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伊人睽睽 -【怎敵她千嬌百媚】《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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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9-12-22 11:45 PM

第120章

  「你到底是男是女?」

  陸昀偏了下頭,似戲謔:「你以為我當日為何不肯搜身?莫非要我脫衣驗證?」

  太守臉色頓時難堪。

  雪已住,風卻夾著雪粒子撲面。濃霧重重,天地染白。陸三郎身邊的軍士與他一樣困於山霧中,一樣彷徨四顧,卻見那奄奄一息的被他們當了一路人質的洛陽太守突然發怒,一拳砸向陸昀的臉。陸昀本能偏頭躲過,詫異揚眸。那太守揪住陸三郎的衣領,催逼而去。

  陸昀似有些懵。

  身邊的軍士一凜,就要上前相阻,卻再次一凜——太守揪著陸三郎的胸前衣襟,手指發白,目紅可滴血,佈滿血絲。一路風霜交加,身體疲憊,洛陽太守此時精神卻極為震怒:「你果真是陳雪?你竟男扮女裝?你、你、你……心思何等歹毒!」

  軍士們:……呃,男扮女裝啊。

  這也稱不上歹毒吧?

  陸昀眉頭輕微地一跳,其下黑眸中光華流動。就是這樣不形於色的眼波,都讓太守陣痛:果然是雪雪!他的雪雪的眼睛就這樣漂亮,桃花眼多情,眼尾斜飛,然眼底又無情。雪雪似情深義重,又似寡情薄情……陸昀眼底光華流光溢彩,只看得洛陽太守心裡難受。

  同時,陸三郎還是一個觀察力極為敏銳的人。

  他睫毛上沾著凍結的霜,怪異地看一眼這位不舉的太守:「……你竟真愛慕我?莫非對我一見鍾情?」

  軍士們繃著臉。

  太守額上青筋直抽,怒極,再一拳揍去:「我慕的是陳雪!陳雪!絕非是你……你到底是誰?!」

  軍士們:……可憐的郎君,被人欺騙了感情,都不知那人是誰。

  此年代民風開放,孌童之事於士族間也頗流行。然此流行上不得檯面。洛陽太守雖好色,但他好的是女色,絕非男色。陳雪是世間難得一見的美人,孤傲神秘,心性強韌。世間女郎多嬌小,氣場強大身材高挑、美得淩厲的女郎,太守只見過陳雪一人。女郎登車而立,衣袂紛飛。她遠眺之時,側臉沉靜明秀。那仿若拉弓射箭一般充滿威懾力的氣質,讓太守心嚮往之。

  她不苟言笑,沉默寡言,眼中含霧。如風一般,看不透捉不到。

  她還因幼年不幸而常日清愁滿懷,一顰一蹙間,讓太守想要她開懷,展顏一笑。

  洛陽佳人行,顏色如玉,麗可傾城,當上仕女圖為天下男女所傳頌。

  太守對她一見傾心,念念不忘……萬想不到,這樣的佳人,非「她」,實「他」。

  陸三郎瞥他,眼底神情玩味,卻不是很在意。如他這般自來受人追捧的郎君,以前是被女郎們追,現在女郎換成一個男的,他倨傲之心不變。正是這樣的不上心,不在乎,讓太守更為憤怒。他想要回他的陳雪,可是眼前只有陸三郎,沒有陳雪——

  陳雪是假的,虛構的,從頭到尾不存在。

  太守卻愛上一個不存在的人。

  太守一通大吼,沖向陸昀和陸昀拼命。他仇恨無比,酒醒後,周身力氣和心神回歸。陸三郎的確清雋如神仙,但越是相貌出色,洛陽太守越是仇視他。陸昀皺眉,覺此人麻煩。原本想扣住這人做人質,但對方追著自己不放……當太守大打出手時,南國軍士們都覺臉紅,陸三郎卻毫無心理負擔地打回去。

  陸三郎自來鐵石心腸,從未有過憐香惜玉之心。

  羅令妤千姿百態嫵媚無雙,是唯一攻破過他心防的。

  顯然這位五大三粗的糙男人,洛陽太守,更不可能讓陸昀在與他對打時心軟。

  陸昀還有心神關注身邊傻傻站著的同伴:「何以只看不動?是敵是友也分不清麼?」

  軍士們一言難盡:……陸三郎慫恿他們群毆那可憐的傾慕他的太守啊!此人這樣壞,騙了人的心,連人家的性命都要留下。

  太守看似極為激動,目中神情銳寒。酒醒後的他動起武來,竟是走剛猛路線,講究拳拳見血。氣勢甚強,陸昀與敵追擊一路,精神已憊,不得不連連後退。當軍士們一起圍過來時,那太守卻忽然轉向,掉頭就跑。

  陸三郎沉著臉:「追——」

  眾人入霧,卻聽「叮」一聲,陸昀翻身後躍,口中高聲提醒,手中拖拽一人急急向後疾退數丈。霧中飛出數十箭只,箭箭攻向陸昀一方人。軍士們狼狽躲箭,得陸三郎提醒後精神繃起:「小心!北國軍人追來了!」

  大霧中出來的,果然是裝備精良的北國軍人。

  他們身前,站著洛陽太守。太守恨然望向陸三郎:「你以為我對你們毫無提防?我身上所穿衣袍用藥泡過,只要我在,我北國軍人當可一路追殺而來。你們這些南國刺客……交出陳雪……和火。藥大師來!」

  陸昀不動聲色。

  太守指他:「你若不讓陳雪出來,不交出大師,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他仍念念不忘陳雪,仍希望陸三郎化身陳雪。他可以假裝……但那一切終歸是假。陸三郎冷情至極,絲毫沒有提起「陳雪」、交出大師之意。敵軍殺來,他和同伴當即迎上。北國軍隊傾力追出,洛陽太守的重要性,火。藥大師的丟失,值得北國派出最精銳的力量。

  陸昀一方卻因逃亡太久,此時身心疲憊。

  漸漸的,陸昀一方被人包圍,敵我交戰中,南國軍人受傷最多。陸昀手中提劍,手臂都被劃傷一道。那洛陽太守仍嫌不夠,抓住劍親自殺來,視陸昀如同仇敵。同時間,陸昀的後方,兩個敵國軍士高躍起,共同舉劍殺來。陸昀趔趄轉身,抬臂舉劍,火花閃耀飛起一竄,躍入他漆黑的眼中。

  兩個軍士配合極好,一左一右攻殺陸昀,力氣還極大。雪粒卷起,兩人逼得陸昀後退,手中劍只能應對他二人。而他二人凜聲威嚴:「府君!」

  身後太守立刻:「受死吧!」

  陸昀與敵對峙,無力躲藏,太守的劍直刺他胸腹,取他性命。周邊同樣陷入混戰無力援助的南國軍士們吼道:「三郎(參軍)——」

  陸昀分。身乏術,咬著牙關,手臂肌肉緊繃,被軍士催得後退時,額上滲汗。太守的攻殺他躲不開,他眼見只能拼著性命任由人宰割時,霧中斜刺裡飛來一刺刀,哐得打中太守持劍的手。

  腳步聲紛雜,從霧中來,敵友難辨,雙方皆緊張。直到看到衡陽王劉慕,與他身後的軍人。南國軍人大喜:「援兵到了!」

  劉慕與那被兩個軍士夾擊的陸三郎對視一眼,四目相對,微妙的默契在兩人眼中游過。少年郡王抬手,手勢一落,他與兵馬一言不發地果斷奔入人中:「殺!」

  劉慕親自出手,力道果狠,氣鈞壓山,巍峨不催。太守手被打偏,刺得那一劍便偏了。陸昀殺掉兩個敵國軍人,腰腹上的傷只是擦過。形勢嚴峻,太守發瘋般得再次殺來,這一次,劉慕與自己帶來的兵躍入戰局,緩解陸昀一方的壓力。

  髮絲落到頰上,貼上臉上所沾的血。從第一戰線退下,陸昀喘著氣,半隻手臂都被方才一戰震得發麻。他扯嘴角,想北國軍人果然強悍。陸三郎甩甩手,看虎口受了傷。趁劉慕替自己擋過殺招時,陸昀撕了一片衣袍包住手上的傷。然後他提起劍,再入戰中。

  敵軍人數不少,皆是精英。哪怕南國增加兵力,他們也絲毫不懼。

  劉慕退回來,與陸昀背靠背,敵軍成圓形,包圍著他們。兩個郎君以極為信賴的姿勢站著,眼觀八方,警惕敵軍突襲時,陸昀抓緊時間問:「救的大師是否見到?是否帶他們下了山?」

  劉慕:「已經派人護送……管好你自己吧!」

  陸昀一笑,盯著圍著他們轉的敵軍,聲音依然是獨特的幽漫調子:「繼續殺麼?」

  少年郡王抹掉臉上被濺的血,冷冷一笑,眸中森寒若狼光幽幽:「殺!」

  話音一落,兩人同時向外飛撲,手起刀落,手中的刀劍劃出一片半圓弧的環狀,配合著殺向這些敵軍——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髮聳。立談中。死生同。」少年相識,之後陌路,然而,到底是少年相識。那些鮮衣怒馬的時光,那些同吃同住的書院生活……記憶打開一道閥門,鮮明的記憶照了回來。

  劉慕大笑:「陸三郎,你我且比一比,到底誰殺的人多!你莫只敢刺殺孤,不敢對付真正的敵軍!」

  陸昀揚眉,一劍反殺掉身後抱來的一人,再身法伶俐地越開,與劉慕交換位置。臉上沾著的血再多兩滴,襯著他玉般面孔、微眯眼眸,顯得幾分妖嬈逼人。只聽劉慕聲,不見劉慕人。身邊起霧,所有人都被掩入了霧中。陸三郎少有的意氣被激了起來,慢聲:「那倒是可以比一比。」

  山間霧起,貼著地表向上彌漫,越來越濃。逐漸的,三步之外便要看不到人,雙方腳下躺下越來越多的屍體。然無人鬆懈,劈啪聲不絕中,只看霧中武器交戈,火花簇簇,戰局格外激烈!

  ……

  伏牛山戰局緊張,南陽諸郡戰局同樣刻不容緩。北方捲入戰火中,或拼命救人,或誓死拼殺。北上的朝廷兵馬、糧草浩浩蕩蕩,快馬加鞭,只願速度更加快,好支援北方之戰。

  當兵馬召集半日後,醒來的南國皇帝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才知道陳王先斬後奏。

  北國公主等當夜殿中諸人說了自己眼見之事,北國公主努力將罪歸於陳王。只要南國朝廷不和,于北國都有利。但南國皇帝面無表情,看不出他到底信不信北國公主的話。

  當夜,召集陳王入宮問話後,趙王劉槐也入了宮。

  劉槐和北國有勾結,眼熱北國許他的郡城,此時眼看事情脫離自己的掌控,他心中恨急多事的陳王劉俶。殿堂中,偏室中陳王跪坐反省,等著皇帝的召見,好給出一個完美的解釋。而趙王劉槐俯于自己父親耳邊,余光看到珠玉簾後跪著的弟弟,他進讒言道:「……原本北國可與我南國和平解決此事,都被五弟攪和。」

  「大司馬府也燒了。誰知道那聖旨的真假,到底是父皇喝醉了親自寫的,還是那人利用父皇酒醉,肆意妄為。」

  「父皇不可放過他。他此日敢於父皇酒醉時這般做,他日若趁父皇入睡後買通宮人進入父皇寢宮,可如何是好?狼子野心,其心當誅,請父皇莫要顧念父子之情,嚴懲五弟。如此才可給五弟教訓。」

  陛下目子閃爍。

  正要開口時,殿外黃門報:「陛下,陸相求見。是否宣陸相進來?」

  陸相,即陸茂,乃是陸二郎陸顯的父親,同時是當朝左相。

  陛下不動聲色:「我兒以為深更半夜,陸相所為何來?」

  趙王:「陸家在為陸二郎和五弟的親妹妹,甯平公主劉棠提親。兩家要結姻親。五弟又自來和陸三郎交好,這在建業不是秘密。而今陸三郎在南陽,劉俶那廝偽造聖旨,正是因為陸三郎。陸家和五弟撇不開關係,陸相深夜入宮,當是為五弟求情。」

  陛下不置可否。

  趙王劉槐觀察下父親的眼神,繼續道:「世家如今已太過勢大,皇令發佈越來越受阻。陸相深夜來,正是要以勢逼父皇放過五弟。兒臣擔憂世家再這般強大,我皇室……」

  陛下道:「世家根基太深了。」

  劉槐心口一跳,敏感猜出了皇帝的微妙不滿。果然,哪怕父皇再不理政務,再依靠世家,今日陸相可左右陛下命令的事,皇帝也不願意再看到。

  趙王低聲:「世家是勢大,但陸家只是建業世家之一。不服氣陸家地位的世家,在建業也是很多的。」

  皇帝與自己的兒子短暫地對視一眼,沒多說話,宣陸相進殿。趙王悄悄退下,聽大殿中皇帝換了親熱的語氣與陸相寒暄,說起陳王時,滿口是「不至於」「不至於」「陳王無錯」……劉槐勾扯了下嘴,被黃門領著從殿后門出去。

  他知有陸家在,陳王劉俶不會有事。

  但是,這根刺,已經在陛下的心裡紮下,好極。

  ……

  父親進宮,陸家傾力保劉俶不受假傳聖旨的影響。陸家傲慢,自認陛下會給面子。而陛下果然給面子,好言寬慰陳王一番,還送了兒子受驚禮,便送陸相和陳王一道出了宮。

  陸二郎陸顯徹夜不能眠。

  得到陳王平安的消息,他又熬著夜住在了司馬府中,等北方大戰的消息。他越來越覺得夢中的時間線逼近了,這是一種難以說清的本能感覺。他脖上系著一尊玉佛,他日日念經祈禱,望北方的三弟平安,一切來得及挽救。

  天慢慢黑透,又一點點亮了。陸二郎轉著自己的玉佛,閉目念念有詞,惹多少進出的士大夫怪異看來。

  新的一日到來,天灰濛濛的,起了大風。陸二郎不知千里之外,北方大雪覆城,冰天雪地。

  ……

  羅令妤也是心中不自在。

  她人在南陽,她只會比陸二郎陸顯的感覺更加清晰。哪怕周郎來,帶來了兵馬糧草,緩解了北方壓力。羅令妤在軍營中幫忙時,眼皮仍然跳不停,跳得她無法平心靜氣。

  知道衡陽王帶兵入了伏牛山的太子望山,知道南陽的戰局在周郎帶來兵力後開始向好的一方轉變,可她依然心亂如麻。一早上的時間,有了藥草後,羅令妤繼續和其他女郎們在軍營中給人換藥療傷。但她一早上出了許多錯,手法粗陋。

  晌午時用膳,羅令妤去問人,得知陸陸續續的,有名士從山中大霧中走了出來。

  大軍卻還陷在山中。

  「敵軍派出的皆是精英,他們兵力強盛,我方不及,是以戰爭一時無法結束,不知勝負。」

  羅令妤咬著唇聽完,再也等不及。她不肯吃一口飯,就去尋了正被幾個將軍圍著、蒼白著臉卻依然盡責與人解說朝廷局勢的周揚靈。羅令妤找上周揚靈,乾脆俐落:「我要些人,跟我一道去太子望山下。」

  大戰情勢嚴峻,魏將軍這邊的大戰還在繼續,羅令妤硬著頭皮來要人,心知自己理虧。胸懷天下的人,此時當看顧魏將軍那邊的戰局,以魏將軍那裡的戰爭為先;她卻更在意陸昀那邊。

  羅令妤找藉口:「那位火。藥大師還沒下山,那個人極為厲害……」

  周揚靈:「好。」

  羅令妤詫異:「……」

  沒想到周郎這樣好說話,竟不需要她在他面前哭啼撒嬌打滾,對方才會同意。她水盈盈的眼睛怔怔望去,咬唇:「你不問我原因……」

  周揚靈:「時間緊張,不必問緣由。妹妹信我,我也信妹妹。」

  羅令妤鼓起勇氣:「我很自私……」

  周揚靈不贊同:「救人豈是自私?救人無分,妹妹已是我見過最厲害的女郎了。妹妹總說自己不是好人,卻不知道做了多少於國有利的善事。但我最愛妹妹的,還是妹妹從不在關鍵時候只知道哭鼻子。」

  她這樣玩笑,意有所指地看著羅令妤通紅的眼睛。羅令妤本來鼻子酸楚,被她一逗,立時破涕為笑。

  周揚靈溫柔道:「就是這般。妹妹笑起來多好看……我便愛看妹妹笑著。」

  她當即調來自己帶來的一部分人,讓跟隨羅令妤去救人。她甚至催促著羅令妤,要羅令妤莫耽誤時間。周郎抬手,拂去女郎肩上沾著的灰塵。他安撫羅令妤不管發生何事,都要冷靜。周郎安慰幾句,又去忙別的事。懵懵地離開,羅令妤一步三回頭,看到周郎望著自己的溫和目光。她心中溫暖,輕輕一蕩:周郎真好。

  若不是她心愛陸昀……周郎是多好的可嫁郎君啊。

  ……

  離開軍營,騎馬趕往伏牛山下。帶來的軍人上山相助,找人,救那些被困在山霧中的名士和火。藥大師下山。山中之戰此時尚未結束,羅令妤不敢貿然上山。她如此羸弱的女子,只為關心陸昀而上山,卻成為陸昀的累贅可怎麼辦?

  帶來的人都上山了,山下臨時搭了一個帳篷,侍女便看著羅令妤焦躁地在雪地中來回踱步。

  她雖目露焦慮色,到底冷靜還在。

  然忽然間,聽到天地間的轟響,來自頭頂上方。羅令妤心口驀地一縮,她遲鈍半晌,才仰頭去看,見到面前高山白霧彌漫,團狀的霧如瀑飛縱,包圍整座山。侍女靈玉看得呆愣:「像山洪爆發一樣……女郎,這是霧麼?」

  羅令妤臉色蒼白,顫聲:「不、不、不是……是雪崩!雪崩!」

  她發著抖,理智一下子蕩然無存。她再顧不上別的,一下子就跑向那山峰,喊道:「陸昀——」

  ……

  山中大戰,有劉慕一方的加入,情勢利於南國。

  陸二郎夢到的,很多和現實中不一樣。地上血流成河,屍體被雪覆住,持劍的手臂麻得抬不起來……但北國軍隊的人,越來越少。

  在打鬥中,陸昀也受了傷,但是不致命。越到後頭,他心越是湧上一焦躁感。他不知自己在擔心什麼,但他有一種直覺,快快快!這場戰鬥,越早結束約好。他心中那樣想,口上也那樣吩咐。

  當陸昀又一次殺了一個人,三步之內的霧中沒有敵人再沖出。他冷靜地站在血泊地上,手臂麻痛,忽然覺得天地格外的靜。

  只聽到風聲過耳。

  風灌過他的灰撲撲的衣袍。

  陸三郎立在雪中,猛地抬頭,側過耳,向上方——他臉色忽然一變,當即躍身數丈,向週邊方向縱跳。他動作迅疾,額上青筋暴起。霧中看不到同伴,他只能高聲提醒:「快逃!雪崩了——!」

  ……

  冷風追逐,雪霧崩塌,洪水一樣從高處一瀉千里,追向山中這些人。

  那雪霧覆滅,雷聲轟鳴,又瞬間如萬馬奔騰。它不緊不慢,從高處飛下,雪山巨人一樣站起來,邁著矯健步伐走入人間。山間諸人恐慌逃亡,在它眼中,如螻蟻般卑微。它大手隨意一揮,無數性命死在它腳邊。它俯眼,再伸出巨掌,拍向那位俊美郎君。

  陸昀煞白著臉,撲倒在地,口鼻沾雪。後背力道襲來,不容置疑,他瞬間被這轟然大雪吞沒。

  之後天地大白。

  ……

  剎那間,電光火石,見識到天命的強大,難逆。

  躲得過敵軍的殺戮,躲得過朝廷的逼迫,躲得過敵方刺客的致命一刀……卻猜不到會雪崩。

  上天要他死。

  這就是他的死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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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9-12-22 11:45 PM

第121章

  天地闃寂,之後輕微的「哢擦」一聲,極為細碎,如同雪壓斷樹枝的聲音。陸昀猛然回頭,山間大霧被衝力打開,隨之鋪開卷來的,如雪浪般奔湧的,便是「雪崩」。

  浩然,無邊。

  陸昀怒吼:「分開跑——」

  腦中電光火石一剎那,身子不復平時的散漫,繃緊全身肌肉,以最快速向外逃。但整座山都被這飛瀉而下的洪水般的雪覆蓋,天地格外靜,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陸昀在雪地中幾縱幾躍,速已極快,但到底難比雪山崩塌之速。

  當大力從後沖刷向他的脊骨,陸昀只來得及臥倒在地身子一轉,袖子抬起以阻擋之勢擋在面和胸前。他的脊骨逃過一劫,沒有被壓斷。但那撲卷而來的衝力埋沒了他,眼前大片雪白,身子便被捲入其中。

  天地旋轉,失去了意識。

  ……

  再有意識時,便是以側臥姿勢,埋在雪下。渾身劇痛,周身發麻,冰凍寒意和流失的空氣危機,都向陸昀襲去。

  胸口一陣一陣的悶痛。

  手臂痛得厲害,因手臂向上撐擋住上方聚起的雪的姿勢維持得太久,現在幾乎動不了。

  陸昀喊了兩聲:「有人麼?」

  只有他自己的呼吸聲。

  他想動彈,可是動不了。

  陸昀閉目,平緩自己心中的焦慮,讓自己冷靜下來。

  他心中同時苦笑,想原來這就是死劫。他千算萬算,還是輸給了上天,輸給了自己的自負。他猜過無數自己的死劫,沒想到最後敗給大自然。總覺得積極應對,會扭轉一切,事情拐了個彎,他依然是臨死最近。

  令妤該氣死他了吧?

  若是他……令妤……

  他只是模模糊糊地想了一瞬,就強迫性地逼自己不要再想那些。眼下最重要的,是自救。

  陸昀之前在和敵軍的打鬥中就受了些傷,他慢慢折自己擋在身前護住身體要害處的手臂。慢慢的,手放到唇邊,輕輕咬了一下,手指上滲滲滴下了血。陸昀睫毛微微顫,睜目時借著雪光,盯著手指上血滴下的方向。

  血滴在他臉上。

  讓一張清冷白淨的面容因沾血而妖冶。

  陸昀卻靠著手指上血流的方向,判斷出了雪從上到下埋下的方向。自救當是逆流而上,他判斷出那個方向後,就調動周身的力氣,向那個方向挖開蓬鬆的雪,挖出一個洞。他如游水般,一點點,向外攀爬。

  陸昀知道自己必須儘快。

  隨著時日推移,這些蓬鬆的雪會聚起,會變硬。到那時,他體力耗盡,這裡空氣也無,想要挖開凝固成硬物疙瘩的雪,完全不可能。

  陸昀判斷,只要半個時辰他出不去,得不到救,今日就是他的死期。

  ……

  可這並不是必死之路。

  天下無必死之局,哪怕九死一生,上天仍會給留出那一生的希望。

  雪崩發生後,浩蕩覆蓋整座山,無視敵友,不管是衡陽王這邊的軍隊,還是洛陽太守那邊的北國兵馬,都被埋了。唯一的慶倖,是這裡是南國的地盤,只有南國人自己選擇救不救人的可能,南國軍隊尚有一線希望,北國軍隊已是全軍覆滅之局。

  在山下搭起帳篷,最早得救的是幾個本就快逃下山的名士,其中包括那位火。藥大師。幾人一路被兵士護著,發生雪崩未曾危及到他們,他們被安排去休息,回頭看雲霧繚繞的雪山,只覺一陣後怕。

  魏將軍那邊還沒得到消息,羅令妤已命令在先:「快,先上山救人!派人去與周郎說一聲,讓周郎派人,來這邊幫忙。」

  她勉強安排了救人的事情,可她語速飛快,臉色驟白,她的心已經飛離了這裡。無人能勸羅令妤,當女郎提著裙子跑到那些要上山救人的兵士面前,要跟著他們一同上山救人時,眾人皆驚,且攔:「山上還有發生雪崩的危險……女郎柔弱……」

  羅令妤打斷:「你們不用管我!我身體很好,我很少生病。我雖然看著柔弱,但那不過是裝模作樣,我實則強悍……」

  眾人:「……」

  羅令妤:「你們不用照顧我,不用管我!」

  美麗的女郎睜著美眸,眸中水潤含情,懇求地望著郎君。她這樣的美人,世間幾乎沒有郎君拒絕得了她。

  一人仍遲疑:「若是為了三郎,我們自己可……」

  羅令妤:「我是最擔心他的,我最瞭解他……讓我去吧,讓我去吧!」

  她心中哽咽。

  她其實不在意別的人。

  管他們去死。

  她只在乎陸昀。他平安,她才有心思沽名釣譽;他不能平安,她沽名釣譽,又是釣給誰看。她始終希望的,是能在陸昀心中不一樣,是她對他來說與眾不同,他看到她好的一面。

  不要只盯著她的缺點看。

  不要總覺得她是小人。

  她要嫁給他的。她的未婚夫君,豈能死了?

  ……

  軍士們拗不過羅令妤。

  羅女郎心性堅定,任他們如何勸說也不肯放棄上山。她還口齒伶俐,能將眾人不同的意見一一說服說順。她保證不拖累人,保證再發生雪崩不會尋死。她可憐無比,說她一定要找到陸昀。

  眾人心軟同意。

  羅令妤跌跌撞撞的,與眾人在山間彳亍。那山間霧若散未散,女郎紅氅白衣,裙裾漫上泥濘。她與人扒著雪,她四顧張望,手放于唇邊大喊:「陸昀,陸昀……咳咳,陸昀——」

  風灌入口腔,被嗆得胸悶。

  羅令妤撲在地上,一覺得有動靜,她就去扒雪,拼了命地挖雪,要把下面的人救出來。每每看到救出的不是陸昀,羅令妤就難掩心中之失望。

  失望,無比的失望。

  她是這樣自私,她的心是這麼小。如果不是陸昀,是其他任何人,對她來說都沒有區別。

  她只能如無頭蠅子一般,不放過任何可能。她跪在地上,幾是匍匐向前爬著。手碰到冰冷的雪,眼睜睜看到救出的人一個個成了屍體。她心中崩塌,也下起了一場雪崩。

  面上只是不做出來。

  女郎捂嘴,淚掉如珠,絕望般的:「陸昀——你在哪兒?!你答應過我的……」

  ……

  她說「千秋要君一言,願愛不移若山。」

  他當時笑著說「好」,說會給她答覆。

  她還能等到這答覆麼?

  她不要陸二郎的那個夢——她從建業一路奔至南陽,她是為了嫁給他,她不是想驗證那個夢。

  ……

  空氣越來越稀薄,挖出了一截,沒有了力氣,卻還是聽不到外面的聲音,感覺不到人聲。

  陸昀喘著氣,停了下來。他不能不要命,不能讓自己徹底呼吸不到。他沾了血的手向下,摸到自己腰下與玉佩系在一處的荷包。那個繡工一般的荷包,當是羅令妤送他的那個。

  陸昀輕輕地歎氣,手指上的血滴在荷包上。他細緻地摩挲著那繡工,心神模模糊糊的,漸漸不清。

  知道自己斷斷續續、混混沌沌的,好似做一個夢。

  ……

  他恍惚看到星如光轉,夜涼如水。

  他在屋中看書,聽到叩門聲。門口站著一個戴著兜帽的女郎,舍中的光照來,她摘下兜帽,露出自己妍麗的面容,當是羅令妤。她站在舍外燈籠下的微光中,燈籠被風吹得輕晃,那光落在她臉上,便如水波般,一重重。

  開門的陸三郎束著小冠,一身輕雲紋錦袍。他垂目,看到女郎裙裾落梅般曳在地。陸三郎的面容卻很冷,很淡。他冷漠得如無情般:「你來幹什麼?」

  羅令妤輕聲:「他們說你明日出征,要離開建業,我來送你。」

  陸昀眉一揚,語氣微嘲:「不敢讓衡陽王妃送我。」

  羅令妤如沒聽到一般,她睫毛顫了下,落下一個哀愁的陰影。陸昀心中空落,又痛得難受。他手動了動,想要扯過她來抱著,卻見她伸手,姿態放到最低,將手中的荷包遞送而來。

  羅令妤面上神情頗為勉強,低聲:「我求的開善寺大師畫的符,佑人平安。我送給你,就……當我最後還你吧。」

  陸昀身子猛地一僵,卻動也不動。

  她向前走一步,顫顫伸手,手指尖碰到他的腰。她目中濕潤,伸手將這個荷包系到他腰下。她的指甲拂過自己繡的荷包,她將自己的心意藏在裡面。而她失落的,茫然的,她不知他會不會知道。

  她不想嫁衡陽王,她是被範清辰恐嚇,又撞破了衡陽王想謀殺帝君的事,還不想連累陸昀……她不想連累陸昀,可她心裡又微弱地有著期盼。

  羅令妤低下頭,眼中含淚。她聲音卻平靜:「我就要嫁衡陽王了,婚後我不能讓我的夫君疑我。你也不要再來找我,不要和我私下會面。你我好歹相識一場,望你不要阻我前程,毀我聲譽。衡陽王得陛下寵愛,日後說不得有望稱帝,那我便是皇后……今夜最後一次見面,希望你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你我的關係。」

  陸昀諷笑:「我阻你前程?」

  他向前一步,她便在他的陰影下後退。他猛地伸手,拽住她手腕。他將她壓在廊下軒楹前,鼻樑與她冰涼面孔相挨。他冷聲:「你竟說我阻你前程……你便那樣喜歡榮華富貴,那樣想嫁人?」

  羅令妤硬著心腸,閉目:「是!」

  陸昀逼問她:「那我便是沒有麼?!」

  羅令妤:「……你無法讓我當後!我就是想要至高無上,想要……唔!陸昀……陸昀……」

  她的唇被堵住。

  他俯下來親她。

  緊抱住她的腰擁吻她。

  芭蕉葉涼,光華如水,陸三郎熱烈地親吻她,擁抱她。他扣著她的手腕,任她在懷中捶打他。他不想放開她,他心中氣怒,知道這是最後一次。

  ……

  他想低聲下氣地求她。

  可是陸三郎心高氣傲,他從不求人。

  他寫了一半信,寫了「紙短情長」幾個字,就揉成團扔掉。他心中喜愛她,捨不得她,還氣她要嫁別人。但他又不肯承認,又不肯眼睜睜看著。

  他去了邊關。

  萬箭穿心的前一夜,陸昀喝得酩酊大醉。因新帝登基,性急而大婚,頂著朝堂的壓力,羅令妤一舉成為了皇后。如她期望的那樣。邊關將士來與陸昀攀關係,與他打聽。聽說皇后殿下是陸三郎的表妹,曾借住在陸府……

  陸昀沉默著。

  心中絕望至極,知一切無法挽回。

  他死在了第二日的戰爭中。北軍突襲,陸三郎意志消沉,又因宿醉而難受。他接受了那個萬箭穿心而死的結局,死前跪在人中,甚至有解脫之感——

  想他這一世,看似風光,看似追慕者甚多。

  可他始終沒有愛人,沒有人真的愛他。

  他真恨羅令妤。

  他腰間的荷包,那承載著羅令妤愛意的荷包,他始終沒看一眼。他覺她不愛他,他不願再自甘墮落,在她面前如狗一般祈求她的愛。那份他求而不得的愛……他真恨她!

