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伊人睽睽 -【怎敵她千嬌百媚】《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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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9-11-10 09:14 PM

第45章

  入春來,乍冷乍熱,好似身邊生病的人都多了起來。

  羅令妤先是想與周揚靈送帖子,要給她歸還編鐘,順便借編鐘之事、煩惱花神選之事與她心目中有好感的「周郎」親近親近,然而周郎病了,沒法接待她;緊接著,羅令妤得知陸二郎也病了。住在陸家,羅令妤一貫是個知情識趣的好表妹。將將得知陸二郎病了,她就第一時間去探望,順便洗手作羹湯,讓病中的二表哥看到自己的心意。

  陸家大夫人,陸二郎的母親張明蘭,不太喜歡這位形態風流的女郎整日宴席、遊玩個沒完沒了。但羅令妤照顧二郎時的心細,還是讓這位夫人滿意的。陸夫人唯一的擔憂,也不過是怕自己的兒子要娶這位漂亮得過分的表小姐……兒子現在太異常,若羅令妤能讓兒子多說兩句話,陸夫人就太感謝這位表小姐了。

  「二表哥,疾醫說了你要靜養。風寒已經好了,再吃幾味藥表哥就可以下地了。但是我想,二表哥平日該多鍛煉下身子,」羅令妤柔聲細語如春風,坐於床下坐榻上,蹙著眉似很關心他,「自我來到陸家,都看到二表哥你病了兩回了。你看看三表哥,他就什麼事都沒有。」

  一直沉默著不說話的陸顯,聽到羅令妤提起陸昀,他眉骨突兀地跳了一下,抬起幽黑的瞳眸,沙啞著聲開口:「表妹和三弟……很熟麼?他什麼事你都知道?」

  在他夢裡的那個世界,羅表妹和他的三弟,私下交往也不少吧?

  羅令妤眼眸閃了一下,不在意道:「並不熟啊。兩位表哥在我眼中,都是一樣的。」

  陸顯再次沉默。夢裡的時候,羅令妤也是這麼說——她從未承認過她和陸三郎如何。

  陸三郎也沒有承認過。

  陸顯心中猛痛,置於被衾中的拳頭握起。他額上青筋顫抖,臉色更加蒼白了:正是因為這兩人從不曾承認私情,才造成那麼多誤會。無論他夢的真假,有些事,其實已經刻不容緩。不管未來會發生什麼,他都要積極地行動起來……

  羅令妤觀他神色,美目再次閃爍。她是個喜歡察言觀色的女郎,時刻盯著旁人的神情看。她看出陸顯有事隱瞞,憂慮重重,羅令妤側一下頭,想試探一下他,跟他打聽下。但她身子前傾,才要開口說話,就聽到視窗簾外的腳步聲。

  靈犀在舍外徘徊,聲音急促:「女郎,女郎!婢子有事尋你!」

  羅令妤心口疾跳:靈犀被她派去照顧嫿兒。她的妹妹雖然愛玩了些,但是整日待在「雪溯院」,想也出不了什麼事。除了照顧小娘子,靈犀近期身上還有旁的任務,即幫她找願意買琉璃臂釧的買家。好久沒消息,靈犀這次匆匆過來……是終於有人願意出價買她的琉璃臂釧了?

  羅令妤心中歡喜,不自禁地就起身要出去問侍女。實在是她被拖入「花神選」這個大漩渦,銀兩花出去的速度比平時更快,可是連建業名士的關係都摸不清。若是琉璃臂釧能賣出去,她的壓力會輕鬆些……羅令妤起身時,聽到陸顯的侍女在外通報:「郎君,衡陽王來看您了。」

  陸顯捏緊被角,眼眸縮起:「……!」

  衡陽王怎麼過來了?!

  他緊張地看向羅令妤,與往常試圖撮合二人不同,他此時腦子亂糟糟,有些怕夢中衡陽王和羅令妤的糾葛在現實中發生。他看向羅令妤,正要尋藉口時,先聽到羅令妤說:「二表哥,你來了客人,我不打擾你了。」

  陸顯:……他的表妹,一貫體貼。

  說話間,羅令妤轉身出屋,急於和侍女靈犀匯合,問那琉璃臂釧的事。她出去時,簾子被掀開,面容冷峻、眉目淩厲的少年郎沉著臉進來。劉慕與羅令妤打個照面,目中的戾氣還沒完全收,就看到她迎面而來,窈窕明媚地沖他一笑——他愣了下,與羅令妤點了下頭。

  劉慕本不願來探望什麼陸二郎,但是朝上天子聽說陸二郎病了,就讓最近和陸二郎似乎走得近的衡陽王來探病。陸家勢大,皇室都要依靠。劉慕對此甚煩,滿心暴戾:瞎了麼?你們哪只眼睛看到我和陸二郎關係好了?明明是他一直纏著我,非要把他那個表妹推銷給我!

  不過他那個表妹……確實……嗯……

  劉慕與羅令妤對上眼,他一下子想到那天晚上羅令妤所展示的才學。又有心機,又有才……少年衡陽王興味的目光瞥向那女郎,想起個話與女郎攀談時,羅令妤就告退,與他擦肩而去了。

  劉慕攀談的話卡在喉嚨裡:「呃……」

  他回頭,看到病榻上陸顯那怪異的、緊張的、警惕的眼神,劉慕:「……」

  他怒:「孤特意來探你病,你什麼眼神?怪孤多事?」

  陸顯心情複雜,夢裡那個被逼入絕境的君王,與眼前不可一世的暴戾少年身形相重合,他歎了口氣。陸二郎:「公子來探病,我誠惶誠恐,何德何能。」

  衡陽王這才臉色好看了點,甩袖坐下。他本來探病就探得很不耐煩,眼下隨意一瞥,看陸顯似乎病得也不嚴重,就更隨意了。劉慕壓著自己對世家的不喜,與陸二郎扯了幾句話,不經意扯到最近建業的大事上。劉慕唇角勾了一下,幾分玩味:「我離開建業多年,都不知道現在的『花神』被建業的女郎們這麼看重。這兩日,劉棠啊,陳繡啊,王淩啊……亂七八糟的女郎全都找關係到我跟前,要我給個評分。」

  「你倒是清閒。生病了,就沒女郎來找你了。」

  「我看托關係的女郎很多嘛,都想找名士談話。怎麼樣,這兩日,你們陸家也很熱鬧吧?女郎們都跑過來找陸三郎了吧?我答應劉棠那小丫頭幫她和蔣大儒說說話,讓她去蔣大儒那邊認個臉。女郎們都在走關係,怎麼不見你表妹動啊?難道她覺得一個陸三郎就夠了,其他名士就不用去見了麼?」

  「反正我要帶劉棠小丫頭找蔣大儒,你表妹要是沒事,跟我一道……」

  劉慕說的非常隨意。他確實被那晚羅令妤編的《奔月》舞所驚豔,確實生了興趣,確實願意幫羅令妤一把……

  不想,前兩日還湊到他跟前說羅表妹如何如何好的陸二郎陸顯,這會兒反應格外大。劉慕還沒表達完自己的意思,陸顯就激動地從病榻上坐起,一把抓住衡陽王的手。他眼睛快要跳出眼眶,雙目赤紅、語氣激烈:「不要!」

  「你不要跟她一塊!」

  劉慕被嚇得僵了下,身子後傾:「……」

  然後才沉下臉道:「……不去就不去,你這樣像是我逼著你們要如何一樣。」

  聽劉慕此時並不在意這事,陸顯松了口氣,重新躺回去,繼續盯著劉慕琢磨自己的心事了。

  劉慕被他那直愣的眼神看得心裡發毛,想道:有病。

  陸氏都有病。

  ……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陸昀晚上回到房舍,侍女錦月就遞上來了表小姐送的花箋。依然是她自己裁制的花箋,紙箋杏紅,紙上若有墨彩暈染開,點點滴滴,成雲霞之狀。此箋通透明淨,配紙上秀麗小字,觀賞來,何等雅致。

  錦月再次感歎:「表小姐真是厲害。花箋做得這麼漂亮,建業也是不多見的。」

  陸昀唇角含笑,將花箋收起,對羅令妤的相約已心知肚明。並不與錦月多說,用了晚膳後,錦月等女看郎君去往書房,便推門出去,忙碌自己的事。她們不知陸三郎只是去書房晃了一下,待夜深人靜、人聲微弱時,陸三郎已經翻牆而出,颯颯然離開了「清院」,一路往「雪溯院」去了。

  同樣是翻牆進了院子,進院子後,站在院中玉蘭樹後,看到一排屋舍皆是熄了燈火,陸昀唇就彎了一下:一個僕從都不見,表妹真是準備充足。

  陸昀很少到「雪溯院」,他也不多走兩步,站在牆下就將指放於唇下,發出一聲清亮的嘯聲。嘯聲不大,只這麼一聲,卻通達明澈。陸昀等待不過一個呼吸,便挑眉,隔著花影,看到主屋門悄悄地推開,一身貼身長袖舞衣的女郎,躡手躡腳、心事重重地走了出來。待她到院中四處探望,陸昀才從花樹後站了出來。

  他將她上下打量一下,嘖嘖道:「跳個舞而已,你偷偷摸摸,仿若我與你私通一般。」

  被羅令妤瞪一眼。

  羅令妤仍緊張地看四周,看他滿不在乎,就小聲道:「哪有貴族女郎如舞姬一般跳舞給旁人看的?若是被人看到了,我沒臉活了。獨自一人,多丟臉……」她話一半,見陸昀臉沉下、臉色不對,忙嬌滴滴地挽救,「……然而雪臣哥哥你是不一樣的。跳給你看,和跳給旁人,自是不同。」

  羅令妤撩眼皮,與他笑,同時走上前,手勾住他的衣袖。

  她笑起來春意盈盈,鳳眼流波,再手一下一下地勾他的袖子,陸昀的臉色,就緩了下去。陸昀攬住她的肩,將她往前面帶,戲弄道:「妤兒妹妹,真淘氣。」

  羅令妤背地裡,白了一下眼——

  靈犀已經告訴她,有一個以前從沒見過的琉璃坊願意收她的臂釧。她只要這會兒讓陸昀高興,待她拿下「花神」,錢財緩了,她就不必再受陸昀的威脅了。

  ……

  已答應陸昀,自己的分可能在陸昀手裡,雖然對這位表哥,羅令妤始終很羞窘、不想一次次以自己真實的面孔面對他,羅令妤仍全力以赴,拿出最大的熱忱跳舞給他看。

  月下清輝,院中空落,郎君不聲不響,隨意坐在廊下扶攔上,隔著灌木叢,望著院中扭腰而舞、衣袂貼腰的女郎。

  他眸子幽靜,漆黑,一望無底。他往灌木叢後一坐,再不出聲,只盯著她。羅令妤背著他,都好似感覺到他盯著自己後腰的灼熱目光。那目光似要刺穿她,她每一次回眸,都能撞上他的眼睛。羅令妤咬牙,閉上眼當沒看見他,專心回憶自己編的舞怎麼跳。

  手如蘭花展,腰似浮萍流。

  揚袖似飛雪,回眸情已深。

  與那日的《奔月》不完全相同。那日羅令妤梳了飛天髻,今日許是無侍女相助,她不會挽那般複雜的髮髻,今日的妝容,整體就素淨許多,清朗許多。一身苧麻編制的雪衣,長髮只用一根玉簪挽了下,頰畔髮絲輕晃。她閉著眼旋轉,腰肢一點點扭動,恬靜溫雅的模樣,清水玉蘭般,格外動人。

  羅令妤的舞技一般,卻架不住她的形態韻味。

  她的腰肢款款,水蛇一樣;她的玉胸豐腴,山上晴雪般。一眉一眼,一抬手,一轉身……陸昀安靜地看著她,他目光時而移開,然只片刻,眼神就重新撩到她身上。然後再次移開,再次回來……

  羅令妤舞動時,聽得四周清靜無聲,好似完全察覺不到陸三郎的存在。這讓她放鬆,她全身心地投入舞中,忽而,幽靜中聽到一聲婉約清揚的樂聲響起,幽幽涼涼,香氣自拂,在她身後。

  羅令妤睜目回頭,濕發貼著面,看到廊柱邊,俊美郎君坐在花深處,垂眼吹塤。塤聲低而婉,配著她的舞,托著她的神。她怔愣看去時,見吹塤的青年眉目微揚,他那姣好眉目看來,似在說:繼續跳。

  他吹塤以伴。

  羅令妤心中微漾,對他微微一笑。當他吹塤時,她心目中那個難說話的、討人厭的陸三郎退去,風華的、倜儻的陸三郎站了出來。他眼睛看她,睫毛長,眸子深,剎那時間,羅令妤很明白建業女郎們為何喜歡他了。

  少年時的陸三郎,與她一樣,多才多藝。女郎們喜歡他,該是那時候扯出來的……

  羅令妤閉上眼,在他塤聲相伴下,再次立在月光下,揚袖而舞。

  花枝上的花簌簌飄落,在風中旋轉,在寧靜的月光下徘徊。周圍清寂,只聽得塤聲滄桑遼闊,只見得月下起舞的麗人。若有若無的、微妙的氣氛浮動,如水下無聲生長的海藻般,包圍著他們。二人一坐在廊下,一轉於庭院,衣上、發上皆灑滿了花瓣。

  玉蘭滿園,玉堂富貴。

  塤聲慢慢落下,女郎的舞也到了終點。

  停了下來,羅令妤喘著氣,胸脯隨著她急促的呼吸而跳躍。她不擅動,只這麼一段舞,跳下來,就滿身香汗,貼著臉頰的髮絲潮濕無比。羅令妤心中松下,她完成了陸昀所求,接下來只待陸昀實現承諾了。目中揚起自得的笑,羅令妤擰身,卻不妨陸昀就站在她身後。冷不丁看到郎君俊逸面孔幾乎貼著她,羅令妤嚇得拍胸後退。

  羅令妤嗔:「你幹什麼……你不說話,嚇死我了。」

  陸昀幽幽的目光看著她,看得她漸漸不安。

  他往她的方向走,不知為何,被陸昀那周身幽夜君王一樣的氣勢所壓,羅令妤有些怯地往後退。他淡著臉一步步走上前,羅令妤就忐忑地向後退。越退越無路,羅令妤腳踩上身後的臺階,被那麼一絆。她驚呼著要倒時,前方迫著她後退的陸三郎抬起手臂,在她腰後扶了一下。

  他眼睛微低,盯著她的胸。

  羅令妤踩上臺階,被他一下子推到了身後廊柱上。後腦勺撞上廊柱,陸昀的手撐在柱子上,將她環到了身下。此情此景有些不對,羅令妤手伸出推他,微惱之下,小心地試探他:「雪臣哥哥,我跳的舞,你滿意麼?」

  陸三郎垂眼,微挑的眼尾風情自現。他聲音低涼:「滿意。我給你『甲下』。」

  羅令妤露出笑。

  她踩著臺階,才與他平視。看他濃長的睫毛輕輕一掀,烏黑的眼珠子盯著她。陸昀輕聲:「我給你第二個要求。」

  羅令妤自信地揚下巴:「請說。」

  「現在,你讓我親一下,我不光給你『甲上』,我還親自帶你去見其他四位名士,帶你走動關係。我數三下,你考慮。」

  羅令妤瞪大眼:「……!」

  被他鉗制在臂彎間,壓在廊柱上,她一下子心神大慌,開始算起來。她腦中亂糟糟地算著值不值,算著方才還是「甲下」,怎麼第二個條件直接就跳過「甲中」,成了「甲上」了。第二個條件是這個,他第三個條件又會是什麼。他竟然要與她做這種交換……

  羅令妤心神頗亂,看陸三郎彎唇。他鼻息與她若有若無地貼著,睫毛再次垂下,形狀好看的唇翕動,完全不給她考慮的時間。陸昀輕聲:「三、二、一……我該親你麼……」

  羅令妤沒時間考慮了,在他轉身要退時,她伸臂一把攬住他脖頸,任他唇貼了上來。

  樹上的花洋洋灑灑,落向廊頭擁身而吻的青年男女。

  院子通外的月半門後,陸二郎陸顯怔忡地看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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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9-11-10 09:14 PM

第46章

  陸三郎是個偽君子、假清高。

  他將羅令妤壓到廊柱上,說是她不願意他就退。但他退得極慢,幾乎是羅令妤才勾住他的脖頸,他就轉身欺壓而來,唇貼上了她。花汁搗碎一般鮮妍芳菲的味道,比那日在鐘山射箭不小心碰到時香味更甚。如他偶爾回憶時、夜中想像時那般,柔軟、甜美,將四肢百骸間的熱血全都調動起來,集中於唇與唇相挨的一點。

  郎君的睫毛與女郎的相觸,她的睫毛飛快得顫抖,隨著被郎君扣腰摟入懷的姿勢,她搭在他頸上的手指抖得厲害,雪白的面紅紅透,眼睛不敢睜開。

  正是不睜眼,五感才格外的敏銳,才完全感覺到陸昀侵略性十足的親吮。完完全全的吻,不僅是唇碰一碰,他的舌也伸了進來,與她的攪在一起。羅令妤渾身不安又害怕,可是郎君身上的味道包裹著她,他親她的時候,強勢、不容置疑,卻又沒有將她完全壓倒。他給了她反抗的機會——

  羅令妤揪住他衣領襟口的手顫抖:事到如今,她絕不反抗。

  這樣纏綿的、窒息的、魂魄被勾走的親吻,兩人的心跳都越來越快。齒與舌不那麼熟練地摩擦,時而撞上,有些疼,更多的,卻是讓脊骨發軟一般的感覺。他親得她腰骨軟、手腳麻,她呼吸不過來,人就順著廊柱向下跌坐去。而就是這樣,陸昀也不放過她。

  女郎跌坐在臺階上,仍被郎君擁在懷中。他的袖子擋住外頭的微光,懷中扣著她發軟的身子。羅令妤的面紅得不行,被迫仰著臉,承受他纏綿繾綣一樣的吻。他吻得這麼深情、熱烈,羅令妤心口跳得咚咚咚,在某一時刻,她幾乎以為陸昀愛她至深。

  不然他何以情緒這般不穩?

  他們頭頂,玉蘭花樹、桃花樹,花瓣粉紅玉白,簇簇壓枝。夜風輕輕一吹,大片落雨般的花就浩浩然地灑下,落在廊下一跪一坐的青年男女身上。肩上、發上、衣袖上全是花瓣,更有花蕩悠悠,落向二人唇齒纏綿處。

  鮮嫩的、馥鬱的花噙在唇間,羅令妤睜開眼,見就是這樣陸昀也不退去。他垂著眼瞼,眼眸低下時有天生自帶的溫情柔意,她再盯向他口中咬著的花瓣。他勾齒抵舌,花瓣就隨著二人的擁吻,落到了羅令妤的唇齒間,被她咽了下去。寒夜深長,花瓣甜蜜,攪碎在唇齒間,兩人倒真若私通一般。

  刺激、禁忌!

  羅令妤:「唔……」

  全身戰慄!

  軟在他懷裡!

  忽而,她聽到身後房舍中走路的聲音,侍女起夜更衣聲。羅令妤一駭,被陸昀抱起來,他帶她藏到了廊下的灌木叢中。她的臉貼著他劇烈跳動的心口,被抱在郎君懷裡,她的身上也沾上了他的氣息。羅令妤的睫毛顫著,帶著水霧。當侍女那邊的聲音沒了,她抬起頭,看到陸昀幽黑的、壓著欲念的眼睛。

  陸昀望她半晌,啞聲:「夜深了,你回去吧。」

  羅令妤低頭,她腦中一團亂,不知該說什麼。女郎依舊面紅似血:「……嗯。」

  陸二郎陸顯早已在那兩人吻得情深難住時,就失魂落魄般的、默默離開了。

  他病了數日,對自己的夢更是忐忑。二男爭一女之事,他以前從未發覺。他忍不住想來尋羅表妹,想問問她,試探下她。他一句話沒有問出,他看到陸昀和羅令妤擁吻,他就已經明白了。

  陸顯走在夜深寒露中,努力記憶起夢中的點點滴滴。一些隻言片語、一些偶爾流出的東西……他腮幫咬著,似哭似笑:「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三弟,你竟一直瞞著……」

  若是現實中羅令妤與陸昀這麼早便有了情,夢中也不差吧?

  到目前為止,夢中的變數,就是他第一次發燒時醒來的早晚,和衡陽王與羅令妤相遇的早晚。那麼即是說,他夢裡的那個世界,在這個時候,他的三弟陸昀,和羅令妤就在背著他們私通。

  夢中的世界,陸二郎最後官拜中散大夫。陸三郎死在邊關後,陸顯曾為陸昀收拾過遺物。郎主已去,「清院」的僕從們再無依靠。侍女小廝們或變賣,或被安排去照顧別的主子。陸顯到弟弟的「清院」,看到的是滿園荒蕪,僕從已去,僅有一個侍女錦月在收拾陸三郎的舊日東西。

  錦月在陸三郎去邊關前就已經嫁人,她回來陸家,是專程配合陸二郎,整理三郎的舊物。錦月從書房的一個機關格子裡取出了一封信交給陸二郎:「這是三郎以前未寫完的信……他走的時候便寫了,後來卻要燒掉。我趁他走的時候從火盆中把信搶了出來。我原想著這信日後還有用……我沒料到這信已經是訣別了。」

  錦月目中落淚,捂嘴別臉啜泣——「我們三郎什麼都沒了,陛下不讓世人提他,把他的舊年書畫全都燒了,沒人敢留。就剩下這封信……二郎若是記著我們郎君,就留下他的一丁點兒東西吧。」

  陸二郎取出這信,信已經被燒了大半,烏黑一團。錦月仍然搶救不及時,沒有把這封信完全搶出來,陸顯看到的這封信,字跡與陸昀常用的那種龍飛鳳舞般瀟灑的字跡不同。陸三郎換了一種筆跡,雋秀、內斂、沉壓。字字墨汁濃郁,似每個字都是想了很久才寫下的。陸顯看到的這封信,只留了最後幾個字——

  「予卿之心,日月可鑒。紙短情長,然情不壽。若、若……」

  就是這燒了一半的信,都是沒寫完的。

  夢中的陸二郎抬頭,問錦月:「……他信是寫給誰的?為何不寫完?他具體是什麼時候寫的?」

  錦月泣不能言,只是搖頭,卻不肯告訴陸二郎答案。她如何能告訴陸二郎,陸三郎想要挽回的那段感情……已經無從挽回?那位已經九五之尊,哪怕陸家勢大,也沒有與陛下搶妻子的先例。

  夢中那個世界,陸二郎最後只隱約知道自己的弟弟生前,似乎戀過一個女郎。他卻不知三郎戀過的那位女郎是誰,三郎最後的那幾個「若」,到底是寫給誰的……

  而現在,夢與現實相映照,陸顯心裡痛得厲害——紙短情長,然情不壽。

  原來夢裡的時候,三郎那封信,是寫給羅表妹的。那麼一切邏輯就合上了——夢中時,陸三郎前往邊關時,羅令妤已經被定為衡陽王的王妃,卻還未成親。陸三郎身在邊關時,舊帝駕崩,新帝登基,羅令妤一夜間,就從准王妃,成為准皇后了。新帝性急,方登基,就大婚。再過不久,就是陸三郎身死。

  便是從離開建業去邊關的時候,陸三郎還曾想過挽回羅表妹。他高傲無比,寫了信,卻沒送出去。也許他還想等他冷靜些,等她冷靜些。卻是他一走,便徹底無從挽回了……

  陸顯掩面,雙肩微顫。痛得渾身發抖,感同身受一般,他終於知道三弟一直藏著的秘密了。慢慢的,他咬著牙關,搖搖晃晃地扶著樹重新站了起來。他晃悠悠地走在清冷月光下,他心中發誓——

  無論夢的真假!他都不能讓夢中的事真的在現實中發生!

  哪怕衡陽王可能成為天子……羅表妹若是他三弟的,他也會幫三弟。他三弟幼失恃怙,身邊人來來去去,看似敬仰尋梅居士的人很多,但陸三郎其實一直未有什麼貼心人。若三弟好不容易喜歡一個女郎,就是天崩地陷,陸顯也要幫三弟實現他那未完的願望!

  陸顯覺得自己需要好好想想:夢給了他這麼多警示,他該從何做起,把夢裡的結局全部改掉。

  ……

  羅令妤最近分外得意。

  她的琉璃臂釧終於賣了,靈犀拿回了大把錢財。補了她們的缺口,還有不少富餘,羅令妤簡直心花怒放。同時,她的「花神選」評選也在走向好的一面,平甯公主和陳娘子陳繡爭得不可開交時,勢弱一些的羅令妤,就被她們襯了出來。許多焦頭爛額不知道該給平甯公主還是陳娘子更高評分的,一鼓作氣乾脆給了羅令妤。

  再有陸昀帶她去見其他四位名士……哪怕沒有拿到花神,得到名士的隻言片語的評價,被他們誇一誇,都是好事啊。

  清晨坐在妝鏡前梳發,羅令妤捂著腮幫子。渾濁銅鏡中映出的女郎花容月貌,笑容幾分狡黠和得意。羅令妤托著腮不好意思地想:除了那些好事……她覺得,她的姻緣,好似前路變得格外明朗了。

  陸昀親了她。

  哪怕他是為了談條件,即使他可能只是一時間鬼迷心竅,但是他可以鬼迷心竅一時,他必然在此之前就鬼迷心竅了很多次……陸三郎心裡,也許是喜歡她的?

  那真是太好了。

  建業的郎君們,羅令妤選來選去,確實覺得一開始自己就看中的陸三郎陸昀是最好的。陸三郎獨自一院,無父無母,她嫁給他後,憑空與他分享那般大的權勢錢財,還不用研究世上最難相處的婆媳問題;陸三郎還是名士,無論南國還是北國,即使他們離開陸家,一同遊山玩水,名士的聲望,都能讓他們過得分外輕鬆;最後,陸三郎是她的表哥啊。她的大伯母陸英是陸昀的姑姑,親上加親。

  南陽羅氏的聲望在建業根本不值一提,她嫁給旁的郎君,家族無勢,婚後夫妻間但凡有些齟齬,背後無人可依的話,羅令妤就需要一次次低頭。可是陸昀不一樣。雖然大伯母不太關心她,但是到底是她的親人,婚後陸三郎若是欺負了她,她還可以與大伯母說,讓大伯母替她做主……

  若是能夠嫁給陸三郎,周郎這般目前還沒探出根底的郎君人選,就被羅令妤排出名單了。

  真是想不到,兜兜轉轉,陰錯陽差,她幾次在陸昀面前出糗,陸昀幾次被她發現他身上有不得了的秘密……這樣他都能喜歡她……不知陸三郎喜歡她什麼?

  美貌麼?

  羅令妤想到此,心中一動,重新掀開妝盒,再一次點脂擦粉,為自己細細梳妝打扮。她磨著手上銀白的粉,這是她前兩日照醫書上美容的偏方提出來的,抹上手果然細膩滑嫩。羅令妤低著頭,仔細地搓著手中的粉,並取出紙筆,耐心地寫出幾種粉的對照區別來。羅令妤不僅天生麗質,她對自己美貌的保養,世人都沒幾個做得到。

  窗外鳥啾啾叫著,羅雲嫿揉著眼,張口打著小哈欠,踢了鞋子赤腳進屋,嘟囔道:「姐呀,我臉上起了小痘痘,你上次給我抹的那個香香的粉,還有麼?」

  靈玉在一邊收拾屋子,聽到此話,皺了下眉。跟隨表小姐已經月余,靈玉再遲鈍,也知道這位表小姐的家底很薄,支不起建業的大開銷。小娘子這時候說的那個什麼粉,原材並不便宜。靈玉正要勸小娘子不要亂要東西,就見羅令妤心情非常好的:「靈玉找給她吧。用完了再跟我要,我給你制新的。」

  羅雲嫿瞪大眼。

  其實她早上剛睡醒,還糊塗著。才說完話她就意識到自己不該那麼說,她們哪有錢幫她買粉啊。羅雲嫿還想改口,就見背著她伏在案上寫字的姐姐愉快地答應。羅雲嫿噠噠噠地跑過去,湊過小腦袋盯了半天。姐姐眉目含春,明豔不可方物。

  羅雲嫿小聲:「……姐,你又換新的夫婿人選了啊?你新的夫婿人選對你極好,送了你錢財?」

  羅令妤:「……」

  嗔了妹妹一眼,她警告道:「這話不要亂說。我一直從一而終,從頭到尾沒變過。不管誰問起,你都要記著這話。」

  羅雲嫿眼睛睜得更大了,抱著姐姐脖頸,她歡喜得明眸燦燦:「……所以你又把目標換回三表哥了啊?是不是三表哥給你暗示了?是不是呀是不是?」

  羅雲嫿因為救過陸三郎,對陸三郎一直很有好感。姐姐挑不出喜歡的良婿,她心中還難過,她多希望自己喜歡的兩個大人能在一起啊。如今……羅雲嫿纏著羅令妤小聲問不停,羅令妤被她晃得骨頭都要散架了,然她目中的自得喜意藏不住。

  羅令妤謙虛的:「哎呀……」

  她們正在屋中玩鬧,院中侍女喊道:「女郎,三郎那邊來人說話了。」

  羅令妤矜持地給羅雲嫿使個眼色,小娘子立刻挺胸,還姐姐一個「交給我」的眼色,人就跳了出去。羅令妤隔著簾子,聽到外頭小妹妹甜甜地叫人「錦月姐姐」。羅令妤豎長耳朵,聽到錦月與羅雲嫿說了些閒話,才說到正事:「我們郎君上朝去了,他走之前讓我來與表小姐傳話。三郎說讓表小姐今日莫出門,等他一等,待他下朝回來了,他就帶表小姐去小眉山找一位名士。」

  羅雲嫿乖巧的:「好的!我會告訴我姐姐的……啊,我姐姐在寫字,她忙著呢。」

  既然女郎忙著,錦月就不打擾了。她深深望一眼竹簾,隱看到竹簾後女郎纖細的側身。以往都是女郎約她們三郎出門,這是第一次三郎主動約女郎。表小姐果然如她所想,不可限量。

  簾中羅令妤聽到錦月的話,當即心口跳得厲害。筆下字再寫不出來,她起身在屋中徘徊,臉頰一點點熱了:她的三表哥,好似很忙。自那晚親了她後,他就沒再出現在她面前了。他說帶她引見名士,之前卻讓陸二郎陪她談心。到今日,他才有了空。

  羅令妤旋身,重新到妝幾前拿著銅鏡打扮自己了:「靈玉,靈玉!我這個月新做的衣服尺寸改好了麼?不留了,我今日便要穿。花神日?花神日自有別的新衣服啊。哎,我這螺子黛是不是被嫿兒偷用過?怎麼少了這麼多?嫿兒……」

  「雪溯院」圍著表小姐的梳妝打扮,重新忙了起來。

  待陸昀上完朝,回自己院子換身衣服,他到表妹院中時,羅令妤還沒梳洗完。陸昀算了下時辰:「兩個時辰了……我朝都上完了,她妝都沒化完?」

  陸三郎不可思議,回憶了下表妹的臉蛋。她長成那個樣子……已經美得很過分了,她還要怎麼美?有必要花這麼長時間麼?

  然而羅令妤就是不肯出門,仍要他等。

  陸昀哭笑不得,只好去主屋喝茶等女郎。才喝了兩盞茶,他意外地聽到陸二郎來拜訪表妹的通報聲。他二哥怎麼總來找羅令妤?陸三郎皺了下眉,側過頭,見他二哥已經打簾子進來了。看到他坐在這裡,陸顯目中竟露出喜色:「三郎,你終於忙完,要領羅表妹出去玩了?」

  陸昀:「……」

  二哥態度怪怪的。

  陸昀:「並不是忙完,只是順帶領她去見個人。」他不動聲色,眉心微揚,「二哥是要帶表妹出去麼?是我約錯了時間?」

  「不不不,」陸顯連忙擺手,看著他三弟笑,「你約的時間很好,很不錯。有你陪著羅表妹,我便放心了。」

  陸顯看著他,幽幽歎氣:「三弟啊,你要珍惜人與人之間的緣分。要知情深不壽,紙短情長。若是錯過,便是終身的遺憾了。」

  陸昀:……二哥更加奇怪了。

  他放下茶,神色微肅:「……二哥難道有了喜歡的女郎,才這般感觸深?不會……是羅令妤吧?」

  他的臉靜靜地沉下,眉目斂起。

  陸顯:「……」

  愕然無比!

