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趙一是平日假扮「柳書彥」的暗衛。
他原來是侍奉趙芃的人,趙芃身邊一共有四個暗衛,當年死了三個,只剩下趙一。當年趙一出去執行任務,回來時趙芃已經死了,趙一按照趙芃曾經留下的遺願,繼續侍奉秦書淮。而秦書淮後來的親衛,也按照當年趙芃取名的風格,補足了趙二、趙三、趙四。
趙一是個十分擅長模仿別人的人,他按照秦書淮的吩咐給秦芃遞了帖子。
知道趙一給了帖子,秦書淮就放心進了地牢。
這時候陸祐正在和人喝酒劃拳。
最近在地牢裡陸祐過得不錯,白胖了一圈,秦書淮一進來,所有人就退下了,陸祐坐在牢房裡喝酒,也不看秦書淮。秦書淮就站在門口靜靜等著,他不說話,陸祐也不理會他,一口一口抿著酒,彷彿秦書淮這個人不存在一般。
許久後,秦書淮率先開口:「其實我很好奇,這麼多年,我害姜氏全族滿門滅族,姜漪為什麼不殺了我?」
陸祐不語,秦書淮繼續道:「以姜漪的性子,她該不顧一切殺了我。我與她一同墜崖的時候,她就該拼死殺了我。」
陸祐嗤笑,滿是不屑。秦書淮靠近陸祐,聲音低啞:「陸祐,我能殺她一次,自然能殺她第二次。」
「你想從我這裡知道什麼?」
陸祐喝了口酒,似乎已經料到秦書淮要說什麼:「你想復活趙芃是嗎?你以為每個人都能擁有這樣的好運,是嗎?」
陸祐聲音有些急促,秦書淮神色平靜,絲毫不為他所動:「你告訴我,我可以給你所有你想要的。」
「你給不了。」
「我能。」秦書淮說得鏗鏘有力:「我可以讓你在官場平步青雲,可以讓你成為駙馬。陸祐,」秦書淮注視著陸祐的眼睛:「你所作所求,不就是如此嗎?」
陸祐面色僵了僵,片刻後,他慢慢道:「秦書淮,我沒有肖想過她。」
秦書淮皺起眉頭,不太能理解。
陸祐和姜漪之間的關係,他其實一直查得不是很清楚,陸祐不是他查出來的探子,而是感覺出來的探子。
可是……
秦書淮又在思索一個問題,如果陸祐是姜漪的人,如果姜漪早早還魂到了秦芃身上,為什麼陸祐一直到最近才露出馬腳呢?
因為秦芃最近才聯繫陸祐?
為什麼秦芃最近才聯繫陸祐?
秦書淮有些想不通,他按耐住自己,聽陸祐繼續道:「她救過我,我就報答她。我為她買了那麼多年春雨珊瑚,不是我想要她這個人,只是我想要她開心。」
「秦書淮,」陸祐抬頭看他:「她有自己的新生活了,你不要執著於過往了。只要你不在朝堂上礙著她,她沒有殺你的心思,放過她吧。」
「趙芃回不來的。」
陸祐輕笑出聲:「她只是個偶然,你別逼她了。而且,就算趙芃回來了,她要是回到了別人的身上,已經有了丈夫了呢?」
「不可能!」
秦書淮斷然出聲。
陸祐的話讓他手腳發涼,他根本不敢去想這樣的可能性。
也許趙芃會回來,但也許回來的時候,他再見她的時候,她已經為人母為人妻。
那時候他要怎麼辦呢?
強留嗎?
他從來不捨得她有半分不開心。
放手嗎?
他這一輩子都已經耗在她身上,又如何放手?
他只能反覆重複:「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有什麼不可能的呢?」陸祐嘲諷開口:「秦芃不也已經嫁人了嗎?她對衛大公子的感情天地可鑒,十年青燈古佛,沒有感情,這能做到嗎?」
秦書淮沒說話,他覺得自己的心有些亂了。
他閉上眼睛,冷靜道:「明天送你回去。」
陸祐愣了愣,隨後笑開:「總算等到了。」
秦書淮不理會陸祐,轉身離開了地牢,這時候秦芃也給了趙一回復,讓他明日申時到醉仙樓去。
這事兒秦芃是考慮過的,她接到柳書彥的拜帖十分開心,本來想約在衛府,但轉念一想,約在衛府太過拘謹,如今正是她和柳書彥發展感情之際,還是要自由一點比較好。
於是她定了醉仙樓的包廂,趙一便將時間第一時間告訴了秦書淮,秦書淮點點頭道:「明日你按時赴約,我會帶人過去,到時候你偷偷待在樑上,最好讓秦芃發現,我會故意恐嚇秦芃動手,你出面阻止。阻止完後,假裝慌張離去即可。」 說著,秦書淮又仔細給趙一講了自己要做的事,趙一領會,而後告退下去。
等到第二日,趙一到了醉仙樓,秦芃早已經準備好等著找人了。
這一日秦芃穿了一件藍色底裙,外面穿著白紗袍子,額間貼了花鈿,散了平日的婦人髮髻,像個小姑娘一般挽著髮。
趙一進門的時候,便被秦芃驚豔了一下,一瞬之間,竟然是回想起他那豔蓋燕都的前主子來。
秦芃含笑起身來,招呼著趙一坐下,趙一盡職盡責假扮著柳書彥,同秦芃隨意聊著天。
秦芃直覺覺得今日的柳書彥有幾分不一樣,但具體是哪裡不一樣,她也說不出來。總覺的說話的時候,這人少了那種舉手投足讓人怦然心動的感覺。
秦芃猜想,大概是因為今日的柳書彥心不在焉,心情不大好的緣故,於是她清了清嗓子,同「柳書彥」道:「太傅,你今日是不是不太開心?我給你說個笑話吧。」
「柳書彥」端著酒杯,眉眼一挑:「願聞其詳。」
秦芃會的笑話不多,想了想,她挑了一個自己以前在北燕常說的:「以前有個富商,沒讀過什麼書,花錢捐了個官,後來上司來了,兩人聊天,上司說,在下家中有犬子二人,您呢?你猜他怎麼說?」
趙一持著酒杯愣了,而這時候,秦書淮已經來到了門外,他聽著裡面姑娘笑意盈盈說了這個笑話,當場愣在原地。
江春跟上來,看見秦書淮手放在門上,垂著眉眼,裡面是女子歡快的笑聲,繼續道:「這富商一琢磨呀,上司說他家是犬子兩名,我不能將自己兒子誇得比狗高,於是他說,下官家中就小王八一個!」
說著,秦芃自己歡快的笑起來。
她這個人是很容易笑的,這個笑話笑了好多年,再說還是發笑。
然而此時此刻,無論門內門外,都沒有一個人笑出來。
趙一呆呆看著秦芃,而門外的秦書淮手微微顫抖,低啞重複:「小王八一個……」
一瞬之間,所有人似乎都看到當年那個笑語晏晏的人,連字詞都不改的,在他們面前說故事。
可也不過就是一個笑話,笑話誰都會講,或許就是她瞎說的呢?
秦書淮覺得眼眶有些酸楚,旁邊江春提醒了一句:「大人?」
秦書淮回過神來,閉上眼睛:「推門。」
江春立刻上前敲門,恭敬道:「長公主殿下,王爺有事相商,煩請開門。」
秦芃聞言,臉色一冷,她正要說什麼,就看見「柳書彥」突然翻上了房樑,對著秦芃做了一個「噓」的姿勢,明顯是不想讓秦書淮知道他在。
秦芃謹慎收了杯子筷子,讓白芷開了門。
白芷開門之後,秦芃笑意盈盈看向秦書淮,目光中卻全是審問:「本宮偶然閒逛至此地用飯,王爺便能緊隨而來,王爺是循著氣味來的嗎?」
聽了這話,江春面上帶了怒意:「你……」
秦書淮抬手攔住他,自己走門去,然後同周邊人道:「下去!」
白芷面色不動,秦芃暗自為自己一手培養的人鼓掌,但她知道秦書淮這樣來必然有什麼緣由,於是她笑了笑,同白芷道:「下去吧。」
白芷行了個禮,退了出去,江春關上門,一行人守在門口,一動不動。
房間裡就剩下了秦書淮和秦芃,外加一個躲在房樑上的「柳書彥」,秦芃懶洋洋起身,去窗戶邊上坐著,依欄往著遠處行人來往,淡道:「王爺這麼著急過來,是要做什麼?」
「我送陸祐去你那裡,沒找到你。」
「哦,送人的?那真是感謝了。」
秦芃聲音平淡,頭也沒回:「送完了就回去吧。」
「不過,送人之前,我知道道了一點事。」
秦書淮聲音平靜,他盯著秦芃,不肯放過她面上半份表情。
「你不是秦芃。」
「這個問題,我們似乎爭論過很多遍了。」
秦芃撐著下巴:「沒事兒你退下吧。」
「你是借屍還魂的故人。」
聽到這話,秦芃猛地僵住了身子,她的心狂跳不止,然後她就聽到秦書淮冷冷吐出一個名字。
「姜漪。」
秦芃:「……」
她突然就冷靜了,搞那麼大陣仗,她還以為,他知道了什麼不得了的事呢。
原來,他也就知道她是姜漪啊?
差點以為終極馬甲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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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秦芃笑了,面色坦蕩,彷彿秦書淮說的話與她毫無干係。
「子不語怪力亂神,」秦芃回頭含笑而視:「攝政王為了證明我,真是煞費苦心。」
「換太傅一事,你知道王珂是我的人,而這世上知道這件事的,除了趙芃,只有姜漪。」
秦芃心裡咯噔一下,然而秦書淮後半句讓她放鬆下來,秦芃聽著秦書淮繼續分析:「姜漪案前,你去過姜家目的,為的是探望。」
「陸祐是你的人,陸祐來我身邊時,差不多是姜漪嫁入王府前後。」
「白芷想要殺我,如今留在你身邊侍奉你,必然是因為,你要殺我,因為我殺你全族,你對我恨之入骨,所以想要殺我。」
「如果你是姜漪,一切行為都是合理的。」
聽了秦書淮的話,秦芃斜倚在窗欄上,神色懶洋洋道:「王爺誤會了。我真不是姜漪。」
秦書淮嘲諷笑開:「陸祐已經招了。」
「他說你就信?」秦芃露出高深莫測的笑容來,似真還假,轉著手裡的團扇,歎了口氣道:「王爺既然心裡早就打定主意信別人,又來問我做什麼呢?」
秦書淮沒說話,驟然間他便出手,朝著秦芃襲了過去!
秦芃面色不動,全身繃緊,蓄力待發,反而就是秦書淮近身那一刻,一道身影從天而降,突然擋在秦芃面前。
秦書淮面色收住動作,面色冷淡,喊出那人的名字:「柳書彥。」
秦芃也有些詫異,沒想到柳書彥會在這一刻站出來。
她站在那人身後,看著對方的身影,心裡有些感激,她本想說話,便聽「柳書彥」道:「王爺,您失禮了。」
「既然柳太傅在這裡,」秦書淮面色冷淡轉身:「那在下告辭。」
「我送王爺。」
「柳書彥」垂下眼眸,轉身對秦芃行了個禮,他一直沒敢抬頭,規規矩矩告退之後,便同秦書淮一起走了出去。
秦芃看著「柳書彥」走了,有些坐立難安。
方才「柳書彥」的態度,怎麼看都不是高興的樣子,這麼匆匆忙忙告退,必然是有什麼因由。
她也不敢多想,就在屋裡等著。
而秦書淮和趙一走出去,轉角後立刻拐進一個房間,換了衣服和面具,一面換面具,趙一一面不解道:「王爺為何還要讓屬下來英雄救美這一齣?」
「讓秦芃多信任柳書彥一些。」
秦書淮換好衣服,便折了回去。
一回到屋子裡,秦芃便站起身來,看見柳書彥回來,她舒了口氣:「你可算回來了。你若不回來,我怕你生氣了。」
「柳書彥」搖了搖頭,面上露出苦澀來:「我自己的事,與公主沒有干係。」
此刻「柳書彥」的狀態,瞎子也能看出來他不太開心,秦芃作為一個追求者,趕緊道:「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很快就不會不開心了!」
「柳書彥」抬起頭,有些疑惑,秦芃抓著他的袖子,就把他拽了出去。
秦芃先是買了兩壇酒,然後就拽著「柳書彥」一起到護城河邊,租下了一整艘船,催促他道:「快,上船!」
秦書淮提著酒,聽話上前,秦芃讓他坐下,笑著道:「你什麼都別管,喝酒就好,我帶你去好地方!」
說著,秦芃便拿起了劃水的杆子,推著小船離開了岸邊。
沒多久,他們便遠離了人群,只留下他們兩個人,此時已是日暮,霞光落在水面,波光粼粼,河岸兩邊是及腰高的蘆葦,在風中輕微搖晃,周邊什麼聲音都沒有,只有水聲潺潺。
秦書淮喝了口酒,他覺得自己內心特別安靜。
秦芃這個人就有這樣神奇的力量,讓他狂躁的內心平靜下來。某種意義上來說,他還是很願意和秦芃接觸的。只是他內心總有那麼一條線,時刻提醒著他,不要和任何女人靠得近,因此如果不是必要,他並不想太多接觸秦芃。
他喝著酒,聽著劃水之聲,秦芃在他後面撐船,笑著道:「以前我在書上看人寫名士散髮行舟,就很是嚮往,可惜一直沒有什麼機會,直到後來,偶爾有了機會,才學會了划船。」
「沒有機會,」秦書淮眺望著遠方:「是因為瓊州乃旱地,河流稀少嗎?」
齊國和北燕不一樣,北燕總是大片大片平原闊土,有草原,有黃沙,卻獨獨沒有俊山秀水。而齊國卻似水鄉,河流縱橫交錯。
瓊州靠近北燕,屬於齊國中水源稀少的土地。
秦芃聽了秦書淮的話,愣了愣後,這才反應過來,苦笑道:「你還是信了。」
「你是姜漪,對嗎?」
秦書淮沒有回頭,聲音裡帶著顫抖,秦芃正想說話,就聽秦書淮開口:「我有一個很重要的人。」
秦芃沒說話,靜靜聽著,她聽出對方聲音中的沙啞,知道這必然是太慘痛的回憶。
「她死了,死了很久了。」
「我一直想讓她活過來,我試了很多辦法。」
「秦芃,」他終於回過頭來,放下酒罈,走在她面前,認真道:「你是姜漪,對不對,你死過一次,死而復生,對不對?」
「我……」
秦芃一時不知道如何開口,柳書彥紅著眼,看著她:「求你了。」
求你了,告訴我真相。
這一分鐘,秦芃從他眼裡看出哀求,他眼中明明一片清明,卻彷彿有眼淚時刻要墜下來。
秦芃歎了口氣,面對這樣一個人,她做不到撒謊。
她只能實話道:「對,我的確是死而復生。」
說著,秦芃眼裡帶了悲憫:「可是,我並不知道如何讓別人死而復生。」
「那你呢?!」秦書淮語調有些急迫:「你是怎麼做到的?」
「我不知道……」
秦芃實話實說,秦書淮猛地退了一步,提高了聲音:「不可能!」
怎麼會不知道呢?
一定有原因的,一個人怎麼會莫名其妙死而復生呢?
一定,一定是有原因的呀。
秦芃上前去抓住她的手,壓抑著所有的惶恐,儘量讓自己平靜下來。
然而他的身子在微微顫抖,聲音也帶了哽咽,他盯著她,彷彿是盯著唯一的希望,拼命道:「你想想,你再好好想想,一定有什麼線索的,你是怎麼回來的,你想想。」
秦芃被秦書淮的模樣嚇到。
她從來沒想過,「柳書彥」會有這樣失態的時候。然而這副模樣誰都不忍責怪,她張了張口,連說出實話都覺得殘忍。
她拼命回想,努力思索著自己復活前的種種。
「我想想……」
秦芃皺著眉頭:「你冷靜些,讓我好好想想。」
「好,」秦書淮點著頭:「你坐著,你好好想,我來撐船。」
秦芃被秦書淮推到船頭坐著,開始回想自己是怎麼死而復生的。
她依稀只記得,當年秦書淮毒死她後,她陷入了一片黑暗裡。
她感覺自己在走,一個人,走了很久。
然後她聽到了自己最喜歡的曲子,是秦書淮寫給她的,她取的名字,叫《思君》。那是她聽過千百遍的曲子,於是她順著曲子走過去,感覺一片光亮,睜開眼,就變成了姜漪。
她刻意想了許久,終於道:「她生前有沒有什麼喜歡的曲子?」
「有。」
秦芃猶豫了一下,慢慢道:「你要不去試試念著她的名字彈奏一下,如果她還在人世,或許會聽見。」
秦書淮聞言,彷彿是得到了解脫。
他終於有了辦法!
終於可以見到趙芃。
無論她是生是死,無論她是人是鬼,只要她還在就可以了。
「如果她沒來呢?」
秦書淮有些忐忑,秦芃抿了抿唇,猜測道:「我猜測,或許,便已經輪回,不在這世間了吧?」
秦書淮微微一愣,片刻後,他勉強笑起來:「她一定會來的……」
「為什麼呢?」
「因為……」秦書淮有一瞬間恍惚。
為什麼趙芃一定會回來呢?為什麼呢?
他找不出理由。
她說過不愛他,這麼多年,她或許也並不信他,什麼理由,讓她一定要來自己身邊呢?
他找不出理由,可他也不能接受她活著卻不來找他,他只能自欺欺人,沙啞著聲音道:「因為,除了我身邊,她也無處可去啊。」
「這世上,她最在意的人,除了家人,就是我了。」
「她的家人已經不需要她了,她什麼都沒有,只有我了。」
秦芃沒說話,一瞬間,她突然想,如果秦書淮沒有殺她,或許她也和柳書彥口中的那個人一樣吧?
除了秦書淮,她也沒有的地方可以去。
而如今,她的確無處可去。
秦芃笑了笑,她轉念想了想,小心打聽:「冒昧問一句,這位故人,是大人的愛人嗎?」
這時候秦書淮被秦芃提醒反應過來,他的身份是柳書彥。他不敢貿然給柳書彥加什麼感情經歷,便笑了笑道:「不是,一位好兄弟。」
秦芃舒了口氣,點了點頭道:「那就好。」
說著,秦芃彎起眉目:「我心悅太傅,若太傅有心上人,我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秦芃說得直接,秦書淮呆了呆,隨後坦然笑開,垂下眉目道:「公主這樣直接,倒叫在下不知如何回應了。」
「你也不用回應,聽著就行。」秦芃擺了擺手,看了天色,此時月上柳梢,秦芃柔下眉眼:「如今晚了,我們回去吧。」
秦書淮心中急迫去嘗試秦芃說的法子,立刻應下。
兩人乘舟回來,秦書淮送著秦芃回了宅院,準備分別時,秦芃突然抓住他。
「這個給你。」
秦芃將一首詩交給秦書淮,秦書淮收了信,心不在焉點了點頭,將信塞進袖中。
他此刻一心一意只想回家去按照秦芃的法子招魂,完全注意不到周邊。
衛家大門一合上,秦書淮便立刻往回趕去,走到半路,突然被人攔住馬車。
「攝政王,」柳書彥的聲音在外面響起來:「在下這張臉,用得可舒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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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秦書淮聞言,從馬車一旁的巷子裡拿出了他近日做的日記,他作為柳書彥和秦芃的一舉一動記錄得清清楚楚,足夠柳書彥以後應付秦芃。
他將日記砸了出去,柳書彥一把接住,秦書淮聲音冷淡道:「今日我與長公主去護城河外泛舟,具體事宜我改日告訴你,我有急事,先走。」
「那我和你那個賭約……」
「一筆勾銷。」
「行。」柳書彥揚了揚手裡的冊子:「以後我可不欠你什麼了。你要我查的事情我查清楚了……」
「交給江春,趕緊讓開。」
柳書彥有些無奈,卻也知道秦書淮心中急切,他有些好奇,秦書淮到底是做什麼事這麼著急。但他也沒這麼大好奇心,轉頭就回了自己府邸。
江春陪著柳書彥回去,兩人交接清楚後,柳書彥含笑道:「你們沒在我府裡放暗樁吧?」
「王爺的性子,您該信得過。」
「他平日我信不過,」柳書彥直接道:「不過說好的事兒,他應該還是不會出簍子。江春,」柳書彥湊近他,目光裡帶著審視:「實話說說,你家主子到底想幹什麼?」
「主子的事兒,不是我們能猜的。」
江春垂下眼眸,但是想了想,秦書淮已經將冊子交給了柳書彥,便實話實說道:「不過我猜,主子的意思,大概是想讓王妃活過來。」
「他瘋了吧?!」
柳書彥下意識開口,但說完之後,他立刻就覺得這樣說話有失風度,輕咳了一聲後,揮了揮手道:「沒事兒了,你回去吧。」
江春應聲退了下去,柳書彥先梳理了一下近日來的政務,確認秦書淮的確沒給他搞事以後,洗了個澡,便開始在床上讀秦書淮的冊子。
秦書淮一板一眼如實記錄,柳書彥卻覺得自己彷彿是看話本子一樣,越看越有興趣。
話本子裡那個秦芃活靈活現,柳書彥回頭想起秦芃那張美豔絕倫的臉,配合著秦書淮所描繪的形象,他莫名其妙就想起了董婉怡。
其實他和董婉怡也沒見過幾面,第一次記得這個名字,是她寫的一首詩落在他手裡。那是董婉怡的弟弟董乾拿過來的,讓他品鑒,說是遇到一個書生寫的,看看如何。
詩寫其人,那首詩寫得算不上上乘,卻可窺見那人心中豁達自在。
他喜歡那份意境,甚至還來了興致,續了一首,拜託董乾給那個書生,問那個書生能不能再續。
你來我往,兩人借著董乾,從詩詞到畫作。他慢慢察覺,這個人似乎不是個書生,而是個姑娘。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有心動的感覺,那時候他對董乾說,他想娶這個姑娘。
董乾就愣了,隨後趕緊搖頭道:「不是姑娘,是個書生,真的是書生。」
柳書彥那時候也不信,借著酒逼問了董乾,董乾終於說出來:「那的確是個姑娘,不過不能叫姑娘了,她是我姐,董婉怡。」
「你也知道,」董乾喝著酒,有些迷蒙:「她成婚時候想逃婚,把自己摔癱了,現在每天在秦書淮後院裡,沒什麼事兒幹,和你通通信是她少有的樂子。你別打攪她,她嫁人了。」
柳書彥也不知道當時是怎麼想的,明知道她嫁人了,還是去見了她。
她雖然癱了,但偶爾還是會出來,去素妝閣買胭脂,去茶樓喝壺茶。
她的確是如他所想像那樣,雖然容貌不是頂尖,但卻有著額外從容的氣度,彷彿是看破了生死人倫,與那些鶯鶯燕燕截然不同。
她安靜的時候,讓人覺得恬淡從容。
然而平日裡,卻也是個活潑的性子。
他跟蹤過她很長時間,見過她嬉笑怒駡,那時候,他彷彿是對這個女人上了癮,哪怕知道她嫁了人,可他總想著,他不打擾,就這麼遠遠瞧著,也是極好。
後來她死了。
聽聞病重而亡,然而伴隨著董婉怡的死的,是董家的敗落。凡是有腦子的人都明白,董婉怡的死絕不會是病亡。
知道董婉怡死訊那天,他再也忍耐不住,衝到了秦書淮面前問他,能不能開棺讓他看一眼。
秦書淮面色沉穩:「看又如何?不看又如何?看了這麼久,你又如何呢?」
他知道他一直在偷窺自己的妻子,然而卻始終無動於衷。
他柳書彥奉若珍寶,他卻棄之敝履。
可這有什麼呢?
他查過她的一生,一個如布偶一樣的人生。
是他父親求著秦書淮娶的,哪怕她自己不嫁,但也是董家人抬著她送到了淮安王府。
那時候秦書淮都已經說了——既然不願意嫁,那就不嫁。
可董家人執意要結下這門親事,那秦書淮能以正妻之禮相待,這麼多年從未少過她半點吃穿尊嚴,不納妾不廝混,讓她在淮安王妃的位置上做得溫恩當當,又還能說什麼呢?
