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淵爻 -【我夫君他權傾朝野】《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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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25 01:40 AM

第一百三十五章

  席向晚最終當然還是如願了。

  她被寧端裹在懷裡帶著去了四平巷,那頭果然火光沖天,木頭被焚燒的難聞氣味隔著一二裡地都嗅得清清楚楚。

  席向晚在夜色中尋找著念好和盧蘭蘭所住的院子,卻一時因為光線和混亂有些辨別不清方位,只好向寧端求助,「你有沒有看見一顆柿子樹。」

  寧端沉默了幾息,像是在搜尋。

  而後他道,「抓穩了。」

  席向晚下意識抱住寧端的腰,被他帶著往火勢的一側而去,不一小會兒果然就看到了夜色中安好無損的柿子樹,不由得長出一口氣,甫一落地便往院子正門跑去,叩響門板。

  門沒有關上,她敲了兩下便直接推開,一抬眼正好撞見從裡頭走出來、想要應門的念好。

  乍見到席向晚時,念好下意識地笑了笑,可望見席向晚身後的陌生男人,念好又警惕地站住了腳步。

  「這是我定親的未婚夫。」席向晚立刻介紹道,「不用怕他,他向著我的。」

  寧端沒應聲,上前兩步將席向晚護進了院中,將院門給帶上了。

  即使隔著院子的牆,也能看得見隔了兩個胡同的地方那劈劈啪啪燒得極高的火焰。

  盧蘭蘭提著兩個包裹出來,「念好姐姐,外頭是誰敲門——大姑娘!姑娘怎的這麼晚來了?」

  「聽說這附近走水,我來看看你們。」席向晚見到兩人都安然無恙,心中安定不少,笑道,「好在,你們沒受災。」

  「我剛收拾細軟呢,」盧蘭蘭舉舉手中的包裹,脆生生道,「想著要是火勢蔓延過來,我就帶著值錢的東西和念好姐姐先出去避一避。」

  「火燒不過來。」寧端道,「為防走火,燈會周圍人手不少。」

  彷彿是應和他的話,隨著幾人說話的功夫,那頭的火不但沒有越燒越旺,反倒看著矮了一些。

  盧蘭蘭放心道,「那便好,我還心疼我的柿子樹呢——大姑娘,我早聽說你有個玉樹臨風、樣貌連樊大公子都不能及的未婚夫,是不是就是這位呀?二位剛剛結伴遊燈會嗎?」

  席向晚眨眨眼睛,笑得坦然,「是呀,就是他。」

  盧蘭蘭和念好臉上都露出了笑意來,倒是被提到的本人立在原地有了那麼三兩分的不自在。

  天地良心,永惠帝在他面前摔書摔碗破口大駡時,寧端也沒這麼不自在過。

  「見你們沒事就好。」席向晚擺擺手道,「剛剛走水,附近官吏應當要忙上一夜,你們早些歇著,不會有不長眼的人過來趁亂打家劫舍。」

  「姑娘還擔心這個!」盧蘭蘭輕哼道,「要有不長眼的小毛賊,我先把他們打一頓!」

  席向晚輕笑,「好了,知道你厲害,將手裡東西都放回去吧。」

  念好卻道,「姑娘要走了麼?您且稍等一會兒。」

  她匆匆進了屋,捧著兩枚元寶形狀的花燈出來,另有一支提在手中的牡丹花燈,笑著送到席向晚面前。

  席向晚垂眼瞧了瞧,頓時就笑了,「這可送早了些。」

  「不早,姑娘早晚要用得上,明年這時候或許就遲了。送晚不如送早。」念好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只是我不常做,有些手生,姑娘見諒。」

  「這和外頭賣的一樣精緻漂亮,你可真謙虛。」席向晚笑著接過兩隻花燈,朝念好和盧蘭蘭點頭道,「我和寧端便先走了,你們二人夜間注意些安全,若有什麼,就立刻報官。」

  「姑娘放心!」

  「明白了,姑娘。」

  見二人將自己的話都聽了進去,席向晚才和她們告了別,緩步離開院子。

  寧端對席向晚自己買院子藏了兩個大活人的事情絕口不提,而是在巷中接過她的花燈,又將手爐塞到她懷中。

  席向晚抱著手爐緩了會兒神,又回頭望向只剩下濃煙的走水處,才開口慢慢道,「你別惱我。原是想遲些時候,有了頭緒,再一口氣告訴你的。」

  「不惱。」寧端低聲道。

  「走水的地方,我知道是哪兒。」席向晚的聲音極輕,「等明日一查,你就會知道,那處著火的院子、或是鄰居隔壁的附近,有一處是購置在我名下的。」

  寧端沒說話,他只垂眼將席向晚的斗篷攏了攏,道,「邊走邊說。」

  席向晚緩緩吸了口氣,同寧端並肩往巷子外走去,「我早就有些擔心會不會有人暗中對她們出手,因此特意購置了兩處院落,一處是我名下的,另一處卻是用了府中管家的名字。」

  還真不是白擔心,用來當擋箭牌的那處,果然就被燒了。

  「那處住的兩個姑娘,年紀小的是皇貴妃高氏宮中女官銀環的妹妹,叫盧蘭蘭。」席向晚一點一點地細講過來,「宮宴之前,我為了對付高氏,將她身邊的老人都摸了個底,正好找到了銀環的妹妹,將她從青樓中贖了回來,安置在此處。」

  柿子樹就是特地為了盧蘭蘭挑選的。

  寧端走在席向晚身旁,默不作聲地將她說的每一句話記進心裡。

  「而另一人……」席向晚遲疑片刻,道,「她曾經差點和樊承洲成了親,在嶺南出了意外,陰差陽錯被人拐賣,竟一路發賣來了汴京城,我也是不久前才找到她——寧端,你可知我為什麼將這兩人安置在一起,秘密保護,卻又暫時按著不告訴你?」

  「你自然有你的道理。」寧端道,「你想說的時候,便會說。」

  「……譬如現在。」席向晚失笑,她緊繃的神經終於到這時才稍稍放鬆了一些,「我覺得,她們兩個,都能幫你查出東蜀那件案子更深處的秘密。」

  那是永惠帝遺留下來、沒有排查完的大案了。

  從汴京城到大慶各地,只要是六品以上的官員,家中姬妾都要接受檢查,一旦賣身契查出來是假的,即刻抓走投入牢中。到現在為止,也沒全忙完。

  即便這些美貌女子看跡象全都不約而同是從東蜀而來,四皇子和寧端私底下說起時,卻都以為這只是一種背後之人隱藏自己的手段,且這手段十分高明,查到現在一根狐狸尾巴都沒有抓著。

  「高氏曾經從苕溪朱家手中保下銀環,此事各中內情我尚不瞭解,但若是銀環願意開口,我想……應當能和什麼聯繫得上。」席向晚沉吟片刻,又接著道,「再者,念好從嶺南被拐走,卻正正巧走的也是朱家的路子來了汴京,這其中必然有某種牽連。更何況,在幾日之前,我竟從沒聽說過朱家還碰人肉生意,他們藏得也太隱秘了些,秘而不宣,必然是其中有貓膩。」

  更甚者,她今日在燈會裡又見到了朱家的子弟姑娘,卻不知道這對兄妹是來做什麼的。

  寧端仔仔細細聽完,點頭道,「我明日將銀環從牢中提出來問話。」

  「她若願意配合就好了……」席向晚將大致的前因後果都給寧端講了個清清楚楚,心頭卻是輕鬆不少,呵了口氣才半開玩笑道,「不若我去見見她?」

  重活一輩子,她去牢裡的次數倒是已經比上輩子多了。

  「好。」寧端頓了頓,又道,「今日我原本也有事情要告訴你。」

  「什麼事?」席向晚仰臉問,眼裡重新又有了笑模樣。

  「你的二哥,席元清,不日就要從胡楊大漠回京師了。」寧端的語氣輕描淡寫,席向晚的眼睛卻隨著他的話語不自覺地睜大了。

  「二哥要回來了?」她驚喜道,「我都有好久沒見到二哥了!他被調職回京了嗎?」

  寧端見她從方才沉穩得有些冷凝的神情裡抽身出來,又有了平日裡的樣子,也跟著柔和了眉梢眼角,「他是來查東蜀案的。」

  席向晚怔了怔,轉念一想確實是這個理。

  她家二哥長袖善舞,是個和誰都能聊上兩句稱兄道弟的角色,在胡楊大漠那塊自然也不會例外。

  而涉嫌往大慶使了美人計的,可不是正是胡楊大漠那頭的東蜀國麼!找個又在那頭生活過、又瞭解各方彎彎道道的人回京來協助調查的話,席元清確實是個不錯的人選。

  想到一家人眼看著就要能團圓,席向晚心中喜意就抑制不住。她抱著暖騰騰的手爐走出狹長幽暗的巷子,在街道上遠遠眺望了燈會方向一眼,隱約還能見到那頭的各色光芒,便轉頭問寧端,「走水了,燈會要中止麼?」

  「火已滅了,燈會離得遠,時間尚早,不會中止。」

  「那雖有些意外,九曲也算是走完了,百病消除,咱們可以去做下一項了。」席向晚望向寧端一手捧住的那兩盞小小的花燈,道,「咱們去河上將花燈放了吧。」

  寧端沒想到席向晚這會兒還沒忘記燈會的事情。他垂眼看向念好方才送給席向晚的元寶和牡丹燈,又想起了方才她們二人打啞謎似的話。

  什麼叫這會兒送早了,又怕明年送遲了?區區上元節,有這麼多需要講究的?

  這個也得回頭問清楚王虎是什麼意思。

  「雖說在橋上也許了願,可既是燈會,許願的花燈總是要放到水裡的,說是河神若是聽見了你虔誠許願的聲音,便願意將你的燈帶到遠方,此後必定就會實現。」席向晚講解道,「正巧這會兒人都被嚇走了,河邊人應該不多,我們緊著些,正好不用和人搶位置。」

  事實上,他們兩人走到一道,別人都是不自覺繞著他們兩人走的,哪裡有被搶位置的煩惱。

  但寧端卻很以為然地捧著花燈點頭,「我們走快一些。」

  二人就這麼一路沿著晉江河一路往上游走,果然因著先前走水的消息,許多富貴人家都受驚回府,河道旁倒顯得沒先前那麼擁擠了,好走許多。

  席向晚邊走邊往河裡看,裡面已經稀稀拉拉地有幾盞河燈被放在其中沿著水流緩緩飄動了。

  那些是特製的花燈,能在水中浮起來,又只要不碰見大風大浪,又不至於在水裡翻倒,運氣好的話,能沿著晉江河飄許遠。

  「有人倒是手腳快得很。」她低頭瞧著那些河燈,笑著給寧端解釋道,「其實不同的燈,有不同的祈福願望,因而買燈、做燈的時候,也不能想當然的。」

  寧端舉了舉手中兩盞精緻小巧、顏色還不同的元寶燈,「元寶指的是財源廣進?」

  席向晚笑出了聲,她在一處下河道的臺階旁邊停了下來,從寧端手中取走其中一盞元寶燈,小聲道,「一金一銀雙寶燈,是兒女雙全的意思。」

  她說完,便轉頭慢慢沿著臺階下去了,寧端倒是在河邊愣了好一會兒,輕飄飄的元寶燈在他的手心中陡然變得無比沉重。

  方才席向晚在四平巷裡見到那兩人,也是明明白白地說了他是她定過親的未婚夫,那樣坦蕩,那樣直白,和別家少女只是見到定親之人就紅了臉頰完全不同。

  因為是假定親,所以大約連羞澀也不會生出,對席向晚來說,那就像是平日裡一句簡單的問候寒暄,實在沒必要忸怩什麼。

  寧端輕出了一口氣,這一晚上幾乎飄到天上的一顆心又被他堅定地拽了回來,牢牢綁在地上。

  只剩三個月了。

  三個月後的事情,寧端暫且不讓自己去多想。

  「寧端?」席向晚在臺階最下頭喚他,聲音輕輕軟軟,「帶火摺子了麼?來替我點著河燈好不好?」

  「好。」寧端帶著兩盞花燈拾級而下,毫不顧忌身份地蹲到席向晚旁邊,將兩盞元寶燈合著最後的牡丹花燈都點燃了。

  席向晚噙著笑將手中元寶燈放入河中,見寧端卻遲遲沒動,便道,「也不一定是給自己祈願的——我就將心願送給我家大嫂了,希望大哥大嫂能早日兒女雙全。」

  寧端聞言轉臉看了看她。那雙平日裡冷凝得近乎殘酷的眼眸裡似乎按捺著什麼,可席向晚尚沒有看清楚,寧端就如同有所自覺地轉開了臉去,伸手將另一枚元寶燈放入河中。

  「我許和你一樣的願望。」他說,「希望你的願望無論何事都能成真。」

  席向晚支頤看著兩盞一前一後的元寶燈順著水流慢慢飄走,平靜的河面上波光粼粼映出來全是頭上掛著的盞盞花燈,周圍人聲漸漸又多了起來,盡是歡聲笑語,好像人世間悲歡離合只留了好的那半下來,不自覺地笑了笑。

  她將側臉靠在自己膝蓋上,輕聲道,「明年的上元節,也是這般便好了。」

  「只要你想。」寧端應道。

  席向晚聞言轉過臉來看他,濃密的睫毛在燈火下被染成璀璨的一片金色,「明年,你也會好好的。無論如何……我會護你,就像你回護我一樣。」

  這話和她除夜喝醉時的那句極像,似乎暗藏著什麼秘密,但寧端不想多追究。

  他尚且不知道席向晚話中存了多少決心與勇氣,只是輕輕在暗處將自己的手指收攏,如同他每一次在她面前立下誓言那樣,低低地嗯了一聲,回了一個好字。

  放完河燈,席向晚沒急著離開,她蹲在河邊看了好一會兒兩邊走道上的人群,才開口道,「咱們最後去將花燈掛上吧。」

  寧端起身順手帶起牡丹花等,卻見席向晚扔蹲在地上有點兒委屈地望著他。

  他不及多想,伸出手去拉住席向晚的手,將她慢慢從地上帶起來,又扶著等她能站穩了,才不動聲色地鬆開手。

  掛花燈其實算是將自己的喜氣、福氣分享給別人的意思了。

  等到燈會將近結束的時候,所有人都會將自己手中的花燈小心地掛到高處,越高,便越象徵著許下的美好願望越有可能實現。

  而掛上去了的花燈,其實也是可以被別人自由摘下來的。

  摘了大富之家的花燈,就能沾上對方的才氣;摘了書香世家掛上去的花燈,來年科考興趣就能提名金榜……

  而漂亮姑娘親手掛起的花燈,自然是仰慕者人人見而爭之了。

  寧端卻不知道這一齣,他只當花燈需要掛到樹上就算數,這還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別人嘴裡聽說過的。

  席向晚也沒和他多解釋。她曾經也掛過花燈,卻都是掛完匆匆就走,不會知道走後引發多大的轟動和爭搶,只當不是多大的事。

  「看,那就是掛花燈的燈樹。」席向晚老遠便看見那亮閃閃、像是披了一身星光的古樹,指給寧端看道,「為了將花燈掛在最高的地方,大家也會各顯神通。」

  寧端掃了眼高大古樹,覺得就算跳上最高那根枝頭也是輕而易舉,「我幫你掛上去。」

  「不必。」席向晚卻搖頭道,「許願不過是討個彩頭,真要實現願望,最終還是要靠自己。……這個道理,我現在比誰都明白。」

  她說完,含笑望向寧端。

  「但若你有什麼願望,我願意親手替你寫進花燈裡、再掛到樹上去。」

  寧端動了動嘴唇,但沒有馬上說話。

  他想再謹慎仔細地思考一番,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

  還沒來得及想出個一二三四,望著前方的席向晚突地擰起了眉毛,臉上淺淡輕軟的笑意也跟著一同斂起,「那是不是樊子期?」

  寧端立刻轉臉順著席向晚的視線看過去,果然在樹底下一眼就望見了樊子期和樊承洲二人。

  只不過這兩人看起來現在遇到了些許麻煩,被一群女子堵住了出路,手中花燈掛也不是,不掛也不是,有些進退兩難的模樣。

  「不去了?」寧端問道。

  「不,要去。」席向晚卻握著花燈,面上十分平靜,「我總要試探他一番,看他今日來此是不是心猿意馬,為了別事。」

  她說著,輕輕拽了寧端的袖子,拉著他一道往古樹走去,腳步不緊不慢,可到了近前時,樊承洲和樊子期二人就紛紛看見了他們二人。

  樊承洲沖兩人挑了挑眉毛,他雙手空空,機智地根本就沒買花燈這等是非之物。

  而樊子期手頭的花燈,卻是方才領了燈謎大賽頭籌獎勵之後,長公主府中長史硬是塞給他的,他又不便直接拒絕只好拿在了手裡,果然帶來許多麻煩。

  這一下,他就被許多汴京城裡的姑娘家圍住了,她們一個個都紅著臉頰,卻鼓起勇氣想要求得他手中做工精緻的花燈,好像拿到了這盞燈,就能和這位翩翩公子成為神仙眷侶似的。

  樊子期面上帶笑一個個安撫眼前的貴女們,心中卻對她們一個也看不上眼。

  這些看人只看外貌的世家貴女,甚至都還比不上宮中已經被禁足的易姝來得順眼一些。

  他心中知道得一清二楚,這些女人只要知道他真面目的兩三分,肯定就會嚇得像是猢猻般四處跑走了,哪裡還敢在他面前多說一句話?

  可世間,偏偏最多的是這些無趣之人……

  「大哥,那頭是寧端和席府的大姑娘。」樊承洲在後頭低聲提醒道。

  樊子期立刻抬起了臉來,將面前正仰慕地看著他的貴女置之不顧,目光在河道邊上一掃,就看見了正提著花燈緩緩走來的席向晚。

  樊子期略帶著驚喜剛要開口喊她,就望見了和席向晚並肩走在一起的寧端,頓時心中一沉。

  方才出了那麼大的事,他們竟還能走在一起,看來確實是要成親的架勢。

  這就不能讓寧端如願了。

  樊子期的手臂還是揚了起來,他抬高聲音喚道,「席大姑娘!」

  席向晚抬眼望向面帶期待、好似不期而遇的樊子期,眉梢輕輕一挑,沒鬆開牽著寧端袖口的手,遙遙朝樊子期一禮,就算是打過了招呼。

  樊子期卻尤不滿意似的,隨手將花燈掛在頭頂樹枝上,隨後排開面前的貴女們,從裡頭大步走了出來,到了席向晚和寧端面前,才含笑和寧端行禮,「見過副都御使。」

  「樊大公子。」寧端心中再反感此人,面上也不過是一派不近人情的冷淡之色。

  「席大姑娘也來燈會了。」樊子期望著席向晚,眼裡滿是笑意,那神情既熱切又不會令人覺得排斥和想要遠離,無論是誰,看見他那雙清澈的眼瞳望著自己時,都是要晃一晃神的。

  好像自己就是這個人最重視的寶物,如果願意向他伸出手去,一定就能被他捧在掌心裡疼愛、受寵,一輩子喜樂平安不用受任何委屈一樣。

  席向晚卻不會再受他的第二次蠱惑。她雖然神情比寧端好上一些,卻也十分冷淡,「樊大公子有事要尋我麼?」

  她看得清清楚楚,那頭古樹下的姑娘家們為了爭奪方才樊子期隨手掛上去的那支花燈,正吵得不可開交呢。

  樊子期壓根就是拿她當擋箭牌,目的是從那一群少女之中脫身而出。

  「久不見大姑娘,心中擔憂不已。」樊子期眉眼帶笑的模樣極為溫和,一絲攻擊性也沒有,「見到你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

  他說著,視線卻久久停留在席向晚今日顯得比往日裡都更加嬌豔的嘴唇上,忍不住猜測立在她身旁的寧端是不是已經一親芳澤,知道她真正的滋味了?

  是不是寧端早就因為占著席向晚未婚夫的這個名號,光明正大地碰過她了?

  或者像許多人在定親前就會做的那樣,他已經將席向晚占為己有了?

  「樊大公子勞心記掛,我在家中無人打擾,自然比什麼都好。」席向晚微微偏頭,見到古樹下那群少女仍在吵吵嚷嚷,淡淡道,「倒是樊大公子看起來忙得很。」

  樊子期略顯靦腆地笑了笑,目光落在席向晚手中花燈上,意有所指,「大姑娘也來掛燈?」

  席向晚還沒答話,寧端已經將她手中花燈抽了出去,道,「我去替你掛到最高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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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25 07:58 AM

第一百三十六章

  寧端說掛燈,那是真掛燈。

  他只伸手拉住頭頂一根粗壯樹枝,足尖在樹幹上一點,就輕而易舉地借力而起,三兩下到了古樹最頂端,將席向晚的花燈掛在了樹冠上,成了居高臨下的唯一一盞。

  誰家花燈也沒能掛那麼高的。

  這古樹早就枯死大半,樹幹中大多是空心的,一般人根本不敢爬上去,生怕一不小心就踩碎哪塊樹皮掉下去,也只有寧端藝高人膽大上那麼高。

  少年男人們一個個看著寧端的眼神都有些敢怒不敢言,少女們卻三兩成堆地望著古樹頂端那唯獨的花燈悄悄紅了臉蛋。

  樊承洲仰頭望著高處的花燈,估摸了一把,問樊子期,「我上去摘下來?」

  樊子期卻沒有立刻回答。

  樊承洲回頭去看,卻見到樊子期的視線長久停留在樹下的某個位置。他再跟著望過去,就了然地看見席向晚正抬臉站在樹下,面帶笑意地雙手攏嘴朝上面喊了什麼。

  實在是樊子期這一刻的眼神太奇特了,樊承洲心中突然一動,產生一個幾乎不可能的念頭。

  ——難道,樊子期也有了打從心裡想要卻如何都得不到的東西?

  要真是那樣,也許和席向晚聯手是個再正確不過的決定……

  「不了。」樊子期沉默了會兒,才黯然搖頭,「他們是定了親的人,郎才女貌,我不該去插足。」

  「好吧。」樊承洲無所謂地聳聳肩膀,「我就是有點技癢,這樹看著我也能爬那麼高。」

  「你也是時候找個好姑娘定親了。」

  樊承洲面上全無破綻,「我還沒心思想這些。」

  樊子期輕輕歎了口氣,他終於將注意力從席向晚身上挪開,輕聲道,「正好人少了,我們這便離開吧。」

  「樊大公子。」席向晚卻在幾步之外喚住了樊子期。

  樊承洲立刻用眼角餘光去注意樊子期的神情,居然真的見到他眼中閃起不似作偽的驚喜光芒,不由得將先前的猜測更篤定了些。

  他不覺得樊子期這般冷血殘酷的人能愛上什麼女子,但即便樊子期對席向晚有的只是瘋狂的佔有欲,那也很足夠了。

  「方才我在燈會中時撿到了樣東西。」席向晚道,「問了寧端才知道,應當是大公子遺失在某處的,便完璧歸趙吧。」

  「不知是什麼……」樊子期臉上尤帶著笑容,卻見席向晚身旁寧端揚手將什麼東西拋了過來,速度極快,幾乎像是暗器的勁射。

  樊子期只覺得一陣勁風迎面襲來,不由得微微縮了瞳仁。

  樊承洲伸手及時將那東西捏住,看了眼,見是塊通體雪白的玉佩,狐疑地遞給了樊子期,「哥,你什麼時候買了這麼塊玉佩?還是龍鳳呈祥的……」

  他說到一半,猛然反應過來。

  樊子期生性這般謹慎,怎麼可能在燈會這樣到處是陌生人的地方遺失什麼物品?這分明就是樊子期有意送給席向晚、卻又一次被她無情退了回來的禮物!

  方才燈謎大賽頭籌的獎品,八成就是這塊一看便知道價值連城的玉佩!

  樊子期將玉佩握在掌心,看起來有些怔愣沮喪,他摸索了玉佩一會兒,才勉強笑道,「是,這是我遺落的,多謝大姑娘特地送回給我了。」

  他的神情有些苦澀,將手背到背後,低聲道,「大姑娘,我……很快就要回嶺南了。」

  席向晚的眉梢微微一動,並不覺得樊子期這句是實話。在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之前,樊子期是不會這麼輕易離開汴京、放過她的。

  遺憾的是,她卻不能直接問樊子期想要從她身上得到的是什麼。

  「一路順風。」她冷淡又客套地祝福道。

  樊子期冠玉似的面龐似乎又蒼白了一些,「……多謝。在汴京城能與你相識,已是我事前意想不到的驚喜,該知足的。」

  這話就有些明目張膽和寧端搶人的意思了。

  ——人家未婚夫還在旁邊站著呢!

  席向晚卻沒再應話,她稍稍屈膝對樊家兩人福身致禮,便攜著寧端一道緩緩從古樹底下離開。

  他們二人雖然是走了,古樹高處那令人矚目的牡丹花燈卻仍亮閃閃地吸引著眾人的眼球和討論。

  不認識他們的,只道好一對神仙眷侶;認識他們的,心內卻覺得十分驚悚。

  樊子期眼神晦暗不明地望著古樹高枝,半晌才喃喃自語似的問道,「難道這親真能結得成?」

  「有四皇子點頭,應當不會出什麼問題。」樊承洲應道。

  他剛將這話說完,就見到樊子期那好似上等墨玉的眼瞳裡流露出一絲極其輕微的輕蔑和不以為然來,心中一沉。

  樊子期特地跑來汴京城,其中一大目的就是沖著席向晚來的,如今卻要眼睜睜看著她嫁給其他人,定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只是,不知道樊子期打算如何破壞這樁婚事,他又需不需要暗中知會席向晚和寧端一聲?

  想到席向晚曾經秘密交給自己的那封信其中所說種種已經一一證實,樊承洲輕輕地出了口氣,在心中下了決定。

  得了她的幫助,總歸是要回報的。

  便稍稍提醒一句好了。

  其實不用樊承洲提醒,席向晚心中也清楚知道樊子期能有多執著。

  樊子期這一次來汴京城,比她記憶中要早了個把月,離開的時間也往後拖延,這一出一入算起來,停留的時間比上輩子多了兩個月,而樊子期居然還沒有離開的意思。

  更甚者,他還將燈謎大賽的頭名獎勵送給了她,這是明晃晃的求愛舉動了。

  坐著馬車回席府的路上,席向晚的態度和去時完全不同,只沉吟思索著不說話,寧端更是只騎馬跟在馬車一旁。

  碧蘭和翠羽不明所以,只當是二人在燈會上吵了架,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敢貿然開口。

  等馬車駛入席府正門所在的街道時,席向晚才像是想清楚所有事情了似的開口,「在這兒停下吧。」

  車夫小心地將馬車停在路口,席向晚便起身下車,側臉瞧著寧端道,「最後一段,陪我一道走過去可好?」

  翠羽連忙跟著下去,牽住了寧端的馬——實在是在場眾人,除了她也沒有誰能和寧端的馬相熟了。

  寧端沒說話,他只伸手將席向晚扶穩,默不作聲地跟在她身旁慢慢從夜色中向席府門口那一對石獅子走去。

  「今日很好。」先開口的是席向晚,她笑著道,「我都有些捨不得回府睡下了。」

  寧端不由得站住腳步,他伸手拉住了席向晚的手腕,將她也帶著停了下來。

  抱著手爐的席向晚回過臉來,歪了歪腦袋,耐心等待著寧端組織言語。

  他們倆一停,就連遙遙跟在他們身後不敢靠近的馬車和碧玉幾人都屏住呼吸一道留在了原地,生怕打擾了什麼。

  好半晌,寧端才動了動嘴唇。

  「我不願……」只與你假定親。

  可他只說了三個字,就將後頭的話咽了回去。

  明亮燈火中的席向晚是金燦燦的,好像被灑了層金粉一般,比平日平易近人又接近世俗,因而寧端也生出種錯覺,彷彿近在咫尺的自己能抓住她似的。

  可現在她只笑吟吟地立在清冷月光中,銀白色的光輝輕柔覆在那張豔冠汴京的容顏上,又立刻將一切錯覺打碎,諸事回歸冰冷的現實之中。

  寧端的停頓只是一個呼吸都不到的時間。

  而後,他緩緩鬆開了捉著席向晚手腕的手指力道,平靜道,「我不願你為了假定親一事委屈自己。如同先前約定,當你需要時,婚約隨時可以解除。」

  席向晚微微睜大眼睛,沒想到寧端最後說出口的會是這麼一句話。她不自覺地眨了眨眼睛,手指在手爐上輕輕地沿著雕紋摩挲了兩下,將心中翻上種種思緒盡數壓下,才笑著點頭應道,「嗯。」

  這時,門房正巧從裡頭將席府的門打開了,提著燈籠喊道,「姑娘回來了?」

  「回去吧。」寧端望著她道,「時間不早了,武晉侯和夫人想必還在等你。」

  「你也是,都察院的事情總是做不完的,不要太為難自己。」

  席向晚說罷,提了裙擺往門裡走了兩步,又忍不住回頭看向寧端,見他仍立在原地一動不動,視線平靜地凝在她身上。

  令她十分安心,卻又不知為何從心底生出種不安來,好似錯過了什麼不能再回頭的寶物似的。

  寧端見她回頭止步,柔和了眉眼安撫道,「去吧。」

  席向晚咬咬嘴角,沒再說什麼,借著門房的燈籠,便跨過門檻,漸漸消失在寧端的視線範圍中。

  車夫等人這時候才從後頭追上來,碧蘭急著跑進去追席向晚,翠羽卻是慢了一步停在寧端身旁,沉穩地道了句「恭喜大人」。

  寧端面上喜怒不辨,也沒有應聲。

  他在席府門口又駐足一會兒,像是估摸著席向晚已經走到哪兒了似的,半晌才接過翠羽手中韁繩,道,「好好照顧她。」

  「大人放心,姑娘出嫁前,一定照顧得妥妥帖帖的!」翠羽信心十足,見寧端牽馬離開,便也進了席府裡頭,走了一小段路,才見到前頭的碧蘭和席向晚。

  見到翠羽落後進來,席向晚便知道她定是和寧端多說了幾句話,「他走了?」

  「大人走了。」翠羽帶著微笑道,「大約是捨不得,竟沒騎馬走,是牽著馬步行回去的。」

  席向晚的腳步又停了一下。

  碧蘭不明所以,「姑娘?忘記什麼了嗎?」

  席向晚又往前走了一步,可在腳掌落下之前,她就將這一步收了回來,而後咬咬牙,劈手奪過門房手中的燈籠,轉頭就往來時路拔足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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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25 08:10 AM

第一百三十七章

  「姑娘!」碧蘭眼前燈火頓時一暗,好在還有不遠處的長明燈照著勉強看得清,見席向晚跑走,她想也不想地就要追上去,卻被面色有些古怪的翠羽給拉住了。

  「我腳程快,我過去。」翠羽說著,將碧蘭按在原地,提氣快步追了出去,卻是不遠不近只墜在席向晚後面,避免她碰到危險,又沒有靠得太緊。

  席向晚身子儘管養好了些,但比起常人來還是虛上不上,今日又走了這麼久,只跑到席府門口這點距離就夠讓她氣喘吁吁。

  她一手提著仍然晃動不停的燈籠,一邊朝寧端離去的方向張望,街道上卻已經看不到他的身影。

  他還是上馬走了?