  觸上三弟微淡的眼神,陸顯想起自己這兩日找藉口總找表妹談心的行為,恐怕讓三弟誤會了。陸顯趕緊撇清自己:「你猜什麼呢?我和羅表妹兄妹之間,絕無私情。我只是……這兩日生了病,感慨多了些。」

  陸昀淡聲:「二哥真是個多愁善感的人。」

  陸顯:「……」

  心想要不是為了你,我至於這般折騰自己麼?你這個渾小子還諷刺我,還不領情……

  「兩位表哥,你們都在啊?」兄弟二人快要坐不住時,羅令妤終於姍姍來遲。她聲音清泠微甜,聲線明脆,如日光照入晦暗的舍內般,讓兩位跪坐的郎君一同抬頭看她。

  女郎梳著淩虛髻,長髮蓬雲一般烏濃。柳眉細長,眼角輕勾,麗人雪膚紅唇,一身紅花雪青。她款款入室,目光只輕飄飄撩了二人一眼,哪怕對羅令妤並無私情,陸顯都不自禁地怔了一下,紅著臉不自在地低下頭。

  陸顯笑兩聲:「表妹這身裝扮與三弟出門麼?甚好,甚好。」

  羅令妤面頰被他笑紅了,卻也不知陸顯在笑什麼。

  陸顯真是奇怪,非跟著陸昀和羅令妤,一直跟出陸宅大院,將兩人送上長簷車。陸昀低眼,似笑非笑地問二哥要不要跟他們一道去,陸顯才咳嗽:「陛下身體不適,我正尋了疾醫入宮看陛下,就不跟你們折騰了。你們兩個,好好放鬆玩,不必急著回家。」

  陸昀和羅令妤瞠目結舌:「……」

  二表哥這話說的,好似他們要私奔一般。

  陸顯殷勤囑咐了兩人一通,看牛車出了烏衣巷,才放下心。他夢中的時候,其實也有這段。陸三郎去拜訪一位名士,舊友聊天……只是那時,夢中的陸二郎並不知道陸昀是和羅令妤一起去的。現在他知道了,心裡頭感覺怪異,陸顯覺得自己好似全程見證三弟和羅表妹的秘密一般——

  夢裡不知道的,在現實中,都讓他恍然大悟:原來那時候,陸昀又是和羅令妤在一起啊!

  他們總是在一起啊!

  陸顯滿意地回去,收拾一番後便進宮去見陛下。他想起來夢中世界,老皇帝是因丹毒而去世的,現在他還想不清楚衡陽王適不適合為帝。但最先應該解決的,就是提醒陛下的身體……只要現在陛下多活兩日,事情就有慢慢考慮的機會。

  不想陸顯為了陸昀這般奔波,放在旁人眼中,卻是另一道光景。陸夫人得到侍女綠腰憂心忡忡的告密:「夫人,這幾日,婢子們總見到二郎去找表小姐。可是三郎也找表小姐。方才三郎和表小姐出門了,二郎依依不捨地一路將兩人送出大院去。婢子看著,二郎自己也想去的……」

  陸夫人鎮定的:「二郎跟我說過三郎傾慕羅娘子的事。二郎說自己並不傾慕羅娘子,他不會騙我的。」

  綠腰更憂鬱了:「可是婢子不光覺得二郎對表小姐有好感,婢子看著,覺得……二郎是單戀呢。表小姐明顯更喜歡三郎……這是二男爭一女的架勢啊?二郎要是跟三郎,為表小姐打起來了怎麼辦?二郎要是喜歡表小姐,表小姐卻不喜他,二郎暗自難過可怎麼辦?」

  陸夫人唇顫抖:「……」

  她的兒子陸顯,不光傾慕羅令妤,還是黯然神傷、爭不過弟弟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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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9-11-11 12:40 AM

第47章

  綃紗窗下,窗下芭蕉翠竹蔭蔽簾屏。陸小四郎慢騰騰地沿著長廊走來,站在窗下,垂頭喪氣。他的功課又不太好,不太敢進屋見陸夫人。陸小四郎陸昶踮起腳,趴在窗上,看到錦帶銀勾,窗帳後垂坐的陸夫人正在長籲短歎。

  侍女:「哎……」

  陸夫人:「愁啊……」

  一個表小姐,讓陸家主母萬分糾結。陸夫人既不想兒子與這位羅氏女過分親密,卻也不想兒子受情傷。她更不能讓表小姐離開陸家,一方面是陸家面子過不去,另一方面是不好與自己的小姑子陸英交代。左右為難至極,陸夫人只好問起侍女綠腰:「讓人去南陽打探羅娘子為人,打探的人至今未歸麼?」

  綠腰說不知:「許是路上生了病,有事耽誤了些吧。」

  攢著眉,陸夫人慢慢點了頭:「那……平日你們多照看些三郎和羅娘子。羅娘子好游,遠道是客,讓三郎多陪陪她。」

  作為陸夫人的貼身侍女,綠腰詫異地抬頭看一眼陸夫人嚴肅莊重的神情。聞弦知雅意,她瞬間明白了。陸夫人是想撮合陸三郎和表小姐,不讓二郎去添亂。

  侍女乖順退下,舍外小四郎陸昶想了想,怕陸夫人又要折騰羅姐姐。他眼睛一轉,躡手躡腳地溜出去,跑去「雪溯院」找羅雲嫿,讓羅氏姐妹行徑小心些云云。羅家小妹妹卻是鼻子裡哼出一聲,翻個白眼拉上簾子,不理會外頭可憐巴巴的小郎君陸昶。吃了閉門羹的小陸昶不知所措:……不就是上回和小表姐打架的事麼?後來不是互相道歉了麼?小表姐怎麼記仇到現在?

  而陸夫人這邊,陸夫人仍然神色黯然,扭頭看窗外滿園綠蔭。竹葉搖落沙沙,舍中連珠帳後,陸夫人踱步徘徊,傷感般喃喃自語道:「三郎還比我兒小一些,姻緣都到了。我兒的大好姻緣,尚不知在哪裡……」

  陸夫人真是多慮了。

  在陸二郎陸顯的夢中,南國圍繞著陸三郎、羅令妤、衡陽王發生了那麼多的事,其中絕不涉及陸二郎自己的婚姻。即陸夫人白白擔憂,她兒子至少到明年,都是成不了婚的。

  陸顯的夢總是圍繞著陸三郎、羅令妤來,雖然心中很關心弟弟,但陸顯有時也奇怪——為什麼他的夢,關於他自己的事那般少,都是關乎別人的事?

  難道短短一年時間,他自己就這般無趣,身上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麼?

  陸顯不得而解,只好先找上自己之前請來為陸老夫人治頭疾的名醫,坐車前往太初宮,幫老陛下先穩住身體。現實中,陸二郎祈盼老陛下多活短時間,別再亂吃丹藥,中丹毒而亡了。

  被陸夫人母子二人齊齊念叨的陸三郎陸昀和表小姐羅令妤,正同坐一車,驅車前往城外小眉山。牛車麟麟搖晃,車中空間寬敞,陸昀和羅令妤各自跪坐一邊。坐在車上已經一刻過去,二人皆不說話。

  車晃動間,陸昀垂眸,盯著羅令妤耳畔邊的玉白耳璫看。她的耳璫晃在頰畔上,柔亮如水的光一重重,在她剔透玉瑩的肌膚上晃悠。陸昀便盯著她的耳璫,看半晌,視線慢慢移向她身上更多的地方。

  她低著頭,看不清眉眼。就這般低斂眉目、看似乖巧的模樣,陸昀想到了那日她跳舞時的神韻。明明是木頭一樣不開竅的舞功,放在平時,他看都不會看一眼。偏偏她神采靈飛、身形勾人,惹他遐思……

  陸昀打斷自己腦中不受控的齷齪念頭,冷不丁地開口:「表妹在想過會兒如何討好王先生的事麼?」

  王先生,即他們一會兒要去拜訪的那位名士。

  羅令妤一驚,抬頭詫異看他:「……不是。」

  陸昀的眼睛望著她。

  不苟言笑,冰清玉冷。他在公開場合,一直是這般高不可攀的神色。但他此時明明神色還冷淡著,卻是垂下眼睫眇一眼她。四目一對,他那桃花眼中,便噙起了戲謔味道,融化了他眼中的寒霜。陸昀意味深長:「哦,原來表妹是與我在一起,還在害羞。」

  羅令妤:「……」

  她吸口氣,仰起目笑:「雪臣哥哥開玩笑,談條件而已,我怎麼會害羞呢?第二個條件我都答應你了,不知道第三個是什麼?」

  陸昀真是怪人。

  她話一落,他的臉重新冷了下去。陸昀慢悠悠:「第三個條件我還沒想到。現在已經足夠你應付到『花神』了。第三個條件,我要留著慢慢想。」

  羅令妤心裡一突,擰起了眉,略有些憂心忡忡。怪陸昀當日給她考慮時間太短,她實在不喜歡這種第三個條件與現在時間隔這麼遠的情況。她多希望趕緊完成陸昀的三個條件。不過羅令妤又轉念一想:留著第三個條件,除了他暫時無欲無求的緣故,莫不是也有他不想和她錢貸兩清的原因?

  陸三郎心裡,一定或多或少,是有她地位的吧?

  這般一想,羅令妤的含情目,就輕飄飄地撩向陸昀了。

  陸三郎:「……」

  被她看得心中微燥,又不自覺地想著她的唇。陸昀側過臉,拉開簾子想看看窗外。結果他才打開窗子不久,俊秀的面容與外頭街市一打照面,街市上有女郎不經意抬頭,口中訝一下,看著俊美郎君坐車走過。

  女郎脫口而出:「好俊的郎君!」

  一言才出,更多的女子看過來,看到車中郎君的側臉,女郎們的眼睛,齊齊亮了。

  陸昀「啪」一下,關上了窗子。

  陸昀:「……」

  「噗」,他聽到女子笑聲。目中隱怒看去,羅令妤捂住了嘴角。女郎捂著嘴,目中笑意不減,幾許狡黠戲弄如星光般在她眼中搖落:「世間女子多彪悍,我知道了,雪臣哥哥怕女子。」

  羅令妤非常感興趣:「雪臣哥哥是被女子追怕了吧?在女子手裡吃過不少虧吧?雪臣哥哥……和哪位女郎交情好一些呢?」

  她試圖打聽陸三郎的情史。她要是嫁給陸昀,她得知道陸昀之前有沒有和女郎……

  陸昀含笑看她:「妤兒妹妹沒有被郎君們追堵過麼?沒在郎君手裡吃過虧麼?妤兒妹妹……和哪位郎君交情好一大些呢?」

  他學她說話,讓羅令妤心虛窒息之餘,只瞪眼看他。而陸昀多敏銳,他壓著眉,一剎那就懂了——「羅令妤,你還真有情史?」

  羅令妤快速:「沒有!」

  陸昀看著她:「反應這麼快,明顯心中有鬼。」

  羅令妤:「……」

  她唇翕動兩下,目光閃爍,欲言又止。然而到底沒說話。眼見著,陸昀的臉色更淡了。

  ……

  就這般,兩人心思各異,停了車後,相攜跳下車。與陸昀一道站在山下,仰頭看山峰高聳入雲、崇山峻嶺掩在濃濃綠蔭間。羅令妤再扭頭看身後,見陸昀拿了水袋後,就囑咐車夫小廝們先行離去,約定了來接他們的時間。羅令妤瞪直眼,看陸昀走到她身邊,懶散的:「愣著做什麼?還不跟上我登山?」

  羅令妤打量他,郎君身形芝蘭玉樹般,走哪裡都會引人注目。他走過她,將水袋系於腰間,便一身輕,什麼也不帶地向山路走去。羅令妤:「哎……我們的僕人……」

  她回頭,看得到三郎囑咐後,車夫等人駕上車,打算回去了。坐上車的侍女靈玉等女,同情地望一眼表小姐,沖她揮了揮手。羅令妤瞠目結舌,萬萬沒想到陸昀說「登山拜訪名士」,指的真的是「登山」。而且是徒步,無行囊,無侍從,無車馬。

  哪怕出身落魄士族,羅令妤也是被人伺候慣了的女郎。第一次身邊連侍女都不留給她,羅令妤看看左邊走入樹林間的青年,再看看右邊驅車走掉的車馬。她咬著唇瓣,糾結半天,還是跑去追陸昀:「雪臣哥哥,雪臣哥哥等等我……」

  陸昀走得並不快。

  此山路比尋常山更為陡峭些,十八轉彎,很多地方路都沒有,只能扶著山石爬。連陸昀這個習過武的郎君走來都有些難,更何況羅令妤。羅令妤氣喘吁吁地追上陸昀,看他負手、面白,她卻很不高興。提著裙裾,跟在郎君後頭,羅令妤懷疑:「陸雪臣,你是不是耍我?」

  陸昀:「求我時就是『雪臣哥哥』,怪我時就是『陸雪臣』。妹妹這兩面嘴臉,真是讓我歎為觀止。」

  羅令妤心中惱了一下,硬著頭皮當沒聽到。她繼續懷疑地盯著他的後背:「你說帶我拜訪名士,可是這山路這般難走,我從未走過這麼難走的路。我們一路走來,連半個人影都沒見到。怎麼會有名士住在這裡?我不信。你是不是因為我之前得罪了你,所以故意捉弄我?」

  陸昀淡聲:「不是。」

  羅令妤從後拽住他的袖子:「那你告訴我嘛。」

  她嬌滴滴,拽他手臂時,胸脯若有若無地貼上他手肘。陸昀手肘挨上女郎飽滿的某處,一刻間便後背酥麻,整條手臂都麻了。山間溪水潺潺在腳下徘徊,陸昀心不在焉,腳下一空,差點落水。羅令妤連忙更緊地拽住他手臂,驚呼:「陸昀!」

  這一下,貼著他手臂的胸壓得更緊了。

  陸昀狼狽地踩著水走上了岸,還有心思想:哦,原來不冷不熱時,是叫他「陸昀」啊。

  他笑起來:羅令妤的嘴臉,嘖嘖。

  女郎不知他那複雜的神情是什麼意思,只見他低頭,掃了他自己與她相挨的手臂一下。羅令妤正要低頭,看他在看什麼時,他另一隻手卻環過來搭在她肩上,提著她將她轉個方向。半擁半抱,陸昀將羅令妤從溪水間的光滑石頭上抱到了平地。

  陸昀笑:「怕了你了。好,我這就告訴你。」

  「為了你們這個『花神』,建業的女郎們都在拜訪幾位名士。幾位名士都躲了起來,但其他幾位名士躲去哪裡,女郎們都有自己的關係能尋到。咱們這位王先生卻不一樣。王先生出自寒門,在建業並沒有什麼關係。他躲起來,也就不容易找到。而且這位王先生很絕,他一躲就躲到了山路這麼難走、從來沒人居住的山裡。許多女郎到這裡一看,見到這山路,就不想走了。是以來拜訪這位王先生的人很少,能讓你鑽個空子。」

  羅令妤在他懷裡仰頭,糾結萬分:「她們都嫌山路難走,走不動?」

  陸昀一頓,勾唇,慢悠悠道:「是啊。許多都走了一半山路,又退了回去。」

  羅令妤:這山路這麼難走啊……

  她心裡生怯,因想到了當日鐘山一行。建業的女郎們日常遊山玩水,已經是極擅走的了。她們那般能走,她拖在她們後面,氣喘吁吁,要不是顧著面子,早半路上逃了。而今陸昀說這山路比之前的要難走的多……

  羅令妤低下了頭,推開陸昀摟她的手臂,沉眉思量。

  陸昀等著她,目中藏笑。他知道羅令妤走不了,之前鐘山才多少點兒路,她都能一瘸一拐。而今這山路嘛,可比當初鐘山難度高了很多。羅令妤絕對克服不了。她這樣能坐絕不站、能站絕不走的人,讓她爬山,比殺了她還苦……陸三郎矜貴地等著,等她求他,然後他再背她云云……

  不想他只是轉個念頭的功夫,就見羅令妤挽了袖子,蹲下去,把她的裙裾尾撕了一大片,衣帶將裙子和腿綁在一起。她快速地整理她自己的衣著,在陸昀面前,幾下就將她繁複的、漂亮的衣服折疊。美麗的女郎成為了一個裝扮幹練的女郎。

  羅令妤充滿動力地仰望高山:「王先生住在山裡是吧?表哥我們快走吧!再難的山路也要走下去,王先生在等著我們啊。王先生乃是名士,千萬不可讓先生等久了,讓先生對我產生不好印象。」

  「寒門又如何?我不在意,表哥你也別在意。先生有才,即為尊。」

  羅令妤主動地走到了前面,還回頭與陸昀招手:「表哥,你快跟上啊。」

  陸昀怔愣,然後莞爾:「……」

  他想多了,錯以為羅令妤是柔弱的、走不了山路就不走的女郎。他的表妹,一提起這些名望、權勢,就動力滿滿,完全不需要他催。功利心重到如此專注的程度,全心全意地追求功利……羅令妤也是很專情的美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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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9-11-11 12:40 AM

第48章

  山路太險,有心無力。

  羅令妤鬥志滿滿,卻扛不過自己的體力。她本就不喜動,此時為了見王先生拼了命,然只走了不到半個時辰,就腿酸腳痛,嬌喘微微。小眉山與鐘山不同,鐘山是建業有名景致,為方便貴族人士登山,鐘山的山道修了再修。沒人來小眉山遊玩,小眉山的山路,可稱得上無。懸崖峭壁,淙水激流,下盤不穩者,頻頻摔倒。

  羅令妤走一段路,已經被陸昀扶了不知多少次。跟陸昀到一段路,眼見前路被掉下來的山石堵住,羅令妤迷茫。她走得滿頰濕汗,貼著身的春衫又熱又燥。而她的三表哥吊兒郎當地跟在她後頭,風過袍袖,玉樹臨風;他風流瀟灑的,立即去選美都可以了。

  見表妹回頭看他,陸昀揚下巴,示意她向上看。羅令妤仰頭,看到烈日下的峭壁上,垂下來一段磨損了不知多少的藤條。羅令妤一見之下,就想哭了:「雪臣哥哥,我們真要『爬山』啊?」

  她一介女流,手腳無力,體弱氣虛,竟然還要爬藤條去找王先生?

  陸昀微笑:「可以不啊。」

  羅令妤當即側耳傾聽他的高見。

  陸昀:「我們回去就好了。」

  羅令妤抿唇,瞪著她那個兩袖清風過的英俊表哥。陸昀根本不在意什麼「花神」,見不見王先生對他沒區別。他慫恿她回去,羅令妤卻不甘心就此放棄。其他女郎們走到這裡不願走下去,她和一般女郎可不一樣。

  羅令妤沉著氣,仰頭看掛下來的藤條,再低頭想一下。然後她漂亮的眼睛,就盯著陸昀了。陸三郎雲淡風輕,羅令妤嬌聲喚道:「雪臣哥哥,你一定有法子對不對?」

  陸昀笑了一下。

  他在外人面前不怎麼笑,在她面前,私下裡,卻是笑了又笑。郎君一雙桃花眼眸水流轉,一眉一眼皆是風情。陸昀向前走兩步,到攀著石頭靠坐歇息的羅令妤面前。羅令妤真是美人,為了方便走路,廣袖長衫被她整成了束袖衣裙,能挽起來的帛帶她都系了起來。美人目光秋波漾漾,仰著粉白面孔,期待地望著他——一眼又一眼,她又在使美人計了。

  陸昀垂眼皮,深深望她:「我可以背你。」

  羅令妤眸子微瞠大,正要歡喜道謝,就聽他下一句:「但是我背你的話,你的胸就會貼上我的後背。你那裡……你懂吧?」

  他說得很輕,眼睫覆下,幽深的眼睛直盯著她脖頸下渾圓豐腴的幾兩肉。羅令妤本沒有意識到什麼,她順著他的視線低頭,再看陸昀那眼神……羅令妤大腦猛轟如雷炸,一下子捂住自己的胸口。陸昀仍然低著眼,唇角一抹涼笑。

  羅令妤半晌才張口結舌:「我看錯你了!陸雪臣,你、你……你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偽君子!」

  口口聲聲說他「不好色」,可是眼睛卻總盯著她那裡看。她就說為何他與自己在一起,總是低著眼,原來……羅令妤臉青青白白,被陸昀弄得後退。可是她又用驚異的眼神看陸昀——他那下流的想法,何必讓她知道?他不說的話,她也根本想不到啊。

  陸昀看她將胸捂住,遺憾地歎口氣。郎君撩起眼皮,看向她那神色難看、顏色卻好的臉蛋。陸昀盯著她,輕聲:「那你要不要偽君子背你?」

  羅令妤:「……」

  在他意味深長的眼神下,羅令妤憋屈萬分,然後乖乖伸手,燦爛笑曰:「雪臣哥哥,你這說的哪裡話?我不介意的,表哥光風霽月,從不曾背著我辱沒我,我就欣賞表哥這般實話實話,與建業那些明明喜歡看我、卻又不敢多看的郎君一點都不同。」

  在陸昀開口前,羅令妤果斷攔話,不讓他說出來:「雪臣哥哥,你背我吧!我真的走不動了。」

  一個交鋒,二人四目對上,皆對對方的人品有了更深的瞭解。

  伏於郎君背上,她呼吸貼在他後頸上,果覺他後背肌肉僵了下。羅令妤紅著臉,側頭啐一口他的下流……陸昀後腦勺有眼睛一般:「你敢罵我?」

  羅令妤嚇得一僵:「沒有!」

  緊抱住他脖頸,羅令妤甜聲道:「你背我,我謝你還來不及。我才不會罵你。」

  ……

  溫香軟玉,世間沒幾個郎君抵抗得住。尤其是羅令妤這樣的美人。相貌近妖已不可求,她更是口齒伶俐,能說會道。若她喜歡,輕易便能博得人的好感。陸昀心中無數次在想:莫要信她,她騙人不吐骨頭。

  可是她伏於他背上,腿纏上他的腰,呼吸拂在他耳後。再有,那兩團雪玉一樣的……壓著他後背,陸昀攀著藤架登山,羅令妤又不好身子後傾加重他的負擔。女郎幾乎全身的每一寸肌膚都貼著他……陸昀的額上慢慢出了汗。

  山路難走,背著一個美人,更是步步維艱。水火交融一般的煎熬,虧得陸三郎忍功好,不肯讓羅令妤看他笑話,硬是堅持著。背上的美人拿袖子為他擦汗,體貼他一番,看看日上中天,羅令妤又抱怨:「都快晌午了……我們不會晚上都見不到王先生吧?雪臣哥哥,你能不能快一些?」

  知道這位表妹沒良心,可她這樣急切,陸昀臉還是冷了。陸三郎語氣怪異微酸:「滿腦子都是你的『王先生』……你可知我是推了旁的要事來找你?」

  羅令妤怔一下,聽出了他語氣裡的嫌惡。陸三郎是塊美玉,從來只能被人捧不能被人棄……羅令妤:「我……」

  陸昀打斷:「甜言蜜語對我沒用。」

  羅令妤面對別的郎君有無數好話等著,可是陸昀不信她的甜言蜜語。腦中打了結,半晌後,實在想不出話,羅令妤乾巴巴地寬慰他一句:「……其實我也是推了別的要事等你的啊。」

  陸昀微愣,臉側了下,眸光看到靠在自己肩上的女郎面孔。他低聲:「你當真是推了別的事等我。沒騙我?」

  羅令妤鄭重點頭。

  見陸三郎前一刻還滿臉沉冷,下一刻臉色就好了很多。他擦一下額上的汗,目色重新變得平和,人好似重新有了動力。他背著女郎重新上路,女郎乖乖地伏在他背上,一點負擔都沒帶給他。羅令妤是個雖然小心思多、卻也聰明的女子,知道什麼時候可以任性什麼時候需要忍耐……接下來一路,哪怕陸昀口口聲聲稱他不喜「甜言蜜語」「不好色」,羅令妤也柔情蜜意,誇得他春風得意,臉色極佳。

  到底是男人,難消美人恩。

  ……

  山路崎嶇,綠蔭如潮,皆是人間。

  二人就這般,時而陸昀背她,時而他累得不行,兩人又攙扶著走。等好不容易到山林間那處茅屋前,陸昀指給羅令妤看,羅令妤感動地抱著郎君的手臂,幾要哭泣。她和陸三郎一路爬山太不容易了,兩人磕磕絆絆在山裡繞了三個時辰……也就他們這樣的郎才女貌,能在如此狼狽後,喝口水,稍微整理一下衣容,就能去見人了。

  王先生的茅屋建在竹林深處。三兩間茅屋藏在竹林中,院中有童子簌簌地掃著落葉。郎君和女郎立在竹林入口,眼睛已經看到茅屋就在數丈外,然走過去,中間還隔了一個陣。幸虧陸三郎懂陣法。比起他們之前在山裡遭的難,王先生只在屋外用陣法攔了他們一下,已經太友善。已經到了這裡,陸三郎不再著急,慢悠悠地振振衣袍;羅令妤已經拋棄他的手臂,鬆開了他,向茅屋走去。

  陸昀嗤一聲,跟上。

  與童子好聲好氣地說一聲,待陸昀過來時,看到羅令妤面頰含笑、眼波流轉,美人望著那小童,童子臉漲得通紅,回答羅令妤的問題何等乖巧。陸昀臉色淡淡,瞥一眼童子和羅令妤,心想不到十歲的小孩子她都不放過。羅令妤已經扭頭,招呼他:「表哥,王先生有客人,他在與客人清談。先生請我們入室一見。」

  有外人在的時候,羅令妤一貫是中規中矩地稱呼陸昀為「表哥」。

  陸昀淡應了一聲,看到羅令妤眉目間的焦灼色。她與他使眼色,催他快些與她一道進去。因她聽到王先生有客人就心中大駭,唯恐旁的女郎已經登門。爬山這般辛苦,勞苦定要值得,若是旁的女郎先得了王先生的好感……羅令妤腸子都要嘔悔了。

  羅令妤扯著他袖子,殷殷切切地小聲催促:「表哥、表哥、表哥……」

  因陸昀與王先生相熟,乍然到訪,還需陸三郎介紹。與童子點過頭,陸昀才不緊不慢地領著羅令妤進屋。屋中果然已經有客人先登,陸昀和羅令妤從門口進來時,陸昀神色淡淡,羅令妤面上帶著得體的笑容。二人一道看去,看到王先生對面的蒲團上,站起了兩個人。陸昀和羅令妤的臉,在剎那間,都有些僵。

  陸昀語氣古怪:「……你怎麼在這裡?」

  羅令妤不知自己該不該喜:「周郎,好久不見!」

  因從蒲團上起身站起、迎接兩位客人的,一是陳王劉俶,一是羅令妤的「周郎」周揚靈。這兩人容色秀美,立在舍內如珠如玉,華光瀲灩間,羅令妤一時間連郎主王先生都沒看見。王先生一個普通相貌的中年男子,被劉俶和周揚靈襯得土雞瓦狗般灰撲撲。

  周揚靈和劉俶一同詫異地看著進來的陸三郎和羅令妤。周揚靈的目光與陸昀一對,陸昀臉色微變,盯著她卻沒說話。周揚靈心中緊張,因自己在宜城時見過陸三郎。雖自己貌似「女扮男裝」很成功,但在陸三郎面前,她仍然……見陸三郎眼神變化後卻沒吭一聲,周揚靈心中微松,這才看向陸昀身邊嬌麗明媚的女郎。

  周揚靈溫和一笑:「羅妹妹,我與你相約還編鐘之事,你卻說已有約。現在我知道了,原來你是與……這位郎君一道遊玩啊。」

  羅令妤尷尬的:「……」

  周郎病好後確實約她還編鐘,但一則她心裡不服氣陸昀當日對編鐘的評價,想她怎麼會不如周郎,便要多拖兩日想研究下周郎的編鐘;二則,陸三郎剛親了她,她心覺陸三郎對她有情,怕陸三郎要約她,她絕不會在這段時間赴別的郎君的約。最後,比起身世氣質風采,周郎還是沒有陸三郎合適……卻沒想到這就被周郎碰上了。

  羅令妤羞愧難言,低下了頭。

  劉俶也看著陸三郎:「你與孤說,你,有事,不見孤。」

  陸昀鎮定的:「……帶表妹見王先生,也是事。我沒哄你。」

  劉俶和周揚靈一道看著他們,看他們的眼神,像是他們兩個拋家棄子,狼狽為奸一般。此場景實在尷尬,陸昀和羅令妤各自與人說自己有重要事走不開,沒想到失意的兩人走到了一起。那兩人找王先生清談,還碰上了走到一起的陸三郎和羅令妤。

  羅令妤默默地站到了陸昀身後,讓陸昀去承受對方不贊同的眼神。

  王先生左看看,右看看,哈哈大笑:「有趣有趣,我知道雪臣和公子關係好,沒來到周郎與這位……女郎也相識。看來大家都是自己人,快坐快坐吧。」

  周郎?

  陸昀不動聲色地撩周揚靈一眼,周揚靈淡定的目下藏著幾分慌亂,向他懇求地望來幾眼。陸昀頓一頓,再看向周揚靈旁邊的陳王劉俶。劉俶端坐蒲團,聆聽王先生的高見。乃因陸昀不陪他,他想起自己幾日前見過的同樣有才人士周郎,這才走到了一起。劉俶卻不知道他身邊的少年,正是他苦尋多日、想要借之聯姻的周潭女兒,周揚靈。

  再是,羅令妤忐忑地、不安地,偷偷看周揚靈……

  陸昀心中微怪,皺了下眉,微疑惑羅令妤為何看周揚靈的眼神那般熟悉……他尚未想通,王先生的話已落,笑著問起「諸位高見」,羅令妤將目光從周揚靈身上移開,開始答覆王先生。

  清談之風,一問一答,一辯一解,乃時下探討學問最受歡迎的方式。

  幾人均加入談話中,劉俶不開口,陸昀也不開口,不斷說話的,反倒是羅令妤與周揚靈。

  幾人之間的氣氛,又和諧,又奇怪。

  ……

  羅令妤到底從不在專業技能上輸人一等,周郎言談沉著溫和,她則妙語不斷,討好王先生。一下午的時間,王先生對之前不相識的周郎,和陸三郎的表妹都有了些好感。日暮西垂之時,此話題的清談告一段落,王先生意猶未盡,邀幾人留在山中歇腳。

  這本就是羅令妤的目的,羅令妤自是喜不自勝。

  王先生和藹地看著這位女郎:「我這山中清苦,什麼也沒有。女郎出身士族,出入皆有僕從相隨,若是適應不了這裡,當可直言。」

  羅令妤笑道:「先生說笑了。我最慕先生這般閑雲野鶴般的生活,住在山中自得自樂,我怎麼會不喜?我雖然出身是士族,但我幼時家中有變,也是吃過苦的。」

  陸昀在一旁拂了拂自己衣袖上的灰:「……」

  王先生大感興趣,問起羅令妤的際遇。羅令妤便把幼時汝陽出事、汝陽羅氏皆亡,自己孤苦伶仃帶著妹妹投奔南陽羅氏的故事繪聲繪色地講了一遍。幼年時吃過多少苦,寄人籬下多少自卑……待她故事講完,周揚靈和王先生看著她的目光,已經唏噓而憐愛。

  周揚靈柔聲:「妹妹辛苦了。好在你今日已經苦盡甘來,陸三郎乃是建業出名名士,陸家又勢大,當能護得你,再不必受顛沛流離之苦。」

  羅令妤目色黯黯地點頭,然後回頭對陸昀一笑:「三表哥對我還是很好的。」

  陸昀:「……」

  待走出去,陸昀才低聲問羅令妤:「你那故事幾分真幾分假?」

  羅令妤嫣然一笑,自然不會告訴他實話了。兩人推搡間說話,走在他們後面的劉俶和周揚靈若有所思,均在想這二人的關係,似不一般。

  ……

  羅令妤說自己的悲慘遭遇,乃是為博同情,半真半假。南陽離建業那麼遠,王先生又不會跑南陽打聽她過的什麼日子。南陽自是落魄,但貴族女郎該學的、該有的,羅令妤這般慣會為自己爭取的人,從來不缺。她長這般大,是從來沒有幹過粗活,沒有在侍女不在的時候自力更生過。

  但是大話已經說了出去,羅令妤不敢去王先生跟前表現自己如何能吃苦,怕自己漏了陷,她只好先把自己折騰明白。研究著井水之類東西,羅令妤回憶以前侍女照顧自己的樣子,摸索著給自己打水、燒水,想洗浴一下。白日跟陸昀爬了那麼久的山,一身臭汗,她下午時就快受不了了。

  陸昀那邊卻是和王先生吃了茶,交換了下他們對花神選女郎們的評價。陸昀心中懷疑羅令妤話的真假,便想去看熱鬧,看羅令妤如何在沒有侍女的情況下自力更生。兩三間茅屋而已,他到羅令妤屋門口,正要敲門,身後一聲咳嗽。陸昀扭頭,看到是扮作男兒郎的周揚靈。

  周揚靈:「三郎,我有話跟你說。」

  陸昀走得離羅令妤屋子遠幾步,後背是籬笆,他目中生趣,問周揚靈:「劉俶呢?」

  周揚靈:「我尋了藉口,說我體寒,讓他幫我燒些熱水。公子見過我體虛暈倒的時候,便信以為真,我才有空過來尋你。」

  陸昀似笑非笑:「他一直在找你……沒想到你就在他面前。」

  周揚靈微赧然,拱手如男兒般作揖道:「我說的便是此事……不求三郎幫我遮掩,只要三郎不將我身份告訴公子便好。公子與我父親滿心都是聯姻,我卻覺不必如此著急。我蒲柳之姿,不敢耽誤公子終身大事……」

  陸昀淡聲:「你是怕劉俶耽誤你吧……你扮作男兒,是要做什麼?」

  周揚靈:「為寒門子弟做些事。我今日來尋王先生,便是聽說他出自寒門,我想說服他,與他一道辦私學。公子也很支持此事,才願意帶我來找王先生……我只是不想讓公子知道我是我而已。請三郎助我。」

  陸昀漫不經心:「你父親若是知道你……」

  突然,他聽到前不遠的茅草屋內傳來女子一聲尖叫聲。陸昀心一緊,聽出是羅令妤的聲音,當即跨前幾步,推門而入。周揚靈同樣跟著他,焦急地探查羅妹妹怎麼了。

  屋中地上扔著粉粉白白的衣衫裙子,面前木桶熱水汩汩。羅令妤赤著身,白著臉站在木桶前,蒼白著眼往後退。不妨她的房門突然被推開,陸三郎和周揚靈一道進來。兩人進來,一道看到女郎赤身裸體,站在他們面前……女郎長髮垂至腰,纖肩細腰長腿,胸脯圓潤如蓬雪。那般妙盈盈赤著,楚楚動人,引人遐思……

  陸昀:「……」

  周揚靈:「……」

  羅令妤:「……」

  羅令妤一聲更大的尖叫,慌張地蹲下,拿自己地上的衣衫擋住自己的身體。她呆滯著,驚懼無比,目中羞怒、淚光點點,瞪向那兩人:「……誰讓你們進來的!」

  她、她……她一下子被兩個男的看了身子?!如何活?!