可是他不甘心,於是還是朝著秦書淮動了手。
最後他答應秦書淮——我欠你一個人情,你讓我看她一眼。
秦書淮終於答應了他。
開了棺,她去得安詳,面色平靜沉穩,彷彿還是活著一樣。
他知道這樣的毒,宮廷中的秘藥,他顫抖著撫上她的面頰,突然有那麼些後悔。
該娶了她的。
哪怕她拒絕,哪怕世俗不容忍,哪怕有萬千阻礙,至少該告訴她一聲。
他喜歡她,願意賭上一切娶她。
可是那人走了,故事也就了結。人死燈滅,落定塵埃。
他這個人善忘,總覺得人活著得往前走,往前看。這個姑娘他愛過,他記在心裡,等老的那一天會回想起來,那就是足夠美好的事了。
聽聞秦書淮的妻子死後,他就一直沒走出來,彷彿是把自己和當年的趙芃一起埋進土裡。
他和秦書淮不一樣,秦書淮能當一個活著的死人,他卻覺得,要麼乾脆俐落去死,要麼就得好好活,才不算辜負了他人的期許,枉顧了自己的人生。
他本來再遇到一個人,需要再等很多年,但是讀著秦書淮的筆記,不知道怎麼的,他突然想起來當年守著董婉怡的時光,美好又愉悅。
柳書彥頭一次覺得秦書淮幹了件好事,至少他這次牽的姻緣線,倒也還是不錯的。
而秦書淮回去後,立刻讓人備了琴。
他沐浴焚香,然後穿上少年時的衣服,用髮帶束髮,全是少年打扮。
他想六年過去,他或許變了許多,要是趙芃回來了,卻認不出他,不敢近身怎麼辦?
他甚至讓千面給他化了妝,讓他與少年時沒有分好差異,做好了一切,他看著鏡子裡少年模樣的自己,內心歡喜又擔憂。
他有些害怕趙芃不來,可是又不能不試,不試,他就真的再也見不到趙芃。
於是他深吸了一口氣,到了院子裡,讓人備了水酒和趙芃最喜歡吃的點心,盤腿而坐,手放在琴弦上,彈起那首她最愛聽的《思君》。
琴聲悠揚婉轉,他怕火光驚擾到魂魄,便讓人熄了燈。
整個院子裡陰森森的,擺滿了招魂引鬼的東西,他一個人坐在長亭之中,輕紗帷幕被吹得翻飛翩揚,露出男子俊美無雙的容顏,月光之下,仿如妖魅。
江春們遠遠守著,聽著琴聲,江春靠在柱子上,抖了抖道:「你覺不覺得咱們家王爺越來越邪了?自從遇見那個秦芃,我總覺得王爺快瘋了。」
趙一靜靜看著秦書淮,目光沒有移開,淡道:「別瞎說。」
「真的,」江春搓了搓自己的手臂,他突然想起什麼來,抬頭同趙一道:「趙一,你覺不覺得那個秦芃真的很像咱們王妃啊?我總覺的有陰謀……」
趙一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後,他拍了拍江春的肩,淡道:「你看著王爺。」
江春點了點頭,趙一便轉身離開。
秦書淮在亭子裡彈琴,期初他還想著,趙芃來了,他該說些什麼。
但是彈到半夜,有種熟悉的惶恐感湧上來。
她會不會來?
他開始擔憂,怎麼還不來?
一定是他彈得不夠吧。
不夠深情,或者不夠長久,或者她現在還沒走到能聽到他琴聲的位置。
琴弦讓他手指有了疼痛感,江春看了看天色,走上前去,勸阻道:「王爺,快天亮了,別彈了。」
「出去。」
秦書淮冷聲叱喝。
他不能停。
他告訴自己,或許哪一刻,趙芃就聽到了。
江春抿了抿唇,在這件事上,他和秦書淮爭執過太多次,從來都是秦書淮贏。他有些疲憊,乾脆退了下去。
於是所有人就聽見,淮安王府院子裡,那首《思君》反反覆複。
從一開始帶著期待和歡喜,逐漸變得仿如嚎哭和悲鳴。
秦書淮一直沒有停下,讓人請了早朝的假,看著太陽東升。
然而,她沒有來。
除了秦書淮以外,所有人都覺得,她不會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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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第二天早晨,江春替秦書淮告了假,而秦書淮就坐在亭子裡,一直反覆彈奏著曲子,誰都不敢驚擾。
而秦芃早朝時候看見秦書淮沒來,心裡不由得舒了口氣,秦書淮氣勢太盛,在她面前站著,她總覺得有些慌。
然後一抬眼,秦芃就迎上了柳書彥的目光。
柳書彥和平時不太一樣,平時她見到的柳書彥,都似乎帶了點說不出的陰沉,然而此時此刻的柳書彥,整個人似乎都散著光芒,彷彿是最初見到他的時候那樣,帶著文人獨有的豪放輕狂。
哪怕他小心翼翼收斂,卻仍舊在一挑眉一彎眼的瞬間,就能察覺。
等下朝後,柳書彥等著秦芃,秦芃見柳書彥主動等她,有些詫異:「柳太傅等著我?」
「去給陛下講學,公主也要去,便一道吧。」
秦芃聞言,便知道,這是柳書彥的回應了。
或許是她幫了他,讓他有了好感。可是她卻希望,她的感情能是純粹的,乾淨的愛情。
於是她轉過頭,認真看著柳書彥:「柳太傅,有一件事我必須同你說清楚。」
「公主請講。」
柳書彥見秦芃認真,面上也認真起來,秦芃看著柳書彥,鄭重道:「我心悅柳太傅,是我覺得柳太傅很溫暖,於困境逆境,是不會拋下我,能與我互相攙扶的人。我會為太傅怦然心動,希望太傅同我在一起,也是這樣的心情。」
「如果只是因為感激,太傅就請當我是公主。」
柳書彥靜靜聽著,他大概明白秦芃的話,他微微一笑:「我也是這個意思。」
秦芃眨了眨眼,柳書彥抬手,摘下落在秦芃頭頂的桃花,溫和了聲:「我希望公主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是真正喜歡上我。」
「所以,公主能否給個機會,」柳書彥抬眼,神色溫柔:「讓柳某有個機會瞭解公主,追求公主?」
他太清楚知道,秦芃說她喜歡的,其實是哪個假扮他的秦書淮。
這樣的感情,他不屑,也不齒。
秦芃知道「柳書彥」對待她的請求,其實一直是在退縮,驟然得到了這樣的應許,秦芃不由得笑起來,重重點了頭:「好。」
那天講學時候,秦芃就覺得柳書彥明顯換了一個風格。
平時講學,柳書彥都是一板一眼講著書,從來不看她。可是那天的柳書彥,卻是會時不時抬眼看她,眼角眉梢,都彷彿帶著默默春情。
下學之後,柳書彥同秦芃道:「柳某想請公主吃頓飯,公主意下如何?」
秦芃驟然笑開:「不會又是羊肉湯鍋吧?」
柳書彥從秦書淮的冊子裡知道這一段,不禁笑了起來,他雖然從來都是一個人,卻不代表他不懂女人。柳家姐妹眾多,柳書彥沉浸在女人堆裡多年,自然熟知女人在想些什麼。
他壓住笑意,認真道:「你放心,不是羊肉湯鍋。」
兩人一起出宮,柳書彥善談,一路講著笑話,秦芃咯咯發笑。行了許久,馬車停了下來,柳書彥捲起車簾,先下了馬車,然後抬起手。
秦芃走出來,仰頭看見「琉璃閣」的店名,她抿嘴一笑,手搭上柳書彥的手背,由他攙扶著走了下來。
柳書彥包下了整個頂層,引著秦芃走進去,頂層裡種滿各式花朵,仿若在園林之中,琉璃燈錯落有致懸掛,等晚上時候,燈亮起來,燈光落在這些花間,呈現出一種夢境似的美麗。
秦芃和柳書彥來後不久,天就黑了,兩人吃著精緻的點心,隨意聊著天,而後秦芃坐在窗邊,眺望著遠處江景,看漁舟晚唱,江邊燈火。
她身側開著牡丹,這本不是花開的季節,卻被人刻意培育而成,柳書彥喝了酒,撐著下巴,看見美人與花相互映照,他覺得自己有些醉了。
秦芃坐在那裡,一個人。
明明自己在這裡,柳書彥一瞬間卻覺得,這天地間,的確只有那人一個人。
她一定很冷吧?
柳書彥不知道為什麼,突然這麼覺得,他撐起自己,走過去,給她披上了外衣。
秦芃有些奇怪,回頭看向柳書彥,卻見俊秀公子揚起笑容:「獨行漫漫路,為伊添寒衣。」
說著,柳書彥彎下腰,用手捧著她的臉,用額頭抵住她的額頭。
他帶著酒氣,溫柔了聲音:「願得佳人顧,白首不相離。」
秦芃沒說話,她看著他近在咫尺的容顏,想起那個清晨,當她走出皇帝寢宮,當她以為世界一片黑暗的時候,這個人站在不遠處,含笑望著她。
「你來做什麼?」
「來送公主回去。」
「送我做什麼?」
「若是公主摔倒了,還有人扶一把。」
「本宮允許你,扶本宮一輩子。」
那片刻的溫暖無與倫比,湧現上來,讓她熱了眼睛。她抬起手來,環住柳書彥的脖子,沙啞道:「好。」
柳書彥低聲笑起來,神色溫柔:「別著急說好,等你喜歡現在的我,再說好。」
秦芃有些茫然抬頭:「什麼叫現在的你?」
「就是,別總惦念著過去,」柳書彥直起身子,看著她,慢慢道:「要看著未來的我,你還喜歡的時候,再說好。」
秦芃不太明白柳書彥的意思,而柳書彥知道她不明白,用扇子敲了敲她腦袋,笑著回過身去。
等到夜裡,柳書彥送著秦芃回去,到了門口,柳書彥站在路燈下,目送秦芃進府,踏進門檻時,秦芃忍不住回頭,突然叫住他:「柳書彥!」
「嗯?」
柳書彥抬眼看向大門前的女子,秦芃有些躊躇:「你喜歡我嗎?」
柳書彥微微一愣,隨後慢慢笑開。
「姑娘,」他聲音溫和:「有點喜歡,可我想再喜歡一點。」
秦芃說不清是什麼情緒,她以為自己會難過,就像當年秦書淮說他不喜歡自己時,有那麼點酸澀苦楚。
然而大約是人長大了,聽到對方這麼坦坦蕩蕩承認著不夠喜歡,她也不覺得有什麼。
她點了點頭,認真道:「行,我等著。」
柳書彥笑出聲來,看著秦芃回身進府,他仰頭瞧了一眼路邊懸掛燈火明滅不定的光,隨後自己掌燈,去了淮安王府。
他到了秦書淮的府邸,江春趕緊引他去了秦書淮所在的庭院。如今秦書淮誰也勸不住,江春巴不得正事兒能讓秦書淮回個神。
柳書彥走到後院,就聽見斷斷續續的琴聲,一聲一聲,根本聽不出調子。
那琴聲撥得極為緩慢艱難,周邊許多人圍在院子長廊上,卻都不敢上前,柳書彥提著燈走進去,看見那個束髮盤坐的青年。
他的指尖鮮血淋漓,血落滿了琴弦,正常人早就因為疼痛放棄了,他卻還是在堅持彈奏。
柳書彥倚靠在長亭柱子上,靜靜看著秦書淮,然後聽著斷斷續續的琴響。
「你在彈什麼?」
柳書彥聲音平淡,秦書淮沒說話,彷彿這個人不存在一樣,低頭彈琴。
「你這樣下去,你的手就廢了。」
柳書彥提醒,秦書淮不為所動。
「你……」
「別說話。」
秦書淮認真開口,溫柔道:「你會吵到她。」
柳書彥皺起眉頭,雖然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卻知道,這一定和趙芃有關。
他和秦書淮一直處於一個非常微妙的關係,用身份和位置來算,他們是仇敵。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他卻總覺得,這世上,他們或許又是最瞭解對方的人。
於是他們的關係永遠處於一條微妙的平衡線,偶爾互相信任,又常常敵對相處。
秦書淮有趙芃,他有董婉怡,然而她們都死了。
柳書彥一貫不太和秦書淮計較他做的一些事,因為有時候柳書彥覺得,秦書淮腦子大概有點問題。尤其是在涉及趙芃的事情上,他有病。
比如此時此刻,柳書彥就覺得,秦書淮大概是犯病了。
他坐下來,給自己倒酒,溫和了聲音:「玉陽公主去了六年還是七年?」
秦書淮不應他,柳書彥轉動著酒杯:「今年是第七個年頭了吧。」
「這七年裡你做的荒唐事還少嗎?讓人找三四歲的小孩子找她的轉世,讓道士來家裡招魂,秦書淮,」柳書彥抬眼看他:「哪一次,她回來了?」
「閉嘴。」
秦書淮的聲音微微顫抖,柳書彥喝了口酒:「秦書淮,如果她能會來,要回來,早就回來了。沒有回來,便是不能回來。哪怕回來了,她不見你,便是不想見你。」
「閉嘴……」
「秦書淮,」柳書彥抬頭看向他,淡道:「你該放手了。」
「我不放!」
秦書淮猛地提高了聲音,眼中全是執著:「我不放手,我為什麼放手?我是她丈夫!我從九歲陪著她,我愛她,她也愛我愛我一個我為什麼要放手!」
伴隨著他的聲音,琴弦驟然斷裂。
柳書彥悲憫看著他:「如果真如你所說,她這麼愛你,為什麼不來見你呢?」
柳書彥站起身來,注視著顫抖著的秦書淮:「如果真如你所說,她這麼愛你,為什麼你要這樣大吼大叫,來證明你們相愛呢?」
「秦書淮,」柳書彥一針見血:「你自己都不敢確信,她愛著你,是嗎?」
「抱著這樣一份愛情將自己活埋,何必呢?」
柳書彥歎了口氣,將帕子交到秦書淮手裡,溫和道:「去包紮傷口吧,清醒或者會讓你痛苦,可是秦書淮,你不能一輩子活在自己的謊言裡。」
「她不會回來,永遠不會了。」
「如果她回來了,那麼,她也不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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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那言語彷彿是雷霆,由狂風卷席著,衝入了秦書淮心裡。
他腦海裡全是趙芃當年笑意盈盈的模樣。
十二、三歲的時候,看著趙芃的眼睛,他覺得,趙芃這一輩子,都看不見他以外的人。
十四歲的時候,看著趙芃的眼睛,她覺得,除了他秦書淮,趙芃不屑於看其他人。
等十五六歲,趙芃成為玉陽公主,成為他的妻子,他看趙芃,就發現,趙芃眼睛裡,似乎沒有任何人。
每一次他都要用嘶吼來強調趙芃愛他,然而這麼多年來的慰藉,卻在柳書彥的言語下,土崩瓦解,灰飛煙滅。
他得去面對這樣一個殘忍的事實。
哪怕是當年,趙芃或許,都沒有很愛他。
所以哪怕她也許或者,也未必想見他。
秦書淮閉上眼睛,再也支撐不住,顫抖著身子,蹲了下去。
他蜷縮著自己,像一個十六歲的少年,肩膀顫抖著,壓抑著自己的哭聲,哭出聲來。
柳書彥捧著酒,瞧著他,看著這個人從壓抑著的啜泣,逐漸嚎哭出聲。
他坐下來,將秦書淮拉到肩頭,拍打著他的肩:「行了,差不多得了,喝酒。喝完之後,重新開始你自己的人生吧。」
說著,柳書彥就將酒遞給秦書淮,秦書淮不管其他的,舉杯就喝。
柳書彥給了江春一個眼色,江春趕緊就去拿酒來,一壇一壇搬進來,柳書彥一碗一碗給秦書淮餵。
秦書淮也不推拒,一口就悶了。
喝了許久,秦書淮也醉了,柳書彥也有點暈,秦書淮抱著酒罈子,和柳書彥說過去的事兒。
「我第一次見她時候,是九歲吧。那時候她還在冷宮裡,我剛到北燕。」
「北燕人欺負你了嗎?」
「當然欺負的啊。質子嘛,誰都知道你什麼都沒了,你是太子又怎樣啊?反正以後什麼都不會是你的,活著也不容易。但是不管怎麼樣,表面功夫要做的。所以我就是跟著皇子們上課,私下被欺負。」
「我第一次瞧見她的時候吧,是在冬天,她穿得特別薄,看上去可憐極了。那時候她還在冷宮裡,膽子卻特別大,敢從冷宮裡面溜出來,守在池塘邊。」
「我當時也守在池塘邊。」
「守著做什麼?」柳書彥有些睏,卻還是打折精神詢問,秦書淮目光有些茫然,回想起當年來,慢慢道:「餓了,捉條魚吃。」
他想捉魚,趙芃也想捉。
兩人就是這麼認識的,他們合力捉起一條魚來,趙芃請他去冷宮裡喝魚湯。
那個冬天,他喝了好多碗魚湯,而池塘裡的魚少了,終於讓人發現了,就讓人去查。
他們兩個人很害怕,驚慌之間,秦書淮突然鼓足勇氣問她:「你怕死嗎?」
趙芃眨著眼睛,秦書淮支支吾吾的道:「如果你不怕死,我幫你走出冷宮去。」
「怎麼走?」
「我會幫你將皇帝引到池塘來,然後你故意讓皇帝察覺你捉魚,到時候你最好不要展露你認識皇帝,就像一個普通小姑娘一樣,對皇帝展露自己的孝心。」
「皇帝子嗣雖多,但居心叵測,驟然遇到赤子之心,或許,這就是你的機會。」
秦書淮說著,卻還是有些害怕:「可是,如果皇帝不喜,或許,你會死……」
聽了這話,趙芃卻是笑了。
她理了自己的衣衫,揚起頭,淡道:「死又何妨。」
趙芃不是一個聰明人。
回想起來,秦書淮覺得,若論陰謀詭計,趙芃算不上頂尖,可是卻很少有人,能有她這份氣魄和勇氣,說要做什麼,豁出性命也能做。
她在那陰暗的北燕皇宮裡,如同一把熾熱的火焰,灼燒著他,溫暖著他。
於是他幫著她,在學堂裡告訴那些皇子們,說他見到了仙女在湖中抓魚,他將場景描繪得玄而又玄,又暗中買通了好些太監,開始散播這樣的謠言。謠言終於驚動了皇帝,皇帝決定親眼去見一見這位仙女。
然後他就見到了趙芃,冬日裡,身著寒衣,臥冰求鯉。
皇帝假裝成一個侍衛接近趙芃,去問她:「你這是做什麼?」
「母親風寒,弟弟體弱,怕熬不過這個冬天,就給他們偷魚。」
「這是皇帝的魚,你偷了,難道不怕皇帝怪罪嗎?」
「偷魚是罪,可若不顧人倫,看母親弟弟病重而不顧,這更是大罪。孝道為天,大義為先。而且,」趙芃笑了笑:「父皇仁愛,又怎會因此罰我?」
因為趙芃孝順感動了皇帝,因此趙芃和趙鈺獲得了和其他皇子一起進學的資格,從那以後,他就天天能接觸她。
他十歲時候,就通讀詩文,那時候趙芃大字不識,在課堂上常常鬧笑話,他嫌棄她愚笨,討厭她太過活潑的性子,卻還是會在她無法回答問題時扔出下紙條,下課後揪著她給她講課。
他總覺得,那是因為當年和她一起喝魚湯時的恩情,可等長大後回想,一起抓的魚,又哪裡來的恩情?
不過是少年人不肯承認那小小心思,假作無情而已。
他斷斷續續和柳書彥說著趙芃的事,感覺一切彷彿隨著言語塵埃落定。說完了,哭過了,柳書彥拍了拍他的肩,站起來道:「放下就放下了,往前走。」
秦書淮閉上眼,沒有說話。
柳書彥看了看時辰,同秦書淮道:「長公主給了你一封信,我是來拿信的。」
「在書房。」
秦書淮有些疲憊:「江春帶你去拿。」
柳書彥點點頭,跟著江春去了書房。
秦書淮躺在地上,風吹得他清醒了幾分。
他睜眼看著房頂,第一次感覺,這段感情,他似乎真的要走出去,要去了結。
無論他願不願意,這段感情,已經過去了。
趙芃死了,再也回不來。
他有些疲憊起身,去了自己屋裡,屋裡全是趙芃活著時候的東西,他從周邊放畫的瓷瓶裡隨便抽了一幅,就是趙芃的樣子。
他打開畫來,扔進炭火之中。
火舌舔上畫上的姑娘,化作火星灰飛煙滅而去。
秦書淮覺得內心尖銳的疼,讓他幾乎難以呼吸,可是他仍舊顫抖著手,將畫一幅一幅送進火裡。
他面色平靜,眼中一片死寂,盯著那畫上女子的面容,不肯移開。
他想這一輩子,他大概再找不到一個人,如此珍愛。
因為再不會有一個人,在他秦書淮最艱難的日子,像一道光一樣照進他的生命。
「你在這裡做什麼?」
「捉魚。」
「那你捉魚,我做菜,我請你喝魚湯好不好?」
秦書淮克制住自己眼中的霧氣,看著火光驟然騰升,也就是這時候,門口突然傳來了敲門聲。
「王爺。」
是趙一。
「講。」
秦書淮聲音沙啞,他其實什麼都不想聽,不想被打擾,可理智告訴他,再疼再難,他也得往前走。
趙一抿了抿唇,看著秦書淮的樣子,終於道:「屬下覺得,公主或許還活著。」
秦書淮動作微微一僵,心中升起希望。
可他希望落空過太多次,於是希望升起時,他立刻強行按捺下去,冷淡道:「證據。」
「那日假扮柳書彥與長公主接觸後,屬下認為,長公主和當年的主子十分相似。」
「所以呢?」
秦書淮抬起頭,看向趙一。
秦芃是借屍還魂的人,這一點已經證明了。而他推論秦芃是姜漪,為什麼趙一會認為秦芃是趙芃?
秦芃是趙芃?
怎麼可能呢?
如果她是趙芃,她為什麼要假裝自己是姜漪?為什麼不來同他說,不來……
想到這裡,秦書淮突然想到一個可能,他驟然止住自己的想法,立刻道:「天下相似的人何其多……」
「所以我跟蹤了長公主一天一夜,還偷了她房中的筆墨。」
說著,趙一將幾張紙放到秦書淮面前。
上面是秦芃隨手塗鴉和戲作,秦書淮看到那字跡和畫筆,瞬間急促了呼吸。
「這是長公主私下無人時的筆墨,這是原件,我臨摹了假的放在桌上,已被公主銷毀。公主十分小心。」
秦書淮不說話,他死死盯著她的字,她的畫。
她的字是他一手教的,她的畫是他手握著手帶著她學的。
這世上如果說誰熟悉他的字跡畫風,必然是他秦書淮。
怎麼會有這麼像的字?
怎麼會有……
秦書淮顫抖著身子,聽趙一繼續道:「事實上,長公主無論言談舉止,飲食習慣,都十分像主子……」
話沒說完,秦書淮就衝了出去。
「備馬!備馬給我!」
秦書淮駕著馬,一路追著柳書彥過去,柳書彥正歪在馬車裡,看秦芃寫給「柳書彥」的情詩。
情詩寫得情意綿綿,文采飛揚,柳書彥作為當代才子之首,也不免讚歎。
而事實上,秦芃也知道柳書彥是個文豪系列,所以特意想賣弄一下文采,可她文采一般,左思右想,乾脆將秦書淮當年寫給她的情詩原封不動的送了過去。
柳書彥看著這詩,雖然讚賞,但總覺得怪怪的。
他正提筆想修一修,馬車突然被人攔住,他還沒反應過來,就看見秦書淮跳上馬車,捲簾俯身在他面前。
「信給我。」
「什麼?」
柳書彥愣了愣,秦書淮提高了聲音,大吼出聲:「把秦芃的信給我!」
說話間,秦書淮意識到柳書彥正拿著那封信,乾脆一把搶了過去!
他借著月光看著那封信。
這首詩他熟悉,太熟悉了。
十七歲那年,秦芃說她是木訥,從未給她寫過情詩。
他只擅長策論,不擅長這些風花雪月,這首詩他寫了好久,修修改改,才終於在一個清晨,悄悄放在她枕下。
這是他和趙芃閨房之樂,甚至白芷都不知曉。他以為趙芃死了,他一輩子再見不到。
卻沒有想到有一天,他會在自己妻子送給另外一個男人的信裡,再見這首帶著他少年漫漫情誼的詩詞。
秦書淮大笑出聲,將紙撕得粉碎。
柳書彥猛地反應過來,上前爭搶:「秦書淮你瘋了?!」
秦書淮將手中隨紙揚手一撒,轉身跳上自己的馬,就往衛府奔去。
趙芃,趙芃。
他閉上眼睛,顫抖著手。
他曾以為趙芃死那一刻,是他人生裡最絕望的時刻。
然而時至今日卻才明白,這世界總比你想像更殘忍,這現實總比你以為更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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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秦書淮捏緊了韁繩,一路往衛府衝去。
路上下起淅淅瀝瀝小雨,江春跟在秦書淮後面,焦急出聲:「主子,慢點!」
秦書淮沒有說話,他滿腦子裡,都是秦芃的模樣。
第一次見她時,護國寺裡,那莊重相似的氣度,這麼久以來,她與趙芃相似的舉止。
他不是沒有想過她和趙芃是不是有什麼關係,然而她出現的時機太過微妙,一開始他誤以為她是在學習趙芃迷惑他,順著她別有居心的想法去想,於是一步一步猜錯,一步一步以為她是姜漪。
早該想到的。
如果她真的是秦芃,真的是姜漪,為什麼還能那麼淡然面對著他。
哪怕是政敵,哪怕他害她全族,她也從來沒有對他展露過太過極端的愛恨。
「公主對我,似乎並沒有什麼敵意?」
「我雖然是公主,但在宮裡過得不大好……」
「陸祐,好好活著,這樣才能報秦書淮殺我之仇。」
姜漪怎麼會沒有敵意?