  席向晚在門口只是遲疑了稍稍一瞬,接著毅然跨出門檻,追著都察院的方向而去,她知道寧端一定是往那頭走的。

  如果拐過那個街角,還是找不到寧端……她再回去也不遲!

  翠羽跟在後面看席向晚跑出一頭細細密密的汗,不由得也替她提起了心來。

  大人雖然是牽著馬徒步離開的,但或許半路上就改變主意上馬了呢?人的兩條腿和馬的四條腿比賽,終歸是跑不過的呀。

  席向晚上一次這麼拼盡全力地奔跑,還是上一次在觀音廟裡被追時的事情了。

  那一次,她跑得有些慌不擇路,一路不敢回頭,怕被後頭的婆子追上,見路就繞,卻正巧撞上了寧端,為他所救。

  而這一回……

  席向晚深吸一口氣,在街道拐角處停下了腳步,提燈朝著前方揚聲喊道,「——寧端!」

  月光下的那人轉回了臉來,素來冷淡的面上帶了清晰可見的驚訝動容。

  席向晚跑得狠了,扶牆急急緩和呼吸,提在手中的燈籠也跟著上下晃動不止,燈火飄搖似的架勢讓寧端驚了一跳。

  他直接鬆開坐騎的韁繩,毫不猶豫地轉頭往席向晚跑去,胸膛裡滾燙得好像再多看她一眼就能燒起來一樣。

  就在席向晚自覺喘勻了氣,扶著牆往前繼續走的時候,酸麻的小腿一軟,朝地面跌了下去,身子才剛剛下墜,就被趕來的寧端迎面拉住提起,竟是直接跌進了他的懷裡。

  席向晚卻沒顧著害羞,她順勢揪住寧端腰側曳撒的布料,抬頭不依不饒地問道,「你不高興了,為什麼?是因為樊子期?還是我說了什麼令你不滿意?」

  寧端被她這一連串問題質問得啞口無聲,想問她是不是哪裡不舒服的話也哽在了喉嚨裡,下意識地咽了下去,喉結上下滾動一下,才低聲否認,「都沒有,今晚很好。」

  他說著,就想鬆開扶住席向晚的手,後者卻沒讓他如願,耍賴似的踮腳往上又湊近了些,清亮眼眸裡帶著幾分強勢的咄咄逼人,「寧端,我不想你也騙我。」

  而寧端只想將席向晚從自己的胸口移開,生怕她聽見自己的心下一刻就要從胸膛裡跳出來。

  「我被山賊圍堵之後,你說你我都有難處,因此可以商議假定親,將所有人都騙過去,各取好處。」席向晚說到這兒,有些氣竭,停下來緩了口氣,素來蒼白的面容上泛著奔跑過後的紅暈,頭髮也被汗水打濕貼在額角鬢邊,水靈靈又帶了怒氣的模樣分外鮮活,又撩人心弦。

  寧端險些就伸手去將她的髮絲輕輕撥開,但席向晚很快又吸了口氣,根本沒給他走神的時間。

  「我是因為要躲避樊子期鍥而不捨的求親,可你呢?你還記得你說了什麼嗎?」

  「……嵩陽長公主——」

  「可上門來席府提親的人,好巧不巧就是嵩陽長公主!」席向晚微微抬高了聲音,她不偏不倚地直視寧端的眼睛,不許他逃避,「你那日說了假話,嵩陽長公主根本沒有想要強行將你和誰家的姑娘牽線,否則她不會來替你提親。」

  寧端腦中一瞬間飛過了許多東西。

  他甚至在這一個呼吸的時間裡想到了五六個理由和藉口,每一個聽起來都像模像樣,誰也輕易找不出漏洞來。

  可這些理由和藉口能不能說服席向晚?

  寧端不知道。

  他只清清楚楚記得席向晚前一句話,她說「我不想你也騙我」。

  「若我不能騙你,便找不到原因幫你。」最後,寧端慢慢開口道。

  席向晚放輕了呼吸,但仍然揪著寧端的衣服,「你大可以實話實說——」

  「你便不會接受。」寧端肯定道,「可我只想替你將樊家的麻煩一腳踢得遠遠的。既然樊子期不日便要離開汴京,那很快,你也不會再陷入兩難。」

  「我……」席向晚咬咬嘴唇,口脂被她潔白的虎牙稍稍又蹭下來一些,她卻毫無察覺,沉默了會兒才抬頭道,「為了幫我,你不必做這麼多。如今整個汴京城都將你我視作一體,以後即便解除了婚約,你也……」

  今日寧端的坦誠,更是讓席向晚後悔起自己那一日怎麼就稀裡糊塗地答應了寧端的提議。

  早知道要拖累他,她自那一日就不應該將他也扯下樊家這趟渾水的!

  眼下,樊子期說不定已經記恨上了和她「定親」的寧端,此後必定會對他出手,若寧端有什麼閃失,這就全部都是她的錯。

  「我不會有事。」寧端悄悄屏住呼吸,伸手捧住席向晚的後腦勺,將她按進自己懷裡,「四皇子不日就要登基,樊家遲早會盯上我。」

  隨著呼吸的停滯,血液流速彷彿跟著一道變慢,躁動不安的心口也平和下來。

  席向晚抵著寧端胸口,恍惚聽見他沉穩得好像從來不會被任何人任何事動搖的心跳聲一下一下,隔著血肉彷彿在敲擊她的額頭。

  她喃喃道,「我不想你死。」

  「那我就不死。」

  「可你……」席向晚將險些脫口而出的話咽了回去。

  可寧端還是會死,不是壽終正寢,不是病入膏肓,而是突然就那麼不明不白地死了。

  曾經的寧端對於席向晚來說只是個未來榮耀的象徵,只要和他交好,在相當一段時間裡席府就不必擔憂;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寧端已經是她全力想要護住的人之一。

  因而,近日來有了翠羽的幫助,席向晚也在暗中調查著任何可能導致寧端暴斃的敵人和仇家,生怕他們之中有人仍然蠢蠢欲動、或者搶先出手。

  可對於前一世根本不認識寧端的她來說,這實在是困難了些。

  她悶悶不樂地撞了撞寧端的胸口,找了另一句話起頭,「樊子期不會就這麼走的。」

  「那便用假定親的名頭再堵他一陣子。」寧端說道。

  席向晚卻不想再說假定親不假定親的事情,她小聲道,「那你剛才回去時,為什麼不高興?」

  寧端沉默片刻,才回答,「見到樊子期,想到他狼子野心,面上親善,背後必定諸多手段在運作,多想了些。」

  「這裡不是嶺南,樊子期的爪牙沒有遍地都是。」席向晚想了想,說道,「順著朱家的線索查下去,總歸能抓到他的狐狸尾巴。」

  寧端低低嗯了一聲,他微微動了動按在席向晚髮絲上的手指,理智知道該鬆開她了,手卻全然不聽理智的號令,眷戀地磨蹭著她的髮鬢,感受著黑髮之下隱隱透出來的熱氣。

  「今日我替你當了嚮導。」席向晚又問,「寧大人滿意嗎?」

  寧端下意識垂了眼去看席向晚,見她仍然抵在自己左胸口,只留給他一個烏黑的頭頂,不自覺地彎起嘴角笑了,「一生即便只有一次這樣的上元,於我而言也足夠了。」

  席向晚聞言卻抬起頭來,盯著寧端眼睛道,「之後的每一個上元,都可以這樣過。」她終於鬆開了寧端被她揪得發皺的衣服,往後稍稍退開了半步,幾乎沒有收到來自寧端任何的阻擋。

  寧端將手收回垂到了身側,正月的寒風從他指縫裡呼呼刮過。

  「所以,你還要活下去,我也是。」席向晚面色沉靜,聲音裡帶著令人沉醉的天長地久,「無論是除夜、正月、上元、中秋……任何佳節,只要我想過,就沒人能攔我,也沒人能阻止我和誰一起過。」

  這樣醉人的承諾,卻偏偏是對著他許下的。

  寧端目不轉睛地端詳著席向晚的面容,知道自己該儘早抽身而出、將席向晚推開,才能保護她,可卻又根本不想放手。

  嵩陽長公主卻在知道假定親的那一瞬間就預言了他這一刻的所有窘迫。

  知子莫若母。

  席向晚說完這句話,卻才覺得自己回府時的一腔鬱結之氣消散一空,如釋重負地歪頭一笑,露出了可愛的小酒窩,「還有,我有東西忘記給你了。」

  「是什麼?」寧端的聲音很輕,幾乎像是怕驚碎了此刻兩人身周的月光。

  「九曲走完出了九宮之後,原本是該有個小玩意兒領的。」席向晚低頭單手從腰側荷包裡掏了一會兒,好容易才用細白手指勾出一個紅色的同心結,仔細抻平之後才交給寧端,「我出九宮時見到就放在北面出口,就順手拿了一對——我們本就該領的。」

  說著,像是擔心寧端看不清,席向晚稍稍提起燈籠照在了同心結上,將其遞了過去。

  寧端覺得這一晚上的大起大落已經夠得上他過去的將近二十年全部記憶裡的忐忑和緊張。

  好似已經被塞滿的蜜罐,還硬要再往裡再裝上一勺,就只能滿溢出來、一發不可收拾了。

  可寧端伸出去收下平安結的手還是那般穩,任是誰也無從窺探他內心的澎湃洶湧。

  「雖說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席向晚笑道,「卻是你第一次從上元回來的紀念了。」

  「這就很好。」寧端卻低聲道,「是我此生收過最好的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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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25 08:29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9-11-25 10:50 AM 編輯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上元夜就這麼過去了。

  雖然燈會還要過了十六日才會結束,不過最熱鬧的那日已經過去,加之十五日當晚又出了走水的事故,十六日出門的人比前一日少了許多。

  但席向晚還是一早起來就梳洗換裳,預備要出門去見銀環和盧蘭蘭。

  朱家兄妹都出現在了汴京城,這可不是個好兆頭。

  碧蘭給席向晚梳著頭的時候,翠羽匆匆進門,喊道,「姑娘,有消息了。朱家姑娘是來說親的。」

  席向晚倒不意外。昨日撞見的小姑娘看起來年紀比她還小上一些,差不多正是該談婚論嫁、定下婚約的年紀。她從鏡子裡瞥了一眼翠羽,道,「說給誰家的?」

  翠羽臉上神情卻有些凝重,「五皇子前些日子已經秘密回京了,聽說朱家是想將嫡女許給五皇子做正妃。」

  席向晚這下確實是有點訝然了。她在腦海中搜索著這位五皇子的信息,所知卻甚少。

  前一世的那一屆皇權爭奪中,席向晚所知最多的就是四皇子和六皇子兩人,其中大約是大皇子曾經做過抗爭被四皇子強勢鎮壓,可其他三人則是幾乎低調得有些默默無聞。

  當然,這或許是因為前世永惠帝的死在所有人的預料之中,在四皇子已經監國一段時間之後,其餘的皇子根本沒有反抗的機會;可這輩子,永惠帝是暴斃而亡,四皇子如今儲君的位置也坐得尚且不是那麼安穩。

  那就難怪別的皇子會生出不一樣的心思來。

  不過……朱家想走五皇子的路?還是想將五皇子拉到他們和樊家的這趟渾水裡去?

  「姑娘,好了。」碧蘭放下梳子小聲道。

  席向晚嗯了一聲,卻沒有馬上起身,而是思考了一會兒,才對翠羽道,「先不急,今日出去回來了,再說五皇子的事情。朱家的小姑娘便罷,盯緊那個朱家的少爺便好。」

  翠羽乾脆俐落地剛應了是,席向晚正要站起來,李媽媽滿面喜色地推門而入,道,「姑娘,大喜事!猜猜誰回來了?」

  席向晚眼睛一亮,立刻想到昨天夜裡寧端說過的話,「二哥已經到了?」

  她說完,也不等幾人,自己一提裙擺就往外跑去,剛出了裡屋,就見到一名身材頎長的美青年正立在庭院中含笑看著她。

  「二哥!」席向晚鼻子一酸,跑到有一兩年沒見的席元清面前,拉著他的手臂上下打量起來。

  席元清有些哭笑不得,「怎麼我才一年不見你,你就和祖母似的架勢了——哎哎,好了,別看了,我好得很,胳膊腿腳都在呢。」

  他配合得高舉起雙手轉了一圈,正在半開玩笑,轉回原地時卻見到立在跟前的席向晚已經紅了眼圈,頓時有些慌神又無奈,「別哭了阿晚,我這不是平平安安回來了麼?上次不告而別就是怕你哭鼻子不讓我走,怎麼回來你又哭上了?」

  席向晚眨眨眼睛,只是眼眶酸澀,卻沒真掉下眼淚來,輕輕彎著嘴角笑了,「真好。」

  真好,她一家人都團聚了,沒有什麼滿門抄斬,也沒有兄長們一門心思想要翻案卻紛紛落得不同的悲慘下場,更沒有她孤身一人在樊家複審奮戰殺出一條血路。

  縱然後來席向晚兒孫繞膝又位高權重,可那些家人終歸不是和她生來就血脈相連的親人。

  「二哥,這次回來要待上多久?」

  「到你煩為止,行了吧?」席元清小心翼翼又無可奈何,看這幅捧著慣著怕碎了的模樣,確實是席府大房的兄長之一了。

  席向晚自小身體就不好,風一吹就能倒,倒下就好似撐不過這一場病似的,是大房所有人的心尖兒,席元清自然也不例外。

  否則他怎麼剛回席府第一個就巴巴地跑來見席向晚呢。

  「二哥又騙人。」席向晚好笑又好氣,「當我不知道你就是回來辦事的?」

  「若是順利,辦完事就不走了。」席元清不以為然地說著,突地一笑,低頭端詳亭亭玉立的席向晚,「倒是我們家阿晚,一年不見又長大了不少,聽說都定親了?」

  「我都定親了,大哥大嫂的孩子也要落地了,偏偏二哥身邊還沒個著落。」席向晚歎氣,「你可別說我嘮叨你,一會兒去拜見母親時,你還有得被嘮叨的。」

  席元清漂亮的眉眼頓時苦惱地皺了起來,他想了一會兒,茅塞頓開地一拍手掌,「有了,我事務纏身,先不急著去拜見母親,有事得先出去一趟!」

  席向晚在後頭不緊不慢喊住他,「我和你一道去。」

  席元清一怔,「阿晚,哥哥辦正事去的。」

  「我知道。」席向晚瞥他一眼,含笑,「可你的正事,沒了我辦不了。」

  翠羽偷笑著上前將披風蓋到席向晚肩上,給她塞了手爐才繫帶又扣扣子,沒說話,可席元清的視線在她身上停留了會兒,卻覺得十分眼熟,「我在什麼地方見過你?」

  翠羽將席向晚的外衣妥帖收拾好又撫平了,才平淡地回身朝席元清一禮,「見過二少爺,大約是我曾經在通北某個酒樓裡教訓過某個吃霸王餐的紈絝被您撞見了吧。」

  席元清幾乎是瞬間就被喚起了回憶,他眯起眼睛睨著翠羽,「你是通北軍中的人,怎麼到了我妹妹身邊來當女婢?」

  「自然是護著姑娘的,二少爺放心。」翠羽面不改色繞過席向晚站定在她身後,低眉順眼不說話了。

  席向晚倒是不意外翠羽另有身份,只抬眼笑了笑,「怎的,你們很熟?」

  「熟什麼?」席元清輕哼一聲,他扶住席向晚的後背將她往外面帶,「別聽她瞎說,哥哥怎麼會是在酒樓裡吃霸王餐的人,那日明明是事出有因,我的正事都被她給耽誤了……」

  他認認真真給自己解釋了半天,而後到了席府門口才反應過來,「阿晚,我的正事,怎麼沒你就辦不了了?」

  席向晚立在馬車邊,含笑看著席元清,「二哥現在要去什麼地方?」

  「都察院。」席元清道。

  「這不就對了。」席向晚笑吟吟上車,道,「我正好免了二哥一道功夫,咱們直接去大牢裡提人。」

  席元清失笑,他邊替席向晚打著車簾子,邊道,「你二哥我手裡可沒這麼大的權力能跳過都察院去牢裡將重犯帶走。」

  在馬車另一端有一人聲音粗獷道,「席二公子放心,人是一定提得走的。」

  席元清抬眼一掃騎馬停在馬車旁的壯漢,一揚眉,「僉都御史。」

  怎麼,都察院的人如今在席府都紮了個營是嗎?還是他不知道的什麼時候,他家⼳妹已經成了都察院的頂頭上司了?

  王虎笑得一臉憨厚,下馬就和席元清行了禮,「通北僉事。」

  席元清神情微妙地回了禮,方才揚著下巴往馬車的車廂裡看去,對王虎使了個詢問的眼神:我家妹妹怎麼摻和進來的?

  王虎聳聳肩,十分無辜:我家大人下個命令,都察院誰敢多放一個屁?

  「寒暄完了?」席向晚掀開半邊簾子問道,「完了咱們就走吧,二哥既回來了,午飯總要回家裡和母親一道吃的。」

  席元清頓時苦了臉,想到王氏一會兒定是揪著他耳朵一陣魔音灌耳要他趕緊挑個喜歡的姑娘成親,腦袋都要大了。

  尤其是以前還能拿席向晚當藉口搪塞,說⼳妹不嫁,哥哥不放心,如今這最後一個理由也沒有了。

  不過說到都察院和寧端……

  席元清翻身上馬,摸著下巴若有所思望了一眼身旁的馬車,又掃過王虎和翠羽,心中有了底氣。

  看來親事不是永惠帝亂點鴛鴦,倒是不錯,其他的,還得等他親自見過寧端才能下定論。

  有了王虎親自帶路,幾人低調地到了關押銀環和陳嬤嬤的牢中。席元清原本是想攔著席向晚不讓她進這濕冷之地的,到底是沒攔住。

  「我又不是第一次進去了。」席向晚邊笑邊往裡走,「一回生二回熟,我這可都第三回 了。」

  席元清痛心疾首,「有家裡我們幾個縱你也就罷了,如今再加上一個副都御使,你這妹妹我是管不住了,還是趕緊嫁走禍害別人家去。」

  王虎有意無意地舉著火把跟在席元清身旁,笑嘻嘻道,「席僉事若要去都察院,恐怕今日不成,大人去宮中議事,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副都御使看來確實忙得很。」席元清揚揚眉,正要接著再試探王虎兩句,卻被走在另一側的席向晚打斷了。

  「他何時進的宮?」她微微蹙著眉問,「昨日夜深了才回去,我明明叮囑過他不要忙於公務,莫不是還是忙了一整晚?」

  王虎連忙擺手,替寧端說話,「大人今日寅時左右才到的都察院,待了一刻鐘才被召去宮中,姑娘儘管放心。」

  席向晚這才微微緩和了眉眼,頷首移開了目光。

  被打斷了先前思緒的席元清眉毛挑得更高了。如果不是眼下這地方不對,他當場就想拉住席向晚問問她難道才定親沒多久,就已經對寧端情根深種、連那人什麼時候休憩什麼時候點卯都要盯著了?

  天知道他家妹妹身子弱得寧端一半健壯都沒有,明明該是寧端捧著讓著她好麼!

  「銀環就在前面了。」王虎看著牢房的編號,開口道,「陳嬤嬤和她關在一道。」

  「皇貴妃呢?」席向晚問道。

  「高氏身份特殊些,正關在別處。」

  席向晚聞言側臉看向王虎,略一沉吟,心中了然,「她是不是說她腹中有孕?」

  無論是誰家的女子,除非是通姦後的孽種,否則懷中有個孩子,總歸是一張妥帖的保命符——至少,暫時,還沒人願意頂上傷害永惠帝子嗣的罪名。

  王虎沒想到席向晚一聽便猜出其中奧妙,面上頓時有些尷尬。他原想著是席向晚未嫁的姑娘家,在她面前說這些不好,沒想到人家心裡門兒清,「正如姑娘所說,高氏稱自己有孕,太醫院查了,一時說不好,就放到了廟裡去看管著。」

  「她倒不笨。」席向晚輕輕笑了笑,停下腳步立在一間牢房前,喚道,「陳嬤嬤,銀環姑姑。」

  牢房中的兩人早就聽見她一路走來說話的聲音,站在牢房中間望著她,面色皆是十分平靜,如同早就知道自己會被判什麼罪名的犯人。

  她們原是願意為高氏出生入死的人,才會跟著她一起在逼宮那夜出力,卻不想被當時按下作為人質的席向晚當場一一策反,回頭看起來,半個月前的幾十年都像是令人啼笑皆非的笑話一般。

  兩人雖然身上都穿著囚衣,還披頭散髮,但仍然氣度沉穩,一看便是經歷過大場面的。

  陳嬤嬤先對幾人行了禮,才低聲應道,「席大姑娘來了。」

  銀環的動作慢了拍,她福身後眼睛直直看著席向晚,「席大姑娘今日不是來看望奴婢二人這麼簡單吧?」

  「二位這樣的聰明人,不必我多說什麼。」席向晚笑著側臉看向席元清,「這是我家二哥,受四皇子殿下之命,來查一樁案子的。」

  「有人記仇不記恩,有人記恩不記仇。」銀環卻慢慢道,「我卻是兩頭都要記得清清楚楚的。」

  席向晚噙著笑沒說話,她望著銀環,等待著這個即便在牢中也顯得像是落難官家女的女官將話說完。

  「皇貴妃娘娘……」銀環頓了頓,改口,「高氏雖然欺騙我諸多,又將我受難的家人置之不顧,在宮中時,對我卻始終百般維護,銀環記在心中,從不敢忘。大姑娘所想之事,我和陳嬤嬤心中都略知一二,可我二人雖然那日願意將大姑娘平安送出宮去,卻是不願意回頭對高氏和六皇子再落井下石的。」

  「若是你們掉頭就對高氏刀劍相向,我倒是要覺得不寒而慄了。」席向晚卻點了點頭,在銀環驚訝的目光中贊成道,「人非草木,十幾二十年朝夕相處下來,高氏想盡方法籠絡你們,多少總會付出一些真心,總歸是生出感情了的。」

  銀環歎息,「那大姑娘就該知道,今日您這一趟是白來的。」

  「不白來,怎麼會白來?」席向晚笑了,她攏著手輕快道,「我帶著二哥來找你們,為的又不是高氏的案子,而是一樁陳年舊案。更甚者,若是銀環姑姑願意配合,那宮中的六公主或許以後日子還能好過一些。」

  銀環一怔,果然微微動容,「大姑娘所說是何意?」

  「苕溪朱家。」席向晚慢慢吐出這四個字,觀察著銀環面上的細微表情變化,果然見她略微生出一絲退縮之意,便了然地笑了,「他們已經送人來汴京城裡了。」

  「送了誰?」銀環下意識追問,話一出口就意識到自己已經說漏了嘴。

  銀環和朱家,果然是有淵源的。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什麼矛盾能將汴京城裡一個普普通通的民女和東南方苕溪的世家朱家牽扯在一起,這矛盾,還激烈到非要當時已經是四妃之一的高氏出手才能解決。

  不過那卻是席元清要查清楚的事情了。

  席向晚稍稍往後退了半步,和善道,「二哥,你的案子,你給銀環姑姑說說,我去外頭等你。」

  她這一轉臉,方才發現席元清竟望著銀環出了神,不由得好笑起來,輕輕撞了席元清一下,「二哥。」

  席元清如夢初醒,有些狼狽地將臉轉開去,清了清喉嚨,才道,「好,裡邊寒氣重,我馬上也出來。」

  「記得,將她一起帶出來。」席向晚輕聲叮囑著,緩步向外走去,臨到了最後卻還是用餘光又瞥了一眼銀環。

  銀環確實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可也沒有讓她家見多識廣的二哥就此看呆了的道理。

  或許,書上所說一見鍾情,並不是胡謅出來的?

  席向晚往外走了一截,快到大牢門口時,突地又輕聲喚道,「王大人。」

  「下官在。」舉著火把護衛在她身旁的王虎頓時背後汗毛一立,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聽席向晚出口這三個字的同時有種寧端就站在自己身邊的壓迫感。

  ——仔細瞧瞧,席府姑娘嬌軟柔弱又漂亮,除了都長得好看,跟大人有哪一點相似了?怎麼偏偏就慫得慌?

  「對我用什麼『下官』……」席向晚失笑,復又安撫道,「我只是想問問,你方才說寧端今早才去都察院裡,真沒有在誆我?」

  「自然都是實話!」王虎鬆了口氣,信誓旦旦道,「我們原先也想著大人若是大晚上又回來都察院通宵達旦,咱們便尋人偷偷往席府給姑娘送信告狀,誰想到了大晚上,大人到都察院傳了句話說自己回府歇下,就沒再露面了!」

  席向晚聽他說得有板有眼,不像是編的,便稍稍放下了心,「那就好。年前忙到年後,他一直沒停過,昨兒也是什麼也沒吃就到席府尋我,令人擔憂得很。」

  王虎撓了撓後腦勺,笑出一口白牙,「還得多謝姑娘昨日將大人帶出去好好放鬆了心情,今日一早大人到都察院時,還問了不少和燈會有關的事呢。」

  「哦?」席向晚心中一動,笑道,「他都問什麼了?」

  王虎不疑有他,全部坦白告知,「大人問說,桃花燈謎,和旁的燈謎有什麼不同?把錢伯仲都給逗笑了!」

  席向晚也抿唇笑了,「錢大人怎麼答?」

  「錢伯仲也不能明說不是?」王虎聳肩,「便絞盡腦汁拐彎抹角地說,桃花寄情思,不能想當然,大人便沒再問了——姑娘,可是昨日你帶大人去猜燈謎時見到旁人猜桃花燈謎了?」

  「是我親手遞給他的。」席向晚歪頭道,「原想試試他是不是真一竅不通,看來果然是一竅不通。」

  王虎瞠目結舌,「可所有桃花燈,不論什麼謎面,不是只有一個謎底嗎?」

  這是大慶不成文的習俗了。燈會上互贈的桃花燈,就和平時互贈的荷包香囊成對玉玨一樣,那就是定情信物的意思。

  這典故還是來自某段幾十年前的佳話,說某位才子親手作了七盞桃花燈向一位地位極其尊貴的少女表露心意,七盞花燈,謎面不一,謎底連起來卻是同一句。

  山有木兮木有枝。

  這段軼事傳到後來,在民間就被簡化了,做成帶枝桃花模樣的花燈,謎面縱然再千奇百怪,也只有示愛這一種用途和暗喻。

  「是呀。」席向晚不覺有他,點點頭應道,「你們可告訴他謎底是什麼了?」

  王虎咽了口口水,飛快搖頭,「誰敢在大人面前說這種事兒?」早知道是席向晚送的,他們肯定就說了啊!