  想一頭撞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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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9-11-11 12:41 AM

第49章

  此年代無名節之說,並不是說被男子看了身子就是那個男子的人,而是都被一個男子看了身子……不嫁給他,無法甘心。

  羅令妤更倒楣的是,她一下子就遇到兩個。

  她抱著衣物跪在地上,涼風因推開的門從外拂來,月光也照在進來的兩人面前。她瑟瑟望去,陸三郎俊雅瀟灑,周郎清秀爾雅,皆是世間難求的美男子。她卻被嚇得眼中含淚……

  然眼看著,周郎面色只是愕了一下,整體卻還好;陸昀的臉色卻是猛變。羅氏女都來不及看清他的臉色變成什麼樣,就見他忽地轉身,摔門而走。門板甩出一層灰,嗆得屋中人更難受了……如經晴天霹靂一般,陸昀的突然摔門而走,帶給羅令妤無限打擊。

  原本六分真四分假的眼淚,在他轉身後,變成了九分真。

  羅令妤委屈萬分:他、他……他看光了她,怎能就這樣走了?!一聲不吭,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混蛋男人!

  心中酸澀感難言地湧上,瞬間就擊得羅令妤渾身難受,毛孔皆被堵住一般。她對陸昀的期待,到底比旁人更多一些。他之前明明還親過她,此時卻不理她。她盯著被甩的門,跪坐在地上,兩行涼淚滴落……周揚靈走過來,蹲在她身邊,剛露出遲疑的神色,就見羅令妤嚶一聲,撲在她懷中哭得發抖:「嗚嗚嗚……我怎麼辦……」

  周揚靈被她靠過來,脖頸沾上女郎臉上的淚。她一僵後,摟住懷中女郎的肩,柔聲安慰:「沒事的……」

  羅令妤哭得喘不上氣:「我被你們兩個一起看光了!你們兩個!」

  周揚靈:「……」

  羅令妤本是洗浴前,被橫樑上掉下來的一條蛇嚇得慘叫。陸昀和周揚靈進來後,她再被這兩人嚇住。陸昀的甩門就走讓她難過十分,周揚靈撐著面子幫她用木棍提走蛇,還得安慰這個哭個不停的女郎。周揚靈無法離開,因羅令妤不放開她:陸三郎說走就走,她沒了指望,怎能把周郎也弄走呢?

  陸昀從女郎的屋舍出去,沉默不語,滿腦子卻都是方才所見,隨意一瞥。在她拿衣服擋身子前,因男人的直覺,陸昀將她看得一清二楚。哪裡瘦,哪裡胖,哪裡凹下去,哪裡凸出來……她肌膚那般白,泛著一層柔和的光,烏黑濃稠的髮絲蓋住後背,卻擋不住她的身前。

  赤腳如鴿羽,她立刻蹲下,惶恐不安地瞪大點墨一般的眼睛,向他看來。

  那一刻,陸昀全身血液凝固,不受控制地向下流去。他被美色所惑,他的眼睛離不開她。她赤身站在他面前,沒有單薄春衫的阻擋,脫去了一身勢利、自私的缺點,她是那麼的美。美得讓他難控,讓他心中生氣狠厲的想法——想要撲過去,將她壓在身下,全然不顧地掠奪她,侵犯她。

  那一瞬間男人的劣根,讓陸昀狼狽地掉頭就走。

  他不敢待在那裡,他怕他克制不住……明明只是一個一身缺點的小女子,他該厭她嫌她。可他頻頻將目光盯向她。他尚沒有弄明白自己在想什麼,他不甘心被她美麗的外皮所騙。可是他又……陸昀出了屋,被冷風一吹,腦中瘋狂的燥意卻退不掉。

  因王先生這裡的房舍少,陳王劉俶與陸三郎便睡了同一屋。幫周郎打了水,仍等不到周郎回去,陳王便先回自己和陸三郎的房舍。劉俶才在屋中坐下,便看到陸昀推門進來。郎君眉目間神色狼狽,行走間不復往日的閑然,而是如被人追趕般的急切。劉俶甚至在他臉上捕捉到一絲赧紅……劉俶不待細看,就見陸三郎提起案上的茶壺,連茶杯都不用,仰壺牛飲。

  劉俶訝住:「……」

  陸三郎出身名門世家,他不光假清高,他還有一身的貴族病。第一次見到陸三郎這麼毫無風度地拿茗茶來牛飲,劉俶目中興味。

  見陸昀喝完了一壺茶,下頜上沾著水,衣領口也被弄濕,目中也似被水打濕。這幅失魂落魄地樣子,襯得陸三郎雋永面容幾多秀色可餐。只見陸三郎坐下,怔忡片刻後,喃聲:「周郎沒有回屋?!」

  幾間房舍離得這麼近,外面有什麼動靜都會聽得一清二楚。劉俶慢慢答:「沒。」

  眼見的,陸昀臉色又變了。陸三心裡猛頓,暗道糟了。他知道周揚靈是女子,但是羅令妤並不知道。周揚靈的外表極具欺騙性,以他那位表妹的眼光來看,此時他一走,羅令妤說不得會哭著嚷著要嫁周揚靈……劉俶沒與陸昀打探出一句話,就見他這位好友突然站起來,又開門出去了。聽聲音,是往他表妹那邊屋子去了……

  劉俶若有所覺,垂下眼睫:陸昀對他那位表妹,好似越來越上心了。

  羅令妤正纏著周揚靈哭。她已經從地上,被周揚扶到了榻上,用錦被將身子蓋住,羅氏女撲在床上嗚嗚咽咽,哽咽連連。看她哭成這樣,周揚靈自然不會離開了。周揚靈坐在榻上寬慰她良久,羅令妤卻看著越來越傷心。實在無法,周揚靈破釜沉舟:「妹妹,其實你不必哭。因我是無法……」

  「砰!」門再被推開。

  縮在被窩裡的羅令妤抬起淚目,看到門口站著去而複返的陸昀。她看到他更加委屈、生氣,扭過臉,繼續滴答地掉眼淚。周揚靈起身,見陸昀眼睛瞥向她,淡聲:「周郎,你先出去。我來哄哄我表妹。」

  羅令妤聞言立即拒絕:「不要!周郎我不要你走……」

  陸昀沉著臉:「出去。」

  周揚靈實際松了口氣,陸昀若是不回來,為了讓羅妹妹不要哭了,她就只好暴露自己的女兒身了。陸昀回來得恰到好處,周揚靈給他一個眼色,示意羅妹妹嬌柔,讓他好好安慰。周揚靈在羅令妤不願不舍的目光下離去,陸昀關上門,走到榻邊坐下。郎君修長的手伸出,將榻上女郎攏成一團的被子向下一扯,羅令妤千嬌百媚、淚光點點的小臉就露了出來。

  她淚眼婆娑,還用力地瞪著眼看他。

  陸昀一時竟覺得這個自私的女人很可愛。

  知道她心有怨氣,陸三郎從來言簡意賅:「周郎出身寒門。」

  羅令妤:「……」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相克相生。陸昀便是羅令妤的剋星。周揚靈寬慰了她那麼久,她都越哭越厲害;陸昀一句話就點中她的七寸,讓她張口結舌,眼淚也縮了回去。

  陸昀扯嘴角,嫌棄地用袖子,給她抹了抹臉上的淚。不用暴露周揚靈的女兒身,只要讓羅令妤知道周揚靈是寒門出身,他這個嫌貧愛富的表妹,就不會想嫁周揚靈了。被兩個男子一同看光身子的事……他的表妹就能調整過來心情了。

  羅令妤慢慢從榻上坐起來,瞪著他:「你怎麼知道他是寒門出身?周郎都沒有跟我說過。」

  陸昀簡單的:「你不信,大可問她。」

  羅令妤見陸昀懶得多說,這一下,不得不信了。她頓時受到的打擊更大,周郎那般好的氣質,那般好的脾性才學,卻是出身寒門……而陸昀這個壞男人,竟然是頂級世家的郎君。老天真是不公!她自是想嫁入豪門,身子被看光的事重要不重要,只看對方是誰……一下子,羅令妤從兩個選擇,重新降回了一個。

  陸昀似笑非笑,袖子拂在她眼角。他伸指扯著她漂亮的臉蛋拽了拽,戲謔又嘲諷:「不想嫁他了?」

  羅令妤叫了一聲,推他的手。她臉被他拽得好痛,感覺他在發洩怒火什麼的。羅令妤心虛地「嗚嗚」兩聲,也不想跟陸昀討論「嫌貧愛富」好不好。她心中開始糾結,彷徨:周郎其實好拿捏,陸昀卻非常難搞。

  陸昀是她見過最難搞的男人。

  甚至她想著你親了我、你看光了我,你就應該娶我……這樣的話,羅令妤都有些羞於啟齒。總覺得只要她一開口,她就會輸給陸昀一樣。就好像她用對待別的男人的手段對付他,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嫁給他。誠然她確實半推半就,但她不想被陸昀看輕。

  不想被陸昀用「你果然是為了嫁我不擇手段」的眼光看。

  她不太在乎旁人怎麼想她,她明明已經在陸昀面前一次次露出真面目……她卻憋著心口那股氣,不肯承認她就是他心中所想的那種小人。

  到頭來,陸昀不說娶她,羅令妤也不問。被郎君擦淚,羅令妤低著頭,在陸昀面前也哭不下去。然而被陸三郎擁抱的感覺還是很好,他給她擦眼淚,為她蓋被子讓她睡。羅令妤看到他低俯的眉目,眼中溫情可見。女郎手拽緊被角,被他看得紅了臉。她有一種他在寵愛她的感覺,這感覺竟讓她得意又快活……

  到底她是虛榮的女郎。能讓建業鼎鼎有名的「玉郎」私下裡用這種眼神看她,羅令妤覺得自己沒白來建業。

  帳簾垂下,籠住榻上的女郎。在陸昀走之前,他的袖子被帳中伸出的一隻手扯住。羅令妤沒忍住,側臉壓在手背上,她支支吾吾地問他:「雪臣哥哥,你看了我的身子……你那第三個要求,真的不打算這時候用麼?」

  她話中暗示滿滿。

  陸昀一聽即懂。

  他回頭掀帳俯身,再次手指搓著她的臉。指尖膩滑,暗夜香氣浮動,皆是她的氣息。他心中難得一蕩,意味深長道:「不急……妤兒妹妹,咱們……來日方長。」

  來日方長?

  羅令妤臉躲回了被窩中,陸昀熄了燭,女郎閉上了眼——來日方長……他是變相承認他動情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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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9-11-11 12:42 AM

第50章

  山夜清寒,夜中入夢,如臨湘水畔,仿先古,見巫山女。旦為朝雲,暮為行雨。巫山女以雲作衣,以水作屨。她曼然行于暗夜幽深處,垂目涕泗,雲霧寥寥。雲霧漸散開,那女身回身,擋住胴體的雲煙散開。她露出那美豔絕倫的面孔,眼如清水般,隱有淚光閃爍。

  她露出柔弱的、自憐的笑,明月雲開,她美麗聖潔的身體一步步向他走來,擁著他。

  她的面容,熟悉得讓他滿心驚駭……

  翌日,陸三郎起的最晚。陳王等人連早膳都吃過了,羅令妤又有了精神討好王先生,陸三郎才姍姍來遲。羅令妤悄悄望去,見不過一夜,陸三郎就如被女妖精吸了精似的,面色過白,耷拉著眼,眼下還有兩團烏青。

  王先生見狀,唏噓道:「該是門戶粗陋,怠慢了陸三郎。」

  陸昀默然。

  他總不能說昨夜發生了一些意外,以至於他輾轉難眠?

  想到此,他心中暗恨暗惱,冷目乜向羅令妤。卻是羅令妤已經將目光從他身上收回,女郎睫毛幽幽顫,不斷地偷看周揚靈。周揚靈冷靜的,承受著羅妹妹一眼又一眼的打量。她耐性極佳,但羅令妤一眼又一眼地偷瞄她,連陳王劉俶都發覺了。

  劉俶看看這幾個人,只見羅女郎多瞧周郎幾眼,陸昀的臉就沉上幾分。可是陸昀也不吭氣,就那麼盯著羅女郎。

  陳王殿下後知後覺,總覺得過了一夜,自己好似錯過了許多精彩故事。

  羅令妤是心中嘀咕,同時懊惱。她悄悄看周郎,是不敢相信周郎這般俊俏,居然是出身寒門。寒門竟然能養出周郎這般沉斂的氣度麼?真是太可惜……若是周郎也是士族郎君,她就不必在陸昀面前憋屈了。周郎的脾氣,比她那個忽冷忽熱的三表哥好多了……她心中甚至對自己的「嫌貧愛富」有幾分嫌棄,覺得自己辜負了周郎對自己的好。

  羅令妤心中對陸三郎也盛滿了抱怨。

  周揚靈在羅令妤眼中是一個十分好脾氣的郎君,羅令妤不斷地偷看她,趁王先生不注意,周揚靈抬眼,對羅令妤笑了一下。羅令妤當即微慌,垂下眼暗自告誡自己:周郎出身寒門,不是良配,我不可給周郎誤會暗示……

  這般一想,更覺得自己是壞女子,愧對周郎。

  陸昀:「……」

  她又在勾勾搭搭。他覺得自己在羅令妤眼中可能是個死人吧。

  然這還沒有完。

  早上在王先生這裡用了膳,幾人卻打算告辭,不想繼續打擾先生了。陸昀到底和王先生相熟,留下跟王先生聊了些話。臨走時,王先生高興,甚至送了陸昀一竹筒琴魚。王先生愉悅無比地摸著鬍鬚,與好奇的羅令妤介紹:「女郎來自南陽,當沒見過這種小魚。琴魚是我幾位好友從琴高河帶來的——古有琴高者,騎魚上碧天。琴魚雖小,味道卻毫無葷腥,極其鮮美。」

  「此魚可與『湧溪火青』茶一道泡入沸水中煮茶。沏茶時,魚落茶中,綠霧繚繞,茶青魚搖,甚是靈動。」

  羅令妤驚訝地瞪大美眸,興味十足地低頭看先生送給他們的竹筒,咂舌笑:「魚泡在水裡當茶喝?聽著嚇人,我可不敢。」

  王先生大笑,指著陸昀:「那是女郎你沒喝過,不知此茶之雅。陸雪臣是煮『琴魚茶』的高手,你讓你表哥泡給你喝,你便知道我說的意思了。」

  陸昀煮茶?

  羅令妤望一眼陸三郎,陸昀不動聲色,坐在坐榻上,袖擺放於膝頭,袖中伸出的指乾淨修長。陸三郎的手與他的人一般好看,但是羅令妤可從未見過陸三郎煮茶。自她認識陸昀,陸昀身邊所有事都是侍女僕從們在做,她從沒見過陸昀煮過一點兒茶葉。

  自然,名門郎君也不會閑的無事泡茶給她喝……羅令妤心中又羨慕了一把名門氣概。若她能嫁入陸家這樣的豪門世家,她也再不煮茶了。她也要與她的三表哥一樣明明煮茶極好,卻從來不見動。

  陸昀察覺到她的目光,瞥來一眼。

  羅令妤心慌地想到昨晚的事,低下了頭。

  因王先生要和兩位郎君說些政事,羅令妤被使個眼色後,就跟周揚靈離開了。等陸昀和劉俶從屋中出去時,恰看到靠在籬笆上,周揚靈低著頭,將一個青錦福袋交到羅令妤手中。羅令妤不肯收,周揚靈便柔聲:「妹妹別怕,昨夜驚擾了你,我心中甚愧。想了一夜,為向妹妹致歉,我便將我母親曾為我求來的護身符送給妹妹,保佑羅妹妹平安一世。」

  「妹妹不要怪我昨夜驚擾之事了。」

  羅令妤刷地紅了眼:「郎君,我、我……」

  她嘟囔著:「你對我這麼好……」

  周揚靈:「這是我該做的。妹妹昨夜受驚了,以後夜裡記得從內栓上門……」

  羅令妤捏著手中的護身符,紅著臉聽周郎溫聲叮囑。她面容羞紅,心中卻巨震。世間怎有郎君寬厚至此?她記得她也不曾對周郎多好,她僅僅將周郎看作可選目標,周郎卻如此照顧她。不像陸昀那樣總是弄得她面紅耳赤,周郎的關心如春風般,毫無攻擊性,卻讓她動容……

  羅令妤仰目,眷戀的目光盯著周郎俊容——周郎生得這麼好看,脾性也這麼好,他怎麼就出身寒門呢?

  果然世間好事難成雙麼?

  不遠處站在角落裡看她們兩個的劉俶和陸昀臉色都很奇怪。劉俶眯眸,心中微不舒服,暗想陸昀這表妹真是禍害,如前朝禍國殃民的妖妃一般。每個郎君遇上她,都要為她失失神,留留情。前有他那好友陸昀,後有這才認識沒多久的周郎周子波。

  陸昀則是心裡很奇怪:明明周揚靈是女子,本沒什麼。明明羅令妤愛慕權勢,更沒什麼。但她兩位女郎依依不捨地在那邊抒情,怎如此刺眼?

  讓他心裡不安?

  ……

  羅令妤這一次是真的對周郎上了心。周揚靈對她說話太溫柔,對她太好,她心裡羞愧,下山回到陸家後,就連忙派人將編鐘送還給了周揚靈。歸來的侍女說起周郎給她們還禮了一些新奇的小物件,送給羅妹妹玩耍。一排十二個顏色鮮妍的陶瓷小人擺在小幾上,羅令妤把玩得愛不釋手。

  然後掩袖哀愁,幽怨無比:「他如何就出身寒門呢……」

  嫁了他,地位無法得到提升,羅令妤是萬分不願意。可是她依然很彷徨……

  餘下來幾日,陸昀又抽時間,帶羅令妤拜訪了其他幾位名士。建業女郎之間的「花神」爭得厲害,一會兒陳繡排第一,一會兒平甯公主劉棠也能竄到第一去。各家女郎使勁手段,不光比臺上才藝,還比台下的手腕勢力。在陳繡和劉棠爭第一時,羅令妤漁翁得利,默默地突破而出。越來越多的郎君、女郎被陳繡和劉棠兩個有權有勢的女郎弄得焦頭爛額、不知給誰「甲上」,最後乾脆都給了羅令妤——

  羅氏女那晚所編的《奔月》,不光讓連七娘成為建業舞坊間近期最受歡迎的供舞者,還幫她自己驚豔了無數郎君。

  郎君們約好去舞坊想看連七娘再跳一遍,連七娘跳了後他們又覺得新奇過了,甚為無趣,不如那夜的感觸好。這般一想,自然覺得羅娘子一定是當晚安排妥當,才讓舞驚豔了他們。這份心性才能,當許「甲上」。

  五位名士在諸位郎君女郎們投選後,也給出了自己的答案。既意外又不意外,今年的花神,陳繡落敗,第一次靠公主身份參選的平甯公主也沒拿到第一。拿到第一的,是陸家那位新來的表妹,羅令妤。

  「羅娘子便是今年的花神了?」

  諸郎想到那女郎風采,自是歡喜。諸女失落後,念起羅令妤的美貌,也默默服氣,自忖比不過。這樣的花容月貌,比之前幾年的才女陳繡,作「花神」不知道合適了多少倍。陳娘子連續三年都是「花神」,眾人都說這是名士們偏袒的緣故。今年「花神」選出了個大美人,大家都比較滿意。

  平甯公主得知這番答案後,失望一瞬後,就真心為羅令妤高興。反是她兄長陳王劉俶讓人提醒她:「你當初參選那『花神』,就是被羅令妤拿來當跳板,針對陳繡了。此女有利用你之心……日後與她相處,你小心些便是。」

  劉棠呆住:……可是羅姐姐沒有害過她啊,僅僅是慫恿她參選「花神」。這種利用,該不該計較?

  劉棠心裡略微不舒服之時,陳繡那邊是極大的不舒服。陳娘子回家大哭了一通,分外不服氣。陳大儒被女兒哭得焦頭爛額,陳家一家人正收拾行裝準備離開建業,女兒這麼一鬧,陳大儒乾脆要提前日子,領著女兒走。陳繡這下鬧得更厲害了——建業乃南國國都,物象風流,她才不願離開這裡,跟父親去什麼鄉野治學問。

  各自鬧騰時,陸家是最高興。陸家萬萬沒想到表小姐能拿回一個「花神」,以前陸家嫡親的大娘陸清弋未婚時,參選了那麼多次「花神選」,可從未當過「花神」。花神是要被名士畫入仕女圖,美名傳遍天下的……陸老夫人親自見了羅令妤,賞了一通;整日忙著遊山玩水的陸英也詫異這個侄女的厲害,又賞了一通;再是陸夫人同樣很高興,羅令妤是他們家的表小姐,得到的名聲也是陸家的,陸家多少年沒有女孩子出過風頭了……賞!

  陸夫人看著羅令妤和自己家裡的三郎,覺得二人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的一對。只要自己兒子不要總插手進去。

  「花神」的榮耀一到,羅令妤連走路都快飄起來了。

  入春時節,花朝日,羅令妤領著建業名門女郎們一道拜花神、賞紅。當日眾人遊玩于華林園,無論是祭神還是燒香,事事以羅令妤為先。各色女郎皆是廣袖長裙,羅令妤在最前。郎君們隔水而看,見女郎們如仙娥一般,百般美麗,都是看呆了眼。

  尤其是今年的「花神」,美目盼,巧笑倩,身段婀娜風流。女郎或坐或立,都吸引著諸人的目光——

  「羅妹妹這樣子,倒真像是花神下凡。」

  「今年選對人了。」

  「一會兒我要與羅妹妹多說兩句話!」

  齊三郎齊安立在人群中,如同被點穴了一般一動不動。齊三郎已經看癡,他呼吸紊亂,緊盯著隔岸眾女最前方的那衣袂飄揚的女郎!她初來建業那日,便如神仙妃子般立在碼頭,已是極美。今日她盛裝而扮,更讓他渾身血液僵住,全身每處都在叫囂:羅妹妹、羅妹妹……羅妹妹!

  諸位郎君隔著一道溪,點評著對面案上祭拜花神的一眾女郎們。幾位名士已經坐下,鋪開宣紙,開始作畫了。他們當作仕女圖,記下每年的花神。名士的仕女圖傳頌天下,流傳千古。此芳名萬世流傳,女郎們看到名士在作畫,心中一緊,望向羅氏女姣好的面容時,都有些悵然若失。

  陸三郎也來作畫。

  他作畫時,身邊圍了許多郎君女郎。竊竊私語,陸三郎的畫沒作完,已經被解出了許多涵義。看陸三郎側容俊冷,高貴清冷,郎君女郎們也紛紛技癢,讓人鋪宣紙作畫。隔著一道水,羅令妤坐在涼亭中看對面的郎君,她一眼看到坐在幾案前提著筆的郎君。羅令妤翹唇——

  陸三郎,哼!你心裡瞧不起我,還不是要給我作畫?

  花朝日這天熱鬧十分,不只女郎們來掛紅,郎君們也來討好女郎們。這麼熱鬧的節日,幾位公子也過來摻一腳。陸二郎原本站在自己的弟弟後面,滿目帶著贊許笑容,盯著三弟給羅表妹作畫。不想陸顯一抬頭,看到了人群外同樣盯著羅令妤、目色深幽的少年衡陽王。

  陸顯一驚,連忙從三弟身邊離開。

  劉慕把玩著腰間玉佩,饒有趣味地盯著岸對面那涼亭中的女子看。平時還好,今日女子們各個盛裝,就將羅令妤的美豔襯了出來。羅女郎平時已是美麗,但她最適合的,其實是盛裝,因她眉眼明豔,麗色逼人,美而帶份攻擊性。平時她藏著自己的美,今日完全釋放……劉慕提筆,筆在宣紙上一劃。

  他才劃一道,旁邊就多了一個人,手肘撞了他手裡狼毫一下。劉慕筆上的墨在雪白宣紙上沉重一劃,他動筆第一下,這張紙就毀了。

  劉慕:「……」

  他眼若噴火,瞪向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陸二郎:「你有病?!看不見孤在作畫?」

  陸顯心想正是看見了,才不能讓你畫啊。在夢中羅表妹這一次並不是「花神」,你為寬慰羅表妹,還特意給羅表妹作畫;甚至為了討好羅表妹,你還跑去找我三弟給羅表妹作畫。我看出你討好羅表妹的心了,但是你怎麼就找我三弟給羅表妹作畫呢……陸顯道:「其實人物畫每個人都畫,沒什麼意思。公子心性自與俗人不同,美人有什麼好,還是畫畫山水吧。」

  劉慕面無表情,捏著筆桿子的手顫抖:「……」

  陸顯當沒看見衡陽王壓迫過來的森寒目光,非要站在衡陽王身邊,幫劉慕指點四下風景:「你看今日都沒有人畫這山水,山水通靈,多可憐……」

  沒人畫這山水,是因為今天大家都在畫仕女圖!劉慕真是想不通,這個陸顯之前跟他推銷他羅表妹,現在自己才有點好感,陸顯就來破壞他的心情,如蒼蠅般在他耳邊嗡嗡嗡噁心他。陸家的郎君,怎麼如此討人厭惡,還渾然無知?

  陸二郎抓緊時間弄得劉慕臉黑如蓋,不得不照陸二郎的提示,開始畫什麼山水畫。陸二郎滿意地盯梢時,旁邊傳來齊三郎的說話聲。齊三郎非常赧然:「二郎,上次讓你幫我問的事,你問清楚了麼?」

  陸二郎茫然:「什麼事?」

  齊三郎微微著急,提醒他:「就是我想讓羅妹妹做側室的事啊!」

  陸二郎微滯:……他已經忘了這事了。怎麼齊三郎還記得?

  一旁的劉慕目色陰陽不定,意味深長道:「陸二郎,你是跟多少人推薦過你表妹?你就這般怕她嫁不出去?」

  陸二郎看眼期盼盯著他的齊三郎,再看眼一旁不高興地劉慕,陸二郎唇動了動,說不出話:這誤會大了……陸二郎忍不住扭頭,向人群包圍中的陸三郎看去。這一看,卻見陸三郎人已經不在了。陸二郎連忙詢問下,才知一個侍女倒酒時弄髒了陸三郎的袍袖,陸三郎去換衣服了。

  郎君們這般回答,面上帶著男子那種心知肚明地、似是而非的笑。

  陸二郎:……懂了。三郎又被女子用這種招數纏上了。

  陸顯心中苦澀:為何三弟和羅表妹,各自都能吸引一群異性環繞呢?當他辛苦忙碌時,誰知他的苦?

  陸顯只好先隨意找藉口打發齊三郎幫他找個人,他自己則心裡不安,匆匆過岸找羅令妤,想跟羅令妤提個醒,讓羅表妹萬萬不要糊塗被齊三郎纏上。羅令妤坐在亭子裡折花,唇角噙著自得而閒適的笑。猛聽到身後腳步聲,她從花後探出半邊身,看到陸顯匆匆上了廊子。

  陸顯先看四周有沒有人注意這裡,才低聲問羅令妤:「沒人跟你提過納妾的事吧?」

  羅令妤怔住,仰頭:「……納妾?納我麼?」

  她懵然問:「誰跟我提……三表哥麼?」

  陸顯:「……三弟已經跟你說過了?!」

  他自是想到自己常見陸三郎和羅令妤在一起,就以為陸昀已經跟羅令妤提過這事。

  而羅令妤顯然領會成了另一個意思,她突得站起,美目藏怒:「他要納我當妾?!憑什麼?!我與他那般,他竟這般辱我?二表哥,陸雪臣在哪裡?!我要問他要說法!」

  陸顯:「……什麼叫『你與他那般,他竟這般辱你』?」

  感覺哪裡很奇怪,好像表妹誤會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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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9-11-11 12:42 AM

第51章

  坐于涼亭,滿心寒澈!

  羅令妤萬萬想不到陸昀會如此對自己——他與自己曖昧來去,幾番撩撥自己,惹她心起波瀾,心生希望。結果他竟只是將她看過一個可供玩樂的妾?

  她好歹也是士族女,雖家世不如他,卻也不經他這般辱沒!她來建業奔的是豪門夢不假,她也知道自己家世差些,是以使盡渾身解數,想要博得郎君的好感,從郎君這裡攻破難關,比她去長輩那裡經人審視容易得多。

  她自詡美玉金釵,待價而沽……他瞧不起她也罷,世人瞧不起她的甚多。然她接受不了陸三郎將她看作美妾之物!

  那日他親她時那般動情,她忍受他捏她臉……都是假的麼?

  肉眼可見,羅令妤的眼圈刷地就紅了。陸二郎陸顯問話愕然、稍有停滯時,見這位表妹似等不及他答案,扭身掉頭就走。女郎平時走得極慢,今日她行於廊下,陸顯只看到陽光陰影重重疊疊地照在她綽約的背影。陸顯疊聲喊「表妹等等」,卻見羅令妤先前只是快步走,後頭似以為他要攔她,她乾脆奔跑了起來。

  沿途遇到侍女,便問侍女陸三郎何在。

  陸二郎在衡陽王眼中是個神奇的有腦疾的人。之前緊張他看二郎的表妹,陸二郎硬是看著他讓他作山水畫。陸二郎後頭急匆匆走了,劉慕直接扔了筆,尋思著過岸來看下。劉慕並不是一定要與羅令妤說上話,只是他望著羅令妤時,心中總是時而怔忡,總覺得他不該錯過她。他並不瞭解羅令妤,但幾次相處,既見她機靈,又見她活潑,還見她才思敏捷……正常郎君,都願意與這般女郎多說說話吧?

  劉慕剛過了岸,便看到前方一女郎奔來。女郎奔得快,石榴紅色的裙裾被風掀揚起,額上璀璨晶瑩的華勝照著她清水般的眼眸。而今這清水般的眼眸中含著一汪淚意,反射著陽光,水漬從她眼角劃過。

  劉慕猛地一怔:「羅娘子……」

  羅令妤紅著眼急聲問他:「公子可見我三表哥?」

  劉慕:「……」

  心頭微悶,劉慕本不欲說話,卻被她的眼睛看得不自在,實話實話:「他去後舍換衣……」

  羅令妤道謝便走。

  劉慕伸手,似想攔她一下。但他的手與她華美的衣袖擦過,眼見女郎玉帛長袖如水般掠過手指,劉慕倉促轉身,看羅令妤提裙裾踩溪上石,已經涉水過岸了。劉慕聽到後方的疾奔聲與一疊的「表妹」喚聲,他再回頭,便看到陸二郎陸顯氣喘吁吁地跑出了廊子。

  四目一對。

  劉慕臉刷地黑了:怎麼又是這禍害?

  他轉身要走,陸二郎看他要走的方向,怕他要去找羅令妤。陸二郎警醒:羅表妹和三弟之間誤會僅是誤會,但若加上劉慕,假的誤會都可能成真的。陸二郎對這位衡陽王警惕十分,完全不願劉慕和表妹有交情,到最後落得彼此都傷心難過的下場。

  陸二郎一聲吼:「衡陽王!」

  「公子!」

  「劉慕!」

  掉頭就走的劉慕被身後的人吼得差點跌到溪水裡去,周圍郎君女郎都看過來,竊竊私語他是不是和陸二郎吵嘴了。衡陽王火冒三丈地爆了粗:「……喊個屁!」

  本就脾氣暴躁的少年郎,現在吃了陸二郎的心都有了——所以說他厭惡世家!世家郎君連他一個皇親國戚都說喊就喊,壓根不懼他發火。整個南國的政治被世家把持,長此以往,能有什麼好?