姜漪怎麼能這麼順口說出「我雖然是公主」?
陸祐出現的時候,重疊的不僅僅是姜漪,也有趙芃。
王珂出現的時候,重疊的不僅僅是姜漪,也有趙芃。
回想起秦芃說「這樣才能報秦書淮殺我之仇」時,她有殺意嗎?有恨意嗎?
沒有。
她對她的死,沒有恨意,說出這話的神態,與其說期望陸祐替她報仇,更多的可能是鼓勵著陸祐,好一點活著。
可除了趙芃,其他人眼裡,大概都是他殺的她。
如果不是趙芃,如果不是清楚知道當年他到底為何將毒藥餵到她口裡的趙芃,怎麼可能對一個親手殺她的仇人如此雲淡風輕?
因為她知道當年到底經歷了什麼,所以哪怕是他親手將毒藥餵到她口裡,可她卻仍舊沒有認為是他的錯。
可是她為什麼不來找他呢?
秦書淮到了衛府後院,直接翻牆到了秦芃的房間門口。
然而到了這裡,秦書淮卻一瞬之間,喪失了所有勇氣。
他腦子裡翻來覆去就在想既然回來了,為什麼不來找他?
她不是不認識他啊。
他們說話間,言語裡,她明明記得往事,她曾說過她瞭解秦書淮。
她記得他的啊,甚至於她偶爾的眼神裡還帶著溫柔,彷彿是看著他就看到過往,那為什麼,什麼理由,讓她沒來找他呢?
秦書淮站在庭院裡,止步於此。
雨淅淅瀝瀝落下,他茫然看著大門,想著柳書彥的話。
「哪怕她回來了,也不愛你了。」
想著秦芃以為他是柳書彥時的話。
「秦芃這一輩子,最喜歡的就是衛煬了。」
她死後,轉世為秦芃。
她愛上了衛煬,為他青燈古佛十年。
他太瞭解趙芃了,趙芃這樣的人,斷了就都是斷了,她不愛你了,她有了新生,你就是她過往雲煙,強行靠近,她只會遠離。
他覺得腦子有些混亂,撥開雲霧窺見真相的剎那,他居然是連哭都哭不出來。
這時候已經到了平時啟明星亮起來的時候,秦芃從夢裡醒過來。
她恍惚間夢見年少時候,秦書淮下課後給她輔導功課,教她寫字。
他在她身後,彷彿是環抱住她一樣,握著她的手,一個字一個字寫下他的名字,又寫下她的名字。
她扭過頭去,唇擦過他的面頰,他愣在那裡,少年清澈眼裡全是驚詫。
那帶著隱隱歡喜、驚訝,乾淨得一如秋日的天空一般的眼神,讓她軟了心腸。
她從夢裡醒過來,覺得有些氣悶,這時候大家都還睡著,她披了外套,開門出去,打了個呵欠,想要去找白芷聊聊天,然而一抬頭,就看見秦書淮站在那裡。
他穿著少年時的衣衫,淺藍色輕紗外套,籠著白色底衫,頭髮用藍色髮帶束了一半,看上去帶著少年氣息。
雨水打濕了他周身,他似乎渾然不覺,站在庭院裡,一言不發。
秦芃有些驚訝:「王爺?」
秦書淮抬起頭來,目光落在秦芃臉上,眼睛裡帶著些茫然和懷疑。
怎麼會是趙芃呢?
他想。
不能是啊。
不能是她。
可是理智卻反覆告知他,他不能再因為不能相信不去相信。
於是他終於開口。
「公主聽說過霜花嗎?」
「霜花?」
秦芃有些疑惑,似乎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話的提及,表情絲毫沒有作偽。
瓊州霜花,當年姜漪第一次見他,介紹便是我來自霜花盛開之處。
姜漪知道霜花,而眼前的秦芃,卻全然不知。
他再騙不了自己。
他看著秦芃,面前人彷彿是當年人重疊在一起,就這麼活生生站在他面前。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情緒,欣喜、痛苦、絕望、悲傷,無數感情混雜在一起。
時隔六年,他終於再見到她了。
她活生生站在他面前,她活得很好,甚至於,比當年還要好。
可是她卻一臉平靜看著他,沒有恨,更沒有愛。彷彿他是個陌生人。
他不敢開口。
他怕自己一開口,就驚擾了這個夢境,面前人就會在他面前灰飛煙滅。
他感覺去確認對方身份,就彷彿是讓這個夢境破碎的咒語。
如果他說,趙芃,是不是你?
或許將得到一個更殘忍的答案,不是。
她明明是,但她不會告訴你。她甚至會在發現你知道她的身份後,躲得更遠,也許不小心,就再也找不到她。
可是他內心裡無數聲音在咆哮,他多想問她,趙芃,你有沒有良心?
看他苦苦掙扎六年冷眼旁觀。
看他沉淪苦海不得自拔,卻仍舊能怡然自得以另外一個人的身份安心活著。
趙芃,你真的放下了嗎?
為了一個衛煬,秦書淮的存在就再也沒有任何意義了嗎?
他在你生命裡愛過恨過的時光,對於你而言,就再無痕跡了嗎?
「王爺,」見秦書淮久久不語,秦芃皺起眉頭:「深夜造訪,到底有何貴幹?不若我將小叔請來,與您徹夜長談?」
「我做了一個夢。」
秦書淮看著她,終於開口,秦芃皺著眉頭,卻還是耐心聽著,秦書淮從來不說廢話,這一點她倒是知曉的。
「我第一任妻子趙芃,我很愛她。」
秦書淮盯著她,秦芃聽著,眼裡有些波動,秦書淮看著她眼神裡那輕微的波瀾,內心鑽心疼起來,他沙啞了聲音,繼續道:「後來她死了。」
「那真是遺憾。」
秦芃言語平靜。秦書淮一時語塞。
這一瞬間,他終於確定明瞭,或許對於秦芃而言,這已經是一段早已斬斷的過去,她是秦芃,再不是趙芃。
這段過去,只有他一個人苦苦掙扎,沉溺其中。
他封藏得再珍貴,保護得再完好,對於這個人,不要了,就是不要了。
他剩下的話再說不出口。他垂下眼眸,捏緊了拳頭:「公主在衛將軍之前,愛過其他人嗎?」
秦芃沒想到他會問這一句,她本不想作答,然而看著秦書淮那身打扮,她腦海裡不由自主,就想起那如秋日天空一樣的眼睛。
她斜靠在門框上,慢慢道:「或許是有過的。」
「如果,我是說如果,」秦書淮抬起頭來,捏緊了拳頭,沙啞出聲:「他如今出現,公主還會嫁給他嗎?」
秦芃沒說話,她思索著,自己如今作為長公主,又是衛家婦,秦書淮這句話,莫非是他找到了秦芃原身喜歡過的人,想撮合這段姻緣?
原身的確喜歡過一個小門小戶的男人,但也不過就是少年時偶然心動,與衛煬相比,根本算不上喜歡。
一個嫁給小門小戶臣子的長公主,與一個可能嫁給重臣的長公主,對於秦書淮的威脅根本不是一個等級。
秦芃猜測著秦書淮的算盤,慢慢道:「自然不會。」
「為什麼?」
「王爺,」秦芃歎息出聲:「我已經嫁給阿煬快十一年了。」
「從我愛上阿煬那一刻開始,」秦芃轉過頭去,看向遠處隱約可見的山的輪廓,語調裡帶著幾許滄桑:「那份感情,我就放下了。」
「我與那個人,這一生,都不要再見,不要相認,不要靠近,這大概才是年少那份感情,最好的歸宿。」
「那他怎麼辦呢?」
秦書淮顫抖著聲音:「如果他還愛著你……」
「那就請他忘了吧。」
秦芃斬釘截鐵,秦書淮一時無言。
好久後,他終於說出最後一掙扎:「可是,明明是他先遇見你,他先和你相愛……」
「我感激他陪我最艱難的歲月,」秦芃神色平靜:「可感情這件事,最重要的不是第一個人是誰,而是最後一個人是誰。」
「感激他,卻也僅僅只是,感激而已。」
秦書淮再說不出話。
眼前人神色一直很平靜,無論提及什麼,都沒有讓她有半分波瀾。
她真的如她所說,早已放下。
她愛衛煬,十一年了。
他克制住所有的衝動,他知道自己沒有辦法有任何思考。
秦芃看他一直不語,提醒道:「王爺,有什麼事兒不妨直說。深夜過來,不會就為了和我說這麼幾句話吧?」
秦書淮什麼都不敢再想了。
他唯一一個願望,也只有一個願望。
他想留住她。
他壓抑著所有情緒走上去,停留在秦芃面前。
他身上帶著寒意,讓秦芃忍不住皺起眉頭。
他察覺到,又退後了一步。
「王爺?」
「之前給你下了毒,對不起。」說著,秦書淮從懷裡拿出一個瓶子,遞給秦芃:「這是這個月的量,我馬上讓人給你配解藥,你不會有事。」
秦芃沒說話,她接過瓶子,半信半疑看著秦書淮。總覺得秦書淮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
看著秦芃懷疑的眼神,秦書淮心裡又苦又酸。
他艱難笑了笑,沙啞著嗓子道:「我今夜夢見了芃芃,有些難過。你很像她,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嗯?」
「公主殿下,」他微微顫抖:「能不能讓我,抱抱你?」
「想抱抱我?」秦芃挑起眉頭,覺得秦書淮的話有些好笑,玩笑道:「把今年科舉主審官的位置留給我,就給你抱。」
這個事情秦芃想好久了,這話算是試探,看一看秦書淮對這個位置的意向。
一個擁抱,怎麼可能和這樣舉足輕重的事牽扯,秦芃也不過想嘲諷他,說趙芃多重要,但在權勢面前,也不過如此而已。
然而話剛說完,對方就將她一把拉進了懷裡。
沙啞出聲:「好。」
懷裡的人鮮活溫暖,讓他在六年裡逐步乾枯,如今早已近乎枯竭的生命,終於再一次有了溫度。
他死死抱著這個人,眼淚終於在這溫度的薰蒸下垂落而下。
他多想告訴她。
你要什麼,我都給你。
哪怕這個天下,哪怕秦書淮的命,我都給你。
「不要再走了。」
他沙啞開口,帶著哭腔:「芃芃,不要離開我,不要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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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清晨第一縷陽光落下,雞鳴聲從遠方傳來,陸陸續續有人起來,秦芃整個人都是愣住的。
他知道了?
他這麼叫她,是因為……
「失禮了。」
在秦芃胡思亂想的時候,秦書淮突然放開她,退了一步。秦芃抬頭看他,他眼裡帶著些許疲憊,靜靜瞧著她。
這時候,他的目光收起了方才那種種深情,彷彿是看再普通不過的一個人。只是那目光裡帶了幾許柔和,讓人琢磨不清。
「我太思念她。」
他啞聲開口:「還望公主見諒。」
「啊?哦。」秦芃點點頭,還沒從剛才的驚嚇裡緩過來。
就那麼一瞬間,她差點以為他認出她了!
如果他認出她,她跑路計劃可能要提前一步。按照秦書淮的性子,知道她是趙芃,還能放她走了?
秦書淮喜歡她,這點秦芃毫不懷疑。
可是他心裡,她沒有權勢重要,秦芃也不懷疑。
秦書淮對她的死愧疚,成為了他一生的心結,如果他知道她是趙芃,怕是要不擇手段娶她回去。
可是她卻是再也、再也不想嫁他了。
有些緣是緣,有些緣是孽。
在他手裡死了三次,怕就是上輩子欠了他的孽債。
她不想嫁一個把權勢看得比她重要的男人,也不想嫁一個讓她感覺太過沉重的人。
她對秦書淮的感情本來也就淺薄,如今時光甚至把那唯一淺薄的感情也磨滅,秦書淮於她,早已是少年記憶,如晨間露珠,月下螢火,太陽升起那刻,都了無蹤跡。
兩人沉默了片刻,周邊有了響動,秦書淮低頭道:「我回去了。」
「王爺慢走。」
秦書淮沒說話,他抬頭注視著秦芃,似乎在等待什麼,秦芃有些不理解,好奇道:「王爺?」
秦書淮低下頭,遮掩道:「沒……沒什麼。」
說完,秦書淮便轉身跳牆走了。
等秦書淮走了,秦芃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她風風火火衝進白芷房間,白芷還睡得迷迷糊糊,被秦芃搖醒,秦芃激動道:「白芷!秦書淮來找我了!」
「什麼?!」
白芷猛地驚醒,立刻拔出枕邊長劍,秦芃一把抓住白芷的劍,安撫道:「走了走了,你冷靜一點。」
「他來找你做什麼?」
白芷睡得有些迷糊,滿臉懵逼,秦芃將秦書淮的話說了一遍,白芷理了理,終於明白過來。
「也就是說,他大半夜做夢夢見自己已經死了的妻子,心裡很傷感,然後想起來你和妻子很像,就過來抱了抱你,不但給了你解藥,還把科舉這事兒讓給了你?」
白芷覺得世界有些玄幻,好久後,她才憋出聲:「他怕不是吃了什麼壞了腦子?」
「我也是這麼想的。」
秦芃點點頭,繼續道:「不僅這樣,他還打算給我介紹一門親事。這門親事對象是我以前暗戀過的一個對象,這人出身不高,不高到什麼程度呢?就是,我連名字都不記得了。」
「可他挖出來了。」白芷陰測測開口,冷聲道:「為了坑你做到這種程度,這王八蛋也是不容易。」
「對,連我暗戀過一個寒門子弟這種事他都能挖出來,簡直是為了打壓我到了不擇手段的地步。」
秦芃認真開口:「我感覺他現在打算用懷柔政策對我,消磨我的意志,等我糊裡糊塗嫁了個人,失去了衛家和未來丈夫的支持,以後他要對付小銘就沒有什麼困難了。」
「無恥之尤!」
白芷義憤填膺開口,兩個女人起了身,鬥志昂揚,準備著上朝和秦書淮撕逼。
而秦書淮回了房裡,立刻就倒下了。
江春一把扶住秦書淮,焦急道:「主子你沒事兒吧?」
秦書淮搖了搖頭,江春這才發現,他已經發起高燒來。江春趕緊將秦書淮扶到床上,讓人叫了大夫過來。
他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想了想,將趙芃的牌位拿了過來,焦急道:「主子,王妃在這兒,您抱著,抱著可能就好一點了。」
秦書淮:「……」
這個屬下大概是沒救了。
「把牌位燒了。」
秦書淮閉上眼睛,有些疲憊道:「把趙芃的牌位燒了,靈堂撤了。」
江春微微一愣,隨後害怕起來。
秦書淮撐到今天,唯一的支柱就是趙芃,連趙芃的牌位都要燒了,怕是根本就沒了活下去的意思。
江春「撲通」一下跪了下去,撲倒秦書淮身上,紅著眼哭喊:「主子你不能啊!王妃雖然去了,可你還有我們,還有很長的日子往下走,您別放棄啊!說不定王妃還有救呢?主子……」
江春哭得秦書淮頭疼,他虛弱開口:「別哭了,頭疼。」
「主子你一定要撐住……」
「她活著。」
「誰活著?」江春豁然抬頭,秦書淮閉著眼睛,言語中全是苦澀:「趙芃。」
他沒說芃芃,沒說我妻子。
以往他總要用這樣親昵的詞語,展示著他特殊的身份,暗示著所有人,他對趙芃的感情以及趙芃在他心裡的地位。
可是為什麼當她活著,秦書淮卻用了這樣冷漠的語氣叫出了她的名字呢?
江春有些不明白,他腦子比較簡單,可是他很快就反應過來:「活著……活著就接回來啊!主子您說她在哪兒,我去給你接回來。」
「王妃要回來了,」江春有些激動站起來:「她……」
「她不回來了。」
秦書淮覺得每句話都說得十分苦澀,艱難道:「她嫁人了。」
「嫁……嫁人了?」
江春有些懵逼,但腦子簡單的人總是能很快做決定,他一拍手,立刻道:「嫁人沒關係,活著就行,咱們把她搶過來!主子,咱們就不道義這一次。」
江春拔刀:「您說,她嫁到哪家了,我去搶!」
「衛家。」
江春:「……」
他把刀放了回去,抓了抓頭:「那個,主子,要不我們從長計議一下?」
秦書淮沒說話,大夫進來,給秦書淮開了藥,而後退下,過了一會兒,趙一拿了藥膏進來,坐到床邊給秦書淮的手指上藥包紮,低著頭道:「王爺去見過主子了?」
「嗯。」
「能告訴屬下,到底是怎麼回事嗎?」
趙一抬眼看秦書淮,目光裡滿是認真:「主子當年是屬下親眼看著下葬,屬下不明白。」
「趙一,」秦書淮抬眼看著床頂:「你信借屍還魂嗎?」
「王爺說,屬下就信。」
趙一垂下眼眸,靜靜聽著。
「我是柳書彥的時候,她曾經和我說過關於衛煬的往事。」
「人的言語能作假,可感情卻不能,她是愛過衛煬的。」
趙一從江春捧著的藥盒裡挑出藥膏,塗抹在秦書淮的指尖。秦書淮目光呆滯,沙啞道:「她死後,到了秦芃身上,或許是轉世,或許是附身他人,然後她愛上了衛煬。衛煬死後,她青燈古佛,守寡十年。」
「她沒想過回來。」
「從來沒有。」
「不對!」江春似乎發現了什麼驚天黑幕,大喊出聲:「不對呀,王妃死于宣文十一年,可是衛煬在宣文七年就死了,王妃怎麼可能在死後還遇見衛煬呢?」
「我一開始以為她是姜漪的時候,我也想過。」
秦書淮語調冷靜許多:「姜漪死於宣文十四年,衛煬死於宣文七年,秦芃在宣文七年愛上衛煬,是不是我猜錯了人?」
「可後來我想,誰說過,人死後,是不能回溯到過去的呢?」
秦書淮語調平淡:「人死復生都存在,那人死於宣文十一年,復生於宣文七年,這很奇怪嗎?」
全場一片安靜。
秦書淮觀察力十分敏銳,很少有人在他面前能撒謊。若故意準備還有幾分可能,但秦書淮偽裝成柳書彥的時候,以有心試無心,秦芃還是能完整表達對衛煬的情誼,不可能對衛煬沒有感情。
而且,如果秦芃衛煬沒有感情,如果不是因為秦芃移情別戀,所有人都想不出來,復生十年,秦芃為什麼都沒有聯繫過故人。
「可是……」趙一皺著眉頭:「她至少該聯繫自己的親人……」
秦書淮沒說話,他抬眼看著趙一。
「她還有誰?」
他苦澀笑開:「作為趙芃的她,在這世上,除了我,還有誰能讓她在死後放心大膽再聯絡一次?」
趙一一時無言。
趙芃那一生,唯一能信的,也不過一個秦書淮。
可秦書淮與她並不是親人,如果他們之間沒有了愛情,不如純當陌路。
最後一根指頭也包紮好了,趙一站起身來:「那您打算怎麼辦呢?」
秦書淮沒說話,他沉默看著床頂上的窗簾,那都是趙芃最喜歡的花樣。
當年他們的新房簡陋,所有東西都是趙芃一手挑辦。
他雖然多年經營下手裡有錢,可是不能讓外界所知,所以趙芃就可勁兒在別人看不到的閨房細節裡折騰。
那些花樣他一直記得,她死後,他讓人將北燕的東西都搬了過來,可是那些布料在路上有了損傷,他就讓人重新織了一模一樣的換上。
可新的都太豔麗,和舊的拼織在一起,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壞了就是壞了,再補都補不上。
「我不知道。」
秦書淮內心茫然,反覆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該不該放手,不知道該不該挽留。
「她有新生了。」
「活得很好。」
「她不告訴我,不聯繫舊人,就是希望不要再有牽扯。」
「我想讓她活得好一點,高興一點。」
「可是我怎麼辦呢?」
秦書淮閉上眼睛:「我只有她,我放開她,我怎麼辦呢?」
大家都說不出話,趙一沉默了許久,終於道:「那就不放開。」
「對。」江春點頭,這一次,他腦子終於好用了些:「王爺,玉陽公主說不要過去,可沒說不要未來啊。衛煬不是死了嗎?您還是有機會的!」
「是啊,王爺,」趙一輕歎出聲:「公主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性子,她不想讓我們知道,那我們就假裝不知道。當年公主能喜歡您,嫁給你,再來一次,也可以。」
這些話說得秦書淮心裡觸動,他抬眼看向趙一,重複道:「她……喜歡我?」
「是啊。」趙一輕笑:「不喜歡,為什麼會放棄富貴榮華,嫁了身為質子的您呢?」
「公主那個人的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
秦書淮心裡微微顫動,這些話讓他心裡驟然有了勇氣。
無論秦芃愛不愛衛煬,衛煬都已經死了。
她如今一個人,他還有機會。
這樣一想,秦書淮突然意識到一件事。
他之前扮了那麼久柳書彥,那麼秦芃對柳書彥……
「我要去告訴她……」
秦書淮從床上翻身起來,焦急道:「不行我得去告訴她我才是柳書彥……」
「主子!」
一聽這話,江春一把拉住了他,著急道:「冷靜點,您冷靜一點,您想想,要您告訴公主,我是柳書彥騙了您這麼久,她要怎麼想?」
秦書淮僵住了。
是了,趙芃最恨人騙她。
尤其是,如果她知道他存了撮合她和柳書彥的心思,那更是完蛋。
他突然特別慶倖,偽裝成柳書彥的時候,沒有答應秦芃的告白。否則現在都不知道去哪裡哭!
江春看秦書淮面色呆呆的,和趙一扶著秦書淮回了床上,像哄小孩一樣安慰道:「主子,您先養病,其他所有事,等睡醒,睡醒再從長計議。」
秦書淮點著頭,回了床上,躺著閉上了眼。
於是這一日,秦書淮繼續請假不早朝。
攝政王連著兩日不早朝,朝臣都有些震動了,秦芃躲在簾子後面,和站在一旁的白芷小聲嘮著嗑:「他連著兩天都不來,是不是不行了?」
「不行未必,」白芷皺著眉頭:「此人心機叵測,怕是在醞釀什麼大事。」
秦芃點點頭,開始琢要不要趁著秦書淮不在幹點大事。等下了朝,柳書彥就站在門口等著秦芃,秦芃瞧見柳書彥,忍不住展開了眉目:「你在這裡等著我做什麼?」
「你不去給陛下伴讀嗎?」
柳書彥眼中似笑非笑,彷彿是早就明瞭了秦芃去陪著秦銘讀書的真實含義。秦芃輕咳了一下,扭過頭去:「今日給陛下講些什麼?」
知道秦芃一向在意秦銘的課程,柳書彥也不怠慢,細緻告訴了秦芃課程內容後,秦芃點點頭,同柳書彥道:「你希望他當個仁君。」
「哪個太傅,不希望殿下能當個仁君呢?」
柳書彥微微一笑,秦芃忽然想起來:「說起來,你父親是之前的太子太傅吧?太子去後他調任了到了吏部,不知可有其他打算?」
「您的其他打算,是什麼意思?」
柳書彥明白秦芃不會在這個時候隨便提及自己家中的事情,秦芃也不拐彎抹角,直接道:「如今已近四月,九月秋闈主考官的人選正在挑選。」
一聽這話,柳書彥便反應過來,挑了挑眉:「您打算讓家父出面?」
「是有這個意思。」秦芃眼中帶了詢問:「就不知道你覺得合不合適?」
「殿下如此信任在下?」
柳書彥笑出聲來:「在下可是攝政王舉薦的太傅。」
「我信不信你,」秦芃挑了眉:「還需要問嗎?」
如果不信的話,怎麼可能還將他作為駙馬的人選?