  ……

  陸三郎自己模模糊糊的,如看旁人的戲一般。既覺得陌生,又覺得感同身受。當夢裡那個他死在萬箭穿心之下,夢中那個他心裡的失望,陸昀如遭重擊,胸口也缺了大洞一樣,往外淌著黏糊的血。

  可是在夢中,又有之後的、不一樣的事情發生。

  當陸三郎身死的消息傳回建業,偌大的太初宮,新的、年輕的皇后殿下正在為園中的花修剪枝條。宮女以隨意口吻說了消息,幾乎是一剎那的時間,上一刻眼中還噙著微微笑意的女郎,面容突然就空了。

  她呆立著,手中的剪子砸落在地。

  片刻時間,她低著頭。宮女看不到她的神色,陸昀卻知道她在哭。

  她繃著身子,眼淚滴落在地,形成一片小水窪。

  她快步回了寢宮,她再忍耐不住,撲到床上,捂著口鼻,雙肩顫抖。

  光線昏暗的寢宮,已經成為皇后的羅令妤在宮室中偷偷地哭泣,連一點兒聲音都不敢發出來。她心情壓抑至極,痛苦至極。她覺得自己死了一樣難受……她從未想過他會在邊關死。

  她懷著自私的心,送他荷包,希望那個男人一輩子不要忘掉她。日後他娶了妻生了子,他的妻在她面前還是要拜。她始終高他的妻一頭。他的妻見她一面,他就會知道她的消息一次。她要他念念不忘,要他心裡有她。

  羅令妤與陸昀置著那口氣,他不低頭,她就不低頭;她不低頭,他也不低頭。就慢慢地耗,他們有一輩子時間來爭這口氣。

  可是她不想他死。

  她的三表哥,她的風華無雙的雪臣哥哥……他不在了。

  羅令妤哭泣:「陸雪臣,我恨你。」

  ……

  陸昀猛地清醒過來,睜開眼,視線還是一片銀白。他方才感受到的那種窒息般的痛,好似做夢一樣。陸昀額上冷汗連連,想也許真的是夢。

  是陸二郎含含糊糊說的那個第一個夢。

  陸昀手指發麻,再次用力向外挖雪,又漸漸因呼吸不暢,而再次昏厥。

  ……

  這一次,狂風呼嘯,迷霧滿山覆雪。

  陸昀胸腹劇痛,他低下頭,看到自己腹部血淋淋地,向外流著血。他靠在山石上,動彈不得。

  陸昀辨認許久,認出這是太子望山。

  他好似夢到了二哥的第二個夢——他的臨死之前。

  就那樣靜坐著,神志恍惚地等死。

  他心中渴望見到她,他窺得了她荷包中藏著的秘密。可是大雪連山,他見不到她。

  陸昀低頭,自嘲地笑。忽而,天地漫漫,臨死前,模模糊糊的,他聽到了她的喊聲:「陸昀,陸昀——」

  陸昀靠著山石,渾身僵硬,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他的生命快速地流失,地上血和雪混在一起。他想他等不到她了,也許是幻聽。他拼著最後的力氣,咬破了自己的手,就著地上的白雪,寫下了幾個字——

  千秋還卿一言,愛自不移若山。

  ……

  回望過去,念念不忘,不能相望。

  陸三郎的最後時刻,孤獨地靠著山中巨石,寫下這幾個字。他覺得羅令妤不會出現,可他又疑心自己真的聽到了她的喊聲……他只想給自己一些安慰。

  他太冷了。

  雪覆在眼睫上,陸昀閉上眼。

  他再次聽到遙遙的女聲:「陸昀你在哪兒——」

  陸昀輕輕的,呢喃著。隔著許多距離,知道她也許不在,也許她聽不到。他只是說給自己:「令妤……」

  他卻又無話可說。

  失望,期盼。懇求,拒絕。

  他心中不甘,不願就這樣死。可是他已經沒有辦法。即使她出現,以他現在狀況,他也活不下去。

  是以,即便她的呼喊聲越來越近,他也始終沒吭聲,沒回應。

  因為必死。因為不想她看到自己如何死的。他覺得對不起她,讓她白白喜愛他一場……到最後,她那榮華富貴的夢,幾乎被他斷了路。

  是他害了她。

  ……

  而女郎終找到了死後的他,她抱著他大哭,淚水埋在他頸間。

  陸昀靜靜地看著,看著羅令妤哭泣、痛苦,最後回到建業。她難過十分,誰也不願再嫁。

  漫漫長夜,五彩琉璃。他靜靜的看著這一切,好像這一切真的發生在他眼前一樣。陸昀垂目,想到:無論這是誰的夢,誰的夢都好,他希望在沒有自己的世界,羅令妤能夠忘了自己,開心一些。

  ……

  「陸昀、陸昀——」天地間女郎的喊聲,再一次盈滿。

  夢裡跌宕,遊晃數年,時間過去了很久,再也沒有她和他。現實中,陸昀渾渾噩噩的,口鼻間堵了雪,顫顫睜開眼,隱約覺得自己聽到了羅令妤的聲音。

  夢與現實短暫讓他大腦混亂,讓他分不清哪個真哪個假。可是他聽到了她的聲音,他沉默著。

  想到夢裡她的落淚、清愁。

  他再次握緊腰間的荷包,想他不能死。

  誰的夢都好,他不能死,不能讓羅令妤失去希望。

  渾身動彈不得陸三郎被埋在雪下,拼著最後力氣,他大聲喊出話:「令妤……救命……救命——」

  ……

  一共半個時辰,從雪崩到救出人。

  羅令妤疑似聽到了微弱的郎君的聲音,她抓著身邊的人就要人去救。身邊的人卻不信她,因他們都沒有聽到什麼。他們同情看羅令妤,懷疑女郎是憂思過重,從而幻聽。

  陸三郎的事,對她打擊太大。女郎真是可憐。

  羅令妤卻不覺得,她覺得一定是陸昀在求救。哪怕不是,她也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

  女郎拖拽著人,強迫人跟著她走:「就是陸昀……就是三表哥,我不會聽錯的,我不會聽不出他的聲音了……」

  在羅令妤的堅持下,被她用美色所誘,幾個軍士無奈地跟著她去一個方向救人。讓人意外震驚,女郎跪在地上,和他們一起刨地上的雪。他們什麼也沒摸到,女郎身子卻輕微一震,喊道:「是他,是他——快!」

  她的聲音一下子急促,冷靜的神情一下子變了。

  羅令妤和幾個人合力,真的從雪下拖出了陸昀。他們挖出的地方,有一個小洞,雪洞上滴著血,當是陸昀自救留下。其他人去看陸昀挖出的那個洞,看陸昀指甲上的血。他們紛紛誇讚:「陸參軍找到逆流而上的方向了?竟想著用血判斷方向?不愧是參軍。」

  羅令妤渾然未聽。

  她盯著陸昀閉目而睡、渾身冰霜的樣子,她睫毛上的水眨下。唇揚了揚,似想笑。然而女郎髒兮兮地跪坐在地,臉上只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羅令妤崩潰了一般,撲過去抱緊他僵硬的身體。

  她的臉埋入他頸窩,她啜泣著:「我就知道是你,我知道是你……他們說我聽錯了,可我知道不是的……雪臣哥哥,嗚嗚嗚……」

  ……

  「我恨死你了嗚嗚嗚!」

  「你答應了我什麼!你明明答應了我——」

  郎君被抱著哭。她灼燙的淚落入他頸窩處,他冰冷的肌肉被凍得厲害,此時卻輕輕一顫。被她握住的手指,輕微地動了一下。女郎僵了一下,發覺自己抓著的郎君的手腕動了動,他反過手,冰涼的指腹貼在她腕間,輕輕揉著。

  羅令妤俯下,看他睫毛晃然,慢慢抬目。

  他被抱在她懷中,面上還覆著霜。郎君眸子黑泠泠的,虛弱的,沖她露出一個笑容——

  「……對不起……還有,好久不見。」

  ……

  無論是不是做夢,是真是假。

  真的,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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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9-12-22 11:46 PM

本帖最後由 doki520 於 2019-12-22 11:47 PM 編輯

第122章

  元朔十五年元月,南北兩國戰爭結束。

  南國險勝。

  之後議和,談判。

  過完年,南國國都建業已有入春之象,北方的南陽諸郡仍陸陸續續下了好幾場雪。融雪時,連夜的淅淅瀝瀝、滴滴答答,雪水在屋外簷下的角落裡匯成小水流,連亙不絕。

  一個月的時間,陸三郎陸昀臥在病榻上休養,斷斷續續的,日夜聽到的就是這水聲。

  人走動聲、說話聲也在耳邊來來去去。

  陸昀一病便是大半個月,羅令妤哭哭啼啼,原本想接陸昀回羅家養病。但是因陸昀身上職務過多,又是一州之刺史,又是軍中的參軍,每日來尋他問政問軍的人很多,陸昀住在羅家實在不太方便。羅令妤只好忍痛割愛,掏光了自己的積蓄為陸昀在南陽城中置了一處宅子。她安慰自己只要嫁了陸昀,丟掉的錢財都會賺回來。於是每日,女郎天亮出門去看望並照顧未婚夫君,晚上再驅車回羅家休息。

  偶有些時候她便不回家了。

  南陽羅家當做不知——羅令妤救了陸三郎,現今她不光是陸家未過門的媳婦,她還是陸三郎的救命恩人。此對羅令妤嫁後提升地位作用極大,南陽羅氏也極為高興。畢竟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們盼著羅令妤得陸三郎的喜歡。

  陸昀一邊病著,一邊還要處理公務,以至於病情反復,低燒不住。羅令妤與他吵了好幾次,最後逼著陸昀與朝廷請旨,希望朝堂派能人來接替陸昀的日常職務。之前建業朝堂對於陸昀請旨招兵的事視而不見,現在對於這些事,卻積極回應。

  沒過十日,朝堂就派來了一位官員,作此州的新任刺史。陸昀則升了官,只要處理好南北兩國最後這和談之事,將南陽事務交接給下任,回到建業後,陸三郎當官至中書監。尚書權重,中書監分尚書台之權,掌中樞機密。因長伴帝王身側,中書監所在地,歷來也被稱為「鳳凰池」。

  入中樞,掌機要,是成為侍中的必經之路。而侍中,乃加官,丞相也。

  陸家為陸昀鋪了一條光明大道,只看陸昀自己是否擔得起。

  陸三郎負責這一次南北兩國的和談之事,其餘官員做輔。而北國那一方,派了官員來,先贖回了差點死在雪崩中的洛陽太守,之後才能和談。洛陽太守面如死灰,這一次北國敗得這麼快,未嘗沒有他為色所迷、弄丟了火。藥大師的緣故。這個洛陽太守,他恐怕當到了頭,回到北國就會被貶。

  雙方寸土必爭,和談緩慢而艱難地前進著。

  讓人意外的,是朝廷在派屬官來幫助陸昀之餘,送了陸三郎一個驚喜——他的二哥,陸二郎陸顯竟也跟著屬官一起來做和談官。

  陸昀思考了下,認為二哥和談是假,來看望他是真。果然,陸二郎陸顯是好不容易說服自己父母,百般解釋南陽已經安全,陸相和陸夫人才肯依依不捨地放兒子離開。陸二郎敷衍地與北國和談官見了一面,次日就驅車住進了三弟的宅子,來看望三弟。

  陸顯火急火燎,在病榻前看到三弟,心中放鬆時,也覺酸楚。見青年郎君清瘦一圈,靠著隱囊(靠枕)倚坐,一身家常白衫披在他身上,如霜賽雪,寬鬆無比。長髮半束,眸子清黑,雖面容有些白,精神不振,但這樣的清瘦郎君,病弱之時,有和平時迥異的另一種美。

  足至天下女郎為他瘋魔。

  陸顯感慨了下三弟皮相底子好,風吹日曬半年多仍是一派貴族郎君風流華貴之相。然而無論如何,不管自己的夢做得有多亂,陸昀到底是過了那個死劫,活了下來。坐在三弟榻前,陸顯便一疊聲:「太好了……看到你好好的,我才能放心。父親不許我來南陽,殊不知我實在擔心你出事……」

  陸二郎皺著眉,想來一陣後怕。

  他父親陸茂不肯讓他冒險,他只能寫信給三弟。但是信件傳送需要時間,他總怕自己來不及,耽誤了三弟。他日日擔驚受怕,這會兒才阿彌陀佛道:「我便知佛祖會保佑三弟你的。」

  陸昀一言難盡:……難道他活下來不是靠自己和羅令妤、陸顯、陳王、周揚靈的多方相助,靠的居然是佛祖保佑麼?

  陸昀鎮定地將話題從鬼神論拉扯回來:「我最該謝二哥,勞二哥為我擔憂太多。」

  陸二郎清俊,聞言灑然地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並無做什麼。他看病榻上的三弟目光閃爍,似有沉吟,便主動提起兩人心中都在想的那事:「……多虧我的預言夢。」

  陸昀一頓。

  腦中紛亂,瞬間想起了自己瀕死時,夢到的那些沒有真實發生的故事。夢中的痛苦折磨,感同身受,醒來也覺心悸。好似真的發生了一樣。確實,若非陸二郎的干涉,事情真的會那樣發生也說不定……然陸昀心上枷鎖去半,他躲過了自己的死劫。

  陸昀再道了聲謝。

  他始終心不在焉,好似對陸二郎的夢想了很多,但是到底沒有問。陸二郎卻沮喪:「……照之前兩次的規律,現實中若有事發生,起推動作用,我便會開始做夢。但是自你死劫過後,已過去了一月,連年都過了,我卻還沒有做接下來的夢。我實在不安。」

  陸昀:「……二哥,你的夢只是預言夢。很多事情既然能看到軌跡,又何必等你的預言?你夢中的核心是我,既然我已活下來了,也許你日後再不會做夢。擺脫了它,你該輕鬆才是。」

  陸顯:「……」

  他面上沉穩著,心中卻甚茫然,不解三弟在說什麼。什麼叫「很多事情既然能看到軌跡」?哪裡就看到軌跡了?他怎麼什麼也沒看到?做夢的是他吧?三弟的語氣怎麼好像比他知道的還多?人和人的區別……太大了吧?

  陸顯兀自掙扎:「我非欲行投機取巧之事。而是我也在思考我的夢是何意。我琢磨我的夢,發覺第一個夢與第二個夢,其中大事件的軌跡都或多或少的交叉。例如南陽都會被捲入戰亂,三弟都會瀕死一般。我之所以這般憂心,是因接下來,無論是第一個夢還是第二個夢,建業都會被捲入戰亂,士人南逃。」

  陸昀心裡再次一頓,意外地看眼二哥:「也許你猜的不錯。」

  得到三弟鼓勵,陸二郎心中一喜,誤以為自己看大事件的格局提升,能夠和三弟一起討論這些事。他繼續說自己的猜測:「那麼,不止有三弟你的死劫,羅表妹也是一樣的。在我第一個夢中,羅表妹最後是死了的。」

  陸昀臉沉了下。

  他想到了那個羅令妤嫁衡陽王的事情發展。雖然現實中羅令妤和衡陽王不是很熟,但陸昀心裡紮著這根刺,讓他想起來就難受,不舒服,滿腔嫉妒。

  只是憋著不說而已。

  陸二郎沒發覺三弟那黑了一半的臉,繼續侃侃而談:「而第二夢,羅表妹最後是離開了建業,不知所終。我不知她帶著嫿兒去了哪裡……但是有一種可能,之所以『不知所終』,是她已經不在人間了。」

  陸昀眼角抽了下:「……」

  歎為觀止地看二哥。

  陸二郎心中甚痛,難過道:「接下來,說不得就是羅表妹的死劫了。」

  陸昀:「你想多了。」

  陸二郎:「夢中昭示是那樣啊。」

  陸昀冷靜的:「你解錯你的夢了。」

  陸二郎:「……」

  陸昀:「令妤不會出任何事。你第一個夢中她死,只是被南國國滅所牽連。在那個時候,任何人都可能死。那是結果,事態發展的必然結果,不是無緣無故的意外。你第二個夢她離開建業,那便是離開建業。她又非喜歡自盡之人,不過是太傷心,不願再日日看著故人。何至於死?」

  陸昀停頓了一下:「而現在,那個起因已經被斬斷。她那個結果就不會存在。是以二哥想多了。」

  陸二郎:「……夢若是交給你來做就好了。我什麼都看不懂。」

  陸昀笑了笑,漫不經心:「二哥才是大愚若智,幸運之人啊。二哥沒發現不管你的哪個夢,你都是活著的那一個麼?不,不光是活著,還是沒出過任何意外,沒遭過任何大難。身邊的人或死或去,你始終是旁觀。」

  陸顯一愣,猛地一僵,他從來沒想過這個方向。

  見三弟對他微微一笑,笑中深意濃濃:「二哥,你才是上天眷顧之人。運氣這種東西,旁人一生也不會有。」

  陸二郎被三弟說服,恍神著出了門,思量是不是因為自己始終平安無事,他才能救三弟。陸二郎同時沮喪自己辛苦猜的夢中發展,被三弟直接否了。他不甘心地請三弟來猜,三弟卻說自己要做個實驗試試,看和他的夢是不是一樣。

  陸顯木著臉離開,反正到最後,他並沒有聽懂陸昀在神神秘秘地說什麼。陸顯深吸口氣,決定還是簡單點,去慰問下邊關將士。那些麻煩事,讓三弟頭疼就好了。

  ……

  在陸顯到來,去看望陸三郎時,羅令妤其實也在這座宅子裡。

  只是人家兄弟說話,她心裡盼望陸昀跟陸顯暗示娶自己的事,便故作害羞地躲了出去,指望陸三郎明白她的小心思。羅令妤盲目樂觀,盼婚盼得煎熬,卻不知陸昀從無和旁人討論這些事的習慣。她托侍女偷聽那兩人對話,靈玉回來說沒有聽三郎談起娶表小姐的事,羅令妤對陸昀實在失望。

  恰時除舊迎新,侍女說起裁剪衣物、置辦衣物的事。靈玉討好表小姐,特意把陸三郎的日常衣裳如何搭配這種事,拿來請表小姐過目。靈玉笑盈盈:「是三郎從到南陽,到現今穿過的衣物。管事取來,問表小姐哪些該扔,是否裁剪些新的。還是說等我們回到了建業再說?」

  「三郎從不管這些事。日常穿戴,以前這些都是錦月姐姐管的。可惜錦月姐姐人在建業,南陽這邊的管事不敢問三郎,只好來找表小姐幫忙。」

  羅令妤看到陸昀的衣服就一陣氣,她隨手扒拉兩下他的舊衣,嫌惡無比,想說都燒了。但是手隨意一扒,手下的衣服弄亂了,一方粉色的帕子卻輕飄飄,從一堆衣物中飄了出來。羅令妤美眸瞠大,看這方帕子飄到了她膝上,悠然落下。

  ……女兒家的帕子!

  還繡著兩隻鴛鴦!

  羅令妤大腦轟的一下放空,被心中天雷劈得全身發麻。她不敢相信,卻顫顫伸出手,抓過這方帕子。侍女靈玉也猜到了什麼,當即白了臉。見表小姐攤開這方帕子細看,帕上繡著一對戲水鴛鴦,濃情蜜意,繡工卻非常普通,沒有任何值得稱讚之處。

  帕子右下角,繡著兩個小字——「陳雪」。

  一看便是女兒家的名字。

  羅令妤:「……」

  她臉煞白,繼而氣得渾身發抖——她始終和陸昀在一起,不曾見他身邊有女子來往。他還在她面前裝出不近女色的樣子來。她不在他身邊的時間,統共只有她未來南陽和他去了洛陽那兩段時間。

  以陸昀的傲慢,若非他對那女郎格外在意,他怎麼可能收下那女郎的帕子?羅令妤最開始試圖勾搭陸昀時,他連她調的花露都不肯收。

  卻收別人的帕子!

  呆坐在榻上,侍女憂心忡忡,看表小姐滿目冰霜,手絞著帕子快要絞爛。女郎反復看自己手中的帕子,想到她喜歡的郎君頂著那張俊逸面孔,和別的女郎在床笫間調。笑,紅帳掀飛,羅令妤心痛欲死——

  陳雪到底是誰?!

  他是不是和那個叫「陳雪」的女郎好過了?才拿了人家的帕子?

  男人都是混蛋!才騙了她的身,才說心裡有她,就開始在外吃野食……她還以為陸昀不一樣,結果……她要殺了那對奸夫淫婦,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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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9-12-22 11:46 PM

第123章

  ——陳雪是誰?

  這個問題煩惱了羅令妤許多日。

  羅令妤心機多,她雖然氣得不行,卻不會乍拿到那方帕子,就氣衝衝地去找陸昀質問。萬一是她誤會了呢?萬一陸昀多詐,不承認呢?

  她難以說清自己心中的感受,若是旁的郎君,她很大可能根本不會糾結,不會多問。生在上流士族,羅令妤清楚知道貴族郎君私下的作風。郎君很少有不偷腥的,聰明的女郎當裝作不知,私下解決那個「腥」。可是這樣的事放到陸昀身上,她便咽不下這口氣。

  她與陸昀已到談婚論嫁的地步,眼看他就要娶她。若他在這時真的與旁的女郎苟且,她素來心小,如鯁在喉,想起來就難受,是萬萬沒法嫁他的。她無法嫁他,她花在他身上的精力,豈不都白費了?她改掉的陸昀身上的毛病,豈不都便宜後面的女郎?

  傻子才會追究陸三郎是不是背著她偷腥了。

  可是羅令妤拿著那方手帕,便覺噁心,便受不了。她等了幾日,仍然如之前那樣日日去看望陸昀,她發現陸昀壓根沒發現自己的衣物中少了一方帕子。羅令妤看他面色如常,更是多疑,猜他是真不知道,還是他心裡已經著急,面上卻在騙自己。

  說陸昀絕不會騙她,她是不信的,他那般聰敏;說他的騙術會被她一眼看穿,羅令妤更不相信自己有能看穿陸昀謊言的能力。

  於是私下追究。

  陸昀第一個有偷情可能的,是在她來南陽之前那段時間。那段時間南陽戰事未吃緊,他還有時間偷腥。之後太忙,他公務都批不完,陸三郎何等高傲,絕不可能對色急不可耐到在她眼皮下偷腥。為此,羅令妤特意去魏將軍魏琮那裡打探消息。

  女郎千嬌百媚,眉眼流波,光華璀璨,她嫣然一笑,魏琮就傻得,女郎問什麼,乖乖答什麼。

  魏將軍鼻孔朝天,將陸三郎從頭批判到尾:「……陸參軍一身的貴族脾氣,還眼高於頂。女郎你不知,他剛來南陽時,誰手上弄點泥碰他一下,他都能擺臉色一天。就陸參軍那臉色你知道的吧?還有一次聊天,老子說錯了一個字,你知道他看過來的眼神有多傷人麼?他眼裡沒人……老子每次看他那不把人看在眼裡的樣子,就想揍他一頓。艸,就他是人,我們都不是人啊?不配被他看一眼啊?」

  魏將軍罵罵咧咧,現在雖然和陸三郎的關係緩和了很多,但是提起陸三郎身上的毛病,仍然抱怨不斷——「旁的郎君來軍中歷練,慢慢都習慣粗糙生活。就陸三郎不一樣,他是讓我們習慣他啊!半年過去了,你看,一有可能,陸參軍還是不住軍營,怎麼舒服怎麼來……」

  羅令妤很理解魏將軍的心情。

  因陸昀就是這種人——想她剛認識他的時候,不知被他用嫌棄的眼神看過多少次。還是那種似笑非笑的、看熱鬧的、戲謔的、讓人難堪的眼神。

  但是眼下不是和魏將軍坐一起指責陸昀的好機會,羅令妤趁魏將軍說的口渴時插入一話:「那他身邊沒有女郎跟著啊?」

  魏將軍立刻想起了自己當初送陸昀的美人被原封退回來的事,更怒了:「他連女人都瞧不起!誰能伺候得了他?羅女郎,你怎麼受得了他……」

  羅令妤抿唇一笑,不敢說實則自己和陸三郎半斤八兩。

  羅令妤從魏將軍這裡問出了想要的答案,翩然而去,其秀美背影,讓魏琮怔了半晌,想單從樣貌上看,陸三郎和羅娘子倒是金童玉女一般的相配。而羅令妤離開後,再多方驗證,確認陸昀在她來南陽之前身邊沒有過女子後,她就將目標鎖定在了陸三郎去洛陽的這段時間。

  洛陽發生了什麼,陸昀是怎麼救出那些名士的,這都是軍機秘事,羅令妤不好打聽。但是「陳雪」,又算得上什麼軍機呢?羅令妤輾轉拿到了與陸昀一道去洛陽的軍士們的名單,照著名單,她打算一個個打聽過去。

  早上軍營演兵後吃早膳,善良賢淑的羅娘子又來幫忙改善大家的伙食,讓將士們怪不好意思。女郎如花蝴蝶般在人群中周旋,尋到機會,與幾位軍士聊天聊得熱情,忽然羅令妤隨口問一句:「聽說洛陽城中,有位大名鼎鼎的女郎,姓陳名雪,你們可曾聽聞?」

  「噗——」幾人口中的粥噴出,一個個被嗆得狂咳。

  那邊周揚靈聽到動靜,看過來。羅令妤臉紅著站起,匆忙擺手示意沒事,她也連忙去拍幾個人的肩,沒想到「陳雪」這個名字,竟讓他們反應這麼大。幾個人咳嗽夠了,才面色詭異地抬起頭。女郎仍用殷切的滴水眸望著人,其中一人語氣古怪道:「誰告訴女郎『陳雪』這個人的呢?」

  羅令妤假惺惺地嗔笑,還用帕子捂了下臉頰:「自然是我三表哥了。」

  幾個人:「啊……」

  幾人交換一個一言難盡的表情:陸三郎是真勇士。不光自己男扮女裝,竟然敢說與羅娘子聽。臉皮厚至極。莫非這就是陸三郎能娶羅娘子,他們只能望洋興嘆的緣故?

  羅令妤嗔他們:「說嘛!幹嘛不說話呀?陳雪到底是誰啊?為何我三表哥與她認識呢?」

  幾個人再互相看一眼,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可能……就是……就是認識吧?」

  羅令妤眸子一縮。擅長察言觀色的她,當然看出這幾個人目光的躲閃。而他們越躲閃,越證明她心中的猜測——陸昀是他們的長官,陸昀偷了腥,他們為了討好長官,就替長官保密這件事。

  羅令妤心裡一痛,卻知再問,他們也不會告訴自己實話。

  她只好旁敲側擊:「……其實郎君三妻四妾,本來就很正常。三表哥真是的,竟然不與我明說。好似我是那樣不懂事似的。就算讓陳雪姐姐進門,我也很大度啊。」

  幾個人:「……啊,三郎應該不會讓、讓陳、陳……進門的。羅娘子你不要多想了。」

  就算陸三郎想,陸三郎也沒有那種功能啊——他如何能納他自己當小妾?

  幾個人面對羅令妤,躲閃得更厲害了。殊不知他們越躲閃,羅令妤心中越生氣,對陸昀的怒火越多。但羅令妤有個優點,她沉得住氣。儘管心裡氣得想撕了陸昀和那個狐狸精,她面上仍笑盈盈地打聽:「我三表哥自來見慣了美人,能讓他心動的,向來可不多。陳雪娘子,想來當是洛陽名姝,有名的美人了?」

  幾個人想到陸三郎在洛陽引起的轟動,呃一聲:「……名聲是挺大的……」

  羅令妤:「那位女郎是何出身?擅長什麼?」

  幾個額上冒冷汗:「琴、琴女吧……不過女郎你想多了……」

  羅令妤打斷,傾身問:「那不知是我美,還是陳雪姐姐美呢?」

  幾個軍士崩潰:在他們眼中,當然羅女郎最美啊!可是陸參軍扮演的陳雪不能說姿色不好,不然也不會迷得見慣女人的洛陽太守暈頭轉向。而且,陸參軍是他們的長官,他們總不能說陸參軍長得難看吧?

  他們哆哆嗦嗦的:「這、這個問題……自去問參軍好了……」

  幾個人說完,看羅令妤還要再問,他們卻怕了這個女郎。心想羅娘子看著如此溫柔美麗,怎麼說起話來陷阱這樣多?哪個問題背後都佈滿心機,讓人不好答。羅令妤向來給人的印象,和這時她表現出來的發生偏差,將幾個軍士嚇走,不敢和羅令妤再說話。

  周揚靈這時走了過來,站在羅令妤背後,看羅令妤側臉皎皎,眼中卻浮起怒恨與傷感。周揚靈低頭,柔聲:「妹妹怎麼了?」

  羅令妤肩膀一僵,咬了下唇。她心中有衝動,卻到底給陸昀留著面子,不想多說此事。只是她皺著眉,心中幾多悵歎,開始憂心自己和陸昀的未來——她非要探出「陳雪」這根刺,對麼?

  她明明心眼比針尖大不了多少,這根刺真的出來了,她和陸昀還有未來麼?