  「也好,就讓他繼續蒙在鼓裡好了。」席向晚倒也不以為意,「他還問其他什麼?」

  「哦……」王虎還有些恍惚,想了想才接著道,「大人還問了,婦人們成群結隊去摸小城門是什麼意思。」

  席向晚聽到這裡,噗嗤一聲又笑了。

  她總忍不住去描繪寧端尋王虎等人問這些他確實不曾聽說過的習俗典故時的模樣,大約是冷著一張臉、用審問犯人的語氣將問題說出口,將嚇得戰戰兢兢的都察院眾人全給鎮在了當場吧?

  畢竟,誰能想得到這樣天真的問題是從寧端口裡問出來的呢?

  席向晚現在倒有些可惜自己昨晚上為了賣關子,許多事情沒親口告訴寧端了。

  「又是姑娘故意瞞著大人不說的?」王虎一回生兩回熟,見席向晚笑了,頓時明白過來——這是席向晚故意逗著他們家大人玩兒呢。他唉聲歎氣,「又是不知道怎麼說,還是我硬著頭皮給大人解釋說就跟去孩兒廟裡上香差不多一個意思,大人才點了頭。」

  席向晚眉眼彎彎道,「可還有別的什麼說來聽聽?」

  王虎還真認真回想了一番,而後恍然大悟,「昨夜大人來都察院說他要回府歇下時,聽外頭的人說,大人手裡提著盞牡丹形狀的花燈,不知道是不是大姑娘落下給忘了的?」

  席向晚聞言停下了腳步。她探究地轉向王虎,「牡丹燈?什麼顏色的?」

  「紅色的!」王虎肯定道,「見著的人快說得天花亂墜,紅色的花瓣,黃色的花蕊,就是一朵牡丹花!難不成……」他有些忐忑,「不是姑娘不小心忘記、大人給捎上了的?」

  席向晚只是笑。

  過了好一會兒,王虎都以為她不會再回答了的時候,才聽見身旁傳來輕輕軟軟的聲音。

  「嗯,是我的燈,不想他給找著藏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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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25 08:51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9-11-25 10:47 AM 編輯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不多時,席元清就帶著銀環從裡面走了出來,銀環面上沒什麼表情,抬眼見到席向晚時卻對她行了一禮,「姑娘的吩咐,銀環記住了。您救了舍妹,我回報本就是理所當然的。無論僉事大人有何要求,我都會照做,還請您放心。」

  「這個不急的。」席向晚笑道,「我先帶你去將這身衣服換下,還要忙好一陣子,倒春寒又要來了,總不能讓你拖著病協助追查。」

  「我是罪人,有囚衣蔽體便已經很好了。」銀環淡淡道。

  席向晚卻沒理會她,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席元清,便舉步上了馬車,對車夫道,「去四平巷。」

  銀環說自己身份低賤不適合與席向晚同座,原打算在馬車旁跟著,但還是被王虎半強迫地給提了上去。

  給席向晚見過禮後,銀環便謹慎地坐在了車廂靠門的位置,背脊挺得極直,像是一道繃到極致的弦。

  席向晚掀起眼皮瞧瞧她,突然道,「我給蘭蘭安置下來的地方,昨天夜裡突然走水了。」

  銀環立刻下意識地抬起眼睛看向席向晚,無欲無求的神色中多了一絲顯而易見的波動。

  「她沒事,我將人放在那裡,自然是做好了保護的。」席向晚道,「只是她一個普普通通剛贖身的姑娘家,為何會招來這種乍一看像是意外的禍事,銀環姑姑應該心中清楚得很吧?」

  銀環的眼睫顫了顫,又重新垂了下去。

  「你是在宮中待久了的人,沉得住氣,這我知道。」席向晚語氣平和又輕緩,聽著便令人不自覺地安心下來,「可這世上所有人都是有軟肋要保護的,你也不例外。」

  「而如今,大姑娘拿捏住了我的軟肋。」銀環不軟不硬道。

  「不,我救下了你的軟肋,你倒對我橫眉豎眼起來了。」席向晚失笑,「我雖不知道你和朱家究竟有何牽扯,可不論我插不插手,或許也無論高氏倒不倒臺,他們總歸會找上你,是不是?」

  銀環沉默了一會兒,突地起身朝席向晚拜了下去,額頭貼在地上,行的是個大禮,「不瞞大姑娘,朱家與我確有死仇,可其中牽扯過大,姑娘還是不知道的為好。」

  「我可以不知道。」席向晚垂眼看著她,臉上帶著淺淺微笑,並不動容,「你甚至也可以一輩子不說。但朱家會相信你能保密一輩子嗎?」

  她等了一小會,見銀環仍然伏在地上,便自己接了下去。

  「如果會,那四平巷昨兒夜裡就不會走水了。我在燈會上碰見朱家的兄妹倆,你猜怎麼著?朱家的姑娘和兄長走散了,而她兄長不見的那段時間裡,四平巷正好被人點著,你說這世間事,是不是都巧得過分了?」

  銀環平放在車廂地面上的十指不自覺地微微瑟縮了起來,像是被說中了心事痛處一般。

  「不是我要拿捏你。」席向晚抱著手爐,最後下了結論道,「是他們不放過你,你要護住自己和家人,只有一條路可走,而這路,我已經鋪在你面前了,只看你想不想走上去。你若非要覺得我拿捏了你的軟肋,那也罷。你的家人放在我和朱家手中,難道還是後者令你覺得更放心一些?」

  「姑娘背後站著副都御使,又有什麼好從我身上索取的。」銀環半晌才輕聲應道,「難怪從前高氏常說,她既比不過先皇后,又比不過嵩陽長公主殿下。」

  席向晚垂眼凝眉琢磨了會兒她這句話,正要問是什麼意思,卻聽見馬車已經停了下來,眼裡又浮現出了些許溫和的笑意,「看來到四平巷了,你去吧。」

  銀環默不作聲地爬了起來,彎腰出車廂後謝絕席元清的手,自己跳了下來,抬頭怔怔地望著從不遠處的院子牆頭裡支棱出來的一棵柿子樹。

  儘管早知道席向晚沒理由欺騙她,可在看見柿子樹的時候,銀環還是不由得有些癡了。

  因為她幼時最喜歡吃柿子,曾對家中弟弟妹妹說過,等有錢了,一定在家中種一棵又高又大的柿子樹,這樣每年都能有吃不完的大紅柿子。

  可後來她有錢了,還等不及出宮,家人就都離散病死,唯一勉強能算得上安好的⼳妹,也只能算是從苦海裡熬出了頭。

  難道這都是她母親當年的報應回饋?

  席元清見銀環仰頭望著柿子樹出了神,握拳輕咳一聲,「銀環姑姑,請。」

  銀環回過神來,望向席元清的眼神中有些恍然,「……僉事大人,我不過是個罪人罷了,您大可不必這麼客氣。」

  王虎已經上前敲響了門,裡頭傳出女子的應和聲,銀環緊緊盯著那扇門,卻不敢移動步子,像是近鄉情怯。

  直到門被從裡面打開,一名頭髮遮了半邊臉的女子怯生生地探出頭來時,銀環才顫抖著出了一口氣。

  「念好姐姐,誰來啦?」緊接著,有個清脆的小姑娘聲音從院子裡飄了出來。

  銀環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立在她身邊的席元清幾乎能察覺到這個女子全身的肌肉一瞬間全部緊繃了起來,彷彿是想要轉身就跑一樣緊張,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蘭蘭。」席向晚掀簾揚聲喚道,「你出來。」

  「大姑娘!」盧蘭蘭的聲音逐漸靠近院子門口,不疑有他地將院門直接拉開到最大,笑嘻嘻探頭往外張望,「您來啦——姐姐!」

  小姑娘驚喜得跳了起來,邁著兩條小細腿就往銀環跑去,眼睛裡好像都在發著光,「姐姐你怎麼回來了?你不是還要過兩年才能被放出宮嗎?我天天掰手指給你數著日子,就等著你一出來馬上能吃上柿子呢!……姐姐?你怎麼哭了?」

  銀環跪倒在地抱住盧蘭蘭瘦小的身軀,委屈與悔恨一股腦地冒了出來,將她多年的理智與自持盡數淹沒。

  「姐姐對不住你,都是姐姐的錯……如果我當時不進宮裡,母親就不會死,你也不會——」

  盧蘭蘭也微微紅了眼圈,但她卻懂事地伸手撫摸著銀環散落的頭髮說道,「我聽人說,宮裡當差,一不小心就要砍頭,姐姐在宮裡才過得辛苦,我吃一點苦沒什麼的。」

  席向晚在馬車頭上看兩姐妹抱著哭了一氣,面上始終帶著微笑。

  重來一次之後,她總覺得若是能幫得上其他人,便力所能及地幫上一些,算是給自己回報了福祉。

  她能回到自己年少時,又將家人的命運一一改寫,這已經是十分難能可貴、上天垂憐了。

  這樣的好運氣,便分享給其他人一些吧。

  等銀環的嗚咽聲小了下去,席向晚才搭著席元清的手下了馬車,和院門口也在抹眼淚的念好打了招呼,「昨夜睡得可好?」

  念好忙不迭地將手放下,有些不好意思,「多謝大姑娘關心,一夜無夢。」

  席向晚的視線在她眼底的青黑上轉了轉,笑笑並不說破,道,「進去說吧,還要給銀環換身衣服。」

  盧蘭蘭自然是對席向晚言聽計從,拉著銀環便進屋裡洗漱又換上念好的衣服,而後才簡單給盧蘭蘭挑著說了些銀環的事情,沒提其他的,只說銀環犯了錯,現在要戴罪立功,協助席元清查案。

  盧蘭蘭立刻深信不疑,「姐姐,大姑娘對我可好啦,大姑娘的二哥一定也是好人!」

  席元清在旁摸了摸鼻子,卻是不自覺地將腰挺直了。

  銀環點點頭,道,「我從前在宮中……也聽過僉事大人在通北的三兩事蹟。」

  原本立在一旁面色嚴肅的王虎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惹得席元清不悅地朝他瞪了一眼。

  席向晚雖然不知各種詳情,但也想得到自家二哥那個拈花惹草八面玲瓏的性格在通北那樣民風更為開放的地方能傳出什麼軼事來,還得是能傳到皇帝後宮裡的那種。

  總歸不是什麼光輝事蹟就對了。

  她的視線掃過顯然有些窘迫的席元清,不動聲色地替他解圍,「二哥,此後這段時間,銀環安置在什麼地方?」

  「回大姑娘的話,大人說了,就安置在這院子裡,周圍已經安排好護衛警戒的人手,都是咱都察院的自己人,若還有昨夜那樣的敢來,全是送死的。」王虎立刻答道。

  銀環難以置信地抬頭,「我能……住在這處?」

  「只能在這方院子中,一步也不可離開院門。」王虎正色道,「若要出院門,那只有僉事親自來領才能放人,否則就當作是逃罪之人,可當場拿下格殺勿論。」

  「這自是不會的!」銀環微笑起來,她起身朝席向晚行了一禮,「多謝。」

  銀環心裡清楚得很,她能得到這樣優待的安排,並不是因為自己知道關於朱家的什麼事情,而僅僅是因為席向晚和寧端而已。

  否則,都察院什麼時候能待犯人這麼親和了?

  席向晚笑而不語地領了她的謝,看了眼時辰便起身告辭,將席元清也一道帶走了。

  臨走時,銀環彷彿下定決心了似的喊住了正要跨過院門的席向晚,「席大姑娘,請留步,我有一句話想私下裡告訴您。」

  席向晚偏了偏頭,卻了然地問道,「和高氏有關?」

  銀環頷首,「和高氏有關。」

  於是席向晚讓一步三回頭的席元清先出門上馬,自己跟著銀環繞過院牆到了柿子樹底下。

  「我聽僉都御史方才所說,高氏稱自己懷孕,被暫時關在了太廟之中。」銀環卻說道,「可她前月的月事,卻是按時來了的。」

  席向晚聞言笑了。

  看來十有八九,高氏就是玩了假孕這一手。

  這頭席向晚安排好了銀環等人,就壓著席元清回席府和一家人吃真正的團圓飯,汴京城中的其他人卻沒她這般輕鬆。

  他們有的是焦頭爛額處理著尚未收拾乾淨的爛攤子,比如在宮中忙得連睡覺吃飯都沒時間的四皇子;還有的是惶惶不可終日害怕著即將可能發生在自己頭上的厄運,比如近日來一次也沒有在醉韻樓中登臺獻唱的詩瀾。

  念好被帶走之後,詩瀾想了許多辦法,一哭二鬧三上吊都用了,老鴇氣得將她關起來,也不肯再讓她打念好的一點主意。

  老鴇斬釘截鐵罵的是「敢去碰都察院,你不要命了?!」,可失去了被人追捧根本能力的詩瀾卻覺得,難道整個汴京城這麼大,就沒有比都察院更厲害的人了?

  以前都察院再大,不是也得聽皇帝的話嗎?

  於是詩瀾賭氣想了又想,終於想到了一個她確實知道身份的貴客。

  正是席向晚來要念好的那日,準備聽她唱歌,最後卻沒聽歌就離開的那兩人。

  其中從頭到尾沒出醉韻樓的那人,詩瀾沒有打聽到他的身份,可先出去的那人,詩瀾在醉韻樓裡上下問了許久,卻是打聽了個仔細:那是平崇王世子,未來的平崇王爺!

  詩瀾那日的記憶渾渾噩噩,只記得席向晚揚長而去後,將她從地上扶起來又擦了眼淚的人正是易啟嶽,便一廂情願地覺得此人應該是個樂於助人的貴公子,又是身份尊貴的皇親國戚,只要他出面,都察院和席府總也得給兩三分面子吧?

  於是詩瀾小心地打探到易啟嶽的行蹤,這日又收買了看管她的龜公,悄悄從醉韻樓裡面溜了出去,離開勾欄瓦肆直奔易啟嶽今日要去的地方——雲水畫苑。

  詩瀾卻不知道,聽到了這個消息,從而偷偷溜出門要去找易啟嶽的,不止是她一個人。

  席府分家已經有了兩個月的時間,席青容已將從天上跌至人間的滋味嘗了一遭。

  席明德還在世時,四房整體的待遇雖然比不過三房和大房,但席青容卻是席明德最寵愛的孫女,自然得了不少好處,又因著慣會裝柔弱掉眼淚,席卿姿在她面前都討不來好。

  可席明德死後,大房雷厲風行地就分了家,四房一系搬出席府之後,進了個在席青容看來連下人住都嫌寒磣的院子裡,身邊伺候的下人因著銀錢不夠削減了不少,衣服首飾更是不能像先前那樣想買什麼便買什麼,令席青容氣悶不已。

  更令她生恨的是懷中的孩子一點也令她省心,每日裡害喜得厲害,什麼都吃不下,吃了便是吐,走路三五步就氣喘吁吁得恨不能立刻坐到地上休息,不過幾個月的功夫,原本就瘦弱的身子眼看著又清減不少。

  而這讓她生死不如的幾個月裡,易啟嶽居然一次也沒有來看望過她!

  席青容簡直是又氣又恨,不敢相信和自己曾經海誓山盟過的易啟嶽居然真的如此無情,不過是自己被人下藥和別人顛鸞倒鳳一場,他就連她和她肚子的孩子全都置之不顧了!

  於是,身體好不容易養安穩了些之後,席青容就心思活絡地尋思著該如何將易啟嶽的心重新拉回到自己這邊來了。

  她知道自己懷中的孩子肯定是易啟嶽的,因此並不擔心自己會不會嫁不進平崇王府,只擔心自己進了平崇王府後院之後,會和現在的席卿姿一樣悄無聲息、查無此人。

  以席卿姿的性格,要是在鎮國公府中受了寵,那全天下就能見到她每日在外招搖過市地炫耀,怎麼可能像現在一樣石沉大海?

  席青容心中早有篤定:席卿姿,怕是要神不知鬼不覺地被埋在鎮國公府裡了。

  可席青容卻不想和席卿姿一樣被席向晚踩在腳底下。

  她即便不出門,也能聽到下人口中豔羨的風言風語,說著席向晚的未婚夫寧端是如何如何地受四皇子倚重,又是先帝遺詔中不可或缺的輔臣、很快就要位極人臣權傾朝野……

  席青容怎麼能容忍自己嫁得不如席向晚好!

  她咬牙對著鏡子端詳自己弱風扶柳的姿態,不太滿意地將粉色的口脂塗在了蒼白的嘴唇上。

  「姑娘,這是回春堂大夫前日說用來安胎的香囊。」身旁的大丫鬟上前輕聲請示道,「我給您戴上?」

  席青容嗯了一聲,小心地護著肚子起身,讓丫鬟在自己腰間掛上香囊,問道,「確定今日世子會去那雲水畫苑?」

  「是,不僅是世子,汴京城中許多文人畫師都會去,聽說世子只是去看畫兒的。」

  「好。」席青容深吸了口氣,最後照照鏡子,撫過自己並不顯得臃腫的肚子,滿意道,「扶我出去。」

  丫鬟應了聲是,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席青容出院子上了軟轎,搖搖晃晃往雲水畫苑而去。

  席青容只心想著早些見到易啟嶽,用孩子和舊情喚回他的心,卻不知道跟在她轎子旁的丫鬟神色緊張地將自己的手指和掌心搓了一遍又一遍,好像擔心自己沾上了什麼害人的東西似的。

  汴京城中有許多文人學士愛去的地方,醉韻樓算是其一,雲水畫苑也算是其一,只不過兩者功效不同罷了。

  前者是尋歡作樂、同時也能舞文弄墨的胭脂場,後者卻是畫師們交流心得、易畫觀賞品評的地方。

  每一月一次,十六的時候,雲水畫苑便會邀請一位有名的畫師來主講自己作畫的心得,廣作交流,歡迎任何人前來探討抑或爭論,人氣極高,畢竟知名畫師親自開堂講課的機會,不是什麼時候都能撞得到的。

  元月十六時,雲水畫苑請到的畫師,便是永惠帝當年極其喜歡且稱讚過的一名宮廷畫師,季廣陵。

  季廣陵是大慶畫師數一數二的人物,想聽他一番指點的人多如過江之鯽,不知道多少人都帶著自己的畫作在這一日趕向了雲水畫苑,將步道擠得水泄不通。

  便是慕名而來的易啟嶽占了世子這個頭銜,這種時候也不是靠著身份就能擠得進去的,只好和旁人一樣下了馬車,在隊伍的後頭耐心等待著入苑。

  關於去年九月那場賞花詩會的風波已經漸漸平息,加上宮中朝廷諸多變動,籠罩在易啟嶽身上的陰影和流言也漸漸轉移了方向,讓易啟嶽鬆了口氣,也不再同以前一樣日日不敢出門了。

  他卻不知道,今天來雲水畫苑的決定將會是他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一想起來就懊惱得恨不得拔光自己頭髮的事情。

  畫苑中已經三三兩兩站滿了人,不僅是男人,還有手持畫卷或者姿態靚麗的少女或者婦人們。

  自古才子佳人之間就容易誕生佳話,又有不少美女是因為某一幅畫而名動四方,一些自持美貌的女人偶爾也會瞅准機會來雲水畫苑希望能成為哪位畫師的心頭好,留下一幅能傳世的畫作。

  更甚者,其中有些家境普通的女子就是借著這個機會來尋覓金龜婿。

  當然了,心術不正想要來此找一位貴家小姐騙人芳心的窮書生也是有的。

  只能說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到頭來看誰的火眼金睛最亮了。

  易啟嶽不是第一次來雲水畫苑,對其中的門道極為清楚,他出身尊貴,長相又貴氣,光是穿著那一身價值連城低調優雅的衣服在人群中都極其容易辨認出來。

  悄悄趕到雲水畫苑門口的詩瀾稍稍一張望,就看見了穿著一身黑金圓領袍站在門口的易啟嶽。

  確信平崇王世子真的在此,詩瀾才悄悄鬆了口氣,她有些緊張地撫了撫自己頭上的挑心,深吸了口氣,面上湧起嫵媚的笑容,搖曳生姿地朝著易啟嶽走了過去。

  周圍不少書生畫師被詩瀾一扭一扭的細腰吸引,紛紛將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可詩瀾根本看不上這些人,她的眼中只有未來會成為王府之主的易啟嶽。

  儘管以她歌女出身,當不了平崇王的正妃,可若是能被他贖走當個侍妾,那也比在醉韻樓裡繼續賣唱要好得多。

  再不濟,也要說服易啟嶽出面,從席府那裡將念好給她討回來!

  詩瀾越走越近,臉上笑意越濃,絲毫不忌諱地展示著自己美好鮮嫩年輕軀體。她在醉韻樓的時間多了,知道這天下根本沒有不偷腥不好色的男人,無論那些貴女嬌小姐們看起來有多尊貴和高不可攀,終歸還是能碰得到、摸得到、睡得到的女人來得更為誘人。

  席向晚一看便是清高自持不讓男人近身的那類型女子,在勾引男人這方面,怎麼可能比得上她呢?

  詩瀾走近了畫苑門前,紅唇輕啟,「世子……」

  她清甜悠長的聲音才剛從喉嚨裡出來,就被人打斷了。

  一個容貌清秀的姑娘家搶先一步到了易啟嶽面前,帶著三兩分羞澀對他行了禮,「見過世子。」

  易啟嶽轉臉看向少女,略一沉吟,回了一禮,「你是……高家的姑娘?」

  詩瀾的腳步停在原地,臉上表情稍稍有些扭曲起來。

  又是一個仗著出身就目中無人的官家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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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25 10:47 AM

第一百四十章

  高家姑娘見到易啟嶽認出自己,開心地笑了笑,「正是,和世子只是一面之緣,不想世子還記得我。」

  易啟嶽點了點頭,沒搭話。

  高家的姑娘卻沒有洩氣,理所當然地跟在了易啟嶽身旁,問道,「世子也對丹青感興趣?早先聽說世子往府中請了不少畫師研討呢,只是不見他們將在平崇王府裡的畫作拿出來討論討論,怪讓人心癢的。」

  易啟嶽讓那些畫師畫的小像無一例外都是席向晚,雖說有的像有的不像,但也是全數扣在府中,決不允許任何畫師帶出去的,生怕消息走漏。

  因此聽見高家姑娘的話,易啟嶽微微皺了眉,更顯冷淡地嗯了一聲。

  高家姑娘意識到易啟嶽不喜歡這個話題,頓了頓,仍舊殷勤地準備換個由頭繼續講話時,詩瀾的身影硬是插到了兩人面前。

  花枝招展、和高家姑娘一看便是全然不同出身的詩瀾就像是完全沒有看見高家姑娘似的,盈盈朝易啟嶽行了一禮,「詩瀾見過世子。」

  易啟嶽這頭三人頓時就成了人群的中心。

  男人們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對於這二女爭一夫的場景還隱隱有些羨慕——平崇王世子好一個齊人之福!左手右手,不同風情,可都是漂亮姑娘!

  易啟嶽的眉卻皺得更緊了。

  他那日帶著非要聽曲子的某人去了醉韻樓,結果最後不僅被席向晚撞見,曲子也沒聽成,等回到平崇王府之後,席府的下人居然還將給念好贖身的那一點錢如數給他送了回來,顯然是席向晚不打算受他一點恩情的意思,令易啟嶽十分沮喪難過。

  在那之後,易啟嶽就以為自己和醉韻樓再無關係,誰知道這個歌女居然自己跑到他面前來了。

  煙花之地的女人,一定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想到平崇王妃曾經說過的這句話,易啟嶽下意識提高了警惕,他甚至頭也沒點,看著詩瀾道,「你來做什麼?」

  詩瀾抿著甜甜的笑走到易啟嶽身側,像是不太好意思地低下頭去,紅著臉抱住他的手臂,「多日不見世子,詩瀾有些掛念您了。」

  這等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的事情,高家姑娘卻是全然做不出來的,她面上一紅,卻不是羞的,是被氣的,「姑娘,請你自重些,這兒這麼多人呢。」

  詩瀾探頭看了看站在易啟嶽另一側的高家姑娘,笑著揶揄道,「這位姑娘若是想,大可以和我做一樣的事情,何必在意他人的目光呢?」

  高家姑娘哪裡拉得下臉來大庭廣眾主動去拉個男人的手,但她也沒自亂陣腳,而是笑笑道,「我和你不一樣,衣食住行全都不一樣,行為舉止自然也不能一樣。」

  這就是當著所有人的面諷刺詩瀾的出身了。

  詩瀾卻不覺得羞恥,反倒又更主動地貼近了易啟嶽的手臂,將柔軟的身體貼著他,軟軟地諷刺道,「那這位姑娘既然知道咱們不同,為什麼還要來管教我呢?我和你能做的,本就不同呀。」她嬌笑著點點自己的紅唇,「奴家做的,是伺候人的事情,和大戶小姐家要被人伺候自然不同了。」

  高家姑娘沒想到詩瀾居然這麼能豁出去不要臉,連葷段子都說上了,一時居然真沒了詞。

  世家姑娘之間互相你來我往地鬥走嘴皮子時,那也是隱晦不講明的,有些人被罵了都不知道——有誰會像詩瀾這樣,將什麼伺候不伺候的掛在嘴邊上?

  察覺身旁人的視線都落在自己身上,覺得自己敗了一頭的高家姑娘深吸口氣,正要再說什麼的時候,易啟嶽帶著幾分不耐發話了,「不要打擾到諸位畫師。」

  高家姑娘立刻垂眸斂起了臉上的不甘和氣憤,詩瀾則是撒嬌地湊近易啟嶽,想要再和他親近些,易啟嶽卻毫不留情地直接將自己的手臂從她臂彎之間抽了出來。

  詩瀾臉上一僵,沒想到易啟嶽居然這麼不為所動。她暗自咬咬牙,又迅速掛著笑容貼上去,將仍舊拉不下臉皮的高家姑娘擠在了後邊。

  高家的姑娘咬咬嘴唇,在丫鬟的幫助下提起裙擺,還是不屈不撓地跟進了雲水畫苑中。

  她沒忘記家中嫡母的叮囑,今日無論如何,要讓平崇王世子對她另眼相看。

  即便出了個不知道哪處青樓裡來的妖豔賤貨,她也相信自己出身尊貴,絕不會被那個洗腳婢比下去。

  除非易啟嶽瞎了眼,不喜歡正經的世家女,而喜歡的是見不得人的小蹄子!

  幾人跟著畫苑門口的畫師們一道入了畫苑之後一小會兒,席青容的轎子才慢悠悠地到了。

  她小心翼翼地扶著肚子下轎,迫不及待得四處張望一番,失望地發現易啟嶽的身影並不在其中。

  「姑娘,或許世子是已經入苑了,每月十六時,雲水畫苑是廣開大門歡迎任何人入苑的,咱們也進裡面去找找吧。」丫鬟從另一側扶住了席青容,好言安撫道。

  席青容微微點頭,一步一步都極其小心地向著畫苑挪去,在腳步匆匆的人頭攢動裡顯得有些怪異。

  也不怪她如此謹慎,她這一胎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多災多難,將席青容整個人都折磨得快沒了人形。

  席青容一點也不喜歡這個讓自己受苦的孩子,卻又不得不抱著它當做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沒了這個孩子作證,她定然會被平崇王府退親,到時候她的一輩子就都完了!