  衡陽王被陸二郎牽制住的時候,齊三郎齊安找到了陸二郎交代他要找的人。但尋來了人,齊三郎便發現陸二郎不知跑去了哪裡。齊安正在人群中找陸二郎,便看到那單面空廊下提著裙裾奔跑的女郎。女郎的身影在花木的掩映下時隱時現,多少岸邊的郎君都看到了她……齊三郎歡喜地驚呼了一聲:「羅妹妹!」

  他的羅妹妹不知道有沒有聽到,反正女郎拐過廊子,人就不見了。齊安一愣後,連忙追出去。他之前確實是讓陸二郎幫他問羅妹妹的意思,因他分外不好意思與羅妹妹說話。但眼下羅妹妹就在他眼皮下……他不自禁地追去找人。

  院中作畫的青年男女們有的詫異望著他們幾人「貓追老鼠」的遊戲,有的並沒有看到。只有幾位名士作畫時,猛一抬頭,發現原本坐在亭子裡讓他們畫的羅女郎人已經不見了。然名士就是名士,女郎已經不在了,他們仍鎮定了一下,繼續接著畫了。美人在骨不在皮,他們已將羅女郎的倩影記在心中,女郎不在,他們可以更肆意地發揮了……眾人所見,幾位名士的畫,開始拐向充滿了想像力的方向……

  眾人誇著:「先生便是先生,如此奇詭之作,只有先生想得出。」

  陸三郎那邊,卻是剛從舍中走出。

  屋前的廊簷下跪著一瑟瑟發抖的侍女,侍女高舉著手中託盤,跪在舍外受罰。她自詡美貌,又暗自傾慕陸家三郎。悄悄弄髒了陸三郎的衣袍,跟陸三郎來後舍換衣。不想陸三郎人前冷淡,人後臉黑如蓋。她才羞紅著臉碰他一個衣角,就被他甩了出去。想跟郎君進舍中服侍郎君的願望不得,最後只得跪在舍外吹著冷風。

  陸昀換了身衣服後,心情仍不太好。他之所以不喜歡這些遊玩項目,就是自己總是招惹各種女郎。他實在不懂這世道女子的彪悍,若想勾他,何以總是得罪他?為何要弄髒他的衣衫?為何她們總是以為弄亂他身邊的事是尋到與他相處的機會,而不是得罪他?又憑什麼覺得僅是美貌就能讓他流連?

  最厭以色勾他者!

  褒衣博帶,振袖而出,陸三郎站在舍前。清風徐徐如滔卷,長身玉立的陸昀,芝蘭玉樹一般,襯得滿園華光流轉。陸三郎低下頭,看眼跪在旁邊的侍女,尋思怎麼罰他時,就聽到廊子另一頭傳來的腳步聲。他眉目稍微一跳,聽到羅令妤顫聲:「陸雪臣!」

  齊三郎扶著廊柱跑到這邊,才喘口氣,便見羅女郎向那門口的陸三郎沖去。齊三郎心裡一晃,也連忙跟隨。

  陸昀慢慢抬起眼。

  他抬目時眉骨上揚,如展翅欲飛般。郎君姿容甚好,墨黑濃郁,眉眼極俊。他一點點揚眉,眉眼間那驚魂攝魄般勾織起來的光影,讓齊三郎這個男兒郎都忍不住羞愧。陸昀抬眼時,已經聽出了羅令妤的聲音。他唇角含了一抹笑,才笑望向她,嘲笑她怎麼不好好被人作畫、跑來尋他。卻見奔到他面前的羅令妤美目含怒,目中有隱隱淚光。

  陸昀心裡一空,怔然:「……你怎麼哭了?誰欺負你了?」

  羅令妤看到他這般俊朗,心中的火更是燒得旺。瞧不起她,他自己卻又打扮得如此光鮮,四處勾花引蝶。羅令妤氣得胸疼,乳便一顫顫的,看陸昀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往下移,她腦中轟一下,更氣了——她現在已經知道這個偽君子總在看自己哪裡了!

  憤怒與委屈兩種情感同時到來,讓羅令妤失去了平時的冷靜。她看到旁邊跪著的侍女託盤中的酒壺,想也不想,羅令妤抓過酒壺提起,一壺半滿的酒就向陸昀砸去。陸昀臉色一冷,才換了衣服又要被潑酒,他一邊往後退一邊抬袖子擋。然羅令妤反應這麼突然,陸昀真是一點沒想到。他後背靠在門上,抬了袖子,暈紅色的葡萄酒還是落到了他脖頸。紅色酒液落入衣襟處,還有幾滴因為女郎的憤怒甩手,甩到了陸昀玉白的面上。

  陸昀大怒,一把拽住她還欲行兇的手。陸三郎氣急敗壞:「羅令妤,你瘋了?!」

  他最惡女郎如何對自己,她好的不學,也要學建業女郎們那彪悍的作風麼?

  羅令妤反唇相譏:「我便是瘋了,也比不上你唱大戲。」

  陸昀眉一跳,眼睛看到了後面追過來的齊三郎。齊三郎看到羅令妤在和她表哥好似吵架,猶豫了下,在廊頭徘徊,沒有過來。陸昀低頭,微冷靜:「我如何唱大戲了?」

  羅令妤:「你當人面一套,背後又另一套。你瞧不起我,直接與我說便是。世上郎君又不是死絕了,我非你不可。你何以讓你二哥來試探我,管我套話?你就這般不喜我,這般辱我?」

  陸昀俯眼,眼睫稠如密簾。下方跪著的侍女驚駭而詫異地仰頭看,見方才自己潑了酒,陸三郎已經是立即暴怒。而今他被他表妹潑了酒,酒液還濺到了臉上,陸三郎卻拽著他表妹的手不放,先不管他一身的狼狽。

  陸昀問羅令妤,依然聲音平靜:「我讓我二哥如何試探你,套你話了?」

  「你還不承認!」羅令妤紅著眼眶,咬唇,「你讓他問我納妾。你將我看作妾,你不尊重我。我知你向來清高誰都入不了眼,可我憑什麼被你這麼辱?你就是見我好欺負!你欺我父母雙亡,寄人籬下,無人替我做主,還不許我自己出頭……可我什麼都沒有,我自己爭取,我哪裡錯了,讓你如此羞辱我?」

  陸昀眉動了一下,依然冷靜:「你知你身份在建業郎君那裡不夠看,做妾的話……」

  羅令妤:「那也與你無關!我做什麼你不喜的話都不用你管,你又不是我嫡親表哥。我大伯母都不理我,陸家其他人也不管我,你憑什麼管我?就是我與別人作妾,也不需要你管!」

  陸昀握她手腕的手一緊,緊得她手腕生痛。

  他冷不丁睫一抬,其下冰玉一樣的眼瞳幽黑往來。陸昀往前走一步,突來的氣勢,壓得羅令妤向後一退。陸昀涼聲:「與旁人作妾就無關係,與我作妾就有關係?我就是辱你,旁人就不是辱你?」

  羅令妤:「……你……」

  身後,弱弱地傳來一道聲音,非常尷尬:「羅、羅妹妹……」

  羅令妤後背一僵,沒想到自己和陸昀說話,竟然有第三道聲音傳來。下方罰跪的侍女自然不必擔心亂說話,可是她背後怎麼還有一人……她瞪大眼,憤怒的眼睛瞪向陸昀。她背對,那麼陸昀就是正對。他一定是看得見人,卻不阻攔她,還讓她說下去……

  羅令妤被陸昀抓著手腕,卻立時扭身看向身後,看到齊三郎齊安窘紅著臉走了出來。齊三郎這人羅令妤有印象,羅令妤心中驚疑不定是否自己和陸三郎曖昧的往來要被這位郎君傳出去……就見這位齊三郎拱袖而拜,赧然又虛弱道:「羅妹妹該是誤會了。在下也不想聽你與陸三郎的對話,但是事關在下……若我沒猜錯,陸二郎是幫我問的話。」

  說道後面,他仰目看她,目中殷切,已經不稱「在下」,而是說「我」了。

  羅令妤微呆:「……什麼?」

  齊三郎羞愧無比:「那日與羅妹妹初相見,妹妹如仙子般,我已不能忘。輾轉難眠數日,後在宴上再見妹妹,妹妹坐于我身邊與我說話。妹妹一顰一笑,我歷歷在目,更是、更是……我不是想妹妹作妾,是想女郎作側室。可能在羅妹妹都一樣折辱妹妹,是我沒考慮好妹妹的心情……我想我家中不同意,卻沒想過妹妹也不願意……妹妹不要怪我,容我多想兩日。然無論如何,我絕無羞辱妹妹之心。」

  羅令妤:「……」

  她呆一下後,見齊三郎羞愧難當,說完話就掩袖要走。羅令妤一下子支吾:「你、你……」她半天沒想起這個郎君是誰,只結結巴巴地挽救自己的失誤:「與你無關啊,我並不是那麼介意……郎君、郎君……」

  但是齊三郎已經以為她是在給他面子,更是無地自容。遙遙的跟羅令妤作揖告辭,齊三郎匆匆而去。羅令妤急得額上出汗,好不容易出來一位與她考慮婚姻的郎君,雖然她不記得這個郎君是誰,但是日後有無數機會啊。她好像一下子就把這個郎君給得罪了……

  她那飛走了的因緣……

  作妾其實也沒什麼啊,以她的手段,她遲早讓這位郎君給她……

  但是齊三郎已經被她說走了,袖下的手臂還被陸昀拽著。羅令妤快步要追,身後人拖著她手腕把她拽回去。羅令妤滿面漲紅,聽到身後陸昀幽涼的聲音:「現在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潑我酒的事就這麼完了?」

  羅令妤:「……」

  陸昀之前不發怒,不生氣,冷靜地套她話,她想追著齊三郎走也有躲開陸昀的意思,沒想到躲不開……羅令妤心虛地、尷尬的,轉過身,與後面的郎君面對面。她眼睛平視,看到他衣袍上的酒紅色液體。一陣窒息,想到自己竟然敢潑他酒,自己竟然敢潑這麼難搞的陸三郎酒……羅令妤顫巍巍的,抬目討好一笑:「雪臣哥哥……」

  陸昀似笑非笑:「你的雪臣哥哥很生氣,生氣後的後果……」

  羅令妤白著臉。

  陸昀勾住她的腰,將她往舍中扯去。他一手摟著她的腰往後走,另一手一揮,示意外頭還跪著的侍女先走開。侍女哪裡敢多看,這些貴族郎君和女郎們都喜歡亂來,她們這些侍女都是當不知道的。羅令妤手扒著門框嗚嗚咽咽,陸昀手捂住她的嘴,硬是關上門,把她拽到了屋裡面。

  陸昀四處看看,抬手。

  看到他眼睛盯著的方向,那裡有一壇酒,羅令妤嚇得腿哆嗦。她猛然想起之前見過陸昀和陳娘子陳繡的相處中,陳娘子潑了他墨,陸昀就不給面子地潑了回去。他這個人一點不喜歡別人招惹她,而她今天惹得這麼厲害……羅令妤撲上去,抱住陸昀的腰。

  沒有下人在,羅令妤臉頰羞紅,也不好面子了:「雪臣哥哥,我錯了。你不要拿酒潑我,我一會兒還要見人,你潑我酒我沒法活了……」

  陸昀:「放開!」

  羅令妤不:「雪臣哥哥,我剛才在外面是胡說的。你最關照我,如果不是你,我拿不到今天的『花神』。這些好我都記得的……在陸家你是對我最好的,我日後一定回報你。我縱是說錯了些話,那也是以為雪臣哥哥心裡不在乎我,我對旁人就不這麼說的……」

  陸昀冷聲:「甜言蜜語……放開!」

  他要走,卻是羅令妤雙臂抱住他不肯放他。陸昀確實極為生氣,確實受不了女子不停地給他潑水、潑酒、潑這潑那。他看到屋中有酒,就想讓羅令妤也嘗嘗這滋味。但是羅令妤多機敏,抱他極緊而不放。陸昀抓住自己腰間的女郎手,要將她拉開,她嗚嗚咽咽,抱的更緊了。

  陸昀臉漲紅,低聲:「放開……」

  羅令妤仍然害怕他的不給面子:「不……雪臣哥哥,你聽我說……」

  陸昀聲音更低了,隱約地,帶幾分沙啞:「我不生氣……你鬆開手……」

  羅令妤壓根不信,明明感覺到他身體的僵硬,她仍喋喋不休地想說服他。

  陸昀靜了下去。

  羅令妤忽地一怔,住了嘴。

  兩人身體緊密相貼,推搡和拒絕間,單薄的春衫難免互相摩擦。男女摟抱時本就極易出狀況,羅令妤自己無覺,這時才覺得不對勁。因她抱著的郎君身體體溫驟高,小腹突然有什麼熱物戳著她。她額貼在他頸間,冰涼的華勝挨著郎君的脖頸。涼意遇火,羅令妤察覺到陸昀的呼吸不對勁,他頸間的脈搏跳得厲害。

  她仰頭,對上陸昀幽黑的眼。

  女郎對男子其實都有種難說的直覺,他的眼神乍不對,羅令妤就松了手臂,向後退。她喃聲:「雪臣哥哥……」

  陸昀眼中幽靜,在她小聲的「雪臣哥哥」叫時,他眼底的黑影壓下,瞳中火苗刷地點亮。陸昀不動聲色地看著她,俯下身,唇一下子壓住了她。羅令妤駭地後背僵住,腰間出現一隻手,箍住了她,將她推到了門上。

  羅令妤發抖:「你……唔……」

  她的話沒說完,聲音被陸昀吞沒。

  靠著門,隱約看到屋中半空中飄蕩的灰塵,聽到外頭的男女說笑聲。光從頂頭的窗格子照入,正好擦過陸昀與他壓在門上親吻的羅令妤。羅令妤口中嗚咽,抬手臂去打他推他。她抬起的手,卻被陸昀的手抓住。他握住她的手,幽靜地眼盯著她,唇壓著她。

  他表情很平靜,可他的唇舌與她相勾……瘋意似火!

  一親之下,羅令妤後背就躥上了戰慄感,腿軟的站不住。她滿面血紅,心中茫茫。上一次是談條件,那這一次是……是懲罰,補償他?他抓著她的手並不緊,松松的勾著她。他的眼皮垂落,其下溫玉一樣的眼,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並不是特別壓迫性的吻。

  熱烈,同時溫柔。

  她隨時可掙。

  羅令妤心狠下:我為什麼要掙?多好的試探他心的機會啊。

  女郎喘一口氣,後脊被壓得快要折斷。良久的親吻,當他離開時,他的呼吸與她若有若無地錯著,陸昀手撫上她面頰上的亂髮。他漫不經心地笑:「與旁人就作不作妾都無所謂,只要你有財有勢就好。與我就不行。絕不給我作妾?」

  羅令妤咬唇。

  她低聲:「……你這又是在做什麼?」

  他的手指慢慢的,摩挲她的唇。他似在慢慢想什麼,又似在靜靜地觀察她。他與她呼吸相挨,兩人說話間,唇便能碰上。他的唇就一下又一下地貼著她的唇磨,將那股子噬魂一般讓人發抖地感覺傳給她。郎君的聲音清幽:「那你做什麼招我呢?」

  「我在想你……妤兒妹妹。」

  他手勾住她的髮絲,落於自己指尖,輕輕地親了一下,眼睛卻看著她。他這般輕微一親,羅令妤的臉就更紅了,心中慌亂。聽陸三郎道:「妤兒妹妹,我是想……你愛權,愛勢,愛財。但你會愛人麼?」

  陸昀心想:我要心。

  如你這般的人,我不確定……你有沒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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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9-11-11 12:43 AM

第52章

  ——你會愛人麼?

  花朝日已經過去了好幾天,羅令妤都仍記得陸昀將她壓在門上、鬧得她腦間充血的話。那日,他不止是親了她,之後她還被他強逼著委屈噠噠地拿帕子給他擦他臉上、頸上沾濺的酒液。她本就大腦混亂,手上的雪青絲錦帕子碰到他頸間喉結時,他的喉結在她手下輕輕地滾了一下。

  便是那一下,她再與郎君幽若似海的眼睛對望,頓覺呼吸困難,似要溺死在他的眼神下。

  陸雪臣低聲問她話時,他的喉結就在她掌下滾動:「還擦麼?」

  羅令妤聲音微顫,仍強壯鎮定:「擦啊。」

  陸昀裝模作樣的清高不假,他目有狼狽,已那般模樣,他只端而沉靜地坐著,垂下眼,不碰她一根手指頭。但他的呼吸撩在她口鼻間,羅令妤的氣息與他幾乎是貼合面孔地相錯著。一下又一下。

  男人與女人的不同,他第一次帶給她明確的異性符號之吸引,她盯著他的喉結看,剎那間指尖顫抖,輕輕刮了一下。

  緊接著,便聽到了他似喘了一下。

  在她掌心下,心臟跳躍一般,是那種壓低了的、帶著磁性的、又如砂礫般在心尖摩擦的急促喘息。

  郎君在她耳邊喘氣,羅令妤終是面紅耳赤,被他勾得實在進行不下去,幾乎是爬著出了門。出門後手腳無力,覺頭頂太陽暈晃,她拍自己赤如血的面頰,鬧不清自己為何在陸昀面前失態如此。

  一整日都幾乎是暈的,卻又快活的。

  花朝節那日是自父母離世後,羅令妤過得最開懷的一日。在南陽時討好長輩,好得到本就權勢不大的羅氏養育;來到建業後又得繼續討好人,周旋於建業一眾出色的郎君女郎中,她既目的性強,卻又謹慎地不讓自己在他們面前露怯。他們什麼都有,她什麼都無。他們不在意的東西,都是她格外想得到的。

  她花費那麼大的力氣,連公主都要小小利用一下……花神這一天,總算讓她暫時暢快!

  女郎們以她為首為尊,郎君們一整日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還有名士們被收錄的畫著她的仕女圖。還包括齊三郎對她的告白,陸昀的情不自禁……以及最後,她坐車回去陸家時,懷裡抱著的尋梅居士新的畫作「巫山神女圖」。

  因當日她曾有一段時間不在,名士們見不到她人,就自行發揮,最後出來的畫作,一個個都充滿想像力。例如王先生畫的「山鬼圖」,山鬼手執桂枝,被薛荔帶女蘿,將她畫的靈氣神秘,最受一眾人士的追捧。

  但羅令妤最喜的,還是陸三郎的那幅「巫山神女圖」。將她畫作巫山神女,畫作仙娥,行雲布雨,藏于雲煙深處。美麗的仙娥在雲間山巒顛回首,那一眼深情,羅令妤心被擊中,顫抖無比。

  當眾人讓她挑選一幅圖帶走時,毫不猶豫,羅令妤選了尋梅居士的巫山神女圖。羅令妤羞澀地選完後,她悄悄望陸昀,低聲說:「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就是單純喜歡這幅畫。」

  站在她身邊的陸三郎俯眼,他看她的眼神很奇怪。似在笑,又似……藏著她所不知道的秘密一般。他低笑:「……我也喜歡她。」

  他曾夢見過她。

  羅令妤抱畫的手,當即一緊。

  然而無論如何,好似一直想要的東西,一下子就往前跨了一大步,變得讓她唾手可得。

  羅令妤走路都要飄起來了——

  建業城中無女郎能招到手的「玉郎」問她會不會愛人,別人都不讓他心動,他為她猶豫。他身上有她喜歡的權財,她看著他,就像是看著發光的金山銀山……她如何不喜?

  羅令妤當日調皮而得意地回他:「你會愛,我就會。」

  陸昀當時只是笑,並沒有具體說什麼。

  與陸昀這般曖昧的關係,似貓捉老鼠一般,互相猜,又互相想要對方折服在自己的魅力下。總體上說,羅令妤還是比較享受這種暗地裡你來我往、不為人知的感情。這種自鳴得意般的享受,在平日裡就帶出了好多。

  入了春,日子一下子就過得快了好多。滿園春色綠蕪,各類酒宴、花宴不絕。羅令妤積極地參加各類建業郎君女郎們的聚會活動,一貫的八面玲瓏,有才有貌。對所有人,羅令妤沒有喜不喜歡,只有可用與不可用之分別。而建業能接觸到的人,在羅令妤眼中都是可用的資源,她自然是千萬倍地上心。經她持之以恆的努力,羅令妤的美名終於在建業貴族圈中傳了開來,說起出眾的女郎,無論男女,都會想起她來。

  陳娘子陳繡自沒得到今年的「花神」,平時本就不討女郎們喜歡,長袖善舞的羅令妤出現後,陳繡一下子就被對比得灰撲撲。

  然陳繡也是傲氣。她父親要領著一大家子去更南的地方避暑遊玩,她硬是鼓著一口氣沒去。據說她還跑去找了陸三郎,問陸三郎對她到底有沒有情……這個只是傳說,羅令妤也不知她那個三表哥怎麼答的陳娘子。反正陳娘子病了一通後,仍然留在了建業。

  陳大儒一大家子都走人了,空落落的大宅院,就剩下了一個女兒。

  得聞此話,女郎們就啐一口:「她非要留下,肯定還是為了陸三郎。臉皮真的好厚……陸三郎要是願意娶她,早就娶了。哪用她磨這麼多年?」

  羅令妤卻是極為佩服陳繡。專心致志地做一件事,整個青春消磨在同一件事上。不討女郎們的歡喜,也不在乎女郎們怎麼厭她。陳繡依然是高傲的,整日寫詩作畫,與一眾才女混在一起,慢慢的,大家也就不說她如何了。

  正因為佩服陳繡,羅令妤還專程去看病。然而她的到來,被陳繡誤以為是挑釁。陳繡被氣得病的更厲害了——「你是來看我笑話的!你看著吧,等陸三郎知道你的真面目,他也絕不會喜歡你。」

  羅令妤:「……」

  她好無辜啊。

  不過陳繡這話到底給了羅令妤一些沉思。當夜天悶雲低,侍女們將屋舍的門窗全都打開。熱風徐徐,侍女們坐在燈燭下,一邊聽羅令妤拿著書點名她的小妹妹背書,一邊打著絡子、用蓮花紗織就暑衣。夏日就要到了,蓮花紗是水紋的絲質縐紗,價貴而質輕。建業女郎們給羅令妤推薦了蓮花紗,羅令妤便拿來用,用了後,才知道蓮花紗有多貴。

  心在滴血啊。

  妹妹在嘟著嘴不高興地背書,眼睛滴溜溜地亂轉。她眼見羅令妤把收藏的珍品又拿了出來,踟躕再踟躕。數樣東西攤在地磚上,比較珍貴的,有衡陽王初遇時送給羅令妤的玉佩,還有陸昀平時與她互相交換東西時還過來的各類小禮物。最珍貴的,還是尋梅居士的畫。

  她現在手頭有三幅尋梅居士的畫了——第一幅是她早就得到的,現在她已經知道了,陸三郎畫的那月下船上的美人,就是她。這是他們初遇的時候,既是她身上不光彩的污點,也是一切故事的開端,還是尋梅居士的畫。羅令妤捨不得賣。

  第二幅是陸昀身份知曉後,陸二郎送她的陸昀少年時的畫作。

  第三幅,則是花朝節那日名士們畫的仕女圖中,尋梅居士的那一幅。幾位名士的畫作完成後,可以挑一幅送給她。羅令妤就選了尋梅居士畫的「巫山神女圖」。她喜愛這幅「巫山神女圖」,比那日最受稱頌的王先生畫的「山鬼圖」更喜歡。她也捨不得賣這幅。

  羅令妤左挑右選,頭疼無比。

  她的小妹妹羅雲嫿不背書了,聲音脆脆地問:「為什麼又要賣啊?那串琉璃臂釧不是賣了許多錢麼?姐啊,我不要做新衣服了。反正我又不出門,幹嘛非要充面子嘛。姐姐你都拿去給你做衣服好了。」

  羅令妤瞪她一眼:「好歹你也是士族小娘子,別人女郎有的,我妹妹怎麼能沒有?」

  羅雲嫿:「可是我真的不出門啊……」

  羅令妤:「士族養的是氣度,與你出不出門無關。小的時候什麼都見識過,以後長大了,你才不會被利哄騙,堅守住心。我讓你讀書,學琴,都是在養你的氣……好啦你別管了,我來想法子。」

  羅雲嫿愣一下後,紅了眼圈,過來抱住了發愁的姐姐。

  到女郎身邊幾個月,侍女靈玉已經能插入她們的話題。靈犀去照顧年紀更小的羅小娘子後,羅令妤身邊的貼身侍女就是靈玉。作為貼身侍女,總會知道許多旁人不知道的關於女郎的事。靈玉就提建議:「女郎這些東西都極珍貴,莫要再賣了……那臂釧賣下的錢不少,我們平日省一省,多熬兩個月也可以。但是女郎實在為錢財發愁的話……不如女郎向三郎討些錢財呢?」

  羅令妤當即美目一揚,若有所思。

  羅雲嫿漲紅了臉:「借、借、借錢麼?」

  羅令妤嗔她一下:「借什麼錢啊,雪臣哥哥那般心善,定會解囊相助。我一點兒缺口,他指縫裡漏一漏就有了……我和雪臣哥哥情誼深厚,哪有什麼借不借的。」

  羅雲嫿:雪臣哥哥?!她、她、她姐叫三表哥「雪臣哥哥」啊!

  縱觀羅令妤人品,姐姐這意思,明顯是想有借無還了……羅雲嫿心中甚是不自在,覺得姐姐是想坑三表哥。她實在覺得這不好……但是、但是,她其實已經見多了羅令妤這種行為。小娘子悶悶不樂地坐下去繼續看書,心神卻已經飛了。她也想要很多的錢,可以讓姐姐不必總這樣……

  心裡已經有了求陸昀資助自己錢財的想法,羅令妤便厚著臉皮,想如何去說服他。然而她去了「清院」好幾次,陸昀都不在,只有錦月唉聲歎氣地與她聊天。錦月說南國與北國邊界上的戰事吃緊,陸三郎整天辦公不回來,清院已經好久沒給三郎留過晚膳了……

  錦月憂心:「戰事與我們又無關,郎君好好地與別的郎君那樣寫寫詩作作畫多好。」

  羅令妤目中卻微暗,道:「邊郭苦頓,總有人要關心的。三表哥肯上心,我是很敬佩他的。」

  錦月一怔,幾個月來,羅令妤第一次與她意見向佐。因羅令妤此人慣於順著別人的話說,旁人根本不知她真正在想什麼。當羅令妤表達自己的真正觀念時,總是讓人那麼吃驚……待表小姐已經走了,錦月還沉思了許久,次日又與其他侍女們問起表小姐的身世,才恍然大悟:「是了,汝陽!」

  表小姐從南陽來,但以前表小姐是住在汝陽的。汝陽被劃入南國與北國的邊郭處,當年汝陽羅氏滅門之案,正是北國打入,汝陽羅氏誓死不降,以致滿門被屠。

  今日仍記得當年陸家已出嫁的女郎陸英一身狼狽地帶著兒子來投奔娘家的慘況……

  錦月垂下眼皮:算算時間,表小姐當時該是十歲左右……十歲的小娘子遭遇那般的事,她在日後卻從不跟人提……心裡能藏住這麼大的事,表小姐,是很不簡單的。

  ……

  總見不到陸昀,羅令妤先得到了曬茶會的請帖。這一次倒是稀奇,請帖是陳王劉俶給她的。陳王劉俶的意思,是見她與周郎關係不錯,而今她在建業貴族圈中名氣甚好,陳王想讓她將周郎領入圈中。周郎雖寒門出身,然幾月相交,這位郎君又是修私學、又是編整書冊,陳王極為佩服這位郎君。陳王可以領周郎進入朝廷那個場子,但士族圈這個,陳王自己不說話,和所有人都不熟,而陸三郎又早已不混此圈,無門路可走,陳王就想起了陸三郎那個厲害的表妹。

  帶領周郎結交各位郎君女郎,羅令妤還是很高興的。

  她對周揚靈始終抱有好感,因周揚靈是她見過的對她最溫柔的郎君。哪怕她不想嫁周郎,她也希望能幫周揚做點兒事。陳王殿下真是多慮,如周揚這般人物,哪用羅令妤引呢?周郎定會讓所有人開心的。

  但是到了曬茶會那日,羅令妤才知道陳王讓她領周郎的緣故。南國好茶,曬茶會便以品茶選茶鬥茶為名,讓郎君女郎們建交。羅令妤當日與這些年輕的女郎、郎君們相處得容易,如今領著周揚靈介紹給他們,初時大家看到俊俏郎君,都態度如常。

  直到一位郎君似笑非笑道:「周郎啊……有所聽聞。近日寒門弟子入建業討官,陳王幾多周旋,周郎的大名,幾月來,在建業還是很多人知道的。」

  談話氛圍正好,此郎君話一出口,當場氛圍便有些凝滯。

  羅令妤疑惑:「這又怎麼了?」

  周揚靈扯扯她袖子,示意她不必多說。羅令妤問話一出,那說話的郎君被她美貌所懾,當場羞紅了臉。在美人面前說不出難聽的話,但是看美人身邊跟著那個周揚靈,他頗為不忿地白了周揚靈一眼,唾一口後轉身走了:「哼,寒門!」

  待周揚靈把虎著臉的羅令妤拉走,二人坐下,周揚靈才細心解釋給羅令妤:「士庶之別,羅妹妹不知道麼?士族的人天生瞧不起出身寒門的人,這乃是常態,妹妹不必生氣。不是誰都如妹妹這般沒有門第之偏見,願意與我交好的。」

  羅令妤立即被她說的漲紅了臉:不……她也有門第之見。如果她沒有,她早就想法子嫁周郎了。

  然在周揚靈眼中,她的羅妹妹是個有點小脾氣、卻極為活潑可愛的女郎。會初見面就救她這個素不相識的人、會在連七娘跳不了舞的時候哭鼻子,還會跋山涉水地爬山去與王先生清談。羅令妤是個有趣的人,起碼投了周揚靈的好。

  羅令妤羞愧的:「不不不……」

  她做這些都是有原因的。她並不是周郎眼中那麼好的人,但當周郎溫和的目光噙笑望她時……羅令妤定了定神,笑盈盈:「對的,我就是周郎眼中那般真誠善良心靈極美的女郎。」

  周揚靈被她逗笑:第一次見有人這麼厚臉皮地自誇。

  羅令妤下定決心:「周郎你別怕,陳王將你託付給我,我定要不負所托。你別看這些郎君女郎們瞧不起寒門,但是也有名士出身寒門,陳繡都還是名士周潭的徒弟呢,而眾所周知,周潭就是寒門出身。這些人啊,只要你有才,都能凸出來的。」

  周揚靈沒那麼在意:「那都是陳王的意思,我並不……」

  羅令妤泫然欲泣,幽幽望她:「你不相信我麼?」

  周揚靈:「呃……」

  見不得漂亮的女郎落淚,周揚靈歎口氣,認命地問道:「你想要我做什麼呢?」

  羅令妤這才笑起來,思忖片刻後就道:「我們把你那套編鐘拿出來,震一震他們。哼,他們也好多年沒見識過什麼是宮廷雅樂了……我要讓他們知道,當日《奔月》那舞中的編鐘,就是周郎幫我的。」

  周揚靈微一思索後,點了頭,仍柔聲:「妹妹只消說我是你請去相助的便可,不必說那樂曲是我重新調整過的。妹妹『花神』之名,不容置疑。」

  羅令妤瞠目,怔怔望面前的郎君半晌。她本就不願讓人知道那舞曲中最出眾的編鐘不屬於她,她本就沒打算告訴大家,她只是想讓大家認識周揚靈而已。但周揚靈主動這樣做,這樣幫她……羅令妤紅了眼圈,伸手,握住她的袖子,喃聲:「郎君,你對我這麼好,我……」

  無以為報,真的好想以身相許啊!