  可是離開陸昀……又戀戀不捨,心如刀割。

  ……

  羅令妤有些怕了,有些不敢追查。她夜裡輾轉一晚,實在睡不著。清晨起來,她心中說服自己就這樣算了吧,不要多問了。她不敢去見陸昀,怕自己忍不住當面質問,與他吵起來,徹底鬧得不可收拾。她懨懨地梳著發,在侍女問起今日行程時,發了一會兒,決定還是去軍營看看吧。

  愛情讓人患得患失。

  讓她既離不了他,又深恨他無情卻多情。

  羅令妤已經不想打聽「陳雪」此人了,卻不妨這一日去軍營時,正趕上南北兩國交換戰俘。鬍子拉碴、意志消沉的洛陽太守回到了北國使臣團的陣營,眾人離開時,從軍營籬笆門走,洛陽太守看到站在門邊的廣袖長裙女郎,眼神卻微妙地變了下。

  洛陽太守沉默了下,走過來,隔著木柵欄,問外面的女郎:「是……羅娘子麼?陸三郎的未婚妻?」

  被俘數日,洛陽太守已經弄清楚陸三郎是誰,陸三郎身邊的人際關係如何。

  羅令妤詫異了一下,在洛陽太守陰著眼介紹完自己身份後,女郎才伏身一拜:「是……我三表哥昔日在洛陽時,是否得罪了府君?兩國交戰,還望府君不要介意。」

  洛陽太守臉僵了一下。

  羅令妤奇怪地看他一眼。

  兩人面面相覷半天,羅令妤開始疑惑這人跑來與自己說話是何意,莫非覬覦自己美色?一想到此,羅令妤不動聲色地向後退了兩步。誰知這位洛陽太守面上神情糾結半天還,忍不住問出口:「……陸三郎……身體好些了麼?好似不曾見他。」

  羅令妤:「……」

  覺得哪裡怪怪的。

  她妙目望對方一眼,斟酌道:「還是雪崩後的傷。他一直在養病,應該快好了。府君既認識我三表哥,兩國又要講和,府君是要去探望我三表哥麼?」

  洛陽太守反應極大:「不!」

  羅令妤被他嚇了一跳,再後退一步:「……不去就不去吧。」

  洛陽太守看到女郎雪白的臉色,也發覺自己反應過度。然他心中憋屈,想自己如何能不反應過度?他心慕陳雪,然而陳雪卻是陸三郎所扮,可他明明又不好男色……陸三郎真是一個可怕的人。

  他既想見。

  又不敢見。

  羅令妤盯著這位太守,在對方神色複雜、失魂落魄般地轉身離開時,她冷不丁問:「府君和陳雪娘子是何關係?」

  洛陽太守:「……?!」

  他慢慢地看了這個女郎一眼,說:「她、她……原本是我欲納的小妾。」

  太守苦笑一聲:「我從未那般喜歡一個女子……我心中甚愛她,誰知、誰知……哎。」

  羅令妤:「……!」

  洛陽太守離去,但他丟下的一句「哎」,不知提供了多少想像給羅令妤。

  ……

  現在羅令妤猜到了。

  那位叫陳雪的狐狸精,是洛陽一等一的美人。不光和洛陽太守不清不楚勾勾搭搭,還勾住了剛到洛陽的陸三郎的心。陸三郎和洛陽太守爭同一個女子,陸三郎相貌氣度如此,風華絕代,怎麼可能輸給洛陽太守?

  那個叫陳雪的狐狸精,就投入了陸三郎的懷抱。

  與陸三郎春風一度後,她還送了陸三郎自己的貼身手帕。估計此女還雙眼含淚,依依不捨,不願與陸三郎分開。

  正因如此,洛陽太守面對陸三郎,態度才會如此奇怪。

  ……

  在陸昀一無所知的時候,羅令妤已經為他安上了許多罪名。

  陸昀本在養病,渾渾噩噩,醒一會兒睡一會兒。他精神不比以前好,每次醒來還有一堆人排著隊等著見他。等陸昀好不容易有一點兒精神,向來敏感的他,突然發現,他已經連續十日沒有見過羅令妤了。

  陸昀沉眉斂目:不該呀。

  以他的妤兒妹妹的性子,他生病的時候,不正是她大展身手的好機會麼?她怎麼會這麼久不來看他?

  這樣一想,陸昀再坐不住了,打算山不來就他,他就去就山。他尚不知,他的妤兒妹妹正在茫然于該不該與他分道揚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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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9-12-22 11:47 PM

第124章

  大約是最後一場雪了。

  戰爭結束、年關已過,驅車過巷時,開窗得見街上行人稀少。雪如鹽粒般,細細薄薄一層鋪在地上,透著銀亮光潔色。長簷車行至羅府,小廝上前叩門通報後,著一件狐狸白皮鶴氅衣的青年郎君才從車中下來。當是長絛鶴羽,陸三郎走下車,在小廝的領路下進了宅子。雖因病而著衣厚些、面色憔悴些,但他不經意瞥開的眉眼,清潤明秀,讓一路上迎面而來的羅家女郎們心肝怦怦直跳。

  可惜陸三郎神色冷淡,他絲毫沒有停步與女郎們友善打招呼的意思。雪漫漫飄在湖上,白石凝霜,松霧赫赫。三三兩兩的女郎們除了呼朋喚友,讓人來看陸三郎,好似也沒有旁的法子能吸引陸三郎的注意——

  郎君實在太過清高。

  陸昀眉目間的疏冷客套,不願與人寒暄的神色,到他進了羅令妤住的院子,才一怔之下,緩緩融化。因他站在院門口,黃昏雪光下,他已經看到廊子裡站著的身形窈窕婀娜的女郎。上身青碧色廣袖,下系雪白襇褶裙,再梳著十字假髮髻。雲鬢濃濃,額心花鈿,羅令妤仰面看廊上掛著的燈籠,與侍女說話。燈籠的光與廊外的雪一同拂到她面上,瑩白溢彩。

  陸昀看到她,便不覺莞爾:羅令妤不愧是羅令妤。哪怕不出門,在自己院子裡,仍然裝扮得如此鮮妍明媚,絲毫不敷衍。不必手忙腳亂,她隨時可以出門,隨時可以迎客。

  細雪紛紛,他盯著的女郎大約在和侍女說摘燈籠的事。侍女們笨手笨腳半天摘不下,看得羅令妤心急。如羅令妤這般心靈手巧的,大概見不得人粗笨,她直接扶著梯子自己爬上去摘燈籠。侍女們圍著女郎,滿面緊張,唯恐女郎摔了。羅令妤飛快地摘了相鄰的兩個燈籠,從梯子上下來,侍女連忙過來接燈籠幫她。

  雪撲在面上,潤在手上,確實有些冷。

  羅令妤搓著手,跳了兩下,好讓自己暖和。侍女們要分走她的活,怕摔了女郎,她們急忙自己扶著梯子去摘燈籠。羅令妤也不攔,她只笑盈盈站在地上,仰頭看侍女們忙活,嘴上指揮道:「莫急,輕一些,慢一些。做這燈籠的制燈大師都過世了,你們若弄壞了我的燈籠,便沒有了。」

  侍女們笑嘻嘻:「放心吧娘子,我們小心著呢。」

  雪光照在羅令妤臉上,陸昀安靜地看著,微微出神。他恍惚地想到自己做的夢,夢中他不在人世後,再未曾見到羅令妤這般鮮活的笑容。他在自己的夢中好似顛沛流離了許久,跟隨著她。夢中的心痛如麻,如臨親境,至今想到都心悸無比。

  ……夢不知真假,羅令妤在雪地中仰望燈籠,卻讓他覺得溫馨眷戀。

  有一種「被等待」「不辜負」的感覺。

  羅令妤幫著侍女們一同把廊子裡掛著的燈籠全都摘了下來,侍女們抱著燈籠去收起來,羅令妤坐在空廊扶手邊,等著侍女回來。身後驀地傳來郎君幽幽的聲音,低涼如清泉湧心房:「……怎麼不掛我送你的『五彩琉璃燈』呢?我送你的燈,畫的十二美人,你不喜歡麼?」

  羅令妤嚇了一跳,猛地站起轉身。她身後站著陸昀,她一步沒多走,轉肩時就跌入了陸昀懷裡。他站得這麼近,好似她急不可耐撲入他懷中一般。而陸昀眉骨輕微挑動,伸手就攬住了她的細腰。他不給她掙扎後退的機會,直接抱她入懷。

  羅令妤身子一僵:陸昀!他怎麼來了?不該在養病麼?

  羅令妤心亂如麻,因為「陳雪」的緣故而躲著陸昀,不想見陸昀。然而陸昀是不知的。他對女郎的印象,還停留在兩人上一次說笑親昵的時候,那時她乖巧地坐在他榻邊給他凍傷的傷口包紮,眼淚簌簌地掉,讓他心疼無比。陸昀以為,現在也是這樣。

  他唇角含著一抹笑,俊美的面容俯下,高挺的鼻樑貼著她。

  羅令妤抗拒地,後腰被他摟著,上身卻還是向外傾了傾。

  陸昀不在意,以為她只是故作姿態。他溫暖的鼻息噴在她面上,羽尾一樣輕拂輕蹭。聲音酥而溫,帶著歎息:「妤兒妹妹,怎麼這麼久不見面呢……」

  羅令妤:「我……唔。」

  她張口,唇就被含住了。她推他,他反而將她壓在廊柱上,吻得更深。

  那樣纏綿悱惻、情深融血一般的。

  十指抓著她的手按在身後柱子上,他披的斗篷甚暖,他親來時,俯身而貼的他身上的氣息,讓羅令妤一下子失神。失神剎那,便見他目中笑意加深,口腔中的舌尖也勾住了她的舌,吮了一下。

  那勾引她的架勢……吮得她舌一瞬間就麻了。

  羅令妤呼吸急促:「唔唔唔!」

  侍女們搬好燈籠,要再回來取時,便見院中多了一人,院門口的小廝跟她們擺手勢、使眼色。侍女們望去,見一地混亂扔著的燈籠,紅光白雪交映,光線明明暗暗,那謫仙人一般的清俊郎君摟壓著她們的女郎,背著她們不知在做什麼。

  侍女們刷地紅了臉,懂事地反身離去。

  而原地,羅令妤則被陸昀親得腿軟腳軟,她跌坐在扶攔上,後背貼上欄杆。欄杆的冷硬讓她從親吻的纏綿中回神,她看到陸昀與她相貼的臉,濃長的睫,清黑的眼。她被他美色所迷,他親她時,那陡然而至的沉醉,讓羅令妤滿心癡然中,突得痛了一下。

  她真的……真的受不了他以這樣含笑的、溫柔的樣子去和別的女郎好!

  羅令妤手肘抬起,在他腰腹上一捅。陸昀吃痛,向後退開。他摸了下自己的唇角,指上便有了幾滴血。陸昀挑眉:「你敢咬我?」

  羅令妤不理他的調笑,她坐他站,她將手臂抬起擋在兩人之間,問:「陳雪是誰?」

  陸昀:「……!」

  他眸子猛地一縮,幽黑冷暗。

  陸昀反應卻是何其快。腦子裡在想羅令妤突然這麼問的緣故,他口上已經溫聲細語:「有人跟你胡說了麼?莫要信他人而不信我。不過是我在洛陽時見過的一個女郎而已,沒有什麼。」

  他自然是絕不可能承認陳雪是誰的。

  他判斷她的神色,緩緩坐下。他握著她的手,放于唇邊親了一下。羅令妤別過臉,要掙脫,陸昀卻摟著她不放,給出了一個解釋:「真的什麼也沒有。在洛陽時混入太守府,需要人幫忙。那位陳雪,不過是幫了我一個忙而已。」

  羅令妤肩被他摟著,她想走,他看似松松摟著她,手下卻用力,她根本站不起來。已經攤局,她咬了下唇,心中到底不甘,便再次仰頭問:「既然你和她只是尋常相識,何以你身上有她的帕子?」

  陸昀意外地眨了下眼。

  他真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麼。可能是當日脫身太守府時,太守闖進來的時候太匆忙,他把陳雪的帕子隨手一塞,卻不想帶在了身上。之後回來他便病了,羅令妤照顧他,說不定在哪裡看到了陳雪的舊物。

  心中猜的八九不離十,陸昀便放鬆了些,隨口道:「可能她不小心落下的?誰知道呢。妤兒妹妹不要總提她了。」

  陸昀雖然敏銳,可他到底是男子,他不知他這樣急於繞過這個話題、提起陳雪便敷衍的態度,看在羅令妤眼裡,有多欲蓋彌彰。

  羅令妤怔忡著眼看他,被他握著的手指,一點點涼了。他的態度,簡直是對她猜測的最好驗證——若非心裡有鬼,何以這樣躲避?

  她又低下頭了,陸昀察覺了她那受傷的眼神,低頭:「你不信我?」

  他停頓了一下。他這樣驕傲,他是真不想提「陳雪」,尤其不願在羅令妤面前自曝其短。可是女郎眼眶都要紅了……陸昀只好多說了幾句:「真的沒什麼。我與她……是不可能做什麼的。你就當世上從無此女好麼?我保證她絕不會出現在你面前。」

  羅令妤眼圈是真紅了:「你憑什麼說她絕不會出現在我面前?你什麼意思,你是覺得我比不過她麼?才不讓她出現在我面前?我哪裡不如她?」

  陸昀:「……」

  他仍想著哄羅令妤,當即改口:「我說錯了,是她不如妹妹一根手指頭。她真的只是一個陌路人而已,妹妹忘了她吧。」

  羅令妤眼淚差點落下,看得陸昀眼睛驟縮,跟著心疼。聽她哽咽:「你為什麼能保證她不出現在我面前?你莫非是與她有了什麼,可你又捨不得我,你便起了殺人滅口之心?由此才能保證她絕不會出現在我面前?」

  陸昀:「……」

  被說得啞口無言。

  而羅令妤驀地抬頭,她鼓起勇氣,揪住他衣領,聲音發著抖:「你們有沒有、有沒有……」

  陸昀聞弦知雅意,覺得荒謬,不等她問完就脫口而出:「沒有!怎麼可能!」

  被他摟著的女郎的肩,這才微弱的,松了一下。羅令妤咬得自己唇痛,但是她最害怕的那個答案,陸昀斬釘截鐵地告訴她沒有。他反應這麼快,態度這樣堅定,當是真的。可是確實是真的麼?

  若是他只是不想和她分開,騙她呢?

  羅令妤茫然著,被陸昀手按住後頸,向他懷中埋下臉。她濕潤的睫毛上的淚,紮在他頸間。被郎君周身清而暖的氣息包圍,羅令妤再忍不住,哽咽後,伸手抱住了他脖頸。

  她覺得自己完了。

  千秋要君一言,願愛不移若山。

  她是真的喜歡他……喜歡到這樣卑微的地步。喜歡到懷疑他背著她偷情,卻還是不能態度堅決地與他反目,還是想挽回,想聽他解釋……她不願放棄陸昀,她在大雪中救出的這個人,她當日在雪地中抱著他哭泣時,就註定心給了他了。

  陸昀柔聲:「令妤,信我。不要再提陳雪了。」

  他手托著她後腦勺,說:「我與你發誓,我絕不可能與陳雪燕好,傷你的心。你該信我……我身邊總是圍著各類女郎,你若是不信我,那日後我們怎麼辦?你身邊也圍著各類郎君,我也不能因為吃醋,就與你整日置氣,對不對?我們該相信彼此啊。」

  良久,埋在他頸窩間、眼淚濕了他一脖子的女郎聲音悶悶地傳來:「你說得對……我們若要在一起,我應該信你的。」

  陸昀輕微地松了口氣。

  ……

  兩人和平地告別,相約了改日再見。

  陸昀離開時心情不錯,看羅令妤雖然眼哭得腫了,精神卻好了很多。但這只是他知道的,他走後,羅令妤的臉就重新暗了下去。她當著陸昀的面,照著他希望的那樣作出寬容大度狀,但回到自己舍內,撲到床上,女郎便嗚嗚咽咽地開始哭。

  陸昀騙她!

  她以為他那樣聰明,如果他哄騙她,她是看不出來的。實際隨著她越來越瞭解他,羅令妤發覺自己是能看出陸昀在回避什麼的——

  他雖然柔聲細語地安撫她,可他一直在回避「陳雪」這個問題。

  從黃昏時來,到天暗後走,陸昀對「陳雪」的描述,空洞無比。他什麼資訊都不肯說,他說的「陳雪」,還沒有他下屬說的形象生動些。

  他說陳雪是不小心把帕子丟他那裡……可是羅令妤知道陸昀有多難討好,陸昀是絕不能容忍陌生女郎將東西落在他那裡,尤其還是帕子這樣私密的東西。

  羅令妤哭得喘不上氣,覺得要死了一般難受:「……你撒謊,你騙我……你說你沒有和她燕好,可是沒有燕好的時候,誰知道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陸昀,你和我玩這種文字遊戲……你以為我傻麼?你以前也不曾與我歡好,可是你什麼沒做什麼沒摸?你吃盡了我的豆腐……可你確實沒碰過我……你若如此對陳雪……你自然是和她不曾有什麼了,你也不怕我去查……可是男女之間,難道除了那樁事,就是清清白白的了麼?!」

  然而哭著哭著,羅令妤又慢慢說服自己:「不,他是喜歡我的……不然不會撒謊騙我,還說陳雪絕不會出現……他寧可殺了陳雪,也不讓我受傷,他心裡是有我的……我要信他,他以後不會了……」

  然而她心中的刺,又如何才能拔?

  ……

  但凡相愛者,便是如此。有勇氣決絕者,甚少。總要找出一萬個藉口,不舍放棄。想著畢竟,畢竟已經走到了這一步。

  周揚靈再見羅令妤時,便發現女郎消瘦了很多。周揚靈詫異無比,短短兩日,美麗無雙的女郎,怎麼這般憔悴?兩人坐在馬場上的空草地上,羅令妤滿目憂鬱,周揚靈皺眉,神情與往日的溫和不太一樣:「妹妹怎麼瘦了這麼多?是有人欺你?」

  羅令妤搖頭。

  怕周揚靈多問,她轉話題:「南陽這邊事結束,周郎便會回建業吧?和我們一起回麼?」

  周揚靈卻是神色頓了下。

  她想到了建業的陳王劉俶,便覺懷裡的香囊滾燙無比。

  周揚靈晃了下神,才道:「不,我不回建業……我該回宜城了。一年了,我都沒回家,我父親問我許多次了,我得回家報平安。」

  羅令妤訝然,周揚靈卻笑道:「不過無妨。妹妹與陸三郎大婚之時,我還是會去建業慶賀的。」

  大婚之日……

  羅令妤目色暗了。

  她踟躕,又茫然:「……若我不想大婚呢?」

  周揚靈一怔。

  羅令妤:「我先與范四郎退親,若再與陸雪臣退親……人家會覺得我極難說話吧?我會不會再嫁不出去了?而且,雪臣哥哥……對我是很好的……」

  周揚靈輕聲:「若他真的對你好,妹妹不會都到了這個時候,還想退親的。我瞭解妹妹……妹妹不必擔心世俗眼光。妹妹若做了決定,不管世人怎麼想,我是支持妹妹的。」

  羅令妤:「……」

  她仰目,目中閃露詫異卻感動之色,溫潤如玉的郎君,竟對她這樣好……她頭抵在周郎肩上,閉上了眼,輕聲:「周郎,你真好。若我能和你在一起,你定不會讓我這樣難過……」

  周揚靈面色不自在,聽她這話,頓生僵硬。

  但周揚靈還不曾做什麼,身後便起寒聲:「羅令妤,過來!」

  羅令妤一駭,連忙站起,看到陸昀竟來了馬場。他騎馬而來,此時俯眼看她和周揚靈親昵訴情的樣子,面寒無比。在他這種眼神下,羅令妤略微尷尬,覺得他誤會了自己和周郎。陸昀見她不動,忍了心中火。他跳下馬走來,拽住她手腕,就要將她拖走。

  周揚靈卻攔了一下:「陸三郎。」

  陸昀停步。

  周揚靈眼底無笑:「你莫要欺負羅妹妹。」

  陸昀忍了半天,才皮笑肉不笑道:「我知。不勞你費心,你先管好你自己那點兒事吧……比如你與陳王如何了,還能瞞多久?」

  周揚靈:「……!」

  陸三郎此人,不給人面子時,是真不留情面。周揚靈皺眉,眼看他拖拽著羅令妤離開,摟著羅令妤上馬而走。周揚靈輕歎一口氣,這時終於確定羅令妤和陸昀之間果然出了問題。

  她苦笑一下:她和羅令妤倒真是同病相憐。

  她自己「女扮男裝」的事,既被父親催著,又被陳王查著……火燒屁股,離暴露之日也沒幾天了。

  到時可該怎生是好?

  ……

  陸昀心中壓抑。他知周揚靈是女子,知周揚靈很照顧羅令妤,羅令妤這人又牆頭草,誰對她好,她就高興得合不攏嘴。甚至懷有想嫁的心。

  自然羅令妤現在是要嫁他的。

  可是她跑去跟周揚靈訴苦,她頭抵在周揚靈肩上,她心中之動搖,陸昀怎麼可能看不出?她竟然對他產生動搖?就因為一個「陳雪」?

  為什麼她不能忘了那個人?

  帶著羅令妤直接回去自己的住宅,將下人喝退,拽著女郎一徑入室,陸昀關上門。他看羅令妤蒼白的面色一眼,勉強讓自己溫和下去。他坐下來,忍著心中煩躁,手肘貼在案木上,手揉著額心。陸昀忍氣吞聲:「你到底,有何不滿?」

  羅令妤無措地立在地上,看著他頭疼的模樣。她說:「我、我沒有不滿……」

  陸昀眉心不抬:「說真話很難麼?」

  羅令妤:「……」

  她看他煩躁的樣子,好似她做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他在拼命忍耐一樣。然而到底是誰先做錯的?羅令妤脫口而出:「我不滿你和陳雪!」

  陸昀:「我早說過沒什麼了!沒什麼就是沒什麼!為什麼不信?你不是說會信我麼?」

  羅令妤冷笑:「信你?我怎麼信你?我剛認識你的時候,我送你幾杯茶都要找關係,討好錦月姐姐,才能送到你手裡。陳雪的手帕也像我當日那樣難送麼?你是直接將她的帕子收在懷裡,才能一路帶到南陽吧?你提起她就不想說話,你的態度正常麼?若你真無事,當和我解釋清楚,或者旁敲側擊,讓旁人與我解釋清楚。可你沒有。你迫不及待地要繞過這個人。你覺得你能繞過去麼?」

  陸昀慢慢抬目。

  他清雋的面容如雪,手搭在太陽穴上,眸子幽深:「為什麼繞不過去?為什麼非要提?」

  羅令妤:「怎麼繞?!我和你說每句話,我都想著陳雪是不是也和你這樣過。你對我多好,我都想著你是不是也這樣對陳雪。連我對你笑,我都在想、想陳雪是不是也對你笑過……我要瘋了你知道麼?」

  陸昀:「忘掉她!」

  羅令妤:「忘不掉!」

  他刷一下站起,向她走來。羅令妤驚駭向後退,卻躲不掉。他扣住她的腰,俯身就要親她。但是下一刻,他的唇就被懷裡的狠心小女子咬破。他不肯放她,她情急之下也不肯被他親,竟膝蓋上抬,向他胯部踹去。

  陸昀躬身而躲,一下子放開了她。

  他此時已狼狽無比,身子發抖,眼睛赤紅:「你徹底瘋了麼?」

  羅令妤往後跑,見他還要追來,她抓過手頭的燭臺就向他砸去。陸昀抬臂躲,燭臺砸到他手臂上。他氣得不行:「羅令妤!」

  羅令妤又抓起玉枕丟他,砸得陸昀不得不後退。女郎喘著氣:「離我三步遠!從此以後不許靠近我,不許碰我!」

  陸昀沉臉:「我是你男人,你讓我從此以後不許靠近你,不許碰你?」

  羅令妤說:「你讓我噁心。」

  陸昀:「……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他眼神一下子變了,那種狠厲暴怒色,讓他氣勢陡揚。清貴雍容的陸三郎從不曾這樣,他第一次從女子嘴裡聽到他自己「噁心」這樣的話。還是羅令妤說的。他心如被刀割,他氣得厲害,再要向她走、抓住她手臂。

  羅令妤一徑拿各種器具砸他,不許他靠近。

  陸昀:「你這個瘋婆子!」

  羅令妤:「比不得你。一面對我做戲,裝出不愛女色的模樣。轉眼就能和別的女郎廝混到一起。你以為你不提就不存在麼?我告訴你,以後不許你碰我。你就是親我,我都能想到你親陳雪的樣子!你這樣噁心,你離我遠一點!」

  舍外人,只聽到屋裡頭乒乒乓乓的砸東西聲,聲勢極大,讓人心悸。真不知郎君和女郎在屋子裡鬧什麼。僕從們嘗試著問一句,屋舍中的男女同時回答:「不許進來!」

  屋中,羅令妤和陸昀均喘著氣,怒目盯著對方。他們中間,鋪滿了一地碎瓷,青青白白。不知多少名品珍品,但這兩人生起氣來,誰在意這些?屋中羅令妤能抱得動的器物都砸光了,陸昀的手被她砸出了血,可他連包紮都不肯去,就盯著她不放。陸三郎胸口被氣得悶疼,才要起步,就見羅令妤飛快的,竟將撐窗子的木杆抱在了懷裡,警惕看她。

  陸昀氣笑:「你還要拿木杆打我不成?」

  羅令妤不吭氣,可她的架勢,分明是不許他過來。

  兩人對望,慢慢的,陸昀靜下。他疲累道:「這樣有什麼意思?這麼不信我,這麼與我吵……有什麼意思?」

  羅令妤聽得怔住。

  她放下了懷裡的木杆,像是被他說動一般。她癡癡道:「是呀,整日這樣吵,被人嫌棄,有什麼意思呢?」

  陸昀:「我可沒嫌棄你,你生氣也莫往我身上潑髒水。」

  但羅令妤已經聽不到他在說什麼了,只喃聲:「整日這樣,不如……分開好了。」

  陸昀一震,肌肉繃起,不可置信:「你說什麼?」

  但羅令妤已經不說了。她不再像方才那樣與他吵架、打他,她看眼他手上滴著的血,也覺得自己像瘋子一樣。堂堂陸三郎,被她打成這樣,外面誰會信?真是沒意思。羅令妤眼中含著淚,坐了下來,她不再與陸昀說話,而是開始默默地掉眼淚。

  陸昀眸子縮起。

  頓時狼狽別目,沉聲:「不許哭。我不吃這套。」

  羅令妤才不理他,她只是簌簌地掉著眼淚,一滴滴串成珍珠線頭,落在桃腮上。女郎哭得眼潤腮紅,豔豔情切。她本就極擅哭,陸昀看著,他越看,她眼淚越多。她哭得厲害,初時只是默默落淚,後來已經忍不住,肩膀顫抖,淚眼婆娑,哭出了聲。

  嗚嗚咽咽。

  嚶嚶啼哭。

  陸昀臉越來越僵。

  他低頭罵了一個髒字,陸三郎第一次罵髒話,可惜羅令妤沒聽清。她見他忽然一腳踹去,將好端端放著的案板踹飛,砸成了兩半。羅令妤自暴自棄,哭得更厲害。陸昀轉身就走,看他真這麼走了,羅令妤就一邊哭著,一邊想找東西,想將他屋裡頭自己原本留下的東西帶走。

  就這樣分了吧。

  她意識到自己的心眼真是小到極致,而且只針對陸昀一人。她實在受不了、受不了……羅令妤哭哭啼啼的,因為哭得厲害、喘不上氣,她都沒法出門。她不能讓僕從看到自己這樣哭個不停,離開陸昀的地方。她就算走,也不能那樣丟臉。

  漸漸地淚水都要哭沒了,陸昀仍然不回來,真就這樣徹底丟下了她。羅令妤心中徹底發涼,自尊受創,想他是否也覺得累,想就這樣算了?這般一想,淚水又湧出來了。

  門敲了兩聲。

  羅令妤沒聽到。

  門再敲了兩聲。

  羅令妤沒好氣:「陸昀不在!」

  門外聲音低柔如酥,慢悠悠的:「不尋陸昀,尋你啊。」

  羅令妤愕然,揉著哭紅的眼睛,驚疑不住:「你、你是誰?」

  門外的聲音酥酥而笑,如貼著她的耳一般:「你不是一直想見我麼……我是陳雪呀。」

  羅令妤忽地跳起,臉色青青白白——當即大罵:「陸雪臣,我殺了你!」

  還說沒騙她!他竟然金屋藏嬌!

  羅令妤眼紅似血,想尋銅鏡整理儀容。情敵來看她笑話,她哭得眼睛都腫了,如何能輸?羅令妤咬牙切齒:不就是陳雪麼?她倒要看看,她如此貌美,陸昀憑什麼金屋藏嬌不藏她,卻藏陳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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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9-12-22 11:48 PM

第125章

  「妹妹,怎麼還不開門呢?」門外女聲聲線低,略微沙啞。然那樣酥,擦人心房,聽得人血脈僨張,心癢難耐。

  ——不愧是狐狸精!

  舍中羅女郎咬牙切齒。

  由此更不肯輕易開門。

  她著急地整理自己的儀容,然尋不到銅鏡。羅令妤欲哭無淚,連洗臉的水盆都找不到,她也只好倉促地憑感覺,重新梳了下發,自我摸索著勉強梳妝一番。同時,滿屋都是她先前砸了一地的瓷器,還有陸昀臨走前踹成兩半的桌案。羅令妤漲紅著臉:她怎麼能讓陳雪看笑話,讓陳雪一眼看出陸昀踹翻幾案,與自己吵架呢?

  羅令妤便辛苦地,慌張地,去收拾地上的瓷器碎片,還有藏那成了兩半的小案。

  忙得滿頭大汗。

  門再敲兩下,聽著裡面刺啦的聲音不斷,陳雪似笑非笑:「妹妹不會是在梳洗打扮吧?莫非要我等兩個時辰麼?」

  以陸昀對羅令妤的理解,羅令妤哪次出門見人前,不梳洗兩個時辰以上?他可不願讓陳雪等她兩個時辰。

  陳雪沒抱怨多久,門就拉開了,羅令妤親自來開門。

  羅令妤既忍著極度嫉恨,又疑心自己妝容慘澹、不願被陳雪看到。她開門時,便只極快地抬眼望了她一眼,就重新垂下了目,做出士族女的高貴典雅狀來。羅女郎削肩窄腰,身量婀娜,一身碧羅裙,行動間何等風流綽約。

  羅令妤微笑著讓人進屋:「陳娘子請。」

  她隨意瞥陳雪的那一眼,心中驚駭,想此女怎如此高挑?只是琴女出身,怎長裙羅帶、行走風雅,相貌氣質那樣孤冷出塵,比她這樣士族出身的還有貴女氣質?

