日吧。”蒙仲微笑著說道。
  
        “才兩三日啊……”蒙嬿嘟著嘴,有些不滿意地說道:“就不能多住幾日嘛,我還想聽你跟我講講莊夫子的故事呢……”
  
        蒙仲聞言笑著說道:“能有兩三日就不錯了,畢竟我可是去侍奉夫子的。”
  
        “才不是!”蒙嬿糾正道:“兄長你是夫子的弟子,族內上上下下都這麼說。”
  
        蒙仲搖了搖頭。
  
        平心而論,其實蒙嬿說的確實是事實,畢竟莊子待他的確如兒徒一般——雖然當世並沒有兒徒這個說法。
  
        但是至今為止,莊子還是沒有對外承認蒙仲這個弟子,因此蒙仲並不能以莊子的弟子自居。
  
        就在兄妹二人一邊喂著毛驢一邊閒聊時,院外傳來一聲口哨,旋即有個輕佻的聲音打招呼道:“喲,這不是阿仲跟他的養媳婦嘛,怎麼,大白天的就在這親熱?”
  
        蒙仲聞言無語地看了一眼聲音傳來的方向,卻見從小親近的蒙虎此刻正趴在他們家的院籬笆上,笑嘻嘻地看著他們。
  
        “別開這種玩笑,阿虎。”蒙仲跟蒙虎打了聲招呼。
  
        而在旁,蒙嬿則面紅耳赤,跺著腳罵了幾句類似「死阿虎」之類的話。
  
        「阿仲的養媳婦」,這是蒙氏族內的一個玩笑,起因在於當初葛氏收養蒙嬿時,有一名族人對葛氏開了個善意的玩笑,說蒙嬿這丫頭歲數剛好配你家阿仲,莫非葛氏你準備給你兒子養個兒媳婦麼?
  
        由於彼此關係都比較親近,葛氏當時也沒細想,隨口就說了句:“是呀,我瞧著這丫頭挺水靈的。”
  
        結果這個玩笑就被傳來了,以至於有時候葛氏帶著蒙嬿到田地做農活,途中碰到族人,那些族人也會隨口逗兩句:“葛氏,帶著你家的養媳去哪呀?”
  
        每回都讓蒙嬿羞得面紅耳赤。
  
        當然,玩笑只是玩笑,族人們笑過之後就忘了,畢竟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就算葛氏真的看中了蒙嬿又怎麼樣呢?兩家雖說都出自一個氏族,但論親份隔著十幾代人呢,更別說蒙氏還有「同氏不婚」的規矩。
  
        “我方才聽人說你今日回來了,所以我來看看。”
  
        一邊解釋著,蒙虎一邊推開院門走了進來。
  
        只見兩年後的蒙虎,體魄更為魁梧,一看就是個猛人的胚子,只可惜被蒙嬿一腳踹在小腿上,痛地他抱著小腿嗷嗷直叫,徹底破壞了他走入院內時的氣勢。
  
        “阿兄,我去看看娘醒沒醒。”朝著蒙虎做了個鬼臉,蒙嬿噔噔跑回了正屋。
  
        “這個可惡的丫頭!”
  
        看著蒙嬿離去的背影,蒙虎咬牙切齒地說道:“要不是看在阿仲你的面子,我早就揍她了!”
  
        “你要揍女人?”蒙仲隨口問了句。
  
        聽聞此言,蒙虎臉上的慍怒一滯,眨了眨眼睛想了想,旋即改口道:“那不揍了。”
  
        蒙仲無語地搖了搖頭,旋即沒好氣地問道:“找我什麼事?”
  
        聽到這話,蒙虎收起了臉上的嬉笑,壓低聲音對蒙仲說道:“如果你今日不回來,明日我就準備去莊子居將這件事告訴你跟阿遂了。……昨日我祖父收到了小叔派人送來的家書,我偷偷看了,信中說宋王已經不耐煩與滕國僵持了兩年,準備再次徵募兵卒,攻打滕國,小叔在信中很擔憂地寫道,唯恐這場戰爭徹底摧毀我蒙氏一族……”
  
        說到這裡,他朝著四下瞧了瞧,壓低聲音說道:“再告訴你一件事,千萬不可聲張。……昨晚蒙薦長老來找我祖父,二人在屋內商議,我偷偷聽到他們在商量遷族的事。”
  
        “遷族?”蒙仲頗感吃驚地問道。
  
        “噓噓。”蒙虎趕忙給蒙仲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旋即壓低聲音解釋道:“蒙薦長老說的,他說我蒙氏已經為這場戰爭犧牲了太多的族人,倘若宋王仍執意要興兵攻伐諸國,那麼,我們就只能遷族,投奔其他國家……這事我可沒敢告訴任何人,你千萬不要聲張啊。”
  
        蒙仲微微皺了皺眉,正要再細問,卻見正屋方向葛氏帶著蒙嬿走了出來,歡喜地說道:“仲兒來了啊,快快……阿虎也來了啊,快進來快進來。”
  
        見此,蒙仲與蒙虎交換了一個眼色,旋即二人臉上皆露出了笑容。
  
        “娘,孩兒來看您了。”
  
        “嘿嘿,嬸嬸,我也來看您了。”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7 11:14 PM

第36章:想守護的溫馨
  
        晚上,蒙仲躺在自己屋內的臥榻上,靜靜思索著今日蒙虎告訴他的那兩件事。
  
        最讓他在意的,當然還是「遷族」之事,不過在經過仔細思考後,他認為這件事至少暫時不可能實施,畢竟蒙氏一族乃是宋國商丘一帶的大家族,若舉族遷往其他國家,勢必會引起當地國人的恐慌,更要緊的是,宋王偃絕對不會坐視這件事情發生,倘若蒙氏一族執意違背宋王偃的意志,那麼,非但蒙氏一族此前所擁有的土地將會全部失去,甚至還會遭到宋王偃的通緝與派兵追殺。
  
        因此,族內的長老們應該會採取和平的方式,而不是與宋王偃撕破臉皮,除非戰爭不利,宋王偃卻要繼續窮兵黷武將蒙氏等各家族逼上了滅族的絕路,否則強行遷族之事不太可能發生。
  
        當然,似這麼大的事,也輪不到蒙仲來權衡利弊,他只需要盯著宋國與滕國的戰爭即可。
  
        說到宋國與滕國的戰爭,這場戰爭進行到眼下這種地步,這已經不是單單宋、滕兩國的較量了,其背後有許多勢力在操控。
  
        一方勢力即齊魯兩國。
  
        當今的局勢,齊魯兩國的關係談不上親近,但也暫時沒有什麼紛爭,而在「宋國伐滕」這件事上,想來齊魯兩國的態度是一致的,即不希望宋王偃的手越過「南湖(微山湖)」,畢竟一旦宋國攻滅滕國,便可向北威脅到齊魯兩國,向東威脅到齊國的薛邑。
  
        因此,縱使齊魯兩國眼下還未公然支持滕國,也難保他們不會在私底下援助滕國,否則單憑只剩下一座滕城的滕國,如何扛得住宋國的進攻呢?
  
        而第二方勢力,即墨家子弟。
  
        當代的墨家,是強國的眼中釘,弱國的天然盟友,他們主張“兼愛”、“非攻”的思想,往往會在某個大國興兵發動不義的戰爭時,號召弟子去幫助弱國防守,兩年前滕虎之所以能死守滕國,就是因為有大批的墨家弟子幫助他。
  
        至於協力廠商,即以孟子為首的儒家勢力。
  
        與以上兩股勢力不同,儒家勢力並不會直接幫助滕國,但是他們會對宋國口誅筆伐,拜這些儒生所賜,這兩年宋王偃的名聲變得極差,甚至被罵做「再世桀紂」。
  
        正是因為有這三股勢力直接、間接地幫助滕國,弱小的滕國才能抵擋住宋國。
  
        但如今,宋王偃對此已經很不耐煩了,準備再一次大規模徵兵討伐滕國,而這就意味著,宋國或將再次爆發與齊國的衝突。
  
        想到這裡,蒙仲忽然感到心煩意亂,在輾轉反側了片刻後,他索性從臥榻上爬了起來,點起豆油燈,在燈光下他帶來的兵書。
  
        在這兩年裡,他囫圇吞棗般了《太公兵法》、《孫子兵法》、《吳子兵法》、《司馬兵法》、《孫臏兵法》這五部珍貴的兵書,對用兵之法總算也有了大致的瞭解。
  
        用兵之法,大致可分為四類,即「兵權謀」、「兵形勢」、「兵陰陽」以及「兵技巧」。
  
        「兵權謀」,顧名思義就是計謀智略去擊敗對手,即「兵不厭詐」中所謂的「詐」,用欺騙敵人、蒙蔽敵人最終達到克敵制勝的目的。
  
        事實上,這方面的範疇包含很大,從戰術上的詭計,到戰略上的詭計,甚至於到外交上的詭計,這屬於這個範疇。
  
        總而言之,即通過一切智計來達到擊敗、擊退敵軍的目的。
  
        而「兵形勢」,主張要觀察敵我兩軍的“形”與“勢”,形即軍隊,而勢則指軍隊的狀態,比如在敵軍強盛的時候暫時避其鋒芒,而敵軍若是勢弱——比如糧草告罄、軍心大亂時,則窮追猛打等等,這些都是兵形勢的範疇。
  
        什麼時候應該避敵鋒芒,什麼時候應該果斷出擊,在“兵形勢派”中,這是將領必須要掌握的本領,意在主導戰局,讓敵軍被自己牽著鼻子走。
  
        延伸下來,也涉及到一個國家的“形”與“勢”。
  
        而「兵陰陽」,則是在“陰陽說”的框架下,“假鬼神以為助”來達到戰勝敵軍的目的。
  
        這一派主張為將者需懂陰陽,知天時地利等等,比如應該要掌握天幾時會下雨,是否會發生山洪,且山洪會流向哪裡等等,只有先掌握天時地利,才能施展“水計”來克敵。
  
        另外,假稱有鬼神相助,弄出點唬人的吉兆來鼓勵士氣,這也屬於兵陰陽的範疇。
  
        至於最後的「兵技巧」,即憑藉進攻、防守的器械來取得勝利,這方面的代表人物莫過於「公輸班(魯班)」與「墨翟(墨子)」。
  
        前者打造的攻城兵器使楚國的軍隊變得更加強大,而後者打造的防守兵器,則使世人都留下了「墨守」的印象。【PS:所謂「墨守成規」的典故,最早就是指墨家善於守城,並且已經有了一套成熟的理論與方法,後來才逐漸成為“固執舊法、一成不變”的意思。】
  
        總而言之,作為一名帶兵打仗的將領,需要知權謀、明形勢、通天文、識地理,曉陰陽,懂得打造攻城器械協助軍隊,只要掌握這些,才是一位合格的將領。
  
        不知不覺間,窗外已濛濛亮。
  
        可能是年輕氣盛,儘管一宿未睡,但蒙仲絲毫不覺得疲倦,見外面天色已亮,索性就出了屋子,站在院裡開始活動筋骨,旋即推開院門,準備繞著鄉邑跑上幾圈,作為晨間的鍛煉。
  
        晨跑是蒙仲的習慣,既能使身體得到鍛煉,還能在晨跑時思考問題,可謂是一舉兩得,唯一的顧慮就是當他專心致志思考問題的時候,往往看不到前面的危險,因此他曾經在莊子居外晨跑時,也沒少掉到田地裡的溝壑,或者掉到河裡。
  
        但好處就是一心二用節省了大量的時間,使蒙仲能在晨跑時,去思考莊子考驗他的問題,以及他在學習兵書時的疑慮。
  
        整整跑了有一個時辰,蒙仲這才返回家中。
  
        此時,蒙嬿正站在院內,從水缸裡舀水洗臉漱口,便瞧見兄長蒙仲從院外徐徐跑了進來。
  
        只見蒙仲跑入院內後,長長吐出一口氣,雖然面上熱得通紅,額頭亦是汗水直流,但氣息卻絲毫不亂,這得歸功於莊子傳授他的養氣之法。
  
        “阿兄,莫非又繞著鄉邑跑了幾圈嗎?每日這樣跑不累嗎?”
  
        蒙嬿拿著一塊幹布迎了上來,將手中的幹布遞給兄長用來擦汗。
  
        “習慣了。”
  
        蒙仲接過幹布擦了擦汗,然後便幫著家中劈柴,畢竟劈柴可是一件辛苦的活,因此他每隔幾日返回家中時,都會幫忙劈好足夠家中使用一陣子的柴火,免得辛苦葛氏或者蒙嬿。
  
        由於天色尚早,蒙嬿便坐在門前的石頭階上,雙手捧著面頰看著兄長在院內劈柴。
  
        眼角餘光瞥到這一幕,蒙仲心中有隱隱有些波瀾。
  
        畢竟曾幾何時,他也曾坐在那裡,看著兄長蒙伯幫著家裡劈柴,而現如今,兄長已故,他這個原本做“弟弟”的,卻成為了兄長,縱使已過了兩年,蒙仲心中仍感覺稍稍有些不適應。
  
        “阿兄,昨日阿虎來找你,肯定有什麼要事吧?”
  
        冷不丁地,蒙嬿開口問道。
  
        “啪——”
  
        蒙仲乾脆俐落地用斧子將一段木頭劈成兩片,旋即轉頭看了一眼蒙嬿,隨口問道:“為什麼這麼說?”
  
        蒙嬿雙手捧著面頰說道:“昨日我踢了那阿虎一腳後跑到屋裡,回頭瞧了一眼,看到阿兄你正跟阿虎低聲說著什麼,你倆的面色,都很嚴肅……”
  
        蒙仲愣了一下,旋即寬慰道:“也沒什麼事,放心吧。”
  
        說著,他彎腰從地上拾起一段木頭,將其豎直擺放。
  
        “哦……”
  
        見兄長不肯告訴自己,蒙嬿亦不再追問,正巧這時葛氏從屋內邁步出來,笑著與兄妹二人說道:“仲兒,這麼早就起來了?……在劈柴?”
  
        “是啊,娘,我見家裡的柴木不多了。”蒙仲放下手中的斧頭,恭敬地對母親說道:“待會我跟阿虎到山裡走一趟,帶些柴火回來。”
  
        “我也要去。”蒙嬿在旁喊道。
  
        聽聞此言,葛氏笑著說道:“嬿兒,你跟著去做什麼?背柴很辛苦的,你就留在家裡給娘搭把手吧,娘準備給你兄妹倆縫製一身新衣。”
  
        “好吧……”
  
        蒙嬿有些猶豫地看了一眼兄長,有些沮喪地應道。
  
        見此,葛氏搖了搖頭,笑著說道:“仲兒,在山中若是碰到什麼雛雞、雛兔,你就想辦法給這丫頭抓幾隻回來。”
  
        “好。”
  
        蒙仲笑著點點頭。
  
        見此,蒙嬿這才心滿意足,蹦蹦跳跳跟著葛氏到廚屋忙碌去了。
  
        感受著這份來自家人的溫馨,蒙仲臉上亦忍不住露出幾許發自內心的笑容。
  
        就是他一直想要守護的……
  
        母親,兄長,以及增添的義妹蒙嬿。
  
        然而……
  
        蒙仲拾起地上的斧頭,放在手中掂了掂,旋即深深地凝視著面前那根豎起的木頭,看著它,仿佛是看到了殺害他兄長的、素未謀面的仇人,滕虎。
  
        “啪!”
  
        乾脆俐落,蒙仲將這根木頭一劈兩片。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7 11:24 PM

第37章:再次徵兵
  
        次日,蒙虎對蒙仲透露的事得到了驗證,宗主蒙簞將所有族人聚攏在祖屋前,宣佈了宋王最新的命令,即擴徵兵力,討伐滕國。
  
        這話一出,底下的族人們頓時譁然,要知道在三年前,在宋國初次討伐滕國的時候,蒙氏一族便派出了整整七百五十人,其中蒙氏子弟占兩百名,而這兩百名族人,現如今仍在世的,卻只有寥寥四十余人,其餘皆在一年後攻伐滕城時喪生。
  
        時隔僅僅兩年,痛失親人的族人才剛剛淡忘那場噩夢,宋王偃便再次下令徵兵,這如何不使族人們感到憤怒。
  
        而此時,葛氏、蒙嬿與蒙仲一家,亦站在人群當中,當聽到宗主蒙簞的話後,葛氏與蒙嬿二女的臉一下子就白了,蒙嬿埋頭在養母的懷中渾身顫抖,而葛氏則摟著養女,抿著嘴唇一聲不吭。
  
        這也難怪,畢竟兩三年前討伐滕國的那場戰爭,葛氏失去了長子蒙伯,而蒙嬿失去了親兄長蒙春,隨後就連親母蕭氏亦因悲傷過度而過世,可以說,一場戰爭,摧毀了兩戶人家。
  
        而現如今,蒙仲是家中唯一的男丁,倘若應徵從軍,葛氏與蒙嬿可能就得再次承受失去兒子、失去兄長的痛苦,這份恐懼,讓她們整個人都忍不住顫抖起來。
  
        “沒事的,沒事的。”
  
        葛氏面色發白地安慰蒙嬿道:“你兄今年才一十四,還不到服役從軍的歲數,沒事的,沒事的……”
  
        然而,宗主蒙簞隨後公佈的消息,卻打破了葛氏的僥倖:宋王有命,這次徵兵不問歲數,每戶都必須派出一名男丁,且父死兄替、兄死弟替,直到宋國打贏這場戰爭。
  
        這話一出,底下的族人更是譁然,他們甚至顧不得對宗主的敬畏,紛紛出言抵制,甚至於公然挑釁宗主蒙簞,指責他不顧族人的生死,欲將蒙氏一族送上死路。
  
        在這混亂的情況下,宗主蒙簞扯著嗓子大聲喊道:“這次出兵,將由老夫的次子蒙鶩率領!”
  
        聽到這話,族人們這才逐漸冷靜下來。
  
        因為據他們所知,宗主蒙簞的長子蒙鷔早年在戰場上過世了,也只剩下蒙鶩一個兒子,如今將唯一的兒子亦派往戰場,這確實讓人無法指責什麼。
  
        見族人們冷靜下來之後,蒙簞環視著在場的所有族人,沉聲說道:“諸位,你們的心情,我也能理解,前代宗主曾教導我,無族人何以為氏族?難道老夫就忍心看到我的族人們在戰場上犧牲麼?難道這兩年我蒙氏一族犧牲的子弟還早麼?但這是王的命令!我蒙氏祖祖輩輩皆居住在此,效忠歷代宋國君主,保衛國家、守護族人,先祖留下的規矩,不可破壞。……更何況,為了攻伐滕國,我蒙氏一族已有太多的族人為此喪生,豈能讓這場戰爭半途而廢?若這般,我等將以何等面目去見死去的族人?”
  
        說到這裡,他拍了拍他兒子、也就是蒙氏少宗主蒙鶩的肩膀,沉聲說道:“此次徵兵,將由老夫之子蒙鶩率領,率隊前往滕國,與家司馬蒙擎等人匯合……”
  
        望著底下沉默的族人,蒙簞原本可能還在想再說幾句,但最終,他歎了口氣,將後續的事都交給了兒子蒙鶩。
  
        蒙鶩也不是善於言辭的人,在環視了一眼諸族人後,生硬的說道:“明日,我會在鄉邑的東邊召集族人,每家每戶派一人前來報導。……就這樣,諸位都散了吧。”
  
        看著離去的蒙鶩,諸族人面面相覷,這才逐漸散離,而葛氏、蒙嬿、蒙仲三人,亦跟隨著沉默的隊伍,回到了自己家中。
  
        其實對於這件事,蒙仲倒並不意外,畢竟他早就從蒙虎口中得知了一些情況,並且,他為了這件事足足準備了兩年。
  
        但葛氏與蒙嬿卻因此顯得魂不守舍。
  
        “娘,怎麼辦,阿兄他也要服役從軍了……嗚嗚嗚……”
  
        “別擔心,沒事的,沒事的。”葛氏安慰著女兒,可安慰著安慰著,她自己就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母女二人在家中抱頭痛哭。
  
        看到這一幕,蒙仲也不知該說什麼,只能在一旁勸說,只可惜效果甚微。
  
        而就在這時,蒙仲隱約聽到院內傳來一陣腳步聲,他站起身來朝院內瞧了一眼,便看到長老蒙薦正拄著拐杖朝正屋走來。
  
        “長老。”蒙仲喊了一聲,迎出屋外,順便提醒屋內的葛氏、蒙嬿母女擦掉眼淚。
  
        “仲兒啊,老夫……”
  
        蒙薦微笑著與蒙仲打著招呼,旋即便聽到了屋內的吸溜聲,他微微一愣,隨後便猜到了原因。
  
        而此時,葛氏與蒙嬿亦得知長老蒙薦到來,擦拭掉眼淚,迎出屋外。
  
        待瞧見蒙薦後,葛氏語氣哽咽地說道:“長老,我家仲兒他才十四歲,我剛剛失去了一個兒子,實在不忍……”
  
        “葛氏,葛氏。”見葛氏面色著急,蒙薦連忙寬慰道:“老夫今日前來,就是為了這件事。”他稍稍一頓,旋即壓低聲音說道:“這次族內徵兵,與仲兒無關,仲兒,你今日就收拾行囊,回到莊夫子身邊去。”
  
        聽到這話,蒙嬿驚喜地叫道:“真的麼,長老?我阿兄他真的可以不去嗎?”
  
        蒙薦微笑著點了點頭,目視著蒙仲說道:“仲兒乃是夫子的得意弟子,豈能叫他赴戰場?”
  
        得到長老的證實,蒙嬿更加歡喜,搖晃著母親的手臂歡喜地說道:“娘,您聽到了嗎?長老說阿兄可以不去……”
  
        然而,葛氏的臉上卻並無幾分歡喜之色,反而多了些憂愁與顧慮。
  
        因為她意識到,她兒子蒙仲,可能是整個蒙氏一族唯一受特殊照顧的那人。
  
        她忍不住問道:“長老,方才宗主曾說,每戶都需要派出一子,若是仲兒不去,那仲兒的名額……”
  
        蒙薦沉默了半響,最終還是說道:“由蒙摯的兒子蒙孚代替。”
  
        “蒙孚?”
  
        葛氏吃了一驚,因為據她所知,蒙摯的兒子蒙孚比她兒子蒙仲還小兩歲,今年才十二歲。
  
        仿佛是猜到了葛氏的顧慮,蒙薦寬慰道:“葛氏你莫要多想,這也是蒙羑長老的意思,當初阿伯因救蒙摯而死,今日蒙摯之子蒙孚代仲兒服役從軍,理所應當。更何況此子到了軍中,有父伯照應,也不至於會有什麼危險,葛氏你就放心吧。”
  
        “可……”葛氏欲言又止。
  
        “這件事就這麼定了。”蒙薦擺了擺手,叮囑葛氏與蒙仲道:“這件事莫要聲張,仲兒,你今日就啟程返回莊夫子身邊,莫要耽誤。”
  
        說罷,他又隨意叮囑了一些,旋即便拄著拐杖離開了。
  
        當晚用過晚飯,葛氏打發蒙嬿去餵養家中的兔子,趁著這工夫她將兒子蒙仲喚到房中,低聲詢問道:“仲兒,你對此怎麼看?”
  
        蒙仲如實地回答道:“不敢隱瞞母親,其實今日公佈的這件事,孩兒早些時候便知道了。並且,孩兒在兩年前就跟阿虎、阿遂他們私下有了商議,待日後有機會,殺死滕虎,為兄長報仇。為此,孩兒與阿遂這兩年研讀兵法,而阿虎則苦練武藝,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報這個仇。”
  
        “你們……”葛氏吃了一驚。
  
        半響後,她歎了口氣,低聲對蒙仲說道:“兩年前,為娘送走了你的兄長,實在不忍心再讓你遇到什麼不測,可是蒙摯的兒子蒙孚比你還要小兩歲,卻要代你從軍,為娘亦實在不忍心……”
  
        蒙仲當然明白母親的左右為難,微笑著寬慰道:“娘,您不必擔心,夫子曾教導我們,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道’,‘道道不相同’,夫子的道是自由逍遙,而孩兒的道……孩兒如今還未摸索到,但孩兒希望為兄長報仇的這份信念,卻從未消減。滕國只不過是一個小國,靠著齊魯兩國與墨家子弟的暗中幫助,才能抵擋我宋國到如今,可現如今,宋王已不耐煩這場戰事,將以雷霆之勢摧毀滕國,因此孩兒斷言,這場戰爭,我宋國必勝無疑!倘若錯失了這次機會,那滕虎或將死在他人手中,成為孩兒畢生的遺憾。”
  
        葛氏皺著眉頭思索著。
  
        她當然相信兒子的話,畢竟這個小兒子跟她長子蒙伯不同,從小就聰慧過人,且後來又拜在莊子門下學習,他的判斷,當然要比她婦道人家更準確。
  
        她想了想說道:“你蒙摯叔曾在身負重傷的情況下,在你兄的靈堂上行叩跪之地,再加上這兩年蒙羑長老對我們家的照顧,他們欠我們家的恩情,早已經還上了,為娘不忍心叫蒙孚那孩子替你從軍。倘若你也是這個意思,為娘縱使心中有萬分擔憂,亦會支持你的決定。不過,為娘並不要求你為你兄長報仇,相信伯兒在九泉之下也是這個意思,只要你平平安安,在我宋國戰勝滕國後平安回來即可,至於滕虎死在何人手中,為娘不在意這件事。”
  
        “孩兒謹遵母親教誨。”
  
        蒙仲拱手應道。
  
        葛氏點了點頭,忽然她又想到一件事,忍不住問蒙仲道:“那夫子那邊怎麼辦?夫子的性子,為娘多少也瞭解一些,他想必不會允許此事。”
  
        蒙仲聞言微微點了點頭,的確,相比較葛氏的“通情達理”,莊夫子那邊要麻煩的多。
  
        『搞不好,會被逐出師門吧……』
  
        蒙仲暗暗苦笑。
  
        但即便如此,蒙仲仍義無反顧,畢竟兄長蒙伯曾經待他極好,他作為弟弟,理當為兄長報仇。
  
        哪怕他其實也知道,作為仇人的滕虎,其實也並非是一名惡人。
  
        世間的事,有時候就是這麼無奈。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7 11:27 PM

第38章:拜別莊子
  
        由於這次族兵啟程頗為倉促,蒙仲不敢耽擱,次日便騎著毛驢返回了莊子居,將宋王偃下令再次徵兵的消息稟告了莊子。
  
        聽了這個消息後,莊子沉默了許久,旋即用筆在一塊竹牌上寫道:你留在居內即可。
  
        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中,隱隱透露出莊子的自信——他自信就算是宋王偃得知此事,也會看在他的面子上,對他弟子蒙仲沒有服役從軍一事視為不見。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眼前這位弟子竟然說要服役從軍。
  
        「為何?!」
  
        在聽到蒙仲的話中,素來神色淡然的莊子,一下子就凝起了眉頭,雙目嚴厲地直視著眼前的弟子。
  
        在這份審視下,蒙仲恭謹地解釋道:“夫子,若學生逃避了這次服役,那麼將有一名比我還要小兩歲的族弟代我踏上戰場……”
  
        他指的便是蒙孚,即蒙摯的兒子。
  
        然而,這個解釋並不能使莊子感到滿意,在他竹牌上寫道:儒家的仁,使你動搖了麼?
  
        不得不說,道家的思想有時候實在太過理想化,縱使是作為道家聖賢的莊子,他其實也沒有達到他所期望的那種境界——只不過是處於追尋那種至高境界的中途而已。
  
        比如說,莊子很厭惡儒家那種“授業解惑”的教導方式,他認為「道無問、問無應」,每個人的道都應該由個人自己去探索,且道道不相同,師父的道,未必就是弟子的道,可為了不使道家的思想斷了傳承,莊子最終還是用他抵制的“授業解惑”的方式來教導弟子。
  
        這也是無奈。
  
        再說「蒙孚代蒙仲服役從軍」這件事,其實這對莊子並無幾分觸動,“仁”是儒家的主張,道家的主張是“道德”,即遵尋本性,捨棄狡智、貪欲、仇恨等等後天的附加,順應自然,提高自我。
  
        而在莊子看來,蒙孚代蒙仲服役從軍,是為了報答蒙仲的兄長蒙伯曾經救了其父蒙摯,這是一種事與事之間的關聯,其本身並沒有什麼善惡之說,蒙仲只需去接受、去順應即可。
  
        可現如今,蒙仲與其母葛氏卻因為不忍「蒙孚年僅十二歲就要代他從軍」,故而準備自己踏足戰場,這反而是被“仁義”所束縛的體現,是不自由的體現。
  
        更關鍵的是,莊子抵制戰爭,在他眼裡,挑起戰爭的宋王是失道者,宋國的士卒是失道者,滕國的士卒是失道者,滕弘、滕虎亦是失道者,參與這場戰爭的雙方,無分對錯,都是失道者。
  
        而蒙仲作為他莊周這個“得道者”的弟子,竟準備踏足俗世參與失道者的戰爭,這如何不讓他感到失望?
  
        在沉默了片刻後,莊子決定將事情挑明,於是他在竹牌上寫道:或許,儒家的仁說,只是你的假託之詞,你真正的目的,是為了報兄長之仇。
  
        蒙仲張了張嘴,在遲疑了幾息後,最終低下頭說道:“不敢隱瞞夫子,‘不忍蒙孚代我從軍’,這是我娘的善心,而學生只是……確實為了找機會為兄長報仇。”
  
        莊子用讚賞的目光看著蒙仲,畢竟蒙仲雖然在某些事情上不符他的心意,但至少在“誠心”上並無虧損,向來是誠實守信,這個品德非常珍貴。
  
        想了想,莊子在一冊竹簡上寫道:宋滕之戰,我稱其為“失道者之爭”,宋王罔顧自己國人的性命去攻打滕國,而滕國亦以暴抵暴,是故這場戰爭不會誕生真正的勝者,雙方皆是敗者,你要踏足這場一場必敗的戰爭?縱使你能殺了滕虎,為你兄報了仇,但滕虎亦有兄弟子侄,彼必視你為仇寇,終有一日亦會來找你尋仇,似這般冤冤相報,幾時才能結束?
  
        頓了頓,他又在竹簡上寫道:何不退後一步?今宋王再次伐滕,恐滕國或將不存。若滕虎死去,你與滕虎的恩怨亦可煙消雲散,此後你可一心向道,跟我追尋大道至理,豈不好過踏足“失道者之爭”?
  
        “夫子教訓的是。”
  
        蒙仲低了低頭,旋即低聲說道:“但兄長自幼待我極善,他被滕虎所殺,學生不能無動於衷。”
  
        「愚蠢!」
  
        莊子在竹簡寫道:這不過是你被迷惑了本心而已!若你兄長果真對你極善,那麼他九泉有知,又豈會要你冒著危險為他報仇?
  
        “「夫子您又不是我兄長,又怎麼知道我兄長會怎麼想?」,倘若換做惠子,想必會這樣回答夫子您吧?”蒙仲稍稍笑了一下,旋即正色說道:“夫子說得對,這與我兄長無關,只是我個人的執念。”
  
        “……”
  
        莊子看著眼前的弟子長長吐了口氣。
  
        不得不說,他有些後悔教授這個弟子道、名兩家的思想學術,這不,他已漸漸說不過這個弟子了。
  
        就在莊子思索著該如何勸阻時,蒙仲首次叩拜大禮,朝著他重重磕了幾個頭,旋即正色說道:“儘管夫子尚未承認我這個弟子,但您教了我四年,在學生心中,您即是我的恩師。恩師有命,學生理當遵從,但唯獨這件事,學生心意已決。……今日前來,是特地向夫子拜別。殺或不殺滕虎,其實這兩年學生反復思考與猶豫,但並未得出結論,但學生相信,只要他日見到滕虎本人,學生的內心會告訴我結果,這樣無論殺或不殺滕虎,學生心中的執念都能去除。倘若那時夫子還肯接受學生,學生再在夫子門下,學習大道至理。”
  
        說罷,蒙仲起身告退。
  
        看著弟子離去的背影,莊子嘴唇微動,旋即緩緩閉上了眼睛。
  
        此時,正巧莊伯捧著幾冊竹簡走入屋內,見蒙仲神色嚴肅地離開,遂疑惑地問道:“夫子,怎麼了這是?”
  
        莊子長長歎了口氣,喃喃說道:“我愚蠢的弟子,選擇了一條愚蠢的道,而我這愚蠢的師父,竟也想不出勸阻他的辦法……難道這即是此子的‘道’麼?”
  
        “嘩啦——”
  
        莊伯手中的竹簡掉落在地,只見他目瞪口呆地看著莊子,半響後臉上逐漸露出癡笑之色:“夫、夫子,您、您……您開口了?您開口了?哈哈,哈哈哈哈,太好了,太好了……”
  
        聽聞此言,莊子亦是心中一愣,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破了近二十年的閉口齋戒。
  
        “或許,這就是天意吧。”
  
        莊子若有所思地感慨道。
  
        而與此同時,蒙仲早已走出了莊子居的院門,此時蒙遂正牽著毛驢灰灰在那等候。
  
        “怎麼樣,跟夫子說了麼?”蒙遂問道。
  
        蒙仲點點頭,頗有些感慨地說道:“夫子怕是很生氣啊,說不定事後就將我逐出師門了……”
  
        “不至於的,阿仲你可是夫子最器重的弟子。”蒙遂笑著安慰了一句,旋即好似想到了什麼,有些愧疚地說道:“阿仲,這次……”
  
        仿佛是猜到了蒙遂的心思,蒙仲打斷了他的話,懇求道:“我不在的時候,夫子這邊,還有我娘跟嬿兒那邊,就拜託你多加照應了。……不要多想,你留在這邊,我也能放心。至於我,還有阿虎在呢。”
  
        蒙遂默默地點了點頭。
  
        二人緩緩朝著鄉邑方向走去,不知過了多久,二人忽然聽到身背後隱約傳來呼聲:“阿仲、阿遂——”
  
        “唔?”
  
        蒙仲、蒙遂二人停下腳步,疑惑地轉回頭去,便瞧見武嬰、樂進、樂續、向繚、華虎、穆武等莊子居的同伴正急匆匆地朝著他們跑來。
  
        “我說你個混帳小子,這麼大的事竟然也不跟我們透露。”
  
        氣喘吁吁地跑到蒙仲面前,華虎伸手在蒙仲胸前錘了一拳。
  
        在旁,穆武見蒙仲臉上露出困惑之色,笑駡道:“莫要裝傻,你知道我們指的是你從軍之事。”
  
        見瞞不過去了,蒙仲只好向諸子道歉賠罪。
  
        而此時,就見武嬰從懷中取出一冊竹簡遞給蒙仲,口中說道:“阿仲,這是夫子叫我轉交給你的。……夫子說,既然你執意要去,那就去順道去拜訪一下你另外一位老師的族人吧。”
  
        “另外一位老師?”
  
        蒙仲愣了愣,旋即才明白莊子指的應該是惠子,畢竟名家的思想,便是莊子代惠子傳授給他的。
  
        惠子的族人,最有名氣的,那就只有「惠盎」,宋王偃身邊的治國重臣。
  
        而此刻蒙仲手中的這冊竹簡,便是莊子寫給惠盎的書信——即給蒙仲的介紹信。
  
        “看看吧,反正我們早就偷偷瞧過了。”樂進壞笑著說道。
  
        聽聞此言,蒙仲心中亦有些心動,遂在諸子的慫恿下將竹簡打開,卻發現竹簡上只寫了一句簡簡單單的話。
  
        「致惠盎:此莊周之弟子蒙仲也!」
  
        『……』
  
        看到竹簡中的內容,蒙仲驟然動容,胸腔內湧起一股難以表達的激動,只見他看了一眼莊子居的方向,準備奔回居內,然而卻被諸子給攔下了。
  
        “雖然……”
  
        向繚瞥了一眼蒙仲手中的竹簡,旋即嘿嘿笑道:“但夫子現下很生氣,你還是不要回去了,免得被夫子趕出來。”
  
        諸子在旁亦連聲附和。
  
        蒙仲雖然感覺有點奇怪,但仔細想想,這倒也符合莊子的高傲性格——若他因為這封竹簡跑回去感激莊子,搞不好真會被惱羞成怒的莊子給趕出來。
  
        還是見好就收,莫要去撩撥那位莊夫子的神經了。
  
        想到這裡,蒙仲跟蒙遂便跟武嬰、向繚等人告別。
  
        看著二人離去的背影,諸子不約而同地笑了,笑得很詭異。
  
        “我們說,咱們這麼做,是不是有點不太好啊?”樂續忍不住問道。
  
        “有什麼不好的?”向繚笑著說道:“阿仲這小子敢瞞著咱們,難道咱們就不能瞞著他麼?我現在很期待,期待他日後返回居中,發現夫子竟已能開口……嘿嘿嘿,想來到時候他的表情會很精彩。”
  
        “可那要等很久啊。”武嬰皺眉說道。
  
        聽聞此言,正在壞笑的諸子為之一愣,旋即面面相覷。
  
        “要不……把他喊回來?”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7 11:33 PM

第39章:啟程
  
        跟蒙遂一同返回鄉邑的時候,蒙仲看到蒙虎正站在路邊等候著他。
  
        不同於以往不太靠譜的蒙虎,今日的蒙虎穿戴上了皮甲,腰間的鉤子上掛著隨身佩劍,已經像模像樣,有了幾分武人的氣勢。
  
        “阿仲。”
  
        幾步走上前來,蒙虎與蒙仲、蒙遂二人擁抱了一下,旋即笑著說道:“我在這裡等你們多時了,怎麼樣,夫子那邊?”
  
        聽聞此言,蒙仲不禁又想到了他懷中的那冊竹簡,用帶著幾分感動、幾分激動的語氣說道:“運氣不錯,夫子並未將我逐出師門,反而承認了我這個弟子。”
  
        “當真?”蒙虎睜大眼睛,心中亦為蒙仲感到高興。
  
        對於莊子在此時承認自己這個弟子,蒙仲自然猜得到其中的用意,無非就是夫子希望以他的名聲來盡可能地保住他罷了——遠的不說,就說蒙氏一族,無論是少宗主蒙鶩還是家司馬蒙擎,他們敢讓作為莊子弟子的蒙仲涉險麼?還不得保護的好好的?
  
        這份舐犢之心,讓蒙仲倍為感動。
  
        既然已得到了母親葛氏的支持與恩師莊子的默許,蒙仲便將自己的決定告訴了蒙薦與蒙羑兩位長老,卻遭到了兩位長老的堅決反對。
  
        蒙薦長老是最反對蒙仲服役從軍的,畢竟老蒙舒家如今就只剩下蒙仲一名子嗣,倘若此子也出現了什麼意外,他日後到九泉之下,將如何面對蒙仲的祖父、即他曾經的好友蒙舒?
  
        更何況,蒙仲已經得到了莊子的承認,已經是這位莊夫子名副其實的弟子,有什麼理由要將這位聖賢的弟子派往戰場呢?
  
        但最終,蒙仲還是勸服了蒙薦與蒙羑兩位長老。
  
        最後,蒙羑又感動、又愧疚地說道:“阿仲,你母子不忍蒙孚小小年紀踏足戰場,這份心,老夫銘記於心。”說罷,他又叮囑他孫兒蒙虎,叫他務必保護蒙仲。
  
        對此,蒙虎拍著胸口信誓旦旦地應了下來。
  
        當晚回到家中後,蒙仲將事情告訴了母親葛氏與妹妹蒙嬿。
  
        葛氏早已決定支持兒子的決定,倒是蒙嬿始終不能接受,說到激動處,跑到內室獨自哭泣去了。
  
        這也難怪,畢竟上一場戰爭,這個丫頭便已經失去了親生母親蕭氏與親兄長蒙春,好不容易被葛氏收養,又有了蒙仲這位兄長,她如何能眼睜睜看著這位兄長再次踏上戰場?
  
        只可惜,對此她無力更改。
  
        轉眼族兵出發之日,葛氏與蒙嬿早早便起來,為蒙仲準備乾糧,可以帶著路上吃。
  
        期間,蒙嬿再次懇求蒙仲道:“阿兄,你就不能不去嗎?我聽娘說,你是莊夫子的弟子,是可以不去的。”
  
        蒙仲摸摸她的腦袋寬慰道:“我若不去,蒙孚就得代替我去,他比我年紀還小兩歲,論武藝不及我,兵法更是一竅不通,若讓他到了戰場,這才是危險。至於我,我這幾年鍛煉武藝,研讀兵書,早已有了準備,縱使上了戰場,也不至於手足無措。”說到這裡,他見蒙嬿噘著嘴,想來內心仍不肯接受,便又說道:“我答應你,一旦戰爭結束,我就會立刻返回家中,我不在的時候,就拜託你照顧娘親。另外,我那頭驢,你也要幫我好好照顧它。”
  
        蒙嬿沮喪地點點頭。
  
        隨後,蒙仲在母親的幫助下穿上了皮甲。
  
        這件皮甲,他父親蒙瞿穿過,他兄長蒙伯也穿過,本來蒙氏覺得有點不吉利,想懇求宗族再發放一件新的甲胄,但卻被蒙仲拒絕了。
  
        他笑著對母親說道:“娘,孩兒乃道家弟子,自有一身天地正氣,諸邪不能侵犯。這件衣甲乃父兄留下的遺物,若父兄在天有靈,他們會保護的。”
  
        葛氏覺得很道理,便聽從了兒子的意見,只是將衣甲上破損的部位修補了一番。
  
        待一家人用過飯後,葛氏與蒙嬿便將蒙仲送到了鄉邑的東邊,即族兵聚集的地點。
  
        由於「莊夫子已承認蒙仲為弟子」這件事經大嘴巴的蒙虎告訴了蒙薦、蒙羑,而蒙薦、蒙羑又轉告了宗主蒙簞與少宗主蒙鶩,因此,當蒙簞、蒙鶩父子瞧見蒙仲一家前來後,立刻帶著蒙薦、蒙羑等幾位長老走了過來。
  
        “蒙仲,現在反悔來還得及。”
  
        宗主蒙簞委婉地對蒙仲說道,想來他也不希望蒙仲遭遇什麼不測,畢竟此子是近二十年莊子唯一承認的弟子,價值又豈是一名族兵可以衡量?
  
        “回稟宗主,蒙仲不後悔。”
  
        蒙仲朝著蒙簞抱了抱拳,堅定地說道:“我想去親眼看看,去親身經歷這場戰爭,這或許對我日後追尋大道至理有所幫助。再者,我也希望能親手為兄長報仇。”
  
        蒙簞微微點了點頭,轉頭對兒子蒙鶩說道:“阿鶩,此子就交給你了。”
  
        蒙鶩目視著蒙仲鎮定的表情,神色凝重地點了點頭,想來他也明白其中的利害。
  
        片刻後,出征的族內子弟陸續到齊,與親人依依惜別,而在此期間,蒙仲亦在此拜託了蒙遂與蒙嬿,拜託蒙遂照應莊子居與他家,拜託蒙嬿照顧好母親葛氏以及他的毛驢灰灰。
  
        而這時,就聽少宗主蒙鶩在不遠處喊道:“蒙仲,蒙虎,到我車上來!”
  
        在眾人驚訝或羨慕的目光中,蒙仲與蒙虎二人登上了蒙鶩的戰車,分別立於後者左右。
  
        這待遇,不可否認比當初的蒙伯還要高。
  
        站上戰車後,蒙仲四下尋望,尋望在人群中的葛氏、蒙嬿、蒙遂等人,待一一點點告別後,便將目光投向自己所在的這支軍隊中。
  
        此番他蒙氏一族出兵,亦是十乘之兵,即七百五十名士卒,不得不說,這已經是他蒙氏一族最後的兵力了,蒙氏一族現如今的青壯男丁中,約有七成已全部在此,倘若不幸遇到什麼不測,想來整個家族就會因此迅速衰敗。
  
        “啟程!”
  
        隨著蒙鶩一聲令下,十輛戰車緩緩行動,包括兩百名蒙氏族人在內的七百五十名族兵,在一群人的相送下,緩緩離開了鄉邑。
  
        期間,蒙仲時不時地回頭,隱約看到葛氏在蒙嬿與蒙遂二人的攙扶下,跟在隊伍後頭相送,離別之情,讓他頗為不舍。
  
        “既然已經做出決定,那就不要回頭,徒增傷感。”
  
        蒙鶩注意到了蒙仲的動作,淡淡地提醒道。
  
        “是。”
  
        蒙仲點點頭,覺得這位少宗主的話說得很有道理。
  
        大約一個時辰左右,跟在族兵隊伍後相送的族人們,逐漸瞧不見,想來應該已經被宗主蒙簞與蒙薦、蒙羑等長老們勸回去了,這讓蒙仲終於能收起惜別的傷感,細細體會這場旅程。
  
        跟上回不同,上回各家族的族兵,是在商丘一帶匯合後,再統一前往彭城。
  
        而這次,蒙鶩卻直接帶著這隊族兵前往彭城。
  
        論其中原因,無非就是各家族對宋王偃的再次徵兵抱有抵觸,行動拖拖拉拉,蒙鶩不希望被他們拖累了行程罷了。
  
        從景亳到彭城,算上道路曲折等方面的因素,大約有六七百里的路程,當初蒙伯他們花了兩個多月才趕到彭城,那是因為當時正值寒冬,天寒地凍,路上全是積雪,而眼下才是六七月,自然不需要那麼久,滿打滿算十來日就差不多了。
  
        而蒙仲、蒙虎二人作為蒙鶩戰車上的甲士,在趕路期間更是輕鬆,只需坐在車上即可,不像那些徒步趕路的族人,需要憑藉自己一雙腿辛苦的趕路。
  
        值得一提的是,在這段趕路期間,蒙鶩手把手教導了蒙仲、蒙虎二人駕馭戰車。
  
        經過蒙鶩解釋後二人才明白,現下只是行軍,因此蒙鶩作為這一乘軍隊的「軍吏」,哪怕親自駕馭戰車也不要緊,但若是在戰場上,蒙鶩就得放眼戰場,到時候,就得由蒙仲與蒙虎就得一人負責駕馭戰車,一人負責保護蒙鶩——當然了,以蒙鶩的身份,倒也基本上不會出現需要蒙仲或蒙虎保護的情況。
  
        鑒於蒙虎對駕馭戰車行駛在隊伍最前方頗感興趣,因此駕車的事就交給了蒙虎,而蒙仲則趁著空閒,再次觀閱他兄長此前托人送給他的那些家書,並在新的布上記載下他的旅途經歷,待日後托人送至鄉邑,交給母親與妹妹,免得她們記掛。
  
        七月十二日,在經過了整整十四日的旅程後,蒙氏族兵終於抵達了彭城。
  
        正如蒙伯此前在家書中說描繪的那般,作為宋國如今的都城,彭城擁有著絲毫不亞于定陶、商丘的規模,即便是遠遠觀瞧,亦能感受到彭城那雄偉的城牆。
  
        在抵達彭城城外後,城內派來的官吏接待蒙氏一族的族兵,期間,城內送來了一些乾糧、酒肉,以及年輕的女子,讓這支軍隊在城外安劄,整修一番。
  
        趁此機會,蒙仲向蒙鶩提出進城的懇求:“少宗主,趁著族人歇整,我想到彭城內拜訪一位賢兄,這也是夫子的意思。”
  
        蒙鶩當然不會阻止,畢竟他也能猜到蒙仲將要去拜會的對象——即惠子的族人,宋王偃身邊的重臣,惠盎。
  
        儘管惠盎眼下已被一個叫做仇赫的趙人取代了國相之位,但誰也不能否認,惠盎才是宋王偃最信任的治國謀臣之一,絕非仇赫那種外來者可以取代。
  
        倘若蒙仲能與惠盎攀上關係,這無論是對蒙仲還是對蒙氏一族來說,都是一件百利而無一害的好事。
  
        於是蒙鶩立刻叫來了五名族人,讓他們保護著蒙仲、蒙虎二人,進城拜會惠盎。
  
        『宋王偃身邊的治國重臣惠盎,那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在進城前往拜見惠盎的期間,蒙仲暗自想著,對從未謀面的惠盎產生了極大的好奇。
  
        畢竟,惠盎是迄今為止唯一一個能勸服宋王偃放棄窮兵黷武的人,可能也是當今唯一一位對宋王偃產生巨大影響的人。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8 01:17 PM

第40章:惠盎
  
        “哇……哇喔……”
  
        進城之後,蒙虎時不時因看到城內建築的宏偉而發出感慨的驚呼聲,使得街道來往的國人頻繁轉頭觀瞧。
  
        周圍那些行人的目光仿佛在無聲地說:這是哪裡來的鄉下土包子。
  
        但由於蒙仲、蒙虎一行七人各個身穿著甲胄,縱使周圍來往的行人看向他們的目光中有諸般的輕蔑與不屑,卻也沒有人敢直接開口嘲諷。
  
        畢竟擁有穿戴甲胄資格的,基本上都是「甲士」,屬於下級貴族,縱使是鄉下地方的甲士,亦擁有著比一般國人更高的國內地位。
  
        更別說這一行人還各個佩戴著利劍。
  
        “阿虎,消停點,你這……怪丟人的。”
  
        蒙仲稍稍拉了拉蒙虎的手臂,低聲提醒道。
  
        然而蒙虎卻渾不在意,甚至還沖著一名盯著他瞧的行人沒好氣地質問道:“喂,看什麼看?!”
  
        結果那名國人慌慌張張地就跑遠了,惹地蒙虎哈哈大笑。
  
        『真丟人啊。』
  
        見街上越來越多的人用異樣的目光瞅著他們,蒙仲無奈地搖了搖頭。
  
        他攔下了一名街上的行人,詢問道:“這位老丈,不知惠盎大人的府邸在城內什麼位置?”
  
        被他攔下的行人,是一位大概五十歲左右的老者,後者仔細地打量了蒙仲幾眼,旋即回答道:“倘若你說的惠盎,乃是前國相惠盎,那麼就在城內……你沿著這條街往東行,待看到「武氏酒肆」後往北走,那裡有一條街巷稱作「惠子巷」,巷內即有我宋國前國相惠盎的府邸。”
  
        “多謝老丈。”蒙仲拱手道謝。
  
        旋即,蒙仲一行人便按照這名老丈所指的路,朝著前方而去,前前後後大概用了近大半個時辰,才摸到了惠盎的府邸。
  
        “惠府……應該就是這裡了。”
  
        看了一眼府門前懸掛的橫匾,見上面刻著「惠府」兩字,蒙仲暗自點了點頭,便走上了石階。
  
        此時在這座府邸前,還立著四名甲士,其中一人見蒙仲一行人走來,便離開自己的位置迎了上來,正色說道:“幾位兄弟,不知是哪的兵士,此乃惠相的府邸,若無要事,請勿衝撞。”
  
        他的語氣還算是客氣的,畢竟蒙仲等人一看也就是“甲士”的身份,倘若換做尋常國人,怕是已遭到呵斥。
  
        見此,蒙仲便抱拳說道:“這位阿兄,我等來自商丘、景亳一帶,與惠相乃是鄉鄰,家中有長輩命我到彭城時前來拜會惠相,不知惠相可在府中,能否代為通報一聲?”
  
        一聽對方與惠盎似乎有些交情在,那名甲士的語氣更為和善了些:“惠大夫眼下在宮內,並不在府中。幾位若是有事,不妨在府外稍侯。”
  
        聽了這話,蒙虎有點不樂意了,不滿意的叫嚷道:“你是叫我等在府外等著?”
  
        “職責所在,請見諒。”那名甲士不亢不卑地說道。
  
        蒙仲當然明白對方是什麼意思,無非就是不清楚他們的身份底細罷了,畢竟惠盎乃是宋王偃身邊的治國謀臣、肱骨心腹,不是誰來了瞎編幾句就能進府,萬一其中混有奸細、刺客該怎麼辦?
  
        這年頭,派刺客殺死敵國的政要重臣,這並不新鮮。
  
        “阿虎。”
  
        蒙虎輕斥了滿臉不渝的蒙虎,旋即抱拳對那名甲士說道:“既然如此,我等便在石階下等候,倘若惠大夫返回,還請代為稟報。”
  
        “請放心。”見對方如此識相,那名甲士眼中的警惕有所消減。
  
        大約等了有大半個時辰,待等臨近黃昏時,便有一隊甲士保護著一輛馬車來到了府邸,旋即,從馬車上走下一名男子,目測大概四十多歲,身穿青袍,頭戴玉冠,手持一柄入鞘的寶劍,在一隊甲士的簇擁中,邁步走向府門。
  
        顯然,這位便是惠盎。
  
        而此時,方才與蒙仲有過交談的那名甲士便立刻迎了上來,抱拳稟道:“惠大夫,有幾位您的鄉鄰前來拜訪……”
  
        “鄉鄰?”惠盎聞言一愣,順著那名甲士所指的方向,便瞧見了石階下站在一尊石獸旁的蒙仲幾人,眼中露出幾絲困惑。
  
        畢竟蒙仲幾人,他一個都不認識。
  
        不過既然對方自稱鄉鄰,惠盎還是將蒙仲幾人喚到了跟前。
  
        當然,在靠近惠盎前,蒙仲等人被那隊甲士先解下了隨身攜帶的兵器,並且簡單地搜了身。
  
        “晚輩蒙仲,見過惠大夫。”
  
        惠盎上下打量了幾眼蒙仲,平和地笑道:“小子,你與惠某有親份?莫非你來自商丘?”
  
        “不,在下來自景亳。”
  
        說著,蒙仲便從懷中取出了莊子親筆所寫的竹簡,雙手將其遞給惠盎,口中說道:“這是我的老師叫我轉呈給惠大夫的。”
  
        惠盎有些驚訝,接過竹簡將其攤開,粗略一觀,卻見上面寫著——致惠盎:此乃莊周之弟子蒙仲也!
  
        見此,惠盎臉上立刻露出驚訝之色,看看眼前的蒙仲,再看看手中的竹簡,反復幾次後難以置信地問道:“你的老師,竟是莊夫子?”
  
        聽聞此言,附近的甲士們亦紛紛轉頭看向蒙仲,臉上滿是震驚,畢竟,但凡是宋國人,就沒有不知道莊夫子的,畢竟那位可是他們宋國的聖賢啊。
  
        “是的。”蒙仲拱手回道。
  
        惠盎再次上下打量著蒙仲,旋即便笑著將後者一行人請入了府內。
  
        惠盎的府邸,可要比蒙氏宗主蒙簞在景亳的府邸大得多,更何況蒙仲、蒙虎等人其實也並未到蒙簞的府邸去看過,這使得蒙虎在跟隨惠盎等人走入府內時,不時就因為府內的精緻設施而忍不住發生感歎之聲。
  
        “惠大夫,這兩個池子,是天然形成的嗎?”
  
        “當然不是,是通過人力挖掘的。”
  
        “這麼大的池子……”
  
        那蒙虎的驚呼聲,讓蒙仲幾人都感覺隱隱有些羞恥。
  
        來到府內前院的廳堂後,惠盎吩咐府上的家僕奉上酒菜,以款待蒙仲一行人。
  
        待彼此都坐下之後,惠盎詢問蒙仲道:“小子,夫子最近還好麼?”
  
        蒙仲有些納悶于惠盎仍然用“小子”這種稱呼來稱呼自己,不過倒也沒有在意,恭謹地回答道:“夫子近來身體還健朗。”
  
        “哦。”惠盎點點頭,旋即忽然又問道:“那夫子身邊的老僕蕭伯呢?他的身體可健朗?”
  
        “蕭伯?”蒙仲愣了愣,旋即忽然明白過來,帶著幾絲微笑說道:“夫子身邊的老僕,我等都稱他為‘莊伯’,莊伯本姓向,惠大夫所說的蕭伯,在下不知是誰。”
  
        “哈哈哈。”惠盎笑了笑,改口道:“對對對,是莊伯,是我記錯了。”說罷,他看了一眼蒙仲,又說道:“近兩年,我與夫子少有同信,不過卻聽說夫子正在寫一篇新的道家論著……”
  
        “惠大夫指的是《逍遙遊》吧?”蒙仲平靜地說道:“北冥有魚,其名曰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背誦到這裡,他看了一眼聽得津津有味的惠盎,忽然歉意說道:“抱歉,惠大夫,小子忽然想起,夫子的這篇新著,未經他老人家允許,我不能隨意透露。”
  
        惠盎愣了愣,旋即哈哈大笑起來:“我信了,我信了,似這般氣勢澎湃的文章,也就只有夫子才能寫得出來……”說罷,他舉起面前矮桌上的酒樽,歉意說道:“是為兄的過錯,向賢弟陪個不是。”
  
        原來,惠盎是對蒙仲的身份起了疑心,才會故意試探。不過想想也是,莊子幾十年不收徒,今日忽然冒出一個弟子,且惠盎從未聽說過,他當然會感到懷疑。
  
        不過在經過簡單的試探後,惠盎已經信了五六分了,至於剩下的四五分,惠盎相信只要二人稍微相處一下,就能清楚地分辨出來。
  
        喝了幾樽酒後,惠盎便詢問起了蒙仲等人此來彭城的原因,蒙仲也不隱瞞,如實說道:“前一陣子,鄉邑接到王命,得知大王令各家族再聚集族兵,協助王師攻打彭城……”
  
        “原來如此。”
  
        惠盎聞言微微歎了口氣,問蒙仲道:“夫子對此,有何見解?”
  
        蒙仲重複莊子的話說道:“夫子稱這場戰爭乃‘失道者之爭’,雙方將不會有勝者。”
  
        “失道者之爭……”
  
        惠盎喃喃念叨著這幾個字,旋即苦笑著說道:“夫子一言中的啊。”
  
        說罷,他一臉苦悶地又灌了自己幾樽酒。
  
        晚上,惠盎給蒙仲、蒙虎一行人安排了住所,隨後他將蒙仲單獨請到自己的書齋。
  
        惠盎的書齋有些亂,木架上、箱子裡,到處擺滿了竹簡,蒙仲好奇地拾起一冊翻開一瞧,卻意外地發現竟然是儒家的書冊。
  
        這讓他嘖嘖稱奇。
  
        “怎麼了?”惠盎見此好奇問道。
  
        蒙仲解釋道:“據小子所知,惠大夫乃是惠子的族人,小子原以為惠大夫學的是名家的知識,沒想到……”
  
        “沒想到竟然是儒家,對吧?”惠盎笑了笑,旋即說道:“你既是莊夫子的弟子,自當明白夫子與我族叔惠子的交情,你我之間就無需這般客套了,兄弟相稱即可。”說罷,他率先笑問道:“阿仲,夫子教你的,想必都是道家的經典吧?”
  
        “並不完全。”
  
        蒙仲搖搖頭說道:“夫子還教了我名家的知識,比如惠子所著的《堅白論》、《同合異》、《遍為萬物說》,我皆稍有涉及。”
  
        惠盎聞言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旋即便興致勃勃地與蒙仲辯論起名家的那些經典命題,從始至終,蒙仲面不改色、對答如流,這讓惠盎徹底相信,眼前這位少年的確是莊子的弟子。
  
        因為唯有莊子的弟子,才會如此精熟於道、名兩家的思想。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8 01:23 PM

第41章:惠盎(二)
  
        在經過了一宿的秉燭長談後,惠盎與蒙仲對彼此已頗為熟悉與親近,亦逐漸適應“阿兄”、“阿弟”這般的稱呼。
  
        儘管惠盎的年紀,比蒙仲年長近三十歲,但論輩分,前者是惠子的侄子,而後者是莊子的弟子,他倆倒也確實屬於同輩,因此用兄弟稱呼並無不可。
  
        熟悉了之後,蒙仲才感覺出惠盎是個面冷心熱的人,記得昨日他在府門外初見惠盎的時候,只見這位宋王偃身邊的重臣面色冷淡,龍行虎步、頗有氣勢,少了幾分親和。
  
        但在彼此熟悉,坦誠相待之後,蒙仲這才感覺惠盎其實是一位非常好相與的人。
  
        當然,這是因為彼此的關係近,倘若換做旁人,相信惠盎就不會那麼推心置腹了。
  
        據彼此的交流,蒙仲感覺惠盎學的很雜,仿佛涉及道、名、法、儒、墨幾家的學術,不過最精純的,不是道家、也不是名家,卻是儒家與法家。
  
        不得不說這讓蒙仲感到很是意外。
  
        畢竟從親疏來說,惠盎也應該集道、名兩家思想,而不是儒家或法家。
  
        對此惠盎解釋道:“道家治國,治的是太平盛世,且道家首要在於‘治己’,你亦是道家弟子,想必能理解愚兄的意思。”
  
        蒙仲微微點了點頭。
  
        他當然明白,道家的治國思想,即「無為無不為」,這是建立在“治人”基礎上,即要求君主與臣子都具備一定要求的道德準則,君主與臣民的道德絕無越高,道家的治國思想就越發能體現,但反過來說,道家的治國思想就很難實現,就比如當前的亂世,國與國之間為了兼併土地而頻繁發生戰爭,在這種情況下,道家的思想就很難被君主所接受,即便被接受也難被奉為治國的策略。
  
        說白了,道家思想不適合用來作為王權統治臣民的工具。
  
        而適合作為統治工具的,即儒家思想與法家思想。
  
        孔子的儒家思想,它源自于周禮,其本身就是為了貴族統治庶民,只不過它提倡“仁義”,主張上位者善待下位者,而下位者則必須迎合、擁護上位者,其本質還是為了君權統治。
  
        “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民”,這句話就已經充分闡述了儒家治國思想的本質。
  
        至於法家,雖然法家曾主張「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但其本質還是為了維護君權統治。
  
        且法家法家必須得到君主的支援,才能施展自己的治國抱負。
  
        曾經,秦太子(嬴駟)犯了罪,商君衛鞅言“法之不行、自上犯之”,決定重懲太子以表現法的威嚴,儘管後來經過旁人勸說才改為懲罰太子的老師「公子虔」,可結果呢,那名太子,也就是後來繼位的秦惠文王,他繼位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殺掉衛鞅,使衛鞅這位曾經執政秦國的重臣,惶惶而逃,卻沒有一名秦人膽敢收留。
  
        這就是法家弟子失去了君主支持的下場。
  
        不過相比較而言,法家思想還是有治國具體可行理論的,不像儒家,從孔子時期到孟子時期,除了“仁義”、“禮德”的規範口號,基本上沒有什麼治國的策略——孟子亦是,中原國家都已經在開始實行“名田制”了,儒家那邊還在提倡過時幾百年的“井田制”,嚴重跟社會需求脫節。
  
        因此惠盎的主張是「以法治國、以儒治人」,總的來說是比較偏向于溫和的治國策略。
  
        而其餘道家、墨家、名家的思想,惠盎認為不適合用在當前的世俗,所以被他放棄了,畢竟道家與墨家的思想實在是太理想化,而名家的思想又如天馬行空一般,大多只能用來做學問增加見識,卻無法使國家變得強大。
  
        在交流過學術後,蒙仲亦向惠盎詢問了他心中的疑惑:“阿兄,我斗膽問一句,大王討伐滕國,是為了給齊國施壓麼?”
  
        惠盎聽了後有些意外,不過倒也不隱瞞,點點頭說道:“大王確有這個打算。”
  
        蒙仲聞言心中釋然,又問道:“既然如此,宋國與趙國、秦國,想必私下已有盟約?”
  
        惠盎聞言一愣,看著蒙仲好奇問道:“是夫子告訴你的?”
  
        蒙仲搖搖頭說道:“夫子並沒有告訴我,只是我個人的猜測。”
  
        聽聞此言,惠盎感覺更加驚奇,便問道:“你怎麼猜到的?”
  
        蒙仲便解釋道:“齊國乃強國,而我宋國乃中等之國,以中等之國犯強國忌諱,想必有所仗持。當今諸國,唯秦、齊最強,既然我宋國欲犯齊國,想必是從秦國那邊得到了什麼承諾,否則,此舉不符合我宋國的利益。至於趙國,倘若三晉團結一致,縱使秦國對我宋國許下承諾,想來宋王也不敢貿然冒犯秦國,顯然三晉中有一國暗中與秦,與我宋國有私下協議……”
  
        聽著蒙仲的解釋,惠盎捋著鬍鬚暗暗稱奇。
  
        他相信蒙仲作為莊子弟子的品德,既然此子說是自己猜到的,那就是自己猜到的,斷然不會存在虛假。
  
        一名年僅十四歲的少年,身處景亳,卻能猜到秦、趙、宋幾國私底下的盟約,這份才智,讓惠盎感到頗為吃驚,忍不住要暗自稱讚一句:不愧是莊子的弟子!
  
        想了想,惠盎正色叮囑蒙仲道:“這些話,出我口,入你耳,不可透露給旁人。”說罷,他見蒙仲點點頭,便繼續說道:“趙國與我宋國的盟約,早就形成,並非是當前。……王驅逐皇喜(宋剔成君)的第三年,趙國的君主「趙語」去世,即世人所稱的「趙肅侯」。趙肅侯生前與魏、楚、秦、燕、齊等諸國連年惡戰而不處下風,是一位雄主,他去世後,魏國的君主「魏罃」便聯合楚、秦、燕、齊四國,試圖攻滅趙國。當時的趙國新君「趙雍」初繼位,派來使者與大王交涉,促成了「趙宋之盟」。期間,趙雍派人說服越國進攻楚國,又賄賂婁煩攻打燕國與中山,又拉攏韓國,使之出現「趙韓宋」三國對敵「魏秦齊」三國的局面,便最終取得勝利,挫敗了魏國試圖聯合四國討伐趙國的陰謀。……所以說,趙宋之盟,早早便已形成。”
  
        “韓國?”蒙仲面露吃驚之色,忍不住問道:“韓國怎麼會跟趙、宋兩國結盟?韓國不是齊國那邊的麼?”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惠盎捋著鬍鬚解釋道:“那時,我的族叔惠子在魏國擔任相位,他促成了「齊魏互王」,齊魏兩國結成同盟,聯合擊敗了趙國,韓國唯恐被魏國所吞併,便與趙國結盟,抗拒齊魏。那時我宋國的君主乃皇喜,其依附于齊國,是故被趙、韓所攻擊。……後來秦國氣勢洶洶攻打魏國,魏國便與韓國和解,聯合齊國抗拒秦國。”
  
        “原來如此。”
  
        蒙仲恍然大悟,旋即他又問道:“那秦國是幾時與趙、宋兩國結盟?”
  
        惠盎搖了搖頭解釋道:“秦國與趙國有盟,但與我宋國卻無盟約,只不過,三方私底下有些默契罷了。……秦國的目標是使魏韓兩國臣服,趙國的目的是促使齊秦兩國交鋒,而我宋國,或者說大王的心意,則是借機吞併衛國以及一部分齊土。”說到這裡,他見蒙仲臉上露出迷惑之色,便開導道:“阿仲,所謂國與國之間的盟約,不過是一份隨時可以扯爛的簡牘罷了,真正能促成同盟的,唯有利益。秦國不希望齊國與他爭雄,趙國希望秦齊兩國鷸蚌相持,而我國君主,則希望蠶食齊國,換而言之,秦、趙、宋三國私下皆針對‘齊國’,有沒有盟約,其實並不重要。”
  
        頓了頓,惠盎又說道:“前兩年,我宋國攻滕國,確實如你所言,是為了給齊國施壓,但事實上,是趙國希望我們這麼做,因為趙國準備鏟滅中山。”
  
        “中山?中山國?”蒙仲好奇問道。
  
        “對!”惠盎點點頭說道:“中山國位於趙國腹地,以往頻繁受齊國指使攻打趙國,是故,趙王雍欲一舉鏟滅中山國,免得再受到齊國的掣肘。為防止齊國阻擾此事,趙國便要求我宋國對齊國施壓,故而我宋國這才發兵攻打滕國,擺出威逼齊國的架勢。”
  
        “這……”蒙仲皺了皺眉說道:“這不是被趙國所利用了麼?”
  
        “是啊。”惠盎惆悵地歎了口氣,旋即開導蒙仲道:“但凡事不可只著眼于當下,趙國欲攻伐中山,要我宋國牽制齊國,看似仿佛我宋國被其利用,但你想,趙國鏟滅中山之後,趙宋兩國便可形成對齊國的夾攻之勢,介時,我宋國隨同趙國攻打齊國,亦能從中獲利。……還有燕國,齊國當年在燕國境內大肆屠殺搶掠,燕王深以為恨,到時候趙、宋、燕三國聯手攻打齊國,縱使齊國是強國,又豈擋得住趙、宋、燕三國的夾攻?……介時,齊國唯有求援于楚國,或求援于韓魏兩國,但無論是楚國,還是韓魏兩國,皆有秦國為我們牽制,因為秦國也不想齊國與他兩足鼎立,你想,齊國焉有不覆亡之理?”
  
        聽了惠盎這一番話,蒙仲心中震驚不已。
  
        他怎麼也沒想到,原來「宋國伐滕」這件事的背後,竟然還深藏著這樣的秘密。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8 01:26 PM

第42章:宋王偃
  
        天亮之後,惠盎先吩咐府上準備早飯,旋即他與蒙仲在內院的偏廳裡用了飯。
  
        昨日下午還不覺得,但昨晚跟著惠盎來到府內內院,蒙仲這才意識到這座府邸究竟有多深,有多大,可想而知,這位阿兄在宋王偃心中的分量。
  
        “阿仲,這兩日你就住在為兄府上,待過幾日,為兄給你安排一下。”
  
        在用飯時,惠盎笑著對蒙仲說道。
  
        蒙仲聞言愣了一下,旋即才明白惠盎是什麼意思,便婉言推辭道:“阿兄,我今日就回軍中了。”
  
        “誒?你不是……”
  
        惠盎有些轉不過彎來。
  
        他的本意是為這位弟弟安排照顧一下,畢竟這也是莊夫子的意思。
  
        莊夫子在那封簡牘上寫得很明白了:這是我莊周的弟子,你惠盎自己看著辦吧。
  
        以惠盎的智睿,再加上他在宋王偃身邊為官二十年,怎麼可能連這點暗示都看不出來?明顯這是莊夫子那位長輩希望他惠盎照顧一下蒙仲這個弟輩的人麼。
  
        見惠盎面露詫異之色,蒙仲也明白這位兄長想必是誤會了,遂笑著解釋道:“我此番服役從軍,是為了想看看我兄長蒙伯生前所經歷的戰場,想看一看滕虎究竟長什麼模樣,並非是為了出仕……倘若我接受了阿兄的美意,回去後恐怕真要被夫子逐出師門了。”
  
        說著,他解釋了一下他兄長蒙伯被滕虎所殺這件事。
  
        “節哀順變。”
  
        惠盎面色帶著幾許黯然寬慰了一句,心中恍然大悟。
  
        記得此前他還納悶,納悶那位莊夫子怎麼會叫弟子前來彭城,還特地寫信讓他照顧一下,沒想到其中竟有這樣的內情。
  
        同時惠盎也意識到,莊夫子的本心,可能只是想讓他弟子蒙仲親身經歷“失道者之爭”的殘酷,也就是所謂的磨礪。
  
        而莊夫子暗示的“照顧”,應該是希望他妥善地保護這個阿弟吧。
  
        可是考慮到戰場上刀劍無眼,惠盎還是忍不住勸說道:“阿仲,沙場上兇險未知,你乃夫子弟子,又繼承了我族叔惠子的知識,為兄實在不忍你……你要為你親兄長報仇,為兄可以幫你。”
  
        蒙仲搖了搖頭,婉言回絕了。
  
        畢竟他的目的不是為了殺死滕虎,而是了結心中對滕虎的怨恨,他相信見到滕虎之後,他的內心會告訴他結果。
  
        他二人正說著,忽然有府上的家僕進來稟報道:“主人,大王請主人入宮。”
  
        “唔,我知曉了。”
  
        與跟蒙仲說話時的和藹和親不同,惠盎微微點了點頭,不失威儀地說道。
  
        看到這一幕,蒙仲心中不禁感慨:若非是憑著莊子、惠子的關係,以他蒙氏子弟的身份想要見到惠盎,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就在蒙仲暗自感慨時,卻見惠盎看了他一眼,略一思忖後忽然問道:“阿仲,想不想見見我宋國的君主?”
  
        蒙仲聽了奇怪地問道:“君主請阿兄商議大事,我跟著去不合適吧?”
  
        “也並非是什麼大事。”惠盎搖了搖頭,淡淡說道:“無非就是商量對待齊國的方式罷了。……齊國的君臣也並非愚昧之輩,又豈會瞧不出趙、宋兩國的意圖?正如你所言,我宋國攻伐滕國,其實已對齊國造成了威脅,但迄今為止,齊國只在背地裡支持滕國,並未公然與我宋國撕破臉皮,甚至還多番派來使者試圖拉攏我國。”
  
        在經過惠盎的講述後,蒙仲才知道,原來宋國現如今是「秦趙」勢力與「齊」勢力的一個關鍵點,即宋國既能幫助秦趙兩國威脅齊國,也能反過來幫助齊國威脅趙國。
  
        而倘若齊國能說服宋國倒戈,那麼,齊國就能毫無顧慮地阻止「趙伐中山」這件事,讓中山國始終成為趙國如鯁在喉的那根魚刺。
  
        這也是宋國打了滕國兩年多,齊國都沒有直接派兵討伐宋國,只是在背地裡偷偷支援滕國的原因。
  
        這讓蒙仲感到有些不解:他宋國難道不是一個中等國家麼?
  
        而對此,惠盎笑著解釋道:“我宋國不強,但也不弱。”
  
        事實上,宋國還真的不弱,要知道在二十年前,在初繼位的趙王雍的運作下,就曾形成「趙韓宋」三國對峙「秦魏齊」三國的局面,讓秦魏齊三國不敢妄動,最終作罷了「瓜分趙國」的心思,由此可見,宋國其實不像蒙仲以為的那麼弱,縱使比不上秦、齊,卻也要比衛國、魯國、燕國強得多。
  
        在惠盎的慫恿下,蒙仲遂跟著這位阿兄,一同坐上了前往王宮的馬車。
  
        說到底,他對那位宋王偃也存在著好奇,想親眼去看看那位他宋國的君主。
  
        彭城城內的王宮,不得不說很是雄偉壯麗,惠盎帶著蒙仲在宮門處下了馬車,一同邁步朝宮內走去。
  
        此時就能體現出惠盎在彭城、在宋王偃身邊的地位,按理來說,似蒙仲這個完全陌生的面孔進入王宮,最起碼也得盤問一下,但由於惠盎在旁,那些守宮門的衛士愣是對蒙仲視若無睹,僅僅只是讓蒙仲交出了腰上的佩劍而已,連搜身都省略了。
  
        由此可見,惠盎的確深得宋王偃的信任。
  
        進了宮門後,惠盎帶著蒙仲在一隊衛士的指引下,徐徐走向宮內深處。
  
        期間,蒙仲四下觀望,瞧見宮內瓊樓殿閣不計其數,臉上遂露出幾許古怪的表情。
  
        仿佛是猜到了他的心思,惠盎笑著解釋道:“這些殿閣,並非大王命人建造,而是「辟公」。”
  
        他口中的辟公,即宋國曾經的君主宋辟公,昏昧荒淫,在位期間多次大興土木建造宮殿,遂被宋王偃的兄長剔成君奪了君位。
  
        蒙仲這才釋然。
  
        不多時,惠盎與蒙仲二人便來到了宮內的一座校場。
  
        只見這座校場,以青磚鋪地,整齊有序,周圍錯落有致地豎立著兩種旗幟,一種是以杏色為底、白色為字的“宋”旗,另一種則是以白色為底、金色為字的“宋”旗。
  
        又有一隊隊孔武有力的衛士持戟而立,整整齊齊,讓蒙仲誤以為自己來到了王師的軍營,而並非身處王宮。
  
        見蒙仲面露詫異之色,惠盎又笑著解釋道:“大王自幼便崇尚勇武,縱使如今已臨近五旬……”
  
        剛說到這裡,他也不知是瞧見了什麼,忽然聲音戛然而止,臉上亦皺起了眉頭。
  
        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蒙仲便看到校場立著一名手持弓箭的男子,只見這名男子身穿杏、金兩色的衣袍,正挽著袖子拉弓瞄準前方。
  
        想來便是他宋國的君主,宋王偃。
  
        而在宋王偃的面前大概十幾丈處,有幾名衛士舉著一根長竹竿,竹竿上還吊著一物,具體是什麼,蒙仲隔著遠沒有看清,見惠盎皺著眉頭快步走上前去,他連忙跟了過去。
  
        就在這時,只聽嗖地一聲弓弦響動,遠處那幾名衛士所舉的長竹竿上,那不知是何物的東西忽然炸開,好似有什麼液體隨之濺開。
  
        “哈哈哈哈。”手持玉弓的宋王偃見此哈哈大笑,而站在他身後的一群人,亦隨之恭維、稱讚。
  
        “大王!”
  
        惠盎沉著臉走了過去。
  
        聽到聲音,宋王偃回頭瞧了一眼,見是惠盎,便一邊將手中的玉弓遞給身邊的侍從,一邊指著遠處笑問道:“惠盎啊,快過來,你可見到方才一幕?哈!本王勇武否?”
  
        惠盎還未開口,宋王偃身邊就有一名目測四五十上下的男人笑著稱讚道:“宋王勇猛不減當年啊。”
  
        惠盎走上前,淡淡掃了一眼那名開口恭維宋王偃的男人,旋即拱手對宋王偃說道:“大王,臣懇請日後莫要再行此事。”
  
        宋王偃聽了後有些不高興的說道:“莫非又是儒家那些人在嚼舌根麼?”
  
        “非也。”惠盎正色說道:“此‘射天’之禮,源自殷商之君武乙,武乙暴虐,並非明君,大王豈能效仿于他?”
  
        “惠盎,你休要聽世人胡言亂語,他們曉得什麼?”
  
        宋王偃不高興的說道:“還有儒家那些人,至今還在說什麼「天授周為天子」,此天命所歸……簡直胡言亂語!”
  
        在此期間,蒙仲偷偷打量眼前這位宋國的君主,據他觀測,宋王偃大概四五十的年紀,發須已略有些斑白,但面上氣色卻很好,體格健壯、孔武有力,與其說是君主,其實更符合帶兵打仗的將軍形象。
  
        “大王……”
  
        惠盎還要再勸,卻見宋王偃揮了揮手打斷道:“行了行了,你這傢伙就是掃興。”
  
        說罷,他目光一瞥,便看到了跟在惠盎身後的蒙仲,遂隨口問道:“惠盎,這小子是誰?”
  
        見此,惠盎只能暫時作罷規勸君主的心思,轉換了一下情緒,介紹蒙仲道:“此乃我弟。”
  
        “你弟?”
  
        宋王偃愣了一下,一臉不可思議地問道:“你父親不是早年就過世了麼?你何來弟弟?”
  
        此時惠盎便笑著解釋道:“此子,乃莊夫子之弟子,蒙仲!且莊夫子又代我族叔惠施教授此子名家之學,因此于情於理,此子都算是我弟。”
  
        “莊夫子?”方才恭維宋王偃的那名中年男子驚訝地問道,上下打量著蒙仲。
  
        見此惠盎便為蒙仲介紹道:“阿仲,這位是我宋國國相,仇赫大夫。”
  
        『哦,原來他就是那個取代了惠盎阿兄作為宋相的趙人。』
  
        心中了然之余,蒙仲朝著仇赫拱了拱手:“小子見過仇大夫。”
  
        話音剛落,就聽身背後傳來宋王偃的一聲呵斥。
  
        “好啊,你就是莊周那老物的弟子?……既是莊周的弟子,還敢出現在寡人面前?!”
  
        蒙仲錯愕地一轉頭,卻見宋王偃不知何時已手持利劍,沉著臉咬牙切齒地看著自己。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8 01:30 PM

第43章:宋王偃(二)
  
        『什麼……情況?』
  
        見宋王偃手持明晃晃的利劍指著自己,縱使是蒙仲,一時間亦有些六神無主,下意識轉頭看向惠盎。
  
        他不信惠盎會故意害他。
  
        而此時,惠盎則對蒙仲露出了幾絲看似有些無奈的笑容,並搖搖頭示意蒙仲不必驚慌。
  
        起初,蒙仲並不明白惠盎這是什麼意思,直到宋王偃咬牙切齒地問了一句:“你懼不懼?”
  
        聽到這話,蒙仲就隱隱有點猜到了:宋王偃,這是在嚇唬他呢!
  
        原因很簡單,因為他是莊子的弟子,而莊子曾屢次拒絕宋王偃派去邀請其擔任國相的使者,以宋王偃霸道的性格來說,真當他心中不生氣麼?縱使他還不至於因為這事而對莊子怎樣,但嚇唬嚇唬莊子的後輩弟子,這總沒有什麼吧?
  
        在明白過來後,蒙仲逐漸鎮定下來,思索著該如何對應宋王偃的恐嚇。
  
        半響後,他點點頭說道:“小子心中懼怕,因為您這柄劍看上去很鋒利。”
  
        宋王偃聞言一愣,臉上饒有興致地說道:“你這話頗為不甘啊。……你畏懼的,僅僅只是寡人手中的利劍麼?好!”說罷,他將手中的利劍隨手丟給隨從,旋即又問道蒙仲道:“那麼現在呢?”
  
        蒙仲回答道:“您還戴著我宋國君主的冠冕,穿著我宋國君主的衣袍,是故小子畏懼。”
  
        宋王偃聞言笑著問道:“你是想說,你畏懼的是‘宋君’,而並非‘戴偃’,是這樣嗎?”
  
        “不。”
  
        蒙仲搖搖頭說道:“縱使大王摘掉冠冕、脫掉王袍,混跡於民,小子見到仍然會感到畏懼,因為您是這樣,小子是這樣。”他比劃了一下二人在身高與體魄上的差距,然後又平靜地說道:“您單憑身高體格上的差距,就足以使小子畏懼,又何必持劍恐嚇呢?再者,以大欺小、以強淩弱,真能讓您感到愉悅麼?”
  
        話音落下,周圍鴉雀無聲,惠盎的表情從最初的無奈,已經變成了眼下的好笑,而宋相仇赫,則看著蒙仲平靜的面色暗暗稱奇。
  
        至於宋王偃本人,則是在聽了蒙仲的回答後半響沒有回過神來。
  
        足足半響,他這才問惠盎道:“惠盎,寡人……是被這小子說教了麼?”
  
        “非也。”惠盎忍著笑說道:“此子回答了大王您,他說他畏懼大王您。”
  
        “可寡人聽到的,可不是這麼回事啊。”
  
        話是這麼說,但宋王偃臉上卻無惱怒之色,笑著對蒙仲道:“小子,看在惠盎的面子上,寡人就饒過你,否則,單憑你是莊周那老物的弟子,寡人就要……”他停頓了一下,這才不痛不癢地說道:“就要好好教訓你,挫一挫那莊周的氣焰。”
  
        蒙仲眨了眨眼睛,沒有說話,因為他感覺宋王偃對莊子的“恨”,實際上就是求賢不得的怨氣罷了。
  
        這不,明明上句話還要“教訓”蒙仲一下,結果宋王偃的下一句,便是詢問蒙仲有沒有興趣當官。
  
        可能是擔心蒙仲拒絕而使宋王偃不快,惠盎在旁解釋道:“大王,我弟這次入世歷練,您知道,道家弟子對於仕途從來漠不關心,他們只在意自己的德行。”
  
        “唔。”宋王偃點點頭,稱讚道:“寡人知道,宋銒也好,莊周也好,道家弟子素來如此,遠非儒家那幫人可比。”
  
        從他的語氣中不難看出,他對儒家的印象並不好。
  
        而事實上,宋王偃曾經與儒家的關係並不差,想當初儒家聖賢孟子路徑宋國時,宋王偃還曾派人送上資金,資助孟子周遊各國,而孟子在他的言論中,亦稱呼宋王偃為“宋王”,並無貶責。
  
        哪怕是後來宋王偃“大逆不道”地自稱為王,孟子也沒有對此說什麼,甚至於還對弟子「萬章」說:(宋王)不行仁政便罷了,如果行仁政,普天下的人都將仰起頭來盼望他,要擁護他做自己的君主;齊、楚兩國儘管強大,有什麼可怕的呢?
  
        由此可見,宋王偃與孟子的關係其實還是不錯的。
  
        不過最近兩年,由於宋國攻伐滕國,使一部分儒家弟子感到不快,以至於陸續傳開“桀紂再世”的謠言,抹黑宋王偃的名聲,而宋王偃也是看在孟子、惠盎等人的面子上,看在儒家的名氣上,才沒有理會那些口無遮攔的儒家弟子。
  
        但是在心底,他自然會感到厭惡。
  
        由於蒙仲乃是莊子的弟子,且又是惠盎引薦而來,因此,宋王偃並沒有在意此子在旁,領著惠盎、仇赫二人一邊在校場中散步,一邊就當前的戰況做出討論。
  
        討論的事項很簡單,即齊國派來了“調解”的使者,希望宋、滕兩國罷戰,同時在私下給宋國許諾了些好處,希望拉攏宋國背棄與趙國的盟約,轉投齊國,幫著齊國牽制趙國——最起碼要求宋國保持中立。
  
        而目前在宋國擔任國相的仇赫,他是趙國派來的,在得知此事後,當然要勸阻宋國倒戈齊國,否則,非但趙王雍籌備攻伐中山國的計畫得擱淺,甚至於趙國還要面臨「齊宋」兩國的夾攻之勢。
  
        因此,仇赫希望宋國儘快鏟滅滕國,畢竟滕國一旦滅亡,宋國的兵力便可以部署到「南湖(微山湖)」的北側,對齊魯兩國以及齊國的薛邑造成無可估量的威脅,齊國在感到威脅的情況下,很有可能與宋國爆發戰爭,這就變相轉移了趙國的壓力,使趙國能毫無顧慮地進攻中山國,拔除這根如鯁在喉的魚刺。
  
        但宋王偃呢,他雖然不捨得放棄即將得手的滕國,但也不希望與齊國撕破臉皮,畢竟宋國單獨面對齊國還是非常吃力的,更別說還是為了趙國攻伐中山國的目的。
  
        因此,宋王偃希望趙國盡快攻伐中山國,這樣一來,齊國將同時面對「趙伐中山」、「宋國伐滕」這兩樁事,縱使派兵援助,趙宋兩國也是分擔壓力,這樣就避免了宋國單獨面對齊國。
  
        當然,宋王偃自己沒有開口,他是通過惠盎表達了這個意思。
  
        然而,仇赫還是在一個勁地勸說,宋王偃可能是聽著煩了,忽然詢問蒙仲道:“小子,你怎麼認為?”
  
