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淵爻 -【我夫君他權傾朝野】《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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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23 01:00 AM

第一百零五章

  雖然席向晚的要求十分怪異,但長公主和國公夫人都沒說什麼,著人帶著她去了席卿姿的院子。

  席卿姿在悄悄被送入國公府之後,就再也沒有折騰出什麼水花來過,隨著包氏的日落西山,席向晚漸漸地都有些忘記了席卿姿這個人。

  若不是今日想找個理由在國公府裡隨處走一走,席向晚也不會情急之下將席卿姿再扯出來。

  她猜想過席卿姿在國公府裡過得不好——光天化日明目張膽給國公世子下套,就算成功進了國公府裡,那豈不是直接啪啪打了世子妃的臉,加上席卿姿的性子又不可能伏低做小,自然會被教做人。

  可真見到席卿姿住的院子好似一年半載都沒被人打掃過的樣子,席向晚才挑了挑眉毛。

  給她帶路的是國公夫人身邊的嬤嬤,眉眼平淡得好像被黏在臉上一樣,「席大姑娘,仔細腳下。」

  席向晚低頭一看,地上竟還有被折斷沒撿走的樹枝,竟都有些像皇宮後院的冷宮了。她提著裙擺渾不在意地跨過了樹枝,問道,「二妹妹便住在這前面麼?」

  「回姑娘的話,是。」

  席向晚嗯了一聲,「她不鬧?」

  「不鬧了。」

  不鬧和不鬧了之間有本質性的區別。

  聽懂嬤嬤話中的意思,席向晚心中了然,跨進了毫無人氣的院子裡。

  院中坐著一個婆子,她正盤著腿嗑瓜子曬太陽,聽見有人進來才忙不迭地起身行禮。

  「姨娘呢?」席向晚身旁嬤嬤問道,「她娘家裡的人來了。」

  「在裡頭呢。」婆子恭敬地點頭哈腰,「我這就去喊她出來!」

  席向晚也不想進那陰森森黑沉沉的裡屋,只在院中等了一會兒,就見到席卿姿匆匆忙忙地跑出來,見到來人是席向晚的時候,眼中爆發的驚喜光芒頓時就暗了下去,轉瞬又成了仇恨,「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隨母親來探望國公。」席向晚淡淡道。

  她打量著眼前的席卿姿。這幾乎已經看不出是個還沒有及笄的少女了。

  席卿姿是嫁了人的,頭髮已經梳成了夫人的模樣,深深凹陷的兩頰和眼眶使她看上去更加蒼老了好幾歲,蠟黃又毫無生機的皮膚更加是令人望而卻步。

  席向晚似乎還看見席卿姿的臉側留了一條並不太明顯的刮痕,像是被什麼尖銳的東西劃破過似的。

  原本還在席府的席卿姿是包氏的心頭肉,三位姑娘裡頭衣食住行都最好的一個,誰能想到嫁出門之後會是這樣的?

  若是包氏知道,恐怕應該心痛得緊吧。

  席向晚這樣想著,心中卻沒有絲毫波瀾。

  她原本也不是非要動包氏和席卿姿不可,但她們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手相害,又自作孽不可活,席向晚沒有落井下石已經是仁至義盡。

  前世在樊家慢慢穩定下來之後,席向晚修身養性了好一陣子,才有了現在雲淡風輕的樣子。

  她和樊子期以及樊家背後的力量絞殺較勁了整整五年,之後又隨樊承洲平定整個嶺南,讓皇帝都忌憚不已,豈會是心慈手軟的角色?

  若是她三十歲左右最狠厲的時候回來,席府死的人只會比現在多得多,包氏和席卿姿的人頭老早就落地了。

  只是現在的席向晚,喜歡證據確鑿了再將人問罪,不再一有苗頭或嫌疑就心狠手辣地將其先剷除了。

  「我母親呢?我要見母親!」席卿姿尖聲道,「我母親才是掌家夫人,怎麼會輪到你母親前來探望!」

  席向晚有些訝然地轉頭看了看身旁的嬤嬤,後者微微躬身解釋道,「姨娘病了許久,身邊人忙著照顧她,並沒有出過府。」

  席卿姿進了國公府這好幾個月,被世子妃牢牢鎖在了這院子裡,消息傳不出去也送不進來,竟然對外界這幾個月來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

  席向晚看向似乎被這禁閉管得有些瘋魔了的席卿姿,「祖父已經過世了,我父親承了武晉侯的爵位,你母親涉及命案,被大理寺帶走已有……」

  「你騙人!」席卿姿立刻跳腳打斷了席向晚的話,她張牙舞爪地向席向晚衝來,神情猙獰可怖,「武晉侯只會是我父親,我才是武晉侯的嫡女,未來的鎮國公夫人!」

  席向晚就這麼站在原地,眼睛也不眨一下地看著席卿姿迎面撲來,還有兩步距離的時候,她身旁的翠羽上前兩步就提前將席卿姿扭住手臂按在了地上。

  「二妹妹……席姨娘慎言。」席向晚俯下身看著席卿姿的面容,淡淡道,「眼下,還是多管管你自己吧。你從小到大,還從來沒過過這種苦日子,是不是?」

  如果她是席卿姿,這時候就該想盡辦法重新和外界聯繫上,在國公府裡找到至少一個盟友獲得稍許自由,再做別的打算,要麼勾引到世子,要麼乾脆投靠世子妃或穆君華,總有一條路能走得通。

  可席卿姿被包氏慣壞,一個人什麼也幹不了,竟在國公府的角落裡將自己折騰成了這幅怨婦的模樣。

  「你也會有這一天的!」席卿姿痛恨自己瘦弱無力的身體,她被那從未見過的丫頭緊緊摁住,掙脫不了,眼睛只能看見席向晚的裙角,像是一隻落魄的螻蟻,「等到這一天的時候,我要讓你跪在我面前磕頭向我求饒!」

  席向晚輕輕笑了,她毫不動怒,「你若是有這樣的能力,還會淪落在此處,連自己的院門都踏不出去?」

  三房之中,包氏有些手段,唐新月是其中佼佼者,可席卿姿卻沒繼承到任何一方的能力,自己將自己坑進了國公府,怕是以後都沒有再能逃出來的機會了。

  不過席向晚心中倒確實是有一項疑惑。

  「這樣愚鈍的的你,是怎麼想到進國公府這個主意的?」她直接問了席卿姿,「當時你母親已經在祠堂中,沒人給你出主意,誰讓你犯下這樣聰明又愚蠢的錯誤?」

  席卿姿咬牙紅著眼瞪席向晚,打定主意不回答她的問題。

  「不說嗎?」席向晚壓低聲音道,「你總不會以為那個人是想幫你才出了這個好心的主意?你如今身陷囹圄,說不定都是那個人在對你提議之前都全部設想好的呢。」她打量著席卿姿的神情變化,篤定道,「而這個人,在你落魄的這段時間裡,根本沒有來看望你、解救你,對不對?」

  席卿姿剛剛被世子妃鎖在此處時,確實是想盡了辦法去聯絡穆君華,想向穆君華求救的——她一心以為穆君華是個大好人,可幾個月來卻一次也沒見到穆君華,漸漸地就死心了。

  「我正好有些事要辦……」席向晚的聲音只有席卿姿和翠羽聽得見,「如果你將她的名字說出來,說不定正好我能替你報個仇,你也能看我們兩敗俱傷——畢竟,你還有什麼好失去的呢?」

  席卿姿的眼神劇烈晃動起來,她梗著脖子和淺笑的席向晚對視半晌,從齒縫裡擠出了穆君華的名字,聲音極輕,若不是席向晚靠得近,也聽不清楚。

  穆君華……鎮國公迷戀的寵妾。

  席向晚得到答案後就離開了席卿姿的破落小院,短暫地思考了一會兒。

  雖說唐新月和穆君華都是高官府中的寵妾,兩人極為相似,但又是有所不同的。

  唐新月伏小做低的架勢很足,一點沒有要跟席老夫人分庭抗禮的意思;可穆君華是堂堂正正地享受著汴京城頭號寵妾的名號,一度差點成為鎮國公的平妻。

  若不是鎮國公這招牌太大,國公夫人的地位和子嗣又沒真的受到什麼傷害,事情早就鬧大了。

  如果席卿姿沒說謊,是穆君華慫恿她去設計勾引了鎮國公世子……這又能給幾乎在國公府裡和國公夫人平分秋色的穆君華帶來什麼?

  「嬤嬤。」席向晚抬眼喚道,「國公這幾日生病,夫人想必累得很吧?還抽空接待我和母親,國公那頭是不是耽擱了?」

  「穆姨娘在旁不分日夜看守著。」嬤嬤低頭答道。

  「不分日夜。」席向晚輕聲重複了一遍這個詞,有個猜測在心中慢慢成形起來。

  鎮國公手中握著很重要的力量——宮中的禁衛軍。

  禁衛軍掌管的是皇宮的安全,進出往來的每一道關卡都不可避免地要和御林軍的某一環扯上關係,可謂是皇室的保護神。

  鎮國公如今才剛病三天,手中事務應當是低一等的其他官員暫時挑大樑處理,可若是這一病不起,就必定是要換人來掌管的了。

  而這,偏偏又發生在六皇子和樊子期密謀的當口上,實在太過於巧合了。

  席向晚不好提出直接去見鎮國公或者穆君華,只好想著回去之後寫信對寧端提一提——都察院暗中出動可比她在國公府的後院裡想辦法逛來逛去要方便得多了。

  因此,席向晚在回小前廳的路上沒再多說什麼,只快到時,像是開玩笑似的對身邊嬤嬤道,「要是我父親重病,他想必最希望陪在身邊的是我母親吧。明媒正娶婚嫁的夫妻都是合過八字的,有髮妻在一旁壓著鎮著,什麼病都該去得快一些。」

  嬤嬤像個木頭人似的應了個是字。

  席向晚卻知道這嬤嬤能替她帶路去找席卿姿,就一定是國公夫人的心腹。

  要知道,席卿姿好歹也是先前席府的人,如果不是國公夫人心中有把握,會就這麼讓席向晚去看望顯然是被苛責冷落了的席卿姿?

  席向晚離開小前廳途中發生的一切,想來都會如實地傳進國公夫人耳朵裡的,這點她並不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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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23 01:06 AM

第一百零六章

  在王氏和席向晚離開之後,國公夫人又送走了嵩陽長公主,才坐下長籲一口氣。

  身旁的嬤嬤不作聲地上前替國公夫人按著額頭,小聲將方才席向晚離開期間發生的事情細細說了一遍。

  聽到最後一句,國公夫人睜開了合著的眼睛,她有些拿不準地問道,「這最後一句話,聽著倒像是對我說的?」

  若不是,席向晚一個尚未出嫁的姑娘們,怎麼突然就問起了別人府中妾室的事情?

  想到這裡,國公夫人起了身,「我再去看看老爺,給穆氏找些事情做,省得別人還以為我這個當主母的苛責她,又不關心自家夫君!」

  「是,夫人。」

  席向晚這頭回了席府,馬不停蹄地寫了封簡短的信,將國公府中處處疑雲寫了一遍,正喚了翠羽到跟前,又看著信上字跡擰眉了半晌,最後還是將信紙燒毀,道,「你去找他,就問……方不方便帶我去一個地方?」

  翠羽見她燒信的舉動,有些訝異,但很快收斂了神色,「姑娘說的是什麼地方?」

  席向晚鬆了手,盯著火舌將信紙完全吞沒,半晌才道,「我要見包氏。」

  「明白了,姑娘。」

  翠羽的動作極快,席向晚也不知道她身手幾何,總之用來和寧端互送消息還是很趁手的,不過兩個時辰,她便回來報道,「大人說了『蓮池』。」

  席向晚便知道這約定的是像上一次深夜去見四皇子一樣,半夜院中的蓮池旁,寧端會來接她。

  這倒頗有些從前大俠和官家小姐相約私奔的戲本裡所寫的內容了。

  席向晚抿唇笑了笑,覺得這想法十分有趣,「好,今晚你和碧蘭說一聲,讓她早些休息,你和李媽媽在外間便好。」

  「知道了,姑娘。」翠羽偷眼看席向晚兩頰笑出的小酒窩和淺笑,也不由得心頭一晃,好似被人在舌尖上塞了一塊蜜餞一樣。

  她不禁心中嘟囔:這樣容貌絕代,卻又頭腦伶俐,難怪大人也動了心,還特地將她抽出來放到了姑娘身邊貼身保護,只怕自己一時鞭長莫及。好在也就五個來月,明年過了春,大人和姑娘成了親,住在一道之後倒是便不用再這樣麻煩了。

  夜半三更,席向晚被翠羽喊醒,從床上起來由她服侍著換上了夜間出門的衣服和斗篷,件件都厚實得很,可謂密不透風。

  席向晚臨出門前看了眼鏡子,有些好笑,「將我裹成個球了。」

  翠羽也跟著看鏡裡仍然窈窕纖細令人驚歎的美人,一板一眼道,「大人特地囑咐了,夜間露重,牢裡更是寒氣森森,要姑娘多穿一些的。」

  她說著,手腳麻利地準備好了手爐,試過溫度後遞到了席向晚的手裡,「姑娘且帶著這個。」

  都下過了第一場雪,席向晚也知道自己剛剛有些好轉的身體經不起凍,護好了手爐便往外看,「他來了嗎?」

  翠羽凝神細聽,「尚未。」

  席向晚也覺得自己的模樣有些過於迫不及待,輕笑一聲坐下了,「習武之人可真好,都不怕冷。」

  翠羽可不覺得習武有什麼好的,「姑娘這樣嬌滴滴的就很好,左右大人護著你呢。」她的話音剛落,不自覺地耳朵一動,臉也朝外側了側,聽見了刻意放重的腳步聲,便笑道,「姑娘,大人到啦。」

  席向晚環緊手爐起身,到外間和李媽媽點了點頭便往外走,一推開門果然見到寧端已經立在了院中。冷風撲面刮來,又看著寧端身上那單薄的衣服,席向晚就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冷?」向她走來的寧端立刻皺了眉。

  「我穿得夠多了。」席向晚連忙出聲阻止,生怕翠羽又去再拿件衣服來,「我是看你穿得少,才覺得冷。」

  她說著,低頭自然地牽起寧端的手握了握,果然溫熱得很。而她的掌心剛剛被手爐焐熱,指尖還是冰涼涼的,根本比不過人家。

  寧端的呼吸滯了滯,原是要等著席向晚放手的,心臟猛跳兩拍,還是伸手將她的手給反握住了,「染了風寒,就不能堆雪人了。」

  席向晚聞言笑了,「你還記得這個。」

  「對你許諾的,我全部都記得。」寧端垂眼說得認真,仔細地揉搓過席向晚的指尖,待她整隻手都熱起來了之後才放開。

  這時候席向晚的表情還很平靜,眼尖的翠羽卻見到自家英明神武的大人連耳朵尖都紅了。她瞪大了眼睛,又默默地將視線移開,正好又看見李媽媽一臉慈祥地望著兩人。

  李媽媽欣慰地看了未來姑爺的獻殷勤後,上前打斷道,「姑娘,快去快回吧。」

  「好。」席向晚應聲,眉眼彎彎地看向寧端,等著他說出接下來的兩個字。

  「……失禮。」寧端低聲說完,摟緊席向晚腰肢,帶著她上了屋簷。

  一回生二回熟,席向晚早就知道了被寧端挾在懷裡趕路時最躲風的姿勢,她把自己整張臉都埋在寧端胸前,只留個後腦勺吃風,便想起白日裡的胡思亂想,便問他道,「你覺得,這像不像是畫本戲文裡的私奔?」

  寧端沒回答。

  席向晚只當自己開了個不好笑的玩笑,又道,「不過你我現在是明媒正娶,也淪落不到私奔那一步。」

  寧端還是沒說話。

  這下席向晚就要抬頭去看他了,「寧端?你生氣了?」

  「沒有。」寧端伸手將她斗篷的兜帽戴上了,聲音裡帶著緊繃,「現在別看我。」

  想是他怕自己被風吹得嗆著,不像生氣的樣子,席向晚哦了一聲便乖乖將頭低下,層層疊疊的厚衣服將她包裹起來,另一側又是寧端好似活火爐一樣的胸膛,這大晚上的,席向晚居然也沒察覺到寒冷。

  然而她就這麼錯過了寧端臉上的表情。

  那並非是單純的羞窘,而是夾帶了些許陰鷙的複雜。

  寧端並不是沒有設想過、他克制、壓抑、抵抗,但陰暗的想法仍然時不時地竄過他的腦海。

  如果席向晚和樊子期——和任何其他的人定了親、成了婚,他都想將她奪走藏起來。

  嵩陽長公主說得沒錯,喜歡的人,越是觸碰,越是深陷泥潭,誰也不能倖免。

  可他一個人留在泥潭裡就夠了,席向晚清清白白地走向他,就值得、也必須清清白白地走。

  席向晚被寧端放下的時候,被暖意烘得有些昏昏欲睡,冷風迎面拍了一下才清醒過來,「到了?」

  寧端應了一聲,接過在那處等著的屬下手中火把,印著席向晚往裡走,「你見包氏是為何?」

  席向晚緩步跟在他後頭,言簡意賅地將白日在國公府裡的事情說了一遍,又講了自己的推測,才道,「原是想給你寫信的,可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便想著不如見面告訴你。」

  說到這裡時,兩人已進入了陰暗的大牢之中。

  汴京城中有兩座監牢,一座是專管落罪官員的——比如上一次王家獲罪,席向晚去獄中探望,就是去的那座大牢。

  而另一座,是平民和奴籍用的,更大一些,也更鬼氣森森,便是如今席向晚踏足的這處。

  席向晚並不害怕這些,只是覺得裡頭確實和外頭是不一樣的冷,好像寒氣直接往人的骨縫裡爬似的,令人十分不快。

  ……令她想起了樊家的水牢。

  「怕黑?」寧端在旁伸手道,「我帶你走。」

  席向晚輕出口氣,看著他笑了起來,將手遞過去,也沒辯解,只是邊走邊接著道,「國公府那事的時候,席青容不是中了藥嗎?那次找了宮中的御醫來看,說用的藥,是已經禁用的宮中秘藥。」

  這事涉及到了席向晚,寧端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審問了國公府裡帶走的兩人,藥是從異域商人手中購得,口徑一致。藥有問題?」

  「本已經禁用的藥再度出現,本來就很有問題。」席向晚淡淡道,「今日我去國公府裡,想到鎮國公病來如山倒,御醫們都束手無策,病情又反復無常,不禁就聯想到了這件事。」

  會不會,又是什麼迷藥在作祟?如果這一次及時抓住狐狸尾巴,是不是就能找到背後之人是誰了?

  還是樊家嗎?