  因此席青容根本不在意旁人投來的古怪目光,一點一點挪進了雲水畫苑中。

  畫苑裡已是人聲鼎沸,進入其中的人都沿著同一條道路去了畫苑正中的洗筆池。

  洗筆池卻並不是字面上的意思,而是一座占地不小的園林,正中是一座池子,裡頭假山石橫在上頭,雕琢成了一支筆的樣子,正在高處,又是眾人視線的中心,剛好是主講畫師所能坐最適合的位置。

  聽講的其餘人,便正好圍著這池子坐一地,即便靠著牆,也不擔心聽到主講人的聲音。

  席青容來得晚,她進到洗筆池的時候,裡面已經裡三圈外三圈圍滿了人,她只能靠著牆艱難地找了一個最靠外頭的位置,而後便體力不支地坐在後頭的石頭上,揮手讓丫鬟去尋找易啟嶽的蹤影。

  丫鬟忙不迭地跑開,穿梭在人群中尋覓著易啟嶽的身影。

  很快,她就找到了坐在極靠近水池旁的易啟嶽和他身邊一左一右誰也不給誰讓位置的詩瀾和高家姑娘。

  丫鬟愣了愣,這兩個女人她一個人也認不出來,更不知道自己今日被人吩咐要辦的事情還能不能成,咬著嘴唇想了半晌,才回頭去找席青容,輕聲對她道,「姑娘,世子就在對面靠裡邊的地方呢,只是……」

  席青容正急切地扶著她的手起來,聽丫鬟欲言又止,立刻盯住了她,「只是什麼?是不是有人在他旁邊?席向晚?」

  丫鬟連連搖頭,「姑娘,是兩個沒見過的女子,看起來都和世子十分親密,兩人還針鋒相對著呢。」

  席青容冷哼一聲,「和平崇王世子定親的人是我,她們再往上蹭也沒用!」她說著,垂眼得意地撫摸著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像是在看著什麼寶藏似的,「……好了,先扶我去前頭,我看看誰這麼大膽,我還沒嫁過去,就先一步勾引我未來相公!」

  丫鬟低頭應了一聲,小心地扶著席青容的手帶她往人群最中心的地方鑽去,一個勁地喊著叫前頭的人讓讓。

  縱然有人不樂意動彈的,回頭一看是個身懷六甲的女子,也都默默地讓出了道路,生怕自己惹一身腥——這女子臉上慘白得毫無血色,一看就知道身子虛弱,要是一碰一撞就倒了可怎麼辦?

  於是,席青容得以成功地慢慢往洗筆池最中心的地方靠近過去,還沒來得及走到最前頭,就聽見有個人揚聲宣道,「今日的講師,季先生到了!」

  眾人頓時又是一陣小小的喧嘩和呼聲,人頭攢動間被擠在中間的席青容差點摔倒,死死抓住了丫鬟才沒跌到地上去,她後怕不已,對那個不知道是誰的講師多了幾分怨恨不滿。

  立在洗筆池正中央高處的季廣陵卻不知道自己已經被人嫉恨上了,他拈鬚微笑道,「各位上元好,今日季某來胡謅幾句畫畫的事兒,望在座諸位就算聽了覺得無用便直接當個屁將我放了,若是和我爭辯,那我可是要把筆丟你頭上的。」

  他說著,在眾人的笑聲中唰一下展開扇子,坐在一塊高起突出的岩石上慢條斯理地說道,「諸位也許不知道,區區在下當年在宮中如意館裡畫過一陣子的畫,如意館裡最常畫的是什麼呢?不是山水,不是鳥獸,不是景觀,而是美人圖。」

  高家姑娘立刻用帕子遮了臉,耳朵都紅了,小聲抱怨道,「這講師大庭廣眾說什麼呢。」

  詩瀾立刻頂嘴,「美人和美景一樣,自然要畫下來才能長長久久的,這有什麼不能在大庭廣眾下說的?」

  易啟嶽被她們倆夾在中間,吵得有些頭疼,揉了揉額角卻還是沒提前離開。

  實在是他被「美人圖」這三個字戳中了死穴。

  描了那麼多席向晚的畫像,卻始終沒有一幅能似她真人那般靈動,讓易啟嶽大為頭疼,只希望今日能從季廣陵處得到一絲啟發。

  不能和寧端要人,自己留幅畫做念想總可以吧?

  季廣陵不緊不慢地掏出一幅畫卷,讓童子在身旁緩緩展開,道,「這是我徒兒前些日子拿來給我看的得意之作,也請大家品評一番,看看這算不算得上美人圖中的上品?」

  易啟嶽坐在最前面的位置,看著畫卷被展開到一半,露出畫中人的面容時,他的表情就完全凝固了。

  場中其餘人的反應卻截然不同,他們或是低呼出聲,或是看直了眼睛,女子們則紛紛露出了有些酸溜溜的表情。

  高家姑娘在旁勉強笑了笑,「畫中女子可真好看,恐怕世間的人,除非是天仙下凡,否則沒有什麼人能長出這般容貌吧?」

  詩瀾卻因著被眼前樹枝擋了半邊看不清那畫卷,不得不探出身子往前努力張望。

  偏偏就在這時候,席青容終於從人群裡擠了出來。她還沒來得及找到易啟嶽坐在什麼地方,就一抬頭先看見了池子中央被完全拉開的畫卷,一眼認出了畫中人,睜大眼睛,「你……季講師怎會有我大姐姐的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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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25 09:59 PM

第一百四十一章

  季廣陵哦了一聲,啪地合起了摺扇,「我徒兒卻是打死沒有告訴我畫中人是誰,還望姑娘……夫人……」他在對席青容的稱呼上犯了難,最後不得不模棱兩可地帶過,「還望告知。」

  席青容雖然小腹隆起,卻仍舊梳著少女的髮髻,看起來確實不好分辨,不過她自己久不出門,又被肚子裡的孩子折磨得不知天南地北,居然也沒注意到丫鬟給自己梳的頭髮不對。

  聽到季廣陵的話,席青容站定腳步,又盯著畫卷看了一會兒,心中愈發篤定:這人就是席向晚,而且,還一定是個在極近的地方見過席向晚說笑模樣的人,才能將她畫得這樣惟妙惟肖。

  可見到周圍的畫師和公子們此刻幾乎都是雙眼發光地望著她等待她說出那個萬眾矚目的名字,席青容頓時又不想讓席向晚出這種風頭了。

  她不露痕跡地笑了笑,掩嘴有些慚愧道,「抱歉,我方才看錯了,我家大姐姐雖然好看,卻是肯定比不上畫中人的。」

  周圍不知道多少人同時歎息,彙聚在一起成了老大的動靜。

  易啟嶽緊皺著眉盯住席青容,不知道幾個月不見的她突然挺著肚子出現在這裡是為了什麼,又為什麼矢口否認畫中人是席向晚。

  只要是親眼見過席向晚的人,必定是認得出來的。再者,畫也不如她本人好看,怎生到了席青容口中是反過來說的?

  季廣陵也有些遺憾,他擺了擺手,道,「也罷,我都想著是不是我徒兒夢裡開天眼見著天上仙女長什麼樣,得了這幅畫出來,才死活不肯開口說實話——這位姑娘……夫人……咳,身子既然不便利,就趕快坐下吧。」

  席青容微微一笑,正要舉步往易啟嶽那邊走去,卻聽有人在她旁邊猶豫不決地說道,「畫中人我好似見過的,只是像雖像矣,卻還是有些不一樣,因此說不好。」

  席青容立刻回過頭去,見到那是一名穿著低調華服、一看就出身名門世家的小公子。

  這般有地位的人,說不定還真有機會見過席向晚。

  席青容是萬萬沒想到,如今席府分了家,她被趕出席府大門,幾個月來只出門這麼一趟,居然還躲不開席向晚這個噩夢般的名字。

  若是席向晚那張臉換給了她,現在這些人激動討論著的焦點和中心,就應該是她席青容了!

  席青容咬咬牙,轉過臉,借著丫鬟的攙扶往易啟嶽那頭緩緩走去,不想再為今日的目的橫生枝節。

  高家姑娘立刻意識到席青容的來意,她微微眯起了眼睛警覺地盯著席青容的腳步,腦中飛快轉動著阻止席青容靠過來的辦法。

  有旁邊這個歌女就已經夠麻煩了的,難道還要再加一個?

  就在高家姑娘想到辦法的前一刻,終於找到適合位置看見了畫卷正面的詩瀾驚叫了一聲,同樣認出了畫中人,她驚訝地掩嘴,話語卻不動腦子地從嘴裡冒了出來,「這不是席府的大姑娘嗎?」

  那頭的貴公子也跟著點頭,「正是正是,我看著也像,只是缺了一兩分氣度,樣貌已經很像了。」

  眾人頓時恍然又心馳神往,「原來就是傳聞中那位汴京城裡第一美人……難怪,難怪。」

  卻又有好事者問易啟嶽,「世子應該見過席府的大姑娘吧?和畫卷比起來何如?」

  已經走到了近前的席青容忍不住停下腳步,抬起眼睛等待易啟嶽的回答。

  易啟嶽定定地看了那畫卷一會兒,而後移開了目光,「畫只能比她七分美。」

  別說席青容的面上一下子變得比之前更為蒼白,就連坐在易啟嶽身旁的高家姑娘和詩瀾的臉色都變地不太自然起來了。

  季廣陵卻是暢快地哈哈大笑道,「這樣季某倒是對這位第一美人更加好奇起來了!」他在宮中待過許久,易啟嶽當年明明要娶席向晚,最後卻硬是鬧著換成了席府另一個孫女的事情,他也是聽過的。

  看如今易啟嶽這幅想吃回頭草又吃不到的樣子,季廣陵知道場面尷尬,笑著自然而然地便給帶了過去,沒讓眾人的注意力停留在席向晚身上太久。

  席青容也因此能平穩住心神,繼續往易啟嶽走去。

  臨到了詩瀾面前時,席青容停下了腳步,視線在詩瀾和高家姑娘之間轉了轉,柔柔弱弱笑道,「這位姑娘,方不方便將位置讓給我呢?我實在是已經走不動步子了。」

  高家姑娘一看便是世家出來的,詩瀾卻明顯沒有出身,席青容自然是柿子撿軟的捏了。

  可詩瀾也不是什麼好相與的,她坐在位置上動也不動,臉上笑意都跟席青容有幾分相似,「姑娘,若是不方便走動,何必放棄原來的位置走這麼遠過來呢?不如在地上將就一下,女人誰還不懷個胎,哪有這麼精貴?」

  席青容撫著肚子,眼中慈愛,「這孩子的身份高貴,可不能隨意安置呢。」

  「你的意思是說我身份低賤?」詩瀾的音調微微太高了。

  席青容一怔,立刻擺手,眼眶裡一下子就凝聚起了淚水,「我沒有這個意思,只是想照顧好我的孩子。」

  詩瀾輕哼一聲,「你自己的孩子,自己照顧去,我才不會將世子身邊座位讓給你呢。」

  席青容有些委屈地咬咬自己嘴唇,將如泣如訴的目光投向了易啟嶽。

  易啟嶽微微擰著眉掃過席向晚手掌底下隆起的肚子,想到那裡面懷的可能是自己第一個孩子,沉默片刻還是開口道,「詩瀾,給席三姑娘讓路。」

  詩瀾雖然心中並不樂意,但也知道她沒資格拒絕易啟嶽的命令,嘟著嘴站起身來,將面前窄小的道路讓給了席青容通過。

  就在席青容帶著勝利者的笑容慢慢往詩瀾面前走去、準備落座於易啟嶽身邊的時候,詩瀾轉了轉眼睛,往旁側了一步,而後一腳踩上自己的裙擺失去平衡,啊呀一聲,驚惶失措地倒了下去。

  她這一倒卻不偏不倚正巧是朝著席青容去的,席青容行動不便,猝不及防地將臉轉過來,想躲都來不及,只能尖叫著喊出了丫鬟的名字,「擋住她!」

  可席青容的丫鬟也不知道是嚇傻了還是怎麼的,在原地愣愣地看著詩瀾慢了一拍,再回過神來要上前的時候已經遲了。

  詩瀾將席青容當成肉墊子整個壓在了身下,而後忙不迭地爬起來連聲道歉,「席三姑娘,你怎麼樣?我不是故意要撞到你身上的……」

  席青容哪裡有空去聽詩瀾的狡辯,她在倒地時下意識地捂住自己的肚子,手臂被撞得生疼,可不知為何腹中還是一陣絞痛。她心中不由得害怕起來,抬頭淚水漣漣地向易啟嶽求助,「世子,我好痛……」

  她的話還沒說完,身旁的丫鬟尖叫起來,「姑娘,血!」

  席青容一愣,低頭往自己身下看去,果然看見血跡已經染上了淺色衣裙,股間更是能察覺到濕潤感,這下真的慌了,捂著自己的肚子一動也不敢動,「世子救我!」

  再怎麼看不上席青容,易啟嶽也不會對她腹中可能是自己的孩子見死不救。

  他起身下意識地上前兩步,又在席青容希冀的目光中停住腳步,擺擺手對身旁小廝道,「將她帶走去醫館,手腳輕一點。」

  席青容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無法相信易啟嶽居然真的如此無情。她被兩個小廝從地上扶起來,喃喃自語逐漸變得大聲起來,「世子,這可是您的孩子啊!難道您就一點也不擔心他嗎?」

  這下原本鴉雀無聲的洗筆池中眾人都齊齊看向了易啟嶽。

  易啟嶽頓生厭煩之情,對小廝揮手示意他們趕緊將人帶走。

  等席青容哭哭啼啼地被帶出洗筆池之後,季廣陵清清嗓子,繼續說了起來,眾人的注意力又逐漸被他所吸引。

  卻沒人注意到,席青容的丫鬟沒有跟上去,而是悄悄走了另外一條路離開——她徑直去了平崇王府,連身上被沾到的點滴血跡都來不及管,手中還捏著剛剛趁亂從席青容腰上解下來的香囊。

  這時候,知道自己犯了大錯的詩瀾才面色慘白地慢慢靠近易啟嶽身旁,輕聲喚道,「世子……」

  易啟嶽沒多看她一眼,冷冷道,「滾。」

  詩瀾嚇得紅了眼圈,卻不敢再像之前那樣多爭辯什麼。她知道,如果剛才席青容那句話所說不假,她肚子裡真的是易啟嶽的兒子,出了什麼三長兩短,那自己是肯定討不了好的。

  於是詩瀾抹抹眼角,咬著嘴唇離開了洗筆池,原本想向易啟嶽求助的事情,也只能按在了心中。

  更為悲慘的是,當詩瀾一回到醉韻樓之後,立刻就被老鴇帶人抓了起來,原先將她捧在手心中當頭牌關照的老鴇不知怎麼的知道了念好的事情,將詩瀾一陣好打後再度關進房間裡,這次足足派了三個人把守她的房門和窗戶底下。

  臨走之前,老鴇恨恨道,「你的賣身契還捏在我手裡,簽的本就是賣身又賣藝,如今你歌也唱不了了,就用身體來賺錢吧!」

  詩瀾大驚失色,不顧身上的疼痛撲到了門前,抱著老鴇的大腿哭訴道,「媽媽,我知道錯了,我以後再也不偷跑了,求媽媽不要讓我接客賣身!」

  老鴇一眼都懶得多看這個心比天高的小蹄子,她抖抖腳不留情地將詩瀾踢在地上,正要遠去的時候,卻有人跑來偷偷和她耳語了什麼。

  老鴇聽罷面色一變,「他真這麼說?」

  「真這麼說的!」

  老鴇聞言轉頭看了看伏在地上哭泣的詩瀾,輕蔑地哼了一聲,「你從前的貴客來了,算你走運。還不趕緊換身衣服過去伺候著?」

  詩瀾擦擦眼淚,心想既然是從前的客人,應該不是要占她身子的,便大著膽子問道,「是哪一位貴客?」

  「姚公子。」老鴇說罷,對門前幾名打手扔了個眼色,一扭一扭地走開了。

  姚公子!

  詩瀾記得這人是個極度迷戀自己的公子哥兒,曾經還一度想砸錢替她贖身,可詩瀾看不上便拒絕了,可現在的她,比什麼時候都需要有人願意掏錢出來帶她離開醉韻樓這個鬼地方!

  詩瀾立刻利索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忙不迭地去更衣上妝,不想自己錯過這個最好的機會,繼續在醉韻樓裡蹉跎了。

  想到要委身於那些大腹便便或是一臉色相的青樓客人,詩瀾就覺得噁心得快要吐了。

  她微微抖著手給自己描了唇,又對鏡端詳了自己一眼,悄悄將袖口往後扯了一截,剛剛被老鴇帶人打的傷口還若隱若現,只要有心人掃一眼一定就能看得到。

  詩瀾長出了口氣,臉上掛起笑容,走出了房門,對三名打手一笑,「我準備好了,貴客在何處?」

  三名打手一刻的疏忽都沒有,把詩瀾夾帶在中間往貴客的屋子走去。

  靠近些的時候,詩瀾就已經能聽見裡頭姚公子的聲音了。

  姚公子似乎在和什麼人說著話,語調很有些獻媚,「大公子,雖說醉韻樓是您看不上的地方,但其中還是有一兩枚蒙塵明珠的,我說的這位叫詩瀾的歌女,正是其中翹楚!」

  大公子?哪家的大公子?

  詩瀾有些疑惑,從打手掀開的簾子裡走了進去,垂眼行了禮,抬頭時就被坐在室中唇紅齒白眉眼若畫的貴公子攝去了呼吸,微張著口連該說什麼話都忘記了。

  她難以自制地想,世間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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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25 11:56 PM

第一百四十二章

  姚公子注意到詩瀾的到來,笑著站了起來,熱情地介紹道,「大公子,這位便是醉韻樓的詩瀾姑娘。詩瀾,這位不便透露姓名,你便隨我一起喚他大公子就好。」

  詩瀾仍然怔愣地出著身,直到視野中的貴公子輕輕笑了起來,才鬧了個大紅臉,趕緊將腦袋垂了下去。

  她只當自己從小在這煙花之地長大,知道情情愛愛不過全是逢場面說說的虛假之詞,更不覺得自己會為什麼甜言蜜語淪陷,卻不想在第一眼見到這位大公子的時候就心口小鹿亂撞,連呼吸都喘不上來了。

  她掐緊自己的手心,全然忘記自己來這屋子的目的,輕聲又道了一聲自己的名字,「詩瀾見過大公子。」

  「不必拘束。」大公子的聲音十分溫和,和那些仗著自己身份看不起人的豪族子弟全然不同,「只是來聽聽你的曲子,坐吧。」

  詩瀾緩步去了給歌女專門擺置的椅子旁坐下,小聲道,「今日偶染風寒,唱得差強人意些,請二位不要見怪。」

  姚公子有些失望,「若不是最好的,就不能給大公子看了。大公子見過的好東西那麼多,次些的卻不好獻醜,今日便不聽歌了吧,改日再說。」

  抱著古琴的詩瀾有些急了,不想就這麼被趕出去,生怕再也見不到這位大公子的面,「我也可以陪二位說說話,若是二位不嫌我礙事的話。」

  姚公子到底是對詩瀾有些感情的,他轉頭問了身旁人的意見,「樊……咳,大公子覺得如何?」

  坐在姚公子身旁的人正是樊子期,他握起酒杯,聞言溫和地笑笑,「這不是你請我來的,怎麼反倒問起我的意見來了。」

  姚公子哈哈笑道,「大公子是貴客,自然要問過貴客的意思才行。」他說著,朝詩瀾招招手,「將琴放下吧,過來斟酒。」

  詩瀾興奮地應了一聲,小心將琴放在一旁,碎步挪到桌邊,輕輕提起酒壺,給兩人續上了酒液,而後乖巧地立在一旁聽著二人說話,視線始終不能自主地向樊子期身上一而再再而三地瞥過去。

  她不是沒有見過好看的男人,易啟嶽就是其中的一個。

  可那些男人,詩瀾都能毫不猶豫地算計、剝削,滿心想著的只有如何借著他們往上爬,可唯獨望著樊子期的時候,她內心根本冒不出那些壞水來,只想再看他一眼,多看一會兒,好像永遠都不嫌多。

  「……不過說到琴棋書畫的畫,還是去雲水畫苑最開眼界了。」姚公子搖頭晃腦地說道,「今日雲水畫苑請來的講師是季廣陵,恐怕洗筆池裡是人滿為患咯。」

  聽見雲水畫苑這四個字,剛剛從那頭回來、還惹了大事的詩瀾不由得輕輕一抖,險些將酒壺中傾倒而出的酒水給灑了,好在姚公子沒有注意到。

  只有樊子期用餘光觀察了一眼詩瀾,在心中笑了笑。

  有些棋子,其實並不需要地位很高,其實越不起眼,反倒越好用,扔掉的時候,甚至都沒人會察覺到一絲異樣,反正這些下等人的命運也沒人會去關注。

  席向晚那日大動干戈地在醉韻樓買了個下人回去的事情,樊子期第二日就已經知道了。

  他想知道的是,什麼人居然能讓向來行為低調的席向晚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於是他挑了對詩畫十分熱衷沉迷的姚公子,稍稍提了一兩句,姚公子果然就迫不及待地邀請他一起來醉韻樓聽曲兒了。

  姚公子本是想讓詩瀾唱歌給樊子期聽,卻沒想到她說身體不適,遂有些掃興,陪樊子期說話喝酒了一會兒,突然看見斟酒的詩瀾袖口裡露出一截帶著淤青的手臂,不由得一愣,「詩瀾,什麼時候受的傷?」

  詩瀾卻被姚公子這一句話問得驚惶失措,差點打碎了手中的酒壺,她忙不迭地將酒壺放下,手忙腳亂地將自己的袖子捋下來緊緊包裹住自己的手臂,連連搖頭,「什麼也沒有,姚公子您別問了!」

  她越是這樣,越是引起了姚公子的懷疑。他憤憤不平地拍案道,「我倒要問問醉韻樓的東家,難道就是這樣對待樓裡姑娘的嗎?!」

  詩瀾垂著眼委屈道,「是我自己做錯了事,不是媽媽她……媽媽平日裡對我很好的,姚公子您別錯怪她。」

  姚公子長籲短歎,最後顛顛自己的錢袋子,下定了決心,「這樣的日子你又何必再過下去,我今日就給你贖身了。」

  詩瀾心中大喜過望,卻又有些猶豫,下意識地看了身旁一言不發的樊子期一眼,希望他能說些什麼。

  雖然她在進門之前,想的是能讓姚公子將自己帶走就很不錯了,可是在見到樊子期之後,詩瀾卻心中瘋狂地希望自己能變成他的人。

  樊子期迎著詩瀾希冀的目光點點頭,道,「姑娘若是願意接受姚公子的好意,便隨他一道離開吧。你一個姑娘家,在醉韻樓裡掙生計實在是太辛苦了。」

  詩瀾抖了抖指尖,眼圈兒紅了一半,低頭不敢再看樊子期的眼睛,「大公子哪裡的話,詩瀾自小生長在樓裡,不覺得什麼辛苦的。」

  樊子期卻知道,姚公子即便出錢把詩瀾贖走,也是沒辦法將詩瀾帶回家的,原因無他,姚公子剛剛定了親,如果回頭就帶個歌女回家安置下,即便沒有男女私情,也要被定親的女方家裡打死了。

  果然,等姚公子問老鴇將詩瀾的賣身契拿了之後出了醉韻樓,他才一拍腦袋,為難地看向跟在自己身後的詩瀾,「我現在可不方便將你帶回家去住,你有沒有什麼熟人能暫時借助一陣子?等我領了下個月的月錢,就想辦法給你置換處小院子,讓你自己生活。」

  就算真有,詩瀾這會兒也是斷然不會承認的。她戚戚然搖頭,「我認識的所有人……都在那醉韻樓之中,卻沒有像我這麼好運,能從裡頭走出來。」

  樊子期適時地善解人意道,「晉江樓中倒是有些空的房間,詩瀾姑娘可到樓中住一陣子。」

  詩瀾聽著不由得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晉江樓,那是樊家商會的地方,普通人想進都進不去。

  眼前這位神秘的大公子,想必應該和樊家的商會有著莫大的關係吧?否則怎麼能隨意讓人住進晉江樓裡去呢。

  詩瀾應該是覺得高興的,可能跟樊子期拉近距離這點比起利益來更讓她快樂。

  因此,在姚公子詢問她的意見時,她羞答答地點頭就同意了。

  姚公子也不是不長眼睛的人,見到詩瀾這幅表情便明白她已經對樊子期芳心暗許,不由得心中唏噓:樊子期這樣一表人才的,也不知道要踩碎多少佳人的芳心,可惜他放在心中的卻只有席府已經定親了的那位大姑娘。

  不得不說,易姝的事情瞞的太好,除了極少數的人外,根本沒人知道樊子期和易姝之間的牽扯。

  這頭詩瀾按捺著雀躍之情跟著樊子期回到了晉江樓中,被安排了房間住下,滿心想的都是以後和樊子期越來越親密,情侶成雙的日子;而宮中,還有另一個對樊子期芳心暗許的女人,已經等得失去了全部的耐心。

  自從除夜以來,半個多月的時間了,易姝作為先前備受寵愛的六公主,居然一次離開自己宮殿的機會都沒有,令她火冒三丈。

  她不但不知道除夜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更不知道現在外頭是什麼情形,掌管著她宮殿的宮人從上到下全都被換了一邊遍,個個像是聾子啞巴,無論她怎麼叫駡都不為所動。

  易姝知道自己大概是被軟禁了,可她就連外面現在掌權的是自己的哪個兄弟,又或者根本不是她的兄弟們都不知道,只能在宮中摔了一套又一套的茶具,直到發現摔碎的東西不再像以前一樣立刻有替換的送過來之後,才恨恨地住了手。

  看著眼前那些行屍走肉似的宮人再度將她摔在地上的軟墊撿起遙遙放在軟榻另一端,易姝已經沒了發脾氣的力氣,她劇烈地喘著氣,坐在了椅子上緩了好一會兒,眼睛一轉,突然撫著自己的肚子大聲痛呼起來,「哎呦,我的肚子好痛,好痛啊!我是不是要死了?」

  宮人眼皮子也不抬一下地站在她的身側,像是沒聽見似的。

  易姝咬咬牙,更為逼真地緊緊抓住椅子的扶手,整個人像是蝦米似的蜷了起來,瞬間蒼白的臉蛋上好似冷汗都滾落下來了。

  她喊了好一會兒之後,宮人才終於緩緩地抬頭看了她一眼,慢步朝她走來,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易姝立刻抬起頭來,將藏在手心裡的一片碎瓷向著這名宮人的眼睛刺了過去,想要將看管自己的這人刺傷之後再奪路而逃。

  可宮人竟眼睛也不眨地就扣住了易姝的手腕,一擰便讓易姝貨真價實地大喊起來,手指沒了力氣,瓷片嘩啦一聲掉在了地上。

  易姝見到計策不湊效,氣得乾脆手打腳踢起來,「放開我!你們是誰!敢這樣對皇家公主,不要命了嗎?誰讓你們軟禁我的?!」

  宮人的手像是鐵鉗一般緊緊將她制住,易姝根本不是她的對手,掙扎兩下反倒是自己腰側狠狠撞在了椅子的扶手上,哎呦了一聲。

  這一撞不知怎麼的,竟令易姝整個身體都酸軟無力起來,疼痛從被撞的地方向全身擴散開來,愈演愈烈,好像體內被撞傷了似的。

  易姝嚇了一跳,掙扎得更用力了,幾乎有些瘋狂,「我好痛!是不是你給我下了藥?你要殺我?放開我,你這個不會說話的怪物!」

  宮人的手指在她腕上輕輕按了一會兒,這次卻露出思索的神情,退後兩步放開了易姝。

  她面無表情地看了易姝一眼,沒管癱在椅子上的她,緩步繞出內室,對外頭的其他人吩咐道,「傳御醫來,要快些。」

  易姝驚魂未定,下意識地將自己在椅子上蜷成一團,卻因為肚子真的疼得厲害,不敢再作妖了。

  那名宮人的命令十分有效,御醫在一刻多鐘後就匆匆趕到,進內殿替已經疼得直不起腰來的易姝把了脈,一頭冷汗地看向宮人,「這……恐怕是我診錯了……可否再喚幾名當值的其餘御醫一同看診?」

  宮人抬起眼來,臉上平平淡淡,「是喜脈?」

  御醫的冷汗更多了,「看著……確實相似。」

  宮人頷首,吩咐身旁其餘人將御醫送走,親自去御書房見了正在議事的四皇子。

  御書房中只有四皇子、大太監和寧端三人,宮人來時寧端下意識要告退,被四皇子給按住了。

  「我對你沒有任何需要隱瞞的。」四皇子斬釘截鐵地說著,招手讓蘇公公將宮人帶進來,「她來,一定是易姝那裡出了事,你一道聽著,免得我漏了什麼。」

  宮人進到御書房後行了禮,一句廢話也沒有,直接道,「六公主有孕了,孕期大約在兩月餘。」

  四皇子放在龍案上的手指倏地收緊了,有些興奮,「確信無誤?」

  「我和王炳福御醫都看診了,除非六公主服用假孕藥物,否則不會有誤。」宮人道。

  四皇子沉吟片刻,揮揮手讓蘇公公將宮人送走,才轉頭對寧端道,「從時間上看,應當是樊子期的孩子。他那段時間和易姝頻繁往來,易姝一顆心都撲在他身上,乾柴烈火出個意外不奇怪。」