  但羅令妤又暗喜:自己身材比陳雪好。陸雪臣不是喜歡自己的胸麼?陳雪身材板平,可沒什麼胸啊。

  羅令妤沒有第一時間認出他。陳雪眉峰一跳,脫履進屋,覺得有點意思。到舍中時,她清冷的眸子隨意一瞥屋舍中佈置,看到窗明几淨,陸昀離開前的一屋子混亂,這會兒已經完全看不到痕跡。陳雪唇揚起,似微妙地笑了一下。

  她這一笑,落在羅令妤的餘光中,就如挑釁一般。

  羅令妤為此女特意端茶遞水,倒茶時她拂了下雲鬢。她不看陳雪,卻側臉垂目,讓自己最美麗的容顏落到此女眼中。羅令妤歎息般,炫耀般:「讓姐姐見笑了。屋舍粗陋,實是因為之前吵架雪臣哥哥摔了東西,便說重新買來送我。誰要他送呢?他偏要送,哎。」

  陳雪低低笑,慢悠悠:「哦……是麼?他人不在啊?」

  羅令妤認為這個女人就是來找陸昀的,全身倒刺立豎。她跪坐到女郎的對面,似極為害羞般,掩袖捂面,嗔嗔而怨道:「雪臣哥哥讓我在『他屋中』等他,他可沒與我說陳雪姐姐會來啊?」

  羅令妤假惺惺地擺著女主人的譜:「不如我讓小廝告知他一聲?」

  陳雪似訝:「不是妹妹想見我麼?」

  羅令妤垂眼皮,心裡罵陸昀竟連這個都告訴陳雪。她面上溫柔笑:「哪有呢。雪臣哥哥就會胡說。姐姐喝茶,我親自烹的。」

  陳雪抿一口,忽然笑:「妹妹烹的?難道不是陸昀烹的麼?」

  她竟然能喝出陸昀的茶?!陸昀和她關係到底是有多親密?

  羅令妤眼皮再一跳,看陳雪起手端茶之架勢,優雅自持,高貴無比。她幽怨望去,看到對面女郎袖子擋住了臉,只露出一雙眼。察覺羅令妤凝視,陳雪一雙暈染桃花瓣一般的含情目望來……羅令妤略微覺得眼熟,但是被嫉妒燒紅了眼,她沒有心思去想哪裡眼熟。

  羅令妤故意問:「聽說姐姐來自洛陽,是琴女。洛陽人也喝茶麼,我倒是狹隘,以為琴女不會喝茶。」

  她故意奚落對方出身差。

  陳雪謙虛道:「都是……陸昀的本事。我本來只該會彈琴,然實則,我家藏萬書,說一聲『學識淵博』也使得。」

  她話中暗示自己的真實身份,但聽在羅令妤耳中,這是赤裸裸的炫耀。憑什麼陸昀厲害,陳雪就厲害?羅令妤憋著這口氣,眼眶都要重新紅了,心酸無比。

  羅令妤再與她說話,陳雪都不緊不慢地回了過來。

  羅令妤話裡話外的自持身份,炫耀自己和陸昀的感情,暗示對方知難而退;陳雪就如聽不懂一般,不管羅令妤說什麼,陳雪都半斤撥八兩一般,輕飄飄地就將話題繼續下去,順便炫耀一下自己和陸昀的特殊關係。

  不要臉!比她還不要臉!氣得羅令妤恨不得一杯熱茶潑到陳雪臉上!

  羅令妤自來在女郎堆中長大,她自己心機重,表裡不一,往常與人交際,從來都是旗開得勝。但今夜她碰到了一個對手,這個女郎簡直是她的翻版,表裡不一至極,面上氣質高貴出塵,說話語氣自有風度,內容卻也是與她一同東扯西扯,就是不入正題。

  ……羅令妤心裡嘔得要吐血。

  從沒遇到過這種棋逢對手般的狐狸精和她擂臺對打!

  到底是十五歲的女郎,裝模作樣,被陸昀先氣了一通,又被陳雪挑釁了半天,真的心中又委屈又妒恨,堅持不下去。她心理建設一番,告誡自己就算自己醜的不忍直視、她也非要看清陳雪長什麼樣。她猛地抬目,仰頭直視對面的陳雪。

  這一望之下,第一眼便覺驚豔。

  然而那種古怪的熟悉感,再次向她襲來。

  陳雪發現她又在看自己,便勾著唇,對她欲笑不笑。

  羅令妤呆呆看人,氣質高邈的陳雪,女兒家的嬌美完全沒有,她骨相周正,唇線鋒利上揚。女郎眉眼輪廓不柔,卻有大家閨秀的端莊,同時凜凜如冰刀雪劍。她非常的大氣、好看。端正而坐,漫漫望來一眼,從容,淡定。這樣淩厲的美很容易壓人一頭,讓人仰視她……

  不言不笑,已讓人念念不忘。

  羅令妤嫉妒得眼紅了。

  直到陳雪定定看她。

  陳雪輕輕一歎。她身子忽然前傾,隔著一張案,抬手勾住羅令妤的下巴。羅令妤瞪大眼,聽陳雪聲音一下子變了:「傻子,只盯著我看能看出花麼?」

  羅令妤一個哆嗦:這這這麼男性化的聲音,和和和某人一模一樣……

  她瞪眼僵硬著,尚未反應過來,這位陳雪娘子就隔案俯來,吻住了她柔軟的唇。

  輾轉,碾磨。勾著她的舌,千回百轉。手指松松揉著她的發,女郎濃長的睫毛如刷子般,落在她臉上。還一邊親,一邊笑。

  羅令妤:「……!」

  她被一個女郎強吻了!竟被一個女的強吻了!

  陳雪為什麼親她?陳雪難道不是陸雪臣的姘頭麼?為什麼……唔,陳雪的唇,她親自己的味道……她與自己貼著的昳麗無雙的面孔,她呼吸的頻率……

  陳雪扣住後腦勺,邊吻邊歎:「傻妹妹,到現在都沒認出我麼?」

  羅令妤猛地推她,大力捶這個女郎的肩。她被親得舌尖都麻了,被女郎親的感覺更是奇怪無比。對面女人力氣好大,她被抓著手腕都掙不脫。羅令妤推開這個親她的女郎後,捂住自己被吮得水潤的紅唇。手背捂著嘴,羅令妤喘氣跳起來,聲音抬高:「陸雪臣?!」

  羅令妤崩潰:「怎麼是你?!」

  陸昀被崩潰的羅令妤推到地上,衣衫淩亂的,他抹掉自己嘴上的口脂。臉略微僵了一下,抬頭看她時,陸昀還老神在在地揚眉:「……好妹妹,一直是我啊。」

  「不然你以為是誰?」

  羅令妤:「……」

  ……

  軍士們含糊其辭的態度,陸昀提起陳雪就不願提的態度。

  還有陳雪話裡話外的暗示。

  陸昀對陳雪的熟悉。

  陳雪的帕子為什麼在陸昀身上,陸昀為什麼能夠保證陳雪永遠不會出現在她面前。

  一下子,全都明白了。

  ……

  羅令妤跌坐在地,傻愣愣地看著對面的女郎打扮的情郎,表情複雜無比。那個美得十分大氣的陳雪還過來,摟住她的腰,將她抱在懷中,讓她的臉貼在陳雪的頸窩間。

  卻是陸昀的男聲:「……早說過不必多想,你非不信我,我只好如此了。」

  羅令妤揪著他的衣袖,發著抖:「竟是你、竟是你……雪臣哥哥,陳雪姐姐,竟是一個人……是呀,我好傻,陳雪,不就是雪臣倒過來麼,我竟沒發現,還跟你生氣……」

  這氣生得何等莫名其妙!

  剎那間明白陸昀那提起陳雪就抗拒無比的反應,非他偷情,而是他不願讓她看到他丟人的一面。他根本不打算讓「陳雪」再出現,他疲憊地問「為什麼就不能忘了」……可是為了他的妤兒妹妹不要哭了,為了給羅令妤拔掉這根刺,陸昀硬著頭皮,讓「陳雪」重新出現了。

  他喜愛她到,犧牲他自己的驕傲來安撫她。

  羅令妤發著抖,聲音悶悶的:「你,你為什麼不早說,還讓我誤會你……」

  陸昀揉著她的發,拍著她的後頸,安慰她不要哭了。可她摟著他脖頸,臉窩在他頸窩間,全身抖得實在厲害,不對勁。

  陸昀:「……」

  他面無表情,揪著她的後頸,一把將這個埋在自己懷裡的小女子提遠一些,盯著她的臉。羅令妤一臉嚴肅正經,可是和陸昀對視兩眼後,看到陳雪這樣美麗大氣……羅令妤忍不住,哆嗦著狂笑出聲,笑倒在陸昀懷裡。

  她大肆嘲笑他:「哈哈哈,你竟然扮女的!陳雪姐姐你真美……以後我不要『雪臣哥哥』了,我就要『陳雪姐姐』好不好?陳雪姐姐,我真喜歡你。你這麼漂亮,我以後教你新的妝容好不好?你看你的花鈿沒貼好呢姐姐……」

  陸昀黑臉:「羅令妤,不要過分。」

  羅令妤笑得快抽過去了:「姐姐,你能如何呢……啊!流氓!」

  因他抱著她,突然隔著衣衫,絲絲縷縷的,堅硬的力道在她腰上撞了一下。羅令妤當即漲紅了臉,被陸昀含住唇,然後推倒在地。衣衫混在一處,他竟是穿著女裝,就這樣勾住了她的腿,捧著她的臉深深吻她……

  一室靡亂,旖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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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9-12-22 11:49 PM

第126章

  簾帳風掀,並蒂花開。

  此舍非陸三郎寢舍,只是平日閒暇休憩之小舍。空間狹小,私會便更為隱秘,刺激。陸昀將羅令妤抱起到榻上,翻身壓去,眼角瞥到榻角落裡被她藏起來的之前他推翻成兩半的幾案。他心中動然,勾著她的頸便親去。

  身下的女郎顫抖著,手背擋唇,笑得眼角飛紅,眼淚濺出。羅令妤嬌滴滴的:「我、我不行……陳雪姐姐我不行……」

  陸昀額上青筋直跳。

  她叫一聲「陳雪姐姐」,他臉色難看一分。他知道自己越阻止,羅令妤越會故意與他對著幹。是以陸三郎一言不發,手指搭在她腕上,柔柔地搓著。在她手臂起酥麻時,他俯身便壓向她。

  親她的手。

  她的手濕了,胸前顫顫,眼睛更紅了。

  然後透過手指縫看人,羅令妤微微蹙眉。她長髮和他纏在一處,腰被他摟住向上托,托向他身體。俯下眼來的美人仍是盛妝,花容月貌,烏髮如雲,美人皮勾得人心火搖曳。而美人皮下,是她的雪臣哥哥正在含笑咬住她的手指。發覺她的窺探,他輕輕的,戲謔地一挑眉。

  羅令妤極愛他的眉峰眉骨,他一挑眉,她的臉就燙了。她的手迷戀地摸向他的眉,同時她禁不住他的誘惑,抱住他脖頸,顫巍巍地張開了唇。

  香軟,綿密,甜美,忘情。

  兩人俱是重重一震,接著陸昀目色便暗,力道重了。他喉結滾動,呼吸迷亂。漫不經心收斂,滿腔的熱烈狂野噴之欲出——他一直控著次數,算著她的癸水日子,不願讓她有孕。之後又病了半個月。現在算起來,上一次碰她,都是一個月之前的事了。

  一個月一次。

  甚至兩個月一次。

  陸三郎的忍耐力,不可謂不強大。

  ……

  若有僕從經過,隔著簾帳,便能看到舍中兩位絕色佳人勾唇吮吻之美。

  皆是女裝,美人閉目。光影交錯,抵額交頸。一高貴如鶴臨水,一妍麗如火焰蘭開。簪子落了,青絲散肩,二女閉目纏綿,呼吸若遠若近地交錯,各有風韻。一美人壓著另一美人,衣衫半解,親得身下美人嚶嚶抗拒。那反抗在磅礡海浪掀湧而來時,只如浪花般跳躍兩下,全然無用。

  發出讓人心跳耳赤之聲。

  賞心悅目,又滿心驚駭。

  ……

  一直被陸昀壓著,折騰著。羅令妤也不知為何,也許是他病了許久,她許久不曾與他這樣親昵;也許是他扮作「陳雪」,美人的視覺衝擊太過強烈。她分外動情。無論他如何挑逗她,她一身熱汗,抱著他,仰高脖頸,只想親近他。

  而女郎越動情,郎君便越興奮。

  平時再清貴的、不屑女色的人,在這時候,看到心愛的女郎在懷中嚶嚶飲淚,都會產生施虐之望——想欺負她,讓她哭得更厲害些。

  可惜條件不太好。

  沒有可讓陸昀發揮的長榻。一張坐榻實在不夠用。

  只能壓抑著,應付著湊合。雖然不能盡興,卻也別有一番風味。

  只羅令妤初時激動,後來便哭:「夠了沒,夠了沒?你說一會兒就好的,人家腰痛!」

  她的衣衫被扯下,郎君的唇從後吻上她的背,讓她的肩胛骨勾起,顫抖欲飛。背後親吻如雨密密,郎君抵著她的後背,青絲散在她身上,他的動作,如在她身上彈琴勾弦一般。

  陸昀悶笑:「這就受不了了?哥哥可從未盡興啊。」

  羅令妤一抖。

  然後大哭:「你走開,你讓我腿好痛,我不要你!我要陳雪姐姐,嗚嗚嗚……」

  身後的聲音威脅她:「沒有陳雪。不許再提。」

  羅令妤美目流波,她明明被他掐著腰痛得厲害,那絲絲縷縷的酥意都不能壓下。然而陸昀一開口,她就想起陳雪來。女郎噗嗤一聲,剛哭得厲害,這會兒就發著抖笑得不行。

  陸昀:「羅令妤,你故意氣我是不是?」

  女郎撒嬌:「哪有?人家只是喜歡陳雪姐姐嘛……」

  她轉肩,張口與他唇挨上,抖著肩笑:「我也喜歡雪臣哥哥嘛。」

  ……

  只折騰了半個多時辰,就匆匆結束。

  羅令妤渾身濕汗,窩在他懷裡。陸昀低頭親她,心疼又試探:「天這樣晚了……今晚留下吧?」

  羅令妤搖頭,掙扎著要爬起:「我與一個嫂嫂約了晚上撫琴。若是說不回去了,大家不都知道我在與你做什麼嗎?我不要。」

  陸昀不悅自己被拒絕,他瞥她脖頸上的吻痕:「……你便是回去,旁人就不知了?」

  但羅令妤心性何等堅決,哪怕陸昀再勸她留下,她腿軟得根本站不起來,卻仍堅持要回羅家。陸昀有時候很惱她這樣心事果決、無人能撼動的意志,卻也說不動她。陸昀只好手遮住她的眼,歎氣:「你歇一會兒,我幫你打理下,再送你回去。」

  羅令妤聽他不攔,這才心滿意足地窩在他懷中,閉眼假寐,緩解周身的疲憊,同時任由陸昀收拾兩人身上的痕跡。

  因屋舍東西砸得太多,之後鬧騰痕跡也厲害,陸昀不願在這裡多消磨。他也不喚僕從進來收拾,而是隨意披上衣,只將懷中女郎裹得嚴實,才抱著她出門,去自己的房舍讓人叫水,給她洗一洗。

  陸三郎抱著羅令妤行在宅院幽深中。

  院中經過的僕從們眼皮輕輕一跳,皆垂下眼不敢抬頭,不敢張目看三郎身上穿的女郎的衣裳。

  然陸昀算是南陽如今的大人物,許多事都要請教他。陸昀抱著羅令妤在長廊間走時,眼角微抽,因余光看到魏將軍魏琮的高大身影。魏將軍被僕從領著向陸昀的書房走去,隔著一個廊子,差點與陸三郎面對面碰上。

  陸昀腳下一轉,換了方向,避開魏琮。

  魏琮卻遲鈍。他本來低著頭,皺眉想北國提出的條件,來這裡問陸昀的意思。有人經過,魏琮反應極快地抬頭,看到帷帳掀飛,月色迷離,隔著花草長廊,一個女郎青絲如雲,側臉明秀。

  她懷裡還抱著一個人似的。

  魏將軍好不容易看到這宅子有人,且被此女側容所驚豔。他大步跨出:「女郎、女郎……哎你別走哇?」

  那女郎隔著數道簾子和走廊,與他越走越遠。那穠秀的眉目影子,行在月光下的高挑身形,那沉靜淡然的氣質;那帛帶飛揚,那羅裙如煙……剎那間擊中魏將軍的心房,讓魏將軍呆住。

  然而美人極為熟悉庭院的走廊,轉眼間就消失在了魏琮的眼皮之下。任身後追她的郎君千呼萬喚,此女心硬如鐵,斷不回頭。

  魏琮悵然若失地停了步,他琢磨一會兒,看向自己旁邊引路的頭低得越來越厲害、臉越來越紅的侍女。魏琮嘖一聲:「這美人是誰?怎麼陸三郎的家裡還有這樣美人?」

  侍女憋了半天,不敢欺瞞將軍,只含糊道:「既是三郎的院子,又能有誰呢?」

  魏琮一震,那絕色佳人,分明不可能是羅娘子。羅娘子沒有那樣高,而且力氣大得還能再抱一個人……侍女自以為已經暗示了魏琮答案,沒想到這位魏將軍渾身一震,驚駭無比道:「陸三郎好大的膽子!他竟敢金屋藏嬌,藏了這樣的美人在自己家中!」

  侍女:「……」

  再聽魏將軍悲憤:「他怎能這樣?他有了羅娘子還不夠麼?他是打算收藏天下的美人麼?他不給旁的男子一點活路麼?就算長得好看,也不能這樣啊。」

  侍女無言,看魏將軍崩潰。

  ……

  魏將軍那晚沒有見到陸三郎,他接受不了陸三郎在府上藏了一個美人,失魂落魄地離開。接下來幾日,再見到陸三郎的時候,魏琮旁敲側擊,陸昀避而不答,不承認自己有收藏美人。

  魏琮再去羅令妤那裡打探情況,畢竟他也與羅令妤相識,怕美麗的羅女郎被陸三郎騙了。

  羅令妤反應更奇怪。

  要笑不笑的,女郎低著頭,肩抖得厲害,聲音都因隱忍而沙啞:「我知道……陳雪嘛……不是外人。將軍不要多想,我三表哥沒有騙我的。」

  魏琮一怔,然後癡迷:陳雪……聽這名字,便知是美人哇。

  ……

  這些雜事,陸昀沒多理會。他傷病好後,身體恢復後,就開始處理政務,過問兩國和談之事過問得就多了很多。陸三郎頗為敏銳,向來有見微知著之本事。有這樣一位元上峰,下屬們辦事就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怕回話時被這位郎君一眼看穿。

  但也有人不服氣陸三郎的大名。

  認為陸三郎不過是靠著家世,旁人處在他的地位,未必不如他。

  這人便是朝廷派來的和談官,叫韓明子。韓明子只消配合陸三郎談完兩國之間的協約,陸三郎回建業後,這一州的刺史,便是他的。在陸三郎病著的時候,和談事務推進得不錯。陸三郎突有一日讓他拿詳細的宗卷去,韓明子也信心滿滿。

  舍中,陸三郎翻看著己方記錄的幾次談判的情況,聽韓明子侃侃而談。

  韓明子道:「這些條件是我方與北國爭了半個月才爭下的。郎君若是覺得沒問題,便可上報陛下,讓陛下最後定奪……」

  陸昀突然打斷:「為何要把汝陽送給北國?」

  韓明子仍笑道:「北國償了錢財……」

  陸昀:「若我沒記錯,今年朝廷新下的旨意,此次戰爭所涉的郡,除汝陽外,潁川、南陽等都與鄰郡合併,劃入隔壁的州郡版圖。那一州,是在趙王名下。」

  韓明子臉色微變:陸三郎的記憶力怎這樣好?那樣複雜的州郡變化,合併的州郡只是其中不起眼的變化。陸三郎還病著……他竟然記得住?

  看陸昀抬眼,瞥了他一眼:「唔,趙王的人?趙王把你派來和談,在朝堂上花了不少心力吧?」

  韓明子臉通紅:「陸三郎,你莫要辱我之名,我只是……」

  陸三郎合上了卷宗,淡聲:「重新談。現在談的條件,不行。我絕不會看著趙王殿下以公謀私。」

  韓明子掙扎:「可是我們已經談了半個月,北國都接受了……」

  陸昀靜靜看他:「重新談。我不管趙王打算在南陽讓你做什麼,和北國有何勾結。和談之事既然是我負責,就得聽我的。」

  韓明子駭然,閉了嘴,離開屋舍時,他臉色蒼白。早聽聞陸三郎厲害,沒想到竟敏銳到這個地步……

  而舍中,陸昀閉目,手指曲著叩著案木:看來趙王殿下不死心,想利用南北兩國之戰,折騰出一些事來。而趙王能折騰出這事,陳王自然是不管的。

  劉俶從來不管這些事。陸昀認識的劉俶,只要自己的兄弟沒賣國,沒做危害國家的事,他就不會多管兄弟間的齟齬。隨意皇子們爭權奪利,鬥得有多厲害。劉俶不參與,也不插手。

  放任趙王派韓星子來南陽為趙王謀權。

  陸昀閉著的眼中,寒光微微一閃:劉俶向來不操心這些事。然而現在……劉俶應該操心一些了。

  在陸昀洞察了自己二哥的夢後,在陸昀比自己的二哥更能清楚猜到那個夢所預示的方向後……陸昀腦中思路飛快轉,便是逼,也要把劉俶逼到自己希望他走的那個方向去。

  唯一頭疼的是,韓明子這麼個不穩定因素,上躥下跳,在南陽這樣一鬧騰。陸昀要壓這個人,那回建業的時間,便又會推遲。

  那他何時才能娶到羅令妤?

  陸昀心中略煩。

  ……

  和談之事在陸昀清醒後推翻重來,兩國人皆有些微辭。但在刺史權力最大的南陽,雙方也無話可說,只好配合陸昀,重新談判。北國本不願和陸三郎對上,他們不願和任何一位擅長清談的名士對上。名士的口舌,非尋常人能比。

  然趙王莽撞,派來的人無用,到底讓陸昀親自上陣,和這些北國使臣周旋。

  北國人每日都被陸昀說的想要吐血三升,北國使臣團中寂寞的洛陽太守,每天聽長官回來大罵陸三郎,心情都格外複雜——他真是想念雪雪啊。

  可是他的雪雪恐怕再不會出現了。

  只能看到陸昀那張清高傲慢的臉,整日睥睨他們。

  和談進行著,南陽的士族們在戰亂後,重新活了過來。羅令妤又有心情來軍營中看望軍士們,給大家送吃的,送衣服。她的未來夫君風采翩翩,每天被南國人誇,被北國人罵,女郎與有榮焉。

  某日晚上,她來軍營時,看到燈火通明,知道兩國人還在軍營中吵。陸昀的小廝與她說,讓她等一等,郎君談完後和她一起用晚膳。羅令妤笑著答應,也不願入帳中去等。她看軍士們吵著搶食,自己默默坐在一邊,含笑看著他們。

  女郎無聊之下,撿起一枝樹杈,在地上胡亂寫字。

  亂著亂著,便寫了幾個字——

  千秋要君一言,願愛不移若山。

  燈火昏昏,羅令妤怔然看著自己的字半天,拿樹杈就要抹去時,身後突然傳來陸昀的聲音:「令妤,我們成親吧。不回建業了,在南陽就成親吧。」

  羅令妤嚇一跳,不知他什麼時候過來了。她猛回頭,驚訝仰頭看他。她又羞紅了臉,以為是自己胡亂寫的字讓他覺得自己在逼婚。羅令妤張口就要解釋,陸昀蹲下來,從後傾來,握住她的手與她手中的樹杈,摟抱著她。

  陸昀握著她的手,腕上用力,在她的字旁邊,默默地跟上兩行字——

  千秋還卿一言,愛自不移若山。

  羅令妤怔忡,手發抖,力氣盡失。陸昀去穩穩握著她的手,將灼熱的溫度傳給她。他低頭親她的額發,低聲:「這便是我給你的回復……我們成親吧,就在這裡。好麼?」

  他聲音沙啞而壓抑:「我不想再拖了……哥哥太喜歡你了……」

  他的呼吸拂在面上,羅令妤鎖骨縮起,顫聲:「我、我……我沒有逼你……」

  陸昀抱著她,要再解釋時,身後傳來大咧咧的男聲:「陸參軍,你躲在這裡啊?哎你躲什麼啊,你這麼怕我啊?我就是想問你,那位陳雪娘子,你就不能說說,給兄弟製造個機會麼?好歹大家相識一場,讓我娶個美人,你不樂意什麼啊?」

  陸昀一僵:「……」

  她懷裡的羅令妤一抖,不可置信地仰頭,看到情郎黑得可滴墨的臉色:臭得要命。

  旖旎溫情全被毀了。

  懷中美人只笑得,快要抽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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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9-12-22 11:49 PM

第127章

  魏將軍不可能見到陳雪娘子,更不可能娶到此女。為此,很長一段時間,魏琮大為不滿,認為是陸三郎針對自己。

  甚至魏琮慢慢開始懷疑,世間是否存在「陳雪」。

  此女乃洛陽名姝,人人稱美,贊其風華,然世人只在傳遍天下的仕女圖上見過其風貌。此時代的仕女圖,稱得上是「天下美人圖」,可傳千古而頌,非貴非姝不入畫。然哪怕時人去往洛陽瞻仰此女,也未曾見過陳雪。此乃南國一樁極為怪異之象。

  此乃後事。

  眼下,陸昀不過是被魏琮打岔,錯過了一次求娶羅令妤的機會。當羅令妤笑倒在郎君懷中,當她仰目看到他漆黑的眸子時,她心裡突然一跳,有一種難言直覺,知他一定還會再求。

  陸三郎是很不願意談婚論嫁的郎君,是以當他願意談時,起了這個念頭時,便不肯被人所阻。在南陽的最後這段時間,陸昀一邊代表南國朝堂與北國使臣和談,一邊暗自開始操辦婚事。他將計畫說與自己的兄長陸二郎時,陸二郎詫異無比,然後歎氣:「你會被祖父祖母一起罵的。」

  哪有自家郎君娶妻,不在家裡,跑去女方所在地?