  「所以,我想來問問包氏。」席向晚笑了笑,她的聲音放得很輕,「反正,她還沒有招供,不是嗎?」

  包氏被大理寺帶走已經有許久了,但一直不肯坦白交代自己的罪行,骨頭硬得很,好像篤定自己一定能出去,在牢裡一住就是一個月。

  寧端也沒動手,就這麼將她留在牢裡挨凍受餓。

  反正最後總要付出代價的,多折磨一陣子少折磨一陣子也沒有太大區別。

  夜間的監牢也並不安靜,有些罪犯睡著了,但更多的是此起彼伏的哭聲和哼哼聲,聽起來就彷彿是人間地獄一般。

  可寧端和席向晚兩人的腳步都很穩,好似沒什麼能打擾驚動他們一般。

  走到半途時,一旁經過的一間牢房裡,犯人似乎受到了火光的刺激,像隻野獸似的直接朝席向晚撲了過去,抓住鐵欄用力搖晃大喊,「啊!!!」

  席向晚沒被嚇到,更沒踉蹌,她只是淡淡轉臉往那瘋魔的犯人臉上掃了一眼,威嚴冷凝的視線像是另類的警告。

  在她另一側的寧端倒是不容置疑地伸手將她護到了另一邊,用火把往那面上生瘡、看不清面容的犯人面前照去,「退下。」

  犯人早被席向晚冷冰冰視線嚇了一跳,又見寧端眼含殺氣,沒了惡毒嚇人的心思,緩緩往後退去,縮在了牢房的角落裡。

  「……席向晚?」隔壁牢房中,有個嘶啞陰冷的聲音喊出了席向晚的名字,「嬌滴滴的大姑娘居然敢來這種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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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23 01:12 AM

第一百零七章

  席向晚扭頭看去,正是蓬頭垢面的包氏,她就在隔了一間對面的牢房。

  包氏枯瘦的臉上一對瞪大的眼睛顯得有些嚇人,她見到席向晚轉過臉來,伸手輕輕撫了撫自己雜亂的頭髮,像是想要維持一些尊嚴似的,「你來看我的笑話?」

  「你的笑話取悅不了我。」席向晚誠實相告,她走到了包氏的牢房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我來是想問你一件事。」

  包氏彷彿沒有聽見,她的視線在席向晚和寧端之間轉了兩圈,難聽地笑了起來,「聽說席明德死了。祖父屍骨未涼,你就忙著和男人眉來眼去,動手動腳了?」

  「我定親了,聖上賜的婚。」席向晚有意噎她。

  包氏果然沒了話說。她坐了兩個呼吸左右的時間,又笑了,「你來問我一件事?我憑什麼回答你?」

  「我今日去了國公府。」席向晚答非所問,氣定神閑,「你難道不想知道自從二妹妹出嫁之後,她在國公府裡過得怎麼樣嗎?她是你最寵愛的獨女,捧在手掌心裡當眼珠子寵大的,席澤成和席平勝都比不過,去了國公府之後卻再無音訊,如今你身陷囹圄聯絡不上她,難道就不擔心?」

  隨著席向晚的敘述,包氏的眼睛越瞪越大,可她還是死死地掐住了自己的手掌心,「等我出去,我自然能見到我的女兒!」

  「你出不去。」席向晚輕描淡寫地打斷包氏的幻想,「祖父死後,席府已經分家了,三叔不是一個人搬出去的——他帶著祖父的妾室唐氏一起搬走了。」

  包氏的呼吸一窒,又慢慢放緩,「那是我夫君的生母,若是老夫人開恩,自然也是……」

  席向晚觀察著包氏的神情,一笑,「我道你一直被蒙在鼓裡,原來也不是。」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包氏滿臉平靜。

  「唐氏的那個歲數,看起來可真年輕,是不是?」席向晚慢慢地說道,「祖母和她只相差六歲,看上去卻差了整整一輩兒還多。就唐氏的模樣,說是比三叔母小都有大把的人信呢。」

  聽見席向晚拿唐新月的樣貌和自己做比較,包氏像是被踩中了痛腳似的,呼吸急促起來。

  「對了,三叔母在祠堂裡的那段時間,三叔父後頭回來,我似乎有時會聽見下人說,三叔父晚上並不睡在自己的院中……」

  「你住嘴!!」包氏用猛然拔高的尖叫打斷了席向晚後面的話,她像是前面那個犯人一樣撲到了欄杆前,抓住兩根冰涼的鐵杆緊緊盯著席向晚,「他是我的相公,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誰也更改不了這點!」

  「可等你獲罪斬首後,就不是了。」席向晚垂眼看著似乎傴僂了一些的包氏,「……那時候,誰來庇護你的子女們呢?哦,對了,我記得你的小兒子,不是懵懵懂懂的年紀一直被養在唐氏身邊麼?」

  包氏的臉上終於露出了恐懼的神情,「這不可能,這不可能!我的勝哥兒他——」

  席向晚斂起笑意,冷冷道,「藥,是哪裡來的?」

  包氏的瞳仁猛地縮緊,她盯著席向晚的臉,像是看著什麼要吃人的怪獸一般,氣喘如牛,眼睛通紅。

  只差那麼一點點,席向晚就能死在她的手裡,三房就能成為尊貴的侯府主人了!

  只差一點,一點啊……

  良久,包氏才妥協退讓地移開了視線,她顫抖著問道,「我告訴你藥是從何而來的,你就護住我的子女們?」

  「我在三叔母眼中這麼好心嗎?」席向晚失笑,知道這場對峙是自己贏了,「我已經說了,我會告訴你席卿姿過得如何,僅此而已。」

  包氏握緊了手指,知道自己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咬破了嘴唇才一字一頓、像是要將這個名字嚼爛似的從牙縫裡擠了出來,「穆君華。」

  ……不是唐新月,是穆君華。

  這是一個在席向晚意料之內,又在她意料之外的名字。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席向晚退後了一步,她面無表情地看著落魄的包氏,將她和白日裡席卿姿的身影重疊了起來,「二妹妹在國公府過得很不好,身邊沒人伺候,住的是下人的院子,看起來也像是三十歲的人了。」

  「你——你居然不去幫她!」包氏口不擇言地痛斥。

  「我為什麼要幫想害我的人?」席向晚淡淡道,「與其怪我,不如想一想,當初究竟是誰將你的寶貝女兒騙進了國公府這個深坑——那個人,才是你最該憎恨的對象。」

  「……是誰?!」包氏咬牙切齒地問,其實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若不是……席向晚怎會這樣提醒她?

  「穆君華。」席向晚淡淡道,「三叔母可別說我騙你,這是二妹妹親口對我說的。國公府詩會那日,三叔母能將手腳動到鎮國公府中,想來也是得了穆君華的幫助;可從她轉臉就將二妹妹推入了火坑也能看得出來,其實穆君華並不樂意幫你,而更像是被你捏住了軟肋不得不幫忙,是不是?」

  被戳中了痛腳的包氏沒有回答,她緊咬著乾裂蒼白的嘴唇,盯著席向晚沒說話。

  「你有什麼理由要包庇她?」席向晚從包氏的神情裡得到了答案,她笑著道,「聽說你在牢中這麼多日都沒有招供一字一句,也是時候開口了。」

  「你當我不知道麼?」包氏冷冷笑道,「在這種地方,嘴巴越緊的人,才最有可能出去。」

  「三叔母這話是有前提的。」席向晚不慌不忙道,「那就是,沒人落井下石才行啊。」

  包氏又緊握住冰涼的欄杆不說話了。

  這次席向晚沒有再逼包氏,她想知道的都已經從包氏口中得知,要告訴包氏的也說夠了,接下來,不過是等待包氏自己做出最後的決定……

  席向晚很清楚護女心切的包氏會怎麼選。

  更何況,她剛才,可是在包氏最不願意聽到的兩個痛腳上狠狠地又踩又跺,不怕包氏不氣得升天。

  唐新月和席存學亂人倫的苟且之事,席向晚其實自上輩子就有所懷疑。她年紀大了之後,回想翻閱自己少女時的記憶,似乎曾經見到過那兩人之間有過逾矩的行為舉止。

  年少的席向晚不懂,但後來見過萬般後宅醜惡的席向晚卻很明白。

  可重生回來之後,席向晚屢次試探監視,卻始終沒有找到任何能夠將猜想證實的機會和蛛絲馬跡,也不知是巧合還是那兩人太過謹慎。

  不過終歸還是在被關了一月有餘、心神不穩的包氏這兒試探了出來。

  寧端一直沒說話,就立在席向晚的身後看她將包氏的底線一路壓到極限,輕描淡寫,殺人不見血。

  見到席向晚轉過身來,他面上的神情才稍稍鬆動,「辦完了?」

  「好了。」席向晚不自覺地翹起嘴角,「我們走吧。」

  包氏無論是招還是不招,在這之後都不可能再回到往日的榮華富貴。別說她一直幻想的武晉侯夫人之位,哪怕當個普普通通的平民,都很難了。

  從陰森森的大牢裡離開之後,外頭仍然是黑漆漆的天空,壓得街頭柳樹都抬不起頭來。

  席向晚立在大牢後門兩旁的火炬前,輕呵了口氣,緩緩摩挲過手中仍然帶有溫度的手爐,仰頭問寧端道,「今年的冬天,會不會很長?」

  「總會過去的。」

  寧端的話語總是這樣過於簡單,卻同時也令人格外放心。

  席向晚聞言笑了,她微微頷首,心中一暖,「而且這一次,我身邊有你。」

  寧端大致估算了時間,朝席向晚伸手,「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你都不生氣嗎?」席向晚將手交給寧端的同時,忍不住問他,「我這樣總是隨意支使你風裡來雨裡去,就為了滿足我自己的需求?」

  「生氣?」寧端從沒想過這件事情,「我不會因為這樣的小事就對你生氣。」

  可席向晚反倒更好奇了,「那無論是誰,你都會同樣幫忙嗎?哪怕這個人想要半夜偷偷進汴京城的兩所大牢裡都逛一圈?」

  寧端順著席向晚的設問往下認真想了想,答案是不言而喻的——他當然不可能對席向晚以外的任何人這麼心甘情願地縱容。

  於是他邊攬住席向晚飛身離開,邊嚴謹地糾正了自己的前一句話,「你可以麻煩我任何事,都不會令我生氣。」

  席向晚想了會兒,直白道,「上次我拿自己去以身犯險的時候沒告訴你,你就生氣了。」

  寧端:「……」還記仇。記仇的人不該是他麼?

  「是不是?」席向晚還追問著想從寧端嘴裡要個肯定的答案。

  寧端想了想,乾脆冷著臉反問道,「那次,你來麻煩我了嗎?」

  席向晚險些沒聽懂這沒頭沒尾的反問,回頭捋了捋才明白寧端的意思,有些好笑,便刁難他,「那無論我想做什麼都可以麻煩你幫忙?你就不怕我提出什麼過分的要求?」

  「你不會。」寧端說得很肯定,頓了頓,他原本裹在夜色中顯得有些涼薄的聲音柔和了幾分,「我倒有些希望你能再多麻煩我一些。」

  席向晚訝然地就抬頭要去看說了這句話的寧端是什麼表情,卻被他未卜先知似的按住了後腦勺,只聽見悶悶的聲音從頭頂傳來,還是同樣一句話,「別看我。」

  「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她喃喃問,聲音壓得極輕,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希不希望寧端聽見,「是因為我們現在已經定親了嗎?」

  「不。」寧端卻答得毫不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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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23 01:18 AM

第一百零八章

  「那是……」

  「是因為你。」

  ——那等定親解除了之後呢?

  席向晚這麼想,卻沒問出口。

  未來的變化太多太多了,但她和寧端只要如今這樣……就很好。

  和包氏見面的事情加上來回路程也不過半個時辰,有寧端的協助,幾乎沒驚動任何不必要的人,席向晚就已經回到了雲輝院中。

  席向晚耐心等了不過兩日的時間,翠羽就帶來消息,說包氏在獄中招供了,且雖只招供了些許內容,卻都是駭人聽聞的事情。

  尤其是其中的一條,令大理寺卿也驚了一跳,在包氏簽字畫押之後便立刻去面聖了。

  可還沒等皇帝作出反應,國公府卻更快一步地每況愈下。

  國公夫人捉住了穆君華對鎮國公暗下毒手的證據,當場人贓俱獲,穆君華百口莫辯,被國公夫人著人打了之後才通知了大理寺。

  由於事情涉及到國公府,一時也沒公開,席府的人能知道,還是因為和老國公夫人的交情,以及那日席向晚對國公夫人隔空的一句提醒。

  國公夫人在將穆君華送給三法司之後,特地派人低調地送了謝禮給席向晚,雙方心照不宣。

  若不是席向晚提到那句似是而非的話,國公夫人也不會對穆君華就此上了心,而後捉到她偷偷絞了鎮國公頭髮又背著人焚燒作法。

  席向晚聽了翠羽的稟報,方才知道她先前所猜的竟是八九不離十——鎮國公陡然病倒,不是因為蠱術,而是因為厭勝!

  厭勝之術又稱壓勝,時而用來鎮宅,時而則用來害人。前者倒也罷了,後者這等邪門歪道,在大慶原是嚴令禁止的,但民不告官不究,暗中終歸還是有許多民間的道姑婆子等等做著類似的生意。

  誰能想得到,堂堂鎮國公府中,他最中意的愛妾居然也是玩弄巫術的高手?

  大理寺在將穆君華人帶走的同時,也從她的院子和屋內搜走了許多厭勝有關的符紙木偶等等,更有整整兩疊剪好的紙人,色彩不一,上頭寫著不同的年庚八字。

  這樣大的案子,自是三法司共同會審,這些年庚八字找人的事情,都察院處理起來比大理寺要快得多了。

  而順著這些八字一個個摸下去,三法司竟發現每一個都能查得到是誰。

  鎮國公本人自是不必多說了,此外鎮國公夫人、世子、府中下人、乃至於席卿姿,年庚八字居然都在紙人上出現過。

  「大人特地看了,上頭沒有姑娘的。」翠羽說到這裡,特地詳細補充道,「除去包氏與席卿姿之外,並沒有席府其餘任何人。」

  席向晚卻沒有覺得輕鬆下來,「唐新月送出去的那封信,仍然查不到是送去了什麼地方嗎?」

  「查不到。」翠羽輕輕搖頭,「姑娘疑心國公府一事和那唐氏也有干係?」

  「只覺得……不該這樣簡單。」席向晚沉吟片刻,才道,「寧端該要忙上一陣子了吧。」

  光是六皇子和樊家的事,就夠都察院在上頭耗時間的,如今鎮國公府這場大案一出,在水落石出之前,三法司誰也閑不下來。

  翠羽想了想,道,「可大人讓我轉告說,與姑娘的約定他會記著的。」

  這話沒頭沒腦,也只有席向晚和寧端兩個人能聽得懂了。

  然而汴京城今年的第一場雪雖然來得早,第二場卻比席向晚想像中遲了許多。

  整個十一月,發生了許多大事。

  月頭上時,六公主突然高調地與樊子期走近,兩人看起來十分親密,讓不少人暗中猜測是不是好事將近,皇帝和皇貴妃的態度卻都十分模棱兩可。

  初七時,鎮國公突然病倒,太醫院忙得團團轉也診斷不出病因,險些一命嗚呼。

  初十那天,席包氏在獄中招供,稱穆君華是憑著一手巫術玩得好才能被鎮國公納為妾。也正是同一天,穆君華果然因為玩弄厭勝之術被國公夫人當場逮住送官。

  三法司會審了整整十天,穆君華閉緊了嘴不招供,尋了獄卒鬆懈的時候,於十一月廿一在獄中自縊而亡。

  然而都察院仍舊順著穆君華院中的下人以及繪符的材料追查了下去,最後證據竟一路指向了和大慶隔著一座沙漠的鄰國東蜀。

  大慶建國到如今,才剛剛是第二任皇帝。

  王家之所以有那麼大的重量,自然是因為他們是開過功臣、手握重兵,並且,建國才過了沒有多久,元勳仍在,自然不是輕易能動的。

  先帝都曾經是和王家的前輩一起上過戰場的,差點就和現今的王老爺子結拜兄弟,被王家前輩好說歹說給攔住了。

  皇帝的把子哪裡是那麼好拜的?只看王家的開國元勳走了沒多久,王家險些就倒了也能想得到,在多疑的皇帝面前想當重臣,是一件極為困難的事情。

  王家如是,未來的寧端也如是。

  王家上一輩在開國時是定海神針一般的用兵之神,曾經領導過諸多戰役,其中最有名的一場就是和東蜀的沙漠之戰,於天人絕境中打了一場絕地反擊、以少勝多的勝仗,至今仍然被人津津樂道口耳相傳。

  東蜀和大慶之間那片沙漠因為多見胡楊,民間俗稱為胡楊大漠,那場重要到足以左右大慶見過與否的名戰也就此命名為胡楊之戰。

  胡楊之戰中,東蜀作為敵軍,狠狠地丟了一回臉。大慶建國時他們就未派來使慶賀,近幾年兩國更是摩擦不斷,兩看兩相厭。

  這兩年,大慶在胡楊大漠附近的軍力是越投越多,一點也不敢鬆懈。席向晚的二哥就在那頭的邊關上服役。

  若說東蜀是硬攻不下,想另尋他法從內部瓦解大慶的肱股之臣,倒也不是說不過去……美人計自古以來都是只要用在刀刃上,連禍國都可以一試的好計謀。

  在都察院證實了穆君華的奴籍確實是偽造的之後,皇帝下早朝後發了好大一場火。

  「他們能安插一個人到朕的官員後院裡,就能安插第二個、第三個!誰知道多少官員上朝時對朕說的話,是不是都被女人枕頭風吹來偏聽偏信的?」永惠帝重重將拳頭砸在面前龍案上,面色凝重,「仔細地查,不論是汴京城還是地方上,五品……不,六品以上的所有官員家中妻妾、全部都查一遍!只要有一處對不上,統統造冊投入牢中,不得贖人!」

  跪在室中的的眾官員無人應聲,他們知道這話不是對他們說的。

  只有寧端的聲音在一片鴉雀無聲中響了起來,「臣領旨。」

  眾臣雖然低著頭不敢出大氣,心中卻都明白了一點:都察院的權力,從今日開始恐怕又要更上一層樓了。

  被皇帝付以重任的寧端本人卻鮮少地有些走神,離開皇宮時,他喊住了欽天監的監正。

  尹監正被寧端嚇得不輕。他剛納一房妾室,正五品的官職又正好在剛才永惠帝說要嚴查的層級之中,寧端的眼睛一盯過來,他頓時冷汗涔涔:難道都察院找查到他新納的妾室有什麼貓膩,他要在鎮國公之後第一個被開刀了?

  「尹監正。」寧端行了個便禮。

  尹監正戰戰兢兢地回禮,強撐著笑容,「副都御使有何要事?」

  「要事算不上。」寧端沉吟片刻,問道,「欽天監曾說過年末會有鵝毛大雪。」

  聽到了完全沒料想到的話,尹監正一頭霧水,「是。這有什麼問題嗎?上次我知會過戶部工部,應當都有所準備了……」

  「初雪之後,沒再下過雪了。」寧端的神情嚴肅正經,「一個月後,大雪還能下嗎?」

  尹監正:「……」他謹慎地觀察了兩眼寧端的神情,確定他沒在隱喻也沒在和自己開玩笑,才咽了口口水,正色道,「副都御使放心,如有變動,必定會稟報聖上告知,副都御使也會聽見的。」

  寧端頷首,「那就好。」

  尹監正小心道,「副都御使喊住我,就是為了此事?」真不是做個鋪墊,好引出接下來的話?

  「是,勞煩尹監正了。」寧端道,「在下還有命在身,先走一步。」

  尹監正白白提心吊膽了一場,心裡鬆了好大一口氣,恭敬地彎腰將寧端送走了,沒敢多耽擱一刻鐘。

  大慶上下從正一品到從五品的官員不計其數,徹查親眷更是繁複,即便由都察院來辦,又有了永惠帝的放權,也不是幾個月之間就能辦得完的事情。

  別說寧端,就連席元坤,都接連好一段日子忙得不著家,吃住都在都察院裡解決了。

  但大徹查確實見了成效。不過一個月左右的光景,汴京城中一二品官員們的內宅已經被翻了個底朝天,就連專事奴籍買賣的牙行都清查了一遍,其中居然有多達三十三人的奴籍是假造的,均為貌美年輕的女子。

  其中更有兩位官員的妾室通房在都察院來拿人時當場自殺,場面十分駭人。

  這同時也證實了永惠帝的猜想是對的,東蜀不僅僅只針對鎮國公出了手,而是想從根本上動搖大慶的社稷和統治。

  一時之間汴京城中人人自危,六品以上的官員們都有些不敢碰自己後宅的妾室——明媒正娶的妻子家世當然有保證,可妾室就不好說了。

  暗潮湧動中,小年來臨,同時,汴京城的第二場雪也姍姍來遲。

  席元坤小年這天正輪到休沐,通宵達旦埋頭文書之中的同僚們前一天是綠著眼睛將他踢出都察院的——誰都知道席元坤能輪到小年休沐絕不是因為什麼運氣,而是因為沾了他妹妹的光!