        宋王偃的本意是想打斷仇赫的話,再者,蒙仲亦是宋國人,想來會為宋國說話。
  
        沒想到,蒙仲在思索了一下後說道:“曾經在定陶,有鄭、王二人一起行商,他二人始終很和睦,將生意做得很大,後來有人便問:你二人是怎樣做到和睦相處?
  
        鄭、王二人便回答道:我不做損占他利益的事,他也不做損占我利益的事,公平分配利益所得,所以我們的合作才會長久。”
  
        惠盎在旁聽到這話,微微點了點頭。
  
        而宋王偃,則是略帶驚訝地看了一眼蒙仲,不得不說,蒙仲所說的這番話,大大超乎了他的預計。
  
        不過他的反應很快,聞言後哈哈笑道:“不錯,說得對,凡事都要講究公平,只有這樣,雙方的合作才會長久。……仇赫,你以為呢?”
  
        仇赫微微皺著眉頭看了一眼蒙仲,礙于對方是莊子的弟子,又是惠盎的義弟,自然不好說什麼,乾笑了兩聲道:“物易售賣,豈能與國之大事相提並論?”
  
        宋王偃聞言朝著蒙仲努了努嘴,問道:“小子,你說呢?”
  
        蒙仲平靜地說道:“老子曾在《道德經》中言道,「治大國、若烹小鮮」,庖廚之事,竟能與治國相提並論?由此可見,有些道理是可以通用的。”
  
        “唔……”
  
        宋王偃故作沉吟,斜著眼瞥了一眼仇赫,見後者皺著眉頭仿佛在苦思冥想,心下暗樂。
  
        而在旁的惠盎,他看向仇赫的眼中就全然是嘲諷之色了。
  
        在惠盎看來,他新認的弟弟蒙仲那是什麼人?那是莊子的入室弟子、惠子的代收弟子,學的是道、名兩家的知識,皆是普天之下最善辯論的學術之一,你跟他辯?
  
        心中暗諷之余,惠盎亦瞧了一眼蒙仲,他感覺地出來,儘管學的是道名兩家,但蒙仲的“辯”,更多偏向道家,也就是用道理去說服人,而不像名家,只是用言論堵住人的嘴。
  
        『看來莊夫子對此子果真是下了很大心血啊。』
  
        惠盎暗自想道。
  
        當日,由於蒙仲的攪局,仇赫最終沒能說服宋王偃盡快攻略滕國,連帶著在此之後「慫恿宋國進攻薛地」的打算也沒能說出口。
  
        當然,這與蒙仲無關,他只是恰逢其會說了幾句公道話而已,也沒有因為他是宋人就偏袒宋國,仇赫也不好指責他什麼。
  
        當日下午,待回到惠盎的府邸後,蒙仲便向惠盎提出了告辭,準備返回軍中。
  
        然而就在這時,忽然有府上的家僕來報,說宋王偃派人邀請惠盎進宮赴宴,且點名要惠盎帶上蒙仲。
  
        當時惠盎笑著說道:“想必是大王要以今日之事賞賜你。”
  
        然而就在惠盎說這話的時候,宋王偃正在王宮內,手捧著一份竹簡觀閱著。
  
        只見竹簡上寫道:蒙仲,景亳蒙人,祖蒙舒,甲士,亡于齊役;父蒙瞿,甲士,亡于魏役;兄蒙伯,甲士,亡于滕役……
  
        “……”
  
        宋王偃緩緩收起竹簡,回憶著今日初見蒙仲時,後者曾偷偷打量自己時的那個眼神。
  
        起初他還以為那是此子對君主好奇的目光,但眼下看來,恐怕並非如此。
  
        “是想看看,究竟是什麼樣的君主,使你祖父、父親、兄長先後皆亡於戰場麼?”
  
        喃喃自語了一句,宋王偃坐在一張矮桌前,雙手十指交叉擱在口唇與下頜的位置,閉著雙目若有所思。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8 01:33 PM

第44章:宮筵
  
        大約在酉時前後,惠盎便帶著蒙仲乘坐馬車前往王宮赴宴。
  
        此時天色正漸漸暗下來,王宮內的衛士們正在逐一點燃宮內道路附近的火燈、火鼎與火盆,用油與木柴燃燒的光亮,將王宮照亮。
  
        蒙仲私底下猜測,王宮這一晚所消費的油與木柴,可能足夠他蒙氏鄉邑一個月的消耗。
  
        『這些,亦是夫子所抵制的“多餘”的東西吧?』
  
        蒙仲心中暗暗想道。
  
        然而這些心裡話,他並沒有告訴惠盎,因為他覺得沒有意義。
  
        不多時,蒙仲跟著惠盎來到了一座主殿的大殿前,在一名謁者的帶領下,邁步走入殿內。
  
        作為王宮的主殿,這座宮殿自然是宏偉氣派,單單殿內殿外的柱子,或就需要二人合抱,更不必說殿內的雕物與飾物,很難想像當年宋辟公在修建整座王宮時,究竟消耗了宋國多大的財力。
  
        此時在殿內,早已有人坐在一張案幾後,不是別人,正是宋國的國相仇赫。
  
        當他轉頭看到惠盎與蒙仲二人走入殿內時,雖然面色並未有所改變,但卻稍稍皺了一下眉頭,尤其是當他看到蒙仲的時候。
  
        平心而論,作為趙王雍推行「胡服騎射」時的重臣,仇赫文武兼備,深得趙王信任,是故趙王雍才會將他派往宋國擔任國相,督促趙宋兩國的合作。
  
        似這樣的人物,又如何會忌憚年僅十四的蒙仲呢,頂多就是覺得以他四五十的年紀,跟一個十幾歲的小輩辯論,這樣顯得太過於丟臉罷了,縱使勝了臉上也無光,更別說今日下午他還被蒙仲說得啞口無言。
  
        “惠大夫。”
  
        仇赫起身,朝著迎面走來的仇赫拱了拱手,旋即,也不忘跟蒙仲和善地打個招呼:“小兄弟,又見面了。”
  
        “仇相。”
  
        “仇大夫。”惠盎、蒙仲二人亦拱手還禮。
  
        宮宴的座位,自然有著嚴格的規矩,這不,在雙方簡單寒暄了幾句後,便有宮人將惠盎請到了西側的首席。
  
        此時,惠盎看到西側他的坐席下手還擺放著一張案幾,便隨口問道:“這是誰的坐席?唐鞅?”
  
        他口中的唐鞅,亦是宋國的重臣,不過惠盎與此人很不對付。
  
        沒想到那名宮人卻回答道:“回稟惠大夫,這是大王給這位……”她看了一眼蒙仲,在稍稍停頓了一下後,這才接著說道:“給這位蒙仲小公子設的坐席。”
  
        看得出來,她並不清楚蒙仲的身份,不知該如何稱呼,以至於最終使用了小公子這樣的敬稱。
  
        惠盎聞言一愣,縱使他也沒想到,宋王偃竟然會單獨為他的義弟蒙仲設坐席。
  
        而另外一側,仇赫亦是驚訝地看著這一幕,說實話,他原先還真以為那張坐席是給唐鞅留的。
  
        “小公子,哈哈。”
  
        惠盎笑了笑,招呼著蒙仲說道:“阿仲,既是大王的美意,你就快坐下吧。”
  
        蒙仲亦有些摸不著頭腦,但還是按照惠盎的囑咐,在西側的第二張案幾後坐了下來。
  
        不多時,身穿杏白王袍的宋王偃便從殿外走了進來,見此,惠盎、仇赫以及蒙仲,皆起身拱手而拜。
  
        “都坐吧。”
  
        宋王偃揮了揮手,旋即走到王位,坐了下來,看看左手側的仇赫,再看看右手側的惠盎、蒙仲二人,旋即笑著說道:“今日乃寡人與你三人的小宴,僅只有我四人,不必拘束。”
  
        最後那句不必拘束,他是看著蒙仲說的。
  
        不得不說,在看過了蒙仲以及其近三輩的底細後,宋王偃對此子很有好感,畢竟蒙仲的祖父蒙舒、父親蒙瞿、兄長蒙伯,皆是為宋國而犧牲的甲士,稱得上是滿門忠烈——雖然此時並沒有這樣的說法。
  
        在宋王偃說完這句話後,便有一隊宮人捧著託盤奉上了菜肴。
  
        倘若按照周禮,不同身份的人,他面前的菜肴數量也有所不同。當然,如果當真遵照周禮的話,蒙仲根本沒有資格單獨設席坐在殿內——他連站的資格都沒有。
  
        最終,擺在宋王偃案上的有七個菜,惠盎與仇赫分別是五個,而蒙仲則是四個。
  
        這四個菜分別是,一整只的雞,一整條的魚,一碗看上去並不像是豬肉的肉,以及一碗混有一些菇類的煮菜。
  
        惠盎與仇赫則比他多一整只的胎羊。
  
        至於宋王偃那邊,則在惠盎與仇赫的基礎上,再增添瓜果之類的。
  
        不得不說,能在宋王宮內單獨設席,並且得到四個菜的待遇,這已經是一件非常了不得的事了,哪怕是蒙氏一族的宗主蒙簞,到了王宮恐怕也只有這待遇而已,甚至還不如。
  
        旋即,殿內響起宮樂之聲,叮叮咚咚,悠揚綿長,期間有一隊樂女獻舞,恐怕都是十幾歲到二十幾歲的年紀,看上去十分年輕而美貌,頗為養眼。
  
        對於這些樂舞,宋王偃怕是早就看膩了,是故關注著底下三人的反應。
  
        不得不說,惠盎與仇赫的態度都很平淡,前者捋著鬍鬚欣賞著樂女之舞,時不時微眯著眼睛微微點頭,仿佛是沉醉于舞樂之中;而惠盎則是正襟危坐,臉上神色沒有絲毫波瀾。
  
        至於應該是初次見到這種舞蹈的蒙仲,則是用好奇地目光打量著那些女子,順便也打量著殿內的建築。
  
        片刻後,諸女獻舞完畢,依次退下,此時宋王偃忽然笑問蒙仲道:“小子,可曾看上其中某個女子,寡人可以將其賜予你。”
  
        惠盎、仇赫聞言一愣,皆帶著笑看著蒙仲,畢竟在當代,舞姬、樂女,亦是權貴間相互贈予的一種‘贈物’,甚至還有不少人視其為雅事。
  
        蒙仲一聽宋王偃的語氣,就知道這位君主在調侃自己,想了想回答道:“我曾聽說,一池水養一池魚,此間樂女已適應了宮廷內的生活,若大王將其賜予小子,彼必定不能適應民間的疾苦,鬱鬱而亡,小子於心不忍。再者……小子即將前赴與滕國的戰事,即是僥倖存活,日後得以返回鄉邑,亦要終日辛勞於農事,怕是沒有什麼時間欣賞她們優美的舞蹈。既損害了大王的利益,又不能使小子得到切實的好處,或許還要害得一名女子鬱鬱而亡,這樣的事,為何要去做呢?”
  
        在旁,惠盎感覺出蒙仲的話中帶著幾絲譏諷,連忙圓場道:“這即是「天之道」的說法吧?”
  
        說罷,他拱手對宋王偃說道:“大王,我弟執意要踏足戰場為國效力,臣苦勸不從,心志甚堅。大王賜予樂女,若是叫我宋國因此少了一名猛士,這該如何是好?”
  
        “哈哈哈哈……”
  
        宋王偃聞言哈哈大笑,揭過了此事。
  
        平心而論,他不是沒有聽出蒙仲話中那幾絲諷刺,不過他並不在意——一個祖、父、兄三輩皆為國家而死的義士,縱使有少許抱怨,宋王偃也是能體諒的。
  
        畢竟他又不是真的“桀紂再世”。
  
        笑過之後,宋王偃便向蒙仲詢問了莊子現如今的狀況,主要是身體狀況,蒙仲一一如實回答。
  
        隨後宋王偃歎息道:“我宋國並非沒有大賢,比如宋銒、惠施、莊周,奈何皆不為寡人所用,否則齊、楚何足懼哉?”
  
        的確,近代宋國最有名的,莫過於宋銒、惠施、莊周三人,其中惠施即惠子,他幾乎將所有的精力都奉獻給了魏國;而宋銒,早年在齊國的稷下學宮學習,被尊稱為“稷下先生”,只可惜他與莊周一樣,都是道家弟子,學的目的是為了弄懂世間的道理,而不是為了仕官。
  
        莊周也一樣,他一生當過的最大的官,就是漆園的一名小吏,此後楚、宋兩國請他當國相都被屢次拒絕。
  
        每每想到此事,宋王偃不可謂不窩火。
  
        聽到這話,仇赫亦笑著問蒙仲道:“莊夫子隱居時,平日裡都做些什麼呢?”
  
        蒙仲回答道:“白天會帶著我們諸弟子出遊,不過大多時候夫子都是在思索,偶爾,夫子也會帶我們夜觀天象。”
  
        “真大賢也。”仇赫嘖嘖稱讚道。
  
        旋即,他忽然問道:“似這等大賢,為何不肯相助宋王呢?難道在夫子眼中,宋王亦並非明君麼?”
  
        聽聞此言,惠盎不悅地說道:“仇相,您此言有攻訐之嫌吶。”
  
        仇赫擺擺手,笑呵呵地說道:“惠大夫言重了,在下只是隨口一問而已,畢竟在趙國,趙國的臣民皆一致擁護君主……”
  
        說罷,他轉頭看著蒙仲,而宋王偃,亦饒有興致地看向蒙仲,想聽聽蒙仲這個弟子將如何為其師莊子辯護。
  
        只見在惠盎擔憂的表情下,蒙仲淡淡說道:“夫子並非不肯輔佐大王,而是不願輔佐天下任何一名君主。至於宋王是否是「明君」,小子以為,「明」即指明辨是非利害……比如此刻,或大王心中亦覺得仇大夫所言有欠妥當,但又礙于仇大夫乃趙國遣來的使者,當留下情面,不予當面揭穿使大夫難堪,這即是明君所為。”
  
        仇赫張口結舌,竟不能當場反駁。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8 01:37 PM

第45章:宮筵(二)
  
        以平和的語氣,委婉道出其實暗藏機鋒的言辭,最不可思議的是此子的面色從始至終不起波瀾,這即是宋王偃對蒙仲“言辯”的印象。
  
        而在惠盎看來,他義弟蒙仲方才的“言辯”似乎是間乎道、名兩家之間:道家的辯論主張“以理服人”,即用最樸素的道理說服對手;而名家則過於注重“辯勝”,可能有些話其實沒什麼道理,但就是說的你啞口無言。
  
        就拿方才來說,蒙仲借宋王偃的“想法”來反制仇赫,其實是不合道理的,但乍一聽卻讓人感覺:嘿,似乎還真有點道理。
  
        這就是名家的虛辭之辯,其實冷靜下來仔細想想,亦不難找出其中的漏洞。
  
        這不,在愣了半響後,仇赫回過神來了,問蒙仲道:“你這小子好是無禮。你又不是宋王,哪裡曉得宋王的心思呢?”
  
        蒙仲立刻平靜地回答道:“仇大夫又不是小子,又怎麼曉得我不知大王的心思呢?”
  
        “呵。”
  
        惠盎在旁忍不住笑了出聲。
  
        他是惠施的族侄,又與莊子關係親近,當然知道發生于惠施與莊子之間的“濠梁之辯”,非但他知道,宋王偃也知道,因此他二人皆忍不住露出了幾絲笑容。
  
        說實話,仇赫並非是以辯才著稱的趙王重臣,但能將這樣一位趙國的重臣逼到這份上,足可見蒙仲這位莊子弟子在“言辯”方面的才能。
  
        可能是覺得與蒙仲似這般鬥嘴般的辯論頗為掉價,仇赫抬手做了一個停止的動作,對蒙仲說道:“在下素知惠子、莊子兩位夫子善於雄辯,小兄弟乃莊夫子的弟子,又學了惠子的論著,自然善於雄辯,在下甘拜下風。……在下只是不解,莊夫子亦是宋國人,難道他不想宋國變得更加強大麼?”
  
        聽聞此言,蒙仲平靜地說道:“僅憑這句話,小子便知仇大夫不瞭解夫子。夫子乃‘求道之人’,追求的是天地至道,天道之下,皆是凡人,無有國界之分。在夫子眼中,只有兩類人,即得道者與失道者。不凝滯于物,游心於德之和,方得逍遙。”
  
        “……”
  
        仇赫抿了抿嘴唇,沒有說話。
  
        說實話,蒙仲最後那句話,他是真沒弄懂。
  
        這就很尷尬,明明感覺似乎被人教訓了,卻又不知對方究竟說的什麼,也就無從反駁。
  
        而事實上,不單單是他,別說宋王偃,就連惠盎也不是很明白,畢竟惠盎學的太雜,道、名、儒、法、墨等各家學術皆有涉及,但並沒有空暇深入學習道家的思想,不像蒙仲有莊子在旁授業解惑。
  
        當然,儘管沒有弄懂蒙仲最後一句話,但後者整段話的大致意思,仇赫還是能聽懂的,即莊子思想境界高,懶得參與俗世的爭鬥。
  
        於是他問蒙仲道:“既然莊夫子自己不願參與俗世的爭鬥,而你作為其弟子,卻服役從軍,究竟是夫子的問題,還是你的問題呢?”
  
        蒙仲毫不猶豫地回答道:“夫子乃得道之人,精神已超脫於俗世,自然不可再用‘宋人’束縛之;而小子尚未得道,未能領會夫子的思想,身為宋人,為宋國而戰,名正言順,這又有什麼疑問呢?反觀仇大夫,既已擔任宋國國相,卻屢屢為趙國謀利,小子覺得……名不正言不順吶。”
  
        仇赫再次語塞。
  
        說實話,他擔任宋國國相,其實只是趙宋兩國的一場交易,但此刻偏偏宋王偃與惠盎都不及時出面解釋,這就讓仇赫顯得很尷尬,顯得他有點“吃裡扒外”的意思。
  
        仇赫不傻,當然明白宋王偃與惠盎沒有及時出面為他解釋,其實就是暗惱他最近一個勁地慫恿宋國與齊國開戰,因此才樂得讓他被年僅十幾歲的蒙仲說得啞口無言。
  
        他想了想,接著向蒙仲解釋的機會,再次向宋王偃表明立場:“小子,你這話不對,在下受趙王之命促成「趙宋同盟」,乃是為趙、宋兩國的利益,二十幾年前,趙王初繼位,諸國試圖瓜分趙國,當時全賴宋王仁義相助,與趙國並肩而戰,這份恩情,趙王銘記於心。趙王曾對左右言,秦燕韓等皆不可信,唯宋王仁義,趙國可予信賴。今齊國傲立於東,為趙、宋兩國心腹之患,兩國當精誠攜手,若能如此,雖齊國勢大,又何足懼哉?”
  
        此時,惠盎突然插嘴道:“然而,我宋國攻伐滕國,死傷無數,可趙國卻遲遲不攻伐中山,試圖讓我宋國全盤牽制齊國,這即是仇相所謂的‘精誠攜手’?”
  
        仇赫搖了搖頭,說道:“惠大夫此言未免狹隘,戰爭之事,哪有不死人的,若因此便輕言放棄,如何鑄成霸業?”
  
        反正橫豎死的不是你趙人是吧?
  
        惠盎臉上露出不悅之色,旁邊蒙仲亦皺了皺眉。
  
        蒙仲淡淡說道:“戰爭之害,並非是一場戰役死了多少人,而是有多少母親喪失了兒子、子女失去父親、弟弟失去兄長,且這樣的悲劇,又反反復複重複了多少回。仇大夫以「戰爭哪有不死人」一言蔽之,小子以為……相當不妥。”
  
        頓時間,殿內鴉雀無聲,惠盎驚訝乃至動容地看著蒙仲,仇赫則更多是驚訝,唯獨宋王偃,深深看了一眼蒙仲,沉默不語。
  
        待片刻的死寂後,仇赫問蒙仲道:“小子,你誇誇其談,可有攻陷滕國之法?”
  
        “當然有。”
  
        蒙仲絲毫不怵仇赫的刁難,正色說道:“滕國乃仁義之國,當首用「文伐」。”
  
        “文伐?”宋王偃亦產生了幾許興致,問蒙仲道:“何謂文伐?”
  
        “因其所喜,以順其志。苟能因之,必能去之。再者,離間其所親,賄賂其左右,輔其淫樂,養其亂臣,此謂之文伐。”蒙仲平靜說道。
  
        “此……《周書陰符》?”仇赫在回憶了一下後,驚訝地問道。
  
        所謂的《周書陰符》,其實就是蒙仲所觀閱的《太公兵法》。
  
        旋即他又笑著說道:“說了這麼多,你卻還沒道出破滕國的計策。”
  
        見此,蒙仲便淡淡說道:“「易地」即可。……用我宋國的陶邑,去交換滕國,滕國君主若允許,則我宋國不費一兵一卒,即可得到滕國。”
  
        聽聞此言,宋王偃、惠盎、仇赫三人皆微微一愣。
  
        旋即,宋王偃頗有些難以置信地說道:“你要寡人用陶邑去交換滕國?你可知陶邑是何等城池嗎?”
  
        “陶邑乃曾經曹國的都城,極為殷富。”
  
        “那你還讓寡人用陶邑去交換滕國?”宋王偃樂了。
  
        沒想到蒙仲卻說道:“若付出區區一個陶邑,就能讓宋國以全盛的國力面對齊國;而滕國縱使易地得到陶邑,夾處於趙宋兩國之間,亦只能與趙宋兩國為盟。試問,為何不能?”
  
        “……”
  
        宋王偃聞言一愣,旋即皺著眉頭陷入了沉思。
  
        殿中,惠盎亦小聲念叨著「易地」,臉上不由地露出驚愕、迷茫、懊悔等複雜的表情。
  
        不可否認,用陶邑去交換滕國,那肯定是宋國吃虧,可反過來說,此計能讓宋國不費一兵一卒就交換到滕國,可直接將軍隊部署到「南湖」的北岸,既能威脅齊魯,又能直接威脅到薛邑,簡直就是上上之策。
  
        “若是滕弘不肯交換呢?”宋王偃忽然問道。
  
        蒙仲當然知道滕弘是誰,聞言回答道:“小子方才道出此計,大王難以置信,由此可見,滕國遠不如陶邑,相信世人也如此認為。……這般優厚的條件,滕國君主仍不肯接受,那就是他理虧,此後大王聲討,可謂名正言順。……再者,我宋國若提出此事,亦等同于向滕國釋放善意,若最後仍難免戰爭,則滕人或會責怪其君主貪婪,而滕國君主,或亦會心中後悔,不像眼下,滕國自上而下萬眾一心,聯合抗擊宋兵。”
  
        聽聞此言,宋王偃面上閃過一陣青白之色,旋即低聲對惠盎說道:“惠盎,這是你的責失!”
  
        惠盎滿臉羞愧,訕訕地點了點頭:“臣慚愧……臣沒有想到。”
  
        見此,蒙仲心中暗自感慨。
  
        他能理解宋王偃、惠盎這等人物竟沒有想到這麼簡單的辦法,其原因就在於人性想要“奪占”卻難有“割捨”——誰願意將自己得到的東西再讓出去呢?
  
        然而世上有很多事就是這樣,只要稍稍退後一步,那就是另外一番天地。
  
        就好比滕國這件事,若宋王偃能克制“奪占”的欲望,宋國可能不費一兵一足就能得到滕國那塊土地,早早在那裡部署好兵力,又豈會弄到眼下的下場,苦戰兩年餘,卻仍未徹底掃除滕國,甚至於,還促成了滕國上下一心抗拒宋國的局面。
  
        “這就是道家的智慧啊。”
  
        宋王偃感慨了一句,被蒙仲一番話說得心煩意亂的他,再也沒有心情繼續今日的筵席。
  
        筵席結束之後,仇赫告辭離去,而惠盎與蒙仲二人,則被宋王偃留了下來,後者領著二人漫步走在夜空下的宮廷。
  
        惠盎本以為宋王偃打算賞賜他義弟蒙仲什麼,卻沒想到宋王偃將他們二人領到偏殿的走廊轉角時,忽然轉過身來問蒙仲道:“小子,據寡人所知,你祖父蒙舒、父親蒙瞿、兄長蒙伯,皆亡於我國的戰役,是故此番徵兵才會由你前來……你,恨寡人麼?”
  
        惠盎聞言一愣,驚愕地看向蒙仲,畢竟蒙仲並不曾告訴他祖父、父親、兄長皆亡于戰役的事。
  
        目視著眼前的宋王偃,蒙仲眼中閃過幾絲複雜之色。
  
        良久,他緩緩張開嘴唇。
  
        “恨!”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8 01:40 PM

第46章:宮筵(三)
  
        “阿仲!”
  
        聽到蒙仲低聲說出那個“恨”字,惠盎心中一顫,連忙拱手對宋王偃說道:“大王,我弟他……”
  
        然而,他的話卻被宋王偃抬手打斷了。
  
        只見宋王偃目視著蒙仲,口中徐徐對惠盎說道:“此子祖、父、兄三輩皆為我宋國役亡,寡人卻聽不得他對我言一聲恨字,惠盎,寡人在你心中是那樣昏昧的君主麼?”
  
        惠盎聞言一滯,仔細觀察宋王偃的面色,見後者的確沒有動怒,遂連忙說道:“臣下莽撞了,請大王恕罪。”
  
        宋王偃揮了揮手,示意惠盎不必在意,旋即,他目視著蒙仲點點頭說道:“小子,你很有膽氣,也很誠實。”
  
        說罷,他強行按上蒙仲的肩膀,拉著後者繼續徐徐向前。
  
        期間,他用莫名的口吻說道:“如今的國人,想來仍惦記著我兄長吧?……你可知曉寡人的兄長是何人?”
  
        蒙仲不明所以,點點頭回答道:“乃「剔成肝」。”
  
        宋王偃聞言輕哼道:“什麼剔成肝,是「司城罕」。”【PS:古字“肝”、“罕”音同通用,“司”與“剔”是一音之轉,“城”與“成”也是聲同通假,是故,剔成肝,即司城罕,也就是「子罕」,宋辟公時期的權臣。】
  
        頓了頓,他繼續說道:“當時我宋國的君主名「璧」,即你等所知的宋辟公。此人是一個昏君,當時三晉連年攻伐我宋國,侵佔我國土地,以魏韓兩國最為頻繁,可「宋璧」那廝,卻捨棄國都商丘,逃到彭城,大興土木,重建宮殿,是故,我兄長奪了其君位,將其逐出了宋國。”
  
        “族中長輩對小子說起過這段歷史。”
  
        蒙仲微微點了點頭。
  
        聽聞此言,宋王偃臉上露出幾許嘲弄之色,冷笑道:“你族中長輩對你所言時,想必是將我兄稱作明君吧?”
  
        “難道不是麼?”蒙仲順嘴問道。
  
        宋王偃搖了搖頭,帶著幾分譏笑說道:“什麼樣的明君,會年年將我宋國的財富進貢于齊國,歲歲將我宋國的女人獻給齊人去糟蹋呢?”
  
        “……”蒙仲微微皺了皺眉,因為他並未聽說過類似的事。
  
        仿佛是猜到了蒙仲的想法,宋王偃曬然一笑,伸手搭在走廊旁的石欄雕柱上,語氣沉重地說道:“我宋國,位於中原沃土之地,土地肥沃、水道眾多,又有丘陵之利。商丘、彭、蒙邑(北亳)、夏邑、粟邑、谷丘(南亳),無不是天下諸侯所垂涎的富邑,誠然有謀圖霸業之基。而正因為此,楚國數百年來將我宋國視為必取之地。……我兄篡奪君位後,獻媚于齊,使齊宋兩國結盟,哼!你道齊國是什麼好東西?……曾經楚國強盛的時候,與齊國爭鋒,齊國遂扶持我宋國壓制楚國,可後來,楚國衰弱,無力再與齊國交戰,此時齊國便親近楚國抗拒秦國,至於我宋國,則早已被視為拉攏楚國的犧牲罷了。”
  
        說到這裡,他轉頭看了一眼蒙仲,沉聲說道:“是故,寡人奪了我兄的君位,似這般軟弱的君主,只會叫我宋國越來越虛弱,最終被齊楚魏韓諸國吞併。”
  
        “……”蒙仲看著宋王偃,沒有說話。
  
        此時,就見宋王偃回身面朝走廊下的殿前空地,稍稍抬起雙手,沉聲說道:“這是一個強者吞噬弱者的世道,仁義禮德全是虛妄之言!法先王、遵仁義,穆公飲恨于泓水,而那些不守仁義禮數的呢?趙、魏、韓三家平分了晉國,位列諸侯;田氏取代薑姓佔據了齊國,傳承至今……大國兼併小國,強國兼併弱國,啊,這就是當今的世道。”
  
        說到這裡,他轉身面向蒙仲,沉聲說道:“你祖、父、兄三輩人,皆為我宋國而死,寡人視其為忠於國、忠於君的猛士,若你因此惱恨寡人,寡人也不在意。……皆因你年紀尚幼而已,尚未看清楚當前的世道。但凡國與國之間的戰爭,有幾個是仁義的?孟子推崇王道、主張仁政,何為王道?勝者為王、強者為尊,這即是恒古不變的王道!”
  
        “……”
  
        在旁,惠盎聽到這裡皺了皺眉,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而此時,卻見宋王偃拍了拍蒙仲的肩膀,正色說道:“小子,寡人允許你憎恨著寡人,恨我者這世上千千萬萬,又豈是獨有你一個?……待過些日子,你跟隨王師抵達滕國後,你要仔細看看滕人,若我宋人不求自強,今日的滕人,即是宋人日後的下場。”
  
        說罷,他一揮袍袖,負手而去。
  
        惠盎拱手相送,而蒙仲則目視著宋王偃離開。
  
        不得不說他此刻的心情很是複雜,因為他發現宋王偃也並非是像宋辟公那樣的昏君,反而是一位極有雄心壯志的君主,他攻伐滕國也不是為了滿足個人的私欲——即指搶奪滕國的寶物或者女子,而是為了使宋國變得更強盛,無需再向齊、楚等兩國搖尾乞憐。
  
        “阿仲。”
  
        惠盎在旁的提醒,打斷了蒙仲的思緒:“天色已晚,你我也先回府上吧。”
  
        “嗯。”
  
        蒙仲點點頭,在離開前忍不住又瞧了一眼宋王偃離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地跟上了惠盎。
  
        當晚在惠盎府上的客房內,蒙仲躺在臥榻上輾轉反側。
  
        殺害了他兄長蒙伯的滕虎,是為了保護滕國的子民;而引發了這場戰爭的宋王偃,則是為了使宋國變強,這兩者,究竟錯在哪方?
  
        還是說,他兩者其實都沒有錯,錯在這個“道虧”的世道?
  
        不知不覺間,他竟是想了一宿。
  
        待等天亮後,蒙仲在知會過蒙虎幾人後,便向惠盎提出了告辭,準備返回城外的族軍。
  
        見蒙仲今日氣色有些不佳,惠盎亦猜到可能昨晚沒有睡好,畢竟他覺得,以宋王偃那番赤裸裸的言辭,對於一名年僅十四歲的少年來說,衝擊不可謂不大。
  
        更別說蒙仲還是道家弟子。
  
        道家弟子外出磨礪心性,一般都會對世道充滿好感,認為世俗充斥美好的事物,結果當他們看到世俗的醜惡時,就難免會氣憤填膺,甚至與憤世嫉俗,以至於最終像莊周那般隱居。
  
        於是,他叮囑蒙仲道:“昨晚大王說的那些話,你莫要太放在心上,但……但多少也要放些在心上。”
  
        以蒙仲的聰慧,當然能聽懂惠盎這隱晦的提醒。
  
        在惠盎府山用過早飯後,蒙仲、蒙虎與他們五名族人,便向惠盎告辭離開。
  
        然而惠盎卻親自將其送到城門口,隨後才前往王宮。
  
        在經過宮人的通報後,惠盎見到了宋王偃。
  
        “今早,我那位賢弟便已離開,回到城外其家族的軍隊去了。”拱了拱手,惠盎對宋王偃說道。
  
        “是麼。”宋王偃隨意應道。
  
        也不曉得是不是宿醉的關係,他看上去感覺有些頭疼,是故一直用手托著額頭。
  
        見惠盎用好奇的目光看著他,宋王偃便解釋道:“昨晚寡人獨自又喝了些酒。”說到這裡,他感慨道:“易地,這真是一個不錯的計策啊。”
  
        惠盎聞言點點頭,誠懇地說道:“昨晚臣返回家中後,亦在反復思考這個計策,越想越覺得此計策頗為可行,只可惜……”
  
        “只可惜太晚了。”
  
        宋王偃揉著額頭淡淡說道。
  
        的確,若是在兩年之前,在宋國討伐滕國之前施行此計,哪怕宋國不能不費一兵一卒交換到滕國,亦能因此得到“名分”——即聲討滕國的藉口。
  
        而眼下,宋滕兩國已相互視為仇寇一般,這招計策就沒有什麼用了。
  
        宋國眼下唯一能做的,即是動用大量兵力,強行攻陷滕城,為日後聯合趙國、燕國討伐齊國掃除障礙。
  
        無論有多少滕人或宋人因此而死,這場仗必將持續下去。
  
        “大王。”
  
        在稍微思忖了下後,惠盎拱手對宋王偃說道:“我弟兼道名兩家之學,又通熟兵書,臣以為,若僅用於一卒子,未免太過屈才……”
  
        聽聞此言,宋王偃揉著額頭的動作一頓,微皺著眉頭看著惠盎說道:“你是希望寡人賜其官爵?”
  
        “臣惶恐。”惠盎拱手拜道。
  
        宋王偃沉思了片刻,沉聲說道:“誠然,寡人亦對此子頗有好感,且此子亦有才華,但他年紀太小,你說他通熟兵書,但世上通熟兵書卻亡於戰役者,不知幾凡。攻伐滕國,乃我宋國當務之急,寡人不容許出現任何閃失。”
  
        說到這裡,他看了一眼惠盎,語氣一緩說道:“寡人知道你擔憂此子……這樣吧,寡人允許你借勢予他,回頭你給景敾寫一封信,叫他照顧照顧那小子即可。你惠盎的面子,景敾還會拒絕麼?但是不允許提及寡人,寡人不會賜予其權柄。”
  
        “多謝大王。”
  
        雖然沒有得到最好的承諾,但惠盎已經心滿意足,連忙拱手感謝。
  
        見此,宋王偃擺了擺手,輕笑著說道:“不必了,那小子確實是可造之材,理當予以區別。……若是日後他能擒殺滕虎為其兄報仇,寡人再賞賜於他。”
  
        “臣,代我弟先謝過大王。”
  
        惠盎拱手拜道。
  
        當日返回府邸後,惠盎便用竹簡寫了一封信,托人立刻送往滕國,交給軍司馬景敾。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8 01:43 PM

第47章:抵達滕國
  
        就當惠盎這位值得信賴的義兄在宋王偃面前幫蒙仲爭取官爵時,蒙仲已帶著蒙虎與其他五位族人,返回了駐紮在城外的家族軍隊。
  
        值得一提的是,當蒙虎得知當他們不在軍中的這幾日,彭城內遣來不少年輕的公子“犒勞”他們這些甲士時,他悔地腸子都青了,那頓足捶胸的模樣,看得蒙仲倍感羞恥,不動聲色跟這傢伙保持了些距離。
  
        其實這也難怪,畢竟蒙虎正值十四五的年紀,正是對女子抱有極大興趣的時候。
  
        不過僅片刻之後,蒙虎便將這件事拋到了腦後,得意洋洋地在蒙鶩以及其餘族人面前,講述他們此番進城的經歷,並著重描述了他們被惠盎視為上賓的待遇。
  
        不得不說,當時就連少宗主蒙鶩,臉上亦不覺露出了羨慕、嚮往的表情。
  
        要知道,惠盎那可是宋王偃身邊的重臣,又是出自商丘、景亳一帶,與蒙氏一族也稱得上是鄉鄰,能與這樣的俊傑攀上關係,自然叫人羨慕不已。
  
        可能是蒙虎的神色過於驕傲,族人中或有人起哄拆臺道:“阿虎,說了半天,你還不是憑著跟阿仲的關係才能得到這般的待遇,那位惠大夫招待的又不是你。”
  
        一聽這話蒙虎就急了,拍著胸口信誓旦旦地說道:“我跟阿仲什麼關係?親兄弟一般,惠大夫認阿仲為弟,那跟認我是一樣的……”
  
        聽了這話,周圍族人的起哄聲更大了,急得蒙虎拉過站在一旁的蒙仲問道:“阿仲,你說是不是?”
  
        “是是是……”蒙仲連連點頭。
  
        畢竟是從小一起玩到大的族伴,蒙仲當然要給這位兄弟助助勢,哪怕這位沒心沒肺的兄弟有時候也叫他挺無奈的。
  
        見蒙仲聲援自己,蒙虎更加得意,咧著大嘴哈哈大笑。
  
        看到他這幅模樣,蒙仲暗暗慶倖自己沒有將「見過宋王偃」這件事告訴蒙虎,否則這廝恐怕要更加得意忘形了。
  
        片刻後,蒙仲被少宗主蒙鶩拉到了一旁,仔細詢問了經過。
  
        蒙仲如實相告,不過略去了他在宮筵中跟仇赫辯論的事,也略去事後宋王偃與他對話的事,只說是因為他想看看宋王偃,於是惠盎便冒險帶他前往宮殿。
  
        可即便如此,蒙鶩也已經非常意外,畢竟他的年紀比蒙仲大兩倍還要多,卻還沒親眼見過他宋國的君主究竟長什麼樣子。
  
        感慨了一番後,蒙鶩對蒙仲說道:“阿仲,莫要覺得我勢利,但我還是希望、希望你能與那位惠大夫處好關係……”
  
        不得不說少宗主蒙鶩是一個很耿直的人,以至於在說這番話的時候,他的臉漲得通紅,說話也有些磕巴。
  
        “我明白的,蒙鶩叔。”蒙仲理解地說道。
  
        蒙鶩點點頭,拍了拍蒙仲的肩膀,不善言辭的他,將一切盡付於其中。
  
        回頭再瞧蒙虎,卻見這廝還在族人面前大肆吹噓,看得蒙鶩眉頭直皺——蒙薦長老曾說小輩中唯蒙仲、蒙虎、蒙遂最為出色,蒙虎、蒙遂二人蒙鶩認可,但這個蒙虎……
  
        “待到了滕地,他爹會收拾他的。”
  
        蒙鶩冷不丁說了句,聽得蒙仲不禁暗自為蒙虎祈禱,畢竟蒙虎的父親蒙擎,那可是比少宗主蒙鶩還要沉默寡言,且還要嚴厲嚴格的男人。
  
        次日,也就是七月十五日,蒙鶩率領著族兵向滕國啟程。
  
        行軍的路線與上次一樣,也是「彭城--沛--滕國」這條路,即是從彭城啟程往西北而行,在經過約一百六七十裡地的距離後,抵達「沛縣」,再由沛縣一帶的湖港渡口——當代稱作「津」,乘船渡過南湖,向東北方向踏入滕國境內。
  
        沛縣一帶的渡口,姑且就稱作「沛津」,那裡設立有一座水寨,據蒙仲所瞭解大概駐紮有近兩千名王師的士卒,不過役夫——即被征役的民夫,或大概有五千人左右,由這些人負責將國內運輸到此地的糧草搬運上船,載運到湖對岸。
  
        到了水寨後,蒙鶩向當地駐守的士卒出使了景亳縣頒發的「符節」。
  
        所謂符節,即傳達命令、徵調兵將以及其餘各種事務的憑證,有金、銅、玉、(獸)角、竹、木等作為材料,形狀亦各不相同。
  
        而蒙鶩所持有的符節,乃是獸角所制的虎形符節,正面刻有「景亳」字樣,而背面則刻著一個「蒙」字,即代表著「景亳蒙氏」。
  
        似這般的符節,當地縣府只會發給像蒙氏這種大家族一枚,一般由宗主保管。
  
        至於上回家司馬蒙擎率兵至此時所持有的符節,大致模樣與字樣皆與蒙鶩相似,只不過材質不同,是由竹木所刻。
  
        片刻後,水寨內便走出一名軍吏,在仔細檢查了蒙氏族兵,確認的確是景亳蒙氏的族兵後,這才下令打開寨門放行,並立刻安排船隻,準備將蒙氏的族兵與戰車運載到湖對岸。
  
        約一個時辰左右,蒙氏族兵便借船隻之便,抵達了湖對岸。
  
        “這裡就是滕國麼?看起來沒什麼不同嘛。”
  
        蒙虎四下看了看,可能是初次離開宋國境內,他稍稍有些興奮。
  
        只見他一邊駕馭著馬車,一邊興致勃勃地對蒙仲說道:“阿仲,你說會不會突然殺出一支滕國的軍隊?”
  
        “不可能的。”蒙仲搖了搖頭,平靜說道:“滕人眼下死守滕城,縱使組織反攻,也到不了這……最起碼得明後日,咱們才有可能撞見滕國的軍隊。”
  
        “這樣啊……”蒙虎稍稍有些失望。
  
        而此時,蒙仲則轉頭對蒙鶩問道:“蒙鶩叔,我觀天色,再過一個半時辰恐怕就到黃昏,我等是慢行趕路,還是……”
  
        “就按照這個速度吧。”蒙鶩回了句,旋即朝著身後一輛戰車喊道:“蒙充,你率一乘兵朝前去探探路,看看這前方一帶可有能落腳的地方。”
  
        “是!”
  
        那輛戰車上那名叫做蒙充的族人應了一聲,駕馭著戰車,率領著其麾下七十五名士卒,加緊速度朝前方而去。
  
        而其餘族兵,則遠遠跟在後頭。
  
        估摸著在趕了一個時辰的路程後,蒙充親自駕馭著馬車返回了隊伍,他對蒙鶩說道:“少宗主,左前方大概七裡左右,有一片鄉邑的廢墟,邑內的房屋還能住人。”
  
        “好,那今晚就在那片鄉邑駐紮。”蒙鶩點了點頭。
  
        又過了約小半個時辰,在臨近黃昏時,蒙氏族兵終於抵達了蒙充所說的那片鄉邑。
  
        那是一片與蒙邑非常相似的鄉邑,不過規模不如蒙邑。
  
        只見這片小邑的四周,亦都是田地,在這個季節,這片田地本該裝滿作物,可呈現蒙仲等人面前的,卻是一片長滿了雜草的荒田。
  
        而遠處,可瞧見一些影影重重的房屋。
  
        “都謹慎些。”
  
        蒙鶩吩咐所有的族兵提高警惕,畢竟這是在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
  
        而最終事實證明,這片已被廢棄的鄉邑,其中並沒有活人,死屍倒是不少,記得在蒙氏族人分配屋子準備歇息一晚的期間,蒙虎就因為好奇,不慎踩到一具乾癟的屍體,嚇得素來天不怕地不怕的蒙虎面色發白,下意識就抽出了腰間的佩劍,整個人都繃緊了。
  
        事實上不只是蒙虎,其他族人亦有類似遭遇,以至於最終有些膽小的族人們寧可在鄉邑地的空地上點堆篝火,圍著篝火吹著冷風過夜,也不願到那些死過人的屋子裡歇息。
  
        而在蒙虎被嚇到面色發白的期間,蒙仲則蹲下身查看了那具乾癟的屍體,待看到這具屍體上穿著尋常可見的麻布衣而非皮甲時,他暗自歎了口氣。
  
        很顯然,宋國的軍隊屠戳過這片鄉邑。
  
        雖然曾經在兄長的書信後看到過「宋兵肆意屠戳滕人」的記載,但親眼看到,卻是另外一種心情。
  
        隨後,他找到了蒙鶩,將心中的想法告訴了後者。
  
        “將這些屍體掩埋?”蒙鶩當時正忙著取乾糧充饑,在聽到蒙仲的話後微微一愣。
  
        “就算是一種‘交易’吧,我們住了他們的房屋,便幫他們將屍體掩埋。……再者,有這些屍體在,族人們恐怕也不敢到屋內過夜,吹一宿寒風明日繼續上路,這終歸不好。”蒙仲解釋道。
  
        夜宿一宿,明日繼續啟程,有什麼不好?
  
        蒙鶩深深看了一眼蒙仲,最終還是點了點頭:“不過,族人們都很疲倦了,我不能再勉強他們,如果有人願意加入你的‘義舉’,我不反對。”
  
        顯然,他是看穿了蒙仲真正的想法。
  
        不得不說,在經過蒙虎這個大嘴巴的炫耀後,族人們早已得知蒙仲乃莊子弟子這件事,以至於蒙仲在這些族兵中還是有些地位的,更別說不少族人亦心生不忍,因此,當蒙仲提出了此事後,立刻便有二十幾名族人自告奮勇地幫忙。
  
        最後幫忙的人越來越多,就連少宗主蒙鶩亦參與了其中。
  
        花了整整一個多時辰,眾人在鄉邑內挖了一個坑,將找到的屍體通通安葬其中。
  
        隨後,饑腸轆轆的眾人這才用乾糧就水充饑。
  
        而在此期間,蒙仲則一邊咀嚼著乾糧,一邊思考著一個問題。
  
        站在宋人的立場,他無法否認發動這場戰爭對宋國是有利的,但牽扯到無辜的滕國平民,卻是他所不能接受的,就好像他不會將滕虎殺死他兄長的這份仇恨,擴展到針對整個滕國的國民,他認為這即是道家所提倡的“德”,即(做人的)道德底線。
  
        “唰唰——”
  
        夜裡的寒風,吹拂過蒙氏族兵的旗幟,吹拂得那面「北亳蒙氏」的旗幟颯颯作聲。
  
        這一晚,蒙仲與蒙鶩聊了許久。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8 01:46 PM

第48章:抵達滕國(二)
  
        “快、快跑……”
  
        在驚慌失措中,一名目測三十多歲的父親手持著木矛,用驚恐的目光望向背後山丘上升起的濃煙,旋即催促著自己的妻兒。
  
        在他的催促下,一名婦人雙手各自緊緊攥著兩個孩子的手,慌不擇路的從山間小道中往下逃。
  
        由於山路濕滑,婦女一時腳下不慎,竟然滑了下去。
  
        唯恐自己的孩子受傷,她將年紀較大的男孩推向其父,旋即緊緊抱著年紀較小的女兒,以至於自己的背部撞到了樹幹,疼得她半響沒喘上氣來。
  
        “娘。”
  
        “孩他娘,孩他娘。”
  
        父子二人連忙趕過來,將母親扶起。
  
        “沒事,我沒事。”
  
        母親吃力的搖搖頭。
  
        旋即,一家人的聲音猛地戛然而止,因為他們依稀聽到身背後方向傳來那些兇神惡煞的宋兵的聲音:“你們幾個,去那裡!……找到他們!”
  
        在宋兵的聲音中,亦不時有帶有女人哭泣的求饒聲,以及男人絕望而憤怒的聲音,甚至是兵器刺入身體後人的慘叫聲。
  
        “快、快走。”
  
        父親拉起母親,催促著妻兒繼續逃亡。
  
        他們是因為戰亂而躲在山上的滕人,除了他們一戶人家以外,山上還躲著幾十戶人家,皆是曾經居住在這一帶鄉邑的滕人,他們用山泉解渴,用獸肉、山菜、草根、樹皮充饑,不敢拋頭露面就是擔心被宋國的兵卒抓到殺死。
  
        然而,兇惡的宋兵今日還是找到了他們,殺上山丘,殺入了他們在山上重新建造的“村子”。
  
        逃!
  
        只能逃!
  
        稍許耽擱就會被那些宋兵殺死!
  
        不!
  
        可能是比死更恐怖的結局。
  
        尤其是對這位母親以及她的女兒來說。
  
        “在這裡!這裡有人!”
  
        忽然間,身背後傳來了那些兇惡之人的喊聲,嚇得這一戶人家面如土色。
  
        他們慌不擇路的逃下山。
  
        然而就在他們誤以為自己已逃出升天時,忽然在前面的山坳後,有一支軍隊朝他們徐徐而來。
  
        可怖的戰車,立于車上的甲士,以及手持兵器的步卒,粗粗一看,人數已有成百上千人。
  
        這是哪裡的軍隊?
  
        滿頭冷汗的男人死死握著手中的木矛,看向那支軍隊的旗幟。
  
        他看到,那是一面杏底白字的旗幟,旗幟寫著「北亳蒙氏」。
  
        宋國的軍隊?!
  
        “孩他爹……”
  
        女人驚慌地叫道。
  
        聽到女人的叫喊,面色發白的男人看看身背後,再看看面前,六神無主的他唯有死死攥著手中的木矛,儘管他知道,單憑他自己,根本無法對抗面前這支成百上千人的軍隊。
  
        “嗚嗚嗚……”
  
        女人絕望了,回身蹲下,緊緊摟著自己的兩個孩子,低聲喃喃著類似“閉上眼睛”的話。
  
        而男人似乎還在掙扎,咽了一口唾沫,勇敢地擋在妻兒面前。
  
        然而隨著迎面那支軍隊的靠近,待看到他們所攜帶的兵器後,男人亦絕望了,黯然丟下了手中的木矛,緊緊摟住了妻兒,仿佛是希望在生命的最後,仍能與家人在一起。
  
        “這幾個傢伙眼瞎了麼?為什麼擋在路上?”
  
        在迎面這支軍隊中,在最前列的戰車上,負責駕車的蒙虎不解地詢問。
  
        仿佛是感覺到了什麼,蒙仲抬起頭看向左前方的丘陵,旋即便瞧見那座丘陵上有一團團青煙升起,隱隱約約還能聽到一些嘈雜的人聲。
  
        “蒙鶩叔。”
  
        他低聲請示少宗主蒙鶩,見厚澤點點頭,便對蒙虎說道:“阿虎,放慢速度,繞過去吧。”
  
        “好嘞。”
  
        蒙虎一勒韁繩,駕馭著戰車,勉強稍稍偏移方向,從那幾名滕人的身邊行駛而過。
  
        見此,蒙氏的族兵們亦調整了前進的方向,在那幾名滕人的兩旁走過。
  
        在這些蒙氏族兵經過的時候,女人死死地摟著自己的孩子,而男人則死死摟著自己的妻兒,夫婦二人面色慘白,在絕望中等待著這些宋國士卒用冰冷的兵器將他們殺死。
  
        然而,他們最終並沒有等到,這些宋國的士卒,踏著不算整齊的步伐,從他們身邊經過了。
  
        “我們……還活著……”
  
        在對視一眼後,夫婦二人摟著自己的孩子喜極而泣。
  
        在歡喜之余,女人驚訝地看著那支軍隊離去的方向,小聲問道:“莫非那不是宋國的軍隊麼?”
  
        “不,那是宋國的軍隊。”
  
        男人肯定地說道。
  
        他認得宋國軍隊的旗幟,宋國的旗幟要麼是杏底白字、要麼就是白底金字,區別僅在於旗幟上的字。
  
        方才過去的那支軍隊,它的旗幟也是杏底白字,無疑就是宋國的軍隊。
  
        只不過這支宋國軍隊“無視”了他們而已。
  
        “應該是宋國新徵募的軍隊。”男人心有餘悸地猜測道。
  
        他有切身的經歷,在兩年前,當那些宋兵最初剛到他滕國的時候,有不少宋兵都會對他們這些滕國的平民“手下留情”,無論是舉著杏底白字旗幟的宋兵,還是舉著白底金色旗幟的宋兵。
  
        只是在一段時間之後,那些宋兵就逐漸變得兇惡殘忍起來,殺起人來也好似殺雞屠狗般,再也沒有仁慈可言。
  
        “快走吧。”
  
        男人催促著自己的妻兒,一家人逃向無人的荒野。
  
        而與此同時,蒙仲、蒙虎等人所在的蒙氏族兵,正從側面經過那片丘陵。
  
        此時,左手方向的那座丘陵,原先那嘈雜的人聲已經平靜下來,但仍能隱約聽到一些女子的哭泣聲。
  
        山上究竟發生了什麼,無從得知。
  
        “加緊趕路吧。”
  
        見蒙仲皺著眉頭打量那片丘陵,蒙鶩面無表情地提醒道。
  
        這一路上,待他們越靠近滕城時,不時就能撞見一些逃亡的滕人,三三兩兩,而“無視”這些滕人,則是蒙仲這一行人唯一能做的。
  
        沒有辦法,他們的地位與權柄,都不足以左右這場戰爭。
  
        七月二十日,蒙氏族兵抵達了滕城西南二十裡處的宋軍聯營。
  
        此時,在周圍巡邏警戒的宋國軍隊亦逐漸增多,有時是王師的士卒,有時則是宋國國內的族兵,在蒙鶩頻繁出示符節的情況下,蒙氏族兵毫無阻礙地靠近宋軍的兵營。
  
        當即,便有宋兵將這件事上報于軍司馬景敾。
  
        “啟稟司馬,有一支兵隊,自稱是景亳蒙氏的增援,持有符節。”
  
        “景亳蒙氏……”
  
        軍司馬景敾捋著花白的髯須,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景敾乃是宋國的老將,據說今年已經七十多歲了,雖然在中原諸國間沒有什麼“善戰”之名,但在宋國,倒也稱得上是一名戎馬一生的統帥,只不過並沒有什麼耀眼的戰績。
  
        前兩日,他收到了惠盎的書信,惠盎在書信中說,待幾日會有一支蒙氏的族兵抵達他的營寨,拜託他到時候照顧一名叫做蒙仲的少年。
  
        並且,惠盎在信中直言不諱這名少年乃是莊子的弟子,亦是他新認的義弟。
  
        惠盎乃宋國的治國重臣,儘管近幾年因為仇赫的關係失去了相位,但誰也不能否認此人在宋王偃心中的分量。
  
        於是在收到惠盎的書信後,景敾便派人在寨門口守著,等待那支蒙氏的增援。
  
        而今日,這支蒙氏的增援終於抵達。
  
        “想不到惠大夫亦會做出徇私之事……”
  
        景敾曬然一笑,但惠盎的託付他卻不敢怠慢,畢竟,別看他是統帥過萬王師的軍司馬,但地位相比較惠盎還是遠遠不如的。
  
        到時候借“慰勉”之便,去看看那名叫做蒙仲的小子吧。
  
        景敾暗暗想道。
  
        片刻之後,蒙仲與蒙鶩等人便收到了軍營的回應——軍司馬准許他們入營,與由蒙擎率領的舊蒙氏族兵匯合。
  
        在幾名士卒的指引下,蒙仲一行人來到了蒙擎等族人駐紮的地方,而蒙擎在得到消息後,亦帶著族人們出營迎接。
  
        時隔兩年余,蒙仲再次見到了蒙擎這位族內的家司馬。
  
        相比較兩年前,蒙擎的臉上多了一道恐怖的傷痕,從額頭其至左臉,這道疤痕使得這位本來就寡言嚴厲的家司馬顯得更加讓人生畏。
  
        不說其他人,就連他的親兒子蒙虎都不敢上前。
  
        “少宗主。”
  
        “蒙擎,在軍中不必如此稱呼。你是家司馬,我是你的部下。”
  
        在彼此相見後,蒙鶩將懷中的獸角符節雙手遞給蒙擎,表示蒙擎才是所有蒙氏族兵的統帥者。
  
        “那就……恕我僭禮了。”
  
        蒙擎接過符節,當著所有人的面高高舉起,旋即將其小心收入懷中。
  
        隨後,他的目光看向了站在蒙鶩身邊的蒙仲,剛毅的臉龐上,流露出幾分愧疚:“阿仲……”
  
        蒙仲當然明白蒙擎的心情。
  
        畢竟蒙擎曾受葛氏的囑託,私下照顧蒙仲的兄長蒙伯,但最終,蒙伯卻為了救其弟蒙摯而戰死,這讓蒙擎心中很不是滋味。
  
        但蒙仲卻不這樣認為,無論是蒙擎還是蒙摯,蒙仲都覺得他們已經盡到了作為長輩的職責,至於兄長蒙伯的戰死,那是後者自己的選擇——若非蒙擎、蒙摯善待蒙伯,蒙伯會為了營救蒙摯而不惜犧牲自己麼?
  
        “好了好了,先進營帳吧。”
  
        見氣氛有些凝重,蒙摯笑著圓場道。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8 01:49 PM

第49章:抵達滕國(三)
  
        片刻後,家司馬蒙擎將所有擔任“車吏”的族人都請到了他的兵帳,
  
        包括前來增援的族兵,一共是十六名車吏,其中唯獨蒙仲身份特殊,因為是莊子的弟子而得到了坐在帳內的資格,除他以外,縱使是家司馬蒙擎的兒子蒙虎,也只能站在帳外,時不時地朝帳內張望幾眼,用羨慕的目光看著蒙仲這位好兄弟。
  
        “眼下,軍中還剩下四十七名族人。”
  
        當蒙鶩開口詢問軍中的狀況時,蒙擎沉重地回答道。
  
        聽聞此言,增援的族人們無不沉默。
  
        要知道兩年前,他蒙氏總共派出了兩百名族人,並且在近兩年中,陸陸續續亦曾派了四十幾名族人,比如傷勢養好後立刻返回戰場的蒙摯。
  
        然而這總共約二百四十余名族人,如今卻只剩下四十七人,有近兩百名族人在這場仗中喪生,這如何不讓人感到哀傷。
  
        “至於兵力,眼下倒有五百餘人。”在旁的蒙摯介面解釋道:“兩年間,彭城徵募了一些平民,陸陸續續地補充了我等的軍隊,目前維持在五百人左右。……加上少宗主此番帶來的增援,即一千兩百人。”
  
        蒙鶩聞言點了點頭,忽然問道:“王師那邊呢?據我所知,此番彭城只派了一軍王師,我宋國不止這點兵力吧?”
  
        他口中的「軍」,即當代軍隊的編制數量,一軍即一萬兩千五百人,而宋國的軍隊,在「剔成君」時代就最起碼有三到四軍的人數,更何況是宋王偃執國的當下。
  
        即便說宋國有近十萬的軍隊,這也是不誇張的。
  
        不過,這十萬軍隊未必都能輕易調動,因為他們大多都被部署在宋國的邊境各地,防備著魏國、楚國、齊國,能調動的,恐怕也就只有三四萬人數,再多就要依靠國內各家族的族兵。
  
        “我聽說有兩到三軍部署在「泗淮」。”蒙摯解釋道。
  
        所謂「泗淮」,即齊國薛邑、宋國、楚國三者所接壤的那塊土地,種種跡象表明亦是宋王偃希望吞併的地方,不過暫時宋國還不敢輕舉妄動,免得激怒楚國引發戰爭——雖說楚國眼下正忙著糾集諸國再次討伐秦國。
  
        『先滕國、後薛邑,然後要麼是齊國本土,要麼就是泗淮,視趙國討伐中山國的進展而定,這大概就是宋王的意圖。』
  
        在仔細聽了蒙擎、蒙摯、蒙鶩幾人的對話後,蒙仲心中暗暗猜測道。
  
        隨後,眾人又聊到了滕城。
  
        對此,無論是蒙鶩還是蒙仲,皆對此感到不可思議,要知道宋國攻伐滕國的軍隊,王師以及各家族族兵都算上,陸陸續續有四萬多人,其餘運輸糧草的民役更是不計其數,然而這樣的兵力,卻仍然攻不下一座滕城?
  
        到底滕城有什麼玄機?以至於如此難以攻克?
  
        “是墨家!”
  
        與兄長蒙擎相比較為健談的蒙摯解釋道:“這兩年,墨家弟子紛紛雲聚滕國,幫助滕城打造了一些守城的器械,比如,有一種可以一下發射數枚弩矢的器械,它的威力比弓更大,往往一下子就能殺死好幾名兵卒。還有一種稱之為「拋車」的器械,能拋投巨石、炭火,威力巨大。不過最難纏的,還是我們私下叫做「乙壁」、「乙蓋」的器械……”
  
        “那是什麼?”蒙鶩好奇問道。
  
        見此,蒙摯便用雙手比劃著解釋道:“那是一種木制的遮板,家兄曾經親自帶人靠近城牆觀察過,此物形狀好似乙字,上端是遮板,下端是基座,滕人將其安在城牆上,使上端的遮板能突出牆外,令我軍的兵卒難以用長梯攀爬。……就像這樣,它的上端是可以移動的,若我們將長梯架在城牆上,它就向外推,將梯子頂翻;若我們將長梯架在它的上端遮板上,它就往回縮,使梯子失去支撐。……更叫人頭疼的是,這種器具還能保護城牆後的滕兵,使城下的我軍無法射到他們,唯有在遠處射。”
  
        “不能摧毀麼?”蒙仲冷不丁插嘴道。
  
        “沒有意義。”蒙摯看了一眼蒙仲,搖搖頭解釋道:“這種「乙壁」打造並不難,所需的材料也不過是木頭而已,我們付出巨大代價摧毀多少,滕城很快就能重新打造一批……墨家弟子,各個都懂得打造這種守城器械,且他們還教會了城內的滕人。”頓了頓,他接著說道:“是故唯一的辦法,就是圍城,阻止滕人出城砍伐木頭,將周圍一帶的林木全部燒毀,但滕國似乎事先儲備了不少木頭……”
  
        說到這裡,他再次搖了搖頭,顯然是對這種簡易的守城器械無可奈何。
  
        見蒙鶩、蒙仲等新來的族人似乎有些不信,有一名族人歎息道:“過幾日,待軍司馬再次嘗試攻城時,你們就知道此物的厲害了。”
  
        蒙鶩、蒙仲等人相互看了一眼,沒有再多說什麼。
  
        會議結束後,族人們相繼散去,回各自的兵帳歇息,唯獨蒙仲被蒙擎留了下來。
  
        在沒有旁人的情況下,蒙擎嚴肅而誠懇地對蒙仲說道:“阿仲,你兄長的事,我深感愧疚,但你放心,只要為叔跟阿摯還活著,終有一日會擒住滕虎,讓你能為兄報仇……”
  
        “蒙擎叔……”
  
        蒙仲其實很想說這件事不怪兩位叔父,但看著蒙摯嚴肅而誠懇的表情,他最終點了點頭。
  
        而就在這時,忽然有族兵前來稟報道:“家司馬,軍司馬來到了我等這邊,說是來慰勉增援的族人的。”
  
        “軍司馬景敾?”
  
        蒙擎微微一愣,不及細想便帶著蒙仲前往恭迎,同時派人傳喚蒙鶩、蒙摯等族內的車吏。
  
        不多時,蒙仲便在營內見到了景敾,見到這位負責宋國討伐滕國的最高統帥。
  
        “蒙摯,見過軍司馬。”
  
        “不必多禮。”
  
        在彼此見禮後,年過七旬的景敾笑著解釋道:“聽聞景亳蒙氏今日有增援到此,老夫特來慰勉,蒙氏一族真不愧是我宋國的棟樑啊,憂心國事,出兵增援,竟比彭城那邊的家族還要迅速……”
  
        “軍司馬過贊了。”
  
        蒙擎抱拳謝過,心底不禁有些驚訝。
  
        雖然景敾口口聲聲說是為了慰勉蒙氏的增援而來,但這話顯然不能使人信服,景敾那是何等人物?那可是統率一軍王師的軍司馬,伐滕的宋國將領,慰勉蒙氏增援這種事,哪怕他隨便派幾名親兵也足以,根本無需他親自前來。
  
        但既然景敾這麼說,蒙擎當然也不會追問究竟。
  
        蒙擎覺得,倘若景敾果真是有其他事前來,他終歸會道出目的的。
  
        果不其然,在跟蒙擎閒扯了幾句後,景敾便故作不經意地問道:“蒙擎,老夫聽說你蒙氏一族中,有一名叫做蒙仲的少年,有幸拜在莊夫子門下……”
  
        蒙擎奇怪地看了一眼景敾,並未第一時間回答,而是微微轉過頭看向蒙仲。
  
        見此,蒙仲便主動行禮說道:“軍司馬,小子即是蒙仲。”
  
        “喔?”
  
        景敾微微一愣,仔細打量著蒙仲,旋即笑著說道:“果然是少年逸才,不愧是莊夫子的弟子。”
  
        從外表就看出是“逸才”?
  
        蒙仲表情有些古怪,心中暗自猜測。
  
        他可不信他乃莊子弟子的這件事已經傳遍了宋國,很顯然,這是有人透露給景敾的,並且這個人地位不俗,以至於景敾對他極為客氣和藹。
  
        仔細想想,附和條件的,恐怕就只有宋王偃與惠盎二人了。
  
        但以宋王偃的性格,根本不會拐彎抹讓景敾照顧他——並且宋王偃也不太可能會對他特殊照顧,所以說,只有惠盎。
  
        果然,在稱讚了蒙仲幾句後,景敾便帶著幾分試探說道:“聽聞你在彭城時,住在你兄府上,還好嗎?”
  
        『?』
  
        蒙擎在旁聽得一頭霧水。
  
        卻見蒙仲說道:“軍司馬指的是惠盎惠大夫吧?”
  
        “對對對。”
  
        一聽這話,景敾再無懷疑,笑著拉攏關係道:“惠大夫真乃國之棟樑,他與老夫也稱得上是忘年之交,若日後在軍中有何需求,你不妨直言於老夫,老夫當酌情……呵呵呵呵。”
  
        面對景敾的刻意示好,蒙仲不禁感慨他義兄惠盎的人脈,以及他恩師莊子的人脈。
  
        “多謝軍司馬。”蒙仲抱拳謝道。
  
        “無需謝,無需謝。”景敾笑著擺了擺手。
  
        不得不說,惠盎的面子的確不小,比如幾日後的攻城戰,以往蒙氏族兵跟其他家族一樣,都是作為王師的從軍協助攻城,說得難聽點就是消耗城內守兵體力的炮灰,但這次,景敾卻將蒙氏族兵調到了側翼,雖然對外宣稱是讓蒙氏族兵守衛側翼,但實際上卻是將他們從戰場第一線撤了下來。
  
        提及這場攻城戰,蒙仲不得不說,雖然景敾待他很客氣,但這位老將在攻打城池方面確實沒什麼造詣,「蟻附」似乎是他唯一的攻城戰術——所謂的蟻附,即是讓士卒像螞蟻一般攀登城牆的戰術。
  
        另外,在這場攻城戰中,蒙仲亦見識到了蒙摯所提及的墨家的守城器械,尤其是那個被宋兵稱作「乙壁」的器具,在這種守城器械面前,縱使宋兵能攻到城下,也無法越過「乙壁」,攀上城牆,以至於滕城無驚無險就擋住了宋軍的進攻。
  
        『不愧是墨家所打造的守城器械啊,不過……或可以被「井闌」所破!』
  
        看到宋兵被阻擋于滕城城下,不得寸進,蒙仲心底暗暗想道。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9 01:50 PM

第50章:人心
  
        待當日攻城戰結束回到宋軍營寨,蒙仲便找了一塊布,在布上繪出了「井闌」的大致造型。
  
        所謂井闌,簡單地說就是“移動箭樓”,但也能像「雲梯」那樣起到“步卒通道”的效果,其外形就好像一幢小型的複合屋樓,最頂上有平臺,可以站立弓弩手,借高度優勢射擊敵城上的士卒。
  
        而井闌的內部,一般可分為數層——按照敵城的高度而決定井闌的層數,每層之間設回字階梯,除“頂上平臺”以外的最高“閣樓”,有一塊懸吊的木板,板上有倒鉤,可以在垂放下來時勾住敵城的城牆,使“閣樓”與敵城之間架起一座橋樑似的通道,幫助步卒快速攻上敵城。
  
        因此,完美的井闌設計,兼具“移動箭樓”與“步卒通道”兩種功能,前者用於弓弩手用遠距離兵器壓制城上的敵卒,而後者則省略了步卒攀爬城牆的步驟,是故,是一種非常便利而優秀的攻城器械。
  
        蒙仲之所以認為井闌能夠克制滕城的“乙壁”,那是因為井闌的“懸吊木板”,可以直接覆蓋“乙壁”,讓後者失去作用。
  
        當然,儘管作為優秀的攻城器械,但井闌也有它的缺點,比如移動能力差、容易被破壞、打造不易等等。
  
        移動能力差,這很好理解,畢竟井闌的高度一般取自敵方城牆的高度,倘若敵方城牆高三丈,那麼井闌就必須比三丈還要高,否則打造這種攻城器械就失去了意義。而在“增高”的情況下,底座勢必也得增大,這就大大增加了井闌的自身重量,所以移動能力非常差。
  
        由於井闌一般是木質結構,並且內部像房屋閣樓一般,因此它容易被針對,也容易被摧毀,尤其是敵方士卒使用火矢來進攻的時候。
  
        至於打造不易,則涉及到當世的匠造水準。
  
        作為木匠活最重要的工具「釘子」,尤其是「鐵釘」,當代遠遠沒有普及,因此當代的匠造建築、或者傢俱之類,一般都採用「榫(sǔn)卯(mǎo)結構」,即在兩個構成部件上採用凹凸部位相契合,借自加固整個物體的一種技術。
  
        其中,凸出部分叫「榫(榫頭)」,凹進部分叫「卯(榫眼、榫槽)」,若榫卯技術運用得當,兩塊木結構就能嚴密扣合,達到“天衣無縫”的程度。
  
        是故當代的匠造之物,大到宮殿,小到傢俱,都用不著釘子。【PS:馬車的車輪會用到釘類物,一方面增固,一方面防止榫卯結構因為震盪而脫離導致散架。其他以此類推。】
  
        而問題就在於,榫卯結構造物,這是只有經驗豐富的工匠才能掌握的技術,倘若蒙仲畫了一副井闌的草圖,找來一幫幾乎沒有相關木匠活經驗的步卒,就能打造出井闌車,那就太小看井闌這種攻城器械的技術含量了。
  
        是的,哪怕蒙仲已畫出了井闌車的草圖,但如何將其打造出來,這是一個問題,畢竟就算是王師那邊,也沒有優秀的工匠隨軍行動——這也是攻城方一般只能打造粗糙、簡易的攻城器械的原因。
  
        而除此以外,蒙仲心中亦有一個心結。
  
        他在考慮要不要將井闌造出來。
  
        因為據他的判斷,井闌這種優秀的攻城器械,很大程度上能克制滕城的“乙壁”,使其無法發揮作用,繼而幫助宋軍攻克這座城池。
  
        可一旦滕城攻克,滕國就將徹底覆亡,到時候城內的滕人將失去國家,甚至有可能因此遭到宋兵的屠戳——這也是蒙仲不希望看到的。
  
        ……
  
        目視著那塊畫著井闌草圖的布,蒙仲陷入了沉思。
  
        而就在這時,忽然蒙虎撩帳闖了進來,蒙仲正要打招呼,卻見蒙虎身後跟著兩名身穿甲胄的族兄。
  
        不動聲色地將那塊布收起來,蒙仲站起身來。
  
        “阿仲,這兩位是族兄蒙橫、蒙瑉。”蒙虎笑著介紹道:“方才碰到兩位族兄,他們讓我帶他們找你。”
  
        “找我?”蒙仲有些不解。
  
        其實在前幾日,在蒙擎召集族內所有的「車吏」時,蒙仲就曾見到蒙橫,他也是其中之一。
  
        但在此之前,無論是蒙橫還是蒙瑉,他以往都不曾無接觸過。
  
        “你是蒙伯的弟弟吧?”
  
        那名叫做蒙橫的族兄走上前來,笑著示好道:“阿伯生前與為兄等人頗為親近,你既是他的弟弟,跟我們的弟弟那是一樣的。”
  
        聽聞此言,那名叫做蒙瑉的族兄亦笑著點點頭。
  
        當晚,蒙橫與蒙瑉將蒙仲、蒙虎二人了他們的兵帳,旋即吩咐兵卒弄了點酒肉,四人在帳內喝酒閒聊。
  
        軍中可以喝酒麼?
  
        對於步卒來說當然是不允許的,但對於蒙橫、蒙瑉、蒙仲、蒙虎等蒙氏的族人來講,就算稍微違反軍中的規矩,家司馬蒙擎也不會因此責怪他們,而王師那邊更不會來管。
  
        總而言之,像蒙橫、蒙瑉、蒙仲、蒙虎這種家族的族人,是擁有一些特權的,並非平民出身的普通兵卒可比。
  
        通過一番閒聊,蒙仲這才得知,蒙橫、蒙瑉二人,跟他兄長蒙伯是在行軍途中相識的。
  
        當初蒙伯一行人從景亳前往彭城時,正值寒冬臘月,冰雪封路,當時蒙橫、蒙瑉都只是徒步趕路的一般甲士,因為天氣寒冷險些凍死在路上,是蒙伯讓出了自己在戰車上的位置,讓這兩位族兄弟能得到充分的歇息,經那以後,蒙橫、蒙瑉與蒙伯便成為了親近的好友。
  
        蒙仲忽然想起,在兄長蒙伯的書信中曾寫道,在蒙伯等人駐紮在彭城城外時,彭城曾遣來一些女子“慰勞”他們,當時蒙伯就因為“拒絕”了分配給他的那名女子,隔日遭到了蒙橫、蒙瑉二人的笑話——那個時候,他們幾人的關係就已經非常親近了。
  
        “阿伯是一位猛士。”
  
        喝到後半段,蒙橫已隱隱有些醉,回憶著當初滕虎那一場夜襲,醉醺醺地對蒙仲說道:“當時營寨內一片混亂,四處火起,滕國的士卒殺入軍中,見人就殺,那滕虎……”
  
        說到這裡,他眼眸中露出幾許恐懼,仿佛是那場夜襲心有餘悸。
  
        此後,蒙瑉接過話茬繼續講述。
  
        據他的講述,當時蒙氏族人都慌了,四散逃亡,唯獨蒙伯跟著蒙摯,盡力聚集族人。
  
        在他的喊聲下,蒙橫、蒙瑉等人陸續彙聚到一起,在蒙摯的率領下抗擊進犯的滕人,卻沒想到剛好撞見滕虎,以至於才會發生「滕虎重傷蒙摯」、「蒙伯為救蒙摯而被滕虎所殺」這一些列的事。
  
        據蒙橫、蒙瑉所言,那晚的蒙伯足可稱是盡職盡力,勇猛果敢,與平日裡的木納、憨厚判若兩人,這一些,聽得蒙仲暗自感慨。
  
        因為他感覺得出,蒙橫、蒙瑉對他兄長蒙伯的親近與懷念,是發自內心的。
  
        當晚,蒙仲與蒙虎回到兵帳歇息。
  
        待等到次日,蒙橫、蒙瑉兩位族兄再次找到了蒙仲、蒙虎二人,說是要帶他們出去轉轉——其實就是帶他們外出巡邏。
  
        鑒於已在軍營內住了幾日,正好感覺心悶,蒙仲與蒙虎便高興地接受了蒙橫、蒙瑉二人的邀請。
  
        本來以「一乘之兵」的編制來說,七十五名士卒大概有三十人是蒙氏的族人,但蒙橫、蒙瑉二人這隊兵,卻只有他們二人是蒙氏族人,餘下的皆是步卒,大概只有五十人。
  
        而這五十人當中,只有一小部分是曾經從蒙邑帶來的家族兵卒——即家奴、流民等組成的兵卒,而其餘,則是從彭城一帶徵召的平民、流民等等。
  
        對於這些兵卒,蒙橫、蒙瑉二人是擁有生殺大權的。
  
        “我來駕車!讓我試試領軍的滋味吧。”
  
        蒙虎興致勃勃地登上戰車。
  
        “哈哈。”蒙橫哈哈一笑,說道:“好,就讓你當一天車吏。”說罷,他吩咐身後的兵卒道:“所有人聽從號令。”
  
        “是!”五十名兵卒用不算整齊的聲音回答道。
  
        在得到蒙橫、蒙瑉二人的允許後,蒙虎笑哈哈地駕馭著戰車向前而去。
  
        而蒙橫、蒙瑉二人,則跟蒙仲坐在車上,二人向蒙仲介紹附近的地形,以及曾經在那裡所發生的戰事。
  
        在此期間,別看蒙橫、蒙瑉二人將職務暫時讓給了蒙虎,但他們在對蒙仲介紹周邊情況的時候,總時不時用警惕的眼神掃視四周,這讓蒙仲不禁暗自想道:殘酷的戰場,已經將這兩名族兄磨礪的異常警惕了。
  
        忽然間,蒙橫好似看到了什麼,猛地站起身來,一拍蒙虎的後背,低聲說道:“阿虎,勒馬!”
  
        蒙虎嚇了一跳,趕緊勒住韁繩,使戰車停了下來。
  
        “怎麼了?怎麼了?”蒙虎有些驚慌地問道。
  
        旋即,就見蒙橫指右前方的一片樹林說道:“那裡,有四個人跑進去了。”說罷,他吩咐身後的兵卒道:“去二十個人,抓住那四人,要活的。”
  
        “是!”
  
        一聲令下,當即便有十名兵卒手持兵器沖向那片樹林,片刻之中,將蒙橫所說的那兩人抓了過來。
  
        兩男兩女,目測都在二十幾歲左右,其中兩名男子似乎被那二十名兵卒拳打腳踢過,以至於臉上、身上留下了新的傷痕,而那兩名女子,則安然無恙,只是抱在一起,用驚恐以及哀求的目光看著戰車上的蒙橫、蒙瑉、蒙仲、蒙虎四人。
  
        滕人?
  
        蒙仲心中一愣,還沒來得及產生什麼想法,卻聽到身邊傳來了蒙橫的聲音。
  
        只見蒙橫臉上微微掛著幾絲笑容說道:“阿仲,阿虎,殺了那兩個男人。”
  
        “……”
  
        蒙仲、蒙虎二人面面相覷。
  
        而此時,蒙橫已抽出了蒙仲腰間的佩劍,將其塞到蒙仲手中,旋即摟著他的肩膀,低聲說道:“阿仲,你是阿伯的弟弟,我與阿瑉雖然有心保護你,但你也要學會如何保護自己……我倆能夠教你的,就是如何邁出第一步……殺了他們,你的心從此不會再畏懼,不會再動搖!”
  
        “……”
  
        蒙仲愕然地看向蒙橫,這才發現,這位在他們面前笑吟吟和藹和親的族兄,此刻的眼神一片冰冷。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9 01:53 PM

第51章:人心(二)
  
        “不要……”
  
        “請放過我們……”
  
        那兩名滕國女子哭泣哀求,而那兩名男子,此時已被那些兵卒反手綁了起來,嘴裡亦塞了破布,此時正凝眉瞪目,用憤慨的眼神瞪著戰車上的蒙橫四人。
  
        “他們是無辜的平民。”
  
        蒙仲皺著眉頭說道。
  
        “無辜?”
  
        蒙橫輕笑一聲,指著那名掙扎地最激烈的男子,眯著眼睛說道:“這個傢伙是殺過人的,你覺得他無辜麼?你別覺得我是隨口胡謅,等你經歷的事多了,自然而然就能感覺到……殺了他們,阿仲!”
  
        可能是聽到了蒙橫的話,那兩名女子哭泣著懇求道:“不,請放過我們,我的兄長從未殺過任何宋人……”
  
        “閉嘴!”蒙橫冷喝一聲,嚇得那兩名女子花容失色,整個人顫抖不停。
  
        看到這一幕,蒙仲搖了搖頭,垂下了手中的劍:“他們是無辜的。”
  
        蒙橫皺著眉頭看著阿仲,見後者態度堅決,失望地搖了搖頭,旋即對蒙虎說道:“阿虎,你去殺了他們。”
  
        此時,蒙瑉已抽出了自己的劍,將其塞到蒙虎手中。
  
        見此,蒙仲沉聲說道:“阿虎,不可以!”
  
        “我……”蒙虎攥著利劍一臉惶恐不安,良久,亦放下了手中的劍,搖搖頭說道:“阿仲說得對,他們只是無辜的滕國平民……濫殺無辜,並非榮耀。”
  
        “愚蠢!”
  
        蒙橫臉上露出失望之色,挑下戰車,鏘地一聲抽出了腰間的劍,朝著一名男子的頭顱砍了下去。
  
        只聽“叮”地一聲,他的劍被擋下了,原來,蒙仲亦跳下了戰車,用手中的劍將蒙橫擋了下來。
  
        “你在做什麼?阿仲?”
  
        蒙橫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蒙仲,質問道:“你將劍指向自己的族人麼?”
  
        “我沒有。”蒙仲搖搖頭解釋道:“族兄,我只是覺得濫殺平民不能接受。……他們只是滕國的平民,想要逃離這場戰爭……”
  
        “你可知道,滕人殺了我多少宋人麼?就連你的兄長阿伯,他亦是死在滕人手中!”說話間,蒙橫又加了幾分力道,但讓他有些驚訝的是,蒙仲明明比他小幾歲,但手上的力道卻不弱,愣住抵住了他的力道。
  
        “我兄長,他是死在滕虎手中,而我族的族人,則是死在滕國的兵卒手中,滕虎以及其麾下的滕國士卒,將是我報仇的對象,但不是這些人……”蒙仲態度堅決的回答道。
  
        見此,蒙橫眼眸中流露出幾分厲色,就在這時,便聽蒙瑉喝止道:“阿橫,夠了!……到此為止。你莫要說阿仲用劍對著你,難道你不是用劍對著族人麼?”
  
        蒙橫看了一眼蒙瑉,終於垂下了手。
  
        “愚蠢。”
  
        在瞥了一眼蒙仲後,蒙橫丟下一句話,回到了戰車上,駕馭著戰車,帶著一隊大概三十名兵卒離開了。
  
        期間,蒙虎看到滿臉氣憤的蒙橫,識相地跳下了戰車。
  
        看著蒙橫帶著人離去,蒙瑉歎了口氣,轉頭對蒙仲說道:“阿仲,我們只是想幫你們一把……手上沒有沾過血的新兵,很多人連第一場戰事都撐不過去。我跟阿橫,與阿伯素來親近,不希望你……”
  
        蒙仲默默地點點頭。
  
        “放了他們。”
  
        在蒙瑉的命令下,那二十幾名兵卒釋放了那兩男兩女。
  
        目視著那四人倉皇逃離的背影,蒙瑉哂笑道:“看到了嗎?阿仲,你的善良,並沒有換來這些人一聲感謝。”
  
        蒙仲聞言平靜地說道:“把他們抓起來,痛毆一頓,險些讓他們命喪在此,這算是什麼善良呢?……更何況,我這麼做並不是為了他們,而是為了我自己心中的原則。”
  
        “不濫殺無辜的原則?”
  
        蒙瑉笑了笑,帶著一隊兵卒,與蒙仲、蒙虎二人緩緩走在荒野上。
  
        期間,蒙瑉感慨地說道:“阿橫,他以前不是這樣的。……這兩年,我們見的太多了,你知道「蒙聚」麼?那也是我們的族兄弟,跟我、跟阿橫,還有你兄長阿伯,我們幾人曾經關係很緊密,都是蒙摯叔手底下那隊的甲士。……跟你一樣,蒙聚也反對殺害滕國的平民,是故曾經我們偷偷放走了不少滕國的平民,但滕人並不會因此感恩,最後,蒙聚是被他放過的滕人殺死的……那個該死的畜生,見阿聚不注意趁機奪走了兵器,一劍將阿聚給捅死了……”
  
        說到這裡,他看了一眼蒙仲、蒙虎,心有餘恨般說道:“雖然最終我們將那畜生砍成了肉泥,但阿聚卻活不過來了。……阿仲,你莫覺得滕國的平民無辜,別忘了,他們心中對我們痛恨萬分,只要有機會,他們就會反咬你一口,到時候,沒有人會對你仁慈。”
  
        說到這裡,他拍了拍蒙仲的肩膀,笑著說道:“好了,這裡離軍營也不遠了,你二人就先回營寨吧,我去找阿橫,我們還得巡邏呢。”
  
        蒙仲點點頭,與蒙虎一同目送著蒙瑉這位族兄帶著那隊兵卒離開。
  
        “有朝一日,我們也會變得這樣嗎?”
  
        蒙虎問道。
  
        “什麼?”
  
        “變得像這兩位族兄一樣冷漠無情……昨日在一起喝酒吃肉的時候,我完全不覺得陌生,但方才……”
  
        “回去吧。”
  
        拍了拍好兄弟的肩膀,蒙仲與蒙虎返回了軍營。
  
        回到軍營,回到自己的兵帳,蒙仲躺在草榻上回想蒙橫、蒙瑉對他所說的那番話,他再次深刻地體會到,為何他的老師莊子曾堅決阻止他服役從軍。
  
        或許就因為這場不義的戰爭中,並沒有所謂的對與錯,善與惡,所有人都在做自認為正確的事,宋王偃為使宋國變得強大而征伐滕國,滕虎為了保護自己臣民而殺死宋兵,還有蒙橫、蒙瑉,以及那些滕人。
  
        純粹的善惡對錯,無法定義這場戰爭,詮釋這場戰爭。
  
        想著想著,蒙仲忽然想到了懷中的那塊布,那塊畫著井闌草圖的布。
  
        在略一思考後,他翻身下了草榻,前往家司馬蒙擎的兵帳。
  
        而此時,家司馬蒙擎正在其兵帳內,與其弟蒙摯,以及他蒙氏一族的少宗主蒙鶩三人討論昨日的攻城戰。
  
        昨日的攻城戰,由於蒙氏族兵被軍司馬景敾從戰場第一線撤到了側翼,因此兵卒上沒有任何損失,但是滕城的難以攻克,還是給他們造成了一定的心理壓力。
  
        最通俗地說,一日不攻克滕城,他們就一日無法返回鄉邑,甚至於,倘若征戰不利導致宋王震怒,他們也免不了受到牽連。
  
        三人正在商議時,便聽到帳外有族人通報:“家司馬,蒙仲求見。”
  
        聽說是蒙仲求見,蒙擎當即召前者入帳,詢問前者此番前來的目的,或者有什麼需求。
  
        “蒙擎叔……還有蒙摯叔與蒙鶩叔。”
  
        “阿仲,你不是跟著蒙橫、蒙瑉他們外出巡邏了麼?”蒙摯好奇地問道。
  
        蒙仲並沒有細做解釋,含糊其詞地蒙混了過去,旋即,他將畫著井闌草圖的布鋪在蒙擎面前的矮桌上,說道:“三位叔父,關於滕城的那些乙壁,小子認為可以造此物破解。……井闌車!”
  
        蒙擎、蒙摯、蒙鶩三人聞言一愣,仔細看向布上所畫的草圖,蒙摯驚訝地問道:“你想出來的?”
  