  就那般急切?像是上趕著送給人家似的。

  顯得低人一等。

  陸昀卻不在意,他磨這門婚事,從去年九月磨到現在。半年過去了,陸家的頑固勢力,早已屈服。陸昀再接連寫信,建業便勉為其難地點了頭,同意陸三郎在南陽成親。然婚後,陸三郎定要攜新婦回建業拜見長輩,不可再在南陽逗留。

  仲春初日,南北兩國的談判在艱難地吵了月餘後,總算將汝陽仍劃入了南國。雙方進行接下來第二段的和談,為此,朝廷派來的下屬官員韓明子,被趙王劉槐在信中噴得無地自容。陸昀則神清氣爽,政務推進一段後,有了些時間處理自己的私事。軍士在山上駐守操練時,陸昀邀羅令妤登車,與他一道去太子望山,慰問軍士。

  羅令妤心裡微妙地一動,答應了下來。

  如今戰事恐會停下,但對北國的提防之心不可少。陸昀上山梭巡,問起軍中情況,作為參軍,可算得上盡責。羅令妤跟他走了一段,後來陸昀和將士們談話,羅令妤就自覺避讓開來。

  夜裡自覺留宿山上軍營中。

  陸昀從山下帶來了美酒佳釀,犒勞軍士。夜裡辦了小宴,駐守邊關的將士們輪換著,參與小宴,與陸參軍敬酒。羅令妤意外地發現平時陸昀好似和這些軍士有段距離,但同吃同住這麼久,清貴的貴族郎君,也和這些寒門出身的尋常兵士建立起了友好關係。眾將士談起陸三郎,也是敬佩無比。

  夜間小宴,初時眾人因陸昀的身份而拘束;酒過三巡,幾位將軍推搡著,先來敬酒:「參軍,我敬你一杯!先前你來,我等對你抱有敵意,多次戲弄你,實在慚愧……現在我等已經知道,參軍是有大謀之人,我等小瞧了您的胸襟!」

  陸昀自然還禮。

  羅令妤這邊,她端然跪坐,雖貌美無雙,然因為她是陸三郎的未婚妻,陸三郎又坐在不遠處,軍士們都不太敢過來與她搭話。總是不太自在。羅令妤渾然未覺,他們那些粗人喝著冷酒,她則慢悠悠,自得其樂地燒著熱酒,躲在角落裡自飲自酌。偶爾抬目,瞥到燭火下,陸昀眼角斜紅,目光清亮如星,羅令妤還能偏頭吩咐侍女:「悄悄勸三表哥一句,他不擅飲酒,可莫被人灌醉了。」

  陸昀心中有事,又不信任自己的酒品,自然控著酒量,不願喝醉了。於是喝了幾杯酒,那邊侍女靈玉來勸,在眾將士揶揄的目光下,陸昀淡定自若的,酒越喝越少了。

  他喝得少了,下麵的將士們卻喝開了。很快開始三三兩兩地劃拳,或抱著酒罈酩酊大醉,倒地狂飲。將士們一個個都喝醉了,關注他的人少了,陸昀施施然起身,向角落裡笑盈盈的羅令妤走去。

  將士們喝開了後,也敢鼓起勇氣和羅女郎搭話。角落裡,幾個軍士正起哄,要羅女郎喝酒。羅令妤端起了酒樽,置於唇邊,她尚未飲下去,後面就伸來一隻手。在眾人詫異又了然的目光下,羅令妤偏頭,看身後郎君仰頭,神色自然,就著樽上的唇印,替她喝了這杯酒。

  眾人:「哦……」

  此年代無男女大防之說,男女私會公會皆尋常。但眾目睽睽下,男女之間的親昵,自有人或會心一笑,或起哄看戲。火光流動,羅令妤被他們戲謔的目光看得臉上飛霞,心砰砰跳:真是的,他就著她的酒樽喝酒,乃公然調。戲她。

  陸昀喝了這酒,環視四周:「我借妤兒妹妹一用,諸位沒有意見吧?」

  眾人連忙:「參軍請便!」

  羅令妤低著頭滿面羞紅,被陸昀握住手腕拖了起來,她半真半假,作出不情不願的小女兒嬌癡狀,被陸三郎拽走了。清風徐徐,羅令妤被陸昀抓著手一通走。他腳步平穩,夜風將他身上的氣息拂向身後的女郎。熏香清淡,伴著微弱的酒香。

  羅令妤好奇的,同時她也不喜歡走來走去:「雪臣哥哥,你帶我去哪裡呀?有禮物送我麼,為什麼不拿過來讓我看啊?」

  陸昀回頭,奚落她道:「走兩步路,累不著你。妹妹這再坐下去,一整個春日都要被你坐沒了。」

  羅令妤暗自白他一眼,惱他說她不喜動彈。她再不喜動彈,不也每日出門,沒歇過幾次麼?縱是辛苦奔波是為了博好名聲,難道這好名聲,就沒有惠及他麼?他還笑話她,真是白眼狼。

  陸昀領著羅令妤東拐西拐,出軍營,過叢林,爬山丘。到了一處懸崖邊,夜霧深濃,羅令妤俯目而望,四處黑漆漆的,也觀不到什麼。只滿天繁星在頂,悠然流轉。滿心疑惑中,陸昀拉著她,走向崖口一突出的、足有一人高的山石。

  他鬆開了她的手腕。站在山石前,陸昀一手取了火摺子點亮,一手伸出,拂開山石上的枝葉草屑與塵埃。他下巴微揚,溫聲:「妤兒妹妹,過來看。」

  羅令妤站到他身後,他手中的火把拂照向山石清壁。石上筆刀鋒利,縱橫嶙峋,左右分開,刻著兩段字。

  陸昀不知什麼時候,將她一直向他求的、他想說卻一直沒機會說的話,都刻在了這處的山石上——

  右邊起處,是「千秋要君一言,願愛不移若山」;左邊回應的,則是「千秋還卿一言,愛自不移若山」。字跡一樣的氣勢飛揚,鋒銳若可破石而出。這樣瀟灑又狂放的字跡,羅令妤多次見過,是陸昀最擅長的一種書法。

  羅令妤眸子定住了,一時哽咽上心頭。她步子前邁,手不由自主地按在了山石上,顫聲:「你、你……」

  兩邊的詩句左右應答,略有不同的,是左邊陸昀那回話,右下角,寫了一個「昀」字。左邊女子的問話,右下角卻是乾乾淨淨,什麼也不曾留下。陸昀雖刻下了字,卻沒有代替她。

  頭頂星光爛爛,崖口風大,羅令妤裙裾若煙,纖腰似托。衣帶飛揚,疑要被風吹蕩而走,陸昀站到她身後。火光搖曳照在石上,郎君揚起的衣袖和女郎的纏在一起,兩人映在山石上的身影也交映重疊。

  陸昀在後,拉著她的手,一道拂在冰涼的石頭上,從刻著的字上慢慢劃過。他聲音平緩如悠琴:「山石為證,歲月作憑。」

  「太子望山不移,你我誓言,便始終為天地見證。哪怕此生終了,千萬年後,山石不催,此愛不絕。」

  他的手握住她,低頭附耳,柔聲:「令妤,應麼?」

  羅令妤喉嚨裡堵住團棉花般,她不敢開口,怕自己一說話,就禁不住啜泣,擋不住眼中的潮意。她極缺愛,極羨慕旁人的家庭美滿。她用於爭取的東西,實則自己一直不是很信。而陸昀、陸昀……她吸一下鼻子,眨掉眼中淚意,抱怨道:「什麼誓言?只有你的名字,我可什麼也沒有。」

  陸昀微微一笑。

  他道:「來。」

  當真是準備充足,一開始就做了這樣的準備。羅令妤抱怨後,陸昀就變戲法一樣從袖袋中取出了刻刀。女郎被他從後擁住,他握著她的手,一道握住那刻刀,在女子問話的那兩列詩後,一筆一劃,一起刻下她的名字,「妤」。

  ——千秋要君一言,願愛不移若山。

  ——那愛,自然是不移若山。

  零星燈火遠去,人間喧嘩變得遙遠。山勢起伏,青翠如黛,與頭頂漫漫流動的星河輝映。遼闊天地,遠方軍營中軍士喝酒劃拳聲飄去,近處男女相擁立在懸崖峭壁前,立在一人高的山石前。丹紗羅裙衣帶纏繞,郎君從後抱著女郎,拖著她的手。左手火把,右手刻刀,呼吸相貼,他們專注地在山石上刻字。

  靜謐而鄭重。

  不知所起,不求所往。那蓬勃之愛,它訴起源頭,又向著遠方往復奔湧,長流不息。

  愛當是勢均力敵,不是兩敗俱傷,便是花好月圓。此情此夜,山石為證,歲月作憑。山石不催,此愛無悔。

  ……

  山下的南陽郡城,陸二郎陸顯在自己的睡夢中翻了個身。他也做了一個夢,他比所有人更快的,看到了那個未來——

  是年三月,陸三郎與其表妹羅令妤於南陽成親。

  南陽和談結束後,夫妻二人回返建業,拜見長輩。

  其樂融融,當是陸二郎於夢中,見過最溫馨的一段。

  在夢中,陸二郎的唇角已經勾起,卻突然凝目,呼吸粗重。他夢到了建業城亂,夢到了戰火燒起。

  還夢到了……羅表妹流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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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9-12-22 11:50 PM

第128章

  陸二郎陸顯的夢,通常驟然襲來時,因時間線混亂,他是看不太懂的。往日總要求神拜佛、辛苦解夢,且經常解錯。但是自從三弟也知道他的夢,陸顯心中大石壓得不是那樣緊繃。

  夜裡他從夢中醒來,喝了杯涼茶後,對夢中羅表妹流產之事心悸無比。

  他未曾夢到流產之後的事,然以三弟對表妹的喜愛,定是心痛至死。三弟自來孤寂,如此不容易,有了妻子,若是喪了子,打擊何其慘重?

  唯一值得慶倖的,乃是比起之前夢境的非死即傷,哪怕遲鈍如陸二郎,都能看出這一次的危機,好似小了很多。陸顯坐在寒夜竹榻前一杯又一杯地喝著涼茶,他若有所思——

  莫非這次的危機小,是因為三弟介入的緣故?

  此夢,當與三弟明說。

  ……

  只是陸三郎這幾日正忙得厲害,一是與北國的和談到了要緊關頭;二是一年之計在於春,初春事農,身為刺史當親自監察督促;三是,他忙著與羅家長輩交流,挑選成婚吉日良時。

  流產之事不急於一時,陸顯便想等三弟忙完了再說。然心中有了成算,再見羅令妤時,陸顯的眼睛就不自由地下垂,落到表妹平坦的小腹上,滿懷欣喜地猜測表妹是何時懷孕的。算著日子,大約也就是他們成親後不久吧?

  羅令妤被看得窘然:「……」

  二表哥還是如此奇怪。

  仲春社日,辦壇祭祀農神,祈求五穀豐登。南國官員于南陽者,皆跟隨他們的最高長官,該州刺史陸三郎陸昀,一道檢查農事,親自耕種,以慰農夫。戰亂後良田毀了許多,為此,陸昀還專程寫了摺子回建業,請朝堂重視耕農之事。

  郎君們去事農了,女郎們也不甘示弱。

  戰亂後郡城需恢復,南陽的士族女郎們近幾月習慣了幫寒門一些忙。是以當羅令妤邀請她們幫忙事農時,女郎們嘻嘻笑,扛著鋤頭玩耍,當是新奇事一般,也就答應了。

  事農卻苦,沒女郎們想得那般輕鬆。初時興致盎然,半天後女郎們紛紛尋了藉口離開。

  黃昏之時,陸昀前來田埂尋羅令妤,見女郎埋身于綠幽幽的苗田間。分花拂柳一樣,女郎彎著腰插苗埋土,額上盡汗,對襟襦裙的裙擺沾了許多泥土。田外女郎們設席置帳而宴,她們翹首以望,無人有勇氣再進田中暴曬。

  陸三郎立在一排排鋪得整齊的田壟間,白玉長冠束髮,他上身廣袖白袍,下系緋紅裳,內襯玄色衫,腰間玉帶笏頭自下向上反插,乃此年代的潮流。郎君玉立其旁,何等巍峨,卓然。

  看得田地外的士族女郎們眼熱後悔。想自己若與羅令妤一般在忙碌,陸三郎當也站在旁邊觀看。

  近處,羅令妤則偏頭問陸昀:「你們的祭祀怎麼結束的比我們還快?」

  陸昀輕笑,踩著她影子跟在她身後,看她拂過一叢叢半人高的綠色。陸昀淡道:「裝個樣子而已。也就妹妹這樣實心眼,真去種地了。」朝廷之功在於教導、督促,而非真的讓士大夫們下地,跟農夫們一道去插秧播種。

  羅令妤美目一揚,笑眯眯:「我也是裝個樣子。」

  只是她裝樣子,向來很誠心。陸昀早就領教過。

  陸昀一笑,也不多話,垂目看著她的目光卻幾多柔情。羅令妤也確實如她所說,是為了博好名聲。哪怕她做了再多的事,幫了人再多的忙,總歸是有目的。自覺自己已經辛苦地作了一天的榜樣,羅令妤偏頭與旁邊侍女說話,又遞出鋤頭草帽之類,將農活交了出去。

  陸三郎站在她旁邊,讓她心肝砰跳,臉頰滾燙,幾多不自在,又幾多欣喜。因想起那夜的誓言。她用余光悄悄看陸昀,發覺陸昀正俯眼看著她。與她目光一對,他眼中笑意轉濃,輕聲——「嫁不嫁?妹妹好似還未答覆我?」

  羅令妤偏頭,再看到天地外三三兩兩站著的郎君、女郎們。

  再有田地間穿梭的農夫農婦。

  羅令妤嗔他一眼:這個人……都已經去和羅夫人他們商議良辰吉日了,還偏要等她一句話。

  陸昀靜靜的,自嘲般道:「妹妹不親口答應,我始終不安。」

  羅令妤微微一忖,低頭彎腰,目光在田壟間一梭,伸手從地上撿起了一根木枝。她站起來,腰細肩窄,裙裾曳地,手中的木枝正好能撐在土地上。羅令妤抓著這根木枝,柔聲與陸昀說話:「雪臣哥哥,你看我。」

  陸昀便看去。

  見系著白色襦裙的女郎向後踩了一步,木枝戳在土地上,寫了幾個字——「我心甚小,嫁君後,不許君納妾。君可從?」

  陸昀看半天,挑眉一笑。

  侍女靈玉站在表小姐身邊,看女郎垂著眼,唇上含笑,面色卻緊繃。而三郎看了表小姐寫的字後,不說話,他也蹲下去,從地上撿了一個木枝。就站在羅令妤的右邊,陸昀向後退了一步,就著木枝在地上劃——「從。」

  陸昀一頓,然後寫字:「為人婦後,嚶嚶不得與其他郎君撩情。卿可從?」

  羅令妤微微一笑,再向後退了一步,寫字:「從。」

  侍女靈玉眼睛瞠大,目不轉睛地盯著陸三郎和表小姐一步步向後退,他們手中的木枝在地上劃撥,寫出一句又一句的詰問,答出一個又一個的問題——

  「我若做錯事,旁人皆訓我,你不許。」

  「自然是先安慰妹妹,再訓妹妹了。」

  羅令妤哼了一聲:「……」

  清風拂面,他比她站得後退一步。她跟著他步子,再次向後走,再次寫字:「我妒心重。我若是嫉妒旁的女郎,你必須與我站在一邊,不能為其他人說話,不能掃我的興。」

  「自然。我脾氣壞,經常翻臉,妹妹若是見我翻了臉,不要生我的氣。我不是故意的,過一會兒就好了。」

  羅令妤:「你要聽我說話,不要總將我想的那般壞。」

  陸昀:「你也不要總多心。很多時候我沒有嫌棄你,你卻覺得我瞧不起你。」

  「有心事時要與我說。我想分享哥哥的事。」

  「妹妹的秘密也當和我分享。」

  「雪臣哥哥要尊重我。」

  「也請妤兒妹妹尊重我。」

  「你不要說我。我嫁到建業後,做了陸家媳婦,就是你們家人了。我背後無勢,你若是讓我走,我都不知我能去哪兒。」

  「……永不會那樣的。我也怕妹妹每次與我吵架,都說要離開我。我受不了這般。」

  「哥哥會永遠對我好,喜歡我麼?」

  「我知妹妹婚娶為何。但若我有一日沒了錢財,你還會留在我身邊麼?你會背叛我,拋棄我麼?」

  羅令妤怔然,目中潮熱。

  許是她的嫌貧愛富讓他不安,許是他不知她在一步步為他放棄她的舊日要求。她慢慢的:「不會的。我慕哥哥,不管哥哥或貧或富,權勢滔天或落魄流放,我都不會離開哥哥。」

  陸昀便道:「我心亦如你心。」

  良田無邊,碧綠無際。站在田外的郎君女郎們,跟在表小姐和自家三郎旁邊的侍女靈玉,還有拄著靶子停下來歇息的農人,他們都怔怔看著陸昀和羅令妤。看那才子佳人一般,二人廣袖飛雲,側面如玉,低著頭寫字。一步步後退,一步步寫字。

  風吹麥浪,滿目青綠。田壟中間的空地,皆是男女的一問一答。不知能問多少,不知盡頭在哪處。但心中之畏懼,情絲之縹緲,在他們四目若有若無地對視、手與袖子時而碰觸時,皆慢慢然,塵埃落定——

  那姻緣,自有天註定。

  上天註定的姻緣,卻也會錯。總是要將心事剖析,要將話問出來。總是口上說不出的,筆下就要寫出來。只有這樣,才能安心,才能確信姻緣之定數。

  侍女靈玉初時只是睜大眼,滿心震驚地看著。她忽然反應了過來,小跑著離開,再次回來時,追上那長袖飄揚、仍在後退著寫字的男女。密密麻麻的字紮在土地上,密語一樣,昭然若揭。侍女手捧著冊子,持著筆,快速地將郎君和女郎的問答記錄檔下來。

  田壟問情。

  當作佳話傳世。

  ……

  「駕——」一騎駿馬過來,從馬上跳下幾個青年。有南國官員,也有北國官員。他們想就南北兩國和談之事,再次問話陸三郎。要喊人時,被站在田地外的陸二郎陸顯喝住。陸二郎示意他們不要打擾那對男女,他癡癡地看著日光昏黃,那郎才女貌,俯眼抬目時滿目含笑,何等親昵。

  他不知身後來的人,跟隨他的目光看向陸昀和羅令妤時,都是怔忡了一下,詭異地沉默下去。

  衡陽王劉慕看著羅令妤,目光一暗,想道:若是我與羅娘子這般……那該多好。

  北國那跟隨在長官身後的洛陽太守也失魂落魄著,想道:若是雪雪真是我的小妾……那該多好。

  情人成雙,絕代佳人,姻緣定下時,自有旁人或多或少地因他們而傷心,失落。然不過是無關緊要。

  ……

  先是臨時起意而求婚,再是星夜下刻字以誓,最後是田壟問答。陸三郎三顧之後,才得到了羅令妤的一聲「好」。

  與陸二郎做的夢一模一樣,無人阻攔,陸三郎又迫不及待。在羅令妤矜持地點了頭後,次月三月中旬便是良辰吉日,陸三郎於此日迎娶南陽羅氏的女郎羅令妤。

  周揚靈驚喜,在她離去前能看到這二人成親,於她乃是大慰;南陽范氏的范四郎範清辰酩酊大醉,不敢前去觀禮。

  說是南陽條件差些,不如建業。但在能力範圍之內,陸昀仍給了羅令妤一個風光無比的婚宴,滿足了羅令妤心中的虛榮。這樁婚事,陰錯陽差,惹得南國官員和北國官員一道來觀禮。因和談進行得不錯,北國官員也來祝賀陸三郎迎娶嬌妻,並備了厚禮。

  建業那邊的祝賀、禮物也是絡繹不絕。

  上流士族和普通寒門皆受邀請,軍隊和官員都受恩惠、特意來賀。陸三郎名望在南陽大盛,羅女郎也頗具美名,此金童玉女之婚配,在民間傳起一段佳話。婚事奢華,富貴堂皇,超乎想像。

  從天黑到天亮再到黃昏,管弦樂聲、瓜果重彩,紛至遝來。

  天昏時陸三郎著婚服,去羅家迎女郎出門。羅令妤的堂哥羅衍親自將女郎背出,交到陸三郎手中。之後驅車,二人登車,於南陽城中巡逛一圈。郎君和女郎一道接受路人觀禮,車馬幾次堵在路上走不開。

  有女子們呼道:「郎君、郎君……」

  亦有男子哀聲:「羅女郎怎就嫁了呢……」

  一路走走停停,路上行人相隨,得金銀瓜子灑落,陸家之財大氣粗,使尋常百姓喜不自勝。過了整一時辰,陸昀才將羅令妤從羅家,接到原本只隔了兩條巷的臨時陸宅。

  長輩不在,陸二郎牽引著這對新婚夫婦,在司儀唱禮下,兩人先拜天地,再朝向空著的牌位拜兩人的父母。陸家長輩不在,南陽羅氏的長輩在一邊看得紅了眼,感慨兩個年輕人竟都是沒有父母。最後,陸昀和羅令妤才鄭重對拜。

  抬頭時,陸昀只看到滿目琳琅,對面卻扇遮面,只露出女郎的一雙噙笑眼睛。

  他們在所有人的見禮下,跪坐下行同牢、合巹之禮。紅色絲線牽著兩人的手,禮成後,陸昀領著手持卻扇的女郎去後方的婚房。跟著兩人的觀禮者仍戀戀不捨,想要跟去。南國此時盛行鬧房戲婦之俗,羅令妤又是如此佳人,誰不願進去新房看望新婦呢?

  然而新婚郎君實在小氣。他們才跟出大堂,軍中兵士就站出來,攔住人後嚴詞厲色,不讓客人去新房戲鬧新婦。

  再是爭執。

  又有勸說。

  折騰下來,新房靜下,竟是又過了一個時辰。屋中靜謐著,羅令妤手上酸痛,覺得沒有動靜了,放下手中卻扇,便看到陸昀坐在旁邊看她,目中盛火。安靜下來,怪異的,兩人竟都覺得赧然。

  羅令妤心肝一抖,看陸昀移開目光,倒了一杯酒,起身向坐在榻邊的她走來。他立到她面前,俯身將酒遞給她時,見羅令妤稍微停頓了下,目中忽有狡黠色浮起。

  羅令妤接過他的手,仰頭,對他一笑:「謝謝夫君。」

  她甜甜的「夫君」喚聲,讓陸昀心口一燙。然陸昀看她一眼,覺得她這聲「謝」說的奇怪。他偏頭:「謝我作甚?」

  羅令妤:「當日我求佛拜菩薩,急得無頭蠅子一般折騰。我許願能夠嫁得一良婿,夫君罵我,說我求菩薩,不如求你。夫君那時候把我訓得灰頭蓋臉,說話格外難聽。」

  陸昀唇角含笑,歪在了榻上,閑然優雅,如玉山之傾。他笑道:「我竟對你這樣壞過麼?我不記得了。」

  羅令妤翹唇,她站起來,將他遞來的酒一飲而盡後,伶牙俐齒道:「就是那樣壞……但是我還要謝謝夫君,讓我嫁得良婿。」

  陸昀伸臂拽她入懷,在她頸間輕嗅,又啞著聲揶揄:「哦……那誰是良婿?嚶嚶在誇誰?」

  「你……明知故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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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9-12-22 11:50 PM

第129章

  洞房花燭,顛鸞倒鳳,一夜旖旎溫存。

  起先,女郎叫聲細細弱弱,幾分不適,郎君則是說著什麼話,時而與她玩笑一兩句;後來,那嘶啞的、拉長的吟聲,如絲線一般勾折。壓抑、沉迷、享受,男女聲混於一處,若古琴錚鳴聲般時輕時重。聽在門外人耳中,何等面紅耳赤。

  男女歡好自古如是。

  漸適應了,便也品呷出其中的趣兒。勾勾搭搭,黏黏膩膩,滿身濕汗,乃是不分你我之象。

  ……

  陸三郎成親後,神清氣爽。第二日與人談事時,也見他面上含笑,不知比平時那般清高不可攀,親切了多少。一日下來,眾人便或羨或酸地歎:羅女郎真是有本事,竟讓這樣清貴傲慢的郎君折腰。

  哦,日後也不是羅女郎了,而是陸三少夫人。

  陸昀快意了不過一日,晚上他的二哥陸顯就愁眉苦臉、唉聲歎氣地前來拜訪。陸二郎在三弟的舍中見到羅表妹,看到女郎嬌妍,指揮侍女小廝端茶倒水。三弟的地盤多了一個美嬌娥,日後還會一直存在,陸顯頗為不適應。同時陸二郎心中又喜:正是自己的相助,三弟和表妹才能修得百年好事。自己既然能幫弟弟妹妹到這一步,未嘗不能將那流產隱患解決了呢?

  羅令妤擅觀人眼色,見到陸二郎來找夫君談事,不等二表哥暗示,她就自尋了藉口出去了,把舍中地盤留給二表哥。

  新的女君娉娉嫋嫋地出門,帶走了舍中的所有伺候僕從,還體貼地關上了門。陸顯看得目瞪口呆,回過神來,低頭對跽坐端正的陸昀說:「……表妹那般知情識趣,定讓三弟十分快慰吧?」

  陸昀坐在小案前,聞言摸了下下巴,若有若無地笑了一下:「……嗯。」

  他早猜過羅令妤若為人。妻,定將夫君照顧得極好。早些時候他尚嫉妒那能娶到羅令妤的郎君,萬想不到一年後,抱得美人歸的,居然是他。他和羅令妤自相識,一徑鬥智鬥勇,從厭生愛……也頗為傳奇了。

  不過陸昀和羅令妤不一樣,羅令妤凡事喜歡炫耀,陸昀卻不喜與旁人分享自己的心事。他笑了一下,就掠過了關於自己新婚妻子的話題,伸手執起案上擺著的茶壺,為二哥沏茶:「二哥又做了什麼夢?瞞了這麼久,辛苦二哥了。」

  陸顯一言難盡:……他才過來,三弟就猜出他瞞了那個夢很久了?

  陸顯面容沉穩,不悅地瞪了眼言行放。蕩而隨意的三弟。陸昀滿不在乎,陸顯才歎口氣,放低聲音:「……我本不願將此夢告知,因為夢只做了一部分,無頭無尾,不知其後會發生什麼。我往年解夢,常因為這般一知半解而弄錯。我也怕你弄錯了夢的本意。」

  陸顯沉默了下,娓娓說起——

  「……我夢到是夏日的時候,建業發生暴。亂,各方勢力混戰。戰火波及到了丹陽城。彼時陸家上下都在丹陽城中,戰火燒到了陸家的女眷身上。羅表妹前後奔波,從火中和敵人那裡救人……亂糟糟的,到處是血,到處是闖進來的敵人。陸家護衛森嚴,女眷們只是初時慌亂,後來就聽羅表妹的安排了。但是表妹受到了驚,她在當晚便流產了。」

  陸顯心悸,夢中景象歷歷在目,仿若能看到那深幽的巷中,女郎捂著肚子蹲下去的樣子。滿頭冷汗,裙下滲血。哪怕一直冷靜奔走,與敵周旋,且能幫夫君救護他的家人,可裙下的血越滲越多時,羅令妤也害怕了。

  她惶恐著流淚,扣著侍女的手臂發抖:「怎麼辦、怎麼辦……我不是故意的……」

  她含著淚:「雪臣哥哥……雪臣哥哥,快去找他!嗚嗚嗚,找他——」

  她心中迷惘而懼怕,捂著肚子難受不已。這是陸家這一輩嫡系的第一個孩子,受整個家族的重視。這也是陸昀的第一個孩子,然而、然而……夢中的幽巷,四處紛飛的戰火,孤零零哽咽的、暈倒在侍女懷中的表妹,一幕幕,這一日不斷浮現在夢醒後的陸二郎眼中。當陸顯將這段夢說給陸昀時,心裡也頗難過。

  陸昀眼眸猛烈地縮了下,垂目不語。

  陸二郎看他如此,遲疑下,安慰他道:「其實這個夢十分好破解,比之前你的死局容易很多。羅表妹既是流產了,要破解此夢,三弟就暫時不要碰她好了。如此,她不會有孕,自然也不會在戰火中發生意外了。」

  陸昀一震。

  他抬目,看向這個真誠提意見的二哥。陸昀沒忍住:「我新婚妻子,你讓我不要碰她?二哥,你瘋了還是我瘋了?」

  陸顯不悅:「生死關頭,色竟那般重要?」

  陸昀:「……」

  他以袖覆面,歎口氣,沒再多說。二哥清閒雅客,舞文弄墨,絕不好色。自是不知那色欲迷人時,心裡想忍,身體也忍不住。牡丹花下死……陸二郎是還沒遇到他的那枝牡丹花,是以並不覺得郎君成了親,就會食髓知味,一味想著那事,難以忍住。

  陸三郎只聲音艱澀地輕聲:「此事……當是意外。多謝二哥提醒,我和令妤會注意的。夢中的事……我絕不允它發生。」

  陸顯點了下頭,看著三弟溫潤的面容,卻遲疑地:「雪臣,自你上次提醒我,說我是幸運之人,被上天眷顧之人,我便有種感覺——我懷疑,我做的夢,從頭到尾,都不是你和羅表妹的愛情。我只盯著你的愛情……大約是夢裡的人,我只和你熟,你在夢中,又是那般重要。好似一舉一動,都能讓未來的方向改變。但其實夢的關鍵從來不是你的感情,我夢的,一直是南國未來的局勢。」

  陸昀挑眉,意外地看他一眼。

  陸顯心中重跳,知道陸昀這個眼神,意思是自己可能猜對了。他終於猜對了一次,陸顯滿心激蕩,握住三弟放在案上的手:「那是不是說南國的局勢,是要我去改變的?我竟那般重要?我能怎麼做……對了三弟,為何在夢中,丹陽城起火,表妹照顧人時,你我都不在丹陽城中呢?那時若是你在表妹身邊,她也不至於……」

  陸昀面色平靜。

  陸顯可能解不出自己的夢,但他瞭解三弟。他眉心劇烈地跳了一下,身子傾前,顫抖著壓低聲音:「……你知道建業城中的戰火是怎麼回事對不對?和你有關?」

  陸昀靜了一下後,給陸二郎一個晴天霹靂般的震驚:「說實話,二哥這個夢,確實讓我意外。我不知令妤可能會流產……現在知道了,自然會避免。但是除此之外,其實不必二哥告訴我,我都能猜到接下來會發生的事。甚至我能猜到令妤流產後,你接下來會夢到什麼。」

  陸顯:「……!」

  看三弟目色沉沉,眼底星火燎燒,慢而靜:「二哥,你做夢是為何?為了提防即將到來的災難?總是在提防,小心翼翼地在大事件軌跡邊上戴著腳鏈跳舞,是不是很辛苦?我多次實驗,之前就有猜測,現在二哥不過是證明了我的猜測……一言一行,一個決定的改變,你的預言夢,某種層面上,也在被我牽著走。」

  「預言是為了改變,將事情導向最好的一面。大事發展自有邏輯,只要窺得這個邏輯……想要徹底將你的夢換個大方向,也不是不可能。二哥,要擅于利用外物,而不是被外物所牽引。」

  「我猜到二哥你在夢到令妤流產後之後還會夢到什麼……但我不能告訴你。你會一驚一乍,壞了我的大事。你只要知道,我不需要夢教我應該怎麼做,而是,我來引導這個未來,向哪個方向走。」

  「二哥辛苦很久了。接下來,只要不是有災難,二哥就穩穩看著吧。你的夢中故事,對我來說已經沒什麼用,引導不了什麼,二哥不必再告訴我了。哦,自然,二哥若是夢到妤兒妹妹如何,還是可以說與我聽的。」

  陸顯瞠目結舌,咬牙:「好,我不多問……但是你承認建業的戰火會因你而導對不對?你要做什麼?」

  陸昀若有所思:「本來不會因我而導……但現在,會因我而導了。二哥靜觀其變就好。二哥信我,信我不會做不利於南國之事就好。」

  陸顯與自己的三弟談了兩個時辰,最後一臉恍惚地離開陸三郎的府邸。臨去前,陸昀送兄長出府,囑咐道:「二哥不要與任何人再說起什麼夢了……為了不影響我的大計。」

  陸二郎鬱悶地點了頭,被三弟送出門。好在陸顯肩上擔子如今一陣輕鬆,因陸三郎明確告訴他,他的夢沒什麼用了,他不必總是緊張兮兮,求神拜佛滿腦子問號。他的疑惑不安,被陸昀全盤接手。陸顯意識到自己的三弟有所圖謀,可惜三弟那人不想說的,他無論如何也問不出。

  陸顯苦笑:做了這麼久的夢……最後卻被告知夢沒什麼用,一切交給陸昀就好。

  他大約就是個閒散士大夫的命吧。

  ……

  陸昀不可能告訴自己二哥的,是建業的戰火,當和幾個皇子的爭權奪利有關。他在做實驗實驗過陸二郎夢的走向後,就寫信問過身在建業的陳王劉俶。劉俶說老皇帝本來就年紀大了,最近不只沉迷女色,還沉迷煉丹、只聽方士道士的話,他亂吃丹藥,視侍醫如無物。老皇帝活不了多久了……建業的那幾位公子的動作,越來越大。

  趙王劉槐,不過是其中一縮影。

  但南陽新派來的州郡刺史韓明子,卻讓陸昀發現,劉槐和北國相勾結,所謀甚大。在北國公主的讒言與北國使臣交好的建業官員相助下,南國州郡重新劃分洗牌,只要潁川、南陽等地劃入劉槐的勢力範圍,劉槐得到好處,自然要還贈北國。原本將汝陽分割給北國,就是趙王的報答……然而被觀察敏銳的陸昀截了胡。

  北國沒有得到好處,自然不甘心,劉槐,總是要付出一些代價的。

  建業戰亂起,單憑幾個手裡無兵的年輕公子做不到。北國必然在其中起了作用……陸昀幾乎是一瞬間,便判斷出南國都城建業城中,現在恐怕有北國的軍隊混於其中,等著渾水摸魚的機會。

  陸昀莞爾:渾水摸魚麼……他想要建業起戰火的誘因,這不就等到了麼?