  席元坤自然也不會蠢到拒絕這份沾光,拍拍衣服就回了家,第二日一起來,卻見到都察院裡也不是人人天天能見到的寧端居然出現在席府,登時愣了一會兒才上前道,「副都御使,我今日是休沐……」

  他下意識以為寧端是來尋他回去繼續幹事的了,才解釋了一半,席向晚從另一頭走出來,手裡拿著個剪了一半的窗花。

  「三哥起得忒晚。」席向晚揶揄著將手中窗花連著剪子一道不由分說地塞進席元坤手裡,「正好,窗花你來剪了貼,我去招待客人。」

  席元坤接過剪子和紅紙,似笑非笑,「父親的客人,還用你一個未嫁姑娘特地招待?」

  「對寧端,可算不上『特地』。」席向晚也不羞惱,笑吟吟地回頭朝席元坤吐吐舌頭,「況且寧端也不是父親的客人,而是我的客人。」

  席元坤有些瞠目結舌,見席向晚帶著寧端就往院子裡積了雪的地方跑,不由得歎了口氣,對自己嘟囔道:左右再幾個月就嫁了,隨她去隨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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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23 10:49 AM

第一百零九章

  寧端自然是來履行承諾,陪席向晚堆雪人的。

  因著只見過雪人,卻從沒親手堆過,寧端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仔細鑽研過雪人的堆法,以免在席向晚面前露怯。

  他不知道,席向晚也是個從沒堆過雪人的主,只想當然地將身旁積雪用手攬了往面前堆,試了三兩下才發覺用力拍下去之後那看起來厚厚的積雪就一下子給拍平了,根本摞不起來。

  沒有經驗的席向晚收回手,抱著膝蓋蹲在才半指高的雪堆前陷入沉思。

  堆雪人,難道是這麼難的事情嗎?

  寧端輕咳了一聲,心下一時有些慶倖自己事前找錢伯仲做過功課,才知道堆雪人看起來簡單,其實也是有技巧的。

  「姑娘,外頭冷,耳暖和手尉都戴上吧。」翠羽過來勸席向晚,卻是笑著將手中的東西給遞到了寧端面前。

  席向晚抬起頭來,因她蹲在地上,臉仰得老高,「可戴了手尉,玩雪就不方便了。」

  「你指揮,我來。」寧端接過翠羽手中保暖衣物,也矮身蹲在了席向晚身邊,冷淡的眉眼被皚皚白雪襯得反倒有些溫和,「這般小事,你不用親自動手,動動嘴皮子便好。」

  席向晚不自覺地鼓鼓臉頰,任寧端將耳暖戴在了自己頭上,兩邊被冷風吹得紅通通的耳朵被蓋得嚴嚴實實。

  接著,他又輕輕握著她的手腕將羊皮製成的手尉套了上去。那手尉是大房名下皮草鋪子裡的師傅專門給席向晚做的,她手指細細長長,若是不定製,一般的手尉戴著都不妥帖,只冬日前趕製出來的這幅正好不鬆不緊地包圍著她的手指和手掌,暖洋洋的,也不透風。

  可席向晚盯著手尉,卻覺得寧端指間和掌心傳來的熱意更多,不由得又感慨道,「習武之人真好,你一點也不怕冷。」

  寧端正垂眼認真專心地替席向晚繫著腕上的最後一個子母扣,聞言抬眼看了看席向晚,見她眼裡全是羨慕,不自覺地緊了緊手上力道,又怕將掌心裡透白得好像比雪還耀眼的腕子折斷,緩緩放鬆力道,慢慢道,「戴好了,別摘下來。」

  席向晚拍了拍手,不顧這幅手尉造價昂貴,伸手又再捧了一把雪,這次乾脆捏了個雪球,沒想到乾巴巴的雪花不經擠壓,看起來好大一捧,一用力就成了扁扁一塊,最後只搓成一個小得可憐的雪球。

  靠著廊柱剪窗花的席元坤沒忍住,輕笑出了聲。

  席向晚手裡那個不過元宵大小的雪球立刻就朝他砸過來了,可惜手勁不足,連回廊都沒扔到就砸在了地上。

  席元坤剪下最後一刀,笑道,「阿晚,我雖身體不好,但也不是這麼輕飄飄就能砸得痛的。」

  席向晚把下巴擱在膝蓋上笑嘻嘻,「可我有人幫忙啊。」

  正動手做雪人身體的寧端聞言抬起頭來看向了席元坤,他手中拿著一個蘋果大的雪球,一看就被習武之人用內勁捏得實實的,跟石頭也差不了多少。

  席元坤:「……」他乾脆俐落地將剪子一放,冠冕堂皇道,「我要去貼窗花了。」

  看著席元坤快步揚長而去,席向晚噗嗤一聲,「三哥忒膽小,你又不會真的砸他。」

  剛剛差點就把手中硬邦邦的雪球往席元坤身上砸了過去的寧端面不改色,「嗯。」

  他低頭繼續將雪球越揉越大,專心致志,不想將人生中第一次雪人給堆壞了。

  席向晚一開始還在一旁看著,後來見著寧端動作似乎極為熟練,便雜七雜八地給起建議來。

  「頭和身子能做得一樣大嗎?咱們多推一個雪球,做個三截高的雪人好不好?」

  「好。」

  「會不會容易倒下來?」

  「不會。」

  「我先前讓碧蘭和翠羽準備了給雪人裝扮的東西,一會兒咱們看著一起挑。」

  「好。」

  即便寧端的回答十分簡略,席向晚也還是在一旁眉眼彎彎地看著他,手裡偷偷地從雪人身上摳一點又一點的邊角料下來,在手心中又揉了個橢圓形的雪團子,想了想,又在腳邊找起的東西來。

  「姑娘,瞧我找著了什麼!」碧蘭興沖沖地跑過來,將握在掌心裡的一塊石頭呈給席向晚看,「這石頭的形狀像不像顆心?」

  席向晚看了一眼,還真是湊了巧,這塊石頭紅彤彤的,乍一看還真是個心形,「你倒是找著了好兆頭。」

  「那我送給姑娘。」碧蘭不假思索道,「姑娘可以嵌在和寧大人一起堆的雪人胸前,就當給它送一顆心了。」

  「寓意不好。」席向晚接過石頭,卻是抿唇笑了,她隔著羊皮手尉將石頭轉了轉,輕聲道,「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正注意著她的寧端聽到這句,不由得手指一緊,心口發燙起來,好像被她捏在指間的不是那塊石頭,而是他的心脈。

  「再說,拿石頭來當心,豈不是鐵石心腸了?」席向晚將石頭放回碧蘭手裡,笑著說,「好兆頭,你便自己留著。」

  碧蘭收回心型石頭,有些遺憾,「姑娘手裡拿著的是什麼?」

  「這個呀。」席向晚興致勃勃地將兩粒剛剛在腳邊找到的小石粒嵌到雪團子上頭,又插了兩片長條的小葉片,笑吟吟地捧到自己臉頰旁邊,「是一隻兔子。」

  碧蘭立刻捧場鼓掌,「姑娘做得真像!」

  「寧端?」席向晚問身旁做了雪人的人意見,「可愛嗎?」

  寧端的視線在兔子和席向晚之間來回移動了一下,「……可愛。」

  席向晚這就滿意了——好歹她手裡這隻兔子,還是靠從寧端的辛勤勞動中摳出來才做出來的呢,得他認可自然才算數。

  她心滿意足地將雪兔子放在雪人的身旁,又起身和碧蘭翠羽一道將早先準備好的裝飾都披在了雪人身上。還別說,寧端這人做的雪人都比別人做的牢靠,三兩番折騰仍然不動如山,戴上帽子、披風、又有了手和五官之後,看起來還真似模似樣的。

  席向晚後退了兩步打量雪人成品,成就感油然而生,也顧不得自己一個幾十歲的人了還要在寧端的輔助下才能完成此事有些羞恥,還回頭對寧端邀功,「你看!」

  寧端就站在她身後,見席向晚快步往後走,怕她滑倒,下意識地伸了伸手,「嗯,好看。」

  席向晚今日的裙子卻是為了方便走動特意做短半寸的,穩穩地走到寧端身旁和他並肩看了會兒,笑道,「堂堂副都御使,百忙之中抽空陪我做這些小兒戲耍,太紆尊降貴了。」

  「不。」寧端認真道,「我很高興。」

  「也是,」席向晚想了想,「寧大人這樣的大忙人,馬不停蹄了一個月,也是該休息一下的。」

  兩人正說到這裡,李媽媽過來喊說該用午飯了。

  席向晚應了聲,雪人的新鮮勁還沒有過,有些愁,「這雪人,會不會回來就化了?」

  「能留數日。」寧端道,「這場雪要年後才停。」

  「年後?」席向晚有些詫異,「那恐怕是……」要紅血染白雪了。

  雖然臨時出了鎮國公府和穆君華的這檔子破事,但六皇子顯然並不打算減緩步伐——不如說,他就正打算趁著這個都察院和皇帝都有些焦頭爛額的時候猝不及防雷霆一擊呢。

  鎮國公身子仍沒將養回來,禁衛軍的調度臨時換了人。年關是最適合的時候,再等,也許就幾年都不會再有這麼好的機會了。

  越是接近年關的日子,汴京城中的眾人越是祥和歡慶的時候,席向晚心中有一根弦就越繃越緊,好像下一刻就能錚一聲奏出十面埋伏似的。

  前世,六皇子是逼宮失敗的,這一次寧端有所準備,應該是更加不需要擔心的才對……可席向晚就是有些沉不住氣、放不下心。

  萬事皆有意外,刀槍無眼,這一次寧端必然要身先士卒,萬一他在宮中救駕時出了什麼差錯,怎麼辦?

  「再過幾日,永惠帝要在宮中設宴。」寧端突然低聲道。

  他這話來得沒頭沒尾,席向晚卻一下子就聽懂了。

  往年宮中也是會設宴招待百官的,但通常是在小年這一日,真正除夕那天,是皇家自己過年用的,百官也能回到自己家中和家人團聚合歡。

  可今年正在嚴查的檔口上,宮中沒有通知,許多官員便想當然地以為今年的宮宴是取消了。

  沒想到還是要辦,還將時間推後了幾日,更是和除夕相近了。

  這就說明……永惠帝在刻意地給六皇子機會,這是在攛掇他瞅準這一次宮宴的時機出手,就好像生怕六皇子不動似的。

  宮宴恐怕是殺機重重。

  想明白了這些,席向晚輕出一口氣,暗道天家親情真是一點也不值錢,皇帝為了引出威脅,竟能給自己的兒子設套引誘他犯下大錯。

  不過當年永惠帝登基時,本來也就不是什麼好惹的主。

  「也好,」她說道,「那過了年,就什麼事情都過去了。」

  寧端的神情卻沒鬆懈,他頓了頓,道,「皇貴妃會喚你也隨你父親一道進宮去。」

  席向晚倏地抬起頭來,「我?」

  六皇子和六公主的生母,如今後宮裡獨佔鰲頭的皇貴妃,要喊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去參加一年一度的宮宴?

  雖說臣子在這樣的時節帶上子女一同赴宴也不是不允許,但大多官員攜帶的多是妻子,最多再帶上嫡長子見見世面,這還都是要通報禮部得到許可的。

  帶嫡長女的……還真是少之又少。

  席向晚的面色微微沉了下去。她說道,「她是想用我來拿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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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23 10:55 AM

第一百一十章

  逼宮這事兒是六皇子自己異想天開,又拉上了樊家和六公主,將鎮國公扔進坑裡,再說服了皇貴妃也助他一臂之力,自以為是萬無一失。

  但皇貴妃可沒有這麼天真,她要給自己和自己的子女留下一條退無可退時的退路。

  也許她只捉了席向晚一個,又或許不止席向晚一個……總之,這一趟宮宴的兇險,席向晚多多少少還是要摻和進去了。

  想到自己被人當軟柿子捏了,席向晚心中有些不快。

  她在嶺南呼風喚雨的時候,這個皇貴妃早就查無此人了。風光日子都沒有幾天了的人,竟然還要將算盤打到她身上來,真當她是寧端的軟肋了?

  「你稱病不去也可以。」寧端道。

  「不,我要去。」席向晚鎮定道,「我原也擔心你會不會出事,若是宮宴只有我父親母親進宮也不放心,一道進宮反倒來得更妥帖一些,能就近照看他們。」

  「會有危險。」寧端並不贊成,「那時人多眼雜,我未必能及時趕到你身邊。」

  「不要緊。」席向晚笑了笑,「宮宴上那麼多人,六皇子的目標不會是我。」

  宮宴時在場那麼多人,都是收繳了兵器的,就算有武官在席中,離皇帝的距離少說也有八丈十丈的,搶不上去救人,再好的身手都是白說的。

  不過六皇子約莫也不會蠢到在百官面前動手,這是自毀名聲。

  「我要是他,我會在宴席散了之後,人疏疏朗朗時動手。」席向晚沉吟著道,「這時百官都是微醺,有稍許動靜也未必反應過來,沒有了皇后,皇貴妃和皇帝一道離開是理所當然的。有她從旁協助……不難。」

  席向晚說得十分含糊,但寧端知道她的意思。

  本是不難的,可當皇帝早就知道了六皇子的預謀,又特地設局請君入甕時,這不難,就成了千兒八百倍的難。

  「你有沒有想過……」席向晚說了幾個字,突然將後頭的話咽了回去,搖搖頭,笑著道,「都聞到飯菜香了,咱們走快些吧。」

  寧端垂眼看她,知道席向晚原本要說的不是這句,但貼心地沒有多問,只嗯了一聲便沉默前行,繞過垂花門便見到了席存林立在那處等著。

  雖說今日是席向晚出口邀請寧端來的,但自然也不可能沒有席存林的許可。

  小年大年本都是一家人團圓的時候,不該貿然邀請別人來家中作客的,可汴京城裡誰不知道寧端是孤家寡人,一個親人也沒有,過年時連門聯都懶得張貼的?

  因此席向晚這麼一提,席存林愁了兩天還是應了下來——反正只是小年請未來女婿到家中吃便飯,又不是除夕,不算什麼大事,是吧?

  儘管給自己做好了心理準備,在看見寶貝女兒和寧端並肩出現的時候,席存林還是有些心塞。他和平日在官場中一樣,對寧端行了禮,「副都御使。」

  「右侍郎。」寧端回了禮,面上神情冷淡,便是小年裡也沒一絲喜氣。

  席存林看看寧端,又看看眉眼帶笑的席向晚,在心裡長歎一口氣:雖說兩人看起來不怎麼相稱,但怎麼說也是皇帝親自指的婚,再說,寧端今日能應邀請而來,就夠出乎他意料了。

  難道寧端意料之外地是個圓滑的人?

  這個念頭剛從腦子裡突出來,席存林就自己把自己嚇得一個激靈。他又看了一眼寧端面無表情的臉……

  ……寧端居然會笑?!

  席存林瞪大了眼睛盯著正低頭聽席向晚說話的寧端,毋庸置疑地捕捉到了他臉上一閃而過的笑意,如遭雷劈,不知為何做賊心虛地將目光移開了。

  ——寧端!居然會笑!

  ——還是對著他家女兒!笑!

  新晉的戶部右侍郎,對於未來的女婿心情更加複雜起來。

  王氏不常接觸朝中人物,對寧端的印象也多來自於家人的描述,倒像是霧裡看花,都瞭解得不太確切,本就放心不下。今日見到寧端,她反倒是席間對寧端最滿意的人,送走了寧端之後,還低聲和齊氏討論著他的事情。

  齊氏倒是開了眼,道,「早聽說副都御使頂頂英俊,今日見到才知道比傳言有過之而無不及,光憑外表來看,配咱們家阿晚正好,都是獨一份的。」

  席元衡哼了一聲,「男人長那麼好看頂什麼用!」

  齊氏輕飄飄道,「他的官兒也比你大。」

  席元衡:「……」寧端的官兒,官職已經不能衡量了。就說都察院裡那兩個都御史,頭銜比他高,難道還敢踩在他頭上去不成?不要命了?

  「況且,他中意阿晚,這就是最好的了。」王氏欣慰道,「你們原將他說得洪水猛獸似的,我還當是什麼壞人呢,今日見了,不過就是寡言少語些,這有什麼的?哎呦,我可總算是能放心了。」

  席元坤:「……」那是沒瞧見寧端在都察院裡一個眼神就能將人嚇得尿褲子的場景。別說王氏了,他最近幾乎天天住在都察院,也從來沒見寧端這麼好說話過。

  不過若寧端的這些改變都是為了他們家⼳妹的話,倒也不是件壞事。

  席元坤和席元衡交換了個眼神,兩人心照不宣。

  「大哥。」剛將寧端送出府又不放心地去檢查了一遍雪人的席向晚探頭進來喊席元衡,「你出來,我麻煩你件事兒。」

  王氏邊趕席元衡起身邊掩嘴笑道,「還說上悄悄話了。」

  席元衡心頭卻感覺有點不妙,他跨過門檻,道,「可別說是跟寧端有關的。」

  「不是。」席向晚卻拿了一支釵子給他,「我知道大哥和軍器局的大使相熟,可否麻煩他私底下想辦法替我改改這枚釵?」

  「改釵?」席元衡皺眉,手上倒是直接將釵子接了過來,「好好的釵,放你頭上不是就最好看了麼,改什麼?」

  「必要時,能傷人和自保就最好了。」席向晚抿唇笑道。

  席元衡的眉皺得更緊了,「你要幹什麼去?」

  「不幹什麼。」席向晚捧著手爐道,「三四日的功夫夠了麼?」

  「夠是夠。」席元衡睨著自家小妹,「你真不是拿去幹壞事?我幫了你,不會後悔?」

  「上次我喊大哥去八仙樓隨我助陣,大哥後悔了?」

  她不提還好,一提,席元衡就更頭疼了,「你又從什麼地方知道我有這些那些至交好友……等一等,是不是寧端告訴你的?都察院知道什麼都不奇怪,這就對了!」

  「大哥將寧端當成什麼人了。」席向晚失笑,她提到寧端時,眉眼之間總是帶著兩分難言的溫柔和信賴,「都察院又不是他的私器,用來幹這檔子事的。」

  席元衡撇撇嘴沒再反駁,將釵子收了起來便道,「三日之內我給你弄好帶回來。但你得先承諾我,不能一時貪玩被它弄傷了。」

  「自然不會。」席向晚笑道,「即便傷了人,也不會是咱們家中的。」

  相比起男子來,在入宮時,女子的裝束檢查便沒有那麼嚴格,席向晚的釵子在經軍器局動過手之後,插在髮髻裡看起來就猛然和普通的髮釵沒什麼兩樣,入宮時也沒遇見什麼阻礙。

  倒不是說這一支釵便能做什麼大事,只是關鍵時刻若是手裡不捏著點什麼,席向晚總歸是靜不下心來。

  宮宴是一年一度的大日子,雖然在今年的各種背景下顯得有些匆忙和雜亂,但仍舊十分盛大輝煌,整個皇宮都被裝飾一新,紅牆白雪更是席向晚先前從未見過的景色。

  上一輩子,她一開始太弱,沒有進宮的權力,後來終於站穩腳跟,卻也再沒離開過嶺南。

  縱然天潢貴胄是見了不少,但這皇宮,終歸是第一次踏足。

  可同身旁的年輕人一個個忍不住雀躍驚歎地觀察著皇宮內裡的構造時,席向晚只淡淡地垂著眼站在父親和母親身後,一言不發,靜如止水。

  從席府離開的那一瞬間,她已經完全冷靜了下來。

  接下來的十幾個時辰,若是亂了腦子、失了方寸,那可是會很難熬過去的。

  少年們的興奮勁兒過了,很快就將目光落到了席向晚的身上。

  這也難怪,她生得太好,垂著眼臉上沒什麼神情地站在那兒都令人忍不住頻頻將視線挪過去,更何況在場這麼多人,唯獨她一個是妙齡女子,還是未婚的打扮呢?