  到陳王心中不安,擺脫朝務後來看周子波是否被羅令妤照顧好時,他站在園中湖後花樹下,親耳聽到了那莊重恢宏的編鐘聲。他站在水的這一邊,看到對岸圍滿了青年男女,被圍在中間的,正是羅令妤與他介紹的周子波。女郎與郎君一道敲擊編鐘,萬般大氣的音律在捶下震動……

  眾人圍觀,目中皆有驚色,怔望著那敲編鐘的羅令妤和周揚靈。周郎俊美,羅氏女嫻雅,二人眼波流轉,默契自在,何等和諧。眾人皆是誇讚——

  「又聽到編鐘了……這位郎君居然會敲編鐘?」

  「這不是羅妹妹那日《奔月》的奏樂麼?原來羅妹妹早就認識周郎了。」

  「周郎,大才也。」

  劉俶負手而立,目光定定地看著那位郎君。坐于羅令妤身邊,他時而不動聲色地照顧羅令妤。羅令妤有時候忘了音律悄悄看他時,他很自然地就會幫她補足缺口。

  他溫和似水的眼睛一直注意著一旁的女郎。

  郎君低眉斂目,氣度自華,如美玉般琳琅生輝。

  劉俶定睛望著,看到羅令妤與周子波眉眼來去,心中沉沉下墜,略有些不舒服。他沉著這口氣不動聲色,卻是在周郎偶爾抬目一笑時,郎君面上那點點笑意,如星光般轟一下襲過來。周郎溫潤的眉目,沉著的氣質,寵辱不驚的模樣……這般翩然美少年,惹得四周看向他的女郎們的目光,多了許多,熱情了許多。

  劉俶的全身血液都跳躍起來,渾身發麻,似無力,又似渾身鑲金。

  他盯著那郎君看,慢慢的,面色有些蒼白了。

  身後一道郎君清越、慵懶而華貴的聲音傳來:「找你半天不到,你跑來這裡做什麼?」

  劉俶回頭,見是他的好友陸三郎慢悠悠地過來了。陸三郎換了朝服,特意來找陳王商議政事。陸三郎不太在意地往湖對面瞥了一眼,看到了某個美人的倩影。郎君原本還冷淡的臉色,一下子就浮起了笑:「又是她……她連這個都要折騰一下啊。」

  他的妤兒妹妹,還真是多才多藝。

  劉俶肩膀微微發抖。

  陸昀多敏銳,側頭:「你怎麼了?」

  劉俶抬起目,臉色依然很白。靜了半天,這位陳王殿下跟自己的好友說出了一句話:「雪臣,我想……我、我……」

  陸昀:「嗯?」

  劉俶額上滲汗,難以啟齒,卻不得不面對:「我恐、恐有……斷袖之癖。」

  陸三郎:「……!」

  追著陸三郎、滿頭大汗趕來的陳王的僕從們,恰聽到了這句:「……!」

  如被雷劈,所有僕從的眼睛,一瞬間,齊齊看向陸三郎俊逸的小白臉。陳王殿下有斷袖之癖的話,他戀的能是誰?陳王殿下身邊來來去去的,只有陸三郎堅若磐石啊。眾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難怪陳王殿下不婚,陸三郎也不婚。原來陳王殿下一直對陸三郎……

  大家想到的,也是陸三郎想到的。陸昀臉色青青白白,往遠離陳王的方向挪了好多步。他神情很奇怪,糾結萬分地看著這個好友。劉俶身邊的男人,好像真的只有陸昀一個人。陸昀想了片刻,還是決定遠離劉俶……

  陳王劉俶:「……?」

  眾僕從臉色慘白:陸三郎看來對他們公子不動心啊。原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他們聽到了公子這話,公子會不會殺人滅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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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9-11-11 12:44 AM

第53章

  擔心自己聽了不該聽的話、可能遭遇殺身之禍的陳王僕從們「噗通」齊跪了下去,好後悔自己之前跟著陸三郎找陳王,結果卻聽到了陳王的大秘密。劉俶瞥他們一眼,留給他們一個意會的眼神。陳王殿下眼神幽冷,殺意一閃而過,卻又被他收了回去……眾人鬆口氣,想自己是陳王的親密部從,陳王恐怕會想法子讓他們閉嘴,但應該不會殺他們的。

  見陳王拽著臉色難看的陸三郎走了,一眾陳王僕從跪在草地上,一邊憂心自己的前途,一邊腦中亂猜陳王是什麼時候對陸三郎動情的——定是很長時間了吧?公子幼時就結識陸三郎,公子少言少語,幾乎不和所有人說話,獨對陸三郎說許多話。兩人同窗讀書、騎射,在公子不為陛下所看好時,陸三郎仍然不為所動地支持公子。公子心中定然感動無比。兩人日日在一起,許是就這般日久生情了……

  但陸三郎分明無此意。

  ……有些虐。

  陳王劉俶拽著陸三郎沿湖而走,對岸編鐘聲漸漸低了,湖面上飄著綠幽幽的浮萍,水汽與柳絮一道流向岸上的兩位郎君。陸昀被劉俶拖得有些抗拒,越走越不願繼續。而劉俶皺著眉,眼睛仍時不時瞥向對岸——人群圍著,換了方位,這會兒已經看不到周子波的身形了。但知道他在那裡,只望一眼,哪怕沒見到人,劉俶也感覺到心臟的猛烈跳動。

  他臉色更白了,更加認定自己有疾了。

  與旁人自不會多說,但陸三郎不是旁人。陳王劉俶白著臉,喃聲:「我,對男人……竟有感覺……」

  「啪!」

  陸昀忍受片刻,當劉俶又說了這種話,他再也忍不住身上的雞皮疙瘩,一下子拍開了劉俶抓他的手。陸昀眉峰如皺,退開三步之遠,臉色更精彩了。其實上流士族,有人喜養孌童,是公開的秘密。人人皆知,但那不過是供人取樂的小玩意兒,這種孌童的地位比賤民還要為人不齒……劉俶有這惡習,陸昀勉強可忍;但劉俶若要對著他……他們相識十幾年!

  經常同吃同住,抵足夜談……若劉俶對他懷著不可告人的心思,是把他當什麼?!

  劉俶對自己的好友頗為信任,他低著頭,被陸昀拍開,他也渾然不在意。因自己要在人前掩飾自己結巴的毛病,劉俶在人前通常不開口;只有對著陸昀,他才能磕磕絆絆地把話說完。這會兒,劉俶還在磕絆地努力表達自己的意思:「雪臣,若有男子,對你告白。你會,噁心麼?」

  陸昀斬釘截鐵:「會!」

  劉俶一怔:「……」

  看陸昀面容冷淡,劉俶怔望許久,目中的亮色微微暗了下去。陸三郎看他這般,深深沉了一口氣。陸昀思量片刻後,走了回來,誠懇地開解劉俶道:「阿蠻,你我多年相知,情誼深厚。我知道你不好女色,許是多年身邊無女子,才讓你對你我的感情產生誤解。我喜歡女人,真的……阿蠻,你一定是最近太忙了,一定是和我在一起的時間太長了。日後你我還是少見面為好……」

  劉俶:「……」

  他聽了半天,越聽越不對勁。

  劉俶黑著臉,同時好笑:「誰說,是你?!」

  陸昀歎氣:「你別掙扎了,你身邊只有我,我的相貌氣質才學人品……」

  劉俶:「是周郎。」

  陸昀:「……」

  陸昀的眉毛,細微無比的向上挑了一下,展弧如飛,讓從對岸沿堤過來的女郎腳步一緩。郎君眉間風韻動人,他挑眉時無意間流出的味道,和其他千篇一律的郎君一點也不同。陸昀卻沒看到羅令妤與羅令妤身邊的周揚靈,他聽劉俶剖析自我,正聽得津津有味。

  劉俶正口吃著、臉紅著:「他、他雖瘦弱,心卻,英武,豁達。我我我甚喜他,越、越看越愛。我知不對,可我……周郎每顧我,每與我笑,我都,都……你那表妹卻和他好!」

  他目中黯黯:「他,該喜羅表妹那般吧?他,他總照顧你表妹……」

  餘光看到了慢慢走來的羅令妤,與羅令妤身邊的周揚靈,陸昀目中神色古怪。周揚靈扮的男兒仍是幾多羸弱,看著臉色蒼白,似身體不適;周揚靈身邊的羅令妤卻是衣袂落拓飛揚,行來婀娜多姿。兩個女子款款走來,陸昀目中既有幾分踟躕,還有幾分難言的看好戲的架勢——等著劉俶繼續說下去,乾脆讓周揚靈的女兒身暴露吧。

  劉俶激蕩得臉都紅了:「周周周周郎他……」

  身後低啞的聲音含笑疑問:「公子說我怎樣?」

  周子波!

  劉俶嗓子如被人掐住,陡得吞沒了所有的話。他看到陸昀遺憾的眼神,暗恨這個好友竟不提醒自己,只知道看戲。心慕對象過來了,劉俶憋得臉更紅。然陳王殿下只是鎮定地回過身,看向走過來的羅令妤與周郎。他不再言語,對兩人冷淡地點下頭,算是打招呼。

  羅令妤有些嗔,跟兩人道:「雪臣哥哥,為什麼公子總是不跟我們說話啊?我和周郎方才還聽你們在說話呢,怎麼我們一到公子就不開口了?公子瞧不起我們麼?」

  劉俶無奈地笑一下,搖了下頭,言簡意賅:「並無。」

  他睫毛顫抖,目光垂下,有些躲閃。他心情甚亂,不敢看周郎,卻又忍不住偷看。一看之下,便見面容雪白到近乎憔悴的周郎眼睛烏黑分明,望了過來。劉俶一慌,周揚靈已經笑了:「是。方才還聽公子說話。公子如何說我,怎激動得竟然口吃了呢?」

  一語既出,眼見劉俶臉色煞白。

  劉俶身體繃住,面孔僵硬,眼中望著周揚靈的神采暗下去——是,他們都不知道。除了陸昀與他母親,甚至連他妹妹劉棠都不知道他口吃。他們以為他沉默寡言是習慣使然,然這般缺陷……

  劉俶蒼白著臉,袖中的手握成拳。幼年不為皇家看中,母親罪臣之女的出身讓他在宮廷飽受欺淩。母親無法庇護,父皇不問不管,幼年時的他不得不使手段,借助世家之勢來護自己。幼年時因父母皆亡,剛回建業的陸三郎就成了他最好的目標。

  他成功救了落水的陸三郎,得到了陸三郎的友情,在宮廷中的生活終於好了起來。但是為了得到這段友情,他自編自演下,因高燒造成了終身的遺憾——口吃。

  他不光喜愛一個男子,他還口吃。

  周子波……豈是他能奢望的?

  陳王目色黯黯地不理人,讓周揚靈和羅令妤疑惑自己哪裡說錯話得罪他了。陸昀看他們三個一眼,繞過這個話題,問起她們:「不是在鬥茶麼?你們看到我們了,所以過來?」

  羅令妤:「不是啊。是太陽有些烈,周郎身體不適,我扶他到這邊樹蔭下歇歇。我怎麼知道雪臣哥哥你在這裡?」

  太陽很烈?

  陸三郎仰頭,看了眼陰陰的天。雲翳深重,天幕灰白,哪來的太陽?周揚靈的身體,未免太差了……卻是陸三郎感慨的片刻,他旁邊那剛安靜下來的陳王劉俶忽地抬眼,看向周揚靈。陸昀和羅令妤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面容秀美的陳王殿下已經快步上前,攙扶住了周揚靈,紆尊降貴地開了口:「你,身體不適?」

  周揚靈詫異:「……」

  她禮貌而溫和地笑:「歇一下即可,並無大事……」

  劉俶不容拒絕:「我扶你過去。」

  羅令妤被擠開,劉俶非要親自扶周揚靈去樹蔭下休息。周揚靈想了想,把劉俶的熱情解釋為這位公子大概想結交寒門子弟,官場應酬,她懂。周揚靈理所當然地接受了劉俶的幫忙,跟羅令妤點了下頭,被劉俶扶走了。

  羅令妤不高興地撅起嘴:陳王殿下那麼大的人了,還和她搶周郎!

  但羅令妤轉念一想,又高興了起來。此地一岸樹蔭成海,一岸鱗次櫛比。對岸的樓閣下正在鬥茶,一眾年輕男女圍著看。岸這邊能看到他們,他們卻看不到這邊。郎君女郎們並不知道陸三郎在這裡,若不是扶著周郎過來休息,羅令妤也見不到她的雪臣哥哥啊——陸三郎現在,可是不容易見到的啊。

  羅令妤旋身,正要跟陸昀展示下自己的風采,就見陸昀抬步往外走。他倒是清高,未曾多看她一眼。羅令妤想拿錢財的事求助他,她心中有自己的算盤:若是管陸昀要錢,被這位三表哥陰陽怪氣地拿喬,她也許根本不用償他;管旁人要錢,她羞於啟齒,難以開口,根本不想讓人知道自己的窘迫……這樣一來,當然是坑陸昀最划算。羅令妤追了上去,笑盈盈地問:「雪臣哥哥,好久不見,你也不理我。你剛來就又要走了,是去哪裡啊?」

  陸昀:「回衙署看卷宗。」

  羅令妤本能地順著他的話說:「那真是辛苦了。你日日這麼忙,鞠躬盡瘁,無一日休息,我真是心疼表哥……」

  陸昀垂目撩過身邊跟著自己的女郎明麗面孔,他隨意般地笑話她:「那你幫我做,讓我歇歇?」

  羅令妤誇人的話被噎住:「呃……」

  心裡罵陸雪臣真是一貫的難討好!

  羅令妤面上笑意不減,鳳眼尚斜飛,乜他一眼時,波光流轉,眼底含情隱羞。羅令妤嗔他道:「雪臣哥哥這說的什麼話!我聽錦月姐姐說了,南國與北國邊界打仗,亂糟糟的,情況好似不太好。雪臣哥哥每天都在忙著這事,每天連兩個時辰都睡不到。而那些郎君還在鬥茶玩……他們一點都比不得雪臣哥哥你。我心裡格外敬佩雪臣哥哥……」

  陸昀停下步子,唇角噙笑,眸子低下與她對望:「誇得我都快吐了。」

  羅令妤:「……」

  陸昀伸手勾了她下巴一下,目中流波生瀾:「說正事。我忙著呢,別跟我繞。」

  羅令妤:「我想要錢。」

  陸昀:「幹什麼用?」

  羅令妤:「不幹什麼用啊。就是平時的花銷嘛。吃一吃喝一喝玩一玩……」

  陸昀:「你住在陸家,吃住都有陸家安排,每月好似還有月錢當零用。這些哪裡需要錢?且我看你整日綾羅綢緞一點兒也不缺,你缺的是什麼?」

  她缺的是其他名門女郎都有的、她卻要辛苦籌備的。

  羅令妤心中惱,想陸昀說的那日常,是讓她整日待在陸家不出門玩的日常。她不出門玩,等著天上掉下一位郎君到面前麼?她可不敢把找良婿的願望搭在陸昀一人身上。陸昀是她見過最不受她花言巧語打動的郎君,她若要等陸昀生起娶她的念頭,那得何年何月?幸而陸昀很忙,他也見不到她整日都在做什麼……總之,一切應酬的錢財,不只需要一串賣了的琉璃臂釧,她需要好多好多。

  但是她其實知道陸昀不喜她這般作風。

  羅令妤便支支吾吾:「……我寄人籬下,我只和你好……」

  陸昀打斷:「行了,我還有事要走。你真缺錢的話,給我寫一份書,寫你要多少,用途是什麼。寫的清楚些,然後交給錦月。我回來後看。」

  羅令妤:……什麼?!

  她還要給他寫詳細的書函,告訴他她做什麼需要那般大的錢?他看了她的書函後,還不一定給……他還可能羞辱她,斥她……

  羅令妤臉漲紅,自是不願意被陸昀拿住。果然如她所想,陸昀並不在乎錢財,她真的窮,他會給她。管他要錢,確實比在別的陸家人面前哭窮讓她能接受。但是陸昀的條件太苛刻,羅令妤有種自己達不到的自覺……眼看陸昀抬步又要走,兩人已經快出了園子,羅令妤跟著他,已經看到園門外晃悠的衛士身影。

  出了這園子,陸昀就要去衙署,再想求他,可能更沒機會了!

  萬般念頭之下,乾脆俐落,兵行險招。羅令妤小跑而追,快步追上他的大步,從後拽住他的手腕。陸昀停下來,看到他這表妹突然轉到了他身前。她轉得不穩,本就運動不太行,非要轉,一下子頭暈眼繞腳下打滑,轉得撞入了陸昀懷中。

  羅令妤:「哎呀!」

  陸昀:「……」

  溫香軟玉主動送懷,陸昀仰天忍笑:習慣羅令妤的碰觸後,他不會再在她靠近時想將她如其他女郎那般甩開;但是她這時不時勾他一下的作風,目的性強,讓他又無奈,又了然,還覺得幾分可愛。

  陸昀低頭,溫涼目光與她在他懷裡抬起的明眸對上。陸昀戲謔:「你又幹什麼?」

  羅令妤硬著頭皮:「雪臣哥哥,我今日好看麼?」

  春日楊柳迎風飛,叢叢簇簇落在湖上。綠蔭深深淺淺,外人看不真切。深幽柳樹林中,郎君負手,看女郎往後退了一步,好讓他看清她全身。陸昀打量她,今日她上穿海棠紅色的開領小袖衫,下系一條雪白的、裙尾點花的長裙。羅令妤本就明豔,再穿這麼一身衣服,還對他揚眸笑,何等的嫵媚嬌豔。

  陸昀目色轉深:「自然好看。」

  羅令妤引導他:「那你不覺得少點什麼?」

  陸昀再看她兩眼,主盯著她袖衫下鼓鼓的胸乳。喉間幾分燥,他目光幾閃,問:「少什麼?」

  羅令妤滿面羞紅,因自陸昀跟她點明後,她便知他總低著眼,是在看自己哪裡。但為了誘他,今日她也不躲,只恨不得他為色所迷,迷得暈頭轉向,自己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羅令妤嬌聲:「少些釵環啊。雪臣哥哥不覺得我今日打扮很素雅,什麼簪子花鈿都沒有麼?」

  陸昀:「……」

  素雅?!

  她管她這一身豔骨皮相叫「素雅」?她對「素雅」有何誤解?她知道什麼叫「出淤泥而不染」麼?那是和她差了九重天的風格!

  陸昀誠懇的:「……真沒看出來。」

  男人看女人,不外乎臉,胸,腰,腿。陸三郎真沒有看她戴什麼簪子,什麼耳墜,又穿什麼衣服。這些在他眼裡都是差不多的,區別沒她以為的那麼大。

  羅令妤瞪著他:「……」

  這個人真的好難聊啊!

  然而陸昀到底是一個五感敏銳的人。他雖看不出羅令妤的「素雅」在哪裡,但他知道羅令妤在想什麼了。摸著下巴,陸昀笑了兩聲:「所以妤兒妹妹想我如何?」

  羅令妤高興了,嬌滴滴地過來摟住他胳臂,如乖巧的小嬌妻般磨他:「也不要你如何了……」怕陸昀立刻說「那我走了」,她趕緊說出自己的訴求,「雪臣哥哥整日辦公,偶爾也該歇一歇啊。我想去市坊買些女兒家用的東西,我需要郎君的眼光。雪臣哥哥陪我,當散心好不?」

  羅令妤給他吃一枚定心丸:「若是你不去,我就得尋二表哥了。」

  陸昀臉沉了一下。

  羅令妤再給他添火:「齊三郎想必也願意陪我……」

  「還有衡陽王……」

  陸昀冷冷望她半天,她眨眼回望,滿臉無辜。陸昀道:「走吧。」

  ……

  陸三郎真的請了半日假,沒去衙署,而是陪自己的表妹去坊間買東西。羅令妤想的很明確,陸三郎不給她銀錢,她要曲線自救。可以讓陸三郎幫她買些昂貴的東西,她再偷偷賣了換錢……總比他那個要她寫詳細書函說用途的方法好得多。

  一條巷上全是金玉銀器坊,羅令妤也與建業的女郎們來過。那時只敢買一點兒不貴的東西充面子,今日拉來了陸三郎,羅令妤開心之下,將自己以前看中卻沒錢買的釵子、胭脂、水粉全部讓老闆娘取來,自己慢慢試。她顏色如此,身邊更有貴族郎君相陪。這條街坊的東西本就是為貴族女郎準備的,羅令妤有需求,老闆娘自然熱情地招待,誇她——

  「不急,女郎慢慢試。喜歡的都試試。」

  「郎君一看便是極耐心的,郎君要不要也試下我們新出的粉?」

  陸昀斷然拒絕,只看著羅令妤折騰。他眸子清幽,定定地看著她興高采烈地伸出玉藕般的手臂,將漂亮的鐲子戴了一大串,搖起來叮噹脆響。她花枝招展,如孔雀般周旋於各家鋪中,挑選自己喜歡的物件。她天生適合這樣盛裝,漂亮的物件合該配美人。金玉襯美人,陸昀承認,她似乎更奪人眼目了。

  好看得近乎發光。

  挑了許多東西,羅令妤晃著自己的手腕,讓他看自己手上的一長串玉鐲。女郎扭頭,笑容甜美地問一直只看不吭氣的陸三郎:「雪臣哥哥,好看麼?」

  陸昀:「……嗯。」

  心滿意足,女郎手一揮,要把自己看中的昂貴物件全都買下。要付錢時,老闆娘本能看陸昀。陸昀不動,瞥羅令妤。羅令妤裝模作樣地掏錢袋子,然後一臉懊惱,回頭:「雪臣哥哥,我好像忘帶銀兩了。你能先幫我付麼?」

  陸三郎瞥她,目中了然,他笑:「妤兒妹妹知道的,我出門不帶銀兩。」

  羅令妤臉僵住。

  陸三郎漫不經心地笑了笑,也不著急,跟老闆娘點下頭:「先賒著賬,日後妤兒妹妹來付就……」

  羅令妤:「……?!」

  什麼?賒帳?還要她以後慢慢還?!

  這個男人……太討厭!

  羅令妤做戲不下去了,將手一甩,拉長了臉。她心知肚明陸昀在耍她,心中氣得不行,乾脆理都不理,就扭頭出門。不管身後這齣戲要怎麼唱。陸昀還沒多逗她一會兒,她甩臉就走,他只好跟老闆娘說了幾句話。陸三郎出門確實是不帶銀兩的,他確實沒錢付,但他有陸三郎的身份在。跟老闆娘說一聲,讓把東西送回陸家,陸昀就奪門去追羅令妤了。

  在門口把女郎攔下,陸三郎按住她的手,淡聲:「這就不高興了?許你算計我,不許我算計你?」

  羅令妤扭著身,難過之時,心中微虛。

  陸昀摟了她腰一下,俯下身,看一眼她眼中的水霧濛濛,心中歎氣。伸指揩她眼睫,陸昀柔聲:「好了,別哭了。金銀有什麼好的,送你琉璃要不要?」

  琉璃!那多貴重啊!

  羅令妤當即破涕為笑,勾住了他的袖子:「要的。」

  陸昀心情複雜:……這也太誠實了。

  怕自己再惹哭羅令妤,餘下來,陸昀都有些不敢逗她。他領她穿街走巷,帶她到了自己開的琉璃坊前。陸三郎的這個琉璃坊,因技術尚未讓他滿意,並沒有對外開放。領著表妹進去,放心地任羅令妤挑選。羅令妤就去就被璀璨的琉璃光吸引住了,丟開了陸昀的手……

  陸昀正要跟上她,卻被自己的掌櫃攔住:「郎主,您來了?您許久沒來,老僕甚是想您。老僕有件事要跟郎君報,前段時間,咱們鋪子收上來一琉璃臂釧。這做工,好似跟郎君拿走的那枚一樣啊。」

  老掌櫃憂心忡忡:「郎君不是說南國現今沒有琉璃技術麼?何以有人拿著與咱們琉璃坊一樣的東西?」

  一樣的琉璃臂釧?怎麼可能?

  本能的,陸昀目光一跳,看了那邊的羅令妤一眼。他心中有一種近乎本能的直覺,讓他不由自主地看她。羅令妤無知無覺,抬臉對他笑了一下,梨花照水一般好看。陸昀移開了目光,掩下心跳,淡著臉對老掌櫃低聲:「帶我去看。」

  一刻鐘後,陸昀手拿著那串琉璃臂釧,眼眸幽深,聽老掌櫃講他是如何收回這臂釧的……老掌櫃滔滔不絕,眼見他們郎君陸昀的臉,越來越沉,隱有雷霆劈空之勢。

  不待掌櫃說完,陸昀冷笑一聲,手指發抖地抓著自己這曾經送出去的琉璃臂釧,去找隔壁那周旋在各式琉璃間、挑得目不暇接的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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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9-12-2 10:01 PM

第54章

  羅令妤才知道原來這家琉璃坊是陸三郎名下的。

  琉璃珠、琉璃盞、琉璃杯、琉璃細口花器、琉璃墜子……應有盡有。因並未對外開放,這些琉璃物件均只是分類擺放,並未收起來,羅令妤得以在其間挑得眼花繚亂,越看越喜歡。她拿著一副琉璃墜子湊到眼皮下打量,清澈瑩潤的眸子映在五色光華下,璀璨明耀。墜子打磨得仍然有些渾濁,琉璃不夠清,不如平時所見西域傳來的那些……這樣做工的琉璃墜子,讓羅令妤一下子想到了陸三郎曾送她的那副琉璃臂釧。

  原來他送她的那副琉璃真的不是傳自西域,而是他自己名下坊間做出來的未成品啊……羅令妤聰慧,一看此坊,便想到了若是琉璃真能批量產出,那陸三郎不光得到財,國與國之間的貨物流通他必然都能占話語權……真是讓人好羨慕。

  「妤兒妹妹挑得怎麼樣了?」身後不冷不熱的男聲,嚇得正在端詳手中墜子的女郎手一哆嗦。

  撫著猛跳一下的胸口,羅令妤回頭,果然是陸昀。陸昀面色冷清,眼簾下垂無聲無息地站在她身後,如鬼魂突然出現一般,再相貌出色也遭人怨。羅令妤惱他:「你嚇死我了……不過雪臣哥哥,你這裡的琉璃都很漂亮,我都很喜歡。我要慢慢挑。」

  陸昀淡聲:「可以。」

  羅令妤奇怪地看他一眼。

  陸三郎平時與她說話時,總帶著幾分逗弄的意思,或嫌惡她,或與她撩撥。他這會兒這般正兒八經,與她在外人那裡看到的清高矜貴的陸三郎一樣。他對她態度和對尋常女郎那般,羅令妤心中略有些堵,不太舒服。她剛在陸三郎面前哭過,疑心他不喜歡自己哭,然他這麼冷冰冰的,她也不知道說什麼好……羅令妤有點兒尷尬地扭過臉,低下頭繼續挑琉璃物件了。

  卻是站在她側後方,陸昀幽幽道:「妤兒妹妹還記得我送你的臂釧麼?」

  羅令妤:「……!」

  心猛地紮一下,呼吸儘量平穩,羅令妤鎮定噙笑:「記得啊。雪臣哥哥送我的那副臂釧也是從這裡出來的吧?我很喜歡呀。」

  陽光從窗格子照入,點點光斑浮照,立在角落牆下,郎君面容被陽光落的,以高挺鼻樑二分,一半光明,一半陰暗。他唇角浮起一絲諷刺至極的笑,雙手負後,寬幅的袖袋中放著他從老掌櫃那裡拿回來的琉璃臂釧。他心中已經認定了某個事實,但他偏要聽羅令妤如何說——看這個表妹,伶牙俐齒,能給他說成什麼樣!

  陸昀淡漠的:「既是喜歡,怎從不曾見你戴過?」

  羅令妤反駁:「自然是喜歡,才捨不得戴呀。」

  她快速轉身,嗔他一眼:「雪臣哥哥,你幹嘛總提那副臂釧嘛!你都送給我了,總不會還想要回去吧?我在挑琉璃,你不幫我選,還總打斷我,太過分了。」

  陸昀站在牆根陰影裡,眼神幽靜地看她。

  對上陸昀的這種眼神,羅令妤心中咯噔一下,撫摸著心愛琉璃的手指尖顫了顫。他眼神很平靜,但她本能直覺——他在發怒。

  君子之風,喜怒從不形於色。陸三郎乃當代名士,他的一言一行都被無數人看著,效仿著。出身豪門世家,家學淵家教極好,陸三郎怒起來,也不會頭腦發熱,當庭失態。然他那冰啄一般寒冷的眼,沉沉地盯著羅令妤。

  陸昀:「把那副臂釧找出來給我看看。」

  羅令妤胸口微滯:「……」

  態度反常即為妖。

  她惱:「你這是做什麼?那臂釧我今日沒戴出來,你送給我了就是我的,你不會想要回去吧?」

  陸昀仍然盯著她:「讓我看看我送你的臂釧在哪裡。那是我這裡做工最好的一副,我極為珍視。讓我看下它,這裡的東西,我任由你挑三樣。」

  羅令妤不安的,放下手中拿著的琉璃。她心中有直覺,但她不願相信。她心跳的快,手心很快捏了汗。她仰起臉,如忽然想到一般轉移話題道:「我怎麼能隨意要雪臣哥哥的東西?其實雪臣哥哥,你我關係也沒那麼近……這些琉璃我就是看一看,我不會白要你的。」

  陸昀望著她。

  她儘量目光不躲閃地回望。

  他目光灼灼,看她的時間越長,她後背出的汗越多。兩人不說話,皆有些硬扛的理。到此時,彼此心中都已經有了察覺,有了定論,卻是誰也不肯承認。過了半晌,羅令妤見陸昀唇角笑意彎一下,他再次:「羅令妤,我們慢慢拖。今日我定要見到那副琉璃臂釧。我此人你是知道的,甜言蜜語對我沒用,插科打諢也沒用。」

  羅令妤怒:「我說了我沒戴出來!我留在家中了!」

  陸昀聲音加大:「那就回去看!」

  他聲音突然抬高,隱怒之色已掩飾不住。郎君陰著臉訓斥般的樣子,真的有些嚇人。雖然他袍袖不揚腳步不動,他一根手指頭也沒碰到羅令妤,羅令妤卻被駭得後退了好幾步。而對陸昀來說,羅令妤讓他失望至極,她到此時也不肯跟他說實話。

  她到現在還在騙他!

  她當著他的面都能將謊話說得這樣理直氣壯,那他看不到的時候,她都做了些什麼?是否將他當跳樑小丑般玩弄,看他數次為色所迷,她是不是很得意?

  羅令妤到底拗不過陸昀。

  女郎垂下眼:「那臂釧……我丟了。」

  陸昀冷聲:「那我們就慢慢補完你丟臂釧的這個故事。」他走上前,羅令妤後退,卻仍被他堵住後路。她瑟瑟不敢動,她都怕他突然動手打她……陸昀只是俯眼,嘲諷的:「沒關係,羅令妤。繼續拖。我有一天的時間與你耗。」

  「我們現在就回陸家,去你的『雪溯院』,把有關此事的你的侍女都叫過來。好好把這個故事補清楚。我們現在驅車,你有一路的時間,好好想怎麼跟我編這個故事。」

  他平時與她開玩笑時有多曖昧,此時就有多絕情。羅令妤淚水已在眼中打轉,他卻似沒看到一般——羅令妤這時才認清陸三郎的真面目。

  他心冷硬的時候,這般傷人。

  她企圖在他面前蒙混過關,企圖博取他的同情心,讓他不計較,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一件事。

  陸昀和羅令妤一起回陸家,坐在牛車上,羅令妤仍然不死心,仍然想編一個儘量完整的故事來。但她悄悄打量同坐一車的郎君那冷峻面容,心神愈發混亂,沉甸甸的,無法冷靜思考。羅令妤咬唇,她也是梗著一口氣,不肯在這時候認錯。

  一直到回到「雪溯院」。

  中途還碰上陸二郎陸顯。

  羅令妤不情不願地領陸昀回自己院子時,冷不丁看到陸二郎,當真驚喜。陸二郎在的話,是不是可以勸走陸三郎?陸雪臣總要聽他哥哥的話吧?但羅令妤才要跟陸顯打個招呼,遠遠的,陸顯看到他二人後,一愣。陸顯臉上露出「我什麼都沒看見」的和善笑意,他和僕從匆匆離開,避過了迎面走來的陸昀和羅令妤。

  羅令妤對他絕望:「……」

  待兩人走後,陸顯還在滿心欣慰:果然沒有衡陽王,三弟和表妹的感情進展飛速。這才幾個月,天幕昏昏,三弟都能在晚上被獨自邀請去表妹的「雪溯院」了。關係如此親密,夢中那天各一方的「紙短情長」,當再不會發生了。

  陸顯鬥志滿滿,覺得自己的策略正確無比。他果然應該多找衡陽王談談心,一讓衡陽王沒精力討表妹歡心,二讓衡陽王意識到世家的實力,此時當不是雙方決裂的好時機。

  ……

  門關上,在清算之前,羅雲嫿被侍女領去睡覺。而主屋,陸昀坐下,羅令妤跟隨。幾盞銅燈下,羅令妤收藏的東西都被翻了出來。字畫、玉佩、香囊、綢緞扔了一地,羅令妤裝模作樣下,自然找不到那臂釧。

  陸昀只不說話,冷冷看著她。

  陸昀轉頭看向發抖的侍女們:「表妹從南陽來,人生地不熟,祖母心憐她,就派了你們過來伺候。你家女郎說弄丟了東西,但你們一問三不知,我疑心是你們這些侍女中有人監守自盜。」

  「監守自盜的侍女,留著伺候表妹終歸不妥,放你們出去又恐稱了你們的願。直接杖殺了吧。」

  他輕飄飄一句「杖殺」,立在屋中被他問話的侍女們一個個噗通通,全都嚇得跪了下去,哭著喊「三郎饒命」。羅令妤坐在他下方,絞著手,臉色蒼白。她此時看他鐵面無私,心中已經惶恐至極。

  陸昀看向跪在最前的侍女靈玉:「而你作為貼身侍女,杖殺都不足以罰。明日把你的父母領過來……」

  「陸雪臣,你夠了!」羅令妤再也看不下去,猛地站了起來,「這是我的院子,她們是老夫人派來服侍我的。賞罰都由我來定才是!你雖然是陸家三郎,可是在我的地盤,你總要給我些面子吧。」

  陸昀微笑:「那就請表妹下令殺了她們吧。」

  他道:「表妹心狠手辣,這樣的令,想來也是能下得出的。」

  羅令妤被他氣得發抖:「什麼叫『我也是能下得出的』?在你心中我是有多不堪,多視人命如草芥?就因為我當日對你做的事麼?就因為那一件事,日後我做多少,你都覺得我是惡人麼?」

  「我一個人帶著妹妹來異鄉投靠親戚,我這親戚還只是一個與我無血緣關係的伯母。她會不會看重我,陸家會如何待我我都不知道!前途未蔔,我必須幫你麼?我自身已經前途暗淡,我為什麼還非要多保一個人?」

  「又不是我害的你!」

  「你憑什麼因為那一件事,從此後再不信我?」

  羅令妤說得落淚,淚光噙在眼中,點點滴滴如湘竹淚。侍女們跪在地上,聽不懂兩人在說什麼,但起碼知道三郎似在表小姐來陸家之前就認識表小姐,三郎和表小姐有些過節,因為那過節,對表小姐帶有偏見。

  侍女們聽到女郎的哽咽聲,心中也跟著難過。

  陸昀眼皮不抬:「半真半假。到這會兒都要把戲唱下去,惹人同情,如我是惡人逼迫你一般。」

  羅令妤恨恨瞪著他,面頰尚且掛著淚,臉容已透白無血色:她真的是第一次碰上陸昀這種人,軟硬皆不吃。她所有的自救法子,旁的郎君看她哭成這樣都會心軟,只有陸昀……只有陸昀!