  陸三郎垂目,他反過來制約陸二郎的夢,他大手筆改變所有走向。他要引導,要一切事按照他的想法來,要一步步推著他的多年好友劉俶,走他希望劉俶走的那一條路。現在不能不爭了……可又不能將二哥的夢見人就說,說了旁人也不會信。陸昀乾脆自己推著事件向前走了。

  ……

  與二哥相談一晚,再徘徊沉吟,寫了幾封信送去建業,給陳王劉俶。羅令妤仍然沒回來,陸昀想到她可能會流產,心中便覺壓抑。他揉了揉額心,出門去找羅令妤。

  羅令妤待在偏舍的一間雅舍中,正在洗棋子。一盤水放於她面前,她素白修長的手指撥動著水,劈裡啪啦,和侍女合力將棋子倒入了水中。黑白分明的棋子如圓潤石子一般四濺灑落,一重重的水光影子,映在俯身洗棋子的女郎臉上,螢白光華,朦朧流動。

  陸昀眸子幽暗,靜看許久。

  羅令妤很快發覺,仰頭詫異看他,以眼神問他是不是二表哥已經走了。羅令妤打個哈欠:「雪臣哥哥過來做什麼?我洗完棋子就回去了。」

  陸昀走過來,示意侍女出去。他站到羅令妤身後,冷不丁地伸手,在她頸上玉膚摩挲了一下。他剛從外頭進來,手指冰涼,涼得女郎瑟縮縮肩,擰著肩惱道:「你做什麼?!你怎這樣壞,就欺負我!」

  陸昀看她目中含怒,竟然笑了一聲,似就喜歡捉弄她。

  羅令妤氣的,要跳起來與他這個壞蛋拼命時,郎君俯身,從後抱住她肩,唇在她鬢角輕擦一下,溫情脈脈。羅令妤敏感的:「你怎麼了?不高興麼?二表哥說什麼了?」

  陸昀俯著眼皮,視線越過她玲瓏胸口,落到她小腹上。心中壓抑再次浮上,陸昀試探道:「下月初和談結束,便回建業。妤兒妹妹覺得……你不回建業,和周郎去往宜城如何?」

  羅令妤:「……!」

  她問:「為什麼?」

  陸昀漫不經心:「建業恐有一場戰亂……我擔心你捲入其中受苦。你若在宜城,有周子波,還有周潭那些名士看護……我更能放心些。妤兒妹妹接受麼?」

  他似在與她商量,但話中意思卻很明確,顯然他已經有了主意。羅令妤被他從後抱著,卻蹙起眉。她不喜歡陸昀安排她的事,她也不高興自己要離開陸昀。她好不容易嫁給他,還沒有溫存兩日,他就要將她送走……然而羅令妤用餘光看貼著她臉的郎君,看到陸昀神色淡淡,精神似不太好。

  她心中一軟,不忍心剛成親就和他吵架。

  女郎便溫柔笑道:「我都聽夫君的。我就喜歡凡事有夫君照料。」

  陸昀勉強笑了一下,誇她懂事。他心不在焉,沒有發現懷裡的女郎眼波流動。分明不安分。

  ……

  次日陸昀就和周揚靈說了對羅令妤的安排。南北戰事結束,宜城父親催得緊,周揚靈差不多該離開,回宜城去了。她悵然之時,羅令妤被陸昀拜託給她,女扮男裝的周郎愣了一下後,聰明的她自然察覺到了什麼。但周揚靈的優點便是從不讓人為難,當即答應了下來。

  周揚靈道:「三郎放心,我定將羅妹妹當做是親妹妹那般照顧。」

  陸三郎更不放心了:「也別太照顧。我家妤兒是牆頭草,對待感情是看這個也好,看那個也不錯,最是含糊不定。你對她太好,她容易生情……你別為我照顧出一位紅杏出牆的夫人來。」

  周揚靈一愣,然後莞爾:「……」

  然當日下午,周揚靈收拾回宜城的行裝時,羅令妤小跑著,氣喘吁吁地跑進來找她:「周郎、周郎……你要幫我啊!」

  周揚靈自然放下手中事務,關心問女郎發生了何事。

  女郎喘著氣,被周郎扶著坐下。羅令妤捂住臉,嚶嚶哭泣,滿面是淚痕。她哀傷無比,怨念何其多:「我夫君是混蛋,我們剛成親,他就要拋棄我,自己回建業。他口上說為我好,誰知道心裡怎麼想?未知不是覺得我上不了檯面,不要我跟他回建業?」

  「他之前還說我,怪我多事……」

  周揚靈:「……」

  她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來。

  這對夫妻……這對夫妻……前後說辭差這麼多,他們真會玩兒。

  羅令妤放下捂臉的手,仰起面,眼睛紅紅,楚楚動人地眨著明眸:「我只有周郎了,周郎,你要幫我啊。我不要被拋棄……」

  周揚靈就、就禁不住羅令妤的撒嬌哀求,再次無奈地答應了。

  她哪裡玩的過這對新婚夫妻?

  周揚靈只是說:「可惜三郎不好對付,他敏感多疑,我與他說,他恐不信我。」

  羅令妤神秘一笑:「周郎幫我便是。至於我夫君……我有的是法子讓他聽我的。」

  ……

  那晚平靜,夜裡陸昀想要求歡,被羅令妤拒絕。陸昀因心中本就壓著流產那事,她不肯,他自然也不強求。然第二日辦完公回到府上,陸昀進到禽舍,原本只是想看會兒書。他拿著書卷進屋,卻看到羅令妤也在房中,正趴在案上畫著什麼花兒。

  陸昀從她身邊走過,不覺偏頭,多看了她兩眼。因女郎今日著了一身輕薄蟬衣,十幾層的紗,但陸昀看去,仍能看到她蟬衣下的水紅色肚兜,雪白裙裾,還有那一身冰肌玉骨。女郎發間只插著一根銀簪,長髮披散在肩,側臉明玉般,脂粉不施。

  陸昀瞥了她一眼又一眼。

  因他幾乎是看不到羅令妤不上妝的樣子。她這人太重視容貌,見人時,哪怕是見他,都定然妝容精緻。她自己研製的胭脂水粉不光顏色明豔,且都無毒可食,是以陸昀也不說她。但他仍然遺憾他很少看到羅令妤脂粉不施的樣子——

  而現在,坐在幾丈外的書案前低頭繪畫的女郎,就是脂粉不施。

  她不梳妝時,看起來嬌小很多,豔色少了些,憨氣多了些。總算像個十幾歲女孩兒的樣子……

  羅令妤忽然抬頭,向那歪坐在榻上的郎君看來。她眸子清澈黑亮,冷不丁看來,陸昀視線並不躲避,噙笑迎視她。羅令妤質問他:「你看我做什麼?」

  陸昀目光略微下落,似笑非笑:「妹妹大了。」

  羅令妤訝然,並且一頭霧水。她這樣不梳妝,本是用來誘陸昀。經常給夫君以新的感受,是羅令妤一貫的堅持。但是她不梳妝的時候,看起來應該是年齡小些,怎麼陸昀反而說她「大」呢?

  羅令妤順著陸三郎的目光向下看,他的眼睛直直盯著她的胸口……羅令妤:「……」

  眼角飛紅,女郎跳起!

  她就知道,這人流氓無比。

  羅令妤慌張躲了開,陸昀低笑一聲,並不起身動作,而是低頭當真看起了書。但是一會兒之後,那離開的腳步聲回來了,陸昀眼尾余光看到女郎的裙裾踩到了自己面前,他尚低著頭,便被女郎傾身過去。

  羅令妤膝蓋跪在榻上,摟著那靠歪在隱囊(引枕)上的郎君的脖頸,貼著他的唇,與他纏綿擁吻。

  陸昀被這意外弄得向後靠了靠,短暫地「唔」了一聲。

  「啪」。他手中的書卷落了地,小娘子就整個人縮入他懷中。半晌,陸昀移開唇,揉著她,輕聲:「……你喝酒了?」

  羅令妤:「是呀,雪臣哥哥也喝點吧?」

  陸昀覺得不對,本能要拒絕,就聽羅令妤埋在他懷裡嬌滴滴:「人家好喜歡你,想和你歡好。哥哥不願意麼?」

  陸昀握著她手腕的手當真一緊,呼吸重了。

  他懷裡的小妖精勾勾搭搭,嗔怨無比:「可是你之前弄得我好不舒服,聽說喝酒能助興呢。哥哥也喝一點吧?」

  ……

  陸昀是不擅酒的,很容易被放倒。

  但世人少見陸三郎撒酒瘋的樣子,是因他喝醉後,不過是比平時更放浪形骸些。表面看上去,郎君還是一貫的樣子。羅令妤太甜美,陸昀明知有詐,還是被他的新婚妻子放倒了。

  自是放浪之時,折騰得女郎要死要活,比平日要劇烈很多。她越叫,他便越興奮,越控制不住手下力道。

  但他只做了一回,就偃旗息鼓,睡了過去。

  羅令妤雙股顫顫地繞過他,從床帳間爬出,一身痕跡,手臂都微微發抖。然羅令妤梳妝了下遮擋痕跡,罩上斗篷出了門。她弄醉陸昀,自然是有事要做。

  ……

  當夜,陸二郎原本已經睡了,又被羅令妤在外敲門喊醒。表妹要求他說出他與陸昀說了什麼,陸二郎不肯,羅令妤威脅他——

  「你若不說,我就告訴雪臣哥哥,說你人面獸心,對我懷有不軌之心,欺負了我。」

  陸顯:「……」

  他震驚:「……表妹!」

  你怎麼是這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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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9-12-22 11:51 PM

第130章

  羅令妤認為,二表哥看著清明端正,實際傻乎乎的。

  而且成親了,可以在夫君的家人面前偶爾暴露真性情了。反正……他們又無法慫恿陸昀休妻。

  是以夜行,前來威脅陸二郎陸顯,逼他說他與陸三郎說了什麼——「正是你走後,雪臣哥哥才心情差的。定是你說了什麼,讓他不高興了。」

  美麗的女郎施施然入舍,望著陸二郎僵硬的臉色,她入座後,認真輕聲:「什麼事讓我夫君不高興,我就不允那件事發生。」

  陸顯微微一震,看向表妹在燈火燭光映照下秀美無雙的面容。

  良久,緩緩的,陸顯歎口氣,心想既然表妹也知道自己做夢,說與她又何妨?雖然三弟要他不要到處跟人說,可是羅表妹又豈是外人?陸顯便將自己做的夢緩緩道出。

  羅令妤靜靜聽著,好似隨著陸顯的講述,真的到了那樣的夜晚。她救了陸昀的家人,代價卻是自己辛苦得流了產……

  並沒有多為難陸二郎,聽完故事後,羅令妤就起身告別。陸顯將她一徑送出院門,看著表妹平靜的臉色,欲言又止,想勸表妹寬心。想說有三弟在,表妹定不會如夢中那般。

  羅令妤卻心神不屬,沒多留心二表哥的神色,懨懨地坐上車回去了。

  前後出行也不過一個時辰,回到院舍,屋舍的暖香還沒燒完。空氣中彌漫著絲絲伽楠香氣與男女曖昧後渾濁的氣息,羅令妤怔然,坐下。香中上等三品,伽楠,沉香,檀香,其中以伽楠香最貴。羅令妤一個落魄士族女,她就是家道未曾中落時,汝陽羅家也不見得能日日用上伽楠香;嫁給陸昀後,她才知陸昀用的熏香,一直是上等伽楠香。

  尋常人家供不起的,陸三郎日日用著,那般尋常,他完全不放在眼中。

  他不在意的東西,她羨慕得眼紅。羅令妤嫁給他,才過上了自己一直夢寐以求的那樣生活。才開懷沒幾日,陸二郎卻告訴她說她可能流產……在羅令妤眼中,那不只是流產。流產可避,其他事難避。女郎與陸昀一樣,從一個流產中,窺得建業即將不太平。

  對於趨利避害的女郎來說,這種不太平的預測太糟糕了。

  她能與陸昀同甘,她是否有勇氣共苦呢?

  熏香爐中的火還燒著,羅令妤向炭火上再添了些香料。在屋中發怔坐了一會兒,等身子暖和了,她才褪了斗篷、外裳,卸了釵環,進了內舍。掀開床帳坐到榻上,聞到愈發濃烈的男女歡。愛氣息,伴著一股子酒香。只坐到這裡,羅令妤的臉便微微發紅了。

  她就著帳外的昏昏燭火,俯眼看那臥榻而眠的青年。錦被只蓋到胸上,露出他的肩和頸。穿衣時風流無雙,褪下衣後又骨肉勻稱,肩寬腰瘦腿長。上天真是偏愛他,他昏睡著,長發散在枕上,幾綹貼著面頰,因吃過酒而面孔發紅。光朦朦朧朧,大約因喝酒而有些不舒服,他在睡夢中皺著眉,眉峰微蹙,睫毛纖長烏黑,唇線鋒利又嫣紅潤澤。

  真是玉一樣的郎君。

  不管是醒是睡。

  羅令妤僅在旁邊看著,腦中就有熏熏然感。理解建業女郎都為玉郎狂是什麼樣的感受了。她唇角噙笑,伸手拂在他眉眼上,指甲調皮地鬧了他兩下。如她這樣的美人,其實更愛美人。尋常郎君的相貌在她眼中不過爾爾,陸昀這般的,才能讓她心醉神迷……

  羅令妤俯身,貼上他的唇,吻了他一下。

  熄了燭,落下簾帳,窩於他懷中。聽著陸三郎平穩堅定的心跳上,羅令妤抱緊他,心中的不安慢慢被驅散。她困頓起來,閉上了眼……麻煩的心事,等明日再想吧。

  ……

  羅令妤心中糾結,自己未曾下定決心,便不知該不該和陸昀說。她自己沒下定的決心,與他說了,很容易被他牽著走。這是她萬般不願的。何況陸昀讓她去宜城,按照羅令妤本心,她本該是願意的……現在只滿心悵然。

  與陸二郎談話後的第三天下午,羅令妤閑來無事,只坐在家中收拾陸昀吩咐她要整理的去宜城的行裝。她也不知自己最後會不會下定決心去宜城。為不讓陸昀疑心,還是先聽他的話吧。

  下午的時候,陸昀從外頭回來,換了一身寬鬆的家常衣袍出來。羅令妤詫異:「你不用再出去了麼?」

  陸昀懶怠的:「什麼事都要我親自做,朝廷養著那麼多閒人麼?」

  羅令妤美目中光波一轉,進去內舍抱了他換下的衣服,吩咐侍女去洗了。她回到屋中,坐在堆滿了衣服的小榻上,繼續整理南下行裝。陸昀停頓了一會兒,在書案那邊寫了幾封書信,他出去讓人送走信後,回來踱步兩下,最後拿著一本書,歪到了羅令妤所坐的榻上。

  羅令妤小小翻白眼:這個人真是……屋子那麼大,他就要跟她擠這麼小的地方。

  陸昀當做沒看見她那翻得漂亮的小白眼,歪到榻上,捧著書卷,然他心神不能定,翻幾頁書,就忍不住抬眸,瞥她的背影幾眼。她慢條斯理地收拾那些衣服,陸昀伸手,在她腰上輕揉了一下。

  羅令妤猛僵,發出一聲驚叫。脊骨不知是繃是松,她腰肢就被身後郎君攬住了,伴著某人的輕笑聲。陸昀笑道:「一天多沒見了,妹妹怎麼就知道收拾衣服,不理哥哥呢?」

  羅令妤被從後攔腰,他摟著她腰的手臂堅硬而滾燙。她掙不脫,就用手上的玉鐲打了他一下,嗔道:「還不是你讓我收拾的!現在又怪我太勤快麼?雪臣哥哥怎麼這麼難討好?」

  陸昀的氣息浮在她後頸,灼熱的,撩撥的:「哥哥是讓你在沒人時收拾你那些玩意兒,哥哥在的時候,你不該陪哥哥麼?」

  羅令妤耳朵發癢,被他鬧得偏頭躲避。她本來心事重重地繃著臉,也沒有和陸昀玩鬧的心思。但是陸昀從後抱她兩下,若有若無地撩她逗她,她就藏不住心中被激起的快活,桃腮染了花汁一般,露出鮮妍好看的笑意。她側過臉,與他唇輕輕地挨了一下。看他眸子烏黑,她調皮地問:「陪雪臣哥哥做什麼?吟詩作畫?還是下棋煮茶?」

  陸昀慵懶地笑了下,他忙了一天,哪有那個興致。不過是見她閑,就想勾她過來而已。陸昀便笑道:「不做什麼,陪哥哥歪一會兒。」

  羅令妤蹙眉:「大白天的……」

  陸昀歎氣。

  羅令妤看他眼下烏黑,又露出黯然之色,當即心中一軟。此年代的鞋履都放在舍外,人在舍中行走,只著羅襪便可。陸昀邀請羅令妤歪著,羅令妤只用將堆在榻上的衣服放到榻下的小幾上,人就上了榻,被陸昀抱入懷中一道躺著了。

  一張小榻,青年男女面對面躺著,呼吸拂面。

  陽光篩子一樣從窗口撒入,照在兩人身後的空地上,瑩光斑點輕微流動,空氣中飄蕩著塵埃。屋舍中難得的靜謐,氣氛安和,羅令妤歪在陸昀懷中,有歲月靜美之感,只想和他就這般不說話,也不做什麼地躺著。

  當這個時候,有些話,羅令妤才有了不吐不快的心思。

  她悄聲問陸昀:「雪臣哥哥,若我懷了胎,你是喜歡男孩兒呢,還是女孩兒?」

  陸昀多敏感,目光下落,聲音一繃:「……你懷孕了?」

  他當是立刻想到了陸二郎的夢中預測,察覺他身子一下子繃住,聲音難辨好惡,羅令妤連忙安慰他:「沒有沒有,我癸水十幾天前才來過,你忘了麼?」她看陸昀眸心一閃、態度放下,才繼續試探的:「我就是和你討論一下嘛。你喜歡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陸昀唇勾了下,反問:「你覺得呢?」

  羅令妤:「……」

  陸昀:「尋常的看多了,總是想要不尋常的。哪怕我現在告訴你男女無妨,我都喜歡,其實你我都知道,我心裡必然有偏愛。待你真生了孩子,應了我心中偏愛,我歡喜無比,豈不比現在告訴你『男女都愛』真誠得多?」

  他繞來繞去,就是不肯明說。羅令妤聰慧的,當即:「……女孩兒吧?你是喜歡女孩兒?」

  陸昀便笑:「我可什麼也沒說,事後可別怪到我頭上。」

  羅令妤笑惱,在他腰上掐了一下,想這人的花花腸子可真多。她倒並不生氣,並不是非要和陸昀反著來故意氣他。左右她沒有懷孕,對懷孕便滿是好奇:「為什麼喜歡女孩兒呢?」

  她紅著臉,想莫非他這樣愛她,想要一個與她一般的女兒?

  陸昀言簡意賅:「我們家很少有女孩兒。見得少了,自然喜歡。」

  羅令妤:「……」

  她瞪大眼:「完了?!這就是你的理由?因為你們陸家少女郎,你就喜歡?僅僅因為平時見不到?」

  陸昀伸手在她額上彈一下:「你激動什麼?這理由不夠?告訴你,你若是能一胎得女,你在陸家的地位……根本不用你想法子去討好祖母他們,反是他們會來捧著你。我們家幾乎沒有女孩兒,每有一個,都會被所有人寵到心尖上去。」

  羅令妤:「不至於吧?」

  陸昀淡聲:「我們家原本住在丹陽城,我祖父說丹陽城離建業太初宮有些遠,家中兒郎上朝不方便,所以我們家才搬到了烏衣巷去。但是真實原因,是我祖父找人為我家算命,問我們家鮮少有女郎,是不是風水不好。我們家搬去烏衣巷,就是因我祖父覺得丹陽風水不好,影響陸家生不出女兒。」

  羅令妤聽得呆住。

  看陸昀一勾唇,嘲笑道:「不過搬到了烏衣巷,也沒見生女孩。我祖父大概被騙了,哈哈。」

  羅令妤:「……你真是壞胚子,你連你祖父都嘲笑!」

  她歪在郎君懷中,心中真喜歡陸昀跟她說這些私事。這讓她覺得,他們就是夫妻,他不拿她當外人了。尤其像陸三郎這樣極少說別人閒話的,他說出的八卦,那可是有趣的多。女郎眼睛亮晶晶的,催促陸昀多說一些:「真的麼?你們家真那麼喜歡女郎?」

  陸昀:「當然是真的。我大姐叫陸清弋,她現在嫁到漢中去了,你沒見過她。她是我們這一輩唯一的女孩兒,不管是嫡系還是旁系。你沒早來幾年,不然你見到了我大姐姐,才會知道我家裡有多寵她。從小到大,我大姐姐歎口氣,我家裡能緊張一天,怕她不高興。我大姐姐罵人是真性情,我大姐姐不喜讀書是有兒郎豪氣,我大姐姐習武也不行,那是富貴人家,不需要學那些。」

  「小時候,我大姐姐但凡甩我們一個臉子,我和二哥都要被質問是不是惹了我大姐姐不高興。我伯母,二哥他母親……唔,你是知道的,她怕人說閒話,說她苛待二房,自我到建業,她都是不怎麼管二房事的。只有在我大姐姐身上,我做沒做什麼,都要被她緊張地問。你現在看伯母疼我二哥,對我二哥好……實則我二哥現在受到的待遇,還不足當年我大姐姐的一成。」

  陸昀伸手,撫摸目瞪口呆的表妹的小臉。

  他目中憐愛,輕輕歎:「你可真幸運你知道麼?早兩年我大姐姐還在閨中時,誰會接你們這些表小姐來陸家常住呢?我大姐姐一直拖到芳年雙十,我家裡實在拖不下去了,才戀戀不捨送她嫁人。我家人還想著讓郎君入贅,或者讓大姐姐就嫁到建業隨便誰家……可惜我大姐姐偏要嫁到漢中去。她嫁人後的那一兩年,你不知道我們家氣氛有多低迷。整日沒人敢大聲咳嗽,怕觸景生情,想到我大姐姐。」

  羅令妤震驚:「太、太誇張了……」

  陸昀歎氣:「不誇張。陸家就是那麼喜歡女孩兒。」

  他摟著自己的妻子:「以前大姐姐在家裡的時候,我被欺負的太慘了……多虧她嫁人了。那時我恨不得放鞭炮慶祝。妤兒妹妹知道自己運氣有多好了吧?你能和表小姐們鬥贏,不過是大家對表小姐們一視同仁。若是遇到我大姐姐,我家人的心偏到天上去……」

  羅令妤發抖:「你大姐姐不會回建業吧?她成親生子,應該就在漢中不回來了吧?」

  陸昀捏著她鼻尖晃了晃,欲笑不笑地眯著眼:「沒事,會護著你的……所以小沒良心的,知道哥哥多疼你了吧?」

  羅令妤埋頭入他懷中,蹭了蹭。與他說這些閒話,聞著他身上的清香,她更是戀戀不捨,不願離開他。她這樣喜愛陸昀,當他歪在榻上摟著她聊天,她更確信自己離不開他……羅令妤咬住牙關,想不過是共患難嘛。有什麼呢,世上哪有事比離開陸昀,更讓她肝腸寸斷呢?

  羅令妤埋在他懷中蹭著他,借細微的動作表達自己對他的歡喜。陸昀摟著她腰肢的手臂一僵,臉埋在夫君懷中的女郎,貼著他的胸膛,聽到了他剎那間急促起來的心跳聲。同一時間,她的小腹被迅速起來的某物頂著……

  羅令妤駭然抬頭,對上陸昀沉而黑的眸子,漆黑幽邃,深不見底。

  她楚楚可憐:「雪臣哥哥……」

  陸昀聲音沙啞地笑了一下:「本來就是想歪一歪而已。是你招惹我的。」他手按在她胸口,手指曲著,重重地向下壓了下。

  啊一聲後,女郎面紅耳赤,支吾欲躲。可她哪裡躲得過,立即被壓在了身下,長髮與發間的玉白簪子一道晃在他臂彎間掙扎。女郎紅著面:「天還亮著呢……」

  陸昀眼黑如子夜,慢騰騰地勾著手,他的手背貼靠,一寸寸沿著山峰遊走,流連。幾下摩挲,輕輕一碰,就解開了她胸前衣帶。郎君的眼睛瞬間更黑了:「別有一番風味。」

  羅令妤:「……」

  她紅著眼,拽住他的手不讓他動。陸昀挑眉看來,羅令妤哭喪著臉,撒嬌般臉貼著他的手臂。女郎眼如清湖,光華流波,楚楚動人地眨著眼:「夫君,我不要。我那裡還腫著,不舒服,等我兩日……」

  陸昀俯眼,示意她看自己身體的變化。他輕佻而笑,慢悠悠:「妹妹,有些事兒不能等……」

  羅令妤咬牙:「我真的不行……我用別的法子幫你緩緩?」

  陸昀按在她胸上的手一頓,他盯著她的眼神跳了跳,他突然笑了一下。笑意幽涼而詭異,看得羅令妤立即有些後悔。但是陸昀抓著她手臂,貼著她的耳,低聲說了兩三個字。

  羅令妤臉通紅,打他:「流氓!誰要給你含!」

  陸昀非常大度:「二選一,我都聽你的。」

  羅令妤嗔惱看他,他就耐心地等待。她又哀求兩句,陸昀只看著她但笑不語。到底羅令妤無法,只好憋屈地點了頭。她閉眼,屈辱地:「你脫衣服吧!」

  陸昀俯下,在她臉上輕輕親了一下,調。戲道:「不高興什麼啊?下次哥哥也幫你……」

  羅令妤:「閉嘴!不要說了!」

  她臉皮還沒厚到陸昀這種地步呢。

  ……

  成為夫妻後,某些底線是越來越低。

  然而也是快活的。

  吐掉口中的東西,被郎君疼愛地喂了口水,還被問難不難受。羅令妤臉頰酡紅,睫毛上沾著水,望去如桃花暈水般,粉嫩動人。仰頭看到陸昀清雋的面容,她卻有些遲鈍地揉著腮幫子,搖了搖頭:「……就是嘴酸些。」

  被陸三郎以唇相貼,深吻以慰。

  她手搭在他後頸上,被他放到榻上時,輕輕吐了口氣——她想清楚了,她真的離不開陸昀。

  她喜歡和陸昀待在一起,無論做什麼,哪怕被他欺負。她可以小心,保護自己,讓自己不受到驚嚇,不流產,不被外物催磨。她只是不想離開他身邊,去宜城。建業之亂誰知多久才會結束,新婚燕爾,她忍不了與自己的夫君長期分居異地。

  她撫摸著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心中那迎接即將到來的考驗的堅定意志,所向披靡。

  ……

  想通後,卻又怕陸昀不同意。南北和談到了最後關鍵時期,羅令妤不想在這時候和他吵,鬧得他精力不濟。羅令妤認為先斬後奏的方法很好。陸昀安排著她和周揚靈去宜城,羅令妤明面上乖順答應,心裡則琢磨著怎麼讓陸昀降低敏銳,不能發現自己的小九九。

  最妥善的法子,就是以色。誘之。

  可憐陸三郎近日驚喜,以為羅令妤成親後變得多麼好說話,自己讓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他心中微有得意,卻不想羅令妤不過是在迷惑、麻醉他,讓他對她放心。

  四月初,經過不斷的爭執拉鋸戰,南北兩國的邊關和談終於結束。北國使臣團心滿意足地離開南陽,帶走了一步三回頭、心情複雜的洛陽太守。洛陽太守還在想念陳雪,陳雪卻很久不出現了。

  四月初,陸昀先送羅令妤和周揚靈上路。待兩個女郎離開後,南陽的公務交接給新的朝廷官員,陸昀也該離開南陽。

  離去南陽前一夜,陸二郎陸顯與弟弟商談完一些事後,走出府宅,聽到有人吹塤。塤聲在天地間流轉,清冷又寂寞,孤零零的。陸顯心口向來柔軟,藝術修養又從來不差。他聽出了塤聲的淒涼孤寂,心中難受,不知不覺跟隨著塤聲。

  塤聲停處,陸顯在南陽城外的小山丘上,見到了衡陽王劉慕。

  少年郡王坐在月下吹塤,面色冷漠。他吹完一曲後,收塤起身。少年一回頭,看到身後多了一個人,陸顯用複雜的、隱含熱淚的眼神看他。

  劉慕:「……」

  陸顯:「……是不是我們都走了,你很難過?」

  劉慕臉一僵,目中戾色生起。他的暴虐脾氣一下子騰生,但看眼這個文質彬彬、不堪一擊的文士模樣的陸二郎,劉慕思忖自己的一拳他根本接不住。少年郡王便只是嗤笑一聲,負手便走。

  卻被陸顯攔住。

  陸二郎低聲:「對不起,是我忘了你……所有人都走了,你卻還要回潁川繼續守衛邊疆。陛下一點沒有讓你回去的意思……你很想念建業吧?你的兄長、母親……」

  劉慕面容一下子扭曲,伸手便扣住陸顯的喉嚨,只消一用力,就能將這個青年掐死:「閉嘴!不許提他們!」

  劉慕本性暴戾,此時毫不掩飾地咬牙切齒:「……不知道你在亂想什麼!但是少用這種看『可憐蟲』的眼神看孤!再看,孤就挖了你的眼睛!」

  但陸顯呼吸困難,卻一下子反握住他的手。那溫度,讓劉慕眸子一縮。聽陸顯喘著氣:「你、你放心……待我回了建業,我就想法子,讓你能回建業一趟。對、對了,我有個婚事……應該能讓你當作我的好友,請你回建業觀禮吧?」

  劉慕暴怒:「我不是!我沒有!」

  陸顯:「難道你還在為我表妹傷心?公子,天涯何處無芳草啊?你何必呢?」

  劉慕:「……」

  掐著這個郎君脖頸的手一松。

  劉慕眼神複雜了:「你……」莫不是真的是傻子?