  相熟的豪族少年們不由得交頭接耳起來。

  「你看她前頭是先前的席府大爺,如今的武晉侯,又都是一身素色,想來應該就是傳聞中汴京城第一美人了。」

  「這份相貌,難怪引得樊家大公子折腰呢。」

  「噓,可別提了。」有人悄聲道,「如今她已經和那位定了親了。」

  「哦對對對,那位啊……」

  「我背地裡說一句,你們可別說出去啊……這兩人,外貌倒是還挺相稱的?」

  「……你找死啊這種話都敢說……」

  似乎是聽見了他們竊竊私語的議論聲,被談論的少女微微抬起臉來,朝這頭看了一眼。她髮間只插了一根簪子,膚白勝雪,立在積了雪的紅牆底下頗有幾分驚心動魄,原先的十分顏色頓時也變得妖異惑人,一時間好像從畫裡走出的美豔精怪,令少年人們紛紛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少女的剪水秋瞳裡悄悄滲透出了一絲笑意,她輕啟嘴唇似乎說了什麼,可被她望著的少年們好似都中了迷魂術似的,一個個面紅耳赤。

  「……她說什麼?」

  「好像是喊了誰的名字……」

  唯有一人咽了口口水,低聲道,「她說,『寧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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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23 11:04 AM

第一百十一章

  寧端打從宮門外騎馬進來,一眼就見到了人群中穿著素淡得有些扎眼的席向晚。

  他這一身標誌性的紅袍誰都不會忽略過去,席向晚自然也是立刻就發現了他,遙遙笑著打了聲招呼。

  她原以為寧端會被眾人圍住寒暄,卻沒想到寧端直接騎著馬旁若無人地從眾官員中間過去了,在她面前才翻身下馬,「右侍郎。」

  席存林的心情更複雜了,他拱手回禮,「副都御使多禮了。」

  王氏也跟著一道回禮,她對寧端的態度更親切一些,但今日這樣的重大場合卻不便多說什麼,只低聲問了好便立在席存林身邊不說話了。

  「宮外冷,諸位進去吧。」寧端說道。

  這些官員原是已經檢查完了的,只是要在外頭等皇親國戚和一二品大員都進去了以後才入內,便只能在外頭受著凍。

  ——雖說多等的這是冤枉時間,可宮宴,誰還敢遲到不成?不怕被彈劾?

  寧端這一開口,眾人面上神情都有些鬆動起來。

  雖說是沾了席府的光,但他們這也是為了席府不過於出挑而幫忙做陪襯嘛。不然,只席府一家人提前進去了,這多不好。

  寧端說完,伸手牽住韁繩,最後朝席向晚看了一眼,「莫著了涼。」

  他說得簡單,席向晚卻知道寧端心中所想的並不是這一句,她微微一笑,福身行禮,「小女謝過寧大人關心,大人衣著單薄,更要仔細身體。」

  ——你要小心。

  ——你也是。

  叮囑完這句之後,寧端便重新翻身上馬入宮去了,好像他特地從這扇門進來、又停下來,就只是為了和席存林互相道一聲寒暄的。

  少年們倒是靜不下來,仍舊湊成一團小聲互相說話。

  「真好,聽說宮中能騎馬來回的不過三人,副都御使就是其中一人!」

  「我可不管這個,我就想知道什麼時候能進去……我爹說裡頭可暖和,看我現在穿了什麼!我都快冷死了!」

  「這還急什麼?你等著,副都御使剛才說了,那咱們很快就能輪到了。」

  席向晚立在宮牆底下,聽著那頭少年人們控制不住音量的議論聲,偶爾似乎模模糊糊傳出她和寧端的名字,不由得笑了笑,伸手扶了頭上的釵子。

  原本有這玩意在就行了,寧端還特地來見她一面,她更是心中安定不少。

  不會出什麼事的。

  很快,前頭就傳來消息,說這邊排隊等著的官員可以先進入前頭的暖閣裡等著了。

  許多官員這時候不由得轉眼打量起席存林一家人來,心中有了新的衡量。

  寧端和席向晚定親的消息在民間沒有傳播,但在朝堂之間可算不得什麼秘密。

  只是先前人人心中都覺得,寧端此人就算成親,他的妻子一家也借不走他的什麼勢——看這人冷冰冰的模樣,誰家姑娘敢貼上去?光看一眼就得嚇出眼淚來。

  可偏偏就是有人做到了。

  況且,寧端還極為明顯地偏袒了她。

  有心人這會兒都在腦中轉著一個念頭:只要寧端還一日像現在這樣受永惠帝信任,席府就一日要平步青雲啊。

  於是在進入暖閣之後,席存林很快不得不迎來了一群和他搭話的同僚,就連王氏也被其他官員的夫人拉去話家常,要不是在場的除了席向晚沒有其他姑娘家,她恐怕也得遭受一樣的境遇。

  不過因著王氏不常經歷這種聚會,席向晚跟在王氏身旁陪她同那些官家夫人說話,偶爾也插嘴從旁幫補兩句,字字都點在重點上,從不得罪人,也不讓王氏吃虧,面上笑容怎麼看怎麼令人舒心喜愛,讓其中幾位夫人看她的眼神漸漸都不太一樣了。

  「會做人」這三個字的評價,卻不是看上去那麼好得的。人又不是金銀,怎麼能討得所有人的喜歡?

  可偏偏就是有人將說話的藝術練到了極致,便能讓誰也討厭不起來。

  許多官場中人都做不好的,一個小姑娘似乎卻給練得得心應手了,究竟是席府教得太好,這是這小姑娘本身太過聰明?

  暖閣中的人分成了三波,剩下的一波則是爹娘都忙去了的少年郎們。得了空的他們倒是又聚到了一處談天說地,可這話題,是怎麼都離不開暖閣另一端的席向晚了。

  畢竟哪個意氣風發的少年沒有幻想過自己一朝金榜題名成重臣,又娶了如意美嬌娘當妻子,惹眾人豔羨的那場景呢?

  可惜的是,他們恐怕只能等下一位汴京第一美人出現再接著做夢了。

  隨著天色逐漸暗下來,宮宴中按照品級排下來的大員們紛紛落座,終於輪到了暖閣裡的這一方人。

  好在一直處在暖閣之中說話,眾人倒也不覺得冷,很快便和家人走到一起,列隊進入了朝陽殿中。

  宮中每年的宮宴都是在朝陽殿舉辦,地方夠大,能放下足夠的官員及其家眷,地龍燒起來時殿內溫暖如春,眾人把酒言歡時也絲毫感覺不到殿外的寒冷。

  正如欽天監所預測的那次,這場雪從小年一直下到了今日,看勢頭,就算過了除夕和初一都不會那麼快緩下來。

  皇宮裡縱然有諸多宮人打掃清雪,可也擋不住雪勢。

  席向晚要進宮裡,自然就沒帶上自己的手爐,只特意多穿了好幾層的衣服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好在人本就纖瘦,幾乎看不出來。

  跟在父親和母親身後進了朝陽殿裡時,暖氣撲面而來,席向晚悄悄地長出一口氣,終於不再擔心自己在外頭凍出病來。

  好在有寧端這麼一安排,她才能早些進來。

  隨著宮人的指引走到安排好的座位邊坐下之後,席向晚才稍稍抬起臉,用眼角餘光往大殿最上方的位置瞄了一眼——那上面還空無一人。

  參加宮宴的官員們有幾百號人,加上家眷就更是龐大,皇帝自然不可能在這兒等著他們一一入場,等人都到了以後,皇帝才會帶著皇貴妃出現。

  其實宮宴雖然是皇帝為了表彰臣子們舉辦的,能參與其中也是一種權力地位的象徵,但實在也是件很折騰人的差事。

  例如最早入場的皇親國戚和一二品大員們,就要餓上一兩個時辰才能等開飯了。即便開了飯,在皇帝面前,誰敢敞開了肚子吃?

  因此有經驗的官員,早就在家中偷偷地墊完了肚子才來的,席府眾人也是。

  席向晚跪坐在分給武晉侯的席位前,規規矩矩地將雙手交疊放在身前,面色平淡,雙目靜靜地垂著,只要沒人和她說話,她就巋然不動,一點也不像個還沒出閣的女孩子家,沉穩得有些過分。

  第一次參加宮宴這樣大場面的王氏原先還有些緊張,見到席向晚這幅模樣,不知不覺地也被安撫了下來,只看身旁人喝了茶之後,低頭捧起面前宮人倒好的茶水喝了一口,不由得感歎:宮裡的茶,果然也比外頭的好喝。

  席存林也規規矩矩地坐在桌面,左手邊是王氏,右手邊是席向晚,心中帶著兩分忐忑。

  他倒不是第一次來朝陽殿。作為嫡長子,就算不受寵,地位也擺在那兒,曾經是跟著席明德來過三次宮宴的。

  只是席明德不喜歡他,這種場合之前也只嚴厲警告不准他說話,更不准做任何逾矩的行動,席存林往往只跪坐那兩三個時辰一言不發地就離開皇宮,經驗還真是不多。

  若今日跟著席存林來的是他的嫡長子席元衡,他倒還不至於那麼擔心。大兒子席元衡外表看起來粗獷,心卻是極細的,也不容易吃虧,來這種場合更加適合。

  偏偏宮中來傳宮宴的口諭時,內侍特地說了皇貴妃想見一見席向晚,最後席存林只得帶著席向晚入了宮,擔心得簡直頭髮都要掉光了。

  他家的⼳女,嬌滴滴柔柔弱弱的,進宮裡還不得嚇壞了?

  也不能就因為丫頭和寧端訂婚了,皇貴妃就藉著宮宴的機會將人喊進宮裡來吧?

  席存林面色嚴肅地和一位同僚問了好,又轉頭看向靜靜跪坐在身旁的席向晚,心中又是欣慰又是糾結。

  滿殿的男臣子、成熟婦人和少年郎當中,一枝獨秀的席向晚實在是太出挑了。

  都怪夫人將阿晚生得顏色太好,不言不語也泯然眾人不了。席存林不由得在心中感慨。

  身旁的戶部左侍郎向席存林搭話,「席大人,看那頭。」

  席存林聞言順著往斜側邊看了過去,尚不知道左侍郎說的是誰,第一眼就見到一名在眾位最少也是三四十歲的官員裡頭最出挑那一名唇紅齒白的少年。

  這少年和其他少年郎不一樣,並不是坐在父母身旁,而是和另一個看起來略年長一些的同齡人一同坐在位置前。

  不用多看,席存林就猜到了這是誰。

  ——能以這個年紀,在宮宴上坐於家主之位的,也只有樊家的嫡長孫,樊子期了。

  席存林頷首,保守地稱讚道,「真是年少有為,不愧是樊家傾力培養的下任家主。」

  戶部左侍郎微微一笑,「差一點,就和席大人成為親家了。」

  席存林也笑得不動聲色,「兒孫自有兒孫福,強求不得。」

  「旁邊的那似乎是樊家的嫡次孫。」左侍郎換了話題,他捋著自己的鬍子道,「似乎這些月來並沒有他兄長那般有名氣。」

  低眉聽著這番對話的席向晚心中微微一動。

  樊承洲正在韜光養晦,自然不能去和樊子期搶風頭,這點他做得很好,看來上次她的勸導還是聽進去了。

  她將下頜往內收了收,嘴角悄悄地向上彎了一下。

  樊承洲本就不蠢,再有她的幫助,應該也能夠同前世一樣,從樊子期手中奪回本該屬於他的一切。

  席向晚正想到這裡,思緒就被外頭傳來顯得有些慌張的內侍通報聲給打亂了。

  「六公主到——」

  前腳內侍的尾音還沒落下,六公主就已經跑進了殿內,她驚喜地歡呼著「樊大公子」便提著金紅裙擺奔向了他。

  垂著眼的席向晚只瞧見六公主做工繁複、紋樣精美的裙擺從面前像是一陣風一樣刮過,帶著少女奔向意中人時難以壓抑的雀躍之情,不由得在心中歎了一口氣。

  又是個飛蛾撲火還不自知的傻孩子,就像當年的她一樣,一廂情願地以為樊子期就是世上最適合的良人夫君。

  樊子期的外貌實在太過有欺騙性,當他含情脈脈看著什麼人的時候,誰都會以為自己是他眼中的唯一。

  可樊子期心中……卻是放不下一點私情的。

  他想要的是無人可匹敵的滔天權力,為了這個目的,他什麼都可以拋卻——不論是兄弟手足、還是兒女私情、抑或良知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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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23 11:11 AM

第一百十二章

  那日迷迷糊糊中覺得自己和樊子期一度春風之後,六公主就過上了夢中才幻想得到的好日子。

  她知道樊子期心中仍然有著席向晚的影子,但那又怎麼樣!皇貴妃和六皇子已經向她連番承諾過,樊子期一定會娶她,無論之後是去嶺南還是留在汴京城中,樊子期的正妻會是她。

  在那之後,只要她能替樊子期生下孩子,再加上公主以及未來長公主的身份,那就會是一生一世一雙人的一輩子!

  席向晚都定了親,還能和她來搶樊子期不成?

  這場爭鬥的勝利者,最終還是她易姝!

  六公主沒有理會群臣的目光,她直接跑到了樊子期的案几旁邊,抱起自己的裙擺,端正禮儀跪坐在了樊子期身旁,笑得燦爛,「大公子來得真早。母妃原讓我再等一會兒,可我在後頭等得也無聊,就自己先跑來了。」

  跟著六公主的女官有些無奈,她彎腰輕聲勸道,「公主,既然來了,便去您的位置吧。」

  六公主一撇嘴,「我不,我偏要坐在這兒。」她說著,見到樊子期的杯子已經空了一半,又記得自己在他面前要表現得賢良淑德,便舉起一邊的壺替他續水。

  原本在旁待命的宮人嚇得伏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六公主將她的活幹了,這可大可小,說不定是掉腦袋的事情!

  女官抬眼掃過樊子期俊美得過分卻一絲也不顯妖異的眉眼,知道這是當下皇貴妃和皇帝都要讓一步的人,沒露出絲毫不滿,又勸六公主道,「聖上和皇貴妃娘娘還沒出來,一會兒讓他們見著,又得說教您了。」

  六公主將壺一放,有些不耐煩地正要訓斥女官,可視線瞥見一旁的樊子期,又硬生生將罵字咽了回去,「我坐在這兒又不是什麼大事——」她的目光在殿中一掃,很快找到了端坐在對面不遠處的席向晚,抬手一指,「那不是也坐著個姑娘家?難道我身份不如她尊貴,所以不能坐在這裡?」

  被禍水東引的席向晚終於第一次在朝陽殿裡抬起了眼睛來,和六公主的視線不偏不倚對上了。

  「我說得不對嗎?」六公主一見到席向晚的面容,就克制不住地掐緊了自己的手掌心。

  她終歸還是嫉妒。

  明明她的身份比席向晚高貴這麼多,為什麼偏偏在容貌上輸了席向晚一截?如果她有著席向晚那般千萬人中才出一位的姿色,樊子期一定也會對她另眼相看。

  席向晚只是含笑低頭對六公主行了禮,規規矩矩,一點也挑不出錯來。

  「公主,那是席府的嫡女,皇貴妃娘娘特地喚來的。」女官在易姝身後輕聲說著,咬重了皇貴妃三個字,「聖上和娘娘馬上就到了,還請公主回上頭去坐吧。」

  「她能和文武百官坐在一起,那我也可以。」易姝自然不會聽女官的勸導,她強行擠在了樊家兄弟的席上,硬是給自己擠出了一小塊空地來。

  坐在另一端的樊承洲抓了抓頭髮,往旁邊讓了一讓。

  「大公子,我就坐在這兒,陪你一起,好不好?」易姝咬著嘴唇轉頭問樊子期,帶了兩三分的不安,「我不會給你帶來任何麻煩的。」

  樊子期微微擰眉,「公主,這是御賜宮宴,公主與小子同席而坐,只怕於禮不合。」

  「你——」易姝微慍,但更多的是委屈,「如果我是席向晚,你是不是就會笑著接受了?」

  是。

  樊子期這麼想著,神情卻很平和,聲音溫柔又無奈,「公主,這是規矩。」

  「你……你是不是在幫她說話?」易姝又轉頭看了一眼席向晚,對她那副不作回應、巋然不動的模樣十分膩歪又火大,「你怪我不該為難她?你還是喜歡她?」

  原先被強行按下的嫉妒之情,在見到席向晚和樊子期共處一室時,還是在易姝心中爆發了。

  她知道自己不比席向晚好看,可……可她已經將整個人都交給樊子期了,他怎麼還能去看別的女人!

  「不是。」樊子期輕聲歎息,他像是哄孩子似的伸出手,在易姝的肩膀上輕輕拍了一下,「這裡人多眼雜,不要鬧脾氣,快落座吧。」

  易姝紅著眼圈盯了樊子期半晌,終歸是沒有將怒火發洩出來。

  她便是有滿腔的委屈和憤懣,只要樊子期用那雙好像什麼都能包容的眼瞳注視著她,也全都發不出來了。

  見易姝倏地起身往上走去,女官才鬆了口氣,朝樊子期伏身一禮,起身追著易姝去了。

  樊承洲這才整整衣袍回到了自己原來的位置上,不必再半個身體都歪在外頭了。他看了一眼易姝顯然怒氣衝衝的背影,見易姝恨恨地往席向晚的方向剜了一眼,不由得動作一滯。

  今日的宮宴在皇宮中舉辦,易姝又是皇室中人,可謂是天時地利與人和都集中在她身上。

  易姝對席向晚怨恨已久,又有這樣好的機會,在被激怒了的情況下,怎麼可能忍得住給席向晚一點教訓的念頭?

  坐到給公主們的席位上之後,易姝便招手示意女官彎下腰來,低聲對她吩咐了什麼。

  女官先是勸了兩句,見易姝隱隱要動怒的模樣,才低眉順眼地離開了朝陽殿。

  女官出去不久後,公主皇子們依次陸陸續續地進來,後宮嬪妃們也終於從另一個方向現身。

  緊接著,是一身紅袍、腰間佩刀從殿門口走進來的寧端。

  即便在這過年的歡慶時節裡,寧端仍然是那副極淡的神情,好像過年過他來說也並沒有什麼值得慶祝的——在座眾人,也沒有誰敢怪罪他不笑一笑的。

  寧端跨入殿門的那一刻,原先還有著小聲議論聲的朝陽殿突然之間就安靜了下來,好像所有人都接到了噤聲的命令那般整齊。

  他們紛紛將目光投向在殿門口站定側身讓出道路的寧端,猜想後頭出來的就算不是皇帝,也一定是個地位頂頂尊貴的人物。

  果然,下一刻從外頭走進來的,就是嵩陽長公主。

  隨著內侍的高聲通傳,殿中的人都紛紛俯身向這位地位超然的長公主行了禮。

  「諸位免禮吧,今日不必拘泥這些。」嵩陽長公主今日的打扮不像往日裡一樣素淨,多了幾分喜氣莊重,但並不顯得花枝招展,仍然令人一望便知道這必然是一位久居高位的人物。

  可在場的人,誰又敢小看了這位幾乎一手將永惠帝撫養長大的長公主呢?

