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尾魚 -【七根兇簡】《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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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anp0504 發表於 2020-4-2 04:20 PM

60 【仙人指路】第②⑦章

  巨大的張開蚌殼轉旋而來,木代的腦子裡一片空白,有一種連空氣都被劈裂的錯覺。

  羅韌覺得像是有冰柱,從天靈蓋直直刺入,凍住咽喉,直透心臟,他第一反應居然是去拔槍,拔了個空。

  不是在菲律賓,沒有那把稱手的UZI輕型手槍。

  就在這個時候,木代驀地撒手,又從繩上墜了下去。

  一墜,一上,極短的時間差,蚌殼擦著她的身體直上,滾斷拉繩。

  木代跌落在小木船裡,而老蚌去勢不減,一個長長的拋物線後直切入水。

  整個過程,其實只幾秒鐘,但羅韌覺得,心臟已經停過一次了。

  又有莫大的慶幸,木代的臨場反應能力,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還有,他看出,這老蚌並不會飛,只是像游魚一樣,借勢上躍。

  木代茫然地從船艙裡爬起來,炎紅砂尖叫:「木代,妳趕緊划啊,划到這裡來!」

  羅韌迅速解下船欄上的一截長繩,繩頭扣個扳手,凌空旋了幾下,遠遠地向著一萬三那條船扔了過去。

  還好,他們有準備,兩船相隔的距離不是很遠,短時間裡可以為木代再拉一根繩。

  咣噹聲響,扳手穩穩套住對面的船欄,一萬三和曹嚴華兩人趕緊去結死扣,正手忙腳亂間,曹嚴華忽然發覺,船好像……在震。

  他臉色煞白地看一萬三,問:「你聽到了嗎?」

  一萬三也聽到了。

  震動來自船底,不同方位。

  靜默了兩秒之後,曹嚴華只覺得髮根嗖一下根根立起:「牠……牠在切我們的船嗎?」

  一萬三反應過來,轉向對面拚命揮手,聲嘶力竭大叫:「羅韌,開船走,牠在切船!切船!」

  漁民出租的捕魚船,大是大些,但設備和速度都一般,想當成進退自如的「戰艦」使用簡直痴人說夢,船身包了鐵殼,可到底不是真的鐵板一塊,船底和船側可攻擊的地方太多──而且震動如果來自不同方位,就說明老蚌是在試探。

  一萬三衝進船艙,試圖啟動開船,熟悉的引擎聲響起,一口氣還沒鬆完,咣噹咣噹幾聲,引擎歇了。

  要命了,這就叫出師未捷身先死嗎?還沒開打呢,一條船已經掛了。

  一萬三腦子裡迅速轉過好多念頭。

  這裡離岸邊太遠,如果兩條船都歇火在海中央,那真是任人魚肉了。

  他衝回甲板,衝著對面大叫:「我們船不能動了,你們先走!先走!再想辦法,別讓你們的船也廢了!」

  話沒說完,高速轉旋的茲茲聲大作,老蚌出水,沿著船身中縫開始切旋。

  海面上漾起波浪,推的木代的小船一漾一漾的,她划著槳,似乎要靠近那條拉繩,但是人力不及海浪的推力,反而離船更遠了。

  曹嚴華頭皮發麻:「牠……牠是要把我們的船攔船截斷嗎?」

  不過到底是實木包鐵,蚌殼切入船身的時候,速度有些變慢。

  羅韌突然有了個主意,他看了一眼木代:很好,她離兩條船都遠了。

  羅韌三兩步衝到船欄邊,把剛剛那條拉繩解了,繩頭扔給炎紅砂:「把她自己綁在船上,越緊越好,讓一萬三和曹嚴華也一樣。」

  又遠遠示意木代:「離開,離開,別靠近!」

  說完迅速進艙,俄頃船就發動了,掉轉身,和一萬三的船呈九十度,持續後退。

  曹嚴華雖然不懂炎紅砂的吩咐是怎麼回事,還是趕緊利用船上的盤繩,一頭捆住自己,另一頭儘量往結實牢固的東西上綁,船下的震動持續傳來,視線裡,幾乎是鐵屑木屑亂飛了。

  他問一萬三:「羅韌這是要幹嘛?」

  一萬三隱隱猜到了。

  羅韌這是要……撞船!

  如何讓高速運轉的齒輪停下來?一般人的經驗裡,會攪入一根鐵棍,制止或者儘量降低輪軸的轉動。

  同理,老蚌的轉旋雖然可怕,但是同樣受到外力的阻滯,就好像第一次時,木代用被子蓋住了它,這一次,牠的蚌殼切入船身,速度明顯降低。

  如果能利用這一時機,從另一面也給老蚌同樣的阻力,那有極大的可能,在短時間內,讓老蚌的轉速降為零。

  牠的蚌殼是張開的,這個時候,是剝離凶簡的最佳機會!

  一萬三死死扣緊了繩頭,同時伸出手去攥緊了船欄。

  遠遠的,羅韌的船後退了一段之後,果然向著這裡,加速了!

  曹嚴華不敢再看,緊緊閉著眼睛,尖聲驚叫:「我不想死啊!」

  看鬼片時,鬼還沒有出來,就嚇破膽地叫,幾乎要把同伴嚇死的人──就是曹嚴華這種了。

  巨大的衝力迫來,一萬三牙關咬的更緊,正準備全力迎接那滅頂的一擊時……

  他看到,羅韌的船近距離變相掃尾,變直撞為船身側撞。

  雖然不是天翻地覆,但巨大的衝力、撞力加上水的變動拂起,還是讓一萬三有要翻船的驚懼感,胃部極大不適,整個人像是被拋起,又狠狠落下,眼前激起水排的牆浪,但是……

  但是,他沒有漏過那聽起來幾乎美妙的聲音:那種齒輪咯吱咯吱,欲轉而不轉,心有餘而力不足的聲音。

  一萬三躺到了甲板上,船已經被浪打濕,一躺下去,海水很快浸濕了後背,但他不在乎。

  他就那樣躺著,兩隻船幾乎就快並到一起,跨個一大步就能跨過去,他看到羅韌扶著門框從駕駛艙裡出來,穩著身子從工具箱裡拿出了鑿子和錘子。

  一萬三掙扎著爬起來,向船舷邊爬了幾步,低頭去看。

  老蚌就在底下,張開的兩扇蚌殼分別卡在兩邊的船身裡,徒勞地四下想轉,卻又像被破壞了電源的機器,嘎登嘎登,動作笨拙。

  一萬三哈哈大笑。

  你也有今天啊。

  太陽縮到雲層後面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海面上茫茫的,像起了霧。

  刺鼻的腥味,淺褐黃色的蚌肉,在那之間,他看到一個四四方方的珍珠盒子。

  又或許,只是被老蚌分泌的珍珠質給裹住了。

  在蚌肉之間,還有大大小小的珍珠,不是很圓,一邊光彩像略微鍍了金,羅韌認識這種珠子,那個時候,想給口哨配個珍珠送給木代時,店員跟他講過,這樣的珠子叫「璫珠」,就是古人說的明月珠,白天,天氣晴朗的時候,可以看到珠身有一線光芒閃爍不定。

  大家都掙扎著爬起湊過來,曹嚴華喘著粗氣說了句:「都沒受傷吧?」

  好像沒有,不過,即便受傷,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羅韌跳下水中,半邊身子倚一條船,腳踩住另一條船的船身,把鑿子抵在那個骨灰盒的後頭,屏住一口氣,狠狠砸了一錘子。

  蚌身震動,連帶著船都在微微搖晃,蚌肉劇烈收縮,炎紅砂大叫:「看!」

  不用她說,大家都看見了,珍珠盒的盒面,忽然間漾起血一樣的紋絡,中間一道豎長,兩邊兩道短小。

  這個字,很好認,也最象形。

  甲骨文的「水」字。

  第二根凶簡,果然就在裡面。

  一萬三喃喃:「因刀致死,因水而亡,所以,這是告訴我們死亡的原因嗎?」

  他們之前討論過,七樁兇案,是不是應該各有寓意呢?就像基督教中所說的七宗罪一樣,分指貪婪、色慾、貪食、嫉妒、懶惰、貪食、暴怒?

  羅韌否決了這個想法,原因很簡單,神棍說,那是世上最早的七樁有記錄的兇案。

  因著最早,時間上的發生應該臨近,不可能分門別類,你代表貪婪,我代表嫉妒。

  第一根凶簡是「刀」,第二根為「水」,答案似乎漸漸明朗。

  第二鑿,一錘定音,那個珍珠骨灰盒離體,蚌肉抽搐般翕動了片刻之後,慢慢偃息。

  炎紅砂怯怯問了句:「死了嗎?」

  羅韌沒有回答,他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四下看去:「木代呢?」

  ***

  木代呢?

  不在你的船上,也不在你們船上嗎?想起來了,那個時候,要撞船,為免波及,讓她避開的。

  但是,人呢?

  羅韌著急起來,他把骨灰盒塞給一萬三,快步上船,迅速站上了船頂,極目之內,一片沉寂,再遠些就是霧了,迷迷憧憧的,連岸都看不大清。

  船下頭,炎紅砂他們已經喊起來了。

  「木代……」

  「小老闆娘……」

  「妹妹小師父……」

  羅韌的臉色慢慢轉作灰白,問了句:「她會不會落水了?」

  會不會是,撞船時,掀起的浪太大,把她的船掀翻了?那個時候,船剛剛撞過的時候,每個人都有一段時間的暈眩和巨大耳鳴,什麼都沒聽見,而清醒過來之後,他只想著對付老蚌……

  木代有呼救過嗎?她會不會是……淹死了?