  陸昀言簡意賅:「臂釧。」

  羅令妤垮下肩,唇被自己咬得血紅。她心裡恨極陸昀不給自己面子,可她確實感覺到再多的手段,對他也無用。眼看侍女們要被拖出去杖殺,一個個都淚眼婆娑地看她……羅令妤閉下眼,再睜眼時,她的態度終於放了下來:「我賣了。」

  陸昀垂著的眼皮輕輕一跳,抬眼望向她。

  她想是極恨他怨他,她背著侍女,仗著別人看不見,就肆無忌憚地對他釋放她對他的厭惡。他不給她留情,非要逼得她說實話,揭露出她那真面目。她的底細在他眼皮下一點點剝落,她的面具被他搗得粉碎。她此時惱極了這個人,怕極了這個人。她想自己之前真是瞎了眼——她怎麼會覺得嫁給陸昀是好事呢?

  羅令妤低聲:「你們都出去,我有話與三表哥說。」

  侍女們被饒過一命,關上門紛紛出去。侍女靈玉不安地望她,見羅令妤和陸昀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太凝重,靈玉跟羅令妤遞眼色:女郎,需要我找你大伯母過來幫你麼?

  羅令妤輕輕搖了搖頭。

  閉上門,羅令妤坐下,意興闌珊。她翻出一個帳本,給陸昀看自己的日常支出。羅令妤冷淡的:「我愛慕虛榮,嫌貧愛富。我確實受不了不如其他名門女郎的日子,我就是要充面子。別人有的,我也要有。」

  「男人送我的東西不重要。能賣我都賣。我賣了你的臂釧你也不必覺得委屈,如果其他郎君的東西在我手邊,我也會賣。」

  陸昀心裡被刺一下,臉有些僵。他眼眸垂下,看向羅令妤裙裾邊扔在地上的畫軸、玉佩等物。

  羅令妤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那玉佩是衡陽王的。我之所以還沒賣,如你所想,我確實覺得留著這個玉佩,日後可以和衡陽王續一段前緣。而且他玉佩是郡王之佩,民間就是收了也會惹上事,根本不好賣。」

  「尋梅居士的兩幅畫,現在不賣,也是等著以後更貴了再賣。」

  「哦,這是齊三郎送我的茶葉。他自己曬的茶,我吃起來覺得一般,但我對他說『很喜歡』。我是賣不出去這麼差的茶葉……不然我也賣了。」

  「還有二表哥送我的……」

  陸昀砰地站起來,一腳踹開面前小幾。

  他怒聲:「夠了!」

  他發抖,玉白的面被她氣得通紅:「你不必故意說這些激怒我……你和旁的郎君如何也不必跟我說!你們是恩愛還是怨恨都與我無關,我不想聽這些!你……」

  他氣得厲害,動作幅度就大。袍袖一展,袖中突然叮咣掉出來一個東西。羅令妤和陸昀同時看去,見到氆毯上,安靜地扔著一串琉璃臂釧。臂釧立起滾了幾圈,光華流離,不正是陸昀送給羅令妤的那一枚?

  這一下,一切都明白了。

  羅令妤低著眼,眉目間神色冷漠,她涼笑:「我說你無緣無故說起這個臂釧做什麼。原來一開始你就知道怎麼回事了,偏要看我如跳樑小丑般,被你耍得團團轉。表哥很得意吧?很喜歡看我故作聰明,實則蠢笨不堪吧?」

  十四歲的女郎,心性之冷之狠,由此窺見一斑。

  陸昀後退兩步:「羅令妤!」

  他情緒大波動,手顫顫指著她,額上青筋暴突,面容因怒極而幾多猙獰。讓建業赫赫有名的玉郎被氣成這樣,嫻雅坐著的女郎心中只是抖了一下,卻仍態度強硬地仰著臉,一點兒軟不服。

  她倔起來,始終不認輸……

  陸昀不再與她多言語,他彎下腰,將扔在地上的臂釧撿回去。羅令妤垂坐著靜靜而望,一動不動。陸昀再去她那一堆扔在地上的雜物間取回自己曾經送她的東西,之前羅令妤討好整個陸家,不知給他送了多少東西,他也回了好多小禮物。此時全在這裡,陸三郎蹲在地上撿自己的舊物,他語氣冷淡:「等我回去後,把你的東西給你還回來。你沒意見吧?」

  羅令妤肩膀一僵,目中潮熱,幾乎又要哭了。

  她忍著眼中的淚,口上卻逞強:「還回來最好。我才不要和你換東西用,誰知道你什麼時候又要來抽查我!」

  陸昀手碰到地上的畫軸,手指頓一下。一共三幅畫,兩幅都是經過他的手送給羅令妤的,還有一幅……他細心辨認,是自己少年時的畫作,該是送給二哥的。不知送給二哥的畫,怎麼周轉到了羅令妤這裡。

  陸昀只是思量的瞬間,羅令妤看他盯著「尋梅居士」的畫,疑心她要把這畫也帶走。她不敢置信,不能相信他這麼心狠,連她的念想都要拿走。羅令妤撲過去,一把從他懷裡搶自己的三幅畫:「這是我的!不能給你!」

  陸昀:「我的畫……」

  羅令妤:「是我的!你拿別的東西吧,那個衡陽王的玉佩也給你,齊三郎的茶,二表哥的花……給你給你全給你!尋梅居士的畫是我的,你不許拿走!」

  她跟他翻了臉,就完全不顧形象。陸昀與她爭畫,不肯放手時,她低頭,毫不留情地一口咬在他手腕上。牙口淩厲,如果不是陸昀躲得快,非要硬生生給她咬下一塊血肉來。陸昀眸子因生氣而過亮,羅令妤仰頭,長髮微亂貼臉。

  陸昀氣笑:「我要衡陽王的玉佩做什麼?要齊三郎的茶葉做什麼?」

  羅令妤:「隨便你做什麼,反正畫不還你。」

  兩人竟如分家一般,拉拉雜雜,把東西劃為你的還是我的。到這時,陸昀要拿走他東西的時候,羅令妤才傷心地發現:原來她到陸家不過幾個月的時間,她這裡已經堆滿了平時看也不看的東西。非私相授受,都是光明正大送禮還禮得到的。最像是私相授受的,就是陸昀送她的了。

  但他現在也要拿回去了。

  陸昀寒著臉,懷裡抱了一堆東西,離開了屋舍。下臺階時,陸三郎心口忽冷忽熱,意興闌珊,覺得百般無趣。他腦中還記著她淺笑倩兮的樣子,他背過身時……「啪」,窗子突然打來,一個東西從視窗砸了出來,砸到了陸昀後腦勺上。

  後腦勺吃痛,陸昀被砸得一趔趄。

  他那點兒假清高在她面前根本維持不住,他風度全無,沉著臉回頭,看到砸中自己的東西,扔在地上後,是一個小瓶子。陸昀:「羅令妤!」

  羅令妤站在窗口,眼中含淚,卻揚著下巴,傲慢道:「怎麼,我扔我的東西關你什麼事?陸三郎,慢走不送!」

  她一通通,從窗口,把一堆東西往院子裡扔。又是竹筒,又是綢緞,還有瓶瓶罐罐……皆是方才兩人鬧彆扭時,她裝模作樣找臂釧時搜出來的那些東西。陸昀站在窗下,被她一股腦砸得眼前一陣陣發黑,徒徒往後退。

  陸昀:「你這個瘋子……」

  羅令妤罵:「瘋了也不用你養!」

  兩個人竟就這樣,一個站在窗下,一個站在視窗。羅令妤一股腦把雜物往外扔,狠狠地砸向陸昀。陸三郎被她砸得狼狽不堪,氣得罵她幾句,她便回罵過來。不討好陸昀後,羅令妤伶牙俐齒,完全不輸給陸昀的口舌。

  侍女們躲在廊柱下瑟瑟發抖:三郎和女郎吵嘴……能不能不要拿別人送的禮物發洩啊?瓶瓶罐罐,萬一砸壞了怎麼辦?

  他們扔自己的就好了嘛。

  但是羅令妤不扔自己的,陸昀也不扔自己的,光是別的郎君女郎送的禮物扔在兩人腳下,兩人互嘲得厲害。

  直到陸昀終覺得可笑無比,再被羅令妤一罐子砸到,他斥一句「小女子」,這才想起來甩袖走人。

  他人一走,羅令妤恨然而望,忽而伏下來,趴在案上哭泣起來。而並未走出去多少的陸三郎後背一僵,他耳力不錯,已聽到她伏在案上嗚嗚咽咽的哭聲。她哭得傷心,他聽得也難過,他在院中玉蘭樹下站許久,腳步沉重,幾乎抬不起來——多想立刻扭頭去哄她。

  可那樣他就輸了。

  而她又多麼可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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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9-12-2 10:01 PM

第55章

  一晚上雨打風吹,次日天亮,院中地上、門外石階鋪滿了花瓣,如鋪細毯般,芳菲滿園。花影搖落,林樹清寒,一重重,映在了斑駁竹簾上。入了夏,萬物蓬勃間,亦有些慵懶感。門後竹簾後,女郎對鏡梳妝,目中清愁連連。她正由侍女服侍,為髮鬢間插上最後一枚簪子。侍女們打簾進去,輕手輕腳,不敢發出一聲兒招惹女郎。

  一會兒,羅令妤自己先回了神,與侍女靈犀吩咐起今日妹妹要做的事。靈犀遲疑下,為小娘子爭取道:「陸家四郎約了我們小娘子去看龜,小娘子想去,女郎看呢?」

  羅令妤側過臉,看著簾外的靈犀,若有所思:「四郎陸昶麼?就是之前和嫿兒打架的那個吧?小四郎和我們嫿兒很熟?」

  靈犀連忙:「不熟不熟!小娘子挺煩他的,小娘子只是喜歡出去玩兒而已。」

  羅令妤幽幽看她:「你緊張什麼,解釋什麼?難道我會讓嫿兒去巴結小表弟麼?他們陸家的主子是正經主子,我們羅家的天生就該哄著他們高興麼?他們陸家的品性高潔,我們羅家的就全是功利心?」

  靈犀僵了臉,閉嘴不敢回話了。女郎自那晚與三郎吵過後,這兩日說話總是有些酸酸的,陰陽怪氣的像是嘲諷誰。靈犀膽小,臂釧那事更是她經手的,她萬萬沒想到那個琉璃坊是陸三郎的名下產業……這兩日擔憂女郎會罵她,與她算帳,靈犀坐立不安。

  然羅令妤沒罵她,只是說話不中聽,靈犀已經很感激了。

  看靈犀那樣好欺負,羅令妤歎口氣,也覺得頗為無趣。揮揮手示意靈犀下去,答應嫿兒出院子玩後,羅令妤雲鬢間的簪子正好插定。她逶迤而起,腰肢細軟,上身著素色交領窄袖短衫,束著一條秋香色間色裙,臂間再披薄紗披帛。女郎高挑清瘦,花容月貌,她在竹簾後踱幾步,襯得院中萬物皆失色。

  羅令妤:「走吧,牛車想來已經準備好了。」

  女郎又要出門了。

  為羅令妤打理衣容的侍女靈玉踟躕,她悄悄望一眼女郎,憂心忡忡道:「才與三郎吵了架,娘子便如此高調地出門,是不是不太好?」

  羅令妤一聽便惱了:「我何必討好他?」

  原本只有五分想出門的打算,這一下就提升到了九分——陸昀不高興才好。

  她此時和陸三郎置了氣,雖自知自己這事理虧,可是陸昀那麼說她,她仍然下不了臺。哭了一晚上,第二日看到自己腫紅的眼,羅令妤就決定以後再不和這個人往來。然她雖然對陸昀滿心惱怒,但兩人認識了這麼久,她也看出來,陸昀不會把兩人的矛盾大肆宣傳,不會鬧得整個陸家都知道表小姐的人品惡劣。

  這個人唯一的優點,大約是好的壞的,他都不說——這就是羅令妤不怕陸家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到這會兒還敢出門交際的原因了。

  靈玉原本還憂心羅令妤得罪了陸三郎,在陸家會吃些虧,但看羅令妤渾然不覺得陸三郎會針對她,靈玉只好閉了嘴,緊追女郎出門的步伐。羅令妤一徑往大院門去,才出了「雪溯院」不久,她便看到了同樣打算出門的陸二郎陸顯。

  與陸顯打招呼時,陸二郎笑著點頭打量她。郎君面如冠玉,一身寬袖錦袍,立在風中衣袂飛如皺,幾多瀟灑儒雅。平時他被陸家三郎襯得灰撲撲不顯眼,走哪裡眾人看到的都是陸三郎。然只要陸三郎不在,就能看出陸家其他的郎君們也是很優秀的。

  沒有陸三郎吸引自己的注意力,羅令妤這才發現陸二郎身上好像發生了一些變化。以前的陸二郎沉悶無趣,瞧她一眼就會臉紅,現在郎君雖還是一副文弱書生的樣子,但他周身的氣質靈動活潑了許多——看來她不注意的時候,二表哥身上也發生了不少事啊。

  陸二郎此時看到表妹,便目中一閃,與身後的小廝交代了一句話。小廝詫異看一眼表小姐,一溜煙跑了。羅令妤不知他們這是做什麼,便裝作沒看見,隨意地啟了話題:「二表哥剛下朝回來,就又要出門麼?我還以為二表哥不是這麼忙的。」

  陸顯道:「我官職變了,現在到了大司馬門下做事。有實權後,發現政務也是挺忙的。」

  羅令妤詫異:陸二郎不再醉心山水詩畫了?對官場有興趣了?

  羅令妤便關心道:「二表哥辛苦了,那你現在是要去衙署麼?」

  陸顯:「哦,那倒不是。我是要去衡陽王府,與衡陽王約了一道清談。」

  其實是他逼劉慕的,他要讓衡陽王對世家的厭惡之情產生變化,說服劉慕世家不可得罪。劉慕被他煩的不行,又不能拿這位世家郎君如何,只好悶悶不樂地答應。這些背後故事,自然不必讓羅表妹知道了。

  衡陽王?

  羅令妤歪了下頭,想起來了。她現在對郎君比往常更加敏感,陸顯一說,她就妙目盈波,笑盈盈地看過去:「我也好久沒見過衡陽王了。二表哥什麼時候約個時間,找公子一塊兒來玩啊。」

  陸顯立刻:「不行!」

  羅令妤臉上的笑一僵:「……?」

  看表妹目中掩飾不住的失落,陸顯尷尬而含糊地解釋:「他不喜參加這些交際,平日玩也多是有別的目的……並不是針對表妹的意思。」

  反正陸二郎如今是堅定地警惕衡陽王與羅令妤的接觸。雖然夢中故事不知真假,但是防微杜漸。為了夢中那悲慘結局不發生,不如從一開始,劉慕便和羅令妤不甚熟吧。不熟的話,就無愛意。無愛的話,都不必彼此傷心了。

  羅令妤覺得陸二郎看自己的眼神略為古怪,她卻只是抿嘴笑了一下,裝作不知——除了陸三郎,羅令妤面對其他人,還是很會看人眼色的。

  羅令妤與陸二郎和氣的交流一直持續到他們出了陸家大門,到了門外停著的烏蓬長簷車前。車門閉著,陸顯示意羅令妤先登車。羅令妤行到車前,覺得車邊站著的僕從有些眼熟。她腳步才一緩,身後陸二郎就快速道:「三郎,表妹要出門,你二人是同一方向,你帶表妹一程吧。」

  羅令妤駭然:「……!」

  二表哥在跟誰說話?!

  車中,郎君清玉撞擊般朗朗的聲音慵懶清華:「嗯。」

  羅令妤:……陸昀!她就說車外的僕從怎麼看著這般眼熟。原是陸三郎身邊的人。

  那僕從對表小姐點頭示意,蹲下來充當腳踏,羅令妤卻滿心抗拒,不想與陸三郎同車。但是陸二郎在後面催促不已,羅令妤幾乎是被陸二郎趕上車。羅令妤才被趕上車,陸二郎就急忙吩咐車夫快走,似乎怕車中的二人跳車似的。

  羅令妤漲紅著臉,車門一開,便看到了坐在裡面的陸昀。陸昀面如雪玉,衣青袍,端正坐在車中,垂著眼皮,看也沒看她一眼。他坐在那裡,哪怕兩人吵了架,羅令妤都要承認他的俊美風華,使她心口不由自主地跳一下。羅令妤心裡一橫,也悶不做聲地坐在車中離他最遠的斜對角。車外已經遠去的陸二郎還在期待三弟和表妹之間美好的同車際遇,卻不知這車中的人,誰也不理誰。

  羅令妤上了車就把頭一偏,專心致志地打開窗與簾,盯著窗外風景。斜對角,陸三郎眼皮微撩,墨玉一般的眼珠子盯著她。她這般抗拒的姿態,讓陸昀嘴角扯動出一個冷笑。陸昀涼聲:「去哪裡?」

  過一會兒,羅令妤才驚覺他在跟她說話。她心中奇怪陸二郎不是說兩人順路麼,陸昀怎麼還問。她回頭,看陸昀冷淡的眸子盯著她。羅令妤也腰杆挺直,讓自己在他面前不卑不亢:「去周宅。」

  周郎在建業買了一處房舍。將將聽聞時,羅令妤心情複雜:周郎出身寒門,可看起來一點也不缺錢,大約周郎家是寒門中頂尖的那一撥吧。反正周郎比她這個士族女有錢多了……

  昨日與周郎書信時,從僕從那裡得知周郎又病倒了。羅令妤如今姻緣無望,挑不出滿意的郎君,她猶猶豫豫下,還是對周郎抱了幾分小心思,便決定去探病。

  得知了答案,陸昀目光從她身上掃過,淡聲吩咐外頭的車夫去哪裡。

  他從她身上掃過的眼神並沒有多少情緒,平平靜靜的,看她時像看旁的女郎那般。然羅令妤一激靈,覺他面上看著懶洋洋的,定在心中嗤笑自己又要去勾搭男子,疑心他瞧不起自己。羅令妤道:「我去看望周郎,乃是朋友之誼,兄妹之情。我並未懷有他心,抱有目的!」

  陸昀:「……」

  陸昀冷冰冰道:「隨你。」

  「你愛怎樣就怎樣,與我無關。」

  他一說與他無關,羅令妤心中便惱恨無比,渾身發酸。她心中不舒服,目中又要有淚意奪眶而出。但她不想讓陸昀看自己的笑話,不想表現出自己好似很巴著他的樣子。羅令妤別過臉,繼續盯著窗外看,此後一路,再不肯和他說話了。

  卻不知她扭過臉後,陸昀那垂下的眼睛便抬起。濃睫下,郎君目光幽幽地望著她玉瑩般的側臉——幾日不見,她似清瘦了些,眉頭蹙著,好似憂鬱無比……好似在為他傷神似的。

  但是他問過侍女,侍女說表小姐吃得好睡得好,還有心情出門玩。

  果然是壓根不在乎他的。

  長簷車搖晃,陸昀目中的光壓得更深了。

  車至長幹裡,羅令妤迫不及待地跳下馬車。才感覺到身子一松,總算擺脫了陸三郎。就看余光裡一道人影落下,她扭頭,見陸昀也下了車。羅令妤美目瞠起,懷疑地看著他跟她下來做什麼。陸昀側下頭:「與你無關,我找陳王。」

  羅令妤見他口口聲聲「與我無關」「與你無關」,當即冷哼一聲。女郎率先行在前,當做陸昀不存在。陸昀就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後,與她一道在巷中穿梭,最後進了周宅。周宅院子總共才只一個小廝,一個老僕,一個侍女。比起大士族的奢華,周郎這地方如此簡陋。

  被侍女領路,羅令妤與陸昀出現在屋外,綠竹落在窗外,透過影子,隱約看到裡面跪在床外坐榻上的郎君。從背影看,果然是陳王。羅令妤琢磨周郎當是大才,才讓陳王不停地往這裡跑來見他。羅令妤與陸昀進了屋,正聽到周郎比平日更為低啞的聲音:「公子……回吧。咳咳,我正病中,顏色不堪,多有女氣,恐汙了公子的眼。等改日我病好了,再與公子賠罪。」

  陳王劉俶說話一貫很慢:「女氣,又如何?我也,女氣……你……莫自卑。」

  陸昀腳踩過門檻,步子一頓:自卑?!

  周揚靈那般絕色,扮作男兒能英氣逼人以假亂真,換回女兒裝後只會如仙娥般冰清玉潔……她何曾為她相貌自卑過?天下女子都自卑,周揚靈也不會自卑。周揚靈說的,恐怕是她在病中,掩飾自己的女兒身有些困難,所以不希望和陳王劉俶多見面。

  偏劉俶完全無自覺。

  羅令妤落座後,聽了陳王的話,揚目定睛看去。這一看之下,只覺病榻上勉強束著發的周郎病弱之下,眉細長,目似波,臉上仍有幾分男兒的輪廓,但她唇紅齒白,膚色晶瑩……乍然一看,倒真有幾分女相。

  羅令妤定定望著,心中突起驚疑:她便是女兒身,她還是一個愛美的女郎。她深知一些高超的化妝手段,可改變人的面部輪廓,比如女扮男裝時的臉便要妝得英氣一些。周揚此時嬌弱臥於病榻面容憔悴時,面相竟有些攝魂般的美……

  她要再細看,床上勉強坐著招待客人的周揚靈抬袖子掩了一下自己的臉,望向羅令妤,含笑說道:「妹妹莫再盯著我看了,我當真容顏有損,不願見人。」

  周揚靈非常無奈。

  她說她病了,陳王非要來看她,要親自照顧她。她病中都不安生,還得繼續扮男兒裝。但病中精力多有不足,她正敷衍著陳王,沒想到羅令妤和陸昀前後腳就到了。羅令妤這般美人,對妝容極為敏感……這讓周揚靈的偽裝不得不更困難了些。

  羅令妤身子前傾,關心地看著周揚靈的病容。周揚靈掩著袖子不肯讓她看,羅令妤只好道:「郎君放心,你只是小風寒,過兩日就好了。」

  周揚靈含糊應一聲,為轉移羅令妤對自己面容的注意力,便勉力說起其他一些話題。

  周揚靈與羅令妤說了許多話,陳王劉俶的臉色漸漸不好了。劉俶望旁邊的陸昀,希望陸三郎領會自己的意思,說說他那個表妹。然而陸三郎眼觀鼻鼻觀心,跟沒看見他似的。無奈之下,劉俶只好在心中盡力組織語言,之後才說道:「羅妹妹,周郎病了,你,不要打擾他。」

  羅令妤目中一暗。

  周揚靈即刻寬慰道:「沒關係,公子。我願意與羅妹妹說話……我病中顏色有損,正想請教羅妹妹如何遮掩臉色。我不想讓探病的人都看到我蠟黃憔悴的臉。」

  劉俶想了下,點頭,看向羅令妤。

  羅令妤:「呃……」

  幫周揚靈掩住憔悴面色麼?說實話,她平時用的那些粉呀脂呀,病中人是不好用的。但她平時也看醫書,她其實也會一些偏僻的方子,可以制出病人能用的東西。羅令妤十四歲,四年長在南陽,之前十年都承歡父母膝下,長在汝陽。在她無憂無慮、不必為生計發愁的時候,她自己搗弄過許多美顏的方子。

  一直到今日,她之前送給陸三郎吃的花露,除了她,這世上絕無第二個人和她做的一模一樣了。

  這些東西,都是羅令妤自己的私藏,自己的經驗。她是自私的人,看不到目標的時候,她並不想與人分享自己十幾年的經驗……

  周揚靈咳嗽著,見羅令妤目中有猶疑色。同為女郎,她一下子猜到羅令妤的顧慮,周揚靈連忙制止:「不必不必。我隨意說說,羅妹妹不要放在心上。」

  羅令妤為難時,餘光亂瞥,瞥到旁邊的陸三郎慢悠悠喝著茶。陸三郎對他們幾個的話題好似完全無興趣般,他們聊得開心,他就去喝茶。只是羅令妤看去,見郎君喝茶時,聽到他們說起「美顏」的話題,劉俶隨意地就跟羅令妤討要方子……陸昀的唇,輕輕的,向上勾了一下。

  他一個人輕笑的時候,那笑意落在羅令妤眼中,便覺得他在嘲諷自己一般。

  羅令妤心中一頓,才看到陸昀似笑非笑,就認定他一定瞧不起自己。他一定在心裡說她那般自私小氣,怎麼可能給周郎好東西。他肯定覺得劉俶是說了廢話……羅令妤背脊挺直,當即脫口而出:「這有什麼?周郎這般人物,我心中傾慕周郎,我願意貢獻些法子幫周郎調理面色的。」

  「周郎且等著,我回去幫你調粉,定讓周郎恢復往日神采。」

  「砰!」

  她話一落,屋中人一起扭頭,看到陸三郎陰著臉,手中的茶杯重重砸在託盤上。陸昀冷著臉看向羅令妤,目光灼熱隱怒,似想不到她會這麼幫周郎。羅令妤見他臉色難看,心中就暢快。原本還有點不舍,現在她幫周揚靈幫得情真意切,殷切而熱情:「其實我現在身邊就有些粉餅沒用,我讓侍女回去給周郎拿……」

  周揚靈微驚,看她目光清澈誠懇,歎道:「妹妹真是心善。」

  羅令妤笑道:「對呀,我一直這般心善。」頓了頓,她忍不住多加了一句話,「有人若看不到我的心善,當反省自己為什麼看不到,我為什麼不對他好。他是不是不值得我心善。」

  陸昀:「……」

  周揚靈和陳王劉俶眉毛同時一跳,都是聰敏人,羅令妤一說,他們便察覺到了羅令妤和陸昀之間氣氛的古怪。陳王這才想到:是了,從進屋開始,不曾見陸昀和羅令妤說過一句話。

  而陸昀越是沉臉,羅令妤便越是與周揚靈說得高興。周揚靈病中話不多,她則是話多到幾乎不會看人臉色的程度。一旁的陳王咳嗽了好幾次,羅令妤都全然當沒聽見。幸好周揚靈心好,唇角含笑傾聽,並不制止羅令妤說話。

  陸昀不開口,劉俶為掩飾自己的結巴也不想多說話。劉俶看羅令妤滔滔不絕,與周子波相談甚歡,他心中堵著的那口氣,越來越沉,並有幾分失落。心中暗嘲自己癡心妄想,想周郎該極喜歡羅令妤這般嬌美女郎、才願意同羅令妤說話……他和周子波同為男子,周子波該完全不想理他吧?

  意興闌珊,陳王尋機會開了口,和早就臉色難看得坐不住的陸昀一道告別走了。

  透過簾子,羅令妤扭頭,望著院中那走遠的郎君背影。郎君背影清雋,似被她氣得不輕,走得極快。人走了,羅令妤再無說話的興致,懨懨看著,臉也冷了下來。

  病榻上的周揚靈笑道:「果真是歡喜冤家。那人在時你不理,他走了你就要哭。」

  羅令妤一驚,當即回頭,瞪眼看向周揚靈:「你說什麼?!」

  周揚靈挑眉:「羅妹妹以為我看不出麼?你和陸三郎之間,分明在鬧彆扭啊。怎麼,他惹你生氣了?你們吵架了?」

  羅令妤:「周郎……」

  她語氣委頓,被周揚靈溫潤關懷的眼神看著,鼻子頓時一酸,眼中噙了淚。她抓著周揚靈的袖子,靠在床邊,臉貼著郎君的袖子,心中難受無比。周揚靈再溫聲勸她兩句,羅令妤被郎君周身那溫和的氣場所影響,脫口而出,與她說了實話。

  自然是隱瞞了一些不好部分的故事:「……總之,他不高興我隨便處理臂釧。我心裡也知道不對,但是、但是……」

  周揚靈:「但是他卻不哄你,不給你臺階下。」

  羅令妤哭泣:「他還把他的東西都拿走了!他再不理我了……有什麼了不起,我也不理他了。」

  周揚靈歎氣,低頭看女郎伏在榻上嚶嚶而泣。當也是知道自己錯了,卻也委屈。周揚靈若有所思:「其實這般原因,歸結起來,到底是陸家勢大。勢大也無妨,羅妹妹平時交際借陸家的勢,陸家又沒女郎,你們當是互惠互利。你與陸三郎鬧到這般程度……無非是你孤苦,沒有錢財支撐。」

  羅令妤心頭一跳,猛驚:她並沒有跟周揚靈說自己窮困潦倒。士族女郎說自己窮,多丟面子。然周揚靈從她的隻言片語,就拼出了事情真相。

  羅令妤一時難堪,當即起身,想反駁周揚靈。卻是周揚靈伸手,挽住她手腕,仰目看她:「若是……我肯資助羅妹妹,讓羅妹妹從此不再為錢財憂心。羅妹妹的困境,當可解了吧?」

  羅令妤瞪大眼:「……周郎,你什麼意思呢?我不能亂要你的錢……」

  她的周郎垂眸笑:「不是直接給妹妹錢,而是我們在建業開一個鋪子。我也需在建業立住腳,有個鋪子,總是好一些……我出資出人,妹妹出才,出能力。日後若是盈利了,你我對半分如何?」

  還不等聽是什麼鋪子,什麼生意,羅令妤先被錢財吸引了。羅令妤掩住心中興奮,害羞而謙虛說道:「我不如周郎的……分賬的話,五五分周郎太吃虧了。還是周郎八,我二好了。」

  周揚靈:「哦,可以。」

  羅令妤:「……」

  為什麼周郎都不推辭一下?

  周揚靈垂著眼似在想如何弄這樁生意,羅令妤等了片刻,見周郎不開口,只好自己硬著頭皮說:「還是你七我三吧。我覺得我出力要很多。」

  周揚靈漫不經心:「可以啊。」

  羅令妤再試探:「你六我四可以麼?」

  周揚靈這一次終於抬了頭,看向這個眨巴著眼期待望自己的漂亮女子。她噗嗤一笑,伸手掐了掐羅令妤的臉蛋。女郎被她掐的吃痛,聽周揚靈笑意滿滿:「好啊,妹妹喜歡怎樣就怎樣。」

  羅令妤紅了臉:周郎對她真是太寵愛了……好想嫁啊。

  其實想一想周郎這花錢的大手大腳,當是家中甚有錢。周郎不過缺地位……而以周郎在自己面前展露的手段能力,想要和士族同樣的地位,周郎一定能做到吧?