  嵩陽落座之後,最後入殿的就是永惠帝和他身旁落後半步的皇貴妃了。

  席向晚隨著眾人一起行禮又起身,視線牢牢地定在自己身旁的小天地裡,對座上那位可以說是現在天底下最有權力的人一點好奇心也沒有。

  對皇貴妃,就更沒有了。

  但如果皇貴妃今日將她喚進宮來是有所打算,那席向晚自然也不會在反擊的時候手軟。

  鎮國公仍然養病,沒有出現在宮宴之上,暫代他掌管宮中禁衛軍的這人,正好是皇貴妃祖父的舊部。

  可這世上哪有這麼巧的事情呢?正好這麼安排上了,永惠帝也默許了?

  不得不說,皇帝和六皇子雙方也許都以為對方此刻是完全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了。

  席向晚垂眼聽著欽天監監正上前祝詞,心中卻是將今夜可能發生的一切都設想好了。她能想得到的,想必四皇子和寧端也都能想到。

  前世的時候,六皇子逼宮又失敗的事情,席向晚只是聽了一耳朵,並不知道個中詳情、那一天又究竟發生了什麼。

  而這輩子,寧端似乎是想要讓她避開危險,因此也沒有過多闡述,席向晚只憑藉自己所知道的推測了一番。

  至少……現在暫時還不用擔心。等宮宴結束後,六皇子才會有動靜。即便他忍不住,樊子期也會想辦法讓他忍耐到最好的時機。

  因為樊子期一來要讓六皇子這顆棋子物盡其用,二來,恐怕也要將他自己從這次逼宮謀反當中乾乾淨淨地摘出去。

  樊家如今的絕大部分力量仍然盤踞在嶺南,不會在如此冒險的情況下就逼宮的。

  就席向晚前世所知道的,樊家似乎仍然在尋找著什麼東西、或者說等待著某個契機的來臨。

  五年之後,他們也還沒有真正造反呢。雖說那時候也是因為她和樊子期已經給樊家帶來了無數的麻煩……

  席向晚正想到這裡,稍稍走神的時候,內侍拔高的通傳聲喚醒了她。

  「傳西承使臣——」

  席向晚有些詫異地抬起了眼來。西承派了使臣來大慶?在這個關頭上?

  和東蜀類似,西承也是大慶的鄰國之一,那是一個曾經一度十分富饒又強盛的國家,可約莫十幾二十來年前時,和大慶打了一仗戰敗之後,險些成了大慶的附屬國,一跌不起,年年都要按照當年簽訂的停戰條約給大慶進貢。

  可席向晚記得,西承每年進貢的時間,絕不是年關附近。

  而且還偏偏是東蜀和大慶如今不明不白硝煙彌漫的時候,西承派使臣來朝賀年?

  席向晚的手指在自己的膝蓋上輕輕地抬起又放下,敲了幾下後才復於平靜。

  ……這也和樊家有關嗎?

  西承的使臣身著華服帶隊走進朝陽殿裡,他的面容有些蒼白,表情緊繃嚴肅,到了近前才伏身對永惠帝行了大禮,又送上了祝福。

  席向晚聽著他好似下一刻就能妙筆生花舌燦金蓮的賀詞,心知這肯定是對方事先準備好的說辭。

  接著,西承使臣又代替他們的皇帝送上了一批豐厚的賀禮,和進貢時雖然不能相比,但也足以得見誠意了。

  永惠帝龍心大悅,讓宮人內侍將這隊使臣引到了席間,這才舉起酒杯,向眾人宣道,「諸位愛卿……」

  席存林跟著官員們一道舉起酒杯,氣沉丹田,手臂也不敢晃,等了半晌才等到永惠帝說完,眾臣一道仰頭將杯中美酒飲盡。

  大太監令人將準備給皇帝的菜肴呈上,由永惠帝先品嘗稱讚過以後,才輪得到階下眾臣——還得是按照品級輪著上菜的。

  殿外早就列隊等候的宮人這時候便在內侍的指引下魚貫而入,依次將手中捧著的菜肴送去了官員們的位置上。

  直到這時候,宮宴才真正開始。

  朝陽殿中一時滿是令人食指大動的食物香氣,席向晚卻垂著眼,尋思起那西承使臣一隊人今晚是不是要插手什麼。

  那就很麻煩了。

  想到這裡,一直規規矩矩低著臉的席向晚忍不住悄悄抬起眼睛,搜尋起寧端的身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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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23 11:17 AM

第一百十三章

  嵩陽噙著笑坐在高位上,目光從西承的使團身上一掃而過,接著就正巧瞥見了席向晚抬起臉來。

  小姑娘居然一抬頭就心有靈犀似的朝嵩陽這邊望過來,接著果然就找到了寧端站立在不遠處。

  嵩陽有些好笑,她微微動動手指,給寧端使了個眼色。

  寧端面色平淡地抬起眼睛,正巧撞上席向晚的視線,稍稍一愣,便柔和了眉眼朝她頷首。

  席向晚頓了頓,也淺笑著點了頭。

  這兩人一對視,就好像已經隔空交換了千言萬語,不必開口也能互通心意。

  嵩陽看得輕輕歎了口氣,卻不是歎息,而是感慨又舒心。如果席向晚無意,她覺得這婚約解除了對雙方都好;可眼下顯然席向晚並不討厭寧端,那嵩陽自然是不可能就這麼讓這兩人把婚事就這麼攪黃了的。

  長公主正這麼想著,離她最近的皇貴妃就輕笑起來,「聖上可是做了一件錦上添花的大好事兒呢。」

  見到永惠帝和嵩陽同時朝自己看來,皇貴妃掩嘴接著說道,「我先前總聽聖上說,擔心副都御使孤老終生,這一次給他賜婚,倒像是找著最好的姻緣了,還是聖上慧眼。」

  嵩陽含笑不語。

  皇貴妃這話說得當然沒什麼問題,甚至還將話中幾人都誇獎了一番,可這話裡的深意細思起來……卻是很誅心的。

  永惠帝聞言也滿意地笑了,他看向立在一旁待命的寧端,搖頭,「可不是麼,真怕朕的愛卿只顧了國事,顧不了家事。這次是歪打正著——寧端,你可得想辦法好好謝謝朕。」

  寧端躬身,「臣願為聖上肝腦塗地。」

  「大過年的,說什麼肝腦塗地。」永惠帝失笑,「一會兒宮宴散了,朕特許你不用管朕,送戶部右侍郎一家出宮,可好?」

  寧端略略停頓了一會兒,接著,他有些不自然地應了下來,「臣領旨,謝陛下。」

  皇貴妃在旁又道,「這席府嫡長女真是漂亮,先前姝兒還不服氣,今日一見,我看不服氣也得服氣了。」

  坐在不遠處的六公主沒反駁,氣得絞了自己的手指,徵詢似的往身後女官瞥了一眼,見對方默認地垂下眼睫,才放下心來。

  易姝知道今晚極其重要,當然也不會貿然壞事。可要席向晚就這麼毫髮無傷地離開皇宮,那她是萬萬接受不了的。

  她要席向晚在這麼多皇親國戚、達官貴人、乃至於鄰國的使團面前好好地出一次醜,讓所有人以後提起她,都只會記得今日這難堪的場面!

  宮宴這樣的場面,沒人敢造次,平日裡有什麼齟齬也都掩藏得好好的,殿中一團和氣,觥籌交錯煞是平和,還真有一派盛景展望來年的勢頭。

  可身為屈指可數知情人之一的席向晚,只覺得殿中像是有人在奏著什麼殺氣四伏的曲子,前頭輕緩的過了,節奏便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好像下一刻就要利劍出鞘似的。

  宮宴的慣例是給每位官員按照品級分配不同數量的菜色,等到菜肴都上完了之後,宮宴也就即將結束了。

  席向晚轉眼望向殿外黑沉沉的夜幕,輕而長地舒了一口氣。

  就在這時,有人匆匆從殿外進來,繞著路穿過人群,從隱秘又不引人注意的路線快步走到寧端身旁,低頭對他耳語了什麼。

  寧端聽完便揮手示意他下去,面上沒什麼變動,只幾不可察地往席向晚的方向掃了一眼。

  永惠帝在座上笑道,「寧端,都要除夕了,都察院還缺不了你這一時半刻的?」

  「聖上說笑了。」寧端躬身道,「是我的馬驚了,宮人們拉不住。」

  「你那馬兒是性子躁得很。」永惠帝顯然知道寧端那匹愛馬的脾氣,擺手道,「你去吧,別讓你的馬不小心給人傷了。」

  ——聽聽,皇帝擔心的不是寧端的馬傷人,而是有人傷了寧端的馬。

  寵臣和普通臣子之間的一線區別實在是令人難以忽視。

  席存林只覺得一時間同僚們注視在自己身上的視線更加炙熱了起來,叫苦不迭地喝下了一口又一口別人敬過來的酒。

  唯獨席向晚將下巴抬起了兩三分,視線追隨著寧端的背影往外跟去。

  寧端的屬下來尋他,說的多半不是那句話,大約是出了什麼別的變動。

  ——再說了,寧端那匹馬兒她可是見過還親手摸過的,溫順得很,怎麼可能因為驚了就製造騷動?

  寧端穩步繞出朝陽殿,見到方才進店的屬下就在殿下等著,走向他時眸色沉了下去,「誰的人?」

  「六公主易姝的。」那穿著軟甲的都尉躬身道,「人還沒招,但東西已經找出來了,大約是想將令人渾身發癢的藥粉下在席府姑娘的茶水中,令她……」

  都尉沒說下去,知道席向晚是寧端未婚妻的他也根本不敢說下去。

  在都尉看來,六公主這真是再蠢也沒有了——難道她以為自己的一點小手腳,就能越過禁衛軍和都察院的手眼?哪怕是她的母親皇貴妃,也不敢誇下這樣的海口。

  「人先押起來,派個人頂替她。」寧端沉聲道,「今夜沒有留給她的功夫。」

  他往回走了幾步,又轉身道,「再有這種,不必告訴我耽擱時間,自行處理。」

  「是。」都尉冷汗涔涔地低頭應了是,等寧端走遠才直起腰擦了一把冷汗,左右一看,扶著腰間佩刀匆匆離開。

  寧端很快去而復返,面上神情像是一張面具似的波瀾不驚。

  其餘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只皇貴妃往六公主那邊望了兩眼,沒有多說什麼。

  易姝自己更是等得心焦,瞪了自己的女官好幾眼,最後終於等不下去,給自己滿上一杯酒,起身撒嬌道,「父皇,我代兄弟姐妹們給您敬一杯酒,祝您來年仍然是我們所有人心目中頂天立地、英明神武的好父皇!」

  身旁的幾位公主頓時向她投去目光:誰讓你代我們說話了?

  永惠帝聞言高興地笑了,他舉起酒杯,等大太監將其注滿了香醇酒液之後,抬頭一飲而盡,「小六說得好,是來找朕討賞的吧?」

  易姝哎呀一聲,跺了跺腳,「父皇的賞賜,自然是留到明日晚上才要了。否則大家明日都有賞賜,我卻沒有,那多掃興。」她轉了轉眼睛,又舉著酒杯道,「但我確實有個不情之請,還希望父皇成全。」

  永惠帝眯眼看著她,「說說看。」

  「我小時候常見老國公夫人,聽說她是昔日汴京城第一美人,總是可惜不曾見過她年輕時的風華絕代;」易姝轉頭又對嵩陽一禮,「皇姑母也曾經有過這般美名,姝兒豔羨喜愛得很,因此總對最近這一位新冒出來的第一美人不太服氣——誰還能比皇姑母更漂亮呢!」

  嵩陽掩嘴笑了,她轉頭對永惠帝道,「這丫頭不僅想問你要賞賜,手都伸到我這兒來了。」

  易姝將志在必得的目光落在了席向晚身上,「——因此,我想請父皇同意,我過去敬席府的嫡姑娘一杯酒,行不行?」

  「哦,我不許,你難道不是會自己伸手去拿?」永惠帝問道。

  他說這話時似乎指的只有當下這事,心中有鬼的六皇子卻險些掉了手中的食箸。

  ——父皇不許,但他終究還是按捺不住地伸手自己去搶了。

  不爭不搶的話,難道眼巴巴地坐著等別人超過他、將皇位奪走嗎?

  六皇子暗中咬了咬牙,緩緩將筷子放下,轉頭看向易姝和永惠帝。

  「父皇不許,我還是要去的。」易姝歪著頭,臉上酡紅已經能看出三分醉意,「我便不敬酒,近前看看,這最新的汴京城第一美人,到底有多好看,才能迷了……迷了副都御使的眼睛。」

  目不斜視的寧端突然在這時轉臉看了易姝一眼。

  原先是真將自己灌出了幾分醉意的易姝頓時覺得好像被利箭捅穿了心口似的,理智回魂,整個人一下子就清醒了過來,一股死亡的危機從腳後跟直竄天靈蓋,讓她背後瞬間冒出一層細密的冷汗。

  回過神來後,易姝忙不迭地撇開臉不去看寧端,心中卻更是羞惱腳架:寧端居然敢威脅她?區區一個臣子,敢對身為皇家血脈的她甩冷臉?

  正好這時永惠帝像是再懶得理會易姝胡攪蠻纏似的,揮了揮手,「去,只許敬酒,敬完就回來,人家不喝,你也不能強迫,明白了?」

  「兒臣明白!」易姝立時走出座位,一手拿了個酒壺,另一手拿著自己的杯子,頗有些搖搖晃晃地往席向晚走去。

  這十幾二十來步的距離,易姝激動得起了滿手臂的雞皮疙瘩。

  她性子驕縱,自然從來都不喜思考太多彎彎繞繞的東西。她是尊貴的皇家公主,這會兒更是喝醉了,還是得到了父皇同意去給席向晚敬酒,腳下一軟直接將酒液都撒在席向晚的頭上……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過錯,是不是?

  她只是喝醉了呀。

  席向晚早就聽見了朝陽殿上頭的動靜,見到易姝半趔趄著往自己走來,手中還提著個看起來重量不小的酒壺,腦中稍稍一轉頓時就明白了過來她想幹什麼,不由得有些詫異。

  ——就這麼簡單?

  她真以為一個皇家公主的身份能呼風喚雨?

  這可是翻臉時連自己親兄弟都能眼睛不眨就砍頭的永惠帝啊!

  電光火石之間,席向晚的視線卻是最先掃過了後頭的寧端,和他對視了短短不到一息的時間。

  寧端原本有些坐立不安的心,就在她這一眼之中安定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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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23 04:33 PM

第一百十四章

  易姝好不容易走進了席向晚跟前,臉上浮現出個笑容,「席大姑娘……」她正說著,腳下一個磕絆,身子一晃,眼看著就要向席向晚身上摔去。

  可席向晚更早一步地站起身,扶住了易姝的身體,擔憂道,「殿下腳下小心一些。」

  原本席向晚跪坐著,易姝站著,酒才能剛剛好順手地往她身上倒過去,可席向晚這一下子站了起來,易姝頓時有些不知道從哪裡下手才好。

  可留給易姝的反應時間太短,她沒時間細想,只能在這幾乎等同於零的縫隙裡哎呦一些,裝作真扭了腳的模樣倒了下去,將全部的身體重量都壓在席向晚身上往面前的菜肴和碗碟上倒去。

  就算這些碗碟不被打碎,至少也能讓席向晚的衣服被染得不能見人!

  席向晚啼笑皆非:這位六公主和席卿姿實在是有些相似了,就連害人的手段,也顯得過於青澀。該說是皇貴妃只顧著調教六皇子,卻忽視了六公主嗎?

  在易姝有意識地將重量倚靠過來的時候,席向晚也輕呼一聲,彎腰擰眉按了按自己的腿,面上有些羞窘,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她這是跪坐久了,剛起身站不住。

  可易姝這時候已經失了重心,想要再變姿勢也晚了,只能無措地瞪大眼睛往席存林和王氏面前的桌子上倒去,伸手慌亂地想抓住什麼屏障,從指縫裡留下的卻只是虛無的空氣。

  嘩啦一聲,易姝重重摔倒在滿桌的碗碟當中,還打翻了酒水,稀裡嘩啦濺了一身,新作的宮裝也根本再見不了人了。

  「殿下!」席存林被嚇得立刻起身側了開去,不敢受易姝這一記大禮。

  王氏也小聲驚呼著離開原位,下意識地躲在了席存林的身側。

  席向晚也跌在了案几另一頭,她驚詫地望著一身狼狽的易姝,顧不得自己的腿腳又痛又麻,伸手就要去將易姝扶起,「殿下,您有沒有傷著?」

  易姝腦子裡這一會兒全是懵的。她簡直不敢相信剛才發生了什麼,也完全不敢想像自己現在看起來是什麼模樣——油膩的湯水已經沾在了她的皮膚上,似乎還在順著衣領往裡面流去。

  她怎麼會在這麼多人面前、受這樣的奇恥大辱?

  還偏偏是在樊子期的面前……!