        “不是。”蒙仲連忙解釋道:“我只是想起以前觀閱兵書時,兵書中曾繪有類似的攻城器械,我只是稍稍改了改……”
  
        “這也很了不起了。”蒙摯笑著說道:“跟我們詳細說說,看看此物是否如你所言。”
  
        於是,蒙仲便向三位族叔介紹了井闌車的效果,起初蒙擎、蒙摯、蒙鶩三人還不是很在意,但越聽,他們越覺得此物非比尋常。
  
        “好東西!”有些激動地捧起那塊布,蒙摯高興地說道:“若能造出此物,相信滕城再也無法抵擋我軍。”
  
        說罷,他微微思考了一下,對蒙仲說道:“阿仲,此物……要不要跟軍司馬說一聲。”
  
        蒙仲想了想說道:“我們先造吧,試試具體的效果,至於軍司馬那邊,就有蒙擎叔去說一聲吧,畢竟是軍司馬,我們瞞著他也不妥。”
  
        “這樣最好。”三位族叔都點了點頭。
  
        於是乎,當日蒙氏族兵聚集兵卒,令他們到軍營外附近的樹林砍伐林木,運回營中打造井闌車。
  
        而家司馬蒙擎,則親自前往王師的帥帳,向軍司馬景敾稟報此事,說他們的族人蒙仲想出了可破解滕城那種乙壁的攻城器械。
  
        倘若是換做旁人,軍司馬景敾恐怕還不會在意,但考慮到蒙仲乃是莊子的弟子,惠盎的義弟,這就值得景敾對這件事提高重視。
  
        並且,景敾還親自來到蒙氏族兵的兵營,觀察井闌車的建造。
  
        由於蒙氏的兵卒並非是掌握了榫卯技術的工匠,因此,第一架打造出來的井闌車非常粗糙,其中很多關鍵位置都得用草繩、麻繩捆綁,堅固與穩定程度都與蒙仲的預想相差很遠,不過作為第一架井闌,勉強也算過得去了。
  
        “先造四架試試。”
  
        在聽了蒙仲的介紹後,軍司馬景敾亦對此物產生了興致,派兵卒砍伐林木,幫助蒙仲在短短五日內就造出了四架井闌車。
  
        八月初一,軍司馬景敾再次攻打滕城。
  
        在這場攻城戰中,宋軍首次使用了井闌車。
  
        這種新型的攻城器械,引起了滕城城內諸墨家弟子的驚疑。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9 01:56 PM

第52章:墨者與井闌
  
        滕城,作為滕國的都城,也是「滕元公滕弘」幾乎用了半生歲月所建造的城池,雖然它的占地規模遠不如邯鄲、陶邑、商丘、臨淄等當世的大城,但也稱得上是一座堅城。
  
        這得歸於孟子的勸告。
  
        滕元公滕弘,他在仍作為滕國世子的時候,就曾親自登門向孟子請教。
  
        而在其父死後,滕弘在繼承滕侯的位子後,亦曾向孟子請教。
  
        他曾問孟子道:“滕國是個小國,夾在齊國和楚國之間,應該投靠齊國呢,還是投靠楚國呢?”
  
        孟子便對他說道:“謀劃這個問題不是我力所能及的。如果一定要我說,就只有一個辦法:深挖這護城河,築牢這城牆,與百姓共同守衛城池與國家,使百姓寧可獻出生命也不逃離,那麼這就可以行得通了。”
  
        這即是孟子主張的“王道”、“仁政”思想。
  
        滕元公深以為然,於是在他執國的幾十年裡,善待國人,高築城牆,深挖護城河,這才有了今日這座讓宋國打了三年仍未攻陷的城池,滕城。
  
        當然了,使宋軍耗時三年都未能攻陷滕城,這當然並非只是城池的作用,更主要的,還是在於守城的人。
  
        除了現任滕國君主滕虎以及他率下的臣民外,城內亦有諸多墨家弟子,甚至還有齊國秘密派遣的兵將。
  
        不錯,除了墨家弟子外,還有齊國暗中支持滕國抵擋宋國的進攻,這才是滕城被宋軍打了整整三年都沒有陷落的原因。
  
        八月初一,宋國軍司馬景敾再次率軍攻打滕城,墨家鉅子「丘量」當即登上城樓,查看究竟。
  
        墨子死後,墨家陸續分裂成三派,即相裡氏之墨(秦墨)、鄧陵氏之墨(楚墨)、相夫氏之墨(齊墨)。
  
        而丘量所率領的墨家弟子,就屬於「鄧陵氏之墨」,也就是俗稱的「楚墨」、「墨俠」。
  
        這支墨家弟子,以最初的首領「鄧陵子」為首,以俠客的身份行俠仗義,「孟勝」即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人物,其最著名的事例莫過於為陽城君守城一事。
  
        這件事的起因,在於楚悼王去世,當時吳起在楚國擔任令尹,得罪了許多貴族,因此楚悼王去世之後,這些楚國貴族作亂,欲誅殺吳起。
  
        吳起見自己不能倖免,便逃到安放楚悼王靈柩的陵園,故意伏在楚王的屍身上被亂軍的箭矢所殺,導致有一些箭矢射中了楚悼王的遺體。
  
        按照楚國的法律,毀壞王屍是罪連三族的大罪,吳起借此報復這些楚國貴族。
  
        隨後,楚國太子繼位——即「楚肅王」,他下令殺光「射吳起並中王屍者」,共有七十多個家族被牽連,而孟勝的好友陽城君,亦是其中的一名楚臣。
  
        當楚國王師前來攻打陽城的時候,陽城君自己率先逃跑了,卻將自己的邑城託付給好友,即當時的墨家鉅子孟勝。
  
        孟勝知道他不能倖免,但為了守“義”,他又不能違背對陽城君的承諾而放棄守衛城邑,為了不使墨家的傳承斷絕,他派了三個人到齊國,將鉅子之位傳給同為墨家弟子的「田讓(即田鳩、田襄子)」,而他則率領著近兩百名墨家弟子慷慨赴死,堅守陽城到最後一刻,直到被楚軍攻破。
  
        此後,「田鳩」成為墨家鉅子,但是他本身屬於「相夫氏之墨(即齊墨)」,齊墨與楚墨不同,他們不以行俠仗義為己任,而是以學者辯論為主,他們周遊諸國,講授墨家的“兼愛”思想,反對一切暴力——包括起義行為,希望用柔和的態度獲取和平,是墨家中的最理想派。
  
        至於最後的相裡氏之墨(即秦墨),此派注重科技研究,認為秦國的制度最接近他們墨家的理想,便試圖幫助秦國。
  
        若干年前,「田鳩」前赴秦國,欲實現墨家的抱負,然不幸死在秦國,隨後,遊俠派的楚墨,以及辯論派的齊墨,陸續選出了自己一派的鉅子,而其中遊俠派,也就是楚墨,他們的鉅子即「丘量」,一名齊人出身的墨家弟子。
  
        八月初一,得知宋軍再次於城外西郊聚集的消息,墨家鉅子丘量不敢怠慢,立刻登上城牆,窺探宋軍的動靜。
  
        別看丘量一身布衣草鞋的打扮,可城牆上的滕國軍民,皆對他格外尊重,在其經過時尊稱“墨家鉅子”,由此可見,墨家已經得到了滕國臣民的信賴。
  
        “鉅子!”
  
        當丘量登上城牆後,當即有一名墨家弟子招呼道:“您快來看。”
  
        聽聞此言,丘量走上前去,順著那名墨家弟子手指所指的方向,旋即立刻就望見了宋軍陣列中的那四架井闌車。
  
        這也難怪,畢竟那四架井闌車比滕城的城牆還要高,在一隊隊宋軍的陣列中仿佛鶴立雞群,怎麼可能看不到。
  
        “樓車?”丘量微微皺了皺眉。
  
        他所說的「樓車」,其實就是井闌車,不過是墨子早些年所發明的,後來曾被楚國用來攻打宋國,那時墨子便率領墨家弟子幫助宋國抵擋楚國,且又發明了用火攻在摧毀這種樓車的辦法。
  
        不過,這種樓車與蒙仲所繪的井闌車又有所區別,前者還不具備“步卒通道”的功能,只是一種“移動箭塔”。
  
        “可惡的宋人,竟敢盜用我墨家的發明。”
  
        在旁有墨家弟子憤憤地說道。
  
        丘量皺著眉頭沒有說話,因為他覺得這件事很奇怪:宋將景敾攻打了滕城兩年多,以往從不見他打造這種樓車,只會叫宋兵用「蟻附」的戰術攻打城池,怎麼忽然間就改變了原來的戰術呢?
  
        不過他暫時無暇細想,對左右弟子吩咐道:“你等應該都知道這種樓車以及對付它的辦法。……叫城內的弟子立刻打造木盾,發給城上的守兵,只要人人手中都有一面盾牌,便能將這種樓車的威脅降到最低。”
  
        “是!”
  
        當即有墨家弟子應聲而去。
  
        平心而論,墨家鉅子丘量此刻並不是很在意那種他所認為的“樓車”,因為在他的印象中,這種樓車需要配備弓弩手,才能對守城方造成巨大的威脅,然而,弩在宋國仍是比較稀罕的東西,畢竟宋國並非韓國——韓國是生產強弩的國家,素有“天下勁弩皆出自韓”的美譽。
  
        在缺少弩的情況下,縱使宋國用弓手來代替,他們對滕城的威脅度也不會太大,畢竟拉弓射箭是一件非常消耗體力的事,哪怕是一名優秀的弓手,一場戰爭或許最多也只能射出七八支箭矢,更別說弓的打造也不易。
  
        “嗚嗚——嗚嗚——”
  
        “咚咚咚咚——”
  
        就在丘量暗自思量時,在城外的西郊,號角與軍鼓齊鳴,旋即,宋國的軍卒們奮力推動著那四架井闌車,使其徐徐靠近滕城。
  
        “鉅子。”
  
        丘量的背後,傳來了一個洪亮的聲音。
  
        丘量轉頭一瞧,便看到滕國的君主滕虎,不知幾時已經來到了城上,遂朝著後者微微頷首,作為禮節:“滕侯。”
  
        滕虎,或者稱為滕侯虎,這是一位身高九尺的猛士,身高九尺、虎背熊腰,當面對墨家弟子與滕國臣民時,臉上時常帶著爽朗的笑容,尤其是此刻當他懷中抱著一名六七歲的女孩時,很難想像如此具有親和力的人,竟是讓無數宋兵感到畏懼、感到驚恐。
  
        “不知是誰家的小丫頭,說是想讓我抱抱。”
  
        見丘量的目光盯著自己懷中的女孩,滕虎笑著解釋道,旋即,他彎下腰將女孩放在地上,拍拍後者的腦袋笑著說道:“好了,小丫頭,我要去打惡人了,你趕緊回家吧,省得你爹娘擔心你。”
  
        “君侯,您一定要打很多很多的惡人。”女孩拉著滕虎的衣角一臉期待地說道。
  
        滕虎咧嘴哈哈大笑,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放心吧。”
  
        看著那個小女孩高高興興地離開,墨家鉅子丘量心中暗暗感慨。
  
        雖然墨家與儒家一向關係惡劣,但滕文公沿用孟子“王道”、“仁政”思想所治理的這個國家,卻頗為符合墨家崇高理想中的那個“聖國”,即沒有貴族傾軋、沒有迫害,縱使是滕弘、滕虎這等君主,亦能平易近人,與普通的平民打成一片。
  
        然而這樣的國家,卻遭到了宋國的進攻。
  
        “景敾老兒又來自討沒趣麼?”
  
        在那個小女孩離開之後,滕虎臉上那發自肺腑的笑容便逐漸褪去,取而代之的,則是冷笑,是對宋國將領景敾的輕蔑。
  
        見此,丘量提醒道:“滕侯莫要輕敵,滕侯且看,宋軍打造了四架樓車……”
  
        說著,他向滕虎簡單介紹了一番。
  
        而此時,那些在城牆上的滕兵們,已經將稱為乙壁的守城器械架在城牆上,畢竟那些扛著梯子前來攻城的宋兵們,已然快攻到城底下。
  
        “射箭!”
  
        隨著一名滕國將領的命令,城上稀稀拉拉地射出一波箭雨。
  
        沒辦法,畢竟製作弓具是一件非常不易的是,整個滕城也只有數百張弓而已,根本做不到箭如雨下——而事實上,城外的宋軍也做不到。
  
        就比如城外那四架井闌車上的頂部平臺上,每架井闌車只有二十幾個弓手,這種程度,如何能壓制城牆呢?
  
        見此,滕虎笑著說道:“景敾老兒試圖借此物攻破滕城,當真是……”
  
        剛說到這,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城外的那四架井闌車,徐徐放下了垂吊的木板,砰地一聲架在了城牆上,蓋住了幾塊乙壁,以此構築了一條井闌車與城牆之間的通道。
  
        而在“通道”的另一頭,那是一隊嚴正以待的宋兵步卒。
  
        “什麼?!”
  
        墨家鉅子丘量面色大變,死死盯著最近的那架井闌車。
  
        不好!這不是我墨家的樓車!
  
        他一臉驚愕地想道。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9 01:59 PM

第53章:墨者與井闌(二)
  
        “砰!”
  
        “砰!”
  
        “砰!”
  
        “砰!”
  
        四架井闌車的吊板,陸續架在城牆上,以此構築了一條狹窄的通道,旋即,一名名宋兵踩著這條狹隘的通道,沖上了城牆。
  
        由於井闌車跟城牆僅幾丈遠,因此那些宋兵只是在那塊木板上踩了幾下,便能從守城滕兵的頭上躍過,直接躍上城牆。
  
        “宋兵……宋兵攻上城牆了!”
  
        “殺死他們!”
  
        滕城的城牆上,響起了滕國兵卒著急的呼喊聲,旋即,他們手持著利劍,湧向那些宋兵,與其展開了搏殺。
  
        “該死的!”
  
        滕虎大罵一聲,抽出自己腰間的利劍前去支援。
  
        不得不說,滕虎不愧是讓宋兵感到驚恐的猛士,只見他揮舞起手中的利劍,一劍便砍翻了迎面的宋卒,儘管那名宋卒其實已經舉起手中的戈戟進行防禦,但仍被滕虎用可怕的臂力,一劍砍斷戈戟的木質戟身,且此後餘力未消,重重斬在那名士卒的胸口,頓時間鮮血四濺。
  
        “給我去死!”
  
        隨著他一聲暴喝,他沖入宋兵的陣列中,左揮右砍,愣是殺地七八名宋兵節節敗退,心驚膽顫。
  
        然而一連殺死了五六名宋兵,滕虎卻愕然發現一件怪事,那就是攻上城牆的宋兵數量絲毫不見減少,反而越來越多。
  
        怎麼回事?
  
        他皺著眉頭看向城外的井闌車,看著那條“通道”上,有宋兵正源源不斷地躍上城牆。
  
        這些宋兵從哪裡來?
  
        何以源源不斷?
  
        滕虎難以置信地想到。
  
        而與此同時,墨家鉅子丘量正睜大眼睛看著城外的井闌車。
  
        他發現,在井闌車的底部後端,正有一隊隊宋兵排著隊伍,整整齊齊地進入井闌車內部,旋即從井闌車“頂樓”出現,邁過那塊木板,跳上城樓——這正是井闌車內部能源源不斷出現宋兵的原因。
  
        這座樓車……
  
        丘量的額頭滲出了幾絲冷汗。
  
        他此時才意識到,他做出了錯誤的判斷:城外的那四座井闌車,根本就不是他們墨家的樓車,它們比樓車更完美,兼備“移動箭塔”與“步卒通道”兩個功能,若不能摧毀那四座井闌車,就會有源源不斷的宋兵攻上城樓。
  
        而糟糕的是,他墨家弟子打造的「乙壁」,在這種完美的攻城器械面前形同虛設,根本起不到作用。
  
        “摧毀樓車!用火矢摧毀樓車!”
  
        丘量心急地叫喊道。
  
        然而,火矢,也就是綁著引火之物的箭矢,它並非是城牆上的常備,因為此前宋軍根本沒有什麼能夠威脅到滕城的攻城器械,是故滕城並沒有準備多少。
  
        反而是城外的宋軍,曾經為了摧毀滕城的乙壁而收集了不少油跟布,用來製作火箭。
  
        摧毀樓車是麼?
  
        滕虎在遠處聽到了墨家鉅子丘量的喊聲,見城牆一時間難以準備火箭,索性奪過一塊盾牌,一躍跳上了一架井闌車的吊板,試圖在這座狹窄的“橋”上,阻止宋兵湧上城牆。
  
        不得不說,在狹隘的地方,滕虎的武力得以發揮出最大的威力,雖說迎面那座井闌車上有源源不斷的宋兵沖上吊橋,但面對著仿佛“一夫當關”的滕虎,卻是沒人可以跨越。
  
        “滾開!”
  
        隨著滕虎一聲聲的暴喝,一名名試圖殺死滕虎的宋兵被他推下、砍下吊橋,在慘叫聲中摔落在城下的地上,或哀嚎慘叫,或直接斃命。
  
        “滕侯!”
  
        “滕侯!”
  
        看到那些宋兵摔落的慘狀,城牆上的滕兵們亦為滕虎捏一把冷汗,畢竟滕虎再勇武,也難保他不會掉落“橋”下,而一旦掉落橋下,那就是十死無生的局面——畢竟城牆底下,那是不計其數的宋兵。
  
        更要命的是,迎面那架井闌車上的宋軍弓手們,此刻亦將弓箭對準了滕虎,試圖用一波齊射,射死這名滕國的君主以及猛士。
  
        “噗——”
  
        一名箭矢堪堪擦過滕虎手中的盾牌,命中了後者的臂膀。
  
        “去他娘的!”
  
        滕虎大罵一聲,一腳將一名宋兵踹落“橋”下,旋即,他眼角余光瞥見井闌車頂臺上的弓手正瞄準自己,下意識用盾牌護住了前胸。
  
        霎時間,只聽“噗噗”幾聲,滕虎的手臂、大腿接連被箭矢命中,就連肩膀處亦中了一箭。
  
        好在當代的箭簇——也就是箭頭,皆是雙棱箭簇,也沒有倒鉤,因此箭矢射中身體後,箭簇反而能堵住了傷口,倒也不算致命,否則,換做秦國正在研製的三棱箭簇,恐怕滕虎就要命喪在此。
  
        不多時,城牆上的滕兵已經找來了油,在幾名墨家弟子的建議下,滕國的兵卒們直接將油壺砸向井闌車——畢竟井闌車距離城牆很近,直接用手拋投即可。
  
        “砰砰。”
  
        “砰砰砰。”
  
        不計其數的油壺砸碎在四架井闌車的外壁,旋即,有幾名滕國的弓手將火箭搭在了弓弦上,射向那些井闌車。
  
        “篤篤篤。”
  
        數十枚火箭命中井闌車,借助外壁的油,火勢很快就擴散了。
  
        “著火了!”
  
        “井闌車著火了!”
  
        隱約可見,井闌車內部的宋兵們拼命地想要撲滅外壁的火勢,但很遺憾,“外壁”這個原本為了阻擋敵方箭矢、保護樓車內士卒的設計,此時就成為了宋兵試圖撲滅火勢的阻礙——這正是井闌車容易被火攻摧毀的原因之一。
  
        “哎,四架都燒起來了,真可惜啊……”
  
        在宋軍的本陣,軍司馬景敾遠遠看著那四架已燃燒起熊熊烈火的井闌車,不無惋惜地感慨道。
  
        說實話,今日的攻城,其實只是景敾為了測試蒙仲所提出的那種井闌車是否對攻城有所幫助而已,並沒有期待以此攻破滕城。
  
        不過,眼見在井闌車的幫助下,己方的兵卒能那般輕易攻上城牆,就連景敾亦暗暗吃驚。
  
        要知道他打滕城打了足足兩年多,能攻上滕城城牆的次數寥寥無幾——每次攻上城牆,都需動用數千乃至過萬的兵卒,分三面攻城以分散城內的守兵,可即便如此,仍要付出巨大的傷亡才有機會攻上城牆。
  
        而今日,借助四架井闌車的便利,他只不過是出動了一千名士卒,就辦到了曾經需要成千上萬兵卒才能辦到的事——更不可思議的是,由於井闌車只有四架,這千名士卒當中最起碼有一半只是站在城下,再次面對著滕城的乙壁無計可施而已,真正參與攻城的兵卒,僅僅只有五百人左右。
  
        這是何等不可思議的戰果。
  
        “今日就到此為止吧,鳴金收兵。”
  
        景敾下達了鳴金收兵的命令。
  
        期間,他身邊有部下稱讚道:“軍司馬,這種名為「井闌車」的攻城器械當真厲害。非但能視乙壁於無物,還能幫助我軍的步卒快速攻上城牆,這等奇物,當立即上報大王。”
  
        “唔……”
  
        景敾聞言點了點頭,眼中閃過一絲遺憾。
  
        他很清楚,對於他耗時兩年餘都未能攻陷滕國,宋王偃是非常不滿的,若是能由他獻上“井闌車”這種奇物,必能大大降低宋王偃對他的不滿,甚至於還能得到嘉獎。
  
        因此,倘若換做是其他人,說不定他還會考慮將此物“占為己有”,以他的名義上報宋王偃。
  
        但遺憾的是,提出井闌車構想的人,乃是莊子的弟子、惠盎的義弟蒙仲,縱使再給景敾兩個膽子,他也不敢將這份功勞占為己有——莊子倒還好,但惠盎,他景敾可得罪不起。
  
        想了想,景敾還是決定將這份功勞“還”給蒙仲,而他自己嘛,就爭取得到一份“慧眼識人”的功勞就好,畢竟他也是冒著風險支持了蒙仲的井闌車,日後宋王偃因此獎勵那蒙仲的時候,他景敾也能沾點光。
  
        還是這樣最好。
  
        因為年老而愈發穩健的景敾在心中暗暗想道。
  
        “叮叮叮——”
  
        “叮叮叮——”
  
        隨著宋兵敲打「銅鉦」的聲音逐漸響徹戰場,宋軍丟下了四家熊熊燃燒的井闌車,陸陸續續地撤退了。
  
        滕城再一次取得了勝利。
  
        但是跟以往幾次不同,這次雖然取得了勝利,但滕虎也好,墨家鉅子丘量也罷,他們的臉上滿是凝重、擔憂之色。
  
        因為從宋兵乾脆果斷的撤兵就能看出,今日景敾攻打滕城,只是為了測試一下那種樓車的威力,而事實證明,這種樓車的確能對滕城造成巨大的威脅。
  
        因此不難猜測,待下次宋兵再次前來攻打滕城的時候,到時候那種樓車的數量將不僅僅只是四架,而是四十架,甚至還要更多。
  
        到那時,或許就是滕城被攻破的時候了。
  
        想到這裡,滕城城牆上的諸人心情都難免變得沉重起來。
  
        隨後,待等宋兵盡數撤離之後,滕虎回到了自己宮殿,讓宮人拔掉身上的箭矢,並且敷藥,包紮傷口。
  
        而墨家鉅子丘量,則回到自己的住處,將宋郡的樓車在一塊布上繪了出來,旋即皺著眉頭盯著這種比他們墨家“樓車”更加完美的井闌車。
  
        據他仔細辨認,宋軍的樓車,與他墨家發明的樓車非常相似,確切地說,應該是在他們墨家樓車的基礎上給予改良後的造物。
  
        問題是,誰改良了他墨家的樓車,並且改良的如此……完美?
  
        “莫非又是「公輸氏」?”
  
        丘量心中立刻就想到了他們墨家的老對手「公輸氏」,因為據他所瞭解,論匠造手藝,當世就只有公輸氏能與他墨家相抗衡。
  
        “可公輸氏……不是據說投奔秦國了麼?難道有族人留在宋國?”
  
        看著手中的布圖,丘量暗暗思量著。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9 02:03 PM

第54章:墨者與井闌(三)
  
        墨家鉅子丘量所想到的「公輸氏」,即曾經在魯國負責匠造的那個公輸氏,亦是姬姓之後,其家族的代表人物,莫過於「公輸班」,又名公輸盤、班輸、公輸子,也就是世人所熟知的「魯班」。
  
        公輸班出身於匠造家族公輸氏,他的一生髮明瞭鋸子、曲尺、墨斗、石磨等許多工具,且發明了在山區打井的方法,甚至還發明了雲梯、鉤拒等戰爭兵器,被譽為匠人的鼻祖。
  
        公輸班出生時的魯國,國家仍被「三桓」所操縱——即孟孫氏、叔孫氏、季孫氏三個家族,這三個家族源自魯桓公的支子、叔子、季子,即除了能繼承王位的魯桓公長子以外的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兒子。
  
        當時的魯國,三桓專權,操縱國事,但公室已開始反擊:魯昭公討伐季氏而被三桓聯合擊敗,逃亡他國;魯定公啟用孔子抗衡三桓卻使孔子被三桓趕出魯國;魯哀公再次討伐三桓再次失敗;魯悼公代表公室第三次討伐三桓卻再失敗;然後魯元公再伐、一直到魯穆公時期,公室這才擊敗三桓,使國家大權重新歸於公室。
  
        而公輸班就誕生于魯昭公時期,親身經歷國內公室與三桓長達一百年的鬥爭的前半段。
  
        大約在公輸班五十幾歲的時候,其家族實在無法忍受公室與三桓的鬥爭,便帶著家人離開了魯國,投奔楚國,投靠「楚惠王熊章」。
  
        楚惠王熊章的父親,即「楚昭王熊壬」,其祖即「楚平王熊居」。
  
        楚平王昏昧,殺害大臣武奢滿門,逼得其子伍子胥逃亡吳國,輔佐吳王闔閭報復楚國,這導致在楚昭王熊壬繼位後,楚國頻繁被吳國所進攻,繼而吳國成為霸主之國。
  
        待等楚昭王過世,楚惠王熊章繼位,他迎娶了越王勾踐的女兒為妻,聯合越國抗衡吳國——當時吳王闔閭已死,由其子夫差繼位。
  
        正是在這段時期,公輸班帶著家族定居楚國。
  
        當時,公輸班為楚國發明了一種名為「鉤拒」的水戰兵器,幫助楚國的戰船擊敗了吳國的戰船。
  
        而後,吳國被越王勾踐覆滅,楚國作為越國的同盟國,終於擺脫了吳國的夢魘,對北邊的宋國發動了攻勢。
  
        那時,公輸班又為楚國發明了「雲梯」,準備用在攻伐宋國的戰爭中。
  
        然而就在這時,墨家初代鉅子墨翟(即墨子)正在楚國,得知楚國準備攻伐並未失德的宋國,便出面勸阻,並且告訴楚王,縱使有雲梯這種奇物,楚國攻打宋國也不會容易。
  
        楚王與公輸班都不相信,於是,墨子便與公輸班在城外演習了一場攻城戰,由墨子率領弟子守城,而公輸班則借助雲梯作為攻城的一方。
  
        在這場演習中,墨子擊敗了公輸班,終於使楚王改變了主意,放棄進攻宋國。
  
        從這一刻開始,公輸氏與墨家的梁子算是架上了。
  
        當然,公輸班本人與墨子倒沒有什麼恩怨矛盾,因為此後沒過幾年,公輸班就過世了,但是他的後人,卻難以忍受其公輸氏一族的匠造工藝,竟然會被墨家所擊敗。
  
        更要緊的是,在墨子死後,墨家分裂成三派,其中最好行俠仗義的「鄧陵氏之墨(楚墨)」,它也留在楚國。
  
        公輸氏當時是楚國的士大夫家族,楚國的兵器打造幾乎都出自該家族的手筆,而楚墨豪俠則每每阻止楚國討伐他國,甚至於有時候難以避免地得面對公輸氏一族所打造的攻城兵器,這一來二去的,兩家的矛盾越來越激烈。
  
        到後來,彼此直接視為對手,公輸氏嘗試打造更厲害的攻城器械去擊敗墨家,而墨家則研究更厲害的守城兵器去抵擋公輸氏一族的兵器,雙方以楚國攻伐他國的戰役為戰場,一次又一次地較量。
  
        不得不說,論匠造的水準,公輸氏一族與墨家不相上下,但前者是一脈相承的家族,而後者卻是當世的顯學,門下弟子眾多,在集思廣益之下,公輸氏就難免漸漸不是墨家的對手,故而逐漸失去了楚國的信任。
  
        而此時,秦國在經「商鞅變法」後,迅速崛起,成為中原諸國的心腹大患,於是,逐漸在楚國失勢的公輸氏一族,便陸續遷往了秦國,使公輸氏與墨家的恩恩怨怨,暫時告一段落。
  
        而今日,墨家鉅子丘量看到了宋軍的井闌車,這種完美的攻城兵器,使他再一次想到了公輸氏一族這個老對手,並對此心生警惕,畢竟公輸氏是非常擅長打造進攻型戰爭兵器的家族,倘若該家族果真有人投奔了宋國,這對滕城而言,怕是一場災難。
  
        更要緊的是,丘量實在想不出該如何克制宋軍的這種“樓車”。
  
        想了想,他決定與滕虎去商量一番。
  
        待等丘量來到滕王宮見到滕虎時,滕虎已在宮人的幫助下拔除了身上的箭矢,此刻正赤裸著上身,由幾名年輕的宮女在他身上傷口塗抹藥膏。
  
        不得不說,任由宮人從他體內拔除箭簇而他卻面不改色,仍舊喝著酒與殿內所坐的一人談笑,真不愧是猛士。
  
        而他所談笑的對象,即他的弟弟「滕耆(shì)」。【PS:耆字今念qí,但古通嗜,念shì,屬通假字(本質上算錯別字)。】
  
        滕元公滕弘有三個兒子,長子即滕虎,三十歲上下,正是身強力壯的歲數。
  
        次子即滕耆,比滕虎年紀小四歲,不像兄長滕虎那般孔武有力,平日裡喜好觀閱儒家的經典。
  
        兄弟倆還有個弟弟叫做「滕昊」,還不滿弱冠之齡。
  
        自從父親滕弘死後,滕虎繼承了國家,致力於聯合臣民抗擊宋軍,而滕耆則幫助兄長處理國內——確切地說是滕城城內的事物,以便兄長能全身心地投入抗擊宋軍的事業。
  
        今日,滕耆忽然聽說其兄長滕虎身中數箭,大驚失色,是故連忙跑來看望,直到看到兄長笑容自若,一邊喝酒,一邊讓宮人為其拔除箭簇,這才知道是虛驚一場,但他仍然用諸如「兄長乃滕國之君,竟如此不愛惜自己?」的話,將兄長責怪教訓了一通。
  
        這也難怪,畢竟滕虎現如今是滕國上上下下抵抗宋軍的底氣所在,大部分滕人都相信,他們這位勇猛的君主最終能帶領他們擊退宋軍,倘若滕虎亡故,後果真的不堪設想。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面對著弟弟的嘮叨,滕虎渾不在意地擺了擺手。
  
        見此,滕耆皺著眉頭勸道:“兄長,你是我滕國的君主,上上下下的滕人都仰仗著你,望你愛惜自己,日後莫要再隻身犯險。……倘若你有何不測,讓臣弟,還有上上下下的臣民該怎麼辦呢?”
  
        滕虎聞言笑著說道:“我若死了,就由你來繼承國君之位……”
  
        聽聞此言,滕耆憤怒地瞪向兄長,唬得滕虎連忙改口說道:“不過你放心,我沒有那麼容易死的。……上天會庇佑我的。”
  
        滕耆還要再說幾句,此時,有宮人進殿稟報道:“滕侯,鉅子求見。”
  
        滕虎聞言面色一正,連忙說道:“快進。”
  
        不多時,墨家鉅子丘量便來到了宮殿,此時滕虎已披上外衣,起身相迎。
  
        “滕侯,公子。”
  
        在向滕虎、滕耆二人抱拳行禮後,丘量從懷中取出了繪有宋軍那種樓車的布,將其平鋪在滕虎面前的矮桌上。
  
        瞧見布上的井闌車,滕虎驚訝地問道:“此物……便是今日宋軍的樓車?墨者可以打造麼?”
  
        丘量點點頭說道:“可以,打造此物並不難,若是有需要的話,我墨家弟子可以著手打造,但這不是我此番前來的目的。”
  
        滕虎聞言頓時收起臉上的喜色,連忙說道:“鉅子請講。”
  
        見此,丘量便沉聲說道:“經我辨認,宋軍的樓車,應該是改良于我墨家初代鉅子墨子所發明的樓車,據《墨經》所載,墨子發明此物,是作為可以移動的箭樓,協助守城,但滕侯您看,不知是誰改良了樓車的內部,使步卒可以沿著其內部的樓梯快速登樓,再由這塊吊板攻上城牆……已經被改成了一種非常可怕的攻城器械。我懷疑有高明的匠人投奔宋國。”
  
        頓了頓,他皺著眉頭說道:“今日宋軍只不過動用了四架這種樓車,便險些攻破城牆,假以時日,待宋軍打造出數十上百的樓車,到時候……”
  
        “若是我方也打造這種樓車呢?”滕耆在旁插嘴問道。
  
        “意義不大。”丘量看了一眼滕耆,解釋道:“滕城的兵力本就遠遠不如宋軍,在城外的護城河被宋軍填平後,就只剩下城牆可以阻擋宋軍,倘若宋軍以此物越過了城牆,縱使城內有再多的這種樓車,亦難以阻擋宋軍,終歸這是更優於攻城的器械。”
  
        滕虎聞言沉默了許久,忽然問道:“鉅子的意思是……已經無法再採取死守的策略了麼?”
  
        丘量點點頭,欲言又止。
  
        其實在他看來,當宋軍掌握了這樣的樓車後,滕城被攻破已經是時間問題。
  
        但是這些話他卻不好直說,因此他委婉地對滕虎說道:“我墨家會盡一切幫助貴國,但滕侯也要早做打算。”
  
        看著布上所繪的「宋軍的樓車」,滕虎面色嚴肅,陷入了沉思。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9 02:05 PM

第55章:墨者與井闌(四)
  
        『PS:滕虎、滕耆都是史實人物,並非原創,所以不要怪作者取名生僻,我也沒辦法。』
  
        ————以下正文————
  
        片刻後,墨家鉅子丘量匆匆離去,想來是去召集墨家弟子思考破解井闌車的辦法。
  
        看著丘量離去的背影,滕耆微微皺著眉頭問道:“兄長,方才鉅子所言的「早做打算」,莫非是……”
  
        “唔。”滕虎沉著臉點了點頭。
  
        對於墨家不求回報的幫助,他心中很是感激,因此對丘量等墨家弟子亦是格外信任。
  
        而方才,丘量在話中隱隱透露出「滕城或無法再堅守」的意思,這讓滕虎的心沉到了穀底。
  
        早做打算?
  
        『……談何容易啊!』
  
        滕虎長長吐了口氣。
  
        在兩年前時,他就曾派向齊魯兩國請求援助。
  
        但很可惜的是,此時的魯國,雖然公室已經擊敗了三桓,奪回了權柄,然而國力卻是大不如前,因此當年韓、趙、魏、燕、中山「五國相王」——即這五個國家的君主相互承認對方的“王位”——時,魯國並未被這五個國家所邀請,等同於已徹底淪為二流國家。
  
        要知道那時還未稱王的,就只剩下衛國、鄒國、滕國、費國這些小國家了,堂堂春秋時期十二諸侯的魯國,竟淪落到跟這些小國家相提並論,可想而知魯國如今的衰敗。
  
        是故,魯國是指望不上的,魯國的君主根本不敢得罪宋國。
  
        但齊國不同,目前的齊國仍然很強大,但不知什麼原因,齊國卻拒絕直接派兵幫助滕國——無論是討伐宋國,還是進駐滕國,幫助滕人抵擋宋國。
  
        難道堂堂的齊國,竟也畏懼得罪宋王偃麼?
  
        對此,滕虎持懷疑態度。
  
        在他看來,雖然宋國近些年是很強勢,但它距離齊楚等強國,還有一定的差距,倘若齊國傾盡國內的兵卒討伐宋國,宋國必敗無疑——當然,這只是一個假設,畢竟齊王實在沒有理由為了一個小小的滕國而與宋國展開那般大規模的戰爭。
  
        “實在不行,就將國人遷往齊國吧。”滕耆建議道。
  
        “投奔齊國?”
  
        滕虎聞言沉思了片刻。
  
        平心而論,在沒有其他辦法的時候,投奔齊國亦不失是一條出路,只是這樣一來,他滕氏祖祖輩輩的基業就要丟掉了,雖然他滕國只是一個小國,但也有讓他滕人所珍視的東西啊。
  
        “再等等。”
  
        滕虎沉聲說道。
  
        滕耆聞言沉默了片刻,旋即說道:“兄長,不如讓我再前往臨淄,試試向齊國請求援兵吧。……相信齊國亦不希望我滕國被宋國所吞併,繼而使其薛邑被宋國所威脅,若我陳述利害,或許能說服齊王。”
  
        滕虎思忖了一下,徐徐點了點頭。
  
        見此,滕耆精神一震,站起身來拱手說道:“那事不宜遲,我今日就啟程前往齊國。”
  
        說罷,他告別了兄長,轉身離開宮殿。
  
        而與此同時,在宋軍的營寨內,軍司馬景敾正帶著蒙仲在營內散步,且稱讚蒙仲所提出的井闌車。
  
        “……可惜只造了四架,若是再更多些,說不定今日就能攻破滕城。”
  
        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景敾言語中有著無法掩飾的遺憾與懊悔。
  
        聽到這話,蒙仲看了一眼景敾,很識趣地沒有多說什麼。
  
        因為在打造井闌車時候,蒙仲就曾提出建議:滕城未必知曉這種井闌車的厲害,若是多造一些,或可起到出奇制勝的效果,一戰而攻陷滕城。
  
        然而景敾太過於保守,在沒有親眼確認過這種井闌車是否有效的情況下,不願意花費更多的精力,否則,倘若只要有二十架井闌車,滕城今日必定被宋軍攻破,哪裡還需要等到下次?
  
        從這一點蒙仲就能看出,軍司馬景敾並不是一個“有慧眼”的人。
  
        想了想,蒙仲提醒道:“經過今日之事,滕城已有了防備,軍司馬他日再用井闌車攻打滕城,或許要承受更大的傷亡損失。”
  
        景敾聞言捋著鬍鬚笑道:“無妨,只要有這等利器在手,滕城必敗無疑!”
  
        不得不說,此刻的景敾由於看到了攻破滕城的希望,因此顯得意氣風發,哪裡會在意蒙仲所提醒的「滕城有了防備」,畢竟在景敾眼裡,只要能攻陷滕城,縱使付出了沉重代價也是值得的——甚至於,這樣才能體現出攻陷滕城的不易,為他「耗時兩年餘都未能攻陷滕城」一事遮羞。
  
        當然,雖說意氣風發,但景敾終歸還沒有膨脹到得意忘形的地步,比如說,關於井闌車的一些弱點、弊端,他亦看在眼裡。
  
        他問蒙仲道:“今日滕城用火攻摧毀我軍的井闌車,對此,你可有什麼辦法?”
  
        蒙仲想了想回答道:“井闌車乃是木料打造,難免怕火,因此火攻無法杜絕,不過,卻可以儘量延緩火勢蔓延的速度,比如說,在井闌車打造完成後,用泥水反復潑到井闌車的外壁,使外壁覆蓋泥漿,哪怕泥漿凝固之後,亦能稍稍延緩火勢的蔓延。……除此之外,可叫人再準備一些水,待滕人用火矢使井闌車燃燒時,在車的內壁潑水……”
  
        “在井闌車的內壁潑水?”景敾聞言一愣,不解地問道:“火燒的是外壁,在內壁潑水有用麼?老夫從未聽說這種滅火方式。”
  
        蒙仲搖搖頭解釋道:“火焰使木料燃燒,它需要到達一定的熱度。……軍司馬可曾用木桶燒過水?在桶內的水化為水汽消失之前,可曾見過木桶被底下的炭火燒穿的?小子的建議,就是採用這個原理。”
  
        景敾聽得將信將疑,當晚回到帥帳,便叫士卒打造了一隻木桶,將其裝滿水懸在篝火上燒。
  
        果然如蒙仲所言,在木桶內的水漏光前,縱使將木桶放在火上燒,木桶本身也沒有燒起來的跡象,最多就是底部被火熏得發黑而已。
  
        “不愧是莊子的弟子啊。”
  
        感慨之余,景敾當即下令,按照蒙仲的建議提前準備。
  
        此後數日,宋滕兩方暫時罷戰,宋軍忙著打造大量的井闌車,用於一鼓作氣攻陷滕城,而滕城那邊,則以墨家鉅子丘量為首,在城外偷偷深挖護城河,試圖重新恢復這條護城河,以阻擋宋軍的井闌車。
  
        由於宋軍斥候的疏忽,待等到景敾得知此事時,墨家鉅子丘量已經帶領著弟子與城內的滕國臣民,將護城河又挖開了一大段。
  
        對此,景敾大為震怒,當即下令處死了幾名斥候,命部將帶兵前往滕城,試圖用泥土再次填滿護城河。
  
        由於滕城的弓弩手並不多,無法對宋軍造成很大的威脅,因此,當宋軍大舉來到城下試圖填滿護城河時,他們也沒有什麼辦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宋軍。
  
        但是當天夜裡,墨家弟子再次與滕國百姓悄悄溜出城,又重新挖開了一段。
  
        於是乎,待景敾天亮後一看,好傢伙,昨日填平的地方,又被滕人挖開了。
  
        憤怒之下,他對部下下令道:“從今晚起,派人守著滕城,若有滕人趁夜偷偷挖掘,就把他們全部殺光。”
  
        這一道命令下達,讓宋國的兵卒們可謂是遭了罪,白天要砍伐林木打造井闌車,晚上還得守著滕城,不讓滕人挖掘護城河,沒過幾日,宋兵便精疲力盡了,井闌車的打造速度亦大幅度降低。
  
        意識到這一點後,景敾便收回了那道將令,讓麾下宋兵們好好休息了幾宿。
  
        可沒想到,沒過兩日,滕人又把城外的護城河給掘開,氣得景敾實在是沒有辦法,於是找到蒙仲,詢問後者可有什麼主意。
  
        不得不說,對於這位軍司馬,蒙仲也是有點無語。
  
        他對景敾說道:“軍司馬,你既要士卒們打造井闌車,又要他們隨時填平滕人挖掘的護城河,同時做兩件事,士卒們當然會感到疲倦,何不讓他們專心打造井闌車呢?”
  
        “那滕人重新恢復了護城河又該怎麼辦?”景敾問道。
  
        蒙仲毫不猶豫地說道:“造橋就是了,您跟滕人爭奪那條護城河的時間,何不用來造橋呢?只需用幾塊木板鋪在護城河上,就能讓井闌車順利接近城牆,何必多費心思?”
  
        景敾恍然大悟。
  
        於是乎在此之後,宋兵再也不跟滕人“爭搶”護城河,以至於到最後,哪怕滕人在白天挖掘護城河,巡邏的宋軍斥候也視而不見。
  
        這讓墨家鉅子丘量大為不解。
  
        待等到九月上旬時,宋軍已打造了約五十架井闌車,軍司馬景敾認為這個數量已足以攻陷滕城,不想再延誤戰機,便下達了攻城的命令。
  
        此時,滕城內的墨家弟子與滕國的百姓,也已勉勉強強恢復了幾段護城河,或者是還未引入河水的壕溝。
  
        他們原以為城外的護城河與壕溝可以阻擋宋軍的井闌車,卻萬萬沒有想到宋軍中又出現了一種造物,一個個好似是梯架(類似腳手架)的東西,宋人們將這些木架墊放在護城河與壕溝中,與地面齊平,然後在上面鋪上了木板,很快就鋪平了能使井闌車順利通過的道路。
  
        『……』
  
        墨家鉅子丘量在滕城城上看到這一幕,面色變得更為凝重。
  
        他怎麼也沒想到,他用來克制宋軍那些井闌車的護城河與壕溝,竟如此簡單就被宋軍破解。
  
        『一定是公輸氏!』
  
        攥著拳頭,墨家鉅子帶著幾分惱恨暗暗想道。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9 02:08 PM

第56章:攻城戰
  
        “嗚嗚——嗚嗚——”
  
        “咚咚咚——”
  
        滕城外的宋軍陣列中,響起了軍號與戰鼓的聲音,這意味著宋軍即將對滕城展開攻勢。
  
        滕城,三面被河流所圍繞,北面是「小荊河」,南面與東面皆是「荊河」,這三個方向的城郊,都不足以宋兵擺開陣型,充其量只夠派小股兵力起到牽制滕城的作用。
  
        主要的進攻方向,還是滕城的西面。
  
        而宋軍此前填平的“護城河”,即滕城西邊那段人力挖掘的河溝,南北接連荊河與小荊河,不過最近一個月,又被墨家弟子領著滕城內的百姓偷偷又挖開了。
  
        但遺憾的是,在宋軍的橋架器具面前,這道護城河亦起不到絲毫作用,只不過片刻工夫,宋兵就在這道護城河上鋪上了木板,將其“變”成了平地。
  
        “快推!”
  
        “加快速度!”
  
        在幾名宋軍將官的催促下,一隊隊宋兵奮力推動著二十架井闌車,準備以此展開第一波攻勢。
  
        期間,有兩隊數量約為一千名士卒左右的宋郡,各自推動著五架井闌車,分別朝著滕城的東面與南邊而去,目的自然是為了牽制滕城內的兵卒,分散其兵力。
  
        而此時在滕城城上,滕虎與大司馬「畢戰」、墨家鉅子丘量等人,神色凝重地目視著城外宋軍的行動。
  
        要知道在一個月前,宋軍僅僅投入了四架井闌車,就險些攻破了滕城——雖然那是因為滕虎、丘量等人初次碰到這種井闌車,不知曉此物的厲害,但這也足以證明井闌車的威力。
  
        而今日,刨除前往東南兩處城牆的各五架井闌車,僅西城牆這邊,宋軍就一口氣出動了二十架井闌車,甚至於還有約二十架井闌車仍在遠處原地待命,這等數量的井闌車,簡直讓人絕望。
  
        “引火之物可準備妥當?”
  
        滕虎面無表情地看著城外的宋軍,沉聲問大司馬畢戰。
  
        “滕侯放心,已準備妥當。”
  
        年過半百的畢戰沉聲回答道。
  
        此時,約有三架井闌車已逐漸靠近城牆,見此,城牆上的滕兵立刻發動攻擊,只見那一名名弓手,從面前的油桶中取出一枚箭簇纏繞著油布的箭矢,在一旁的士卒用火把點燃油布後,嗖地一聲將其射向城外的井闌車。
  
        “篤篤篤。”
  
        僅眨眼工夫,那三架井闌車上便各命中了十幾支火矢,在片刻工夫後,這幾架井闌車上的草繩、麻繩等物便徐徐燒了起來。
  
        沒辦法,這就是匠造水準不達標的結果:倘若宋軍當中有優秀的工匠,能夠按照蒙仲的要求用榫卯結構打造井闌車,那就能省去許多用來捆綁固定的草繩與麻繩,自然而然也就能減少被敵軍火矢點燃井闌車的幾率。
  
        也虧得這些井闌車是按照蒙仲的建議,在打造完成後淋澆過泥水的,否則那些草繩、麻繩,相信燒地更快。
  
        “滅火!快滅火!”
  
        有幾名宋軍將官大聲喊著,命令那三架井闌車立刻停下,然後派人登上井闌車,拎著木桶從上往下地倒水,試探撲滅火勢。
  
        “轟隆——”
  
        其中一架井闌車坍塌了,似乎固定車身樑柱的麻繩被燒斷了,一下子就散架了,使井闌車的內部暴露在外。
  
        而另外兩架,則被堪堪挽救了回來。
  
        “繼續放箭!”
  
        滕城上有滕國的將官大聲喊道,催促城上的弓手繼續用火矢攻擊其他的井闌車,畢竟在那三架井闌車受創的期間,其餘的井闌車仍在徐徐逼近城牆。
  
        “嗖——”
  
        “嗖嗖——”
  
        隨著滕城城上射出一支支帶著火的箭矢,一架又一架井闌車在靠近城牆的途中起火,讓宋兵們一陣手忙腳亂地滅火。
  
        在本陣遠遠瞧見這一幕,軍司馬景敾站在戰車上,懊惱地攥著拳頭。
  
        這還沒怎麼著呢,就有七八架井闌車起火,甚至於其中有三架坍塌報廢。
  
        在此世在宋軍陣列的西邊側翼,蒙仲亦站在戰車上目視著戰況,對於此刻所見到的,他倒並不感覺驚奇。
  
        畢竟在他看來,一個月前滕城險些被四架井闌車攻破,那是因為滕人措不及防,而今日,滕城明顯已有了防備,井闌車當然會受到針對。
  
        可話說回來,關於那幾架散架的井闌車,蒙仲認為主要還是工藝技術受限的問題,倘若是優秀工匠所打造的榫卯結構的井闌車,完全可以頂著火燒推進到城下,不至於因為被燒斷了用來捆綁固定的草繩、麻繩,就害得井闌車整個散架。
  
        “唉,又一架……”
  
        看到又一架井闌車轟然散架,蒙虎一臉惋惜搖了搖頭。
  
        他有些擔心地對蒙仲道:“阿仲,這已經是第四架了……這還沒攻城呢,四架井闌車就報廢了。”
  
        “滕城提前有了防備,這很正常。你看,雖然毀了四架井闌車,但就整體而言,我軍的井闌車不是推進過去了麼?……看,我軍的弓手開始還擊了。”蒙仲指著戰場說道。
  
        蒙虎轉頭看去,果然看到有幾架井闌車原地停了下來,旋即,有不少宋軍的弓手登上井闌車的頂台,朝著滕城射出箭矢,使滕城城上的弓手不能再肆無忌憚地用火矢摧毀井闌車。
  
        而其餘約有六七架井闌車,則由一隊隊宋兵奮力的推向城池。
  
        終於,有兩架井闌車冒著箭矢靠近了城牆,在它轟隆一聲放下頂上懸吊的木板的同時,一隊隊宋兵迅速沿著井闌車內部的回字樓梯登上“閣樓”,旋即踩著那“吊橋”沖向滕城的城牆。
  
        “殺!”
  
        “擋住他們!”
  
        一時間,仿佛是一滴水掉到了沸騰的油鍋中,整個戰場一下子就爆發出了驚人的吼喊聲。
  
        宋兵與滕兵在吊橋上、在城牆上,展開了殊死搏鬥,在一聲聲咆哮、怒吼、以及慘叫聲中,每眨一次眼睛,就有一名宋兵或滕兵死亡,或倒在城牆上,或從城上摔到城下。
  
        “今日我宋兵的士氣相當盛啊,說不定真能一鼓作氣拿下滕城……”
  
        蒙鶩嚴肅的臉龐上微微露出幾許期待。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嘛……”
  
        蒙仲喃喃說了句。
  
        原來,在今日開戰之前,軍司馬景敾就告訴全軍,若今日能攻陷滕城,則所有人升一級爵位,賞田地百畝,在此等重賞之下,宋兵當然士氣如虹。
  
        別說那些宋兵,就連蒙氏等宋國國內的家族族兵們,亦渴望著取得這場仗的勝利。
  
        “如果這場仗勝了,那我就可以升到「中士」了吧?”蒙虎有些欣喜地問道。
  
        按照周禮的爵制,大致可分為「卿」、「士大夫」、「士」三個階級,其中卿分為「上卿」、「中卿(亞卿)」,士大夫可分為「上大夫(長大夫)」、「中大夫」、「下大夫」,而士又分為「上士」、「中士」、「下士」。
  
        在官爵統一的當代,一般只有達到了什麼樣的爵位,才能得到什麼樣的權柄。
  
        就比如蒙氏一族的宗主蒙簞,他是「中大夫」的爵位,自他往下,家司馬蒙擎是「上士」,其餘族兵中車吏級的族人皆是「中士」,比如蒙鶩、蒙摯、蒙橫等等,至於蒙仲、蒙虎,則是最低的「下士」。
  
        當然了,就算是爵位最低的下士,也屬於貴族範疇,並非尋常平民、步卒可以相提並論。
  
        “可以混到中士,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啊。”
  
        在一丈遠的地方,蒙摯聽到蒙虎的話,忍不住取笑這位侄子道。
  
        “小叔!”
  
        蒙虎忍不住與叔父說鬧起來,結果卻被家司馬蒙擎厲聲喝止:“蒙摯,蒙虎,都給我閉嘴!……也不看看在什麼地方!”
  
        一聲暴喝,蒙摯、蒙虎二人立刻收斂神色,不敢再玩鬧,包括其他族人,亦紛紛端正心思,目視前方戰場,不敢再流露歡喜之色。
  
        “真嚴厲啊……”
  
        少宗主蒙鶩看了一眼擔任家司馬的族弟蒙擎,小聲對蒙仲問道:“阿仲,我聽說你看過兵法,你如何看待這場戰事?”
  
        此時,軍司馬景敾已派上了後隊,也就是僅剩的那二十架井闌車,一擁而上壓向滕城。
  
        對於這一點,蒙仲心中還是很讚賞的:畢竟此刻在滕城那邊,宋軍已取得了一定的成果,這次派出後隊,將剩下的二十架井闌車也壓上去,自然能進一步擴大戰果。
  
        他想了想說道:“倘若滕城仍舊採取死守的策略,那麼,這座城池必定會被攻破。”
  
        蒙鶩聞言一愣,他仿佛聽出了點什麼,忍不住問道:“你的意思是說,如果滕城採取別的策略,或還能守住?”
  
        “唔。”
  
        蒙仲點點頭,皺著眉頭說道:“如果滕人有魄力的話,這個時候就應該主動出擊,摧毀我軍的後續二十架井闌車,否則,待等這二十架井闌車抵達城下,滕國就再也沒有回天之力了……”
  
        話音剛落,就聽到前方戰場傳來一片宋兵的歡呼聲,似乎是從滕城的西城門那邊傳來的。
  
        由於西城門那邊宋兵太多,蒙鶩、蒙仲幾人瞧不真切,因此,蒙鶩便立刻叫人去打探情況。
  
        大約一刻辰後,有傳令兵回來稟報道:“是滕國的司馬畢戰試圖率軍殺出城外,摧毀王師的井闌車,然而卻被王師擊敗,逃回了城內,眼下王師正在與其爭奪城門。”
  
        “原來如此。”
  
        蒙鶩恍然大悟,而蒙仲卻深深皺起了眉頭。
  
        據他所知,畢戰乃是滕國的將領,然而這位究竟要蠢到什麼程度,才會選擇從直面宋軍的城門殺出來?
  
        倘若不是滕人發蠢的話,那就是……
  
        想到這裡,蒙仲抬頭看向滕城的西面,旋即對蒙鶩說道:“蒙鶩叔,請派人提醒蒙擎叔,滕虎或會率人從城北殺出,襲擊我軍……”
  
        “唔?”
  
        蒙鶩驚愕地看向蒙仲,有些不解。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9 02:10 PM

第57章:攻城戰(二)
  
        時間回溯到片刻之前,即宋軍的井闌車剛剛抵達滕城城下的時候。
  
        此時,已經不需要滕國的弓手用火矢攻擊城外的井闌車,因為那些井闌車已離得很近,因此滕國的士卒們只需將油壺與火把丟過去,直接引燃井闌車即可。
  
        這反而省力許多。
  
        但是墨家鉅子丘量卻注意到,在那些起火的井闌車的內部,似乎有宋兵朝著外壁潑水,以至於那些水滴滴答答地流淌下來。
  
        起初丘量還覺得是那些宋兵犯傻,可他逐漸發現,在宋兵于井闌車內壁潑水的情況下,縱使這架井闌車的外部仍熊熊燃燒,但火勢的擴散卻詭異地慢了下來。
  
        『因為木頭吸了水,阻止了火勢的擴散麼?』
  
        丘量皺著眉頭思索著,同時他的目光,則凝視著城外宋兵隊伍中一些裝滿了木桶的戰車,據他觀察,那些木桶內裝的似乎都是水,顯然是用來防備他滕城的火攻戰術的。
  
        『居然叫宋兵在樓車內壁潑水以阻止火勢擴散……宋軍內的那名公輸氏子弟,很了不得啊。』
  
        想到這裡,他便將自己的發現與猜測,通通告訴了滕虎。
  
        “鉅子是說,宋軍也防備著我方燒毀其樓車麼?”
  
        在聽罷丘量的話後,滕虎皺著眉頭說道。
  
        “唔。”丘量點點頭說道:“宋軍的意圖很顯然,他們只求延緩那些樓車被我方摧毀,越持久就對他們越有利,倘若我等無法儘快摧毀這些樓車……”
  
        話音剛落,就聽一旁有滕兵驚慌地叫喊道:“宋軍,宋軍增兵了!”
  
        聽聞此言,滕虎與丘量轉頭看向城外,只見城外遠處的宋軍陣列中,那最後二十余架井闌車此刻亦徐徐朝著城牆而來。
  
        『不妙了。』
  
        滕虎頓時就皺起了眉頭。
  
        要知道此刻城外,宋軍還有九架井闌車,不計其數的宋兵借助這九架井闌車,源源不斷地攻上城牆,促使城上的滕兵與其展開殊死廝殺,這已經是非常危急的情況了,倘若再增加二十架井闌車,滕城勢必難以保全。
  
        『得想辦法儘快摧毀所有的樓車!』
  
        稍一思忖,滕虎沉聲說道:“我率人殺出城去,摧毀宋軍的井闌車!”
  
        聽聞此言,身邊諸人紛紛勸阻。
  
        見此滕虎便解釋道:“我觀宋軍的樓車,並不牢固,我只要帶人殺到其樓車下,用劍砍爛其底部的繩索,那些樓車勢必會像之前那幾架一般,頃刻間崩塌自毀。”
  
        但以畢戰為首的滕國兵將還是竭力勸阻滕虎,畢竟宋兵人多勢眾,倘若滕虎率軍殺出城外,或有可能被宋兵包圍,到那時候,滕虎固然難以倖免,而滕城亦保不住。
  
        在爭論中,就聽滕虎不耐煩地喝道:“難道還有別的辦法嗎?”
  
        眾人聞言沉默,旋即,只見畢戰走到滕虎面前,抱拳說道:“滕侯,請讓我代替您去。”
  
        滕虎聞言看向畢戰,見後者眼神真誠而堅決,心中不禁為之感慨。
  
        他滕城之所以能堅守到如今,除了墨家弟子與齊國或直接或間接的幫助外,更主要還是畢戰等滕人齊心合力保護國家,哪怕為此付出性命。
  
        就好比眼下的畢戰。
  
        在輕輕拍了拍畢戰的臂膀後,滕虎沉聲說道:“畢戰,你是我父侯信賴的人,我亦對你倍加信賴,我知道,你將我視為你的子侄,希望代替我而死……但你為何就斷定我此去是有去無回呢?”
  
        “滕侯……”畢戰一臉擔憂地再次勸阻。
  
        “不必再說了。”滕虎抬手打斷了畢戰的話。
  
        說實話,倒也不是畢戰不勇猛,只是畢戰已年過半百,體力已開始衰竭,倘若滕虎讓前者代替他出城摧毀宋軍的井闌車,那才是有去無回。
  
        而在旁,墨家鉅子丘量見滕虎與畢戰二人爭論不休,便獻策道:“不如這樣,先由畢司馬率領一隊兵卒從此城門殺出,擺出欲摧毀宋軍井闌車的架勢,到時候畢司馬故作不敵,假意退入城內,如此一來,宋兵必定瘋狂進攻城門,介時,滕侯再率人從城北或城南殺出,偷襲宋軍後方。……滕侯,畢司馬,似這般,您二位意下如何?”
  
        滕虎與畢戰聞言對視一眼,思索著丘量提出的建議。
  
        半響後,畢戰點點頭說道:“此計策雖然兇險,但大有可為。……城門狹隘,縱使宋兵殺入,我亦能憑少許兵力將其堵在門洞內。就怕宋兵攻勢太猛……”
  
        “無妨。”丘量抬手說道:“此城門後,有近三裡的城郭,我墨家弟子早早就打造了許多「砦(zhaì)欄」,縱使宋軍攻入城郭,亦可短暫獨當一陣子……”
  
        “再不濟就退守子城(內城)。”滕虎接上了丘量的話,旋即點頭決定道:“就這麼辦!”
  
        眾人商議定,旋即便打開了西城門,由畢戰率領一隊滕兵殺出城外,擺出欲衝擊宋軍的架勢。
  
        不得不說,正在攻城的宋軍士卒,怎麼也沒想到滕城居然敢打開城門,措不及防之下,被畢戰摧毀了兩架井闌車。
  
        不過待宋軍反應過來之後,畢戰所率領的滕兵自然就抵擋不住了。
  
        於是畢戰便順水推舟退到了城內,做出試圖重新關上城門的跡象。
  
        宋軍哪裡肯讓滕城關上城門,拼命朝著城門進攻,一時間,宋軍對城牆的進攻強度有所下降,將攻擊的重心放在了城門這邊。
  
        而就在這時,滕虎乘坐著戰車,率領著一隊滕兵從城北殺出。
  
        當時城北其實也有宋軍在牽制滕城,但兵力並不多,只有一千名士卒與五架井闌車,由於措不及防,被滕虎擊潰。
  
        擊潰城北的宋軍後,滕虎不敢停歇,率領著麾下的滕軍繞過城西北的轉角,殺向正面戰場的宋軍。
  
        值得一提的是,當滕虎從滕城的西北轉角殺出,將身形暴露于宋軍眼前時,蒙氏的家司馬蒙擎由於得到了蒙仲的“提醒”,剛剛派族人將此事稟告軍司馬景敾。
  
        說實話,若在以往,軍司馬景敾多半會不以為然,畢竟在他看來,滕城在他宋軍的攻勢下已搖搖欲墜,滕虎豈會不守城池而主動殺出來呢——要知道宋兵的人數可是滕城的四倍都不止。
  
        但考慮到提出建議的乃是蒙仲,景敾稍稍有些猶豫。
  
        畢竟就連他也覺得此子頗有才華,應該不會無的放矢。
  
        在這種情況下,景敾雖然沒有派兵增援左翼,但卻命人時不時地關注著。
  
        然而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件事還真被蒙仲給料中了,那滕虎,竟然真的率領數百滕兵,朝著他宋軍突襲而來。
  
        景敾當即下令道:“傳我令,命輿(yú)司馬「文信」率人支援側翼,圍殺滕虎!”
  
        輿司馬,即僅次於軍司馬的將官,一般一支軍隊中設有兩人——職位相當於副將。
  
        景敾作為軍司馬,其麾下亦有兩位輿司馬,一人叫做「寇占」,即此刻正在指揮攻打滕城的將領,而另一人便是「文信」,後者在沒有接到景敾的命令前,其實就已經注意到了滕虎那隊人,便下令左翼以及陣中的各家族族兵出擊,抵擋滕虎。
  
        而蒙氏一族,在此期間亦接到了此人的將令。
  
        “所有人準備作戰!”
  
        隨著家司馬蒙擎一聲令下,所有蒙氏族人無不繃緊神經,全神貫注。
  
        “前進!”
  
        在命令下,蒙氏族兵戰車先行,步卒緊跟左右。
  
        而此時,由滕虎所率領的滕兵,已經一頭撞入了樂氏、蕭氏等家族族兵的隊伍中,只見在鬼哭狼嚎般的吼叫聲中,樂氏、蕭氏等族兵竟被滕兵迅速擊潰,潰得不成樣子。
  
        縱使隔著老遠,蒙仲、蒙虎等人亦能聽到滕虎那洪亮的吼聲:“殺!殺過去!”
  
        “滕國的士卒原來這名勇猛麼?”
  
        蒙虎咽了咽唾沫,有些驚慌地說道。
  
        聽聞此言,蒙仲攥著手中的戈戟不說話。
  
        不得不說,初次面臨這種你死我活的戰場廝殺,縱使是蒙仲心中亦難免有些發怵,好在此時家司馬蒙擎的話,使他們鎮定了下來:“莫要慌!滕兵人數還不及我等多,更何況他們擊潰了樂氏、蕭氏兩族的族兵,早已精疲力盡,所有人只要聽從號令,就能擊敗他們!……戰車隊,列陣先行,步卒緊隨其後!……殺!”
  
        隨著蒙擎的下令,蒙氏一族約十六架戰車,整齊擺列成橫隊,朝著迎面而來的滕兵沖了過去。
  
        在戰車背後,蒙氏的步卒們邁開雙腿,吼叫著發動了衝鋒。
  
        “殺——!”
  
        在震耳欲聾般的喊聲中,蒙仲站在戰車的左側,雙手死死攥著戈戟。
  
        他的任務是保護駕馭戰車的蒙虎,他這輛戰車的真正戰力,是此刻站在戰車右側的蒙鶩。
  
        “阿虎!駕馭好戰車!阿仲,保護好阿虎!”
  
        蒙鶩大聲吼道,這位蒙氏一族的少宗主,首次這般失態。
  
        近了!
  
        更近了!
  
        那些滕斌已近在咫尺了!
  
        最當前的那名滕兵,朝著戰車刺出了戈戟。
  
        “阿仲!阿仲!……蒙仲!”
  
        在蒙鶩的一聲厲吼下,蒙仲下意識地刺出了手中的戈戟。
  
        下一瞬間,有溫熱的鮮血噴在他臉上,讓他整個人都不禁顫抖了一下。
  
        那仿佛,是從靈魂深處傳來的戰慄。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9 02:13 PM

第58章:猛士
  
        “噗——”
  
        蒙仲手中的戈戟,刺入了一名滕兵的胸膛。
  
        在那一瞬間,蒙仲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名滕兵的面貌,包括對方那一雙充斥著仇恨的眼神。
  
        “噗。”
  
        將戈戟從對方身體中拔出,蒙仲再次奮力戳向迎面而來的滕兵,有時刺空,而有時卻能刺中敵卒的身體。
  
        此時他的腦海,空白一片,只是機械般遵照著蒙鶩的指示,胡亂地用手中的戈戟戳向那些迎面而來的滕兵,只是為了保護自己以及保護正在駕馭著戰車的蒙虎。
  
        曾經家司馬蒙擎教授給他們的揮舞兵器的方法與技巧,這一刻蒙仲忘得一乾二淨。
  
        忽然,有一名滕兵躲過了蒙仲手中的戈戟,舉著兵器朝他刺來。
  
        完……
  
        蒙仲那一片空白的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
  
        而就在這時,只見旁邊閃過一道劍光,旋即,有一柄鋒利的利劍從旁掠過,將那名滕兵的頭顱劈了下來。
  
        那是……
  
        蒙仲下意識地抬起頭,正巧看到左側有一輛戰車疾馳而過,戰車上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揮劍殺死了那名滕兵。
  
        蒙橫……族兄?
  
        在蒙仲有些錯愕地注視下,只見蒙橫站在戰車上瞥了他一眼,在一瞬間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最終,他沉聲說道:“莫要慌!……對於來不及殺死的敵卒,就儘量避開,將其交給後面的戰車。”
  
        在說話間,他的目光看著蒙仲臉上的血污,眼眸中閃過幾分讚賞。
  
        “算了,我來帶頭!”
  
        還沒等蒙仲回話,蒙橫所在的馬車便徑直往前,來到了蒙仲這輛馬車的前方,旋即,只見其舉起手中的利劍,沉聲喊道:“所有戰車向我車聚攏,組成錐形陣!”
  
        話音剛落,附近三四輛馬車紛紛想蒙橫車靠攏,緊跟在他那輛戰車身後。
  
        “錐形陣是什麼啊?”
  
        蒙虎著急地大聲叫道。
  
        旋即便傳來了蒙鶩的喊聲:“不用去管,跟上蒙橫的車!”
  
        “哦、哦……”
  
        蒙虎連忙應道。
  
        由於從前車變成了後車,蒙仲等人的壓力頓減,此時他方有空閒回憶方才的一幕。
  
        我……殺人了?
  
        看了眼手中那刺眼的鮮血,蒙仲不禁感到有些恍惚。
  
        說不清那是什麼感受,理智使他明白,這些鮮血都來自活生生的滕國步卒,那些跟他一樣是人的滕國步卒。
  
        “阿仲,還好麼?”蒙鶩注意到了蒙仲的恍惚,知道初次殺人對於一名剛剛踏足戰場的小輩而言是一件難以適應的事,便開口詢問道。
  
        “還好。”
  
        蒙仲長長吐了口氣。
  
        像什麼因為意識到殺了人,或者是因為看到了鮮血而感覺噁心,似這種感受此刻蒙仲並沒有體會到,他只是有些恍惚,不真實的恍惚,就好像他難以置信於,他當真殺死了跟他一樣活生生的人。
  
        “打起精神來!”
  
        見蒙仲的反應並不算最糟糕,蒙鶩松了口氣,壓低聲音說道:“戰場之上,切忌心存仁慈,只要想著如何活下去!……活著去見我們的親人!明白麼?”
  
        “我明白了……”
  
        蒙仲深吸一口氣,重重地點點頭。
  
        此時,樂氏、蕭氏等幾個家族的族兵,已經徹底被滕虎所率領的滕兵擊潰了,此時的滕虎,正率領著麾下士卒,與宋軍方「輿司馬文信」一部展開廝殺。
  
        明明滕虎方只有數百名滕兵,而輿司馬文信卻率有最起碼三千左右的士卒,可在混戰廝殺中,滕虎竟然硬是殺到了文信面前,將後者這位宋軍方唯二的輿司馬斬殺於戰車之上。
  
        “誰可擋我?!”
  
        滕虎一聲暴喝,讓無數宋兵不禁為之戰慄。
  
        “文信輿司馬死了!”
  
        “文信輿司馬被滕虎殺死了!”
  
        宋軍一陣慌亂,在滕虎軍的攻勢下節節敗退。
  
        遠遠看到這一幕,宋軍軍司馬景敾在戰車上氣得頓足捶胸,他怎麼也沒想到,率有近三千士卒的輿司馬文信,竟然如此輕易就被滕虎所殺。
  
        在深思了片刻後,景敾恨聲下令道:“叫(輿司馬)寇占暫緩攻城,將攻城只是交給其手下「行司馬」,先給我圍殺滕虎!”
  
        “軍司馬……”左右聽到後大吃一驚,或有人說道:“蒙氏族兵已迎上滕虎,還要將寇占輿司馬調回來麼?”
  
        “按照我說的做!”景敾不容反駁地命令道。
  
        倒不是他不相信蒙氏族兵的實力,事實上,在所有家族族兵當中,蒙氏族兵稱得上是出類拔萃的,只不過他不希望蒙氏族兵損失過大罷了,畢竟蒙氏族兵中有蒙仲在,倘若此子有何不測,他要如何向惠盎交代?
  
        再者,面對著先後擊破樂氏、蕭氏還有文信一部兵力的滕虎,景敾也很難相信蒙氏一族的族兵能將滕虎圍殺。
  
        “是!”左右應命,當即派人向輿司馬寇占傳令。
  
        而此時,滕虎已殺到了宋軍陣中,正率人摧毀一架又一架的井闌車。
  
        正如他所判斷的那般,宋軍的井闌車打造地並不牢固,只要用刀劍砍斷井闌車底部用來捆綁固定的繩索,這架井闌車就會因為自身的重量而坍塌,這使得滕虎很快就摧毀了五六架井闌車。
  
        然而,就在他準備摧毀下一輛井闌車時,戰車上的甲士忽然提到他道:“滕侯,右側有一支敵軍靠近。”
  
        “唔?”
  
        滕虎轉頭一瞧,便瞧見一支舉著「北亳蒙氏」旗幟的軍隊正朝著他們殺來。
  
        又是宋國的家族兵麼?不知死活!
  
        冷哼一笑,滕虎抬手指向那支軍隊,沉聲喝道:“隨我去擊潰他們!”
  
        “喔喔——”
  
        附近數百滕兵高聲應道。
  
        旋即,滕虎捨棄了那些已失去了鬥志的王師士卒,朝著迎面而來的蒙氏族兵殺了過去。
  
        兩軍對殺,首先遇到的是彼此的戰車隊,看著絲毫沒有減速意思的蒙氏一族戰車,滕虎心中閃過幾絲驚訝。
  
        “轟——”
  
        在那一瞬間,有約四五輛戰車迎面相撞,車上的甲士登時人仰馬翻,無論是蒙氏一族的甲士,亦或是滕國的士卒,皆因為衝撞之力而從戰車上被拋出,在地上摔地七暈八素,慘嚎紛紛
  
        而此時,滕虎本人所在的戰車,則迎面對上了蒙氏家司馬蒙擎的戰車。
  
        “叮!”
  
        一聲金戈相擊之聲響起,蒙擎手中的利劍重重斬在滕虎所持的利劍上。
  
        僅一次不相上下的交鋒,兩輛馬車便擦肩而過。
  
        “……”
  
        滕虎稍稍回頭看了一眼交叉而過的蒙擎,不動聲色地活動了一下微微有些發麻的右手。
  
        而此時,蒙氏的步卒們已經迎了上來,手持著長槍、戈戟等兵器,朝著滕虎等滕國的戰車一通亂戳,當即就有幾名滕國車兵被亂槍刺中,摔下戰車。
  
        “保護滕侯!”
  
        “圍殺滕虎!”
  
        雙方的步卒大叫聲,蜂擁著殺到一起。
  
        蒙仲睜大眼睛,看著眼前這亂糟糟的一幕。
  
        殺死滕虎為兄長報仇?
  
        不,在這種情況下,蒙仲只能勉強保護他自己跟蒙虎,根本沒有餘力殺到滕虎面前。
  
        彼此鏖戰了約一刻辰左右,或有滕虎身邊的甲士大聲喊道:“滕侯,有宋兵從我軍背後圍過來了,事不宜遲,請滕侯立即殺出重圍!”
  
        在許多滕國士卒的保護下,滕虎站在戰車上回首眺望,果然瞧見身背後有一支宋兵圍了上來,似乎是宋方輿司馬寇占麾下的士卒。
  
        該死的蒙氏一族,使我耽擱地太久了……
  
        有些惱恨地攥了攥拳頭,滕虎揮手下令道:“所有人,撤退!撤回城內!”
  
        話音剛落,就聽遠處傳來一聲暴喝:“事到如今,豈能叫你再逃了?!”
  
        眾人定睛一瞧,便看到蒙氏的家司馬蒙擎親自駕馭著戰車,單手揮舞著利劍,正朝著滕虎殺來。
  
        “砰!”
  
        在電光火石之間,只見蒙擎的戰車沖散了沿途的滕兵,那幾匹馬狠狠撞在滕虎的戰車上,而蒙擎本人,竟然在此時高高躍起,跳上了滕虎的戰車。
  
        “滕侯!”
  
        見滕虎因為衝撞之力倒向一人,駕馭戰車的滕兵驚呼一聲,下意識鬆開韁繩,抽出腰間的佩劍砍向蒙擎,卻被後者搶先一劍捅死,隨後一腳踹落戰車之下。
  
        “混帳!”
  
        滕虎大怒,拔劍砍向蒙擎。
  
        “拂拂——”
  
        戰馬受驚,甩開蹄子狂奔,拉著這輛馬車在亂軍橫衝直撞,迫使滕兵、宋兵紛紛避讓。
  
        而在這輛戰車之上,滕虎與蒙擎各手持利劍,奮不顧身地砍向對方,試圖將對方殺死。
  
        忽然,馬車的輪子好似硌到了什麼,頃刻間,整輛馬車淩空翻了過來。
  
        “滕侯!”
  
        “家司馬!”
  
        在蒙氏族兵與滕國士卒的驚呼中,滕虎與蒙擎皆被拋起在半空,只見蒙擎一臉猙獰,瞪大著眼睛,奮力將手中的利劍刺向滕虎的胸膛。
  
        「蒙擎叔……」
  
        「蒙擎叔!」
  
        「蒙擎。」
  
        「蒙擎叔……」
  
        蒙擎的腦海中,閃過一位位族人的笑臉,最終定格在蒙伯、蒙仲兄弟倆的身影上。
  
        “滕虎!”他面色猙獰地吼道。
  
        面對著這般兇惡的蒙擎,縱使是滕虎亦感到一陣心驚。
  
        “砰!”
  
        滕虎的後背重重摔在地上,他吃痛地悶哼一聲,旋即就聽噗地一聲,他無意識舉在身前的利劍,竟然洞穿了蒙擎的胸膛,反而蒙擎手中的利劍,卻只是堪堪擦過他的耳朵,刺在了地面。
  
        “哈、哈哈。”
  
        逃過一劫的滕虎邊咳嗽邊大笑,而就在這時,卻見被他用利劍刺穿胸膛的蒙擎,猛然睜大眼眸,一手抓住了他的面門,將他的腦袋狠狠將地上撞。
  
        “砰!”
  
        “砰!”
  
        “砰!”
  
        連撞三下,縱使是滕虎,亦抵受不住,口中猛地噴出一口血,當即昏死過去。
  
        而此時,就見蒙擎不顧自己被利劍貫穿的胸膛,一手捏住滕虎的咽喉,將其整個提了起來,朝著四下大聲喊道:“滕國之君虎……被我蒙擎……擒殺了!”
  
        “喔喔——”
  
        宋方的兵卒士氣大振。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9 02:16 PM

第59章:猛士(二)
  
        當日的攻城戰,宋軍並沒能一鼓作氣攻陷滕城,但由於擒住了滕國的君主滕虎,這對於宋軍而言亦是一場勝利。
  
        然而,蒙氏一族卻高興不起來,因為他們的家司馬蒙擎,也因此身負重傷。
  
        “家司馬……”
  
        “蒙擎叔……”
  
        “蒙擎……”
  
        在族人的一聲聲呼喊中,蒙擎被蒙鶩與蒙摯合力抬到兵帳內,誰也不敢去動蒙擎胸口的那柄利劍。
  
        “蒙擎,我已派人去請王師的醫師……”
  
        坐在蒙擎的草鋪前,蒙鶩欲言又止地地寬慰道。
  
        聽聞此言,蒙摯臉上浮現幾絲苦澀的笑容,因為他很清楚,似他這般的傷勢,除非是神仙,否則是根本救不回來的。
  
        “我這個傷勢……”
  
        蒙擎搖了搖頭,旋即從懷中取出那塊獸角質地的符節,對蒙鶩說道:“少宗主,我想請你做個見證……”
  
        蒙鶩當然明白是什麼意思,在歎了口氣後,微微點了點頭。
  
        見此,蒙擎轉頭看向帳內的諸族人,最終將目光定格在他的弟弟蒙摯身上,沉聲說道:“蒙摯,你上前來。”
  
        蒙摯眼中閃過一絲黯然,走到草鋪前,單膝叩地。
  
        只見蒙擎又看了一眼帳內的諸族人,沉聲說道:“蒙摯,他雖是我胞弟,但久經戰陣,勇武並不亞於我,今我舉薦他繼任家司馬之職,你等可有異議?”
  
        帳內諸車吏級的族人紛紛搖頭。
  
        見此,蒙擎遂將手中的符節遞給蒙摯,沉聲囑咐道:“阿摯,我死後,你即是我蒙氏的家司馬,你性子輕躁,日後當更為穩重,輔佐少宗主,使我蒙氏一族繁榮昌盛。”
  
        “謹遵兄長之命。”蒙摯忍著悲痛,雙手接過符節。
  
        在旁,少宗主蒙鶩亦帶著悲傷的口吻寬慰道:“蒙擎,你放心吧,蒙摯他一定能承擔起家司馬的職務……”
  
        蒙擎點點頭,旋即又看了一眼帳內的人群,在微微吐了口氣後,問道:“我兒阿虎,還有蒙伯的弟弟蒙仲,他二人何在?”
  
        話音剛落,就見人群中鑽出蒙虎、蒙仲二人來,前者忍著悲傷走到草鋪前,用顫抖的聲音呼喚道:“爹……”
  
        期間,蒙仲亦用悲傷的語氣喚了一聲:“蒙擎叔……”
  
        蒙擎點點頭,不過目光卻率先投向蒙虎身邊的蒙仲,見後者滿臉悲傷,他感慨地說道:“阿仲,當初你娘將你兄長託付給為叔,然而叔卻沒能保護好你的兄長……今日,終於有機會擒住滕虎,為叔方可擺脫心中的愧疚。”頓了頓,他又說道:“你無需傷感,為叔也並非全然為了你兄長,也是為了諸多為滕虎所殺的族人。”
  
        說罷,他轉頭看向蒙摯,問道:“滕虎現下何在?”
  
        蒙摯聞言立即說道:“已被族人收監,不過,他腦後受到重創,怕是也時日無多了。”
  
        “唔。”蒙擎點點頭,旋即對蒙仲說道:“阿仲,你的殺兄仇人,為叔便交給你了。去吧,殺了滕虎,為你兄長報仇!”
  
        看著蒙擎真誠的眼神,蒙仲感動地說不出話來,眼眶發紅,重重地點了點頭。
  
        目視著蒙仲離開兵帳,此時蒙擎這才將目光轉向蒙虎。
  
        此時,蒙鶩好似意識到了什麼,揮揮手輕聲招呼諸族人道:“我們都先下去吧。”
  
        諸族人識相地紛紛離開,將最後的時間留給這對父子。
  
        父子二人彼此對視著,蒙擎的眼中閃過幾絲愧疚。
  
        作為蒙氏一族的家司馬,他自認無愧於族人,但唯獨愧對自己的兒子,因為很多時候他都擠不出時間來陪伴、來教導自己的兒子。
  
        直到此刻命將不久,他終於才有時間與愛子單獨相處。
  
        “阿虎,你過來。”
  
        蒙擎招招手,讓蒙虎走到身邊,見他雙目發紅,正色說道:“為父……你也看到了,命將不久,日後,就要拜託你照顧你母親……我對不住你們母子倆。”
  
        說著,他眼眶亦微微泛紅。
  
        蒙虎強忍著不讓淚水流下,只見他搖搖頭,勉強擠出幾分笑容說道:“爹,您今日實在是太勇武了……孩兒會將您的勇武告訴母親,告訴她,孩兒的父親是頂天立地的男兒……”
  
        “真的嗎?”蒙擎驚訝地問道。
  
        蒙虎使勁地點點頭,雙手比劃著說道:“爹,今日,所有人都看到了您勇武的身姿,您是孩兒的驕傲,日後,孩兒也要像父親您一樣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
  
        “哈哈哈哈……”
  
        蒙擎心中寬慰,哈哈大笑,旋即,他目視著蒙虎,輕聲說道:“阿虎,讓為父抱抱你……”
  
        好似預感到了什麼,蒙虎強忍著眼淚,伏在父親身邊,使後者能伸手摟住他。
  
        此時,就聽父親斷斷續續的叮囑道:“你勇猛有餘,智略不足,日後這方面要多向阿仲、阿遂請教……”
  
        “是……”
  
        “還有,照顧好你的母親……”
  
        “是……”
  
        漸漸地,父親的叮囑聲越來越弱,最終,消失不見。
  
        此時,蒙虎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傷,伏在父親胸膛上嚎嚎大哭。
  
        而與此同時,蒙仲已在幾名族人的指引下,來到了滕虎被關押的地方。
  
        那是一個木頭打造的牢籠,滕國的君主滕虎,此時就倚著牢籠躺在牢內,在聽到有人靠近時的腳步聲時,轉頭瞧了過來。
  
        “你……是來看押我的兵卒麼?”
  
        瞧見蒙仲這年僅十四歲的少年,滕虎好奇問道。
  
        聽聞此言,蒙仲搖了搖頭,沉聲說道:“我是來取你性命的人。”
  
        說話時,他仔細打量著滕虎,只見滕虎面色發白,幾無血色,想來也是因為流血過多導致。
  
        “喔?”
  
        滕虎臉上閃過幾絲驚訝,在摸了摸簡單包紮過的後腦勺後,虛弱地笑道:“為我包紮的士卒曾說過,會有人來取我的性命,我此前還以為是你們宋國的君主戴偃,卻不想竟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娃娃……”
  
        說罷,他上下打量了蒙仲幾眼,調侃道:“景敾老兒允許你來殺我麼?我還以為他會用我向宋王邀功……唔,你知道我說的景敾是何人麼?”
  
        “軍司馬景敾,我知道。”蒙仲平靜地說道:“那位軍司馬已默許由我來處置你……因為惠盎是我的義兄。”
  
        “惠盎?”
  
        滕虎的眼中閃過一絲驚奇,旋即看著蒙仲淡淡說道:“宋王偃身邊的重臣,原來如此,看來你並非尋常人。”
  
        說罷,虛弱的他換了一個更舒適的姿勢躺下,隨意地說道:“還不動手麼?”
  
        蒙仲默默地看著滕虎,最後索性隔著牢籠在滕虎面前坐了下來。
  
        見此,滕虎心中閃過幾絲驚奇,在上下打量了幾眼蒙仲後,忽然問道:“你有什麼親人,是死在我手中麼?或者死在我滕國的兵卒手中。”
  
        “是我的親兄長蒙伯,被你親手所殺。”蒙仲平靜地回答道:“那是在兩年前,我的兄長服役參軍,跟隨王師前來攻打滕國,那時,我的兄長才十五歲,即將定下一門婚事,對方是華氏一族一名叫做「妤」的女子,雖然我沒有見過,但據說是一位很溫柔、很美麗的女子……”
  
        “華妤?”滕虎念叨了一聲,點點頭說道:“聽上去,確實是一個婉約賢慧的女子的名字。”
  
        說到這裡,他目視著蒙仲,好奇問道:“為何告訴我這些?”
  
        “難道你不想知道死在你手中的,究竟是一些什麼樣的人麼?”蒙仲反問道。
  
        “……”滕虎深深看了一眼蒙仲,旋即搖搖頭說道:“毫無意義。……對於你來說,那是一位好兄長,但對我來說,那就是進犯我滕國的敵人,我不會因為殺了他而感到有絲毫的罪惡。為了保護我的子民,我會殺死所有進犯我國的敵人,哪怕是像你這麼大的孩子……”
  
        “但你還是失敗了。”蒙仲平靜地說道。
  
        滕虎聞言面色一滯,仰頭看著即將暗淡的天空,喃喃說道:“是啊,我失敗了……”說罷,他轉頭看向蒙仲,正色說道:“但即便如此,我滕國依然不會屈服。我也有兩個弟弟,一個叫做滕耆,一個叫做滕昊,我曾對他們言,若我戰死,他們便是滕國君主,我滕國,永遠不會向宋王屈服……”
  
        說到這裡,他忽然意識自己面前的只是一名十幾歲的少年,便自嘲地搖了搖頭:“嘁,我跟你說這些做什麼呢。”
  
        就在這時,營地裡響起一聲哭嚎,那是蒙虎的聲音。
  
        聽到這一聲哭聲,蒙仲黯然地垂下了頭。
  
        見此,滕虎好奇問道:“又有你熟悉的人死去了麼?”
  