  炎紅砂他們好像也想到這一點了,神色驚惶地低頭去看水面。

  羅韌的腦子裡嗡嗡的,好像聽到一個聲音在說:淹死一個人,很快的,要不了多久的。

  他咬了咬牙,迎著眾人驚惶的目光,一頭紮進到水裡。

  沒有太陽,水裡出奇的冷,羅韌屏住氣,拚命的往下,摸索,再摸索。

  直到一口氣再也屏不住,才反向上浮,快出水面時,他看到頂上的水花,一萬三也下來了,還有炎紅砂,炎紅砂的腿不好,腰上繫了繩子,跟曹嚴華說話,如果她上不來,在下頭抖繩子,就趕緊把她拉上來。

  嘩啦一聲出水,清冽的空氣湧入肺腔,曹嚴華一個人,抱著骨灰盒站在船邊,愣愣問他:「我小師父在下面嗎?」

  羅韌不說話,曹嚴華臉色越來越白,幾乎帶了哭音了:「我小師父不在下面嗎?」

  羅韌忽然「噓」的一聲,示意曹嚴華不要說話。

  他屏住呼吸,眼睛漸漸亮起來,問他:「你聽到什麼了嗎?」

  聽到什麼?沒有啊。

  羅韌好像真的聽到了什麼,他辨了一下向,猶豫似的看了看兩條挨在一起熄火的船,再次躍入水中,撂下一句:「待會讓一萬三試船。」

  不是,你去哪,倒也說一聲啊,曹嚴華眼睜睜看著羅韌游遠。

  嘩啦兩聲水響,炎紅砂先屏不住出水,曹嚴華知道她腿使不上力,趨身過去正要扶她,炎紅砂忽然臉色大變,驚怔似的往後縮了一下,說話都結巴了。

  「曹……曹胖胖,扔掉,扔掉!」

  扔掉,扔掉什麼啊?他懷裡,就抱了一個骨灰盒啊。

  曹嚴華莫名其妙低頭去看,目光所及,嚇的魂兒都飛了。

  骨灰盒的珍珠盒面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凸起了一張怪誕的人臉,那臉左衝右突,像是隨時都要破盒而出。

  是凶簡嗎?第一根的凶簡還是竹簡形狀,第二根為什麼不一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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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anp0504 發表於 2020-4-2 04:52 PM

61 【仙人指路】第②⑧章  

  曹嚴華嚇的大叫一聲,直接把骨灰盒扔了出去,炎紅砂眼見骨灰盒是向自己這個方向擲過來的,頭皮都炸起來,沒命一樣拿手擋了出去,擋完忽然反應過來:那是老蚌的方向!

  骨灰盒萬一貼回去,老蚌會不會就……死而復生了?

  曹嚴華也想到這一點了,他難得反應快一次,關鍵時刻,居然大喝一聲,兩手抓出船欄,身子從船欄下頭直溜出去,一腳踹飛了骨灰盒。

  就聽一萬三暴喝:「你倆有病嗎!」

  曹嚴華沒來得及回答,他功夫不行,收放無法自如,整個人控不住,撲通一聲落水。

  炎紅砂回頭,看到一萬三怒目圓睜,像是恨不得吞了他們,身後不遠處,骨灰盒正在海面上一下下的蕩著。

  炎紅砂心虛地回憶了一下剛剛的場景,曹嚴華扔──她擋──曹嚴華再踹,不明白的人看,還以為是拋球拋著玩吧,難怪一萬三要發火,那是他爸的骨灰盒啊。

  一萬三不想跟他們兩個費口舌,轉身朝骨灰盒游過去,曹嚴華狗刨著在水面上勉強支撐,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朝著一萬三大叫:「三三兄,你當心,別伸手去碰,我剛剛親眼看見,它要出來的樣子!」

  一萬三的手正向骨灰盒伸過去,聞言硬生生定住,過了會轉身吩咐曹嚴華:「拿撐篙。」

  曹嚴華聽懂了,手腳並用著爬上船去,俄頃抱了根撐篙出來,協助一萬三,把骨灰盒慢慢撥近。

  一萬三和炎紅砂也都水淋淋地上來了,一萬三問曹嚴華:「你真看見了?」

  曹嚴華很肯定:「要出來的樣子,就像上次,凶簡想從聘婷的身體裡出來似的,就是這次它不是竹簡的形象,好像一張臉啊……」

  想起那張怪形怪狀的臉,曹嚴華一陣哆嗦。

  一萬三用盤繩編了個簡單的網兜,身子伏到甲板上,把網兜從船欄下放的空隙處放了下去,在曹嚴華的撐篙幫助下,把骨灰盒兜了起來,慢慢往上提。

  曹嚴華和炎紅砂兩個屏住了氣,一左一右趴在他身邊,都伸了腦袋往下看,炎紅砂試圖阻止他。

  「別,別提那麼近……」

  女孩兒家,就是唧唧歪歪的膽小麻煩,一萬三皺著眉頭,正想嗆她兩句,忽然砰的一聲,珍珠盒面上瞬間凸起一張獰笑的人臉,像是要撞將出來。

  一萬三嚇的手一哆嗦,網兜帶著骨灰盒撲通一聲落水,不過幸好,提繩還拉在手裡。

  炎紅砂和曹嚴華兩個剛剛被嚇過,此時反而比一萬三來的淡定,炎紅砂甚至有幾分得意:「看見沒,我讓你別提那麼近吧。」

  一萬三沒理會她,脫口說了句:「看!」

  骨灰盒正浮在水面上,盒面平平展展,泛著米白色的珍珠瑩光。

  一萬三若有所思:「好像剛到水裡,那張臉瞬間就沒了。」

  曹嚴華一下子反應過來:「凶簡怕水,它不敢直接出來!」

  越想越覺得後怕:凶簡之前待在老蚌體內,可以借助老蚌來去自如,脫離了蚌身之後,急著找「下家」,自己剛剛居然好死不死把骨灰盒抱在懷裡,如果不是炎紅砂叫的及時……

  曹嚴華打了個寒顫。

  但是當它浸在水裡的時候,只能靠外頭的盒子保護,盒子萬一破碎,就等同直接入水,所以頗為忌憚,不敢立刻破盒而出。

  怎麼辦?就這樣用網兜兜著,浸在海裡?

  一萬三斜了他一眼:「找個盆,桶,或者水箱吧,再造個金木水火土的陣,不說能頂十天半月,撐上兩天是沒問題的。」

  曹嚴華這才想起羅韌走前吩咐的話:「我小羅哥讓你試船呢。」

  是嗎?現場看起來,的確是一片狼藉,兩條船都癱瘓在這,船試不好,連岸都回不去。

  一萬三問他:「羅韌知道木代去哪了?」

  曹嚴華說:「看起來,好像是知道了……」

  ***

  羅韌確信自己是聽到了口哨聲了。

  說不清游了多久,口哨的聲音,斷斷續續的,藏在無邊無際的薄霧背後,但方向應該沒錯,隨著他不斷的前行,越來越清晰了。

  近處橫著什麼,游近了看才發現是船槳,羅韌伸手把船槳撥開:木代怎麼了,連船槳都丟了嗎?

  只是,沒空去想那麼多了,再一次浮出水面,他終於隱約看到不遠處橫著的孤零零的小船,還有船上坐著的人。

  那一口提著的氣終於鬆下來,這個時候,忽然覺得胳膊和腿都有千斤重,再也提不起來,身體的痠痛和疲乏鋪天蓋地襲來,他在心裡對自己說: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就到了。

  十米……八米……五米……

  終於伸手搭到船,羅韌的身體都有輕微的痙攣了,他額頭抵住船舷,劇烈的喘著氣,胳膊一陣陣發顫。

  好一陣子,他才抬起頭看木代。

  她一定哭過了,眼圈泛著紅,手裡攥著那個口哨。

  羅韌說:「妳漂的可真遠啊。」

  這是實話,今天海上有浪,小船會不自覺的隨流而飄,又起了霧,可視度比平時低,但是根據最初聽到的哨聲判斷,她這位置不是一般的遠,而且,一般的距離也不可能讓他手腳發軟。

  妳漂的可真遠啊。

  木代說:「又不是我想漂的。」

  又說:「你上來吧。」

  不是不想上去,現在手足都沒力氣,覺得爬上船都很難做到。

  羅韌看了她一會,說:「妳下來一下。」

  「我不會水。」

  「沒事,不會淹到妳。」

  木代猶豫了一下,小心地坐到船舷邊,摟住羅韌的脖子,然後慢慢挪下來。

  沒有淹到,羅韌很快就摟住她的腰了,胳膊慢慢收緊,海水浸透衣服,很涼,卻更容易感知到他的身體和溫度,她在海裡沒有支點,只能偎依著他。

  為什麼讓她下來?

  羅韌輕輕湊到她耳邊,說了聲:「對不起。」

  有點說不下去,只是摟住,然後把臉埋進她肩窩。

  他是真的覺得很對不起,那段時間,和老蚌惡鬥的那段時間,他是真的把她給忘了。

  游過來的這一路,海水也許並不很涼,但對他而言,冷的徹骨,他設想了可怕的可能:如果她不是漂走,而是淹死了呢?

  她會淹死的,她一定會淹死,因為他忘記她的那段時間,足以夠她淹死好幾次了。

  老蚌很重要嗎?那隻畜生很重要嗎?抓不住又怎麼樣?羅韌痛恨自己在那段時間,下意識地把對付老蚌放到了第一位。

  木代呢?被他忘記了。

  所以重新看到她的那一刻,他有失而復得的感覺。

  幸虧,幸虧她沒有出事,幸虧那可怕的假設沒有發生,如果她出事了,真是自己人生中最荒唐拙劣痛悔的一筆,為了一隻蚌,把她給丟了。

  木代有點奇怪,羅韌剛剛是同她講「對不起」嗎?有什麼對不起的呢?