  羅令妤開始認真地考慮起嫁給周揚靈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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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9-12-2 10:02 PM

第56章

  宮門內,大司馬門外便是衙署宅第,朝廷官員日常于此辦公。南國與北國邊界處時而交戰,近段時間南國戰況不太好,南國多次戰敗。朝中便忙碌許多,諸曹從事皆在討論戰事,不如平時那般清閒。

  一間藏書閣中,陸昀正伏於案上翻看新到的卷宗。陸三郎分掌侍御史郎,有糾百官、察非法之職。邊郭連連戰敗,城中將軍、刺史的人員更迭報于朝堂,陸昀所屬門下的職務也忙碌起來。正是陸昀掌燈看書時,藏書閣的門被從外推開,陳王劉俶的聲音有些繃:「三郎!雪臣!」

  陸雪臣從半人高的書目後抬起臉,眉目清潤,望向進來的郎君。

  劉俶臉紅如赤,關上門進來。他看一眼陸昀忙的事,將自己的嚴肅語氣放得儘量平靜些:「你,最近,有見你,表妹麼?」

  陸昀神色微妙後,拒人於千里之外:「不曾。我最近盡忙了,怎麼?」

  劉俶看到郎君明目下的烏青色,心中重重一磕,知道陸昀並未撒謊。南國與北國邊關的戰事將他們都縛於其中,焦頭爛額。南國建業的士族子弟卻仍紙醉金迷,歌舞昇平,長於富貴的士族子弟,對戰事並未有清晰明確認知。少有關心此事的人如陸昀,熬夜都熬了許久了。

  劉俶道:「你累極,該歇了。」

  陸昀輕慢無比地「嗯」了一聲,態度卻極敷衍。他並不想空閒,一旦空閒就要煩羅令妤。他惱羞成怒,這麼長時間羅令妤的不問不管已將他架去了高空,上不可下不得。他若是閑下來,就得心煩此事。這般一想,劉俶方才說的「表妹」,就讓陸昀敏感問了:「我那表妹,又做什麼了?」

  劉俶:「……她與周郎要一同開坊做生意!」

  陸昀目一眯。

  周揚靈要在建業開坊賺錢,當還是為了她父親那些人鋪路。如周潭這般寒門中的佼佼者,衣食不愁,金錢富餘,他們最想的,便是與士族聯姻,藉以改變寒門地位。周潭特意讓女兒來建業交際,試圖與陳王聯姻,便是抱著即使寒門子弟入朝為官的設想不能實現、女兒的聯姻也可助他們改善地位的目的。可惜周揚靈與自己的父親想法不同,她也願意在建業交際,只是她選的方式和父親希望的不一樣。

  在建業交際,便需要大量花錢財。周揚靈哪怕錢財再多,也不能一味揮霍。她想開坊流動錢財,完全可以想像。

  只是羅令妤也加入進去……

  陸昀目中微暗:她與周揚靈,似乎走得太近了些?他知道周揚靈是女子,但是羅令妤不知道。以羅令妤一貫的人品……

  陸昀有些煩躁,將面前的書扔開,重新拿起了一本。

  劉俶:「你管管,你表妹!她,她整日纏周郎!」

  陸昀敷衍一笑,垂下了眼:「這是她自己的事,她又不是我嫡親表妹。我哪裡管得了。「雖然給劉俶這麼答,陸昀卻像是尋到了一個藉口般,好似有理由去問羅令妤最近在做什麼。當晚難得沒有在衙署熬夜,早早回到陸府。用過晚膳,陸昀獨自下棋消遣時,才閒聊般的問起侍女錦月,表小姐最近在忙什麼。

  錦月自是如實回答。

  羅令妤被周揚靈的建議說動,周揚靈願意出錢、出人,然而周揚靈自知自己體弱,不願為閒事多費精力。但是羅令妤看著柔弱纖瘦,人卻精力十足,有利益可見的事,她做起來都動力十足。周揚靈只是給出個建議,羅令妤自行琢磨後,願意貢獻出自己十幾年的美顏經驗,開一家脂粉坊。

  世家向來自給自足,吃穿用度極少用民坊的。羅令妤便將自己要開的這家脂粉坊定義為面向平民,特指平民中的那一類富商豪客。如羅令妤這般愛惜美貌之人,她平時用的妝粉、胭脂、面飾、唇脂等物,都是自己調製,運用醫理,多年實驗,有自己的方子。為完善這些方子,羅令妤平時做了厚厚的記錄比較。畢竟這些乃士族自家所傳,平民是根本無機會見識的。若是拿這些去賣,即使量少一些,趨之若鶩的富商也會視若珍寶。

  既定下了方向,羅令妤便日日研究如何開這個坊,怎樣能最快得到利益,怎樣能在客商中傳出名……反正周揚靈是不管這些的,羅令妤一心一意地研究這些。

  她覺得自己與周郎四六分,自己也並不占多少便宜,並沒有委屈周揚靈。她出這麼大的力,花這麼多的心思,她只是沒出本金而已。周郎說的五五分就不差,現在自己拿四分,羅令妤覺得自己都是看在周郎俊俏的份上了。

  只是羅令妤十歲就沒了親人,就是家族沒敗之前,羅令妤也從來沒有見過別人怎麼做生意,怎麼開鋪子賺錢。她自己摸索下,也難免走些誤區,想得糊裡糊塗。但她不氣餒,越是不明白,越要沉下氣弄清楚。

  陸昀日日熬夜忙朝政,羅令妤也日日熬夜忙碌如何賺錢。

  天將將亮,羅令妤將寫了一晚上的冊子一收,領著侍女急匆匆出門。天尚未完全亮,她在院中碰上要去上朝的陸昀。陸昀本與陸二郎等郎君站一處,陸二郎說了幾句話後,陸三郎可有可無地立在原地等候。陸二郎回頭給羅令妤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帶著大批陸氏子弟先出門登車上朝去了。

  烏衣子弟,魚貫而出,頗有些震撼。

  羅令妤卻是只看到墨衣重重中的一個人,郎君身形如松柏,疏朗無比地立在風中。郎君眉如墨勾,鼻似懸膽,唇如丹朱,出奇的清致無雙。清風徐徐,他站在堂前的軒楹邊,幽幽望來,眼中星火燎燎,他靜立不行,分明是在等她。

  羅令妤恍惚了一下,才走過去。卻是面色平常,不打算與他說話,就自行要與他擦肩。

  陸昀伸手攔了她一下。

  羅令妤抬目。

  侍女們見此,當即各自垂頭,默默充作隱形人物後退,好不打擾郎君與女郎的事。羅令妤看到陸昀目有掩飾不住的疲色,她心神才一晃,便見陸昀擰著眉似很踟躕。他踟躕半天後,遞給她一個香袋。羅令妤奇怪地接過,沉甸甸的。她打開一看,竟是白花花的銀兩。

  陸昀咳嗽一下,面容微紅。如他這般向來只有旁人追捧他、從無他捧人的上流名士,做此事恐怕是第一次。他聲音略僵硬:「你不說沒錢麼?拿去……」

  羅令妤哼一聲,將錢袋給他砸了回去,同時一把甩開他與自己糾纏的袖子。羅令妤往旁挪開最少三步遠,見陸昀臉色鐵青,她心中說不出的開懷。女郎驕傲而大氣凜凜:「陸三郎,你休要用金銀之物折辱我!我好歹也是士族女郎,我缺錢麼?」

  陸昀:「……」

  難道你不缺錢麼?

  羅令妤:「誰稀罕你的東西!誰不怕你什麼時候想起來又抽查我。拿了你的錢,我還得日日設佛龕供著……」

  陸昀靜靜看她,淡著臉:「羅令妤,不要得寸進尺。」

  他能這般做,已經是拉下臉想與她和好。他如此給她面子,給她臺階,她竟視若無睹。給了臺階她還不肯下……兩人置氣這般久,她打算一直不理他麼?

  羅令妤唇角譏誚笑意一勾,慢條斯理地拂了拂自己的衣袖。今日的她已經不是往日需要討好陸昀的人了。她背後有周郎支持,周郎對她那般好,她為什麼要在陸昀面前受氣?她即將有錢,即將嫁給周郎。如她這般美貌,又賢慧淑德,能幫周郎管理內務錢財,周郎一定愛她敬她願意娶她……

  陸昀諷刺道:「你還記得你的菟絲花的夢麼?」

  羅令妤一滯。她拿了這一年的花神,在建業貴族中打開了交際圈,她飄飄然,何等的春風得意。只是郎君們愛她貌愛她才,提起婚娶,卻都會猶豫。而她那菟絲花的夢……她基本就沒有可能實現……嫁給周郎都不可能……羅令妤聞言大怒,惱他又戳她傷口。

  羅令妤:「與你何關?!」

  陸昀走近她,似笑非笑:「所以……你是又要出去勾搭……郎君了?」

  羅令妤:「……」

  她滿心覺得陸昀瞧不起自己的行徑,他唇角的笑,在她看來也諷刺無比。他俯眼看她,身子微彎想與她說話,卻是羅令妤再次往後退了一步,氣得用力推開陸昀。羅令妤瞥他:「那又怎樣?我又沒攔你,你不服氣,也去四處勾搭女郎啊。反正陸三郎這般俊美,只消隨意一站,陳娘子王娘子隨便什麼娘子,都會一窩蜂的過來。」

  陸昀挑眉,正要戲謔問她「是否在醋」,羅令妤卻偏頭打量他,冷笑一聲:「那你也得有時間去。」

  陸昀:「……」

  她看到了他的黑眼圈和眼中的疲態,一下子踩中他的痛處,讓他臉僵了僵。他想給羅令妤臺階的心就那般淡了下去,心中怨怒意頓起,想從未見過如此牙尖嘴利的小女子。羅令妤自得圓滿,在侍女不斷回望的催促眼神下,她哼了一聲,如漂亮的孔雀,趾高氣揚地從陸三郎身邊走過。

  一直到坐上車,羅令妤握著自己的手腕,都覺得刺激爽快得手腕發麻——她竟然讓陸昀吃癟!

  她竟然讓那個男人在她面前下不了臺!

  陸昀不開心,羅令妤心中暢快,堅定認為自己此路走得極對。她就是要與周郎交好,就是寧可巴結旁的郎君,也不給陸三郎面子。

  陸昀想給她臺階……羅令妤閉目,心想這才不夠。罵她時容易,想和好便和好,陸雪臣,世上哪有這麼容易的事。

  陸三郎和羅令妤皆是置氣,氣不消,矛盾不減,日常偶爾說話皆是含酸帶醋,意有所指。兩邊的侍女僕從皆有察覺,心中想這兩人鬧成這樣,置氣也如調戲一般,讓人不知如何勸。不知如何勸,便不勸了,等二人想通即可。

  陸昀和羅令妤置氣厲害,讓夾在中間的陸二郎左右為難,不知該拿兩人如何是好。陸夫人看兒子不停地尋羅令妤談心,也是很頭痛,不知表小姐是多大魅力,讓陸二郎對陸夫人挑選的女郎皆是看都不看,只一心盯著表妹。陸夫人急得上火嘴起泡時,前往南陽的僕從終於回來了。

  水土不服,僕從光是病就病了一個月,不能成行。等病好後,去南陽打探消息、找人,再去拜訪南陽羅氏,一來一回,時已到了五月底。僕從們回了建業便去與陸夫人回話,陸夫人問起時,才知道他們竟然領了一位婦人回來。這位婦人,是表小姐羅娘子的乳母,陸家去南陽羅氏打聽表小姐為人時,這位乳母,是半道上攔了穿,非要來建業見羅令妤一面。

  陸夫人讓人進來,那位常人喚為「秦媼」的乳母便不安地被領進了古樸莊重的主屋大廳中。

  僕從正在與陸夫人說話:「……表小姐在南陽時,頗得姐妹兄弟喜歡。她乖巧伶俐,南陽羅氏的當家主母都喜歡她照顧弟弟妹妹。僕見人時,羅夫人對表小姐讚不絕口,問起女郎在建業如何時,也是關心無比。羅夫人說到動情處更是落淚連連,說表小姐命苦。以僕所見,此情不假。」

  陸夫人點了點頭。

  羅令妤來陸家幾個月,陸夫人其實已經看出來,這位女郎是喜歡玩了些,但這正和了陸家希望她代表陸家去參與女郎們社交的期望。羅令妤身段風流,不卑不亢,雖有些小心機……但總體上無傷大雅。無傷大雅者,不給陸家惹事,陸夫人就算與羅令妤性情不和,也不會主動說什麼。

  從南陽來的僕從的回話,不過是讓陸夫人更放下心罷了。

  僕從再遲疑下道:「還有,表小姐貌美多才,聽聞南陽想求娶表小姐的郎君趨之若鶩。南陽最出名的一家範氏,聽聞那家郎君在表小姐剛到南陽就追慕表小姐,那位郎君俊才,羅氏的幾位女郎也很喜歡,那郎君卻只盯著表小姐。羅氏幾位姐妹與表小姐為此事多鬧出齟齬……到表小姐來建業前,那位范郎都還在對表小姐表情示愛。」

  陸夫人目中一閃,失了下神才說:「唔……這也正常。她那般相貌,若是沒有愛慕者,才說不過去。」

  有人追慕,正說明羅令妤是正常的漂亮女郎啊。若是南陽沒有郎君追慕羅令妤,陸夫人才要懷疑羅令妤人品是否有問題。

  陸夫人不放心地問:「表小姐與那位范郎是否……」

  僕從答:「僕悄悄問了羅氏幾位女郎,她們說范郎一直討好表小姐,表小姐好似從未回應過。」

  問完僕從話,再問膽小怯懦的秦媼。羅令妤的這位乳母說話瑟瑟,含糊,陸夫人一問,她便開始抹眼淚憶苦,聽得陸夫人心中不耐。秦媼一句話反復說道:「……老奴實在想念女郎,才要跟來看一看。我們女郎自幼受苦,老奴一日不見,心中擔憂……」

  「好了好了,」陸夫人瑣事極多,哪有心情聽她說這些,「領秦媼下去歇息,尋個時間把表小姐叫過來,領秦媼見一見。」

  秦媼連忙謝過,對陸夫人感激不盡。

  雙方推辭來去時,侍女綠腰進來:「夫人,靈犀來拿『雪溯院』這個月的月例。」

  陸夫人當即讓人支錢,她想起來靈犀是羅令妤從南陽帶來的侍女,羅令妤的乳母來了,靈犀當也認識,可以讓兩人先見個面。但是秦媼已經被人領了下去,靈犀進來時,隔著屏風,只堪堪看到一個背影。陸夫人見沒機會,就不提了。

  因為靈玉被羅令妤帶出去了,院中只剩下了靈犀。哪怕害怕陸夫人,靈犀也硬著頭皮來領月例錢。她低著頭不敢看高位上的陸夫人,聽陸夫人隨意勉勵兩句,就含糊點頭。然靈犀突聽到木頭劃過地磚的刺啦聲,她扭過臉,看到屏風後出去的一道人影。

  靈犀:「……!」

  她瞪直眼,恍惚間,好似看到了秦媼!

  靈犀當即面色大變:秦媼……她怎麼來建業了?她為什麼來建業?是否南陽的事……陸夫人已經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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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9-12-2 10:02 PM

第57章

  靈犀慌神無比,既恍惚覺得那個背影是秦媼的,卻又覺得世上相似人如此多,秦媼人在南陽,並不可能來建業。

  從陸夫人院子出來後,吹了吹冷風,靈犀才稍微鎮定了些:哪怕真的是秦媼來了,也不一定是壞事。說不得秦媼是羅夫人派來看望女郎的呢?再退一步,若秦媼只是來給女郎傳些消息……那也不一定就是壞消息啊。女郎現今日夜忙碌開脂粉坊的事,人清瘦了許多,這點模糊的未經證實的小事,實在不該說出去叨擾女郎。

  由此一想,靈犀便決定先按捺不說。待她私下裡與那個好似秦媼的人面過面,問清楚話,再告訴羅令妤也不遲。

  羅令妤近來,確實一顆心全放在了即將開的脂粉坊上。她之前從未有這類經驗,又不好去問旁的女郎,因為那些女郎一定會答她「你說的是什麼?脂粉坊難道不是隨便開麼?為什麼還要管」。生於安樂的士族女郎們從未操心過錢財,羅令妤只好自己悄悄偽裝,偷偷摸摸地去別人家的脂粉坊取經。

  她將厚厚的自己整理的資料抱給周揚靈看時,周揚靈都震驚無比:「這麼多?都是你自己看的?」

  羅令妤微有些自得:「是呀。我雖是第一次做,但我一定盡力周旋,不讓周郎多操心此事。周郎只用出錢,日後等著分紅便好。」她拿起書冊,就著燈火,洋洋灑灑地跟周郎解說自己打算如何如何做。羅令妤本就能說會道,此番又下了功夫,她說一段後,周揚靈看她的眼神已充滿了敬佩。

  周揚靈溫溫道:「羅妹妹真了不起。脂粉坊交給你,我完全放心,妹妹不必不斷跟我彙報。我既已交給你,自然信人無疑。」

  周郎坐在書案後,溫潤清明的瞳眸仰著望她,當是用人不疑,完全不在意她要如何折騰這脂粉坊。周郎胸有丘壑,心性大氣,對羅令妤如此信任……羅令妤被她看得面紅激蕩,心中又有幾分羞愧。因她正是怕周郎不相信她的能力,才做足功課、誇大其詞,誓要說服周郎。沒料到周郎根本不在意……

  羅令妤垮肩,坐下,誠實說出了心中的焦慮:「……我從未管過這麼多帳目,我也不會看。周郎要在建業建交,當需要很多錢財。我怕我誤了周郎的大事……」

  周揚靈微笑:「無妨。我已與我父親通信,說了我這邊的情況。羅妹妹就是前幾個月虧了,我也承受得起。」

  都是陳王一直在尋周揚靈。隨著時日往後拖,陳王尋不到周女郎,越來越著急。真正的周揚靈、每日在陳王面前晃的周子波,最清楚劉俶在煩什麼。眼看越來越瞞不下去,周揚靈只好給自己的父親周潭去信。她沒有與父親說自己女扮男裝的事,只說自己人已在建業,會換種方式考察陳王等士族上流對寒門的態度。再由周潭與陳王去信,讓陳王莫再尋他女兒了。

  羅令妤坐在周揚靈旁邊,小心流露出自己的不自信來,周揚靈再婉婉安撫她……到羅令妤離開周宅,坐上車返回陸家時,她已心性重新堅定起來,發誓定要好好經營,不給周郎添亂。周郎身體本就不好,若被她脂粉坊的事操勞得病了,那她真是太辜負周郎了。

  如此初初入六月,羅令妤和周揚靈合開的脂粉坊,便在西市附近成功開張。這家脂粉坊的定位是面向富裕的庶民,便不會走物美價廉之路。初開張那日,羅令妤便邀貴族男郎女郎們去為她助陣,眾人也紛紛答應。眾人自然不知羅令妤是出於貧窮才開了脂粉坊,只因為羅氏女如她們一般隨手給自己找了個玩意兒。而周揚靈這邊,則請動了好幾位陳王門下的門客。劉俶自己忙碌政務不便前去為周子波撐場,便讓自己的人過去助陣。

  羅令妤開了脂粉坊的消息,因羅令妤那「花神」的大名,竟成為建業最近不大不小的一件新鮮事,不少人都沖著她名氣過去看。自花朝日後,羅令妤第一次品嘗到那「花神」帶給她的名聲助益,心中暗喜自己當日奪花神果然做對了。

  郎君們沖著羅令妤,當日紛紛前去給羅令妤捧場,還留在衙署的人,已經不多。陸三郎獨自整理宗卷時,被結伴而遊的郎君邀請去看羅女郎,陸三郎黑了臉,淡聲:「公務繁忙,不去。」

  其他郎君便紛紛想明白一般:「羅女郎就住在陸家,陸三郎該經常見到,就不覺得稀奇了。但美人到底是美人,我們還是要去看的。辛苦陸三郎幫我們值守了。」

  陸昀:「……」

  坐在書案後,屋中人空了大半,陸三郎睫毛垂下,眸子清黑,心中漸生燥意,周身也有熱汗凜凜。冷哼一聲,翻開書冊,陸三郎努力讓自己忘了某人——他絕不去看某人勾三搭四!

  而羅令妤和周揚靈雖然合開了此脂粉坊,卻不會如掌櫃般站在門口招客。眾郎君女郎們一道站在路邊,羅令妤與周揚靈也站在人群中。坊門打開,迎客的掌櫃和小二才出來,門口鞭炮才響,眾郎君和女郎們就興味十足地要踏門而入——他們也想看看羅令妤這新開的脂粉坊要賣些什麼有趣的。

  羅令妤卻攔了身後的王氏女一下,笑道:「姐姐莫急。」

  她話一落,眾人便聽到了輕靈又莊重的佛樂聲,人後出了一些喧嘩。佛樂聲起時,貴族郎君女郎們便意識到了什麼,他們紛紛讓出路,退到巷子兩邊,正好給中間留出了空地,到中間空出來,各持樂器、蹁躚而舞的女子們才從巷口步入。她們皆秀骨清象,長裙飄帶飛揚,或吹笛,或反彈琵琶,或踩著鼓聲旋身跳舞。

  樂聲旋律動聽,音音贊佛,女子們扮相顏色濃烈,閉目或奏或舞時,長裙博帶,在大庭廣眾之下,旁若無人,肢體舒展間充滿佛性。閉目時,似煙霧繚繞,壁畫上的飛天女郎踩蓮步下——

  「是伎樂天女!」

  皆是見多識廣的貴族人士,一下子認出了這些舞女們所扮的,正是佛教中的伎樂天女。佛教諸天萬象,有大梵天,大自在天,也有伎樂天。此年代佛教于南國興盛,民間百姓崇佛不提,貴族人士家中也多有供養佛陀。伎樂天女對他們來說,並不陌生。當羅令妤請來舞女扮作「伎樂天女」為她的脂粉坊助興時,人群中已是喝彩聲不覺,皆是看得津津有味。

  周揚靈與羅令妤低聲笑:「羅妹妹真是厲害。舞選飛天佛舞,大家正是喜歡伎樂天。」

  羅令妤故作謙虛:「……其實是連七娘上次欠我一個人情,她明明什麼也沒跳,卻被我捧成了成玉坊的第一供舞者。這一次我尋她,她立即答應來幫我跳舞。可算我沒那般倒楣,這次她答應為我供舞,也沒出現什麼狀況。」

  果然有郎君認了出來:「那不是連七娘麼?最近樂坊最有名的舞娘啊。」

  扮作伎樂天女、為脂粉坊開張作舞的舞女眾,正是出自成玉坊。而最中間,身形最輕盈飄逸的那位,正是連七娘。論跳舞,連七娘的才能不知比羅令妤高了多少。郎君們去樂坊找她供舞,一開始失望於沒有那晚女郎所展現的靈動,但後來卻都公認連七娘的舞不錯。連七娘也是得羅令妤相助,才能從成玉坊的供舞者中脫穎而出。

  連七娘感謝羅令妤的知遇之恩,當羅令妤找靈玉問她是否可供舞時,不必談錢財,連七娘一口答應。

  舞女們扮伎樂天而舞時,羅令妤便在人中與周揚靈小聲說話交流。羅令妤視線在人群中一掃,見到了許多眼熟人。她看到了滿目驚喜望她、沖她招手的齊三郎,也意外地看到了陸二郎陸顯,還有陸顯身邊眼神清冷盯著她看的衡陽王劉慕。劉慕少年樣貌,面無表情地隔著街看她,讓一旁的陸二郎臉越來越黑。陸二郎似想拽走劉慕,但衡陽王負手,巋然不動。羅令妤詫異了一下,友好地對這位少年公子點了下頭。

  劉慕回以點頭致意。

  而陸二郎氣得快暈過去了,樂聲與舞曲中,陸顯不斷的:「伎樂天女舞沒什麼好看的,公子若是真喜歡看人跳舞,我可推薦頂級供舞者。這『成玉坊』的水準只是一般……」

  陸二郎:「你不是還要進宮一趟麼?快走快走吧。」

  但是劉慕根本不理他。

  陸顯勸著劉慕的同時,視線往人群一掃,既是意料之中,又是讓他失望——果然不見三弟陸昀。陸昀總是關鍵時候人不在……正是他一次次錯過機會,才讓衡陽王與羅表妹越走越近吧?

  羅令妤也沒有在人中見到某人的身影,目中頓時一暗,咬了下唇。她不信這麼大的陣仗,他會不知道。

  滿街滿巷的郎君女郎,還有伎樂天女舞的相助,可是他不在,看不到她的優秀……她就覺得渾身發冷,自己好似做了無用功一般。她屏著的那口氣沒有人欣賞……周揚靈側頭望她:「怎麼?」

  羅令妤當即從腦海中將那人拋開,明目秋波流,妙盈盈地望向周郎,與郎君相顧。她面有羞意,含情脈脈:「周郎……」

  聲音婉婉如黃鸝,悅耳動聽,撩人心弦。

  周揚靈:「……」

  她咳嗽一聲,當作沒看見女郎那送來的秋波:「你與陸三郎如何了?還在吵麼?」

  羅令妤:「……」

  為何她好好的與周郎談情說愛,周郎總是在關鍵時候提陸三郎?!好幾次了……她一要與周郎談情,周郎就拉出陸三郎掃她的興。到底是周郎不喜她,還是周郎太喜陸昀?

  羅令妤當即一怔,目有駭色:周郎不會有龍陽之癖,喜歡陸三郎吧?!

  越想越覺得像,羅令妤惱得面紅,當即咬牙切齒:「陸雪臣你這個……」

  她「混帳」二字還沒罵出,便聽到身後郎君清寒涼澈的聲音:「嗯?又說我壞話?」

  羅令妤:「……?!」

  一扭頭,冷不丁看到陸昀如鬼魂般突然出現在她身後。她嚇得深吸一口氣,差點跌步而倒。不知他怎麼突然來了,她心中甚惱,不知為何,看到他的面容,竟也覺得一絲滿足。然而他們兩人這關係,算是什麼呢?

  陸昀低頭,看她一眼,再看巷中間的伎樂天女。他臉色淡淡,極輕地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中間那舞女,便是你那日本該是她跳的那個?」

  羅令妤本不想理他。但他說起這個,她就不由警覺:「你怎麼知道是她?」

  陸昀冷淡:「她一直在沖你送秋波。」

  羅令妤:「……你醋了?」

  陸昀哼一聲,當沒聽見:「她身量極好,一看之下便是跳舞的,與你完全不同。」

  說別人就說別人,又說她不好!她在他眼裡,就一點都不好麼?羅令妤咬了咬牙。她真的不想與陸昀說話,不想理這個人,但是陸昀說的話,偏偏讓她不服氣。似乎不質疑他一下,她要被自己憋吐血。羅令妤漲紅著臉:「都是穿舞衣,你憑什麼說她身量比我好?你親眼見過了?」

  陸昀俯眼望來。

  目中流波繾綣,似笑非笑。

  他俯下身,在她耳邊輕吐了幾個字,成功讓羅令妤身子僵硬,恨不得捂住耳朵——「你胸這般……這般豐盈,如何跳舞?自然不如供舞者了。」

  當二人說話時,周揚靈已經自覺退開。

  羅令妤低著頭,臉頰被他說得緋紅,嗔怒地伸手便推他一把,要他離自己遠一點兒。

  大多人都在欣賞伎樂天女舞,沒注意到這邊,注意到的幾個人,都目色有異。比如齊三郎的目光黯然,陸二郎的滿懷欣慰,還有衡陽王劉慕若有不喜色的打量……

  正是這時,連七娘從舞女中跳出,旋著身,舞到了羅令妤身邊。她搭著銀色鏈子的纖纖素手伸出,媚眼斜飛。陸昀挑目,衣袂被風吹起,往旁一退,目有興味。難得,有女郎在他面前邀請旁人,而不是邀請他。

  鼓點密集,樂聲越來越高,連七娘貼身而舞,圍著陸昀與羅令妤,她手如蓮花、腰似軟柳,動情而熱烈地邀請女郎與她共舞——

  「羅女郎,請獻技。」

  羅令妤垂目,她嫣然一笑。周圍皆是鼓動聲,在陸昀的凝視下,美麗如珠玉熠熠的女郎向連七娘伸出了手——什麼叫她不如連七娘?她要某個瞎子看看,她哪裡不如了!

  同時,他們頭頂上方的閣樓開了一扇窗,一個坊間的茶博士揉著眼抓著木杆支窗,一眼看到下方被舞女旋身而舞相邀的貌美女郎。茶博士看得滿目驚豔,完全呆住,忘了支窗的木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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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9-12-2 10:05 PM

第58章

  佛樂清雅,伎樂天女盤旋而舞,在郎君和女郎們的興致盎然的注視下,被連七娘不斷伸手邀請的羅氏女終於含笑應了。此年代,富貴人家都重享樂,愛隨性,跳舞之尚極為普遍。于貴族人士看來,被人邀請合舞,乃是他們之間的自娛自樂,羅令妤若始終不給連七娘面子,難免落個「清高」「玩不起」的評價——就如他們對陳娘子陳繡的評價一般。

  當羅令妤配合連七娘舞起來時,人群中便發出歡呼喝彩聲。

  端看舞女圍繞那修頸細腰的女郎,女郎隨之而舞的動作並不大,只是抬起長袖、腰肢輕擺。她雙手相疊,明麗的臉微側,鳳眼輕垂,踩著樂聲便與連七娘交換了位置。二女背身而立,上身都傾向對方,眉目輕勾,流轉如春水脈脈,人中的郎君們看得眼神大亮。二女反復而舞,連七娘跳得奔放而大膽,羅令妤則是輕盈嬌美。衣裙揚如飛雪,配著鼓聲,羅令妤雙手相合輕拍兩下,「啪啪」擊掌聲以應佛樂節奏——

  「羅妹妹跳得真不錯!」

  「雖動作不如那舞女,看起來卻極好看,想是人美?」

  樂而不淫,媚而不俗,當是對羅令妤的極高評價。眾人都樂於欣賞這般的玩樂,羅令妤的脂粉坊第一日便鋪開了陣勢。想來等他們回去,反復回味今日的「伎樂天女舞」,想到與舞女共舞的羅令妤,他們定會到處說起,來這家新開的脂粉坊的人,便會多了。這正是羅令妤想要的。

  退開以讓出位置給女郎跳舞,陸昀目光微眯,盯著被眾人稱頌的羅令妤。難以自控,他面上仍然淡淡的不露表情,胸中抑氣卻退了很多。他專注的視線不離那場中蹁躚起舞的女郎,他看著她的腰肢、胸頸,看她得意而挑釁地向他看來,再聽到諸位郎君的誇讚……陸昀眼中忍不住噙了笑。

  ……確實……是挺好看的。

  她的才藝從不拖後腿,只有有把握的時候才會登臺。小心機不斷,又不會使下三濫手段,到底還撐著一口氣……那何以對他就那般不同?拿他的臂釧說賣就賣?她怎麼不賣別人送的東西去?

  陸昀心情複雜。

  一時想靠近她,安撫她;一時又心知此女危險,為她動情得不償失。許是他用情至深,她恃寵而驕,尚能吊著他……

  陸昀幽深的、看得出神的目光落在對面,對面人群中的女郎們竊竊私語聲漸大,陸二郎抬頭,這才看到了陸三郎陸昀。陸顯心中難以言說地咯噔了一下,在舞樂聲、歡呼喝彩聲中,他不由自主地看一眼旁邊同樣看得專心的少年衡陽王,目光再焦慮地望向巷頭——

  這一幕似曾相識的故事,其實在他的夢中也發生過。

  羅表妹在花神選後與衡陽王一道回了建業,她不願再住在陸家,又不知她與衡陽王如何交流,羅令妤沒有無名無分地住進衡陽王府去,而是自己在外置了宅舍。中途是否有陸三郎相助,陸顯就不知了。當是時,建業人都有些猜測衡陽王與羅令妤的關係,但並不明顯。衡陽王與羅表妹感情突飛猛進的分水嶺,便是今日這樣的情況吧。

  羅令妤仍然自己開了鋪子,夢中並沒有周子波相助。當日貴族男女仍去為她捧場。同樣的舞,同樣的聲樂。羅令妤這才是第一次認識連七娘。陸二郎陸顯也在人中,本是心懷愧疚前來為表妹捧場,他卻在人群中看到了陸三郎。陸三郎的出現引得了女郎們的尖叫欣喜,但陸三郎只是站在人中,安靜地望著中間跳舞的人。

  夢裡陸顯只是覺得奇怪,卻並沒有多想,更沒有意識到陸昀可能是為羅表妹而來。衡陽王捧她……陸昀也是想捧她的。

  之後便是巷頭突闖瘋馬,驚馬之時,衡陽王相救羅令妤。眾舞女逃跑時,亂哄哄中,劉慕當街斬馬,血濺了他一身,馬死前,鐵蹄直接踩向少年公子。衡陽王救了羅令妤,卻也為此受傷。眾人驚駭,忙送衡陽王去醫治。羅表妹自也是眼中含淚,眼睛只看著劉慕了。

  人後,陸昀卻是扶了一下自己的手臂。

  束馬時他也曾上前相助,只是劉慕風頭更大,無論是羅令妤還是眾人,都只看到受重傷的劉慕,沒注意到手臂受傷的陸三郎。徒陸顯關心三弟,問他:「你手怎麼樣?」

  夢裡的時候,陸昀立在混亂人中,目光寥寥,嘲諷地彎了下唇。立在日光下,郎君如潑墨山水畫般,然他淡聲:「無礙。」

  陸顯便以為他當真無礙……

  此時,眼見對面的陸昀如夢中那樣垂下眼,陸顯心驚膽戰。他不斷地看巷頭,正是為了防止夢中的事發生,他特意讓僕從堵在巷口,攔住任何可能發瘋的馬。這邊歌舞聲歡愉,那邊陸顯看到巷口好像有幾個僕從吃力拉著馬韁跑過。陸顯松了口氣:如是這般,當沒有意外發生。劉慕不必受重傷,羅令妤不必同情他,三弟不至於徹底出局……

  劉慕最厭陸顯這樣「我什麼都知道所以我來煩你了」的眼神,他往旁一挪。少年郎君的眼睛還發亮地看著那被連七娘拉著跳舞的美麗女郎,口中已經唾棄那女郎的表哥:「陸二,再次警告你,不要用這種眼神……」

  他眼睛忽地抽一下。

  眼看對面二層樓閣開了窗,茶博士從窗口探出頭。年輕的茶博士與樓下的青年男女一道欣賞羅令妤的美貌,他看得滿目發直,一手撐窗的木杆從手中松了——

  木杆哐當向下方跳舞的女郎砸去。

  劉慕一個凜然,旁邊的文弱書生陸顯壓根沒看清,他一手沒攔住,劉慕已經沖了出去,怒吼一聲:「讓開!」他淩空而躍,手抓向那砸下來的木杆。當他伸手抓那木杆時,旁側有一武士模樣的年輕人也發覺了危險。這個武士原本津津有味地欣賞羅娘子的舞姿,危險一到,他同樣跳起去抓木杆。

  劉慕與武士同時出手,二人在半空中相撞,兩手同時抓住同一條木杆。

  而危險尚未結束!