        “是我蒙氏的家司馬蒙擎,是我的族叔,也是擒住你的人。”蒙仲回答道。
  
        “原來是他。”滕虎聞言愣了愣,旋即稱讚道:“那可真是一位猛士啊,了不起的傢伙!”
  
        說著,他再次換了一個更輕鬆的姿勢,旋即用越發虛弱的語氣提醒蒙仲道:“還不動手麼?再不動手,你就要錯過殺死你殺兄仇人的機會了……”
  
        蒙仲目視著滕虎,緩緩抽出了腰間的利劍,但最終,他還是將抽出的劍又放了回去。
  
        看到這一幕,滕虎眼中露出幾許異色。
  
        “愚蠢。”他仰望著夜空,喃喃說道:“像你這樣的人,本不應該踏足這樣無義的戰爭……然而,被牽連的又何嘗只有你與你的兄長呢?……這該死的世道!”
  
        漸漸地,他的眼眸失去了生氣。
  
        宋王偃三十二年九月初八,滕國君主滕虎戰死。
  
        蒙氏一族家司馬蒙擎,戰死。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9 02:19 PM

第60章:戰後
  
        次日上午,軍司馬景敾派來了一隊士卒,帶走了滕虎的屍體。
  
        蒙仲遠遠地看著。
  
        不知過了多久,他身邊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昨晚,動手了麼?”
  
        這聲音蒙仲太熟悉了,但熟悉中又隱隱有些陌生——曾經的蒙虎,向來嬉皮笑臉,很少會使用這種凝重的語氣。
  
        顯然,是因為父親的死亡,讓蒙虎這個少不更事的孩子亦一下子成熟了許多。
  
        “沒有。”蒙仲如實說道:“他是因為傷勢過重而死的。”
  
        “為什麼?”蒙虎皺眉看了一眼蒙仲,帶著幾分不悅說道:“為什麼不下手?”
  
        轉頭看了一眼蒙虎,蒙仲目視著遠去的車隊,輕聲說道:“是啊,蒙擎叔好不容易擒住了殺害我兄長的仇人,我卻眼睜睜看著他因為傷勢過重而死……阿虎,你會生氣麼?”
  
        “看你有什麼樣的理由。”蒙虎皺著眉頭說道:“如果是因為軟弱,因為不忍心下手,阿仲,我會揍你的,會狠狠地揍你。”
  
        蒙仲聞言看了一眼蒙虎,從蒙虎嚴肅而認真的眼眸中,他意識到蒙虎並不是在說笑。
  
        長長吐了口氣,他感慨道:“軟弱嗎?你可是親眼看著我初陣就殺死了至少四名滕國的士卒……”
  
        蒙虎愣了愣,歪著腦袋想了想,旋即語氣稍稍緩了下來:“那是因為什麼?”
  
        “是我覺得沒有資格吧。”蒙仲搖著頭感慨道。
  
        “沒有資格?”蒙虎不能理解。
  
        見此,蒙仲便解釋道:“昨晚,我與滕虎有一小段的對話,通過對話我能感覺出,那是一位值得被尊敬的敵國君主。……他是為了保護其國人,而我們則是為了宋國,為了完成王命,無論是他在戰場上殺死我們,還是我們在戰場上殺死他,都不是一件單純用善惡對錯可以定義的事。……只是因為義兄惠盎的關係,蒙擎叔將手刃此人的機會交給了我,而軍司馬亦默許我殺死滕虎,這算什麼呢?我根本沒有對滕虎造成一絲一毫的創造,並且,那種人物,也不應該死在我這種無名小輩手裡,那是蒙擎叔用命換來的。”
  
        蒙虎聞言死死地看著蒙仲的眼睛,見後者的眼睛真誠而堅定,毫無閃躲心虛之意,他臉上終於露出了幾許笑容,寬慰道:“不要那麼說,如果不是你那井闌車的建議,滕虎也不會被逼到冒著危險出城的地步。……只是這樣你不會感到遺憾麼?錯失了報仇的機會?”
  
        蒙仲聞言長長吐了口氣,搖搖頭說道:“看到滕虎落到那樣下場,我心中就已沒有遺憾了。兄長的仇恨,蒙擎叔也已經幫我報了。……應該說,蒙擎叔是幫我兄長,還有幫那些被滕虎所殺的人報了,至於我,本來就是局外人,夫子曾言……”
  
        “停停停。”
  
        蒙虎趕忙阻止了蒙仲:“你那些道家的話我可不想聽,聽得人頭昏腦漲。”
  
        說罷,他深深看了一眼蒙仲,笑著說道:“我很高興你不是因為臨時的軟弱而放過了滕虎,任其因為傷勢而死。不用在意我父親,我父親那樣頂天立地的男兒,是不屑於對一個即將死亡的人下手的。”
  
        說罷,他亦長長吐了口氣,問道:“也就是說,我們與滕虎的恩怨了結了?”
  
        “唔,但我們與滕國的恩怨,卻並未了結。”蒙仲頗有些沉重地說道。
  
        聽聞此言,蒙虎輕哼道:“也快了吧?滕虎死了,滕人再無任何仰仗,相信只需再一波攻勢,就能攻陷滕城。”
  
        “未見得。”蒙仲搖了搖頭說道:“昨晚滕虎曾言,他還有兩個弟弟,若他戰死,則他那兩個弟弟將會繼承國君之位,繼續領導滕人對抗我軍……”
  
        蒙虎聽得很是不可思議。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聲呼喚:“阿仲,阿虎。”
  
        蒙仲、蒙虎二人轉頭看去,便瞧見蒙瑉拉著蒙橫的手臂朝著這邊走來——後者似乎有點不情願的樣子。
  
        “族兄。”蒙仲與蒙虎抱拳行了一禮。
  
        蒙瑉笑著點點頭,隨即對有些不情願的蒙橫說道:“喂,阿橫。”
  
        只見蒙橫沒好氣地看了一眼蒙瑉,旋即看著蒙仲、蒙虎二人,在欲言又止了一番後,稱讚道:“我看到你們在戰場上的表現了,阿仲,你做得很好,阿虎,你也不差……”
  
        “還有呢?”蒙瑉在旁催促道。
  
        聽聞此言,蒙橫眼中閃過幾絲懊惱,但最終還是向蒙仲、蒙虎二人道了歉:“阿仲、阿虎,很抱歉,我那日將你們丟下……我當時以為你們只是軟弱,但……總之,是我小看你們了,你們有能力自己邁過那一道門檻,抱歉。”
  
        蒙仲與蒙虎當然不會在意,因為他們也明白,族兄蒙橫當時的憤怒,只是因為“怒其不爭”,從本質來說,他也希望蒙仲、蒙虎能借殺死那四名滕人而邁過“殺人”的心靈上的那一關。
  
        而如今誤會解除,彼此之間自然沒有什麼芥蒂。
  
        四人邊走邊聊,聊了許多,他們開始聊到了蒙仲,畢竟曾在昨日的戰場上殺死了至少四名滕國的兵卒,因此蒙橫與蒙瑉也很擔心蒙仲此刻的心情。
  
        說實話,由於有蒙擎、滕虎相繼死亡的這件事,蒙仲還真沒去細想當時被他殺死的那幾名滕國兵卒——除了第一個被他殺死的滕兵,後續的他甚至都不記得,因為當時他的腦袋空白一片,只是機械般地遵照蒙鶩給予的指示,哪裡還記得那麼許多。
  
        聽蒙仲這麼一說,蒙瑉與蒙橫紛紛說道:“忘了好,忘了好,根本不用去記,記住了那些人的面貌,反而是給自己找罪受。……喝點酒,睡一覺,過幾日將它徹底淡忘。”
  
        這是蒙橫、蒙瑉作為“前輩”的建議,蒙仲虛心接受。
  
        聊著聊著,四人又聊到了“前家司馬蒙擎”,也就是蒙虎的父親,他二人盡力地寬慰蒙虎,但蒙虎卻笑著說道:“兩位族兄無需安慰我,我爹是頂天立地的男兒,縱使死了,他也是轟轟烈烈的死去,昨日戰場上所有的宋兵與滕兵,都會牢記我爹的名字……那是單獨討殺了滕虎的男人!”
  
        看著蒙虎為此自豪的模樣,蒙橫、蒙瑉二人面面相覷。
  
        九月十一日,軍司馬景敾再次攻打滕城。
  
        此時,滕虎的弟弟滕耆已被滕人從齊國境內召回——滕耆原本欲前往齊國求援,沒想到剛剛過了齊國的邊界,便收到了兄長滕虎戰死的噩耗,忍著心中的悲痛,急忙返回滕城。
  
        “為何不派兵救援?!”
  
        在滕耆返回滕城,瞭解了他兄長滕虎的死因後,素來溫文爾雅的他,憤怒地揪住了大司馬畢戰的衣襟,惡狠狠地質問他。
  
        畢戰羞愧地抬不起頭來,但此時,滕耆的弟弟滕昊卻解釋道:“亞兄,這是兄長的命令。……兄長在離城前叮囑過,命我等死守城池,若他不幸被宋軍圍困,他會自己想辦法脫身,讓我們切忌派兵救援,以免被宋軍有機可趁,導致滕城失守……”
  
        “即便如此、即便如此……”
  
        滕耆緩緩鬆開手,悲傷的說不出話來。
  
        在旁,墨家鉅子丘量亦歎著氣,代畢戰解釋道:“當時局勢艱難,畢司馬在城郭內阻擋宋軍,城內……並無多餘的兵力救援滕侯。”
  
        滕耆這才不做聲了。
  
        片刻後,滕昊小聲說道:“亞兄,兄長生前有命,若他不幸戰死,你即是我滕國的君主。”
  
        聽聞此言,滕耆深吸一口氣,環視周遭的所有人。
  
        他知道,兄長滕虎的戰死,讓所有人都六神無主,他必須振作起來,代替兄長繼續守護滕國。
  
        不過在此之前,他必須先向宋軍索要回他兄長滕虎的遺體,免得兄長的遺體被宋人侮辱。
  
        於是他深吸一口氣說道:“派人去宋軍營寨,索要兄長的遺體……”
  
        聞言,墨家鉅子丘量主動說道:“請讓我前去索回滕侯的遺體。……我墨家終歸有幾分薄面。”
  
        “那就拜託鉅子了。”滕耆感激地說道。
  
        當日,滕國舉行了簡易的儀式,由滕耆繼任滕國君主的位置。
  
        而墨家鉅子丘量,則帶著幾名弟子來到了宋軍,見到了軍司馬景敾。
  
        不得不說,對於這些墨家弟子,景敾其實相當痛恨,因為就是因為這些墨家弟子在幫助滕國,才導致他花了整整兩年餘都沒能攻下滕國。
  
        但他又不敢扣下丘量,更別說將其殺害,畢竟人家是為了索要滕虎的屍體而來,倘若他將其殺害,非但天下墨家都將視他為仇寇,甚至於儒家也會指責他,攻殲他。
  
        期間,景敾問丘量道:“滕城可願投降?”
  
        丘量搖搖頭,如實說道:“滕耆亦繼任滕侯之位,將繼續抗拒宋軍不義的戰爭。”
  
        這話氣地景敾恨不得拿劍殺了丘量,但考慮到對方乃是墨家的鉅子,景敾沒有這個膽量,於是他對丘量說道:“請容我請示大王。”
  
        見此,丘量便說道:“請允許用我為質,交換滕侯的屍體,若宋王日後因此責怪司馬你,丘量可以一死,平息宋王的怒火。”
  
        景敾被丘量糾纏的沒有辦法,最終同意了此事。
  
        大概三四日後,身在彭城的宋王偃收到了景敾的戰報,這才得知滕虎已死。
  
        對此欣喜若狂的宋王偃,當即帶著惠盎,親率一支王師前來滕城。
  
        在宋王偃看來,滕虎一死,滕國便再也無法抵擋他宋國的軍隊。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9 02:22 PM

第61章:戰後(二)
  
        九月二十日,宋王偃帶著惠盎抵達了滕城外的宋軍營寨。
  
        當得知滕虎的屍體已交還給滕人後,宋王偃心中微怒,怒斥軍司馬景敾道:“你竟然如此輕易就將滕虎的屍體交還給了滕人?”
  
        見宋王發怒,景敾嚇得渾身哆嗦,連忙解釋道:“大王息怒,臣原本打算割下滕虎的首級,命人用竹竿挑著在滕城前搦戰,相信此舉定能使滕人氣至瘋狂……”
  
        聽聞此言,宋王偃面色稍霽,但從旁,惠盎卻搖搖頭平靜說道:“毀人屍身,非仁者所為。”
  
        宋王偃看了一眼惠盎,沒有說話。
  
        不得不說,敢在宋王偃面前說這話的,也就只有惠盎,並且,也就只有惠盎在說了這樣的話後,不至於遭到宋王偃的喝斥。
  
        “對對。”
  
        聽到惠盎這話,景敾連忙說道:“臣也是考慮到此舉必將毀損大王您仁義的聲譽,是故沒敢那樣做。……再加上有墨家的鉅子前來說項。”
  
        “那也不必將滕虎的屍首還給滕人,寡人還想瞧瞧,屢屢違抗寡人的滕虎,究竟長什麼模樣……”說到這裡,宋王偃冷哼一聲,轉口道:“算了,今日有惠盎給你解圍,這事就這樣吧,反正滕虎橫豎是死了,將其屍首還給滕人,也不是什麼大事。”
  
        “大王英明。”
  
        惠盎在旁恭維道。
  
        宋王偃瞥了一眼惠盎,輕哼一聲,顯然他不是沒看出來惠盎有意為景敾解圍,至於原因,想來無非就是景敾照顧了惠盎的義弟蒙仲而已——畢竟這個主意,還是宋王偃給惠盎出的。
  
        見宋王寬恕了自己,景敾暗自慶倖,不動聲色朝惠盎投了一個感激的目光。
  
        此時,就聽宋王偃問道:“景敾,那墨家鉅子還在軍營中?”
  
        “是的。”景敾躬身回答道:“臣派了一些士卒看守他,不過據士卒所言,此人根本沒有逃離的意思。”
  
        “墨家為義而戰,是這樣的。”惠盎用帶著幾分敬佩的口吻說道。
  
        “哼!”宋王偃再次冷哼了一聲。
  
        此時,景敾小心翼翼地問道:“大王,您想見見那丘量麼?此人反復提及,想見見大王您。”
  
        “見什麼?不見!”宋王偃當即回絕道。
  
        不得不說,對於墨家當中的楚墨,也就是墨俠派,天下各國可謂是又愛又恨,畢竟主張“兼愛”、“非攻”的墨家弟子堪稱是弱國的天然盟友,每每協助弱國抵擋強國的侵略。
  
        想當初,在強大的楚國攻打弱小的宋國時,墨家也曾義無反顧地幫助宋國。
  
        正因為如此,宋王偃也不想得罪墨家,畢竟他也難以保證日後他宋國是否會遭到其他國家的攻伐,畢竟他宋國位於齊、楚、魏三國之間,且這三個國家都與宋國不合——倘若當真不幸遭到被強國攻伐的局面,說不定墨家也會幫助他宋國抵擋他國的進攻。
  
        這聽上去似乎很不可思議,但事實上墨家就是這樣:這是一群為了實現「天下再無兵戈紛爭」而各處奔走的義士。
  
        “大王,還是見一見吧。”惠盎在旁勸說道:“無論是墨家幫助滕國,亦或是我宋軍殺死了墨者,這都不至於讓我宋國與墨家結怨,但大王若是拒絕召見墨家的鉅子,這卻會讓天下墨者感覺面上無光,以至於對我宋國產生憤恨。”
  
        聽聞惠盎的勸說,宋王偃的語氣緩和了下來:“話雖如此,但墨家的那套……縱使寡人不見那丘量,亦能猜到他要對寡人說些什麼……”
  
        惠盎聞言亦苦笑不已,畢竟宋王偃所說的也是事實。
  
        但他還是勸說宋王偃道:“即便如此,見還是要見的,並且,還不能失禮。”
  
        “好好好。”宋王偃無奈地吐了口氣。
  
        忽然,他好似想起了什麼,對景敾問道:“景敾,你在前一份戰報中所言,有人向你推薦了一種叫做井闌車的攻城器械,而這個人,竟是一個叫做蒙仲的小子,是這樣嗎?”
  
        景敾聞言偷偷瞄了一眼惠盎,見後者毫無表示,也不敢多說什麼,老老實實說道:“回大王話,確實如此。”
  
        此時,就聽到宋王偃笑著調侃道:“這等攻城利器,你竟不曾將其占為己有,是因為那小子是惠盎拜託你照顧的義弟麼?”
  
        聽聞此言,景敾面色頓變,頗有些不知所措,良久才結結巴巴說道:“大、大王,臣,臣怎麼敢做那樣的事呢?”
  
        “哼!”
  
        宋王偃輕哼一聲,旋即對身邊一名衛士道:“去,把那個小子叫過來。”
  
        “是。”那名衛士抱拳而退。
  
        片刻後,蒙仲便跟著那名衛士來到了這間兵帳,見到了宋王偃,軍司馬景敾,以及他義兄惠盎。
  
        “蒙仲拜見大王,拜見惠大夫。”
  
        “行了。”
  
        在軍司馬景敾吃驚的目光下,宋王偃隨意地揮了揮手,笑著說道:“小子,那幾日寡人聽你誇誇其談,不曾想你還真有幾分本事,你所獻的井闌車,很好!寡人聽說,正是這井闌車,逼得滕虎不得不放棄死守城池,率軍出城突擊我軍,最終被我軍所殺。……你想要什麼賞賜?”
  
        蒙仲思索了片刻,問道:“什麼樣的賞賜都可以麼?”
  
        聽聞此言,惠盎不覺有些意外,畢竟據他所知,他義弟蒙仲可不是貪圖權利財富的人啊。
  
        不過宋王偃對此毫不在意,聞言笑著說道:“啊,無論是什麼樣的賞賜都可以,哪怕你要寡人將最疼愛的女兒許配給你……哈哈哈哈。”
  
        說到這裡,他先自己笑了起來。
  
        而此時,就聽蒙仲正色說道:“既然如此,請大王答應小子,待攻破滕城後,便莫要再屠戳滕人。”
  
        頓時間,宋王偃的笑聲戛然而止,反觀惠盎,卻是用贊許的目光看向蒙仲。
  
        “你就這麼在意滕人的死活麼?”
  
        宋王偃直視著蒙仲,平淡地說道:“小子,你是宋人。”
  
        那平靜中帶著幾許不悅的聲音,讓軍司馬景敾都不由地暗自咽了咽唾沫,但蒙仲卻並不畏懼,正色說道:“小子並非是為了滕人,而是為了我宋國,為了大王您……老子曾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今滕人為了保護自己的國家,悍不畏死,大王又如何再用「死」來威脅他們?”
  
        宋王偃聞言笑道:“你這套說辭……寡人這些年都不知聽了多少遍了,想當年就有一個書生,用這套說辭說服了寡人……”
  
        說罷,他瞥了一眼正在訕笑的惠盎,無疑,宋王偃口中的書生,指的正是惠盎。
  
        “不過你所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宋王偃捋著鬍鬚,仔細琢磨著老子的這句話。
  
        不可否認,道家的詞句總是這般蘊含深刻的道理,讓人不禁為之所折服。
  
        哪怕是宋王偃。
  
        良久,宋王偃問蒙仲道:“滕虎雖死,然滕人至今還是不肯向寡人屈服,你還要寡人寬恕他們麼?”
  
        “與那無關。”蒙仲搖搖頭說道:“所謂戰爭,即是通過戰的方式來達到目的,大王的目的是攻佔滕國,待來日攻陷滕城後,大王的目的已經達到,何必再做殺戮呢?……殺死更多的滕人,難道能讓大王獲得更多的利益嗎?”
  
        宋王偃想了想,笑著問道:“往日,只有人用‘仁義’來勸我,用‘利’來勸我,小子你還是頭一個……”說罷,他點點頭說道:“好,只好滕人不再用愚蠢的頑抗來激怒寡人,寡人便從你所言,待攻破滕城後,不再屠殺。”
  
        見宋王偃的承諾“留有餘地”,蒙仲本來還想再勸,卻瞥見惠盎微微搖了搖頭,仿佛在示意他到此為止,於是便打消了繼續勸說的主意。
  
        片刻後,惠盎帶著蒙仲在營地內散步,期間,蒙仲詢問惠盎道:“阿兄,你方才為何制止我?”
  
        “這樣就可以了。”惠盎微笑著解釋道:“君主的話,無異于王令,不可更改,否則君主將喪失威儀。是故,君主素來注意自己的言行,不會輕易許下承諾,把話說滿。方才,哪怕你再行勸說,也不會得到你想得到的承諾,反而會使大王對你心生厭惡,是故點到為止即可。”
  
        “原來如此。”蒙仲恍然地點了點頭。
  
        見此,惠盎笑著說道:“先不說這個,我亦見過了景敾的戰報,據戰報所寫,滕虎乃是你蒙氏一族的家司馬蒙擎所擒殺,那是你的族叔麼?”
  
        蒙仲點點頭,將蒙擎已死的事告訴了惠盎。
  
        在聽罷蒙仲的講述後,惠盎面色動容,不由地感慨道:“這等猛士,真是可惜了。”
  
        說罷,他見蒙仲面色黯然,便開導道:“逝者已不可追,阿仲,節哀順變。……對了,反正你心結已消,留在軍中無益,我帶你到鄒國去拜見一位當世的大賢,增漲見識。”
  
        “鄒國?大賢?誰?”蒙仲好奇問道。
  
        聽聞此言,惠盎眨眨眼睛說道:“儒家的當世聖賢,你說是誰?”
  
        “孟子?”
  
        蒙仲一臉驚訝。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9 02:25 PM

第62章:拜訪孟子
  
        當晚,待蒙仲將「拜訪孟子」這件事稟告過家司馬蒙摯與少宗主蒙鶩後,便跟著惠盎乘坐馬車踏上了前往鄒國的旅程。
  
        “此事不需稟報大王嗎?”期間蒙仲很好奇地詢問道,畢竟據他所知,惠盎乃是宋王偃身邊的重臣,雖說宋王偃也不至於一刻都離不開惠盎,但按理來說惠盎也不至於做出“恃寵而驕”的事,理應稟報宋王偃。
  
        而對此惠盎則解釋道,其實他這次是專程為拜訪孟子而來,原因在於孟子有弟子二度前往彭城,求見宋王偃,懇請宋王偃停止攻打滕國的行為。
  
        其實早在兩年前時,就有孟子的弟子「萬章」、「公孫醜」、「陳臻(zhēn)」等人求見宋軍軍司馬景敾,勸景敾停止繼續攻打滕國,當時,景敾將這些人打發到彭城去見宋王偃,當時出面接待萬章等人的,即是惠盎。
  
        據惠盎所說,那次孟子的弟子希望宋國停止攻伐滕國的行為,是孟子的弟子公孫醜、陳臻等人發起,孟子本人並未表態——即並沒有支持,但也沒有反對。
  
        瞭解到這件事後,惠盎便與萬章、公孫醜、陳臻等人做了一番辯論,表示宋國攻伐滕國的舉動,乃是為了更好的施行王道,這才勉強打發走孟子的那些弟子。
  
        但是,由於滕國的激烈反抗,宋滕兩軍的廝殺日漸升級,牽扯到了滕國的一般平民,這讓儒家尤為不喜,直到數月前,也就是在宋王偃再次下令徵兵攻伐滕國的那會兒,儒家再次派人前往彭城求見宋王偃。
  
        在這次前往彭城的儒家弟子隊伍中,出現了兩位不尋常的人物,即孟子的獨子「孟仲」,以及獨孫「孟睪」。
  
        孟仲、孟睪出現在“勸阻宋王偃”的儒家弟子隊伍中,這豈非意味著孟子亦越來越不能忍受宋國軍隊在滕國的舉動?
  
        雖然這一次惠盎還是出面勸退了這些儒家弟子,但他卻覺得,有必要親自拜會孟子,聽聽後者的想法,或者將後者解釋一下,畢竟孟子在中原各國都有著非同尋常的名聲——簡單地說,孟子的一句話,或就可稱為齊、魏、楚等國討伐宋國的“名義”。
  
        所以,與孟子處好關係是非常必要的。
  
        至於帶上義弟蒙仲,那就是惠盎自己的私心了,或者說,是他作為兄長對弟弟的照拂。
  
        “阿兄,你是孟子的弟子麼?”
  
        蒙仲好奇詢問惠盎道,因為據他所知,這位義兄學的特別雜,道、名、儒、法、墨等學派皆有涉及,但從治理宋國的策略就能看出,惠盎其實是偏向儒家的“仁治”的,而“仁治”,恰恰就是孟子的主張。
  
        惠盎笑著搖了搖頭。
  
        惠盎是惠子(惠施)的族人,宋國商丘人士,作為宋國人,他首先接觸的即是《老子(道德經)》與《論語》,即道、儒兩家的思想。
  
        後來,他那位在魏國擔任國相的族叔惠施因為被張儀奪了相位,返回宋國,惠盎才因為這位族叔的關係,開始接觸名家的思想。
  
        而待等惠盎用“仁”說服了宋王偃,受後者器重參與治理國家政務時,他又開始接觸法家、墨家等學術思想,以補充自己在治國方面的不足。
  
        至於惠盎與孟子的關係,惠盎曾多次向孟子請教,但也僅僅只是請教——就好比他也一樣向莊子請教過,並非是孟子的弟子,論其中原因,非常複雜,比如說那時作為宋國國相的他,已不適合拜入孟子的門下;比如宋王偃對儒家多多少少抱持成見,不允許惠盎那樣做。
  
        聊了一陣後,惠盎便向蒙仲簡單介紹了孟子的生平。
  
        孟子,姬姓孟氏,名軻,鄒國(邾國)人,其祖上是魯國「三桓」之一的「孟孫氏」,在魯國公室與三桓長達百餘年的內鬥中,孟孫氏逐漸勢微,且最終落敗,無奈之下從魯國遷到了作為魯國附庸國的鄒國,並在鄒國安居下來。
  
        孟子的授業之師,據說是「子思伋(jí)」的門人。
  
        在儒家弟子中,有兩位非常著名的人都字子思,一位即「原憲」,姑且稱作「子思憲」。
  
        子思憲是宋人,是孔子的弟子,孔門七十二賢之一,他出身貧寒,性格謹慎、潔身自好,一生安貧樂道,不肯與世俗合流——他的思想有點接近道家的思想。
  
        據說孔子死後,原憲隱居在衛國,茅屋瓦牖,粗茶淡飯,生活極為清苦。
  
        此時,他的同窗好友,同為孔子弟子的「子貢」,此時已在衛國當了上大夫。
  
        有一日,子貢穿著華麗的衣服,乘坐著奢華的馬車,前呼後擁地前來看望原憲,見後者衣冠不整,子貢便關心地詢問道:“你是否是生病了?”
  
        原憲誠實地回答道:“無財謂之貧,學道而不能行者謂之病,我沒有病,只不過是窮而已。”
  
        子貢聞言慚愧地離開了,而子思憲則悠閒地在自己簡陋的家前歌唱宋國的民謠。
  
        而另外一位字子思的儒家名人,則是孔子的嫡孫「孔伋(jí)」,也就是「子思伋(jí)」,他是孔子的得意弟子「曾子(曾參)」的弟子。
  
        據說,孔子的兒子「孔鯉」早喪,孔子在他臨終前將孫子孔伋託付給曾參,使後者拜入曾參的門下——按照儒家“道統”之說,孔子傳曾參,曾參傳孔伋,孔伋的再傳弟子傳于孟軻,這即儒家的道統傳承。【PS:非“道統”的儒家內部學派,在悠長的歲月中陸陸續續都被同門打倒,像子張之儒、子思之儒(其實指原憲),包括子夏、荀子等人的思想,都曾被打成異端,有興趣的書友可以自行瞭解。】
  
        是故,孟子即是儒家當代的“掌門”人物,也是“孟氏之儒”的創始者——在荀子還未“學有所成”的當下,提到儒家就勢必繞不開孟子。
  
        再說鄒國,鄒國的國君,乃是黃帝的孫子顓頊的後裔,始祖為「晏安」,為曹姓之祖,周武王滅商後,將晏安的後人封在鄒,即鄒國的由來——鄒國的國君為子爵,是故歷代君主皆稱“鄒子”。
  
        最初的鄒國,並不弱小,是與「苴(jǔ)國」相差無二的國家,在泰山一帶的國家當中,僅次於齊魯兩國,但後來由於內亂,再加上與魯國敵對的關係,鄒國曾出現分裂,從此一蹶不振,成為中原最弱的國家之一,被中原各國所忽略。
  
        九月二十二日,在經過了短短兩日的路程後,惠盎便帶著蒙仲來到了鄒國,來到了這個現如今只有“一縣之地”的國家。
  
        當然,“一縣之地”的說法確實有點誇張,畢竟鄒國怎麼說好歹也有兩三座土城,但不可否認,鄒國的全境確實沒有宋國的陶邑大,屬於一天之內就能繞著全國邊界走一圈的小國。
  
        但是,雖然國土面積小,且國家也很貧窮,但鄒國上下都很和平,與僅隔兩日路程的滕國簡直就是天壤之別,不能不說,這是孟子的功勞——他的存在,讓齊、魯、宋等國家都不敢冒犯鄒國。
  
        在進入鄒國後大約又過了半個時辰左右,馬車駛入了一座小莊園,據惠盎解釋,這即是孟子居住的地方——姑且就稱為「孟子居」。
  
        在馬車行駛的過程中,蒙仲從車窗觀察這座孟子居,他發現,孟子居的格局與莊子居其實也差不多,充其量就是周圍的房屋、田地多一些,與其說是一座居所,倒不如說像個鄉邑。
  
        “孟子有很多弟子吧?”
  
        蒙仲感慨地詢問惠盎道。
  
        惠盎笑著說出了解釋,據他所說,孟子的弟子並不多,至少比不過號稱有三千弟子的孔子,但弟子歸弟子,隨從歸隨從——哪怕沒有被孟子收為弟子,也願意跟隨在其左右的人,卻也不少。
  
        這些隨從以及其家眷,再加上孟子的弟子以及其家眷,這就使得孟子居的規模仿佛是一座小型的鄉邑。
  
        片刻後,馬車在一座仿佛宮殿似的建築前停了下來,旋即,惠盎帶著蒙仲下了馬車,邁步走進了這座建築。
  
        之所以說這座建築仿佛宮殿,倒不是因為它修建的奢華,而是因為它占地頗大,想來還是因為孟子的弟子較多的關係。
  
        走入這座姑且稱作府邸的建築,迎面便是一座門牆,門牆上用大篆字體寫著一個巨大的“儒”字——與蒙仲所瞭解的宋國的字稍有出入,大致還能辨認出來。
  
        轉過門牆,迎面便是一片空曠的院落,非常大,似乎比整個莊子居還要大,而此時,孟子正在這片院子裡,向諸弟子以及那些願意接受他的思想的隨從們,講述儒家經義。
  
        儒家是非常講究禮數的,這從座次就能體現出來。
  
        孟子獨坐在一場矮桌後,面朝諸弟子與隨從,在其面前左右兩側,設有縱向的坐席,這裡坐的大概是孟子的弟子,人人面前有桌,桌上又有書簡。
  
        而再往前,也就是越靠近惠盎、蒙仲所在的地方,卻是沒有桌的橫向席位,普通的弟子以及隨從們,一個個坐在一張草席上,面朝孟子,正襟危坐。
  
        蒙仲粗略數了數,這才發現院內的人竟有兩三百人之多。
  
        可能是注意到了惠盎、惠盎二人的到來,坐在最後的儒家門徒中,有一人回過頭來,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旋即又指了指一旁——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可以看到那邊擺放著一堆草席。
  
        見此,惠盎便帶著蒙仲各自取過一張草席來,坐在所有人的最後,靜靜聽著孟子授業解惑。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9 02:29 PM

第63章:孟子
  
        說實話,對於儒家當代的掌門人物孟子,蒙仲還是頗為好奇的,但很可惜的是,此刻他坐在兩三百名儒家門徒的後面,根本看不到孟子的面容,這讓他只能暫時收起對孟子的好奇,靜靜聽著後者的講述。
  
        “……昔禽子問楊朱曰:去子體之一毛,以濟一世,汝為之乎?(如果拔你身上一根汗毛,能使天下人得到好處,你幹不幹?)
  
        楊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濟。(天下人的問題,決不是拔一根汗毛所能解決得了的)
  
        禽子曰:假濟,為之乎?(假使能的話,你願意嗎)
  
        楊子弗應。
  
        可見,楊子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墨翟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楊子主張的是‘為我’,即使拔他身上一根汗毛,能使天下人得利,他也是不幹的,而墨子主張‘兼愛’,只要對天下人有利,即使自己磨光了頭頂、走破了腳板,他也是甘心情願的。)”
  
        在蒙仲的傾聽下,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平穩地講述道。
  
        唔?
  
        蒙仲微微一愣。
  
        此時孟子所講述的,是「楊朱」與墨子的得意弟子、且墨家第二代鉅子「禽滑(gǔ)厘(xī)」的一則對話。【PS:即“一毛不拔”典故的由來。】
  
        他當然知道孟子所說的「楊朱」是何人,那也是他道家的代表人物,主張“貴己”、“為我”,哪怕已經死去三四十年,但他的思想仍然影響著世人,跟蒙仲的恩師莊子這位“其思想不被世俗所接受”的道家聖賢簡直就是天壤之別。
  
        但是不可否認,孟子其實有歪曲楊朱思想的地方。
  
        蒙仲看過他道家聖賢列子所著的《列子》,書上也記載著這段楊子與禽子的對話。
  
        但是,楊子並不是被禽子說得啞口無言,而是不屑於回答。
  
        因為在《列子》中,這段對話還有後續——孟子只是截取了前一段而已。
  
        按《列子》所述,當時楊子不屑於回答,但他的弟子「孟孫陽」則反問禽子:如果讓你的肌膚受到些許損害但給你萬金,你願意麼?
  
        禽子表示可以。
  
        孟孫陽又問:若使你斷一肢,卻給你一個國家,你願意麼?
  
        禽子默然。
  
        此後孟孫陽又問:若割掉你的首級卻讓你得到天下,你願意麼?
  
        禽子啞口無言。
  
        最後孟孫陽對禽子說道:一根毛比肌膚微小,肌膚比一肢微小。然而,積一毛以成肌膚,積肌膚以成肢體,雖然一根毛只有身體的萬分之一,但你為什麼要輕視它呢?
  
        禽子啞口無言。
  
        是的,被說到啞口無言的,其實反而是墨家第二代鉅子「禽滑厘」,而不是楊朱。
  
        而此刻,孟子只截取了前半段,仿佛顯得楊朱被禽子說得啞口無言似的,這或許瞞得過在場其他人,卻唯獨瞞不了蒙仲這位道家弟子。
  
        隨後,在孟子講述完這段對話後,陸續出現很多聲音批判楊朱的思想,斥責後者的思想“自私自利”。
  
        說實話,蒙仲稍稍有點為楊朱感到委屈。
  
        因為楊朱的思想,根本不是“自私自利”的思想,而是“不利天下、不取天下”,即主張在不侵害自己利益的前提下,使天下變得更好,反過來說,倘若使天下變得更好的前提居然是需要一個人損失利益,這樣的世俗又怎麼能稱作“好”呢?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每個人都要愛惜,保持自我的本性,不要為了自己的利益而侵害他人的利益,但也不必為了“使天下變得更好”而犧牲自己的利益,這才是楊朱「貴我」思想真正想要表達的:如果人人都不拔一毛而利天下,也不貪天下大利而拔自己一毛;人人都各自為自己,而不侵犯別人,這樣天下也就太平無事了。
  
        而如今,楊朱的思想卻被歪曲成“一毛不拔”的吝嗇、自私自利,而且還是被孟子這位儒家的掌握門歪曲成這樣,說實話,這讓蒙仲對儒家、對孟子的印象一下子就跌落了。
  
        不過,蒙仲並沒有出面揭穿的意思,原因很簡單,一來這是各家學術之間的攻殲,他的老師莊子也曾誇大儒家的害處,各學派間的相互攻擊,這在當代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二來嘛,莊子不喜歡楊朱。
  
        是的,同樣是道家思想的繼承者,莊子非常不喜歡楊朱的思想。
  
        莊子覺得,如果人人都將「貴己」作為準則,去做那些「不損害自己利益而使天下獲利」的事,就會助長人的“區別心”,而區別心正是人損人利己的前提,這談何「不取天下」?
  
        因此楊朱思想不過是虛偽的歪門邪說、旁門左道。
  
        ……還是當做沒聽到吧。
  
        聽著諸儒家弟子批判楊朱思想,蒙仲暗暗想道。
  
        沒有理由為了維護楊朱思想,讓自己的老師莊子因此發怒對不對?
  
        想到這裡,蒙仲就索性裝作沒聽到,繼續聽著孟子講述經義,或者批判楊朱思想。
  
        或許有人會覺得,孟子用墨家思想去攻擊楊朱思想,難道是覺得墨家思想更好麼?
  
        怎麼可能!
  
        僅片刻工夫後,孟子就開始攻擊墨家思想了,比如墨家的“兼愛”主張。
  
        據孟子所言,楊朱思想主張人人為己、這是不要君主的言論,而墨家的“兼愛”思想呢,則是不要父母。
  
        儒家與墨家都提倡“愛”,其中儒家主張“愛有等差”,比如對君主的愛,對父母的愛,對聖賢的愛,對普通人的愛,這都是存在區別的,也理應當存在區別。
  
        而墨家的“兼愛”思想,則提倡不分等級、不分厚薄親疏,對待親人與對待外人應當一樣,對待君子與對待普通人也應該一樣,因此孟子攻擊墨家思想是“不要父母”的邪說——你像對待父母那樣對待外人,你將父母擺在什麼位置呢?
  
        是故,孟子狠狠地批判了墨家的兼愛思想,指責“兼愛”是一種不要父母、不要君主的邪說,而不要父母、不要君主的人,就是禽獸——可以說,批判地非常狠。
  
        隨後孟子又說,當今世上,充斥著楊朱與墨翟的思想,人們要麼倒向楊朱的思想,要麼倒向墨翟的思想,但這兩者都是不可取的,唯一可取的,便是孔子的思想。
  
        孔子的學說不發揚,就是用邪說欺騙百姓、阻止仁義的施行。
  
        而仁義被阻止,就是放任野獸去吃人,人們也將互相殘食。
  
        似這種一家之言,蒙仲姑且也就聽聽,並且他還聽得挺歡樂的,反正儒家批判的楊朱思想與墨家思想,跟他又沒有什麼關係。
  
        待孟子“噴”完楊朱思想與墨家思想後,他便開始講述他的“王道”、“仁政”思想。
  
        孟子所提倡的王道,即以仁治國,仁即仁政,即希望君主寬厚仁慈地對待治下的子民,首先要使“民有恆產”,即子民擁有屬於自己的財富,且君主要保護子民的財富不容許遭到侵害。
  
        在“民有恆產”的基礎上,孟子又主張輕徭薄賦,減少人民的負擔,總結下來,即是“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主張。
  
        說實話,對於這些觀點,蒙仲還是非常認可的。【PS:此時的儒家,還不是統治階級的工具。】
  
        待隨後諸弟子提問時,有孟子的普通弟子提到了滕國,他詢問孟子道:“夫子,我聽說滕國是以仁政治國的國家,為何會淪落被宋國攻伐的下場?這是滕國的失德,還是宋國的失德?且齊國作為強國並未派人調和兩國的陣仗,這是否也是失德的體現呢?”
  
        聽到這話,蒙仲低聲對惠盎道:“這個人如果是孟子的弟子,恐怕要被除名了。”
  
        惠盎苦笑一聲。
  
        但事實上,孟子並沒有生氣,他只是誠實地說道:“滕國被宋國進攻,只是因為滕國國小而已。以大吞小,以強淩弱,這是禮樂崩壞造成的結果。”
  
        隨後,孟子再次重申了“效法先王”、“施行仁政”的必要。
  
        而在這基礎上,天下各個學說都成為了被孟子那些弟子指責、攻擊的對象,唯獨沒有莊子的思想。
  
        說起此事,蒙仲亦稍稍感覺有點尷尬,因為他的老師莊子雖然是當代的道家聖賢,但他的思想卻並未被廣泛傳播,在當代根本談不上什麼顯學,理所當然,自然也不會被儒家所攻擊——因為沒有必要。
  
        然而就在蒙仲這樣認為的時候,卻又聽孟子有弟子問道:“宋國攻伐滕國,我儒家前往勸說宋王,但宋國的道家大賢莊周卻無動於衷,坐視宋軍進攻滕國,夫子您如何看待這件事呢?”
  
        聽到這話,孟子皺了皺眉,因為孟子其實是挺尊敬莊子的。
  
        就在這時,在縱列的席位中有人輕笑道:“莊子蔽於天而不知人,哪裡會留心宋滕兩國的戰爭,且這場戰爭又會使多少無辜之人受難呢?”
  
        聽聞此言,在場的儒家弟子們皆輕笑起來。
  
        這陣笑聲聽在蒙仲耳中,極其刺耳。
  
        他當即冷笑道:“在你們儒者歪曲諸家經義、以巧偽之說迷惑世人時,難道天下就能因此少了紛爭麼?可笑!”
  
        “……”
  
        頃刻間,笑聲戛然而止,在場諸人紛紛轉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終於在橫向坐席的最後一排,看到了橫眉冷目的蒙仲,以及其身旁面色有些尷尬的惠盎。
  
        是惠盎啊,以及……此子方才說巧偽?莫非是莊子的門徒麼?
  
        孟子微微睜開眼瞼,看了一眼遠處的蒙仲,眼眸中閃過一絲驚訝。
  
        因為據他所知,宋國的大賢莊子,近二十年來從未收任何一人為弟子。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9 02:36 PM

第64章:激辯諸儒【二合一】
  
        “惠大夫。”
  
        在孟子的授意下,其得意弟子「萬章」緊步來到惠盎身前,拱手施禮道:“不知惠大夫前來,門徒亦不曾通稟,還請惠大夫莫要怪罪。”
  
        惠盎連忙回禮道:“先生言重了。惠某進府時,夫子正在講述經義,在下本不該打攪,然在下卻在後席偷聽,若要細論起來,惠某才是那無禮之人。”
  
        “惠大夫這是說的哪裡話。”萬章笑著說道。
  
        對於惠盎,萬章的印象還是極好的,僅從惠盎方才進府時見孟子正在授業便靜靜在後面聽客,而沒有打攪孟子講述經義,由此就能看出惠盎的品行。
  
        更別說萬章對惠盎也熟悉,知道後者雖然不是他儒家弟子,但卻推崇他老師孟子的“仁政”主張,竭力勸說宋王偃以仁政治理宋國,這就足夠萬章對惠盎抱持極高的敬意與親近。
  
        在寒暄了兩句後,萬章的目光便轉移到了惠盎身邊的蒙仲身上:“惠大夫,不知這位是?”
  
        惠盎環視了一眼,見許多儒家弟子正因為其弟蒙仲方才的冷笑而對他怒目而視,臉上不由地苦笑一聲,也不知該如何介紹蒙仲,遲疑了半響這才說道:“此子……我弟也。”
  
        話音剛落,就聽蒙仲在旁淡然自若地補充了一句:“道家弟子,蒙仲!”
  
        原來如此……
  
        萬章心中恍然。
  
        很顯然,是他們方才攻訐道家思想的那些話,讓這位道家弟子心中不快了,是故出言諷刺。
  
        於是他微笑著說道:“既是惠大夫之弟,也請一併移坐吧。……惠大夫,夫子請您入席就坐。”
  
        蒙仲歪著頭看了一眼萬章,他哪裡會聽不出後者的話外深意:只是看在你兄惠盎的面子上。
  
        由此可見,蒙仲方才諷刺儒家的話,讓萬章這位孟子的得意弟子亦非常不快,只是看在惠盎的面子上沒有表現出來罷了。
  
        在萬章的指引下,惠盎與蒙仲二人來到了孟子附近。
  
        此時,就見惠盎主動上前向孟子行禮道:“許久未曾拜訪夫子,惠盎慚愧,不知夫子安好?”
  
        孟子微笑著點了點頭。
  
        對於惠盎這位主張他“仁政”思想的宋國重臣,孟子還是很喜歡的,並且他也明白,惠盎幾乎是宋國當下唯一能影響宋王偃的人,倘若希望宋國施行他孟軻的“仁政”主張,關鍵就在惠盎身上。
  
        此時,孟子的弟子們已重新排了座位:本來孟子面前是幾排縱向的坐席,分別位於孟子面前的左右,但眼下,孟子左手邊的坐席已被撤走,唯獨留下一個座位,顯然是留給惠盎的。
  
        至於孟子的弟子,此刻全部坐在了孟子的右手邊。
  
        “惠大夫,以及惠大夫之弟,請就坐。”
  
        孟子另外一名弟子請道。
  
        這是刁難我弟啊……
  
        看到面前僅只有一張坐席,惠盎微微皺了皺眉,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孟子,卻見後者閉著雙目一言不發。
  
        旋即,他又看了一眼蒙仲,見他面上帶著幾分冷笑,心中微動,索性就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若無其事地坐在了那張案幾後的草席上。
  
        而正如他所預料的,蒙仲故意裝模作樣地看了看四周,旋即搖搖頭笑著說道:“唉,儒家巧偽欺世啊,口口聲聲說什麼禮節,卻讓客人連坐的位子都沒有。”
  
        話音剛落,就聽對面席位中有一名孟子的弟子調侃道:“怎麼是沒有位子呢?你是惠大夫之弟,何不與你兄長同席呢?”
  
        諸孟子的弟子聞言輕笑起來。
  
        此時就聽蒙仲面色自若地說道:“惠大夫雖是我兄,但你們儒士難道是因為這一點才敬重他、為他單獨設座的麼?恐怕不是吧?難道不是因為我兄乃宋國的重臣麼?……我兄因為他在宋國的地位而得到你儒家的尊重,而我,作為在場唯一一名道家弟子,卻落到連坐席都沒有的待遇,這就是儒家講究的禮數啊。”
  
        “……”
  
        一番話說得孟子的諸弟子面紅耳赤,難以反駁。
  
        萬章沉著臉吩咐儒家弟子為蒙仲搬來了一張案幾,以及一張草席。
  
        見此,蒙仲施施然坐在草席上,盤腿而坐。
  
        在他坐定後,方才那名調侃他的孟子弟子當即問道:“小子,你是何人的弟子?”
  
        蒙仲看了他一眼,平靜地說道:“方才你等笑話莊子,我出言譏諷,然而你此刻還問我是何人的弟子。……你難道真的心中不知麼?果然是虛偽的儒家弟子。”
  
        聽聞此言,那人反駁道:“雖說你方才維護莊子,但你又沒有說,你既沒有說,我又如何得知?”
  
        蒙仲聞言說道:“這般顯而易見的事,作為孟子的弟子,居然還猜不到麼?……好吧,你並非虛偽,而是才智不足,是我錯怪你了。”
  
        “你……”那名儒家弟子頓時氣得面色漲紅,指著蒙仲說不出話來。
  
        此時,又有一名儒家弟子制止了他,問蒙仲道:“你是莊子的弟子?”
  
        “正是。”蒙仲平靜地回答道。
  
        見此,這名儒家弟子拱了拱手,正色說道:“在下「徐辟」,有一事不明請教莊子賢徒,相信足下定能給予解惑。”
  
        “請講。”蒙仲淡淡說道。
  
        聽聞此言,徐辟正色說道:“宋國攻伐滕國,乃不義之戰,致使滕國生靈塗炭、民不聊生,我儒家弟子頻繁勸說宋王停止征戰,但莊子身為宋國人,卻仍隱居世外,對此無動於衷,在下不解,難道是莊子支持這場不義的戰爭麼?”
  
        蒙仲聞言淡淡地嘲笑道:“我恩師莊夫子,早已年過七旬,你要這樣一位老人跋山涉水,從景亳跑到彭城去勸阻宋王?這就是你儒家尊老的方式麼?”
  
        “絕非如此。”徐辟連忙改口道:“我的意思是,莊子素來抵制戰爭,現如今,他所出生的宋國興起不義之兵,攻伐滕國,難道莊子就沒有任何表示麼?”
  
        蒙仲搖搖頭說道:“正所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一位婦人就算手藝再巧,若是沒有米,也做不出飯來。莊師雖是大賢,但奈何世人都不肯遵從夫子的思想,莊師又有什麼辦法呢?……就像你儒家,既是當世顯學,且鄒國又與滕國接近,可這樣還是沒能制止宋滕兩國的戰爭,這就是時機與條件不足的道理。”說罷,他瞥了一眼孟子,微笑著說道:“我亦不曾聽說孟夫子親自前往宋國勸阻宋王,想來也是這個道理。”
  
        “……”
  
        孟子稍稍睜開眼睛瞥了一眼蒙仲,一言不發。
  
        他豈是看不穿蒙仲那「將話題扯到孟子身上」小把戲,只不過礙於身份,懶得跟蒙仲這種小輩計較而已。
  
        但是他的弟子徐辟,卻因此投鼠忌器,不敢再深入這個話題,免得“牽連”到他的老師孟子。
  
        然而,徐辟不敢問,但孟子的得意弟子公孫醜卻敢問。
  
        他對蒙仲說道:“莊子長久居於宋國,然足下卻言宋王卻不肯聽從莊子所言,是否是莊子的思想如世人評價那般,乃無用之物?”
  
        蒙仲聞言笑著說道:“昔日燕國內亂之際,齊國趁火打劫、出兵伐燕,據說孟子當時就在稷下學宮,何以竟沒能勸阻齊王呢?”
  
        公孫醜辯解道:“當時燕國內亂,齊國才介入平定燕國的混亂,非不義之戰……”
  
        蒙仲嘲弄道:“那為何齊國的軍隊最後又被燕國的國人趕了出來呢?明明是事實卻要狡賴承認,難道這就是儒家推崇的品德麼?”
  
        公孫醜啞口無言。
  
        旋即,孟子另外一名弟子「樂正」為其辯解道:“齊國最初是為平定燕國內亂,然而後來,齊王卻貪圖燕國的土地,試圖將其吞併。當時夫子亦曾勸阻齊王,奈何齊王不肯聽從。”
  
        蒙仲點點頭說道:“莊師亦是。”
  
        樂正頓時語塞。
  
        這小子有點辯才啊!
  
        孟子的諸弟子心下暗想。
  
        旋即,又有一名儒家弟子「陳臻」開口說道:“在下陳臻,有一事不明,請教莊子高徒。”
  
        “請講。”蒙仲淡淡回道。
  
        “在下亦觀過莊子所著,得知莊子提倡「無欲」,勸教世人克制心中的貪欲,但莊子自身卻又追尋「無欲之欲」,難道「無欲之欲」就不是一種人的欲望麼?倘若是,豈非是莊子前後矛盾?”
  
        蒙仲聞言搖搖頭笑道:“足下所言,未免叫人發笑。欲乃人性,它可分為兩種,一種是順應天道的「欲」,此謂之「天理」,就好比人要食物才能生存,而過份則為「貪欲」。……莊師所言「無欲」,即是指天理之欲,就好比人初生時,懵懂無知,只知道餓了要啼哭,此即是「天理」,除此之外,無成心、機心,莊師主張無欲,即希望世人捨棄成心,回歸嬰兒時的純真,天理本身就存在於人體內,而足下卻用‘追尋無欲之欲’來概括,正好應了我道家聖賢老子的那句話,「道可道、非恒道」,賢兄以‘有窮之詞’來概述‘無窮之道’,本身就已產生了偏差,奈何還自以為抓到了把柄?……我聽說孟子曾言「人性本善」,闡述善也是人本身存在的「天理」之一,可按照足下的說法,善竟然成了可與人理分離的欲?敢問賢兄,你是希望世人追逐‘善’呢,還是捨棄‘善’呢?”
  
        “……”陳臻啞口無言。
  
        此時,孟子又瞥了一眼蒙仲。
  
        雖然蒙仲又一次將話題牽扯到了他身上,但這次講述的道理,孟子是認可的。
  
        他也認為,莊子主張的“無欲”,以及他提倡的“人性本善”,都是人出生時就有的,與人不可分割的“人理”——這世上的人不是缺少善良,充其量只是善良被“貪欲”埋沒了而已。
  
        因此,沒有追尋善良這種說法,只有找回善良;同理,莊子主張的“無欲”,也不是什麼所謂的“追逐無欲之欲”,而是返回“無欲”時的狀態。
  
        這個弟子,莊子教的不錯。
  
        瞥了一眼蒙仲,孟子暗暗想道。
  
        然而,也僅僅只是“不錯”而已。
  
        繼公孫醜、樂正、陳臻之後,孟子的弟子「屋廬連」問蒙仲道:“在下屋廬連,亦觀過《莊子》,方知通篇皆是謬悠之言、荒唐之言、假託之言,莊子用自身編造的寓言去教導世人,還敢指責我儒家‘巧偽’麼?”
  
        蒙仲聞言搖頭說道:“足下此言差矣。……何謂‘巧偽’?巧即狡智、偽即虛假。比如說,你儒家言「君子遠庖廚」,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但不見不聞卻忍食其肉,此巧偽也;一邊說著「君子固窮」這樣的話,一邊卻苦苦追求做官,此巧偽也;一邊說著「農,國之根本」,一邊又輕賤農事,稱「非士所為」,此巧偽也;言「以禮治國」、效法先王,卻又說「刑不上大夫」,此巧偽也!……”
  
        在列舉了多個例子後,蒙仲看了一眼有些張口結舌的屋廬連,問道:“還要我舉更多的例麼?”
  
        屋廬連不知所措。
  
        見此,蒙仲便繼續說道:“而莊師所述,即使寓言有編造,但道理卻是真的,何以足下卻拘泥於‘表像’不放呢?這就好比評價一個人,衣裝只是‘表像’,人才是‘內在’,難道足下是通過人的衣裝來衡量的一個人的內在品德麼?”
  
        “……”屋廬連張了張嘴,無言以對。
  
        其實早在蒙仲舉例“巧偽”的時候,他就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此後,孟子弟子「公都」介面說道:“在下公都,亦觀過《莊子》,知莊子曾言「學不可傳、業無可援、惑莫能解」,諷刺我儒家言傳身教,可他自己卻收了足下為弟子,授業解惑,這難道不諷刺麼?”
  
        蒙仲聞言搖了搖頭。
  
        不得不說,這的確是莊子容易招黑的一點,但蒙仲又如何會讓自己的恩師被指責呢?
  
        於是他立刻笑著反駁道:“然而天底下還有比這更諷刺的事呢!……據說世上有一人,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謂此‘君子方如是也’。然而這樣講究正直的君子,卻因為他人的威脅就乖乖跑到那名威脅他的人身邊出仕做官,足下以為這是否諷刺?”
  
        此言一出,孟子亦忍不住睜開眼睛看向了蒙仲。
  
        而萬章、公孫醜等一干孟子的入室弟子,則惡狠狠地盯著蒙仲。
  
        原因很簡單,因為蒙仲所提及的那個人,即儒家鼻祖孔子,而威脅他的人,則是當時魯國的權臣陽虎。
  
        然而蒙仲卻毫不畏懼,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冷笑道:“然而,最諷刺的莫過於那句「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這就是儒家提倡的‘禮治’,其正直的體現啊!”
  
        聽聞此言,縱使是孟子,臉上都露出了幾許不滿之色。
  
        原因很簡單,因為這句話是孔子為了包庇得意弟子曾子(曾參)所說的,而孟子正是曾子的徒孫。【PS:前文有,就不解釋了。】
  
        話說回來,不滿歸不滿,孟子對蒙仲亦產生了幾許好奇,因為他發現,這個叫做蒙仲的小子,似乎對他儒家思想非常瞭解的樣子,以至於就連一些他儒家的“黑料”都非常瞭解——若不是看過許多他儒家的書籍,是很難瞭解那麼多的。
  
        看院子裡那些普通的儒家弟子,他們根本弄不懂萬章、公孫醜、樂正等人為何突然間面色大變,且惡狠狠地瞪著那名叫做蒙仲的弟子。
  
        喂喂喂,阿仲……
  
        看著幾名孟子的得意弟子突然間惡狠狠地瞪著蒙仲,惠盎亦為他弟弟蒙仲捏一把冷汗。
  
        但同時,他也隱隱有些歡喜,歡喜于義弟蒙仲這位集道、名兩家之長的弟子,竟然能將孟子的諸弟子逼到這種程度。
  
        正如惠盎所猜測的那般,在蒙仲狠狠“諷刺”了儒家後,他與孟子諸弟子間的辯論變得更加激烈,甚至於已逐漸有了幾分肝火。
  
        在長達近半個時辰的時間內,萬章、公孫醜、樂正、公都、屋廬連、陳臻、徐辟等十幾名孟子最得意弟子連環詰難蒙仲,但蒙仲卻對答如流,每每說得前者啞口無言,這非但讓惠盎歎為觀止,就連孟子亦愈發對蒙仲產生了幾許好奇。
  
        此子,善於雄辯。
  
        孟子在心中暗暗評價道。
  
        說到雄辯,說實話孟子亦是其中佼佼者,當然,莊子也分毫不差。
  
        但兩者的弟子,此時的差距就有點明顯,以至於孟子心中也感覺很奇怪,奇怪於莊子究竟從哪裡找到了這麼一個能說會道、能言善辯的弟子?
  
        不得不說,此時此刻,再沒有敢小覷蒙仲這個看上去年僅十四歲的少年,哪怕是孟子最得意的弟子萬章,此刻也不敢再單純將蒙仲視為‘惠盎的義弟’。
  
        他問蒙仲道:“莊子多以謬悠之言、荒唐之言、假託之言教導世人,你謂之「真善」,而我儒家以真實的言論,向世人闡述道理,莊子卻道‘巧偽’,這天底下還有比這更不公的麼?”
  
        蒙仲聞言搖搖頭說道:“足下所言,亦不過‘表像’而已。”
  
        說著,他拿起了桌上的碗,端起來喝了一口其中的水,嘖嘖稱讚道:“此水甘甜,這應該是采自清澈的山泉吧?”
  
        萬章不解蒙仲的意思,但還是回答道:“確實是采自附近山上的山泉。”
  
        見此,蒙仲點點頭說道:“再來解答足下的困惑。……莊師的思想,意在向世人闡述天地間的道理,就好比這碗水,它之所以甘甜,是因為它的本質是‘山泉’,而並非是這只碗使它變得甘甜,換做名貴的玉碗,這山泉還是山泉,並非換了器皿就會讓它變得更好,這即是道理。……我道家講究道德,儒家講究仁德,德是什麼?德即這碗內的水,天地之間本身就存在的‘道’,無需在意什麼講述的方式,只需將其中的道理交給世人,而你儒家則生怕世人不知這碗水的甘甜,試圖用光鮮亮麗的碗去裝它,卻反而落了下乘。”
  
        萬章原本想要反駁,但此時,孟子忽然抬手制止了他,意在讓蒙仲繼續說下去。
  
        蒙仲並沒有注意到孟子的動作,繼續對萬章說道:“我曾聽說,孔子將‘孝’分為三個層次,‘其上尊親’,即尊敬父母,‘其次弗辱’,不使父母受到侮辱,‘其下能養’,即單純養活父母。又說,養而不敬,與養豬狗何異?此乃孔子提倡的孝。
  
        待等到曾子時,則將孝提升到‘孝道’的程度,曾子認為,講求仁愛之人,只有通過孝道才能體現仁愛;講求仁義之人,只有通過孝道才能掌握適宜的程度;講求忠誠之人,只有通過孝道才能真正合乎忠的要求;講求誠信之人,只有通過孝道才能合乎真正的信實;講求禮數之人,只有通過孝道才能對禮有真正的體會;講求強大之人,只有通過孝道才能真正表現出堅強。
  
        再然後,曾子又說「事君不忠,非孝也;蒞官不敬,非孝也」,將忠於君主亦歸於孝道,並且,又將孝道分為五等,即‘天子之孝’、‘諸侯之孝’、‘卿大夫之孝’、‘士之孝’、‘庶人之孝’。
  
        孝,誠然是世上的美德之一,難道僅僅只有你儒家才提倡這些美德麼?
  
        並非如此,孝、仁、義、禮、智、信,本身就是存在於天地間的美德:烏鴉反哺,仁也;鹿得草而鳴其群、蜂見花而聚其眾,義也;羊羔跪乳、馬不欺母,禮也;蜘蛛羅網以為食、螻蟻塞穴以避水,智也;雞非曉而不鳴、燕非社而不至,信也。
  
        這些美德,本身就存在於天地之間,而你儒家,教人孝行卻不教人孝理,還硬生生要給這些孝添加那般繁雜的等級……
  
        我曾聽說,昔日有一名商賈,他尋覓到一個價值千金的夜明珠,希望能將它賣出個好價錢,可他又擔心世人不明白這顆夜明珠的價值,於是便用名貴的木頭雕了一隻裝珠的匣子,將木匣用調製的香料薰制,又用珠寶、寶玉點綴,用美玉連結、用翡翠裝飾,用翠鳥的羽毛連綴。
  
        終有一日,有一名鄭國人將這只木匣買了下來,卻將其中的夜明珠隨手丟還給了那名商賈。”
  
        環視了一眼周遭的諸儒家弟子,蒙仲正色說道:“以繁文縟節、巧偽之言使世人迷惑,致使世人末本倒置,就像那名買櫝還珠的鄭人,這豈不就是你儒家一直在做的事麼?我師莊夫子言你儒家巧偽惑世,又有什麼錯呢?”
  
        話音落下,周遭鴉雀無聲,眾儒家弟子無不啞然,就連孟子亦睜大了眼睛,旋即捋著花白的鬍鬚露出深思之色。
  
        此時,就聽惠盎咳嗽一聲,指著蒙仲代為介紹道:“咳,雖然有些遲了,但還是容我介紹一下在下的這位賢弟,他乃莊子之得意弟子,同時亦是惠子之代收弟子,集道、名兩家學術之長,宋國景亳人士,蒙仲!”
  
        “……”
  
        數百儒生,依舊鴉雀無聲。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9 02:40 PM

第65章:孟子(二)
  
        片刻後,孟子將惠盎、蒙仲二人正屋,身邊僅留下萬章、公孫醜這兩位最得意的弟子。
  
        此時,惠盎代蒙仲向孟子道歉道:“夫子,舍弟年輕氣盛,還請夫子莫要責怪他。”
  
        孟子聞言笑道:“令弟所言,句句在理,何來責怪之說?”
  
        聽聞此言,惠盎眨眨眼睛笑道:“秀木在前,夫子何不與此子辯之一二呢?世人皆知夫子善於雄辯,喜好雄辯,常人不能及。”
  
        孟子聞言哈哈一笑,擺擺手說道:“算了吧,老夫豈是喜好辯論,不過是不得已而為之。若換做三十年前,老夫或許會與此子試辯一二,可老夫如今一大把年紀,贏了勝之不武,若輸了,則我儒家顏面無存……老夫豈會做這樣的傻事?”
  
        在說話時,他笑呵呵地看著蒙仲,神色中並無絲毫惱意。
  
        見孟子態度如此和藹,蒙仲心中驚訝之餘,亦生好感,便遵從惠盎的暗示,向孟子以及萬章、公孫醜二人道了歉。
  
        對此,孟子自然是好言寬慰。
  
        孟子對蒙仲,其實並無惡感,因為前者在一開始,就從蒙仲那句“巧偽”之詞,以及蒙仲那維護莊子的舉動,就猜到了蒙仲「或乃莊子弟子」的事實,此後他靜坐旁觀,就是想試試莊子的這名弟子究竟從其師那邊學到了幾分本領。
  
        而事實證明,莊子的這名弟子,比他想像的更為優秀,以至於他座下的這些得意弟子,竟無人能辯得過此子,這讓孟子大感意外之餘,亦對其弟子稍稍有些失望。
  
        可能是注意到恩師的目光不經意地掃了自己二人一眼,萬章、公孫醜二人不覺有些慚愧。
  
        但他們不得不承認,他們的確辯不過蒙仲這位集道、名兩家學術之長的道家弟子,確切地說,在方才那長達半個時辰的辯論中,他二人與其他的師兄弟,在蒙仲面前一次也沒有占得上風,雖然他們的質問其實也相當犀利,但對方每每能輕描淡寫地將其化解。
  
        這份辯才,實在是天下少有。
  
        “那可真是遺憾啊。”惠盎笑著說道。
  
        他倒是很傾向於看到孟子親自出面與他義弟蒙仲來一場辯論。
  
        待彼此於屋內坐下之後,孟子和善地詢問蒙仲道:“小傢伙,你在莊夫子身邊,都看過那些書呀?”
  
        蒙仲恭敬地回答道:“除我道家的經典外,後輩還看過《法經》、《太公兵書》、《堅白論》、《合同異論》、《孫子》、《吳子》……”
  
        聽到這些書名,萬章與公孫醜吃驚地瞪大了眼睛,他們此時才意識到,眼前這名少年其實並不局限於道、名兩家的學術,竟然還涉及到法家、兵家。
  
        而對此,孟子亦贊許地點點頭,旋即又問道:“老夫聽你方才與諸子辯論,似乎對我儒家思想亦甚為瞭解,你也看過我儒家的書麼?”
  
        蒙仲回答道:“後輩的啟蒙書物,即是族學內長輩所教授的《論語》。”
  
        聽聞此言,孟子雙眉一挑,臉上的笑容就更甚了,連連點頭道:“《論語》好,《論語》好啊。”
  
        說著,他拋出了幾個《論語》中的提問,詢問蒙仲,但蒙仲卻能對答如流。
  
        萬章、公孫醜二人微微一愣,旋即他們看向蒙仲時眼中的敵意,亦再次消退了幾分。
  
        因為在拋開門戶之見後,蒙仲簡直跟一名儒家弟子沒有什麼區別,畢竟此子對《論語》實在是太瞭解了。
  
        而這,亦讓孟子感到很寬慰,他略帶驚訝地問惠盎道:“宋人都讀《論語》嗎?”
  
        惠盎聞言便解釋道:“此子乃景亳蒙氏子弟出身,宋國的世族,一般都以《論語》為族子啟蒙。”
  
        “好好。”孟子既欣慰又高興地點點頭。
  
        不得不說,在楊朱思想與墨家思想充斥的當世,宋國國內的家族還能用《論語》作為給族內子弟的啟蒙讀物,這就足以讓孟子對宋國的印象改善幾分。
  
        其實仔細想想,這倒也不奇怪,畢竟儒家的影響力,主要就體現在魯國、宋國、齊國這幾個國家,不過自從齊國誕生了稷下學宮後,儒家對齊國的影響力就逐漸小了。
  
        就當前的世俗來看,楊朱思想主要傳播于秦、魏、趙、韓這幾個國家;而墨家思想,則主要傳播于齊、楚、秦這幾個國家;至於宋國,則主要還是以道家思想以及儒家思想為主——這裡所說的道家,指的是老子、列子、宋銒為代表的道家思想,蒙仲的恩師莊子雖然被譽為老子、列子、宋銒之後的道家傳人,但世人並不是很接受莊子的思想,就連莊子的摯友惠子也曾笑話為是“無用的學術”。
  
        聊著聊著,話題便逐漸轉到了惠盎此番的來意上。
  
        對於惠盎的來意,孟子看得很清楚,無非就是前一陣子他兒子「孟仲」與孫支「孟睪」亦跟隨諸儒家弟子前往彭城勸阻宋王,這讓宋王偃與惠盎等人感到了幾許危機,是故,惠盎特地前來向他解釋。
  
        “宋王欲行王政麼?”孟子用帶著幾分嚴肅的口吻問惠盎道。
  
        聽聞此言,惠盎亦嚴肅地回答:“是,宋王欲行王政。”
  
        這裡所說的王政,跟孟子提倡的「王道」沒有任何關係,只是說宋王要施行其作為君主的權利與責任,說白了就是要攻略其他國家,使宋國變得更強,甚至於挑戰齊國、楚國的地位。
  
        聽了惠盎的話,孟子皺眉說道:“近幾年,時常有弟子詢問老夫有關於滕國的事,滕國已故的君主滕元公,他與老夫相識數十年,在當今世上,滕元公是唯一一位遵循仁政的君主……”
  
        說起此事,孟子就忍不住為之感慨。
  
        跟當年孔子周遊列國一樣,孟子在學有所成後,亦周遊諸國,向各國的君主闡述他的思想,其中,齊國是他最希望爭取的國家。
  
        大約是在孟子四十五歲的時候,孟子帶著學生、隨從前往齊國,希望能說服齊王施行他所主張的仁政——當時的齊國君主乃是「齊威王(田因齊)」。
  
        當時,正值魏國與齊國「徐州相王」時期——即在魏國國相惠施的主張下,魏國與齊國相互承認對方的王位,並以此促成「齊魏結盟」,共同抗擊秦國。
  
        換而言之,齊國當時的風頭很猛,孟子就是在這個時期,帶著學生來到了齊國。
  
        值得一提的是,孟子前往齊國,是被他的學生「匡章」邀請的。
  
        匡章是齊國的名士,此人文武雙全,他作為齊國的將領,雖然統帥的戰役並不多,但卻都是足以改變中原格局的戰爭。
  
        比如「桑丘之戰」,商鞅變法後的秦國,以及鄒忌變法後的齊國,這兩國分列東西的強國首次展開軍事上的衝突,匡章即是齊國軍隊的統帥,他在這場戰爭中,打得秦國俯首稱臣——秦國的君主惠文王,派出使者向齊國求和,並自降身份,稱秦國為齊國的“西藩之臣”。
  
        此後,秦齊兩國二十年未曾直接開戰。
  
        再比如「滅燕之戰」,匡章率領齊國軍隊,在短短五十日就攻佔了燕國全境,要不是趙國的君主趙雍請來諸國軍隊聯合討伐齊國,逼得齊威王只能叫匡章率領齊軍從燕國境內撤回,這世上已無燕國。
  
        再比如「垂沙之戰」,匡章率領齊、魏、韓三國聯軍攻打楚國,大破楚軍,殺楚國的令尹唐昧,使楚國大片領土被聯軍所攻取。
  
        再比如當前,齊、魏、韓三國正在進攻秦國的函谷關,其聯軍的統帥也正是匡章。
  
        毫不誇張地說,匡章乃齊國的名將。
  
        然而,孟子當初前往齊國的時候,匡章還未具有如今這般的地位與名聲,甚至於,還背負上了不孝的惡名。
  
        這個“不孝”惡名,說來也是無奈,原因就在於匡章的母親生前曾得罪匡章的父親,因此死後被匡父埋在馬棚下,後來匡父過世,匡章沒有改葬其母,論其原因,匡章便解釋道:“我沒有得到父親的允許,若擅自改葬亡母,豈不是背棄了父親?”
  
        但齊人卻因此指責匡章不孝。
  
        對此,蒙仲的恩師莊子也曾指責匡章,但孟子卻認為匡章做得沒錯,於是並未責怪匡章,這導致孟子亦連帶著被齊人所厭惡,所排擠,最終,草草結束了第一次遊說齊國的旅程。
  
        而待等到孟子第二次造訪齊國時,正值「滅燕之戰」前夕。
  
        當時的匡章已經在「桑丘之戰」中證明了自己的才能,已得到了齊人的認可,因此匡章便再次邀請他的老師孟子前往齊國。
  
        當時齊威王已死,齊國國君乃是「齊宣王(田辟疆)」,齊宣王並不在乎孟子的“仁政”主張,僅僅將孟子視為一塊金字招牌。
  
        就好比在「滅燕之戰」前,齊宣王曾詢問孟子,是否應當趁此機會吞併燕國。
  
        孟子便委婉地勸說道:如果燕人都支持,那你就吞併燕國吧;如果燕人不支持,您還是放棄吧。
  
        但齊宣王並沒有聽從孟子的勸告,命匡章率軍攻打燕國,結果,非但燕國的國人都聯合起來抗拒齊國,就連趙國的君主趙雍,亦糾集了諸國軍隊,威脅齊國退兵。
  
        見此,孟子便放棄在齊國施展抱負了想法,因為他已意識到,齊宣王只是將他作為一塊“吸引人才赴齊”的招牌而已,就像齊宣王對孟子所說的:我願意為您蓋一座宮殿,助您招收成千上萬的弟子。
  
        於是,孟子最終放棄了高官厚祿,帶著弟子又返回了自己出生的地方,鄒國。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9 02:44 PM

第66章:孟子(三)
  
        當意識到自己在齊國註定無法推行“王道”、“仁政”的主張後,孟子毅然放棄齊宣王賜予的高官厚祿,帶著諸弟子返回鄒國,僅這一點,就值得蒙仲對這位儒家聖賢心存敬意。
  
        此後,孟子又講述他前往其他國家的經歷。
  
        這個“其他國家”,其實也包括宋國。
  
        孟子最初造訪宋國,是在宋王偃驅逐了其兄剔成君而自立為君之後,孟子意識到宋國將因此出現改變,便前往宋國,希望能施行自己的抱負。
  
        因為當時的宋國,在孟子看來是非常稚嫩的,不像齊國那般已經有了完善的治國理念,說不定他能說服宋王偃——當時應該稱作宋君偃——施行他所主張的仁政。
  
        但很可惜,宋君戴偃是一位崇尚武力的君主,以至於孟子這次造訪宋國,最終仍以失敗告終。
  
        而正是在那段時期,孟子結識了惠盎。
  
        當時惠盎還很年輕,還並沒有出仕宋國,他唯一被重視的,僅僅只是「惠施的族侄」這一頭銜。
  
        當孟子在宋國開壇授課時,惠盎也跑去聽,且特地向孟子請教“仁政”主張——這是孟子當時在宋國唯一的收穫。
  
        值得一提的是,在這段時間裡,孟子亦結識了滕元公滕弘——當時的滕弘還是世子。
  
        過了約一年左右,孟子返回了鄒國,終於決定前往魏國。
  
        當時的魏國,其實已經衰敗了,但不可否認,魏國一直是當世的“文化中心”,尤其是在惠盎的族叔惠施作為國相的那幾十年,天底下的學者皆紛紛湧向魏國,直到齊國建造稷下學宮,且惠施又被張儀取代,失去了魏國的相位,當世的“文化中心”,這才逐漸向齊國轉移。
  
        在孟子造訪魏國前,滕國的君主滕定公逝世,滕元公滕弘繼位,他向孟子請教了治國之策,孟子便傾授了“井田制”、“王道”、“仁政”等主張。
  
        雖然滕元公欣然接受,並兢兢業業按照孟子的主張治理國家,但孟子也明白,滕國太小了,無法真正實現他的主張,於是,他在滕國呆了兩年後,依舊踏上了前往魏國的旅途。
  
        待等孟子來到魏國時,此時的魏國已被秦國壓得喘不過氣來,魏國當時的君主「魏惠王(即梁惠王)魏罃(yīng)」,便向孟子請教擊敗秦國的辦法。
  
        但很可惜的是,這位魏王要的是如何儘快擊敗秦國,他需要的是孫武、吳起、孫臏這樣的兵家聖賢,而不是孟子這樣主張仁政的儒家大賢,因此,孟子沒能得到魏惠王的重視。
  
        第二年,魏惠王去世,「魏襄王魏嗣」繼位,孟子再次拜見魏襄王,可他發現,魏襄王遠沒有其父魏惠王睿智,既急功好利,又不肯聽取他的建議。
  
        正好這個時候,齊國的齊威王過世、齊宣王繼位,於是孟子便離開了魏國,再次前往齊國,去求見齊宣王。
  
        待等到二次遊說齊國失敗後,孟子返回鄒國。
  
        此時,宋國的君主戴偃已自立為王,且這個時候,惠盎已在宋國出仕,用孟子那一番“仁者無敵”的言論,說服了宋王偃。
  
        得知此事後,孟子感到非常高興,便再次造訪宋國,並在宋國呆了數年。
  
        但在此期間孟子亦逐漸發現,宋王偃雖然接受了惠盎那一番“仁者無敵”的言論,但其本身崇尚武力的性格卻並未改變,說白了,宋王偃施行仁政的目的,是為了強大宋國的國力,以便於日後攻伐其他國家。
  
        這讓孟子感到有些失望。
  
        正巧這時候,魯國的國君魯平公欲重用孟子,讓當時在魯國仕官的孟子的弟子樂正,邀請孟子前往魯國。
  
        於是孟子便離開了宋國,來到了魯國。
  
        然而就在這時,魯平公寵愛的臣子「臧(zāng)倉」在君主面前說了一番孟子的壞話,使魯平公改變了主意。
  
        後樂正將這件事告訴孟子,孟子感慨道:“我不能見魯侯,乃天時也,又豈是因為那個臧倉?”
  
        感慨之餘,孟子帶著遺憾又返回了鄒國。
  
        而他的弟子樂正,亦辭去了在魯國的官職,跟著老師返回了鄒國。
  
        此後,孟子便不再遊走列國,留在鄒國教授弟子學業,並與諸弟子編著《孟子》,即他周遊列國時的所見所聞,以及與各國君主的對話。
  
        從四十五歲初次造訪齊國,到六十余歲放棄周遊返回鄒國,孟子有近二十年時間在推行他的主張,前後去過齊、魏、宋、滕等國家。
  
        而在這些國家中,滕國是唯一完完全全施行他仁政主張的國家,其次是宋國,有所保留地施行了他的仁政主張,至於齊、魏等國家,他的主張絲毫沒有得到重視。
  
        正因為如此,對於滕國遭到攻擊,孟子是感到非常痛心而憤怒的,然而進攻滕國的恰恰就是宋國,這讓他更為感到痛心——因為宋國施行的是惠盎的仁政國策,而惠盎的仁政國策,其實就是他孟軻的仁政之策。
  
        因此,宋滕兩國開戰,在孟子看來就仿佛他的兩名弟子自相殘殺,這如何不讓他感到痛心?
  
        但即便如此,孟子對宋國仍保留著幾分寬容,尤其是當面對惠盎的時候。
  
        他對惠盎說道:“當年老夫見魏國現如今的君主魏嗣時,就曾對他說過,當今天下國君,沒有一個不嗜好殺人的,倘若有一名君主不嗜好殺人,普天之下的百姓都會仰望于他,歸附於他,就好比水往低處流,誰能阻擋呢?宋王欲行王政,然殺孽過多,嗜殺的君主,是註定無法奪取天下的。”
  
        “在下受教。”惠盎恭敬地說道。
  
        看著畢恭畢敬的惠盎,孟子長長歎了口氣。
  
        其實他也明白,惠盎雖然不是他的弟子,但是在王道、仁政這一塊,惠盎卻毫不遜色他真正的弟子,最關鍵的還是在於宋王偃,那位君主還是無法真正領會「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的道理。
  
        不過即便如此,孟子對宋國仍然抱有期待。
  
        這份期待,當然不是指宋王偃忽然回心轉意,而是指宋國的太子「戴武」,或者稱「王子武」。
  
        早在許多年前,當孟子意識到宋王偃尚武的性格難以扭轉後,便建議惠盎注重對於太子戴武的培養,畢竟宋王偃現如今已經五十多歲了,過不了幾年可能就會離世,到時候,宋國將由太子戴武來繼承,倘若太子戴武能徹底施行他孟軻、惠盎二人所提倡的“仁政”主張,宋國就能徹底變成以仁政治國的國家。
  
        到那時,他孟軻的理念,或許就能在宋國得到實施。
  
        聽聞此言,惠盎連忙說道:“夫子放心,我時刻謹記著夫子的教誨,不敢疏忽對於太子的教導。”
  
        見此,孟子滿意地點了點頭。
  
        此後數日,惠盎與蒙仲二人便住在孟子居,聽孟子講述“王道”、“仁政”主張。
  
        其實這些“王道”、“仁政”主張,孟子主要是說給蒙仲聽的,畢竟,雖然蒙仲乃是莊子的弟子,可誰讓他對儒家思想卻頗為瞭解,再加上此子聰慧機敏,以至於孟子恨不得將他儒家思想亦傾囊相授。
  
        而對於蒙仲來說,他本著技多不壓身的想法,亦虛心吸取孟子的思想,反正他已兼學道、名、兵三家的學術知識,完善一下他本來就有所涉及的儒家思想,這也不是什麼壞事。
  
        就像他的義兄惠盎,這位可是兼顧了道、名、法、墨、儒等各家學術。
  
        不得不說,相比較孔子時期的儒家思想,孟子的儒家思想確實已經上了一個臺階,至少已經“言之有物”,他的思想有很多都是正確的主張。
  
        就比如「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這跟莊子曾經教導過蒙仲的,「用詭辯只能使人口服、用道理來辯才能使人心服」的道理一樣,都是金玉良言。
  
        值得一提的是,在教授蒙仲大概三五日後,孟子忽然問他道:“過幾日你兄惠盎返回滕國,你可願留在老夫這?”
  
        這是要收此子為弟子麼?
  
        無論是惠盎,還是萬章、公孫醜等孟子的弟子們,無不對此大吃一驚。
  
        不過冷靜下來仔細想想,萬章、公孫醜等人倒也傾向於這位小兄弟能成為他們的小師弟,畢竟此子的才能的確不可小覷。
  
        但最終,蒙仲還是婉言謝絕了,他笑稱道:“莊師會用他那根拐棍打死我的。”
  
        “尊師重道,好好。”
  
        孟子雖然點點頭稱讚了蒙仲,但旁人都看得出來,他對此有些遺憾。
  
        也難怪,畢竟在放棄實施自己的抱負後,孟子便將所有的精力都用來教導弟子,並將“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視為最快樂的事,而如今,他忽然發現了蒙仲這塊尚在雕琢的美玉,又怎麼忍得住呢?
  
        但遺憾的是,蒙仲這塊美玉已經有了老師,且這位老師,還是他孟軻都心存尊敬的莊周、莊夫子。
  
        最終,在孟子居居住了約十余日後,惠盎帶著蒙仲準備告辭離去。
  
        見此,孟子便贈予了蒙仲一部《孟子》——其實還只是上部,是萬章、公孫醜等孟子的弟子們這幾日連夜抄寫的。
  
        並且孟子還告訴蒙仲,待他與諸弟子完善了《孟子》的下部後,亦會抄錄一份,托人送到蒙仲手中。
  
        要不要接受呢?
  
        考慮到莊子對此的態度,蒙仲有些猶豫。
  
        然而惠盎卻眨眨眼睛說道:“阿仲,長者賜,不可辭。”
  
        看著兄長臉上的笑容,蒙仲狐疑地問道:“阿兄,怎麼感覺你笑得有點幸災樂禍呢……”
  
        “有麼?”惠盎立刻故作嚴肅。
  
        事實上,他的確很期待於某些事,就比方說,孟子托他帶一封信給莊子……
  
        唔,他真的很期待。
  
        嘿!
  
        十月初,惠盎帶著蒙仲,以及孟子賜予蒙仲的那一車竹簡,返回了滕國境內,回到了宋軍的營寨。
  
        此時他們才知道,宋軍已於數日前再次攻打滕城,且攻破了滕城的外城,使滕國就只剩下一座子城。
  
        而滕國剛剛繼任的君主滕耆,則戰死於外城城牆之上,由其弟滕昊繼承了君主之位。
  
        宋滕兩國的戰爭,終於將進入尾聲。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9 02:47 PM

第67章:入冬
  
        十月初六,即惠盎與蒙仲返回軍中的第三日,宋軍對滕城的子城發動進攻。
  
        在宋軍的井闌車面前,滕城的子城毫無抵擋之力,僅堅守了不到半個時辰便淪陷了,滕國當前的君主滕昊,年僅十八歲便戰死於子城城牆之上。
  
        至此,宋國終於完整了對滕國的攻略行動。
  
        戰後,宋王偃下令犒軍,所有參與這場戰爭的士卒皆升一級爵位,而蒙仲則因為獻井闌車有功,連升兩級,從下士升到上士,並授予「卒長」的職位。
  
        按照周制,百人為一卒,卒長即統率一百名士卒的將官,其手下可任命四名「兩司馬」——即統率二十五名士卒的將官。
  
        這是屬於宋國王師的編制。
  
        不過,由於蒙仲並不打算參與接下來宋國對薛邑、對泗淮的戰爭,所以這職位對他來說並沒有什麼用。
  
        但即便如此,以他年僅十四歲的年紀能得到這種職位,也著實稱得上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初七的上午,也就是在攻破滕城的次日,蒙仲站在滕城的城牆上,看著城內。
  
        “你在想什麼?”
  
        身旁,傳來了義兄惠盎的詢問。
  
        蒙仲低沉地說道:“我在想,若我不曾向景敾軍司馬提出井闌車的建議,是否滕國就不會遭到這樣的結局?”
  
        惠盎聞言反問道:“你是這樣認為的嗎?”
  
        蒙仲遲疑了一下,旋即搖了搖頭。
  
        “那就是了。”惠盎寬慰道:“滕國的國力本來就不如我宋國,只要大王沒有改變主意,這個國家遲早會被我宋國攻滅,你獻上井闌車,看似加促了滕國的覆滅,但實際上,卻是加快了這場戰爭的終結,使更多的滕人與宋人能得以存活。”
  
        頓了頓,惠盎又說道:“阿仲,這世上有些事,是人力所不能更改的,滕國不願臣服我宋國,卻又無法請來齊國的援軍,這就註定它會因此覆亡。……至少,你已經做到了你該做的事。”
  
        說罷,他指了指此刻看似平和的城內。
  
        不得不說,宋王偃還是守信的,曾經怒言要在破城之後“屠盡滕氏一族”的宋王偃,在攻破了滕城後,特地下令禁止再做屠殺,這才使得一部分滕國國人在破城後有幸逃亡,而沒有被宋軍追殺殆盡。
  
        而其餘那些不願背井離鄉的滕人,也得以在這塊土地繼續生存。
  
        就連滕氏王室唯一剩下的子嗣,滕虎的獨子滕敘,宋王偃也允許其繼續保留「滕侯」的頭銜,並且仍然將滕城的子城,作為滕氏一族的封邑。
  
        蒙仲微微點了點頭。
  
        正如惠盎所言,滕國註定覆亡,這跟他蒙仲獻不獻井闌車沒有絲毫關係,倘若蒙仲硬要把這場仗的責任背負在自己身上,那未免就太自大了——沒有他獻上的井闌車,難道宋軍就註定無法攻克滕城?
  
        不!
  