  羅韌說:「來,上船吧。」

  他把她送回船裡,眼神和動作都溫柔,只想對她好一點,再好一點。

  木代問:「怎麼回去啊?」

  羅韌笑笑:「先歇會吧,我們不著急,說不定一萬三修好了船,可以過來接我們。最多我帶著船往回游。」

  聽到一萬三的名字,木代一下子想起來了。

  「你們怎麼樣了?那隻老蚌呢?」

  羅韌說:「沒事了,已經解決了。」

  木代長吁一口氣:「嚇死我了,那時候我還以為我要死了,腦子裡一片空白。」

  羅韌笑她:「跟當初我拿刀子嚇妳,哪個更嚇人?」

  木代說:「不一樣的,那個時候,我雖然嚇哭了,但是沒那麼怕。這次不一樣的,我直接就嚇懵了……」

  她瑟縮了一下,垂下頭來,羅韌微笑著,伸手去想拂她的頭髮。

  「然後,不知怎麼的,我就在這裡了,霧又大,聽不到聲音,又看不到你們……」

  羅韌心裡咯噔一聲,伸出的手慢慢收回。

  她還在低聲喃喃:「然後我忽然想起了那個哨子,我想,如果吹哨子的話,你可能會聽見的……」

  她仰起臉來:「然後我果然就看見你了。」

  羅韌笑了一下,但是這一次,笑的有些牽強。

  他問:「木代,妳還記得,妳從繩上摔到船裡嗎?」

  木代疲憊的搖頭:「我可能嚇懵了,我就記得我在繩子上,然後老蚌忽然飛起來,曹胖胖還喊說老蚌會飛……」

  一股怪異的感覺從心底升起。

  「那我當時要撞船,讓妳避開,妳記得嗎?」

  木代露出疑惑的神色來:「你要撞船嗎?我不記得啊,可能當時太亂了,我太慌,沒注意吧。」

  「木代,妳的船槳呢?」

  她好像這時才察覺到船槳不見了:「可能是我上繩的時候,小船一晃,船槳落到水裡去了吧。」

  羅韌在心裡說:不是的。

  那時候,老蚌向著繩上切旋的時候,木代驀地撒手落下,他還在心裡誇她,臨場反應能力,真是出乎自己的意料。

  再然後,他們拉繩,想幫木代上繩,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她划著船,反而離繩遠了。

  現在想想,確實是不對勁,木代的動作一向很快的。

  接著,他決定撞船,於是對木代講,離開,離開,別靠近。

  他親眼看到她把船划遠了的。

  但是現在她說,不記得,沒印象,只記得自己在繩上,老蚌朝著她切旋,下一刻,就到了大霧裡,小木船上,大夥兒都不見了,連木漿哪去了都不知道。

  這要怎麼解釋?嚇暈了嗎?他不相信。

  當時,他喊出「離開,別靠近」的時候,把槳划遠的那個人,是她嗎?如果不是,是誰?

  羅韌忽然恍惚起來。

  木代奇怪地看他,又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麼了?」

  羅韌回過神來,他盡力壓伏下內心的不安,對她回以一笑,說:「沒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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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anp0504 發表於 2020-4-2 04:57 PM

62 【仙人指路】第②⑨章

  回去的中途,遇到了一萬三他們前來接應的船,船沒完全修好,開一下停一下,跌跌撞撞像是才學會走路。

  曹嚴華幫著把木代拉上了船,知道事情的原委之後,眼睛瞪的跟銅鈴似的。

  ──妹妹小師父,我們和老蚌打的天昏地暗的,妳怎麼就漂走了呢?

  ──要是我小羅哥沒找著妳,妳得漂哪兒去?漂去西天取經嗎?

  炎紅砂瞪他:「去,去!」

  她拿了床毯子,幫著木代包起來,女孩兒就是心細,看出木代身上濕了會覺得冷。

  老蚌撈上來了,了無生氣地躺在甲板上,骨灰盒上綁了鐵鏈,放在盛滿了水的水桶裡,桶身上寫滿了字,這次寫的相當直白,諸如:「金木水火土」、「老子」、「鳳凰鸞扣」。

  一萬三聳聳肩說:「頂得一時是一時嘛。」

  羅韌問:「另一條船呢?」

  「壞的比這條厲害,趕著來接你們,先扔那了。」說到這,像是想起了什麼,「虧得你不是直撞,不然兩條船都得廢,你還挺有先見之明的。」

  他覺得羅韌在那一瞬間,改直撞為側撞還是挺明智的。

  羅韌看了他一眼,說:「過獎了,我當時沒想那麼多,我只想著,兩條船都是我出錢租的,撞壞了我還得賠。」

  ***

  回到原先的位置,一萬三繼續鼓搗著按照圖紙修船──至少能讓船回到岸邊,羅韌則穿戴好裝備下水,去帶回炎九霄的屍體。

  炎紅砂感動的不行,跟他說:「羅韌,你真是個好人。」

  羅韌下水之後,炎紅砂的感激之情還是無以言喻,又去找木代:「木代,妳趕緊嫁給羅韌好了,他真是不錯的。」

  木代很疲憊的樣子,說:「我要睡覺了,睏的很。」

  哦,睡就睡吧,木代睡著之後,炎紅砂幫她把毯子角掖好,躡手躡腳出去,又關上門,感覺這樣,像是間接報答羅韌了。

  很快,羅韌就帶著炎九霄的屍體上來了。

  在水下這麼久,潛水頭盔早就進了水,頭顱慘白腫脹,炎紅砂不敢靠近,羅韌用外套把炎九霄上半身遮住以後,她才紅著眼挪過來。

  跟這個總在外頭忙東忙西的叔叔,談不上特別深厚的感情,但到底也是叔叔。

  她打定主意,就近把叔叔的遺體火化,這事,暫時也不告訴爺爺。

  正恍惚間,聽到曹嚴華在說:「那這老蚌,怎麼辦呢?」

  羅韌說:「死都死了,你帶回去做什麼?」

  曹嚴華嘀咕:「那這裡頭,還有珍珠呢。」

  「你沒心理陰影?給你做串項鏈,你會帶?」

  難道就這樣掀回海裡去嗎?曹嚴華怪捨不得的。

  炎紅砂忽然反應過來,說:「給我吧。」

  羅韌點頭:「也行,妳叔叔本來也是衝著珍珠來的,妳把這些帶回去,也算是不空來一場。」

  炎紅砂搖頭,給他解釋:「我家裡本來就是採寶的,有很多合作的下家,價錢相對合理。我雖然不大會看珍珠,但這老蚌胎裡的珍珠成色都不錯,能賣個好價錢。船都撞壞了,要賠不少錢,可以用賣來的錢貼補,如果還有剩下的,見者有份唄。」

  見者有份!這四個字太動聽了!

  曹嚴華登時就激動了,這一趟累死累活的,小命都搭上半條,如果能有些貼補,那是極好的──而且這些珍珠的成色何止是不錯啊!

  紅砂妹妹真是慷慨大方。

  羅韌並不在意,隨口說了句:「隨便吧。」

  又問:「木代呢?」

  「說是睏的很,累了。」

  是嗎?羅韌有些微的不安,但是自己也說不大清楚,這不安究竟來自哪裡。

  ***

  船勉強能動時,已近黃昏,兩條船一般的德性,走著走著就癱瘓,有時候又像搖搖車,擺得人哭笑不得。

  終於到達歇腳的村子,羅韌找了村裡的機械工來修船,曹嚴華朝村裡人借了刀子,自己一顆顆的先把珍珠給剜出來,裝了滿滿一塑料袋,想著這一行居然有意外之喜,樂的眉開眼笑的。

  他並不是貪財的人,但是,放眼看去,這全天下奔波勞碌的,有幾個敢說不是為財呢?

  晚飯是付了錢,請就近的一戶村民家給做的,熱氣騰騰,有魚有蝦有肉,白米飯堆的像元寶尖,真是這些日子以來,吃的最好的一頓了。

  木代也睡眼惺忪的起來了,幾個人在船艙裡圍坐就餐,艙門一關,憑添幾分暖意。

  曹嚴華吃的呼哈呼哈的,忽的一抬頭,看到羅韌在看木代。

  他笑的賊賊的,說:「小羅哥,吃飯唄,吃完飯再看唄,我小師父又不會跑了。」

  木代臉一紅,心裡卻是歡喜的,抬頭看羅韌,羅韌輕易就把話題岔開了去:「今天晚上,大家都睡在一個艙裡吧,就像上次小商河一樣。」

  又囑咐一萬三:「你留意一下,能不能畫出水影。根據上一次的經驗,你是最先看到的。」

  ***

  一萬三一定會是第一個看見的嗎?曹嚴華有點不服氣,臨睡前,他去到岸上,拿塑料袋兜了一袋的沙土,就擱在頭邊上,一直盯著看。

  炎紅砂挺羨慕的,覺得他們每個人都能看到些什麼,真是怪稀罕的。

  自己偏偏就不能,有點低人一等的感覺。

  她無精打采的躺在床上,想跟木代說會話,誰知她鼻息淺淺的,又睡著了。

  炎紅砂想著:木代今天,可真是嗜睡啊。

  ***

  羅韌在外頭打電話。

  先打給張叔,這個點正是酒吧最忙的時候,電話一接通,就聽到張叔忙的火燒火燎的聲音,估計在支使新的夥計:「快,快,點單。」

  然後匆匆走到僻靜處跟他通話,劈頭就問:「我們木代怎麼樣了啊?」

  聲音裡,有隱隱的不悅。

  當然不悅,直接間接的因為這個羅韌,他酒吧的人幾乎跑光了,前兩天一萬三來了個沒頭沒腦的電話,說什麼木代不能說話,可把他擔心壞了。

  得知都平安無事,這兩天就會回麗江,他總算是放了心。

  掛電話之前,羅韌忽然欲言又止。

  「張叔,我想問一下,木代從前,會突然忘掉些什麼嗎?」他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就是那種,自己做了什麼,但是事後,完全不記得。」

  張叔呵呵笑起來,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好笑的。

  「有啊。」

  羅韌心裡一喜。

  「小老闆娘要是喝醉了,酒醒之後,就完全不記得發生了什麼了。」

  不是這種,羅韌有些失望,但還是問了句:「木代不能喝酒嗎?」

  「能喝,有時候自己閒著沒事,她都會斟杯酒在手邊,當飲料喝。但是她喝酒有個度,就像量變到達質變的那條線,到那條線,可就糟糕了。」

  張叔嘖嘖,又像是心有餘悸的後怕:「她要是喝醉了酒,可太可怕了。」

  羅韌苦笑著掛了電話。

  不是的,木代今天這種情況,跟喝酒沒關係。

  他想說服自己別多想,安然接受她只是「嚇懵了」這個理由,但是不行,心裡總覺得哪裡不對。

  有個可怕的念頭,她會是被凶簡附身了嗎?雖然有一根凶簡已經被確認就在那個骨灰盒裡,但如果這老蚌身上,有兩根凶簡呢?

  當時,她從繩上下墜的時候,老蚌擦著她的身體上旋,會不會就是這錯身而過的時間?