  但他最後垂目,說出來的話卻是:「……是啊,羅娘子嫁人了……我很想念我母親。」

  太后啊,他的母親。聽他兄長的話,對他漸漸疏遠。少年郡王自嘲地笑了一下,當日他到潁川,未嘗不是堵著一口氣。但是半年了,陸三郎都要走了,他卻是……沒有人召他回建業。

  到底滿心不甘,劉慕還是對自己的親人,抱有那麼一絲幻想——你怕我奪皇位,我就奪給你看;我奪不了,你忌憚我,我就遠走他鄉;這樣夠了麼?這樣還不夠麼?

  你到底要我怎樣?

  母親、兄長……你們就真的要我死,才會放心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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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9-12-22 11:51 PM

第131章

  劉慕並不知陸二郎的話可不可信。

  他素來厭惡世家勢大。他自幼得人寵愛,養成無法無天的性子。直到近一年來才知道寵愛都是假像,皇兄真正想給他的是催命符。反是他一直嫌棄的士族郎君陸二郎一直在照拂他。雖然這照拂,看起來像是為了照應羅娘子的順便產物。羅娘子一與陸三郎好了,陸二郎就不在自己眼前晃了。

  劉慕自嘲地笑了笑。每個人對他好,難道都是有目的的麼?

  他少年時得盡寵愛,為什麼現在卻像是孤家寡人一樣?

  身邊只有幕僚孔先生對他一如往日,將他當小孩子照顧。其他人……不提也罷。

  然而當陸二郎陸顯又冒出來,說會想辦法讓劉慕回建業一次、讓劉慕起碼見到他母后一次……劉慕漠著臉,面上諷刺,心中卻抱了一絲希望。也許陸二郎真的能讓他回建業呢?

  ……

  夜間晚風徐徐,林空彌漫薄薄煙靄。離南陽數十裡的一個野外林間,車馬停歇,帳篷搭起之際,羅令妤與周揚靈牽著馬沿湖散步,順便告別。

  周揚靈依然是翩然少年郎的打扮,眉目細緻之下,卻透著疲憊之色。近幾月的奔波,讓她身子不適至極。如今不過是苦熬著,撐到宜城罷了。獨她與羅令妤說話的一會兒功夫,她蹙著眉,已經咳了許多次。

  羅令妤擔憂無比:「周郎,不如你與我一起留下吧?你病成這樣,如何能舟車勞頓?」

  周揚靈搖了搖頭,寬慰她:「無妨,我這都是老毛病……我父親催了我許久,我再不回家,他該急瘋了。」

  羅令妤心中抱怨,想誰家父親會催著兒子回家,都不顧兒子體弱多病啊?但那是旁人家的父親,她並不在口上抱怨,惹人多心。

  周揚靈卻晃了下神。

  她父親乃當今名士、寒門之首周潭。任由女兒女扮男裝在外遊走近一年,已是極限。周潭不可能讓寶貝女兒真的以男兒身份一直在外晃。最近一年,不斷有人來打聽,周子波是誰。周潭為了給女兒遮掩,煞費苦心。

  但是,女兒大了,應該嫁人,而不是到處亂跑。何況,陳王劉俶那邊,已經……

  二女在夜間林中穿梭同行,周揚靈心事重重時,羅令妤仍柔聲細語地囑咐:「那好吧。我就不陪周郎你繼續走了,我留在這裡等我夫君南下,好跟上我夫君的車隊。周郎你一路要注意身體呀,你連太陽都不能久曬,平時更應該小心些……」

  羅令妤是個很擅長照顧他人的女子,林林總總,便有一大堆精細建議。臨了,看周郎衣袍寬大、身量清瘦,羅令妤甚至略有羨慕:「周郎這身子骨若是給我便好了……單薄,多病,我夫君才要操碎了心……」

  她略有雀躍,想給那自負傲慢的陸三郎找點兒事。

  周揚靈卻皺眉,溫聲斥她:「妹妹怎能開這種玩笑?無病無災,都是福氣。妹妹不知我有多羨慕你。」

  羅令妤被她說得臉紅,卻意外看周郎一眼。他這話說的好奇怪。他一個男兒郎,羨慕自己一個女郎做什麼?要羨慕,對象也應該是陸昀那樣的吧?

  周揚靈卻不打算就這個話題深入。

  路行到盡頭,身後跟著的僕從再三催促。羅令妤悵然若失地停了步,看周揚靈反身,與她對視。周郎鄭重與她作揖,風吹袍袖,少年郎君雋永溫秀,皆如山水之靈之美。周揚靈誠心說道:「與妹妹相識這一年,是我最快活的一年……但是聚散皆是緣。妹妹就送到這裡吧,不要再跟了。」

  羅令妤無奈點頭,看周揚靈反身便要上馬,她跨前一步。腰間玉佩琳琅撞擊,女郎衣袂輕搖,襯得腰肢纖纖一把,身量那樣的婀娜窈窕。羅令妤仰目,忍不住問:「周郎……你還會來建業麼,我們還有重逢的機會麼?」

  周揚靈一怔,然後笑道:「自然,我還會去建業的。」

  看女郎放下心,周揚靈心中一動,輕聲:「待重逢了,我有一樁秘密,要告訴妹妹。希望妹妹知道了,到時不要生我的氣。」

  羅令妤抿嘴一笑,溫柔大度道:「我才不會與周郎生氣呢。」

  畢竟這是除了陸三郎,她最想嫁的郎君啊。

  ……

  周揚靈便那樣告辭離去,她帶走了大部分的僕從,留下十幾個侍從保護羅令妤。羅令妤如何和自己的夫君周旋,周揚靈已經管不著。周揚靈頭痛的,乃是另一件事——她的女兒身,已經瞞不住了。

  過年的時候,陳王給她送了一副玉簪。

  當時陸昀病著,南陽城亂糟糟的,周揚靈滿心驚駭,卻不敢多說什麼。

  她膽戰心驚數月,陳王劉俶卻並沒有催促她、或者質問她的意思。周揚靈心中稍安時,父親在宜城的信又到了。

  她最大的秘密,就是她是女嬌娥,非男兒郎。

  陳王已經打探出了她的秘密……其實連周揚靈自己都意外,劉俶竟然一直到現在才知道。他竟一直沒有查過她。

  一直不查她……他到底是心灰意冷,還是太過信任呢?他對她,到底是怎樣一種難言的心態?

  然而,想那些已經無意義。

  周揚靈歎氣,目光慢慢平靜下來。也許,下一次出現在故人面前,再不是郎君周子波,而是女郎周揚靈了。她長達一年的男兒行,終畫上了句點。

  ……

  羅令妤和周揚靈離開後沒多久,南陽事務交接完畢後,陸昀一行人也踏上了南下之路,浩蕩無比。

  身在建業的陳王劉俶收到了消息,心中略微放鬆,想陸昀總算平安回來了。

  劉俶坐在自己的書房看信,再耐心回信。自上次偽造聖旨一事,皇帝陛下頗為提防他,他已經被軟禁王府,許久沒有機會進宮面聖。劉俶並不在意見不見自己的父皇,他的父皇沉迷女色,兄弟沉迷爭權,他就在自己的書房中回著信。

  陸昀暗示他調查建業情況,疑心北國有細作混于建業,渾水摸魚。

  劉俶沉吟一番後,眸子閃了閃。調查建業,唔……當是大事。

  他心中自有丘壑,重要的事情記下,不重要的事掠過。但當他看到陸三郎在信中隨意說起回都之事,劉俶的心猛跳了下。雖然陸昀說的不是他想的那個意思,但是剎那間,他難以克制地想到大部隊回都,周揚靈豈不是也會回來?

  「周揚靈……」劉俶喃喃念著這個名字,但覺口齒噙香,他微微露出笑。

  真是好名字。

  聽著便有鐘靈毓秀之美。

  如她人一般……男兒裝已那般神秀俊美,女兒裝又該如何呢?

  劉俶心中輕歎,想真是個調皮鬼。女扮男裝那麼久,那麼成功,讓他一度懷疑自己有斷袖之癖,心裡難過甚久。若不是周揚靈在離開建業時為了抬高身份,不得不搬出周潭這座大山,劉俶仍然不會去查她。太過信任她,又覺得沒什麼希望,以致心灰意懶,始終不想查。

  一查之下,卻發現周揚靈舊時常以「周子波」的身份行走。因女兒體弱,名士周潭大多時候都極為寵愛這個女兒。周揚靈扮男兒,周潭非但不說,還幫女兒幾多遮掩。這一次,是遮掩不下去了……

  劉俶在心中自是喜悅許久,對陸三郎也抱怨。陸昀見過周揚靈,以陸昀的本事,應該早知道周揚靈是女兒。卻就是不說,就是看他笑話……陸昀的這個劣根性,真是……

  劉俶抱怨了自己的好友幾句,再接著往下看信。看到信末,他猛地起身,不可置信。難說是不是故意,陸昀拉拉扯扯說了許多事,讓劉俶一顆心起起伏伏大半頁紙。陸昀在信末卻輕描淡寫地說,周子波回宜城了,不來建業了。

  劉俶:「……」

  他失魂跌坐,良久無言。坐在陰暗角落中,垂目半晌,袖中手發著抖,滿心失望,容色秀麗的郎君面色微微蒼白。

  忽然,門從外敲了兩聲,劉俶未說話,門已經推開,一個妙齡女郎紅著臉在門邊徘徊。甯平公主劉棠在門口探頭探腦,對上兄長的目光,她一赧,咬唇:「哥、哥哥,我過來時看到驛站送來信,就給你拿過來了。是不是陸二郎要回來了啊?」

  劉俶望她片刻,點了下頭。

  劉棠目中當即浮起喜色,流光溢彩。然在她皇兄的凝視下,她又害羞地低下了頭。低下頭看到手中的信,才想起要事,劉棠扭捏地進了屋:「你的信……一個叫『周揚靈』的人寫的……啊哥哥!」

  她手中的信快速被奪走。

  劉棠詫異仰頭,看平時總是冷著臉不說話的哥哥,這一刻呼吸都略微重了,胸脯起伏。劉棠美目一閃,想到周揚靈……是女郎的名字吧?哥哥竟然會和一個女郎寫信?

  劉俶收到了周揚靈的信。

  周揚靈自幼受父親悉心栽培,她的字跡一貫不像女兒家那樣秀氣,而是沉著大氣,力透紙背。這封信的字跡依然是劉俶常看到的周子波的筆跡,起碼在字跡上,周揚靈沒有騙他。

  周揚靈在信中道了歉,說了自己的無奈……最後說不回建業了,要回宜城看父親。又向他說明,會在周潭面前實事求是,為他美言。周揚靈稱他務實,說寒門定會站在陳王這邊,幫他平衡皇室和士族之間搖搖欲倒的關係。

  劉俶露出一個笑,在妹妹的奇怪目光下,他鄭重其事地收好了信。

  劉棠:「寫的什麼呀,哥哥怎麼這樣高興?」

  劉俶:「……情書吧。」

  劉棠瞪大眼:「……!我要有嫂嫂啦?」

  劉俶沒答妹妹,他指腹擦過信頁,好似能看到周揚靈伏案寫信的溫柔側影一般。她的眉眼、笑容,皆歷歷在目。

  劉俶垂下的睫毛,輕微顫抖。因口吃緣故,二十幾年,他活得苦行僧一般,一丁點兒個人愛好都沒有。身邊來來去去的,只剩下陸三郎。怕口吃的秘密暴露,不敢喜歡誰,還擔心身邊人受自己的牽累……周揚靈,算是他苦行僧一樣自我防備的生活中,唯一的鮮亮色吧。

  想他一直這麼克制,是否可以給自己一點兒獎勵呢?

  ……

  世間男癡女怨,大多如是。

  不管陳王和周揚靈到了哪一步,當陸昀的大部隊南下時,一定會與本該比他們走得更遠的羅令妤一行人碰面。休息時,陸三郎他們一行人,自然有朝廷的驛站迎接招待。陸二郎陸顯安排了各類事務,回到自己的房舍,才喝了口茶,就聽說又有人找。

  來回話的驛站小吏滿目嚮往:「找郎君的,是一位戴著幕離的女郎。雖未見面容,但觀身形,便知是美人。美人千里來奔,郎君好福氣。」

  說的陸二郎滿頭霧水,心生旖旎之望。

  直到他在舍中接見了這位來投奔他的女郎。侍女靈玉都受羅令妤的囑咐而戴著幕離,她在舍中摘下幕離,躬身與二郎請安時,讓陸二郎的眼皮抽了一下。陸顯再看靈玉旁邊的女郎,那女郎也摘下幕離,露出一張千嬌百媚的面孔,含笑與他打招呼:「二表哥,好久不見。」

  陸顯:「……」

  陸顯震驚,並且有一種自己受到欺騙的感覺:「你不是跟周郎南下了麼?為什麼在這裡?為什麼不去找你夫君,卻來找我?」

  羅令妤很委屈,她蹙著眉,我見猶憐般眨著眼中淚光,輕聲細語:「二表哥,不是我不肯見我夫君啊。我若是在此時見了他,他一定打包讓人送我去宜城。但我不怕建業險境,我只想留他身邊。若我直接隨軍到建業,他定無法將我半途送走。到時有陸家長輩們留我,那時候我再去尋他,他不就只能留下我了麼?」

  陸顯聲音發抖:「……你為何不直接與他說你想留下呢?」

  羅令妤唇一翹:「他那麼堅決要送我走,我幹嘛掉面子地,非要追在他後面求他啊?」

  陸顯:「……你不求他收留你,所以你來折磨我了。」

  羅令妤赧然,也覺得自己總欺負善良的二表哥不好。但她很快拋下不好意思,走過去,挽住陸二郎的手臂央求:「二表哥,你就留下我嘛。到時候給三表哥一個驚喜啊。你留我在軍中,我什麼都能幹的呀,你就將我當侍女一樣使喚嘛。哼,我還要看看,我若不在身邊,我夫君是不是耐得住寂寞。」

  羅令妤目中閃過幾抹狠色。

  之前陳雪一事,雖然是烏龍,但是起碼讓羅令妤警惕。她的夫君才名遠播,傾慕他的女郎多的是。婚前和婚後不一樣,羅令妤要考察下陸昀的操守。

  陸顯苦笑:「表妹……你和三弟玩情。趣,為何總要扯上我?」

  怪他當日多嘴,把流產的夢告訴了表妹嗎?

  陸顯以前只以為羅表妹是個心性不那麼善良、有心機會保護自己的女郎,最近三弟成親後,他才知道,他仍然把羅表妹想得良善了許多。而羅令妤說讓他隨便安排,只要留在軍中就好。陸顯卻哪裡敢讓羅令妤做苦活去?

  嬌滴滴的一個女郎,秋波湛湛,一眼又一眼地暗示他。陸二郎麻木無比,聽懂表妹的暗示,讓表妹扮作侍女,幫忙收拾陸昀不在時的屋舍。平日裡,羅令妤和侍女靈玉一個屋休息。當是羅令妤扮侍女服侍陸三郎,靈玉再伺候女郎。

  羅令妤歡喜應了。

  她還從未做過侍女,更何況是陸二郎親自吩咐,只伺候陸三郎一人的侍女。旁人見她戴著幕離,身量婀娜,想要調戲時,又顧忌著陸二郎,只敢先觀察兩日。兩日以來,越發覺得此女神秘,莫非是陸二郎的姘頭?

  可怕。

  世家郎君就是不講究。聽聞陸二郎快要大婚了,竟敢公然帶一個貌美侍女在身邊。

  不提僕從之間的八卦,這兩日,陸三郎卻覺得有些不對勁。他一介上流貴族郎君,自小用慣侍女,但因他本人過度挑剔,這麼多年,幾乎沒有一個侍女能在他眼皮下過得去。他不光要侍女識字,他還恨不得侍女是才女,能夠他說什麼,對方立刻接話;侍女還要有生活情調,屋子佈置要經常變,但不能出錯;侍女要聞弦音而知雅意,他彈琴作畫時,侍女不要一臉茫然……陸三郎要的那種侍女,上流貴女都做不到。

  以前在建業陸家,多虧錦月費盡心思調。教侍女,勉強能做到不在陸三郎眼皮下犯錯。但是要達到陸三郎的滿意程度,那是不可能的。

  離開建業後,身邊伺候的侍女沒了錦月調。教,品質更差。陸昀心中一貫嫌棄,但他瞧不上人時,從來是眼裡沒人,根本不會說。陸昀在南陽時都沒遇到過讓他滿意的侍女,反而在回建業這一路,每次住驛站,收拾屋舍的侍女,都意外的讓他滿意。

  會在屋中插花,時令花不顯單調,每次都不一樣,花瓣上還有露珠;會換窗紗。驛站屋舍佈置一貫呆板,陸昀看那窗紗不順眼已久,新的窗紗很快裁剪好換上;每日備下的衣裳都在夜裡熨過,熏香不濃,這樣的香,陸三郎以前調。教錦月,可是花了極大功夫;看了一半的書不會隨手給他收拾好,而是會做便箋提醒;墨汁才因太幹而嫌惡,次日就會換上新的一方濃墨……

  陸三郎詫異著,他從未遇到過這麼懂事的侍女。動了心思,陸昀便想留下這個侍女來伺候。但是他問了幾次,這位侍女仍然不露其面。陸昀若有所思,心思幾動。從來不在這上面花費功夫的陸昀,聽說這侍女是二哥安排的後,就去尋了陸二郎問話。

  陸顯很苦,打哈哈:「覺得好用你就用著嘛。何必因為人太好用,就非要見人呢?」

  陸昀捕捉二哥那閃爍的神色,微妙一笑:「我是覺得世間竟有女子,比令妤更加懂我,讓我意外。我竟動了收此女入房的想法……」

  陸顯緊張:「……你怎可如此朝三暮四,若讓表妹知道了……」

  陸昀看著二哥的神色,輕笑:「表妹怎麼會知道,除非……」他眸子一揚,臉淡下:「令妤就在這裡?」

  陸顯反應才稍微遲鈍了一下,陸三郎就肩膀松下、肯定地笑了一聲:「看來就是令妤了。我說呢,世上怎麼會有這樣和我心意的侍女。」

  他的挑剔,一般侍女的修養根本不可能跟得上。能跟得上的人,又不可能只甘願做一介侍女。若是羅令妤……倒是解釋得通了。只是那個小壞蛋,竟然聯合二哥騙他。不願去宜城不去就是了,還想將他騙得團團轉……

  陸二郎心裡發苦。他是不知三弟怎麼從自己這裡猜出是羅令妤的,但是猜出來也好,這兩個小夫妻不要再折騰自己就好了。

  陸二郎抹把臉,鬆快道:「既然你猜到了,我就帶你去找她吧。」

  陸昀不置可否。

  當夜挑了時辰,陸二郎便偷偷摸摸地帶三弟去侍女的房舍,尋找羅令妤。兩個郎君在夜裡繞過巡邏,這樣折騰,陸昀面色冷靜,陸顯卻幾次心臟要跳出嗓子眼。好不容易推開了侍女休憩屋舍的門,沒有驚醒另一床上的侍女靈玉,陸昀坐在了羅令妤的床邊。

  俯身掀開床帳,看到榻上沉睡的女郎。

  陸昀目中柔下,伸手卻在女郎的臉頰上狠狠掐了一把。換女郎夢中吃痛,卻沒有醒來。女郎沒有醒來,陸昀像找到有趣玩意一般,在女郎的另一邊面頰上,又掐了一下,好似掐出花汁水一般。

  陸二郎:「……」

  這人竟這麼欺負他夫人。

  ……

  陸昀心滿意足地和二哥出去,在院子裡,陸顯迫不及待的:「好了,已經見到了令妤,你們就快和好吧。你快帶她回你屋子去睡吧。」

  陸昀卻拒絕。

  他神秘一笑,涼聲:「夫人想玩,我怎麼會玩不起呢?」他轉頭看陸二郎:「二哥會幫我的吧?」

  陸二郎:「……你們兩個真是夠了!」

  ……

  可惜陸二郎好說話。他既捨不得辜負表妹,又不願讓三弟傷心。陸二郎就如雙面間諜一般,周旋在兩人之間。

  跟羅令妤說陸昀的消息,再和陸昀說羅令妤如何。

  陸二郎日日心驚膽跳,看不懂這夫妻二人的套路。

  而羅令妤非癡傻之人。她充作侍女照顧陸昀時,發現自己屋中經常會多些東西,例如什麼糕點,什麼花。皆是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兒,卻很是討人歡心。侍女靈玉在一邊看得直跳眼皮,羅令妤尷尬的:「許是我魅力太大?」

  她暗自意外,想自己日日戴著幕離,是招惹了哪位郎君?

  她暗自調查,卻看不出是哪個害羞的郎君對她有意思。而這每晚回房,收到的禮物卻絡繹不絕。她心裡彆扭,這種事又不好讓陸二郎知道,二表哥會懷疑她不檢點的。又一晚收到糖人,羅令妤按捺不住,義正言辭地給房中留了紙條,委婉提醒:「承蒙郎君厚愛,然妾已為人。婦,望君自重。」

  然當夜,她收到了回復的紙條,紙條上內容何等輕佻——「何必困於婦德,卿可願紅杏出牆?」

  羅令妤瞠目結舌,握著紙條的手發抖。她第一次見識有人臉皮這樣厚:「……」

  紅杏出牆?!

  有人邀請她紅杏出牆?!

  侍女深吸一口氣:「……女郎,你魅力真的好大……」她暗自疑惑,悄悄打量羅令妤佈滿憂鬱的臉幾眼。同是戴著幕離,怎麼就無人勾搭自己?戴著幕離,都能看出表小姐是美人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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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9-12-22 11:52 PM

第132章

  一舍之內,侍女靈玉剪了燭芯回來,發現女君仍惆悵而坐,手中拿著那張字條,翻來覆去地看。

  靈玉便勸:「女君莫多心了。雖女郎出行必戴幕離,然難說有郎君瞧見女郎的相貌。女君這樣貌美,此行軍中又九成是男兒郎,被人熱情追慕也是正常的。」她怕羅令妤疑心病重,還多加了一句,「女君放心,婢子一定不會將此事告知三郎的。」

  「不是,」羅令妤搖了搖頭,蹙著眉,她神情略遲疑,「靈玉你來看,我怎覺得這字跡有些眼熟?」

  如靈玉這樣的侍女,些微認得些字,不算是睜眼瞎。但要能讀書作詩,就是不成了。是以靈玉湊過來,與羅令妤一同研究字跡,也只困惑地搖了搖頭,表示不認得。

  這紙條上的字跡筆法雋永,結構工整嚴密,頗有古風。

  然靈玉確信自己沒見過。她觀察羅令妤那猶豫的神色,不覺一驚:「女郎莫非疑心這紙條是三郎寫的麼?三郎的字跡不是這樣啊。」

  羅令妤一頓,敷衍了侍女幾句。她收好紙條,心中下定決心明日去試探陸二郎陸顯。侍女無憂地吹了燈燭入睡,不知自家女郎翻來覆去地想那字跡——

  這紙條上的字跡這樣古雅,尋常人士很難有此修養寫出這樣一筆好字。能寫出這樣字跡的,當是自幼熟讀詩書練字不斷,只有士族郎君才有這功底。但他們這一行人,都是軍人,出身低微的多,上流士族的,只有幾個人。幾個人中,還大多年老的足以當她祖父。何以有那樣厚臉皮來勾搭她這樣的侍女?

  也許是她多心,但她看到這筆字,總是想到她的夫君陸昀。

  陸昀是名士,是尋梅居士,是天下知名的書法大家。他常寫的字是一筆狂草,但他也會旁的字體。羅令妤就至少見過他兩種不同風格的字體……羅令妤心裡微怒:莫非這紙條,竟真的是她夫君寫的麼?她夫君趁著她不在時,勾搭陌生少女?

  定要詐一詐陸二郎。

  ……

  陸顯是非常好詐的。

  當羅令妤戴上幕離,又一次溜去陸二郎房舍中時,陸顯無奈至極。羅令妤拿出那張紙條,要二郎指示。她觀察二表哥的神情,看到陸顯愣了一下後,神色略微有些尷尬。

  羅令妤立時氣了:「我果然沒猜錯,就是陸昀寫的!混蛋!」

  陸顯表情微妙。

  但隱隱覺得輕鬆。

  在他看來,三弟知道對方是羅表妹,如今羅表妹也知道對方是三弟了。陰錯陽差之下,二人算認親,該結束這段奇怪的關係,趕緊見面相認吧。

  陸二郎正要輕鬆地開口相勸,便見羅令妤滿面隱怒,胸脯都氣得一跳一跳的。他倉促別目不敢多看,羅令妤在屋中踱步徘徊,又咬牙切齒:「他定是見我不在,見人家小侍女可人,便去勾搭了。我就知,如他這樣花花腸子,實在不可信。然他也太過不挑!他連侍女的面都尚未見過,就給人送東西……」

  定是她扮作的侍女太溫柔賢慧,才勾了陸昀的心。羅令妤紅了眼圈:「我絕不饒他!」

  陸顯:「我看算了,要不我將三郎約出來……」

  羅令妤:「不!他要玩,我就陪他玩……他若真的、真的……我就和他和離!」

  陸顯:「呃……表妹……」

  他攔不住,見羅令妤風一般闖進來,又風一般飄出去了,他連個衣袖都沒扯住。陸二郎當即覺得不可置信,不知事情怎麼發展成這樣。他深深為這對小夫妻頭疼,心情頓時更沉重了。

  ……

  羅令妤回去,便努力壓抑下心中的憤懣,裝出一副少女懷春狀,嬌滴滴地提筆寫字:「妾不勝歡喜。」

  ——不就是紅杏出牆麼?來呀。

  她將紙條留在侍女房中,在侍女靈玉一言難盡的眼神下,鎮定自若地上榻歇息,靜待某人在自己不在的時候來房中取。而陸昀從不讓羅令妤失望,羅令妤前一晚睡覺前寫好紙條,第二日早上,陸昀就拿到了。

  清晨時分,窗邊插花,一夜經過侍女的佈置,好夢到天亮。陸昀的好心情,在看到紙條後結束了。他臉刷地僵了,沉沉拉下去。屋舍中拖拖拉拉想看他反應的戴著幕離的侍女羅令妤,忽然間感覺到一道寒光從背後刺來。她敏感地回頭,隔著紗帳,見陸昀嘩一下推開門出去了。

  從頭到尾,沒看她這個小侍女一眼。

  而陸二郎將將優雅地用著早膳,就被闖進門的弟弟陸昀打斷了。

  陸昀怒極,拖住唯一的知情人二哥,要二哥看自己的夫人如何給自己紅杏出牆:「她什麼意思?以為我不在,旁的郎君稍微惑她一惑,她就要點頭麼?她還說『不勝歡喜』,喜什麼?有什麼好喜的!」

  陸顯:「……」

  他困惑的:「我若沒記錯,是你先寫紙條,勾引表妹的吧?」

  陸昀一滯,然後眸子飛揚,神情略有些倨傲,冷聲:「我不過是試探下,看她是否忠貞,能否為我守住。現在,她真是讓我失望。」

  陸顯:「我看就這樣算了……」

  「不,」他那清雋似玉的弟弟目中光華流轉,勾人之時,何等妖孽,「我要再試,我看她是有多不把我這個夫君放在心上。」

  陸二郎:「……」

  心好累。

  弟弟妹妹都太矯情太能折騰,兩個矯情折騰的人成了夫妻,累得反倒成了他這個旁觀者了。

  眼看無法撼動陸三郎的決心,陸二郎只好道:「你便作吧。我只有一個要求,你們這檔子破事,能別總讓我知道麼?」

  陸昀嗤笑一聲,答案當然是「不」。二哥作為唯一的知情者,能陪他一起痛駡羅令妤,陸昀怎麼可能放棄?

  ……

  同樣的問話,發生在陸二郎和羅令妤之間。

  羅令妤的答案與陸昀如出一轍,不愧是夫妻:「怎麼能不讓二哥知道呢?欺負我的,是你的弟弟啊!」

  陸顯:「……」

  他沉默下去,決定放任不管。他搞不定任何一個人,只好無聲旁觀這兩人如何折騰。

  ……

  羅令妤和陸昀都知道對方是誰,卻都以為對方不知自己是誰。

  幾日下來,紙條傳書,羅令妤和陸昀勾勾搭搭,渾然一對背著另一半偷情的狗男女——

  「哥哥在哪裡任職?我怎從未見過?」

  「在一位將軍手下。因面陋,不敢見妹妹。妹妹一個侍女,怎只服侍陸參軍一人呢?不知陸參軍對妹妹可好?」

  「哥哥,那陸參軍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不過一副空架子,不提也罷。妹妹還是喜歡哥哥這樣英武大氣的,不愛陸參軍那類心機深沉的文人墨客……只是我聽說陸參軍有位夫人,貌美無雙,哥哥可曾見過麼?是否有為那位女郎心動?」

  「妹妹多慮了,那位羅娘子,木頭美人一個,不過如此。」

  這樣互相試探,羅令妤盯著陸昀給自己的「不過如此」的評價,面色幾乎扭曲,若陸昀在她面前,她恨不得撓死他——什麼叫「不過如此」?她哪裡就不過如此了?他難道見過比她更好看的麼?還說她是「木頭美人」。太過分了!

  同一時,另一邊的陸昀也被自己夫人對自己「空架子」的評價,氣得內傷——他如何就空架子了,如何就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了?他是沒滿足過她麼?夜裡哭叫著「不要」的某人,對自己一點數都沒有麼?