  見到席向晚一臉虛偽地朝自己伸手,易姝想也不想地用上全力將她的手啪一聲打了開去,「滾開!!」

  朝陽殿裡一時靜悄悄得好像沒人敢多呼吸一口氣。

  「夠了。」永惠帝的臉也微微沉了下來,他微慍道,「小六醉了,送她回去。」

  女官宮人們忙不迭地迎著上前,七手八腳地將易姝從地上扶起來,快速離開了朝陽殿。接著又有另一批宮人上前將地上被打翻的殘羹打掃乾淨,重新換了新的碗碟上,不過也是就半刻鐘的功夫。

  可殿中原來和和氣氣熱熱鬧鬧的氣氛,卻是在易姝這一鬧之後再也回不去了。

  群臣提心吊膽地在朝陽殿中又陪了一會兒,才聽見永惠帝開口道,「……朕有些乏了,諸位愛卿回去歇息吧。」

  他的聲音裡喜怒不明,但確實是准許眾人離開的意思,讓許多氣都快喘不上來的官員和婦人們鬆了口氣。

  席向晚望著杯中茶,知道這個時候,這一晚上的好戲才終於要拉開帷幕了。

  「聖上。」果然,皇貴妃開口道,「席府姑娘的衣裙方才似乎弄髒了一些,就這樣回去太委屈姑娘家了,既是小六惹的禍,我那有新做好的衣裳,讓她去我宮裡換了之後再出宮,聖上看,可好?」

  寧端不自覺地握緊了拳,又克制著自己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放開。

  永惠帝似乎真的是疲倦了,擺擺手算是同意,起身便讓大太監扶著自己離開。

  席存林王氏連忙稱謝。

  皇貴妃跟著起身,笑著喚席向晚道,「席府姑娘,過來吧。武晉侯和夫人便在暖閣中稍候一會兒,我很快將你們的女兒好好地送回來。」

  席向晚心中微微冷笑。

  皇貴妃覺得留她一人不夠,還想再將她的父母也留在宮中?想得倒美。

  她正要開口為父母尋理由,就聽嵩陽長公主開口道,「這點小事,讓寧端去安排倒是大材小用了。」

  皇貴妃微微一怔,掩飾似的用帕子按住嘴角,「長公主說得對,是我健忘了。方才聖上說了,讓副都御使送武晉侯一家人回去的——那就勞煩副都御使了。」

  寧端應了個是。

  席向晚安心了下來,她起身朝長公主和皇貴妃行了禮,跟在皇貴妃的身後緩步離開,將父母留在朝陽殿中也沒有一絲多餘的不安。

  寧端定會將她的父母安全送出宮去的,她不必擔心。

  如果不是知道皇貴妃今晚會全力支持她的兒子逼宮奪位,又或者席向晚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小姑娘,可能還真會被皇貴妃的外表給欺騙,以為她是個極好相處的婦人。

  ——當然不是。

  能在皇后去世之後升為尊貴的皇貴妃,又兒女雙全、深得帝心的,再怎麼想,也不可能是個普通人。

  席向晚跟著皇貴妃一路回到她居住的宮殿裡,目不斜視,只在清掃過落雪的宮中走得有些艱難。

  實在是太冷了,她又不能上皇貴妃的步輦,只得和周圍的宮人一樣走了一刻多鐘才到她宮中。

  皇貴妃下了步輦,親切地招呼席向晚,「原是我做了要給姝兒的衣服,還沒來得及著人給她送去,我看你們身量相近,應當能穿下,只要你不覺得埋汰就好。」

  席向晚實在只是裙角被染了一小塊而已,不注意看根本看不出來,皇貴妃將她帶走不過是個藉口,這點席向晚心中也很清楚。

  只是當時形勢比人強,她不能拒絕,寧端也不能替她拒絕。

  皇帝自然可以開口駁斥,但他選擇不動草驚蛇,而以默認的態度將席向晚送入了皇貴妃的手中。

  想到這裡,席向晚心中微冷。

  永惠帝如此,難怪他的兒子也個個對他沒有父子親情留存。

  皇貴妃的宮中暖得和方才朝陽殿裡一樣,地龍燒得極旺,讓方才在外頭跋涉好一會兒的席向晚稍稍暖了手腳,她看著皇貴妃著人拿來的衣裙,從中挑了一套素淨又最不容易出錯的,由女官引著去後頭換上了。

  結果換了衣服還不算數,女官又將她按在鏡子前,將紋絲不亂的頭髮拆開又梳了一遍,才將她送出去。

  皇貴妃卻沒有更換衣服,穿的還是那一套鑲金邊、正好符合她品級的宮裝,見到席向晚出來,她笑著稱讚道,「真是衣服也看人,穿在你身上,什麼衣服都好看。」

  「娘娘謬贊了。」席向晚躬身回道。

  「姑娘家,文文靜靜的多好。」皇貴妃似乎有些感慨,她指指下方的椅子,道,「姝兒卻沒你這麼貼心,總是坐不住往外跑,也不能陪著我說說話,也都是我給慣的,聖上說過幾次,她也改不了這老毛病。」

  皇貴妃話裡意思很明確了:我女兒就這脾氣,我慣的,永惠帝也放任,你就打碎門牙往嘴裡咽吧。

  席向晚權當聽不懂,也好似沒看見皇貴妃的動作似的,福身道,「謝娘娘賞賜的衣服,小女該回去了,家中父親母親想必等許久了。」

  皇貴妃笑起來,她的護甲輕輕地敲擊著一旁案几,「坐下吧,我許久沒見這麼水靈靈的姑娘了,還想留你再陪我聊會兒,武晉侯不會在意的。」

  確實不會放她走。

  席向晚抬了抬眼,安靜應下,「是,娘娘。」

  被寧端帶著離開朝陽殿的席存林和王氏卻壓根沒進暖閣——或者說,他們走了條和群臣相反的道路,來往時兩邊只有紛紛避讓的宮人,可走著走著,突然來了好幾名身著甲胄的禁衛軍向寧端行禮,「大人。」

  「將武晉侯與夫人妥當護送出宮。」寧端點頭,言簡意賅,「儘快。」

  「是,大人。」

  王氏尚且有些不明所以,席存林卻皺起了眉,察覺到了不對,他上前兩步擋住了要轉身離開的寧端,「副都御使,我的女兒……」

  「她不會有事。」寧端打斷了他的話,「我不會讓她出任何事。」

  「我要等她一起走。」席存林堅定道。

  寧端聞言看他,面上略帶了冷意,「侯爺和夫人能走,那是她換來的機會。不走,就白費了她的心意。」

  「……!」席存林握緊拳頭,不甘道,「發生什麼事了?」

  「侯爺只需回府等著。」寧端淡淡道,「明日大慶的太陽升起時,我必定完璧歸趙。」

  他說完便不再停留,騎上禁衛軍帶來的馬轉身疾馳離開。

  「武晉侯,請。」面前禁衛軍冷硬道。

  席存林深吸一口氣,攬著驚慌的王氏快步往前走去,越想寧端的最後一句話越是驚心。

  大慶的太陽?難不成還能是……別國的太陽嗎?

  有禁衛軍在旁護著,又一路走的是偏暗的走道,席存林和王氏順利地離開了皇宮。在跨出最後一步時,他看見席府的馬車已經在外頭等著了,不由得有些不寒而慄。

  這是全都安排好的。

  將王氏先送上馬車後,席存林忍不住回頭又看了一眼燈火輝煌的皇城,最後一咬牙也跨了上去,對車夫道,「去王家!」

  車夫不明所以地應了一聲,揚鞭催著馬兒跑出不過十幾步的距離,突地聽見後頭的皇宮裡傳來了一聲悶響,好像是什麼巨大的東西砸在了地上似的。

  席存林的心,都跟著這巨響一起狠狠震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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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23 04:39 PM

第一百十五章

  席向晚聽見響聲,轉頭朝外面望了一眼,面上有些驚訝,「皇宮之中,晚上會有這麼大的動靜嗎?」

  「自然不是。」皇貴妃噙著淺淺的笑,翹起尾指邊剝一顆葡萄邊說道,「這樣大的動靜呀,肯定是出什麼事兒了。」

  「那娘娘是不是需要派人出去看看?」席向晚順著她的話往下問道。

  「不必了,不是我要管的事情。」皇貴妃不在意地擺擺手,將葡萄皮放在一旁,輕輕吮去了手指上的汁水,才接著說道,「你剛才還一幅很想走的模樣,怎麼現在不提了?」

  席向晚看著她好似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的模樣,微微一笑,「自然是因為我知道,我父母肯定已經平安離宮而去了。娘娘想多留我一會兒,便留吧,以後再沒有這樣好和娘娘說話的機會了。」

  皇貴妃手上的動作一頓,被席向晚這不軟不硬卻又帶著刺的一番話說得心中不快,索性將剝了一半的葡萄隨手一扔,「小丫頭膽子倒是大,寧端看上的是你的膽子還是你這張臉?」

  皇貴妃看得清楚,席向晚眼瞼處有顆小痣,閉目可見,睜眼便隱藏起來,長在那樣微妙地方的痣,多多少少有些難言的意味,便是主人沒有那個意思,也像是在暗示什麼似的。

  再加上她那張令女人都想神魂顛倒的臉,難怪樊子期看不中易姝。

  席向晚倒是真想了想這個問題,才答道,「大抵是因為我並不怕他吧。」

  「這算什麼?」皇貴妃一哂,「寧端不過是個區區的——」

  「娘娘,不怕他嗎?」席向晚打斷了皇貴妃的話。

  皇貴妃的瞳仁微微一縮,像是被猜到了痛腳。

  沒錯,她是永惠帝的後宮第一人,地位堪比皇后,寧端見了她也要低頭行禮。可皇貴妃從來不敢看寧端的眼睛,她怕極了寧端,就好像他隨時會抽出那柄不離身的佩刀將她的頭顱割下來似的。

  可這也不是她一人,朝中上上下下,誰不怕那個冷面冷心的副都御使?

  皇貴妃面色變幻了片刻,才緩緩道,「能收服了他,算你好手段。」被壞了心情的皇貴妃也懶得再裝,她早命宮人把守住自己的宮門,席向晚一個柔柔弱弱的小姑娘,無論如何也逃不出去的,「但那又如何?你現在還不是被我鎖在了這裡,插翅難飛?」

  「娘娘宮中暖和,多坐一會兒也沒什麼。」席向晚頷首道,「不過天亮之前,我就該回去了,拖得太晚不好。」

  「你怎麼知道還回得去?」皇貴妃撫摸著自己的護甲,似笑非笑地問。

  可她卻沒從席向晚的臉上找到一絲一毫害怕的神情,恰恰相反地,席向晚抬起眼來,小痣消失在她的眉眼之間,「若娘娘非要問為什麼的話,那答案便是『因為這也算不了什麼』。」

  這話可謂答得非常沒頭沒尾,皇貴妃沉吟下來沒有接話,一時弄不清席向晚是不是在暗指什麼。

  席向晚朝皇貴妃笑了笑,眉眼彎彎,令人格外心動。

  她在閻羅王的門檻上都來回跨過不知道多少次了,這次只被人軟禁起來當做一枚籌碼,而且拿捏她的人還是必定失敗的那方,這算得了什麼?

  寧端會來接她。

  寧端不來,她也有辦法自己從皇貴妃的宮殿裡安然無恙地走出去。

  決定要投向四皇子的那一日,席向晚早就設想過自己可能身處的險境了。

  正是因為她已經隱隱代替現在的席府和家人們選了站隊,才更要確保這場奪嫡之戰之中,最後獲勝的人是四皇子,而不是六皇子。

  否則,她這第二輩子,不是白活了嗎?

  *

  宮中的悶響引起了寧端的注意。

  這響聲已經離他非常之近了,他略一皺眉便翻身下馬,和在御書房前的大太監點了頭,不經通報便直接進了裡頭。

  永惠帝似乎倦極了的模樣,撐著額頭倚在案上,「都安排好了?」

  「萬無一失。」

  永惠帝若有似無地嗯了一聲,他合著眼睛像是思考了一會兒別的什麼事情,才再度開口問道,「老四呢?」

  「四皇子在仁和門外待命。」

  那是從御書房退走時,大批人馬離開最近的地點。換句話說,四皇子已經領人在守株待兔了。

  「老六動手了?」永惠帝又問。

  「動手了。」寧端的答案仍然簡潔。

  等到心中早就明瞭的回答,永惠帝卻深深歎了口氣,「寧端,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為何朕卻覺得這麼累呢?」

  寧端眼也不抬,「陛下還有別的兒子。」

  「老六,怎麼會這麼心急呢?」永惠帝喃喃自語似的說道,「若是在他小時候,朕不因為喜歡他的聰明勁兒,那麼嬌慣他——不,若是早一些將他從他母妃身邊拿開,好好教導,就好了。」

  寧端這次沒有接話。

  六皇子的下場早成定局,還是在永惠帝的親自授意之下設好的局,寧端這時候說什麼都是無用之詞。

  決定給自己兒子迎頭痛擊的人,正是面前這位君王自己。

  「寧端啊。」永惠帝又長長歎了口氣,他意有所指地說,「好在你不想當皇帝。你不知道,皇帝,實在不是人幹的活。」

  「臣願為陛下分憂。」

  「你做得很好。」永惠帝低聲說著,突然低頭握拳壓抑地咳嗽了兩聲,過了一會兒,才接著道,「像你這般好的……若是我的兒子就好了。」

  寧端抬起眼來,這次終於有些複雜地將視線落在了今夜有些頹然的永惠帝身上。他頓了頓,終歸還是移開目光,「陛下,我喚了太醫院的人在偏殿待命。」

  「讓他們等著。」永惠帝擺擺手,他垂眼看著眼前鋪開的紙張,意興闌珊,「從外頭進來還要一會兒,你來替朕擬個旨。」

  寧端默不作聲地上前磨了墨,懸腕用御筆蘸飽了墨,聽著永惠帝的隻言片語寫下詔書,心中對詔書的內容一絲驚訝之情也沒有。

  永惠帝的身子早年在戰場上就受過重傷,是被人以命換命救回來的,多少落下了病根,這之後幾年又埋頭於政務之中,本就大不好了,等年紀一大,自然什麼毛病都冒出頭來了。

  雖然仍然是個秘密,但終歸是無法更改和扭轉的。

  沒有六皇子這一齣,永惠帝恐怕也堅持不了太久了。

  寫下最後「欽此」兩個字的時候,寧端心如止水。

  他並不在意能夠代替皇帝寫下這一封詔書是何等的榮耀,也不在意自己的名字是否在其中被提及。

  他只是想著,被皇貴妃當做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扣在手中的席向晚,現在在做什麼?那個女人有沒有讓她受委屈?她是不是在……等著他將此間事務處理完畢,然後好去接她?

  再見到他的時候,她一定會笑吧。

  席向晚沉思的驚詫的神情寧端都覺得好看,可他獨獨特別中意她的笑靨。

  好似能將他冰封的心尖都融化包裹在其中的笑,尤其是能在她眼中見到倒映出來的自己時,寧端總忍不住伸手碰碰她的衝動。

  他怕這麼好的她只是他幻想出來的錯覺。

  寧端將御筆輕輕嗒地一聲放在筆架上的同時,御書房的門被人從外頭一腳踢開,大太監略顯狼狽地從門口滾了進來,看起來有些淒慘,其實靈巧地卸了力,除了灰頭土臉一些,並沒有受什麼傷。

  然而大太監演得還是很真,在地上哎呦哎呦地小聲痛呼著,好似骨頭斷了爬不起來似的。

  立在龍案前的寧端頭也沒回,他在永惠帝的默許之下,舉起一旁的玉璽,蓋在了詔書上頭。

  剛剛衝進御書房的六皇子立刻看見了這一幕,他簡直目眥欲裂,「你手裡拿的是什麼?是不是遺詔?父皇要將皇位傳給除了我以外的誰?——來人!給我把那道偽造的聖旨搶下來燒了!」

  跟在六皇子身後的私兵立刻聽令上前要從拿下寧端、奪走詔書,可寧端不避不讓,放下玉璽之後才轉身抽刀,稍一側身避開面前人抓來的手,一腳便將其中一人踢得倒飛出去七八丈,另一手抽出腰間佩刀,翻轉手腕的瞬間將另一人的手臂齊肘砍了下來。

  從那人手臂斷口上噴濺出來的鮮血甚至將擺在龍案上的聖旨也汙了一小片,寧端卻連眉毛也沒動,頃刻之間便將最先不知死活向他撲來的幾人斬殺當場。

  饒是六皇子方才已在外頭見識過血肉橫飛的場景,見到寧端真動手殺人的架勢也還是嚇了一跳。

  那哪裡能算是殺人!分明就是……便是砍個木樁,恐怕表情都要比他再真實一些。

  寧端殺了那前頭數人之後便立在龍案前沒有前進,六皇子見他一身紅衣,心裡打了個突,突然想起一樁有關寧端的傳聞來——有人說寧端喜穿紅衣,那是因為血濺上去看不出來。

  六皇子原以為是以訛傳訛,可這會兒,這個傳言就跟紮根了似的在他心中不斷擴大繁殖起來。

  六皇子悄悄咽了口口水,沒再令人上前和寧端硬拼。在他看來,寧端只守不攻,就是為了保護永惠帝,可整個皇宮很快就會被他和樊家的兵力拿下了,到那時候,一個永惠帝和一個寧端,又能改變得了什麼?

  想到這裡,六皇子抬起下巴,重新撐起氣勢,對永惠帝行了一禮,「父皇,兒臣聽說父皇勞神焦思,身子骨不如從前一般好,心中痛惜,願為父皇分憂解難,從今以後……」

  「老六。」永惠帝突地打斷了六皇子的話,他彷彿在這片刻之間就蒼老了許多,抬眼時從眼眸和骨子裡透出一股暮氣來,「我不給你儲君的位置,是因為你不適合。」

  六皇子陰柔的五官頓時就扭曲了。他將身旁私兵手中的武器搶了過來,直直指著永惠帝,「你總是這樣推脫!我太小了、我不夠穩重、我不適合!我已經盡力做到了我能做的最好,可你為什麼就是不肯把我想要的東西給我!」

  「我不給,你難道就不會自己伸手拿了嗎?」永惠帝複又道,他長歎一口氣,彷彿將精氣神都連著這一口氣吐了出去,「你回去吧,好好當你的皇子,我就當今夜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誰也不會知道你做了什麼。」

  「父皇這是怕了吧?」六皇子冷哼,「你大概從沒想過,會有一天被我拿刀指著鼻子?咱們父子一場,只要你寫下讓位的詔書,我也不會難為父皇,還會將你奉為太上皇,繼續享受如今的……」

  永惠帝突然厲聲怒喝,「蠢貨!你被人當槍使了都看不出來!」

  正滔滔不絕得意洋洋的六皇子被這一聲好似直接劈進天靈蓋裡的罵聲嚇了一跳,竟膝蓋一軟就往地上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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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23 05:17 PM

第一百十六章

  好在他才跪到一半的時候,身後的私兵直接伸手將他扶住了。

  其中一人沉聲道,「殿下馬上就要成為皇帝,怎麼能再向人下跪呢。」

  六皇子一想很有道理,撐著膝蓋又給站穩了,頓時覺得方才的自己非常丟人,氣紅了臉,「我能帶人闖進皇宮、將父皇堵得無路可走,若是真有人能拿這樣的我當槍使,不如皇帝給他當算了!」

  「樊家?」永惠帝冷笑,他的手掌重重拍在龍案上,「難道你以為樊家真心想扶你上位嗎!」

  「當然了。」六皇子整整自己的衣衫,仍然得意於自己用易姝將樊子期綁在了床上的計策成功,「若不是樊家的大公子幫忙,我或許還沒有這麼容易闖得進來呢。我已經許諾過他,只要我成了皇帝,他不僅能成為長公主駙馬,更能得封世襲國公的頭銜,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有什麼理由不同意?」

  六皇子背後的幾名私兵互相對視了一眼。

  寧端雖然沒說話,但心中確實覺得有些遺憾:要是樊子期真和六公主成婚就好了,他再也肖想不了席向晚,武晉侯的嫡女是不會去給人當妾室的。

  「只你這般的眼力,就當不了皇帝。」永惠帝站起身來,他慢慢地將桌上還沾著血點子的手詔緩緩捲起,雙手扶著橫放在了桌上,而後才接著說道,「你問問你身後這些人,他們是不是樊家派來的。」

  「當然是了。」六皇子嗤之以鼻,「否則——」

  「殿下,不要再和他廢話了。」私兵搶話道,「這是在拖延時間,唯恐生變,還是趕緊弄到讓位的詔書吧。」

  六皇子猛然驚醒,「是啊父皇,快寫一封新的手詔,就說你需要頤養天年,覺得六兄弟中只有我能擔此重任,因此退位為太上皇,將皇位和玉璽都交給我吧。」

  永惠帝搖頭歎息起來,他緩緩從龍案後頭踱步出來,立在寧端身旁。

  只隔著三五步的距離就能讓這位帝王血濺當場,可因著寧端就橫刀擋在跟前,六皇子和他身後的私兵居然沒有一人敢搶上前去冒險。

  ——剛才衝上去了的人,屍體還死不瞑目地躺在寧端腳下。

  「父皇,這裡已經被我的人圍了起來,你逃不了的!」六皇子有些焦躁地提高了聲音,「將參加宮宴的大臣們都送出宮之後,我已經命令禁衛軍將皇宮封鎖,除非是想擔上謀反的罪名,否則誰敢擅闖皇宮?只要你立刻寫下讓位的詔書——」