  羅韌的腦子很亂,勒令自己別再胡思亂想,但是止不住。

  回身時,船艙的燈已經熄了。

  時間不早了,已經是睡覺的點了,而且,一萬三的水影,最好在沒有光的情況下畫的。

  羅韌猶豫了一下,又撥通了神棍的電話。

  那頭很吵,他聽見神棍中氣十足的大叫:「每次來,都讓我幹活兒!信不信我下次不來了!」

  神棍也會被人欺負嗎?聽來匪夷所思,但不知為什麼,他說話的語氣,總讓人有種「言若慍怒,心實喜之」的感覺。

  羅韌問:「你不在麗江了?」

  「不在,我看朋友來了。」他像是想起什麼,「那個火,你找到了嗎?」

  「找到了怎麼樣?找不到又怎麼樣?」

  神棍的聲音壓的低低,又有隱隱的得意:「如果找到了,我大概能知道,怎麼救聘婷。」

  羅韌渾身的血一下子激到了頭頂:「怎麼救聘婷?」

  「你聽好了,凶簡跟鳳凰鸞扣,是一定水火不相容的。如果說你們真是鳳凰鸞扣選定的人,那相當於金木水火土五種力量,被引渡到你們身上。我想了個比較粗暴的法子,但是應該可行……」

  「把你們五個人混合的血,注射到聘婷的體內,很可能,會逼出那根凶簡。」

  五個人混合的血,注射到聘婷體內……

  「這種,血型不合,可以嗎?」

  「哎呀小蘿蔔,你腦子裡裝著的,都是蘿蔔嗎?」神棍不滿地嚷嚷,「這種時候,你還想著血型,你思維發散一點好不好?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要嚴格依照科學的,而且,聘婷已經那樣了,你就當死馬當作活馬醫了……」

  羅韌腦海中,好像閃爍出細小的火花。

  五個人混合的血,注射到聘婷體內……

  他突然問神棍:「如果五個人分具金木水火土的屬性,是不是說明,凶簡不會附身?」

  剛一萬三不是說了嗎,骨灰盒裡原本有張猙獰的人臉,但是扔回水裡之後,盒面瞬間就平展了,水是五行之一,木也是啊,木代能從木質裡看到鳳凰鸞扣的訊息,如果木的力量被引渡到她身上,理論上,凶簡也會忌憚她的……

  神棍倒沒想過這個,有些不確定:「好像……也有這個可能。」

  羅韌長長吁了口氣。

  ***

  船艙裡,忽然傳來炎紅砂的尖叫聲。

  羅韌渾身一震,快步衝了進去,順手撳著了壁上的燈,所有的人都起來了,木代正揮手幫炎紅砂打扇,抱歉似的看羅韌他們,用口型說了句話。

  她做噩夢了。

  還以為是出事了,羅韌鬆了口氣,看向一萬三,一萬三搖搖頭,把手裡的畫本遞給他,說:「只畫了一半。」

  羅韌接過來看。

  那一頭,曹嚴華在床墊子上爬了幾下,爬進木代她們的床,問說:「紅砂妹妹,妳做了什麼噩夢啊?」

  炎紅砂小聲說了句:「我夢見把叔叔火化了。」

  ***

  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白天的時候,她決定就近把叔叔炎九霄火化,晚上,就做了個跟火葬場有關的夢。

  夢見她把叔叔炎九霄送去火化了。

  火葬場裡,空蕩蕩的,她一個人,推著載有叔叔遺體的小推車,到了焚化爐邊。

  那個焚化工長的怪形怪狀,頭上還蒙了黑色的布罩,甕聲甕氣跟她說:「妳回一號監控室去等。」

  那裡有一排房子,都是監控室,監控室裡裝有閉路電視,方便遺屬觀看焚化的過程。

  一號監控室,在那一排房子的第一間。

  於是她回到監控室裡,監控室裡有三排座椅,她坐第一排,正中。

  她一直盯著電視屏幕看,終於有影像了,她看到叔叔裹著白布的屍體慢慢進了爐口,再然後,幾乎是瞬間,火起,爐口一片火紅。

  按照老一輩的習慣,這個時候要喊一句「躲火啊」,提醒那個正要離開的魂魄不要被人間的炙火燒傷。

  炎紅砂低下頭去,擦掉眼角的眼淚,再抬頭時,忽然如遭雷噬。

  她看到,爐口出現了一個女人,披頭散髮的女人,正在尖叫,閉路電視是沒聲音的,但正因為沒有聲音,視覺的衝擊尤為恐怖,那個女人痛苦而扭曲的臉,幾乎要掙出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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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anp0504 發表於 2020-4-2 05:00 PM

63 【仙人指路】第③⓪章

  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燒的是叔叔的遺體,卻出現了這樣一個女人?

  閉路電視是即時播放的,難道說此時、此刻,有個女人,正在活活被燒死?

  炎紅砂覺得全身的血一下子滾燙,像是也被烈火炙烤地沸騰了,她衝出監控室,向著焚化爐直奔過去,大吼著:「有人,裡面有人啊……」

  那個焚化工還在焚化爐外站著,炎紅砂衝過去,結結巴巴:「那個……那個……」

  說著說著,她忽然覺得不對勁。

  炎紅砂低頭去看。

  那個焚化工的褲子裡,尾椎的位置,鼓囊囊的一團,好像在動,像是……

  像是有條尾巴。

  再然後,他緩緩的,伸出帶黑色手套的手去拉布罩,先看到他的脖子,毛茸茸,再然後是嘴……

  炎紅砂尖叫一聲,就是這一聲,讓她最終醒了過來。

  夢裡的那個人,長了一個狗頭。

  ***

  曹嚴華被這個噩夢瘆得出了一身冷汗,原本想安慰她的,現在只餘自己心悸了。

  羅韌低頭去看手裡的畫,的確只畫了一半,畫上有幢起火的房子,大火中現出一個女人痛苦而猙獰的臉,而右下角,只開了寥寥幾筆,似乎還蹲著什麼。

  他把畫本還給一萬三。

  羅韌有一種感覺,炎紅砂所做的夢跟一萬三所畫的畫,其實是一個場景,只不過畫面直白,夢境卻蕪雜,摻雜了炎紅砂自己的所思所想,整個場境複雜化了。

  得知自己的夢跟一萬三的畫可能是同一場景之後,炎紅砂驚訝極了,問說:「為什麼我也能看到呢?不是只有你們才能看到嗎?」

  木代說:「雖然是夢,但妳是從火裡看到的呢。」

  說到這裡,忽然想到,金木水火土,五個人,五種秉性,總好像有什麼寓意。

  羅韌沒吭聲,一萬三眉頭緊皺,顯然跟她有一樣的困惑,至於曹嚴華,幾步跑回自己的鋪蓋邊,把塑料兜裡的那攤泥沙顛顛抖抖,看得目不轉睛。

  他有一種沒道理的緊迫感,覺得連炎紅砂這種新加入的都看到了,自己資歷這麼老,居然什麼都沒看到,真是……

  豈有此理!

  ***

  第二天一早,大家傳看一萬三的畫,這一幅是他在已經畫出水影的情況下根據畫面裡的位置、遠近、筆畫等重新調整了再畫的,經過修飾,一目瞭然。

  畫面上是個院子,房間都已經吞噬於大火之中了,女人的臉隱隱自火中顯露出,表情痛苦,目光憎恨。

  畫面的右下角是一叢長勢恰好的芭蕉葉,旁邊蹲了隻狗。

  當然,或許是狼,狼狗不分家。

  那是隻狗的背影,自然看不到表情,但不知為什麼,看得人後背發涼,總覺得那狗坐的氣定神閒,像是安然欣賞那女人被燒時的慘狀。

  炎紅砂抖抖索索地說:「這不是家養的狗吧?我家裡要是養這樣一條狗,還不如打死算了。」

  她看多了忠犬護主的故事,覺得主人家遭遇大難,豢養的狗不說拚死上前營救也就算了,反而安坐如山,實在天理難容。

  又忽然突發奇想:「羅韌,那個夢會不會是個預兆?原先我就打算就近找個火葬場把叔叔先火葬了的,會不會是,火葬場裡,會發生什麼事?」

  羅韌搖頭,指著畫示意他們看。

  那個女人,雖然幾乎被湮沒在大火之中,但是脖子以下,還是能看到些的。

  「看到她的衣服式樣了吧,右衽,這至少得是民國乃至之前的衣服式樣了,還有這裡……」

  他又指了指畫面的邊角,火焰中顯露出的一截弧形門洞:「如果把這個門洞復原,應該類似我們看到的園林裡的邊門。還有院子裡種植這樣的芭蕉,都不像現在的住宅風格。」

  他沉吟了一下:「保守的說,距今八十到一百年是有的。」

  這麼久嗎?那想查也無從查起了吧。

  木代問一萬三:「只有一幅水影嗎?我記得上次,應該是兩幅啊。」

  上次,一萬三畫出了兩幅,隱瞞了其中一幅,但後來大家分別、各自都接收到了訊息。

  一萬三趕緊撇清自己,他這次可沒什麼隱瞞的,水影裡,他的確只畫出這一幅。

  羅韌沒說話,目光長久地停留在圖下那隻似狗似狼的畜生身上,他記得,在小商河畫出的水影,上頭也有一隻類似的畜生。

  當時,曹胖胖的理解裡,看圖不能只看表面,得看深層的意思,那個似狼似狗的畜生,代表了一種邪惡勢力。

  果然,曹嚴華又急吼吼地發言了:「我覺得吧,這隻狗,其實不是狗,是一種藝術的誇張。我紅砂妹妹看到的,不就是一個長著狗頭的人嗎?這就說明了,這是一個狼心狗肺的衣冠禽獸!」

  「看見這女的眼神沒?那種憎恨,火八成就是這個禽獸放的。啊,我知道了!」

  曹嚴華像是忽然頓悟了什麼,激動的雙眼放光:「這兩幅圖可能得連在一起看,記不記得第一幅圖是這隻狗蹲在凶簡邊上,八成是被凶簡附身了,然後就來放火害人了!就像老蚌被附身了,然後害人一樣!」

  雖然道理聽起來夠歪,但是似乎又確實是那麼回事。

  暫時似乎只有這些訊息了,羅韌把畫紙捲好了收起,猶豫了一下:「我想跟你們……商量件事。」

  他把神棍關於注血幫聘婷逼出凶簡的想法提了一下。

  沒人反對,畢竟只是抽一點血,又不是要命,曹嚴華還擼起袖子,拍打手臂上的血管,好像在看是不是方便下針。

  羅韌說:「那五珠村這裡,暫時就告一段落了。你們看看這頭還有什麼事要做的,沒有的話,我們就回去了。」

  有短暫的沉默。

  頓了頓,一萬三說了句:「我想回村裡一趟,這趟回來,都沒能在村裡好好走走。」

  炎紅砂也小聲說了句:「我要幫我叔叔遺體火化,火化的話,是不是手續還挺複雜,不是有錢就行吧?」

  ***

  炎紅砂要留,木代就得留,畢竟她是「保鏢」,而既然木代要留,曹嚴華也就順理成章的留,因為他是徒弟。

  無論從哪方面看,羅韌都沒道理先走,索性也就都再留兩天。

  退了船結清租金之後,一萬三自己回五珠村,其它人在附近的尋了旅館,要了個裡外多人的套間住下,料理炎九霄後事的同時等一萬三過來會合。

  羅韌極其注意木代,但又不得不承認,她跟從前又沒什麼兩樣了,那天海上的事情,好像真的只是小小的意外插曲。

  最忙的是炎紅砂,跑進跑出,開死亡證明,聯繫殯儀火葬場,也虧得她的確是炎九霄的親屬,很多事情只要瞞過炎老頭還是可以代為出面的,而且炎九霄死亡多日,屍體再拖延著放下去確實也不合適。

  火化的當天,她堅持大家都陪她一起去,理由是:說不定關於火葬場那個夢,真的是個預兆呢?