        在滕虎被蒙氏一族的前家司馬蒙擎擒殺的那一刻,滕國就已經註定覆亡。
  
        或許還要更早,比如在宋國決定攻打滕國,而滕國既不願臣服宋國,又無法從齊國那邊請來援軍的時候。
  
        而他蒙仲,充其量只是用自己的眼睛見證了這場戰爭而已,根本不算是什麼關鍵人物。
  
        十月中旬前後,宋軍進駐滕城的城郭,試圖將這座城池打造成宋國攻略薛邑的橋頭堡。
  
        在此期間,惠盎代替宋王偃出面安撫滕人,希望能淡化宋滕兩國的仇恨,至於蒙仲,已升任「卒長」的他,每日所要做的,便是乘坐著戰車,一邊觀閱著孟子贈予他的《孟子》,一邊帶著率下的王師士卒在城外巡邏。
  
        在他巡邏的當下,曾遇到不少試圖逃離的滕人,每每都是拖家帶口,而對此,蒙仲總是視而不見,任其逃亡。
  
        嗜殺的君主,註定無法得到平民的信賴。
  
        親眼看到那些滕國平民對於宋國軍隊的恐懼與憎恨,蒙仲就越發覺得孟子的“仁政”主張的正確性。
  
        他覺得孟子是正確的:在普天下的君主都嗜好殺人的當下,倘若忽然有一位君主不嗜好殺人,自然而然能得到平民的信賴與擁護。
  
        由此可以引申一種可稱之為“仁戰”的策略:敵人對待民眾殘忍,我方就對待民眾越仁慈;敵人對待民眾越刻薄,我方就要對待民眾越寬容。
  
        長此以往,那些無辜的平民有了對比,就會有大量的平民來投奔我方,哪怕敵國的平民。
  
        蒙仲將自己的心得寫在一塊布上,命人前往鄒國,送到孟子手中,希望後者能點評指點一番。
  
        十月十一日,在蒙仲手下擔任「兩司馬」的蒙虎,偷偷告訴蒙仲一件事,即昨日又有幾名滕人因為襲擊宋軍士卒而遭處死,並且,這幾名“犯人”的屍體還被遊街示眾,但凡抓到與其相關聯的滕人,皆一併被宋軍處死。
  
        聽了這些,蒙仲唏噓不已。
  
        他認為,這就是宋王偃施行不義的戰爭所帶來的惡果:儘管攻取了滕國,卻無法征服滕人的心,除非滕人個個窩囊,否則,似這種報復短時間內根本無法杜絕。
  
        心有所感的蒙仲,再次將所見所聞寫在了布上,命人送到鄒國的孟子手中。
  
        十月十五日到十八日,孟子前後給蒙仲寫了兩封回信。
  
        第一封回信,即是對蒙仲所感悟的“仁戰”的思想,孟子對此大加讚賞,並且孟子在信中寫道,昔日商湯滅夏、周武滅商,兩者都是“以弱小挑戰強大”,但為何最終都能取勝勝利?就在於天下人的支持——這即孟子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思想。
  
        並且,孟子還在信中告訴蒙仲,滕國之所以失敗,不是因為別的原因,只是因為滕國國小,倘若滕國也能像宋國這般強大,宋國還能覆亡滕國麼?這是斷無可能的!
  
        蒙仲仔細想了想,覺得孟子的話很正確。
  
        因為他想起兩年前,也就是他兄長蒙伯那一批士卒戰死于滕國的時候,他家族內的族人對於這場仗就已經出現了強烈的抵制,反觀滕人呢,在滕弘、滕虎、滕耆、滕昊父子四人的帶領下,一直堅持著抵擋宋軍,滕人的損失比宋軍的損失只多不少,可即便如此,仍有滕人願意為了國家、為了其君主而死。
  
        這豈非就是“仁義”給君主帶來的麼?
  
        而在孟子的第二封回信中,他則闡述了“義戰”與“非義戰”兩者的區別。
  
        春秋無義戰麼?
  
        其實是有的,遠的不說,就說「剔成君逐宋辟公而自立為君」,這在孟子看來就是仁義的。
  
        與孔子時代的儒家思想不同,孟子堅持他「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觀念,他認為國家的根本在於民,雖然民應當擁護君主,但倘若君主昏昧無道,也可以推翻他,另令賢明的君主。
  
        看到這裡,蒙仲終於明白孟子的思想為何不被齊、魏兩國所接受了。
  
        不得不說,孟子在儒家傳承中也確實屬於另類。
  
        而在信的最後,孟子又告訴蒙仲,眼下宋滕的矛盾,只能用仁義來慢慢消除,具體的方式,即優待滕人,給予後者更多的恩惠,切勿再做殺戮,這樣一來,若干年之後,滕人就會慢慢淡忘對宋國的仇恨;反之,若宋王偃區別對待宋滕兩國的國人,使滕人舊仇未消再添新恨,就遲早會爆發禍事。
  
        蒙仲深以為然,便帶著孟子的書信去見義兄惠盎。
  
        沒想到還沒走出兵帳,蒙虎就急匆匆地跑來,氣喘吁吁地對他說了一樁大事:宋王偃下令王師士卒屠戳了百余名滕人。
  
        在經過詢問後,蒙仲這才瞭解,原來就在半日前,宋國的臣子唐鞅,親自押送著一批糧草與輜重,前來犒賞前線的軍隊,結果,竟有若干假裝順從的滕人,在替宋郡搬運糧草之際,將一倉的糧草燒掉了。
  
        宋王偃因此勃然大怒,當即派人在城內抓捕那約二十幾名滕人的親眷、朋友,最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總共抓到百餘人,全部將其處死,將屍體懸在城內豎起的木樁上,以警告城內的滕人。
  
        不知義兄可知此事?
  
        蒙仲暗自想道。
  
        後來才知道,待這件事發生之後,惠盎便坐著戰車,滿臉陰沉地從滕城的子城返回城郭。原來,惠盎也是剛剛聽說此事,因此急急忙忙前來城郭內的宋軍帥帳,勸說宋王偃收回王命——那百余名滕人已經殺了,早已經救不回來了,但將其屍首懸在城內的木柱上,這未免太殘忍了。
  
        後來蒙仲又聽說,因為這件事,宋王偃與惠盎鬧得很不愉快。
  
        十一月前後,在宋國擔任軍司馬的「戴不勝」、「戴盈之」二人,被宋王偃招到了滕城,想來是為了針對謀取薛邑一事做準備。
  
        宋王偃在滕侯的宮殿宴請了這兩位軍司馬,以及另外一位軍司馬景敾,還有惠盎、唐鞅幾人,蒙仲也不知是因為什麼原因,竟也受到了邀請。
  
        在宴會中,當宋王偃提到攻取薛邑時,惠盎堅決反對。
  
        惠盎認為,宋國剛剛覆亡宋國,理當緩一緩再進攻齊國的薛邑。
  
        但宋王偃則堅持應該趁著兵鋒正盛,對薛邑發動進攻。
  
        二人越爭論越激烈,尤其是當惠盎舉例滕地還有諸多後患沒有解除的時候,宋王偃氣地竟然拔出了利劍。
  
        然而惠盎雖渾然不懼,目視著宋王偃。
  
        看到這一幕,縱使是蒙仲亦心驚膽顫。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9 02:50 PM

第68章:入冬(二)
  
        當宋王偃手持利劍指著惠盎時,似景敾、戴不勝、戴盈之這三位軍司馬,紛紛開口為惠盎求情,勸說宋王偃息怒。
  
        包括蒙仲,他一邊為惠盎求情,一邊思忖著如何勸服宋王偃。
  
        然而就在這時,就見宋王偃怒視著惠盎,最終卻將持有利劍的手垂了下來。
  
        他瞥了一眼惠盎,仍帶著幾分慍怒說道:“寡人生平殺戮甚多,可如今,滕人不懼寡人,就連寡人的臣子亦不畏懼寡人!……唐鞅,你說這是為何?”
  
        “呃……”
  
        在宋王偃的質問下,筵席中一名約六十多歲的老者臉上露出幾許遲疑之色。
  
        此人便是唐鞅,在惠盎出仕宋國前,正是此人擔任宋國的國相——哪怕是在惠盎出仕宋國之後,此人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也擔任宋國的國相。
  
        不過現如今嘛,唐鞅在宋王偃心目中的地位,已遠遠不如惠盎。
  
        面對著宋王偃的質問,唐鞅唯唯諾諾了一陣,旋即用諂媚的口吻說道:“大王,滕人不畏懼您,群臣不畏懼您,或許是因為大王以往所降罪之人,都是一些為人不善者,是故善者不畏。大王若要世人畏懼,在降罪時不若就不要分辨善者或惡者,一併論罪,這樣天下人就會畏懼您,群臣也會畏懼您了。”
  
        這一番言論,聽得在場眾人目瞪口呆。
  
        而蒙仲更是驚愕地睜大了眼睛,心中暗道:“這算什麼屁話?!”
  
        待片刻的死寂後,軍司馬戴盈之指著唐鞅大罵,罵後者妄言惑王。
  
        但是宋王偃在聽了唐鞅的話後卻很高興,哈哈大笑,走上前來拍拍唐鞅的肩膀,笑著說道:“說得好啊!那就從你開始吧!”
  
        說罷,還沒唐鞅回過神來,宋王偃手中的利劍,便一劍捅穿了前者的胸腹。
  
        見此,宮殿內鴉雀無聲,別說方才還在痛駡唐鞅的戴盈之目瞪口呆,就連惠盎、蒙仲亦有些傻眼,愕然看著唐鞅一臉難以置信地看著宋王偃:“大……王?”
  
        “噗——”
  
        利劍從唐鞅的胸腹抽出,鮮血濺到了宋王偃的王袍上,頗為刺眼。
  
        然而宋王偃卻毫不在意,隨手用王袍的下擺擦拭了一下利劍,下令道:“來人,將這具屍體拖下去。”
  
        當即便有一隊宋兵走入宮殿,將唐鞅的屍體帶出了宮殿。
  
        堂堂宋國的士大夫,曾經一度作為宋國國相的唐鞅,就這樣被宋王偃輕描淡寫地殺死了。
  
        直到這一刻,蒙仲終於見識到了宋王偃殘忍暴虐的一面。
  
        在返回座位之後,宋王偃用手拄著劍,目視著惠盎,問道:“惠盎,你看到了?”
  
        “臣看到了。”惠盎拱手說道,臉上毫無懼色。
  
        見此,宋王偃點點頭,沉聲說道:“說服寡人,為何你反對寡人進攻薛邑。如若有半點虛妄欺瞞……”他輕輕搖晃了一下手中的利劍,其意不言而喻。
  
        然而,惠盎還是沒有半分懼色,面色自若地說道:“臣勸阻大王此刻進攻薛邑,道理有三,其一,我宋國剛剛覆亡滕國,國力兵力皆有所虧損;其二,滕人尚未心服,仍對我宋人心存怨恨,而放任這些怨憤不顧,則怨憤又會滋生怨憤,終將釀成大禍;其三,據臣所知,趙國目前亦在攻取中山國,而齊國尚未決定對待趙國的態度,倘若此刻我宋國攻取薛邑,則齊國勢必棄趙國而伐我宋國。……趙宋兩國合謀攻取齊國,本來就是大王與趙王約定之事,何必急於一時?”
  
        “……”宋王偃拄著利劍沉思著。
  
        忽然,他眼角餘光瞥見了蒙仲,便問道:“蒙仲,你對你義兄惠盎的見解有何看法?”
  
        聽聞此言,戴盈之與戴不勝兩位軍司馬皆驚訝地看向蒙仲。
  
        其實在筵席之前,惠盎就已經向這兩位介紹了蒙仲,是故,這兩位已經得知蒙仲乃惠盎的義弟,但他們卻沒有想到,此時此刻宋王偃不問他們,卻反而詢問蒙仲這個年僅十四歲的少年,這才是他們感到驚訝的。
  
        在眾人矚目下,蒙仲站起身來,拱手說道:“大王,我覺得惠盎義兄說得很對。”
  
        “嘿!”
  
        宋王偃撇了撇嘴,冷笑道:“他是你義兄,你當然會這麼說。”
  
        見此,蒙仲想了一下,問宋王偃道:“大王,若您攻打薛邑時,齊國傾盡全國兵力來攻伐,你覺得宋國擋得住麼?”
  
        宋王偃聞言輕哼一聲道:“你想用這一點來說服寡人麼?”
  
        “並不是。”蒙仲搖了搖頭,正色說道:“小子只是想告訴您一種‘百戰百勝’的訣竅,哪怕敵人是像齊國那樣的強國。”
  
        “哦?”宋王偃產生了幾許好奇,輕笑著說道:“說來聽聽。”說罷,他好似想到了什麼,狐疑地問道:“我聽說前些日子,惠盎帶著你到鄒國拜訪了孟子,你不會是想用孟子那套「仁者無敵」的話來糊弄寡人吧?”
  
        “並不是。”蒙仲搖頭說道。
  
        見此,宋王偃終於放下心來,笑著點點頭說道:“那你就試著說說罷。”
  
        聽聞此言,蒙仲說道:“首先小子要請問大王,想要戰勝像齊國那樣的國家,需要依靠什麼?”
  
        宋王偃捋著鬍鬚想了想,說道:“兵卒?戰車?糧草?……總之不會是什麼‘仁政’。”
  
        “大王說得對,想要戰勝齊國,就得依靠更多更優秀的兵卒,以及包括戰車在內的戰爭兵器,以及充足的糧草……”
  
        聽了這話,惠盎有些意外地看向蒙仲,但更意外的,顯然還是宋王偃,他連連點頭說道:“不錯,正是如此,小子,你接著說。”
  
        蒙仲點點頭,接著說道:“先說兵卒,想要得到更優秀的兵卒,那麼就要訓練他們,但如何得到更多的兵卒呢?兵卒並非是樹上、地裡長出來的,他們或是父母的愛子,或是子女的慈父,想要他們心甘情願地為國家而戰,而君主而戰,就要做到「令民于君上同道」,這也是《孫臏兵法》的觀點。……得到了民眾的擁護,大王就能得到源源不斷的兵源,再加以訓練,便是一支不可戰勝的軍隊。”
  
        “……”宋王偃捋著髯須若有所思。
  
        “再說戰車。戰車僅僅只是一種戰爭兵器,而事實上,一場戰役所需用到的器械,遠遠不止戰車,就好比小子此前所獻的井闌車。但有個問題是,普通的士卒不懂得如何打造這些器械,這才導致此前的井闌車很容易就被滕國的士卒摧毀,倘若我國能培養優秀的工匠,這些工匠精心打造的器械,豈不是能讓戰爭變得更加容易麼?”
  
        “……”宋王偃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畢竟他也承認,似井闌車那種攻城器械,的確能讓戰爭變得輕鬆許多。
  
        “再說糧草,這也正是小子所獻‘百戰百勝’之策的關鍵。……糧草,是一種進可攻、退可守的戰略物資,當我方勢強時,可以用糧草徵募更多的士卒加促勝利;而若是我方勢弱時,則可以高豎壁壘,坐等敵人因糧草告罄而不得不退兵,進可攻、退可守,從始至終由我方主導戰局,這豈非就是百戰百勝的策略麼?……高築牆、廣積糧,則宋軍便能百戰不殆!”
  
        宋王偃思忖了片刻,旋即,他在哈哈大笑了一陣後說道:“說了半天,你還是要寡人暫緩進攻薛邑,叫國人安心務農。不過……確實有理有據,讓人信服。”
  
        說罷,他轉頭對惠盎,調侃道:“惠盎,聽聽,這才叫策略,比你那套「仁者無敵」的說辭,不知高明多少!……你不如此子啊!”
  
        見已達到目的,惠盎自然也不會再板著臉,微笑說道:“大王所言極是,臣慚愧。”
  
        筵席結束後,惠盎與蒙仲漫步在城內。
  
        期間,惠盎對蒙仲說道:“阿仲,今日多虧了你的那番言論。”
  
        蒙仲聞言搖了搖頭,說道:“只是換了套說辭而已。”說罷,他忽然問惠盎道:“阿兄,你為何輔佐宋王?今日宋王對阿兄你拔劍相向……”
  
        惠盎愣了愣,旋即臉上露出幾許惆悵。
  
        良久,他搖搖頭說道:“大王只是氣怒,但是,他不會殺我的,唐鞅那傢伙竟然想借此機會叫大王殺掉我,真是糊塗,糊塗到丟掉了性命。”
  
        頓了頓,他又說道:“至於我為何輔佐大王,莊夫子與孟夫子,都曾問過我這個問題,我也承認,大王他並非是一位賢良的君主,雖然睿智,但是暴虐……我只是覺得,人這一輩子不管在哪裡闖蕩,最終還是想回到自己的故鄉,張儀顯赫一時,令諸國畏懼,然最終還是回到魏國,死在故鄉;我的族叔惠施,不到三十歲就跑到魏國擔任國相,做了幾十年的魏相,但在失去相位後,他首先還是回到了宋國,且最終也是在宋國過世;再比如孟子,花了近二十年周遊列國,施展抱負,但在意識到失敗後,亦回到了故鄉鄒國……人或許就是這樣,待上了年紀,終有一日會思念生他養他的故國,可是,倘若那時故國已不復存在,這不是一件令人悲傷的事嗎?”
  
        蒙仲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見氣氛過於沉重,惠盎拍拍蒙仲的肩膀笑著說道:“不過你還小,正是該出去闖蕩的時候,守護故國的事,就交給為兄這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吧。”
  
        “阿兄正值壯年,哪裡稱得上是老人呢?”
  
        “哈哈哈……”
  
        宋王偃三十二年冬季,宋國攻滅滕國,宋王偃放棄繼續攻打薛邑,宋國的對外戰爭暫時告一段落。
  
        戰爭終於結束,蒙仲告辭了義兄惠盎,與蒙氏一族的諸族兵一起,不顧臘月的天寒地凍,返回景亳與家人團聚。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19 02:53 PM

第69章:回歸
  
        因為想著儘快返回鄉邑與親人團聚,因此,蒙氏一族的族兵們不自覺地加快了行程,可即便如此,他們仍然花了近三個月的時間,待等到次年的二月上旬,才勉強回到鄉邑。
  
        由於行軍急迫,或有一些族內的家奴,甚至是蒙氏的族人,因為天氣關係導致傷勢惡化,好在此前族內的車吏們,包括蒙仲等甲士,早早便將戰車的位置讓了出來,運載這些傷患,總算是避免了最糟糕的事情發生。
  
        用那些傷患自嘲的話來說,他們在殘酷的宋滕戰爭中活了下來,倘若死在回鄉的途中,這未免也太不值得了。
  
        大約是次年的二月初八,蒙氏族兵返回了鄉邑。
  
        由於所有族人都想著給家鄉的族人一個驚喜,是故,無論是家司馬蒙摯,還是少宗主蒙鶩,都沒有提前派人通知鄉邑,以至於當千餘名族兵以及二十餘輛戰車浩浩蕩蕩地回到鄉邑時,蒙邑竟無人得知。
  
        只有蒙鶩的兒子「蒙傲」外出砍柴時看到了自己家族的軍隊,這位比蒙仲還小一歲的少年起初有些惶恐不安,旋即在看清軍隊中那面「北亳蒙氏」的旗幟後,就立即高興地吶喊歡呼起來。
  
        “族人回來了!族人回來了!”
  
        歡喜之余,他連背負的柴薪不顧了,當即跑回了鄉邑,希望將這個好消息儘快告訴族內的所有人。
  
        消息傳得很快,待等到蒙氏族兵抵達蒙邑時,蒙氏一族的宗主蒙簞以及族內的長老蒙羑、蒙薦等人,領著一群群人前來迎接。
  
        期間,宗主蒙簞責怪道:“怎麼不先派人通知鄉邑?鄉邑也好準備慶賀……蒙擎?蒙擎呢?”
  
        一聽這話,原本還興高采烈的蒙氏族兵們,心情忽然就低落了下來。
  
        此時,家司馬蒙摯站了出來,恭敬地對蒙簞說道:“宗主,在少宗主的見證下,家兄在臨終前推薦了我擔任「家司馬」……”
  
        蒙簞微微張了張嘴,下意識轉頭看向長老蒙羑,卻見到後者拄著拐杖的身影,此刻微微顫抖著。
  
        良久,蒙簞將手搭在蒙摯的肩膀上,重重地點了點頭說道:“蒙擎,是我蒙氏一族的健兒,族人不會忘卻他的……”
  
        蒙摯點點頭,旋即在看了一眼父親蒙羑所在的方向後,大聲說道:“家兄乃是連宋王都誇讚的猛士,他在戰場上,親手殺死了滕國的君主滕虎!”
  
        聽聞此言,前來歡迎的蒙氏族人們無不驚愕歡喜,就連宗主蒙簞亦吃驚地睜大了眼睛,畢竟滕國的君主滕虎,在蒙氏一族的族人心目中某種程度上跟難以戰勝的恐怖差不多。
  
        至於痛失了長子的長老蒙羑,此時拄著拐杖,欣慰地點點頭,鬍鬚顫動,老淚橫流。
  
        “我們,勝利而歸!”
  
        家司馬蒙摯振臂喊道。
  
        聽聞此言,無論是帶傷不帶傷的蒙氏族兵們,皆舉臂歡呼。
  
        一時間,喜慶的氣氛沖淡了悲傷,宗主蒙簞當即決定,於族內設慶功的宴席,讓全族的族人為出征的士卒慶賀這場來之不易的勝利。
  
        在蒙簞說完這話後,家司馬蒙摯下令全軍解散,讓率下的族兵們能與親人團聚。
  
        看著一名名族兄投入其父母的懷抱,蒙仲左右瞧了瞧,沒有看到母親葛氏與妹妹蒙嬿的身影,顯然後兩者可能還不知道這件事。
  
        於是,他在跟家司馬蒙摯說了一聲後,駕馭著一輛戰車,朝著自己的家而去。
  
        看到這一幕,宗主蒙簞有些不解,畢竟按照規矩,待族人們出征返回中,戰車當由家族統一安頓,雖說蒙仲這小子身份特殊,但也不能違反規矩啊。
  
        見此,他的兒子蒙鶩解釋道:“父親,那輛戰車,是阿仲的義兄惠盎想辦法弄來給他的,方便他將孟子贈予的書簡帶回族內。”
  
        “惠盎?孟子?”
  
        蒙簞聽罷驚地將雙目瞪地睛圓,滿臉不可思議之色。
  
        而此時,蒙仲已駕馭著那輛二馬拉乘的戰車,朝著自己家的方向而去。
  
        正如他所料,雖然鄉邑內鬧出了這麼大的動靜,但是葛氏與蒙嬿二人,卻還不知曉這件事,以至於當蒙仲將戰車停在自己家門口時,他從籬笆處看到妹妹蒙嬿正在院子裡掃著積雪。
  
        “阿嬿。”
  
        蒙仲一臉捉狹地笑道:“那裡還漏了些呢。”
  
        “咦?”
  
        聽到有熟悉的聲音跟自己打招呼,蒙嬿轉頭瞧了一眼,便看到一名身穿甲胄的年輕男子正站在籬笆處看著自己。
  
        再仔細一看,那不就是自己的兄長蒙仲麼?
  
        “阿兄?”
  
        歡喜的她,當即就丟掉了手中的掃把,幾步跑來打開了院子,一下子就蹦到了兄長的懷中,雙手摟著兄長的脖子。
  
        如此親昵的舉動,反而讓蒙仲僵在了當場。
  
        然而蒙嬿卻沒有這個自覺,又哭又笑地哽咽道:“太好了,阿兄你回來了……嗚嗚嗚……太好了……”
  
        蒙仲沒想到妹妹竟然這麼大的反應,在愣了半響後,這才伸手摸了摸妹妹的頭髮,寵溺而溫柔地說道:“啊,我回來了……”
  
        而此時,葛氏似乎也聽到了院子裡的動靜,好奇地走出屋子,旋即便看到蒙嬿正摟著一名少年甲士的脖子,她在愣了一下之後,臉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
  
        “阿仲……”她輕聲喚道,旋即笑著對蒙嬿說道:“阿嬿,這麼大的姑娘了,還這樣摟著你兄長,不怕族人瞧見笑話你嗎?”
  
        蒙嬿此時這才反應過來,連忙鬆開了雙手,在面色通紅地偷偷看了一眼兄長後,噔噔噔跑到葛氏的背後躲了起來。
  
        此時,蒙仲幾步走到葛氏面前,恭恭敬敬地拱手施禮道:“娘,孩兒回來了。”
  
        葛氏連連點著頭,走上前幾步將蒙仲摟在懷中,喃喃說道:“回來就好……我的兒,回來就好……”
  
        在一番親切而溫馨的噓寒問暖後,蒙仲將那輛二馬拉乘的戰車拉到了院內。
  
        看到那兩匹拉車的戰馬,蒙嬿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圍著戰車一通觀瞧。
  
        雖然她也有一頭兄長蒙仲贈予的毛驢灰灰,可毛驢哪能跟戰馬相比呢,兩者的差距實在太大了。
  
        “阿兄,我能摸摸它們嗎?”她有些害怕地問道。
  
        “當然可以。”蒙仲笑著點點頭,畢竟戰馬是經過馴養的,還是比較溫順的。
  
        看著蒙嬿一臉歡喜地撫摸著一匹戰馬的鬃毛,葛氏好奇問道:“仲兒,你怎麼把戰車帶到咱家裡來了?”
  
        蒙氏解釋道:“娘,這不是家族的戰車,是孩兒在彭城結識的一位兄長所贈的,以便孩兒將一些竹簡運回族內。”
  
        說著,他便將惠盎的事簡單跟母親解釋了一下,包括惠盎帶著他前往鄒國拜訪孟子,以及孟子贈予他半部《孟子》的事。
  
        這些,都讓葛氏聽後驚訝地合不攏嘴,畢竟惠盎那可是他宋國的治國謀臣,而孟子,更是名氣比之莊子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儒家聖賢,自己兒子能結識這兩位,作為母親,葛氏自然感覺既高興,又欣慰。
  
        此後,感覺新鮮的蒙嬿用家中的豆子喂了馬,這似乎引起了家裡那頭名為灰灰的毛驢的不滿,在棚子裡“啊啊啊”的直叫喚,於是蒙嬿又取來一些豆子喂了這頭毛驢。
  
        而在此期間,蒙仲則在母親的授意下,拜祭了祖父蒙舒、父親蒙瞿、兄長蒙伯的“屍像”,旋即一邊簡單跟母親聊著在滕國的經歷,一邊聽著妹妹蒙嬿在院子裡咯咯直笑——似乎是那頭毛驢很不滿於家中多了兩個跟它爭食的龐然大物,正沖著那兩匹馬“啊啊啊”地直叫喚,還不停地甩動後蹄想去踹它們,直到蒙嬿伸手輕輕撫摸它,它這才漸漸安靜下來。
  
        簡單聊了幾句後,蒙仲便對母親說道:“娘,孩兒先回一趟夫子的居所,順便將這些竹簡運過去。”
  
        葛氏聞言點點頭說道:“既已回來,理當親自拜會夫子,免得夫子記掛。”
  
        可話是這麼說,她臉上卻露出了幾許不舍。
  
        蒙仲當然明白母親的想法,笑著說道:“娘,孩兒去去就回,晚上還回來呢。……孩兒離家許久,理當先在家中住一陣子,陪一陪娘。”
  
        一聽這話,葛氏就立刻笑開了懷,連連催促兒子快去快回。
  
        正好此時那兩匹馬已喂過食,蒙仲在換了一身衣服後,便駕馭著馬車前往莊子居,順便帶上了想嘗試乘坐戰車的妹妹蒙嬿。
  
        不得不說,戰車的速度果然不是毛驢可比,還不到一個時辰,蒙仲便從鄉邑來到了莊子居。
  
        囑咐滿臉興奮的妹妹蒙嬿莫要亂跑,蒙仲走入了莊子居。
  
        “阿仲?”
  
        “阿仲?”
  
        莊子居內,似武嬰、向繚、華虎等小夥伴,瞧見蒙仲歸來紛紛迎了上來,然而在得知蒙仲的來意後,這些人卻又紛紛露出了詭異的笑容,這讓蒙仲有些摸不著頭腦。
  
        『搞什麼鬼呢?』
  
        暫時告別了那些竭力催促他前去問候夫子的小夥伴,蒙仲徑直來到莊子居住的正屋,此時便瞧見莊子正坐在屋內那張熟悉的矮桌後寫著什麼。
  
        見此,蒙仲趕緊幾步走上前,恭恭敬敬地跪在莊子面前——雖然莊子素來不喜歡儒家那一套禮數,但此時此刻,蒙仲覺得只有這樣,才能表達他對眼前這位恩師的感激之情。
  
        畢竟,若沒有莊子那封「此乃莊周之弟子蒙仲」的書信,他根本沒有機會結識惠盎,後續也就沒有可能得到軍司馬景敾的特殊照顧,也沒有機會見到孟子。
  
        “莊師,不孝弟子蒙仲回來了。”
  
        而此時,莊子也早已經停下了筆,抬起頭來看著跪倒在面前的弟子,點點頭簡單而平靜地說道:“回來就好。”
  
        一聽恩師沒有怪罪自己,蒙仲暗自松了口氣。
  
        忽然,他感覺有點不對勁,猛然抬起頭,目瞪口呆地看著莊子。
  
        眼前這位恩師……他開口說話了?
  
        蒙仲驚地目瞪口呆,久久難以回神。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20 12:26 AM

第70章:回歸(二)
  
        “夫子,您……您方才開口說話了?”
  
        良久,蒙仲吃驚地問道。
  
        聽聞此言,莊子眨了眨眼睛,故作不知地說道:“老夫又不聾不啞,為何不能開口說話?”
  
        “不是。”蒙仲搖搖頭,吃驚地說道:“弟子在您身邊呆了整整四年餘,從未見您開口說話……”
  
        “那只是老夫不願開口而已。”莊子捋著髯須老神在在地說道。
  
        “那您為何忽然又願意開口說話了呢?莫非其中有什麼變故,是不孝弟子所不瞭解的嗎?”蒙仲好奇問道。
  
        聽聞此言,莊子淡淡說道:“大概是被某個不孝弟子氣的吧。”
  
        “夫子……”蒙仲一聽就知道莊子在戲弄自己。
  
        看著蒙仲那無奈的表情,莊子哈哈一笑,招招手說道:“好了好了,你坐到這兒來,說說你此番的經歷……你此番出門在外,經歷許多事物,想必亦有所心得吧。”
  
        聽聞此言,蒙仲便坐到他平日裡的座位,即莊子的右手側,依舊盤腿而坐,徐徐講述他此番的經歷。
  
        細說他此番前往滕國的經歷,總結下來,其中的大事無非就是「結識惠盎」、「見到宋王偃」、「見到滕虎」、「拜訪孟子」這幾樁事而已,除此以外就是他在滕國的所見所聞。
  
        當蒙仲提到惠盎的事時,莊子捋著髯須微微點頭。
  
        在莊子所熟悉的後輩中,惠盎是最出類拔萃的,唯一被詬病的,即他選擇了輔佐宋王偃。
  
        而宋王偃在莊子看來,並非是一位賢明的君主。
  
        “你既見過宋王,你如何評價呢?”莊子問道。
  
        蒙仲仔細想了想,便按照惠盎此前的評價說道:“宋王偃此人,睿智而暴虐。……他初見弟子時,其實頗為和藹,但是,他又當著弟子的面殺了一名叫做唐鞅的大臣……”
  
        說著,蒙仲便將當日所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莊子,直聽得莊子搖頭不已。
  
        當然,莊子這裡的搖頭,針對的當然是那名叫做唐鞅的臣子,畢竟此人那一番「不管善惡一併罪罰,則世人便會畏懼大王」的言論,實在是混蛋至極,這種人就算有才能,那也是有才無德,留在世上日後定生禍事。
  
        但即便如此,宋王偃當即親手殺死唐鞅,亦可看出這位君主的暴虐性格,以及對人命的輕賤。
  
        有句話叫兔死狐悲、物傷其類,雖然宋王偃今日所殺的唐鞅,確實是該死的,但看當時的情況,誰敢保證宋王偃下次殺的不會是自己的呢?雖然惠盎堅持「大王不會殺我」的觀點,但從當時宋王偃用劍指著惠盎的舉措來看,蒙仲不認為在這位君主手下做官會是什麼好的體驗。
  
        “……但惠盎賢兄後來的話,又讓弟子有些猶豫。他說,人活一世,最終都難免想回歸故國,倘若此時故國已經不復存在,這豈不是一件悲傷的事麼?”蒙仲對莊子說道。
  
        “就像落葉歸根,離開樹枝的葉子,最終會腐於土地,將精氣還給大樹,滋養樹根。人吶,也是一樣,被世人稱之為‘大丈夫’的張儀,那些逐利之徒,就不明白這樣的道理……半生追逐功名利祿,死後亦不過一捧黃土,何苦由來?”
  
        莊子微微點了點頭,這樣的解釋,惠盎當初也對他說過,所以他才默許了惠盎輔佐宋王偃。
  
        畢竟就算是莊子,也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國家被他國覆亡,畢竟這是生他養他的故國。
  
        此後,蒙仲又向莊子敘說了他與滕虎的對話。
  
        當聽到蒙仲最終竟沒有動手殺死滕虎時,莊子感到十分驚訝,他忍著歡喜問道:“為何沒有動手呢?”
  
        於是蒙仲便將家司馬蒙擎用自己性命擒住滕虎的事說了一遍,解釋道:“弟子那時在心中反問我自己,這一刀下去,難道就算為兄長報仇了麼?兄長在天之靈難道就能安息了麼?並不是!……若那一刀下去,充其量只是為了自己的‘痛快’而已。為了自己的痛快,搶佔了蒙擎叔的犧牲與功勞,這算是什麼呢?”
  
        “……”莊子靜靜地聽著。
  
        不得不說,蒙仲的回答,離莊子心中最滿意的回答還有很大的差距,但即便如此,莊子已十分滿意了,畢竟眼前的弟子今年也才十五歲,如此年幼的歲數能想到這一層,且做到克制心中的“人欲”,這已經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了。
  
        “不會心存遺憾嗎?”莊子故意反問道。
  
        蒙仲搖了搖頭說道:“兄長的仇,蒙擎叔已經為他報了,殺死了‘滕國君主滕虎’;而弟子所見到的滕虎,卻是一位在垂死之時仍然惦記著國家的‘彼之英雄’,這樣的人物,實不該死在作為‘宋兵’的弟子手中……弟子並無遺憾。”
  
        莊子聞言點了點頭,贊許道:“仇恨滋生仇恨,仇恨孕育仇恨,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昔日,有吳女與楚女爭一株桑樹,先是用言語爭辯,隨後撕咬扭打,楚女體弱,並非吳女對手,回到家中便將此事告知家人。家人很氣憤,次日便一同報復那名吳女,將後者痛打了一頓。吳女挨了打,亦將此事告知家人,家人夥同同村的族人,帶著刀劍殺到楚女家中,將其全家殺死。得知境內有楚民被吳人所殺,楚地的將領召集軍隊,將吳女所在的整個村莊都屠殺殆盡。吳王得知後,便召集大軍進攻楚國,終於引發吳楚兩國長達數十年的戰爭。……而這,就是一株桑樹引起的仇恨。”
  
        頓了頓,莊子又說道:“而引起了這場「爭桑之戰」的楚女與吳女呢,彼此全家皆被仇恨所吞沒,致使家破人亡。”
  
        “弟子受教。”蒙仲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旋即說道:“倘若當時有一方能報以仁德,放下爭執,或許就不會釀成那樣的結局吧?”
  
        “唔?”
  
        莊子從弟子的話中聽出了幾分端倪,狐疑地問道:“仁德?為何你會有那樣的想法?”
  
        見此,蒙仲便老老實實地說道:“是這樣的,在滕虎死後,惠盎兄曾帶著弟子前往鄒國,拜訪孟子……”
  
        聽到這裡,莊子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淡淡說道:“有這回事?……詳細說來聽聽。”
  
        見此,蒙仲便將他拜訪孟子的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莊子,包括他跟孟子的諸弟子辯論。
  
        毫不誇張地說,當聽說蒙仲將孟子的諸弟子說得啞口無言,且當眾指責儒家“巧偽”而儒家諸弟子竟無言以對時,莊子明明已年過七旬,竟興奮地一臉眉飛色舞之色,連連點頭笑道:“好!好!合該如此!”
  
        說罷,他轉頭看向蒙仲。
  
        不得不說,雖說莊子一向認為蒙仲這位弟子聰慧過人,但也沒想到此子竟能說得孟子那些弟子啞口無言,而更關鍵的是,蒙仲並不是單純用名家的辯論勝過儒家,而是用他莊周所提倡的“理辯”,有理有據,這才說得儒家啞口無言。
  
        “孟軻有何反應?他不曾親自與你辯論麼?”莊子有些期待地問道。
  
        蒙仲搖了搖頭,說道:“孟子說,若他年輕三十歲,當親自下場與弟子辯論,而現如今,他勝之不武,若敗則顏面無存……”
  
        “這老物倒是狡猾!”
  
        莊子不屑地輕哼了一聲,對蒙仲說道:“世人都說孟軻善雄辯,可他泛泛之辯,言之無物,若親自與你辯論,自取其辱而已!”
  
        『老物?您說這話不合適吧?』
  
        蒙仲偷偷看了一眼莊子。
  
        因為據他所知,莊子與孟子歲數差不多,孟子最多只比莊子大兩三歲而已。
  
        “莊師這話……稍有些刻薄了。”
  
        蒙仲委婉地說道:“當日弟子與孟子有一番詳談,孟子的一些思想主張,讓弟子亦受益良多。”
  
        “哦?”莊子冷笑著說道:“他也送了你一個名貴的木匣麼?”
  
        很顯然,這是莊子借用蒙仲諷刺儒家的「買櫝還珠」的寓言來嘲諷孟子。
  
        蒙仲聞言苦笑不已,搖頭說道:“哪像夫子您說的,孟子只是贈予了弟子半部書而已……”
  
        忽然,他好似想到了什麼,從懷中取出一份竹簡,遞給莊子道:“夫子,這是孟子托惠盎兄給您的信,惠盎兄託付弟子將這封信轉交給您。”
  
        “孟軻的信?”
  
        莊子微微皺了皺眉,但還是接過,雙手展開粗粗觀閱了一遍。
  
        僅僅只是掃了一眼,他的眉頭便深深皺了起來,旋即板著臉問蒙仲道:“這封信你看過麼?”
  
        蒙仲不明所以,搖搖頭如實說道:“既是孟子給夫子您的信,弟子豈敢斗膽偷觀?”
  
        聽聞此言,莊子恢復了和顏悅色的表情,不動聲色地將手中的竹簡放到了一旁,旋即詢問蒙仲道:“阿仲,接下來有何打算?”
  
        蒙仲恭謹地回道:“近幾日,弟子想在家中陪伴母親,待幾日後,希望能再回到夫子身邊學習。”
  
        “唔。”莊子點點頭說道:“你離家許久,確實該好好陪伴你母親。……好了,為師也不留你了,你將孟軻贈你的‘木匣’搬到居內,然後就回家陪伴你母親吧,為師也要……”他瞥了一眼放在一旁的孟子的書信,旋即接著說道:“也要給孟軻寫一封回信了。”
  
        “是,弟子告退。”
  
        蒙仲躬身而退。
  
        看著弟子離去,莊子當即收起了臉上的笑容,找來一封空白的竹簡,一臉慍怒在竹簡上揮筆疾書。
  
        正巧莊伯走入屋內,見莊子正在疾書,便好奇地張望了一眼,旋即就驚地滿臉詫異之色。
  
        他忍不住問道:“夫子,究竟何人惹惱了您,竟讓你寫這樣一封信去罵他?”
  
        “儒家盜了我道家的‘德’,還妄想盜我莊周弟子,實在可惡!”
  
        說著,莊子將自己的信遞給莊伯,余怒未消地說道:“待會你托人把這封信送到鄒國,交給那人!”
  
        “是何人?”莊伯小心翼翼地問道。
  
        “孟軻!”
  
        莊子憤憤地說道。
  
        聽聞此言,莊伯下意識咽了咽唾沫,旋即一臉驚悚表情的看著自己手中的這封信。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20 12:36 AM

第71章:三月
  
        整個二月中旬,蒙仲皆住在家中陪伴母親與妹妹,順便幫家裡添置些柴火。
  
        記得在出征前,他就提前幫家中準備好了堆滿一間柴房的柴薪,但由於他離家整整半年余,因此葛氏與蒙嬿母女二人仍需自己劈柴——雖說長老蒙薦隔三差五便吩咐族僕幫助母女二人準備柴薪,但葛氏面皮薄,實在不好意思屢屢接受族內的特殊照顧。
  
        二月十二日時,鄉邑內舉行了慶功的宴席,儘管規模不如饗禮那樣大,但卻讓全族的族人感覺頗為盡心,因為國家取得勝利的喜悅,稍稍沖散了幾分因為族人戰死而帶來的悲傷。
  
        也是在這幾日,蒙虎的父親、蒙氏一族前家司馬蒙擎下葬,與其餘戰死的族人一同,被安葬到了蒙山山上。
  
        可能是因為父親的過世,蒙虎好似一下子變得成熟了,雖然大大咧咧的性格並未改變,但卻改掉了以往的頑劣與貪玩,更加熱衷於鍛煉武藝,可能就像他所說的,他也想成為像他父親蒙擎那般的猛士。
  
        值得一提的是,在蒙氏一族舉行慶賀的時候,商丘城的縣令「丌官積」親自前來蒙邑,代宋王傳達了給予蒙氏一族的賞賜——整個蒙氏一族得到了多少田地的賞賜蒙仲並未去關注,但他卻得到了整整五百畝的“軍功田”。
  
        不得不說,除了蒙虎家因為其父蒙擎殺死了滕虎而得到了千畝軍功田的賞賜外,就屬蒙仲得到的軍功田最多,這讓蒙仲在鄉邑內的名聲變得更大了,就連樂氏、華氏、蕭氏、葛氏等附近的其他大家族,亦得知了蒙仲這個傑出的蒙氏子弟。
  
        剛好蒙仲今年滿十五歲,已經到了適合成婚的年紀,於是其他家族的長老便來到蒙邑說項,希望將族女許配給蒙仲,使雙方結成親家。
  
        然而由於說親的物件只是其他家族的普通族女,所以長老蒙薦就替蒙仲婉言推卻了——這位長老怎麼會允許他看重的小輩僅僅迎娶其他家族的普通族女呢?最起碼也得是各家族的嫡宗女子啊。
  
        然而,蒙仲僅僅只是蒙氏的小宗子弟,會有其他家族的嫡宗女子願意嫁給他麼?或者說,那名女子的族內長輩會同意此事麼?
  
        還別說,還真有家族願意將嫡宗女子許配給蒙仲,而這個家族,即是樂氏一族。
  
        幾日後,長老蒙薦坐著馬車去了一趟樂氏一族的鄉邑,回來後便對葛氏說了這事。
  
        頗為巧合的是,那名樂氏嫡宗女子也名叫「嬿」,年紀比蒙仲大一歲,是樂氏一族宗主樂郭最年幼的女兒。
  
        “那孩子去年未曾許配人家嗎?”聽到那叫做樂嬿的女子今年已經十六歲了,葛氏好奇地詢問道。
  
        長老蒙薦搖搖頭說道:“不知是什麼原因,去年那樂氏的孩子並未出現在饗禮,可能是沒有門當戶對的人選吧。”
  
        確實,對於各家族嫡宗女子來說,也並非一定要在十五歲時就許人成婚,十六歲、十七歲、十八歲成婚的比比皆是。當然,如果到了十八歲尚未成婚,那她的家人恐怕就要開始著急了。
  
        當時蒙仲不在家中,而是跟蒙橫、蒙瑉、蒙虎等族兄弟到山上砍柴、狩獵去了,他們的運氣談不上好,但也並非沒有收穫,在捉到了一窩山雞後,便遇到了一群狼,大概有六七隻的樣子。
  
        尋常這個年紀的年輕人,遇到六七隻規模的狼群,怕是嚇地雙腿都發軟了,但是對於蒙仲、蒙虎、蒙橫、蒙瑉等一干上過戰場並且也殺過人的士卒而言,狼這種野獸也談不上是什麼恐怖的事物。
  
        這不,最終這群族兄弟在山澗將那幾隻狼的屍體剝皮宰割,然後各自背著一大塊肉回家了。
  
        至於那一窩山雞,蒙橫、蒙瑉將其中的兩隻雛雞贈給了蒙仲,讓後者帶回家中作為給妹妹蒙嬿的禮物——往日上山狩獵時,他們時常帶些小山雞、小山兔什麼的給蒙嬿養著玩。
  
        待蒙仲回到家中時,蒙嬿就跟兄長說起了這事:“阿兄,你要娶一個叫做「嬿」的女子嗎?”
  
        此時蒙仲正在從家裡的水缸裡舀水喝,聽了這話愣了一下,表情有點怪異。
  
        好在蒙嬿也不笨,見兄長表情古怪,便立刻想到了什麼,紅著臉跺跺腳說道:“哎呀,不是我,是樂氏一族的一名叫做嬿的女子。”
  
        “哦。”
  
        蒙仲這才釋懷,笑著問道:“哪聽來的?我怎麼不知道有這回事?”
  
        蒙嬿偷偷告訴兄長道:“是今日蒙薦長老提起的,長老跟娘提起這事的時候,我在屋外偷聽的……”
  
        “你偷聽這個做什麼?”蒙仲隨口問道。
  
        “呃……”蒙嬿張口結舌,惱羞成怒般跑掉了。
  
        當晚,待全家人一起用飯的時候,葛氏旁敲側擊般開始打探蒙仲對於成婚一事的想法,期間蒙嬿低著頭扒飯。
  
        “仲兒呀,娘聽說樂氏一族有一個叫做「嬿」的孩子……唔,跟咱家嬿兒一個名兒,那孩子據說挺不錯的樣子,要不,讓蒙薦長老抽空帶你遠遠去瞧瞧?”
  
        雖說當代男女十五歲談婚論嫁比比皆是,但蒙仲卻不希望自己這麼早就成婚,於是他委婉地說道:“娘,孩兒眼下才十五歲,現在提這個不覺得有些早麼?娘,孩兒還在夫子身邊學習呢。”
  
        “這倒是……”
  
        葛氏顯得有些猶豫。
  
        次日,也就是二月十九日,蒙仲生怕母親又提到這個話題,趕緊告辭前往莊子居。
  
        結果到了莊子居,樂進、樂續兄弟二人便賊兮兮地湊了上來,前者對蒙仲說道:“阿仲,我跟你說一事,我樂氏一族有一名叫做「嬿」的嫡宗姐妹尚未許配人家,若是你娶了她,那日後我們就是兄弟了。”
  
        在一番交流後,蒙仲這才知道,原來樂進、樂續兄弟二人,就是樂氏宗主樂郭之弟、長老樂柯的孫子,論親份,樂嬿是兄弟倆的表姐。
  
        換而言之,樂氏一族願意將嫡宗的女兒許配給蒙仲,樂進、樂續兄弟二人從中出力不小。
  
        “弄了半天原來是你們倆在搞鬼?”
  
        蒙仲氣地將手中的竹簡敲向兄弟倆,他就覺得奇怪,何以樂氏一族就願意將嫡宗的女兒嫁給他呢,感情有樂進、樂續兄弟倆傳遞消息,樂氏一族早就對他知根知底了。
  
        聯合武嬰、華虎、穆武、蒙遂幾人,蒙仲終於說服了樂進、樂續兄弟倆日後不允許再給他添麻煩,總算使莊子居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次日,莊子開始向諸弟子講解《宋子》,即宋國道家聖賢「宋銒」的論著,因為莊子自己的思想主張,這些年來已經向弟子們講解地差不多了,剩下的,只能讓各弟子自行去體會,去領悟。
  
        道家思想就是這樣:看得懂其中道理只是最初步的,第二步是如何從中找到屬於自己的“道”,而第三步,則是如何實現自己的道。
  
        縱使是莊子,如今也停留在第二步與第三步之間,尚未做到他所主張的“達生”、“忘我”思想,以最終達到「道我合一」的境界。
  
        更別說蒙仲等一群弟子,他們充其量還停留在大致弄懂莊子思想主張的程度而已。
  
        對於宋銒,莊子是非常尊敬的,並且莊子也親口承認,其實宋銒才是真正繼承了老子思想的道家傳人,而他莊周嘛,則是屬於另類。
  
        必須承認,相比較莊子的思想,宋銒所著的《宋子》,在宋、魏、韓、楚等國廣為流傳,他的思想除了“天人合一”以外,還有“情欲寡”、“見侮不辱”的主張,前者指克制人欲,而後者,指要能忍受侮辱——這裡所說的忍受侮辱,其實是勸人莫要因為別人的侮辱就與爭鬥,而當時世俗,大多是「一言不合、拔劍相向」。
  
        總而言之,宋銒主張“寡欲無爭”,這才是當世道家比較主流的思想。
  
        大約是三月中旬,莊子的書信終於送到了鄒國,送到了孟子手中。
  
        當時孟子正在居內對諸弟子講學授業,便見有一名門徒匆匆從後座走來,手捧一封竹簡說道:“夫子,有兩名來自宋國的驛卒,將這份竹簡送到居內,說是宋國的莊周莊夫子托他們送來的。”
  
        “哦?”
  
        在數百名弟子驚訝的目光下,孟子暫時中止了授課,將竹簡攤開在矮桌上觀瞧,瞧著瞧著,他的眉頭就靜靜皺了起來。
  
        離孟子坐得最近的萬章、公孫醜等幾名弟子,隱隱感覺他們的恩師有幾分咬牙切齒的意思。
  
        “咳。”
  
        咳嗽一聲,孟子對諸弟子說道:“爾等且在此靜坐,沉思為師方才所講學問,為師去寫封回信……”
  
        “……”
  
        諸弟子面面相覷,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20 12:40 AM

第71章:前往趙國
  
        到了三月後,寒冷逐漸褪去,取而代之的則盎然的春色。
  
        鄒國的驛卒,只用了二十日的工夫,便將孟子的回信送到了景亳,再由景亳蒙氏一族的族人,送到了莊子居。
  
        當時莊子亦在向蒙仲等諸弟子講述《宋子》的精要,便見莊伯表情古怪地走入了屋內,在對莊子低語了幾句後,將一封竹簡遞給了後者。
  
        看到竹簡內的內容,莊子亦氣地吹鬍子瞪眼,他亦終止了當日的授業,揮筆疾書寫了一封書信,叫人送還給孟子。
  
        恐怕誰也沒有想到,鄒國的儒家聖人孟子,以及宋國的道家聖人莊子,借助竹簡書信的往來,開始了隔空對罵,莊子罵孟子“盜丘”,孟子罵莊子“蔽周(即諷刺莊周受蔽於天而不知人)”,你來我往不亦說乎。
  
        漸漸地,蒙仲等弟子發現莊子更精神了,而那邊孟子的弟子們,亦漸漸發現老師最近精神抖擻,然而,誰也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變故。
  
        大概是四月中旬,惠盎從彭城來到了商丘,然後再從商丘來到了莊子居。
  
        不得不說,當惠盎親自來到莊子居後,別說蒙仲,就連武嬰、向繚、穆武、蒙遂等其餘莊子的弟子們,亦忍不住心中的激動,誰讓惠盎在宋國的名聲實在太響亮呢。
  
        值得一提的是,當惠盎親耳聽到莊子開口說話時,他亦愣了半響,跟當初蒙仲的反應一模一樣。
  
        然而,似乎莊子對惠盎卻有諸般不滿的樣子,態度很是冷淡。
  
        在彼此坐下之後,莊子第一句話就是指責惠盎:“惠盎,你帶老夫的弟子去見孟軻做什麼?”
  
        看著莊子板著臉生氣的模樣,惠盎差點忍不住笑出聲來。
  
        他當然知道孟子有心收蒙仲為儒家記名弟子,為此還贈送了半部《孟子》——除蒙仲以外,誰能有這待遇?
  
        因此,當初孟子將信託付給惠盎時,惠盎就猜到莊子便因此而動怒,畢竟據他所知,莊子對儒家的印象是很差的。
  
        他笑著解釋道:“夫子息怒,晚輩只是想讓阿仲增漲些見識而已。”
  
        莊子聞言冷哼一聲,不悅地說道:“在孟軻那邊能增漲什麼見識?巧偽的見識麼?”
  
        好說歹說,莊子這才逐漸平息心中的憤怒,繼而詢問惠盎的來意。
  
        見此,惠盎看了一眼坐在旁邊的義弟蒙仲,恭謹地對莊子說道:“是這樣的,大王欲遣大夫「李史」前往趙國,敦促趙王攻伐中山一事,晚輩與李史大夫有些交情,若是阿仲願意趁此機會到趙國去看看瞧瞧,晚輩亦能為他安排。”
  
        聽聞此言,莊子的面色緩和了下來。
  
        他必須承認,惠盎對待他弟子蒙仲確實真心,問題是,是否要讓蒙仲這名弟子跟去趙國增漲見識呢?
  
        若換做在一年前,恐怕莊子會竭力反對,但不可否認,弟子蒙仲在去了一趟滕國後,他的一些想法上的改變讓莊子頗為驚訝,尤其是蒙仲能忍住自己的“痛快”而放棄親手殺死滕虎。
  
        就在莊子猶豫時,惠盎勸道:“夫子,晚輩以為,似阿仲這些年輕人,應當趁著年輕出去闖蕩,增漲些見識,一家之言,怎麼及得上百家之言呢?”
  
        莊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轉頭問蒙仲道:“阿仲,你怎麼認為?”
  
        蒙仲當然想到趙國去看看瞧瞧,聞言小心翼翼地說道:“倘若夫子允許的話……”
  
        莊子點點頭說道:“出去見識見識也好。”
  
        見此,惠盎高興地說道:“既然如此,晚輩便立刻寫信給李史大夫,請他前往趙國時,到景亳這邊轉一圈。”
  
        次日,趁著等待士大夫李史的時候,蒙仲遵從族內的意思,將義兄惠盎了鄉邑,由宗主蒙簞率領族人設宴盛情款待這位他宋國的治國謀臣。
  
        在筵席中,宗主蒙簞與長老蒙薦、蒙羑等人,亦得知了惠盎的來意,一邊感慨蒙仲運氣不淺,一邊暗自思量。
  
        至於思量什麼,自然就是“遷族”。
  
        當然,這裡所說的遷族,並不是說將族人全部遷到別的國家去,而是指遷一部分族人,也就是所謂的狡兔三窟——倘若宋國這邊因為戰爭而導致家族面臨傾覆的危險,蒙氏一族還能投奔別的國家,這樣就不至於讓整個家族都因此覆亡。
  
        而趙國,在蒙簞、蒙薦、蒙羑等人看來,就是一個很不錯的選擇。
  
        首先,趙國是宋國的盟國,縱使他蒙氏一族將一部分族人遷到趙國,宋王也不至於會開罪他們——當然,前提是有正當的理由。
  
        其次,趙國是現如今冉冉升起的強國,雖說世人仍普遍覺得當世最強的國家乃是齊國與秦國,可又有幾人知曉,趙國在約十年前曾干涉秦國的王儲之爭,逼迫秦國在秦武王嬴蕩過世後,迎接曾在燕國作為質子的嬴稷為君,即如今的秦王稷。
  
        就連齊國,亦不敢與趙國交惡。
  
        總而言之,若他蒙氏一族能在趙國立足,甚至得到一塊封邑,蒙氏一族日後的路自然就會更寬。
  
        回到自己家中後,蒙仲在用飯時,將這件事告訴了母親葛氏與妹妹蒙嬿。
  
        一聽到兄長又要出遠門,蒙嬿擔心而不舍地說道:“阿兄,你才回家兩個月,又要出門嗎?能不能別去啊?”
  
        “嬿兒。”葛氏打斷了蒙嬿的話,旋即對蒙仲說道:“為娘認為夫子與惠大夫說得對,若有機會,男兒自當出去闖蕩,只是聽仲兒你說,趙國那邊正在打仗……”
  
        見此,蒙仲便解釋道:“娘,孩兒時作為護送李史大人的一名衛士前往趙國,又不算是趙國的兵卒,趙國打不打仗,跟孩兒有什麼關係?”
  
        聽到這話,葛氏這才釋懷,連連點頭說道:“那就好,那就好。”
  
        正說著,忽然院子裡傳來了長老蒙薦的聲音:“阿仲,仲兒?宗主來了。”
  
        聽聞此言,蒙仲、葛氏、蒙嬿三人趕緊放下碗筷,到院門迎接,他們這才發現,宗主蒙簞與長老蒙薦、蒙羑三人,此刻就站在院中。
  
        “宗主,兩位長老,您幾位……”
  
        葛氏迎上前,有些不解地詢問道。
  
        “打攪了。”蒙簞笑呵呵地說道:“老夫有些事想拜託你家蒙仲。”
  
        “拜託我?”
  
        蒙仲有些不解。
  
        片刻後,由於正屋內有葛氏、蒙嬿母女在,蒙簞、蒙薦、蒙羑幾人索性就在院子裡,將此行的來意告訴了蒙仲。
  
        即希望蒙仲出面說項,讓蒙鶩帶一些族人,亦跟著前往趙國,看看能否有機會得到趙王的賞識而在趙國立足。
  
        “這……”
  
        蒙仲有些為難。
  
        但考慮到家族內的族人素來和睦,且對待自己一家極好,他也不好推辭,於是就在次日,硬著頭皮向義兄惠盎說起了這事。
  
        然而對此,惠盎倒是並不在意,畢竟蒙氏一族雖說是景亳一帶的大家族,但似這般的家族,宋國上上下下有幾十上百,難道只是因為少了蒙氏一族,他宋國就無力再抗衡齊國了麼?
  
        不可能的事。
  
        更何況,蒙氏一族並不捨得放棄他們在宋國的封邑,只是希望一部分族人到趙國發展,謀取封邑。
  
        “無妨,只是小事而已。”
  
        見蒙仲面色慚愧,惠盎笑著寬慰道:“相反,倘若你蒙氏一族能在趙國立足,並且取得趙王的信任,這對於我宋國而言反而是一件好事。……縱使是大王,亦樂見其成。”
  
        “這話怎麼說?”
  
        蒙仲不解地說道:“難道這樣不算人才流失麼?”
  
        惠盎笑了笑,旋即反問蒙仲道:“那你覺得,為何趙王會將仇赫派到我宋國來擔任國相?難道仇赫不算人才麼?”
  
        “阿兄的意思是……”蒙仲漸漸有點明白了。
  
        “人才在哪裡,這不重要,關鍵在於他願意為哪方謀利。就像仇赫,現如今由他擔任國相,著手處理我宋國的政務,此人倒也勝任。在宋國與楚國之間,仇赫會選擇我宋國的利益,而在事關趙國的利益上,仇赫則會偏袒趙國,因為他是趙國的遣臣,你明白我的意思麼?”拍了拍蒙仲的肩膀,惠盎笑著說道:“倘若你蒙氏一族能得到趙王的賞識,並且受他信任,趙宋之盟或許就會更加穩固……”
  
        “更加穩固?”蒙仲從惠盎的話聽出了幾分端倪,不解地問道:“難道趙國與宋國的盟約不穩固麼?”
  
        惠盎負背雙手,微微搖了搖頭,旋即,他皺著眉頭說道:“在趙國,唯有趙王雍與寥寥一些士卿堅持「聯宋抗齊」,其餘,有很多人則希望「聯齊抗秦」。現如今只因為趙王雍尚在,是故趙宋兩國的盟約還能維持,倘若有朝一日趙王雍不在了,趙宋兩國的關係恐怕就不得而知了。倘若你蒙氏能在趙國立足,對於維持「趙宋之盟」亦有助力。……是故,你也不必將為家族說項的事放在心上,這是一件于蒙氏、于國家都有益的事。”
  
        聽到惠盎這麼說,蒙仲這才釋懷。
  
        但同時,他的心底亦產生了幾許擔憂,因為他今日才得知,原來趙國與宋國的盟約,並非如他想像的那般牢固。
  
        數日後,年過六旬的士大夫李史來到了景亳,受到了蒙氏一族的盛情款待。
  
        此後,在得到了惠盎與李史的默許後,蒙氏一族組織了一隊族人,作為護送李史前往趙國的護衛。
  
        這隊人由少宗主蒙鶩率領,除了蒙仲、蒙虎、蒙遂、蒙橫、蒙瑉等族中子弟外,還有蒙仲同在莊子居學習的武嬰、向繚、穆武、華虎、樂進、樂續等人——顯然是因為莊子在聽了惠盎的話後,亦改變了原先的想法,希望諸弟子能出去見見世面,增漲些見識。
  
        四月二十七日,士大夫李史從景亳再次啟程,在一干蒙氏、樂氏等家族子弟的護送下,浩浩蕩蕩地前往趙國。
  
        趙國,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國家呢?還有趙王雍,那又是一位怎樣的君王呢?
  
        在前往趙國的途中,蒙仲坐在戰車上,忍不住好奇地想道。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20 12:44 AM

第73章:初至趙國
  
        從宋國前往趙國,就勢必要經過魏國或者衛國,從景亳出發也是一樣。
  
        魏國與宋國目前仍是敵對狀態,是故,宋國使者李史便帶著蒙仲等人走穿越衛國的這條路,即「景亳--曹縣--定陶--菏澤--濮陽--陽晉」這條路線。
  
        事實上,衛國與宋國的關係也不怎麼樣,因為在宋王偃與趙王雍的“私盟”中,衛國是趙王雍默許可以由宋國攻取的國家,只不過是因為齊國的威脅太大,宋王偃暫時擱置著「攻伐衛國」的這樁事而已——既然宋衛戰爭還未打響,因此衛國與宋國的關係倒也沒有差到極點。
  
        大約是在五月份,蒙仲等人護送著士大夫李史來到了衛國的「陽晉(邑)」,陽晉屬衛國的邑城,但又與趙、魏兩國接壤——往西是魏國,往東北方向則就是趙國的領地。
  
        從陽晉往東北方向,不遠處即是趙國的邊境要塞「剛平城」,這是昔日趙國君主「趙敬侯趙章」為了攻略衛國時而修建的,此後不久,魏齊兩國便因為「趙國伐衛」一事而對趙國宣戰,且剛平城亦被齊魏聯軍攻陷。
  
        但在兩年後,趁著齊國攻伐燕國之際,趙敬侯又聯合魏韓兩國討伐齊國,一年後又敗兵攻伐魏國與衛國,再過一年,再打齊國,一步步穩固了當時趙國的新都「邯鄲」的地位。
  
        世人都說,趙敬侯不修德行,盡情享樂,起居飲食沒有節制,處罰殺戮也沒有標準,可偏偏在趙敬侯在位的十幾年裡,趙國軍隊勝多敗少,外無鄰國侵略之患,內無群臣作亂之憂,這都是因為趙敬侯知人善用。
  
        五月初九,李史抵達剛平,手持宋國的符節,帶著蒙仲等人順利通過了剛平城,旋即繼續往北,在剛平城北的渡口渡過了大河(黃河),抵達了河北之地。
  
        此後折轉方向朝西北而行,又用了近二十日的光景跨越洹水、漳水,最終抵達了趙國的都邑,邯鄲。
  
        關於邯鄲的命名,歷來有諸多說法,其中有一種說法最有氣勢——即日出日落之地。
  
        不難猜測,當年趙敬侯將趙國的都城遷到邯鄲時,他心中是有稱霸中原的雄心壯志的,只可惜這份雄心壯志最終被中山國所阻——中山國這個嵌入趙國版圖的國家,很大程度上成為了阻礙歷代趙國君主實現霸業的攔路石,也難怪歷代趙國君主都將中山視為必須除掉的物件,哪怕是當今的趙國君主趙雍。
  
        五月三十日,在一隊趙卒的護送下,李史領著蒙仲等人進入了邯鄲邑。
  
        不得不說,此前蒙仲亦見識過「陶邑」、「商丘」、「彭城」等他宋國的大城邑,但這些城邑都無法與邯鄲相提並論,邯鄲邑的規模,仿佛有兩個商丘那麼大,縱使是陶邑、彭城,亦有所不及。
  
        “難道這裡居住著上萬戶人麼?”
  
        在得知了邯鄲的規模後,蒙虎吃驚地叫道。
  
        而事實上,邯鄲的居民遠遠不止上萬戶,而是有著幾萬戶的規模,因為它是當今世上與齊國都城「臨淄」並稱的兩個全中原最大的都邑。
  
        記得曾經齊國的名相「晏子(晏嬰)」出使楚國時,因被楚王笑稱“齊國無人”而笑著說了幾句用來形容臨淄的詞,比如“張袂成陰”、“揮汗成雨”、“比肩繼踵”等等。
  
        而這些詞,用來形容邯鄲也是沒有絲毫問題的,因為邯鄲的規模就如同齊國的臨淄。
  
        蒙仲、蒙虎等人剛進邯鄲城時,卻瞧見街道上人水馬龍、人來人往,簡直堪稱人無立錐之地。
  
        別說蒙仲、蒙虎、蒙遂這些小輩,就連蒙氏一族的少宗主蒙鶩,亦不禁感到有些緊張——仿佛是來到了世外之地。
  
        好在一行人舉著宋國的旗幟,且又有護送的趙卒為他們開道,一行人這才順利地來到了城內的驛館。
  
        驛館的驛長,是一位五十多歲的老者,據說也以趙為姓氏,這位趙驛長出面接待了李史,將他與蒙仲等衛士都安頓在驛館內。
  
        期間李史對這位趙驛長說道:“請尊駕代為上稟,在下李史,奉我宋國君主之命,請見趙王。”
  
        “趙王?”那位趙驛長哈哈笑著說道:“我國並無‘趙王’,唯有趙君與‘主父’,不知尊駕想見哪位?”
  
        是的,雖然宋王偃與惠盎,包括入宋國為相的仇赫,皆口口聲聲稱呼“趙王”,但事實上,趙國卻是當世唯一一個還未稱王的強國。
  
        原因在於當年魏國國相公孫衍促成「五國相王」時,趙國以及其君主趙雍雖然受到了魏國的邀請,但趙雍本人卻表示趙國還未有稱王的資格,甚至於,他非但沒有稱王,反而自降一級,自稱為「趙君」,同時也命國人稱呼他為「君上」——雖然像魏、秦、齊等國家皆稱呼“趙王”,但事實上,趙雍是自稱為君的。
  
        這位趙國君主,看來野心極大啊……
  
        在聽到趙驛長與李史的對話後,蒙仲心下暗暗想道。
  
        築高牆、廣積糧、緩稱王,這是蒙仲曾經想勸說宋王偃的原話,但由於當時宋王偃早已自稱為王,於是他便省下了“緩稱王”這一句,沒想到,國力遠比宋國強盛的趙國,其君主趙雍卻能忍住“稱王”的欲望,以一副謙遜的態度面對諸國,由此可見,這位趙王恐怕是有著極大的野望。
  
        但是,那個“主父”是怎麼回事?
  
        蒙仲不解地聽著那名趙驛長的解釋,在經過後者的解釋後,他這才得知,原來“主父”指的即是趙王雍;而“趙君”,即是趙雍冊立的新君趙何。
  
        大概是在三四年前的時候,趙雍便已將國君的位置傳給了太子趙何,即趙國如今的趙君。
  
        而趙雍本人,則自稱“主父”,目前正在「沙丘行宮」,指揮前線的軍隊征討中山國。
  
        “請尊駕代為上稟,宋使請見趙君。”
  
        李史不失禮數地說道。
  
        事實上,李史其實想見的只是趙雍,而並非趙國如今的君主趙何,但考慮到趙國日後終將由趙何來治理,李史當然不能無視這位的存在,徑直前往沙丘行宮去見趙雍,否則豈不是平白無故地就得罪了那位趙國的新君?
  
        “請尊使在驛館內稍歇,鄙人立即通稟此事。”
  
        趙驛長客氣地與李史等人告辭。
  
        在這位趙驛長告辭前,蒙仲曾詢問他道:“驛長,請問邯鄲城內可有一位叫做「田不禋(yīn)」的宋人?”
  
        李史聞言頗感意外地看了一眼蒙仲,旋即好似想到了什麼,便並沒有插嘴。
  
        “田不禋?”
  
        趙驛長很驚訝于蒙仲這名“宋使的護衛”居然會擅自開口詢問,但見宋使李史沒有任何表示,心中也明白了什麼,在仔細思忖了片刻後,便回答道:“莫非是「公子章」身邊的家臣?”
  
        他口中的公子章,即趙雍的長子「趙章」,當今的趙君趙何,乃是趙雍的次子。
  
        “正是。”
  
        蒙仲點點頭。
  
        趙驛長點點頭,旋即告訴蒙仲道:“此人在或不在城內,這個鄙人還真不知。不過,據我所知,公子章目前正在沙丘行宮,與主父一同征討中山國,想來你要找的那位田不禋,此刻多半亦在沙丘行宮……”
  
        “這樣啊,多謝趙驛長。”
  
        蒙仲有些失望。
  
        原來,在他們從景亳啟程前來趙國之前,惠盎曾將一封書信偷偷塞給蒙仲,並對他囑咐道:“到了趙國,你便帶著為兄的書信,去拜訪一名叫做「田不禋(yīn)」的人。此人亦是宋人,是在仇赫入宋國時,作為交換前往趙國出仕的士大夫,據說現如今在趙王雍的嫡長子「公子章」身邊,此人與為兄有幾分情面,你拿著這份書信去,他會善待你們的。”
  
        因此,在抵達邯鄲後,蒙仲第一時間就想去拜訪那位田不禋,畢竟此人在趙國呆了數年,若他蒙氏一族想在趙國立足落戶,少不了需要此人的説明。
  
        沒想到,此人並不在邯鄲。
  
        隨後,因為閑著無事,再加上蒙虎興致勃勃想逛一逛邯鄲,蒙仲便請示了士大夫李史,懇請後者能允許他們到街上轉轉。
  
        按常理來說,李史當然不能容許自己的“護衛”丟下自己,跑到城內去閒逛,但考慮到蒙仲乃是惠盎的義弟,身份特殊,他當然不會拒絕,最終只是囑咐蒙仲等人小心行事,畢竟這是在趙國的地盤,莫要惹出什麼事來,到時候不好收場。
  
        在得到了李史的允許後,蒙仲便帶著蒙虎、蒙遂以及武嬰、向繚、華虎、穆武等一干莊子居的小夥伴們,一起來到街道上,領略趙國國都邯鄲的繁華。
  
        不得不說,邯鄲的確繁華而熱鬧,街道、房屋錯落有致,各種店鋪一應俱全,宋國有的東西,在這裡都能找到,而宋國沒有的東西,在這裡亦能找到。
  
        比如在一家好似售賣衣物的店鋪內,蒙虎便找到了一種他宋國沒有的衣物——看上去像是一條褲子。
  
        事實上,這叫「絝」,也稱作「脛衣」,是趙雍在施行“胡服騎射”改革後,從胡人那邊引入的衣服。
  
        而此時的中原,其實是沒有“褲子”這種概念的,衣物的款式基本上都是連襟有衣擺的衣袍,以至於所有男子下面都空蕩蕩、涼颼颼的。
  
        據店鋪內的夥計介紹,這種“胡服”便於活動,無論是行軍打仗的士卒,還是在田地裡耕種的農夫,都很喜歡這種胡服。
  
        蒙仲與諸小夥伴覺得很新奇,非但各自都買了一條,而且蒙虎還給少宗主蒙鶩帶了一條。
  
        在付錢時,雖然蒙仲等人沒有趙國的錢幣,但由於趙宋兩國結盟已久,這家店鋪倒也願意收取宋國的“布幣”。
  
        一逛逛到天色將暗,囊中的錢幣也花得差不多了,於是蒙仲與諸小夥伴便帶著他們購買的邯鄲特產返回驛館。
  
        期間,蒙虎笑著將一條脛衣送給蒙鶩,讓後者亦頗為納悶,直到蒙虎解釋了此物的用途,蒙鶩這才恍然大悟。
  
        玩笑之後,蒙鶩低聲對蒙仲說道:“方才,有一位叫做「肥義」的趙臣前來驛館,似乎此人在趙國的地位不低,此刻正與李大夫在館內閒談。”
  
        蒙仲當然明白蒙鶩是什麼意思,在換了一身衣服後,便朝著蒙鶩所指的屋子而去。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20 12:48 AM

第74章:肥義
  
       “李大夫。”
  
        就當宋國使臣李史與趙臣肥義在屋內談聊時,屋外傳來了蒙仲的聲音。
  
        聽到這個聲音,李史略微猶豫了一下,但最終還是說道:“進來吧。”
  
        得到李史的允許,蒙仲推門而入,假裝不知屋內還在趙國的臣子肥義,拱手對李大夫說道:“李大夫,您吩咐的事我等已經辦妥,不知您還有什麼吩咐?”
  
        李史有吩咐蒙仲等人去做什麼事麼?
  
        其實並沒有,蒙仲這樣說,只是為了給足李史面子,順便給自己“貿然闖入”弄一個理由而已。
  
        這不,李史作為宋國的老臣,當然明白這些,在點點頭後,故作不經意地說道:“唔,那就好。……來,你就在老夫身邊吧。”
  
        說著,示意蒙仲進屋。
  
        肥義驚訝地看著這一幕,在打量了幾眼蒙仲身上的“胡服”後,他笑著對李史說道:“尊使,莫非這位是您家族的後輩?”
  
        很顯然,肥義看出了李史對蒙仲的“特殊照顧”。
  
        不過想想也是,憑他與李史的身份,他倆在屋內單獨談話時,竟有衛士膽敢以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來打攪,而不可思議的是,李史非但不生氣反而將其招入屋內——這明顯就是特殊照顧嘛。
  
        見被肥義瞧出了端倪,李史也不隱瞞,笑著說道:“讓趙相見笑了。……此子並非老夫的族子,而是我國大夫惠盎的義弟,並且,此子還是莊子的弟子。此番我前來趙國,惠大夫特地叫此子跟隨在旁,以便此子能增漲見識。”
  
        “哦?”
  
        一聽說蒙仲這名少年竟然是宋國聖賢莊子的弟子、宋國大夫惠盎的義弟,肥義眼眸中閃過幾絲驚詫,而此時,蒙仲亦拱手拜道:“小子蒙仲,見過……趙相。”
  
        待愣了愣後,蒙仲這才反應過來:眼前這位,竟然是趙國的國相?
  
        片刻之前,蒙鶩曾猜測肥義在趙國的地位可能不低,但事實上,他還是有所低估。
  
        肥義在趙國的地位何止是不低,他乃是趙國的“三朝元老”,在趙雍的父親「趙肅侯趙語」在位時,肥義就已經是趙國的貴臣了,然後又接連輔佐趙雍,以及如今的趙君趙何,作為趙國的國相,肥義堪稱位極人臣。
  
        然而不可思議的是,這位趙臣居然不是中原人,而是出身被中原人稱呼為“蠻夷”的「白狄」。
  
        白狄入中原,發生在兩百餘年前的秦晉時期,而是秦國對白狄採取殘暴鎮壓的手段,而晉國則採取懷柔政策,因此,白狄族中的鮮虞氏、肥氏、鼓氏、仇由氏這四支,便遷移到了中山一帶。
  
        而後,肥氏、鼓氏、仇由氏這三支白狄部落相繼被晉國所滅,唯獨鮮虞氏在中山建立了國家,即中山國——鮮虞氏所建立的中山國曾經一度被魏國攻滅,但此後鮮虞氏的後裔還是重新複國,即如今的中山國。
  
        而肥義,即白狄族肥氏一族的後人。
  
        雖然從面貌上仍能看出肥義與中原人有所區別,但從肥義的言行舉止來看,外人實在很難想像這竟是一名“蠻夷”,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中國入夷狄則夷狄之」——雖然肥義是白狄出身,但他在趙國生活了那麼多年,也早就與趙人無異了。
  
        包括趙國派遣入宋為相的仇赫,以及派遣入秦為相的「樓緩」,前者是出身匈奴,後者是出身樓煩,但仍然是深受趙雍信任的臣子,且早已被趙國的文化所同化。
  
        “小子,來這邊坐。”
  
        見蒙仲身份特殊,肥義自然不會像對待普通少年那樣對待蒙仲,招招手邀請蒙仲在他與李史對坐的矮桌旁坐下,旋即指著蒙仲身上的胡服好奇問道:“宋國亦盛行此類胡服嗎?”
  
        蒙仲如實回答道:“並不是,這是小子方才在城內遊逛時購置的,確實如趙人所言,便於活動。”
  
        “呵呵呵。”肥義笑著點了點頭,旋即感慨地說道:“主父當年施行「胡服」改革時,國內貴族堅決反對,全賴主父恩威並施,才將那些人說服。……可即便今時今日,國內仍有不少人于暗中抵制胡服。……愚蠢。”
  
        說到最後,肥義搖了搖頭,對於那些頑固守著“先王之法”的貴族很是不屑。
  
        要知道在他看來,趙雍施行「胡服騎射」的改革,不亞于秦國的「商鞅變法」、與齊國的「鄒忌變法」,皆是能使國家變得更強的制度改革。
  
        在趙國施行胡服騎射的改革後,趙國先于中原各國而擁有了「騎兵」這一兵種,陸續擊敗匈奴、婁煩、林胡等外族,別看趙雍謙虛地表示“趙國仍未有稱王的資格”,但事實上,趙國的軍隊目前已非常強大,強大到就連周邊的遊牧民族也無法像以往那樣侵犯趙國。
  
        而這一切,都是「胡服騎射」改革帶來的成果。
  
        在一番閒聊後,話題再度漸漸變得嚴肅起來。
  
        李史對肥義說道:“今我宋國已攻滅滕國,將三軍兵力部署在齊國的薛邑,一旦貴國做好準備,則兩國便能聯手攻伐齊國。……卻不知趙主父此次攻伐中山,是否能盡全功?”
  
        肥義聞言看了一眼李史,笑著說道:“尊使是在懷疑我趙國攻伐中山的決心麼?”
  
        李史沉思了片刻,最終還是搖了搖頭,他對肥義說道:“據在下所知,貴國此前已四伐中山,此次是第五次,而在第四次討伐中山時,貴國原本能攻滅中山,卻不知因何依舊扶持「尚」為中山王……”
  
        肥義當然明白李史想說什麼,點點頭說道:“那時只因有齊國介入……”
  
        “那麼這次呢?”李史目視著肥義正色問道:“不知此次,貴國可已做好與齊國作戰的決心?”
  
        聽聞此言,肥義捋著髯須沉思著。
  
        正如李史所言,趙國討伐中山國,在趙雍在位期間已經發生了四次,這次是第五次。
  
        記得「馬陵之戰」後,魏國名將「龐涓」殞命,魏國短暫的“中興之相”,再次化為泡影,此後,魏相惠施促成「徐州相王」,使魏國與齊國結成聯盟。
  
        而此時,齊國亦與楚國結盟,「齊魏楚三國聯盟」初步建立。
  
        這個聯盟,引起了秦國的警惕,秦國立刻派遣張儀前往魏國,一邊遊說魏王,一邊攻伐魏國,軟硬兼施。
  
        張儀到了魏國後,一方面迫使魏國臣服于秦國,一方面則聯繫齊楚兩國的大臣,試圖破壞「合縱抗秦」的戰略。
  
        在面對秦國攻伐的情況下,魏惠王魏罃相當有骨氣,硬扛著來自秦國的壓迫,暗中惠施、支持公孫衍。
  
        此時,公孫衍見齊楚兩國靠不住,便設法促成魏、韓、趙、燕、中山「五國相王」,希望這五個國家抱團抵抗秦國,同時也是為了防範齊國與楚國。
  
        然而,「五國相王」非但遭到了秦國的反對,亦遭到了齊、楚兩國的堅決反對。
  
        最終,五國相王失敗,並沒有達成預期的效果。
  
        在這種情況下,魏惠王魏罃終於承受不住秦國的壓迫,罷免了國相惠施,由張儀擔任國相。
  
        張儀出任魏相,變相等於魏國已臣服秦國,以至於形式一下子就倒向了秦國。
  
        於是,秦國借道魏、韓兩國,攻伐齊國,東西兩個大國終於開始大戰——即齊國名將、孟子的學生「匡章」開始揚名的這場戰爭。
  
        由於齊國名將匡章擊敗了秦軍,中原諸國再次意識到秦國並非不可戰勝,於是張儀被驅逐,由公孫衍擔任魏相,再次高舉「合縱抗秦」的旗幟,試圖聯合齊、魏、韓、趙、燕等國,討伐秦國。
  
        但最終,這次聯合討伐秦國,卻只有三晉出兵,也就是魏、趙、韓三個國家,以至於聯軍被秦國擊敗。
  
        當時,魏韓兩國立刻向秦國求和,唯獨趙國不求和,堅決抵抗,因此遭到了秦國的進攻。
  
        然而就在這時,齊國竟也背棄盟約,對趙國落井下石,趁機攻伐趙國。
  
        正是這場戰爭,堅定了趙雍「討伐齊國」的決心,於是他私下與秦國和解,兩國達成了戰略同盟。
  
        既然決定要攻伐齊國,首先就要解決趙國的隱患,即中山國。
  
        中山國在很大程度上被齊國操控,因此齊國當初堅決反對「五國相王」,因為一旦五國抱團,中山國就將脫離他齊國的控制——因此當時齊國堅決反對中山國稱王,甚至試圖聯合燕國、趙國進攻中山國,逼迫中山王放棄“王號”。
  
        若干年後,燕國內亂,齊國趁機派匡章攻伐燕國,在短短五十日內就攻佔了燕國全境,而在此期間,中山國亦背棄「五國相王」的盟約,趁火打劫攻伐燕國。
  
        當時趙雍便意識到,名正言順討伐中山國的時機來了。
  
        此後,趙雍進行的一系列的運作,先是冊立韓女為後,說服韓國放了質子燕公子職,由趙兵護送後者前往燕國繼承君位,促成「趙燕同盟」,隨後,待秦武王過世時,又讓燕國放了質子秦公子稷,逼迫秦國冊立公子稷,進一步穩固「秦趙同盟」,再加上「趙宋同盟」,此時趙國的力量已變得非常強大,縱使是齊國,亦對趙國有所忌憚。
  
        隨後,趙雍又派遺使者樓緩至秦國、仇赫至韓國、王賁至楚國、富丁至魏國、趙爵至齊國,且在同年首次發動針對中山的戰爭。
  
        次年,趙雍下令進一步擴大對中山國的攻勢,派出了二十萬兵力,使中山國失去了三分之一的國土。
  
        由於趙雍自認為他趙國無法一口氣吞併中山,這場戰爭暫時告一段落。
  
        兩年後,趙國第三次討伐中山,由於齊國暗中相助中山國,雙方打成平局。
  
        又過兩年,趙國第四次討伐中山,攻入中山國的國都「靈壽」,逼得中山國的君主逃到齊國。
  
        次年,中山國全境皆被趙國佔領,但由於齊國的干涉,最終仍讓出了一部分土地,扶持了「尚」作為中山王。
  
        毫不誇張地說,若非是齊國的干涉,趙國在第四次討伐中山國時,就能徹底攻滅這個國家。
  
        而如今,趙國第五次攻伐中山國,事實上真正的關鍵並非是「趙國能否戰勝中山」,而是在於「趙國是否已經做好了與齊國開戰的準備」。
  
        不錯,趙伐中山,只不過是「趙燕宋三國討伐齊國」的序幕而已。
  
        “趙國,是否已做好與齊國開戰的準備?”
  
        目視著肥義,李史再次沉聲問道。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20 12:52 AM

第75章:前往沙丘
  
        面對著李史的詢問,肥義捋著花白的髯須沉默不語,因為「趙國是否已做好與齊國決戰的準備」,這個問題他還真的無法做主回答,甚至於,就連當今趙國的君主趙何也難以做主,唯一能做主的,唯有目前在沙丘行宮的那位“趙主父”。
  
        待肥義告辭後,李史隨口問蒙仲道:“小子,你如何看待這肥義?”
  
        蒙仲想了想說道:“雖然外貌與中原人稍有區別,但言行舉止卻與趙人一般無二……”
  
        李史聞言樂了,笑著說道:“老夫是問你,你如何看待肥義方才以「此事需從長計議」來敷衍老夫的提問。”
  
        “怕是這位趙相不能做主。”
  
        “不錯。”李史點了點頭,捋著髯須沉思道:“看這情形,雖然趙王雍已將王位傳給趙何,但趙國大小事務,似乎仍在趙王雍的掌控……看來,這事還得直接過問趙王雍。”
  
        “但在此之前,李大夫還得請見趙王何。”蒙仲在旁提醒道。
  
        李史聞言笑道:“這個老夫自然曉得。”
  
        次日,在肥義的引薦下,李史帶著蒙仲、蒙鶩二人,請見了趙國的新君趙何。
  
        可能是因為宋國乃趙國重要的戰略盟國,因此,趙國以接待大國使者的規格來接待李史,非但在邯鄲王宮設宴款待,還輔以聲樂。
  
        必須承認,那些穿著浣紗羅裳的趙國樂女,比之宋國的女子更多了幾分柔美,在輕盈柔美中盡顯其婀娜多姿的身材,無愧世人那趙國盛出美人的評價。
  
        縱使是年過六旬的李史,在欣賞了那些樂女的舞姿後亦撫掌稱讚,並且讚不絕口。
  
        而在此期間,蒙仲則更加關注趙國的那位新君趙何。
  
        據蒙仲目測,新君趙何的年紀似乎與他相仿,大概也就是十四五歲左右,身材偏瘦,眉清目秀,看起來頗顯溫文爾雅。
  
        似乎是注意到了蒙仲的目光,趙何亦轉過頭來看著蒙仲,臉上露出幾許驚訝,似乎是驚訝於這個年紀與他相仿的“宋使的隨從”,居然也有資格在王宮內就坐,但考慮到座位排次都是國相肥義安排的,他相信這其中肯定有什麼道理。
  
        其實還能是什麼道理麼,無非就是肥義為了尊重蒙仲身背後的那兩位罷了,即莊子與惠盎。
  
        在一番並無多少營養的客套過後,李史微笑著問趙何道:“敢問趙君,不知您如何看待齊國?”
  
        蒙仲親眼看到,新君趙何在被李史問及的時候,微微一愣,似乎是有些意外。
  
        因為據蒙仲親眼所見,這位新君在接見李史時基本上不輕易說話,方才從頭到尾都是肥義這位老國相在跟李史寒暄,如今冷不丁被李史詢問起看待齊國的態度,也難怪顯得吃驚。
  
        在蒙仲的關注下,新君趙何先是轉頭看了一眼肥義,這才溫聲問李史道:“不知尊使這話是什麼意思?”
  