  「詔書,我已經寫好了。」永惠帝慢慢道,「那上面不是你的名字。」

  六皇子瞪大了眼睛,「你寫了誰?是不是老四?他除了碰巧是皇后生的以外,到底還有哪一點比我好!」

  永惠帝沒有理會他的怒吼,他彎腰又咳嗽了幾聲,才疲憊地擺擺手,「寧端,差不多了。」

  六皇子心中頓時一沉,「什麼差不多——」

  話音未落,寧端翻轉手腕將錚亮的佩刀往旁一揮,龍案上的青花瓷杯嘩啦一聲砸碎在了地上。茶水和地上的血跡迅速融合在一起化成一團淺色的血水。

  下一刻,御書房外就響起了整齊的腳步聲。

  像是一聲號令,不知道從什麼時候就待命在御書房外的官兵們烏壓壓地將御書房圍了個水泄不通。

  推開御書房門的正是身材魁梧的王虎。他滿身殺氣地單膝朝永惠帝跪下,鏗鏘有力地稟報道,「啟稟陛下,闖入宮中的賊子已經統統被圍困在太和廣場,只等陛下最後一句命令!」

  「不可能!」六皇子難以置信地大喊起來,「宮中明明已經全都是我的人了,母妃說過那段明貴早就安排好——」

  王虎咧嘴一笑,他將手裡提著的一個東西往六皇子腳下拋去,揚聲道,「六皇子說的是這亂臣賊子的話,下官已經讓他就地伏誅了!」

  六皇子被滾落在他腳邊的帶血頭顱嚇得倒退兩步,只從那血污的亂髮之間看見一隻死不瞑目的眼睛,忙不迭地轉開了頭,心中焦躁混亂,只喃喃自語了三四遍「不可能」之後,突然眼神一凜,握刀指向寧端和永惠帝,「殺了他!只要父皇死了,我就能搶在所有人之前登基成為新皇了!」

  永惠帝望著這個自己最為寵愛的兒子,帶著深刻皺紋的臉上難辨喜怒。

  寧端不用他發話,就和王虎一起將地上撲來的私兵們砍翻在地。

  「寧端,留個活口。」永惠帝道。

  寧端的刀鋒稍稍偏了半寸,鋒利的刀身從最後一名私兵的肩膀刺入,將他整個人離地釘在了御書房一根兩人合抱粗的柱子上,動彈不得。

  六皇子只聽說過寧端武藝過人,卻從未見過他出手,直到今日才知道這人身手這般可怕。

  最後破釜沉舟的一招也就此失敗,徹底成了個光杆將軍的六皇子顫抖著嘴唇將手中武器丟下,終於噗通一聲重重跪到地上,嚎啕大哭起來,「父皇,兒子錯了!」

  永惠帝深深看了六皇子一眼,轉臉對王虎道,「圍住的,都殺了吧。」

  這一句瞬間決定了數千上萬人命運的話,從永惠帝口中說出來,就好像吃飯喝水一般平常。

  王虎領命而去。

  想到自己很快也要成為這些刀下亡魂中的一員,六皇子忍不住發起抖來,他重重地朝永惠帝俯身跪拜下去,額頭重重磕在地上,「父皇原諒兒子一時鬼迷心竅吧!兒子……兒子從來沒有想過要傷害父皇的性命啊!」

  御書房裡只剩下了永惠帝、六皇子、寧端、大太監,還有半死不活被釘在柱上掙扎的私兵,可以說除了要死的人,就都是自己人了。

  看著六皇子涕淚橫流、悔不當初的模樣,永惠帝歎了口氣,上前兩步,微微彎下腰伸手,似乎想要將他扶起來。

  六皇子驚喜地抬起臉來,卻動作隱晦地將手伸入懷中握住了防身用的匕首,手腕用勁拔出之後,使了吃奶的力氣向永惠帝的心口狠狠捅了進去。

  可這招苦肉計也沒派上用場,寧端抬腳準確地踢在六皇子的手腕上,力道之大讓六皇子甚至覺得自己的手都斷了,匕首更是不受控制地脫手飛出,他整個人也被慣性帶得往一邊倒在了地上,摔在了一堆不完整的新鮮屍體當中。

  永惠帝似乎並不覺得意外,他一臉平靜地直起了身子,這時才說道,「你覺得樊家想扶你上位?你覺得他真的派了自己家中的私兵來助你逼宮?」

  那被釘在柱子上的私兵眼神一冷,正要做出咬牙的動作,原本在地上打滾喊痛的大太監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爬了起來,麻溜地將他的下顎給卸了下來,伸手一摳,熟練地找到了被藏在牙齒裡的毒藥。

  六皇子瞪大眼睛看著這一幕,他至少還是有最基本常識的,「這……是死士?」

  「跟在你身邊的幾人是死士,外頭的烏合之眾也只是被人重金哄騙進來的綠林之人。」永惠帝劇烈咳嗽起來,他擺手拒絕了寧端的攙扶,按著門的側邊框道,「今日你失敗了,你帶進來的這些人,一個也牽扯不到樊家身上去。」

  「他今日還在宮中參加了宮宴!」六皇子失控地大喊,「他說樊家的私兵需要他的號令才會行動的!」

  「樊子期在宮宴結束後就回了晉江樓,稱不勝酒力就寢了。」寧端冷淡道,「現在晉江樓的燈火都熄滅了一刻鐘。」

  「不……」六皇子用力搖著頭,回憶著樊子期曾經給過他的重重承諾。可越回想越是驚恐——樊子期和他每次見面都是用的正當理由,屏退旁人,也從沒留下一封書信證據。「他……對了!他曾經酒後沾藥玷污了易姝,所以才會同意幫我的!只要問過小六,樊子期也跑不了!」

  *

  這會兒的易姝,已經沐浴又重新梳妝打扮過,可宮宴早已結束——哪怕不結束,她也不會再自取其辱地回到那個地方去了。

  她心煩意亂地在自己的宮殿裡撕著書,直到聽女官彙報說席向晚被皇貴妃帶回了宮殿,才眼睛一亮,起身道,「快帶我過去!」

  女官拗不過她,見易姝又要大發脾氣,只能隨她出去,又派了個宮女跑著去給皇貴妃傳信。

  「本宮的女兒……和你實在是不對盤啊。」皇貴妃聽了嬤嬤的稟報,悠悠歎道,「今日你可是讓她出了好大一個洋相。」

  席向晚笑了笑,「小女前些日子去勾欄瓦肆聽人唱戲,民間有些俗語雖聽起來粗鄙,但細想卻很有道理的。比如小女就記得其中有一個叫作『先撩者賤』。」

  皇貴妃冷笑,「你膽子倒是大了,區區一個武晉侯的嫡女,以為本宮真的不敢動你?」她說著,朝嬤嬤擺了擺手。

  「我竟不知娘娘這句話是不是在逗我笑了。」席向晚認真道,「以娘娘今晚的舉動來看,我還有些想不出來娘娘究竟有什麼事情不敢做呢。」

  皇貴妃沉下臉,「你在諷刺本宮?」

  「我在稱讚娘娘,有勇有謀,成為了本朝第一位協助兒子逼宮奪位的後宮婦人。」席向晚一本正經地說道,話鋒一轉,「……只可惜,以失敗告終。否則,只要史官稍微用些筆墨功夫,恐怕也是歷史上一段佳話了。」

  皇貴妃正要動怒,拍門的聲音就在外頭響了起來,是易姝迫不及待的喊聲,「母妃,那個小賤人是不是被你關起來了?我要好好找她算算帳!」

  席向晚的視線也淡淡地往外瞥了一下,她輕輕笑著問道,「娘娘,您覺得,我若是沒有底氣的話,會這樣就隨著您回到您的地盤上來嗎?」

  皇貴妃有些警覺起來,可還沒等她說什麼,易姝已經拍開了殿門快步跑入,見到席向晚的瞬間便眼睛一亮,叉腰道,「把她給我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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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23 05:30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9-11-23 05:37 PM 編輯

第一百十七章

  這畢竟不是易姝的宮殿,她一聲令下並沒有人上前。

  宮人們一個個都垂眼盯著地面,好像自己聾了瞎了似的。

  易姝氣得跳腳,乾脆自己衝上前去就揚手想要給席向晚一個耳光。

  「姝兒!」皇貴妃立刻喝止,可易姝哪裡聽得進去?

  捧著茶杯的席向晚抬起眼來,像是早有準備似的往後輕輕一仰,在易姝的巴掌呼過來時輕而易舉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向自己這邊用力一扯。

  易姝頓時失去平衡倒向席向晚的懷裡,與此同時,她看見席向晚抬起了手,頓時一驚:難道她也想打我一巴掌?

  可這簡直就和方才宮宴上一模一樣,易姝失了重心,根本來不及調整動作,只能眼睜睜看著席向晚從髮間將唯一的一支釵子抽了出來,像是拿著一把剪子似的握住,刺向了她的脖頸。

  易姝嚇得一聲拔高了的尖叫,聲厲內荏,「你敢傷我!」

  冰涼的髮釵貼在了易姝柔軟白皙的頸側,席向晚輕輕笑道,「殿下忒膽小,我還沒傷你呢。」她頓了頓,抬眼含笑看向已經站了起來的皇貴妃,接著道,「便是傷你又如何?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皇貴妃沒料想到席向晚看起來弱不禁風,居然還有持兇器傷人的身手。

  這電光火石之間,拿捏著人質的已經換了一方。

  皇貴妃看著被席向晚圈住脖子動也不敢動的易姝,不動聲色地捏緊了衣袖,「你就算抓住姝兒,也不可能從我宮中安安全全地出去。」

  「因為娘娘宮中的人多嗎?」席向晚笑了起來,眉眼彎彎,一絲血腥氣也不帶,「說起來,我對娘娘一直以來很是敬仰尊崇,所以這一次入宮之前,特地尋人瞭解了一番娘娘的事情。」

  皇貴妃沉靜道,「瞭解本宮的什麼?」

  她不能在和席向晚的對峙中落了下風,否則就真的沒機會扭轉局面了。

  「譬如娘娘剛入宮時其實只是答應,後來一步步登上現在的位置,榮冠六宮,可謂是呼風喚雨不在話下,就連娘娘宮中的下人,都比別宮的待遇要好得多。」席向晚說著,釵子尖端在易姝的脖子上不經意似的上下滑動著。

  易姝眼珠子都不敢亂動,疼得尖叫起來,「你把這東西拿開!我好痛啊!」

  席向晚低頭看了看,失笑,「殿下,您連皮都沒弄破呢。」她說著,手指輕輕下壓一劃,吹了口氣,「您看,這才會覺得痛嘛。」

  易姝已經分辨不清疼痛與否,在極度的恐懼中,她似乎察覺到自己脖子上有什麼液體流了下來,嚇得哭喊起來,「母妃,母妃救我啊!」

  皇貴妃深吸一口氣,「席向晚,我不可能放你走。」

  「還請娘娘接著聽我說下去。」席向晚神情平和,彷彿根本不急著從皇貴妃宮中離開似的,「因為聽說您宮中的人一個賽一個地忠心,我便想著,這般好手段,我總得學著點,是不是?便又細細查了查。」

  皇貴妃的面色漸漸難看起來。

  席向晚視而不見地往下說道,「您身邊的這位陳嬤嬤,當年與太醫院的某位院正有了私情,暗結珠胎,本該是死罪的,可您想盡方法將她保了下來,她才對您這般忠心耿耿。」

  她說著,稍稍側了臉,視線準確地找到素未謀面的陳嬤嬤,聲音裡有些遺憾,「陳嬤嬤以為院正當時貪生怕死抵賴和她兩情相悅,又暗中給她下藥導致落胎,好保住自己的官運,是不是?可是呀,柳院正其實在最後一次驚浪亭中和你見面之後,就被娘娘派人殺了呢。」

  一直垂著臉的陳嬤嬤終於震驚地抬起了頭來,「不!我後來還收到過他寄給我,要斷絕情意的信!」

  「但是在信中,他連你的名字都喊錯了。」席向晚篤定道,「他從不那樣喊你,對不對?」

  陳嬤嬤喃喃自語,「是了,他從不喚我小名……我只道那時候他想和我一刀兩斷,才沒用曾經的稱呼……」她雙眼通紅,淚水撲簌而下,「娘娘,事情不是她說的這樣,對不對?」

  皇貴妃咬牙道,「自然……」

  「對了,」席向晚立刻打斷她,「陳嬤嬤的孩子,也是因娘娘賜了你那許多吃食,其中下了藥,才會落胎的。」

  陳嬤嬤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整個人頭暈目眩地扶住了身旁矮几才站穩腳跟。

  席向晚知道得太清楚了。十幾二十年前的事情,如果不是席向晚提起那些細節,就連陳嬤嬤自己也回憶不起來。

  那件事發生的時候,席向晚甚至都還沒有出生!她如何才能編得出這樣的謊言?

  皇貴妃有些慌亂,她立刻否認道,「不要聽小丫頭片子胡說!你是我最倚重的左右手,我怎麼會害自己人?」

  「正是因為你倚重的左右手想要嫁人離宮,娘娘才這麼做的,不是嗎?」席向晚低頭對瑟瑟發抖的易姝調侃道,「而且娘娘的手段,到底是有用的,陳嬤嬤果然自此以後對男人死了心,在宮中留到了現在呢。」

  「閉嘴!」皇貴妃厲聲喝道,「銀環,給本宮掌嘴!」

  席向晚一挑眉,笑了,「娘娘真是深知我意,下一個我要說的,正是這位銀環姑姑。」她轉臉望向斜對面一名看起來二十幾歲的女官,「銀環姑姑是因為貴妃娘娘救了您的家人,才輾轉來這兒成了宮人的吧?」

  皇貴妃恨不能現在立刻就將席向晚的嘴縫上。

  宮中見不得人的陰私多了去了,若是沒有一點手段的人,怎麼可能在後宮中活下來,還爬到這樣高的位置上來?後宮裡頭,即便有人知道了這些秘聞,也不都得在心中佩服她手腕狠厲靈活,才能將宮人們收得服服貼貼?

  一個黃毛丫頭……究竟怎麼會知道這麼多!

  銀環平靜地抬起眼來,她的長相極為豔麗,和宮中嬪妃們比起來絲毫不遜色,「娘娘為了我,願意和苕溪朱家起衝突,我自然是感激的。」

  席向晚深以為然地點頭,「可若我告訴你,你的家人已經死的死,散的散,剩下來的只有你大哥一個人了呢?」

  「我不會信你。」銀環道,「承蒙娘娘關愛,我一年能見四次家人,他們一切都好,不勞姑娘掛心。」

  「可三年前開始,來見你的不是一直只有你大哥一個人嗎?」席向晚反問道,「你寫給父親母親的信……難道得到過一封回應?哦對了。」她說道,「唯獨你的小妹會給你回信。你知道她現在在什麼地方嗎?」

  銀環看著席向晚沒有說話。

  宮中一時靜得可怕,只有陳嬤嬤的輕聲啜泣和易姝沉重的呼吸聲。

  「你大哥染了賭病,將⼳妹賣去勾欄瓦肆了。」席向晚沉默了一會兒才道,「他第一次去賭坊,也是被人設了套騙進去的,那人正好就是你家主子娘家的表侄……」

  「住口!」皇貴妃又驚又怒地摔了茶杯,「你還要妖言惑眾到什麼時候?這般口出無憑,難道拿得出證據麼!?」

  「銀環姑姑,你的⼳妹,手肘內側原有個勺狀的淺色胎記。」席向晚垂眼道,「只是她有次被人潑了開水,已經燙沒了。」

  銀環神情恍惚,沒有接話。

  「娘娘,我需要什麼證據呢?」席向晚這才看向皇貴妃,逐漸斂起笑意,「難道娘娘忘了,和我定親的人叫什麼名字嗎?」

  「……!」皇貴妃忍不住後退了半步,隨即呵斥道,「若是讓陛下知道他居然——」

  「娘娘,您沒有這個機會了。」席向晚平靜道,「六皇子來尋您的那一日,您就該勸他、罵他、想盡一切方法阻止他的。可現在他已成了樊家用完就丟的棋子,什麼都晚了。」

  「胡說八道!我的皇兒……他是註定要成為皇帝的人!」

  「席大姑娘。」銀環突然抬頭道,「我的妹妹,她如今還活著嗎?」

  「我已托人將她贖身出來。」席向晚頷首,「就按照她的意願,安置在一處栽有柿子樹的小院裡。」

  「柿子樹……」銀環又恍然了一下,才向前步出,道,「今日我原也是準備好死的,想來為了誰死都一樣了。席大姑娘請起身吧,我這就送您出去。」

  「銀環!」皇貴妃立刻怒喝阻止,「你敢!」

  陳嬤嬤卻在一旁也幽幽出聲,「我也送席大姑娘出去。」

  「給我攔住她們!」皇貴妃氣得摔袖子,「你們這是要造反了不成嗎!」

  宮中其他的宮女太監等等竟沒有一個聽從皇貴妃命令動彈的。

  皇貴妃手下最得力的兩個人,就是陳嬤嬤和銀環,宮裡頭其他人多多少少都受過她們倆的恩怨,信服她們的人品。而席向晚出手快準狠地就將皇貴妃最尖銳的兩顆牙齒給拔掉了,自然讓其他人也心戚戚焉。

  席向晚噗嗤笑了,「我聽出來了,娘娘說的這個肯定是笑話。今夜,可不正是造反之夜嗎?」

  皇貴妃瞪著席向晚,恨不得生啖其肉,「你可以走,將我的姝兒放下。」

  「娘娘放心。」席向晚柔聲道,「我平時不愛手上沾人命的。」她語氣輕快,一手卻緊緊圈著易姝的脖子讓她跟著自己一同站了起來,「——可如果娘娘硬是要破釜沉舟,那沾上一點兒也沒什麼大不了。」

  「姑娘,請。」銀環面無表情地做了個指引的手勢,無視了易姝口中對她結結巴巴的咒駡。

  「你……你們這些白眼狼的狗奴才!」易姝邊哭邊抽抽噎噎地罵道,「等我成了長公主,我一定把你們的腦袋都砍下來當球踢!」

  她的話音落下時,幾人已經走到了門口,銀環和陳嬤嬤一邊一人將門打開的時候,一顆血淋淋的人腦袋正巧飛了進來,正落在易姝的面前。

  易姝頓時尖叫起來,害怕地閉上了眼睛,只覺得自己兩條腿都不是自己的了,一個勁往地上滑去。

  可席向晚原先掐著她脖子的手臂不知道怎麼的也鬆了開來,易姝這才得以跌落在地上,手腳並用地勉強遠離了落在地上的人頭。

  銀環微微低了頭,認出那是原先守在皇貴妃宮殿門口的一名禁衛軍的頭顱。

  卻不知是被什麼人一刀乾脆俐落地砍下了腦袋?