  於是除了在五珠村的一萬三,所有人都去了,為了避免讓凶簡離開視線──曹嚴華找了個塑料袋把桶罩住,一路抱著去,又抱著回。

  火葬場不大,但所有工作人員各司其職,過程很順利,一切井然有序,炎紅砂不死心,想去火化間那看個究竟,被人禮貌地請出來了。

  那個人身材單薄瘦小,小鼻子小眼的,也不是夢裡焚化工的模樣,炎紅砂覺得自己一定是魔怔了,還特意去瞧他的褲子,那是條裁剪得當的褲子,前後都貼身,也不像藏了條尾巴。

  當天晚上,一萬三從五珠村回來,懶懶散散的樣子,拎了個布包,裡頭東西不大,但看著沉甸甸的。

  曹嚴華問他都幹嘛了。

  他漫不經心地回答:「也沒幹嘛,給我媽燒了紙錢,守了墳。每家每戶都去走了走,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唄。」

  整個村子只他一個人,想幹嘛幹嘛,是,村裡人都走了,房子都還留著呢。

  他走一家禍害一家,踹門,砸窗戶,搬起石頭把笨重的不及帶走的灶鍋砸穿,心裡無比暢快。

  小時候,母親教他村裡的忌諱,去人家家裡玩兒,別動人家的鍋,那是人家吃飯的傢伙,你要是把人家的鍋磕著碰著,灶神一生氣,那家人就得餓肚子呢。

  現在好了,通通砸了,餓就餓唄,反正餓不到老子。

  那一口惡氣,積攢了許多年的惡氣,就這樣朝著沒知沒覺堪稱無辜的門窗物件上發洩過去,自己都覺得自己欺軟怕硬荒唐可笑,但是隨便,無所謂!

  砸累了,一屁股坐到地上,陽光曬的他眼花,眼前卻晃動著許多年前的那個日子,那個薄霧濛濛的早上,身後一隻手,猛然一推,就把他推出了村人的圈子。

  「江照,從今以後,你就不是咱五珠村的人了,你要是再敢踏進村子一步,可別怪村裡人不客氣。」

  他挑釁似的看著這破落的沒有人聲的村子,對著陽光下的空氣叫囂:「我就是又踏進來了,還砸了你家了,來啊,對我不客氣啊,來啊!」

  沒有應答,有塵埃在陽光下跳舞,遠處,海浪聲很輕很輕,像是在問:「你是誰啊……」

  內心深處,他想著,有個人出來揍他也好啊,那樣至少,這個村子,還是活的,管它接不接納他,至少,這個村子,還是活的。

  過了很久,一萬三站起身來往外走,路過祠堂的時候,他偶然抬頭,不知道是不是陽光太好,灼痛了他的眼,祠堂高高翹起的簷角上,那個騎鳳的仙人,峨冠博帶,大袖那麼敞著,似乎風一動,就要飄起來了。

  仙人指路,它在給誰指路呢,指的路又通去哪兒?

  ***

  一萬三洗澡的當兒,曹嚴華盯著那個布包看,好奇心像麵糰一樣發酵,裡頭究竟包著什麼呢?

  炎紅砂瞪他:「曹胖胖,尊重點!」

  曹嚴華不服氣:「其實妳也想看吧,看一下怎麼了,看一下又不會跑了!」

  炎紅砂哼了一聲,她當然想看,她那點好奇心跟簇簇的小火苗似的,其實也知道,未必是什麼秘密的東西,一萬三敢大喇喇往那一放,就沒那麼不可告人……

  但是,誰讓你非罩上一層布呢,不撩開那層,心裡愣是抓心撓肝的難受。

  不過,她還是自詡道德水準比曹胖胖略高一籌,反正,她不會自己去揭開的。

  曹嚴華又看羅韌:「小羅哥,你說呢?」

  這屋子裡的人,總得都拉下水,達成一致才好。

  羅韌不去蹚這趟渾水,也不讓木代蹚:「木代,跟我出去走走吧。」

  木代看他,先不動:「你是在邀請我嗎?」

  羅韌點頭:「邀請妳。」

  她笑起來,噌一下就起來,跟著羅韌出去了。

  洗手間的嘩嘩水聲不絕於耳,房間裡只剩了曹嚴華和炎紅砂兩個人。

  一不做,二不休,曹嚴華果斷過去,三兩下就解開了布包。

  那是……

  祠堂簷角上騎鳳的仙人,寬袍大帶,翩然欲飛,最底下不太平整,一看就知道是被敲下來的。

  炎紅砂也湊過來,一時間也忘了要置身事外,儼然共犯的架勢。

  她說:「看起來,一萬三對村子,還是心懷憤恨的,連這個都敲下來了。」

  曹嚴華也深有感嘆。

  先敲了行什,又敲了指路的仙人,一頭一尾,都折在他手裡,他三三兄,可真是角脊走獸終結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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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anp0504 發表於 2020-4-2 05:03 PM

64 【仙人指路】尾聲

  漁村歇的早,乍一出門,黑的什麼都看不見,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撞在羅韌身上。

  羅韌握住她手,說:「小心點。」

  他牽著她往外走,經過漁民低低矮矮的屋子,鼻子裡聞得見小木屋經年的潮氣,暗處的角落裡有拴著的狗,似乎嗅到入侵者的氣息,黑暗中抖索著渾身的毛站起來,像是拉開了架勢要奮力一戰。

  羅韌把她拉到身後,半蹲下身子,喉嚨裡發出威脅似的嚇聲,那隻狗周身的氣勢忽然就軟了,顛吧顛吧又跑回角落裡,腦袋往下一卡,做了挖沙埋腦袋的鴕鳥。

  木代央求羅韌:「教我啊。」

  他說:「這有什麼好學的,什麼出息。」

  說完了就往前走,木代惆悵似的的嘆息,不肯走。

  羅韌又回來,說:「這樣吧,妳要是能站著不動,五分鐘,連眼睛都不眨,我就教妳。」

  木代挑釁似的看他,說:「那你記時啊。」

  這能難得倒她嗎?忘了她習武八年嗎,被師父罰一動不動,沒有十次也有八次,那要難的多了,頭上還要頂個小香爐,裡頭燃根香,她站的極穩,有時候,那根香燃燼的灰,都能保持好長一截不落。

  至於眼睛不眨,很難嗎,換個角度思考,睜開眼睛不閉很難,但是閉上眼睛不睜呢。

  那也是「不眨眼」的一種啊。

  她帶著竊喜的淺笑,慢慢閉上眼睛。

  眼睛看不見了,其它的感官就分外敏銳,這個夜晚是溫柔而沉靜的,空氣濡濕,帶著水汽,髮絲有一兩根,癢癢貼在臉龐,風裡有輕微的腥鹹,海的味道。

  在這裡還沒有人,在這片村子還沒有雛形之前,這海就在了。

  小木屋裡,也不全是安靜的,有時能聽到木頭細悄的裂響,還有輕微翻身的聲音,也有夫妻夜話,有一搭沒一搭,聽不真切。

  還有,羅韌真的在計時,打開了秒錶,打開了聲音,滴答滴答,馬不停蹄,不喜歡這樣快的聲音,感覺人生都在氣喘吁吁的奔走,無暇旁顧。

  她喜歡慢。

  就像農家揭開了蒸鍋的木蓋,白色的蒸汽在屋裡慢慢地繞啊繞,映襯著窗外的雪,簷下的冰溜溜。

  就像騾子脖子上掛了搖鈴,叮噹叮噹,從門前經過,經過了很久很久,鈴聲還在門口慢慢打著轉兒歇腳。

  就像給情人繡荷包,竹繃子壓緊布面,銀針拖著絲線,慢慢地迤迤邐邐,綿綿密密長長久久的情意,看不到頭。

  羅韌說:「木代,我走了啊,把妳一個人丟在這了,我真走了啊。」

  他的聲音越來越遠。

  她安安穩穩,還是不動。

  又說:「木代,那條狗朝妳走呢,牠看著妳呢,張開了嘴,馬上就要咬妳了。」

  她還是不動,黑暗的光輕柔籠在臉上,打過睫毛、鼻樑、唇角,密密的廓影,最細緻的筆觸也畫不出的精緻的畫。

  猝不及防的,羅韌忽然抱住她了。

  她感覺得到他,熟悉的氣息,臂膀的力道,秒錶的聲音也近了,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他慢慢向她低下頭來,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眉梢,臉頰,到唇邊。