如今回過頭來看,當初秦書淮舉薦柳書彥為假,真實意圖其實是想通過秦芃的手推王珂上任。哪怕王珂沒有上任,也能離間柳書彥和秦芃。
用一個太傅的位置換一個柳書彥和公主之間永有間隙,這是太划算不過的買賣。
早在北燕的時候,秦芃就知道秦書淮不是個善茬,當年她在宮裡能爬到那個位置,的確要感謝秦書淮一直以來出謀劃策,如今六年過去,當年那個人手段越發讓人琢磨不透了。
正因為太相信秦書淮的政治手段,所以秦芃才更相信柳書彥和秦書淮不是一夥的。
柳書彥聽了秦芃的話,帶上了少有的鄭重:「雖然殿下相信在下,可這並不是在下不去表忠的理由。柳家世代追隨陛下,請公主放心。」
世代追隨陛下,意思就是,誰當了皇帝,柳家跟隨誰。
如今皇位是秦銘坐著,也就意味著只要秦銘是皇帝一日,柳家就一日忠於秦銘。
秦芃點了點頭,這一點她毫不懷疑,她恭敬行了個禮:「那勞煩您給尚書大人帶個話,如今陛下年幼,羽翼單薄,還望尚書大人幫個忙。」
柳書彥點點頭,還了一禮:「您放心。」
兩人客氣完,秦銘便到了水榭。
他近日來長高了許多,宮裡伙食比皇陵好,讓他的臉圓潤了幾分,配合著水汪汪的大眼,看得人著實憐愛心疼。
他一看見秦芃就撲了過去,歡歡喜喜叫姐姐,秦芃將他抱起來,捏了捏他的鼻子:「都是陛下了,還這麼調皮。」
「我只見到姐姐調皮!」
「好了。」
柳書彥輕咳了一聲:「上課吧。」
三人在水榭裡上課,柳書彥講學,秦芃批摺子,秦銘念書,一時竟是覺得時光彷彿無限溫柔綿長,讓人覺得真是春色溢滿了庭院。
三人在水榭裡上課的時候,秦書淮正在喝藥。
睡了一覺,大喜大悲後,反倒淡定下來。
他一覺醒過來,立刻讓人去探聽了秦芃的消息,宮裡到處是他的人,秦芃和柳書彥相處的消息自然是傳到他耳裡。
他靜靜聽著下人一板一眼描述著兩個人的場景,一眼不發,趙一走出去,見著端著藥進來的江春,小聲道:「主子感覺不太對勁兒。」
「嗨,」江春看了一眼裡面:「有啥啊?日子還長著呢,這點小事都承受不住,還談什麼往後啊?」
趙一琢磨了一下,也是。
人家公主和柳書彥還沒做什麼的,秦書淮應該也沒什麼好生氣的。
然而兩人剛這麼嘮叨完,就聽見秦書淮冷淡的聲音從裡面傳了過來:「藥呢?」
江春趕緊應了聲,端了進去,秦書淮仰頭喝完,將碗放在託盤上,江春正打算說什麼,就聽秦書淮道:「再來一碗。」
江春抬了頭,詫異道:「啊?」
可他也不敢多問,端了盤子走出去,同趙一小聲商量。
「我覺得主子怕是心裡苦,苦得藥都覺得甜了。」
「我覺得不是,」趙一更理智:「我認為王爺是打算趕緊好起來,去阻止柳書彥那個小姦夫靠近公主。」
聽了這話,江春久久不言,趙一有些奇怪:「你在想什麼?」
「哦,」江春淡道:「我就在想,你什麼時候學會小姦夫這個詞的。」
「我是玉陽公主的影衛。」
趙一淡淡提醒,江春想起來,也就不奇怪了。
玉陽公主身邊沒有嘴上省油的燈,這點大家已經達成共識。
秦書淮努力喝藥,第二天早上就掙扎著去上朝了。
他去的時候還有點虛弱,面色蒼白,眼圈烏黑,秦芃一見他就嚇到了,趕緊道:「攝政王,您身體不好就回去歇著,沒必要這麼拼的……」
秦書淮沒說話,垂下眼眸,就淡淡應了聲:「嗯。」
他其實很想回很多話,然而這些話都太過親密,既然要重新追她,那自然拿出重新追她的誠意。
首先第一點,就是要裝成陌生人。
然而哪怕克制了自己不說話,秦書淮還是忍不住想要偷看她。秦芃看見秦書淮那眼神陰深深探視過來,總覺得自己是不是又惹到他了。
整個早朝,秦書淮就時不時看過來一眼,時不時看過來一眼,看得秦芃整個人毛毛的,總覺得秦書淮是不是發現了什麼。
她心裡忐忑,下朝之後,所有人都先走了,柳書彥瞧了她一眼,秦芃朝他做了個「先走」的手勢,秦書淮瞧見了,一步走過去,擋在了兩人中間。
柳書彥倒也沒覺得秦書淮是故意的,笑了笑便走了,柳書彥走了之後,整個朝堂就剩下了秦芃和秦書淮兩個人,大堂裡靜靜的,秦書淮覺得自己心跳有點快,他故作淡定,垂眸看著腳尖,尋思著秦芃還不走,是不是有什麼話要對他說?
一想到秦芃主動留他,秦書淮就覺得有種莫名的欣喜湧了上來。
「那個,」秦芃終於忍不住,開了口:「王爺,您還不走?」
「嗯。」
今天一天只會回復這一個字,秦芃覺著,秦書淮大概是把腦子給病壞了還在強撐。
她也不想折騰他,她想早點去找柳書彥培養感情談戀愛,於是她站起身道:「那我告退了。」
「等等。」
秦書淮見她提裙就走,終於忍不住了,板著臉叫住她,秦芃轉過頭去,瞧見他用那雙帶著濃重黑眼圈的眼瞧著她,認真道:「你不是有話想對我說嗎?」
他的感覺一向靈敏,從不出錯。
秦芃深吸了口氣,直接道:「王爺是對我有什麼意見嗎?」
秦書淮愣了,看著秦芃嚴肅的神情,他立刻反應過來,又焦急又窘迫道:「沒……你怎麼會這麼覺得?」
「如果不是別有他意,王爺為何今日總是看我?」
秦芃皺起眉頭:「王爺是在暗示我什麼?」
秦書淮不說話了,秦芃冷下臉來:「王爺,我是個爽快人,有話就直說。」
「其實……也沒什麼。」
秦書淮的語氣淡淡的,秦芃心裡懸著,總覺得秦書淮要說出什麼大事,然而對方就瞧了一眼她頭上的華冠,又彷彿是害羞一樣轉過頭去,慢慢道:「就覺得你挺漂亮的。」
秦芃:「……」
她有種怒而摔冠的衝動。
每天都是這個朝服,是這個妝容,他今天才覺得她漂亮,秦書淮是瞎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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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誇一個女人漂亮,這是趙芃教會他的。
趙芃以前嫌棄他木訥,總讓他變著法子誇她。然而他這個人,是真的木訥,誇人這件事如果不是真心實意,他從來說不出口來。
以前不需要他怎麼誇讚,趙芃就是他的妻子,然而今時不同往日,秦書淮經過了深刻的檢討,認為要將當年趙芃不樂意的地方彌補一下,於是在秦芃詢問的時候,他決定,誇她。
然而事實上,這也是他真心的。
多年不見,再次相見,秦書淮就覺得,趙芃怎麼瞧都好看,怎麼看都是個大美人。
其實之前他就覺得秦芃好看,如果不是因為有著妻子,或許他也會喜歡秦芃。
然而那時候他心裡裝著趙芃,覺得自己不能任何女人有著非分的親近,所以從來都是克制自己,不亂想,不亂看。
如今知道秦芃就是趙芃,他反倒有幾分釋然,如果自己愛過的人在自己面前卻無法起半分波瀾,那才是奇怪的事情。
然而出乎秦書淮意料的是,誇完秦芃之後,她並沒有像記憶裡一樣開心,反而是用了一種類似同情又有些憤怒的目光瞧著他,許久後,終於憋了一口氣道:「王爺不樂意說,我也就不問了,王爺自便。」
說完,秦芃轉身就走了,不留下一點痕跡。
她走後許久,秦書淮才反應過來。他也沒追上去,追人不能追太狠,太狠就跑了。
秦芃去了水榭,等秦銘下課後,將這些事兒同柳書彥抱怨了一陣。
柳書彥整理著書,睫毛微微顫動,卻是笑著道:「秦書淮這人一年總有一些時日不大正常,你不用功理會他。」
「一年總有一些時日?」
秦芃有些奇怪,柳書彥點點頭,淡道:「他的髮妻玉陽公主與他感情極好,死了六七年,他對玉陽公主情深義重,這裡出了點問題。」
說著,柳書彥敲了敲自己的腦袋,隨後道:「你別同他計較。」
秦芃聽了這話,張了張口,卻沒說出什麼來。
她想告訴柳書彥,這不是深情,這是愧疚。
可是她也無法解釋自己知道的原因,多說多錯。
想了想,她推了一把柳書彥:「昨日讓你做的事有眉目了嗎?」
「父親出門訪友了,還沒問呢。」柳書彥笑她急躁,建議道:「你在意科舉的位置,不過是想要廣交人脈。也不是必須是科舉,近日是春末,恰好是辦宴的時候,你身為長公主,該辦一次宴會了。」
在貴族圈子裡舉辦大型宴會,一般都是極有地位的女性做的事,秦芃作為公主還沒舉辦過宴會,的確是需要一個宴會來撐場面的。
秦芃點了點頭,卻又犯了難。
舉辦宴會之所以需要貴重的人物,就在於宴請賓客一事上,不是所有賓客都給面子來的。來的賓客的位置,代表了宴會的品級。如今她雖然是鎮國長公主,但實際上朋友並不算多,也沒有什麼太多的實權,未必有人賣她面子。然而如果大家都不賣面子,來得人都不算上得了檯面的,第二日她怕就會成為別人的話柄。
然而一個長公主一直不設宴,或許就是一個話柄。
秦芃琢磨著,柳書彥看出了她的難處,笑著道:「請人的事情你放心,我會幫你,你只管辦好這事兒就好。」
秦芃點點頭,柳書彥既然說幫她,自然會幫她。
柳家在宣京聲譽極好,柳書彥願意出面,必然也就不會差到哪裡去。
「那行。」
秦芃點點頭:「我這就讓人去準備。」
秦芃是個行動力很強的人,說是準備,第二日風聲就放了出去。
在設宴一事上,秦芃還是十分講究的,上輩子她之所以讓她父皇極其寵愛,也是同她能力有關。凡是外使來北燕,必然是她佈置的宴席,連皇后都沒能有這樣的偏愛。
在北燕如此,在齊國小小一個春宴,自然難不了她。
她將拜帖清點好,交給柳書彥:「我的名聲就靠你了。」
「放心。」柳書彥揚了揚手:「小事。」
回家到家中,柳書彥清點了手裡的帖子,將男賓的都抽出來放在了這裡,帶著女賓的去敲了了妹妹柳詩韻的門。
他去時柳詩韻正在屋子裡作畫,她穿了一身藍白相見的白紗長裙,頭上綴了一朵純白色的梨花墜飾,看上去十分清雅。
她身形很瘦,肩頭垂落而下,帶了幾分弱柳迎風的味道,柳書彥靠在門口,靜靜等著柳詩韻畫完。
柳詩韻是與秦芃齊名的美人,秦芃大她兩歲,然而她卻後來者居上,奪了宣京第一美人的名頭。
這名頭不是贈給柳詩韻的容貌,而是柳詩韻的氣質。
平心而論,哪怕是作為哥哥,柳書彥也覺得,柳詩韻在五官上是比不上秦芃的。只是當年的秦芃太過畏畏縮縮,美則美矣,卻難以讓人當做女神供著,所以讓柳詩韻有了機會,成了宣京第一美人。
可如今卻是不一樣了,如今的秦芃彷彿是浴火重生的鳳凰,她往那裡一站,什麼都不需要做,就讓人覺得國色無雙。
柳書彥等了一陣子,柳詩韻總算是畫完了,她抬起頭來,瞧見門口的柳書彥,溫和道:「哥哥等的久了。」
「不久。」柳書彥走進去,笑眯眯道:「我過來,是有事相求。」
「哦?」
柳詩韻將筆放下,瞧見柳書彥的拜帖,心中便明瞭了:「是長公主打算辦春宴了嗎?」
「妹妹聰明。」柳書彥將帖子放在柳詩韻的桌子上,笑眯眯道:「幫個忙唄?」
「這不是哥哥該管的事。」
柳詩韻去了桌邊,舉起茶壺,倒了兩杯茶,眉目平淡:「公主殿下辦春宴,沒有我們柳家出門幫忙發帖子的道理。」
「話是這麼說,」柳書彥跪坐到桌邊來,歎息出聲:「可她如今什麼處境你不清楚嗎?大家明眼人都知道她是秦書淮的傀儡,若真是她發的帖子,又有幾個人肯來?」
「那也與我們無關。」
柳詩韻面色平淡:「哥哥,你也說了,她是秦書淮的傀儡。我們柳家從來不摻和這些事,這是我們的立身之本,哥哥你忘了。」
這話讓柳書彥直起背來,他面色平靜:「柳家立身之本是效忠天子,不是什麼都不管。」
柳詩韻舉著杯子的手微微一頓,眼中帶了幾分調笑抬頭:「何必說得這樣正經,哥哥怕不是看上了人家?」
柳書彥躺倒地上,用手撐著自己的頭,將手搭在彎曲的膝蓋上,笑眯眯道:「是了,所以幫你未來嫂嫂一個忙。」
柳詩韻失笑,只能道:「是是是,幫這個忙。」
「但我得說好,」柳詩韻抬眼:「我只負責送帖子,成與不成那就與我無關了。」
「行。」
柳書彥點點頭:「事成了,哥送你一副孟慶的真跡。」
柳詩韻笑而不語,卻不多話。
等柳書彥走了,她收起笑容,旁邊丫鬟翠香走上來,捧著帖子道:「小姐,咱們真要幫那個公主發帖子?」
「發啊。」
柳詩韻抬頭笑起來:「怎麼不發呢?先去孔尚書府吧。」
柳詩韻準備了一下,晚些就去了禮部尚書孔遷的府邸。
她素來與孔遷的嫡長女孔夢雲交好,孔夢雲母親乃文宣帝的姐姐,身份高貴,孔夢雲素來跋扈張揚,卻唯獨與柳詩韻玩得好。
柳詩韻將帖子送過來時,孔夢雲正在臉上塗抹著東西,聽人家說這樣能讓皮膚更好,宣京極為流行這些敷臉的藥方子,孔夢雲聽了柳詩韻的來意,直接道:「不去。區區一個下賤宮女之女,也能坐上長公主的位置?誰不知道就是秦書淮看在衛衍面上給她張臉,她還真當自己有臉了?」
「畢竟是長公主,」柳詩韻聲音輕輕的:「姐姐不去,怕是會得罪她。」
「得罪就得罪,」一說這個,孔夢雲就來了氣:「她還真能把我怎麼樣了不成?!我母親這麼多年都沒能冊封一個鎮國長公主,她倒是好,一上來就被捧到天上,我倒要看看她怎麼摔死!」
柳詩韻沒說話,端了茶來,聲音溫和:「你別激動,先消消氣,臉上還敷著東西呢。」
孔夢雲聽著柳詩韻的話,這才氣消了幾分,抿了口茶道:「我不去,你也不許去,告訴平日交好那些姐妹們,誰都別去!」
「你這樣,我難做。」
柳詩韻歎了口氣:「畢竟是我哥哥交代的差事。」
「你哥哥是被豬油蒙了心!」
一聽柳書彥,孔夢雲更是生氣。
孔夢雲這麼多年沒嫁,就是等著柳書彥,可左等沒看到柳書彥有這個意思,右等也沒瞧見柳書彥有這個意思,她家裡終於熬不住了,給她訂了親,剛定親,柳書彥就讓柳詩韻幫秦芃做事了。
「不就是長得好看些嗎,」孔夢雲有些委屈:「算個什麼東西!」
「別氣了。」柳詩韻給她順著背:「我知道你委屈,可有些事兒,就是命啊。她如今是長公主了,你順著些。」
「我不順!」
孔夢雲來了氣,想了想,她突然道:「行了,我不讓你難做。」
「想開了?」柳詩韻笑了開去,孔夢雲冷笑出聲:「想開了。不去哪裡是不給她面子,是不給你哥面子!咱們去,咱們不但要去,還要漂漂亮亮的去,去了讓她明白,鎮國長公主不是誰都能當的。到時候,看我不手撕了她的美人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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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柳詩韻垂下眼眸,面色平淡:「別做得太過火。」
「行行行,」孔夢雲有些不耐煩,揮了揮手道:「這事兒你別管。」
柳詩韻見她不耐,便換了話題,和她聊了幾句其他事兒後,便去了其他幾家,將帖子全部送到,這才折返回來。
上了馬車,憋了一天的翠香終於忍不住了:「小姐幫這忙做什麼?少爺心裡什麼打算您不知道嗎?老爺都說了,長公主是絕不能進我們柳家大門的。」
「這事兒還需要你多嘴嗎?」
柳詩韻抬眼,目光平靜無瀾:「你對我哥哥那點心思當我不知道?收斂著些!」
聽了這話,翠香紅了臉,小聲道:「奴婢也是幫著小姐……」
她知道柳詩韻不喜秦芃,本來以為是拍馬屁,誰知道卻是拍在了馬蹄上。
柳詩韻瞧她一眼,也不說話,這個丫鬟是個傻的,但一向忠心,指哪兒打哪兒,她也就不懲戒了,解釋道:「我哥向來是個有主見的,做事順著他些。他讓我幫忙,義務我盡到了,剩下的也就不是我的事兒了。」
「至於秦芃能不能進門,」柳詩韻眼中帶了冷笑:「那就不是我哥一人說了算了。」
柳詩韻回去,將帖子送到的消息告知了柳書彥,隔日柳書彥就回了秦芃。
秦芃點頭,有柳書彥幫忙,柳家的面子,倒也該是給的。
賓客一事上,她也就不操心,轉頭去準備自己作為長公主第一場春宴了。
春宴最難的一點就是選位置,選的地方確定了整個宴會基本的格調。如今她沒有建公主府,皇家園林裡空著的都可以被她挑來做公主府,然後成為開宴會的場地。
但她對宣京不熟,一時也不知道開在哪裡體面,上朝的時候就有些心不在焉。
秦書淮隔著簾子瞧著,看著裡面人似乎是在發呆,心裡不由得有些擔心。
秦芃雖然懶,但是卻是個好動的,以前在簾子裡,時不時要換個動作,和白芷竊竊私語一番。但今天她卻是一動不動許久了。
如今國事初定,也沒有了什麼大事,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事,讓下面人扯來扯去,秦書淮瞧著簾子走了神,琢磨著秦芃是不舒服還是在想事情。
他其實也是有些事情想問秦芃的。
昨天他就知道秦芃給大家發帖子了,他屬下寫了文書過來問,到底要不要去。
他果斷回復,去!
她開第一場春宴,要去,必須得去。
想了想,他把自己名下數得出名頭的人都通知了一遍,簡要表達了一下:「長公主要開宴會了,你們都給我過去。」的核心理念,然後就在家裡等著了。
他想,秦芃要開宴會,怎麼也不能少了他吧?
畢竟他是攝政王啊。
於是他昨晚等啊等,等了許久,都沒等到秦芃的帖子,他心裡就有點不安了,想在今天早朝後問一問。
結果今天早朝上秦芃走著神,他心裡更不安了,琢磨著,秦芃是不是打算親自給他送帖子,但是病了,所以沒上門?
其實不需要的啊,她要送帖子,告訴他一聲,他自己上門去領也是可以的。
秦書淮心裡活動十分複雜,想完了一個早朝之後,秦芃懶洋洋站起來,他終於忍不住,叫住了秦芃:「公主留步。」
秦芃回過頭來,便看見秦書淮捲起簾子,走了進來。
他面色一如既往冷淡平靜,雙手籠在袖間,上下打量著她。
她有些疑惑:「王爺?」
「你是不是,」秦書淮皺起眉頭:「不舒服?」
「啊?」
秦芃有些沒反應過來,抬手摸上自己的臉:「我憔悴了?」
聽了這話,秦書淮知道,她不是不舒服,便轉頭走下臺階,垂眸道:「用過早飯了嗎?」
「沒呢。」
秦芃有些狐疑,秦書淮點點頭。
淡道:「一起嗎?」
秦芃轉頭看了一眼白芷,兩人都得出一個結論。
有詐,一定有詐!
秦書淮這樣的,怎麼可能主動請你吃飯?
秦芃鄭重了神色,直接道:「王爺有事不妨直說。」
秦書淮:「……」
感覺請秦芃吃個飯好難,明明以前當柳書彥的時候不是這樣的。
東門的羊肉館她都去的!
可是他也不能說出來,垂眸道:「沒有,隨口一問。」
哦,原來是客氣。
秦書淮這麼客氣了?
秦芃還是覺得有些奇怪,但是她也想不出其他理由。
走出大殿去,秦書淮見秦芃又要去水榭陪秦銘讀書,終於忍不住了,開口道:「聽聞公主準備舉辦春宴,有我能幫忙的地方嗎?」
「哦,王爺也聽說了,」秦芃笑了笑,隨口道:「我正找著位置呢。」
秦書淮一聽,心裡明瞭,秦芃雖然在齊國待了這麼多年,但其實作為一個寡婦,她很少出門,而且作為一個受人欺負的公主寡婦,她更是很難做出一個合適的地點。
秦書淮心裡斟酌了一下,提議道:「郊外有一座園子,我與主人有舊,公主若有需要,不妨買下那園子來。」
這院子,本來是秦書淮準備給趙芃的。
雖然趙芃沒了,可是他還是盡心盡力準備了所有趙芃喜歡的東西,他總想著,有一天,如果她回來了呢?
如今她終於回來了,他也該把東西交給她。
他斟酌著用詞,面色平淡:「公主可以去那園子看看,就在城郊西南桃花林。」
「好,我去看看。」
秦芃答得漫不經心,她覺得秦書淮不過就是客套著隨意說了一個地方。
兩人隨意又聊了兩句,便到了分開的地方,秦芃轉身去了水榭,換了衣服進了水榭的時候,便看見柳書彥已經在給秦銘上課了。
她貓著腰進去,彷彿是一個做壞事的學生,柳書彥察覺她到來,抬起頭來,眼裡帶了笑意。
秦芃找了自己的位置坐下,這時候秦銘正在練字,柳書彥走到秦芃身後來,看著她批註摺子,眼中帶了讚賞:「字是好字,但失了幾分力道。」
說著,他微微彎腰,手握住秦芃的手,彷彿是將秦芃抱在懷裡一般。
秦芃心跳得飛快,握著筆的手微微一顫,柳書彥轉頭看她,神色溫和:「寫字的時候,筆要拿得穩。」
秦芃穩住心神,點頭道:「太傅說得是。」
這時候,秦書淮剛剛步入水榭長廊,遠遠看過去,便正看到柳書彥握著她的手,教著她寫字。
她時不時抬頭,同他笑著說些什麼。
秦書淮止住步子,靜靜看著那副畫面。
他感覺自己幾乎能聽到她在說什麼,因為很多年前,她剛開始學字的時候,他也這麼教過她。
那時候他還是少年,她的字太醜,寫了好幾遍,都歪歪扭扭,老師說要考察她的字,再寫不好就打板子。
他有些焦急,就忍不住握住她的手,認真道:「是這樣的。」
「這樣嗎?」
「對,這裡力道要輕一點……」
秦書淮認真告訴她,握著她的手,一筆一劃寫下她的名字。
趙芃。
「那你的名字呢?」
她抬頭瞧著他,眼裡帶著作弄般的笑意,他沒有明白過來,就握著她的手,繼續寫下他的名字。
秦書淮。
等寫完之後,她突然動了。
其實根本算不上難看的字,規規矩矩,在兩個人名字後面寫——永結連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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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如今回想起來才明白,那哪裡是趙芃寫不出好字?