  她想著,抬起臉來時,卻見到身前一直鎮定冷靜的席向晚面上綻放出了燦爛的笑容,別樣的風華令席捲著鵝毛大雪的夜色似乎都變得比往日裡更加熠熠生輝起來。

  ——是見到了意中人吧?銀環心想著將視線移過去,果然見到宮門前不遠處殺氣凜然、一身紅衣的副都御使。

  下一刻,銀環就見到席向晚提起裙擺朝寧端跑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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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23 05:35 PM

第一百十八章

  「寧端!」席向晚難以形容描述自己這一刻的心情,只憑著本能放開易姝又扔了釵子,跨過門檻就奔向寧端,撲進了他懷裡。

  浴血一路殺過來的寧端愣住了,手裡的刀都不知道是該放下還是收起來,左手無措地抬了抬,在碰到席向晚的頭髮之前又收了回去。

  階下的王虎嘖了一聲,乾脆俐落地將守在這處的最後一名叛軍砍翻在地,揮揮手示意其他人跟他一起繞路進入宮殿之中拿人。

  「我知道你會沒事的。」席向晚抱著寧端喃喃道,「我明明知道,可見到你安然無恙地出現,還是很高興。」

  「我也……」寧端嗓子眼裡一堵,他的喉結滾動一下,才繼續說道,「我也……很擔心你。」

  席向晚聽他語調怪異,立刻抬起臉來,「你受傷了嗎?哪裡痛?」

  「沒有。」寧端垂著臉看她,視線好像被吸住似的那麼專注,「我沒事,讓你久等了。」

  「我知道你會來的。」席向晚彎著嘴角道,「不過你不來,我也能自己出來。」

  寧端握緊了還滿是叛軍鮮血的手掌,用盡全部的意志力克制自己擁抱她的衝動,「衣服要弄髒了。」

  「這有什麼的。」席向晚下巴抵著寧端的胸膛仰臉看他,眼睛裡亮晶晶的,「只要我在意的人都平安無事就好了。」

  寧端立刻會意道,「你的父親母親,我派人安全送出宮去了。」

  席向晚嗯了一聲,眼睛也不眨地看著寧端。

  她想,這個人生得真英俊。哪怕一身殺意、臉上沾了血、站在燭光和雪地裡也還是脫不開英俊這兩個字。

  可這樣好的寧端,卻打了光棍一輩子,位極人臣也始終沒有娶妻,想必正如同他自己後來所說的那樣,是忙於國事,無心成家吧。

  席向晚遺憾地歎了口氣,終於鬆開了抱著寧端的雙手,她隨手碰了碰自己早就散落開來的髮髻,又低頭望向自己剛換上的衣服。

  那上面果然已經沾了不少鮮血,都是從寧端的衣服上頭印過來的。在他身上尚且不太顯眼,她這件淺鵝黃的衣衫上卻一目了然了。

  寧端見席向晚皺起了眉,抿直嘴唇,「我送你出宮回府換衣服……」

  「那個不急。」席向晚打斷了他,擰著眉抬頭,「你身上這麼多血,真的沒受傷嗎?不是在敷衍我?」

  「沒有。」寧端用乾淨的手背在她腦後的頭髮上輕輕順了一下,低聲道,「都是別人的血。」

  「你能出宮了嗎?我們去回春堂……」席向晚的話說了一半,就被易姝在後頭的尖叫聲打斷了。

  「你敢拿我!」易姝還跪坐在地上,四肢根本使不上力氣,手軟腳軟地趴在銀環腳邊,「我可是當朝公主,你們不要腦袋了嗎!」

  王虎扶著佩刀看了她一眼,面色憨厚,「殿下,下官只是在這兒守著罷了,公主大可回自己的宮殿。」

  「你……」易姝抖著嘴唇,伸手下意識地捂住自己作痛的脖頸,才想起來剛才被席向晚侮辱的事情,她怨恨地轉向席向晚和寧端,喝道,「副都御使,難道不將這傷了本公主的女人拿下嗎?光天化日就敢謀害皇嗣,誰給她的膽子?」

  席向晚轉了轉眼睛,心道易姝倒是被嚇得回神了,這藉口尋得不錯。

  可再不錯,也擋不住易姝現在是犯錯的人。

  寧端沒有理會易姝的指控,他朝王虎點了點頭,後者立刻會意叫過兩人,毫不憐香惜玉地將易姝從地上提起帶走了。

  易姝想要掙扎,但一絲力氣也使不出來,只能罵罵咧咧地被帶走了。

  皇貴妃從宮裡頭追出來,臉上頗有些驚惶失措,在看到易姝並沒有受到傷害,只是被人拉走之後,才鬆了口氣。她撫了撫自己衣服上的褶皺,重新端起溫和的笑容看向席向晚和寧端,「副都御使,要拿我,你最好有陛下的命令。」

  「陛下口諭,拿下六皇子及皇貴妃高氏宮中所有人送審。」寧端簡單道。

  皇貴妃臉上笑意依舊,但她稍稍移了視線,將注意力轉向了席向晚,「你早就知道了,對嗎?」

  席向晚抬眼看著這位仍舊看起來雍容華貴的皇貴妃,知曉今日這一齣戲落幕,皇貴妃高氏連帶著她身後的氏族都要遭殃和被血洗,動盪遠遠不止今天這短短幾個時辰而已。

  若是樊家也沒有那麼輕易地將自己摘出去就好了,多多少少……總得讓樊家吃些苦頭的。

  席向晚心中想著如何算計樊子期,面上卻只是淺淺一笑,不置可否。

  「伴君如伴虎。」皇貴妃突然道,「我陪在陛下身邊這麼多年,知道他是什麼人。可你知道我為什麼還是要選擇動手,而不是去勸解我的兒子嗎?」

  「是樊家許諾了什麼?」席向晚心中一動。

  皇貴妃高深莫測地笑了,「是因為我的兒子等不及了。他是我最寵愛的孩子,他想要的東西,我從來都不吝於送到他的手中,無論多麼珍貴,又是不是這天下的唯一……我不在乎。皇位,本來就應該是屬於他的!」

  她說著說著,聲音抬高起來,顯得有些刺耳。

  「可副都御使出現在這裡,就說明我兒失敗了。」她深吸了口氣,「……陛下是不是已經立下了旨意?他還是要將皇位給那個女人的兒子?」

  四皇子是逝去皇后留下的唯獨一位子嗣,皇貴妃和先皇后爭了一輩子,什麼都爭。

  那個女人死後,高氏以為自己贏了,其實卻沒有。

  「不。」寧端搖搖頭,「陛下令四殿下代為監國。」

  「這和我說的有什麼不一樣?」皇貴妃微微苦笑,「果然,他心中其實從來沒將我和那個女人放在一起比較過。就連她的兒子,也比我的兒子來得高貴……」

  她喃喃自語著,似乎有些入魔了。

  這時候先前闖進皇貴妃宮中的人已經將宮人們都押送出來了。

  王虎收了刀,對寧端拱手道,「大人,我這便親自押送皇貴妃等人回都察院。」他的視線識趣地往席向晚身上掃了掃,「大人放心,下官一定辦好。」

  這就是說寧端就算走也不要緊的意思了。

  席向晚正好有些擔心寧端是不是哄騙自己說沒有受傷,抬頭看向他。

  寧端正好也垂眼看她,兩人視線撞上時他稍稍軟化了眼神,「我送你回去。」

  席向晚嗯了一聲,卻見寧端舉步往高氏的宮殿裡走去,不由得跟上去看了眼,沒想到寧端居然直奔內殿是淨手去的,失笑起來,「我不怕血的。」

  寧端在水盆中仔細搓洗自己的雙手,眉眼冷淡,「弄髒了你的衣服總歸不好。」

  「這是皇貴妃宮中的衣服。」席向晚道,「我的已經換下來了,晦氣得很,回家就再換了令人燒掉。」

  寧端聞言回頭看她一眼,而後甩了甩濕漉漉的手向她走去,「不害怕嗎?」

  「不怕。」席向晚笑著伸長手臂搆過軟布,將寧端的手仔細擦乾,「她想用我當人質來威脅你,我怎麼能讓她得逞、令你為難?」

  皇貴妃原先將席向晚強召進宮,又留在自己的宮殿中,本來存的就是拿席向晚來當最後一根稻草用的意圖。

  以皇貴妃的情報靈通,不會不知道寧端對席向晚表露在外的些許看重,她拿捏著寧端的未婚妻,就有餘地和他討價還價。

  或許是想讓寧端在永惠帝面前說好話,又或者是留一條生路讓六皇子喬裝打扮逃走……這些都已經不得而知了。

  皇貴妃也許是個好母親,但席向晚可不會為了別人家的親情犧牲自己家的安安穩穩。

  「若是我真被她抓住用來威脅你做什麼不願意做的事情,那比死還讓我難受。」席向晚垂著眼道。

  「不會的。」寧端說道。

  「嗯?」席向晚擦到一半皺起了眉,發現寧端的指縫裡仍然留著半乾的血跡,顯然剛才洗得匆忙急促,拉著他就往回走到水盆邊上又仔細清洗起來,「你說什麼不會?」

  「我不會讓你死。」寧端任由她動作,說話的速度極慢,像是每一個字都經過了認真精密的推敲和斟酌似的,「不論她今日想對你做什麼,我都會將你平安救出來。」

  席向晚正捏著寧端的指腹,聞言不自覺地彎起嘴角笑出酒窩,「我知道。我剛才說過了,我知道你會來接我的。」

  只是她沒想到來得這麼巧,她才剛剛用兇器抵著易姝的脖子出門,寧端正巧就殺到了殿門口。

  然後她就開心地……

  咦?

  席向晚動作一停,像是剛剛才反應過來自己往寧端懷裡撲的那一幕是不是逾矩了似的,向來鎮定的臉上也湧起兩團紅暈,那熱氣幾乎像是從腳底直接竄進了她的頭腦裡,讓她的思緒都混沌了起來。

  她怎麼乳燕歸巢似的衝上去直接將寧端抱住了?

  席向晚不自覺地咬住微微顫抖的嘴唇,忙不迭地鬆開寧端的手,道,「我、我不好洗,你自己……」

  話說到一半,太過緊張,咬到了自己的舌頭,嗚地停下捂住了自己的嘴。

  寧端的眼睛頓時看了過來,他有些緊張,「怎麼了?」

  果然是在皇貴妃的宮中,他來不及趕到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

  寧端的視線迅速掃過身周,尋找著任何看起來帶有殺傷力的東西。

  席向晚這一下咬得結結實實,淚花不受控制地從眼眶裡湧了出來,她雙手捂著嘴連連搖頭,可憐巴巴又口齒不清地說道,「咬到了……」

  寧端微微皺著眉將視線落在她身上,神情十分嚴肅,「讓我看看。」

  席向晚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看著寧端。

  他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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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23 05:48 PM

第一百十九章

  「咬傷或許很嚴重,太醫院有人就在近處,我立刻就可以帶你過去。」寧端見席向晚不答話,以為情況嚴重,試圖說服她,「先張嘴讓我看看,咬到什麼地方?」

  席向晚用力眨著水汽迷蒙的眼睛,一時間聰穎的頭腦陷入混亂。

  寧端要看她舌頭被咬傷成什麼樣?那她不是得把舌頭伸出來?

  她更用力地捂緊了嘴連連搖頭,順勢往後退去,模糊地拒絕道,「我沒事,只是輕輕咬了一口……」

  席向晚越是這樣,寧端越是擔心。他緊跟著逼上前去,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用十萬分的耐心放柔了聲音哄道,「我只看看,不碰你。如果傷口不深,就不去找御醫。」

  席向晚還是搖頭不肯放手。

  寧端從來也沒這麼哄過誰,覺得有些棘手,沉吟片刻才道,「在這兒繼續耗時間,你就更遲才能見到武晉侯了。」

  席向晚果然有些猶豫。

  寧端胸膛裡有些酸,但他還是低聲繼續說道,「還有你家中兄長和王家的人必定都很擔心你。確認傷不嚴重,我們這就走了。若是咬得太重,讓他們見到也不好。」

  席向晚被這番理論說服了。她猶猶豫豫地放下手,下一刻就被寧端上移的手指捏住了兩頰。

  「張嘴。」他說。

  席向晚不知為何臉上更是熱氣蒸騰,好似要燒起來了似的。她閉了閉眼睛,羞窘欲死地張開嘴,讓寧端看裡頭的情形。

  寧端稍稍抬高席向晚的下巴,凝神往裡頭看了一眼,卻因為夜間光線昏暗看不太真切,他動了動手指,聲音低沉,「再張大些……舌頭伸出來。」

  席向晚乾脆緊緊將雙目閉上,視死如歸地將舌尖上的傷口伸出去給寧端看了。

  天地良心,寧端一開始真的只是想確認席向晚的傷口要不要緊,他見過太多想咬舌自盡的人最後只落得個啞巴的下場,生怕席向晚張嘴時裡頭都是鮮血,見到只是舌頭靠尖端的部分被咬破了一小塊,周圍也只滲了淡淡的鮮血出來,才鬆了一口氣。

  然後緊接著,他就覺得這場景不太對了。

  席向晚的睫毛不安地顫抖著,像是一碰就會驚醒飛走的黑色蝴蝶;她臉上的酡紅更是好像不勝酒力似的,在瓷白的皮膚上帶出幾分令人怦然心跳的豔色。

  她似乎都沒有注意到她將自己的呼吸也屏住了。

  她這樣緊張,卻還是全然信任地將自己交到了他的手裡,照著他的命令張嘴吐舌頭了。

  寧端輕輕動了動捏在席向晚臉頰上的手指,動作不敢太大,怕她察覺到自己的動搖。

  他想起嵩陽長公主斬釘截鐵地告訴他:只要碰觸過這個人,就再也不會捨得放她走了!

  寧端微微地垂下了臉去,席向晚的臉和他只相距那麼區區一兩寸的距離,只要他想,都可以數清她有多少根睫毛。

  他不由得盯著看出了神,希望時間就此停留在這一刻,不必再往前多走一步。

  這就很足夠了。

  他也從未想過要索取更多。

  時間好像過去了許久,又好像只是一個呼吸的時間,席向晚終於聽見寧端說道,「沒事,這幾天吃得清淡一些,三五日便好了。」

  席向晚如蒙大赦,連忙閉上嘴扭頭往外走,臉埋得低低的,「那我們趕緊走吧。」

  她沒察覺到寧端在她身後沒有移動步子,落在她背上的幽深視線更是如同剛剛從沉睡中甦醒的猛獸。

  臨到了內殿門口,席向晚才頭也不回地道,「我……我在意安危的人,不是只有父親和母親的。」

  說完,她提著裙擺匆匆繞了出去。

  寧端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來這大概是他們剛才見面時提到的話。

  席向晚說只要她在意的人都平安無事,衣服弄髒也沒關係。寧端當時下意識以為席向晚是在詢問席存林和王氏的安危,就說了武晉侯夫妻的事情。

  而席向晚剛剛又說,她在意安危的,不僅僅是她的父母親。

  寧端略略轉過臉去,將水盆中渾濁的水潑去,又重新倒了一盆冷水,這次深吸口氣,將整張臉埋了進去,好好清醒了一下。

  於是在外間等了一會兒的席向晚見到從裡頭重新走出來的寧端時,不由得就微微一愣:這人怎麼將自己的頭髮也打濕了大半?

  寧端這會兒不細看已經看不出是浴血奮戰過的人了,他身上露出的皮膚都被擦拭乾淨,再沒有留下任何血跡,只是一身紅衣仍舊有些令人望而生畏。

  他走到席向晚身邊,那被打濕往下滴著水的碎髮使他看起來稍稍人畜無害了些,「可以走了。」

  席向晚卻擰眉看他,「外頭天寒地凍的,你的頭髮……」

  「不礙事。」寧端將一旁下屬遞來的厚披風蓋在席向晚肩上,而後隔著厚重的衣物在她身後稍稍推了一把,「我不怕冷。」

  席向晚抬眼望向黑沉沉的天,跨出門檻的同時不由得問道,「現在什麼時候了?」

  「過了三更天了。」寧端道。

  席向晚沿著剛剛又積了一層雪的臺階慢慢往下走,每一步都踩得極穩,聞言輕出一口氣,「過得可真快。」

  她在後宮這頭和皇貴妃周旋,話裡話外都是機鋒,幾度險些就鬧了起來,席向晚也一直沒有找到出手打破平衡的機會,好在易姝最後冒冒失失地送上門來讓席向晚給逮著了,不然後頭的事情恐怕還沒有這麼順利。

  席向晚原先可是想好自己可能會在皇貴妃手中稍微吃些苦的,不想竟然真的毫髮無傷地槍林彈雨裡出來了。

  難能可貴的是,身旁的寧端居然也安然無恙,父母更是安穩地提前出宮未被波及,一切都比席向晚事先設想過的還要完美。

  若說其中有那麼一點點的缺憾的話,那必然就是樊子期了。

  像是心有靈犀似的,走在席向晚身旁的寧端接話道,「樊子期和眾人一道出宮,六皇子帶入宮中的人要麼自盡,要麼是被錢騙來的散兵游勇,想追查到他身上很難。」

  樊子期這一手是明目張膽的偷天換日,甚至比上一次王家密信時做得還要露骨。

  他的倚仗就是自己沒有留下任何證據。即便永惠帝知道是他做的,卻也抓不到任何錯處,即使想要栽贓似的製造一些莫須有的證據出來,樊子期都不會給永惠帝留任何機會。

  第一次時還算得上隱晦,可第二次,就幾乎能算得上是挑釁了。

  樊家的膽子這樣大,難道是不準備忍耐太久了?

  席向晚輕輕歎息,「不若從他的弟弟樊承洲身上著手吧,他們兄弟……並不和睦。」

  「你上次喬裝打扮偷偷去見的樊家嫡次孫樊承洲。」寧端肯定地說。

  席向晚笑了笑,並未察覺寧端重複強調這點是為了什麼。「是,就是他。」

  寧端不置可否,他帶著席向晚走了一段路,便到了早先留在不遠處的馬旁,一名禁衛軍正握著駿馬韁繩在那處等著,見寧端過來,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寧大人。」

  寧端接過韁繩,將席向晚扶上了馬,自己才翻身上去,策馬帶著席向晚從皇宮中旁若無人地奔了出去。

  席向晚兩輩子加起來,也從來沒想過自己還有在皇宮裡騎馬橫行無阻的時候。

  寧端的雙手從她身旁穿過握住韁繩,顯得她整個人都被寧端抱在懷裡似的,和以前寧端半夜偷偷帶她出門時其實也沒什麼差別,可席向晚就是忍不住再度微微紅了臉。

  她不自覺地伸出手,將手背在自己滾燙的臉蛋上貼了一下。

  寧端卻誤會了席向晚這個動作的意思。他低頭輕輕用下巴蹭過席向晚的額角,安撫道,「馬車在宮外等著,很快就到了,騎馬過去更快一些。」

  席向晚低低嗯了一聲,裹緊身上的外袍,嘴角悄悄彎了起來。

  宮人已經在清掃宮中的走道了,可他們首先要做的,是將橫七豎八的叛軍屍體都從步道上搬走。

  雖然天還沒有亮起來,可借著步道兩旁昏暗的燈光,席向晚也能看見地上的積雪裡透著明顯不正常的暗色。

  知道這場雪要一路下到年後的那日,席向晚就想過「紅血染白雪」,可如今真見到這彷彿人間地獄的一幕,她雖不至於悚然色變,卻也有些感慨。

  樊家和皇帝這一番較量,讓多少禁衛軍和宮人遭了秧呢?

  被殺死的除了禁衛軍中叛變的那一部分和樊家暗中弄來的散兵游勇,自然也有著為了抵禦皇宮而付出生命代價的另一部分御林軍。

  寧端手下都察院的人肯定也多多少少有所折損。

  而這些,不過都是皇位之爭中渺茫的一道側影罷了。

  今日的汴京城仍然執行著宵禁制度,可滿城的百姓們不會知道,宮中的這一夜過得有多麼驚心動魄。

  宮門就在眼前了。

  已經過了子時,那今日就已經是除夕,再過一天不到的時間,那就是新年。

  「希望來年,一切也都能順順利利的。」席向晚用只有自己能聽得見的聲音喃喃許願。

  寧端微微垂眼看向席向晚,在凜冽的寒風中將她往懷裡護得更嚴實了一些。

  出了宮門時,席向晚在門外見到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身上和禁衛軍一般穿著甲胄的四皇子見他們二人共騎出來,挑了挑眉,直接道,「我在這兒守著,一來是想看看你們是不是都安然無恙;二來是知會席大姑娘一聲,武晉侯一家如今都在王家,可別回錯了地方。」

  寧端正要下馬,突地聽見後頭皇宮裡傳出了一記厚重的撞鐘聲,立刻回過了頭去。

  就連席向晚也驚訝地將腦袋轉了回去,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鐘聲猶如悶雷在人的耳邊炸開,遠遠地傳了出去,一連九聲才停下,整個汴京城都能聽得見。

  「宮中九聲鐘響……」席向晚喃喃道,「這是國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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