  木代想著:這個時候可以動的,可以忽然睜眼,咯咯笑著說「不玩了」,可以呀一聲叫出來,然後負氣似的指責羅韌「這樣不符合規則的」。

  但是她不動,不想動,有細細小小的聲音,在心底裡,嘰嘰喳喳,好像在說:妳也想的,妳願意的。

  羅韌吻在她唇上。

  像她喜歡的那樣,輕柔而緩慢,又慢慢加深,不容迴避的力道。

  滴滴答答的秒錶聲,忽然就停了,不知道是真的停了,還是她忽然什麼都聽不見了。

  如果人真的有靈魂,那麼現在,她的靈魂,一定是細成了一根根的絲,散漫著,往著無窮無盡的高處去飄,枕著幾乎聽不到的音樂,茫然而無處落腳。

  ***

  羅韌鬆開她時,周圍那麼安靜,海也出奇的靜,海浪聲淺的像是情人的嘆息一樣綿長。

  羅韌問她:「還去海邊嗎?」

  不去了,她願意待在這裡,這逼仄的空間,周圍低矮的木房屋角,濕潮的氣息,還有角落裡一條不知道是睡著了呢還是全程觀望的狗。

  多待一會吧,這個地方,她會記一輩子的。

  羅韌笑著,輕輕擁住她,她臉頰發燙,偎依在他胸膛,聽他沉穩有力的心跳。

  羅韌說了句:「我的姑娘。」

  等妳很久了,我的姑娘,

  在山地、沼澤、蚊蟲叮咬的樹林,無數次夢到妳,赤著腳,穿過陰冷的河岸,穿過黑暗的密林,眼波溫柔的如同溶進月光。

  等妳很久了。

  ***

  回到旅館,靜的沒有聲息,炎紅砂他們都已經睡著了,木代屏住氣,伴著那輕輕淺淺的呼吸聲,悄悄上床,又拉上了被子。

  枕頭柔軟而又舒服,她忽的想起羅韌說過的那首枕歌。

  ──枕頭啊枕頭,什麼也不要說啊,那個可愛的人和我的關係,對誰都不要說啊……

  嗯,是的,她偷偷把臉埋進枕頭裡,囈語樣吩咐自己,又像是吩咐枕頭:「不要說,對誰都不要說。」

  枕頭也不牢靠,枕在頭下,不知道會不會窺視到她的秘密,她終於體會到情人那忐忑而甜蜜的心情:不要說,對誰都不要說。

  就懷著這樣的心情,無數次輾轉反側,終於入眠。

  今夜,會做個好夢的吧。

  ***

  真的做了個夢,卻無關羅韌。

  夢見簡陋的房間,一個約莫三四歲的小姑娘,偷偷推開臥室的門,地上雜亂地攤著衣服,女人的胸衣、內褲,男人的條褲、皮帶,紅色的磨了跟的高跟鞋。

  男人的呼嚕聲很響,要很仔細很仔細,才能聽得出夾雜其中的女人的氣息。

  小姑娘轉了身,躑躅而又孤獨地往小客廳裡頭,頭上紮了羊角辮,皮筋一圈一圈,脫了線,露出裡頭灰褐色的筋皮。

  她看到小姑娘踮了腳,費力地從五斗櫥上挪下一個餅乾盒,掰開蓋子,探頭朝裡看。

  餅乾盒裡,是空的,不過每個角落裡,都積了些餅乾屑,小姑娘費力地伸手進去,手指頭上沾到餅乾屑,送進嘴裡,吃完了,又拿手指頭去沾。

  直到把餅乾盒裡,沾的乾乾淨淨。

  然後,她又費力地把餅乾盒蓋起來,踮著腳送回原處。

  木代忽然反應過來。

  這個小姑娘,就是她自己。

  童年的,完全遺忘的片段,忽然在這個夢裡,清晰地伸展開來。

  她看到自己在小客廳裡繞著來回,把沙發上鋪著的布慢慢擼平,撣的乾乾淨淨,又拿跟自己一樣高的掃帚掃地,掃的時候,不知把什麼東西掃到了茶几下頭,她低著頭,撅著屁股,小臉漲的通紅,伸手使勁往裡摸。

  日頭從正午一點點的挪,挪成了夕陽境況,臥室裡終於有動靜了,那個男人拎著褲子出來,打著呵欠,先去廚房,對著水龍頭接了一口水漱口,嘩啦啦嘩啦啦,然後吐在長了青苔的水槽裡。

  家裡的水管上水也不好,龍頭一開,嗡嗡的聲音。

  那男人出來時,忽然看到她,說:「哈,小不點兒。」

  說完了穿衣服,從褲兜裡掏錢,一張張的十塊,扔在桌上,又過來,給了她一張五角的,說:「給妳買糖吃。」

  她看著錢,手心都出汗,男人把錢塞在她圍兜的口袋裡,那是個半圓形的小口袋。

  男人走了以後很久,女人才打著呵欠起來,刷牙,洗臉,坐到梳妝台前頭,打厚厚的劣質粉底,一張臉塗的陌生,遮了黑眼圈,平了細細的交錯的紋。

  然後,忽然看到一邊的錢,拿過來數了數,臉上出了一絲笑紋兒。

  她就趁著這一抹笑的時間,趕緊過去,說:「媽媽。」

  女人摁了一聲,擰開一支睫毛膏,膏頭乾結,她不知罵了一句什麼,從茶杯裡倒了點水進去,又旋起,握在手裡使勁地搖晃,再擰開,膏頭上濕濕潤潤的,終於出色了。

  女人滿意地對著鏡子瞇起眼睛,一點點給睫毛上膏,睫毛長是長了,尾端卻結成了一縷縷,看著沉重。

  她說:「媽媽,我餓了。」

  女人漫不經心:「不是給妳買了餅乾嗎?」

  「吃完了。」

  女人的臉一下子沉下來,像半天的雲頭被人潑了墨,黑到了底。

  說:「我有沒有讓妳省著點吃,又吃完了,妳這麼能吃,我怎麼養的起妳!」

  她低著頭擦眼淚,女人霍一下起身,把餅乾盒拿下來,掀開蓋子看了,砰一下砸到地上,一個指頭戳在她額頭上。

  「天天吃,吃!就沒見妳做事!養條狗都能看家,我整天供著妳吃,供著妳穿,憑什麼,啊,憑什麼!」

  一邊說,一邊一下下戳她額頭,她的腦袋被戳的一偏一偏的,但是不敢動,眼淚嘩嘩的,流了滿臉。

  女人說:「不准哭!」

  她抓起小圍兜的下襬擦眼淚,哽咽似的倒氣,女人不理她,她也就不說話了,默默地又回到沙發的角落裡。

  餅乾她是省著吃的,為了省,每次她都拿水泡,薄薄的一塊餅乾,泡了水,膨脹的大了一倍,雖然一點餅乾的味都沒有了。

  她蹲在角落裡,看鏡子裡的女人,描眉,擦口紅,盤頭髮,款款地挎起包,就那樣出去了,出去之前跟她說:「妳老實待在家裡,別亂走。」

  門砰一聲關上。

  她的肚子咕嚕咕嚕叫,怎麼這麼餓呢?

  她掀起小圍兜,抓起自己的小褲子腰,拚命往外擰,褲腰越來越細,勒著小肚子,勒得緊了,好像就不那麼餓了。

  天黑下來了,她爬到沙發上,蓋上小被子,就那麼睡著了。

  又醒了,被嘈雜聲吵醒的,睜開眼,看到屋頂吊著的鎢絲燈,燈底黑了一塊,燈繩晃啊晃啊,晃的人眼花。

  母親在,穿著睡衣,頭髮散亂著,臥房的門虛掩著,有煙氣飄出來,間雜著不耐煩的咳嗽聲。

  還有個不認識的胖阿姨,牽著個小男孩,小男孩紅著眼,額頭腫起一塊,上頭膠帶貼著紗布。

  胖阿姨一直在說話,憤憤的:「我烙了肉餅,給小通子拿了一塊,轉頭就聽到他嚎,搶東西吃也就算了,為什麼還打人?你看看,頭上這包腫的,我們要去醫院查,要是打出腦震盪,這事沒完!」

  母親也笑,言語愈發尖刻:「東西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你家兒子個兒比我家囡囡高了一頭,她能從小子手上搶東西吃?再說了……」

  母親轉頭看她:「囡囡,妳晚上出去沒有,搶人家東西吃了嗎?」

  她怯怯搖頭,說:「沒呢。」

  又像是為了佐證,趕緊從小口袋裡掏出那五角錢,高高舉起:「我有錢,我能買東西吃,不會搶人家的。」

  母親臉上露出勝利的喜悅,還沒來得及說話,那個胖阿姨忽然上前一步,狠狠攥住她的手,嚷嚷起來。

  「妳看看她手上,這油光,這油!」又低頭在她掌心聞了一下,「是不是肉味,妳自己聞,自己聞,偷腥的貓,爪子都沒洗乾淨!」

  母親的臉瞬間難看下來,忽然兜頭就給了她一巴掌,尖叫:「我養了個賊!謊話精!」

  她被打的七葷八素的,後來,是那個胖阿姨架住了母親,慌慌地說:「算了算了,小孩子嘛,饞嘴也難免的……」

  臥室裡那個男人也出來了,尖聲尖氣地:「哎呀哎呀,小事嘛,小孩子嘛……」

  胖阿姨她們不知道什麼時候走的,母親淒厲而嗚咽的聲音一直在耳邊迴響,臥室的門關上了,她還聽到母親在說:「要送走,把她送走……」

  男人說:「哎呀,算了算了,來來,不要掃興嘛……」

  所有的聲音終於消落下去,漸漸的,被男歡女愛的呻吟代替。

  黑暗中,她摸到水槽邊上,踩了個小板凳上去,擰開了水龍頭。

  只開細細的一條水流,開大了,母親會說:「水不要錢嗎!」

  她摸到水台上的一塊臭肥皂,拿來抹了手,搓了又搓,搓了幾下之後,抬起胳膊,擦了一下眼淚。

  又繼續洗手,洗著洗著,小小聲地說:「我沒有搶東西吃。」

  ***

  嘩啦一聲,窗簾響。

  陽光照在臉上,癢癢的。

  木代睜開眼睛,炎紅砂噌一下湊到她面前,神情歡悅的。

  「起來了木代,今天要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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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anp0504 發表於 2020-4-2 05:06 PM