明明是她寫得出來,卻故意想要逗弄他。
年少時氣惱,可如今卻求之不得。引著他進來的太監汪海等了一會兒,見秦書淮握著秦芃的帕子一直站著,小聲道:「王爺還不進去?」
「嗯?」
秦書淮回過神來,抿了抿唇,淡道:「不去了。」
本來是想接著換帕子的名頭再見見她。
然而如今卻覺得,還不如不見著。
趙一跟在秦書淮身後,跟著秦書淮走了出來,淡道:「王爺怎麼不上前阻止?」
「我有資格嗎?」
秦書淮問得很平靜,趙一忍不住低笑:「可是王爺,如果一直講資格,萬一公主被柳太傅娶回去了……」
秦書淮頓住了步子,捏緊了香囊,想了想,又折了回去。
這時候柳書彥正在點評秦銘的字,點評完了,便邀了秦芃去吃晚飯。
他們兩人近日來天天胡吃海喝,有時候秦芃都覺得,他們的感情已經昇華成了……酒肉朋友。
柳書彥是個很會玩樂的人,體貼,照顧,溫柔細緻,又浪漫懂事,算起來幾乎是所有女性心中最期盼的那一款。
可是處久了,凡事都順著,總覺得少了那麼點東西。
茶要帶著苦才覺甘甜;
酒要帶著烈才有醇香。
秦芃有說不上來什麼不好,但既然是她先撩的柳書彥,她這個人就這點好,是個很有責任心的公主,先撩了就會負責,雖然覺得缺了點什麼,但秦芃還是覺得,至少和他在一起的時間裡,舒服。
嫁人與戀愛不同,如果能嫁給柳書彥這樣的,秦芃覺得,還是不錯的。
她回眸看向柳書彥,柳書彥收了書,溫和道:「還不起身嗎?」
秦芃挑了眉眼,一手撐在桌子上,整個人用那隻手撐著重量,斜躺在地上,懶洋洋抬手:「不起。」
柳書彥看她抬手就知道了她的意思,低笑道:「別鬧了,陛下看著呢。」
秦銘趕緊用手捂眼睛:「沒看到,我什麼都沒看到。」
秦芃給了秦銘一個鼓勵的眼神,隨後笑意盈盈看著柳書彥:「陛下沒呢,本宮起不來,太傅扶一把吧?」
說話間,一隻手突然握住了她的手。
這隻手是憑空出來的,看上去白皙如玉,但觸碰時上面卻帶了厚厚的繭子。
他的手很穩,柳書彥和秦芃看著這隻手,都不由得愣了愣,隨後就聽身側傳來秦書淮帶著些冷意的聲音:「公主可以起來了嗎?」
一聽秦書淮的聲音,秦芃嚇得一個激靈,跳起來的同時把秦書淮的手一把打開,隨後漲紅了臉道:「攝政王你這是做什麼!」
「公主身體不適,在下幫扶一把。」
秦書淮語調冰冷。
他是帶了些火氣的,可這種火氣卻不能發出來,只能用一貫冷漠的樣子保護著自己內心那小小的心思,柳書彥倒也沒說什麼,轉頭瞧向秦芃,將秦芃的手拉扯過來,溫柔道:「用那麼大的力氣打人做什麼?打疼了吧?」
在場眾人:「……」
如果不是因為秦書淮在,趙一差點想給柳書彥鼓鼓掌。
秦書淮被這句話堵得心裡發悶,盯著柳書彥拉著秦芃的手,彷彿要盯出火來,覺得獻殷勤這件事上,自己絕不能落後于柳書彥,便僵硬著開口:「打我力氣這麼大,一定很疼吧?」
在場眾人:「……」
趙一很想捂臉,別說了,主子,你的情商就不要多說了。
秦書淮說完這句話,就覺得有些不對了,想了想,自己確實是急了些,這話不該是這麼說的。
該怎麼說?
你打我其實也不是特別疼,要不要再來幾下?
這樣不行,會顯得太親密,太有目的,怕秦芃是會被嚇到的。
左思右想,秦書淮決定換一個話題,他轉頭看向柳書彥:「我有些事想和太傅商量。」
柳書彥拉著秦芃,抬頭婉拒:「我今日和公主有約,還是改日……」
「要事。」
攝政王說要事,那一定不會太簡單。柳書彥是個知道輕重的人,想了想,同秦芃道:「公主,我們明日再約吧。」
「好。」
秦芃笑著點點頭,倒也不是很介意。
柳書彥便跟著秦書淮走了。
秦書淮帶著柳書彥上了馬車,一路往郊外行去,柳書彥有些不安:「王爺到底想同在下說什麼事?」
「稍安勿躁。」
秦書淮說得鄭重,於是柳書彥跟著秦書淮出了城,然後大半夜爬上山,秦書淮確定已經到了宵禁,柳書彥就算回去也不能厚著臉皮去找秦芃之後,他才終於道:「這就是我要說的事了。」
「嗯?」
柳書彥和秦書淮站在山頂,看見秦書淮一臉認真道:「有人同我說你觀星很準,我想請你看一看齊國的國運。」
柳書彥:「……」
片刻後,柳書彥終於忍住打人的衝動,慢慢道:「王爺,這就是你說要事?」
「嗯。」
「你認真的?」
「事關國運!」
柳書彥深吸了一口氣,拱手轉身:「告辭。」
走了兩步,柳書彥忍不住停住步子,規勸道:「王爺,您畢竟是攝政王,我知道您對趙芃感情深厚,但死了的人是不會活過來的,您別神神叨叨搞這些東西了。觀星看國運,做不得數的!」
說完,柳書彥變轉身走了。
等柳書彥走了,趙一走上來,歎了口氣道:「王爺,下次想個好點的理由吧。」
「不想。」
秦書淮眺望遠方宣京闌珊燈火,趙一忍不住道:「您做得太明顯,柳書彥很快會意識到的。」
「那就讓他知道。」
秦書淮神色冷漠:「我對我妻子好,我還怕人知道?!」
「公主會知道。」
一聽這話,秦書淮便沉默了。
趙芃彷彿是他的軟肋,一戳,他就立刻繳械投降,不需要任何理由。
他轉過頭去,好久後,才終於道:「我知道了。」
第二日早朝,朝廷裡突然討論去了南城軍軍防的問題。
南城軍是柳書彥一手建的,雖然現在柳書彥在太傅的位置讓任職,但南城軍名義上有了新的首領,但懂事的都心知肚明,南城軍真正的掌管人,依舊是柳書彥。
早朝有人參南城軍現在管理混亂,柳書彥聽著,便明白這事兒是沖著他來的。
他也不說話,朝上人爭執來爭執去,秦書淮終於開了口:「既然如此,不妨柳太傅再回去管一管。」
說著,秦書淮抬頭看向柳書彥:「雖然當了太傅,但也不能忘本。」
柳書彥說不了什麼,只能低頭應是。
下朝之後,秦芃照舊要去水榭,秦書淮突然叫住她:「殿下,我有些事想同殿下商議。」
秦芃有些疑惑,誰都知道,她就是個名義上的閒散長公主,給她的摺子都不痛不癢的,可秦書淮卻突然說要商議?
商議什麼?
秦芃一時有些不理解,但還是讓白芷去給柳書彥說了一聲,然後便跟著秦書淮去了他辦公的地方。
秦書淮拿出了一堆摺子,地方水利、財政支出、各國外交……
都是要害的事情,秦書淮將摺子往秦芃面前一推,認真道:「這些都是今日要商討的大事,公主先過目一遍吧。」
一聽這話,秦芃臉色就變了,她皺眉道:「王爺確定要我看這些。」
「您是鎮國長公主,」秦書淮說得格外冷靜:「這是您該有的權力。」
秦芃一時無言。
看這些摺子意味著什麼,秦書淮不可能不知道,可是現在他卻願意讓她來一同處理這些關鍵的事。
處理這些事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她有了決定的權力,有了和他人互換資源的資本,有了給自己安排人手的可能。
對於大多數人來講,選一個人站隊,往往是因為那個人能給與他更好的未來前景。一個沒有實權的公主永遠讓人看不起,哪怕她是鎮國長公主,可秦芃相信,就算是一般的世家貴族的女孩子,也瞧不上她。
她抿了抿唇,終於道:「能否告訴我,您為何改了主意?」
秦書淮不說話,他不能說實話,拿起一封摺子,垂眸道:「先從江州今年的水患開始聊吧。」
見秦書淮不打算說,秦芃也不想逼問。
她是個有機會就拼命抓住的人,既然秦書淮給了她機會,她自然要努力加入。
於是秦芃抬了手,立刻道:「勞煩您將緊要的幾個摺子挑出來,如果都差不多,我就今夜看摺子,後面幾日再細聊。」
「摺子不能帶走。」
「這個我知道。」秦芃點點頭:「若不介意,我想在您這裡設一案牘辦公。」
秦書淮心裡有些小雀躍,面上卻是不顯山不露水,點頭道:「自便。」
雖然是秦書淮辦公的地方,但這裡始終是在宮裡。秦芃叫了宮女進來,便抬了桌子放到秦書淮旁邊。
而後秦芃又讓人將她的摺子都搬了過來,就坐在秦書淮旁邊,開始低頭看摺子。
她做事效率很高,看東西基本先一目十行大致過一遍,然後按照輕重緩急做出分類來,接著再看,但饒是如此,秦書淮給的摺子也太多了,哪怕她這樣的效率,也看到了晚上。
她在,秦書淮自然不走,就陪她在宮裡待著。
江春在外面守著,到了用膳的時間,他正打算去提醒秦書淮,秦書淮是從來不記得吃飯的時間的,然而他還沒開口,剛進去,就聽秦書淮道:「公主,該用膳了。」
「無妨。」秦芃擺擺手:「我看完……」
話沒說完,她手裡的摺子就被抽走了,她抬起頭來,看見秦書淮站在她面前,手裡拿著摺子,用不容反駁的語氣,淡道:「用膳。」
秦芃愣了愣,隨後意識到,或許是自己這種拼搏的狀態影響了秦書淮的食欲?
她有些不好意思,決定去同秦書淮一起吃飯。
吃飯的桌子只有一張,秦芃和秦書淮就一人一邊坐著,菜上來之後,秦芃才發現,都是她喜歡吃的。
她忍了忍,很想問秦書淮是不是查到了什麼特意討好她?
然而她還沒問出口,就聽秦書淮道:「這是北燕的食物,我妻子很喜歡吃,我也就跟著吃,吃了很多年,便習慣了。公主若是不習慣,便讓廚子再做一些其他的。」
習慣!
怎麼不習慣!
秦芃承認齊國的飯菜還是不錯的,她這個人吃遍天南海北,沒有她覺得不好吃的菜系。但是人總是對自己家鄉的東西是最喜愛的。
在秦芃心裡,齊國的飯菜偶然吃很好吃,吃久了始終不如北燕。
可她也不能表現出對北燕飯菜太大的熱情,今天好不容易有了機會,趕緊抓住機會道:「不妨事,我嘗嘗就好了。」
秦書淮點點頭,不以為意。
秦芃吃著過往的飯菜,兩人彷彿是一對普通夫妻,一日操勞後,坐在一起吃一頓晚飯。
其實秦書淮喜歡吃的是齊國菜,可是他卻吃了那麼多北燕菜,為了什麼,這不言而喻。
秦芃看著對面人平靜的面容,突然覺得,這麼多年,或許他也是不容易的。
他雖然殺了她,可卻一直在愧疚。
「六年了,」秦芃歎息出聲:「王爺還沒忘了王妃嗎?」
秦書淮夾著菜的手微微一頓,他抬起頭來,盯著她:「你覺得我該忘了她嗎?」
秦芃垂眸不語,她無法回答。
她不知道自己怎麼覺得,說該忘,覺得有那麼幾分不甘心。
她將命搭給了他,他卻說忘就忘。
可說不忘,又覺得有那麼幾分不忍心。
「我特別怕自己忘了她。」
秦書淮沙啞開口,捏緊了筷子,盯著她:「所以我留下她所有東西,我每天活得彷彿她還在活著,我就特別怕,如果什麼時候她回來了,我卻不愛她。」
秦芃聽著,抬眼看著秦書淮。
他握著筷子的手微微顫抖,彷彿在壓抑著什麼澎湃的感情,秦芃這一刻覺得,其實他殺了她,也沒什麼不好原諒。
他已經被愧疚和痛苦折磨成了這樣子,他們之間的債,應該一筆勾銷了。
「秦書淮,」她連名帶姓叫他名字,彷彿少年時那樣,只是如今她語調更溫柔,似乎是歷經了時光滄桑,帶了睿智和幾分佛性:「人這輩子,很多事是不執著,不強求的。你不愛了,就是不愛了,沒必要強求。」
「她會原諒我?她不在意?我苦守著她,可她卻愛上了別人。」
「這都是緣。」秦芃說得溫和:「不愛了,就是不愛了。」
不愛了,就是不愛了。
秦書淮捏著筷子,呼吸有幾分急促。
秦芃大概就是如此想的吧。
她不會愧疚,不會留念。
秦書淮閉上眼睛,秦芃有些奇怪:「王爺?」
「沒事。」
許久後,秦書淮穩住心情,垂眸道:「沒什麼,想起了一點往事,吃飯吧。」
秦芃不敢再亂說話了,兩人吃過了之後,便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開始看自己的摺子。
也不知道是過了多久,等秦書淮再抬起頭來的時候,他便發現秦芃已經趴在桌邊睡了。
摺子是最後一張,她大概是看完了最後一張,再也撐不住,倒了下去。
秦書淮站起身來,停在她身側,燈火下的人,沒有防備和倒刺,看上去一如過往那些年,他每天清晨睜眼時,那個睡在身側的女子。
他本想叫醒她,卻在伸手的時候,沒能忍住,點了她的睡穴。
點完之後,他坐到她身邊,想了想,終於是低下頭,輕輕親了親她的面頰。
「對不起,」他看著面前人鮮活的面容:「這一次,我會好好保護你。」
秦書淮給了秦芃很多摺子,柳書彥被支到了南城軍那邊。
南城軍每天都多多少少有點事兒,這也不是什麼大事,但御史台彷彿是吃了炮仗一般,天天盯著南城軍找麻煩。柳書彥被弄得焦頭爛額,根本擠不出來見秦芃。
唯一能見面的時候就是給秦銘上課的一個時辰,可這一個時辰秦芃基本被秦書淮拖住。
秦芃的辦公地點被迫變成了秦書淮的宮裡,秦芃一直不太理解,秦書淮為什麼總是能找出這麼多事兒來。
然而她也不能埋怨事多,因為……
事真的這麼多啊!
如此幾日,秦芃掐指一算,居然是有近十日沒見到柳書彥了。
她本來指望著柳書彥替她找辦宴會的地點,如今只能靠自己,她四處尋了好久,都沒尋到一個合適的地方,迫不得已想起秦書淮說的地方來,懷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情找過去。
城郊的桃花林是位於西山腳下,從山腳到山腰,漫山遍野的桃花。
秦芃一路走上去,走到半路,就覺得這個場景有點熟悉。
青石道路一路上沿,門口是圓形的大門,一位青衫少女瞧見秦芃,直起身來:「姑娘有何貴幹?」
秦芃看著那拱形大門,好久後,才回過神來:「這是我的帖子,不知能否見主人一面?」
少女接過她的帖子,看見上面「秦芃」二字,便是笑了:「您是來看宅子的吧?」
「你怎麼知道?」
秦芃有些奇怪。
「主人說了。」少女放下掃帚,上前開門,輕快道:「近日來會有一個叫秦芃的公主來這裡,如果公主想買,就賣給公主。」
秦芃微微一愣:「你家主人是誰?」
「是一位隱士,」少女口氣中帶著驕傲;「不過主人說,他的名字就不告訴公主了。這宅子本就是要徵來用作長公主府的,您提前來了,就提前給吧。」
強徵……
秦芃有些不好意思,忙道:「這必然是誤會,我並不打算強徵誰……」
「無妨。」少女擺了擺手:「主人說了,獻給公主這樣的美人,他心甘情願。反正他房子多,朝廷錢也給得多。」
秦芃:「……」
原來是因為賠款給夠了,差點信了他鬼的隱士。
說話間,秦芃遊逛在庭院裡。
她其實很詫異,這裡的一景一物,都彷彿是她夢裡出現過。
以前她和秦書淮躺在被窩裡,一起聊著他們的未來。
她說她想有個大宅子,要拱形的門,門口要有柳樹環抱,形成一個天然的拱形,柳條垂下來,當門的門簾。
宅子要建在半山腰上,有一大片園林。她要在林子裡種很多桃花、楓樹、梨花、桂花。還要有個池塘,種上蓮花。
再在二樓陽臺上,建一個湯池,在湯池裡能看見對面有小溪涓涓流過,秋天時候,楓葉落在水裡。春天時候,桃花落在水裡。她可以躺在湯池裡,取一杯暖酒,看景色交替。
春看桃李夏看荷,秋染紅葉冬梅灼。
她描繪過的細節,都在這裡一一被滿足,又加了許多她沒有的,讓整個園子看上去更加和諧自然。
彷彿是山林本身建出的宅子,這宅子不是人工建成,本就是山林一景。
逛了一圈,秦芃心裡有些激動,一心想拿下這個宅子。
這時候少女從轉角走過來,手裡捧著一個盒子。
「姑娘,你們主人……」
「這是房契地契和鑰匙。」少女走上前來,將盒子交到秦芃手裡,秦芃微微一愣,少女拍了拍土,便道:「我一直等著你呢,東西交給你,我就走了。」
「那錢……」
「朝廷給過了。」
說完,少女穿上鞋便走了,一身青衫,彷彿不是此間人。
秦芃好久才緩過來,轉頭同白芷道:「秦書淮是早就知道這是我的公主府的吧?可我問禮部那邊,他們一個屁都不放,這不是欺負人嘛?!」
白芷沒說話,她仰頭看著四周,好久後,聲音有些沙啞。
「如果公主在,」她似乎有些難過:「一定會很開心吧。」
秦芃沒說話,看著白芷靜靜瞧著不遠處盛開的花朵,她抬起手,將白芷拉進懷裡,撫著她的背道:「別難過了,就當我是你公主吧。」
白芷頭一次沒嘲諷她,她被秦芃抱著,一瞬之間,就覺得彷彿真的是趙芃在抱著她。
眼淚湧上她眼眶,好久後,她終於道:「好。」
定下了地點,秦芃準備的很快,沒多久,就到了春宴開宴的時候。
這正是桃花即將開盡的前後,這時候花期最好,漫山遍野桃花灼灼。
秦書淮一直等著秦芃的帖子,幾乎是日常問江春:「公主的帖子送過來了嗎?」
江春好幾次想提醒秦書淮,或許……人家是不打算送了呢?
秦芃的確是不打算送秦書淮的。
她想過,春宴目的在於踏出她構建自己在宣京人際關係的第一步,她與秦書淮是政敵這件事大家都明白,她不需要借秦書淮的勢。秦書淮不來,或許更好。畢竟大家少了幾分拘謹。
所以她雖然琢磨過最近秦書淮態度不錯,不發帖子是不是不太好,最後還是覺得,秦書淮估計不會在意她發不發帖子這種事,於是不發了。
秦書淮卻總是覺得秦芃不會不發帖子給他,就時時刻刻準備著接帖子。一直到開宴前一天晚上,他幾乎是徹夜不眠,就等著秦芃來給他送帖子。
雖然他心裡也明瞭,秦芃怕是不會來送了。
等到第二天早上,正是休沐之日,宣京大半王公貴臣的子女都趕了過去。
春宴一般宴請的都是三十歲以下的年輕人,大家穿著綾羅綢緞,精心打扮,然後乘著帶著自己家徽的馬車趕往了秦芃定下的地方。
秦書淮住的玄武巷裡都是達官貴族,外面熱熱鬧鬧的,秦書淮早就知曉,他坐在正堂裡,擦拭著自己的劍,一言不發。
江春有些擔憂,上前來,想了想道:「王爺,要不……咱們還是去了?」
「沒帖子,」秦書淮面色冷淡:「怎麼去?」
「我們沒帖子,」江春將紮心的話脫口而出:「可是其他大人有啊!」
在一旁低頭擦著柱子的趙一:「……」
太紮心了。
秦書淮不說話,氣壓又低了幾分。
趙一歎了口氣,終於道:「其實好幾位有分量的大臣都沒收到帖子,我估摸著公主是怕請了人也不來,王爺要不就帶著大臣們去附近兜圈,我去盯著春宴的情況,如果出了事兒,我再叫王爺。」
秦書淮依舊不說話,江春無奈了,焦急道:「主子,你到底是想怎麼辦,給個數啊!」
「我想去春宴。」
秦書淮一字一句說得很認真。
江春一咬牙,直接道:「算了,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我們就上門去,我就不信公主會把我們趕出來!」
「我覺得……」趙一摸了摸鼻子:「你的話,公主可能真的會。還是帶著幾個大臣保險。」
秦書淮覺得趙一說得很有道理,於是他立刻把沒有收帖子的幾個親信叫過來,頗有些惺惺相惜道:「你們都沒有收到公主的帖子,我帶你們一起去春宴吧。」
聽了這話,刑部尚書周玉有些好奇:「您收到帖子了?」
秦書淮淡淡看了周玉一眼,淡道:「我與長公主的關係,不需要特意用請帖這種俗物。走吧。」
眾大臣:「……」
他們沒收到帖子,他們也不想去。王爺,你想去,你直說啊!
帶上了人,秦書淮心裡總算有些底了。
自己帶了六部兩個尚書、御史台的頭頭、外加兩個國公、三個爵爺,應該……沒有問題了吧?
琢磨了一下,秦書淮帶著人,很有信心的出發了。
而秦芃佈置好了場地,迎來了她第一位客人。
【小劇場】
秦書淮日記:等芃芃帖子的第一天
秦書淮:「江春,我媳婦兒給我的帖子呢?」
江春:「沒送來。」
秦書淮:「哦,我身份比較尊貴,她一定打算最後一個送。」
秦書淮日記:等芃芃帖子的第五天
秦書淮:「江春,我媳婦兒給我的帖子呢?」
江春:「沒送。」
秦書淮:「其他人都送完了嗎?」
江春:「送完了。」
秦書淮:「我對於她來說太重要,她一定打算送我一個非常精美上心的帖子。」
秦書淮日記:等芃芃帖子的最後一天
秦書淮:「我媳婦兒的帖子送來沒?」
江春:「沒……」
秦書淮:「哦,我和她關係太好,不需要帖子,我們上門吧。」
江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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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柳書彥手裡提了一籃子被布蓋著的東西,帶著柳詩韻停在了園子外面。
此時離開宴尚早,柳書彥是專程帶著柳詩韻過來讓秦芃提前熟悉一下世家小姐的性子的。
柳詩韻常年混跡於貴族圈,人緣極好,幾乎沒有她不認識的貴族小姐,秦芃知道柳書彥的安排,十分感激,覺得柳書彥真是一個貼心小棉襖,讓人太過舒心。
她親自出門去迎接兄妹二人,見到柳書彥便笑著道:「來得真早。」
說著,她轉過頭去,看著柳詩韻,含笑道:「這邊是柳二小姐了吧?」
「見過長公主殿下。」
柳詩韻含笑行禮,不卑不亢,儀態端莊。
她如今已經二十三歲,在齊國算得上是大齡,卻一直沒有出嫁,聽說上門提親的人絡繹不絕,不知凡幾,但都被她以沒有眼緣給拒掉了。
柳家開明,也沒有催著女兒嫁人,柳詩韻雖然年紀大,但是長得美,性子好,倒也從來只有她挑揀別人的份,沒有別人挑揀她的。
秦芃是考慮過和柳書彥成婚的話,柳家的態度問題,但今天見到柳詩韻,她心裡面不免放心了幾分,覺著這柳詩韻看上去並不是個難相處的,舉止端莊,氣度從容,應該是個理得清的主。
「柳二小姐多禮了。」
秦芃虛虛扶了一下柳詩韻,含笑道:「早聞柳二小姐如謫仙入世,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若早知柳二小姐是這樣的品貌,該讓太傅早些幫忙引薦的。」
「公主謬贊了,」柳詩韻跟在秦芃身後,含著笑道:「公主面前,詩韻不過米粒,怎敢與珍珠爭日月輝光?」
秦芃笑著擺手。
她雖然笑著,卻覺得有點心累。
其實她還挺怕和柳詩韻這樣文縐縐的姑娘打交道的,但琢磨著為了給柳詩韻留下一個好印象,她還是決定使出自己渾身解數,來和柳詩韻展現一下自己還是一個有文化的人。
和柳詩韻聊了幾句,秦芃就注意到柳書彥提著一個籃子,不免有些好奇:「這籃子裡面是什麼?」
「公主猜一猜?」
柳書彥眨眨眼。秦芃知道柳書彥是個會挑禮物的,他讓猜,必然不會是俗物,可她也猜不出來是什麼,想了想道:「是畫?」
「非也。」
「是花束?」
「不是。」
「那是什麼?」
柳詩韻在一旁抿嘴輕笑,柳書彥掀起布來,哈哈笑出聲來:「是餅子!」
秦芃有些詫異,柳書彥從籃子裡拿出一個餅來,含著笑道:「我自己用桃花做的,你嘗嘗?」
「君子遠庖廚……」秦芃有些不可思議,見柳書彥挑了挑眉,忍不住笑了,彎過腰去,就這柳書彥的手咬了一口,隨後抬起頭來,眼裡似笑非笑道:「真甜。」
柳書彥手微微一顫,扭過頭去。
柳詩韻在一旁瞧著,含笑不語,倒是她身後的翠香,絞著手帕,滿是憤懣。
秦芃見柳書彥扭過頭去,不由得笑出聲來。
她一向喜歡作弄別人,以前就喜歡作弄秦書淮,可柳書彥和秦書淮不一樣,這個人太難下手,有時候臉皮比她還厚。好不容易成功了一回,她不由得十分開心,轉頭同柳詩韻道:「瞧,你哥臉紅了。」
柳詩韻抿嘴輕笑,落落大方道:「能讓我哥臉紅,的確不容易。」
柳詩韻這樣坦然的態度,讓秦芃不由得心生了幾分好感,突然覺得滿宣京都喜歡這姑娘,也不是沒有理由。
她走上前去,親昵挽住柳詩韻的手道:「走走走,我們姐妹兩好好說說話,我給你看看今天的佈置,有問題你趕緊告訴我。我叫你詩韻吧?」
「悉聽公主吩咐。」
柳詩韻點了點頭,秦芃便道:「你就叫我名字吧,也別叫秦芃了。」
「有失禮數。」柳詩韻雖然大方,卻也帶著他們柳家固有的禮數。秦芃也理解,點了點頭,指了佈置給柳詩韻看:「今日的地點就在這院子裡,這院子我讓人修過,用這些花草天然形成了隔間,一小桌一小桌,但是大家又都能清楚看到舞臺。長廊我也用席子隔開,位份較高的就坐在這長廊的隔間裡,可以看到所有人,但有簾子垂著,大家也看得不太清晰,以顯示身份尊貴。其他桌的安排就是這裡是……」
秦芃介紹著每一桌是誰,柳詩韻便給她提點那一桌的人大概是什麼性子,臨時要加些什麼。
柳詩韻幾乎記得每一個人的喜好,這讓秦芃有些刮目相看,等說到孔尚書家時,柳詩韻猶豫了一下。
「怎麼了?」
秦芃有些好奇,柳詩韻瞧了瞧孔夢雲的位置,又瞧了瞧柳書彥的位置,搖了搖頭道:「離哥哥太近了些。」
秦芃一時沒反應過來,便聽柳詩韻道:「她如今已經訂婚了。怕是遠一些比較好。」
秦芃的位置是按照以往春宴的位置來拍的,孔家和柳家交好,以往春宴這麼多年都是排在一起,所以秦芃也就如此排了,柳詩韻這樣委婉一提點,她就明白過來,孔夢雲怕是對柳書彥有意思的。
可畢竟訂婚了,還是離遠點好。
而且……
柳書彥她如今看上了,怎麼容得下別人染指?