        李史笑著解釋道:“外臣並無他意,只不過是希望繼續維持「趙宋同盟」,是故,想詢問趙君對齊國的看法,畢竟,日後貴國還需由趙君您來治理。”
  
        聽到這裡,蒙仲心中暗贊,暗贊李史不愧是宋國的老臣,見從趙相肥義那邊詢問不出趙國如今看待齊國的態度,便決定從趙何這位稚嫩的新君著手。
  
        “齊國……”
  
        在一番短暫的思忖後,趙何溫聲說道:“據我所知,齊國是于趙宋兩國皆有巨大威脅的國家……”
  
        聽聞此言,李史微微皺了皺眉。
  
        因為他從趙何的話中聽出,似乎趙何對齊國並無太大的“恨意”,這可不好。
  
        要知道,趙主父趙雍之所以要聯合宋燕兩國對抗齊國,就是因為他對齊國的恨意——畢竟齊國曾在魏相公孫衍組織討伐秦國的戰爭後背棄盟約,對趙國落井下石,展開了一番趁火打劫的戰爭。
  
        然而這份“仇恨”,似乎並沒有傳承到新君趙何身上,這讓李史有些擔憂趙宋同盟的穩固。
  
        於是他笑著說道:“趙君,齊國是一個假善而實惡的國家,您還記得當年諸國伐秦麼?齊國背棄與貴國的盟約,興不義之兵攻伐貴國……”
  
        “李大夫。”趙相肥義打斷了李史的話,微笑著說道:“今日乃款待尊駕的宴席,何必提及當年那樁不幸之事呢?”
  
        很顯然,這位趙相看出了李史的挑唆之意,並不希望繼續這個話題。
  
        此後,趙何大多都是靜靜地聽著肥義與李史的對話,時而露出思忖之色。
  
        『看來這位新君尚在學習國政的階段……』
  
        看到這一幕的蒙仲暗暗想道。
  
        筵席結束後,李史帶著蒙仲、蒙鶩離開趙王宮時,他忍不住說道:“果然,趙王雍仍在把持趙國的國政……”
  
        蒙仲聞言搖頭說道:“我看不像。……據小子所見,肥義是在盡心教導新君。李大夫難道沒有注意,方才雖然一直是由趙相肥義與您交談,但在您首次詢問趙何時,肥義並未出言阻止,可見他對新君亦留有顏面,直到您試圖出言挑唆……”
  
        聽到“挑唆”二字,李史有些尷尬地笑了笑:“連你都瞧出來了嘛。”
  
        蒙仲點了點頭,旋即又說道:“而更主要的,還是在於趙何對肥義的態度。從始至終,新君趙何皆靜靜旁聽著肥義與您的交談,時而露出深思之色,然而卻從始至終並無惱怒、厭煩之色,由此可見,他與肥義關係極好,甚至於對肥義格外尊敬,願意聽從後者的教誨。”
  
        聽罷蒙仲的分析,李史一臉贊許地點了點頭:“還是你瞧得仔細。……不過,倘若真如你所言,那對我宋國卻不是一件好事……”
  
        蒙仲微微一愣,旋即在經過思忖後,便明白了李史的意思。
  
        要知道,肥義乃是趙王雍最信任的臣子之一,倘若他果真是在盡心盡力地輔佐、教導新君趙何,那麼就意味著趙國的王權正從趙主父逐漸向新君趙何過度,而偏偏新君趙何似乎並沒有什麼對齊國的憎恨,這不禁讓人擔憂趙宋同盟的將來。
  
        “還是先往沙丘行宮吧。”
  
        李史微歎了一口氣。
  
        當日回到驛館後,李史便吩咐眾人收拾行裝,準備前往沙丘行宮。
  
        趙驛長將李史的意思稟報了趙相肥義,後者並沒有阻止,反而派了一隊趙卒護送。
  
        這些趙卒,可不是剛平城派出的那些趙卒可比,據說是邯鄲城內王宮守領「信期」手下的兵卒,一個個看起來頗為精銳。
  
        值得一提的是,在這隊趙卒中,還有約二十騎的騎兵。
  
        騎兵,是趙國在施行「胡服騎射」後才誕生的新兵種,此前整個中原根本沒有這種單人單馬作戰的兵種,仍普遍採取以「戰車」為核心的步卒編制,以至於今日首次瞧見趙國的騎兵時,似蒙虎、蒙遂、武嬰等人皆睜大著眼睛觀瞧,一臉不可思議之色。
  
        哪怕是蒙氏一族的少宗主蒙鶩,亦瞧著那些騎兵暗暗稱奇。
  
        這也難怪,畢竟這個時代還沒有馬鞍與馬鐙,以至於騎兵在騎行時,整個人需伏在馬背上,完全借助雙腿的力量夾住馬腹,這就導致騎馬成為一樁非常辛苦且痛苦的事。
  
        就比如護送李史的這二十名趙國騎兵,他們在騎乘了約一個時辰後,于歇息時一個個腳步蹣跚,顯然是因為胯骨被馬背磨得生疼,甚至是因此麻木。
  
        “為何趙國要用騎兵取代戰車呢?”蒙虎不解地問道,因為在他看來,這種什麼騎兵簡直就是一無是處,哪有戰車強大呢?
  
        似乎是聽到了蒙虎的話,那二十名趙國騎兵都笑了起來,這讓蒙虎認為自己被嘲笑了,很是氣憤。
  
        隨後,便有一名看似是隊長的人物過來解釋道:“小兄弟,我們不是在笑話你,而是因為你所說的話……曾經,我趙人也認為戰車無可匹敵,但是在與北方的胡戎作戰的時候,我們趙國的戰車就是被胡人的騎兵所擊敗,屢戰屢敗,但是自從主父施行胡服改制後,我趙國以騎兵對抗胡人的騎兵,則接二連三取得了勝利,在北方打下了偌大的國土……”
  
        “我不信。”蒙虎一臉驚疑之色。
  
        甚至於,蒙鶩、蒙遂、武嬰、向繚等人亦是難以置信。
  
        這也難怪,畢竟在當前的中原,世人仍然覺得戰車是無可戰勝之物,以至於諸國在自誇時,都往往稱呼自己是幾千乘之國,以此來表示自身的強大——就好比宋王偃稱宋國乃「五千乘之勁宋」。
  
        騎兵作為剛剛誕生的新兵種,其強大的潛力目前還未被世人所認可。
  
        唯獨蒙仲,暗暗關注著趙國騎兵的動作,他將目光放在那些騎兵騎乘時的臀部以及其空懸的右腳上,若有所思。
  
        沙丘行宮,位於趙國「巨鹿」城一帶,「漳水」的西岸,距離邯鄲大概有一百五十裡左右,趙國的主父趙雍,目前就居住在這裡,指揮著趙國各路人馬對中山國的戰爭。
  
        六月初五,宋國使者李史帶著蒙仲等人抵達了沙丘。
  
        縱使是蒙仲,心中亦不禁有些激動,畢竟趙主父趙雍,乃當世難得的雄主。
  
        在當今世人的評價中,秦齊兩國是具有霸主潛質的國家,如果最終並非這兩個國家稱霸中原,那麼就一定是趙國。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20 12:55 AM

第76章:趙王雍
  
        六月初五,宋國使者李史帶著蒙仲、蒙鶩一行人,來到了巨鹿一帶的沙丘。
  
        所謂沙丘,即當地土壤沙化所致,以至於出現許多堆積成丘的沙土,故而稱沙丘。
  
        其實早在商紂王時期,商國便大興土木,在沙丘一帶建造了「離宮」——即除國都之外為君王所建的永久宮殿,且君主會在固定的時間來到這裡居住。
  
        據傳說,商紂王在沙丘離宮增設苑台,放置各種鳥獸,並且設酒池肉林,使男男女女裸體追逐嬉戲,狂歌濫飲、通宵達旦,其荒淫奢侈程度,著實駭人聽聞。
  
        後來三家分晉,沙丘歸屬趙國,趙國便沙丘“商離宮”的舊址上重新建立了宮殿,即如今的沙丘行宮。
  
        既然稱作離宮,那麼就意味著歷代趙王並不在此常住,趙王雍亦是如此。
  
        在退位之前,趙王雍居住在邯鄲的趙王宮,然而自從三四年前,趙王雍將國君位置傳給了次子趙何後,這位自稱主父的雄主,便從都城邯鄲搬到了陪都「信都(即邢臺)」,專心經營攻略中山國與齊國的霸業。
  
        信都,即在邯鄲北面約百餘裡處。
  
        來到沙丘行宮後,首先入眼的,即是連綿的趙軍聯營,以及那密密麻麻的“趙”字旗幟。
  
        不同于宋國以杏底白字、白底金字的兩種旗幟,趙國的旗幟大致只有一種,即赤色輔以少量的綠色——即以翠綠色打底,以赤色花紋為邊框,中間再以赤紅的顏色書寫一個偌大的“趙”字,總得來說,即七分赤紅、三分翠綠。【PS:關於“五德迴圈”的說法,一種說法是在春秋戰國時期就已出現,還有一種說法是在戰國中後期由齊國的「鄒衍」提出並完善。但作者因為實在不知道先秦諸國究竟用什麼顏色的旗幟,所以姑且就當“五德說”已經問世了吧,只不過還未完善。】
  
        隱約間,還能看到遠處的軍營有諸多來來往往的兵卒,這讓蒙仲等人的心一下子就繃緊了。
  
        難道再往北,就是趙國與中山國交戰的戰場前線嗎?
  
        片刻後,手持宋國符節的李史,帶著蒙仲等一行人通過了崗哨的盤查,順利進入了軍營內,旋即在另外一隊趙卒的帶領下,朝著沙丘行宮而去。
  
        此時蒙仲等人才看到,在連綿的趙軍營寨中央,有一座較地表略高的宮殿,規模並不算大,大概也就是橫向近百丈、縱向幾十丈的一座宮殿而已,不過宮殿外有石塊堆砌的牆壁,仿佛一座小城。
  
        而這,即是沙丘行宮。
  
        “宋國有使者李史,請見主父。”
  
        來到這座“小城”的城門前,帶路的趙卒朝著城牆上高聲喊道,旋即,便有城牆上的士卒回應:“容我稟報主父。”
  
        趁著等待的工夫,蒙仲四下打量,據他觀察,駐紮在這裡的趙軍,最起碼有一軍的數量,即過萬的士卒——甚至於還不止一軍。
  
        而讓他有些意外的是,雖然趙國已施行胡服騎射,並誕生了騎兵這一兵種,但在此刻這支趙軍內,依稀仍能看到戰車的影子,由此看來,趙國也並沒有完全淘汰掉戰車這支兵種。
  
        這也難怪,畢竟北方草原上的戰爭,與中原這邊諸國的戰爭是不同的,草原上的戰爭講究機動性,以偷襲、騷擾等戰術為主,而中原這邊的戰爭,則仍然以正面交鋒、攻城拔寨為主,因此,戰車仍然能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
  
        大約半刻時之後,城門緩緩敞開,此時李史與蒙仲等人吃驚地看到,城門內竟站著一位身穿赤色王袍的中年男子,且此人正大笑著朝著他們走來。
  
        此人莫非就是趙王雍?
  
        蒙仲驚訝地猜測道。
  
        其實這很好猜測,因為不遠處那名中年男子身穿的袍子,雖然較中原的服飾有很大區別,接近胡服,但那胡服的花紋、色彩,卻與邯鄲的新君趙何非常接近——除了趙主父趙雍,誰敢這麼穿?
  
        而此時,李史也已經猜到,拱手拜道:“外臣李史,奉我宋國君主之命,請見趙主父。”
  
        “哈哈哈。”
  
        此時那名中年男子已走近到面前,聞言笑著說道:“我即趙雍也。”
  
        果然是趙王雍!
  
        蒙仲下意識屏著呼吸,靜靜觀察眼前這位趙國的雄主。
  
        據他目測,趙雍的歲數似乎要比宋王偃小個十幾歲左右,大概在四十餘歲左右,頭髮、鬍鬚還很烏黑,身子看上去也很健朗,尤其是那一對銳利的雙目,著實氣勢逼人。
  
        但整體來說,蒙仲感覺眼前這位趙主父與宋王偃有些相似,即感覺都是崇尚武力的君主。
  
        在趙雍與李史一番見禮後,趙雍便帶著李史等人進入行宮。
  
        期間,蒙虎忍不住小聲詢問蒙仲道:“這位趙主父的身體看上去仍頗為硬朗,為何早早就將王位傳給他兒子呢?”
  
        蒙仲搖搖頭,還未來得及說話,就見走在前面的趙雍回頭看了一眼,似乎是聽到蒙虎的小聲詢問,嚇得蒙虎趕緊低下頭。
  
        而此時,李史則連忙告罪道:“下卒無禮,請趙主父見諒。”
  
        趙雍深深看了一眼蒙仲、蒙虎、蒙遂、武嬰等“少年兵”,又看了一眼李史,一笑置之。
  
        蒙仲隱隱感覺,趙雍的這份笑容有些勉強,仿佛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片刻之後,趙雍將李史了正殿。
  
        在彼此坐定後,李史示意蒙仲呈遞國書,即宋王偃給趙雍的書信。
  
        趙雍仔細看罷書信,微微點了點頭,旋即恭賀道:“恭賀貴國覆亡滕國,使國家又增強一分。”
  
        “全憑趙主父照拂。”李史拱手恭維道。
  
        見此,趙雍笑了笑,只見他將宋王偃的竹簡擺在面前的矮桌上,用手指點了點,朗笑著對李史說道:“對我,尊使不必如此。我趙雍與宋偃,有著近三十年的交情。……我時常對臣子言,中原諸國,反反復複,皆不可信,唯獨宋國乃我趙國近三十年之邦交,不離不棄,分毫亦不曾違背盟約,乃誠信之國,而宋偃,亦誠信之君。”
  
        這番話,趙雍倒也是出自真心。
  
        因為當今天下,諸國大多施行合縱連橫之策,今日與一國簽訂盟約,明日為了與另外一個國家簽訂盟約,就極有可能會毀棄之前那份盟約,反反復複,叫人很難相信;更有甚者,像齊國的齊威王,明明與趙國簽署了聯手抗秦的盟約,但在趙國遭到秦國進攻時,齊國非但不救,反而落井下石,趁火打劫。
  
        唯獨宋國,與趙國建立邦交近三十年,從未改變。
  
        仿佛這就是宋國的傳統:當年宋國在決定擁護晉國為中原霸主後,就堅定不移地協助晉國對抗楚國,哪怕是被楚國攻入國家、圍住國都,宋國亦毫無求饒、改變戰略國策的意思。
  
        “當今諸侯皆重利,唯宋偃仍存誠信仁義。”
  
        趙雍感慨地說道。
  
        聽到趙雍竟用誠信仁義來稱讚宋王偃,蒙仲眨了眨眼睛,簡直感覺有些不可思議。
  
        因為據他瞭解,宋王偃並不算是誠信仁義的人啊。
  
        但話說回來,在有了“落井下石”的齊國作為對比後,蒙仲不得不承認,堅持與趙國建立近三十年穩固邦交的宋王偃,還真是一位值得信賴的人。
  
        在一番寒暄客套之後,李史詢問趙雍道:“趙主父,前來此行宮時,鄙人瞧見周邊軍營林立,又駐紮有無數精銳趙卒,莫非此行宮往北,即是貴國與中山的戰場嗎?”
  
        “尊使不必多慮。”
  
        仿佛是猜到了李史心中的擔憂,趙雍寬慰道:“沙丘距離我趙國與中山的戰場,尚有三百餘裡之遠。”說罷,他略帶幾分自傲的說道:“如今的中山,還值得我親自指揮作戰麼?”
  
        在經過趙雍的解釋後,李史、蒙仲等人這才得知,趙國與中山的戰場在「沱水」河畔的「曲陽」、「九門」一帶。
  
        九門是趙雍曾經遣趙將「李疵」窺視中山國的地方。
  
        而曲陽,則是趙國幾次攻伐中山國時彙集全國兵力的前線重城,它離沙丘,最起碼有三四百里之遠。
  
        “我之所以坐鎮沙丘,只是為了防範齊國。”
  
        可能對宋國極為信任的關係,趙雍毫無隱瞞他坐鎮沙丘行宮的目的,即是為了防範齊國。
  
        畢竟沙丘往東,在越過「清河」後即是齊國的國土,倘若齊國這次膽敢出兵幫助中山國,則他趙雍便會立刻率軍越過邊界,攻入齊國國內,與宋王偃一同對齊國展開兩面夾擊。
  
        而齊國,似乎也猜到了趙雍駐軍於沙丘行宮的原因,迄今為止還沒有派遣一兵一卒幫助中山,以至於趙國的軍隊勢如破竹地攻入了中山國境內,比預期的日期更快就殺到了中山國的國都「靈壽」城下。
  
        毫不誇張地說,趙國攻滅中山國,這已經是一件板上釘釘的事了。
  
        隨後,李史找了個時機,向趙雍引薦了蒙仲、蒙鶩二人。
  
        他將蒙仲介紹給趙雍,只是為了完成惠盎的囑託;至於將蒙鶩推薦給趙雍,則純粹就是這位李大夫在景亳時收了蒙氏一族不少好處的關係。
  
        不得不說,蒙仲的恩師莊子的面子實在是大,以至於當趙雍得知蒙仲竟是莊子的弟子後,當場歡喜地表示讓蒙仲在他身邊擔任近衛,至於李史口中“驍戰勇猛”的蒙鶩,趙雍亦授予了「輿司馬」的軍職。
  
        蒙氏一族,終於在「遷居趙國」這件事上,邁出了第一步。
  
        但蒙仲卻忽然心生了一個疑惑:為何他與蒙鶩在什麼功勞都沒有建立的情況下,就得到了「趙主父近衛」與「輿司馬」的地位?
  
        這兩個身份,難道如此輕易就能獲得麼?
  
        還是說,這其中還有什麼緣由?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20 12:58 AM

第77章:六月
  
        搖身一變,蒙仲、蒙鶩一行人成為了趙國的兵將,連帶著武嬰、蒙虎、蒙遂、向繚等小夥伴,亦被編入了趙主父的近衛,仿佛這位趙主父信任宋人多過信任本土的趙人。
  
        六月初六,已授予「輿司馬」軍職的蒙鶩,到沙丘行宮外的軍營報到,開始了他作為一名趙國將領的經歷,而蒙仲等人,則作為近衛跟隨在趙主父身邊。
  
        包括蒙仲在內,一群小夥伴從未有過成為某位大人物貼身近衛的經歷,感覺頗為新奇,但又不知作為近衛該負責哪些,或者掌握那些本領。
  
        “主父,身為近衛,不知該負責哪些事物呢?”
  
        蒙仲好奇地詢問趙雍。
  
        趙主父笑著說道:“只需保護我即可。”
  
        但說實話,這個回答很是敷衍,因為趙雍身邊原本就有保護他的近衛,那些可都是趙國的精銳之士,雖說蒙仲、蒙虎、武嬰、華虎等人自幼學武,但在那些趙國銳士面前,卻也討不到什麼便宜,畢竟對方那可是經過嚴格訓練的兵卒。
  
        明明有那樣精銳的士卒,還需要他們保護嗎?
  
        猶豫了半響,蒙仲還是沒有問出心中的疑問,因為他跟這位趙主父還不是很熟悉。
  
        當日下午,趙主父親自測試了蒙仲等人的武藝,他吩咐士卒準備了幾根長短不一的細木棍,兩端都用布包裹,蘸上小麥磨成的麵粉,讓蒙仲等人自己選擇一種趁手的“兵器”與他較量,以此來測試諸人的武藝水準。
  
        起初,包括蒙仲在內,諸子對此有所不安,畢竟他們的對手乃是這位趙主父,但在這位趙主父的寬慰下,諸人漸漸能放下心中的不安,將自己的本領逐漸展現出來。
  
        經過趙主父的測試,在諸人當中,就數武嬰、蒙虎、華虎三人最具天賦,用趙主父的話說,這三人力氣大、勁道沉,乃是習武的好胚子。
  
        但他最看好的卻還是蒙仲,因為蒙仲是唯一一個能在他身上留下“白點”的人,換而言之,倘若彼此都使用兵器的話,蒙仲已能夠傷到他。
  
        原因就在於蒙仲懂得“思考”,會用一些虛假的招數來欺騙他,不想其他諸人那樣“直來直去”,每每都被趙主父輕鬆擋下。
  
        “你的武藝,是家族裡教授的?”
  
        趙主父驚訝地詢問蒙仲。
  
        蒙仲搖了搖頭說道:“家族內教授的武藝,與阿虎、阿遂他們一般無二,只是我瞧主父與他們較量的過程,知主父武藝精湛,直來直往的招數不能見效,遂想到了兵法所言的「虛虛實實」,僥倖見效。”
  
        “你還讀過兵書?”趙主父更加驚訝了。
  
        經過詢問,趙主父這在得知,原來眼前這位年僅十五歲的少年,竟然讀過《太公兵法》、《孫子兵法》、《孫臏兵法》、《吳起兵法》、《司馬兵法》等兵家著作。
  
        驚訝之余,趙主父忍不住感慨道:“似你這般年紀,難得有翻閱這諸多兵法的。”
  
        在趙主父的贊許下,蒙仲的反應卻很平靜,他如實地說道:“並非是同齡之人很少有像我這般觀閱諸多兵法的,而是因為我的老師乃是莊夫子,他的收藏中有諸多的兵法……”
  
        的確,在這個年代,以竹簡載言的書籍,頗為稀罕貴重,它一般在壟斷在貴族階層手中,尋常的平民子弟,根本沒有機會接觸,而蒙仲,也只是因為他的老師乃是莊周莊夫子,而莊周莊夫子收藏了天下諸多的書物,這才使蒙仲有機會接觸這些。
  
        在這件事上,就不得不稱讚儒家的聖人孔子,因為正是這位孔聖人打破了此前「大貴族壟斷知識」的局面,使小貴族以及平民子弟亦有機會接觸知識與學問,否則,世人將更加愚昧。
  
        相比較孔夫子那些所謂君子的空洞言論,這才是他為世俗帶來的巨大改變,影響了後來的整個天下。
  
        見蒙仲受到稱讚後毫無驕傲之色,趙主父點點頭,由衷地稱讚道:“觀你這名弟子的德行,我就能知曉你的老師莊子是一位怎樣的聖賢。……不愧是道家的聖賢。”
  
        此後,趙主父便跟蒙仲聊起了兵法的事。
  
        正如蒙仲所猜測的,趙主父跟宋王偃一樣,都是崇尚武力的君主,其原因就在於他當初剛剛繼位的時候,趙國曾遭受非常艱難的危機,甚至於險些要被滅國。
  
        他笑著對蒙仲說道:“我初繼位時,是跟你一樣的年紀。那時,亡父肅侯(趙肅侯趙語)過世,魏國的魏惠王魏罃尚在世,他糾集了魏、秦、楚、燕、齊五國,五方各帶一軍兵馬前來參加亡父的葬禮……”
  
        蒙仲靜靜地聽著,趙國的這段歷史,他在向惠盎請教「趙宋之盟」時就已經瞭解過。
  
        起因就在於趙主父的父親趙肅侯趙語,當時魏國已經逐漸開始衰敗,三晉時而聯合,共同對抗秦、楚、齊,時而又內部廝殺,在這樣緊張混亂的局勢下,趙肅侯趙語改變了此前「魏、趙、韓」的三晉順序,取代曾經的魏國,成為三晉的主導國,並與魏、楚、秦、燕、齊等國連年惡戰而不處下風。
  
        其實在那時,趙國就已經冉冉崛起了。
  
        然而在趙肅侯在位二十四年的時候,這位年近五旬的雄主便過世了,於是魏惠王魏罃得見機會,邀請齊、楚、秦、燕四國,試圖瓜分趙國——三晉中唯獨韓國,由於趙肅侯生前讓趙雍迎娶了韓女而妻,故而並未加入這次針對趙國的戰爭,想來還在觀望階段。
  
        那時,趙雍作為新君才年僅十五歲,他在其先父重臣肥義與叔父「公子成」的幫助下,先是加固與韓國的盟約,再將剛剛驅逐剔成君沒幾年的宋君戴偃亦拉攏到趙國這邊,又先後賄賂了越國攻伐楚國,賄賂婁煩攻伐燕國與中山國,形成了「趙韓宋三國」迎戰「秦魏齊」的局面,終於化解了這次的亡國之危。
  
        這讓魏惠王魏罃意識到趙肅侯“後繼有人”,終於放棄了瓜分趙國的意圖,帶著兒子魏嗣親自來到趙國恭賀趙雍繼位,至此,三晉之首從魏國過渡到趙國。
  
        儘管這段歷史蒙仲已經從惠盎那邊聽過一回,但從作為當事人的趙主父口中得知,卻是另有一番滋味,畢竟對於當時趙國所面臨的兇險,惠盎所瞭解的遠遠不如作為當事人的趙雍。
  
        於是他由衷稱讚道:“趙主父確實無愧世人所稱的‘雄主’評價。”
  
        趙主父聞言哈哈大笑。
  
        六月初八,趙雍顯在沙丘行宮住得煩悶,便有意帶著蒙仲等人外出狩獵。
  
        因此他事先詢問蒙仲道:“你等可參加過狩獵?”
  
        蒙仲點點頭。
  
        由於當世仍普遍採用「射禮」,並將射禮視為衡量一個人品德的標準,因此,射術可以說是每一名貴族子弟必須掌握的本領,哪怕是平民,只要他想得到他人的重視,也必須掌握這項本領。
  
        因此,射術對於蒙仲這些家族子弟來說,倒也不算什麼。
  
        然而趙主父卻笑著搖頭道:“我趙國的狩獵,與你所知的狩獵不同。……我趙國是以騎射狩獵。”
  
        騎射,顧名思義,即騎在戰馬上用弓箭狩獵,相比較站在平地上、站在戰車上射箭,這難度提高的可不是一星半點——首先你得會騎馬。
  
        由於蒙仲等人都不會騎馬,於是當日趙雍便放棄了外出狩獵的打算,帶著蒙仲等人來到行宮外的軍營,教授蒙仲等人騎術。
  
        反正狩獵也好,教授蒙仲等人騎術也罷,都是他用來打發時間的,也沒有太大的區別。
  
        大約是晌午前後,趙雍與蒙仲等人用過午飯,便來到了軍中,吩咐軍營內的士卒分出幾匹戰馬來,讓蒙仲等人嘗試騎乘。
  
        不得不說,經過馴養的戰馬,雖說其實已變得溫順,但由於它體格的關係,一般人看到多少還是有點畏懼的。
  
        蒙仲與蒙虎還好,因為他們參加過宋國與滕國的戰爭,對於戰馬已有不少經驗,但武嬰、蒙遂、向繚、華虎等人,卻是首次近距離接觸戰馬,顯得有些惶恐不安。
  
        “蒙仲、蒙虎,你二人對戰馬並不陌生,就先去試試吧。”
  
        趙雍笑著說道,同時命人搬來了一張矮桌,坐在草席上,看著諸子嘗試騎乘戰馬。
  
        說實話,蒙仲對戰馬確實不陌生,可他從未嘗試騎在戰馬上,更別說他對面前那幾匹戰馬的習性都不瞭解。
  
        好在他看過的雜書中,也有一些關於馴養野馬的記載,於是,他摒棄雜念,緩緩地一步一步走向他所挑中的那匹馬,先是輕輕撫摸戰馬的頭,待後者轉過頭來與他對視時,又在儘量表現出友善的情況下,伸出手讓它舔了舔手心,然後再撫摸戰馬的馬鬃,直到這匹戰馬“舒服”地打了幾個響鼻後,這才踩著左邊的單邊腳蹬,翻身躍上了馬背。
  
        一次成功!
  
        “精彩!”
  
        趙主父在不遠處撫掌稱讚。
  
        說實話,軍營內的戰馬,都是經過人為馴養的,早已失去了大部分野性,但從蒙仲的舉動中就能看出,這個少年懂得如何與戰馬親近。
  
        這不,明明是彼此陌生的人與馬,但在蒙仲翻身上了馬背後,那匹戰馬卻顯得頗為“安靜”,只是踩踏著四蹄,毫無驚慌之色。
  
        或許有人會問,如果馬兒驚慌又會怎樣呢?
  
        喏,看看蒙虎那邊就知道了。
  
        “啊——”
  
        在一聲略帶驚慌的叫聲中,蒙虎被他選擇的那匹馬甩下了馬背,悲催地摔在泥地上,啃了一地的泥土。
  
        頓時間,趙主父與周圍的趙軍士卒哄堂大笑。
  
        就連蒙仲、蒙遂、武嬰等人,亦看著蒙虎那狼狽的模樣,忍不住笑出了聲。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20 01:01 AM

第78章:七月
  
        在周圍眾人的哄笑中,蒙虎惱羞成怒了。
  
        呸呸兩聲吐出嘴裡的泥土,硬生生拉住韁繩,試圖強行坐上那匹戰馬的馬背。
  
        世人都說馬通人性,其實倒也不假,世上的動物與野獸,其實有一些都能感覺到人的“善念”與“惡念”,這是動物“趨吉避凶”的本能。
  
        方才蒙仲盡可能釋放自己的善念,所以那匹戰馬對他並無防備,願意讓他坐在馬背上,而如今,蒙虎那粗暴的動作,卻讓另一匹戰馬感到了驚慌與不安,以至於被蒙虎強行坐上馬背後,這匹馬瘋狂地亂跳亂蹬,試圖將蒙虎再次從自己馬背上甩下來。
  
        然而蒙虎卻死死抱著這匹馬的脖子。
  
        “倒了,要倒了……”
  
        在周圍諸人略帶慌亂的聲音中,那匹戰馬橫著倒在了地上,連帶著蒙虎亦摔在地上,可即便如此,蒙虎仍然死死勒著戰馬的脖子,與它在地上扭打,試圖強行使其屈服。
  
        趙雍看樂了,笑著對身邊的兵將道:“此子日後定是一位猛士啊!”
  
        最終,在折騰了足足有半刻辰後,那匹戰馬終於打著響鼻不動彈了,旁邊有趙卒提醒蒙虎道:“小子,你不必再勒著它了,它不會再反抗你了。”
  
        見此,蒙虎這才將手鬆開。
  
        果然,當他再次嘗試騎乘的時候,那匹馬再沒有反抗。
  
        然而,看著蒙虎得意洋洋騎在馬背上的樣子,武嬰、蒙遂、向繚等人卻是不屑地撇了撇嘴。
  
        因為蒙仲前前後後只花了幾十息的工夫,而蒙虎卻花了近一刻時,還弄得滿身污泥,好不狼狽。
  
        在這種對比下,諸人當然會選擇蒙仲的那種方式,而不是向蒙虎學習。
  
        果不其然,按照蒙虎的方式,眾人很快就順利騎上了馬背,而此時,趙主父亦離開了座位,翻身騎上一匹戰馬的馬背,親自教授諸人騎乘的要領。
  
        由於此時的馬鐙是單邊馬鐙,是用來讓人借力上馬的,並非是騎乘時可以借力的馬具,因此在騎乘戰馬的時候,騎士需伏在馬背上,用雙腿腿部的力量夾住馬腹,這樣才能避免在戰馬飛奔的途中被甩落下來。
  
        這是當世的騎士所要面對的最大考驗,也是訓練騎兵最不易的地方。
  
        從緩行而賓士,蒙仲等人嘗試了一個下午,這才勉強掌握了騎術,而代價就是臀部被馬背硌地近乎麻木,而雙腿內側,更是被馬腹摩擦地生疼,以至於當他們下馬走路時候,感覺胯骨劇痛難忍,走起路來一瘸一拐,讓趙主父與在旁的趙卒們哈哈大笑。
  
        足足學了三日騎術,蒙仲等人這才稍稍熟悉,於是趙雍便帶著他們到周圍狩獵。
  
        由於有趙卒幫忙驅趕獵物,因此,趙雍一行人很快就遇到了幾隻鹿。
  
        見此,趙雍也不急著射箭,勒住馬韁轉頭對蒙仲說道:“蒙仲,讓我看看你的射術。”
  
        於是,蒙仲便拉弓搭箭,在隔著約二十餘丈的情況下,朝著遠處的幾隻鹿射了一箭。
  
        不得不說,騎在馬背上射箭的感覺,與站在平地上或站在戰車上的感覺大不相同,因為胯下的戰馬會因為呼吸而使馬背、馬腹有所起伏,這就大大影響了騎士在射箭時的精准度。
  
        這不,一連三箭,蒙仲都沒能射中遠處的鹿,反而將那幾隻鹿嚇跑了。
  
        對此,蒙仲亦頗為尷尬。
  
        但趙主父卻毫不意外,他教授蒙仲道:“騎射,與立射不同,你還需考慮你胯下戰馬的氣息。戰馬的氣息起伏是有規律的,牢記這個規律,讓自身與戰馬融為一體,便能射中目標。”
  
        正說著,那幾隻鹿又被遠處的趙卒驅趕了回來,於是他拍拍蒙仲的手臂又說道:“來,再試一箭。”
  
        “與戰馬融為一體?”
  
        蒙仲仔細琢磨著趙主父的話,用莊子傳授他的方式調整了氣息,旋即拉弓搭箭,瞄準了遠處的獵物。
  
        “噗——”
  
        只見一聲弦響,遠處有一隻鹿那腹部偏後的位置,登時中了一箭。
  
        然而那只鹿並未斃命,受了傷的它,慌不擇路的逃向遠處。
  
        “好!”
  
        趙主父撫掌稱讚,旋即,他笑著對蒙仲道:“可惜並未使其一箭斃命,現在你需要追上它,將其射斃。”
  
        說罷,他們追著這只鹿跑出了大概數裡地,這才再次得到了射擊的機會。
  
        此時,趙主父對蒙仲說道:“這次瞄準他的頭部,一擊射斃。”
  
        蒙仲點點頭,拉弓搭箭,聚精會神地瞄準獵物,然而射出的箭矢卻與預期的稍有出入,只是命中了那只鹿的脖子。
  
        可即便如此,脖子亦是要害,以至於那只鹿再逃出約百餘丈後,便一頭栽到在地,不過從它腹部仍在上下起伏來看,它還未斃命。
  
        見此,趙主父便將一柄短劍遞給蒙仲,輕笑著說道:“那是你的獵物,你去殺死它。”
  
        蒙仲依言騎馬來到了那只鹿身邊,翻身下馬,單膝跪蹲在後者身邊,用短劍抵著那只鹿的咽喉,看著它尚在轉動的雙目。
  
        “噗。”
  
        利刃刺入鹿的咽喉,它劇烈掙扎了幾下,旋即不動彈了。
  
        此時,趙主父駕馭著戰馬來到蒙仲身邊,見蒙仲臉上濺到了幾許鮮血卻面不改色,心下暗暗點頭。
  
        事後,蒙仲用布擦了擦臉上的血跡,再次翻身上馬。
  
        而此時,趙主父低聲詢問蒙仲道:“你殺過人對麼?在什麼時候?”
  
        蒙仲如實說道:“在我宋國攻伐滕國的時候,我曾殺死了四名滕國的士卒……”
  
        目視著蒙仲的雙目許久,趙主父贊許地說道:“你是優秀的士卒,我開始相信你能保護好我。”
  
        正如蒙橫、蒙瑉當初所說的,是否敢殺人,這是當代成為一名士卒的第一道考驗,不敢見血的人,哪怕武藝再高,也談不上是一名合格的士卒。
  
        在考驗過蒙仲後,趙主父又開始考驗武嬰、蒙虎、蒙遂等人,而在此期間,他亦施展了他的射術。
  
        不得不說,趙主父不愧是推動胡服騎射的趙國君主,他的射術比之蒙仲不知要高明多少,被他盯上的獵物,往往都是一箭斃命,而不像蒙仲,兩箭射中那只鹿卻還不能將其擊斃,最後還得借助短劍將其殺死。
  
        然而讓趙主父有些意外的是,蒙仲在殺死那只鹿後,就不再射擊獵物。
  
        於是他好奇問道:“一隻鹿就能讓你滿足嗎?”
  
        蒙仲回答道:“是的。……我的恩師莊夫子曾教導我,人為果腹而殺死野獸充饑,此謂之「天理」;如今我已經得到了一隻鹿,足夠我吃用幾日,倘若貪心不足,仍奢望得到更多,此即「人欲」,人不應當為了自己的人欲而濫殺。”
  
        聽聞此言,趙主父臉上露出驚訝之色,在深深看了幾眼蒙仲後,點點頭說道:“不愧是聖賢之言。”
  
        說罷,他笑著說道:“既然如此,今日就到此為止吧。”
  
        於是,趙主父與蒙仲等人便返回了沙丘行宮,並且將所得的獵物分給了營內的將士一部分。
  
        期間,有跟隨前往狩獵的趙國將領「許鈞」詢問趙雍道:“主父,您似乎很器重那名叫做蒙仲的少年?”
  
        趙雍捋著鬍鬚說道:“此子是一個很有原則的人,既不懦弱,亦不濫殺,心中有勇而不刻意彰顯勇武,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其他幾名少年呢?”許鈞又問道。
  
        趙雍想了想說道:“其餘諸子,以蒙虎最具勇氣與膽略,但行事稍顯魯莽;其次武嬰,此子老成,雖具勇力卻欠缺像蒙虎那樣的勇氣。至於其他……”
  
        說到這裡,他搖了搖頭,表示自己暫時還不是很瞭解。
  
        許鈞點點頭說道:“主父所言極是。……或許這些少年,日後將成為我趙國的棟樑之才。尤其是您看重的蒙仲,他的年紀與君上相仿,說不定日後會成為輔佐君上的重臣。”
  
        聽到這話,趙主父的眼神微微閃爍了一下,但仍然輕笑著點了點頭。
  
        輔佐君上……麼?
  
        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許鈞,趙主父暗自捏了捏韁繩。
  
        此後整個六月,趙雍親自教導蒙仲、蒙虎、武嬰、華虎等人,教授他們騎術、劍術、射術。
  
        對此,軍營的趙國兵將都感覺頗為驚訝。
  
        而趙雍則笑稱,他教授諸子武藝,只是為了解悶,打發時間。
  
        於是趙將許鈞等人恍然大悟。
  
        一直等到七月中旬,前線戰場傳來捷報,言趙雍的長子「公子章」,以及趙將趙袑、牛剪、趙希、李疵等人,聯合攻打中山國的國都「靈壽」,即將攻破城池。
  
        見此,趙主父便帶著宋國的使者李史,以及蒙仲、蒙虎、蒙遂、武嬰等少年近衛,前往中山國,希望能親眼目睹他趙國攻滅中山國的一幕。
  
        畢竟,討滅中山乃是他亡父趙肅侯畢生的夙願,直到他這一代,他趙國才完成了趙肅侯的心願。
  
        七月下旬,趙雍帶著蒙仲等人抵達靈壽。
  
        而此時,他的長子「公子章」,已與其餘趙將一同攻破了靈壽,俘虜了中山王「尚」。
  
        趙王何三年七月,趙國覆亡中山國。
  
        至此,趙國終於可以毫無顧慮地與齊國抗衡。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20 01:04 AM

第79章:公子趙章
  
        七月中旬,趙主父帶著宋國使者李史,以及蒙仲、蒙虎、蒙遂等人,來到了已被趙國攻陷的中山國國都「靈壽」。
  
        對此萬分歡喜的趙主父,下令犒賞三軍,又于中山王的宮殿內邀請趙國諸將,並稱覆亡中山國為“盡五伐之功”的最終勝利。
  
        細數這場戰爭的有功之士,蒙仲最近也專門瞭解了一番,得知攻伐中山國的功臣有公子章、趙袑、牛剪、趙希、李疵等人。
  
        其中,公子章即趙主父的長子趙章,惠盎叮囑蒙仲到趙國後一定要去拜訪的田不禋,就在此人身邊擔任幕僚;至於其餘諸將,趙袑是坐鎮「房子」的將領、牛剪是統率趙國騎兵的將領,趙希是坐鎮「代郡」、統率胡人與代郡戎狄兵卒將領,李疵乃是坐鎮「曲陽」的將領。
  
        這些人再加上此刻仍駐軍在沙丘行宮一帶的許鈞,即趙國從第二次討伐中山國起的全部領兵將領,他們所執掌的兵力,約已占趙國總兵力的六成左右,此時趙國尚未出動的軍隊,就只有駐紮在邯鄲一帶的,由趙主父的叔父「公子成」以及趙將「李兌」率領的軍隊,他二人駐軍在趙魏邊界,防範著魏國趁虛而入。
  
        除此之外,就只有衛戎邯鄲的趙將「信期」。
  
        在趙主父宴請諸有功之士的筵席中,蒙仲見到了公子趙章與他的幕僚田不禋。
  
        憑目測、憑感覺,蒙仲就認為公子趙章是一個很勇武的人,與趙主父非常相像——這裡所說的相像,並不單單指容貌,而是指公子趙章就像趙主父年輕時那樣驍勇。
  
        值得一提的是,趙主父是十五歲時登基為趙君,而趙章,也是在十五歲時被父親趙主父帶往戰場,參與趙國進攻中山國的第二次討伐。
  
        當時的趙章,年僅十五歲就統率中軍萬餘人,在一場戰役中,先後攻陷中山國的鄗城、石邑、封龍、東垣四座城池,著實稱得上是一員少年虎將。
  
        而現如今,趙章已有二十四歲,但勇武絲毫不減當年,此番趙國討伐中山國,他仍然奪下首功。
  
        說實話,似這般勇武有能力的趙章,蒙仲實在想不通趙主父為何不傳位給他,而傳位給看似柔弱的趙王何。
  
        至於趙章身邊的幕僚田不禋,蒙仲亦仔細觀瞧,他給蒙仲最深的印象,即此人嘴唇上那兩撇小鬍鬚,再加上此人笑眯眯時的模樣,頗有些符合蒙仲心中“諂媚奸臣”的形象。
  
        當然,人不可貌相,倘若田不禋果真只是一名“諂媚奸臣”,他如何有資格成為宋國的遣臣,且義兄惠盎亦叫蒙仲到趙國後前來拜訪呢?
  
        筵席散了後,蒙仲將喝得酩酊大醉的趙主父扶到宮殿深處歇息,託付武嬰、蒙遂諸人以及其餘趙國的近衛照顧趙主父,而他自己,則帶著義兄惠盎的書信到城內的軍營,請見了公子趙章與幕僚田不禋。
  
        此時,公子趙章與田不禋剛剛回到城內的軍營帳篷,前者正興致勃勃地與後者談論“賞賜”的事,因為在今日的慶功筵席中,從趙主父的話中可以聽出,他似乎要重重賞賜趙章,這讓趙章十分歡喜。
  
        二人正聊著,忽然有士卒來報:“有主父的近衛蒙仲,請見公子與田大人。”
  
        趙章與田不禋對視一眼,均感覺有些不可思議。
  
        “這個蒙仲……是何人?”趙章感覺自己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
  
        聽聞此言,田不禋亦搖搖頭表示自己並不清楚。
  
        但最終,趙章還是在帳內召見了蒙仲,待見到蒙仲,他與田不禋這才回憶起,原來這名看似只有十五、六歲的少年近衛,正是筵席期間坐在趙主父身後小案上的那名近衛——記得當時趙章與田不禋還很驚疑,驚疑於這名近衛究竟是什麼來頭,居然能在那樣的場合,被趙主父賜座。
  
        “你就是主父身邊的近衛蒙仲?”
  
        在上下打量了幾眼蒙仲後,趙章帶著幾分倨傲問道:“你來找我,有何貴幹?”
  
        蒙仲聞言抱拳說道:“回稟公子,其實在下找的是田不禋田大夫。”
  
        “找我?”
  
        田不禋有些驚訝,摸著鬍鬚細細琢磨著蒙仲那聲“田大夫”的稱謂,因為他在趙國目前還並無爵位,他忽然心中一動,好奇地猜測道:“足下莫非是……宋人?”
  
        這個田不禋,才思很敏銳啊。
  
        蒙仲心中評價了一句,旋即從懷中取出義兄惠盎的書信,雙手遞給田不禋道:“在下此行來趙國前,我的義兄曾將這封書信予我,讓我到趙國後前來拜訪田大夫,幾經周折,今日才終於見到田大夫。”
  
        “……”
  
        田不禋驚訝地看了幾眼蒙仲,上前接過蒙仲手中的竹簡,攤開後仔細看了一眼,旋即,他驚訝而歡喜地說道:“你的義兄,竟然是惠盎惠大夫,哈哈哈,這可真是……”說著,他親切地拍拍蒙仲的臂膀,旋即轉頭對趙章說道:“公子,這位少年值得信賴。”
  
        聽聞此言,趙章眼中的倨傲、懷疑之色逐漸褪去,因為在田不禋的介紹中,這名叫做蒙仲的少年,乃是宋國重臣惠盎的義弟,這就意味著對方是自己人,當然不必防範過甚。
  
        這不,趙章立刻吩咐士卒準備酒菜,款待蒙仲。
  
        在此期間,田不禋對蒙仲說道:“田某當年還在宋國時,承蒙惠大夫照拂,無以為報,你既然是惠大夫的義弟,田某托大,姑且就喚你阿仲……”說著,他好奇問道:“阿仲,你怎麼會在主父身邊擔任近衛?”
  
        蒙仲聞言如實說道:“此番小弟等人前來趙國,最初是因為義兄希望我到趙國增漲些見識,但我蒙氏一族的宗主,則希望讓族人能在趙國立足……”
  
        由於田不禋乃是宋國的遣臣,且一定程度上得到惠盎的信任,因此蒙仲亦沒有隱瞞的意思,如實將此行的目的告訴了田不禋,無非也就是「增漲見識」、「使蒙氏能在趙國取得爵位」,順便加固趙宋兩國的盟約。
  
        聽到這些話,趙章與田不禋對視一眼:這確實是自己人。
  
        原因很簡單,因為趙章雖然是趙主父的長子,但國君的位置卻沒有輪到他,而是傳給了他的弟弟趙何,這就使得趙章在趙國的地位不高不低,十分尷尬。
  
        因此,趙章與宋國派來的遣臣田不禋一拍即合,希望由後者輔佐他奪回本該屬於他的王位,倘若這件事能夠成功,趙章會任命田不禋作為趙國的國相作為回報——單單這一點,趙章就能得到田不禋,甚至是田不禋背後整個宋國的支持。
  
        而在這種情況下,抱持著「增漲見識」、「使蒙氏一族出仕趙國」、「加固趙宋同盟」目的而來的蒙仲,豈不就是自己人麼?
  
        既然利害一致,趙章與田不禋,也就與蒙仲聊的越來越投機,沒過多久,就連趙章亦親近地稱呼蒙仲為阿仲——誰讓蒙仲乃是宋國重臣惠盎的義弟呢。
  
        聊著聊著,趙章忽然問道:“阿仲,你既跟著貴國的使者李史大人到過邯鄲,想必也見過我趙國如今的君主吧?你對他有何評價?”
  
        蒙仲如實地將他見到趙王何的情形與趙章、田不禋二人說了一遍,旋即搖搖頭說道:“雖然見過一面,但趙君沉默寡言……我暫時難以判斷。”
  
        趙章點點頭,旋即又問道:“那憑你的感覺,我與趙何,誰更優秀?”
  
        才剛見面就問這樣的問題?
  
        蒙仲微微皺了皺眉,在想了想後,客觀地說道:“以目前看來,趙君稚嫩,不及公子勇武。”
  
        趙章聽了很是高興,哈哈大笑著喝了一碗酒,旋即帶著幾分怨恨說道:“君主之位,本該由我繼承,可恨「吳娃」從中挑撥,使我母親早逝,更使我失去太子之位……”
  
        “公子,您喝醉了。”田不禋平靜地勸道,不過倒不是很在意趙章的這番話被蒙仲聽到,畢竟從方才的對話中,他逐漸發現蒙仲的想法很成熟,似這般知曉利害的人,自然不會隨意透露趙章的話。
  
        “田大夫,不知公子口中的「吳娃」所指何人?”蒙仲好奇問道。
  
        “你乃惠大夫義弟,若不嫌棄,喚我一聲阿兄即可。”田不禋笑著捋了捋他兩撇小鬍鬚,旋即低聲解釋道:“吳娃,即趙何的生母。”
  
        經過田不禋的解釋,蒙仲這才得知,原來公子章乃是趙主父冊立為後的韓王宗女「韓氏」所生,是名正言順的嫡長子,當時趙韓兩國仍在親密期,韓氏剩下公子章後,趙主父立刻將韓氏立為王后,而公子章,則成為趙國的太子。
  
        然而,直到趙主父得到新的寵妃「吳娃」,這一切都改變了。
  
        吳娃此女,乃趙臣吳廣的長女,據說有一日趙主父游大陵的時候,夢到有一名美麗的少女鼓琴而歌,對此女極為留戀。
  
        後來,趙主父將這件事以及夢中女子的容貌告訴了他的臣子們,趙臣吳廣一聽,感覺趙主父所形容的女子酷似自己的女兒,便將女兒「孟姚」獻給趙主父——「孟」指長女,姚即指吳廣出身姚姓吳氏。
  
        至於孟姚又為何稱「吳娃」,只是因為趙主父寵愛此女,用娃這個字來形容此女的美麗。
  
        後來數年後,吳娃生下了趙何,她仗著趙主父的寵愛,多番在背後說韓後與太子趙章的壞話,幾番下來,趙主父便對韓後與太子趙章心生不悅,於是廢王后韓氏與太子趙章,立吳娃為後,立趙何為太子——事後趙韓兩國的關係惡化,韓國再次回到了魏、齊的陣營。
  
        大概是三年前,吳娃過世,她在臨終前懇求趙主父將王位傳給她的兒子趙何,使她能在生命終結之前看到兒子繼承趙國。
  
        趙主父寵愛吳娃,便同意了她的懇求,在自己身體仍然健朗的情況下,就將王位傳給了趙何。
  
        所以說,趙何的太子之位與王位,都是他母親吳娃為他爭取到的。
  
        而公子趙章,則是在沒有犯下任何過世的情況下,就失去了太子之位,甚至是失去了繼承國君位置的機會。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20 01:03 PM

第80章:辛秘
  
        想不到這其中竟然還有這樣的辛秘。
  
        在聽罷了公子章與田不禋的講述後,縱使是蒙仲亦不知該說什麼。
  
        他終於明白方才公子趙章對趙何之母吳娃為何會那般怨恨,而事實上,的確也值得怨恨。
  
        畢竟吳娃仗著趙主父對她的寵愛,非但奪走了韓氏的王后之位,也奪走了趙章的太子之位。
  
        倘若公子趙章昏昧而沒有才能,這還則罷了,偏偏趙章酷似趙主父,是一位頗為勇武的繼承人,只是因為後宮女人的挑唆,而使他從熾手可熱的太子,一下子就淪落為無人問津的廢太子,縱使是蒙仲,亦忍不住為他感到不值。
  
        三人聊了很久,直到公子趙章因為此事憤懣而喝得大醉,蒙仲這才告辭離去,返回城內的王宮。
  
        待等他回到王宮時,趙主父已經酒醒,見他歸來,便笑著問他:“小子,身為我的近衛,豈能擅離職守呢?……你到哪去了?”
  
        看著趙主父那模樣,蒙仲便猜到他很有可能已經得知了究竟,索性就如實說道:“小子方才去拜訪了公子章與田不禋田大夫。……此番前來趙國時,義兄惠盎曾給予了一封書信,讓我帶著它拜訪田大夫。”
  
        “哦……”
  
        可能是沒想到蒙仲如此誠實,趙主父眼眸中閃過幾絲驚訝與贊許。
  
        他在思忖了一下後,笑著說道:“你乃莊子弟子,惠盎義弟,想來阿章與田不禋,定會將你視為親支近派……他二人,可曾向你說過我的壞話呀?”
  
        “趙主父為何覺得公子章與田大夫會說您的壞話呢?”蒙仲當然知道趙主父這是在套他的話,聞言平靜地反問道。
  
        趙主父聞言沉默了許久,旋即長歎一口氣說道:“韓氏、趙章母子,我虧欠他們過多,趙章恨我,也是理所當然的……”
  
        蒙仲想了想,還是沒有插嘴。
  
        見此,趙主父抬頭看了一眼蒙仲,點點頭說道:“看來,你已經得知了一些辛秘。”
  
        蒙仲當然不會愚蠢地否認,拱手說道:“小子會守口如瓶。”
  
        “不必。”
  
        趙主父搖了搖頭,旋即站起身來走向視窗,口中淡淡說道:“當年我廢王后、廢太子時,國內大臣皆出言反對,當時肥義也曾對我言,「王后太子皆無失德,不可輕言廢之」,是我一意孤行,最終還是廢了韓氏,廢了趙章,冊立吳娃為後,趙何為太子……”
  
        說著,他回頭詢問蒙仲道:“蒙仲,你說,我做錯了麼?”
  
        蒙仲沉思了一下,最終還是說道:“肥義大人說得對,您不應該輕易廢後、廢太子,這會引起國家的動盪。”
  
        聽到蒙仲的直言,趙主父沒有絲毫怒色,反而感歎道:“是啊,廢了韓氏後不久,韓王便派使者前來譴責我,不久之後,趙韓兩國的邦交破裂,韓國再一次與魏國結盟……只是因為對一名女子的寵愛,使我趙國失去了一個盟國。”
  
        ……
  
        蒙仲頗有些意外地看著趙主父,因為他發現,當趙主父提及這件事時,語氣很平靜,仿佛是在講述他人的往事。
  
        難道……
  
        蒙仲心下暗暗猜測。
  
        此時,趙主父轉頭看向蒙仲,笑著說道:“我記得,初見那日,蒙虎那小子曾低聲嘀咕,好奇寡人為何在身體健朗的時候,就將王位傳給了趙何……如今你明白了吧?”
  
        見趙主父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蒙仲思忖了一下,點點頭說道:“是趙主父為了完成王后吳氏臨終的遺願……”
  
        “這只是其中之一。”
  
        趙主父搖了搖頭,旋即對蒙仲說道:“至於其二,當時正是我趙國第四次討伐中山國……”
  
        根據趙主父的講述,當時趙國正值第四次攻伐中山國,當時趙軍攻入中山國的國都靈壽,逼得中山王逃亡齊國,以至於中山國群龍無首,一片混戰。
  
        值此情況,趙主父便心生了一口氣吞併中山國的想法,但考慮到此舉或將激怒齊國,使趙國與齊國爆發戰爭。
  
        由於這次討伐中山國,趙國亦消耗了大量的國力,因此就連趙主父亦沒有多少把握能抵擋住齊國的進攻,因此他同意了吳娃的懇求,將國君之位傳給了太子趙何。
  
        從此,趙國“軍政分離”,由新君趙何、國相肥義坐鎮邯鄲,負責治理國家;而趙主父,則自稱主父、坐鎮信都,厲兵秣馬統帥軍隊,專心於吞併中山國,以及面對來自齊國的威脅。
  
        這個改制,初期成果很大,擺脫了國事、終於能專心于征戰的趙主父,在次年一口氣就攻陷了中山國幾乎全境,甚至於,就連齊國也不敢面對如此的趙國,派來使者說項,希望趙國保留中山國——想來這是齊國最後的底線。
  
        考慮到趙國暫時沒有能力徹底吞併整個中山,又考慮到齊國的底線,趙主父最後同意了,允許中山國依舊存在,並且扶持了一名叫做「尚」的中山王子嗣作為傀儡。
  
        於是趙國與齊國的戰爭,最終並沒有打起來。
  
        “當時我想,趙何尚年幼,可由肥義輔佐,儘早參與處理國事,分擔我的辛苦,而我則能專心致志為我趙國開闢疆土……”趙主父解釋著他當年決定傳位於趙何的想法。
  
        原來如此。
  
        蒙仲聞言恍然大悟。
  
        然而有件事,趙主父卻沒有告訴蒙仲,那就是他後悔了。
  
        是的,後悔于冊立趙何為太子,後悔于將王位傳給趙何。
  
        這其中有多方面的原因。
  
        其一是對韓氏、趙章母子的愧疚。
  
        其二,趙章漸漸長大後,愈發地健壯而勇武,無論是容貌、神態還是性格,都酷似趙主父年輕的時候,反觀新君趙何,卻長得瘦弱,性格也懦弱。
  
        於是,趙主父再次漸漸喜愛趙章,而不喜愛次子趙何。
  
        至於第三點,那就是國內臣子的立場。
  
        在曾幾何時,趙國是完完全全圍繞著趙雍的,國內所有貴族、臣子皆聽命于趙雍,但當新君繼位後,趙雍變成了趙主父,國人對這位趙主父的忠誠,或者擁護力就漸漸削弱了——很大一部分人開始圍繞新君趙何。
  
        包括趙主父最信任的國相肥義。
  
        倘若此時趙雍已經年邁,不復當年的雄心壯志,那還則罷了,可偏偏這位趙主父還身強力壯,甚至心中還有使趙國稱霸中原的雄心壯志,在這種情況下,他如何能接受自己逐漸失去權柄呢?
  
        比如前一陣子在沙丘行宮時,當趙將許鈞在談及蒙仲等人時則下意識地說道:“尤其是您看重的蒙仲,他的年紀與君上相仿,日後說不定會成為輔佐君上的重臣。”
  
        這豈非就是趙主父正逐漸失去權柄的例子麼?
  
        雖然趙主父當時笑眯眯地毫無表示,但心中卻很不是滋味。
  
        兩日後,趙主父帶著蒙仲等人巡遊中山國的全境,每到一地,便叫人將榜文立於城內,宣佈這片土地日後歸趙國所有,而城池內外的中山國人,則至此成為趙人。
  
        就跟宋國攻伐滕國時一樣,趙國攻伐中山國,其實也讓許多中山國人視趙人為仇寇,但兩者有區別的是,趙國是“出師有名”,並且,趙國為了安撫中山國的國人,推出了不少有利於中山狄人的政策,比如田邑免稅方面的優厚待遇。
  
        再加上趙國的國相肥義本身就是出自白狄,與中山的狄人是同一個祖宗,因此,結合這種種,中山狄人對趙國的反抗日漸消退。
  
        期間,親眼目睹趙國安撫中山國人的蒙仲,將這件事記載了三封竹簡上,分別托人送給莊子、孟子以及他義兄惠盎手中。
  
        大約四個月後,他才陸陸續續地收到了莊子、孟子以及他義兄惠盎的回信。
  
        莊子的回信最言簡意賅,只有一句話:此即「內聖外王」之道!
  
        而孟子的回信則字數較多,他表示,趙國的舉措,即「對外施行王道、對內施行仁政」,這即是能使國家變得強盛的方法。
  
        總結來說,莊子與孟子對趙國攻伐中山、以及安撫中山國人的評價,十分接近,以至於蒙仲很好奇這兩位聖賢是不是私下交流過。
  
        還別說,當蒙仲不在宋國的這段時間,莊子與孟子還真沒少交流,他二人借助書信往來,相互噴地不亦說乎,以至於宋國的景亳,以及鄒國,專門給這兩位增派了送信的驛卒,便於這兩位“交流學術”。
  
        至於義兄惠盎的回信,他則表示蒙仲的這封信來得很及時,並且他已借趙國的舉措,說服宋王偃對滕國——如今應該稱作滕邑——施行仁政,無分宋人與滕人,皆一視同仁。
  
        值得一提的是,在蒙仲跟隨趙主父巡遊中山國的期間,他亦結識一名願意加入趙國、成為趙人的中山國人。
  
        與其他祖輩出身戎狄的中山國人不同,這位與蒙仲年紀相仿的少年,其祖上據說乃是魏國的將領「樂羊」。
  
        唔,這名少年,就叫做「樂毅」。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20 01:06 PM

第81章:中山樂氏
  
        與樂毅的相識,是在隨同趙主父巡遊靈壽的時候。
  
        靈壽是舊日中山國的國都,是故當趙國攻滅中山后,趙主父設靈壽縣,準備將這座城池作為中山境的治所。
  
        而這樣做的前提,即必須得到當地人的擁護支持。
  
        因此,趙主父親自出面安撫了靈壽人,許下種種優厚待遇,說白了無非就是重新分配利益,將原先屬於中山國貴族的那些田地與財富,分給中山國人,借此得到中山國人的支持,化解中山國人與趙人的矛盾。
  
        而就在趙國的官吏重新整理靈壽的戶籍時,樂毅一家亦在其中,這名年紀與蒙仲等人相仿的少年,將自己的名字籍貫登記在趙國“靈壽縣”的戶籍上,由於他是「子姓樂氏」出身,因此讓樂進、樂續等人頗感驚詫,因為他們兄弟倆也是「子姓樂氏」出身。
  
        要知道,子姓出自殷商,但凡是子姓,十有八九都是殷商後裔,比如蒙仲、蒙虎、蒙遂,他們是「子姓蒙氏」,除他們以外,武嬰是「子姓武氏」,向繚是「子姓向氏」,等等等等。
  
        在彼此相互通了姓名後,樂毅與蒙仲等人很快就熟悉了,畢竟彼此祖上同出一支。
  
        “你乃子姓之後,怎麼會在中山國呢?”
  
        蒙虎吃驚地問道。
  
        要知道,宋國與中山國之間非但隔著最起碼千里之遙,更要緊的是,中山國乃是狄族後裔建立的國家,很難想像宋國的子姓子弟,居然會跑到中山國定居。
  
        而對此,樂毅也不清楚,於是便邀請蒙仲等人來到他們樂氏一族所居住的鄉村,詢問族內的老人。
  
        樂毅所在的中山樂氏一族,也跟蒙仲、樂進等人的鄉邑差不多,也是同姓同氏的族人居住在一起,互望互助,不過規模遠遠不如宋國景亳一帶的樂氏,整個村子大概也只有十來戶族人。
  
        在樂毅的帶領下,蒙仲等人拜見了中山樂氏的族長樂路,一位已年高六旬的老者。
  
        這位老者保管著中山樂氏的族譜,他向蒙仲、樂毅等人介紹了他們中山樂氏一族的由來——即魏國將領「樂羊」的後裔。
  
        據樂路所言,其祖上樂羊的先人,大概是在宋國「泓水之戰」戰敗于楚國後,為了逃避兵禍與戰爭,而從宋國北遷到晉國,在幾經周轉後,最終于「安邑」定居——姑且就稱作「安邑樂氏」。
  
        待等到三家分晉後,「魏文侯魏斯」將安邑定為魏國的國都,至此,安邑樂氏便成為了魏人。
  
        說起趙國與中山國的淵源,那可真是歷史悠久。
  
        最初,在晉國中期,晉國與中山國的前身——白狄關係還算融洽,但隨後,白狄中的鮮虞、肥、鼓、仇幾支部落東遷,於中山一帶定居並迅速對外擴張,這讓晉國感受到了威脅,在幾番摩擦後,雙方爆發了戰爭。
  
        但由於晉國的實力遠勝中山國,因此最初的戰爭大多都以晉國取得優勝。
  
        晉國後期,國內“六卿家族”開始內鬥爭權,中山國得到了喘息機會,便連同齊國、魯國,共同討伐晉國。
  
        為了報復中山國,趙國王室的祖先、晉大夫趙鞅,率領晉軍攻伐中山國並將其重創。
  
        其後幾年,晉國連番攻伐中山國,迫使中山國臣服于晉國——而事實上,真正控制了中山國的,乃是晉國的趙氏一族,即趙國的前身。
  
        在此期間,趙鞅的兒子趙襄子(趙無恤),從鮮虞族後裔中挑選了一名傀儡,此人即「中山文公」。
  
        此時,晉國的魏氏一族——即魏國的前身,很不滿於趙氏一族控制中山國,在經過趙、魏兩族的商議後,雙方決定共同掌控中山國,為此,魏文侯將自己的女兒「公子傾」,嫁給了中山文公。
  
        數年後,公子傾為中山文公生下一名男嬰,即「中山武公」。
  
        中山武公在血緣上,乃是狄人與中原魏氏的混血兒,而在思想上,他選擇了效仿中原的禮制。【PS:所以說中山武公復興後的中山國,已拋棄了許多白狄的傳統,效仿中原的禮制,其實跟中原國家已經沒什麼太大區別了。】
  
        隨後,趙國內部出現奪權事件,趙襄子的兒子趙桓子起事驅逐了趙獻侯(趙浣)而自立,一年以後,趙桓子又死了,趙國的大臣們興事殺了趙桓子之子,重新迎接趙獻侯來臨朝執政,這長達幾年的內亂,削弱了趙國的實力,於是中山武公便趁機鮮虞族頑強抵抗趙、魏兩國,又聯合齊國,徹底擺脫了趙、魏兩國的控制。
  
        數年後,中山武公過世,其子「中山桓公」繼位,桓公年幼,不恤國政,因此遭到了魏國的進攻。
  
        當時,樂羊是乃魏國國相「翟璜」座下的門客,因此當魏文侯決定討伐中山國時,翟璜推薦了樂羊擔任攻伐中山國的主帥,與當時仍在魏國的「吳起」一同率領魏軍討伐中山。
  
        【PS:在一些史料上,可能會稱這場仗是晉國派兵攻伐中山,那是因為魏、韓、趙三家此時雖然已經瓜分了晉國,但周王室還未承認這三家的諸侯地位,要等到魏滅中山后大概四年後左右,周威烈王才冊封魏、韓、趙三家為諸侯,介時,魏、韓、趙三國才被世人所認可。所以在此之前,晉國仍然以名存實亡的形式存在著。】
  
        值得一提的是,樂羊與翟璜當時是有一段恩怨的,據說是樂羊的兒子「樂舒」在戰場上殺死了翟璜的兒子「翟靖」。
  
        此事約發生在趙國內亂奪權時期,即趙桓子驅逐趙獻侯(趙浣)而自立。
  
        這件事的起因,在於趙鞅見長子「趙伯魯」資質平庸,不足以擔當重任,便將君位傳給了小兒子趙無恤,即趙襄子。
  
        而待等趙襄子立嗣時,他覺得父親將君位傳給自己的舉措不合“宗法”,便決定將君位還給兄長趙伯魯一系,於是他並不冊立太子,且將兄長的兒子「趙周」封為「代成君」,準備將君位傳給後者。
  
        沒想到趙周年紀輕輕卻死在趙襄子面前,於是趙襄子最終將君位傳給了趙周的兒子趙浣,即趙獻侯。
  
        然而,此舉引起了趙襄子親生兒子趙嘉的不滿,後者驅逐了趙浣,自立為君,即趙桓侯。
  
        趙國的大臣考慮到趙桓侯繼位並非是趙襄子的本意,便聯合起來殺死了趙桓侯,再次迎趙獻侯繼位。
  
        而中山國就趁著趙國這場內亂,率兵攻伐趙國,希望借此擊敗趙國,脫離趙國的控制。
  
        那時趙獻侯剛剛恢復君位,見趙國在內亂中元氣大傷,難以抵擋中山國,便以割讓「智邑(今永濟)」為條件,向魏國請求援助。
  
        於是魏國便派吳起率軍攻伐中山國。
  
        正是在這場戰爭中,翟璜的兒子翟靖,被此時擔任中山國將領的「樂舒」所殺,且魏軍無功而返。
  
        樂羊的兒子樂舒,為何會在中山國擔任將領呢?
  
        這件事,就連中山樂氏一族的族長也說不清楚,據樂氏一族內部的猜測,樂舒大概是在魏文侯的女兒公子傾嫁到中山國時,作為沿途護送的一名魏卒前往中山國的,此後因為能力出眾而被中山文王看重,成為了中山國的將領。
  
        值得一提的是,同為魏國攻伐中山國的兩位名將,樂羊也好,吳起也好,皆是善於統帥軍隊的將領,但“私德”卻同樣為人詬病,吳起有“殺妻求將”的汙名,而樂羊呢,則也有“樂羊啜羹”的汙名。
  
        所謂“樂羊啜羹”,即是在樂羊、吳起二人率魏軍攻伐中山國的期間,當時初繼位的中山桓公,為了逼迫樂羊退兵,便用其子樂舒作為要脅,沒想到樂羊不願因私廢公,於是中山桓公便將樂舒殺死,烹成肉羹贈予樂羊。
  
        沒想到,樂羊為了表達他對魏國以及魏文侯的忠心,竟將親兒子烹成的肉羹喝完,由此傳開了“樂羊殘忍食子”的惡名。
  
        就連此前頗為欣賞樂羊的魏文侯,也因此與其漸漸疏遠。
  
        但即便如此,為了獎賞樂羊的功勞,魏文侯還是冊封樂羊為靈壽君,並將靈壽作為樂羊的封邑。
  
        至此,樂氏一族便在中山靈壽安家落戶。
  
        待等到二十餘年後,成為一次亡國之君的中山桓公在困境中成長,立志複國。
  
        當時樂羊已死,桓公以誠懇的態度得到了樂羊之孫、樂舒之子「樂池」的原諒,拜後者為將相,復辟中山國,聯合齊國對抗趙魏兩國。
  
        於是,樂氏一族便成為了中山國人。
  
        直到如今,趙國再次覆亡中山國,樂氏一族便又成為了趙國人。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20 01:09 PM

第82章:三個月
  
        由於彼此都是子姓後人,因此蒙仲等人與樂毅很快就熟絡了,連帶著趙主父也得知了樂毅這名少年,也將樂毅收為近衛。
  
        當然,趙主父之所以這樣做,並非是因為蒙仲等人的推薦,而是因為樂毅的身份。
  
        首先,樂毅乃是中山國人出身,將其收為近衛,有利於緩解趙人與中山國人的仇恨與矛盾。
  
        其次,趙主父與中山樂氏一族族人「樂池」有點淵源——即樂羊之孫、樂舒之子,曾擔任中山相的樂池。
  
        中山相樂池,很有能力,他曾代表中山國出使秦國。
  
        那是在“五國相王”之後,齊國試圖逼迫中山王「厝」廢除王位,於是中山王便派使者「張登」前往齊國求見齊相「田嬰」,在獻上賄賂後得到了田嬰的幫助。
  
        但隨後,齊將「張醜」說服了田嬰,又使田嬰改變了主意。
  
        然而最終,剛剛繼位沒幾年的齊宣王,還是接見了中山使者張登,並默許了中山王的王位——作為條件,中山國將繼續臣服于齊國。
  
        而在張登出使齊國的同時,樂池亦出使秦國,亦說服秦國默許了中山王的王位。
  
        由於得到了秦、齊兩國的默許,雖然公孫衍發起的“五國相王”一事未見成效,但中山王的王位卻得以保存。
  
        此後,樂池被秦惠文王留在秦國擔任國相,直到張儀返回秦國,恢復國相之位——當時秦國與齊國爆發「桑丘之戰」,齊將匡章擊敗了秦軍,使中原諸國看到了擊敗秦國的可能,於是,張儀被魏國罷免相位,由提倡「合縱抗秦」公孫衍出任魏相。
  
        張儀回秦國後,樂池失去了秦相之位,便離開秦國來到了趙國。
  
        此後,即燕國內亂,齊國趁機攻佔燕國全境,趙主父有意拉攏燕國,便說服韓國釋放質子燕公子職(燕昭王),便拜託樂池率領趙兵護送前往燕國繼承王位。
  
        由於樂池當時年勢已高,最終死在燕國。【PS:作者翻史料時發現,這個樂池活的可真久啊,西元前378年前後出任中山國將相,西元前314年居然還能護送燕昭王入燕,這最起碼得活到八十五歲左右吧?甚至超過九十歲。還是說,其實有兩個樂池?護送燕昭王的樂池是另外一個?但看史料,又似乎確實是同一個,搞不懂,可能真的是長壽。】
  
        “阿毅,莫非你族人有一部分遷往了燕國?”
  
        樂進詢問樂毅道。
  
        樂毅點點頭說道:“此事我聽族長說起過,大概在十幾年前,好似確實有一部分族人遷往了燕國,不過具體如何,我也不知。”
  
        這也難怪,畢竟他當時尚在繈褓,哪裡知曉具體情況。
  
        此後三個月,蒙仲等人跟隨趙主父在中山境一帶巡遊,而中山一地的情況,亦在趙國的安撫優待政策下逐漸緩解下來,居住在這裡的中山國人,逐漸接受了趙國的統治。
  
        至於蒙仲等人,包括樂毅在內,則在這三個月內受到了趙主父的親自培訓,趙主父教授了這些年輕人劍術、射術、騎術,甚至是兵法。
  
        對此,樂毅感到很疑惑。
  
        他私底下對蒙仲說道:“我觀趙主父,似乎並不僅僅打算用我等為近衛。阿仲,你乃趙主父最信任的近衛,可知曉其中究竟?”
  
        蒙仲點點頭,示意樂毅莫要聲張。
  
        其實這件事,蒙仲在一個月前察覺到了:雖然當初趙主父假稱「閑著無事」,是故教授蒙仲等人武藝,但時間一長蒙仲就發覺了,趙主父這分明是在盡心盡力地培養他們。
  
        這究竟是什麼原因呢?
  
        難道說趙主父也像孟子那般熱衷於教授弟子門徒?
  
        蒙仲並不這樣認為。
  
        他覺得,趙主父可能是察覺到了來自新君趙何的威脅。
  
        記得「傳位趙何」這件事,蒙仲當初在請見公子章與田不禋後,就曾與趙主父有過一次交談。
  
        在那次交談中,蒙仲隱隱感覺到趙主父對於「傳位趙何」一事有些後悔。
  
        對此蒙仲也能理解,畢竟趙主父的身體仍然健朗,可是手中的權利,卻因為新君趙何的關係,正在一點一點地喪失,這對於一位尚在壯年的雄主而言,或許是一件難以忍受的事。
  
        而看如今這架勢,趙主父似乎打算重新栽培親信,樹立勢力。
  
        比如說,趙主父逐漸提升蒙仲等人在一干近衛中的地位,再比如破格提拔蒙鶩——蒙鶩只是帶著幾隊兵力在趙、齊邊境巡邏了幾回,趙主父便提了一級爵位,這賞賜簡直莫名其妙。
  
        大概是在十月中旬,在趙主父安歇之後,蒙仲讓蒙虎、蒙遂、樂毅等人代替自己值守,自己則前往公子章的軍中,拜訪田不禋。
  
        畢竟在趙國,田不禋是他唯一可以請教的人。
  
        對於蒙仲再次前來拜訪,公子章顯得很熱情。
  
        或者是說,他最近心情很好,因為最近一兩個月,趙主父多次表彰了他在中山國的功勞與建樹,言語之間隱約露出想要冊封他為邑君的打算。
  
        說實話,對於封君,公子章其實並不在意,因為他最想要的,是從他弟弟趙何手中奪回那個本該屬於他的王位,真正讓他感到高興的,是他感覺到父親似乎與他越來越親近了。
  
        這不,就在最近幾日,趙主父還當眾誇獎公子章勇武果敢,酷似當年的他。
  
        這讓公子章很是歡喜。
  
        “蒙仲,這麼晚前來,莫非有什麼要事嗎?”在見到蒙仲後,公子章很親熱地問道。
  
        他之所以對蒙仲親熱,一方面是因為蒙仲是“自己人”,另一方面,也是因為蒙仲在趙主父身邊的地位越來越高,比如最近三個月,趙主父漸漸已不用其他近衛保護,而命蒙仲、蒙虎、蒙遂,包括剛剛成為近衛的樂毅保護在左右。
  
        在這種情況下,公子章對待蒙仲,當然是愈發的親近與客氣。
  
        “公子。”蒙仲抱了抱拳,帶著幾分歉意說道:“打攪公子歇息了,我此番前來,是有一些事想請教田大夫。”
  
        在旁,田不禋捋著鬍鬚笑道:“不是說讓你喚我阿兄即可麼?”
  
        片刻後,田不禋便帶著蒙仲來到了他的帳篷,詢問來意。
  
        見此,蒙仲便低聲對田不禋說道:“阿兄,請摒退左右。”
  
        田不禋愣了愣,臉上的笑容頓時收了起來,立刻吩咐護衛遠離他的帳篷。
  
        此時他方才壓低聲音問道:“是趙主父的事麼?”
  
        蒙仲點點頭,低聲對田不禋說道:“不知阿兄是否知曉,最近三個月,趙主父似乎在竭力栽培我等……”
  
        “這是好事啊。”田不禋捋著鬍鬚笑道。
  
        蒙仲聞言點點頭,旋即又說道:“確實是好事不假,但其中深意,不得不讓愚弟產生遐想。”
  
        田不禋目視著蒙仲半響,忽然壓低聲音說道:“你是覺得,趙主父或許是希望將你等栽培為親信?”
  
        他雖然是反問,但是語氣卻很篤定。
  
        這顯然,這位田不禋田大夫其實也看出來了,只不過趙主父栽培的物件乃是蒙仲等“自己人”,是故田不禋揣著明白裝糊塗,故意假裝不知而已。
  
        直到今日蒙仲挑明瞭這件事,田不禋才開始考慮要不要將某些事和盤托出。
  
        在思忖了良久後,田不禋正色詢問蒙仲道:“阿弟,你覺得公子章為人如何?”
  
        蒙仲想了想說道:“在我看來,公子章勇武果敢,但性格魯莽……”
  
        “我不是問你這個。”
  
        田不禋抬手打斷了蒙仲的話,微笑著說道:“其實你早就看出來了吧,看出公子章與為兄,有代趙何而王的心思……”
  
        “……”
  
        蒙仲微微皺了皺眉,不知該怎麼回答。
  
        其實,早在他初次見到公子章時,見公子章在提及吳娃、趙何時面露怨憤之色,他就猜到趙章不滿屈居於趙王何之下,但他並不想被牽連,畢竟他此番前來趙國的目的,只是為了增漲見識,而不是助趙章奪取趙國君主的位置。
  
        似乎是看出了蒙仲的心思,田不禋壓低聲音說道:“賢弟,為兄知道你不想參合其中,但為兄要告訴你,唯有公子章取得王位,趙宋兩國的盟約才會穩固,而你蒙氏一族,亦能在趙國立足,得到封邑與爵位。”
  
        “……”蒙仲有些狐疑地看向田不禋。
  
        “為兄不會騙你。”田不禋搖搖頭,旋即問道:“你此前到邯鄲時,可曾見到肥義、趙成、李兌三人?”
  
        “只見過趙相肥義。”
  
        “怪不得。”田不禋點點頭,旋即解釋道:“肥義,此人的立場倒是不必多慮,他在齊宋兩國間向來是持中立態度,關鍵在於趙成、李兌二人……趙成乃趙主父的叔父,趙肅侯之弟,他與李兌二人親近齊國,反對趙宋聯合對抗齊國,提倡「聯齊抗秦」,你道為何?因為趙成、李兌二人私底下受了齊國諸多好處。這二人,皆是趙何身邊的重臣,受其影響,趙何難免會親近齊國而疏遠宋國,如今趙主父還在,尚能遮攔一二,假若有朝一日趙主父不在了,趙國勢必會與宋國斷絕往來而選擇與齊國結盟,介時,宋國將面臨什麼樣的結果?”
  
        搖了搖頭,田不禋壓低聲音說道:“趙國必將倒戈齊國,或坐視齊國攻伐宋國,或幫助齊國攻伐宋國。……而唯一能化解這場災難的辦法,即幫助公子章奪取王位!如今你在趙主父身邊受到器重,或有機會助公子一臂之力,使宋國避過這場禍事。而你蒙氏一族,亦能憑此功勞成為趙國權貴,得到封邑與爵位……為兄知你機智聰慧,你自己考慮一下利害吧。”
  
        “……”
  
        蒙仲皺著眉頭,微微點了點頭。
  
        他在仔細思考著田不禋所說的話。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20 01:12 PM

第83章:決定
  
        回到中山王宮後,蒙仲將田不禋的話告訴了蒙虎、蒙遂等一干小夥伴,包括樂毅他也沒有隱瞞。
  
        當然,蒙仲將田不禋話中那段「欲代趙何而王」的話給省略了,畢竟這件事可大可小,蒙仲雖然信任他這群小夥伴,卻也擔心他們無意間將公子趙章與田不禋的意圖透露出去,引起滔天大禍。
  
        然而正因為隱瞞了這些,一干小夥伴們根本不瞭解這件事的嚴重性——他們可能以為只是單純地投奔公子趙章而已。
  
        想來想去,蒙仲還是認為應該與蒙鶩商量一番,畢竟後者乃他蒙氏一族的少宗主,似這種事關蒙氏一族、甚至事關宋國的大事,他理當與蒙鶩商量。
  
        只可惜蒙鶩目前仍在沙丘行宮一帶,蒙仲暫時沒有得到機會。
  
        待等到十月前後,趙國對於中山境的掌控基本上已經差不多了,見此,宋國使者李史求見了趙主父,按照宋王偃的意思,重提「趙宋伐齊」之事。
  
        於是,趙主父便召集了公子章、趙袑、牛剪、趙希、李疵等將領,商議此事。
  
        公子趙章當然是支持「趙宋伐齊」的,畢竟他最倚重的幕僚田不禋就是宋國的遣臣,毫不誇張地說,他需要宋國的支援才能從趙王何手中奪回王位。
  
        至於其餘趙袑、牛剪、趙希、李疵等趙將,卻態度不一。
  
        值得一提的是,趙袑、趙希二人是趙氏王族子弟,而牛剪、李疵則是趙主父的愛將,前者被趙主父授予統帥趙國騎兵的權利,後者則常年坐鎮在曲陽,在曾幾何時,這四位趙將皆對趙主父的話言聽計從,可現如今,他們卻提出了異議:
  
        趙袑、趙希二人表示,他趙國的首要是覆亡中山國,如今目的已經達成,理當知會邯鄲,而不是立刻展開與齊國的戰爭。
  
        李疵則表示目前當以繼續穩固中山的民心為主,不可輕易再與齊國開戰。
  
        唯獨牛剪,他在商議時一言不發,也不曉得此人是願意服從趙主父的命令,還是另有打算。
  
        總而言之,整場會議只有公子趙章堅定不移地支持聯合宋國討伐齊國。
  
        當時蒙仲就伺立于趙主父身邊冷眼旁觀著這場軍議,在有對比的情況下,對公子趙章有了幾分好感——儘管他很清楚趙章這麼做也只是為了得到宋國的幫助,但至少他還願意與宋國攜手不是麼?
  
        就在諸將爭議不下時,趙主父沉聲說道:“諸位,趙宋同盟,乃是我於近三十年前簽署的盟約,我與宋王偃相約共同抗擊齊國,而後,我趙國五伐中山,宋國每每皆陳兵于宋齊邊界,今日,我趙國終於覆亡中山,焉能罔顧宋國的貢獻?……難道我趙人,乃無情無義之輩麼?”
  
        見趙主父都已經將話說到這份上了,在場諸將唯有保持沉默。
  
        此時,趙主父轉頭對宋國使者李史說道:“尊使,請回覆宋王,使趙宋兩國相約共擊齊國,宋國起兵之時,便是我趙國伐齊之日!”
  
        聽聞此言,宋國使者李史拱拱手,一臉歡喜地說道:“趙主父仁義,在下當即回國將這個好消息告知宋王。”
  
        趙主父微笑著點了點頭。
  
        而在此期間,蒙仲靜靜地看著這一幕。
  
        在他看來,趙主父在趙軍中仍有不少威望,只至少在他力排眾議決定討伐齊國後,那幾名對此存有疑慮的趙將都不再說話,但反過來說亦能看出,趙主父對國家、對軍隊的掌控力正在逐步消減。
  
        數日後,趙主父任命李疵暫守中山,等待邯鄲那邊派治理的官員前來接任,而他自己,則帶著公子章、趙袑、牛剪、趙希等人,率領軍隊返回沙丘行宮。
  
        此時,蒙仲終於有機會見到蒙鶩,將田不禋的話告訴後者。
  
        在二人的一次談話中,蒙鶩在聽罷了蒙仲的轉述後深深皺起了眉頭。
  
        說實話,蒙鶩萬萬沒有想到趙國的水居然那麼深。
  
        要知道,但凡牽扯到王族的爭權內鬥,那基本上就是「不得生即得死」的狀況,勝則為王,敗則屍骨無存。
  
        自古以來皆是如此。
  
        “田不禋的話……有幾分可信?”蒙鶩皺著眉頭問蒙仲道。
  
        “應該至少有七八分可信。”蒙仲回答道。
  
        他仔細分析過田不禋的話。
  
        固然,田不禋選擇支持公子趙章,顯然也有他自己的私心在,但整體是沒有錯的——說白了,他沒有能力去影響趙王何,哪怕是曾經的太子趙何,因為趙相肥義不會坐視他在旁挑唆趙國的邦交,給趙國未來的君主灌輸有利於宋國的思想。
  
        再加上有趙成、李兌等親善齊國的趙臣在趙王何身邊,以田不禋區區一名宋國遣臣的尷尬身份來說,他想要接近趙王何,簡直比登天還難。
  
        而在這種情況下,田不禋選擇了無人問津的廢太子趙章,希望通過幫助趙章奪回王位,使趙國繼續與宋國維持同盟,總體來說這是正確的的考量。
  
        關鍵在於這條路太艱難了,公子趙章的權勢與地位,與趙王何相比實在相差太遠,唯一的好消息是,趙主父現如今因為某些原因,也似乎在提高公子趙章的地位——在趙主父的幫助下,公子趙章是否能從趙王何手中奪回本該屬於他的王位呢?
  
        說實話,蒙仲還真說不準。
  
        “那就協助公子章!”
  