  寧端點了點頭,「確實有可能。」

  「不僅是有可能!」四皇子的呼吸略微急促起來,他握緊拳頭調整著自己的氣息,「易姝那個性子驕傲到天上去,除了樊子期她誰也看不上,肯定不會接受別的男人。」

  「樊子期也不會。」寧端卻說道。

  四皇子被他一噎,有點尷尬地瞪他一眼,「你不就是還記恨他覬覦你的未婚妻?咳,男人嘛,就算心裡放著一個,懷裡也可以再抱一個的,興許樊子期就是一時沒能忍受得了誘惑,把持不住呢?」

  那他就更不會讓樊子期有任何接觸席向晚的機會了。寧端想。

  「若那真是樊子期的孩子,應當把消息全數封鎖,等時機適合的時候,當作對付樊子期的底牌。」四皇子細細思索著道,「你覺得如何?樊子期就算手腕再狠毒,大概也虎毒不食子吧。」

  寧端將按在龍案上的手收了回來,他冷淡地說,「我半月餘前還在此處持刀從六皇子的兵手底下護住了先帝。」

  四皇子:「……」他擺擺手,往椅背上一靠,「我明白你的意思,天家從來沒什麼親情,樊子期更是草菅人命,殺人如麻,視所有人為他手中的棋子,又老謀深算像隻狐狸,什麼尾巴都抓不住,恐怕手握著他的血脈,也左右不了他。可這到底是難得的籌碼了。」

  樊子期滑溜得像條泥鰍,四皇子追查了無數線索,最終斷的斷,結案的結案,愣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將六皇子逼宮一事牽連到樊家身上去,只得聽了寧端和席向晚的建議曲線救國,從朱家入手,徐徐圖之。

  眼下好不容易找到了一點和樊子期有關的證據,四皇子自然是視若珍寶。

  「確實應當將易姝軟禁起來。」寧端想了想,道,「等時機適當的時候,再讓她想辦法溜出去,也可以。」

  四皇子連連點頭,「你跟我想到一塊去了,放個漏洞,就讓她自個以為找到了可乘之機,必定會馬不停蹄地去找樊子期,只希望那時候樊子期能對她和腹中的孩子稍稍有些垂憐了。」

  他說著自己同父異母妹妹的事情,卻好似在談論一個陌生人那般事不關己。

  「也不知道席元清那頭查得如何了……」四皇子思量著想了一會兒,突然道,「哎,你們倆的親事,什麼時候辦?我是不是得給你們發個旨意特許說跟先帝所說那樣,無論任何緣由仍舊照樣婚嫁?」

  寧端看了他一眼。

  四皇子不知道怎麼的背後一涼,不由得搓了搓手臂,奇怪道,「屋裡不該這麼冷啊……再有,席大姑娘及笄的日子要到了吧?我去捧場觀個禮她樂意不?」

  寧端不假思索否定,「不樂意。」

  四皇子如今大大咧咧的儲君身份,席向晚雖然站在四皇子這頭,明面上席府卻是跟皇位牽扯沒一丁點關係的,最多是王家老爺子在頭幾天坐鎮宮中出了一把威懾力罷了。

  席向晚的態度很明確,沒打算將席府扯到這堆亂攤子裡來,自然想都不用想,肯定不願意四皇子在她及笄上門觀禮。

  四皇子哈哈大笑,他仰頭想了想,道,「有了!那就請嵩陽姑母去,她又是長輩,又地位尊崇,總適合當正賓了吧?」

  「我已和長公主提過此事。」寧端道。

  四皇子:「……」得,都是他白操心一場,人家在意的,早就上下給打點好了。

  女子十五及笄禮時,若是在自己家裡選生日那天辦,那父母提前幾日就要請好得高王章的正賓給女兒加禮。

  王氏和席存林不敢耽擱,家中一行人早了半個月就在替席向晚尋覓適合的正賓人選,原想請鎮國公老夫人,她卻身體不適無法出府,國公夫人又要照顧鎮國公,與席老夫人最交好的一家一個人也出不來。

  於是只得再找。

  沒想到,找了不幾日,嵩陽長公主府中長史就給席府送來了帖子,笑稱自己毛遂自薦想要當席向晚及笄禮的正賓,王氏喜出望外,問過席老夫人的意見後就回帖子同意了下來。

  倒是席老夫人聽了這件事後,從中察覺出了點兒不明不白的滋味來。

  一而再再而三,嵩陽長公主這樣頻繁示好的人,除了席向晚似乎也沒有別人了。

  區區一個只有虛名的武晉侯府,似乎也並不值得長公主這般費心,必定還是她看中了席向晚的緣故。

  思及此,在席向晚例常來請安時,席老夫人便拉著她說了一通幾十年前的舊事,其中就包括了長公主年輕時的逸聞。

  「人人都知道國公府的老夫人是當年的汴京第一美人,其實在她之後,在你之前,還另有一位名動京師的第一美人。」席老夫人慢慢地說著,眼中無限感慨,「就是嵩陽長公主殿下。」

  席向晚點點頭,「孫女聽人講過,當年長公主的容貌,連畫都畫不出來的,一連換了六位宮廷畫師,最後還是作罷。」

  這自然也是上輩子聽說的事情了。

  畢竟席家人死,永惠帝死,寧端死,樊子期死……嵩陽長公主卻永遠屹立在那兒,自然有許多她的傳聞跑到席向晚的耳中去。

  席老夫人笑了笑,「最後,還是殿下在路上游走的時候,意外碰見一名四處遊歷的畫師,替她畫了一幅讓雲水畫苑交口稱讚的絕跡。」

  這席向晚倒是真沒聽說過,「那名畫師叫什麼名字?」

  「他的名字卻沒流傳下來。」席老夫人微笑道,「但你應該還聽過這名畫師的另一個故事,就是上元節送給心上人的花枝燈。」

  席向晚一愣,「那名畫師,就是傳聞中送了心上人七盞桃花燈的人?」

  她說罷,立刻想起了這個典故的由來詳細:做燈人將手工贈與的,是一名地位極其尊貴的女子。

  她微微睜大眼睛,「畫師和長公主相戀了?」

  席老夫人看了她一眼,沒點頭也沒搖頭,只含笑接著道,「但即便人人如今都知道帶枝桃花是什麼意思,卻沒人知道那傳聞中的人,就是嵩陽殿下。」

  席向晚沉吟了片刻,便想起了嵩陽長公主的生平來:這位長公主在永惠帝登基之初,為了替他拉攏朝中勢力,才十四歲就毅然決然嫁給了某位兵權在握、比她年長十來歲的大將,後來這位大將軍也不負眾望地替永惠帝平定數次河西戰亂,穩固了永惠帝的政權。

  畫師和長公主的兩情相悅沒有傳出來卻是正常的,只因一點:只怕嵩陽長公主遇見那畫師的時候,早就已經定了親。

  想到這裡,即便知道這是陳年舊事,席向晚仍然流露出了幾分遺憾感慨之情,「長公主駙馬早年戰死沙場,卻不知那畫師後來如何了。」

  席老夫人卻篤定道,「他一定是死了。」

  席向晚看向了祖母,有些詫異她將話說得如此肯定。

  「駙馬戰死後不過三日,嵩陽殿下大病一場,形容枯槁,再不復從前豔光。」席老夫人說著,輕輕握住席向晚的手,「所以我想,她一定是聽到了畫師死去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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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26 12:01 AM

第一百四十三章

  「嵩陽殿下如今這般看重你,卻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席老夫人慢慢道,「可她情深似海,所以必然不會傷害兩情相悅之人,及笄禮的事,你不用太過緊張。」

  席向晚原是沒緊張的,聽完嵩陽長公主的舊事後反倒是有些胡思亂想起來了。

  雖說大慶對婚嫁時的階級管制得並不嚴,但民間多講究的還是門當戶對父母之命,若是出現在名門世家,那姻親聯和就極少是出自真心,大多是利益交換的結果。

  嵩陽長公主毅然決定嫁給那位年紀足夠當她父親的大將軍時,想必不知道自己後來會遇見那名畫師吧。

  「不過或許……」席老夫人想了會兒,又不太確定地開了口,「或許殿下是看在席府和先帝曾經的交情上,多照拂了一二。」

  「咱們席府,和先帝有交情?」席向晚詫異道。

  那席府怎的上輩子混到被抄家的下場,永惠帝也不曾出言保上一句,只留下她遠嫁嶺南,兄長死得不明不白,王騫一人隱姓埋名闖出地位才翻案?

  「有過的。」席老夫人沉吟了會兒,才接著道,「也不是不能說的事。先帝剛登基時年紀小,群臣都不服他,就連打仗,也要他御駕親征才能壓得住陣。」

  席向晚點頭,這她倒是知道的。

  永惠帝本不是應該登基那人,硬是殺出一條血路將所有競爭者都弄得死了廢了,才登上的皇位,當時朝堂確實不服他。

  「你的曾祖父是開國武將之一,和高祖一起覆滅前朝,舔過刀頭血的交情。」席老夫人道,「而他的長子——你祖父的兄長,自小和先帝一起長大,是他身邊最得力的心腹。」

  席向晚終於有些恍然,將前世和今生的許多線索連在了一起。

  她只是曾經模模糊糊查到一些舊聞說席明德是靠著兄長賣命才活下來的,重活一世也曾經拿這句話刺過席明德,卻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再有為何席明德老年糊塗了還能搭檔左宗人這樣的一品大員位置,席府亂象為何永惠帝始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都察院都無人彈劾席明德……

  原來都是看在席明德那位兄長的面子上。

  「我不曾見過那位,他英年早逝在沙場之上,先帝的命,是他用雙手和背脊從死人堆裡馱出來的,這份恩情,即便是先帝……也忘不掉。」席老夫人輕輕歎道,「我只聽人說過,無論是什麼明珠寶劍,只要放在那位身旁,統統黯然失色,全然比不過他的光華。」

  席向晚聽這形容,腦中出現的卻是寧端俊美無儔的臉,不由得晃了晃神。

  大約就是有那麼好看吧。

  「這些事,嵩陽殿下應當也知道不少,如今你祖父走了,對你有一二照拂,也不奇怪。」席老夫人將話做了個終結,和藹地笑著握住席向晚的手,「咱們家晚丫頭,要開始數嫁妝了。等你三四月嫁出去,祖母這心裡頭,就再多多餘的掛念,可以安然闔眼了。」

  席向晚回過神來,笑道,「祖母不還得看大哥大嫂的孩子落地、長大、再成家室的?」

  「那我都成老妖怪了。」席老夫人故作驚恐,而後也繃不住笑了,她眼中滿是平和喜樂,緊緊握著席向晚的手道,「我原不喜歡那寧端,倒是我看走眼了。你嫁給他之後,好好的,他會護著你一輩子的。」

  席向晚噙著笑沉默了一會兒,才輕輕嗯了一聲。

  那首先得讓寧端能活得下去。

  再往前一步,就是更先找到究竟是誰想將寧端置於死地。

  和四皇子接觸數次後,席向晚也差不多摸清了這個人的脾氣。若不是生在皇家、為了韜光養晦非要裝個紈絝,其實四皇子大約會是個十分仁厚聰慧的貴公子。

  在他登基之後十幾年,也是沒有任何污點、人人交口稱讚的明君。

  唯獨一點存疑的,就是人們始終將寧端的死怪在他的頭上,認為他是生怕寧端功高震主。

  席向晚見多了這人之後,卻愈發開始懷疑這種說法。

  四皇子和寧端自小一起長大,可以說穿一條褲子的交情,就算後來做了皇帝,也應該不至於性情大變,對寧端痛下殺手。

  畢竟,寧端再明顯不過,是不會對皇位生出想法的人。

  想到這裡,席向晚輕輕出了口氣,將心中萬千理不清的思緒一一按下,又笑著和席老夫人說起話來。

  這幾日席府中最忙的人成了王氏,畢竟齊氏有孕在身,不好久累,她懷中的孩子又實在得來不易,席府上下都當瓷娃娃似的伺候著,哪能讓她多操勞。

  及笄禮的事情,席存林一知半解,又有公務在身,只得王氏說什麼他就幹什麼。

  席向晚倒是想幫忙,又被王氏給按了回去,瞪著罵「最後幾天當姑娘家的日子了,以後再想回頭可回不了!」沒讓她插手。

  席向晚心道她還真回頭了一次,不過見王氏這般開心,前世的她是提前出嫁,年關時家中已經出事,自己確實沒辦過及笄禮,就隨著王氏去了,只使喚翠羽和李穎來幫忙。

  王氏是正經官家裡出來的,自然對及笄時要做的一切都記得清清楚楚,即便因為第一次主持不太熟練,最後還是在席向晚生辰前幾日就給辦妥了。

  及笄是較為私人的日子,和成親時需要廣發喜帖不同,只會邀請些和自己關係親密的賓客來觀禮。

  王氏只猶豫了一小會兒,就把寧端也算在了觀禮賓客之中。

  寧端少不得又跑了一趟長公主府,又私底下找了大學士詢問女子及笄事宜,才準備好了那日去席府時要用的賀禮。

  元月二十九那天,席向晚被翠羽喚著起了個大早,迷迷瞪瞪沐浴又分享折騰了許久,天亮的時候竟還沒弄完,只覺得昏昏欲睡。

  「姑娘,等您成親那日,可比這還折騰呢。」翠羽邊替她修剪著指甲邊說道,「起得一樣早,穿著一身沉甸甸的行頭,還得在洞房裡坐著等到大晚上的。不過您別急,我會替您偷偷準備吃食的,不能將姑娘餓著了。」

  席向晚拜過兩次堂,當然知道嫁人是多麻煩的事情,聞言歎了口氣,「我可不管這些,想吃的時候就吃了,誰攔我也不管。」

  嫁給樊子期的時候她沒敢吃,和樊承洲當表面夫妻的那一次,大婚卻是給別人看的,樊承洲在外頭和賓客你來我往推杯換盞的時候,席向晚已經換了衣服在自己廂房裡頭吃了一頓飯。

  她早就明白了人是最不能委屈自己身體的這個道理,因而回來之後,一直細心配合大夫調理自己的身體,每日多出去走動,又注意著不讓自己受涼,眼見著比從前氣色底子好了不少。

  若還是從前那個病秧子,連走一步路都要喘三口氣,上元那日她就追不上寧端,更沒有底氣許下要救他的承諾了。

  碧蘭從外頭換了熱水進來,笑嘻嘻道,「姑娘,我剛才出去,聽說寧大人已經來了。」

  席向晚抬抬眼皮,手指被翠羽捏著沒動彈,笑笑道,「他來自然是母親請的,有什麼好奇怪的?」

  碧蘭臉上的笑意卻全然憋不住,「我就好奇,繞去看了一眼,見著那頭都是夫人老夫人們,唯獨寧大人一個男眷,好似進了雞群的老虎,隔著老遠也將其他夫人們都嚇壞了。」

  翠羽的動作頓了頓,心中用上一股難以言喻的情感:這場景,還真是難以想像……

  「仔細你這張嘴。」席向晚失笑,「說寧端是猛虎也罷了,怎好這麼說特意上門來的夫人們?」

  碧蘭吐吐舌頭認了錯,「姑娘說得對。可我就是看著看著,就想起了莊子裡雞鴨被攆到角落裡的模樣,怪好笑的。」

  「別笑了。」翠羽道,「一會兒姑娘出去了,你在那大庭廣眾下笑出來,不用咱們夫人發話,我就將你扔出去。」

  她說著,將席向晚纖長十指的最後一枚指甲打磨圓滑,瞧了一眼,不由得感慨:這人好看起來,就連指甲蓋都是無可挑剔的。

  等席向晚終於在房中準備妥當之後,外頭的絲竹之聲也響了起來,將席向晚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

  「大約快開始了。」李媽媽邊說邊拉著席向晚反復檢查,生怕這一生只有一次的日子出了什麼差錯,她忍不住笑道,「下次再這樣忙的時候,就是三四月裡了。」

  席向晚抿著笑不說話。

  她和寧端的定親是假的,可假定親或許還不太夠。

  自從上元以來,又和席老夫人談話之後,席向晚思來想去,沒有比在寧端身邊近身保護他來得更好的辦法。

  男未婚女未嫁,即便他們已經定親,相聚碰面的機會卻也不會太多,總會有所疏漏,倒不如和當年跟樊承洲一樣拜了表面夫妻,實則只是互相扶持照顧,免去暗中陷害災禍。

  左右席向晚自己沒有再尋有情郎的意思,假嫁也便假嫁了,卻不知道上輩子到死也沒聽說對誰有意、和誰定親的寧端,會不會同意她的提議?

  席向晚想著如何對寧端開口、又如何曉之以理說服他,在房內發呆了好一會兒,也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李媽媽便推門進來道,「姑娘,該出去啦。」

  席向晚如夢初醒,搭著翠羽的手站起身來走到室外,吸了一口外頭迎面撲來的冰冷冬氣。

  「過了今日,姑娘便不是少女,是個馬上就要嫁人的準新婦了。」李媽媽在旁說道。

  席向晚想了想,頷首笑道,「是,應當不會太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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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26 12:07 AM

第一百四十四章

  寧端還真像是誤闖了不該進地方的異類,雷霆名聲在外,人人對他印象就是一尊冷漠無情心狠手辣的殺神,官場上的人倒也罷,後院的婦人們對他只會更為畏懼,原本還三三兩兩說著話的她們在認出了寧端之後立刻聚攏在一起,簡直像是要抱團取暖似的。

  好在席存林帶著三個兒子很快趕到,席元衡率先上前將寧端解救了出來,和他們兄弟三人站在一塊。

  只是這樣一看,寧端就彷彿是席府的自家人似的,坐在了笄者家人的位置上。

  席元清掃了寧端一眼,他回汴京之後,因為朱家的案子,已經和寧端碰過幾次面,然而出於兄長的獨特視角,對寧端自然是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席向晚的兄弟們多少都經歷過這一關,只是席元坤如今覺得這門親事不錯,席元衡暫時妥協,只有剛回來的席元清,對著寧端鼻子不是眼睛,偏偏寧端從官職品級都壓了他一頭,就連辦案都要事事請求寧端的同意,讓席元清好不氣憤。

  儘管寧端這幾日從來公事公辦,席元清挑不出一點錯來,這也不妨礙他排斥寧端。

  見到寧端腳步頓了頓才落座,席元清面帶笑容張口道,「怎麼,副都御使不覺得自己是席府親眷?」

  寧端聞言側臉看他一眼,神情冷淡,言簡意賅,「時候未到。」

  他想的卻是,席向晚的三兄弟裡,原來最像她的是她二哥,幾乎都有些秀美了。

  「早晚就是。」席元清眯眯眼睛,聲音輕得只有他們附近幾人能聽得見,「還是說,你存了反悔的心思?」

  寧端敢說一個是字,席元清保證他站起來就捋袖子打人,甭管打不打得過,人多一起上就是了!

  「絕無。」寧端淡淡道。

  只要席向晚不主動說要解除婚約,寧端思忖自己是絕不會主動提的。

  哪怕是假定親,那也是……一樣的。這天底下除了三個人以外,人人見了他,都會將他們的名字聯想在一起。

  席元清這才勉強滿意地哼了一聲,正要再說什麼,卻見今日穿了一身正裝的嵩陽長公主已經起身去盆邊洗手,立時將嘴閉上了。

  嵩陽長公主倒還真是第一次給人加笄當正賓,雖說毛遂自薦的時候極為爽快,事後卻和寧端一起補了不少功課。

  畢竟一個當正賓的不知道怎麼當正賓,另一個去觀禮的也不知道該怎麼當賓客。

  即便已經將及笄禮的一切牢牢記在了心中,想到她即將要梳頭加簪的那個姑娘對寧端來說有多麼重要,嵩陽長公主雖然面上不顯,但心中還是有些緊張了起來。

  她這輩子,做了許多錯的事,可其中最對不住的……就是寧端了。因此寧端喜歡的,嵩陽無論如何也想捧到他面前,寧端想要護住的,嵩陽便連一點委屈也不願意讓那人受。

  見到席向晚身著采衣采履緩緩走來時,嵩陽長公主輕出一口氣,將慈愛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恍惚見到了十五歲那年的自己。

  只不過,十五歲之後的席向晚和她,必定能走上不同的道路。

  嵩陽微微笑著受了席向晚的禮,拿起梳子跪坐在她身旁的時候,美滋滋地想著,無論用上什麼辦法,她也要將這兩人撮合成了。

  將來的孫子孫女不知道得長得有多可人啊!

  席向晚卻不知道身旁長公主心中轉的念頭,在聽說這位長公主曾經的轟轟烈烈情深緣淺之後,她對這位地位尊崇的婦人多了兩分憐惜。

  以席向晚侯府嫡女的身份,及笄時三加是理所當然的,因而不得不按照禮制,梳頭後一加、更衣,再出來二加插上髮釵,回頭再去更加……往返三次,才換上一身華服,頭頂華麗的彩冠,向周圍賓客一一行禮拜謝。

  這之後,席府下人便上來有序地將及笄的用具撤去換上了酒席。

  席向晚知道這兒原是自己要喝酒的,在旁擔任贊者的齊氏倒了遞到她手中的酒杯裡卻是白水。

  席向晚輕抿一口,有些疑惑,但還是按照步驟將剩下的酒液倒在了地上祭祖,又用了少許吃食,才跪到父母身前,聽他們訓講。

  王氏是早有準備,雖然紅了眼圈,但好歹說了幾句才開始掉眼淚,席存林卻是緊緊繃著臉沒說一句話,怕自己比王氏還忍不住,大庭廣眾下哭了實在不好。

  禮成之後,席向晚輕出一口氣,被王氏親手扶了起來,再度轉身對含笑注視她的嵩陽長公主深深一禮。

  她知道這位長公主親自出面,就是對她和席府莫大的照顧了。

  永惠帝雖然已經駕崩,嵩陽的地位卻是不會動搖的。

  賓客們留下賀禮後紛紛去到外廳,王氏帶著齊氏仍去招待他們,留下的酒席則有下人收拾。

  席元清起了身正準備離開——他可是請了休回來的,還得趕著出去接著查案,時間緊迫,四皇子又親自盯著,不緊著些哪行——結果卻見到身旁的寧端沒有要走的意思,不由得挑眉,「副都御使還有何指教?」

  「二哥!」站在不遠處的席向晚立刻耳聰目明地回過頭來,嗔怪道,「哪有你這樣陰陽怪氣的。」

  席元清難以置信地指指自己,「阿晚,我才是你的親哥,你還沒嫁出去,就胳膊肘往外拐?」

  話剛說完,席存林已經一巴掌拍在了他頭上,沉著臉罵道,「口無遮攔!」

  席元清:「……」得,妹妹不幫著,母親叨一頓,父親罵一頓,這家裡根本沒有他的地位。

  兩句話的功夫,席向晚已經拖著一身繁複的寬袍大袖禮服走到近前,知道寧端不走必定是還有話要說,便道,「我們去那頭說。」

  「你看看,阿晚和他都『我們』了!」席元清在背後小聲對兄弟們抱怨,「哪來的什麼我們!」

  席元坤卻道,「我覺得很好。阿晚喜歡、又全心待她的,就最好。」

  席元清當然也知道這個道理。眼下的勢頭看起來四皇子十有八九是要登基,寧端作為先帝欽定的輔臣和四皇子的心腹,很快就會平步青雲,那時席向晚的地位自然水漲船高,儘管寧端家中沒有親人,他的準重臣地位也夠彌補這一點了。

  但這一點也不妨礙席元清看未來妹夫不爽。

  他哼了一聲將臉轉了開去不看已經走遠了的席向晚和寧端。

  走到了無人處,寧端才開口道,「我替你準備了賀禮。」

  席向晚只當他說的是所有來觀禮的賓客都會帶上以示祝賀成年的禮物,點頭笑道,「勞煩你特地來一趟了。」

  寧端卻在一棵梅樹前停了下來,他取出一個不過巴掌大的方盒子,遞到了席向晚面前。

  席向晚訝然,毫不忸怩地接了過來,正要打開,轉念一想卻又沒用力,「讓我猜猜……我及笄了,你送我印章?」

  寧端搖頭。

  一猜不中,席向晚暗自可惜,手指上使了兩分力,正要將盒子直接打開,寧端卻伸手阻止她,將她橫著放的盒子豎了起來,「這樣開。」

  指節與指節在不經意間撞到一起,一觸即分,熱得發燙,比曾經席向晚抱這個人時所接觸到的溫度還要炙熱三分。

  寧端很快收回了手去,席向晚卻又愣了一小會兒,才慢慢將盒子的蓋兒從上面抽掉,見到被固定在盒底的小雕像,詫異地稍稍睜大了眼睛。

  雕像通體雪白,是個頭身一共三截的小雪人,看起來幼稚又粗糙,可席向晚只用看的就知道這塊玉的原石有價無市。

  她輕輕地用手指碰了碰雪人,察覺這玉居然還是冰涼涼的,和一個月前的雪人更像了。

  縱然席向晚想盡方法維護院子裡的那個雪人,可雪停了之後又出了幾日太陽,誰家雪人也沒有那麼長的壽命,前幾日已經塌得不成樣子,席向晚才可惜地決定讓它壽終正寢。

  推了雪人又將雪掃走之後,席向晚遺憾地將這事兒在信中告訴了寧端,也就是三四天前的事情,卻不想寧端記在了心中。

  席向晚望著雪人,察覺寧端的視線仍然長久地停留在自己身上,卻沉默地一言不發,好像擔心這份禮物會不討她歡喜似的。

  空蕩蕩的園子裡只有席向晚和寧端兩個人站著,她張了張嘴,曾經能在嶺南幾句話就將分家族老說得跪下磕頭認錯的那張嘴卻什麼也吐不出來。

  胸口裡那顆遇到無論什麼險情都能鎮定以對的心卻跳得越來越快,幾乎快要將席向晚全身的血液都帶得沸騰起來,燒得她的理智只剩下最後一個念頭。

  ——無論如何、不計代價,她都要回報寧端的這份看重和關愛。

  重活一世,家人已經平平安安,走上新的道路,席向晚所擔憂的,就只剩下了眼前的未來首輔。

  「是我抽時間做的。」寧端凝視席向晚半晌,見她久久不語,對這份並沒有對任何人說過的禮物所滋生出的不安越來越強烈,終於忍不住開口,「不熟雕工,做得粗糙,如果你不喜歡……」

  「我喜歡的。」席向晚打斷了他的話,她低喃著將雪人收進掌心裡,輕歎著道,「這是我今日收到最喜歡的賀禮。謝謝你。」

  寧端幾不可察地鬆了一口氣,「你喜歡就好。我見你前幾日推了雪人,似乎悶悶不樂,就想到——這個雪人不會融化,但性涼,不要貼身帶著。」

  席向晚輕輕地嗯了一聲,手指摩挲著雪人的眼睛鼻子,突地抬頭道,「等我三月出了喪期——」

  「副都御使!」席元清的聲音突然從後頭傳來,他的話裡隱隱有些焦急,「抓住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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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26 12:17 AM

第一百四十五章

  席向晚瞬間便將沒說完的話拋到了腦後,轉身提著繁複拖地的裙擺朝席元清小跑了過去,「抓到了什麼人?」

  席元清見席向晚穿著這身居然還敢跑起來,嚇得快步上前迎她,伸手扶住了,才道,「朱家牙行的人在運人時被抓了個正著,逃了幾個,被抓住的人還沒招。」

  寧端已從後頭跟了過來,聽見席元清的話便知道他們先前做下的部署生效了。

  朱家在暗中開了牙行的事情都察院已經借著黃老三的賬本和銀環的證詞證實,只是這家牙行明面上和朱家沒有任何關係,有著官府的許可,看起來也做的是正經的營生,因此席元清和寧端一時沒有下手,而是給朱家下了個套子。

  果然,朱家做了多年人肉生意都沒出岔子,沒怎麼警惕就一頭掉進了陷阱裡。

  「你在家裡好好待著,我和寧……我和副都御使一道去看就是。」席元清微微皺著眉道,「敢為了利益作出拐賣良家人的事情,還一做就是這麼多年,這些人膽大包天,什麼事都能做得出來,我不放心你一道過去。」

  其實人都抓到了,席向晚不過最多去幫忙審訊一番罷了。但知道自家二哥是擔心她被嚇到,席向晚還是含笑領情了,「好,你們去吧。」

  席元清於是鬆手轉身走了兩步,卻沒聽見寧端跟上來,不由得轉頭催促道,「副都御使?」

  寧端卻一時之間有些不太想走,席元清來打擾之前,席向晚的話說到一半,那句來不及說完的話,寧端直覺地知道那對他來說極為重要。

  席元清咋舌,也顧不得身份品級,伸手拽過寧端就拉著他向外走去。

  席向晚失笑地看著他們一前一後離開,又摸了摸手中玉雕的小雪人。

  不急,反正……也就是這兩個月的事情,等朱家的事情處理完再說,也不遲的。

  可事情總是一波三折禍不單行。

  儘管朱家和樊家的事情已經交給了寧端和席元清處理,好讓四皇子自己騰出手來思量如何抵禦他那些如狼似虎的兄弟們,這會兒卻又發生了一件令儲君殿下頭疼不已的事情。

  西承自宮宴那天派來的使團,在官驛住下之後就沒有離開的意思,這也就罷了,大慶不是養不起那幾個人。

  可這些好端端在大慶的官驛裡住著的使臣們,昨日夜裡突然悄無聲息地死了一個。

  這顯然是一種極其不祥的預兆。

  四皇子迅速派人通知了寧端,讓他將朱家的事情全數交給席元清去辦,轉而全力追查西承使臣的離奇死亡。

  寧端趕到時卻發現,使團中的一人死了,剩下的人卻並不慌張,一幅早就知道此人會死的模樣,甚至這一群人全身都是死氣沉沉、好像已經準備好了成為接下來的短命鬼一般。

  可當他們發現來人是寧端的時候,一個個眼睛裡卻亮起了希望的光芒。

  那日宮宴上為首的使臣上前對寧端行禮,「副都御使。」

  寧端多看了一眼此人過於恭敬的姿態,還禮,「肖戰?」

  「正是。」

  寧端點頭示意,「讓使團受驚了。」

  即便西承來大慶的目的尚不明確,有一點卻是肯定的:出使到另一個國家的使團不明不白地死了人,這是極其容易引發兩國之間齟齬戰亂的事情。

  歷史上,曾經就有過某個國家以使臣的死亡為由發起戰爭的先例。

  大慶這會兒卻是最不適合被拉扯入戰亂之中的,因此四皇子才硬是要寧端親自來查查究竟西承的使臣為何死亡。

  大慶就是要打,這會兒也是和想要將大慶釜底抽薪的東蜀打,西承再插一腳,他這個儲君可就捉襟見肘了!