秦芃趕緊點頭,選了一個與柳書彥對角線的位置道:「就那個,就放在那!」
柳詩韻愣了愣:「也……不用這麼遠吧?」
「遠點吧,」秦芃頗有經驗道:「畢竟女人都是會跑的。」
比如她,當年不管宮宴再遠的距離,她都能跑過去騷擾秦書淮。
所以能有多遠給她安排多遠,對於情敵,秦芃從來不手軟。
柳詩韻和秦芃安排好了位置,就開始安排具體的活動流程。
春宴雖然歷來是貴族女子舉辦,但其實本質上就是個年輕人的相親大會。
齊國民風雖然不是北燕那樣彪悍,但也很開放,大家都欣賞有才能的人,想要相親有個好基礎,當然就少不了才藝表演。
所以秦芃特意設了個舞臺,旁邊有流動活水小溪環繞,大家酒過三巡開場聊過熱鬧起來,就可以坐到舞臺邊的小溪旁來。
小溪邊上都是椅子,隨意坐下,上面都有筆墨紙硯,文人寫詩畫者作畫,都沒問題。
柳詩韻覺得秦芃安排得很合理,徹底瞭解過整個流程後,柳詩韻道:「時辰也該到了,公主先去迎接賓客吧,詩韻出了些熱汗,想去換身衣衫。」
秦芃點頭,柳詩韻便退了下去。
等遠遠離開秦芃,翠香終於忍不住了,低啐道:「這公主果然是低賤貨出身,怎的這樣浪蕩!」
柳詩韻也沒罵她,勾起嘴角,輕飄飄道:「出身再低賤,人家也是長公主。」
「小姐,」聽了這話,翠香有些慌了:「老爺不會讓她進門吧……長公主的駙馬是不能有侍妾的,您許諾過我……」
「行了,」柳詩韻有些不耐煩:「你別瞎操心了,她進不了門的。」
兩人說著,柳詩韻回了房裡,開始換了衣服,拆了自己的妝。
宣京第一美人,從來不是這麼容易的,時時刻刻精緻的妝容,完美的扮相,永遠如女神的姿態,才能讓第一美人之名長青。
柳詩韻見同性,從來不會讓自己的妝容太有侵略性,就看著很柔和,一般就可以了。
然而在春宴這種重大場合,她的妝容從來都是看上去十分自然,卻格外亮眼。誰瞧見,都移不開目光。
柳詩韻在房間裡化妝的時候,秦芃就去招待賓客去了
賓客陸陸續續來了,秦芃接了幾個重臣,安排他們坐到長廊的隔間裡。
朝中說得出分量的官員,不是張瑛的,就是秦書淮的。
所以雖然是秦芃能請到最大的官員,但其實整體來講,還是不怎麼樣,同以往的春宴比起來,還是差了一些。
但秦芃也做好了準備,不覺得有什麼。
宴席開始不久後,秦書淮終於也帶著人趕到了。
他的馬車到了後,卻沒下來。
他招了招手,將江春叫進來:「叫周玉去敲門。」
江春點了點頭。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周大人,該你登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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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江春去叫周玉時,周玉正同成國公吹噓說著自己以前審過的案子,江春捲了簾子,含著笑道:「諸位大人,到了,下車吧。」
「哦,行。」
周玉點點頭,他做事向來乾淨俐落,江春一說,便出了馬車。
下車之後,他瞧著秦書淮道:「王爺怎麼還不下車?」
「王爺說,讓您先去敲門。」
此刻宴席已經開了,府門自然是關上了。
周玉一聽,臉就僵了,看了看秦書淮的馬車,拉著江春往旁邊走了幾步:「江大人你同我說句實話,王爺和公主的關係到底如何?」
「這很重要嗎?」江春皺起眉頭,周玉拍了拍手,恨鐵不成鋼般道:「重要啊!你想,要是王爺和公主關係好,我叫門報王爺名直接進去……」
「這不行。」
如果可以,還叫他幹嘛?
「我懂了。」周玉點了點頭,想了想,便走了過去。
這時候其他幾位大臣也陸續都走了下來,見周玉大步向前,著急敲開了大門。
很快門就開了,侍從看見周玉,見他身著華袍,氣度不凡,周玉笑了笑:「我是刑部尚書周玉,丟了帖子,找了找,便誤了時辰,這是我的官印。」
周玉說得客氣,守門人猶豫了一下,先恭敬行了個禮,隨後道:「那您稍等,我查一查賓客名單。」
周玉臉僵了,沒想到秦芃辦宴會居然這麼精細,連客人帖子丟了都想到了!
真的……
好貼心哦。
周玉看著守門人找了一會兒,抬頭有些尷尬道:「那個……周大人,您是哪個周,哪個玉?好像……名單上沒有唉……」
周玉不說話了。
他沒接到帖子,名單上有沒有他不知道嗎?
這時候,他只能使出絕招。
「其實我也不瞞你了。」周玉面色冷峻:「刑部辦案,不得上報,違者以亂紀論,讓開!」
一聽這話,守門的人便驚了,看著周玉拿著的令牌,趕緊讓開。
周玉站在門口,朝著眾人揚了揚下巴:「走吧。」
秦書淮一直待在馬車裡,心裡懸著,聽見江春道:「王爺,門開了,下馬吧。」
秦書淮應了一聲,心終於放了下來,下了馬車。
能無帖入會,秦書淮還是很高興的,他面上不顯,帶著一行人走進去後,終於誇讚了周玉一聲:「做的不錯。」
「王爺平時教得好。」
周玉嬉笑道:「我還是很知道變通的。」
秦書淮點點頭,隨口問了一句:「你如何說的?」
「很簡單,」周玉抓起自己的官印,笑著道:「我和他說,刑部辦案……」
秦書淮猛地止住了步子,回過頭來,皺起眉頭,語調中帶了些不可思議:「你說什麼?」
「我……」周玉咽了咽口水,繼續道:「我說……刑部辦案。」
氣壓一瞬間凝固了,旁邊幾個人本來想誇誇周玉,但感覺氛圍有些奇怪。秦書淮盯著周玉,想說些什麼,好半天後,終於道:「周玉,如果有一天你死了,我猜一定是蠢死的。」
說完,秦書淮轉身走了。
反正……事已至此了,好歹,混進來了……是吧?
周玉被秦書淮說得莫名其妙,抓了抓腦袋,有些不明白,轉頭詢問江春:「我做錯了?他們不是關係不太好嗎?」
「公主和王爺關係不好,不代表王爺和公主關係不好啊。」
江春歎了口氣,搖了搖頭,追著秦書淮走了上去。
也不管是怎麼進來的了,秦書淮們一行人七拐八拐,朝著人多的地方走去,總算是到了宴席上。
這時候大家正屬於互相認識的階段,每一桌都滿了。因為每一桌都用各種花草隔著,秦書淮幾人進來,倒也沒人發現。
幾個人從來是出現在哪裡,都必然是上桌的。到第一個地方沒有人理會,倒也是新奇體驗。
裡面靠著舞臺的桌都被人坐了,一行人挑挑揀揀,就只能找一個最偏僻的桌坐下。
這個桌太偏僻了,偏僻得看不見別人,別人也看不到他們,仿若不存在一般。
好在桌上還是擺了酒菜瓜果,秦書淮坐下來後,其他幾個人也坐下來,江春給大家斟了酒,成國公輕咳了一聲,終於將憋了許久的問題問了出來:「王爺今日到底是有什麼打算?」
「沒什麼。」
秦書淮坦然道:「就隨便來看看。」
眾人;「……」
他們總覺得秦書淮做事不會如此簡單。
可秦書淮這麼說,大家也就說不了什麼了。
一行人嗑著瓜子兒聊著天,沒多久,旁邊一桌突然坐了人。
那些人應該是出去喝朋友喝了些酒,折回自己的位置上來,一坐下就說著話。
「我說這個鎮國長公主有名無實吧。」
其中一個人道:「你看今天,最重要的賓客也就是衛家一家和柳家了,那些王公貴族,就沒幾個來的。手握實權的也不多。」
聽了這話,秦書淮身邊的人都低下頭,嗑瓜子兒。
嗯,他們沒實權。
「有衛家和柳家就夠了,」另一個人道:「衛衍一個人就代表了整個南邊軍,柳書彥占著皇城大半軍隊,你敢說長公主沒實權?」
「嗤……」
一開始說話的人帶了嘲諷:「說起來,公主真是貌美啊。你說衛煬都死了這麼多年了,公主一個小寡婦,到底有沒有……」
話沒說完,大家都小聲笑了起來,彷彿心照不宣說著什麼秘密。
「唉你說,攝政王能放著她當鎮國長公主,是不是兩人之間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事兒?」
「你該說她和柳太傅,柳太傅這麼賣心賣力幫她,知道嗎,今年春宴,帖子都是柳太傅幫她發的。沒什麼關係,怎麼會幫著發帖子?」
「如果真是如此的話,那衛衍與她瓜田李下,兩人一人未娶一人未嫁……嘖嘖,說是青燈古佛十年,誰知道是不是被自家小叔子滋潤了十年呢?」
旁邊人都是喝高了,因著知道自己旁邊無人,口無遮攔起來。
秦書淮靜靜聽著,所有人都不敢說話,就覺得氣壓有點冷。
秦書淮喝了一口茶,淡道:「記下來。」
秦書淮開口,旁邊頓時安靜了。
這時候他們才發現,原來旁邊這一桌,不知道什麼時候居然有了人!
隔壁人都頓時冷汗涔涔,在公主的宴席上說公主的壞話,他們有腦袋也不夠砍的!
這裡的位置都是給一些下面的官吏專門設置的位置,這幾個人震驚下來,不等江春上去,其中一個就先繞了過來。
他本想著,坐在這個位置,應該也就是和自己差不多的一些官吏,大家都過得不容易,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或許還有些挽回的機會。
但他一過去,就看見一行雍容華貴的人站在那兒。
他就算是瞎也認識是誰啊!
這批人隨便一個挑出來,只要是在宣京當官的就沒有不認識的啊!
他當場跪了,支吾了半天都發不出聲,整個人瑟瑟發抖,就是跪著拼命磕頭。
秦書淮瞧了他一眼,冷道:「滾。」
「小人告辭!告辭!」
那人迅速逃了出去,隨後扯上同伴就跑了。
遠處舞臺上正是舞姬歌舞之中,這邊的動靜倒也沒驚擾任何人。江春方才已經記下了剛才幾個人,回頭恭敬道:「王爺,這些人如何處理?」
「降職留用,以待後效。」
秦書淮在這邊處理小人時,秦芃正在上方和衛老太君聊天。
衛老太君和秦芃隔著簾子瞧柳書彥,柳書彥人緣極好,身邊到處是人,他四處敬酒活躍著氣氛,讓整個宴席一派其樂融融。
衛老太君小聲瞧著柳書彥道:「就是他呀?可真俊!都趕得上我們阿衍了。」
聽著衛老太君的話,吃著蘋果的衛衍趕緊抬頭:「別扯我啊,要他知道您拿著我和他比,怕是要氣死。」
衛老太君笑著推了一把衛衍的頭,眼裡有些感慨,點頭道:「挺好的,老身很滿意。若你有意,讓他選個日子,上門來把親提了就是。」
「母親滿意就好,」秦芃笑了笑:「提親一事,再看看吧。萬一不合適呢?」
「你啊。」衛老太君搖搖頭:「就是想得多。」
說話間,柳詩韻走了進來。
秦芃抬頭看她,她換了一身藍白相間的裙子,面上妝容微改。說不出改了哪裡,但就是整個人一下子漂亮了許多。
秦芃不由得感慨:「詩韻化妝化得真好啊!」
一聽這話,柳詩韻的笑僵在了臉上。
任何一個試圖將化妝畫的看不出來的女人,都十分討厭聽到這句——你化妝畫得真好看。
不過柳詩韻很快調整了自己的表情,笑著走上來道:「殿下,歌舞已盡,是時候叫大家過來,流觴曲水,擊鼓傳花了。」
秦芃點點頭,吩咐了旁人:「去叫人吧。」
就是這個時候,白芷走到了秦芃身邊來,小聲道:「方才門衛來說,刑部侍郎周玉帶著一些人混了進來,說是來辦案。」
「不必理會。」秦芃淡道:「盯著就好。」
白芷應了聲,便下去吩咐了人。
秦芃笑著看著周邊,不一會兒,大家大多都做到了舞臺旁的椅子上。
多是些年輕人,大家方才一番熱鬧,便已經是來了興頭,此刻酒上了頭,個個都沒了拘束,到是熱鬧得很。
秦芃讓人將簾子卷了起來,柳書彥坐到她旁邊來,放了一面鼓在身前,瞧向大家道:「此番柳某就不作陪了,給大家做個陪襯吧!」
眾人大笑起來,其中有個女子的聲音格外獨特:「柳哥哥年年魁首,今年再來,其他公子怕是沒有去處了。
每年春宴末尾,每個未婚男女就會得到一株花,若喜歡誰,就將花放在誰的桌前。
往年柳書彥常年都是得到獻花最多的,若他也參加這個環節,怕是會更多。
方才應聲的大多是男子,唯一這個女子,便有些引人注目。秦芃含笑抬眼看去,便是孔夢雲的位置。
訂了婚還不安分,秦芃抬手將頭髮挽到耳後,覺得自己挑選人的眼光實在太好。
以前秦書淮身邊就有許多不長眼的姑娘,如今柳書彥這樣的,怕更是狂蜂浪蝶無數了。
不過她不介意,她一向不在意自己看中的人被別人欣賞。
「是啊,」她接著聲道:「書彥加入,便欺負人了,開始吧。」
說話間,她從侍女盤中取下一個酒杯,推入水中。
柳書彥擊鼓,鼓聲鏗鏘有力,聽得人心潮澎湃,所有人緊張了心弦,就看那酒杯落在誰家。
孔夢雲盯著酒杯,一心指望著落在秦芃的面前。
秦芃出身不大好,也一直沒有過什麼名作,她就指望著秦芃出醜。
然而酒杯一次次轉過秦芃面前,都沒停下,陸續許多人做事,許多人喝酒,秦芃就瞧著。
喝高了,有人上去,獻歌獻舞,場面便熱鬧起來。
秦芃叫好,不知不覺飲酒多喝了幾杯。
回過頭去,旁邊是柳書彥低頭擊鼓,察覺她的視線,柳書彥抬頭,溫柔一笑。
這是戀人間獨有的氛圍,周遭人不瞎,都瞧得出來。
周玉嗑著瓜子兒,瞧著上方道:「我怎麼覺得柳書彥和長公主氣氛不對啊?你們說他是不是打算尚公主了?」
「我覺得是。」
成國公點點頭:「這次春宴,柳書彥如此賣力,必有原因。王爺,」成國公轉過頭:「您覺得呢?」
秦書淮沒說話,他將酒一口悶下,冷道:「不會。」
「什麼不會?」周玉有些好奇:「您是說柳書彥不會尚公主嗎?」
「嗯。」
秦書淮應了聲,周玉更好奇了:「您是不是有什麼內部消息?」
秦書淮斜瞟了周玉一眼,十分肯定道:「我說不會就不會。」
周玉還想問,被江春扯了一下,周玉就覺得,這個氛圍有些微妙了。
大家玩樂了一陣子,氣氛便熱鬧起來,大家起哄讓柳書彥上臺表演吹笛,柳書彥大笑著跳上舞臺,同眾人道:「行行行,我就為大家吹上一曲!」
「我為柳哥哥伴奏!」
孔夢雲的聲音又出現了,旁邊人拉了孔夢雲一下,小聲道:「你都定親了,別做得這麼明顯。」
「我就是做給他看的。」
孔夢雲冷哼出聲,同好友道:「我還巴不得他退婚。」
說著,孔夢雲就從旁邊接過琴來,起身道:「以往一貫是我為柳哥哥伴音,今日也是如此吧。」
說話的時候,孔夢雲看著柳書彥的目光裡滿是期盼。
這是她最後一次給他伴奏了吧。
雖然她張牙舞爪叫囂著自己要退婚,可誰都知道,她這門婚事,不是想退就能退的。
她殷切瞧著柳書彥,柳書彥一時有些尷尬。
他上來本是想表現給秦芃看的,卻沒想到孔夢雲訂了親,還是如此不省心。
以往她每年都要上趕著來為他伴奏,當眾拒絕她太損她面子,柳家和孔家交好,柳書彥也對一個女子做不出這事兒,於是只能是好幾年都不上臺。
如今想著她定了親,該收斂些,卻沒想到還是如此。
柳書彥頗為尷尬,正想說話時,就聽秦芃道:「大家要聽的是笛聲,不是琴笛合奏,就讓柳太傅獨奏一曲,我陪姑娘合奏吧。」
聽了這話,孔夢雲臉色變了變,她抬頭看向秦芃,秦芃笑意盈盈,但目光中維護之意,卻不讓分毫。
孔夢雲對上那樣的目光,瞬間有了鬥志。
「好,」孔夢雲冷笑出聲來:「倒希望公主能不辜負了我的琴音才是。」
「好說好說,」秦芃用手撐著腦袋,含著笑道:「孔小姐不會失望。」
兩個女人的較量,旁人都看得出來。
周玉們一行人看得津津有味,覺得自成婚以來不怎麼來春宴,真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而秦書淮一直沒說話,只是一杯酒往肚子裡裝。
沒事的。
他告訴自己。
不過是重頭再來。沒事的。他反反復復告誡。
趙芃愛了他一次,一定能愛第二次。
她一定是因為重生時候太孤單,太害怕,所以才會把衛煬當做生命裡的燭火。
是他沒照看好她。
他沒有好好保護她,沒有在她重生後及時找到她,都是他的錯。
他一杯就一杯酒喝著。
耳邊傳來了笛聲。
是《相思》
這是一首很溫柔的情歌,年少時候,秦芃給他吹過。
那時候她坐在樹梢,穿著紅色的裙子,吹得溫柔又歡喜。
秦書淮腦海裡全是秦芃當年的模樣,總覺得自己彷彿還是少年時,一仰頭,就能看見那個姑娘坐在樹上,笑著給他吹笛。一曲吹完了,她會叫他:「秦書淮,你上來啊,上來我給你抱。」
少年時候他聽到這種話總是覺得心裡又羞又惱,就要大聲呵斥她:「你一個女子,怎能說這樣的話?」
如今想來,那真是天真爛漫。
他現在想求這麼一句話,卻發現求不到,又忘不了。
笛聲過了,秦書淮聽到上面有些喧嘩。
他抬起頭,這才看到,是孔夢雲抱著琴上去,秦芃讓人抬了鼓上去。
孔夢雲看著秦芃抬鼓上來,眼裡帶了些不屑。
「公主用鼓?」
「嗯。」
「怕是粗狂了些吧?」
「樂也有高低貴賤了?」秦芃挑了挑眉:「孔姑娘怕是落俗了。」
「是啊。」有人喝高了,聞言大聲應和;「好樂就是好樂,管他什麼奏的!」
聽了這話,孔夢雲面色變了變,將琴往案牘上一放,秦芃好聲道:「孔姑娘打算彈什麼?」
「您請便。」
孔夢雲微揚下巴,十分傲氣:「我跟上就好。」
孔夢雲有這樣傲氣的資本,能當柳書彥的伴音,也是因為在宣京之中,論琴藝無人出其左右。
秦芃倒也不推辭,她其實不太擅長這些,但她從來也坦然。
樂器能彈就好,字能寫就行。
重的是心境和那份氣度。
她的一上來,抬袖重重一擊打,鼓聲嗡然而響,震得人心潮澎湃。
是齊國少見的《破陣曲》。
這曲子一般在戰場上演奏,極有氣勢,曲調高開,所有人便被吸引過來,孔夢雲琴弦一撥,旋即跟上。
秦書淮抬起頭來,看見舞臺上的姑娘。
她穿著廣袖紅衣,在人群中如同灼灼火焰,手中捏著鼓槌,狠狠落下,又翩然而起。
鼓聲開場便十分有氣勢,隨後逐漸加快,眾人彷彿見戰馬疾馳奔騰而來,戰士們豪情熱血。
曲調一轉,鼓聲開始急促起來,似乎是戰場廝殺,金戈鐵馬。所有人心弦隨之繃緊。
柳書彥和衛衍碰了口酒,聽著那鼓聲和琴聲,一瞬之間,感覺彷彿是回到了當年戰場之上。
那生死一線的感覺被刻畫得淋漓盡致,那刀染血色,大殺四方的豪情被渲染得讓人聽著就熱血沸騰。
孔夢雲的琴聲開始有些跟不上,她卻勉力跟著。
而秦芃卻已經是沉浸在自己的鼓聲裡,全然顧不上孔夢雲。
她突然發現,自己想家了。
想北燕的天,北燕的雲,北燕漫漫黃沙,北燕金戈鐵馬。
她曾經眺望過北燕的戰場,曾經奔馳於北燕一望無際的草原。
那是與這精緻齊國截然不同的景象。
她在樂聲裡找到北燕的魂魄,而秦書淮卻覺得,他看到了一團火。
他伸出手去,想要去抓住這團火焰。
他看到她廣袖揚起落下,看她如蝴蝶振翅一般,美豔動人。
他覺得全世界都安靜,只有那個人站在那裡,奪走了他所有目光。
一曲終了,秦芃慢慢睜開眼睛,而周邊都安靜無聲。
孔夢雲坐在琴檯面前,微微喘息,手指因過於用力導致疼痛,微微抽搐著。
柳書彥率先鼓了掌,他看著秦芃,彷彿因她欣喜因她驕傲。秦芃突然覺得有些無趣,她轉頭看見坐在琴檯面前的孔夢雲,不由得有些好笑。
她突然覺得自己也是無聊,同一個小姑娘計較什麼呢?
能這樣傻的姑娘,一定是因為有很多人保護著她。對於這樣傻的姑娘,她又何必去爭執呢?
她笑了笑,朝著孔夢雲遞過一方帕子,溫柔道:「疼了吧?」
孔夢雲瞧著秦芃的目光,抿了抿唇,一把推開了她,站起來道:「不要你假好心!」
秦芃苦笑不得,抬手道:「好好好,我假好心。」
孔夢雲一時說不上什麼感覺,她扭頭瞧著柳書彥,就覺得心裡針紮一般。
秦芃朝著柳書彥走去,看都不看他一眼,旁人上來收鼓,孔夢雲突然意識到,哪怕這個女人出身的低賤,哪怕這個女人曾經讓她看都懶得看一眼,可是她的確在一步一步,獲得她曾經渴望卻得不到的東西。
孔夢雲忍不住出聲:「長公主殿下!」
秦芃回了頭,有些奇怪:「嗯?」
孔夢雲話出口去,也不打算收回,便道:「今日夢雲有一個禮物送給殿下,還望殿下笑納。」
秦芃皺起眉頭,直覺不對。
這時候,人群裡有些雜亂,秦芃轉過頭去,就看見一個男人被押了上來。
那男人長得眉清目秀,有些書生氣,眉宇間帶了一般男子少有的妖氣。
秦芃皺起眉頭,總覺得這個人有幾分熟悉。孔夢雲讓人將這人押在秦芃面前,笑著道:「聽聞公主當年在護國寺修佛時,曾被這位賊子騷擾,夢雲便將這賊子抓來,讓公主處置!」
聽了這話,秦芃面色就冷了。
這人秦芃識得,是個戲子,原身之前喜歡聽戲,但是上了護國寺也就不聽了。這個戲子叫春生,每個月要上山來禮佛幾日,偶爾唱兩段給秦芃聽,除此以外,也就沒什麼交集了。
孔夢雲將這人押上來,說是幫她,實則是在提醒大家,當年她在護國寺上不檢點。當年再不濟,也是衛家的兒媳,是當朝的公主,被一個戲子欺辱了,若不是自願,怎會不報?