        在思忖了許久後,蒙鶩咬牙說道。
  
        蒙仲有些驚訝地抬頭看向蒙鶩。
  
        似乎是猜到了蒙仲的心思,蒙鶩沉聲說道:“雖然協助公子章這條路很艱難,但我蒙氏一族在趙國毫無根基,想要從趙王何手中得到爵位與封邑,那更是艱難。……更何況如你所言,趙王何偏向齊國而非我宋國,一旦他從趙主父手中接掌國政,我宋國的局勢怕是會變得異常艱難,如此一來,我宋國可能因此遭難,而我蒙氏,怕也會因此失去權力與地位……”
  
        蒙鶩的意思很直白:他蒙氏一族的根基在宋國,如果宋國蒙難,被趙齊兩國攻伐,蒙氏一族可能就會失去目前所擁有的一切,這才是最根本的。
  
        “我明白了。”
  
        蒙仲點了點頭。
  
        當日,蒙仲與蒙鶩聊了許久,向後者確認了某些事,旋即這才告辭離去,返回趙主父身邊。
  
        當蒙仲回到趙主父身邊時,趙主父正在行宮內與公子章、趙袑、牛剪、趙希、李疵、許鈞等趙國的將領吃酒。
  
        期間,冷不丁瞧見蒙仲悄無聲息地走入殿內,接替了蒙遂的值守,趙主父雙眉一挑,但並沒有多說什麼,以至於除了公子章與田不禋以外,其餘趙將竟沒有發現蒙仲。
  
        隨後,待諸將喝完酒相繼告辭後,蒙仲難免又被趙主父調侃“擅離職守”,不過調侃歸調侃,趙主父也沒有追究什麼。
  
        顯然,對於蒙仲的一些行為,其實趙主父是看在眼裡的,包括蒙仲一次次拜訪公子章與田不禋,只不過趙主父出於某些沒有深究,默許了蒙仲的行為而已。
  
        當晚,輪到蒙仲在趙主父歇息時值守。
  
        趁著這段寂靜的時候,蒙仲忍不住再次深思田不禋的話,以及蒙鶩對此的決定。
  
        說實話,儘管蒙鶩決定要介入趙國奪位內爭,助公子章一臂之力,但事實上,蒙仲仍然可以置身事外,甚至帶著蒙虎等人返回宋國。
  
        倘若他恩師莊子在旁的話,多半會建議他抽身事外,莫要插手趙國的內爭,畢竟但凡王室的內爭,那是深不見底的深淵,一旦行差踏錯,就是萬劫不復的結局。
  
        但考慮到趙國日後或有可能與齊國結盟,蒙仲又深深為宋國感到擔憂。
  
        誠然,他對宋王偃的印象其實談不上好,但此刻,他卻不能否認宋王偃的某些言論的確是正確的。
  
        當初宋王偃曾對他言,若宋國不能自強,就會遭到齊國等其他國家的進攻。
  
        當時蒙仲還覺得這是宋王偃為了攻伐滕國的藉口,但現如今,在聽了田不禋講述的那一番後,他必須承認,有時候,人必須要未雨綢繆。
  
        是否相助公子趙章奪取王位,其實對於蒙仲而言並不重要,關鍵在於如何維持趙宋同盟,畢竟趙國是宋國在中原唯一的盟國,宋國周邊的齊、魏、楚等大國,皆與宋國存在衝突,倘若最後連趙國這個盟國也失去了,宋國必然是四面皆敵的局面,到那時候,宋國如何抵擋齊、魏、楚、甚至是趙國的進攻?
  
        「……若有朝一日故國已不復存在,這豈非是一件令人悲傷的事嗎?」
  
        蒙仲的腦海中,響起了他義兄惠盎曾經說過的話。
  
        確實,宋王偃也好、宋太子戴武也罷,蒙仲對於他們沒有什麼感情可言,但不能否認,他對“宋”這個國家,仍保留著很深的感情,畢竟那是他出生的故國,在這個國家,有生他養他的故鄉景亳蒙邑……
  
        他不能坐視宋國失去趙國這個盟國,以至於落到四面皆敵的局面,甚至於最終遭到諸國的圍攻。
  
        『……怕是又要讓夫子感到失望了。』
  
        深深吸了口氣,蒙仲轉頭看向與他一同值守的穆武,低聲說道:“阿武,把阿虎他們都叫來,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們。”
  
        見蒙仲神色嚴肅,穆武點點頭,當即喚來了蒙虎、武嬰、蒙遂、向繚、華虎、樂進、樂續幾人,而讓蒙仲稍感錯愕的是,他連樂毅都喊過來了。
  
        該不該將這件事告訴樂毅呢?
  
        蒙仲有些遲疑。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20 01:15 PM

第84章:決定(二)
  
        “阿仲,什麼事不能留到明日再說啊?”
  
        無緣無故被穆武叫醒,蒙虎一臉抱怨的說道。
  
        然而,蒙仲卻沒有理會蒙虎,對諸同伴解釋道:“我想了很久,認為有件事應該事先告訴你們內情……”
  
        說罷,他轉頭看向樂毅,眼眸中閃過幾絲遲疑之色。
  
        倒不是蒙仲不信任樂毅,事實上在經過相處後,他感覺到樂毅也是重情重義之人,但問題是這件事利害太大,而樂毅終歸是已經亡國的中山國人,他是否會願意為了宋國的利益而守口如瓶呢?
  
        樂毅看出了蒙仲的遲疑,故作不在意地說道:“要不,由我值守在趙主父身邊吧。”
  
        聽到這話,蒙仲想了想,對樂毅說道:“阿毅,不是我不信任你,而是我要講述的這樁事厲害關係太大。……另外,這件事跟你其實毫無關係,你完全可以置身事外。但如果你想聽,我仍然會告訴你,因為你也是我們當中的一員,只不過,如果你最終決定不置身事外,我希望你能保守這個秘密。”
  
        看著蒙仲的雙目,樂毅微微有些動容,但他仍然冷靜地說道:“假如你們願意信任我,請告訴我實情,我不想……”
  
        他看了看左右,意思很明白:他希望融入蒙仲等人當中,不希望被排斥。
  
        見此,蒙仲點點頭,旋即轉頭對蒙虎說道:“阿虎,你在這值守,若有變故就大喊。”
  
        “哈?”
  
        蒙虎聞言一愣,不滿地說道:“我也想聽啊。”
  
        “回頭告訴你。”
  
        “那好吧。”蒙虎無奈地應了一聲,旋即,他在一陣冷風中縮了縮脖子,催促道:“那你們可要快點回來啊,這兒怪冷的。”
  
        他與蒙仲是從小玩到大的族伴,當然不會去考慮信任不信任的問題——而事實上,蒙仲最信任的,恐怕也就是蒙虎與蒙遂二人了。
  
        蒙仲點點頭,便帶著蒙遂、樂毅等其餘一干同伴,來到了沙丘行宮後殿的一間小殿,即他們這些人的住處。
  
        在來到這間小殿時,蒙仲打發走了在走廊上值守的趙卒——以他如今在趙主父身邊的地位,倒也有權力指揮那些尋常的趙卒。
  
        關上殿門,蒙仲示意諸人圍坐成一圈,旋即他壓低聲音說道:“趙王何親齊國而遠宋國,是故,田不禋田大夫希望助公子章奪取王位……”說到這裡,他見諸人面露驚駭之色,連忙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阿仲,你的意思是,公子章與田大夫想要……謀反?”向繚一臉驚駭地問道。
  
        在旁,樂毅亦是滿臉震驚。
  
        旋即,他看了一眼蒙仲,心中滿滿的都是感動。
  
        畢竟正如蒙仲所言,這件事利害太大了,然而蒙仲卻願意將真相透露給他,這豈非就是信任麼?
  
        微微點了點頭,蒙仲壓低聲音說道:“今日,我為此詢問過蒙鶩叔的態度,蒙鶩叔決定助公子章一臂之力,眼下我將這件事告訴你們,由你們自己做決定,如果你們不願參合,我可以設法讓你們回宋國……”
  
        “你這話說的!”
  
        樂進打斷了蒙仲的話,略有不滿地說道:“你覺得我等是膽怯怕事之人麼?”
  
        旋即,向繚皺著眉頭說道:“趙王何親向齊國,必然對我宋國不利……那這件事還真必須插手,只是,以我等的能力,真能助公子章奪取王位麼?”
  
        聽了他的話,諸人亦是面面相覷。
  
        要知道,儘管他們這幾個月來受趙主父親自指點武藝,但畢竟還年輕,充其量也就只是一名趙卒實力而已——只不過是多了他們這幾名士卒,公子章就能奪取王位了?這簡直在開玩笑!
  
        聽到向繚的話,蒙仲亦沉默了片刻。
  
        因為向繚說得沒錯,以他們的年紀、能力,還有在趙國的地位,想要插手趙國王王室內部的爭奪,那簡直就是自尋死路。
  
        但反過來說,倘若袖手旁觀,或者逃回宋國,蒙仲對此又心中不甘——確切地說是惶恐,惶恐于公子章奪位失敗,介時,一旦趙主父身亡,宋國或許就將失去趙國這個盟國。
  
        總而言之,無論成與不成,蒙仲都希望自己能參與這件事,為宋國盡自己最大的努力,這樣日後才不至於後悔。
  
        在聽了蒙仲的解釋後,諸人皆微微點了點頭。
  
        旋即,素來沉默寡言的武嬰率先開口說道:“阿仲,你的思慮是正確的,如今我宋國面臨危機,無論是為了國家還是為了國內的族人,我等都務必要竭盡努力,挽留宋國與趙國的盟約……雖然我可能起不到什麼作用,但我還是願意留下,助你一臂之力。”
  
        “武嬰,你這話說的,你要是都起不到什麼作用,那我等怎麼說?”樂進笑嘻嘻地說了句,旋即對蒙仲說道:“就像武嬰所說,這件事我等不能回避,否則,日後宋國必遭大禍。”
  
        旋即,蒙遂、向繚、華虎、穆武、樂續等人亦相繼開口,表示願意留在趙國,跟蒙仲、蒙鶩二人一同協助公子章。
  
        只剩下樂毅還未表態,於是乎,眾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看向了樂毅。
  
        此時,蒙仲亦看著樂毅說道:“阿毅,如我方才所言,這件事與你無關,你完全不必牽扯其中,只希望你能保守……”
  
        然而,他的話還未說完,就被樂毅給打斷了。
  
        他目視著蒙仲等人,誠懇地說道:“哪怕是為了回報你們對我的信任,我也願意幫助你們。……我雖然出身中山,但宋國才是我子姓樂氏的祖籍所在,我也不希望它像中山國那樣覆亡……”
  
        蒙仲等人聞言大喜,一時間,或有人摟住樂毅,或有人拍拍後者的背部,盡顯親近。
  
        在一番打鬧後,諸人這才平靜下來,此時,向繚重提了方才的疑慮:“阿仲,雖然事情定下來了,但我實在疑慮,單憑我等僅有的力量,如何能……提供助力?”
  
        “靜待時機。”
  
        蒙仲低聲說道:“對於公子章與田大夫的意圖,其實趙主父是清楚的。……據我觀察,趙主父似乎後悔于將王位傳給趙何,是故最近一直與公子章親善……難道你們不曾想過,近幾個月,為何趙主父會盡心盡力地教授我等武藝麼?”
  
        “你是說……”向繚好似想到了什麼。
  
        “想來趙主父並不打算僅僅用我等為近衛。”樂毅看了一眼蒙仲後說道,這個疑問,他早前就對蒙仲提及過,只是當時蒙仲沒有正面回答,沒想到其中竟然還有這樣的內情。
  
        朝著樂毅點了點頭,蒙仲壓低聲音說道:“是故,我等要做的事很簡單,即把握住趙主父給我們的每一個機會,取得軍職,掌率軍隊……趙主父會給我們機會的,只要我們能把握住。”
  
        眾人聞言點了點頭。
  
        商議完畢後,蒙仲讓樂毅、蒙遂二人去代為值守,而他則帶著蒙虎回到這間小殿,將方才的話再告訴蒙虎。
  
        正如他所料,蒙虎對於趙國內爭不內爭什麼的毫不關心,並且他的腦袋也不擅長去思考這件事對宋國的利弊,他只是大大咧咧的告訴蒙仲,只要蒙仲做出決定即可,畢竟他們三個族兄弟幼年時就曾許下同甘共苦的承諾。
  
        次日,趙主父在中午用飯時,才見到蒙仲、蒙虎二人來代樂毅、蒙遂二人的班。
  
        也不知怎麼著,趙主父在盯著蒙仲看了半響後,忽然隨口說道:“蒙仲,你的眼神變得不同了。”
  
        “眼神?”蒙仲不是很明白。
  
        只見趙主父喝了一口酒,平靜地說道:“初見你時,你眼中並無幾分銳色,以至於我一時沒有看出,你竟然是一名在戰場上殺過人的優秀士卒,直到你殺死那頭鹿,鹿血濺在臉上而面不改色,我才隱約察覺到。而今日的你……”
  
        他轉頭看向蒙仲,看著後者的雙目,平靜地說道:“而今日的你,眼神極為銳利,讓我想到了以往狩獵時遇到的那些野獸,那些兇猛的野獸在捕捉獵物時,大概就是你這種眼神。……究竟是什麼事,讓你的眼神發生了這樣的改變呢?”
  
        蒙仲被趙主父的話說得有些發懵。
  
        他轉頭也讓蒙虎瞧了瞧,但蒙虎卻搖了搖頭,表示沒有看出什麼。
  
        見到這一幕,趙主父輕笑著說道:“我這一生所見之人無數,豈會看不出來?”
  
        “那是好還是不好呢?”蒙仲姑且順著趙主父的話說道。
  
        只見趙主父深深看了幾眼蒙仲,旋即微笑說道:“這是相當好的眼神!讓我想起了當年,當年我父趙肅侯過世,諸國借悼念之名試圖瓜分我趙國,我曾在邯鄲王宮內的一口池子旁暗自發誓,發誓守護國家,為此不惜一切,當時我看到自己的眼睛,就跟你今日一般,這是人在有所覺悟……”
  
        正說著,忽然殿外有一名趙卒走入,抱拳稟告道:“趙主父,邯鄲有使者至。”
  
        在經過趙主父的允許後,便有一名目測四十餘歲的男子走入殿內,拱手將一封竹簡遞給趙主父。
  
        趙主父攤開竹簡瞅了兩眼,便將那名使者打發了。
  
        待那名使者離去後,趙主父目視著手中的逐漸,輕哼一聲。
  
        見此,蒙仲好奇問道:“是不好的消息麼?”
  
        只見趙主父似笑非笑地搖了搖頭,淡淡說道:“邯鄲欲設宮筵慶賀我趙國覆亡中山,請我回邯鄲……”
  
        說到這裡,他負背雙手微微吐了口氣,眼眸中閃過幾絲異色,平淡說道:“我欲伐齊國的消息走漏了,被邯鄲那邊知曉了。”
  
        蒙仲愣了愣,旋即詢問道:“那邯鄲的宮筵……”
  
        只見趙主父冷笑一聲,一雙虎目中閃過幾絲厲色。
  
        “我趙雍,從來不懼於人!”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20 01:19 PM

本帖最後由 jean09072001 於 2019-2-20 01:23 PM 編輯

第85章:再往邯鄲
  
        趙主父當然不會畏懼邯鄲那一圈的趙國君臣,不過他同意前往邯鄲參加宮筵,卻還有另外幾個原因。
  
        比如說,沙丘這邊的駐軍尚未做好討伐齊國的準備,以及他派往燕國聯合討伐齊國的使者,此刻也仍在途中,包括宋國的使者李史——總而言之,「趙燕宋三國聯合討伐齊國」,可能要等到明年才會發動,因此趙主父有足夠的空閒。
  
        至於第二個原因,那即是趙主父準備為公子章爭取點利益,畢竟公子章從十五歲時就跟著他攻伐中山國,為趙國立下不少功勞,可直到如今仍然只是“廢太子”的身份,別說趙主父越來越於心不忍,就連趙國的國人,也有許多人對此難以理解。
  
        其實這件事說到底,還是因為吳娃的關係:在寵愛的美人吳娃尚且活著的時候,趙主父根本不曾考慮過公子章的問題,直到前幾年吳娃過世了,且趙主父也將王位傳給了吳娃之子趙何,這時候趙主父才漸漸改變了想法,甚至於,在心中完全轉換了對趙章、趙何二人的看法。
  
        不得不說,這讓蒙仲對那位喚作吳娃的王后孟姚氏產生了極大的好奇——那究竟是一位什麼樣的女子,才能讓趙主父為她神魂顛倒到這種地步。
  
        只可惜吳娃前幾年就過世了。
  
        但蒙仲仍然可以從趙主父、公子章父子二人那片言細語的講述中得到猜測:那一定是一位手段相當厲害的女子。
  
        在啟程前往邯鄲前,蒙仲再次請見了公子章與田不禋,表達了自己一行人願意助公子章一臂之力的意思,這讓公子章與田不禋感到十分高興。
  
        在旁,田不禋捋著他那兩撇小鬍子笑而不語,顯然是早已猜到蒙仲最終會做出這樣的決定——因為他覺得蒙仲聰穎而睿智,而聰穎睿智的人,最終能權衡利害,投身到他們這邊。
  
        當即,公子章更為親近地拍拍蒙仲的肩膀,說了些類似「我定然不會虧待你們」的話,並給了蒙仲一塊符節,方便蒙仲以及他的小夥伴們日後能自由出入他率下的軍隊,及時向他傳遞消息。
  
        不過話說回來,公子章對蒙仲等人的期待,恐怕也就只有“傳遞消息”這種程度了,因為他也不瞭解蒙仲等人的能力,誰讓蒙仲這群少年實在太年輕了呢。
  
        當然,公子章對蒙仲本人的期待,則在此之上,但這也只是因為蒙仲乃莊子的弟子,宋國重臣惠盎的義弟。
  
        說實話,這讓蒙虎、華虎、樂進、樂續幾人有些失望,他本來還以為,在他們投奔公子章之後,公子章就會立刻授予軍職,讓他們都成為執掌兵隊的將領。
  
        對此,蒙仲只能好言安慰:“趙主父會給我等機會的,只要我等能把握住。”
  
        他並不介意公子章沒有像蒙虎所說的那般重用他們,授予他們軍職,畢竟他們此刻寸功未建,倘若如此輕易就受到提拔,讓那些追隨公子章的趙將如何看待他們?
  
        更何況,似這般從公子章手中取得軍職與兵權,這怎麼談地上是助公子章一臂之力呢?
  
        “我等必須想辦法從其他途徑掌握兵權,以此來增強公子章的力量。”樂毅就此事對諸人說道。
  
        他的建議,得到了蒙仲、蒙遂、向繚三人的認可與支持。
  
        兩日後,趙主父帶著公子章與、田不禋,與一干趙將,包括蒙仲等一行少年近衛,啟程前往邯鄲。
  
        由於隊伍裡的全員都是騎乘戰馬趕路,因此,僅僅過了三日,一行人便從沙丘抵達了邯鄲。
  
        再次來到邯鄲這座趙國的都城,蒙仲心中頗為感慨。
  
        記得前一陣子他來到邯鄲時,心中並無諸般雜念,只想著見識趙國的強盛與繁榮,而現如今,他卻被牽扯到趙國王族內部的爭權奪利當中。
  
        他微微歎了口氣。
  
        似乎是瞧見了他的歎息,蒙遂好奇問道:“怎麼了,阿仲?”
  
        只見蒙仲坐在戰馬上,抬頭瞧著邯鄲城門上所銘刻的字,低聲說道:“我只是在想,踏入這座城池,可能你我畢生都達不到夫子所說的‘逍遙’進階了……”
  
        聽聞此言,除樂毅、蒙虎有些困惑外,其餘蒙遂、樂進等人都為之沉默了。
  
        旋即,華虎低聲嘟囔了一句:“本來就達不到好吧?反正我是從來沒指望過。”
  
        聽了這話,武嬰、向繚、樂進、樂續,包括蒙仲、蒙遂,皆不同程度地笑了起來。
  
        的確,莊夫子所教導他們的“逍遙”境界,實在是太高深了,就仿佛是夜空裡的明月,仰望能在夜空中瞧見,低頭能在水潭中瞧見,但無論是從夜空還是從水潭中,就無法觸摸到那輪崔璨的明月。
  
        “大概是只有仙人才能辦到。”華虎聳聳肩說道,旋即就被武嬰很不客氣地在背上拍了一下——武嬰非常尊敬莊子,哪怕知道華虎只是調侃,也不能忍受。
  
        蒙仲制止了同伴的打鬧,旋即看了一眼越來越近的邯鄲城,低聲說道:“好了,進城吧。”
  
        在他說話時,趙主父帶著公子章,一馬當先向邯鄲城奔進,他們立刻跟了上去。
  
        由於隊伍提前向邯鄲通知了行程,因此當趙主父一行人抵達邯鄲城的時候,城外已經有趙國的臣子在那恭迎。
  
        迎接的隊伍,約有五百名趙卒,於左右列隊,而在這支隊伍的最前方,則站著三名年紀皆在五六十歲左右的老臣,皆衣著鮮亮。
  
        蒙仲好奇地遠遠觀瞧。
  
        那三名華衣老者,居中的那位蒙仲認得,即趙國的國相肥義,至於另外兩位,他就感到陌生了。
  
        於是,趁著趙主父、公子章二人跟以趙相肥義為首的那三名華衣老者寒暄客套時,蒙仲駕馭戰馬,不動聲色地來到田不禋身邊,低聲詢問道:“阿兄,趙相肥義身邊的那兩名老者是何人?”
  
        田不禋捋了捋鬍鬚,低聲說道:“即我此前所說的趙成、李兌二人。”
  
        說罷,他又進一步解釋道:“趙成,乃是趙肅侯的弟弟,趙主父的叔父,在趙氏王族中極有威望,就連趙主父也不得不給他面子;至於李兌,此人乃是趙國上卿「李同」的孫子,年輕時就已借助祖輩的功勞得到了「奉陽君」的爵位,據趙主父當年還未繼承君位的時候,李兌就已經受趙肅侯重用,任命為國相。肥義出任相位,還要在此人之後。”
  
        蒙仲恍然地點點頭,總算是明白了田不禋為何如此忌憚趙成與李兌二人。
  
        此時,趙主父與肥義、趙成、李兌等人已寒暄完畢,眾人一併騎馬入城。
  
        可能是得知趙主父今日回歸邯鄲,邯鄲城內的趙人爭相立於街道上觀瞧,好在有一隊隊趙卒維持治安,才沒有引發混亂。
  
        在此期間,趙主父跨坐在戰馬上,伸手朝著街道上兩旁的趙人揮手示意,引起那些趙人瘋狂的呼喊擁護聲。
  
        看來趙主父還是有很大威望的。
  
        蒙仲暗自想道。
  
        可能是看出了蒙仲的心思,田不禋捋著鬍鬚低聲笑道:“你是否在驚訝于趙主父的威望?呵,畢竟趙主父乃是趙人普遍擁護的雄主,剛繼位時就瓦解了其餘諸國試圖瓜分趙國的陰謀,此後又為趙國開疆辟土,打下偌大的「代郡」,又擊敗林胡、匈奴、婁煩等幾支異族,迫使其向趙國臣服,此番又覆亡了中山國……趙王何雖已是趙國的新君,但論在趙人心中的威望,還遠遠不能與趙主父相提並論。”
  
        聽了田不禋的話,縱使是蒙仲亦忍不住感歎于趙主父對趙國的貢獻。
  
        同時他也發現,趙主父與宋王偃確實很相似,同樣的崇尚武力,同樣的具有野心,這也難怪這兩位君主能一拍即合,促成近三十年的趙宋同盟。
  
        片刻後,趙主父一行人便來到了邯鄲城內的趙王宮。
  
        此時,趙王何已率領著其餘趙國的臣子,在王宮門前恭迎,在大庭廣眾之下,趙王何親自上前為趙主父牽住韁繩,以便於趙主父能從馬背上下來。
  
        看到這一幕,蒙仲心下暗暗想道:雖然趙國的君權正在逐步轉移到新君趙何這邊,但相比之下,趙主父還是擁有極大的權力與威望。
  
        比如說此刻趙王何為趙主父牽馬,哪怕那只是子對父的尊敬,但在旁的趙國臣子能淡然看著趙何這位“新君”這樣做,可見眼下“主父”仍淩駕於“新君”之上,只不過,不知這種關係還能維持多久。
  
        “我兒這段時日治理國家,辛苦了。”
  
        在下了馬後,趙主父雙手抓住兒子趙王何的雙臂,微笑著點頭讚譽道。
  
        趙王何連忙說道:“兒子不辛苦,主父征戰在外,才是辛苦……”
  
        隨後,以公子章為首,眾人又向趙王何躬身行禮。
  
        在這種場合下,蒙仲等人連向趙王何躬身行禮都沒有資格,因此當公子章向趙王何行禮的時候,他有機會看到趙主父的神色——可能僅僅在只是一瞬間,當趙主父看到容貌、勇武都酷似于他的公子章,彎腰向弟弟趙王何行禮時,趙主父深深皺起了眉頭。
  
        在此之後,原本臉上還掛著幾許笑容的趙主父,神色忽然就冷淡了起來。
  
        雖然他臉上仍然帶著幾分笑容,但憑蒙仲這些日子對趙主父的瞭解,他覺得趙主父此刻的笑容頗為勉強應付。
  
        “主父,兒子已在宮內準備了筵席,請主父入宮。”
  
        在雙方見禮完畢後,趙王何與肥義、趙成、李兌等人,將趙主父、公子章以及其餘人引入了王宮。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20 01:22 PM

本帖最後由 jean09072001 於 2019-2-20 01:24 PM 編輯

第86章:同浴(福利)
  
        宮筵之前,先要沐浴更衣。
  
        以趙主父的身份,雖然他已將邯鄲的王宮讓給了趙王何,可一旦回到邯鄲,當然是下榻在王宮內,而公子章與田不禋,則回前者在邯鄲的府邸。
  
        其餘趙臣,在邯鄲城內有府邸的回府邸,沒有府邸的則到驛館,總之要沐浴更衣後,才能前往宮筵。
  
        至於蒙仲等人,他們作為趙主父的近衛,當然是跟著趙主父入宮。
  
        在幾名宮侍的帶領下,趙主父與蒙仲一行人來到了一座宮殿,待走入宮殿內後,蒙仲等人這才發現殿內竟然修砌了一口池子,且這口池內此刻正冒著熱氣,顯然是為趙主父沐浴而準備的。
  
        “蒙仲,你再選一人跟著我。”
  
        趙主父吩咐了一句,就在幾名宮侍的服侍下寬衣,然後踏入了那口熱氣騰騰的水池,坐在水池中,發出一聲舒服的聲音。
  
        『跟著?什麼意思?』
  
        蒙仲還未回過神來,就見有幾名宮侍迎了上來,恭敬地詢問道:“不知哪位是蒙仲……大人?”
  
        “呃,我是蒙仲……”
  
        蒙仲還未反應過來,此刻就見趙主父躺坐在熱水池中催促道:“快進來,長途跋涉之中,就得好好泡泡身體,紓解疲倦。”
  
        這意思,是要跟著沐浴?
  
        蒙仲有些錯愕地問道:“趙主父,我也要麼?”
  
        只見趙主父將手從水池裡抽出來,指了指蒙仲幾人笑著說道:“不止是你,你們所有人都要,不過這池子坐不下那麼多人,你再挑一人,其餘人到偏殿去洗浴吧,自會有人服侍你們。”
  
        聽聞此言,蒙仲與諸人合計了一下,最終選了蒙虎,因為這傢伙有時候性格太拗,一旦犯起脾氣,連蒙遂都勸不住。
  
        於是,蒙仲讓蒙虎留了下來,至於其餘小夥伴,則被兩名宮侍領到偏殿去了。
  
        旋即,便有兩名女性宮侍迎上前來,準備為蒙仲、蒙虎二人寬衣解帶,這讓蒙仲、蒙虎二人下意識地就抓緊了自己的腰帶。
  
        瞧見這一幕,趙主父哈哈大笑,調侃蒙仲、蒙虎二人道:“我觀你二人,也已到了該成婚的年紀,然而,竟然還未嘗過女人的滋味麼?”
  
        聽到這話,在旁的宮侍們臉上都露出了幾許笑容,尤其是其中那幾名女性,更是赤裸裸地用眼神挑逗著蒙仲、蒙虎二人。
  
        見蒙仲、蒙虎二人實在是放不開,趙主父無奈地搖了搖頭,拍了拍手吩咐道:“好了,都退下吧,讓這倆小子自己來。”
  
        聽聞此言,殿內的宮侍們紛紛離去。
  
        此時,趙主父才對蒙仲、蒙虎二人笑道:“這樣總行了吧?”
  
        蒙仲點點頭,這才與蒙虎脫掉衣服,下了水池。
  
        “啊,好燙!”
  
        大咧咧的蒙虎沒有注意到池水的溫度,怪叫起來。
  
        “這也叫燙?”
  
        趙主父笑了一聲,旋即轉頭看向蒙仲,卻見蒙仲坐在水池內一側,然而右手卻抓著擺在池旁的佩劍。
  
        他調侃道:“你這是護衛我呢,還是準備行刺我呢?”
  
        “都不是。”蒙仲搖了搖頭,看了一眼對面亦赤裸的趙主父,有些尷尬地說道:“我只是覺得有點不適,如果抓點什麼東西,就能稍微紓解一點……”
  
        這個解釋,讓趙主父頗為愕然,不過他倒也確實能看出蒙仲此刻的拘謹,好奇問道:“以往不曾與族人同浴麼?”
  
        “那倒不是。”蒙仲看了一眼正在一旁用雙手劃水的蒙虎,解釋道:“以往常跟阿虎他們在鄉邑的小河中沐浴嬉戲,不過……”
  
        他看了一眼趙主父,不言而喻。
  
        趙主父明白了蒙仲的意思,問道:“你就把我當做你族中的叔伯長輩即可,你不曾與叔伯長輩同浴麼?”
  
        蒙仲搖了搖頭。
  
        “你父親呢?”
  
        蒙仲再次搖了搖頭,解釋道:“我剛出生不久,家父便在戰場上戰死了。”
  
        “這樣……”
  
        趙主父了然地點點頭,投來一個歉意,旋即半開玩笑地說道:“既然如此,你索性就讓我是你父親吧,看你這歲數,你父親應該不會比我年長……這樣你總不會再拘束了吧?”
  
        蒙仲微微一笑,沒有回應趙主父的話。
  
        旋即,他忍不住問道:“趙主父,我聽說,您這半生多次興兵,為趙國打下了代郡,擊敗了林胡、匈奴、婁煩等異族……”
  
        “不錯。”趙主父點點頭。
  
        見此,蒙仲斟酌了一下用詞,對趙主父說道:“趙主父多次興兵,想來有不少趙卒犧牲在戰場上吧?……您,對此是怎麼想的呢?”
  
        趙主父愣了愣,旋即直視著蒙仲問道:“你是認為,我多次興兵,或有無數趙人因此喪生,是這樣嗎?”
  
        蒙仲猶豫著點了點頭。
  
        見此,趙主父微微搖了搖頭,笑著問蒙仲道:“蒙仲,在你看來,一名君主該如何治理他的國家呢?”
  
        “能萬民能安居樂業。”蒙仲回答道。
  
        趙主父聞言微微一笑,點點頭說道:“確實是正確的觀點。……但使萬民安居樂業的前提,是要國家足夠強大,能抵擋住他國的進攻。”他仰起頭說道:“就說我趙國吧,北方有胡戎、匈奴,西邊有林胡、婁煩,就連國家的腹地,曾經也有中山白狄為禍;而在中原諸國,秦國曾一度希望我趙國臣服,魏、韓兩國雖同為三晉,卻時常進犯我趙國,東邊還有齊國虎視眈眈,曾一度聯合中山、燕國攻伐我趙國……在這四面環敵的情況下,你覺得,要如何使萬民安居樂業?”
  
        不等蒙仲回答,他換了一種語氣說道:“首先,要使國家強大!”
  
        從手從池水中抬了起來,趙主父沉聲說道:“我知道你乃道家弟子,且與孟子也有書信往來,但我告訴你,學術思想無法挽救一個弱國,弱肉強食是這世間恒古不變的道理……想要使國人能安居樂業,首先就要使國家強大。……你問我多次興兵可否有諸多的趙人為此喪生,我不會否認,我趙國能有今時今日的強盛,犧牲了無數趙卒,但你問我是否值得,我會告訴你,這是值得的!”
  
        “……”蒙仲臉上露出幾許思索之色。
  
        此時,趙主父換了個姿勢躺在水中,繼續對蒙仲說道:“你只看到了戰爭帶來的害處,卻忽略了戰爭帶來的的裨益……我不是指攻佔其他國家。曾經,西方、北方的異族時常侵略我趙國,肆意屠殺趙人,你可知道在那段時期,究竟有多少趙人死於異族之手麼?絕對比趙國討伐林胡、匈奴、婁煩所犧牲的趙卒多得多。我趙國五伐中山,死傷無數,但這跟中山國曾經攻入我趙國時所做的殺戮少得多。是故,必要的犧牲是值得的,這些趙卒的犧牲,能令更多的趙人生存下來,像你所說的那樣,能安居樂業,而在這些趙人中,亦有那些犧牲趙卒的親人。……我趙雍並非喜好征戰,只是沒有辦法,我初繼位的時候,便面臨諸國試圖瓜分我趙國的危機,當時我就意識到,你不殺人,人就殺你;若你不能變得強大,就註定會成為他人口中的肉……”
  
        聽到趙主父這番話,蒙仲忽然想起了曾經宋王偃的那番話,記得宋王偃的那番話,與趙主父今日所言幾乎一模一樣。
  
        “先有王政,然後才有仁政,倘若一名君主連國家都守不住,談何施行仁政,使萬民能安居樂業呢?”
  
        “……”蒙仲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仁政,這是孟子的思想,他認為仁政能使一個國家變得強大,但今日趙主父卻說,一個國家的根本是王政,只有王政得到貫徹,才有可能去實現仁政。
  
        這兩種衝突的思想,讓蒙仲思考了許久。
  
        見蒙仲面露沉思之色,趙主父笑著說道:“小子,這是一國之相才會去考慮的事,對你來說還太早了。好了,時候不早了,趕緊洗浴。”
  
        蒙仲點點頭,加快洗浴。
  
        隨後,趙主父便將伺立於殿外的宮侍喊了進來,替他準備了一套嶄新的袍子,同時也替蒙仲、蒙虎二人要了一套新的甲胄。
  
        為了照顧蒙仲與蒙虎二人,趙主父又遣退了那些宮侍,以便二人擦乾身體,換上嶄新的甲胄。
  
        直到蒙仲、蒙虎二人穿著完畢,趙主父才再次喚入宮侍,讓那些人伺候他更衣。
  
        而在此期間,蒙虎守在殿外,而蒙仲則守在殿外。
  
        不知過了多久,蒙虎在殿外怪叫了一聲。
  
        “怎麼了,阿虎?”蒙仲下意識地按住了佩劍。
  
        “沒事,沒事,就是樂進他們回來了……”蒙虎有些心虛地解釋道。
  
        蒙仲將信將疑,邁步走入殿外,卻見蒙虎站在蒙遂、武嬰等人當中,此刻正頓足捶胸。
  
        一問之下蒙仲才知道,原來蒙遂、武嬰、樂毅他們那邊,都有專門的女官服侍他們沐浴更衣,並且樂進還一臉陶醉地將這件事告訴蒙虎,以至於當蒙仲再次出現在後者面前時,後者一臉幽怨地看著他。
  
        翻了翻白眼,蒙仲再次走入殿內。
  
        片刻後,趙主父沐浴更衣完畢,便領著蒙仲、蒙虎等人前往宮筵所在的宮殿。
  
        期間,蒙仲注意到了趙主父的神色,見後者神色嚴肅,心中微微一凜。
  
        他有預感,今日的宮筵上肯定會發生點什麼事。
  
        而且這件事,或會影響趙國國內目前的格局。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20 01:22 PM

本帖最後由 jean09072001 於 2019-2-20 01:24 PM 編輯

第87章:宮筵
  
        片刻後,蒙仲等人跟著趙主父來到了主殿的正殿,只見在寬敞的殿內,已整整齊齊地擺放著諸多的案幾與坐墊,而這些坐席上,也分別都坐滿了人。
  
        粗略一數,怕是有兩三百個坐席之多。
  
        而在殿內的最深處,又有兩張並立的坐席,一處坐席坐著趙王何,還有一處則空著,顯然是趙主父的席位。
  
        “這、這麼多人?”
  
        偷瞄了一眼殿內,瞧見殿內坐滿了趙國的臣子,蒙虎咽了咽唾沫,忍不住小聲嘀咕道。
  
        縱然他的性格再直,也曉得此刻坐在殿內的那些人皆是趙國的臣子,身份比之他不知要高到哪裡。
  
        “畏懼?”
  
        趙主父回頭對蒙虎問道。
  
        仿佛是感覺到被看輕,蒙虎梗著脖子說道:“我才不懼。”
  
        “那就好。”
  
        趙主父微微一笑,旋即對蒙仲叮囑道:“待會,你等就坐到趙章身後去吧。”
  
        聽聞此言,蒙仲稍稍一皺眉,反問道:“這樣合適麼?”
  
        的確,蒙仲一行人乃是趙主父的近衛,倘若貿貿然坐到公子趙章那一圈當中,難免就會被人懷疑立場。
  
        “考慮的還挺周到的。”
  
        趙主父曬笑一聲,對蒙仲說道:“你也可以繼續跟著我。好處是這樣不會引起關注,壞處是沒有坐席,你自己思量吧。”
  
        『引起關注?是指先讓此刻殿內的那些人“認識”我麼?』
  
        蒙仲暗自猜測道。
  
        而此時,趙主父已邁步走向了殿內。
  
        “主父到。”
  
        在殿外衛士的一聲通唱中,趙主父邁步走入殿內。
  
        頃刻間,原本還頗為喧雜的殿內,頓時間變得鴉雀無聲,一道道各異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到趙主父身上,以及他身後的蒙仲一行近衛身上。
  
        不得不說,被約兩三百名趙國的臣子盯著看,別說蒙遂、蒙虎等人,就連眾人中最具城府的蒙仲、樂毅二人,都隱隱有點鋒芒在背的感覺,甚至於向前邁進的步伐,亦不如平日裡那般自信。
  
        “主父。”
  
        以趙王何為首,趙主父的四個兒子皆站了起來。
  
        趙主父有四個兒子,長子即公子趙章,次子即趙王何,三子「趙勝」,四子「趙豹」——據蒙仲目測,趙勝大概在十二、三歲,而趙豹,怕是勉勉強強才十歲左右。
  
        而此時,肥義、趙成、李兌等趙國的臣子們,亦紛紛起立,向趙主父拱手見禮。
  
        在數百雙眼睛的矚目下,趙主父臉上毫無異色,施施然坐到了趙王何左手邊那張案幾,也是這座殿內最尊貴的那個坐席。
  
        旋即,他與趙王何對視了一眼,然後攤開雙手示意道:“諸卿,請坐。”
  
        “謝主父!謝君上!”
  
        在齊聲感謝後,殿內諸趙國臣子紛紛就坐。
  
        而此時,趙主父就轉頭對蒙仲幾人細語道:“去,自己找個地方坐吧。”
  
        『您不是讓我自己選擇麼?』
  
        蒙仲有些驚愕地看向趙主父,卻隱約看到後者臉上的幾許捉狹之色。
  
        很顯然,趙主父是有意為之。
  
        這不,儘管趙主父只是隨口輕聲說了一句,但即便如此,還是立刻就有數十雙眼睛看向了蒙仲一行人,這些雙眼睛中帶著諸般的困惑。
  
        “主父的這幾名年輕近衛,似乎頗為面生啊。”
  
        在大殿的右側席位中,奉陽君李兌低聲對趙成說道,可惜趙成也不知蒙仲等人的底細,搖搖頭滿臉不解之色。
  
        他很納悶,區區幾名近衛,哪怕是趙主父的近衛,又有什麼資格在這種場合就坐呢?
  
        唯獨趙相肥義知曉蒙仲的底細,對李兌與趙成低聲說道:“此子叫做蒙仲,乃宋國聖賢莊子的弟子,也是宋王偃身邊重臣惠盎的義弟。”
  
        聽聞此言,李兌與趙成雙眉一挑,用凝重的目光打量著遠處的蒙仲。
  
        不得不說,「莊子弟子」、「惠盎義弟」,這兩個頭銜,就足以讓趙國以賓客的待遇對待那名叫做蒙仲的小子了。
  
        而此時,蒙仲正暗自嘀咕著,邁步走向了公子趙章那一邊。
  
        見此,公子趙章也很錯愕,畢竟他可沒想過現在就“暴露”蒙仲這些趙主父身邊的“內應”。
  
        當然,錯愕貴錯愕,他倒也不介意,畢竟他的性格也並不適合耍什麼陰謀詭計,暴露就暴露,他也無所謂。
  
        不過坐在他下手的田不禋,則是若有所思地瞧了一眼趙主父,琢磨著趙主父故意讓蒙仲等人“惹人注目”的原因。
  
        在他思忖時,蒙仲已走到了他身邊,抱拳說道:“田大夫,是否介意……”
  
        田不禋當然明白蒙仲什麼意思,微笑著點點頭,示意蒙仲坐到他身邊,至於蒙遂、蒙虎等人,則到他身後的坐席就坐——在公子章與他背後的坐席,所坐的皆是公子章一派的趙將,彼此都是自己人,那些趙將自然不會介意與蒙仲等人並席。
  
        待等蒙仲坐下之後,田不禋不動聲色地對蒙仲說道:“今日之後,你的名字怕是會傳遍邯鄲各家貴族……”
  
        蒙仲暗暗苦笑。
  
        他也很無奈,之前明明說好讓他自己選的,但趙主父卻忽然給了他一個驚喜,以至於此刻殿內差不多有一半以上的人都在盯著他觀瞧,或是瞅著他私下議論紛紛。
  
        比如之前田不禋介紹過的那三位,趙相肥義、奉陽君李兌,還有趙主父的叔父趙成,此刻皆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甚至於,就連趙主父身邊的趙王何,此刻也正用驚異的目光看著他。
  
        拜趙主父所賜,蒙仲這下子算是“出名”了,想來殿內的這些趙臣們,基本上都已記住了他的容貌。
  
        “咳!”
  
        見所有人都在盯著蒙仲等人觀瞧,以至於樂師、樂女以及端菜的宮女們都懾於殿內此刻那詭異的氣氛而不敢打攪,趙主父咳嗽了一聲。
  
        頓時間,殿內的詭異氣氛立刻溶解,旋即,樂師們奏起了鐘鼓,而那一隊隊體態婀娜的樂女,亦迅速出場,獻上舞蹈。
  
        伴隨著她們的舞蹈,一名名宮侍奉上了酒水、菜肴。
  
        一切,都回歸平靜,仿佛方才的斷片並未發生過。
  
        片刻後,悠揚的樂聲漸漸停止,而樂女們亦依次離去,此時,只見趙主父端著裝滿酒的酒樽站起身來,目視著在場諸趙國臣子,沉聲說道:“自趙獻侯始,于我兒這一代而終,竭盡八世趙君之力,我趙國,終於覆亡中山,從此再不被中山所擾!……敬先祖,敬趙國!”
  
        聽聞此言,殿內諸趙國臣子紛紛捧起酒樽,無論是趙主父一系,公子章一系,亦或是趙王何一系,所有人皆滿臉激動之色。
  
        畢竟對於他趙國而言,中山國確實是困擾了八代趙君的隱患,其威脅比林胡、匈奴、婁煩等異族從外侵略還要巨大。
  
        而現如今,他趙國終於覆亡了中山國,將其國土吞併入趙國的版圖,這豈意味著,他趙國從此可以毫無顧慮地對外兼併,發展國力,趕超秦齊兩國,繼而像曾經的晉國那般,成為中原的霸主。
  
        “敬先祖!敬趙國!”
  
        殿內兩三百名趙臣齊聲應和,舉起手中的酒樽,一飲而盡。
  
        蒙仲仔細地看著這一幕,他感覺到,此刻殿內諸趙人的氛圍極為“團結”,可能就像三十年前的趙國那般上下團結。
  
        只可惜,這份“團結”只是暫時的,待等趙主父煽動的熱情逐漸退散後,殿內的氣氛就難免再次變得詭異起來——蒙仲仔細看著這些趙臣,他發現,雖然這些趙臣臉上都帶著笑容,但有些人,他們眼中卻時而閃過警惕與絲絲敵意。
  
        在趙主父親自敬了三巡酒後,他將酒樽放了下來,見此,滿殿的趙臣們,亦將酒樽、筷子等等放了下來。
  
        所有人都意識到,今日這場筵席的“正戲”要來了。
  
        果然,在環視了一眼殿內的諸臣後,趙主父笑著說道:“此番覆亡中山,乃我趙國盛事,不如就趁著喜慶,冊封有功之臣……”說罷,他轉頭看向趙王何,問道:“我兒意下如何?”
  
        不得不說,趙王何比較趙主父還遜色許多,以至於在這種場合下被趙主父詢問,心中一驚之下,下意識說道:“一、一切憑主父做主。”
  
        見此,趙相肥義微微皺了皺眉,欲言又止。
  
        而此時,趙主父已很快地接過了話茬:“好,既然我兒沒有異議,那就先封賞有功之士。……趙章。”
  
        聽聞自己的名字,公子章難以掩飾心中的歡喜,連忙離座來到殿***手而拜:“兒臣在。”
  
        只見趙主父環視了一眼殿內諸臣,笑著說道:“我兒趙章,十五歲時便跟隨我攻伐中山,歷經五役,攻奪中山數座城池,兩度攻入中山國都靈壽,不可謂不勇武!……今代郡邊境尚有異族作亂,我有意冊封我兒趙章為「代王」,不知君上與諸卿意下如何?”在說話時,他掃了一眼趙王何與在座的諸趙臣。
  
        『代……王?』
  
        趙王何顯然已經驚呆了。
  
        而殿內在座的趙臣,亦仿佛沸水般嗡嗡議論起來。
  
        至於作為當事人的趙章,其實這回兒也愣住了,想來就連他也沒有想到,趙主父竟然準備授予他「代王」的爵位。
  
        然而就在這時,只見趙相肥義站起身來,面帶微怒地說道:“主父,此事萬萬不可!”
  
        頓時間,殿內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皆集中在趙主父與趙相肥義二人身上。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20 01:31 PM

第88章:宮筵(二)
  
        『肥義……』
  
        在寂靜的殿內,趙主父看向趙相肥義的目光中,閃過一絲失望。
  
        曾幾何時,肥義是鼎力支持他的重臣。
  
        想當年趙主父初繼位時,趙國面臨秦、魏、齊、楚、燕五國的瓜分危機,是肥義為他出謀劃策,拉攏韓國、宋國,賄賂婁煩、越國,這才使趙國化解為難,使得趙主父平穩地度過了王權傳遞最艱難的初期。
  
        再到施行「胡服騎射」改革的時候,趙主父的叔父趙成,以及趙造、趙俊等趙氏王族子弟,為了保留手中的權力,皆反對趙主父提倡的胡服改革,又是肥義在旁支持他,勸說他。
  
        「……“臣聽聞,做起事情猶豫不決就無法成功,行動在即卻顧慮重重就不會成名。現在大王既然下定決心背棄世俗偏見,就不要去顧慮天下人的非議。……」
  
        這一番話,趙主父至今仍念念不忘。
  
        毫不誇張地說,肥義是趙雍迄今為止最信任的臣子。
  
        然而,這樣一位最讓他信任的臣子,今日卻首先站出來反對他,這讓趙主父感到莫名的失望與傷感。
  
        而此時的肥義,想來也沒有猜到趙主父的心情,一臉激動,義正言辭地說道:“臣聞,天無二日,國無二主,天下豈有‘一國二王’之理?請主父務必收回成命,此乃亂我趙國之言!”
  
        旋即,趙主父的王叔、安平君趙成亦開口說道:“國相所言極是。”
  
        隨後,有包括奉陽君李兌等人在內的數人起身應和肥義、趙成。
  
        “那是何人?”
  
        期間蒙仲指著一名與安平君趙成年紀相仿的老者,低聲詢問田不禋道。
  
        田不禋瞧了一眼,壓低聲音解釋道:“乃「陽文君趙豹」,亦乃趙主父的王叔。”
  
        【注:趙國這段時期有兩個趙豹,一個即趙雍的叔父陽文君趙豹,還有一人即趙雍的兒子,趙王何同父同母的弟弟,日後的平陽君趙豹。】
  
        搖了搖頭,田不禋低聲對蒙仲說道:“安平君趙成、陽文君趙豹、奉陽君李兌,還有肥義,這四人皆是趙肅侯生前時的重臣,且都擔任過趙國的國相之位,趙主父……”
  
        說到這裡,他的話戛然而止,因為他不知該如何評價趙主父方才的行為。
  
        雖然他亦希望公子趙章真能成為代王,但他實在不敢奢望,因為他知道朝中肯定有人會反對,而且是連他都得罪不起的趙國重臣。
  
        『趙主父究竟在想什麼呢?莫非他是故意想試試究竟都有誰會反對他麼?』
  
        田不禋捋著兩撇小鬍子,暗自揣測著趙主父的想法。
  
        “夠了!”
  
        面對著肥義、趙成、李兌、趙豹等人的反對,趙主父憤然一拍面前的案幾。
  
        不得不說,趙主父殿內諸臣面前還是有莫大的威懾力,這不,在他憤然地一拍案幾後,殿內頓時鴉雀無聲。
  
        “亂我趙國之言?”
  
        趙主父冷冷掃了一眼肥義、趙成、李兌、趙豹,沉聲喝道:“爾等這話,說的可是我趙雍麼?!我趙雍在位近三十年,西結秦國,東抗齊國,促成「趙秦」、「趙宋」、「趙燕」諸盟,魏罃亦向我趙雍低頭,此後敗林胡、敗匈奴、敗婁煩,攻亡中山國,我趙雍赫赫功勞,足以媲美任何一位先祖!……今日你等卻說,我趙雍亂國?唔?!”
  
        面對著趙主父那淩厲的眼神,趙成、李兌、趙豹等人不約而同地轉移了視線,不敢跟眼前這位他趙國的雄主接觸目光。
  
        他們此刻在意識到,眼前的趙雍,那可不是十五歲初繼位時的那個趙雍,而是使他趙國強大到竟能介入秦國立嗣之事的雄主——普天之下,誰能逼迫強大的秦國改變太子儲君的冊立?
  
        唯有他趙國的君主趙雍!
  
        僅一言,便讓秦國棄公子芾、迎接在燕國作為質子的公子稷繼位,使趙秦兩國從此結成了穩固的同盟,使趙國從那至今再無一場戰爭。
  
        “是你令趙國變得似今日般強盛?”趙主父手指著安平君趙成質問道。
  
        趙成低頭不語。
  
        “還是你令趙國變得似今日般強盛?”趙主父再次用手指向奉陽君李兌。
  
        李兌默然不語。
  
        包括他們在內,在場所有人都必須承認,趙主父絕對是歷代趙君中最英明神武的那幾位,是他將趙肅侯事後變得衰弱的趙國,發展到似今時今日這般足以影響天下局勢的地步。
  
        此時,只見趙主父轉頭看向趙王何,問道:“我兒意下如何?”
  
        趙王何張口結舌,在父親近乎逼迫的目光下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識看向肥義,卻見後者不斷地搖頭示意,於是他咽了咽唾沫,鼓起勇氣說道:“兒子認為……國相大人所言……不無道理……”
  
        “你難道就忍心年長你十歲的兄長,在你面前卑躬屈膝麼?”趙主父失望地說道。
  
        “我……”趙王何不知該如何回答。
  
        見此,肥義生怕趙王何一事失言使這件事無法返回,大聲說道:“君上與公子章雖乃手足,然君臣有別,手足情誼斷不能亂祖宗法制,否則日後必有禍端!”
  
        此時殿內,唯獨趙相肥義依舊目不轉睛地直視著趙主父。
  
        因為他心中無愧。
  
        不同于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陽文君趙豹幾人,肥義乃白狄出身,受趙雍之父趙肅侯器重而成為趙國的重臣,他身背後並沒有龐大的家族負累,也從來沒有做過損公肥私的事,他今日之所以站在趙主父的對面,只是因為他曾經受趙主父囑託,盡心盡力地輔佐新君趙何。
  
        僅此而已!
  
        深吸一口氣,他目視著趙主父沉聲說道:“主父,當年您吩咐臣下輔佐新君時曾叮囑我,莫要改變宗旨,莫要改變心意,堅守心志始終如一,直到這具殘軀入土。這番叮囑告誡,肥義終不敢忘,是故今日臣下提出反對。”
  
        “……”趙主父眼眸閃過一絲異色。
  
        他微微有些動容,因為他也沒想到,他曾經囑咐肥義的話,後者竟然牢牢記在心中。
  
        而此時,肥義則繼續說著。
  
        “……公子章有功于國家,您要封賞他,臣下沒有異議,有功之臣,理當得到封賞。然而,你欲冊封公子章為王,此事萬萬不可。臣聞天下的禽獸,皆只有一顆頭顱,此方能進退。而傳聞中,有一種奇蛇生雙首,然而最終進不能進、退亦不能退,最終崩折而亡。一國、一王,治理臣民,歷代皆是如此,若一國二主,則必然會使臣民迷惑,不利於國家上下團結……”
  
        不得不說,肥義的話極有道理,只可惜,卻不符合趙主父的心意。
  
        符合他什麼新意?
  
        自然是廢趙何、另立趙章的心意!
  
        同時也是他趁機奪回權力的心意!
  
        正如蒙仲所猜測的,當初因為寵愛的吳娃臨終前的懇求,趙主父才將王位傳給趙何,而現如今,吳娃已過世三年餘,曾經的悲傷漸漸淡去,以至於趙主父對此事深感後悔。
  
        當然,更主要的原因在於,此時他仍在壯年,卻在逐漸喪失權力,這對於一名掌控欲頗強的君王而言,是難以忍受的。
  
        是故,他有意冊封公子章為代王,與趙王何並起並坐,如此一來,他就能通過兄弟倆彼此的分歧與矛盾,重新將權力掌握在手中,真正成為淩駕于王之上的“主父”。
  
        但他沒有想到,曾經最信任的臣子肥義,居然態度如此堅決地反對此事。
  
        『看來今日只能這樣了……』
  
        在故作沉思了片刻後,趙主父亦松了口,沉思對肥義說道:“罷了,既然如此,就冊封公子章為「安陽君」,命他鎮守代郡,為我趙國北方屏障。……這樣,總沒有異議了吧?”
  
        肥義微微皺了皺眉。
  
        趙主父所指的安陽,即代郡境內的「東安陽」,將這座城邑作為封邑賞賜于公子章,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關鍵在於趙主父有意讓公子章鎮守「代郡」,那可是一整個代郡,雖說當地貧窮落後,但卻是趙國的兵源地之一,並且代郡一帶大多都是被趙國兼併後的異族,是故代郡兵卒比較邯鄲等地普遍強壯,讓公子章執掌這塊國土,肥義很擔心會引發後患。
  
        於是,他小心翼翼地說道:“代郡接壤燕齊兩國,茲事體大,公子章尚且年輕,怕是不能治理……”
  
        “那你覺得國內何人可以勝任呢?”
  
        趙主父瞥了一眼殿內幾名重臣。
  
        如他所料,被他視線掃到的殿內重臣,皆不動聲色地移開了視線。
  
        這次他們倒不是畏懼趙主父,而是誰也不願意跑到代郡去,畢竟相比較邯鄲一帶的繁華,北方的代郡簡直就是窮鄉僻壤,更要命的是那裡時常仍有異族作亂,試問有資格坐鎮代郡的趙成、李兌、趙豹等人,誰會願意鎮守代郡,遠離邯鄲這個國家的權力中樞呢?
  
        見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陽文君趙豹幾人並沒有出言支持自己,肥義暗自歎了口氣。
  
        見此,趙主父淡淡一笑,說道:“既然無人有異議,那就這麼定了吧,冊封公子章為安陽君,衛戎代郡。”
  
        “謝主父,謝君上。”
  
        公子章頗為激動地拱手而拜。
  
        看著公子章滿臉激動之色,肥義、趙成、李兌、趙豹幾人相互看了一眼。
  
        而在此期間,蒙仲亦關注著這四位的神色。
  
        他可以預感到,今日之後,趙王何一系與公子章……不,與安陽君趙章一系,將視彼此為仇寇而展開爭權奪利。
  
        而引發此事的趙主父……
  
        『您究竟是真心想扶持公子章奪回王位,還是想使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呢?』
  
        看了一眼趙主父,蒙仲心下暗暗想道。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20 01:35 PM

第89章:宮筵(三)
  
        這場宮筵,當日一直持續到很晚,待等到夜深時,殿內的諸趙國臣子幾乎是喝得酩酊大醉,以至於需要家僕、隨從扶著他們回府。
  
        然而不可思議的是,這場宮筵竟整整持續了五日,期間消耗掉的菜肴、酒水不計其數。
  
        值得一提的是,在第二日的宮筵中,蒙仲就得到了屬於他的坐席,雖然位置比較靠後,在殿內東側較為靠近殿門的位置,但好處是他的小夥伴們也都得到了自己的坐席。
  
        『究竟會是誰呢?』
  
        蒙仲為此困惑了許久,直到他在座位坐下後,遠遠瞧見趙相肥義朝著他微微點頭笑了一下。
  
        『莫非是趙相肥義?』
  
        蒙仲暗自想道。
  
        仔細想想,確實是趙相肥義的可能性最大。
  
        首先,故意將他用公子章那一幫的人中調開,這就基本上可以排除是趙主父與公子章所為了。
  
        因為公子章的性格,不會去為了已經“暴露”的事實而去彌補,更別說剛剛被冊封「安陽君」的他,此刻正是意氣風發之時,多半也想不到這一層。
  
        至於趙主父,從昨日趙主父給蒙仲的“驚喜”,就可以看出趙主父正在磨礪他的心性——大概也就是所謂臨危不懼、遇事不慌,又怎麼會將蒙仲安排到“相對不起眼”的位置呢?
  
        想來想去,可能也就只有肥義會這樣做了。
  
        當晚喝酒至中場的時候,趙相肥義離席如廁,在返回宮殿內時,曾到蒙仲的坐席稍坐了片刻,詢問了宋國使節李史的行蹤。
  
        當時蒙仲告訴肥義,李史已返回了宋國。
  
        肥義“哦”了一聲,臉上也不驚訝,見此,蒙仲心下更加懷疑,遂忍不住問道:“趙相,不知小子等人的坐席,可是趙相為我等安排?”
  
        肥義很坦率地點了點頭,不等蒙仲詢問原因便勸告道:“小友不宜與公……與安陽君、田不禋等人過近。”
  
        平心而論,倘若是換做別人說這話,蒙仲心中多半會產生反感,但對於眼前這位趙相,蒙仲實在生不起什麼惡感——自昨日肥義為了趙國,與趙主父據理力爭且說服趙主父打消了冊封公子章為代王的念頭,蒙仲就對這位趙相心生敬佩。
  
        雖然是“敵人”,但蒙仲仍舊對此人敬佩不已。
  
        話說回來,蒙仲也覺得趙主父昨日想要冊封公子章為代王一事過於異想天開——縱使是他也不明白趙主父究竟在想些什麼。
  
        想了想,蒙仲用趙主父“教”他的話解釋道:“在下並非要與安陽君親近,在下只不過與田大夫有些淵源罷了……小子初來乍到,在趙國就僅有田大夫一名同國之人。”
  
        “但願如此。”
  
        肥義不置與否地點了點頭,旋即笑呵呵地說道:“老夫出身蠻夷,卻素聞莊夫子乃宋國大賢,小友作為莊夫子的弟子,想來亦有許多獨特的見解可以教導老夫……待慶功宴過後,老夫再請小友到府上赴宴,到時再請教莊夫子的學問,還請小友不吝賜教。”
  
        “豈敢豈敢。”
  
        蒙仲連忙拱手回禮。
  
        旋即,當肥義離開,回到他自己的坐席後,蒙遂、向繚二人不動聲色地移坐到蒙仲的坐席上,前者低聲對蒙仲說道:“阿仲,那肥義這是對你示好麼?”
  
        蒙仲微微搖了搖頭。
  
        他有自知之明,當然明白貴為趙國國相的肥義,還不至於如此重視他——肥義重視的,不過是他的老師莊子,以及他的義兄惠盎而已。
  
        而此時,肥義已回到了自己的坐席,旋即,奉陽君李兌借敬酒之便,低聲詢問肥義道:“肥相,那小子有什麼奇特之處麼?”
  
        肥義沒有隱瞞,如實說道:“此子乃惠盎義弟,莊子弟子,身份尊貴,不可怠慢。”
  
        聽聞此言,奉陽君李兌雙眉一挑,似乎有些吃驚。
  
        但也僅僅只是有些吃驚罷了。
  
        在想了想後,他轉頭對身後一名目測四十歲左右的男子說道:“李躋,代老夫去接觸接觸那小子。”【PS:按照古代禮制應該稱呼表字,但由於很多史實人物的表字缺失史料,作者也不想自己編,所以大多數時候就用全名或者“阿某”來代替,在此解釋一下。】
  
        這名男子,即李兌的兒子「李躋」。
  
        “是,父親。”李躋聞言點點頭,遂端起酒樽朝著遠處蒙仲那一座走去,與後者閒聊了片刻。
  
        片刻後,李躋返回了坐席,李兌問他道:“如何?”
  
        李躋想了想,回答道:“觀此子神色談吐,著實不像是一名年僅十五歲的少年,另外,此子所學很雜,兒子方才詢問他魏國的法令,他以李悝的法典回覆,對答如流。”
  
        “哦。”
  
        李兌輕應了一聲,看了一眼正在與殿內臣子喝酒的趙主父,又看了一眼對面那一排坐席的安陽君趙章,若有所思地捋著鬍鬚。
  
        他眼下還沒摸透,那名叫做蒙仲的少年究竟是屬於哪一方的人——究竟是趙主父有意栽培的親信,還是安陽君趙章的黨羽。
  
        不得不說這兩者區別很大:倘若僅僅只是安陽君趙章的黨羽,那麼就應該竭力打壓,因為彼此利益衝突;但倘若牽扯到趙主父,他李兌就沒有這個膽量了。
  
        當然,其實不止是他,從昨日趙主父當眾發飆就能看出,滿殿的趙國臣子,除了肥義據理力爭外,其餘沒有人不畏懼趙主父的,畢竟現下已並非三十年前。
  
        『先觀察一陣子吧。』
  
        李兌暗暗想道。
  
        不得不說,抱持著類似想法的,可遠不止肥義、李兌幾人,在這長達整整五日的宮筵中,蒙仲與他的小夥伴們,連番遭到殿內趙國臣子的勸酒轟炸。
  
        這些人頻頻向蒙仲幾人勸酒,借機拉近關係,套取蒙仲等人的底細,攪地蒙虎等人煩不勝煩,以至於到第三日的宮筵時,哪怕明知道筵席上菜肴、酒水管夠,蒙虎、樂進、武嬰幾人也死活不願再來了。
  
        堅持到最後的,就只有蒙仲、蒙遂、向繚、樂毅四人。
  
        從一開始的慌亂到後來的談笑自如,蒙仲、蒙遂、向繚、樂毅四人在這五日的宮筵中得到了充分的磨礪,這讓一群暗中關注他們的趙國臣子頗為驚詫。
  
        終於,為期五日的宮筵結束了。
  
        在結束的當晚,蒙仲、樂毅二人扶著喝得酩酊大醉的趙主父來到下榻的宮殿。
  
        很不可思議地,回到歇息的宮殿,在喝了一杯戒酒的茶水後,原本還醉眼朦朧的趙主父,不知怎麼就立刻恢復了清醒——或者乾脆點說,其實他並未喝醉。
  
        “這五日,感受如何?”
  
        趙主父笑著問蒙仲道。
  
        聽聞此言,蒙仲就一肚子怨氣,畢竟在首日的時候,他著實被趙主父的“突然襲擊”給弄得手足無措,畢竟當時整個殿內的所有趙臣都在看他,好在他當時雖然難免心慌,但終歸沒有露出什麼窘態來,讓人恥笑。
  
        仿佛是感受到了蒙仲心中的怨氣,趙主父笑著說道:“哈哈哈,我只是想考驗你的性子而已,尋常人在那種境況下,難免手足無措……這樣的人,難成大器!”
  
        “那麼,趙主父考驗的結果呢?”蒙仲冷淡地問道。
  
        只見趙主父捋了捋鬍鬚,仿佛滿意般點頭說道:“在諸子當中,你與樂毅,臨危不懼、遇事不慌,有大將之風。”
  
        在趙主父的評價中,蒙仲與樂毅二人得到了他最高的贊許,其次是蒙虎、武嬰、蒙遂,這三人當時雖然驚慌,但並非表現地很明顯,再次是向繚、華虎、穆武、樂進、樂續幾人,據趙主父當時的觀察,這五人當時明顯是慌了,好在當時蒙仲帶頭走向田不禋,他們緊跟其後,總算是避免了呆站在原地的窘態。
  
        “真沒想到趙主父給予我二人這般高的評價……”蒙仲毫無誠意地感謝道。
  
        見此,趙主父哈哈大笑,旋即笑著安撫道:“好了好了,這樣吧,我給你等一些軍爵作為補償,你看如何?”
  
        『軍爵?』
  
        蒙仲與樂毅不動聲色地對視一眼。
  
        他倆才不相信趙主父此舉只是為了“補償”,他們覺得,這應該是趙主父故意給他們的機會——即通過讓蒙仲等人掌握權力,來增強趙主父自身的勢力。
  
        說白了,他們只是趙主父逐步奪回權力的“棋子”,且這樣的棋子恐怕也絕非僅僅只有他們。
  
        見蒙仲與樂毅皆等著下文,趙主父稍微思忖了一下說道:“這些日子,我仔細觀察你諸人,知道你等皆有才能,我如今給你等兩個選擇。其一,公子章剛剛冊封安陽君,正是用人之際,蒙仲,憑你與田不禋的關係,在公子章手下討些兵權,不成問題;其二,在我率下為將。你二人相信也看出來了,這幾日我與趙氏……也就是我的王叔趙成、趙豹等人發生了些爭執,原來那些近衛,我準備全部撤換,重新訓練一支,卻不知你等能否擔此重任。”
  
        說罷,他目視著蒙仲、樂毅二人,等著二人答覆。
  
        在公子章手下任職?
  
        還是在趙主父手下任職?
  
        說實話,兩者差別不大,畢竟趙主父就算想重新奪回權力,但這份權力,遲早會交給公子章的——前提是趙主父順利廢掉趙王何,奪回給予後者的權力。
  
        可差別不大,難度卻大為不同。
  
        在公子章手下任職,憑著他蒙仲的關係,只要公子章與田不禋一句話就能辦到;可在趙主父手下任職訓練新軍,註定會受到趙氏一族的阻擾——雖然那些趙氏將領未必敢明著來,但不見得不會在背地裡下絆子。
  
        『究竟怎麼選擇呢?』
  
        蒙仲與樂毅對視一眼,思索著其中的利弊。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20 01:38 PM

第90章:機會
  
        當晚在趙主父入睡後,蒙仲、樂毅二人在殿內的燈柱下席地而坐,在油燈下仔細商量著這件事。
  
        但最終,他二人還是決定留在趙主父身邊,為後者訓練新的近衛,且以此取得軍職。
  
        原因很簡單,因為公子章的率下也有能征善戰的將領,又有田不禋為其出謀劃策,根本不缺他們幾個,若他們投奔公子章,雖然可以得到重用,取得軍權,但就總體來說,對公子章並無多大幫助。
  
        反過來說,若是留在趙主父身邊為其訓練新軍,蒙仲等人就能額外讓公子章得到一支軍隊——雖然這支軍隊的數量並不會很多,但勝在這支軍隊作為趙主父的近衛,它的地位是特殊的,士卒與裝備也必然會是精良,最要緊的是這支軍隊可以出入邯鄲,在必要時候很有可能起到關鍵性的作用。
  
        次日,待等趙主父起身後,蒙仲將他的決定告訴了前者。
  
        趙主父似乎並不驚訝于蒙仲做出了“捨近求遠”的決定,他笑著對蒙仲說道:“蒙仲,為我重新整編一支新軍,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趙豹、趙造、趙俊等人,或許會千方百計地阻撓你……似這般,你還要堅持麼?”
  
        蒙仲聞言平靜地說道:“此乃我與樂毅經過一宿的商量後做出的選擇。”
  
        聽聞此言,趙主父目視著蒙仲與樂毅,旋即點點頭說道:“有膽氣!……你需要我幫你什麼呢?”
  
        蒙仲想了想,說道:“我曾聽說,就算是孫武、吳起那樣的兵家聖賢,他們在籍籍無名時亦不受麾下軍卒信任,必要時需殺雞儆猴、豎立威信,我希望趙主父也能給予我那樣的權力。”
  
        “這個自然。”趙主父點點頭,他戎馬半生,豈會不清楚這種事呢。
  
        “其次,請趙主父賞賜我一箱財帛。”蒙仲又說道。
  
        趙主父聞言深深看了幾眼蒙仲。
  
        憑他對蒙仲的瞭解,後者根本不是看重錢財的人,那麼很顯然,後者索要的財帛,多半是為了收買士卒的心。
  
        只不過,用財帛就能收買到的士卒,真的值得信任麼?
  
        趙主父對此很懷疑。
  
        但看著蒙仲自信的模樣,他並沒有拒絕,問道:“你要多少?”
  
        蒙仲想了想說道:“請至少五千布。”
  
        所謂五千布,即五千枚布幣,記得當初蒙仲的母親省吃儉用,也只攢下三十余枚宋國布幣,由此可見五千枚布幣已經是一筆大錢了。
  
        但對於趙主父來說,這卻不算什麼。
  
        “可以。”他點了點頭,應允了蒙仲的要求。
  
        在趙主父點頭之後,「訓練新軍」的事就全權交給了蒙仲。
  
        不得不說,這個全權交付真的很徹底,因為看趙主父的態度,根本不打算給予蒙仲其他的幫助,這就意味著,蒙仲必須自己想辦法弄到兵卒,要麼自己徵募平民訓練成兵卒,要麼想辦法從其他軍隊調用兵卒,不管怎樣,都需要他自己想辦法。
  
        當日下午,蒙仲拜訪了趙相肥義,向後者說起了這事。
  
        畢竟重新創建一支軍隊,首先必須有專門的兵符,而這種兵符,只有得到一國的君主認可——雖然趙王何的權勢如今還未必趕得上趙主父,但趙王何終歸是趙國的君主。
  
        “主父想要訓練一支新軍作為近衛?為何?”
  
        當肥義得知此事後,皺著眉頭詢問道。
  
        對此,蒙仲也不解釋,將所有的一切都推倒趙主父身上:“究竟為何,在下也不得而知,趙相不妨自行詢問趙主父。”
  
        聽聞此言,肥義皺著眉頭思忖了片刻,問道:“新軍……要多少人?”
  
        蒙仲想了想回答道:“五百人。”
  
        聽了這話,肥義皺緊了眉頭頓時舒展開來,畢竟五百人確實不算什麼。
  
        他點點頭說道:“此事容易,不知主父可曾為新軍命名?若有,請告訴於老夫,老夫命人刻在兵符上。”
  
        蒙仲想了想說道:“趙主父下榻于信都,不如就叫「信衛」吧。”
  
        “信衛?”肥義捋著鬍鬚琢磨了一下,覺得這個名字起地不錯,頗有寓意,可他亦忍不住問道:“命名之事,你不需要請示主父麼?”
  
        蒙仲笑著回答道:“趙主父將此事全權交付于我時曾說過,叫我自行拿捏,若我三番兩次去請示趙主父,或許反而會讓趙主父感覺所托非人。”
  
        肥義微微點了點頭,又對蒙仲說道:“小友在此稍後,容老夫親自將此事稟明君上,然後叫工匠雕刻一枚兵符。”
  
        “有勞趙相。”
  
        隨後,蒙仲在肥義的相府等候著,而肥義則親自前往王宮,將這件事稟明了趙王何。
  
        趙王何當然不會為了區區五百編制的衛隊就惹趙主父不快,當即就同意了此事,吩咐工匠製造兵符。
  
        約一日工夫,蒙仲就拿到了嶄新的兩對兵符,一対用銅鑄造,一対由玉石雕刻,皆是虎形的兵符,可以拆分為左右兩塊,且左右兩側上都銘刻有製造這塊虎符的日期以及它所歸屬的軍隊;若左右兩塊貼合,又可以從“虎背”上清晰看到「信衛」二字。
  
        不得不說,做工十分精緻。
  
        蒙仲將這兩對兵符交給趙主父看。
  
        “信衛?這名字不錯。”
  
        趙主父點點頭贊許著,旋即,將玉石雕刻的兵符收了起來,將銅質的兵符還給蒙仲。
  
        按照規矩,蒙仲在平日只能保管銅質虎符的右邊那塊,左邊那塊也由君主保管,只有在執行任務時,才允許同時保管兩塊虎符——比如此刻蒙仲受命創建新軍。
  
        至於另外一對玉石虎符,則是為了“防範”,它一般是由君主掌管,並不輕易出示,可能永遠不會出現,只有在手持“銅質虎符”的將領反叛或者不聽從君命時,君主才會另外派人手持玉石虎符去取代前者。
  
        看著蒙仲將那整塊虎符收入懷中,趙主父微笑著問道:“你打算如何創建這支……信衛?徵募邯鄲的平民加以訓練麼?”
  
        “那樣太慢了。”蒙仲搖了搖頭說道:“我準備在邯鄲的諸軍中抽調銳士。”
  
        一聽這話,趙主父頓時就樂了。
  
        要知道駐紮在邯鄲的諸軍,兵權要麼是在以安平君趙成與陽文君趙豹為首的趙氏子弟手中,要麼就是在以奉陽君李兌為首的諸卿大夫手中,如今蒙仲居然將主意打到了這些人身上,就連趙主父都有些佩服於此子的膽氣。
  
        “放手去做吧。”
  
        趙主父笑著說道。
  
        他很期待蒙仲究竟能做到什麼地步。
  
        告別趙主父後,蒙仲再次拜訪了趙相肥義,向後者提出了「從邯鄲諸軍抽調兵卒」的要求。
  
        說實話,肥義自然不會因為區區五百名士卒就讓趙主父不快,但問題是兵權方面的事,他也做不了主。
  
        他想了想問道:“不知小友希望從哪支軍隊抽調兵卒?”
  
        據肥義介紹,目前駐紮在邯鄲一帶的趙軍,大概有這麼幾支:安平君趙成一支,奉陽君李兌一支,這兩支目前駐紮在「中牟」一帶,防範著魏國;然後邯鄲這邊,有陽文君趙豹率領的軍隊守衛著邯鄲,趙將「信期」率領的軍隊守衛著王宮。
  
        至於邯鄲附近其他的軍隊,那就是零零散散駐紮在城邑鄉邑的散軍,規模與精銳程度都不及以上這幾支。
  
        “那就從陽文君與信期將軍的軍中抽調兵卒吧。”蒙仲想了想說道。
  
        聽聞此言,肥義搖頭苦笑。
  
        趙將信期那邊還好辦,但陽文君趙豹可不好相與,在趙主父不親自出面的情況下,蒙仲就算是奉了趙主父之命去抽調兵卒,也很有可能會遭到陽文君趙豹的詰難。
  
        想了想,肥義親筆寫了一封信,讓蒙仲帶著它去拜訪陽文君趙豹,並且他事先提醒蒙仲,大概就是陽文君趙豹脾氣不好,讓蒙仲小心謹慎,莫要惹惱對方云云。
  
        “多謝肥相提醒。”
  
        蒙仲感謝而退。
  
        當日辭別肥義之後,蒙仲便來到了陽文君趙豹的府邸,請見這位趙主父的叔父。
  
        大概半個時辰後,蒙仲帶上了蒙虎等人,一行人來到了陽文君趙豹的府門前,叩門請見後者。
  
        府內的家僕立即將這件事稟報了趙豹。
  
        “蒙仲?那小子來做什麼?”
  
        當府上的家僕前來報訊後,陽文君趙豹很是意外。
  
        不得不說,宮筵之後,蒙仲因為趙主父的關係在邯鄲名流中名聲大漲,陽文君趙豹又怎麼可能不知蒙仲乃趙主父身邊的近衛?
  
        話說一想起當日宮筵中被趙主父一同喝罵,陽文君趙豹就滿肚子怨怒,但他又不敢沖著趙主父撒氣,因此只好憋在心中,而現如今,作為趙主父近衛的蒙仲來拜見他,趙豹又豈會給他好臉色看?
  
        “就說老夫宿醉未醒,叫那小子改日再來!”
  
        陽文君趙豹冷笑著對家僕吩咐道。
  
        於是,那名家僕便回到府門前,對等候在門外的蒙仲、樂毅二人說道:“陽文君身體不適,兩位請回吧。”
  
        見此,蒙仲立即說道:“我有肥相的書信,請見陽文君……”
  
        還沒等他把他說完,就見那名家僕不耐煩地說道:“我都說了,陽文君身體不適,今日誰也不見!”
  
        說罷,他砰地一聲關上了府門。
  
        “這大概就是肥相所說的刁難吧?”樂毅輕哼一聲,轉頭對蒙仲說道:“怎麼辦?”
  
        蒙仲很平靜地說道:“無妨,我等就在此等候一個時辰,只等一個時辰。”
  
        聽到這話,本來還滿臉怒容的蒙虎好似想到了什麼,與蒙遂、向繚等人對視一眼,皆嘿嘿壞笑起來,笑得樂毅有點莫名其妙。
  
        樂毅並不清楚,上回蒙仲說這話時,就連莊夫子亦中了招。
  
        一個時辰,很快就過去了,在蒙仲的示意下,蒙虎再次敲向了陽文君府的府門。
  
        開門的還是那名家僕,只見他朝外瞥了一眼,旋即不耐煩地說道:“又是你們?我不是……”
  
        然而,這次還沒等他把話說完,就見蒙虎一腳踹在門上,狠狠將其踹開,以至於那名措不及防的家僕頓時被撞倒在地,腦門也被門板撞得有些暈暈乎乎。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就有一柄冰冷的利劍擱在了他的肩膀上。
  
        “帶我去見陽文君。”
  
        俯視著癱坐在地上的家僕,手持利劍的蒙仲以平穩的語氣,一字一頓地說道。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20 01:42 PM

第91章:陽文君趙豹

        吩咐府上的僕從燙了幾壺酒,陽文君趙豹披著外衣,坐在自己的臥居內就著果脯、肉乾,美滋滋地喝著酒。
  
        此刻的他,心情極好,因為他讓趙主父身邊的近衛蒙仲吃了閉門羹。
  
        說實話,他與那名叫做蒙仲的少年並無恩怨,但誰讓對方乃是趙主父身邊的近衛呢?雖說他不敢沖著趙主父發火撒氣,但將心中的怨怒發洩在那名叫做蒙仲的少年身上,諒對方也不敢造次。
  
        至於那蒙仲是否會哭喊著回趙主父身邊告狀,陽文君趙豹吃著熱酒嗤笑了一聲。
  
        是的,他趙豹終究是趙主父的叔父,又是執掌一軍的趙國臣子,趙主父豈會一名少年就處罰他呢?在他看來,充其量也就是不痛不癢地指責幾句罷了。
  
        “這酒真不錯。”
  
        品了一口碗中的熱酒,陽文君趙豹美滋滋地自言自語。
  
        而與此同時,在他府邸內的前院,蒙仲正手持利劍架在一名府上僕從的脖子上,以此作為威脅,與蒙虎、蒙遂、樂毅等人一同走向府內深處。
  
        “小、小子,你可莫要胡來!你可知這是誰家的府邸麼?”
  
        被蒙仲用劍威脅著,那名家僕色厲內荏地叫道。
  
        由於方才蒙虎一腳踹開府門時,門板撞在他的臉上,以至於此刻他鼻子處殷紅一片,至今仍有鼻血往下淌,染紅了他的衣襟。
  
        “少廢話!”
  
        喝止了這名家僕,蒙仲冷冷說道:“帶我去見陽文君。”
  
        感受到脖子處那柄利劍傳來的冰冷觸感,那名家僕滿臉驚恐,哆哆嗦嗦地帶著蒙仲等人走向府內深處。
  
        這麼大的動靜,自然瞞不過陽文君府上其餘的家僕及閘客。
  
        當即就有一大幫人湧了出來,見蒙仲等人正持劍威脅著那名家僕,頓時大怒。
  
        其中有一名門客打扮的男子當即怒斥道:“哪裡來的野小子,竟敢在陽文君府上撒野?!”
  
        在此時的中原,諸國公族、貴族蓄養食客,這早已成為一種風俗。
  
        所謂的食客,即門客,他們吃住在公族、貴族的府上,有的具有真才實學,在關鍵時刻能幫助主人排憂解難;但也有些只是徐有虛名,目的只在於騙吃騙喝。
  
        而在一群食客或閘客中擁有地位的,得到主人家重視的,則大多稱為「客卿」——簡單地說,客卿與家臣類似,但不同的是,客卿仍擁有高度自由,他們在主人家不得志的情況下,仍然可以隨時離開,另投他處。
  
        既然吃住在主人家,自然要為主人家辦事,維護主人家的名聲或利益。
  
        就比如此刻陽文君府上的這些門客,當他們得知蒙仲等一群人居然敢到府內惹事,當即就手持著利劍沖了過來。
  
        無需懷疑,若蒙仲沒有及時自報來歷,這些門客真敢拔劍相向,甚至殺死蒙仲等人。
  
        因此,當這群門客手持利劍從府內湧出來時,蒙仲立刻從懷中取出那整塊的銅制虎符,左手高高舉起,厲聲喝道:“我乃趙主父身邊近衛蒙仲,「信衛」新軍司馬,此番奉趙主父之命前來陽文君府上,爾等若敢造次,立殺不赦!”
  
        『趙主父?司馬?』
  
        聽到蒙仲這番話,那些門客臉上的怒色頓時一滯,彼此面面相覷。
  
        畢竟趙主父在趙國還是具有很高威望的,哪怕蒙仲單純只是趙主父身邊的近衛,也足以讓這些門客“望而卻步”,更別說蒙仲還是“近衛”的“新軍司馬”——聽到這頭銜,傻子都明白蒙仲定然是趙主父身邊的親信。
  
        “那少年手中有虎形兵符……”
  
        “啊,而且還是銅制的虎符……”
  
        眾家僕、門客彼此議論紛紛。
  
        當世的兵府,材質各有不同,但一般只有「軍」級才採用銅制虎符,除此以外即君主的直屬衛隊。
  
        不誇張地說,此刻手執銅制虎符的蒙仲,某種意義上說他的級別與「軍司馬」一般無二,哪怕他手中其實只有區區五百名兵卒的編制。
  
        “走!帶我去見陽文君!”
  
        見震懾住了那些家僕及閘客後,蒙仲推攘著那名被他用劍威脅的門客,繼續朝著府內深處而去。
  
        此時,已然有府上另外的僕從急急忙忙將這件事上稟于陽文君趙豹。
  
        當時陽文君趙豹還在屋內喝著酒,就聽到屋外就府上僕從焦急地喊道:“君侯,君侯,大事不好。”
  
        “吵什麼吵?”趙豹命在旁的衛士將屋門打開。
  
        只見那名僕從到屋內後,慌張地說道:“君侯,有一名叫做蒙仲的少年,他自稱是趙主父身邊的近衛司馬,帶著若干人闖入了府內,挾持了一名府上僕從,正朝著這邊而來。”
  
        “噗——”
  
        正在喝酒的趙豹一口酒噴了出來,旋即轉頭看著那名僕從,臉上滿是驚詫之色。
  
        他簡直難以置信,竟然會有人膽敢闖入他的府邸。
  
        他是誰?
  
        他可是陽文君趙豹,執掌一軍兵權,趙國上下誰不是對他客客氣氣的?
  
        可如今倒好,就連趙主父身邊小小一名近衛也敢欺負到他頭上來了,這簡直豈有此理!
  
        『……』
  
        用手邊的拭酒布擦了擦嘴角,趙豹眼眸中閃過幾絲厲色,冷冷說道:“朝這邊來了?好,老夫倒是要看看,那小子究竟意欲何為?!”
  
        大約過了半刻時左右,就見蒙仲用劍逼迫了那名家僕,與蒙虎、蒙遂、武嬰、樂毅等一行人來到了陽文君趙豹居住的內院寢閣。
  
        而在他們身後,則跟著大一幫手持棍棒、刀劍的府上家僕及閘客。
  
        “前、前邊便是我家君侯的寢閣。”
  
        那名家僕哆哆嗦嗦地指道。
  
        蒙仲抬頭看向前方,眼見處是一座內院小閣,殿閣前有一池,池上有一座小木橋,過了木橋再走約十幾丈的小徑,便可直達那座小閣。
  
        “歘(chua)。”
  
        蒙仲一把將那名家僕推到一旁,旋即將手中的利劍收回劍鞘,毫不畏懼地邁步走向了木橋。
  
        而此時在那座小閣外,有四名衛士正按劍而立,其中一人瞧見蒙仲等人闖到此處,便走入屋內,來到內室對陽文君趙豹說道:“君侯,那幾個小子到了。”
  
        “有膽量!”
  
        陽文君趙豹呵呵笑了起來。
  
        而這會兒,蒙仲幾人已走到了這座小閣前,正準備往內闖。
  
        見此,閣外那三名衛士當即將他攔了下來,冷冷說道:“此乃陽文君寢居,爾等不得擅闖!”
  
        聽聞此言,蒙仲再次取出整塊虎符,沉聲說道:“我乃趙主父所建新軍「信衛」司馬蒙仲,有要事請見陽文君,誰敢阻攔,便是目無主父!”
  
        『……』
  
        這一番威脅,說得那幾名甲士面面相覷。
  
        就在這時,屋內傳來了陽文君趙豹略帶嘲弄的聲音:“小子,莫要為難老夫手下的甲士,有什麼話,你沖著老夫來講!”說罷,他命令那幾名甲士道:“讓他們進來!”
  
        見此,那三名甲士便退至兩旁:“請!”
  
        蒙仲毫不畏懼地邁步走入屋內,而其餘人,則再次被那幾名甲士攔下。
  
        見此,蒙仲便對蒙虎等幾人說道:“阿虎,你們就在這裡等我。”
  
        說罷,他轉身朝著內室走去,旋即便看到屋內有一名目測約六旬左右的老者正披著一件外衣坐在一隻銅爐旁喝酒,正是前幾日在宮筵時見過的陽文君趙豹。
  
        “這酒,是用族人種出來的糧食釀制的,雖然比不上宮筵時的酒,但亦頗為醇香……”
  
        端起酒碗一臉陶醉地嗅了嗅,陽文君趙豹美滋滋地喝了一口,旋即斜睨了蒙仲一眼,淡淡說道:“坐。”
  
        蒙仲也不推辭,徑直走到趙豹對面,在矮桌的另一側坐了下來。
  
        此時,就見趙豹上下打量著蒙仲,用帶著幾分輕蔑說道:“小子,仗著主父的寵信,你帶著幾個人,幾把劍,就敢闖到我趙豹的府裡,你可真有膽量。”
  
        “呵。”
  
        蒙仲帶著幾絲淡笑輕哼一聲,也不接話,將趙相肥義的書信擺在矮桌上,用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說道:“陽文君,趙主父命我訓練一支新軍,需要從君侯手下的軍隊抽調兵卒,此事已得到君上與肥相的應允,請陽文君同意在下擇選五百名精銳之士。……這是肥相的書信。”
  
        說罷,他將一份竹簡推向趙豹面前。
  
        “……”
  
        趙豹目不轉睛地盯著蒙仲,半響後哈哈大笑,只見他隨手將肥義的書信推到一旁,目視著蒙仲笑道:“小子,你仗劍闖入老夫的府邸,還敢誇口要抽調老夫軍中的兵卒,你可是真膽大啊!……你就不怕老夫殺了麼?”
  