65 【仙人指路】番外

  聚散隨緣酒吧。

  晚上十點,正是忙的腳不沾地的時候,張叔無意間一抬頭,看到門口進來的人。

  先是如釋重負的心頭一喜,緊接著又是秋後算賬的臉色一沉:「呦,還知道回來呢?」

  木代笑的人畜無害,眼角眉梢淺淺嗔意,張叔看著看著心就軟了,上下打量她,問:「那時候說不能說話,生的什麼病?病好了嗎?」

  於是木代知道,自己過關了。

  她撂下一句:「早就好了。」

  說著步伐輕快的進來,手撫著肩膀,活動筋骨:「坐了一天車,累死我了。」

  張叔目送她上樓,目光又轉回來,盯著門口剩下的兩人。

  一左一右,一胖一瘦,一個像鬥敗的門神,蔫蔫杵在門口,胖胖的臉上滿是討好的笑,一個活脫脫吊兒郎當的混混,拎著行李,看起來低眉順眼,實則察言觀色伺機而動。

  張叔真是氣不打一處來。

  「叫我怎麼說你倆才好!」

  ***

  同人不同命,小老闆娘就是小老闆娘,犯了天大錯,罵都沒挨一句。

  他們就沒這麼好待遇了……

  曹嚴華看著張叔給他和一萬三安排的上下床舖位,心中無限淒涼,起先,至少還是一人一間啊。

  張叔的話猶在耳邊:「新雇了人了,就得給人安排地兒睡覺。你們這種流竄的,誰知道哪天又跑了?有個床位就不錯了。」

  也是,有個床位就不錯了。

  曹嚴華跟一萬三商量:「三三兄,要不,我睡下舖?我人重,睡下頭整張床都穩。」

  一萬三白他:「是,你是地基。」

  曹嚴華沒行李,大部分身家翻船那次落了水,倒也樂得輕省,沖了個澡就上床,一萬三要整理從原來的房間挪過來的家當,乒乒乓乓翻揀個沒完。

  伴著翻揀的噪音,曹嚴華心酸地盤點自己的財產,只剩貼身藏著的幾張票子了。

  簡直克制不住重操舊業的衝動,幸好,還有炎紅砂那裡五分之一的待售珍珠慰寂寥。

  這麼一想,老蚌簡直是可親可愛起來了。

  他翻了個身,看坐在一堆雜亂擺放家當中的一萬三:「三三兄,我希望下一根凶簡是藏在金礦裡的,這樣忙活了一趟之後,我還能搞根金條,比在酒吧打工賺的多多了。」

  一萬三頭也不抬:「不是說好了不攙和這事了嗎?」

  哦,也是。

  曹嚴華惆悵似的嘆了口氣:「我也就是想想。」

  ***

  接近兩天多的趕路,中途在昆明停,放下了炎紅砂,炎紅砂請了幫炎老頭看病的醫護人員來,給他們每人都抽了一管血,密封塞塞緊,標籤貼好,放在專用的醫用箱裡。

  其實用不著標籤,反正接下來都要混合在一起的。

  送別他們的時候,炎紅砂依依不捨:「過兩天我就找你們玩兒去,木代,我會把工資打給妳的,還有啊,買了新手機之後告訴我啊。」

  一行五人,除了羅韌和一萬三,其它三個人的手機都殞命五珠村,沒法組建五人小分隊的微信群,讓炎紅砂耿耿於懷。

  群名她都想好了,叫「鳳凰別動隊」,雖然一萬三說這個名字土的掉渣,殺了他他都不會接受邀請的。

  其實炎紅砂也覺得這名字挺土的,但是誰讓一萬三反對呢,一萬三反對的,她一定要堅持。

  下午,幾個人其實已經回到麗江,但都沒有先回酒吧,畢竟,還有至關重要的一役。

  五個人的血,真的能逼出聘婷體內的凶簡嗎?

  鄭伯比前些日子憔悴,心裡頭那些對聘婷的擔憂,都寫在臉上了,領羅韌他們進房的時候,說了句:「羅小刀,希望這次能行啊,別讓聘婷受這種苦了。」

  ***

  聘婷靜靜躺在床上,手腳都被捆縛帶緊縛,或許是鎮靜藥劑的作用,她睡的很沉,用鄭伯的話說,針劑幾乎沒斷過,不是在打鎮靜藥劑,就是在打營養液。

  可營養液到底不是五穀雜糧,維持著軀體的正常運轉,卻不能讓她神采奕奕。

  聘婷比上次看到時候瘦多了。

  有了前兩次對付凶簡的經驗,每個人都要有條理很多,羅韌把混合的血液推了半管進聘婷的身體,然後迴避。

  木代掀開聘婷的衣服。

  這一次,反應要快的多,聘婷的皮膚泛起不尋常的紅潤,後背之上,紅潤的面積慢慢擴大,正常膚色的部分越來越少,最終留出一條竹簡形狀,像是被逼的再無退路。

  緊挨著上一次的瘡疤,那塊人皮迅速掀起。

  木代腦子裡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這凶簡,可千萬別再上聘婷的身了,否則一次又一次,都要掀起人皮,次數多了,那真是貨真價實的體無完膚。

  她手裡攥了雙筷子,目光所及,下手極穩,拈起那塊人皮,刷一下扔進腳邊準備好的水盆裡。

  另一間屋子裡,鄭伯按照之前羅韌的吩咐,已經備好了一個大的透明魚缸,一萬三把盛了骨灰盒的水桶先放進去,曹嚴華往裡注水,注的差不多的時候,木代端了水盆進來,把這一盆水又倒了進去。

  現在這魚缸裡,有兩根凶簡。

  羅韌把剩下的半管血液推進了魚缸。

  說不出那是一種怎樣的體驗,或許每個人血液的顏色、粘稠度都有輕微的不同,明明已經蠻橫地混合在一起了,但入水之後,還是能看出,有五道。

  像是駕著雲氣,迤邐散開,卻又首尾相連,變幻著無法辨別的形態,木代屏住呼吸,仔細去看……

  那塊人皮輕輕蠕動了一下,像是有什麼脫了體,緊接著,骨灰盒上,也有看不見的一片什麼直衝而出。

  曹嚴華頭皮發麻,話都說不清楚:「看……看啊……」

  不消他提醒,每個人都在看。

  水中,極細的紅色滾邊,鑲出了兩根的長條。

  條身上都有紅字,古老的甲骨文。

  一個是「刀」,一個是「水」。

  一萬三特意轉了角度去看,哪怕從背後看,看到的也不是兩個字的反字,不管哪個方向,看到的都是一樣的。

  它沒有形狀,像平面,又像立體,緊挨著,豎起,並立水中。

  而在它的周身,繞著一圈……

  一萬三喃喃:「好像一隻鳳凰啊。」

  是像一隻鳳凰,雖然只是血液在水中化開的形狀,首尾相銜,雞頭,燕頜,蛇頸,麟身,龜背,像孔雀一樣長的拖尾,總覺得牠有眼睛,狹長,微闔,神態安詳。

  曹嚴華屏住呼吸,用鉤子把盛了骨灰盒的桶勾了出來,水波蕩漾,鳳凰和竹簡的形狀卻並不散亂,反而隨著水紋微微游動。

  曹嚴華盯著骨灰盒看,沒有那張猙獰的臉了,也不再有讓人猝不及防的驟然凸起,那只是一個普通的陶瓷骨灰盒,如果非要說有什麼不同的話,那就是它包裹了一層渾然一體的瑩白色珍珠質。

  一萬三如釋重負地吁了口氣。

  木代問羅韌:「這樣就可以了嗎?保險嗎?」

  保險嗎?這樣的話誰都不敢說,但是,至少比他們自己胡亂琢磨的所謂金木水火土的陣法要靠譜的多了。

  羅韌拿出手機,調出照相功能,對焦,輕輕撳下。

  哢嚓一聲,那隻鳳凰安詳的姿態就出現在了手機屏幕上,鳳目狹長而微闔,像是輕淺的笑。

  ***

  聘婷再一次脫離了凶簡的困擾,一萬三也完整拿回了父親的骨灰。

  有種功德圓滿全身而退的味道。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似乎也找不到什麼理由繼續再攙和凶簡的事情,更何況,也沒有人再接收到來自鳳凰鸞扣的訊息。

  於無聲中,每個人都心照不宣地達成了一致。

  就這樣吧。

  ***

  第二天,木代難得醒的早,打開窗戶想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有人比她起的更早。

  曹嚴華。

  他正吭哧吭哧繞著酒吧外圍跑步,兩步一喘,到後來,簡直是在扶著牆挪步子了。

  那句話怎麼說來著,一天不練,手生腳慢,兩天不練,功夫丟一半,曹嚴華的確是好些天沒練了。

  一萬三也在,拎著張板凳坐在門口,在磨刀石上磨著什麼。

  看不大清,木代忽然想到什麼,趕緊從前頭換下的衣服裡找出那個微型的望遠鏡,湊上去仔細看。

  是那個騎鳳的仙人,因為是被一萬三敲掉的,底座不平整,一萬三正往磨刀石上灑了水,想把下頭磨平。

  磨這個幹嘛呢?

  曹嚴華像輛散了架的老車,哼哼哈哈地又挪過來,幫她把這個問題給問了:「三三兄,你磨這個幹嘛啊?」

  一萬三沒理他,低頭還是吭哧吭哧一陣勁磨,磨刀石上一條條的道道,水一沖就不見了。

  三三兄,你磨這個幹嘛啊?

  其實他想磨來擺著。

  但是又覺得,好像還是用布包起來,深深的,深深的藏進看不見的角落裡才好。

  不管了,先磨好再說吧。

  木代慢慢地把望遠鏡轉了個方向。

  羅韌在幹嘛呢?

  他住的不遠,但是房間是背向這頭的,只能看得見關上的窗戶。

  起床了嗎?