孔夢雲的話讓眾人變了臉色,所有人一言不發,而孔夢雲瞧著秦芃,笑語晏晏道:「公主覺得,夢雲做得如何?」
沒有人敢說話,秦書淮冷眼看著孔夢雲,叫了江春過來,小聲道:「讓孔尚書去。」
江春立刻去了。
秦芃低頭瞧了一眼那跪著的人。
一個戲子而已,對於貴族來說,命如螻蟻。
孔夢雲知他和秦芃交好過,這才牽連了他,今日她折辱了孔夢雲,若她不管,怕是出了門,這戲子便沒了命。
秦芃來了氣。
她生平最恨,便是人拿這些女子的禮數束著她。
她冷眼看著孔夢雲,慢慢笑起來。
孔夢雲心裡咯噔一下,就聽秦芃道:「本宮覺得,孔姑娘做得極為不妥。」
「幫公主抓了欺負公主的人,倒成了我的錯?」
「誰告訴你他欺負我的?」
聽到這話,孔夢雲愣了愣,秦芃勾起嘴角:「本宮喜歡聽他的戲,找個戲子聽戲,也聽不得了?」
「公主只是聽戲?」孔夢雲冷笑出聲,眼中都是嘲諷,秦芃走到春生面前,低頭瞧他。
仔細瞧,春生其實長得極好。陰陽兼顧,是少有能將清雅妖媚混合一身的男人。
他抬頭看著秦芃,眼裡全是乞求。秦芃軟了聲,溫和道:「別怕。」
說著,她抬頭看向孔夢雲,笑眯眯道:「孔姑娘倒是給我提了個醒兒,的確,我可以不止聽戲。這人長得極好,白芷!」
「殿下。」
白芷從後方走下來,秦芃指了人,笑著道:「將人收了,放到後院,當個面首吧。」
白芷不卑不亢,淡道:「是。」
這應和讓眾人譁然,卻是什麼都不敢說,孔夢雲全然沒想到秦芃是這個反應,秦芃雙手環在胸前,含笑道:「孔姑娘,知道公主和你們這些世家女郡主有什麼區別嗎?」
「區別就是——我喜歡誰,不需要這麼偷偷摸摸遮著藏著。不過就是收個面首的事,有這麼複雜嗎?」
「孔姑娘,我希望你牢記,不管你覺得我怎麼樣。」
秦芃微微仰頭:「本宮都是齊國的鎮國長公主,是齊國如今,唯一的長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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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你……」
孔夢雲被秦芃的話激得想要說什麼,然而話還沒出,一聲焦急的老者高喊就傳了過來:「長公主恕罪!」
所有人尋聲看去,卻見是禮部尚書孔遷從人群中擠了過來。
孔遷本和幾個老者一起去遊園,流觴曲水這種都是年輕人的事情,他們這個年紀都是不參與的。結果半路卻就見到了周玉,周玉一臉緊張上前來,壓低了聲道:「孔尚書,你女兒惹禍了!」
孔夢雲是他獨女,他當年迎娶的清河郡主乃秦文宣的親姐姐,後來秦文宣當了皇帝,清河郡主加封長公主,他的其他妾室便都遣返了,只留了清河郡主和他的一子一女。
孔夢雲是麼女,故而備受寵愛,因清河長公主的位置,朝中鮮少有會得罪孔夢雲的,大多讓著些。若有不讓著的,孔遷一般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清河長公主找上門去,等出了事兒,他再出來做和事老。
孔夢雲就是這麼被寵著長大的,這麼多年來到也沒出過什麼事兒。她也不是個傻的,向來也只欺負能欺負的。比如說秦芃吧,混到讓柳家來送帖子,其實大家也不把她放在心上。
她能怎麼樣呢?
一個無權無勢的長公主,孔夢雲只要別做得太明顯太過,便沒什麼。
孔遷本來是不放在心上的,誰知道卻是周玉來傳的話。
六部裡,刑部和吏部最有實權,周玉本就是周家嫡長子的出身,又頗有能耐,早先投靠了秦書淮,一路扶搖直上,成了六部中最有年輕的尚書,也是秦書淮身邊的紅人。
周玉在這裡,讓孔遷有些意外,躊躇道:「周尚書怎的來了?不知小女是做了什麼?」
「孔尚書過來一步說話。」周玉給旁人使了個眼色,孔遷便被周玉帶了過來,離了人群,周玉便道:「是王爺讓我來的,你女兒當著眾人下了長公主的面子,王爺看不過去,讓你將女兒帶回去。」
聽了這話,孔遷有些詫異:「王爺來了?」
周玉點頭:「王爺帶著我和幾位交好的臣子一起來的。」
與秦書淮交好的臣子,孔遷想了想,便知道來的是些誰。
他心裡有些忐忑:「周大人,老朽年邁,許多事情愚鈍了些,還望周大人提點一二,」說著,他有些遲疑:「王爺是為何管起長公主的事兒了?」
「這我不大清楚,」周玉雙手放在身前,抬頭瞧了瞧桃花林上的天:「不過孔大人啊,我得提醒您一句,先帝如今仙去大半年了,有些事兒,該懂得懂。王爺給您提的醒兒,別不當回事兒。」
「明白!我明白!」
孔遷聽出周玉話裡的敲打,也懂了秦書淮的意思,忙道:「我這就去讓小女同長公主道歉!」
說完後,孔遷便匆匆趕了回去,在孔夢雲衝動前,一把抓住她,匆忙跪地道:「稚女無狀,驚擾殿下,還望殿下恕罪!」
秦芃沒說話,目光落到孔夢雲身上。
孔夢雲一派天真爛漫道:「爹你做什麼呀?我做錯什麼了?我聽說有人以前欺負長公主,特意幫公主出頭也錯了嗎?」
「別說了,」孔遷拉扯著孔夢雲,壓低了聲道:「還不給公主認錯!」
「認什麼錯!」
一聲冷喝從人群裡傳來,秦芃抬頭,便見一個紫衣夫人從人群裡走來,她保養得極好,不大看得出年齡,旁人紛紛給她讓了路,她由丫鬟攙扶著,走到孔遷邊上,冷笑道:「一個黃毛丫頭,有什麼好跪的?女兒一片善心被人當驢肝肺,你還要上趕著道歉?芃兒,」女子轉頭抬眼瞧向秦芃,冷聲道:「你這樣做,可不地道。」
秦芃笑了笑,微微低頭,行禮道:「姑母。」
氣氛緩和了些,秦清河眉目少了幾分戾氣,點了點頭:「嗯。」
秦芃抬手指了旁邊的位置:「姑母上座。」
秦清河也不想和秦芃當面鬧,秦芃退了一步,秦清河自然就罷了,同秦芃一起往上座走去。
孔夢雲扶起一旁的孔遷,小聲道:「爹你在怕什麼?娘是她姑姑,柳家和我們家交好,她能怎麼樣?」
孔遷搖了搖頭,正想勸阻,就聽到了一聲:「慢著。」
所有人疑惑是誰叫的,尋聲回過頭去,大家都愣了。
秦芃也愣了。
她知道周玉來了,可沒人告訴她秦書淮也來了啊?
而且——她數了數秦書淮身邊的人,心裡一下緊張了起來。
兩個尚書,御史大夫,兩個國公外加三個爵爺。
這些都不是她請的人!
這麼一大批身份高貴的人不請自來悄悄躲在宴席上,你和她說秦書淮不打算搞事情,她也不信。
秦清河她是不放在心上的,但看到秦書淮帶著這麼浩浩蕩蕩一批人往院子裡一站,她慌了。
她總覺秦書淮是來砸場子的,不由自主挺直了腰板,有些緊張看著秦書淮走過來。
柳詩韻本在長廊割開的座位裡喝著茶,透過簾子看戲,瞧見秦書淮現身,「唰」的一下站了起來,捲簾探出頭去。
秦書淮的出現是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大家都揣摩著秦書淮此番前來是怎樣一個態度,卻見他走到秦芃面前,恭恭敬敬行了個禮:「長公主。」
「攝政王。」
秦芃回身點頭,秦書淮後面一排人上前來,都給秦芃行了禮。
秦芃揣摩著秦書淮的意圖,就看見秦書淮轉過身去,朝著秦清河淡淡點了點頭:「清河長公主。」
長公主和清河長公主,這個稱呼是完全不一樣的。
秦清河臉色巨變,卻也知道誰是軟柿子,不敢拿捏秦書淮,只能僵著聲道:「攝政王來了?怎麼不提前說一聲?」
「怕年輕人拘束,就沒有多說,」秦書淮面色平淡:「這也是長公主的意思。」
秦書淮的態度很明顯了。
長公主說讓他別說話,他就別說話,可見不管秦芃實際上有沒有權勢,在他秦書淮的心裡,長公主的話就得守著。
大家所有人心裡開始重新琢磨秦芃的位置,秦芃一時也有些發蒙,不知道秦書淮是幾個意思。
柳詩韻皺了皺眉頭,捏著簾子的手用了力氣,讓骨節都有些泛白。
柳書彥最先回過神來,見氣氛尷尬,含笑上前道:「王爺上座吧,既然已經來了,當同大家一起醉飲一番才是!」
「是啊是啊,喝酒吧。」旁人附和起來,氣氛重新活躍起來,孔遷拉著孔夢雲朝秦芃行禮退下,秦清河也打算了事上座。
所有人似乎都將方才那場鬧劇當不存在,秦書淮站在原地,雙手籠袖,突然暴喝出聲:「隨意緝拿良民羞辱鎮國長公主,就當作無事了嗎?」
孔遷拉著孔夢雲步子微頓,秦書淮直接道:「宗人令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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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聽了這話,秦清河和孔遷面色巨變,秦清河怒吼出聲:「秦書淮爾敢?!」
秦書淮面色不動,一個黑衣男子從人群中站出來,冷靜道:「臣在。」
「宗室出女隨意羈押良民,按律如何?」
「杖責十。」
「上辱尊親,按律如何?」
「處杖刑、監禁、流放乃至斬首不等。」
「清河長公主,」秦書淮目光落到秦清河身上:「您覺得,郡主罪當幾何?」
孔夢雲已經嚇傻了。
她抓著孔遷,瑟瑟發抖。
一貫以來她都是柿子挑軟的捏,卻從沒想過會捏到秦書淮頭上。
秦書淮這人是什麼人?
半年前宮變,聽聞秦書淮入城,整個宣京的貴族都嚇得發抖。
而秦清河迎著秦書淮的目光,知道秦書淮是認真的。
可為什麼?
在場所有人都在思索這個問題,秦書淮與秦芃本該是對立的立場,這時候秦書淮為何要幫秦芃出頭?
柳詩韻冷眼瞧著,也在思索著這個問題。
秦清河是先帝親姐,一向囂張慣了。秦書淮從秦清河下手,本意應該不是幫秦芃出頭,而是打壓先帝的人。
是了。
在場所有人都品過味來。
一朝天子一朝臣,秦文宣死後,秦書淮一直沒什麼動靜,大家幾乎都以為他沒了立威的打算。
誰知道不是不立,只是往後推了推。
秦清河自以為明白過來,深吸了口氣,低下頭,頭一次道歉道:「是夢雲不懂事,自以為做了好事。還望王爺看在夢雲年幼且出於好心份上,饒恕則個。」
「她不小了,」秦書淮直接開口:「做了什麼事兒承擔什麼責任。她是不是出於好心自己心裡清楚,別把所有人當傻子。宗人令帶下去,該如何就如何。」
秦清河還想再說,孔遷一把拉住他,躬身道:「王爺說得是,王法在上,該如何就如何!」
秦清河被孔遷拉住,而孔夢雲被人按住肩膀,這才反應過來,尖銳出聲:「不,我沒有想羞辱公主的意思,我……」
話沒說完,就被人按住嘴巴,拖了下去。
在場所有人皺起眉頭,不由得都有了幾分不滿。
大家均是貴族皇親,見孔夢雲之態,不由得有幾分兔死狐悲之感,但大家卻都不敢出聲。
而秦芃這時候也反應過來了,秦書淮這哪裡是為她出頭?全然是拿她作理由,當成一把磨了秦文宣舊臣的刀!
可無論秦書淮出發點如何,客觀上他的確為她立了威。
立春生為面首,雖然撐住了場面,卻也嚇不到誰。
然而真讓她辦了孔夢雲,實話說——她真辦不了。
最大的可能就是她讓人把孔夢雲拖下去,第二日御史台參她的摺子就要累上來。
然而秦書淮出了手,那是全然不一樣的效果。所有人都會明白,不管秦芃是一把怎樣的刀,終究是傷人的刀。
秦芃心裡一時百味交雜,覺得有幾分虎落平陽被犬欺之感。
而秦書淮全然沒想到大家心中這樣多的彎彎,壓著怒氣處理完孔夢雲後,這才轉頭同秦芃道:「郡主無狀,但公主也無需與郡主置氣,王府戲班裡正差一位青衣,公主若怕有人尋仇於那位公子,不放將他交托於我。公主以為如何?」
這一番話秦書淮說得思索了許久,這才說出來。
話說得在情在理,不但告訴秦芃之所以要納那位面首,是被孔夢雲激怒賭氣的同時怕孔夢雲找這位戲子尋仇,同時還給了解決方案。
人是秦書淮眾目睽睽之下要過去的,秦芃倒不擔心秦書淮會對春生做什麼。其實春生放在她這裡,也有些不適合,她本也沒有真的要納春生當面首的打算,不過就是隨口一說。如今秦書淮給了個去處,秦芃便順著臺階道:「只要春生公子願意,本宮自然無妨。」
秦書淮點點頭,便差人去問了,秦芃引著他上座,周玉等人跟在後面,由柳書彥引著去了旁邊的位置。
氣氛有些凝固,秦芃本讓秦書淮坐在衛老太君邊上的房間裡,秦書淮卻突然道:「方才見眾位擊鼓傳花頗有意思,本王為諸君擊鼓如何?」
秦芃愣了愣,隨後點頭道:「自是請便。」
秦芃在主位,為了讓大家看清,鼓便是放在秦芃邊上的,方才柳書彥就是在這個位置。
秦書淮落座到柳書彥原先的位置上,柳書彥引了周玉等人坐下,聞得鼓聲,回過頭去,便看到秦書淮在他原來的位置,低垂著眉目,輕輕敲打著鼓面。
秦芃坐在小溪前,將酒杯推過去,他抬眼瞧了一眼面前的姑娘,神色裡帶著藏都藏不住的溫柔。
柳書彥終於品出了那麼幾分不對勁兒了。
秦書淮擊鼓和柳書彥不一樣,柳書彥的鼓聲輕快狂放,秦書淮的鼓聲則內斂靜雅得多。
幾輪下來,氣氛總算好了許多,後面大家陸續散了,每人從花籃裡挑了一株花,而後便各自去了後院山林裡賞景。
等賞景後用了晚膳,大家便開始數貼著各自名字的小瓶裡,裝了多少贈花。
這是只有未婚之人才有的環節,秦芃守寡的身份沒辦法加入這樣的活動,秦書淮也婉拒了在他面前放瓶子,兩人便幫著數數。
是所有人陸續將瓶子送上來,柳詩韻則是自己送上來的。
她的瓶子滿了,環抱著花上來,看上去頗為壯觀,不用數就知道必然是最多的。
秦芃不由得感慨:「詩韻魅力無限啊。」
秦書淮點著花的數量,抬眼看了一眼秦芃,沒有說話。柳詩韻笑了笑,將花放在一邊,同秦芃道:「那是因公主面前不能放瓶。」
說著,她跪坐在秦芃邊上,看向秦書淮手邊那一株開得正豔的牡丹,眉眼帶了豔羨:「王爺手上的花真好看啊。」
「嗯?」秦書淮順著柳詩韻目光落在自己手邊的花上,立刻明白柳詩韻的意思,搖了搖頭,果斷道:「這個不送人的。」
柳詩韻一時語塞,也不知道秦書淮這個人,到底是聰明還是不聰明。
秦芃也看出幾分尷尬來,解圍道:「那花是攝政王自己挑了回去插瓶的,詩韻若是喜歡,我這裡還有一些,你看有沒有滿意的。」
柳詩韻自然聽出秦芃解圍,感激看了她一眼,同秦芃小聲說著話。
清點了許久,柳詩韻是女子中最多的,而男子之中便是柳書彥了。
宣佈了結果,大家也不意外,這時候庭院裡點了燈,樹上掛著燈謎,宴會接近尾聲,願意留下的留下,不願意的則提前告退了。
大部隊散去,庭院裡三三兩兩留了些本就交好的人,秦芃也覺得有些疲乏,便回去換身衣服,打算休息一會兒。
結果剛進門,就看見有人坐在她窗戶前,笑意盈盈瞧著她。
「你坐在這兒做什麼?」
秦芃笑出聲來,柳書彥從窗戶上跳下來,將一朵梔子花插在她髮間。
秦芃也沒動彈,等他插穩後,才抬起頭來,嘲笑道:「選來選去,就選了一朵梔子花?」
「平凡是福,」柳書彥瞧著她,眼裡是說不清的深意:「我惟願公主這一生,如梔子花一般,別讓人太惦記才好。」
秦芃聽著他的話,抬手撫上自己髮間的梔子花,一時說不出什麼來。
她覺得很感動。
卻也僅止於感動。
柳書彥退了一步,靜靜打量著燈火下的她,片刻後,微微一笑:「公主,你真好看。」
說完後,不等秦芃回應,柳書彥便跳窗跑了出去。
秦芃來到鏡子面前,看著鏡子裡帶著梔子花的自己,開始回想,很多年前,秦書淮第一次給她在頭上簪花時是什麼場景。
那時候是上元節,那是北燕類似齊國春宴的場合。那時候封崢在宴會後送了她一枝花,她頗為欣喜,同秦書淮出來時,嘰嘰喳喳說著她的計劃。
若是封崢願意娶她,那對趙鈺奪帝的大業真是一大助力。
秦書淮一直沒說話,他雙手籠在袖裡,眺望著遠方,風吹來,有那麼些冷,她搓了搓自己的肩膀,轉頭去看秦書淮,見他神色冷峻,忍不住問他:「你怎麼不說話啊?」
「趙芃,」秦書淮回頭問她:「你的嫁娶,只關權勢嗎?」
「不然呢?」
她笑得有些蒼涼:「我的嫁娶,還是我能做主的嗎?」
秦書淮沒說話,她覺得話題有些沉重,便立刻轉換了調子問他:「你的花呢?我沒見到你送別人,花呢?」
秦書淮垂眸,從袖中掏出一朵牡丹。
她瞧著,不由得咋舌:「你膽子真大呀。」
牡丹乃北燕國花,一般只有皇帝太子這些人會挑選。
所以就算有許多牡丹,大家都不敢拿。
「我不知道該選什麼,」秦書淮解釋:「你說你喜歡牡丹,我便選了。」
「你打算送我?」
「我無人可送。」
「行,」她將頭探過去:「給我戴上吧。」
那時候是什麼心境呢?
看著鏡子裡的人,秦芃回想著,她驚訝發現,時至今日,她居然都還記得那一刻的感覺。
那時候她的心跳得很快,明明不是炎夏,她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灼燙,手心裡冒著冷汗,彷彿是在做一件生死攸關的大事。
歡喜、興奮、小小的羞澀和緊張。
許多情緒交織著,成了讓她十年後再想起來,都難以忘懷的回憶。
然而此時此刻另一個人給她簪花,她卻波瀾不驚,只是很理智覺得,這是個不錯的歸屬。
或許是人長大了吧。
她想起來,竟覺得有那麼幾分難以言說的苦澀。
她換了衣服,便打算回宴席上去。
然而走到半路,她就看見秦書淮停在長廊上,似乎是在等著她。
秦芃微微一愣,秦書淮抬起頭來,看見秦芃頭上的梔子花,一時呆在那裡。
他想問,卻不知如何開口。
想說,卻不知如何言語。
他從來沒覺得,也從來沒想過,有一天,這個人頭上,會有別人替她戴上的花。
秦芃看著秦書淮呆愣的表情,有些疑惑,低聲道:「王爺在此做什麼?」
秦書淮回過神來,張了張口,終於只說出一句:「那花,不適合你。」
本是國色天香的人,便該一直如此張揚下去。
他在身為質子時,就敢為她拿國花牡丹。
他一無所有時,便能為她披荊斬棘。
柳書彥配不上她。
他腦海裡全是這樣的念頭。
他可以放她走,可以讓她幸福,可至少,不該是這個連牡丹都送不了她的男人。
秦芃沒想到秦書淮是說這句話,她抬了抬手,撫上梔子花,眼裡有些溫和。
「我覺得,也挺不錯的。」
「年輕時候喜歡牡丹豔麗,」秦芃眺望庭院裡書上掛著的桔燈,語調平和:「等到了這個年紀,就覺得,梔子花這樣素養的花,也未必不好。」
「你不喜歡牡丹了。」
秦書淮有些沙啞,秦芃沉默了一會兒,仔細想想,慢慢道:「也不是不喜歡,只是覺得……戴在頭上,有些太重了。」
秦書淮沒有說話,秦芃看著燈火下的人,見他沒有離開的想法,乾脆坐到長廊邊上,拍了拍自己身邊,坦然道:「王爺想說什麼,不妨坐下來說。」
秦書淮坐下來,秦芃想了想,便開了頭:「王爺今日來,到底是做什麼?」
「只是來看看。」
秦芃點頭,自以為明白秦書淮的意思。
她覺得,在秦書淮眼裡,自己搞這場聚會,性質大概和結黨營私差不多。他自然不能眼睜睜看她幹這些事兒。在這場聚會上順便拿她當刀砍了先帝舊臣的氣焰,算是一個額外驚喜。
「今日王爺幫我出頭,這裡謝過了。」
秦芃點點頭,語調非常沒有誠意。然而秦書淮卻是心裡有了些小歡喜,想了想,他斟酌著,怕說得太親密讓秦芃懷疑,又怕說得太隱晦讓秦芃聽不明白,只能道:「我並無稱帝之心,你是長公主,自然是要立起來的。」
秦芃微微一愣,沒想到秦書淮居然會和他說這個,她一時都不知道該怎麼回。
秦書淮沒有稱帝之心?