  肖戰苦笑,「副都御使,可否借一步說話?」

  寧端又看了他一眼,才揮退了身旁屬下。

  其餘西承的使臣們也跟著一同離開,只剩下肖戰和寧端兩人時,肖戰才清了清喉嚨,道,「我知道兇手是誰,只是副都御使想不想查了。」

  他說完,謹慎地停下來,觀察了一眼寧端的表情,見寧端全然沒有主動接話的意思,頓了頓自己接了下去,補充道,「恐怕不是西承來的人,也是西承找的人。不知嵩陽長公主殿下是否對副都御使提起過……」

  「我提起過什麼?」嵩陽長公主冰冷的聲音打斷了肖戰說到一半的話。

  她從官驛的正門口大步走了進來,身後內侍長史都要小跑著才能跟上她的步伐,長史臉上還帶著兩三分的不贊同。

  可誰又能攔得住這位深得先帝敬重的長公主殿下呢?

  寧端回過臉來,剛要行禮,長公主就扶住了他。

  她像是覆蓋了一層霜雪的面孔只有在對著寧端時才變得溫柔不少,「我與儲君說過了,西承的事,你不必管,我讓人接手。」

  這也就是說,長公主是已經說服過四皇子的了。

  寧端只是稍稍沉吟,便對長公主點點頭,轉身離開了驛站。

  他隱隱約約瞥見長公主腰間似乎戴著一塊從前沒有見過的青色玉佩,那形狀卻有些奇怪,半邊是弧形,半邊卻是一條直線,看起來彷彿像是被人硬生生從中間分開、只留下了一半似的。

  直到寧端離開自己的視線範圍,嵩陽長公主才回身看向肖戰,眼神像在看一具屍體,「我不讓你去碰他,你哪怕殺人也要將他引入局,是嗎?」

  肖戰深吸口氣,「殿下所說此罪我卻是不敢背的。」他一揖到地,「我前次對殿下所說,西承要內亂,並非謊言!能隨我此來大慶的使團,多少都是……大人的舊部,與留在西承的一些人立場不同,本就到了要自相殘殺的地步,來時腦袋就是別在褲腰帶上的,死人不足為奇。」

  嵩陽冷哼,「你覺得,我會信你們西承人嘴裡吐出來的哪怕一個字?」

  「殿下明鑒,」肖戰毫不洩氣,接著說道,「他們的手如今已經伸到了大慶來,難道殿下就不擔心,副都御使也會受到他們的威脅和傷害嗎?」

  「他們倒敢試試看。」嵩陽長公主的聲音低沉,「若真敢來,也省了我當年沒有花的許多力氣。」

  聽到這裡,肖戰才不自覺地鬆了一口氣,試探道,「那副都御使他……」

  「他不知道。」嵩陽長公主再度打斷肖戰的話,她鋒利的眼神落在肖戰身上,彷彿要割開他的皮肉,「把你和你帶來的人都管好。再主動接觸寧端,西承其他人出手前,我不介意幫他們一把。」

  肖戰面上毫無懼色,甚至還低頭朝嵩陽長公主又行了一禮,「多謝殿下!」

  他知道,在提到寧端也可能成為目標之後,嵩陽是定然不會再對這件事坐視不理的了。

  就算不能達成這一趟來大慶的目的,至少……也能得到嵩陽的一些幫助,這也就不差了。

  只可惜……

  「說起來,」嵩陽長公主離開之前,有些諷刺地說道,「內亂和自相殘殺,不本就是你們西承的傳統嗎?」

  肖戰恭敬地低垂著臉,沒有接她的話。

  也實在是正中痛點,無話可說。

  嵩陽長公主冷哼了一聲,轉身離去,面無表情地對身旁長史下令,「不該透露的消息,一絲風聲都不要透露出去。西承那頭,去通北找人……找通北參將王長期問,沒人知道得比他更清楚。」

  「是。」長史應下,面色卻十分沉重。他掃了一眼站公主腰間那半塊玉玨,歎息道,「您真不準備將當年的事情告訴寧大人嗎?」

  嵩陽不自覺地伸手輕輕摩挲青玉玨,像是觸碰情人那般溫柔,「……除非必要,他還是不知道的好。」

  她說完這話的時候,剛剛走出驛站,卻見到早一步離開的寧端仍然站在外面,手中動作不由得一頓,迅速將手指鬆開,臉上重新帶出和藹的微笑來,「寧端,還站在這處等什麼?」

  寧端朝她拱手行禮,「殿下方才所說的事,恐怕是做不到了。」

  嵩陽將視線落在了寧端身側的席元清身上,神情稍稍冷硬了兩分,知道必然有大事發生,「怎麼回事?」

  「走私?」席向晚聽寧端說起這事時,不由得驚訝起來,「所以先前抓到的,並不是普通的人牙子,而是……有人借著牙行生意做幌子,暗中倒賣不該賣的東西?」

  「不是有人,是朱家。」寧端說著,見席向晚踮腳伸手也不夠高,便幫她將垂花門上的長明燈扶正了。

  「朱家哪來這麼大的膽子?」席向晚不可思議道,「拐賣平民改作奴籍便也罷了,怎的敢動這種滿門抄斬的勾當?若只憑這一次能抓住他們走私,那先前黃老三賬本中每一次和他們見面,恐怕……」

  寧端點頭,「按照賬本,正在一一追查審訊。」

  「他們……販賣的是什麼?」席向晚原想著自己不該問的,但還是抓心撓肺得緊,生怕這裡頭沒一處關聯都是和樊家有關的。

  樊子期安靜了這麼久,實在不像是他的作風,一定是在暗地裡籌劃著什麼。

  「什麼都有。」寧端頓了頓,給席向晚舉例道,「兵器,人力,糧草,馬車。」

  「又不是要打仗……」席向晚下意識地說了半句話,突地意識到了什麼,不由得微微駭然地睜大眼睛,將後頭的半句話咽了回去。

  這就是要打仗的準備!

  朱家竟大膽到以大慶世家的身份暗中往大慶外頭運送戰前物資?

  別說掉腦袋、抄家,這要是真的抓實了,就算朱家每人頭上長十個腦袋,也不夠用來砍的。

  猜到朱家的意向之後,原本以為他們只是在暗中走私販賣人頭謀取暴戾的席向晚想到自己前些日子去找黃老三的舉動,不由得長出一口氣,生出一絲後怕來。

  她定了定心神,又追問,「朱家不是派人來汴京了麼?」她上元那日還見到了那對兄妹。

  「已在他們的落腳地旁布下了人手監視。」寧端頓了頓,冷厲的眉梢一壓,「但朱家的嫡女,已經和五皇子定了親。」

  「禍不及出嫁女……」席向晚下意識地接了下一句話。

  她還記得上元那日,在九宮中見到的那個驚惶失措的朱家小姑娘,太像太像她年輕的時候了。卻不知道那個小姑娘嬌氣天真的模樣此後還能維持多久,會不會變成另外一個她。

  「朱家還不知道東窗事發,人馬在往苕溪去的路上,按照四皇子的意思,等罪人全數捉拿歸案,才會將消息放出來。」

  席向晚點點頭,「確實該如此。」

  苕溪太遠,若是提前走漏了風聲,朱家在當地是地頭蛇,將家中人一化開,逃的逃散的散,到時卻不好抓人了。

  她怔怔在長明燈下站了一會兒,看那燈火在地上搖曳出的影子,好半晌才忍不住問道,「大慶不會再燃戰火的,是不是?」

  上輩子這個時候,席府雖說出事,永惠帝也是風中殘燭,可她卻從來沒聽說過戰亂爆發。

  難道就因為她想要提早對樊家出走,所以才帶來了無法更改的變化?

  「不會。」寧端篤定地打斷席向晚腦中的胡思亂想,「還記得宮宴上見到的使團嗎?」

  席向晚立刻聽出他話中含義,小聲道,「是西承要打仗?和誰?不是大慶嗎?」

  「和西承。」寧端說得平淡。

  席向晚怔了怔,「內亂?」她思索了一會兒,想到西承十幾年前似乎也出過一次內亂,不想沒多久居然又再來了一次,不由得有些唏噓,「西承人的日子過得太難了。」

  「你我的手伸不到那麼遠。」見席向晚似乎有些感同身受地難過,寧端低下頭去,極盡輕柔地替她扶好方才踮腳時往外滑出一小截的簪子,放輕了聲音安撫她,「只要護好大慶,就很足夠。」

  席向晚抬眼看看他,噗嗤笑了,「我卻沒有那樣大志向的。大慶自有皇帝和朝廷去護,我只要管好席府的人,還有你,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她在上元時反復許願,說的也是同一件事。滿天神佛已經足夠仁慈地將她帶到了過去,多的,只看她是不是能憑藉自己的手將乾坤扭轉了。

  「你總想著要救我。」寧端突然道,「是因為你知道我會遭遇什麼不測嗎?」

  席向晚聞言,抬臉看進了寧端的眼睛裡,卻沒見到一絲懷疑與排斥。

  她自從決定投向四皇子那一頭之後,便陸陸續續見過幾次四皇子,也竭盡所能地給他提供了一些她所知道的信息。其實並不多——畢竟這三兩年的功夫裡,席向晚還是渾渾噩噩的一根病秧子,遠在嶺南,所知甚少。

  後來開始正式和樊子期對抗,她才漸漸恢復了和外界交流的通道,關心起樊家大院外頭的事情來。

  可席向晚所能說得出來的,全都一一應驗,令四皇子吃驚不已。

  他甚至信誓旦旦地私底下叮囑過寧端,成親以後千萬不能在外頭偷腥,一定會被席向晚提前幾年就看透的。

  這般幾乎有些駭人聽聞的能力,寧端卻從沒正面問過席向晚,彷彿並不在意她究竟是從何得知的。

  可席向晚卻早就想過,既然她對寧端說了「我不想你也騙我」,那輪到自己的時候,自然不能說一套做一套、嚴于待人寬於律己。

  「你已是首屈一指的輔臣了,等四殿下去祭天登基,還會再往高處走。」於是席向晚笑道,「待你成了權臣,暗中必會有人怕你、要害你,但我一不會怕你,二來一定會護你,只要你願意。」

  她說得言語含糊,但話中透露出的意思卻很明確。

  寧端其實一直不覺得自己能活多久,只不過在席向晚的話語中再度得到了一次確認。

  可從來不在意自己能活多少年的他,這一刻破天荒地想要自己能活久一點,再活久一點。

  「……可你並不知道何人要害我。」寧端還記得除夜那天席向晚醉後說的話。

  席向晚有些詫異寧端會接這句,但她很快坦誠地點點頭,「我知道不是樊家,但在那之外擁有其他力量的,我還沒有找到最適合懷疑的人或勢力。」

  「多久?」寧端道。

  「三年左右。」席向晚不敢將話說得太死,生怕時間再度產生什麼變動,就如同之前的一系列事件一樣。

  寧端面色如常地點了頭。

  席向晚觀察著他的神情,忍不住稍稍往他那邊挪了小半步,碰碰他的手背,安撫道,「三年時間很足夠了,你一定能平安無事度過的。」

  「確實很足夠了。……這些事情,你務必不要再對別人說。」寧端叮囑著,低頭捉住席向晚正要收回去的手,拇指在她指背上輕輕撫過,「有些涼了,進去吧。」

  席向晚原是來送寧端出門的,想著只一會兒的功夫便沒帶手爐,誰知道兩人立在門裡門外說話說了好一會兒的功夫,被他一提醒確實覺得有些冷,攏起斗篷眉眼彎彎道,「我看你走了便進去。」

  寧端無奈,只得翻身上馬,又看了眼站在席府門口的席向晚,才驅著坐騎離開。

  目送著寧端消失在街角,席向晚才輕呵了一口氣,看眼前出現一團白霧,淡淡笑了笑。

  立在幾步外一直沒吱聲的翠羽開口道,「姑娘,咱們進去吧,仔細著涼了。」

  席向晚聞言回過頭來,沒做異議,緩步往門裡走了兩步,突然笑道,「二月了。」

  翠羽應聲,「是,姑娘再一個半月左右便出喪,再過些日子,便該將姑娘的衣物首飾等好好收拾整理一番了。姑娘左右很快要嫁去大人府中,也得分清哪些是算在嫁妝裡帶去的,哪些是不帶去的。」

  「我就說了句『二月了』,你想得倒是忒多。」席向晚失笑。

  翠羽卻認真道,「姑娘剛將眼睛從大人身上收回來,便說要二月了,難道想的和我不是一件事?」

  席向晚想的還確實就是婚事。

  她突然回憶起來,兩人既然當時約定是假定親,又說了會解除,這會兒時間眼看著也差不多……寧端總不會太過善解人意,已經在替她搜尋如何解除婚約的方法了吧?

  不得不說,寧端和席向晚的親事,在整個汴京城裡都有不少人心中惦記。即便刨除寧端和席向晚自己,再除去席府眾人和嵩陽長公主、四皇子,也還有一個人日日記掛在腦子裡。

  那就是近幾日將時間都花在了詩瀾身上的樊子期。

  對付詩瀾這樣渴愛的女子,樊子期對付起來簡直是不費吹灰之力。他只要少處理一些事務,將空閒下來的時間都浪費在和詩瀾說說話上面,虛偽的關心和尊重很快就能讓對方不可自拔。

  在接連幾日的相處後,樊子期恍若不經意地提到了那日席向晚大鬧醉韻樓的事情。

  詩瀾不疑有他,將念好的部分做了修改,只說自己身邊有個伺候的人,其他便全盤告知了樊子期。

  樊子期有些唏噓,「看來詩瀾姑娘身邊也同我一樣,再沒留下一個知心人了。」

  詩瀾頓時被他憂鬱的模樣所惑,紅著臉鼓起勇氣道,「我、我願意陪在大公子身邊為奴為婢,當大公子的真心人!」

  樊子期訝然抬眼,溫和地笑著拒絕了,「詩瀾姑娘只是在此處暫住,此後等姚公子來將你接走,天地之大,憑你的曲藝歌喉,想去任何地方都可以,何必還做別人的奴婢呢?」

  詩瀾所陳述的那日詳情和樊子期所得到的一模一樣,讓他有些失了興趣。

  難道席向晚風風火火在醉韻樓鬧了這麼一場,就真的只是為了一個奶娘家早些年走散的親戚?

  這樣的話,留著詩瀾也沒什麼用了。

  詩瀾有些難堪,卻不想在這個時候被樊子期誤會,於是咬咬嘴唇,道,「其實,被席大姑娘買走的那個侍女,一直以來我能好好唱歌,也都是受了她的恩情,如今她不在身邊,我再唱曲子,也不會有以前那般動聽,否則來晉江樓中這麼久,我早就已經在大公子面前獻醜了。」

  即便詩瀾說地推三阻四,樊子期又哪能聽不出詩瀾話中的意思——名動京師的第一歌女,居然是個沽名釣譽之輩,連一點真才實學都沒有。

  樊子期頓時更加對這個女人沒有了興趣。

  詩瀾卻有些緊張,語無倫次地接著解釋道,「其實最開始我也沒有想那麼多,可誰知道那個女人明明被人毀了容,唱起歌來卻那麼好聽,我便想,這不是暴殄天物嗎!於是便……」

  樊子期卻猝然捏住她的手腕,半個身子都越過了桌面,他向來和煦溫文的眉眼間閃爍著一種令詩瀾毛骨悚然的光彩。

  「你剛剛說,那個女人,既毀了容,又唱歌動聽?」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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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26 12:23 AM

第一百四十六章

  詩瀾從沒在樊子期的臉上見過這樣的神情,但她還是勇敢地點了點頭,「是,如果不是因為那半張臉被毀容,以她從前的容貌,應該會在醉韻樓中安排去接待客人才是。」

  「還有呢?」樊子期將初聽到這個消息的驚喜和激動壓了下去,抱歉地放開了詩瀾的手,「她聽起來……似乎反倒更像我的一位故人,冒失了些,詩瀾姑娘莫怪。」

  詩瀾被他放開,反倒有些失落,咬咬嘴唇才繼續說道,「她說她的名字叫念好,麻麻也就讓她一直沿用這個名字。她是個古怪的人,從來不和誰多說話,好像對什麼都沒有興趣,即便被人罵了也不會回嘴,我在聽見她唱歌之前,從來都沒有注意到過這個人。」

  「她沒有被毀容的相貌,你還記得嗎?」樊子期問道。

  詩瀾使勁回想,看起來表情有些困惑。

  念好在她心目中就是一件工具,和那架古琴沒有任何區別,回想也很費力氣。

  樊子期於是伸出手,輕輕碰了詩瀾的右邊下頜,溫和的聲音好似要引人入魔的精怪,「她這裡,有沒有一顆暗紅色的痣?」

  詩瀾的眉皺得更緊了,她搖搖頭,道,「念好毀的臉,正是這右邊一半。她平日裡都用頭髮遮著,我只見過一次,嚇人得很,眼睛都沒有了!」她說到這裡,突然眼睛一亮,「大公子,我想起來了,那念好面上還有一處特徵。」

  樊子期極有耐心地看著她,「慢慢說,是什麼?」

  詩瀾彎著嘴角露出個嫵媚的笑容,指向自己的側臉,「她笑起來起,左邊臉頰這邊會出現兩個酒窩,這不常見,因此我還記得。」

  「兩個酒窩……」樊子期垂眸思索起來。

  他與甄珍只是見過幾次面、在她勉強裝作樊承洲溫文爾雅好兄長的關係。

  因著樊子期是兄長,樊承洲不能越過他去先成親,即便和甄珍初嘗禁果惹出麻煩後來,也只能將孩子生了下來,暫時秘密撫養,而不能成親。

  其實,樊子期也知道自己當時不應該冒險去動甄珍的,畢竟,樊家家主即便更為偏愛她,卻也並不願意見到他和樊承洲兄弟反目。

  可在見到樊承洲日日往甄珍那處跑,滿臉傻笑的幸福模樣,樊子期終歸是沒忍住。

  他趁樊承洲因為族中事務離開的幾日中,引人出手去了甄珍的院子將她殺害,卻因為時間上過於倉促,沒能來得及趕在樊承洲趕回來之後,將他和甄珍的那兩個孩子一同殺死。

  樊承洲得知甄珍去世時那場悲慟的大哭,樊子期直到現在回憶起來都覺得無比歡暢。

  可看看他在汴京城又找到了什麼驚喜?

  甄珍難道沒有死?

  「大公子……」詩瀾不安地喚道,「念好,是你要找的人嗎?」

  樊子期回過神來,微微一笑,他伸手輕輕撫摸著詩瀾的頭髮,歎息般地道,「恐怕十有八九。我這就派人去查看,多謝你了。」

  詩瀾臉兒紅紅地接受他獎勵似的撫摸,多餘的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樊子期起身離開詩瀾屋子的時候,對身旁緊跟的下屬道,「多派兩倍人手跟著她,不允許有任何人試圖接近她。」

  「是。」下屬沉聲應了,又道,「如果她想要離開……」

  「那就殺了她。」樊子期噙著笑,溫和道,「真到了那個時候,記得做乾淨一點,不能讓寧端和四皇子發現了。」

  「是。」

  「你說,汴京城中這麼多受苦受難的人,為什麼席向晚偏偏去了醉韻樓,又偏偏救下了她?」樊子期輕聲問道。

  屬下謹慎地抬眼看看樊子期的神情,才回答道,「席大姑娘當日說那是她奶娘家的親戚,屬下查證過,確實有此人存在,只是丟失時還是孩童,年齡倒和那念好對得上,樣貌卻無從考據了。」

  「偏偏這麼巧,這人聽起來和我的弟妹那麼相似?」樊子期輕輕地笑了起來,他拍拍屬下的肩膀,意味深長道,「你說得也對,席向晚從未去過嶺南,更不認識甄珍,我倒真的很希望這只是一場巧合。」

  若不是巧合的話,他就要非常、非常好奇,席向晚究竟為什麼去找到念好、又執意將她救出來了。

  席向晚大白日在燒著火龍的屋裡連打了兩個噴嚏,奇怪地摸了摸鼻子又搓搓手臂,並不覺得寒冷,反倒暖烘烘的,卻不知道剛才為何突然打了個寒顫。

  坐在她面前的少女有些緊張不安,「大姑娘,可是覺得身子有是什麼地方不適?」

  「沒有,讓你見笑了。」席向晚搖了搖頭,喝過翠羽遞來的熱茶,才笑道,「其實這天寒地凍的,你也不必特意登門再度拜謝,那日我並沒有做什麼了不起的事情。」

  少女怯怯搖頭,「我膽子小,那日若不是大姑娘搭救,恐怕除了在九宮裡頭哭到我兄長來救我,都一步也動不了。」

  席向晚道,「可那日也沒走水,即便沒有我,也不會有事的。」

  朱家姑娘咬咬嘴唇,執意道,「我就是來謝了,難道大姑娘不願意見我、招待我嗎?」

  沒想到看起來弱弱的小姑娘居然拋出來這麼一句話,席向晚倒是笑了,她擺擺手,將茶盞放到一旁,「你謝,你謝,我還能攔著你不成?」

  不如說,朱家兄妹倆這一次登門是趕得正好,席向晚正好能旁敲側擊得從他們身上看看朱家究竟是不是已經得到了自己大難臨頭的消息。

  朱家姑娘看著弱不禁風又不諳世事的,一點也瞞不住心事,仍然能坐在這裡和她說話,應當什麼也不知道。

  而朱家的那位公子……就要看席元坤怎麼套他的話了。

  席向晚對自家兄長們的能力極為信任,留著朱家姑娘說了一會兒話拖時間,見到席元坤的小廝裝作普通下人來送了吃食後,便心知肚明這是「可以放人」的意思,開口似不經意地問道,「我聽說,你來汴京是為了定下親事的,是嗎?」

  「是。」朱家姑娘頓時鬧了個大紅臉,原本漸漸放開的她一下子又回到了和席向晚初見時的那副模樣,「連大姑娘都知道了?」

  「這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席向晚笑了笑,她意有所指地說,「二月裡了,已經定下夫家是誰沒有?你記得,夫家要慢慢挑,選一個自己最中意的良人,比什麼都來得重要。」

  朱家姑娘有些茫然,她要嫁的人,根本沒有她挑的份,只是朱家的長輩們早早選定,兄長又帶著她來了汴京,她從來沒想過自己去「選」這一回事。

  可席向晚的話,卻像是落入她心湖的一顆石子,激起了圈圈漣漪。

  怔忡了一會兒,朱家姑娘才突然道,「夫家已經定下了,我見過殿……我見過他,也和他說過話,應當是良人的。」

  席向晚早已得知她要嫁的人是五皇子,更是要嫁過去當正妃的,也不知道朱家打的是什麼主意。

  可若是朱家的小姑娘真的嫁給了五皇子,很快朱家倒臺,她的地位將會十分尷尬——禍不及出嫁女,她作為未來的王妃雖然不會受到懲罰,可沒有了來自娘家的支持,她就像是一片沒有根的浮萍,難以在勾心鬥角你爭我鬥中存活下去。

  「你都想好了?」席向晚又問。

  「我……」朱家姑娘想了又想,有些猶豫,最後才一點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都想好了!」

  「好。」席向晚緩緩點頭,而後起身笑道,「天色不早了,姑娘是不是也該回去了?」

  朱家姑娘往窗外看了眼,呀了一聲,顯然沒想到時間過去得竟這麼快。她仍然有些依依不捨,「大姑娘,我以後會一直在汴京,能否偶爾還像今天這樣來席府拜訪你?」

  她說完之後突然反應過來,席向晚很快要嫁出門去,很快就不住在席府之中,連忙改口。

  「等大姑娘不在席府了也是,我能不能找你說說話?汴京城裡,能和我說得上話的,也只有你一個了……」

  「自然可以。」席向晚招了丫鬟過來將朱家姑娘的斗篷披在她肩上,不自覺地露出兩分長輩似的溫柔關愛,「你著人遞帖子過來,若我有時間,自然會回你的。」

  朱家姑娘高興地笑了,杏眼水靈靈的,「太好了,那大姑娘就是我在汴京城裡,交上的第一個閨中好友!」

  待朱家姑娘離開後,翠羽才在旁冷不丁地說道,「只怕很快,她就沒有心思再往姑娘這兒走動了。」

  碧蘭不解道,「為什麼?咱們姑娘即便出嫁了,又不是不能接待客人了。」

  「她也馬上就要成親,自己也是會忙碌的。」席向晚道,「人一忙起來,哪裡還有時間串門說話?」

  碧蘭哦了一聲,「倒也是,咱們府裡這會兒都忙得人仰馬翻呢。」

  正說到這裡,席元清從雲輝院外匆匆進來,面上表情帶著一絲春風得意,「阿晚,阿晚!」

  席向晚轉身看他,見這神情就猜出了七八分,「朱家公子也不知道牙行的人已經被抓了,是不是?」

  還沒來得及報喜的席元清:「……」他有些洩氣地停在屋子外,叉著腰道,「阿晚,我一年多不會來,你竟跟著寧端學得這樣壞,連話都不讓哥哥說全了。」

  「這和寧端沒關係,我跟他認識滿打滿算還不足半年呢。」席向晚笑著道,「他們二人身在汴京城中都沒察覺到異樣,想必苕溪那頭的消息傳得更是慢了,只要等人馬到了苕溪,將朱家一網打盡,便能知道朱家背後是不是還站著其他人了。」

  好不容易抓住了朱家的狐狸尾巴,又得到了罪證,席向晚可不想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出什麼漏子,讓這麼大塊肥肉自己跑了。

  席元清應了聲是,拉著席向晚走進裡屋,邊走邊道,「今日汴京城裡還有個新鮮事兒,你今日一直沒出門,肯定還沒來得及聽說!」

  席向晚挑挑眉,極為配合地問道,「什麼事這麼厲害?」

  席元清咳嗽了一聲,裝模作樣地清了嗓子,才眉飛色舞道,「二皇子帶著工部的人回京,他們將京師即將要擴出去的那塊地方做了勘測,你猜他們在那裡發現了什麼?真是想也想不到!」

  席向晚蹙了眉,表情有些為難,「這讓我怎麼猜得出來?」

  席元清得意洋洋道,「你剛才不是還很能嗎?搶哥哥的話?這次你猜,要是讓你瞎貓捉老鼠地猜中了,哥哥立刻答應你一個無論上天入地都可以的要求!」

  翠羽同情地看了一眼席元清,心道見過傻的,沒見過傻成這樣主動給自己挖坑的。

  席向晚噗嗤笑了,她托腮慢條斯理道,「是不是挖著玉礦了?」

  席元清:「……」

  一猜即中,席元清絕不相信席向晚真是蒙中的。他憤憤給自己倒了杯茶一飲而盡,連連搖頭,「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寧端今天一早就派人來告訴你的,對不對?」

  「我確實早就知道了。」席向晚揚眉,「卻不是今日。」

  席元清納悶不已,「這消息今日才在汴京城裡傳開來,我還是最先知道的,怎的你消息現在比我靈通了?哎,說回那玉礦,聽說只是試著開採一番,礦脈居然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大,比皇家礦場還要精純,也不知道那片鳥不拉屎的地方是誰名下的,這次可真是點石成金……不,點石成金都不足以形容!」

  「我不僅知道那兒挖出了礦,我還知道礦是誰的。」席向晚說道。

  席元清嘿嘿一笑,哥倆好地攔住席向晚肩膀,「這在汴京城裡至今還是個秘密,誰也打聽不著,想必是個有背景的,好妹妹說來聽聽?」

  席向晚沖他抿唇一笑,天真又無辜,「就是你家好妹妹的。」

  席元清:「……」還真有背景!