  都是氣得要吐血。

  偏這兩人又都能忍,繼續捏著鼻子忍著氣,和對方勾搭。到兩人終於氣得要忍不下去時,雙方幾乎是迫不及待的——

  「哥哥(妹妹),我不嫌棄你,和你相談甚歡,不如約個時間見面?」

  ……

  二人一拍即合,約好見面時日,又都不約而同地來二哥陸二郎這裡走了一遭。

  二人手裡都握著對方「偷情」的證據,都面色鐵青,同時又有揚眉吐氣之感:「二哥你看著吧,到今夜子時,我倒要看看他(她)如何狡辯。竟背著我偷情,我絕不輕易原諒他(她)。」

  「呵,真是迫不及待,想看到他(她)發現對方是我時的表情。定然後悔困惑,百般求我諒解,想挽回我吧?而我豈是那樣好打發的?」

  陸二郎陸顯:「……」

  靜靜的看著他們。

  說實話,陸顯也很期待弟弟妹妹相見後的場面——定然十分精彩。

  ……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又趕了一日路程,晚上到新的驛站休息。夜裡,侍女房中的羅令妤,和參軍住所中的陸昀,都悄悄避開了人的耳目,行在陰影角落中。他們約了馬廄,去和自己的偷情物件見面。

  夜裡起霧,空廖寂靜。

  羅令妤先到馬廄,滿心怨憤又期待地等著陸昀。她的心情略微矛盾,一方面氣陸昀背著自己偷情,一方面因吸引他的物件是自己,又暗自得意,想莫非無論自己什麼樣,都能吸引他麼?畢竟那麼多的侍女,陸昀只給她寫了紙條。是以又生氣,又自得。

  羅女郎來前特意梳洗,此時伸長脖子等情人。時間慢慢推移,她心臟也越跳越快,目中生起期待:雖然每日都戴著幕離去整理陸昀房舍,偶能與陸昀碰面。但她戴著幕離,她夫君又目不斜視,哪怕天天見,她也覺得自己好久未曾見到人。

  她的夫君,那般閒散優雅,高貴傲然。眉目清朗,鼻樑似尺,唇如丹朱……

  清薄小霧中,一個男子身影,慢慢靠近馬廄。遠觀看不真切,只看到來人衣袂飛揚,身形頎長,有芝蘭玉樹之風采。這走來的慢慢然架勢,不是陸昀又會是誰?

  羅令妤的心臟跳得更厲害了。

  來人進來了,與對方打個照面。羅令妤短暫地看他一眼,見他面容依然山水般雋永溫潤,她壓下心中的癡喜,因太過緊張,沒察覺陸昀挑了下眉,臉色卻極冷淡。

  羅令妤和陸昀幾乎是同時開口:「背著我尋歡,你沒想到是我吧?」

  清冷的男聲和嬌脆的女聲混在一起,纏綿相繞,陸昀和羅令妤都愣了一下,沒想到對方和自己說的話一樣:「……」

  緊接著,兩人的第二句又同時到來:「……你試探我?」

  羅令妤:「……」

  陸昀:「……」

  兩人第三次同時開口:「……你不信我?!」

  兩人再次:「……」

  羅令妤終臉皮薄些,漲紅了臉,氣得跺腳:「不許學我說話,你這個壞蛋!」

  陸昀眉骨輕微一展,垂下眼。他的桃花眼深情無比,但是此時,與對面的女郎一致的,神色略有些尷尬。

  ……

  什麼比故意試探對方,結果發現對方也一樣,更尷尬的呢?

  什麼比自己疑心重,結果發現對方也一樣,更讓人心情複雜的呢?

  ……

  兩人木樁子一樣呆立,半晌,還是陸昀臉皮更厚一些。

  他輕微笑出聲:「……妤兒妹妹,真是厲害。竟早知道是我,還故意氣我?」

  羅令妤嗔:「你不也一樣!」

  她心情多麼難堪——

  原本千里奔赴,拋下周郎,前來尋陸昀。告訴陸昀自己對他的愛,對他的在意,訴說自己寧可冒著生命危險也要和他共患難。

  原本應該是這樣的。這樣陸昀才會感動,才會更愛自己一分。

  誰知、誰知……現在好尷尬,誰還深情得起來?

  兩人對視,偷偷看對方,又僵僵地移開視線,兀自沉默著。

  羅令妤失落的:「雪臣哥哥,人家是喜愛你的。只是剛剛成親,你又這樣出色,忍不住就……想招你。」

  陸昀客氣的:「我亦然。」

  陸昀頓一下;「妹妹來抱一下……這段時間的事當沒發生過?」

  羅令妤松了口氣:「自然,自然。」

  兩人客氣地摟抱了一下,作相逢之喜。只心情之一言難盡,難以訴說。

  ……

  次日辰光初盛,陸二郎陸顯好奇弟弟妹妹昨夜可否探討出結果。他同時心懷感慨,想小別勝新婚,昨夜見面說清楚後,弟弟妹妹好久未見,定乾柴烈火、難捨難分吧?體貼的陸二郎決定多給三弟和表妹一段時間。

  陸二郎用了早膳,才施施然地去三弟房舍外叩了門。門打開,果然看到羅表妹在三弟這裡。

  這兩人竟然早早起了,在用早膳,還分外客套有禮貌地與他打招呼。

  陸二郎意外無比,環視一圈屋舍。發現好似很整齊乾淨?他詫異三弟竟然沒有狼性大發,看過去時,便看陸昀和羅令妤疏離而僵硬地坐在一起用早膳。你一口「哥哥」,我一口「妹妹」,故作淡定地努力修補著那尷尬的氣氛。

  陸顯:「……」

  他微微笑,心中了然。看來昨夜的故事,十分精彩啊。

  陸昀夫妻的尷尬,一直持續了三日,才徹底消退。到這時,不再記掛自己騙對方、對方又騙自己、兩人互相戲弄的仇,陸昀和羅令妤才狠狠燕好了幾回。夜深了,帳中氣息旖旎。羅令妤進氣少出氣多地埋在一臉饜足的夫君懷中,才有心情說起了自己離開周郎,和陸昀回建業之事。

  她不安的:「我不是不聽你的話,我是覺得我會幫你……我不會丟了你的孩兒的。」

  她一臉忐忑,唯恐陸昀新賬舊賬一起算,與她發火。但陸昀數日的心理建設,初時不高興,現在已經過去了。床榻上,郎君摟著女郎的小腰。觸手膩滑溫潤,三郎手上把玩,如撫雪捧霜一般,讓他愛不釋手。

  他心情甚好下,分外不在意:「無妨。回來就回來吧。妤兒妹妹本事好,能幫哥哥不少。哥哥也會盡力護住妹妹,不會發生什麼意外的。」

  陸昀不怪她自作主張,羅令妤卻又開始不自信:「若、若我真的流產……那怎麼行?我不怕其他的,就怕這個意外。」

  陸昀吐口氣,淡聲:「二哥曾建議我不要碰你,這倒是讓你不能懷孕的一個好法子。你我年輕,本就不急著要孩子。待建業諸事了卻,再談備孕之事,總比意外倉促好。」

  羅令妤:「……」

  她一下子從陸昀懷裡爬起來,青絲烏發散在床上,襯得她巴掌大的小臉精緻美麗。她神色卻一派震驚:「什麼?你日後不再碰我了?」

  陸昀挑眉,眼中戲謔色起,向她望來。

  他長眉舒展,那眼神中的興味,足挑。逗得她臉紅起。羅令妤從他眼神中看出什麼,刷地飛紅了臉。但陸昀已經伸手,將她摟抱回去。郎君在她腮幫上輕吻了一下,似笑非笑:「我還以為妹妹不愛這樁子事。看來妹妹食髓知味啊……但問妹妹一句,可是哥哥弄得妹妹舒坦?」

  羅令妤紅著臉,嬌嗔:「哪有?人家腰疼死了,哪裡舒服了?」

  陸昀便笑,他挑起的眼中亮色濃濃,與她輕輕一勾。眼尾飛斜,目中神色繾綣,似飲酒一般醉得人熏熏然。她躲閃著移開視線,他撩起她頰畔上的發,就在她耳後親吮。氣息悱惻,她的耳漸紅,身子也在他懷裡顫抖著。女人說的是真話假話,他還是分得清的。

  「傻妹妹,」陸昀含著她的耳,喃聲摩挲,「不懷孕的法子多的是,避子湯不就是麼……妹妹這樣甜,哥哥哪裡捨得不碰你呢?」

  「妹妹的胸……」

  羅令妤一把伸手捂住他的嘴,惱道:「不要說!不許說!你怎麼總在此時這樣話多?」

  ……

  這樣一番或玩或走,一行人在四月尾,終到了建業。建業城中,陳王劉俶早已恭候多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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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9-12-22 11:53 PM

第133章

  元朔十五年四月尾,大軍南旋,入玄武湖,在建業周邊駐營待命。另有數艘大船駛入玄武湖水道,諸位文官、武官同宿船中,前往建業述職。在一行人中,唯一的女君,乃陸三郎的新婚妻子羅令妤。為了照顧女君,另起一船。

  天亮時船破霧而出,侍女在外傳話,只說稍待片刻,船便到碼頭了,請三郎和三少夫人做好準備。

  清風拂綠水,滿空潮意。打開窗子,羅令妤烏髮插簪、額心點花,她一身廣袖素裙立在窗邊,肩窄腰細,身形婀娜。女郎眸子清澈烏黑,打量著窗外水光,聽著湖水潺潺之聲。

  她忽升起微妙的恍惚感,想到上一次駛入此水道,她和陸昀的孽緣由此開始;那時候她哪裡想得到,不過一年,再從此水過,當日那個被她無情推下水的郎君,已經成了她的夫君。

  往事歷歷如浮雲,羅令妤唇向上翹了翹。

  身後熱度襲來,郎君修長而馥清香的身體貼了過來,從後抱住了她腰。窗開著,他也放浪無比,隨意地偏頭,便在自己妻子頰上親了一下。才親一下,他就皺眉,不悅道:「怎麼這樣難吃?」

  說的是她臉上的胭脂。

  陸昀早就習慣每日睜開眼,他的新婚妻子必然在細緻梳妝。妝容不精緻,羅令妤不出門。也就她的胭脂水粉都是她自己調的,又香又甜,吃起來也無妨,陸昀才接受……但是他今日親她,唇上竟然點上了有些澀的味道。

  羅令妤安撫她難說話的夫君,嗔道:「南陽之前一直在打仗,我跟你回來又一直趕路,我哪有時間調製花粉?之前的都用完了,現在點的是外面買的……夫君要是嫌棄,就不要對我動手動腳了。」

  陸昀一下子就鬆開了摟她腰肢的手,向後退開兩步。

  羅令妤:「……」

  她大氣,扭身就去捶打陸昀:「你竟真的嫌棄我?!」

  陸昀唇角帶笑,將他那生氣的夫人一把摟入懷裡。她氣得臉紅,在他胸口捶打。他忍俊不禁,抓著她的手,就在她手上親了一下。羅令妤故意說:「手上的也不能吃,你亂親一通,不怕我毒死你呀?」

  陸昀大笑,這一次將她整個人提了起來。他第一次這樣突然把人提起來,嚇得懷裡女郎尖叫一聲,拍打他手臂,他卻不放。他笑不住,眉目舒展,笑意濃濃蕩在眼中。將羅令妤提在懷裡一旋,女郎叫著抱緊他脖頸。她越慌,摟他就摟得越緊。女郎的身子緊貼在他懷裡,心臟砰砰,她與他貼得這麼緊,他都能感覺到她胸脯的柔軟弧度。

  窗外,侍女從船艙中過,聽到女君的聲音,眾女望來,一怔之下不覺羞窘挪開視線。余光看到陸昀抱著自己的夫人,俯下臉與她貼額蹭了蹭,眼睛光華明亮:「說什麼呢?哥哥死在你身上都願意。」

  羅令妤仰著臉,看他目中含情,笑意如春。容顏俊朗卓然的郎君,自來備受人矚目。他以前,笑得都是那樣淺、淡。而今,他抱起她轉一圈,袖子與她若雪般攪在一起……羅令妤這也是第一次,看他笑得這樣開懷,不覺目生驚豔色——

  原來陸昀真正高興的時候,是這個樣子。

  羅令妤出神著,陸昀笑夠了,才與她抵額,柔聲問她:「馬上就要進建業了……真的不要我陪你回陸家麼?」

  陸昀此時雖然和她在同一艘船上,但一會兒上了岸,他就應該與其他官員一道入宮面聖,與皇帝陛下彙報軍情政務。但新婚嬌妻雖然是他表妹,卻是第一次以新身份回陸家。陸昀對外傲慢了些,心中卻知道陸家大門不是那麼好進的。

  羅令妤心口一顫。

  她聽懂了陸昀的言外之意。她的出身差,實則配不上陸昀。陸三郎陪她一起回陸家還好,若她一人回去,不知要被人說多少閒話。她嫁給陸昀,在世人眼中她是攀了高枝,陸昀是自甘墮落。士族講究門第,這是一場地位不匹配的婚姻。

  受到的壓力,何其大。

  羅令妤卻嫣然一笑,鬥志昂揚道:「誰指著你陪我啊?你不陪我,他們說你不喜歡我;你陪了我,他們又會說我小家子氣。都是錯。我羅令妤一心要嫁豪門,我豈會受不住這個……夫君你安心忙你的政務吧。待你閑下來,我一定早就將你的後院打理清楚了。」

  她沖陸昀飛了一眼。

  陸昀目中發亮,抱她抱得更緊。哪怕是她唇脂不能吃,他仍情不自禁地低頭,親吻她的朱唇——他多喜歡羅令妤這樣獨當一面、雄心壯志的風格啊。

  若是把旁的女郎丟在陸家那樣的大家族,他會擔心新婚妻子被欺負;但是把羅令妤丟過去……陸昀對她格外放心。

  而羅令妤扭頭,看向平靜湖面——

  一年前是表小姐,一年後是陸三少夫人。

  建業,這塊紙醉金迷、醉生夢死之地,她回來了!

  ……

  到碼頭,羅令妤笑盈盈地與三軍告別,目送各位將軍、大臣上車騎馬,前往皇城。待她夫君的身影看不見了,她才回頭,握緊旁邊侍女靈玉的手。熙熙攘攘,摩肩擦踵。女郎纖妙,立在船頭,向陸家一行迎接僕從望去。

  廣袖浮雲,驚鴻一面。

  陸三郎的新婚妻子如三月桃花般,比上一次見面時更為美豔。

  陸家的僕從們看呆了眼,一時沒認出這是表小姐。還是小娘子激動而哽咽的叫聲從人群裡竄了出去,小娘子撲向那風姿清豔的麗人——「姐!姐!」

  羅令妤目中蕩起激動色:「嫿兒!」

  妹妹一頭撲入了她懷裡,抱著她的腰跳起來,又哭又笑。從未與姐姐分離這麼久,重逢才知有多想念。羅雲嫿仰目,眼中淚汪汪:「姐姐你太壞了。你連嫁人了都不接我過去,我還以為你不要我了。嗚嗚嗚,我以後乖乖聽話,你再不要離開我這樣久了……」

  她哽咽不斷,哭得打嗝。不說羅令妤紅了眼,就是一眾姆媽侍女也紅了眼圈,七嘴八舌地說起小娘子有多乖,多想念女郎。

  然後眾人道:「這下好了,以後不是『表小姐』,是『三少夫人』了。可是長長久久地住下了。」

  羅令妤嫣然而笑,梨花沾水般。

  陸家長輩們態度曖。昧不提,陸家的僕從們卻是很喜歡這位會做人的表小姐。他們熱情地迎接女郎,請女郎登車。羅雲嫿抓著姐姐的衣袖,乖乖跟姐姐上車。依偎著姐姐坐下,她突然想起什麼,頭伸出窗子,向一個方向擺了擺手,示意告別。

  羅令妤:「嫿兒,你在和誰打招呼?」

  羅雲嫿頭一下子縮了回去,窩到姐姐懷中,含糊道:「一個朋友啦,沒什麼。」

  羅令妤掀窗,向外看了一眼。她瞥到一座茶樓角落裡轉身離開的人影,待要細看,那人影卻已經消失。羅令妤回頭看一眼閉嘴不肯答的妹妹,只好將心中猜忌先咽了下去。

  陸家車隊走遠。

  茶樓角落中,少年越子寒靜靜站著,目送他們離開。他與羅令妤的妹妹羅雲嫿玩得好,他尚不知,羅雲嫿的姐夫陸昀,此時與陳王劉俶見了面。二人一道入宮,劉俶言簡意賅——

  「如有問題,只能是,那批流民。」

  袍袖飛揚,踏上金殿,與陳王交換一個眼色,陸昀冷淡的:「那就全都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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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9-12-22 11:53 PM

第134章

  回到建業後,陸三郎因解決了南北邊境戰事,並和平談判,此功甚大,他直接勝任中書監,進了中央政權中心。陸家這一輩的郎君,陸昀是第一個如此年輕,就能進入核心政權的。雖沾了戰事的光,其本身能力,也讓人欽佩。

  左相陸茂大大松了口氣,看到了陸家未來的希望。長年以來,三郎雖是名士,但整日和陳王廝混一起,不理政;而他自己的兒子陸顯愛好遊山玩水,心思顯然也不在朝政上,陸茂一直為陸家的下一輩能否保住陸家在建業的地位而擔憂。如今陸三郎進入朝堂中樞,且是出自他們嫡系,哪怕不是自己兒子上位,陸茂也要鼎力相助。

  陸家下一代的家主,很可能就是陸昀啊。

  如陸家這樣的大家族,想要長盛不衰,選任當家主君時,便不拘一格,不能只盯著嫡長。若出色郎君不是出自嫡系,陸家的作法,通常是讓此郎過繼,起碼要是嫡系。現在起碼陸昀本身就是嫡系,保證了陸家的血統純正……雖為自己兒子遺憾了些,陸相總體上還是支持陸昀上位的。

  若是他的弟弟還活著,現在看到兒子這樣出色,想來也會欣慰吧?

  ……

  擔任中書監,分尚書台權,再借用自己的勢幫目前不得陛下歡心的陳王劉俶翻身。朝堂事務多,陸昀忙得不沾家。在他不沾家的時候,陸家內院也發生了不少事。

  羅令妤以三少夫人登陸家大門的第一天,陸家的長輩們就給了她下馬威。按說她乃正宗的三少夫人,新婚後理應登入陸家宗祠,拜見陸家祖宗,同時名冊入族譜。但是陸家的族長敷衍尋了藉口,拖延時間,不肯讓她進宗祠。

  陸家族長對於陸三郎的新婚妻子是落魄士族女意見很大,之前是陸老夫人和陸老君侯為孫子說情,族長才松了口,答應讓羅令妤進門。但是進宗祠,就沒必要了吧?一個落魄士族女,和陸家門不當戶不對,外面人整日指著陸家說三道四,嘲笑陸三郎的墮落……族長一肚子氣,不當面罵羅令妤已經極有修養了。

  自然,不指著羅令妤鼻子罵,也有此女甚美,罵不出口的緣故。

  陸老夫人對此不置可否。

  陸夫人更無權插手,且羅令妤又不是她的兒媳,她不用費心。

  陸家上下都在看著羅令妤的笑話。

  羅令妤卻頗沉得住氣。

  她已經不是去年那個剛入建業、為沒有人給她慶生而哭鼻子的女郎了。那時無依無靠,前途未蔔,她心中煎熬,被外界各種壓力壓得喘不上氣,才會哭哭啼啼,讓陸昀看了她一場笑話。現在卻不會了。她已經嫁人,身後有人可依。她深知陸昀喜愛她,哪怕陸家人都反對,他也不會休棄她。

  能撼動她和陸昀之間感情的,只有他們自己。

  後顧無憂,心中安定,才能沉住氣去處理眼前的矛盾。

  羅令妤回到陸家第一日,先笑盈盈去拜訪了各位長輩。她伶牙俐齒,話裡話外地提還未過門的甯平公主,既顯擺自己和公主的友情,又說起公主過門後自己會照顧。由此,羅令妤請動了陸夫人,讓陸夫人帶著她,帶禮物一一登門,拜見陸家長輩們。

  女郎生得芙蓉面丹鳳眼,身段窈窕風流,款款行來時,分花拂柳一般。她目中噙笑,不管陸家長輩說什麼,都不卑不亢地應了。態度這樣好,還帶了南陽的特產來。禮物不光針對個人的愛好,且每個人都記得,都不忘掉。一白天的時間,陸家長輩們的臉色就好了很多。

  起碼晚膳時,在席上沒有為難羅令妤。

  羅令妤當夜住在「雪溯院」,第二日便和侍女們一起整理收拾了院子,施施然搬去了二房「清院」。清院的侍女們在錦月的帶領下,忐忑不安地迎接三少夫人的到來。表小姐以前雖也來過「清院」,常和侍女錦月談笑自如,也體諒她們面對陸三郎那樣挑剔人時的辛苦。但誰知成了三少夫人的表小姐,還會不會對她們好?

  不少郎君成親後,家中的僕從都要換一輪,換上女君用慣了的。

  羅令妤用一天的時間,處理「清院」內宅的事務。她自己帶來的侍女除了靈犀,其他都是陸家的。左右都是用,陸昀的僕從自然也是用了。且羅令妤問話錦月,知道陸三郎平日挑剔成什麼樣後,她果斷決定還是用舊人吧——新的侍女調。教需要時間,總不能委屈她夫君,讓她夫君成親後生活品質反而下降吧?

  在錦月的幫忙下,羅令妤恩威並施,收服了這些僕從。

  第三日,羅令妤開始針對那位不讓她進宗祠的陸家族長,展開了細緻的計畫。她旁敲側擊,從族長的兒女叔嫂那邊入手,族長又不是鐵疙瘩,身邊總有關係能讓她找到漏縫,打動這位族長……

  三日後,羅令妤解決了族長的麼子和兒媳之間的矛盾,對方直接許諾她讓她見到族長。

  再一日,陸昀百忙之中收到妻子的口信,回家來與羅令妤一起進了宗祠,看妻子的名字寫到了自己名字邊上。陸昀只匆匆待了幾個時辰就重新走了,他身後,陸家清一色的郎君們,悵然若失地望著貌美的表小姐,終是拋棄了他們,嫁給了三郎。

  而作為對陸夫人一路相助的回報,羅令妤直接回報到了陸夫人的兒媳,甯平公主劉棠身上。她多次邀請劉棠做客,並為劉棠和陸二郎獨處製造機會。陸夫人對羅令妤的投桃報李,分外滿意。

  陸老夫人冷眼旁觀數日,不得不承認,自己夫君,陸老君侯的分析是對的。三少夫人也許出身低,然這辦事能力,脫去了那急切的功利心,是可圈可點的。

  過強的功利心,是因羅令妤急於嫁人,急於找到人幫她處理她的身後麻煩;當她找到了這個人,沒了那樣強烈的功利心,她便有了更充分的準備去應對身邊的各種事務。而且從建業到南陽,南陽的戰亂,都有利於此女開闊眼界。

  不再局限於小恩小惠,眼光看得更長遠些,才是羅令妤讓陸老夫人看重的開始。

  這一日用早膳,羅令妤笑著說起要在家中辦宴,邀請建業的女郎郎君們來家中。因陸夫人的一貫不愛出門,陸家的筵席甚少,三少夫人說得這樣有趣,眾女眷都生起了興趣。

  用完早膳,眾女眷圍著羅令妤去問具體細節,陸夫人一板一眼地在內室陪婆婆漱了口。

  喝了一杯茶,陸老夫人慢悠悠:「明日起,讓令妤跟在你身邊,幫你一道主持中饋吧。」

  陸夫人:「……!」

  主持中饋,從來是當家女君才有的權力。例如羅令妤只有權主持二房「清院」的中饋,手卻伸不到大房那裡。但是如果陸夫人願意,她是可以插手陸三郎院子裡的事的。只是陸夫人出身甚高,不願落人口舌,才從來不管二房的事。

  陸老夫人現在讓羅令妤跟著她學習主持陸家中饋……這內裡意思,難道是要日後,將陸家當家權,交到羅令妤手裡麼?

  那她的兒媳怎麼辦?

  陸夫人表情很苦:「母親……」

  陸老夫人見不得自己兒媳這一臉苦相,擺了擺手說:「只是跟著你幫忙而已。待甯平公主過門了,也跟著你學習。下一代的孩子們誰當權,現在說還早得很。你若看好甯平公主,平日多提點些就是了。」

  陸夫人苦悶的:「……是。」

  但是和羅令妤分權?她怎麼對自己的兒媳一點信心都沒有呢?

  陸老夫人說了話,陸夫人只好照做。羅令妤驚喜不已,她萬萬沒想到自己這麼早,就能沾手陸家的內宅事。她以為起碼要等上一年兩年,不過陸夫人都讓她跟著了,羅令妤自然決不放棄這個機會。

  她家人過世得早,唯一的大伯母還是喜歡玩樂的,平時也不教她主持中饋。後來到南陽羅家,只學琴棋書畫就費盡了心思,哪裡有更多時間討好長輩,學其他的?陸夫人這一課,作為尋常士族女郎是不在意,羅令妤卻是第一遭。

  是以更費心。

  效果更出色。

  ……

  朝堂五日一休沐。陸三郎陸昀再回到陸家時,便聽到了陸家上下對自己夫人的誇獎。哪怕陸昀平時不在意這些,當所有人都誇他妻子時,他仍暗自得意。

  當日下午,羅令妤坐在舍中撥著算盤。她的妹妹性子活潑,大清早就溜出家門玩了。是以在舍中,安靜地撥著算盤算帳,只有羅令妤一人。她正寫字時,忽聽到珠玉撞擊聲,有腳步聲從外到內。

  侍女們沒有通報,羅令妤怔了一下,遲鈍地抬頭要思考是誰來了時,郎君就從後俯身,手抱住她的腰。

  他的鼻樑擦過她膚色細嫩的面頰,涼涼的,讓女郎心中池水漾起。聽他含笑:「不得了,聽說三少夫人長進了,都開始主持中饋了。我回來一路,僕從都來問我,這個月的月例什麼時候發。我還疑心問我做什麼……沒想到我是沾了三少夫人的光。」

  被他從後摟腰,聞到他袖子傳來的清冷香氣,腰肢一陣麻,心神不覺恍惚。她努力鎮定,謙虛道:「哪有?就是跟著伯母幫忙而已。還是聽伯母的話的。」

  成婚後,她自然跟著陸昀一起喊陸夫人為「伯母」,而不是「表伯母」了。

  陸昀蹭著她的臉點頭,一本正經道:「看來是真厲害了。都學會『謙虛』了。」

  羅令妤心中自覺自己是很厲害的,她就是虛偽一下。陸昀這樣一逗她,她就噗嗤笑了出聲。女郎洋洋得意,頭向後仰,她挺翹的鼻子與她夫君俯下來的挨上。若有若無,酥酥麻麻。青年和女郎的臉頰相挨,皆是明澈秀美,賞心悅目。

  羅令妤禁不住在陸昀面前仰頭笑,歪在他懷裡。陸昀張臂,直接將她抱了起來。女郎驚叫著摟住他的脖頸,心驚膽戰地看著他,抱她旋了一圈。長袖飛起,陸昀抱著她,直接坐在了旁邊的坐榻上。

  羅令妤咯咯笑不住,想謙虛兩句,但在陸昀面前就是忍不住和他分享:「對啦,你家人全都誇我。待我尋個機會,悄悄給你漲月例。」

  她親昵地蹭他:「我夫君這樣忙這樣累,每個月的月例只有幾兩,哪裡夠用?」

  陸昀不在意地笑了下:「那以後就請三少夫人關照了。」

  實則他和羅令妤心知肚明,他用度奢華,陸家的那點兒月例根本不夠他塞牙縫。從陸家拿月例,不過是一個明面上的身份象徵而已。

  陸昀抱著妻子,讓羅令妤坐在他膝蓋上。女郎興奮地巴拉巴拉與他說家中趣事,說自己掌中饋何等了不起。她美目流波,眨巴著眼期待看陸昀,就等著陸昀大肆誇她。陸昀故意道:「不要得意忘形。待二哥的夫人過門了,你可不要跟人爭。我不願和二哥因此生分了。」

  羅令妤不以為然:「能者多勞。你在朝廷任職升官升的這麼快,就不是與二哥爭了?不管以後什麼樣,總不能一開始就放棄啊。」

  陸昀笑一下,並不在意:「隨你。」

  他是嫌陸家這樣的大家族事務太多,太麻煩。羅令妤不怕麻煩,還動力滿滿,就隨她折騰吧。不過,他好不容易有時間沾家,自然不是看著羅令妤撥算盤的……陸昀伸手入懷,在她腰上掐了一把。

  那肌膚嫩得花汁一樣。

  他掐一下,她就叫出了聲。

  手在他肩上打了一下,女郎媚眼飛揚,情意絲絲縷縷下落,嫵媚無比地勾了他一眼。

  陸昀低笑:「……想要了?」

  羅令妤瞪他,他毫不含糊,湊過來便在她唇上親了一下。羅令妤心口滾燙,抱緊他。她好久不見他,他又這樣俊美風華,她摟著他腰時,就已心動。羅令妤閉上眼,正準備承受陸昀的索求。

  他卻忽然離開,唇與她分開。

  陸昀唇上沾了一點嫣紅花蜜,鮮妍靡麗,襯著他玉容,呈一種輕。佻至極的美。但他卻皺著眉:「……今日唇脂怎麼這麼甜,你水準下降得這麼厲害?」

  他失望無比地看她一眼。

  羅令妤咬牙:……這個人毛病多至此,親她時之前嫌澀,現在又嫌甜。

  羅令妤卻受不了他對她流露的失望,辯解道:「是我供了方子,錦月和靈玉她們一起調的。我整日跟陸夫人一起,哪有時間親自調?你不要污蔑我手段不如往日!」

  她勾著眼親他下巴,撒嬌道:「雪臣哥哥不在,我沒有心思做別的呢。」

  沒有心思調製脂粉,卻有心思主持中饋。不過是一個見利心動的小女子而已。陸昀沒有揭穿她,只微笑:「那怎麼辦?這樣甜,哥哥就親不下去。」

  枉她春心蕩漾,他卻這樣多事。羅令妤怒:「……嫌甜就不要親了!」

  起身就要從他懷裡跳下地,不伺候這個人了。

  陸昀從後勾住她的腰,將她重新扯回去,笑道:「好了好了,不要生氣,哥哥和你一起調製胭脂怎麼樣?」

  羅令妤心中一動,鳳眼乜他:「當真?」

  陸昀盯著他漂亮無比的妻子,眸子微暗,幽聲:「自然是真的……不過在此之前,請夫人先去洗浴一下。讓為夫先爽一把再說。」

  羅令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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