如果真沒有,當年衛衍回京就不會試圖刺殺衛衍。
她不說話,秦書淮便明白她的意思,他瞧著她,認真道:「我知道你不信。」
秦芃笑了笑,徑直道:「攝政王的話,也很難讓人相信。」
秦書淮抿了抿唇,秦芃頭上的梔子花有些扎眼。
秦芃見秦書淮沒什麼重要的事,便也不和他磨蹭,起身道:「王爺無事,我便走了。」
說著,她便起身打算離開。
秦書淮忍不住出了聲:「等一下!」
秦芃回過頭來,秦書淮看著她頭上的梔子花,伸出手來,直接摘掉了她頭上的梔子花。
「你這人……」
秦芃還沒說完,就感覺一朵花被插入她的髮髻。
她呆呆抬頭,看見秦書淮冷漠的眼裡落著燈火,橘色的光線染得他的眼眸都帶了溫柔。
「重嗎?」
他問。
秦芃無法回話,他繼續道:「不重的。」
「只要你願意,」他聲音裡帶了一絲常人難以聽出的暗啞:「它不重的。」
只要你願意。
牡丹國色,唾手可得。
秦芃有些茫然,秦書淮看著牡丹下發愣的人,再也支撐不住,轉身離開。
秦芃抬手將自己髮間的花取下來——正是秦書淮挑選那株牡丹。
秦芃手裡握著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在想什麼。
便就是這個時候,柳詩韻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公主殿下。」
秦芃回過身去,柳詩韻便瞧見了她手裡的牡丹。
柳詩韻面色有一瞬間僵硬,但她很快調整過來,眼裡帶了了然:「原來是攝政王來過了。」
「嗯。」秦芃點點頭,握著牡丹,有些心不在焉。
柳詩韻提著燈,走到秦芃邊上,笑著道:「要放煙花了,公主不去前院嗎?」
「去吧。」秦芃想了想,便打算將牡丹扔了。
這花就秦書淮一個人選,她拿著太過顯眼。
柳詩韻看出秦芃的動作,在秦芃扔花前抓住她的手。
「公主不要,」柳詩韻垂下眼眸:「不如給我吧。」
秦芃有些詫異,柳詩韻從秦芃手裡將牡丹拿過來,語氣平靜:「公主以為,我如今二十三歲為何還不成親?」
「你……」
秦芃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說:「你愛慕秦書淮?」
柳詩韻也不遮掩,苦笑著點頭:「是,當年王爺第一次來到宣京,我便覺得,這一生除了這個人,其他人都化作了粉塵。」
秦芃沒有接話,驟然聽到這樣的話,她心裡有種難以言喻的情緒。
她對秦書淮,如今談不上愛恨,但或許正是這樣談不上愛恨的狀態,帶著他曾是她前夫的身份,在別人直接表達覬覦時,難免就有些心塞。
但秦芃很快調整過來,畢竟她如今和秦書淮也沒了什麼干係,便點了點頭道:「那你得加把勁兒啊。」
柳詩韻笑了笑,將牡丹戴在頭上,垂著眼眸:「以前我總以為,靜靜等著,總有一日會等到。如今卻覺得,還是要主動些,」說著,柳詩韻抬眼看著秦芃:「公主覺得可是?」
秦芃沒說話,她直覺覺得,柳詩韻有些咄咄逼人。
她是個心思通透的,轉念一想,便明白了柳詩韻敵意的由來。
「他贈我花,與情愛無關,」秦芃耐心同他解釋,瞧著長廊,淡道:「他是攝政王,我是長公主,你覺得若他能娶了我,是不是一樁大好姻緣?」
柳詩韻聽著,倒也沒說話,細緻為秦芃撥開鵝卵石路上垂下的樹枝,聽秦芃道:「詩韻,朝廷上沒什麼愛情不愛情。秦書淮娶姜漪是為了愛嗎?娶董婉怡是為了愛嗎?甚至於,他娶當年玉陽公主趙芃,又是因為愛嗎?」
「如果都不是,那我何德何能,又能讓他愛上呢?」
「可是,無論愛不愛,」柳詩韻聲音平淡:「您或許都會是攝政王妃。」
聽到這話,秦芃大笑起來。
「若我成為攝政王妃,那或許就不是王妃。」
秦芃聲音裡帶了些冷意:「或許我便會成為皇后,然後某一天再無用處,成為廢后。」
若秦書淮真的娶了她,沒有了她的阻礙,年幼如秦銘在秦書淮面前,那邊是俎上魚肉。
「這一次帖子,我交給柳家發,不是沒有其他意思。」
秦芃扯了扯衣服:「我需要柳家的支持,如果說得再明白一點。」
秦芃頓住腳步,轉頭看著柳詩韻,認真道:「我希望我能成為你嫂子。」
柳詩韻沒說話。
秦芃知道她是個懂事的人。
一開始柳詩韻對她沒好感,秦芃知道,也理解。
柳家人要是對她有好感,那才是怪了。
柳家世代忠君,從不站隊。
永遠跟皇帝是柳家的立身之本,為臣之道。然而一旦柳書彥娶了她,其實就是站了隊。
柳家很難再當純臣。
而且柳家書香門第,是貴族中最講出身的,所有與柳家姻親的人,莫不都是上等世家出身。
什麼叫上等世家?
那須得幾百年的傳承。
秦芃這樣的,宮女之子,守寡之婦,身份複雜,柳家要是能高高興興迎她進門,她才覺得有詐。
可柳家是否歡迎她,她並不在乎。因為她覺得,時間久了,柳家自然會明白她的好。
她本不想這麼快和柳詩韻攤牌,但話到這份上,正是一個良好契機。
她看著柳詩韻,認真道:「我希望你能接受我,我也希望你明白,無論如何,我不會和秦書淮有任何關係。」
柳詩韻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麼。
秦芃看了一眼手中的花,接著道:「至於花……我可以扔掉,卻不能給你。」
柳詩韻皺眉,秦芃抬眼看她,認真開口:「我可以拒絕秦書淮,可我不能左右他。」
說罷,秦芃便將花扔了出去,落入旁邊湖面之中。
柳詩韻靜靜看著那花,同翠香道:「夜冷了,你去廚房端碗薑湯來。」
翠香退下,秦芃見話說夠了,也不多說,換了個話題,和柳詩韻聊了聊宣京中的八卦趣事,到了庭院裡。
這時候剩下的人已經不多了,大家守著看了煙花,便各自散去。
第二天早朝時,宗人令在朝上報了隊孔夢雲的責罰。
秦芃所料不錯,一旦脫離了秦書淮的掌控,孔遷和秦清河就拼命找關係,讓孔夢雲只挨了三十下杖刑便放了。
三十下杖責,這對於一個貴族來講已經是極大的懲罰了。然而在場所有人明白,秦書淮要的不僅僅是這些。
不過這些事已經超出了秦芃去考慮的範圍,這是秦書淮的事,所以她也就是聽聽就過了。
而秦書淮……
本來也就是隨口一罵,打過了,他也就不再追究,算了。
等下了朝,秦書淮將秦芃繼續叫到自己的大殿裡看摺子,秦芃辦春宴有些累了,便推辭了去,秦書淮看著秦芃疲憊的模樣,點點頭道:「無妨,你明日來也一樣的。」
說是這樣說,然而秦書淮看摺子的時候,就對每個摺子做了個摘要,怕明天秦芃看摺子看得太多。
等到下午時,秦書淮突然接到一個盒子,江春也搞不清這盒子哪裡來的,只道:「是一個丫鬟交來的,指名說要給您,說您看了花就知道了。」
「花?」
秦書淮有些意外,拿過盒子,便看見盒子上方用繩子將他昨日贈給秦芃的牡丹穩穩捆在上面。
他心忍不住快了半拍,拉開盒蓋,看見裡面是一張帖子。看不出是誰的字跡,上面是一首情詩,然後約了時間地點。
秦書淮一時也想不明白,秦芃怎麼突然就改了主意。
莫非……
巨大欣喜湧上來,秦書淮突然覺得,也許秦芃未必真的這麼狠心無情。或許昨天他給她插花的模樣,讓她想起了當年呢?
當年……當年他們是相愛的吧?
秦書淮有些不確定。
然而無論怎麼說,哪怕只有一點可能,對方是秦芃這件事都讓秦書淮太過驚喜。
他立刻將所有摺子都放下,去自己大殿裡翻衣服。
「主子,你在做什麼?」
江春有些不可思議,秦書淮從衣服堆裡抬頭,皺了皺眉:「你覺得,我穿哪件比較好看?」
江春:「……」
最後是趙一給秦書淮挑了一套,顏色接近全黑。
後來江春小聲問趙一為什麼挑這套,趙一認真道:「影衛都穿這種顏色,在晚上不容易被發現。」
江春:「……」
他覺得趙一是打算坑死自家主子。
趙一瞧了江春表情一眼,忍不住笑了:「看玩笑的。就是覺得這套好看些。」
江春冷哼,他不想再和趙一說話了。
秦書淮按照約定的時間地點到了琉璃閣,然後上了包間。
上去之前,秦書淮一直有些忐忑,他拼命思索著,自己該如何和秦芃交談,打招呼,秦芃會說些什麼……
然而到了門前,江春敲門後,一個陌生的丫鬟開了門。
秦書淮直覺不對,進去後,便見到柳詩韻坐在房裡,笑意盈盈看著他。
秦書淮皺起眉頭:「怎麼是你?」
「不是我,王爺以為是誰?」
「花你哪裡來的?」秦書淮聲音有些冷,柳詩韻皺起眉頭:「我邀王爺到此,王爺不問我一聲為什麼嗎?」
「花怎麼來的?」
秦書淮只問這個問題。
「我喜歡你。」
對應秦書淮的直白,柳詩韻回以直白。
秦書淮連詫異都沒有給她,盯著花的問題道:「是秦芃給你的?」
柳詩韻被他氣笑了:「秦書淮,我喜歡你這麼多年,你便是連半分惋惜都不給嗎?」
「喜歡我,為何以前不說?」
「你以前身邊沒有別人。」
柳詩韻十分冷靜:「你喜歡秦芃。」
「我身邊從來沒有別人。」
從來只有那一個人,從他第一次和那個人相遇到現在,這麼多年,從來沒有過別人。
「可你如今喜歡秦芃,我二十三歲了,秦書淮。」
秦書淮沒有理會,直接轉身。
這樣乾脆俐落的動作,比說什麼「我不關心」「我不在意」「我不喜歡你」更讓人紮心得多。
因為它意味著,你甚至連多說一句話的價值都不配被給予。
柳詩韻沒有想過秦書淮居然能絕情到這樣的程度,她急急追上去,大吼出聲:「她不喜歡你!」
秦書淮頓住腳步,回過頭來,柳詩韻咬著牙:「她不喜歡你,她打算嫁給我哥哥。我喜歡你,我可以做你的妻子,娶了我,南城軍,柳家,我保證全都能為你所用。」
「秦書淮,」柳詩韻走上來,冷靜道:「你娶姜漪是娶,娶董婉怡是娶,你娶我,又怎樣?」
「柳詩韻,」秦書淮聲音冷淡:「看在她的份上,我送你一句。」
柳詩韻露出疑惑,秦書淮平淡開口:「對於一個女人而言,聰不聰明不是最重要的,瞎不瞎才是。」
柳詩韻還沒反應過來,秦書淮便轉身離開。
他匆匆下了琉璃閣,直接衝上了衛府。
秦芃還在睡夢之中,就被白芷叫醒。
「秦書淮來了。」
「啊?」
秦芃迷迷糊糊起身,走到門口,還帶著些尚未睡醒的鬆懈:「王爺……」
話沒說完,她就被秦書淮一把拖進房裡。
「全都滾出去!」
秦書淮拖著秦芃就往屋內走,白芷沒來得及進門,江春就乾脆俐落將門轟然關上。
秦芃這時候終於反應過來,她猛地甩開了秦書淮的手,高喝出聲:「秦書淮你瘋了?!」
「我瘋不瘋,」秦書淮嘲諷開口:「你心裡不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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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我……我知道什麼?」
秦芃退了一步,忍不住有些害怕。
秦書淮眼裡帶了嘲弄:「你不知道嗎?你不清楚嗎?秦芃你捫心自問。」
他捏起她下巴,盯著她,眼裡全是冷意:「我送你那朵牡丹花時,我是什麼意思你不明知道嗎?!」
她從來聰明。
當年他對感情還懵懵懂懂時,她就已是七竅玲瓏心。
他摘下被人送她的梔子花,他將自己的花插在她頭上,這難道還不清楚嗎?
她可以扔了那花,她可以不要他的感情,但不該將這花就如此轉贈別人。
你可以拒絕一份感情,卻不該肆意踐踏。
秦芃呆呆看著秦書淮,他抓著她的手腕的手微微顫抖,眼眶帶了些紅。
她腦中一片嗡響,好半天才明白,他是在說那朵牡丹花。
她猜想應該是她將牡丹花被她扔掉的事讓秦書淮知道,看著面前的人,她有些猶疑道:「我以為……你只是……想要做筆交易而已……」
「交易?」秦書淮嘲諷開口:「你有什麼值得我去交易?」
「是。」
聽到這話,秦芃忍不住笑了:「我不值得攝政王屈尊降貴以身相換。」
說著,她挑眉瞧他:「畢竟我不像玉陽公主能給王爺庇佑,不像姜漪能給王爺北方軍權,也不像董婉怡能幫王爺經營宣京文臣中的勢力,我只是個無權無勢的長公主,如今攝政王身份尊貴,哪裡還需以姻親交換權勢?!」
聽到這話,秦書淮面上露出震驚:「你……」
他張了張口,然而那句「你」之後,卻是什麼都無法再說出來。
秦芃勾著嘴角:「怎麼,說不出話來了?」
說著,她欺身上來,美豔的面容貼近秦書淮,眼中全是嘲弄:「秦書淮,你這樣三嫁之身,也配和我談感情嗎?」
「我沒有碰過她們!」
「你娶了!」
秦芃抬頭提高了聲音:「你娶了她們,你將她們明媒正娶進了你秦家大門,無論是什麼理由什麼藉口,秦書淮,」她聲音慢慢冷下來:「我不要別人的男人。」
秦書淮沒說話,他呆呆看著秦芃,他第一次發現,原來他們之間不僅隔了衛煬,還隔了太多。
是他傻。
他怎麼會覺得趙芃會明白他呢?
怎麼會覺得趙芃會不介意呢?
眼前秦芃嫌棄的目光仿如刀刃,一刀一刀剜過他的皮肉,疼得他微微顫抖。
秦芃打量著面前的人,不知道怎麼,竟就有了那麼幾分心軟。
她轉過頭去,打量一旁晃動著的珠簾,好久後,終於聽秦書淮道:「是,是我的錯。」
「可是秦芃,」他捏緊了拳頭,咬著牙:「我娶玉陽公主,卻是真心的。」
秦芃愣了愣,回頭看他。
那人盯著她,目光裡全是執著:「無論她那時候是不是公主,無論那時候她能不能給我庇佑,我都會娶她。」
「我喜歡她。」
秦書淮說著,眼淚落了下來。
趙芃活著那些年,他其實很少和她說這句話。
幾乎每一次,都是她纏他纏得不行,才憋出這麼一句話。
他幾乎沒有主動和她說過這句話,哪怕在當年她垂死之際,他都沒有。
期初是因為羞澀,後來是只顧著她的病情,都忘了這些風花雪月。等她走後,他才驚覺,原來這最該說的話,卻鮮少告訴她。
如今她不再和他要這句話了,她不在意,不需要,他卻特別特別想和她說這句話:「我這輩子,一直喜歡她。」
秦芃愣愣看著秦書淮,好久後,她抿了抿唇,終於道:「你和我說這些做什麼呢?」
說著,她看向窗外,眺望遠方:「她已經死了,死了很多年了。你不同她說,同我說做什麼呢?」
「是啊,」秦書淮沙啞道:「她走了很多年了。」
她走了很多年,她愛上了其他人,他們之間的感情在她那裡早已是前塵往事,只是他一個人苦苦掙扎,死命支撐。
可他求彼岸而不得,只能沉溺其中。
兩人安靜下來,燈花炸開的聲音成了房間裡唯一的聲響。兩人慢慢冷靜下來,秦芃最先回神,拉了拉衣服,終於道:「王爺,如今已是深夜,在我閨房談話始終不妥,還是去客廳談吧。」
秦書淮沒說話,低著頭不言語。
秦芃有些無奈,正還要說什麼,外面就傳來了衛衍的聲音:「嫂子,我聽說攝政王來了,特意前來招待。」
聽了這話,秦芃覺得簡直是救星來了,趕緊揚聲:「是!你進來吧!」
說話間,衛衍便推門進來,門打開後,秦書淮和秦芃才看到,江春被人綁了捆在了柱子上。
衛衍站在門口,面上含著笑意,瞧著秦書淮,挑了挑眉:「夜訪他府還鎖門,王爺也是挺有意境的。」
「我和公主有些話說。」
「也不該現在說。」衛衍眼神有些冷:「夜深了,攝政王。」
「這是私事。」
「管你什麼公事私事!」衛衍拔出刀來,直接道:「你現在給我滾出去!」
秦書淮沒說話,他抬眼看向衛衍,衛衍迎上他的目光,分毫不讓。
秦芃看見衛衍的刀,皺了皺眉頭。
按照品級,秦書淮自然是要比衛衍要高的,雖然秦書淮夜闖衛府不對,但衛衍拔刀,要真的傷了秦書淮,也怕不好善了。
她知道秦書淮的性子,話不讓他說了,怕是不會走的。
她歎了口氣,抬手道:「王爺,客廳請吧。」
秦書淮知道是沒辦法在這裡繼續說下去,只能跟著秦芃到了客廳。
到客廳後,衛衍就一步不離跟著。
秦書淮這時候也冷靜下來了,他跪坐在桌前,直接道:「煩請將軍回避。」
衛衍目光看向秦芃,秦芃點了點頭,衛衍小聲道:「嫂子,我就在外面,有事就叫。」
「我知道。」
秦芃眼裡帶了笑意,衛衍站起身來,起身便走了出去。
客廳門開著,衛衍就在長廊上坐下,對面是還綁著手的江春。衛衍笑了笑:「手麻不麻啊?」
「關你屁事!」
江春呸了一聲。
衛衍嘖嘖回聲,拿出帕子來開始擦刀:「你主子大半夜來做什麼?」
「關你屁事!」
「嘿,」衛衍刀間指著江春:「你再說一句試試?」
「關你屁事!」
衛衍語塞了。
看見江春一臉豁出去的神情,他覺得和江春在一起,簡直是拉低了他的智商。
他嗤笑了一聲,低下頭去,繼續擦刀。
而秦芃坐在屋中,給秦書淮倒了茶。
這時候秦書淮腦子徹底清醒了,清醒後,迎面而來的,就是你不得不去面對的殘忍過去。
他曾經無數次想過,趙芃為什麼會愛上衛煬。
如今他卻知道了。
原來在趙芃心裡,他從來都是一個為了權勢不擇手段的小人。
他對她的愛她從頭到尾都懷疑著,或許在她心裡,當年要陷害她失身的陰謀,都是他一手促成。
他設身處地而想,如果趙芃一直是這樣作想,然後她成了秦芃,她遇到了一個和她沒有任何牽扯、在她一無所有時娶她,卻仍舊視她如珍寶的貴公子,誰會不動心呢?
如果僅僅只是這些,他或許還有一爭之力,畢竟衛煬已經死了。
可最致命的是,他娶過姜漪和董婉怡。
如果趙芃曾經愛過他,在他娶這兩位的時候,大概她的愛情就已經消磨殆盡。
如果趙芃不曾愛過他,那娶過這兩位,也是他一生的污點。
他無法和她訴說過去。
說了,對於趙芃而言,大概也只會嘲笑他的懦弱無能。
娶過就是娶過,任何理由都無法去遮掩這荒唐的一點。
他對柳詩韻說她瞎,他想著,任何一個女子,在知道對方為了權勢連娶兩人後都該避而遠之。
可是他卻忘了,秦芃大概也是這樣想的。
「王爺今夜如此衝動造訪,到底是為了什麼?」
秦芃見秦書淮一直不說話,便主動開口。
秦書淮抬眼看她,終於道:「柳詩韻用我送你的花約我出去。」
秦芃聞言呆了,隨後便明白了秦書淮憤怒的點,立刻道:「我將花扔了,沒送她。」
聽到這話,秦書淮心裡舒服了一些,秦芃給他倒了茶,淡道:「我雖不願接受王爺的好意,卻也不會如此作踐。」
秦書淮看著茶落入茶碗,沒有接話。
好久後,終於道:「衛家人對你很好。」
提到衛家人,秦芃忍不住笑了,她點了點頭:「嗯,是很好。尤其是老太君,」秦芃放下茶碗,笑了起來:「有時候我會想,老太君為何不是我親生母親。」
「嫁進衛家,你過得很好吧?」
秦書淮聲音裡帶著苦澀,秦芃含笑低頭,語調溫柔:「是啊。」
她想著這個身體記憶裡的衛家人,忍不住道:「有時候我都會想,為何不早一點來。」
聽到這話,秦書淮手指微微一顫。
他自然明白,她所謂的早一點來是什麼意思。
早一點來到這個身體裡,早一點嫁入衛家,早一點認識衛煬。
這十年她過得這樣好。
哪怕是守在護國寺上十年,也比陪伴他的那十一年,過得更好。
可他無法反駁。
甚至於,他還贊同著。
畢竟秦芃的十年,雖然衛煬早早離開,可是她的日子很平穩,她有人掛念,有人關愛。
而趙芃呢?
那十一年,步履維艱。
唯一一個拼死護著的他,在她心裡,卻也是一個只是為了權勢設計娶他的質子。
他喉嚨乾澀,張了張口,正想說什麼,就聽秦芃道:「我聽說過您的髮妻玉陽公主。」
秦書淮抬眼看她,見到秦芃眼裡帶著憐憫:「有時候我會想,相對她來說,我這一生,或許是活得極好了。」
這話讓秦書淮心裡抽疼,疼痛從心上開始蔓延,瞬間傳達到指尖,讓他微微抽搐。
「不說這些,」秦芃抬眼微笑:「其實我很好奇,王爺既然如此深愛自己玉陽公主,又說我沒有利用價值,為何又要贈我那朵牡丹呢?」
秦書淮沒說話。
他抬頭看著秦芃的眼,知道秦芃在算計什麼。
如果他說是為了感情,依照秦芃的性子,其實根本就不會相信,除非他告訴她,他知道了她是趙芃。
然而說了呢?
說了以後,不過是將兩人的距離拉得更遠。
趙芃已經不愛他,她這輩子最怕的,就是欠別人的感情債。
而且,如今在她心裡,已經背叛了感情兩次的自己,又拿什麼臉面去和她說感情?
他唯有說權勢,也只能說權勢。
如今他大概就是當年趙芃心中的封崢,哪怕是拿著婚姻,也要拉攏。
他艱難笑開:「公主以為呢?」
「我本以為,王爺是覺得,我長公主的身份若能為你所用,可以更好控制陛下。等日後尋個理由讓陛下賓天,前太子加駙馬的身份,能讓王爺做某些事更加名正言順,也減少了許多阻力。可如今王爺告訴我不是這個理由,我便猜不出來了。」
秦芃有些苦惱,嘲諷道:「王爺莫不是真的喜歡我吧?那您對玉陽公主這片真心,可真讓人懷疑了。」
秦書淮沒說話,他捧起她煮的茶,沙啞道:「事實上,本王的確如此作想。」
秦芃將茶葉倒入壺中,倒也不意外。
秦書淮看著秦芃,認真道:「我欲以正妻之位迎娶公主,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秦書淮,」秦芃淡然開口:「你前三任妻子都死了。」
秦書淮沒說話,秦芃抬頭,燦然而笑:「我怕死,我不敢嫁。」
「你不會死!」
這話勾起秦書淮當年最慘痛的記憶,他斷然開口:「這一次,我絕不會再讓人碰你汗毛半分!」
秦芃頓了頓正在洗茶的動作。
秦書淮的話,說得彷彿她前三次死與他毫無關係一般。
她抱著最後一次僥倖抬頭,溫柔道:「王爺說得,似乎是有人故意害死了王妃一般?姜漪是王爺殺的,董小姐便不說了,玉陽公主總歸是病死的,哪有誰謀害呢?」
秦書淮當她揣著明白裝糊塗,提起當年:「玉陽公主不是病死的。」
「哦?」
秦芃的反應平淡,秦書淮也不意外。
她怎麼死的,她自己最清楚不過。
「當年是他人下毒,害死了她,我殺姜漪,也是為此。」
聽到這話,秦芃蓋上了茶碗的蓋子。
她淡淡「哦」了一聲,心裡有些嘲諷。
她怎麼死的,她記得清清楚楚。
可他卻總要同別人說,是其他人毒死了她。
在一個無關緊要的人面前承認是自己殺的人,有這麼難嗎?
秦芃端茶喝了一口,溫和道:「茶有些苦,王爺覺得如何?」
「我娶你。」
他伸過手,握住秦芃手腕,一字一句說得格外認真。
「答應我,我為你建公主府軍,我為你求兩州封地,我將暗線割出一半供你使用,其他條件,你都可以提。」
秦芃沒說話,秦書淮繼續道:「衛衍哪怕如今護著你,可衛家的東西就是衛家的。你得有權力握在自己手裡。秦芃,這一切其他人給不了你,可我能。」
「你求什麼呢?」
秦芃有些不明白。
秦書淮看著她,笑容帶著苦澀:「我求的東西,公主總是明白的。」
無非權勢而已。
秦芃垂下眼眸。
好久後,她終於道:「我想想。」
聽到這話,秦書淮猛地睜大了眼,巨大的欣喜湧了上來。
她沒有拒絕他!
她說她想想!
秦書淮整個人都呆了,簡直不可置信。秦芃抬頭笑了笑:「王爺,這樣重大的事,不能太著急,您先回去,給我點時間。」
「好……好……」
秦書淮站起身來:「不急,我不著急……我這就回去,你好好想想。」
說著,秦書淮便轉身走出去。
衛衍見秦書淮出來了,便將江春的繩子解開,踹了他一腳道:「滾吧。」
「你!」
「走。」秦書淮直接從江春身邊走過,開口下令,彷彿一刻都不想多留。
等走到門口,秦書淮站在長廊邊上回頭,看見大堂裡跪坐著的女子。
她低著頭,一言不發。
秦書淮靜靜凝望那個側影,明明不一樣的容顏,一瞬卻彷彿跨過山河歲月,奔回少年。
「公主殿下!」
他揚了聲音,秦芃茫然抬頭,看見不遠處,燈火下,長廊上,那神色如少年一般躊躇的青年。
「我……」秦書淮開口,一時又說不出口,猶豫許久後,聲音低下來,卻那鼓足勇氣滿滿的話,卻只變成了一句:「我等你。」
等過你死後六年寒冬冷秋。
再等你後半生夏荷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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