  他沉默了一會兒,忍不住再度開口問道,「阿晚,你知道那是多少錢嗎?」

  「我知道。」席向晚比他平靜許多,「但這地契握在我手中,代表的卻不是錢。」

  這塊翡翠玉礦的質量之高超越了先前的皇家礦場,因此,上輩子在被發掘出來之後,自然而然就被皇家購置成了私產,誕生了幾個很是有名的暴發戶家族。

  可這一世,除了四皇子之外,礦脈就握在席向晚的手裡,還是經過了四皇子本人許可的。

  這不是金錢,而是代表著庇護的皇權,換句話來說,一塊長得不太一樣的免死金牌。

  席元清咋舌,「你可別告訴我,那麼大一塊礦,全是你的。」

  「我有一部分。」席向晚搖搖頭,她用手指在桌上寫了一個四字。

  席元清頓時就明白席向晚的前一句是什麼意思了。他瞪了席向晚號一會兒,才有些挫敗地道,「……要嫁人了的妹妹真是不好管。」

  「那二哥準備好聽聽我打算讓你去做什麼了沒有?」

  席元清:「……」忘記這茬了。

  他一閉眼睛,視死如歸,「你儘管說!」

  席向晚卻不急不忙地喝了口茶水,才慢慢道,「二哥的好事,什麼時候將近啊?」

  席元清英勇就義的表情僵在了臉上,他似乎是屁股底下突然被人塞了塊針氈似的坐立不安起來,動了動嘴唇,極為不自在地道,「是不是母親讓你問的?」

  「母親又不認識銀環。」席向晚道。

  席元清差點就手忙腳亂地捂住席向晚的嘴了。他惡聲惡氣地壓低嗓音,「你怎麼看出來的?」

  席向晚見他一幅做賊被發現的模樣,好笑道,「你難道以為自己藏得很好?我能看得出來,在宮裡行走這麼多年的銀環自然也看得出來的。」

  席元清長長地吐了口氣,像是漏了氣的米袋一般趴到桌上將自己的腦袋抱了起來,難以置信道,「不會吧?」

  「會。」席向晚安安靜靜戳破他的自欺欺人,又笑眯眯地喝了一口熱茶下去,心道看來席府很快就會再度有喜事臨門了。

  銀環雖是戴罪之身,但只要將朱家解決了,等四皇子登基大赦天下,便能回歸平民之身,那時候便是嫁人也不要緊了。

  至於身份門第,席府的人並不在意這些個的。

  席元清確實也是處於銀環身份的考慮,每天都卯足了勁地追著朱家案子的進度,一遍遍檢查朱家兄妹是否和什麼可疑的人接觸了,一邊又時刻關注著派往苕溪那一小支喬裝打扮過的軍隊抓住人了沒有。

  他在都察院裡如今有個專屬的臨時座位,每天雷打不動過去點卯,第一件事就是抓著錢伯仲問他苕溪那頭的捷報傳來了沒有,一天還得問上三五遍。

  錢伯仲簡直煩不勝煩,但想到席元清一來盡職盡責並沒有錯,二來又是席向晚的兄長,便忍了,一而再再而三地答他,「尚未。」「稍安勿躁。」「明日再看。」……

  席元清自己也問得煩。他知道汴京去苕溪即使急行軍也要許久,但掐著手指算時間時終歸生怕打算落了空,朱家逃散之後再想要一個個抓回來,卻沒有那麼容易了。

  更何況,還有個樊家的主事人就在汴京城裡坐著,誰也暫時都奈何不了他,席元清做事都得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小心就引起了樊子期的懷疑。

  可即便這般小心了又小心,樊子期的注意力還是不知道怎麼的被吸引了過來。

  席元清這日按例催過錢伯仲之後,便尋了個藉口離開都察院去了四平巷,他一人獨行,正要向銀環三人住的院子走去時,突地瞧見了樊子期的蹤影,心臟頓時一緊。

  從馬車裡下來的樊子期似乎沒發現他。

  席元清悄無聲息地停住腳步,不動聲色地轉了個身,正要緩緩離開此處,樊子期身旁另一個更高大些的年輕人突然轉頭看向了他。

  席元清只能放棄掉頭就走的心思,裝作不認路的模樣四處張望起來。

  他回京的消息是嚴格保密的,除了席府的人以外,只有都察院極少數人再加上四皇子、嵩陽長公主等人知道。

  可別的不說,席府上上下下這麼多下人,即便王氏嚴令禁止過將席元清的消息向外放出去,人多口雜,樊子期的觸角又遍佈汴京,想來瞞不住他。

  席元清走了三兩步的功夫,腦子裡已經轉過了幾百個念頭,乃至於一會兒如何在銀環被樊子期發現之前就預警周圍都察院安插此處保護監視的人手、又搶在任何人動手之前趕到銀環的身邊這些都全給想好了。

  然而樊子期卻沒有過來主動找他說話,只遣了他身旁的那個年輕人過來接近席元清。

  年輕人打量著席元清,語氣很隨意,「這位公子,我哥說見你似乎在找些什麼東西,讓我過來看看能不能幫上你。」

  席元清挑眉看看他,也不客氣,開口就道,「我家妹妹說這附近有家小得可憐的糕點店,不過其中賣的糕點不錯,我是專門來尋的,走到四平巷裡卻連香氣也聞不著。」

  年輕人點點頭,伸手一指席元清背後的方向,「你往這條路出去,穿過一條胡同,見到右手邊有塊白色的石頭時便左轉,就能見到那家點心店了。」

  席元清順著他說的路線一看,正好和銀環的院子是全然相反的方向。

  如果他就這麼順著指引的路線走了,就是順了樊子期的意思,遠離此處,保護不了銀環。

  如果他不走,剛才情急之中想出來的這個最好的理由就站不住腳了。

  席元清拱了拱手,心思比閃電還快,「兄弟,代我謝過你家兄長——哎,要不要請你家兄長一道去那點心店,我出錢買給他一份,就當是問路的謝禮?」

  「我哥不嗜甜,不過還是謝了。」年輕人懶洋洋得擺擺手,沒給席元清留一絲可能性。

  席元清咬咬牙,這下無法,只得笑著偏頭和站在不遠處馬車旁的樊子期遙遙招招手,而後便二話不說掉頭就順著下屬指引的方向離開。

  他察覺到那下屬沒有溫度的目光在自己背上停留了好一會兒,直到穿進胡同裡時才消失。

  席元清沒有回頭,繞過彎才停下腳步,深吸了一口氣,一時間難以抉擇自己究竟是不是該想方設法去追。

  席向晚先前購置那間院子用來安置盧蘭蘭和念好的時候做得很巧妙,一般人根本發現不了,因此朱家的第一次縱火才放錯了地方。

  在這之後,都察院又再度對院子的情報做了保護,一個月以來安穩無憂,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誰知道這一片風平浪靜之中,樊子期突然出現在了四平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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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26 12:28 AM

第一百四十八章

  席元清深吸了口氣,最後還是下了決定——他沒直接從來時路掉頭回去,而是翻身像是鷂子似的上了身旁院子的牆,飛簷走壁地借了不知道誰的地盤換了個方向,繞著路小心地前往銀環的院子。

  他行走得很小心,生怕被樊子期身旁那武功摸不清深淺的弟弟發現蹤跡,若是被人發現,恐怕立刻會被當成青天白日就想要入室行竊的小偷。

  小心翼翼悄無聲息地爬過三個院子之後,席元清又再度看見了樊子期的馬車。

  樊子期仍然立在馬車邊上,樊承洲也站在他身邊,這讓席元清悄悄地鬆了一口氣。他小心地伏低身子,確認這個地方既不容易被發現,又正好能同時看見樊子期和另一頭的院子,便不再有多餘的動作。

  樊子期似乎和身旁的樊承洲說了兩句話,見樊承洲搖頭之後,便笑了笑。

  即便同是男人,席元清也不得不捏著鼻子承認樊子期這種長相是最招惹年輕姑娘們喜歡的。可樊子期剛才這一笑,卻不知道怎麼的令席元清有些背脊發涼。

  樊子期再度轉過頭去,像是要用眼睛從四平巷中找出些什麼來似的,但最終還是沒有行動,擺擺手便重新上了馬車,緩緩裡去。

  樊承洲卻沒有和他一樣進馬車的車廂,而是回過頭,意味深長地往席元清藏身的地方看了一眼。

  剛剛一口氣還沒來得及鬆完的席元清險些直接從牆上摔了下去,腦中只有一個念頭。

  ——他發現我了!

  可樊承洲終歸什麼也沒做,看完這一眼之後,他就像個沒事人似的背著手踱步走了。

  等看不見樊子期的馬車,也看不見樊承洲的背景之後,席元清才慢吞吞地從牆上站了起來,隨手拍去身上的枯枝樹葉,有些納悶:難道那一眼,是他感覺錯了?

  可他沒再多想,再三檢查過周圍之後,便飛快趕去了銀環的院子裡,連門都沒敲,翻牆和周圍的人打了招呼後直接爬進去的,讓院中三人都嚇了一跳。

  尤其是正在刷鍋的盧蘭蘭,差點把一鍋水都潑到席元清身上去,還是銀環先看清了有些狼狽的來人才阻止了他。

  見到三人都一幅沒有被驚動的樣子,席元清鬆了口氣。

  銀環上前道,「僉事大人有事需要我隨您去辦嗎?」

  「沒有。」席元清因著昨日剛被席向晚戳穿自己那點小心思,見到銀環的時候仍然有些尷尬,下意識扭開臉輕咳一聲,「這幾日不要出門,我剛剛在外頭見到樊家的人了。」

  「好。」銀環心中也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十分危險,也不多問什麼,輕輕點了點頭,「多謝您提醒。」

  「如果有什麼需要購置的話,就讓蘭蘭和念好去。」席元清說到這裡,自己皺了皺眉,又改口,「罷了,你們三個都不要出門,讓都察院的人裝成鄰居的模樣每天給你們送些,等去苕溪的人回來,一切塵埃落定無法更改時再說。」

  「好。」銀環還是溫溫柔柔地應了他同一個字。

  叮囑完了這兩句,席元清叉著腰,想到自己是翻牆進來的,有些尷尬,「我怕樊家的人發現我,所以沒敢從正門進來,打擾你們了,這就走。」

  銀環笑了一下,她將頰邊落下的一綹碎髮夾到而後,「大人路上小心一些。」

  席元清的目光落在她白皙小巧的耳朵上,輕咳一聲,胡亂點點頭便轉身上牆離開,功夫底子那麼好的人,差點在牆頭上滑了一跤,背影看起來好不狼狽。

  盧蘭蘭這時候才湊到銀環邊上,探頭探腦道,「姐姐,席大人來說什麼呀?」

  「說是這幾日不要外出,都察院的人會給咱們送需要的東西來的。」銀環摸了摸盧蘭蘭的頭,又對念好道,「咱們這段時間是該小心著過了,最是容易風吹草動的時候。」

  念好點點頭,「我知道了。」

  盧蘭蘭卻還沒說完,她抱著銀環的胳膊道,「姐姐,席大人他喜歡你,但為什麼你總是不多留他一會兒啊?」

  席元清要是知道自己連個十歲的小丫頭都瞞不過,恐怕能一頭在樹上撞死。

  他風流倜儻的時候,身邊能有十個八個紅顏知己,人人都知道他的心沒吊在其中任何一個姑娘身上,偏偏碰見銀環的時候,就再也風流倜儻不起來了。

  銀環卻神情淡定道,「我是罪人,又是宮裡頭出來的老姑娘,怎麼好耽擱前程似錦的席大人?這樣的話,你不要再說了,知道嗎?」

  盧蘭蘭卻不服氣道,「席大人認識姐姐的時候,就知道你是什麼人了啊!」她鬆開銀環,跑去找念好尋求認同,「念好姐姐,你說是不是?」

  念好卻不由自主地碰了碰自己被毀了的那半邊臉,勉強笑道,「或許……若是不能在一起,還是不見、不愛、不在一起的好。」

  銀環聞言扭頭看了一眼念好,知道她必然也是一個有故事的人。

  席向晚特意將她們三人安排在一起住在這個院子裡,本身就說明了她們三人之間必然是有什麼共通之處的——比如說,都牽扯到了朱家,抑或朱家背後更龐大的力量。

  但銀環在宮中見得多了,自然也知道什麼話能問,什麼話不能問,便一直善解人意地保持了沉默,像是沒事人一樣地日日和念好相處說笑。

  銀環覺得,只要盧蘭蘭仍在自己身邊說笑跳叫的,她這一輩子就也還不算差到了土裡去。

  至於席元清對她生出的那一點情愫……時間久了,自然會散的。

  席府堂堂一個侯府,嫡女就即將要成大慶數一數二的誥命夫人,怎麼看也不可能有她這樣的一個兒媳婦的。

  另一頭的席元清和都察院的人打過招呼後,飛簷走壁離開了四平巷,仍然緊皺著眉放不下心來。

  一來,他是真擔心銀環的安危;二來,是擔心樊子期突然出現在此處,是真的因為嗅到了什麼苗頭。

  縱然四皇子和寧端等等都認為朱家和樊家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聯繫,可至今仍然一絲蛛絲馬跡都沒有查出來,不能斷然下結論,可樊子期他……

  席元清想了又想,還是直接又回了都察院,避開人直接去找了寧端,敲了兩下門,道,「副都御使,在下席元清,有急事稟報相商。」

  裡頭靜了一會兒,席元清正納悶地要再敲一次,裡面卻傳出了另一個不是寧端的聲音應道,「進來吧。」

  席元清一時沒認出這個聲音,推門進到裡頭,才發現和寧端面對面坐著的竟然是四皇子,立刻反手將門合上行禮,「見過殿下。」

  「別整這些有的沒的,」四皇子擺擺手,他的面色看起來有些蒼白疲倦,但一雙眼睛卻亮得像是即將要捕獵的野狼一般,「有什麼急事要讓你找寧端說?」

  席元清將四平巷中的事情簡單說了一遍,又道,「殿下或許不清楚,四平巷是大戶們給家中長工下人等等安排住宿的地方,一個院子裡往往能住十來個人,早出晚歸的,並不是樊子期的身份會去的地方,因而他此次出現在那裡,便顯得分外可疑。」

  四皇子耐心聽席元清說完,卻是笑了,「我看你是挺急的,急的究竟是什麼就不好說了。」

  席元清:「……」忍住,這是未來皇帝,不能和在家裡一樣口無遮攔。

  接著,四皇子又對寧端道,「這樣,你還覺得我先前和你說的事情不妥嗎?」

  席元清抬起了頭來,心中揣測這兩人先前密談的時候究竟起了什麼分歧。

  寧端垂著眼睛思索了片刻,才點頭道,「確實,可以轉移一番樊子期的注意力。」

  見席元清一幅雲裡霧裡的模樣,四皇子指了指寧端,又指了指自己,解釋道,「我方才和寧端說,總是拖著不行,要搞點大動靜出來,將我們在追查的事情掩藏起來,最好製造出所有人以為我早就忘記了父皇曾經下令徹查那件案子的假像。」

  席元清頷首,「殿下英明,只是打算如何搞出大動靜來呢?」

  四皇子用大拇指一指自己,「當然是我立刻宣佈要去天壇祭天然後登基了!」

  席元清思索片刻這個做法,居然覺得確實很有道理。

  如今四皇子是依靠著永惠帝遺詔成為了儲君,但他的幾個兄弟仍然在旁虎視眈眈,各種生拉硬拽手段盡出不讓四皇子順利登基從儲君晉級為皇帝。

  本該穩紮穩打再拖上幾個月,將其他幾個皇子一一打蔫了之後再宣佈正式登基繼位才最穩妥,但若是四皇子硬要提前登基,做出一副匆忙緊張的模樣,就很容易能讓其他暗中蠢蠢欲動的人覺得有可乘之機,從而降視線轉移過來了。

  除了有些危險以外,算是釜底抽薪的一條妙計,席元清想不到寧端為什麼不同意,有些不解,「那副都御使認為呢?」

  四皇子哈哈大笑起來,他拍著寧端的桌子道,「這當然是因為他想假公濟私,借著這個機會娶——」

  寧端倏地起身將四皇子的嘴堵住了,捂得嚴嚴實實,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席元清:「……」這好歹也是未來儲君,要說出什麼話來能讓寧端急成這樣?

  寧端的手一絲力道也沒鬆,他冷淡地看向席元清,「勞煩席僉事出去和王虎商議四平巷之事,有任何需要,王虎會著人安排的。」

  這是趕人的意思了。

  席元清其實真不想走,他特別想知道四皇子沒來得及說完、讓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寧端都失了態的那句話究竟是什麼,可官大一級壓死人,更何況寧端比他官大得還不止是一級。

  席元清歎了口氣,沒辦法,只好應了是,往外走去。

  一合上門,後頭就是一陣雞飛狗跳的動靜,也不知道是不是儲君和輔臣在裡面大打出手了。

  這其實是席元清想多了。四皇子雖然有點武功底子在身上,但要和寧端打,那是十個他綁在一起也不可能是對手的。

  四皇子只是見到門合上之後就用力掙扎起來,兇狠地用眼睛瞪著寧端:你要弒君嗎!

  寧端卻沒理他,側耳聽了會兒腳步聲,確信席元清走遠之後,才鬆開了四皇子的嘴,行了一禮道,「殿下恕罪。」

  四皇子瞥了他那副冷淡的面容一眼,想到他剛才幾乎急得跳起來要堵自己嘴的模樣簡直是平生僅見,又忍不住笑了一陣子,才在寧端的面無表情中揶揄道,「怎麼,你想用這個藉口快點和席向晚成親,就只敢和我說,不敢和席府的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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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26 12:33 AM

第一百四十八章

  寧端一本正經,「這是計策,被席府人聽見難免覺得我不誠心。」

  「你騙鬼呢吧。」四皇子擺擺手,笑得直不起腰來,也懶得和寧端多計較,「好了,這下你不能再和我強了,就按照我說的去做,今日便準備好去往天壇祭天的隊伍,明日早朝我便要宣佈登基的決定。」

  寧端略一估算時間,「好。」

  四皇子邊起身邊還要調侃他,「不過你也不用急,等我真成了皇帝之後,第一件事就是給你升職,然後准你提前準備好聘禮,三月裡席向晚的喪期一過,就准你立刻將聘禮送過去,如何?哎對了,聘禮你想過準備多少擔沒?我跟你講,聘禮這個東西可是很有講究的……」

  寧端面無表情道,「早已準備好了。」

  四皇子:「……」他這回是真被嚇了一跳,而後很快又再度大笑起來,「寧端,你這急得也要有點底線啊!要是被人看出來,你的一世英名就不保了!」

  寧端看他一眼,「嵩陽長公主一力主張提前準備好的。」

  四皇子笑容一僵,飛快地換回一張正經的面孔,「既是嵩陽皇姑母說的,那自然有道理,未雨綢繆,不愧是皇姑母!」

  他說完,轉了轉眼睛,輕咳一聲。

  「今日議事便到此處,將來這幾日還有的是麻煩事,勞煩你多多費心一些了。放心,等這幾日過去,你就又能每日去席府蹭人家的晚飯了。」

  說完,四皇子不用寧端相送,自己腳底抹油就開門溜了。

  ——開玩笑,天壇離皇宮那足足有一天的路程,登基的時候,新帝是要在天壇那裡住一夜,過繼龍氣、算是接受過先前幾代皇帝的考驗後才能回程,滿打滿算要三天的時間。

  可這規矩中卻藏著無數的兇險。

  無論對當初的永惠帝來說,還是對現在的四皇子來說,離開皇宮三天,將空蕩蕩的皇城留給虎視眈眈的競爭對手們,簡直就像是將一塊肥肉塞到了他們的嘴邊。

  可四皇子還是毅然決定要這麼做了。他要治國,就決不能允許有哪個不過區區幾十年的世家豪族在背後挖空心思地想要動搖他的江山國家。

  樊家,朱家,或者以後任意一個想要冒出頭來的,他都要一個一個摁死。

  再者,四皇子去天壇時,並不準備將寧端帶在身邊,而是寄希望於他以一人之力護住皇城不失。

  因此,這番冒險是絕對值得的。

  下定了決心的四皇子沒有給各方的探子太多機會,他在第二日早朝時就直截了當地宣佈了自己要去天壇的消息。

  「昨日夜裡我夢見了先帝。」四皇子疲倦地揉按著自己的太陽穴,慢慢道,「父皇……先帝他手中持著一卷詔書,問我為何還不去祭祀他,我實在是看得心中難受,想著已經許久不見先帝了,明日便啟程去天壇看望他吧。」

  這話雖然說得雲裡霧裡還搬出了永惠帝的名頭,可能站在朝堂上的,大半都是人精,能聽不懂四皇子話中意思的還是少部分了。

  去天壇祭天?又不是天災人禍或者要出兵打仗的時候,更不是冊封皇后和皇長子出生!

  以四皇子眼下的地位時間來看,他帶人去天壇,就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手持遺詔、光明正大地從「儲君」晉升為「新帝」。

  金鑾殿中頓時一瞬間就變得鴉雀無聲,許多人連呼吸都給屏住了。

  這一片死寂之中,寧端卻出了列,他面無表情道,「臣願護送殿下前往。」

  四皇子面上欣慰,「副都御使是先帝最信任的人之一,我有更重要的事情交給你去做。我去天壇,少說也要三天的時間,這期間,便由你代替我和先帝留在宮中,同其他三位輔臣一起處理些繁雜的政務吧。」

  這下聽得懂的人心裡都門兒清了:這一君一臣是早就商量好了的,今日才拿出來唱雙簧給百官聽呢。

  寧端率先一站出來,想要再喊反對的人都落了後,四皇子再一開口,反對者們就連再爭辯一番京師治安在這幾日內交給誰來維護的資格都失去了。

  後頭反應過來,再怎麼唇槍舌劍,也都是落了下風,只得眼睜睜地看著四皇子將事情拍板定了下來。

  儲君要去天壇祭天登基,這對大慶來說也是幾十年一回的大事。告示一經張貼便一傳十十傳百,很快整個汴京城就都知道了,仍在快馬加鞭往大慶的其他州送去。

  席向晚聽到消息時不由得笑了笑。

  算不上鋌而走險,但看起來四皇子還是個喜歡風險賭博的人。只是不知道這幾日的時間,寧端在宮中會不會有危險。

  「姑娘,外頭街上好熱鬧!」碧蘭興沖沖回來道,「說是四皇子殿下今日過了巳時便從宮中出來,出去的路上大家都能看得見哩。」

  「膽兒忒大。」席向晚輕聲嘟囔著,將手中信件折了起來,又將隨信寄來的一枚金色腰牌收到了手掌心裡。

  她不由得想到,四皇子要去天壇的消息席府中的下人都知道了,那麼四皇子最希望能動搖的那幾個人應該也都知道了吧?

  汴京城的另一頭,朱公子正急得跳腳又不知道如何是好,差點就衝到五皇子府裡頭去問他為什麼不在早朝的時候直接阻止四皇子,又或者想想辦法,讓四皇子這一出去,就再也回不來了!

  而樊子期卻是昨日早朝結束就立刻聽聞了四皇子的這個決定,他思索了一宿四皇子的用意,最後還是確信這個年輕的皇子可能是因為擔心兄弟們聯手對付他,才會採取這項冒險的舉動。

  宮變那一日時,京師內只有四名皇子:六皇子逼宮失敗被捕,四皇子拿到遺詔,大皇子和三皇子則是那日出宮太早,根本沒來得及做任何事情就被遠遠地甩在了後頭。

  但剩下的兩人,卻比前兩位被甩得還遠。一個是隨工部外出辦公的二皇子,再有就是一直在外替皇帝當欽差的五皇子。

  可就在不久之前,二皇子和五皇子已經陸續回到了汴京城裡,其中五皇子甚至在這個風口浪尖的時間點上剛剛敲定了和朱家嫡女的婚事。

  這些對尚未坐上帝位的四皇子來說都是莫大的威脅。

  樊子期想不到其他緣由,只能從最合理的角度推斷四皇子是有些孤注一擲了。

  照例和詩瀾說過話後,樊子期便回到了自己的屋內,他邊仔細地在盆中淨手,邊問道,「天壇那頭……有人嗎?」

  始終跟在他身邊的下屬自然知道樊子期問的是什麼意思,他點頭答道,「有幾個,我稍後取來給公子過目。」

  「先給我說說。」樊子期認真地垂眼搓洗著自己的手指和指甲縫,即便它們看起來一塵不染,他也仍然覺得上面沾著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天壇上面,有著皇家的太廟,是不是?」

  「是。」下屬道,「太廟一分為二,一半是尼姑,一半是和尚,隔山相望。永惠帝駕崩後,他的後宮和原先的皇貴妃高氏都被送去了那處。」

  樊子期笑道,「那些大和尚說的話,想必分量很重了。」

  「其中有一位十分有名的高僧,聽說永惠帝對他十分敬重,每每去天壇時,都會和他徹夜秉燭長談。」

  「那就好。」樊子期終于滿意地將手從盆中拿了出來,拿幹布擦著手道,「再怎麼得道高僧,也是個人,令他說句言不由衷的話,應當不難的。」

  「公子想讓他說什麼話?」

  樊子期將軟布往盆中一扔,笑了笑,「馬上就是三月裡了。三月可不是個成親的好日子。」

  *

  四皇子這次臨時決定要去天壇,準備的時間滿打滿算也只有兩天不到,禮部的人差點沒被累死,才勉強籌備出了符合儲君出行的陣勢,只是盡可能得省去了一些不需要的細節和裝飾,不是內行人也根本看不出來。

  夾道出來看未來皇帝的民眾們就根本看不出差別,他們一個個踮著腳伸長脖子,想借著這個難得的機會從未來天子身上吸一點點福氣走。

  四皇子坐在出行的隊伍正中,鄭重地整理了身上的儲君服飾,大馬金刀地正坐,準備迎接一場尚且不知道好不好打的硬仗。

  他已經盡可能地將除去保護自身安全之外的力量都交給了寧端,又秘密請了王老爺子讓他在暗中協助。

  只是三天。

  四皇子深吸了口氣,年輕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絲符合身份的微笑——離開皇宮的最後一道門,已經出現在了他的視野之中。

  看見儲君坐在與車上漸漸出現,站在最前方的百姓已經大聲歡呼起來,「殿下出來了!」

  後頭的人立刻也跟著大喊起來,一個個臉上都是興高采烈的。

  對平頭百姓來說,他們實在不關心究竟是哪個皇子當了皇帝,只要之後自己過的還是太平日子就行了。

  在這些喝彩的百姓之中,卻穿梭藏身著許多看起來和旁人別無二致,卻身懷其他使命的人。

  等四皇子的隊伍離開汴京城,坐鎮宮中的寧端後腳就收到了彙報。

  「藏在兩旁民眾中試圖暗殺的,就有十三人。」錢伯仲心有戚戚焉地稟報,「按照大人的命令,已經全部廢了手腳投入獄中,正在拷問了。」

  光是從皇宮走到城門的這段路,就揪出了十三名殺手,誰知道這一路究竟還會出現多少別的麻煩和危險?