        “怕。”蒙仲平靜地說道:“但我奉勸君上莫要那樣做。”
  
        “哦?”陽文君趙豹聞言雙目一眯,冷冷說道:“仗著主父的寵信,你就敢如此對老夫說話?”
  
        “趙主父的寵信只是一方面。”
  
        蒙仲直視著趙豹,平靜地說道:“至於另一方面……只要是人,相信就沒有不想活的,小子也想活。正所謂兔子猶有蹬鷹時,倘若陽文君想要殺我,我必然會反抗,到時候,難保不會傷到君侯……”
  
        聽聞此言,陽文君趙豹面色一沉,而在屋內的那名衛士,更是下意識地就抽出了腰間的佩劍。
  
        然而,蒙仲的動作比他更快,暫態間抽出佩劍,左腿一蹬,手中的利劍立刻就架在了陽文君趙豹的脖子上,唬得那名衛士不敢輕舉妄動。
  
        “……小子是很怕死的,任何敵意都會讓小子做出不理智的行為,是故,請陽文君務必不要威脅我。”
  
        將利劍擱在陽文君趙豹的脖子上,蒙仲面如止水地說道。
  
        『……威脅?』
  
        端著手中的酒碗,陽文君趙豹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蒙仲,看著這個一邊口口聲聲說著害怕被威脅,一邊卻膽敢用劍架在他脖子上的少年。
  
        這他娘的到底是誰在威脅誰啊?!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20 01:45 PM

第92章:陽文君趙豹(二)
  
        平心而論,陽文君趙豹亦是“出可為將、入可為相”的趙臣,哪怕是如今年過六旬,但也不至於如此輕易就被蒙仲控制住,關鍵還是在於他根本沒有防備。
  
        他哪裡料到趙主父身邊的近衛蒙仲,居然敢這麼膽大妄為呢?
  
        這不,他被蒙仲用劍控制住的時候,手中還端著一碗熱酒。
  
        但不得不說,陽文君趙豹亦是陪伴趙主父經歷趙國諸多風風雨雨的老臣,縱使此刻被蒙仲用劍架在脖子上,他臉上亦無半點驚慌失措,甚至於,就連端著酒的手也沒有抖一下,只見他凝視著蒙仲半響,忽而詭笑道:“小子,你不敢的。”
  
        “何以見得?”蒙仲平靜地反問。
  
        只見趙豹將碗中的酒水飲下,旋即抬手用袖子擦了擦嘴邊的酒漬,目視著蒙仲笑道:“老夫乃趙國重臣,你若敢殺死老夫,你以為你還能活麼?……包括此刻屋外你的那些同伴,都要給老夫陪葬。用老夫一命,換你等七八條性命,呵呵,這可不是一樁值得的事啊。”
  
        聽聞此言,蒙仲微微一笑,旋即搖頭說道:“我覺得,陽文君算得不對。……此番蒙某乃是奉趙主父之命而來,然而陽文君卻這般怠慢,此事傳揚出去,趙主父心中定然不悅。倘若此時我與陽文君發生衝突,導致彼此雙雙而死,你覺得趙主父對君侯的不滿,會發洩在誰身上呢?豈不就是君侯的子嗣身上麼?……介時,君侯已故,趙主父想要收回君侯一系的爵位與封邑,易如反掌,相信就算是安平君、奉陽君幾位,恐怕也不會就這件事袒護君侯……誰讓君侯不尊重趙主父在先呢?是故,我與我的同伴,非但能換到君侯的性命,還能換到君侯的爵位與封邑,這樣一算,似乎是君侯更為吃虧?”
  
        “……”
  
        陽文君趙豹聞言皺了皺眉。
  
        仔細想想,蒙仲說得倒也沒錯,今日這件事若傳到趙主父耳中,趙主父肯定會認為是他有意怠慢——更關鍵的是,若他死了,自然也就無法庇護子孫了。
  
        但想歸想,陽文君趙豹卻又不希望向蒙仲這個小小少年服軟,依舊梗著脖子搖頭說道:“老夫還是認為你不敢。”
  
        蒙仲聞言搖搖頭說道:“終日打鷹的人,難免有朝一日會被鷹啄瞎雙目;善於水性的人,往往更多地溺死於江湖之中。為何?只因為過於自信。……在下實在不明白,陽文君何以要用自己的性命與身家,來賭在下敢不敢對您不利呢?若您勝,則只是意氣之勝;可若你輸了,卻是有可能失去性命,失去爵位,失去封邑,且讓子孫一無所有。……這樣的賭局,您覺得有益麼?不如這樣,你我各退一步,我收回劍,您讓這位甲士退到屋外,此後我與君侯好好談談趙主父囑咐的這樁事,將先前彼此的對與錯皆揭過不提,您看意下如何?”
  
        “彼此的對與錯?”
  
        陽文君趙豹不滿說道:“老夫有什麼錯?你仗劍闖入老夫的府邸,難道還是老夫的過錯了?”
  
        “然而此事的起因,卻在於陽文君不尊趙主父,故意叫在下在府門外等候。難道這不是錯麼?在下心緊于趙主父的囑咐,不敢耽擱,是故才強行闖入,可陽文君您呢,假稱身體不適,實際卻是在屋內飲酒,故意怠慢由趙主父派來的在下……倘若君侯堅持此舉並非是錯,不如你我此刻找趙主父與君上評評理,看看究竟誰對誰錯?”
  
        “……”趙豹啞口無言。
  
        畢竟蒙仲所說的句句確鑿,他哪敢將這件事捅到趙主父與趙王何那邊去?
  
        “你小子……老夫記住你了。”
  
        看著蒙仲放了一句“狠”話,陽文君趙豹揮揮手對那名衛士道:“退下,沒有老夫的允許,之後誰也不得擅自闖入!”
  
        “……喏。”
  
        那名衛士有些遲疑地看了一眼蒙仲,但最終還是聽從了趙豹的指示,在抱了抱拳後,躬身而退。
  
        見此人退出屋外,且關上了屋門,蒙仲這才收起利劍,抱抱拳說道:“陽文君,方才有所得罪了。”
  
        “哼!”
  
        陽文君趙豹哼了一聲,用酒勺在銅爐上的酒壺中舀了一勺酒到碗中。
  
        旋即,他在瞥了一眼蒙仲後,也給了他一隻碗,順便給他舀了一勺酒,期間他口中淡淡說道:“嘗嘗我府上的酒,莫要說老夫又怠慢了主父的人。”
  
        蒙仲微微一笑。
  
        趙豹的這個舉動讓他感覺,這位趙國老臣脾氣壞歸壞,倔強歸倔強,但為人其實倒也還算不錯。
  
        於是他端起酒碗喝了一口。
  
        當代的酒水,大概分類只有兩種,一種是果實釀造的果酒,一種是糧食釀造的酒(黃酒)——因為糧食的不同,所釀造出來的米酒亦有色澤上的區別,大抵有米色、黃褐色、紅棕色這麼幾種。
  
        而陽文君趙豹府上的酒,即是用稻米釀造的酒,由於當代釀酒工藝的不完善,因此酒水中仍有諸多雜質沒有瀝除乾淨,因此也稱為濁酒。
  
        至於之所以要煮燙後再喝,那是因為這種經過簡單發酵的酒水中存在細菌,如果直接飲用生酒很容易會讓人腹瀉,是故一般都需要煮熟、煮沸後再喝。
  
        “很不錯。”
  
        喝了一口溫熱而微微有些燙嘴的酒水,蒙仲稱讚道。
  
        “呵呵呵呵。”
  
        陽文君趙豹滿意捋著鬍鬚笑了笑,點點頭說道:“看在你這句稱讚的份上,此前的事,就如你所言,揭過不提。”說罷,他捋了捋鬍鬚,忽而沉聲問道:“主父為何要建立新軍?難道是對我等族人產生了疑心麼?”
  
        這個問題,還真不好回答。
  
        蒙仲想了想,索性就承認了:“這個是自然的。”
  
        趙豹似乎沒料到蒙仲竟然會承認,在微微一愣後問道:“主父對你說的?”
  
        “這哪裡需要說呢?”
  
        蒙仲輕笑一聲說道:“趙主父在位近三十年,帶領趙國到今日這種強盛的地步,就算在下這樣來自宋國的外人,都曉得趙主父乃當世雄主,然而在趙國,卻仍有安平君、奉陽君,包括陽文君您,與趙主父意見相左……比如趙主父力主「聯合秦宋」,幾位非要堅持「聯齊抗秦」,難道齊國當真是一個可靠而值得信賴的盟友麼?”
  
        陽文君趙豹瞥了一眼蒙仲說道:“你是宋人,當然會替宋國說話。”
  
        “舉賢不避親仇,昔日樂羊之子樂舒殺死了魏相翟璜之子翟靖,但魏相翟璜還是向魏文侯推薦樂羊擔任主帥,攻伐中山國,只因為樂羊是他認為最合適的人選。……在下主張維護「趙宋同盟」,也並非是因為我乃宋國出身。講道理,趙宋同盟維持了近三十年,宋國可曾背棄過趙國?從未有!但齊國呢?據說當年齊國約魏、韓、趙幾國共同討伐秦國,可他自己卻不出兵,甚至於,在趙國與秦國開戰時,於後方趁火打劫,趁機攻打趙國。放著可靠的宋國不聯合,卻非要聯合曾經背叛過趙國的齊國,在下實在不明白貴國的想法。”蒙仲平靜地說道。
  
        “……”陽文君趙豹捋著鬍鬚不說話。
  
        蒙仲說得句句在理,他無法反駁。
  
        說實話,就連陽文君趙豹也想不通,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等人為何就一定要堅持「聯齊抗秦」。
  
        要知道,眼下的秦王嬴稷,那可是他趙國的趙主父扶持的,此舉使得秦趙關係現如今達到非常穩固的程度,實在沒有理由要去破壞這層關係。
  
        其實說到底,還是因為前段時間的秦國實在太強勢所致——即張儀出任秦相的那段時期。
  
        那時,口似懸河、胸有萬策的張儀,簡直是將諸國玩弄於鼓掌之上,以至於中原諸國對秦國產生了極大的忌憚與警惕。
  
        是故在中原諸國,秦國的威脅才會遠遠高過齊國。
  
        “好,這件事老夫允了。”
  
        半響後,陽文君趙豹點了點頭,沉聲說道:“老夫允許你到軍中抽選兵卒……待會老夫會派人到軍中,叫士卒集結于營內。你待明日再來,介時老夫帶你到軍中,任你挑選兵卒。”
  
        “多謝陽文君。”
  
        蒙仲抱拳謝道。
  
        片刻後,蒙仲起身告辭,看著此子離去的背影,陽文君趙豹端著酒碗若有所思。
  
        這件事,很快就傳到了安平君趙成與奉陽君李兌二人的耳中。
  
        當晚,安平君趙成與奉陽君李兌二人便連袂前來拜訪趙豹,在三人一同喝酒談聊時,趙豹將蒙仲所傳達的趙主父的意思告訴了趙成與李兌。
  
        聽了趙豹的講述,奉陽君李兌皺起了眉頭,問趙豹道:“陽文君能否想辦法弄幾個內應混入其中?以便我等掌握主父的意圖。”
  
        “恐怕不易。”陽文君趙豹端著酒碗說道:“蒙仲那小子雖然年幼,但我觀他有勇有謀,怕是不好糊弄。”
  
        “那就想辦法阻擾此事。此子與公子章、田不禋關係親近,留他在主父身邊,終究是個禍害。”眯了眯眼睛,安平君趙成沉著臉說道:“趙豹,介時你選幾名銳士,待那蒙仲抽選兵卒,令這些人趁機發難,此子小小年紀,難以服眾,其餘士卒定然不會聽從他的命令,到時候,看此子如何收場。”
  
        “……若此事不成,相信主父亦會對此子失去信任。”奉陽君李兌捋著鬍鬚在旁說道。
  
        聽著安平君趙成與奉陽君李兌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話,陽文君趙豹端起酒碗抿了一口,腦海中卻浮現出蒙仲當時手持利劍挾持他的情景。
  
        『若我當時不予和解,那小子會怎麼做呢?』
  
        他暗暗猜測。
  
        雖然他至今都猜不透蒙仲當時的想法,但他可以肯定,那小子絕對不會放下手中那柄劍。
  
        因為當時那小子的眼神,是那樣的堅定。
  
        堅定到他趙豹最終決定順勢下坡與其和解,而不是兩敗俱傷。
  
        那樣的人物,會被安平君趙成的計謀所阻麼?
  
        陽文君趙豹並不這樣認為。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20 01:47 PM

第93章:點兵
  
        就當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兩人試圖教唆陽文君趙豹設法阻擾蒙仲訓練新軍一事時,在邯鄲王宮內,趙主父也正向蒙仲談論著這件事。
  
        蒙仲持劍硬闖陽文君府的這件事,很快就傳遍了邯鄲名流的耳中,至於趙主父這邊,其實在蒙仲于陽文君府外吃閉門羹的時候,趙主父就已經得知了。
  
        但趙主父並沒有插手,因為他想看看,蒙仲究竟會怎麼處理這件事。
  
        沒想到,蒙仲居然敢手持利劍硬闖陽文君府,這讓趙主父當時都有些猶豫是否要派人出面。
  
        然而,待等趙主父派出的人來到陽文君府,準備待蒙仲擺平這件事時,蒙仲卻領著蒙虎、蒙遂、樂毅等人,安然無恙地離開了陽文君趙豹的府邸,這讓趙主父感到十分驚奇,是故召見蒙仲詢問此事,想知道蒙仲究竟是用了什麼辦法,擺明瞭他那位不好相與的叔父趙豹。
  
        而對此,蒙仲亦沒有隱瞞,一五一十將經過告訴了趙主父,讓趙主父聽後樂地撫掌大笑。
  
        “妙!哈哈哈哈。”
  
        當蒙仲講述到他用劍指著陽文君趙豹,卻又口口聲聲表示自己膽怯、不希望被威脅時,趙主父哈哈大笑。
  
        說實話,就連趙主父也沒想到,他的叔父陽文君趙豹,竟然會在一名年僅十五歲的少年手中吃虧。
  
        不過話說回來,相比較蒙仲如此膽大的舉動,他此後用道理說服趙豹“揭過此事”,這才最最讓趙主父感到歡喜——勇敢並非是魯莽,似蒙仲今日的做法,才稱得上是有勇有謀。
  
        在意識到這一點後,趙主父對蒙仲以及他的「信衛」,更增添了幾分期待。
  
        當然,期待歸期待,對於有些事,他也會事先提醒蒙仲,比如他對蒙仲說道:“雖然陽文君已應允了此事,允許你在他軍中挑選兵卒,但不難猜測,他會設法讓他的親信混入其中,你若無法區分識別,就等同於時時刻刻在那些人的監視之下……”
  
        對於這件事,蒙仲當然清楚。
  
        要知道,趙主父曾經的近衛,是由趙氏一族為他訓練的,數百名近衛中最起碼有三分之一是趙氏一族的子弟,甚至是趙成、趙豹、趙造、趙俊等趙臣的直系或旁系族人。而現如今,趙主父與這些宗族的王叔們出現了矛盾,準備捨棄那些近衛而另外選人,這自然會引起趙氏族人的不滿、警惕與驚慌——派幾個內應奸細監視趙主父的舉動,這是在太正常不過了。
  
        “我會想辦法剔除的。”
  
        蒙仲對趙主父說道。
  
        見他似乎頗有自信的樣子,趙主父點點頭也不再多說什麼,畢竟就目前來說,他對蒙仲的期待很高,認為此子足以擔任重任。
  
        次日清晨,蒙仲領著蒙虎、蒙遂、樂毅等一干小夥伴,按照約定再次來到陽文君趙豹的府上。
  
        因為發生了昨日的事,陽文君府當然不會再讓蒙仲等候在府外,在通報後沒過多久,蒙仲等人就被允許入府,他們在前院的屋宅大堂,喝著茶坐等著陽文君趙豹。
  
        大約半個刻時左右,就見陽文君趙豹身披著甲胄來到了屋內。
  
        “陽文君。”
  
        “唔,小子你來了。”
  
        在彼此相互問候見禮時,蒙仲感覺這個老頭嘴裡有幾分酒味,神態也略有些醉醺醺的,於是他好奇問道:“陽文君今日莫非又是早早起來在臥居內飲酒麼?”
  
        “老夫與你很熟麼?老夫喝不喝酒關你什麼事?”
  
        陽文君趙豹故作笑駡地回了一句,似乎對昨日蒙仲用劍指著他一事仍記憶猶新。
  
        但事實上,趙豹昨晚一宿都沒有睡好,因為他在猶豫,猶豫於是否要按照趙成、李兌二人所說的計策,想辦法阻擾蒙仲訓練新軍一事。
  
        說實話,趙豹並不想這麼做。
  
        一來他並不想違抗趙主父的命令,二來,他也不想加劇他與蒙仲之間的矛盾——雖然昨日他與蒙仲確實有些不愉快的經歷,但總的來說,他還是很看好這個知曉進退的小子的。
  
        但是,昨晚上安平君趙成對他講起的一樁事,卻讓陽文君趙豹有所猶豫,那就是蒙仲此子與公子章、與田不禋二人的關係。
  
        據趙成所述,公子章隱隱表現出不服趙王何的態度,若此事不能加以遏制,他趙國或會發生內部奪權的悲劇,仿佛當年趙獻侯與趙桓侯的內鬥——那場內鬥,對他趙國實在是影響深遠。
  
        平心而論,趙王何繼位也好,公子章繼位也罷,其實陽文君趙豹都不在乎。
  
        甚至於,當年趙主父廢太子趙章而立次子趙何時,他趙豹也曾以當年趙獻侯、趙桓侯時期的內亂一事,勸阻趙主父莫要輕言廢立太子,免得遺禍日後。
  
        好在當年廢立太子之事,並沒有使國家引起太大的動盪,且此後太子趙何在國相肥義的輔佐與教導下,也逐漸將國事處理地像模像樣,於是趙豹也就漸漸淡忘了這件事。
  
        沒想到在前幾日的宮筵中,趙主父竟然想要將趙章冊封為代王,試圖使他趙國形成「一國二王」的局面,他趙豹當然不會坐視不管,畢竟趙相肥義已說得明明白白:此乃取禍之道!
  
        總而言之,若只關乎趙主父的事,陽文君趙豹並不打算為難蒙仲,但倘若這件事的背後,果真如安平君趙成所言,與公子章有關,那麼,趙豹自然就不能坐視不管了。
  
        雖然趙主父確實是一位雄主,但是雄主難道就不會犯錯麼?
  
        在趙豹看來,當初趙主父廢長立幼,廢趙章而立趙何,這就是一件錯誤的決定。
  
        而現如今,在他趙國國家穩定的情況下,倘若趙主父試圖再次廢立新君,那就是第二樁錯事,且這件事將導致的後果,將遠遠超過前一樁。
  
        “先到軍營去吧。”
  
        在深深看了一眼蒙仲後,陽文君趙豹決定先帶蒙仲等人前往城外的軍營再說。
  
        陽文君趙豹率下的軍隊,肩負著衛戎邯鄲的重任,在這一軍兵力中,約有三千名士卒駐紮在邯鄲城,負責城門的防守與城內的警戒與巡邏,而其餘兵卒則駐紮在邯鄲城東北約十裡處的軍營裡——昨日陽文君趙豹下令聚集的,便是這座軍營內的兵卒。
  
        前前後後大概用了一個時辰左右,趙豹帶著蒙仲等人騎馬來到了這座軍營。
  
        當蒙仲等人來到軍營時,軍營內似乎正在操練,數千名趙國兵卒整齊有序地站在校場中,一邊從口中發出“喝喝”的吶喊聲,一邊在諸將官的巡視下揮舞著兵器,遠遠看去,頗具聲勢。
  
        見此,陽文君趙豹頗有些自得對蒙仲說道:“小子,老夫率下的兵卒雄壯否?”
  
        蒙仲笑著點了點頭,哪怕只是稍稍觀瞧一陣,他也看得出來這些趙卒的精氣神都相當不錯,絲毫不亞於目前駐紮在沙丘一帶、曾參與攻取中山國的那二十萬趙國軍隊。
  
        旋即,趙豹領著蒙仲等人來到了軍中帥帳。
  
        此時在帥帳外,已有約十幾名趙將集聚,這些人大概是方才得到了消息,是故早早等候在此。
  
        領著蒙仲等人走入帥帳,趙豹先是將「趙主父欲在他軍中抽調兵卒組建新近衛」的事告訴了他率下的將領們,然後他對一名約四十歲左右的將領說道:“趙賁,你配合蒙仲,協助後者挑選士卒。……其餘人等,都聽從趙賁的命令。”
  
        “喏!”
  
        包括那名叫做趙賁的將領在內,那十幾名趙將面無表情地應了一聲。
  
        蒙仲當然明白,這些將領那冷淡的表情並非是針對陽文君趙豹,而是針對他們一行人。
  
        旋即,這老頭便吩咐士卒在帥帳內煮了酒,看這樣子,似乎是不打算幫助蒙仲等人。
  
        見此,蒙仲便詢問趙賁道:“趙軍佐,不知貴軍兵卒的兵籍,可在營內?”
  
        他所稱的「軍佐」,是一種軍職,源于晉國的「三軍六卿」制度,按地位高低分別為:中軍將、中軍佐、上軍將、上軍佐、下軍將、下軍佐。
  
        其中,“將”即主將、統帥,而“佐”即輔佐、佐官。
  
        而趙國作為三晉之一,一定程度上沿襲了晉國的制度,將一軍副將稱之為軍佐——相當於宋國的「佐司馬」的職務。
  
        聽聞此言,趙賁皺著眉頭略思考了片刻,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在後營的庫房。”
  
        “請帶路。”
  
        “……”
  
        在蒙仲的要求下,趙賁帶著前者一行人來到軍營內的庫房,翻找出了數十箱的竹簡。
  
        此時趙賁對蒙仲說道:“我軍上下所有兵卒的兵籍都在這裡了。”
  
        蒙仲點點頭,轉身對蒙遂、向繚、樂毅等人說道:“開始吧,剔除所有趙氏、李氏,邯鄲籍的兵卒,從剩下的人當中選。”
  
        “……”
  
        趙賁在旁聽到,微微一愣,趁蒙仲等人正在忙碌並不注意時,召來一名隨行的兵卒,吩咐後者將這件事稟告陽文君趙豹。
  
        僅片刻工夫,正在帥帳內喝酒的陽文君趙豹,便得知了這件事。
  
        “什麼?那蒙仲要求剔除所有趙氏、李氏以及邯鄲籍的兵卒?”
  
        在聽了那名兵卒的稟報後,陽文君趙豹眼中閃過幾分思慮之色,他當然明白蒙仲此舉是什麼意思。
  
        勾了勾手指,讓那名兵卒靠近自己,趙豹低聲對其囑咐了幾句。
  
        “喏!卑下立刻轉告軍佐。”
  
        那名兵卒當即轉身離去。
  
        看著那名兵卒離去的背影,趙豹瞅了一眼銅爐上正冒著熱氣的酒壺,眉頭深深皺了起來。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20 01:50 PM

第94章:點兵(二)
  
        蒙仲決定剔除趙氏、李氏以及邯鄲籍的兵卒,這也是情非得已。
  
        畢竟在這個年代,族兵對於宗族基本上都是非常忠誠的,倘若留著趙氏、李氏出身的貴族子弟在軍中,難保這些人不會偷偷向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等人通風報信,這是蒙仲不希望看到的。
  
        在他看過的兵法中,無論是孫武兵法還是吳起兵法,亦或是孫臏兵法,皆注重軍中兵將“上下一致”,為了日後不出現麻煩,蒙仲當然要剔除這些立場不一的兵卒,只留下那些非貴族世家出身的平民兵卒,以便日後貫徹他的命令。
  
        但不得不說,這是一件工程量頗大的任務,畢竟陽文君趙豹率下的軍隊,亦有一軍兵力,即一萬兩千五百人,要將這些兵卒的兵籍全部看一遍,哪怕這些兵卒每人都只有一行字,這也不是一件輕鬆的事。
  
        好在有蒙虎、蒙遂、向繚、樂毅等人幫他一起。
  
        待等到當日下午大概未時前後,辛苦了大半天的眾人,這才初步刪選完畢——在剔除了趙氏、李氏以及邯鄲籍的兵卒後,陽文君趙豹麾下的士卒,大概有三千左右符合蒙仲的“招募要求”。
  
        蒙仲帶著由向繚幾人抄錄的兵冊,返回帥帳去尋找陽文君趙豹。
  
        當蒙仲再次見到趙豹的時候,趙豹這老頭似乎已經喝地醉醺醺了,他在見到蒙仲時就毫不客氣地質問道:“喂,小子,為何剔除趙氏、李氏以及邯鄲籍的兵卒?難道這些兵卒不配入的什麼……什麼信衛麼?”
  
        面對著仿佛怒氣衝衝的趙豹,蒙仲臉上毫無懼色,反而似笑非笑地回答道:“陽文君不知其意麼?”
  
        趙豹聞言愣了一下,在嘿嘿笑了兩聲後,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酒水,擠兌道:“小小年紀,這心思倒是挺重。……還剩下多少人?”
  
        “約三千左右。”蒙仲如實回答道。
  
        “哦?”趙豹聞言捋了捋鬍鬚,隨口問道:“那你準備如何從這三千兵卒中挑出你想要的五百人呢?”
  
        蒙仲聞言輕笑道:“既然是作為趙主父的近衛,當然是擇優,請君侯下令讓這三千人繞著軍營跑上十圈,最先達成的五百人,在下將抽調為信衛軍的一員。”
  
        聽聞此言,趙豹有些莫名地瞧了一眼蒙仲,似笑非笑地說道:“小子,你到底懂不懂練兵?體力好,並不代表就是最優秀的士卒。”
  
        “這個在下自然知道,但體弱的士卒,絕對不會是優秀的士卒。”
  
        “……嘿。”趙豹曬笑一聲,轉頭對跟著蒙仲回到帳內的軍佐趙賁道:“趙賁,去下令吧。”
  
        “喏!”
  
        趙賁抱了抱拳,轉身離開了帥帳。
  
        趁著那三千人正在“考核”的空檔,趙豹邀蒙仲與他吃酒。
  
        期間,趙豹直言不諱地詢問蒙仲道:“小子,你跟公子章、田不禋,究竟是什麼關係?”
  
        顯然,他對此還是不能釋懷。
  
        蒙仲愣了愣,如實回答道:“在下與公子章,此前並無交情。而田不禋田相……曾經乃是我宋國的士大夫,我的兄長惠盎與他有些交情,是故我此番前來趙國時,兄長叫我帶上他的手書前來拜訪田相,以便能有個照應。”
  
        他之所以將田不禋稱為田相,那是因為田不禋已被公子章任命為代郡的郡相。
  
        “哦。”
  
        陽文君點了點頭,蒙仲的解釋,與他所瞭解的情況差不多。
  
        不多時,蒙仲便告辭前往巡視那三千兵士卒接受“考核”的過程了,在他離去之後,趙豹身邊有一名甲士低聲說道:“君侯,您真的決定讓此子帶走五百名兵卒麼?”
  
        這名甲士,即昨日陽文君府上向蒙仲拔劍的那名衛士,名叫周召。
  
        見趙豹喝著酒不說話,這周召又說道:“那該如何向安平君交代?”
  
        “交代?老夫要向他交代什麼?”
  
        趙豹皺著眉頭瞪了一眼周召。
  
        確實,他與安平君趙成乃是一個輩分的堂兄弟,彼此身份地位都相當,自然無需畏懼趙成。
  
        “可是……”周召欲言又止。
  
        仿佛是猜到了周召的心思,陽文君趙豹端起酒碗喝了一口,慢條斯理地說道:“先靜觀其變。……老夫率下的兵卒,也不是那麼容易就被人降服的……”頓了頓,他又說道:“老夫已吩咐趙賁去安排,相信趙賁定然會設法叫幾名士卒當場給那小子難堪……倘若此子不能化解,就證明他充其量也不過這種程度,老夫對趙成也好交代;倘若此子化解了此事,那就順其自然吧……何必過分得罪一個有勇有謀的年輕人呢?”
  
        周召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大概在距離黃昏約半個時辰的時候,那三千名士卒皆達成了蒙仲的要求,繞著整個營寨跑滿了十圈,其中最先達成的五百人,被蒙仲召到了校場上。
  
        此時,領著蒙仲等人挑選士卒的軍佐趙賁,率先將這次“考核”的目的告訴了那五百名士卒,並且告訴後者,他們這五百人,將有幸成為「信衛」的一員。
  
        聽完這一番話,那五百名士卒頓時就炸開了鍋。
  
        “娘的,就是那小子讓咱們在冷風中繞著營寨跑了十圈麼?”
  
        “信衛軍?他娘的聽都沒聽過?”
  
        “那小毛孩什麼來頭,還敢自稱司馬?”
  
        見底下那五百名士卒議論紛紛,軍佐趙賁的嘴角微微揚起幾分笑意,旋即平靜地朝著蒙仲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感情是在這裡等著我啊。』
  
        蒙仲暗暗想道。
  
        他又不是傻子,又豈會看不穿趙賁那番舉動的目的?
  
        不過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阿虎、阿進。”
  
        蒙仲與蒙虎、樂進二人低語了幾句,二人點點頭,不知做什麼去了。
  
        此時,蒙仲這才走到那五百名士卒的正前方,大聲喝道:“安靜!”
  
        那五百名正議論紛紛的士卒聞言一滯,旋即再度變得嘈雜起來。
  
        而就在這時,就見蒙仲沉聲喝道:“我乃趙主父身邊所命司馬,蒙仲!”
  
        『……』
  
        見蒙仲最終還是假借趙主父的名號,趙賁在旁輕哼一聲,不過沒有多說什麼。
  
        可能在他看來,這蒙仲充其量也就只有這種程度而已。
  
        不得不說,趙主父的威名還是很大的,在聽到蒙仲這聲喝令後,那五百名士卒終於安靜了下來。
  
        見此,蒙仲便繼續往下說道:“我受趙主父之名,訓練一支五百人的軍隊作為近衛,諸位有幸被選入其中……”
  
        還沒等他把話說完,就見隊伍前頭有一名士卒打斷道:“你小子有什麼資格統率我等?”
  
        聽聞此言,不少士卒亦紛紛起哄響應。
  
        “想要讓我等聽從,除非你打敗我等!”那名士卒舉起右手握成拳頭說道。
  
        “……”
  
        蒙仲仔細打量那名士卒,只見對方目測大概二十五歲上下,身強力壯、身材魁梧,乍一看倒還真不失是一名優秀的士卒。
  
        說實話,縱使蒙仲自幼學習武藝,但因為年齡的關係,還真不見得能夠擊敗這樣一名久經訓練的兵卒。
  
        “怎麼?堂堂的司馬,竟然畏懼了麼?”那名士卒不依不饒地笑道,引起在場諸士卒的一陣哄笑。
  
        看著這亂糟糟的場面,軍佐趙賁嘴角再次揚起幾分笑意。
  
        那名士卒叫做「牟立」,正是他事先安排的——他乃軍中的副將,就算蒙仲剔除了趙氏、李氏以及邯鄲籍的兵卒又怎麼樣,他趙賁只是隨口吩咐幾句,自然有一般士卒願意為他出面刁難蒙仲。
  
        『……』
  
        他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蒙仲,想看看後者究竟會怎麼做。
  
        而此時,蒙仲亦注視著眼前那亂糟糟的場面,思考著對策。
  
        親自下場與那名士卒較量?盡力打敗對方?
  
        這只是下下策!
  
        且不說憑他僅十五歲的體格,還未見得能夠穩勝對方,就算能取勝又能怎樣?看這情形,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著挑戰他——畢竟他這十五歲的體型,看起來很好“欺負”,難保那些士卒不會想將他作為提高名氣與軍職的踏腳石。
  
        難道他還能擊敗這在場的所有士卒不成?
  
        『難道最終還是免不了要殺人立威麼……』
  
        蒙仲皺著眉頭暗自想道。
  
        深吸一口氣,蒙仲指著那名士卒問道:“你叫什麼?”
  
        “牟立!”那名士卒毫無懼色地回答道。
  
        蒙仲點點頭,指著那名叫做牟立的士卒說道:“第一次。”
  
        『??』
  
        名為牟立的士卒還未反應過來,此時就見蒙仲面朝所有士卒,沉聲說道:“我被趙主父任命為新軍司馬,顯然是趙主父認為我有這方面的才能……”
  
        聽聞此言,底下的五百名士卒皆紛紛嘲笑起來。
  
        見此,蒙仲也不氣惱,淡淡說道:“真不明白你們笑什麼?你等也自認為有這方面的才能麼?倘若果真如此,何以被任命為軍司馬的是我蒙仲,而不是列位呢?”
  
        聽了這話,底下的士卒稍稍安靜下來,在此期間,隊伍中或有一名士卒叫道:“我等只不過沒有機遇而已!”
  
        “說得好!”蒙仲聞言臉上露出幾許笑容,點點頭說道:“蒙某也是這麼認為的。聽聞這世上,曾有一人善於相馬,叫做伯樂,世人便說,這世上先有伯樂、而後有千里馬。然而在伯樂之前,這世上就沒有千里馬麼?未必!只不過沒有像善於相馬的伯樂去發現他們而已……蒙某也認為,諸位皆是陽文君率下兵卒的佼佼者,只不過沒有晉升的機遇而已,而現如今,蒙某願意當那個伯樂,給諸位出人頭地的機會。我蒙仲乃趙主父親自授命的司馬,在我率下,爾等晉升的機會可要遠遠比在別的軍隊多得多,你們無需在意我有多少才能,你們只要知道,我有能力讓你們出人頭地,甚至被趙主父所看重……”
  
        聽了蒙仲的話,那五百名士卒忽然安靜下來,靜靜思考著蒙仲的話。
  
        『這小子……』
  
        在旁,趙賁環抱雙臂而立,在聽到這番話後,頗有些詫異地看了一眼蒙仲。
  
        因為他發現,底下那五百名士卒在聽了蒙仲的一番話後,竟然露出了思索猶豫之色。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20 01:53 PM

第95章:點兵(三)
  
        『這小子……』
  
        在旁環抱雙臂看著侃侃而說的蒙仲,趙賁的心底忽然想起了一個人。
  
        「武安君蘇秦」!
  
        蘇秦,此人在趙國受封「武安君」的爵位時,正是在趙肅侯時期,那時蘇秦說服了趙肅侯,在趙肅侯的資助下游說中原諸國「合縱伐秦」,可惜卻被當時還在秦國擔任國相的「公孫衍」給破壞了——這位在後來在魏國擔任國相時同樣提倡「合縱伐秦」的公孫衍,當時卻採取「連橫親秦」的策略,使齊、魏兩國與秦國聯合,聯手擊敗了趙國。
  
        這使得趙肅侯問責于蘇秦,也使得蘇秦因為畏懼,從趙國逃到了燕、齊兩國。
  
        蘇秦尚在趙國那會,趙賁也才十歲左右,有幸跟在叔父陽文君趙豹的身邊,親眼目睹這位與張儀、公孫衍齊名的說客,看著他用言語撥動人心。
  
        那真是相當厲害的口才!
  
        縱使是如今,趙賁仍難以相信蘇秦單憑其一張嘴,就能說服中原諸侯聯合抗擊秦國,使秦國在長達十五年的時間內不敢邁出函谷關一步。
  
        當然,與這位相比,眼前那名叫做蒙仲的少年還差得遠,但是看著此子當眾侃侃而談的模樣,趙賁也不知怎麼就想到了那位武安君蘇秦——雖然在趙主父繼位後,趙國就已經收回了蘇秦的爵位。
  
        趙賁記得那時叔父陽文君趙豹曾對他說過,說客最大的仰仗便是“投其所好”,利用人心中的欲望來達到說服對方的目的,就好比此刻那名叫做蒙仲的少年,以伯樂相馬來自喻,迷惑那些有心想出人頭地的士卒,這豈非就是當年蘇秦遊說趙肅侯時的那套麼?
  
        『此子……不是道家弟子麼?』
  
        趙賁暗自想到。
  
        而此時,被他事先叮囑過的牟立等幾名士卒,正滿心焦急。
  
        因為牟立等人發現,在蒙仲那小子說了一通看似美好實則空談的許諾後,在場五百名士卒對此人的嘲弄與輕蔑忽然就煙消雲散了,仿佛每個人都在猶豫。
  
        這可如何是好?
  
        回想起事先軍佐趙賁對自己等人的叮囑,牟立咬了咬牙,大聲喊道:“大家莫要被這小子騙了,他何德何能,敢許下這樣的承諾?”
  
        『唔?』
  
        蒙仲轉頭看向牟立,皺著眉頭上下打量著。
  
        他與這名叫做牟立的士卒無冤無仇,可對方卻一次次地挑唆其餘士卒來阻擾他收服軍心,僅一次還能說是巧合,可連續兩次,且態度又是這般堅決,這恐怕就不能用巧合來解釋了。
  
        『莫非是收到了什麼指示麼?……話說,記得這位趙軍佐,方才似乎也有心故意要使我出醜……』
  
        微微思忖了一下,蒙仲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站在旁邊的軍佐趙賁,心下暗自猜測著。
  
        話說回來,對於牟立的質疑,蒙仲根本無需過多解釋,他只是將他懷中那塊完整的銅制虎符取出,高高舉起即可。
  
        “此乃君上與趙主父授予的「信衛」虎符!”
  
        舉著手中的虎符,蒙仲沉聲說道。
  
        聽聞此言,底下那五百名士卒低聲議論起來。
  
        在他們看來,別的東西或許可以作假,但虎符卻做不得假——畢竟兵符這種東西作假是要砍頭的,而且是連累親族的「連坐」之罪,這幾乎完全可以與謀反作亂相提並論,沒有人會殺到私造兵符。
  
        更何況兵符在大多數時候還要與君主的詔書或上司的公文一起用。
  
        換而言之,那叫做蒙仲的小子手執完整的銅制虎符,這的確足以證明此子在趙主父身邊的寵信程度。
  
        想到這裡,並沒有什麼士卒附和牟立跳出來質疑蒙仲。
  
        見此蒙仲將虎符收了起來,旋即用手指點了點牟立,平靜地說道:“第二次。”
  
        而就在這時,從營門方向駛來一輛戰車,由蒙虎駕馭著,車後則跟著蒙遂、武嬰、樂進、穆武幾人。
  
        趙賁轉頭瞧了一眼,旋即便看到了戰車上所運載的東西:兩口木箱,大約都能裝下一名成年男子,除此之外還有一根圓木,不知是從哪裡找來的。
  
        『這是要做什麼?』
  
        趙賁有些不解地看了一眼蒙仲。
  
        “阿仲。”
  
        在武嬰、樂進等人將那根圓木與兩口木箱搬下戰車時,駕車的蒙虎幾步走到蒙仲身邊,壓低聲音說道:“回來時,我瞧見有些人鬼鬼祟祟地張望。……那些人,看衣著打扮並非是營內的士卒。”
  
        聽聞此言,蒙仲朝著四周眺望了幾眼。
  
        他當然猜得到那些“不似營內士卒”的傢伙的底細,要麼是趙王何或趙相肥義派來的,要麼就是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等人派來的,畢竟「趙主父欲訓練新軍作為近衛」這件事,不可能瞞得過邯鄲城內那些達官顯貴。
  
        尤其是對此比較敏感的趙成、李兌等人,當然會派人前來監視動靜。
  
        當然,也有可能是趙主父派來的。
  
        “不必理睬。”
  
        蒙仲搖搖頭說道。
  
        此時,武嬰已將那根圓木從戰車上搬了下來,在蒙仲的授意下,扶著豎起的圓木站在一旁;而樂進、樂續、穆武、華虎等人,則在蒙遂與樂毅的幫助下,將那兩口沉重的木箱也從戰車上搬了下來。
  
        至於這兩口木箱內所盛放的東西,自然就是趙主父今日許諾給蒙仲的五千枚趙國布幣。
  
        在準備妥當後,就見蒙仲沉聲對面對五百名士卒說道:“我蒙仲雖然年幼,但也看過多部兵法,知曉軍中上下最重要的,即是一個‘信’字,人無信不立,軍無信則上下離心,既然諸位即將入我率下信衛,且讓蒙某借先人之法,取得諸位的信任……”
  
        說罷,他抬手指著武嬰所扶著的那根圓木,正色說道:“誰願意將這根圓木搬到營門,蒙某賞他五百枚布幣!”
  
        “五百枚布幣?”
  
        “當真麼?”
  
        “僅僅只是將這根圓木搬到營門?”
  
        在場五百名士卒頓時面露震驚之色,畢竟對於普通士卒而言,五百枚布幣可不是一筆小錢。
  
        見在場士卒議論紛紛,面露嚮往之色,那牟立暗道不妙,大聲喊道:“諸位同澤莫要受騙,這小子用財帛收買我等,分明就是不安好心……”
  
        “……”
  
        蒙仲皺起了眉頭,在深深注視了幾眼牟立後,用手指點點後者,說道:“你,過來。”
  
        見此,那牟立也不畏懼,昂頭挺胸走到蒙仲面前說道:“有何……”
  
        還沒等他把他說完,只見蒙仲忽然拔劍,用鋒利的劍刃朝他劈去。
  
        那牟立哪料到蒙仲竟敢在這時候翻臉,大驚失色,下意識抬手去擋,卻沒想到蒙仲改劈為刺,一劍刺入了牟立的胸膛。
  
        “你……”牟立難以置信地看著蒙仲。
  
        在旁的趙賁,此時臉上亦露出驚色,他萬萬沒想到年紀輕輕的蒙仲,做事居然如此果斷。
  
        “第三次。”
  
        將劍身從牟立的胸膛抽了出來,看著他緩緩倒地,蒙仲不顧自己身上的甲胄被鮮血濺了一身,左手捏住劍身,一抹劍刃上的鮮血,旋即收劍入鞘,面色平靜而冷漠地說道:“事不過三。”
  
        “……”
  
        一時間,四周寂靜一片。
  
        旋即,有趙賁早前安排的其餘幾名內應趁機叫道:“這小子、這小子竟敢殺害我軍同澤……”
  
        “殺了他!”
  
        “殺了他為牟立報仇!”
  
        聽聞此言,那五百名士卒亦是有些氣憤填膺,甚至於有幾名士卒,已朝著蒙仲奔來,以至於趙賁第一時間站到蒙仲身邊,呵斥那幾名士卒返回佇列。
  
        也對,雖然他有意阻擾蒙仲,但這並不意味著他要蒙仲死在這裡——畢竟若蒙仲果真死在陽文君趙豹的軍營中,單單趙主父那邊就無法交代,更別說蒙仲這小子還是莊子的弟子、宋國重臣惠盎的義弟。
  
        想到這裡,趙賁厲聲喝道:“都退後!”
  
        此時反觀蒙仲,他臉上卻毫無驚色,目視著那幾名擅自出列的士卒,面無表情地說道:“第一次。”
  
        “……”
  
        看著滿身鮮血的蒙仲,那幾名原本欲沖上前來的士卒,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心悸,竟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旋即在趙賁的連番呵斥下,灰溜溜回到了原本的陣列。
  
        此時在場所有人方才醒悟,蒙仲這小子方才對牟立所說的第一次、第二次,那究竟是什麼意思。
  
        無視倒在地上那牟立的屍體,蒙仲目視著在場所有士卒,沉聲說道:“新將掌兵,大多要殺人立威,縱使孫武、吳起亦如是,我本不欲殺人,只希望效仿「商君(衛鞅)」昔日‘城門立木’之法,使我信衛上下建立起最初的信任,然而,奈何有人幾番從中作梗、暗中阻擾,非要逼我殺人立威!”
  
        說到這裡,他吩咐樂進、樂續兄弟將那兩口裝滿財帛的木箱打開,旋即目視著在場五百名士卒沉聲說道:“事已至此,蒙某索性便將話挑明瞭講。……這兩口箱子中,有趙主父賞賜的五千枚布幣,誰第一個將這根圓木搬到營門,賞五百枚;其餘願意入我信衛者,平分剩下的四千五百枚。這些財帛並非為了收買人心,而是為了建立彼此的信任!……若有人不願加入信衛,也悉聽尊便。不過,倘若再有人膽敢阻擾,定斬不赦!……地上的屍體,便是他的下場!”
  
        說到這裡,蒙仲提高聲音喝道:“言盡於此,輪到諸位做出選擇了!”
  
        “……”
  
        在短暫的死寂中,五百名士卒面面相覷,旋即,他們不約而同地湧向那根圓木,以至於就連武嬰都被這些人嚇了一跳。
  
        “是我的!”
  
        “我的!”
  
        “我先摸到的!”
  
        看著那些正在哄搶那根圓木的數百名士卒,軍佐趙賁無奈地歎了口氣,因為在他看來,這五百名士卒,恐怕是都已經“姓蒙”了。
  
        雖然他有心阻擾,但無奈對方城府更深、手段更高。
  
        『這小子……當真就只有十五歲麼?』
  
        暗中觀察著不遠處的蒙仲,趙賁感覺很不可思議。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20 01:55 PM

第96章:點兵(四)
  
        最終,有一名體力充沛的士卒,在數百人的哄搶中一馬當先,扛著那根圓木沖到了營門,讓追趕在他身後的數百名士卒大罵不已。
  
        待這場鬧劇結束後,蒙仲按照此前的承諾,賞賜了那名士卒整整五百枚布幣,讓從旁諸多士卒看得極為眼紅。
  
        好在蒙仲將剩下的四千五百枚布幣都平分給了這些士卒們,並且許下了一番承諾,這才使得五百名士卒對那名“幸運”士卒的嫉妒,稍稍得以化解。
  
        “恭喜。”
  
        軍佐趙賁此時走到蒙仲跟前祝賀道。
  
        看著對方臉上勉強的笑容,蒙仲微微一笑說道:“多謝趙軍佐協助。”
  
        這一語雙關的話,讓趙賁更為尷尬,訕訕地笑了笑,藉口要回去向陽文君趙豹稟報,便率先離開了。
  
        趙賁離開後,樂毅走到蒙仲身邊,壓低聲音說道:“那名叫做牟立的士卒幾番挑事,多半是這位趙軍佐暗中授意的……”
  
        “我知道。”
  
        蒙仲微微點了點頭,雖然趙賁做得頗為隱秘,但他還是能從中看出幾分端倪。
  
        不過這不奇怪,畢竟趙主父另立新軍為近衛這件事,確實牽動了不少人的神經。
  
        “……你比我想的還要果斷。”
  
        此時樂毅又在旁說道:“當時的場合,我以為你會下令處死那名叫做牟立的士卒……為何要冒險親自動手呢?若非此人大意,被你偷襲得手,恐怕……”
  
        “你所說的,我也想過。”
  
        蒙仲聞言解釋道:“只不過,當時我已懷疑是那趙賁暗中授意,倘若我下令處死那名士卒,那趙賁或會設法勸阻……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索性就趁其不備先下手,縱使趙賁有意阻攔,也為時已晚。”
  
        “確實。”樂毅點點頭,但還是補了一句:“不過真的很險。”
  
        他們正在說話時,武嬰、向繚等人已圍了上來,向蒙仲詢問接下來的安排。
  
        蒙仲想了想,說道:“你們先跟這些士卒呆在一起,我去見陽文君,看看這附近是否有空置的軍營可以為我信衛所用。”
  
        “那具屍體呢?怎麼處置?”樂進問道。
  
        聽聞此言,蒙仲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左手手上的鮮血,神色略有些恍惚,只因為繼在滕國戰場上殺死了四名滕國的兵卒後,他手上再次沾染了鮮血。
  
        “莫要多想。”
  
        樂毅似乎看出了蒙仲的心思,聞言安慰道:“那種情況下,你只有那樣做……”
  
        “唔。”
  
        蒙仲微微點了點頭,囑咐諸同伴道:“找個地方將其安葬吧,我先去見陽文君。”
  
        而與此同時,趙賁已回到了陽文君趙豹的帥帳。
  
        當趙賁撩帳走入時,趙豹正躺在草榻上眯著眼,微微發出幾絲鼾聲。
  
        見此,趙賁輕聲喚道:“君侯?君侯?”
  
        “唔?”
  
        在趙賁接連喚了幾聲後,陽文君趙豹這才從小憩中蘇醒,在打了個帶著酒氣的哈欠後,隨口問道:“那小子……成功降服那五百名士卒了麼?”
  
        “降服了。”趙賁點頭說道。
  
        聽聞此言,趙豹的雙目閃過幾絲精光,整個人坐起在草榻上,說道:“那小子怎麼做的?說來聽聽。”
  
        見此,趙賁便將蒙仲降服那五百名士卒的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陽文君趙豹,只聽得趙豹眼眸中連連閃過幾絲異色,口中喃喃說道:“那兩箱財帛,竟是用來效仿商君‘城門立木’的麼?”
  
        不錯,今日趙豹帶著蒙仲前來軍營時,蒙仲一行人就帶著一輛戰車,戰車上載著兩隻裝滿了財帛的木箱。
  
        一開始趙豹還以為這是蒙仲單純用來收買士卒,倒也沒怎麼在意,卻沒有想到,蒙仲想要“收買”的,並非是那五百名士卒的軍心,而是「信衛」彼此間的“信任”——單單這一點,就可以證明蒙仲那小子是讀過兵書的,且深知軍隊中最關鍵的東西。
  
        見陽文君趙豹捋著鬍鬚不說話,趙賁有些慚愧地說道:“我雖暗中授意幾名士卒故意刁難他,卻被他輕易化解……我見事不可違,就沒有再做什麼,請君侯降罪。”
  
        “不,你的判斷是正確的。”
  
        趙豹抬手說道:“咱們不是沒有刁難,只不過那小子手段高明,就這麼回覆趙成即可,也算是對他有所交代。至於蒙仲這小子……老夫這半輩子識人無數,此子很不簡單,且又得到主父的信任,還是莫要得罪為好。”
  
        說著,他好似想到了什麼,問道:“你授意士卒故意刁難他一事,不曾被他瞧出來吧?”
  
        趙賁不敢隱瞞,如實說道:“其中有一名士卒被蒙仲所殺,但其餘士卒……暫時還未像那小子供出我來。不過,我總感覺他已經猜到了……”
  
        “猜到就猜到。”趙豹捋著鬍鬚淡淡說道:“那小子是知進退的人,不會死咬著不放的。只要我等再無後續的阻擾,就算其餘那幾名士卒向他供出是你暗中授意,他也會故作不知……”
  
        正說著,忽然帳外有衛士稟報道:“君侯,信衛司馬蒙仲求見。”
  
        與趙賁對視一眼,趙豹笑著說道:“讓他進來吧。”
  
        片刻之後,就見蒙仲邁步走入了帥帳。
  
        此時,陽文君趙豹已躺回了草榻上,見蒙仲走入帳內,斜睨了後者一眼,語氣不明地說道:“小子,聽趙賁講,你方才很威風啊,居然敢殺老夫率下的士卒立威……”
  
        蒙仲聞言抱拳說道:“當時情況危急,在下只能想辦法控制局面,此事趙軍佐也可以作證,實在是情非得已,還望君侯見諒。”
  
        “是這樣麼?”趙豹故意問趙賁道。
  
        趙賁看了看趙豹,又看了看蒙仲,心中微動,當即點頭說道:“確實。”
  
        “哦……”趙豹聞言點點頭,看似隨意地說道:“既然如此,這件事就揭過不提了。”
  
        蒙仲當然聽得懂趙豹的言下之意,無非就是「趙賁暗中教唆士卒阻擾他」一事到此為止,他蒙仲不許再追究,而趙豹呢,亦不追究蒙仲在他軍營內殺人立威,彼此各退一步,化干戈為玉帛。
  
        對於趙豹的這個“暗示”,蒙仲當然不會拒絕,畢竟他也不想因為那點小事就與陽文君趙豹鬧得不可開交——他率下信衛初建,少不得還得求助於趙豹呢,比如軍營、軍備什麼的。
  
        想到這裡,蒙仲抱拳說道:“多謝陽文君寬宏大量。”
  
        見蒙仲暗示暗示,陽文君趙豹呵呵笑了起來,目視著蒙仲點點頭說道:“小子,你很好……”說罷,他恢復了此前隨意的睡姿,問道:“你此次來見老夫,不會是因為殺了一名士卒的事吧?”
  
        這就是投桃報李了,見此蒙仲便順理成章地提出了自己想要的:“是這樣的,我信衛初立,然而並無可駐紮的軍營,不知陽文君手中可有空置的軍營呢?”
  
        “原來是這事。”
  
        趙豹點點頭說道:“空置的軍營倒是沒有,不過,老夫可以派人為你等建一座,反正是五百人的軍營而已,幾日工夫即可建成。”
  
        “那就多謝陽文君了。”
  
        在一番客套後,蒙仲提出了告辭。
  
        看著蒙仲走出帳外,陽文君趙豹對趙賁說道:“看,這小子知進退吧?”
  
        “確實。”
  
        趙賁點點頭,旋即又忍不住皺眉說道:“不過,此子與公子章、田不禋的關係,頗叫人心憂……”
  
        “這個倒是。”趙豹聞言亦捋著鬍鬚沉思起來,旋即,他看著帳口感慨道:“但願此子莫要行差踏錯吧,老夫還真挺看好他的……”
  
        當日,由樂毅、武嬰、向繚、蒙遂幾人代為統率那五百名士卒留在陽文君趙豹的軍營中,待後者派人為信衛軍建成新營後再從這座軍營撤離,而蒙仲,則帶著蒙虎、蒙遂二人,回邯鄲向趙主父覆命。
  
        然而,待等蒙仲回到王宮內趙主父暫住的宮殿時,卻意外地發現趙主父正在親自接見兩名客人。
  
        只見這兩名客人,一位年老,目測大概四五十歲,身穿著皂青色的長袍,發冠上插著一根黑白雙色的羽毛,打扮地頗為奇特。
  
        而另外一位,則是一名目測約二十上下的年輕人,不過身上所穿的,卻似乎是趙國的甲胄。
  
        見此,蒙仲暗暗稱奇,猜測這兩位的來歷。
  
        而此時,趙主父也以瞧見了蒙仲,笑著說道:“蒙仲,快過來拜見,這位是楚國的賢士,「鶡(hé)冠子」,亦是你道家的賢士,如今在我身邊作為客卿,剛剛從信都回到邯鄲。”
  
        『鶡冠子?』
  
        蒙仲仔細想了想,卻感覺自己並未聽說過。
  
        不過既然是道家的賢士,蒙仲自然還是執後輩禮節,恭敬地說道:“晚輩蒙仲,見過前輩。”
  
        見蒙仲這位年輕人竟然用晚輩自稱,那位名為鶡冠子的老者臉上露出幾許驚訝,轉頭看向趙主父問道:“趙主父,不知這位小友是……”
  
        趙主父遂笑著代蒙仲介紹道:“此子,乃宋國莊夫子的弟子,蒙仲。”
  
        “果然是莊子高徒!”
  
        聽聞蒙仲竟是莊子的弟子,鶡冠子雙目一亮,神色間亦多了幾分親近,畢竟彼此都是道家弟子嘛。
  
        旋即,他介紹身邊那名年輕人道:“這是老夫的弟子,同為道家弟子,日後你二人不妨多加親近。”
  
        正說著,那名年輕人亦朝著蒙仲抱了抱拳。
  
        “在下龐煖(nuǎn)。”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20 01:58 PM

第97章:鶡冠子
  
        據趙主父介紹,鶡冠子乃楚國人,因為喜好用鶡——一種像稚雞的鳥類——的羽毛裝飾發冠,而被人稱為「鶡冠子」。
  
        至於本名,卻不得而知。
  
        當蒙仲因為成功收服了那五百名士卒而向趙主父覆命時,鶡冠子正在向趙主父講述他的治國主張。
  
        可能是正聽得津津有味,趙主父並沒有第一時間詢問蒙仲的來意,而是讓蒙仲亦在席位中就坐,與他一同傾聽鶡冠子的主張。
  
        鶡冠子的治國主張,鑒於他也是道家子弟,因此自然也是以道家“無為”思想為核心,即讓國家以“順其自然”的方式建立秩序,(君主)莫要再做多餘的事。
  
        何謂「以順其自然的方式建立秩序」呢?
  
        即順從“天理”。
  
        比如說「刀耕火種」,在此之前並沒有其他生命教授人(類)那樣做,是人(類)自行領悟並加以沿用的,簡單地說,即文明發展的必然過程,它是不會因為個別人的意志而改變的——人在發展文明的同時,勢必會出現刀耕火種的階段,以擺脫茹毛飲血的舊習俗。
  
        國家亦是如此。
  
        從最初的部落,到後來的氏族,再到多氏族的國家,再到如今天下的各國,它的行程與發展,其實是有一種必然的趨勢的。
  
        人不可超前,也不可保守,順從文明發展的趨勢,順勢而為,也是道家的“順其自然”主張。
  
        關於這件事,鶡冠子拿法家思想舉了例子。
  
        法,古代歷來就有,但那時的法是不完善的,說白了全部都君主、貴族說了算,我說你犯法就是犯法,弱勢群體毫無反抗之力。直到鄭國國相「子產」鑄造「刑鼎」,將國法公佈於眾,法才逐漸完善,被世人所知。
  
        而在此之後,法很大程度上成為了約束強勢群體的枷鎖。
  
        那麼試問,既然“法”的出現是為了約束王族、公族、貴族,為何鄭國的王族與貴族要推行它呢?
  
        很簡單,因為此前不公平的“法”,遭到了相對弱勢群體——即新興地主與貴族的強烈反抗,新舊貴族階級因為利益糾紛產生了強烈的衝突,使得國家出現了動盪,迫使子產鑄造刑鼎,將“法”公開化,緩解階級矛盾。
  
        所以說,法的完善與公開,也是文明發展的必然,而由此誕生的法家思想,它也是會必然出現的。
  
        而鶡冠子想要告誡趙主父的,即莫要像曾經鄭國那些抗拒“刑鼎”的舊貴族那樣,對“新事物”的出現持抗拒心理,而是應該豁達地去接受它,因為很多“新事物”的出現,是(文明發展)所必然會出現的,它不會因為個別人的阻撓就終止或者消失。
  
        在鶡冠子講述這段時,蒙仲在旁亦是仔細聽著。
  
        不過,由於他也是道家弟子,並且也從他老師莊子那邊聽過類似的言論,因此鶡冠子所講述的那些,倒也沒能使他感到有多麼新奇——畢竟這就是道家的“順其自然”主張。
  
        唯一感到新奇的,即鶡冠子對於“無為”的重新定義,他在道家無為治國思想中加入了法家思想,將“無為”定義為「法規律而治」、「法制度而治」,即先制定良好的法制秩序,再來實現“無為而治”。
  
        比如說,鶡冠子認為應該嚴格規定國家的新政體制,伍(五)家為伍、設伍長;什(十)伍為裡,設裡司;四裡為扁,設扁長;十扁為鄉,設鄉師;五鄉為縣,設縣嗇(sè)夫;十縣為郡,派士大夫守衛。
  
        在此基礎上,伍長、裡司、扁長、鄉師,到郡大夫,再到柱國(將軍)、令尹(國相),逐級負責告奸、舉賢、行教、布令,且按規定向上彙報,而君主也逐級下達命令。
  
        鶡冠子稱此為「天曲日術」,可以讓“為善者可得舉、為惡者可得誅”。
  
        不得不說,鶡冠子的這套國家體制,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帶有楚國制度的影響,但它卻比齊桓公、管仲時期的齊法更嚴密,比商鞅治秦的法度更具體,將道家的“法天地思想”轉化為“法制度而治”。
  
        縱使是夢中國,亦獲益良多。
  
        “蒙仲,你覺得如何?”趙主父笑問蒙仲道。
  
        蒙仲想了想,回答道:“鶡冠子所說的「法制度」,在下理解為,使國家形成一種良性的秩序……”
  
        “秩序?”鶡冠子聞言眼睛一亮,笑著稱讚道:“這個詞用得好。”
  
        的確,他所主張的法制度,其實就是使國家形成一套良性可持續發展的秩序,而在此基礎上,君主就能實現“無為而治”。
  
        必須承認,此前道家“無為而治”的思想太過於深奧,以至於縱使趙主父這樣的君主有時候也琢磨不透,而鶡冠子的主張,卻淺顯易懂,使趙主父明白:哦,只要按照這套制度施行,就能實現“無為而治”。
  
        在闡述了以上的想法後,蒙仲點點頭說道:“在下覺得可行。”
  
        鶡冠子聞言捋著鬍鬚微笑不語。
  
        彼此都是道家弟子,蒙仲能這麼快接受他的主張,這就說明蒙仲很清楚“無為而治”的本質——即“無為”是對“有為”的肯定。
  
        隨後,鶡冠子再次講述了他的「天曲日術」。
  
        「天曲日術」內涉及到的郡與縣,其實很早就已出現,比如趙國的「代郡」、「雁門郡」。
  
        但此時的郡縣制——姑且就稱作「舊郡縣制」,它與鶡冠子所提出的制度是不同的。
  
        在舊郡縣制中,郡與縣是平級的,縣是城與邑的統稱:城指單純一座城池,曾經天底下最大的城池也不過兩裡地,並不是很大,最早是用於王族、貴族居住;而邑指圍繞著城池所建立的,包括國人、平民的住所,以及市場、田地等等所有設施都包含在內的一個繁華的聚集地,它最初是沒有城牆之類的保護措施的,是故當外敵來犯時,邑地往往會被搶掠。
  
        在非王城、國都的範圍內,城與邑兩者合一,再包含城邑能輻射到的周邊區域,這就稱之為「縣」。
  
        是故在當代,一縣之令的地位是很高的,因為他是代君主治理這塊土地。
  
        再說「郡」,在舊郡縣制中,繁華之地設縣,而偏遠之地、國境邊界設「郡」,郡最初設立的目的,是為了保護國土、保護國家不受外敵的侵犯。
  
        就拿趙國來說,趙國在陸續攻下代地、雁門、中山后,皆在當地設郡,並任命郡守來守衛。
  
        既然設了郡,在這個範圍內就不會再設縣。
  
        比如在代郡範圍內「東安陽」,也就是公子章目前的封邑,它會被人稱為“東安陽城”、“東安陽邑”,但不會有“東安陽縣”這種說法。
  
        而鶡冠子認為,這種制度存在弊端。
  
        他舉了個例子:假如「中牟」遭到魏國的進攻。
  
        中牟在趙國南側,與魏國接壤,當地有很大一片土地,趙國與魏國是相互咬合的——就像太極魚那樣。
  
        趙國的中牟,可以危險到魏國的腹地,而魏國呢,也有一座叫做「安陽」的城池,可以威脅到趙國的腹地,趙魏兩國以這兩座城池相互牽制。
  
        而麻煩的是,倘若魏國進攻中牟,趙國是沒有辦法走「邯鄲--中牟」這條路線進行支援的,因為兩者中間有魏國的安陽城堵著,趙國的軍隊必須向西繞過安陽,才能支援中牟——這也正是安平君趙成與奉陽君李兌麾下的兩支軍隊長年駐紮在中牟一帶的原因。
  
        在鶡冠子的講述中,如果中牟遭到魏國的進攻,在沒有趙成、李兌那兩支駐軍的情況下,中牟縣令會第一時間向國都邯鄲求援,然後再由邯鄲派兵到中牟,這一來一去,中牟縣恐怕早就淪陷了。
  
        但單獨派兵守衛一座縣城,卻又會加重該縣的負擔,不如幾個縣劃為一個郡,縣一心治經濟,而郡則負責保護轄下的幾個縣,換而言之,即集聚數縣財力物力養活一支郡兵,這樣一來,這支郡兵能長久存在,且不使國家增加額外的負擔。
  
        至於在平時,就像鶡冠子先前所說,伍長、裡司、扁長、鄉師等等逐級負責告奸、舉賢、行教、布令,這樣既能使王權集中,也能分擔君主的辛勞。
  
        更重要的是,只要沿用這套制度,國家就能以此形成良好的秩序,以便最終達到無為而治。
  
        在聽完鶡冠子所講述的主張後,趙主父沉思了許久,最終苦笑著歎了口氣道:“若先生早早向我提出此事就好了……”
  
        的確,因為三年前趙主父將王位傳給次子趙何的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因為作為君主每日當負責的國政實在太沉重了,全國上下的郡、縣、邑,都要由他來制定策略,這將大大妨礙趙主父攻伐中山國。
  
        然而,鶡冠子所講述的郡縣制,卻能極大化減輕君主的負擔。
  
        遺憾的是,此時趙主父已經傳給了趙王何,倘若鶡冠子是在此之前將這個主張告訴趙主父,雖然不能保證趙主父一定不會再傳位給趙何,但也會讓他產生更多的猶豫。
  
        只可惜,一切為時已晚。
  
        不,還不晚!
  
        只要廢趙何,奪回王權!
  
        他趙雍就能以這套治國策略,使趙國變得更加強盛,縱使是秦、齊兩國亦不能抗衡。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20 02:01 PM

第98章:新軍構想
  
        當日,趙主父向鶡冠子請教了諸多治國之策,鶡冠子皆逐一給予意見,而蒙仲亦在旁認真傾聽。
  
        迄今為止,蒙仲已經瞭解了不少治國方面的思想主張,比如道家的“無為”思想,楊朱派的“貴我”思想,孟子的“仁政”思想,以及今日鶡冠子所講述的“法制度而治”思想,在他看來,這些思想主張中就數鶡冠子的“法制度而治”的思想最契合實際,也最完善。
  
        相比之下,楊朱派的“貴我”會讓人變得更加“自利”——哪怕此學派其實也提倡不侵害他人的利益;而孟子的“仁政”思想,雖然好歸好,但仍然沒有具體如何施行的章程,單憑“井田制”這種過時的國家體制,是不足以支撐起“仁政”的——被宋國覆亡的滕國,就是最佳的例子。
  
        唯獨鶡冠子的“法制度而治”思想。
  
        只不過,鶡冠子的這個思想主張,真的是與法家思想非常相似,不同點僅在於,鶡冠子的思想主張,其最終目的仍然是為了“無為而治”,不像法家的最終目的是“變法圖強”——兩者的最終側重點不同。
  
        當晚在鶡冠子結束他思想主張的講述時,夜色已深,於是在此之後蒙仲只是簡單向趙主父稟報了「已從陽文君趙豹率下挑選了五百名士卒」這件事,而趙主父,也因為與鶡冠子、蒙仲、龐煖幾人邊喝酒邊探討治國之策而喝地大醉,沒有細問此事。
  
        晚上回到住處後,蒙仲就著燈火,將鶡冠子的思想主張記載在竹簡上,向以往那樣一式三份,準備托人送到莊子、孟子、惠盎三人手中,聽聽這三位對此的評價。
  
        其實主要還是聽聽孟子與惠盎對此的評價,至於他的老師莊子,後者更注重的是對“人”的德育之事,即如何提高世人的道德水準,對於國家政治這方面的事,莊子是從來不感興趣的。
  
        而蒙仲在明知此事的情況下仍然給莊子寫信,也只是為了告訴老師他在趙國的所見所聞,僅此而已。
  
        次日,蒙仲早早起來向趙主父辭別,準備前往陽文君趙豹的軍營,訓練那五百名士卒。
  
        而這會兒,趙主父想來也已收到了相關稟報,知曉了蒙仲昨日降服那五百名士卒的過程,並就此事給予了蒙仲很高的評價。
  
        他笑著對蒙仲說道:“我原以為那五千枚布幣是為了收買那五百名士卒,卻不曾想,你竟收買到了兵心。”
  
        不得不說,那日趙主父對於「能用金錢收買的士卒是否值得信賴」一事仍抱持懷疑,卻沒想到,蒙仲的手段比他預料的更高明,直接“買”到了那五百名士卒的心,還順便為信衛軍上下豎立了最初的信任。
  
        這使愈發器重蒙仲。
  
        在向趙主父告辭後,蒙仲帶著蒙虎、蒙遂等人回到了陽文君趙豹的軍營,與留宿在那座軍營的樂毅等人匯合,共同探討接下來的事物。
  
        士卒的問題解決了,駐軍兵營的問題也解決了,那麼接下來就是商量對那五百名士卒的兵種調整,以及相應的練兵方法。
  
        所謂兵種調整,顧名思義,即調整軍中各兵種的比例,這其中也涉及到很多因素。
  
        比如蒙虎,他就主張戰車隊,即將五百名士卒全部打造成戰車隊,以三名甲士同乘一架戰車來算,約需要一百六十餘架戰車。
  
        必須得承認,假如按照蒙虎所建議的方式打造成“戰車隊”,這五百名甲士將非常具有攻擊力,哪怕在正面戰場上擊潰十倍的一般步卒或許也不在話下。
  
        但弱點也很明顯:缺乏遠距離打擊能力,可能敵軍的一波箭雨,就能讓其損失過重。
  
        繼蒙虎之後,蒙遂建議改造成騎兵。
  
        在此時的中原境內,騎兵仍然是趙國獨有的兵種,與戰車相比,具有速度更快、機動力更高的優點,尤其是在經過「騎射」訓練後的騎兵,其實也覆蓋了“弓騎”的能力。
  
        但同樣的,騎兵的缺點也很明顯。
  
        首先,騎兵造價太高。
  
        在正常編制下,一名騎兵需配兩匹戰馬,交換騎乘,以便始終有一匹戰馬保持充沛的體力,而戰馬屬於非常珍貴的戰爭物資,需要經過多年的飼養、挑選以及一系列相關的馴養,並不是說隨便什麼野馬套上韁繩就能當成戰馬用——那種未經人工馴服的馬,在戰場上必定會葬送騎兵的性命。
  
        其次,騎兵的訓練太艱難。
  
        在沒有雙邊馬鐙與馬鞍這些馬具的情況下,一名騎兵需要經過數年的訓練,才能掌握熟練的騎術,然而,葬送一名騎兵卻只需要一支箭矢。
  
        這也正是騎兵暫時還無法作為戰場主力的原因,因為它的防禦能力太薄弱,無法抵擋弓弩之類的武器。
  
        至於第三點,那就是騎兵不擅於攻城、守城,信衛既然作為趙主父的近衛,那麼,它必須具備抵禦外敵的防守能力,而騎兵的防守能力卻非常薄弱——在非戰略視角。
  
        “步弩混合吧。”
  
        在思考再三後,蒙仲向一干小夥伴說出他的考量。
  
        步,即步卒,很好理解,鑒於所使用兵器的不同,又可以分為戟兵、戈兵等等,主要以長兵器為主。
  
        而弩,即指手持弩機的弩兵。
  
        早些年韓國就已研製出了單兵可以使用的弩機,此後迅速被中原諸國所效仿,成為比弓更可怕的遠端殺傷武器,雖然在射程上並不如弓具,但在幾十丈範圍內中等距離下,弩機的殺傷力非常可觀,軍隊制式的牛皮甲胄,根本擋不住這種武器。
  
        其次,弩兵的相關訓練最簡單。
  
        其餘兵種,無論是戰車兵也好、騎兵也好、弓兵也好,都要經過長期嚴格的訓練,拿弓手來說,拉弓的角度、力量,將決定箭矢的射擊方位與射程,這是每一名弓手都需要爛熟於心的。
  
        但弩兵不需要,弩兵只需要掌握如何瞄準、如何扣下扳機、如何裝填弩矢,就能立刻投入戰場。
  
        但反過來說,弩兵的缺點也很明顯。
  
        首先,弩兵會因為射程關係而被弓兵克制;
  
        其次,弩兵裝填弩矢的速度慢,那射擊間隔,別說騎兵、戰車,就連步卒也足以趁著這個空檔沖到弩兵面前,而一旦被敵軍突進,弩兵的反擊能力遠遠不如一名普通的步卒;
  
        再次,弩兵的殺傷力取決於手中的弩機,而一旦弩機出現故障,那這名弩兵的作用多半就連步卒也不如。
  
        這也正是當蒙仲說出“弩”這個詞後,樂毅臉上露出遲疑之色的原因,因為在他看來,弩兵的局限性非常大,投入戰場使用,一支善於突進的戰車隊就能殺地弩兵片甲不留。
  
        而對於蒙仲則解釋道:“我信衛作為趙主父的近衛,首重防禦能力,而步弩混編的編制最適合防守。”
  
        樂毅這才釋然:僅僅只是作為近衛的話,步弩混編其實倒也足夠了。
  
        不過,雖然打算採取步弩混編的方式,但蒙仲卻希望做的更好,說白了,即希望每一名士卒同時兼顧步卒與弩兵的能力。
  
        在得知蒙仲的想法後,諸小夥伴都有些發愣,而樂毅更是忍不住問道:“你莫非想訓練一批「魏武卒」?”
  
        魏武卒,那是魏國乃至中原曾經最強悍的軍隊,由名將吳起親手訓練,號曰「武卒」,每一名士卒都穿戴三重甲胄、手持長戟、腰掛長劍、背負勁弩,能應對各種情況的戰場,曾經創下過以五萬武卒擊潰秦國五十萬軍隊的壯舉,迄今為止各國沒有任何一支軍隊具備像魏武卒那般的能力。
  
        “既然要做,為何不選擇更高的目標呢?”蒙仲笑著說道。
  
        聽聞此言,樂毅與蒙虎、蒙遂、向繚等諸位面面相覷,旋即,心中仿佛一下子就被點燃了熱情。
  
        畢竟那可是魏武卒,曾經乃是直到如今,都是中原作戰能力最強的軍隊,沒有之一。
  
        “但是魏武卒的根基……”樂毅仍提出他心中的最後一絲疑慮。
  
        無他,是因為魏武卒最關鍵的根基,是魏國給予這些士卒的特殊待遇,比如高撫恤、免徵稅等等,這使這些魏國士卒能毫無後顧之憂地為國家赴死,而信衛,並不具備這樣的特權。
  
        對此蒙仲笑著說道:“這個慢慢來,我信衛乃趙主父的近衛,終歸能獲得些特殊待遇的。”
  
        樂毅聞言點點頭,旋即有些興奮地問道:“具體怎麼做?”
  
        蒙仲想了想說道:“待遇、軍備、糧餉這些方面,我會去想辦法的,至於訓練……武卒最注重的就是體能,先加強這方面的訓練,阿毅,先由你來訓練士卒的體能,讓阿虎、阿遂他們協助你。”
  
        樂毅與諸小夥伴們點點頭。
  
        於是乎,當日樂毅就對五百名信衛展開了體能方面的訓練,說白了就是負重跑步,在蒙仲的建議下,樂毅要求每一名信衛都到營外的樹林中砍伐一顆樹木,削去枝幹變成圓木後,扛著這根圓木繞著軍營跑步。
  
        而蒙仲,則再次拜訪趙相肥義,向後者請求撥給軍備。
  
        不得不說,當看到蒙仲在竹簡上所羅列的武器與裝備後,肥義也是有些發愣,因為蒙仲向他索要了一千五百套皮甲、五百套長戟、五百套長劍、五百套弩機以及相應的弩矢,肥義在中原住了那麼多年,豈會不知魏國武卒的裝備?
  
        『此子的心……很大啊。』
  
        肥義暗自感慨道。
  
        但即便如此,肥義還是很爽快就應允了,畢竟信衛是趙主父的近衛,就算蒙仲索要的武器裝備有些多,但也在允許範圍內——畢竟只有五百人的編制嘛。
  
        很快地,這件事就傳遍了邯鄲的名流,傳到了諸如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陽文君趙豹等人耳中。
  
        安平君趙成對此笑謂道:“此子竟要訓練一批‘趙武卒’麼?”
  
        奉陽君李兌亦是搖頭說道:“那蒙仲,自以為他是吳起麼?”
  
        沒有幾個人將這件事當真,反而覺得蒙仲太過於狂妄,竟想著效仿魏國的魏武卒,簡直不知天高地厚。
  
        “看此子日後如何收場。”
  
        這些人對此暗暗冷笑。
  
        他們覺得,過不了幾日,蒙仲就會發現他的好高騖遠是多麼的愚蠢。
作者: jean09072001    時間: 2019-2-20 02:04 PM

第99章:新營新制
  
        幾日後,陽文君趙豹為蒙仲所率信衛新建的軍營,便在邯鄲城東面的「肥邑」一帶建成了。
  
        肥邑,顧名思義,即趙相肥義的封邑。
  
        當前幾日得知蒙仲希望在邯鄲附近建造一座軍營時,肥義便提出了善意的建議,邀請信衛軍在他封邑的東北方向靠近漳河的位置建造營寨,並笑稱“可以順便保護他的封邑”。
  
        得到軍營建成的消息後,蒙仲先請見了陽文君趙豹,然後在趙豹的帶領下,一同去巡視了新軍營的情況。
  
        新軍營坐落肥邑的東北側,在“S”形漳河的西側,附近有不少樹林,還有兩座矮丘,地形頗為複雜,很適合用來訓練士卒——正是因為這個原因,蒙仲接受了趙相肥義的善意,將新營定在了這裡。
  
        據趙豹所介紹,這座軍營暫時只建造了主營,規模在千人左右,總共動用了五千名役夫。
  
        但據蒙仲目測,這座營寨的規模卻遠遠不止千人,原因就在於趙豹在主營旁還建造了輔營——那是用來安頓“編外人員”的。
  
        所謂的編外人員,即指一支軍隊所屬的編外雜兵,這些雖然稱作兵但實則與民夫沒什麼兩樣的編外雜兵,平日裡將負責軍營上下的所需與雜事,比如運糧、做飯、種菜,甚至是墾田。
  
        在中原,但凡駐紮在偏遠地區的軍隊,基本上都是這種模式:在編制內的士卒安心訓練,而編外兵卒則負責編內士卒的一切所需。
  
        據趙豹所說,這大概是接近一比一的比例,就拿蒙仲的信衛來說,五百名信衛的編制,大約可以得到五百名左右的編外雜兵,這些雜兵一般都是由服役的趙人組成,但也會由少量充軍的刑徒來補充,區別在於服役的趙人在滿了服役期限後就能離開,而刑徒則會一直留在軍中,除非逃亡或者死亡。
  
        “多謝陽文君,多謝肥相。”
  
        在巡視過新落成的軍營後,蒙仲頗為感激地對陽文君趙豹說道。
  
        雖然彼此的政治立場有些不同,但不能否認,陽文君趙豹其實並不像傳聞中所說的那樣難以相與——當然,這僅僅只是蒙仲的觀點。
  
        “無需客氣,老夫也想看看,你小子究竟能做到什麼地步……”
  
        說到這裡,陽文君趙豹斜睨著打量了蒙仲幾眼,最終還是忍不住問道:“你小子……真打算訓練一批‘趙武卒’麼?”
  
        “君侯是覺得在下不自量力?”蒙仲笑著反問道,其實他近兩日也聽說了一些消息,比如安平君趙成與奉陽君李兌都不認為他能辦到,正等著瞧他的笑話。
  
        對此其實蒙仲是很納悶的:您兩位真的閑到這種地步了麼?
  
        “呵。”
  
        在聽了蒙仲的話後,陽文君趙豹搖搖頭說道:“吳起訓練的魏武卒,其實並非不能效仿……”
  
        的確,雖說吳起是名將,但他訓練的魏武卒,難道就真的不能複製嗎?
  
        連趙主父這等雄主都不能效仿?
  
        事實並非如此。
  
        還記得樂毅在前幾日所說,魏武卒的根基,乃是魏國對於武卒的特殊待遇——魏國明文規定,只要是被選入武卒的百姓家庭,整戶都能免除稅收;倘若是戰死的武卒,其親屬每年還能得到國家撥給的撫恤,直到家中的男丁成人。
  
        正是因為這套優厚的撫恤政策,才使得魏武卒在戰場毫無後顧之憂。
  
        可這條優厚撫恤政策的背後是什麼?那是魏國的經濟因此被拖累,被越來越多的“武卒戶”所拖累,要命的是魏國又不敢收回對魏武卒的優厚待遇。
  
        是故,包括趙國在內,其他中原國家並非不能複製魏武卒——哪怕達不到吳起時期的魏武卒,七八成至少也能辦得到吧?可為何其他國家都沒有複製魏武卒呢?就是因為他們看到了“武卒制度”的弊端。
  
        當然了,似今日蒙仲這般,弄五百名士卒效仿魏武卒,這倒也不是什麼大問題。
  
        “在下既然受命為趙主父訓練一支近衛,自然也希望訓練一支出色些的。”蒙仲籠統地回答道。
  
        陽文君趙豹上下打量了幾眼蒙仲,最後點點頭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
  
        回到趙豹的軍營後,蒙仲告辭了前者,與樂毅一行人帶著率下五百名士卒,搬到了他們的新軍營。
  
        正當信衛士卒們在新營內整頓住處時,蒙仲將樂毅、蒙遂、蒙虎等一干小夥伴召到了帥所,與他們商量軍中職官的問題。
  
        軍職,天下各國皆有不同,雖然大抵都出自《周禮》,但也少許的不同,且容易出現混亂。
  
        因此,蒙仲便按照鶡冠子的「天曲日術」,重新規劃了軍中的編制:五人為一伍,設伍長;二伍為一什,設什長;五什為一屯,設屯長;二屯為一卒,設卒長(百人將),五卒剛好五百人。
  
        即採取「五二制」,蒙仲認為這樣最簡單易記。
  
        對此,樂毅等人並沒有什麼意見。
  
        在確定了五二製作為軍中編制後,接下來即要選出五名卒長。
  
        不過在此之前,蒙仲點了樂毅、蒙遂二人擔任他的輔佐,畢竟信衛的待遇,還需要他出面與趙相肥義等趙國的重臣商談,當他不在軍中的時候,樂毅、蒙遂將代替他訓練士卒。
  
        對於樂毅出任「佐軍司馬」,諸小夥伴當然不會有什麼意見,畢竟樂毅的祖上出過樂羊、樂舒、樂池等當世名將,且樂毅自由便熟讀兵法;至於蒙遂,諸小夥伴就更加不會有什麼意見了,畢竟彼此關係親近。
  
        於是乎,就剩下武嬰、蒙虎、華虎、穆武、向繚、樂進、樂續七人,他們將爭奪五個卒長之位。
  
        至於爭奪的標準,那自然就是武力唄。
  
        “我退出。”
  
        向繚率先表示退出爭奪,畢竟他在一干人當中,並不以武藝見長。
  
        見此,蒙仲便對向繚說道:“阿繚,那你就掌軍需吧。”
  
        所謂軍需,即後勤官,即統率那五百名“編外雜兵”的長官,平日裡需負責的事物非常繁多,蒙仲認為腦筋靈活的向繚自然能夠勝任。
  
        “交給我吧。”向繚聳聳肩接受了。
  
        於是乎,還多出一人。
  
        看了眼沉默不語的武嬰,又看了看摩拳擦掌的蒙虎、華虎、穆武三人,樂進、樂續兄弟對視一眼,旋即,樂續也退出了。
  
        樂續亦有自知之明,知道若比拼武藝,他根本不是武嬰、蒙虎、華虎、穆武四人的對手,索性就主動退出。
  
        見此,蒙仲便任命他為軍備官,負責軍中器械的保管、維護、修繕等等。
  
        在向繚、樂續二人退出的情況下,武嬰、蒙虎、華虎、穆武、樂進五人,便當仁不讓地成為了軍中的五名卒長。
  
        在商量完畢後,蒙仲召集了率下的五百名信衛,在這些士卒面前任命了諸小夥伴。
  
        不得不說,在蒙仲一乾等人當中,目前就只有蒙仲有些威信,其餘樂毅、蒙遂、武嬰等人,那五百名士卒對他們並沒有多少敬意,這也難怪,畢竟這些士卒基本上都在二十歲到三十歲左右,誰會心甘情願聽命於一群年僅十五歲的少年呢?
  
        就算是蒙仲,也是憑著他的口才,憑著他「營門立木」的手段,以及趙主父賞賜的五千枚布幣以及種種承諾,才勉強讓這五百名士卒聽從他的命令。
  
        “先設法取得士卒們的信任吧。”
  
        蒙仲對武嬰、蒙虎、華虎、穆武、樂進五名卒長說道,畢竟他們五人其實最關鍵,只有讓士卒們對他們服氣了,樂毅、蒙遂二人的訓練才能更加順利地展開。
  
        十月二十三日,信衛軍在這座新營,開始了首日的操練。
  
        操練的專案很簡單,仍然是對於體能的加強訓練,說白了仍是讓士卒們每名抗一根圓木在營外跑步。
  
        而在此期間,蒙仲則帶著向繚返回邯鄲,與趙相肥義商量信衛軍的日需飲食、以及糧餉方面的問題。
  
        不得不說,對於蒙仲提出的“頓頓食有肉”的要求,肥義也是感到頗為頭疼。
  
        雖然肥義可以理解蒙仲——畢竟蒙仲想要訓練出一支精兵,在那般嚴格的訓練下,讓士卒們每頓吃肉這是理所當然的,否則營養跟不上體能消耗,但問題是這樣的開銷實在不小,更別說蒙仲還要索要額外的糧餉。
  
        肥義私底下算了算,若按照蒙仲的要求,養活五百名信衛軍的開銷,或許能養活一支三四千人的軍隊。
  
        不過考慮到信衛乃是趙主父的近衛,肥義最終還是同意了。
  
        於是,蒙仲留下向繚與肥義商量具體的章程,比如幾日一次運輸糧草等等的問題,而蒙仲自己,則返回了軍營。
  
        而讓蒙仲頗感意外的是,待等他回到軍營後,卻發現鶡冠子竟坐在他的帥帳內等他。
  
        “僅前輩一人嗎?龐煖兄呢?”
  
        在見禮時,蒙仲好奇地詢問鶡冠子道。
  
        鶡冠子聞言笑著說道:“趙主父命龐煖掌訓一支軍隊,龐煖前往任職去了。”
  
        平心而論,對此蒙仲早早就有所預料。
  
        因為在他看來,一心想要重新栽培親信勢力的趙主父,不可能將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他率下五百名信衛身上,肯定也會任命其他人訓練新軍。
  
        但即便明知如此,蒙仲心中仍難免有些失望。
  
        不過待轉念想到,趙主父一系的實力越強,趙宋關係就越穩固,蒙仲心中的那些失望便頓時煙消雲散了。
  
        他笑著對鶡冠子說道:“這麼說,我信衛未來的競爭對手,就是龐煖兄訓練的新軍了?”
  
        “哈哈哈。”
  
        鶡冠子笑而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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