  陸二郎一聲慘叫:「表妹讓開!」

  他聲音已經慢了,因為樓上的茶博士另一手端著的茶壺只比先前的木杆慢一步而已。茶壺翻下去,茶壺中剛灌上的滾燙熱水向下嘩嘩潑去。當劉慕和武士一同出手時,下方的舞女們發出尖叫聲四散而逃,貴族郎君和女郎們也受了驚嚇本能逃跑。滾燙的熱茶從高處潑下,比木杆更快地潑向下方的羅令妤。

  陸顯大腦轟地一下似炸開,滿目駭然:「表妹!」

  他已經阻止了一個意外,但該發生的意外,仍然是阻止不了的對麼?一個壞的事情要發生,就一定會發生。軌跡改變再多,大事件不容置疑。那豈不是說戰爭仍會繼續,陸三郎仍會死,表妹仍會嫁給衡陽王……陸顯慘呼而奔走上前,他目中赤紅,形似癲狂,要阻止這一切——「不要!」

  旁邊的貴族男女們:「……陸二郎瘋了?」

  意外突來乍到,一根木杆躲了過去,熱水卻當頭罩下,壓根不給人躲的時間。羅令妤仰目,只看到向她潑下來的水。她根本反應不及,目露惶恐,眨眼間就要被潑上時,旁邊伸來一隻手,攬抱住她,將她往懷中一罩。

  那人的寬敞大袖直接擋住了她的臉,讓她埋到了他懷裡。羅令妤鼻尖撞上郎君的胸膛,聞到他身上的清香,便知道摟抱住她、用袖子擋住她臉的人是誰。一剎那她惶恐不安的心就放了下來,她手指緊緊摳住他的袖子,發著抖躲在他懷中。然陸昀用袖子擋住了她的臉,水潑下來的速要比他的動作快,他幫了羅令妤,他幫不了自己。

  在眾人驚怕目光中,他們眼睜睜看著茶壺中倒下來的熱水潑向了陸三郎的臉。貴族男女們驚呼:「陸三郎!」疾奔而去。

  閣樓上嚇傻的茶博士雙腿一軟,跌坐在地:「……」

  陸昀一聲悶哼,袖子擦過羅令妤的臉,便抬起捂住了自己的臉。他往後退,混亂中跌坐在地,羅令妤跟著他一同倒下。看到眾人都奔過來查看,再看郎君用袖子擋住臉,另一隻拽著她的手臂肌肉緊繃。羅令妤仰目,只看到他微紅的下巴,濕噠噠滴下來的水……羅令妤面色慘白,眼淚一下子滾落,抓住他的手:「三表哥,三表哥……」

  她顫巍巍伸手要去扯他袖子,要去看他的臉,手腕卻被他緊扣,他始終不放開袖子……

  他、他、他的臉……

  羅令妤大腦完全空白。

  幸好此時陸二郎陸顯排開人群過來,高聲喚人:「尋醫尋醫!三弟莫怕,我們這就回家……」

  「表妹莫哭,三弟不會有事的……」

  「把樓上倒茶的人給我捆下來!」

  陸顯忙碌無比,既要照顧這邊的陸三郎和羅令妤,還要抽空看那邊的衡陽王劉慕。陸顯看到劉慕分明和那武士一道抓住了木杆,解除了危機,劉慕卻只是停頓了一下,再次伸手扣向那個武士的肩,似要留下這個人。陸顯露出意外的神色:為何劉慕不停手,不來關心這邊的混亂,還和那個武士打得不可開交?

  那武士也甚煩:「郎君留步!我只是路過,你這是何意?」

  劉慕本就陰冷的目向下壓了壓,冷道:「這就要問問你是否做過什麼了!」

  當木杆落下來,當他和這個武士同時抓向那木杆,當兩人的招式碰在一起時,電光火石間,劉慕瞬間發現了一樁原本已被他蓋棺給陳王的事——這個武士的武功招式,和當日他從衡陽來建業時,路上碰到的那批刺客是同出一脈。

  這個武士是軍人,難道當日刺殺他的,也是軍人?

  劉慕心裡發冷,千萬個念頭同時到來。他追向這個武士,發狠地繃了下巴:陳王只是建業裡一個普通的公子,又不掌兵權,他哪來的權力調動軍隊為刺客,為他來刺殺自己呢?如果不是陳王要殺他,那是誰?!整個建業,誰有權力調動軍隊?!

  大腦中的弦繃起,不可置信、不敢相信,渾身驟冷驟熱,這片刻時間,衡陽王劉慕已完全不記得自己要救什麼羅令妤。他陰鷙的目光如蛇般纏著整個武士,一追一趕,他勢必要知道真相!要知道為何自己會遇刺!

  陸二郎陸顯焦急的喊聲已經離他越來越遠:「衡陽王!劉慕!劉慕,回來……」

  劉慕渾然未聽,一徑追向那不堪他擾的武士,二人追打著,躍上牆頭,跳出了這條巷子。陸二郎那邊喚不回人,又實在更關心陸三郎的傷勢。匆匆間,陸二郎只好留了僕從去找劉慕,自己則坐上車,帶堂弟和表妹立刻驅車回陸家。

  羅令妤眼中含著淚,同坐一車,陸昀掩著袖子,她始終想看:「你讓我看看你的臉怎麼了……」

  她心神慌亂,這會兒完全不記得自己先前與陸昀的置氣。她覺得自己錯了,若是她道歉可以挽回他受傷,她毫不猶豫。越是離陸家近,羅令妤便越害怕,陸二郎的安慰都無法讓她寬心。她滿腦子想的都是她害了陸昀……若是陸昀有什麼意外,她怎麼辦……

  到陸家,陸三郎被陸二郎等人直接帶走就醫。宮廷侍醫、民間疾醫都被請了過來,給陸三郎看燙傷的地方。羅令妤一路跟著,但到「清院」,她要進屋前,被侍女攔了下來。錦月語氣急促:「表小姐莫進!三郎囑咐不要表小姐看到……」

  羅令妤氣:「都這樣了還要攔我!」

  然「清院」因陸昀的受傷一片混亂,羅令妤心裡又怕又憂,也不敢在這時和錦月吵。她在院中徘徊,一路跟著她的侍女靈玉臉色難看無比。看到越來越多的醫者進去又出來,一個個唉聲歎氣,羅令妤雙腿虛軟,靠牆跌坐……

  再是陸老夫人被兒媳和女兒扶著,一聲聲慘哭,也親自過來探望了:「三郎……三郎……嗚嗚嗚,我苦命的孫兒……若你出了意外,我如何向你九泉下的父母交代……」

  羅令妤勉強扶牆站起,看到陸老夫人跌跌撞撞,一路進院子,羅令妤的大伯母陸英,和陸夫人張明蘭都緊跟著陸老夫人,勸著老夫人。還有其他女眷郎君,拉拉雜雜,全都來了。

  來的人越多,羅令妤臉上的血色越是退得乾淨……陸老夫人走過她,壓根看都不看她一眼。因不是自己的兒子,陸夫人沒有上次陸二郎受傷時那麼著急,陸夫人只是看了羅令妤一眼,便讓人服侍表小姐先歇歇,不要亂了分寸。

  陸英也難得關照了這個侄女一句:「聽說只是燙傷了臉……男兒郎燙一點臉應該無事,你不必擔心……」

  不,她怎能不擔心?

  旁人燙了臉就很難過了,陸三郎他是建業有名的「玉郎」啊,靠的就是他的臉啊。羅令妤一個表小姐,若是傷了他,陸家對她……她先前還想著什麼好姻緣,陸昀但凡傷到一丁點兒,她就別想好過了。

  而且她也很擔心他,想到他是為救她,她心痛如絞,難過得要喘不上氣。她的雪臣哥哥……

  靈玉在一邊哆嗦著:「女郎莫怕,這次不如二郎那次嚴重的。郎君及時得到醫治,咱們陸家又多的是靈丹妙藥,醫術高的疾醫……女郎實在心亂,不如像上次那樣,去佛堂為三郎祈禱吧?」

  羅令妤哽咽:「我哪裡有心情拜佛!拜佛有什麼用,根本沒有人聽到的。我只想親眼看到雪臣哥哥!雪臣哥哥要是……我也不想活了!」

  靈玉:「……」

  哪怕現在很慌,表小姐的話仍讓她一頓。她心想你上次面對陸二郎可不是這樣啊。你那時候拜佛拜得挺誠心啊。正是靠你的誠心,陸夫人等人才覺得你值得原諒啊。可你現在卻說你心亂得無法拜佛……

  房舍中,疾醫聯手,給陸三郎上了藥。陸昀被滾燙熱水潑了臉,也虧得他抬袖子及時,臉上只有眼睛部分碰到熱水。疾醫們給他抹了藥膏,再用紗布連著眼睛一道裹起。陸老夫人等人來探病時,一眼看到面容俊朗的郎君眼睛上纏著一圈紗布,老夫人以為三郎就此瞎了,一下子急了。

  自然立刻被告知眼睛沒事。

  疾醫說:「……只是這樣便於保護傷處。只要郎君好生養著,我等保證絕不會讓郎君臉上留一點傷痕。」

  陸昀眼睛上纏著紗布,對疾醫們點了頭,面向老淚縱橫的老夫人,雖然看不到,他卻可以想像得到眾人的心亂。陸昀只求了陸老夫人:「祖母不要怪羅表妹,當時是我要救人,與她無關。」

  陸老夫人氣:「你都這樣了,還替她說情……」

  陸昀:「祖母……」

  陸夫人在一邊察言觀色,咳嗽了一聲:「最可惡的是那個倒茶的人,好端端倒什麼水,是不是故意要傷三郎?」

  陸老夫人:「對,此事定要查清。」

  陸昀始終不同意陸老夫人要找羅令妤算帳,陸二郎進來後也幫著說情,再有陸夫人、陸英在一邊附和,陸老夫人看陸昀果真無大事,心放下後,對羅令妤也沒那麼怨了。陸老夫人只是覺得奇怪,他們為何都為羅令妤說情?陸英幫她侄女也罷,陸二郎和他母親陸夫人在攪和什麼?

  待從里間出去,陸夫人才對婆婆說了自己的觀察:「據我所知,陸三郎和羅娘子郎有情妾有意,小兒女之間的事,讓他們自己鬧去吧,我們莫管了。」

  「什麼?!」陸老夫人震驚,「羅娘子和三郎……這怎麼可能?羅娘子的家世,如何配得上我們家三郎?」

  陸夫人:「只怕三郎是有主意的,他從來不聽我們說什麼,母親還是莫摻和了。」

  陸老夫人沉默著,沒再吭氣,但臉色仍不好看。待她和陸夫人等人出了孫兒的屋子,看到女郎徘徊在舍外廊下,顏色嬌美無比。然想到對方的身世,陸老夫人更加不喜。卻是羅令妤一看到幾人出來,就奔了過來。她目光焦灼,卻強自掩住,儘量讓自己冷靜:「老夫人、夫人,我審問了那個茶博士。他並不是有意的……」

  羅令妤條理清晰,叫來茶博士,將關鍵的幾個問題當著一眾女眷的話問清楚。井井有條,不顯混亂。陸夫人對她點點頭,其他女眷驚疑她如此冷靜,陸老夫人的臉上也是露出訝色。到最後,陸老夫人望著她,長歎口氣,聲音滄桑悲苦:「竟如此折騰,真是兩個冤家啊……」

  羅令妤面上再露不安惶色。

  眼睜睜看著一眾女眷擁著老夫人走遠,留她一人不問不管,她不知如何是好。

  ……

  陸家因為陸三郎受傷的事鬧得人仰馬翻,一直折騰到傍晚華燈初上。而陸家外,一道巷子裡,衡陽王劉慕沉著目,臉色蒼白,渾身肌肉緊繃。黑夜如大獸將伏,陰影重重疊疊向他壓去。

  少年郎君臉色慘澹,目露淒色:事情竟是這樣麼?

  想殺他的人,從來不是什麼陳王,不是什麼陸三郎。而是當今陛下,那個總對他無微不至、關心他日常起居的天子。

  以為只要老老實實待在衡陽就可以不受猜忌,以為只要不作什麼大動作就能保平安……他的兄長,卻還是要殺他!明明他什麼也不曾做!

  那個武士沒打得過劉慕,在劉慕的逼供下回答了劉慕的問題。劉慕腦子空洞,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黑夜的巷子裡,不自禁地發出自嘲的涼笑。兄長要殺他,他還主動跑來建業等著被宰……單只是兄長要殺他,還是連他母親也知道呢?太后也贊同兄長的行為麼?

  這世上的人心難測,好壞難分,身邊的門客都是先帝、當今陛下、太后送給他的。到了這一刻,劉慕竟然分不清自己身邊的人是哪一派的,是否幫著陛下監視自己,對付自己。這個世上,他能信誰……

  面色陰冷、滿目戾氣的少年郎君突然被巷子裡縮著的一個僕從叫住:「公子……」

  劉慕停下步,側頭看去。他冷硬的臉色,嚇得那個僕從一哆嗦。而劉慕認了出來:「你是,陸二郎的人?在等我?」

  僕從發著抖:「是……我們三郎受了傷,郎君跟三郎回去了。我們郎君留我在這裡等公子,待公子平安歸來,要去跟郎君報一聲信。」

  劉慕目中明滅不定的神色微閃,木然地覷著這個僕從。良久,他的戾氣收了些,淡聲:「唔,跟他說我回來了,不必擔心。」

  世事可笑。兄長要殺他,母親可能是幫手。卻是一個一直不喜的士族郎君,關心他還好不好。

  ……

  羅令妤不離開「清院」,到傍晚時,她始終不肯走,據說一直在哭,陸昀才不得不讓錦月領她進來。他不想以這樣面目見她,但侍女傳的話,她又顯然不信,哭哭啼啼吵得他頭疼。

  羅令妤被領到屏風後,因陸三郎只能接受隔著屏風跟她說話。羅令妤仰目,看到屏風後榻上的郎君散著發,眼睛上纏著紗布。燈火照在他側過來的面上,幾多明朗秀美,還帶幾絲脆弱孤伶感。長髮淩亂披散、襟口鬆鬆垮垮的陸三郎呈現出的美感,羅令妤完全沒欣賞到。

  她看到他的臉,和眼睛上的紗布。羅令妤絞著手,額上滲出密密麻麻的汗。

  陸昀聲音平靜:「見到我了吧?我沒傷什麼,你回去歇著吧。」

  羅令妤目光發直,外界聲音都聽不到了,只聽到陸昀那幾句話。她看陸昀面上纏著紗布,疑心他被自己毀了眼睛,心猛地沉下;再看他說話不冷不熱的態度,又疑心他自此受到打擊,性格大變,變得陰森難說話。

  她毀了他……

  他對她恨之入骨吧……

  別提什麼婚嫁了,她現在給他做奴做婢,都定是飽受欺淩的那個。他會折磨她,虐待她,欺辱她,以解心頭之恨。心性扭曲的郎君本來看到的就全是她的缺點,現在她的缺點定在他眼中無限放大、再放大……

  陸昀側著臉跟人說話,才說了一句,壓根沒聽到動靜。靜謐中,倏地,他聽到「咚」一聲。陸昀心裡驚疑,喊一聲:「令妤?」

  沒人回應。

  郎君赤腳下床,心神慌亂地摸索著出了屏風,將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女郎抱到了懷裡。陸昀挑眉,哭笑不得地掐住她人中——她嬌嬌顫顫,竟直接被他嚇得直挺挺暈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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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9-12-2 10:13 PM

第59章

  燈燭高照,博山古銅香爐中香霧寥寥,帳幔懸掛如沙,象牙簟上鋪著碧色錦繡席子。堂宇寬靜,夜風輕拂,斑竹簾子掀開,錦月等一列侍女端著銀器水盆入垂簾小室。錦月見昏昏燭光下,表小姐羅令妤尚且昏迷臥於簟上,她們郎君則屈膝而坐於旁。陸三郎目上蒙著白紗,漆黑長發散於頰上。他身子微俯,漫不經心,手抓著已經涼了的巾子,給簟上閉眼的女郎拭汗。

  他目不能視,心情全然不受影響。錦月便看他手上的白巾左擦擦,右拂拂。他後直接丟了巾布上手,指腹按上女郎面上瑩潤肌膚。觸感細膩如雪,食髓知味,陸昀的手就撫壓著女郎的面頰,在她面上又掐又揉……

  看郎君如此,跟在錦月身後的侍女織月胸口一滯,悶悶垂下了頭。

  還是錦月嗔道:「郎君,你不要玩表小姐了……羅娘子醒了,發現自己臉被掐紅,看你如何交代?」

  陸三郎無辜極了:「我哪有玩?我目不能視,關我何事?」

  羅令妤只是被自己可能悲慘的未來命運嚇住,一時閉了氣。陸昀將她抱到清涼的象牙簟上躺一會兒,錦月等女則又是揉胸、又是擦汗。終於,女郎淺淺嚶嚀一聲,睜開了眼。她睜眼起身瞬間,陸昀一頓,按壓在她臉頰上的手縮了回去,頗有些失落。

  錦月笑道:「娘子總算醒了,我們郎君很擔心。」

  羅令妤手擋在眼睛上遮擋燭火光,一睜眼便看到陸昀坐在旁邊,俯「目」而望。錦月等女交代一聲後就識趣地退下,織月不願意走,硬是被其他侍女捂著嘴架走。羅令妤剛醒來沒注意到侍女間的齟齬,只看到陸三郎。

  陸昀衣袍寬鬆微敞,坐姿如玉臥,被長髮擋了一些的側臉也是溫潤明秀,長眉舒揚,鼻樑高挺,唇如朱紅。他一貫容貌出色,與往日唯一的不同,是今日他眼上覆了白色紗布。而一看到他眼睛上的紗布,羅令妤之前的記憶就流了回來,頓時悲從中來。

  她坐起,慌張地抓住他衣袖,手想要撫他的臉,卻覺不妥,最後只幹幹亂搭在他衣上。羅令妤顫聲急問:「你眼睛、眼睛……沒事吧?」

  陸昀怔了一下。

  然後紗布下的眸子輕輕一眯,知道羅令妤想的是什麼了。

  上一瞬還閑然而坐的郎君,在羅令妤的凝視下,他臉垂了垂,唇角露出一抹苦笑。他長歎一口氣……他這一口氣歎出,羅令妤臉上的血色再次消失。見陸三郎臉面向窗子,罩著紗布,郎君苦笑的樣子,顯得黯然、脆弱、可憐。羅令妤心臟揪起,聽陸昀說:「我若是……瞎了,可如何是好?」

  羅令妤:「……」

  她手按在他手背上,強自鎮定,同時從混亂記憶中翻出一個有用資訊來:「不,不會的……大伯母之前跟我說,你眼睛沒事……」

  陸昀歎一聲:「那只是先前。後來疾醫再來,可不是那麼說的。」

  羅令妤:「……」

  陸昀憂鬱輕聲:「若我毀了容,若我瞎了眼……妤兒妹妹還會陪我麼?」

  羅令妤渾身重重一顫。

  陸昀是為救她才落到這般下場的,她很擔心他的傷。但同時,她也為自己的命運擔憂。陸三郎的身份是她惹不起的,他若是真的……她在建業是別想待下去了。不僅是建業待不下去,在陸家眼中,十個表小姐,也比不上一個陸昀的眼睛重要啊。她來建業是求姻緣的,卻得到了這個結果……

  方才已經被嚇得暈了一次,這次再提起悲痛事,羅令妤堅強了許多。她默了許久,才顫顫的、勉強的露出一個笑容,開口:「我會陪你的……如果不是雪臣哥哥挺身而出,今日毀容的便是我。就算陸家不提,我也知道你幫了我多少。如果你真的看不見了,真的毀了容,我定留在你身邊為奴為婢,照顧你一生。」

  她的淚水在眼中滾落。

  搭在他衣上的手指也輕輕發抖。

  當她這麼說的時候,就好像看到自己的如意郎君、美滿婚姻插了翅膀離她而去。她光明的前途就此黯淡,從一介士族女落到這般下場……為奴為婢才能消陸家之恨,償陸昀之情……

  陸昀忽然伸手,手按在她臉上,摸到了她臉上的淚水。

  陸昀不冷不熱地問:「留在我身邊,就這麼委屈你?」

  擦著眼淚,羅令妤哽咽連連,「我也是士族女,旁人家士族女都是門第婚,我卻因為沒父母庇護,要為奴婢,臉面盡無。妹妹也要跟著我被人看不起……我好歹也算絕代佳人,琴棋詩畫我苦練十幾年無一不精,烹飪舞蹈女工我也不落任何人後……我指上全是繭,食指指腹也被磨得粗糲。我朝采花露,夜碾香料……我卻要、卻要……」

  陸昀傾身過來,面幾乎與她相貼,將她的淚意一下子逼退。羅令妤屏著呼吸,看他在眼前放大的白色紗布。陸昀手撫著她手腕:「卻要如何?你但凡將你用在別的郎君身上的心思,在我這裡放上二三成,你都不會太悲慘。」

  羅令妤:「胡說八道。我從未對別的郎君用過心思。」

  陸昀一愣,然後失笑。他心知她是無情之人,但她親口承認,他仍會覺得心中愉快。陸昀垂眸,手指與她的手抵著,因他能感覺到,她對他是用過心的。郎君輕笑出聲,他的呼吸與她相錯,許是因眼睛被紗布罩著看不見,他的臉與她的臉輕輕擦過。熱氣噴來,羅令妤面頰血紅,目中還有淚光,心臟卻快速跳起。

  陸昀在她耳邊笑,他的唇幾乎貼上她的耳珠。一顫一顫,羅令妤努力忍著想捂耳的衝動。羅令妤面紅耳赤,美目一轉,她應著他對她的調戲,眼見他臉上也慢慢有了紅霞色,感受到他氣息的滾燙。他與她唇耳相磨,似已動情……羅令妤柔聲:「如果你真的好不了,我願意服侍你終生。然我如此貌美,你為何不能給我應有的名分,讓我更心甘情願些呢?」

  陸昀一頓,然而莞爾:「給你銀錢萬貫?」

  羅令妤目中一亮。

  陸昀側耳傾聽她的動靜,聽到她呼吸變急,他停頓一下,再道:「再給你金屋藏嬌。」

  羅令妤歡喜點頭。

  陸昀手纏著她的發,唇角弧度似諷似笑:「良田豪宅,商鋪萬里,嫡妻之名。我有的,都與你分享,如何?」

  這一下,羅令妤真的開心至極,連連點頭,並笑出了聲。

  陸昀被她逗笑,他又忍不住上手掐她的臉,笑駡:「怎就如此愛財愛權?」

  羅令妤捂住臉頰,被他掐得臉疼,口上不由嗚嗚咽咽帶出了聲兒。她聲軟似貓叫,哼了兩聲,陸昀臉色微妙一變。突然一刻,他想拆開眼睛上的紗布,想將她壓在身下,想湊近,看她現在是何等表情,何等相貌。他心裡蠢蠢欲動,理智提醒著他臉上的傷未好,勉強將他不受控的情感拉回去。但陸昀再開口,聲音已經有些沙啞緊繃了:「……令妤,我問你。」

  羅令妤:「嗯?」

  陸昀:「你既知我能給你一切你想要的,你為何這麼對我?」

  羅令妤睫毛輕微一顫,掀起眼皮,美目似波,盈盈望向他清雋面孔。他聲音不高不低,許是因眼睛被紗布遮著,那噬魂一般的壓力未曾壓著她,讓她在他的美色下有了喘息餘地。陸三郎沒有明說,但是心知肚明,兩人都知道他說的是之前琉璃臂釧變賣的事。

  羅令妤垂目:「……」

  他始終耿耿於懷,不能釋然。哪怕他說服自己給了她臺階下,他想和她重修舊好,琉璃臂釧仍然是他心裡的一根刺。清高如陸昀,他不拔掉這根刺,他就說服不了自己。

  羅令妤手被他握著,輕輕顫抖。許多話她也許一輩子都不會說,不會承認。如果事情正常發展,她一定不會在他面前示弱。但是若陸昀就這般毀了,她要賠償他一輩子的話……她勢必要示弱啊,要讓他覺得,她是委屈的啊。

  羅令妤說了實話:「因為……你是不一樣的。」

  陸昀紗布下的眼睛輕微縮起。

  羅令妤仰目看他:「我既怕你,又不怕你。既覺得就這樣而已,又知道不會就這樣。」

  陸昀靜靜的。

  羅令妤:「旁的郎君送我臂釧,我未必會賣。因我不敢,不敢將這麼大的把柄送人,我怕事發後,世人知道我是如此涼薄無情,且貧窮。但你就沒關係了。你本就瞧不起我,我做什麼你都知道我會這麼做。你送我臂釧時,分明又是見色起意。見色起意,能有多用心?果真你之後再沒問過我。陸雪臣,你自己分明就不上心的,怎能怪我也不上心?」

  陸昀下巴微繃:「你送我的東西,我從未扔。」

  羅令妤目中淚意再生,光華漣漣:「可是我窮嘛!」

  陸昀:「……」

  羅令妤:「我不能賣別人的,只好賣你的了。你只覺得生氣,你根本沒想過我的處境有多難。別家女郎品性高潔,富貴不淫威武不屈,哪怕窮困要死也會守著節氣。但我是沒節氣的人。你一開始就知道,為什麼現在才和我算帳?」

  陸昀當即再掐她的臉,將她掐得吃痛叫一聲。

  陸昀戲謔道:「妤兒妹妹還是能言善辯,把黑的說成白的。但你記得,在我這裡,你得給我守住節。我送你的東西,我給你的,不想要你當面退回來。下次再讓我發現你耍我……」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

  呼吸再與她纏綿。

  鼻息與她相觸。

  他扣住她的肩,一下子將她推倒,壓在了她身上。一寸之距,羅令妤仰臉,他的發散在她臉上。羅令妤呼吸急促,手腳都綿綿發軟。知道他看不見,她眼波一轉,聲音便比平時更嬌柔了幾分:「你待如何?」

  陸昀輕笑,臉與她貼著,說了幾個字,驀地讓她臉紅推他。

  因他在她耳邊說:「……讓你下不了床。」

  二人正這樣鬧騰,嬉笑間,唇眼見就要碰上,羅令妤被撩得面紅身無力。外頭侍女織月的聲音喚道:「郎君,給你煎的藥好了。疾醫吩咐藥一熬好就要給你擦上,不然紗布捂的時間長了,眼角的疤留下痕跡,再傷了眼睛就不好了?」

  舍中的陸昀和羅令妤:「……」

  陸昀臉刷地沉下,如黑鍋。

  羅令妤眨眨眼,忽然笑了一聲:「雪臣哥哥……你的侍女,好似很……哼。」

  羅令妤一下子推開他坐起,高聲:「陸雪臣你耍我?你沒有傷到眼,也沒有毀容?!」

  那她不用為奴為婢,犧牲奉獻自我了?

  織月只是不高興那一身風流的表小姐與郎君晚上同處一室,嬉笑不住。她在外聽得滿心妒火時,藥一熬好就趕緊送去。下一刻,見羅令妤急匆匆出了屋,看都不看她,領著院中的侍女就風一般走了。織月來不及看表小姐什麼臉色,她忐忑端著藥進屋,迎面看到象牙簟上,陸三郎陰晴不定的臉色。

  陸昀若有所思:「織月,多大了?」

  織月心裡一動,忍著羞澀道:「回郎君,婢子已經年十五了。」

  陸昀:「十五了,有主意了,可以嫁人了。」

  織月急聲:「婢子不要嫁人!錦月姐姐還沒嫁呢,婢子想多伺候三郎幾年……」她抬目,忽而看到陸昀冷淡的面色。冷風一吹,她一下子回了神,想到自家郎君是什麼人物。織月牙一咬,連忙表決心:「婢子、婢子想留在三郎身邊,伺候三郎一輩子,伺候……伺候未來夫人一輩子。」

  陸昀似笑非笑:「未來夫人喜不喜歡另說。你還想伺候我一輩子?」

  織月:「是……」

  陸昀:「怎麼伺候?」

  織月不解他何意。

  陸三郎微笑:「伺候到我床上,抬你做妾如何?」

  織月駭然,頓知他這是真怒了。她惶然時,見陸昀冷道:「跪下。」

  她噗通跪地,藥碗打翻,冷汗滿脊。

  ……

  而羅令妤實則未將侍女織月的小心思放在心中,如她和陸昀這般,身邊愛慕的僕從都不少。若是處理不好這些小事,陸昀也不會是名冠建業的陸三郎了。她心神不寧地回了自己住所,又去看了看已經睡了的妹妹,跟侍女囑咐幾聲。

  靈犀欲言又止,想跟羅令妤說秦媼似來到建業的消息。

  可惜羅令妤有心事,沒有看到靈犀的神色,轉身就走了。

  羅令妤沒有睡意,她心情激蕩,也睡不著。她滿腦子都是方才在「清院」與陸三郎的玩鬧,他的笑容,他的唇,他與自己那曖昧不清卻始終不點明的關係……仍是置著那口氣,看誰先承認,看誰更喜歡。

  愛意覆水難收,然于陸昀這般驕傲的人來說,他一定要訴清最開始的源頭,說明白緣由……她的驕傲,又何嘗比他少?

  羅令妤心事重重地坐到案前,磨硯許久,沉腕提筆,兩列詩句躍然紙上——「千秋要君一言,願愛不移若山。」

  她盯著這兩列字半晌,沉思間,門外傳來陸二郎的聲音:「表妹睡了麼?我來看看你。」

  陸二郎已經被領到了門口,羅令妤隨意用鎮紙將宣紙壓住,就笑盈盈地去開了門。月明似秋水橫波,照於舍前,陸二郎被羅令妤領著入室寒暄。陸顯打量著她:「今天的事,表妹沒事吧?」

  羅令妤奇怪他大半夜過來竟關心這個,便敷衍答了。

  陸顯專注看她:「三弟受了傷,行動不便,你要多照顧他。」

  羅令妤詫異:「這個自然……」

  雖然陸昀誆她,嚇得她以為他就此好不了了,但心裡暗恨是暗恨,她也知道自己該照顧陸昀啊。

  陸顯凝視她,很不放心:「不要因為他受傷輕,就不理他……」如夢中時,羅表妹便不知三弟手腕的傷,只一心看著衡陽王,根本不在乎陸三郎。

  羅令妤:「……」

  她胸脯起伏,微怒:「二表哥這是什麼話?他都那樣了……哪裡是受傷輕?」

  被表妹用「你真沒良心」的眼神質疑,陸顯不生氣,反而愉快一笑。心裡放鬆了,陸顯就有空掃一圈房舍,一掃之下,他看到了案頭墨蹟未乾的字。陸二郎走過去,笑道:「表妹還有閒情寫字啊……」羅令妤沒攔住,她的字落到了陸顯手中。

  陸顯正要評價一下她的好字,但看到她這筆字,他倏而一怔。陸顯想起他平時並不關心羅表妹,並不認識羅表妹的字體。但眼下他看到的這幅字,字跡他是認識的——因在夢中,當建業城破,太初宮毀,隱隱約約的,陸顯見過這筆字。

  「千秋要君一言,願愛不移若山。」

  那時陸顯以為這是羅表妹寫給陛下劉慕的,世人以為這是皇后對陛下的告白示愛,夢中羅表妹從未解釋過……若羅令妤是這時候寫下的這個字……那她在即將被指為衡陽王妃的前一刻,她都是喜歡陸三郎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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