  想到此處,錢伯仲抹了把冷汗,看向坐在上頭的寧端。

  他似乎是為了避嫌,並沒有坐在龍案正中那個位置上,而是另外取了椅子坐在一邊,翻閱奏摺的速度卻很快,看完稍稍思索一會兒便直接下筆批註。

  也許,大人也挺適合當皇帝的……

  將一本奏本合上的時候,寧端才淡淡道,「還有什麼事?」

  錢伯仲猛地驚醒,連連搖頭,將自己腦袋裡生出的大膽想法甩了出去,「下官這就去盯著,一有風吹草動立刻回報!」

  「風吹草動就不用了。」寧端沒再看他,而是打開了下一本,聲音冷淡,「小事你自己拿主意,出了大事再來找我。」

  錢伯仲卻突然想到了寧端上元那日回來對自己說的那一堆莫名其妙的話,尤其是「屁都不敢放一個」那句,令他太過印象深刻。

  於是這會兒,錢伯仲突然腦子一抽,張口就問道,「若是席府大姑娘的事,下官是報還是不報?」

  在錢伯仲來得及後悔之前,寧端的回答已經飄到了他耳朵裡,「她的事,當然是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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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26 12:44 AM

第一百四十九章

  四皇子出了汴京城後,便稍稍鬆了一口氣。

  方才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即便有官兵在兩旁護送,若是真有人當眾行刺,無論是成功還是不成功,對他而言都不是好事,因而反倒比在外頭時更為棘手一些。

  好在寧端不負眾望地將這些刺頭在暗地裡都拔除,讓他明面上看起來平平安安地出了汴京城。

  「四殿下。」王虎從旁策馬上來,壓低聲音道,「大人先前留了信,令我出了城十里之後再交給殿下。」

  剛剛鬆了口氣的四皇子:「……」

  他將視線落在王虎蒲扇大小的手中捧著的一封信,難以想像寧端居然背著自己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做出了別的安排。

  還好寧端和他不是親生兄弟,也根本不想當皇帝,否則誰能爭得過他?

  四皇子有些賭氣地一把將信取過,略顯粗暴地將信拆開,邊撕邊道,「你是不是比我還早知道?」

  王虎朝他露出一個憨厚又傻乎乎的笑容。

  這也沒用,四皇子已經猜到答案,於是他更氣了。

  可是在看到信上寧端言簡意賅寫的內容後,四皇子的怒氣很快就平息了下去,他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一個字也沒錯過,而後長出一口氣,「好,就按他說的路線走。」

  即便只有兩天不到的準備時間,寧端還是硬想辦法安排了兩條路線,一條假的,只要在禮部的人都多多少少知道一點,另一條,卻是只有寧端和王虎才知道怎麼走的。

  四皇子心情複雜地把信燒了,心想他老子死之前硬是要寧端親筆擬遺詔,又令年紀輕輕的他成為四位輔臣之一,果然還是有先見之明。

  如果寧端不是重臣,對皇帝來說,就會是個大麻煩了。

  四皇子低頭將信隨手扔到炭盆裡燒了,而後才抬頭看向眼前康莊大道。

  管他的,寧端又不可能跟他搶皇位,不需要擔心。

  *

  聽到四皇子已經出宮之後,坐在席府之中的席向晚就繃緊了神經。她知道四皇子此番高調前往天壇的作為是為了引開樊子期和朱家的注意力,才會以身犯險。

  若是一舉成功,那就是一箭雙雕的事情,可萬一失敗,後果就不好說了。

  更何況,這時候破格坐鎮在宮中、代替皇帝處理政務的寧端幾乎是瞬間成了眾矢之的,即便寧端早就給她寫信承諾一切準備齊全不會出事,席向晚也有些安不下心來。

  她摩挲著冰冷的腰牌,知道這是代表著她可以隨時進宮,不需宮中傳召、也不需搜身的象徵。

  可寧端送來這個,究竟是為了能讓她有事時能直接找到他,還是為了別的?

  「姑娘若是真擔心大人,不如給大人回封信?」翠羽難得見到席向晚這幅心神不寧的模樣,不由得建議道。

  席向晚側臉看看她,笑道,「又調侃我,方才倒是想寫信,提筆忘字,寫不出來,才作罷的。」

  翠羽掩嘴輕輕笑了,「姑娘文采這般好,竟連封信也寫不出來,我卻是不信的。」

  席向晚倒是真寫不出來。想說的話太多,區區心中寥寥三兩句話怎麼能說得完呢?

  她望著眼前半乾的硯臺,想了想乾脆提名抽紙在上面寫了一行字,便吹了吹叫過翠羽,「行了,送信去吧。」

  翠羽納悶道,「姑娘,寫這麼短?方才不是寫不出來嗎?」

  「寫不出來才會這麼短。」席向晚不講道理地將她遣出門去,「就你愛嘮叨,送信的活也是你的。」

  「那可是宮裡頭,我進不去啊姑娘!」

  「你進不去,信總進得去。」席向晚意味深長地沖翠羽笑了笑。

  翠羽這下不說話了,她小心地將信裝好,無可奈何地轉頭出了席府,直奔皇宮而去,叉腰想了一會兒,選了一道東門,在門外蹲了一會兒,果然見到錢伯仲率人路過,趕緊跳起來喊他,「錢大人!」

  錢伯仲嚇了一跳,轉頭走了兩步,才見到宮門外被兩名禁衛軍當成好事者攆著跑的翠羽,嘴角一抽,「這人我認識,是找我的,你們回去站著吧。」

  翠羽逃了這一小會兒也不覺得累,整了整自己有些淩亂的頭髮後,才上前將手中薄薄信紙交給了錢伯仲,「錢大人,這是我家姑娘的信。」

  剛剛從寧端那兒出來的錢伯仲想起了「大事」兩個字,頓時義正言辭雙手接過,「我懂了,立刻給大人送過去。」

  兩人心照不宣地交換了眼神,掉頭分別往不同的方向走去。

  錢伯仲去而復返時,比上一次敲響御書房的門時底氣還足,就算看見寧端微微蹙緊了眉心也不緊張,低頭行禮道,「大人,我有大事稟報。」

  寧端手中朱筆沒停,「有人招了?」

  「尚無。」錢伯仲誠實道。

  寧端手上動作頓了頓。

  錢伯仲趕緊補救,免得自己被當成是來給寧端找麻煩的,「但剛才席大姑娘從宮外頭讓翠羽給送來了信。」

  寧端終於抬起了頭來,他一手將筆擱下,另一手直接伸向錢伯仲,「拿來。」

  錢伯仲上前兩步將重得好似塊石頭的信函放到寧端手中,長出一口氣:果然,席大姑娘的事,就是大事,這信送得沒錯!

  寧端就邊將信從一頭打開,邊又抬頭看了眼還呆愣愣站在面前的錢伯仲,聲音薄涼,「要我給你賞錢?」

  「下官告退!」錢伯仲恍然大悟,告退之後出了門,在門口做了個深呼吸,臉上露出了長輩的慈愛笑容。

  御書房裡的寧端在開信之前就摸得出裡面只放了一頁信紙,可在打開之後看見裡面還真的只有一頁紙時,他不自覺地就將淺色的嘴角抿了起來。

  將信紙完全展開時,上頭更是只寫了一行字,就在正中,是席向晚的手筆。

  「望君順遂,靜待歸期。」

  寧端輕輕用指腹撫過這八個字,有些沉重煩躁的心情頃刻間就平靜了下來。

  他其實曾經好奇過,為何席向晚一個從未離開過汴京、甚至連自己家門也沒怎麼出過的姑娘家,能寫出這樣一手字。

  都說字如其人,大家閨秀們的字都是極其秀致小巧的,即使密密麻麻擠在一起,也另有一番風味,並不令人覺得難看。

  可席向晚的字卻從骨子裡透出來一股不屈居人下的傲然,光是這麼看上一眼,其中就沒有什麼少女情思和旖旎,鋒利得像是上峰給下屬寫的一封令狀。

  可她寫的內容又往往十分柔軟,寧端不知道還有沒有別人曾經收過席向晚親筆寫的信,但他卻知道自己每每深夜無法入眠時,只要起來翻看她過往令人送來的信件,反復重讀其中的字句內容,便能觸及到她的內心,從而變得平靜下來。

  這次也一樣。只八個字,便足夠令如今真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寧端投降。

  寧端盯著信紙看了一會兒,眼底浮現出些微的笑意來。但他很快繃緊了臉,想了一會兒,提起御批時才用得上的朱筆,在信旁落了一個字。

  原是要寫「閱」的,筆尖落下去卻一轉,最後成了一個「可」字。

  當然這信即使批閱了,也只有寧端他自己看得見。

  可他還是認真地批了,批完之後吹乾疊起放到一旁用鎮紙壓住,而後才繼續打開下一本奏本。

  這一日的皇宮,似乎與平日裡沒有任何的不同。

  四皇子雖然離開了,寧端仍坐在他的位置上;百官不再需要和儲君議事,但所有遞交上去的奏本,全都一本不差地收到了言簡意賅的批復。見過寧端手書的人,都一眼就能認出他的字跡。

  一時間文武百官心中都有些五味陳雜:什麼人能拿得起朱筆?那當然只有皇帝本人,再不濟就是即將成為皇帝的儲君!

  就算當年永惠帝前往天壇之時,在宮中替他壓陣的也是身為皇室中人的嵩陽長公主,且只是住了兩個晚上,沒有動一本奏摺,更沒有代天子下令。

  可四皇子就是給了寧端監國的權力,永惠帝在遺詔中,也特意將寧端與其餘三名輔臣分開了提,顯然對他是另眼相看。

  想到這個已經明晃晃要成為下一代百官之首的人還只有這麼年輕,有多少人能不在心中暗暗嫉妒抵觸?

  但這也沒用,只要想到寧端這個名字,絕大多數人蠢蠢欲動的心思就歇了。

  畢竟大家都知道,敢在都察院頭上動土的,要麼是瘋了,要麼就是傻了——但這世上,終歸是有敢於鋌而走險之人的,比如說,朱家。

  在得知四皇子極有可能登基繼位之後,朱家幾乎立刻是馬不停蹄地派了人北上進京,爭分奪秒地將家中嫡女和五皇子的親事定了下來。

  可大約是病急亂投醫,等親事敲定之後,朱公子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位前不久才慢悠悠回京的五皇子,好像根本沒有要和四皇子鬥上一鬥的意思!

  這可不就代表著朱家的雞蛋放錯了籃子麼?

  朱公子立刻寫了信快馬加鞭送回苕溪,一方面又再三試探五皇子的態度,見到自家妹子似乎是真的對五皇子動了心,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朱家是想捧五皇子上位,之後才好借著皇親國戚的名頭在暗中運作自己見不得人的灰色生意,可五皇子若是無心奪嫡,那朱家還不如趕緊換個皇子支持,或許還來得及將已經去了天壇的四皇子拉下來!

  眼看著已經是四皇子離開京師的第二天了,朱公子簡直急得像是在熱鍋上打轉的螞蟻。

  他一想到自己上元那日居然一頭腦發熱就去燒了盧蘭蘭的院子,就一陣後怕。

  盧蘭蘭既然是席向晚救出來又安置好了的,那說不定就代表著寧端的意思!

  寧端是不是已經知道了銀環和盧蘭蘭的身世?他是不是已經在暗中著手調查了?

  朱公子想了又想,最後還是咬牙拍案而起,匆匆往外邊走邊說道,「我要再去一趟五皇子府,備車!」

  可他才剛剛走到門外,就被幾個身著甲胄的官兵攔住了,為首之人面色冷肅,二話不說地就將一臉愕然的朱公子給像個囚犯似的綁了起來,從無人的小徑秘密押送而去。

  朱公子慌了神,心神俱裂之下居然大喊起來,「不是我放的火!」

  剛喊完,嘴就被人給堵上了。

  而在大牢門口,他居然見到了笑盈盈站在那裡、與身後陰森天牢根本像是兩個畫面裡的席向晚,不由得震驚地瞪大了眼睛,心中只剩一個念頭。

  寧端肯定是什麼都知道了!他知道銀環和盧蘭蘭的身份了!

  席向晚卻是自己主動要求來牢中見朱家公子的。

  四皇子才離開汴京城一日,苕溪那頭果然就送來了好消息——朱家被圍,人贓俱獲,全數捉捕,不重要的均送進了當地牢獄之中,朱家的人正在被用偽裝著牙商的隊伍押送著前往汴京。

  既然朱家的大本營已經被抄,都察院也就能放心地將看守了數日的朱家兄妹也一同抓起來了。

  不過最後被捉走的只有朱公子,朱家姑娘只是被嚴格看管了起來。

  席向晚只聽翠羽說五皇子進宮見了寧端一面,料想應該是他和寧端達成什麼協議,將朱家姑娘從中摘了出來。

  而此刻寧端一刻也不能離開皇宮,席元清正忙著安排苕溪那頭偽裝的牙商隊伍如何過關進京,都察院眾人要麼是在去天壇的路上,要麼就是在皇宮裡忙得不可開交,正是最短缺人手的時候,席向晚便毛遂自薦去審問朱公子了。

  雖說不合規矩,但比她更瞭解這其中彎彎繞繞和內情的,也是屈指可數了。

  見到朱公子一身狼狽地被押送過來,嘴還被人給堵了起來,席向晚朝他微微一笑,「朱公子,幾日不見,別來無恙?」

  朱公子只剩瞪著眼睛看她的力氣,內心的恐懼快要變成實質從他的眼睛裡漫出來。

  「先將他帶進去換了囚衣戴上鐐銬吧。」席向晚對押著朱公子的官兵道,「一會兒我進去和他說說話。」

  為首那人也是都察院的,揮揮手讓下屬們讓將朱公子往裡押去,有些擔憂地請示道,「大姑娘,審問時,我還是派幾個人在一旁護衛,否則萬一您傷到了哪兒,我這……也沒法向副都御使交代。」

  「自然可以的。」席向晚笑道,「不必擔憂,我不會做讓你們為難的事情。」

  那人十分艱難地扯出一個算不上笑的笑臉,「我哥臨走前給我耳提面命過了,大姑娘少一根頭髮,他回來讓我提頭去見。」

  席向晚聞言多看他一眼,卻並不覺得面熟,有些好奇,「令兄是?」

  「家兄右僉都御史王虎,在下單名一個猛字。」

  席向晚了然地笑了起來,她安撫道,「我來這裡的事情寧端也知道,他既派你來,自然是對你放心的。」

  王猛更愁眉苦臉了,「大姑娘,您膽子可真大。」

  王猛和王虎的體型截然不同,他身材頎長,看起來更像是文官,跟王虎那個虎腰熊背簡直是背道而馳。可就他這個體格,站在席向晚面前時,也比她高出一個多頭。

  更何況席向晚的皮膚白得過分,穿的又是一身一看就價值不菲的雪緞,好似風多吹兩陣就能跟著被吹倒了似的架勢讓在都察院一群糙漢子裡面混久的王猛看得心驚膽戰。

  他不由得想道,看起來嬌滴滴又弱不禁風嬌生慣養的貴女們難道都這麼生猛嗎?

  席向晚笑了笑便不再擠兌這個年輕人,「時間看著差不多了,咱們進去吧。」

  「大姑娘請跟在我後頭,我來開路。」王猛立刻上前兩步道。

  雖說早從王虎口中聽說過席向晚此人和事蹟,但真見了她本人,王猛連放她往陰冷潮濕的牢裡走一通都覺得害怕,只能堅持由自己打頭陣。

  席向晚也不攔他,點點頭便讓他走在了前面,而後才捧著手爐緩步跟上去。

  牢裡別的倒是沒有什麼,腐爛的氣味和陰冷的溫度才讓席向晚覺得難受一些。

  而早先被拎進牢裡的朱公子,這會兒已經換上一身單薄的囚衣,被拇指粗的鐵鍊綁在了審訊室裡。

  出身世家的他什麼時候親身經歷過這般架勢,嚇得渾身發抖牙齒打架,磕磕巴巴聲厲內荏地威脅道,「你們這是觸犯大慶律法的!你們知道我是誰嗎?連個罪名都不說直接嚴刑逼供是犯法的你們知道嗎!你們聽誰的命令?我要見他!」

  在一旁檢查他身上鐵鍊的獄卒嗤笑起來,不屑道,「天王老子被都察院抓進來都是一樣待遇,你算是個什麼東西,敢要求見都察院的人?怎麼著,想現在就進宮告狀去?」

  果然是寧端!

  朱公子如墜冰窟,想到家中父輩的那等齷齪骯髒事居然被都察院給扒了出來,恨不得一頭撞死。

  但他轉念一想,這是父親做下的事情,和他又有什麼關係?都察院能將他一起抓來,一定是知道了那日放火的事情是他做的!

  但上元那日雖然四平巷走水,卻只是燒毀了不少院子,並未死人,也就是說,他身上並未背上命案!

  想到這裡,朱公子又長出一口氣,覺得就算見到寧端,自己心中也能多兩分底氣了。

  他卻忘了剛才在門口出現的人不是寧端而是席向晚,從某種角度來說,或許還是後者更加可怕一些。

  席向晚正往審訊的屋子走去時,正好遙遙聽見朱公子的怒聲質問,笑了笑沒說話。

  越是在事先喊得響亮的,投降的時候就是最快的。悶不吭聲的那些才是硬骨頭,朱公子的骨頭顯然並不硬。

  王猛也將朱公子的話聽得一清二楚,他大步上前推開門,殺氣騰騰的視線從朱公子身上一掃而過,眼神中不言而喻的威脅讓朱公子頓時縮了縮脖子,腹誹道這都察院的人怎麼都是一幅一言不合就要拔刀殺人的樣子?

  可隨即,朱公子就看見王猛側身抵住門,讓跟在他後頭的人讓進了門裡。

  見到那和這件屋子格格不入的席向晚稍稍低頭提了裙擺走進門裡,朱公子的眼睛險些落出眼眶:都察院把席府的大姑娘帶進這裡來幹什麼?也不怕嚇壞了悲春傷秋的貴女?

  席向晚一進門裡,王猛就熱情地找了張椅子擦乾淨給她放到了身後。

  席向晚道了聲謝後才坐下,抬眼朝朱公子笑道,「我來,是為了問你幾件事,若是能快些結束就好了,也免你皮肉之苦。」

  朱公子的視線掃過周圍刑具,硬生生從席向晚溫軟的話語中聽出了威脅之意,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你看,本也是用不上我這等手腕綿軟之人的,可惜那些心狠手辣的現在都忙著,只能讓我來湊個數。」席向晚心平氣和道,「若是你能直白痛快地回答我的問題,我便讓你在牢中過得舒服一些,可好?」

  早就想好退路的朱公子狐疑地看看屋內其他人緘口不語的模樣,「席大姑娘的話,何時能代表都察院了?」

  席向晚又笑了一笑,這一抹淡淡的笑容讓剛剛想要張嘴開罵的王猛背後一涼,將嘴巴重新又閉上了。

  「那看來你是不想好好配合了。」席向晚輕聲漫語道,「那我就不摻和了。」

  她說著,竟真的就站起身來要往外走,朱公子頓時後悔不迭地從後頭喊住她,「席大姑娘,等等,你問,我一定知無不言!」

  從席向晚和眼露凶光的王猛之中選一個人來審訊自己,這長眼睛的人都不會選後者啊!

  席向晚聞言轉頭看了看他,「上元那日,在四平巷縱火的人就是你,是不是?」

  「這……」朱公子只是稍稍面露猶豫,就見席向晚又要往外走,只得咬牙承認,「是我做的,但那是意外,我聽說後來也無人傷亡!」

  席向晚終於在門口停了下來,她回頭看向朱公子,笑了起來,「這才像話些。」

  她說完便轉過身來,卻沒去椅子邊上,而是緩緩走向了被綁得嚴嚴實實的朱公子。

  若是平日裡,朱公子可能見她直直向自己走來都要心馳神往魂不守舍,可此刻他只覺得渾身冒著冷汗,彷彿一柄屠刀正架在後頸上似的,不由得緊張地咽了一口唾沫。

  「朱家為什麼要對銀環和盧蘭蘭姐妹動手?」席向晚又問。

  朱公子正要扯謊,眼角餘光卻瞥見王猛正在另一頭擺弄個看起來極其殘暴的刑具,只得屈辱地閉了閉眼睛,道,「她、她們一家人,是朱家的污點,若不是皇貴妃……若不是高氏當年力保,她們早就死了!」

  污點?

  席向晚挑了挑眉,不急不忙地在話中給朱公子設套,「我怎麼看,怎麼都覺得,似乎做出骯髒事的,是你們朱家才對吧?」

  朱公子連忙辯解,「那是我爹幹的,跟我可沒關係!」

  「跟你沒關係,輪到你來縱火?」席向晚輕笑,「現在殺人不成,銀環又出了宮,朱家的人是不是急得團團轉?」

  「銀環出宮了?!」朱公子聞言卻是一臉震驚,「她不是應該在宮宴那日之後就一直被關在牢裡了嗎?」

  見他的神情不似作偽,席向晚不由得微微皺起了眉。她又往朱公子逼近了一步,而後道,「你早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帶來此處嗎?」

  朱公子也擰著眉,「席大姑娘就別真真假假詐我的話了,我雖和銀環算是一半血緣的兄妹,她的死活可動搖不了我——」

  席向晚正繞到他身側,聞言微微頓住了腳步。

  銀環身上流著朱家的血?如果和朱公子是兄妹,那銀環的生父,就應該是現任的朱家家主。

  可就都察院查到的來看,銀環的母親雖改嫁過一次,但確實是土生土長的汴京人,嫁的是個普通人,和朱家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

  她心念電轉,微微冷笑一聲,「滿口胡言亂語,你當我不知道朱家究竟做了什麼齷齪事?」

  朱公子立刻大聲喊冤起來,「我父親原是要將她母親納成妾的,誰知道那女人寧死不屈,帶著兩個孩子逃走了,逃跑之時被發現,混亂之中那女人家中人都死了,這又能怪得了誰呢!」

  朱公子雖然是被席向晚嚇得屁滾尿流,很快就將朱家上一輩那些齷齪事都倒了出來,連刑具都沒真正用上,但得到他證詞的席向晚在步出大牢時,臉上的神情卻比進去的時還要凝重兩分。

  朱公子招了的,不是她想知道的,可看起來這個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也不會知道更多了。

  這也就是說,恐怕要等苕溪的人帶著大批朱家人回來,挨個審問,才能將他們走私和拐賣的陰私問出來。

  那卻還要等上許多天,更難以瞞得過樊子期了。

  席向晚絲毫不懷疑若是她的假設確實,朱家背後站著樊家,那樊子期會在知道朱家等人被捕的第一時間就在路上將他們屠殺殆盡。

  「席大姑娘?」王猛剛才在裡頭聽了一陣朱家的陳年舊案,倒也不覺得是什麼大事——大多數豪門望族裡的齷齪事多著呢,一有錢有勢,這麼大個家族,裡面總歸容易出敗類。「我送您回席府?」

  席向晚卻搖了搖頭道,「我去見見寧端。」

  王猛一愣,道,「那我先遞個……」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見到席向晚掏出一塊金燦燦的令牌來,頓時閉了嘴。

  拿著這塊御賜令牌的人,當然隨時都能進宮了。大人手裡就這一塊,居然拿來送人,這手筆可真大……

  席向晚拿著令牌臨上馬車之前,前頭卻有人攔了車。

  王猛登時提起了心,正要上前喝問時,攔在馬車前頭那人微微抬起臉來,將兜帽從頭上摘去了,而後抬手對王猛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王猛:「……」他硬生生止住了自己的動作,小聲對席向晚道,「這是五皇子。」

  席向晚兩輩子都沒見過這位聽聞生性高雅淡泊的五皇子,聞言看向面前刻意打扮得十分低調的年輕人,朝他輕輕點了一下頭。

  「借一步說話。」五皇子低聲道。

  席向晚立在馬車旁,不卑不亢地站著端詳了一會兒這個渾身貴氣的年輕人,半晌才緩緩點頭,「請。」

  王猛這次倒是沒攔,只不遠不近地跟在兩人身後。

  「我原想過五殿下或許會主動來找我,不想卻這麼快。」席向晚邊走邊道。

  五皇子有些無奈地笑了笑,看起來脾氣涵養極好,「你和寧端還有四哥卻沒有給我猶豫機會的。我再不來,恐怕就要遲了。」

  席向晚動動眉梢,心道這果然不愧是後來過得最逍遙的那位王爺,心思果然通透,「殿下今早不是入宮過了嗎?有什麼事忘記說完了?」

  「有。」五皇子毫不避諱,「我想和寧端做個交易,但卻不便直接對他說。」

  席向晚訝然,「所以,便來找我說?」

  「尋你,或許更有用些。」五皇子頓了頓,道,「我不知道你和寧端想從朱家人口中得到的是什麼,但我有把握說服他們在短時間內老老實實地招供。」

  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倒確實是能減少許多麻煩,從而避免被樊子期發現的風險。

  問題就是主動提出這樣好交易的人,到底想要什麼回報了。

  「作為交換,」五皇子乾脆道,「我希望四哥能給我塊封地,讓我帶著自己的正妃做個逍遙王爺。」

  席向晚笑了笑,覺得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你要保你的未婚妻。」

  她腦中不由得又浮現了那個總是怯生生說話的小姑娘,和小姑娘提起五皇子時紅彤彤的臉蛋。

  「是。」五皇子肯定道,「或許你不信,但我從來不想爭那個位置。」

  席向晚不置可否,「但這交易,卻不是該和我談的。」

  五皇子卻搖搖頭,「就該和你談才最適合。」

  「因為我是女子?」

  「不。」五皇子停下了腳步,他隔著一步遠的距離含笑望著席向晚,「因為你懂。」

  席向晚不由得也停了下來,她同樣笑盈盈地回視著五皇子,道,「小女愚鈍,殿下的話我聽不明白呢。」

  五皇子失笑,他毫無架子地對席向晚一揖,「無論如何,還請席大姑娘替我傳個話吧,成與不成,我心中自是都有準備的。」

  「讓殿下先將承諾兌現也可以嗎?」席向晚側身避開這位皇子的禮,問道。

  「可以。」五皇子沉思片刻,便點了頭,「四哥和父皇不是一路人,這我心中是知道的。」

  「那我也……只是替殿下傳句話。」席向晚說著,目光在五皇子臉上停留了一會兒,突然笑道,「殿下好似不是第一次見我了吧?」

  「醉韻樓時,見過一次。」

  席向晚揚眉,想起了詩瀾那日確實提過那日要接待兩名身份了得的貴客,那時詩瀾極力想要騙她一道回醉韻樓,大約本來存的是讓貴客替她出頭的心思,只是沒想到五皇子卻沒順著她的意思去做。

  「說起醉韻樓……」五皇子離去之前又道,「不知道大姑娘聽說沒有,那個叫詩瀾的歌女,已經被人贖走了?」

  席向晚一怔,她確實是暫時將這個人忘在了腦後,可聽五皇子這刻意的提起,顯然個中有所內情,目送五皇子匆匆離開後,她便緩步轉身走向馬車停留的位置,見王猛快步迎頭趕上來,便順口問他,「醉韻樓裡有個歌女叫詩瀾的,很有名,你聽過麼?」

  王猛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頭髮,「聽是聽過,但我哥不讓我去那邊,所以我從沒見過她長什麼樣來著。」

  「她最近被人贖走了?」席向晚道。

  王猛一拍手,「是是是,這個確實聽聞過,好似是姚家的公子見她可憐替她出了贖身的錢。」

  席向晚細細想了一番姚家。這算是個書香名門,家中出了許多書畫大家,就連季廣陵當年也是入贅了姚家之後才有了門道,逐漸名聲大噪的。

  這家人一直過著自己的清高日子,沉迷於各式技藝之中,若說聽人歌聲婉轉便心生憐憫出錢將人贖走,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才稍稍放下心來,就聽身旁的王猛繼續說道,「不過那位姚公子剛剛定了親,卻沒將歌女安排在自己家裡,好似是暫時借住在了朋友的地方,我也只是聽了一耳朵,現在有些想不起來了。」

  他這說話說了一半,令席向晚有些在意起來。

  「大姑娘若是想知道,我一會兒回去問清楚了,讓人將消息捎給翠羽。」王猛道。

  席向晚想了想,還是在上馬車前點頭應道,「好,若是不麻煩的話,盡可能快一些。」

  王猛應了聲是,便上了馬令車夫將車子趕往皇宮的方向,盤算著自己該什麼時候回都察院問問同僚們醉韻樓的事情。

  因著持有御賜金牌的人只有席向晚一個,能進宮去的也只有她,不過剛下馬車,席向晚就見著宮門裡頭已經有人在等著她了。

  那人的身形哪怕只是露出半個,也實在是太過容易辨認,席向晚下意識地就笑了起來,持著令牌跳下馬車便往宮門裡去。

  門口禁衛軍低頭往她手中金燦燦的御賜令牌上瞄了一眼,幾人動也沒動一下。

  按理當然還是要檢查過這腰牌真假的,可這會兒來接的人就在門的另一端等她,哪個不長眼的這時候湊上去要檢查腰牌?

  聽見腳步聲的寧端回過頭來,下意識伸手去扶席向晚,「小心。」

  席向晚卻不是幾個月前那根病秧子了,她穩穩站定腳步,抬臉看著寧端笑道,「你怎麼出來了?御書房這麼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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