  木代撐住窗沿,不甘心似的俯了一下身,有什麼貼在胸口,溫潤的。

  她促黠心起,拿出口哨送到嘴邊,吹了一聲。

  悠長的,嘹喨的號子,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張叔從酒吧裡跑出來,望了一圈才鎖定她這個肇事者:「小老闆娘,妳要命啊,邊上還有人在睡覺呢,會被人罵的。」

  豈止是在睡覺,這裡遊客很多,大多數人都是睡到自然醒的。

  木代有做了壞事的僥倖,做著鬼臉把哨子又送進領口,無意間一瞥眼,忽然愣了一下,旋即又笑。

  羅韌推開窗戶了。

  他好像剛醒,睏倦的樣子,睡袍的口敞著,露出古銅色的結實胸肌。

  木代刷的拿起望遠鏡,對準,看的目不轉睛。

  過了會,鏡筒慢慢上移。

  羅韌當然是發現她了,一臉的無奈,過了會口型示意她等一下,轉身離開。

  幹嘛呢?木代好奇。

  不多久,羅韌又出現了,拿了個畫本,示意她看。

  紙上寫了七個字:「早上好啊,女朋友。」

  好想回他話,但是一時找不到紙筆……

  是得趕緊再買個手機了。

  羅韌又翻到第二頁。

  上頭寫:「想看過來看!」

  翻完了,毫不客氣關窗,只留下鏤花的窗玻璃對著她。

  木代笑起來,嘴裡卻不服氣似的嘟嚷了句:「稀罕嘛。」

  她回到書桌邊,彎腰打開電腦,點出網頁之後在搜索欄輸入「新款手機」幾個字,鼠標剛移到搜索,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停住了。

  過了會,她拖了椅子過來坐下,一個字一個字地把輸入的字符刪除。

  代表字符輸入位的豎線一直在跳,提示她在空白欄輸入搜索內容。

  木代重新輸入了四個字。

  雙重人格。

  她看了很久,然後,回車確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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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anp0504 發表於 2020-4-2 05:11 PM

66 【胭脂琥珀】第①章

  羅韌睜開眼睛。

  是聘婷的聲音,絮絮叨叨,重複著:「小刀哥哥。」

  就像小時候,她做他的小跟屁蟲,整日價不停地碎碎念:

  ──小刀哥哥,給你糖吃。

  ──小刀哥哥,給我買個手絹兒吧。

  ──小刀哥哥,帶我一起出去玩兒唄。

  身下的桑蠶絲墊被柔軟而熨貼,一夜廝磨,柔軟地像情人的擁抱,羅韌懶得起床,索性躺著,聽聘婷偶爾傳進來的細碎聲音。

  她憤憤的,想來是一萬三笨手笨腳。

  「小刀哥哥,你怎麼這麼笨啊……」

  羅韌想笑。

  就在這個時候,門上傳來敲門聲。

  鄭伯的聲音:「羅小刀?羅小刀?」

  ***

  鄭伯來跟羅韌講一聲,自己上午要跟著仲介出去看店面。

  羅韌之前提議,小商河那個地方天乾物燥,不適合恢復療養,他希望聘婷暫時在麗江住下。

  鄭伯是羅家的遠房親戚,聘婷的母親死的早,羅文淼又總是外出講學,家裡頭需要能裡外應付得力的人,鄭伯自然而然入選,他看著聘婷長大,對她的那份呵護關照,比起羅文淼這個不甚稱職的爹來,只多不少。

  所以,自然是聘婷到哪,他就到哪。

  只是既然住下,就要做長久打算,不能每天兩手一攤的坐吃山空,他跟羅韌說,自己想在就近開個店。

  具體的說,是西北風味的飯莊。

  鄭伯做菜的手藝一向不錯,一道烤羊腿讓一萬三唸唸不忘,開飯莊,也算對症對口,人盡其才。

  鄭伯的意思,自己手頭沒什麼錢,想請羅韌注資,做背後的老闆。

  ──「我老啦,也不圖錢,找個事做。有事忙活的話,人會老的慢些,也能多陪聘婷幾年。賺了錢呢,都是你的,我就當給你打個工。」

  正中羅韌的下懷,他帶回來的錢不少,但錢如果不動,那就是死錢,只會越來越少──得想個法子讓錢活起來才好。

  去酒吧的時候,他無意中說起這茬,得到了曹嚴華的大力支持。

  「飯莊好啊,飯莊好!」曹嚴華雙眼放光,光芒之盛讓羅韌心生警覺:曹胖胖一副決意要把飯莊生吞活咽吃窮了的架勢。

  再說下去,羅韌才知道自己是想錯了。

  「不要只做西北菜嘛,再加川渝菜,樓上火鍋樓下烤羊腿,還有辣子雞、水煮魚、串串香、毛血旺……」

  羅韌看了他一眼,這是要把鄭伯活活累死的節奏吧?也是年近花甲的人了,他這個做老闆的,不好那麼搾取人家的剩餘價值。

  曹嚴華忽然想到什麼:「投資,我也投資,入股!」

  一萬三從吧檯傾過身子來,看鬼一樣的表情:「曹兄,你有錢嗎?」

  「珍珠啊!」曹嚴華激動地唾沫星子四射,「三三兄,我,你,還有妹妹小師父,紅砂妹妹,我們都有珍珠,入股好了,算我們的共同產業,飯莊名字就叫『鳳舞九天』!」

  他雙手展開,字字停頓,那架勢,鳳不舞九天他就要舞了。

  一萬三嗤之以鼻,曹嚴華這起名的水準,比炎紅砂也好不了多少。

  倒是一直不聲不響的木代說了句:「我覺得行,可以啊。」

  說的時候,胳膊肘抵在桌子上,手托著腮,聲音也低低的,像是徵詢羅韌的意見。

  羅韌伸手摟住她:「行,到時候分紅,給妳雙倍的。」

  曹嚴華嫉妒,問:「那要是虧了呢?」

  羅韌說:「虧了木代也有,我補貼。」

  太同人不同命了,曹嚴華惆悵地想著:我也想要個男朋友。

  既然多數人支持,一萬三就得認真考慮這事兒了:「也行,分散風險嘛,你可以讓富婆多投資點,她有錢。」

  「富婆」,是他被迫加入微信群「鳳凰別動隊」之後,對炎紅砂的專稱。

  曹嚴華曾經勸一萬三對紅砂妹妹客氣點,也曾發出疑問:白富美不是三三兄的一貫追求嗎?怎麼對紅砂妹妹,就這麼刻薄呢?

  一萬三的回答是:「當時我要早知道她有錢,我肯定對她客氣,那時不是不知道嗎,轉過頭再對她獻慇勤,反而被她瞧不起。索性就這麼著了,追不到白富美,踐踏一下也是好的。」

  ……

  總而言之,開個飯莊,原先只是鄭伯的一個想法,但是經過了這麼一來二去之後,轟轟烈烈地開始……落地了。

  ***

  鄭伯給羅韌看仲介推薦的幾個店面的位置,地段都還不錯,羅韌對鄭伯很放心,完全放權:「你決定就行。」

  說話間,出到門外,做了個活動筋骨的伸展姿勢,小院盡收眼底,不知道一萬三在陪聘婷玩什麼,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

  羅韌喃喃:「我真是奇怪,聘婷為什麼要管一萬三叫『小刀哥哥』呢?」

  鄭伯哼了一聲:「那是因為,就算腦子不清楚的人,心裡也是有數的。誰對她好,誰就是她的小刀哥哥!你從前對聘婷是真好,現在呢,心思不知道都用到誰身上去了。」

  對沒能把聘婷和羅韌拉郎配成功,鄭伯始終是耿耿於懷的:「這兩天怎麼沒見木代?吵架了?」

  他的臉上充滿了樂於見到兩人吵架的幸災樂禍。

  都半大老頭子了,還這麼小孩兒心性,羅韌啼笑皆非:「她去昆明領工資了。」

  ***

  工資發放,網上銀行操作,幾個步驟的事兒,她偏要千里迢迢去昆明領。

  一聽就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領工資是假,順便去玩一遭才是真的,羅韌隨口說了句:「要麼我開車送妳去。」

  「不要不要,那多麻煩,我買張車票去就行。」

  這有什麼麻煩的,怎麼看起來,像是故意撇開他似的?

  羅韌故意堅持:「不麻煩,車加滿油就行。」

  木代還是不願意:「你沒有事情要做嗎?男人嘛,不要為這種小事忙,忙你自己的大事去。」

  一臉的嫌棄勁兒,說的他好像不務正業,而她的「領工資」是什麼利國利民的大事兒似的。

  羅韌索性問的直白:「是不想跟我一起去吧?」

  木代不吭聲了,過了會,期期艾艾:「談戀愛嘛,不要整天待在一起,大家都得有點空間……」

  空間?

  羅韌恨的牙癢癢的,他們什麼時候「整天待在一起」了?彼此的空間都能賽馬了,她還要空間!

  妳不仁,我也不義,得,愛去去!

  ***

  同一時間,木代在陪炎紅砂練功。

  這個宅子所在的位置真好,鬧中取靜,早晨的風涼涼的,卻吹得人很舒服。

  木代低頭往井裡看,炎紅砂在下頭一米多處,抱著垂下的繩,不爬上來,也不往下去,就那麼蕩悠悠的,見木代看她,還「呃」一聲,頭一歪,舌頭伸出老長,跟吊死鬼似的。

  木代沒好氣,搬過立在邊上的井蓋,作勢要把井口蓋上。

  「別,別,木代。」炎紅砂趕緊恢復正常,腳在繩子上纏了幾下,以便身子掛的更穩些,「雙重人格多好啊,我覺得挺酷的。」

  木代悶悶的:「妳不懂。」

  炎紅砂說:「這種事情,就看妳怎麼看吧,悲觀的人呢就要死要活的,覺得自己有病。但是樂觀的人呢……」

  「樂觀的人怎樣?」

  炎紅砂一臉的熱切:「妳不覺得像超人嗎?平時妳都是妳自己,關鍵時刻,就有個更強的自己來保護自己!」

  木代瞪了她一眼,隨手從上頭推了一把井繩,炎紅砂抱著井繩,像個秤砣一樣蕩悠悠。

  她覺得自己說的很有道理:「就算是有雙重人格,她沒幹壞事,沒害人,這麼多年才出現一次,妳有什麼好擔心的嘛?」

  木代像是問她,又像在問自己:「如果我告訴羅韌,會怎麼樣?」

  「會很高興吧,」炎紅砂繼續晃蕩,「這就相當於交了兩個女朋友,男人嘛,都開心的。」

  木代嘆氣:「妳的腦子裡,裝的都是下井摸上來的石頭。」

  炎紅砂得意洋洋:「那我的腦子可就值錢了,下井採寶,摸上來的可都是寶石。哎,木代……」

  她仰頭看木代:「爺爺跟我說,他老了,眼睛會越來越壞的,所以他想趁著還能看得見,做上一票收官。妳加入嗎?」

  木代沒聽進去。

  前院的早飯香氣飄了進來,香甜的,糯鹹的,裹著風,吹的一絲絲一縷縷,吹的她整個人都惆悵起來。

  要是告訴羅韌了,會怎麼樣呢?

  ***

  華燈初上。

  羅韌信步走過沿街的水道,很多酒吧的夜場已經提前開始了,趕場的駐唱歌手抱著吉他,在露天的台階上坐下,琴弦一撩,流暢的樂聲躍動而出。

  會唱傷感的歌、愛情的歌、鄉愁的歌、狂野的歌,這種歌,永遠不愁沒有市場。

  鄭伯看中了一家店面,把地址給他,讓他務必看看。

  也好,就當是在閒逛了。

  離著酒吧和他的住處其實都不是很遠,可他從來沒來過,可見他在這古城的生活,是多麼地來去匆匆。

  地方很好找,因為一眾燈光通透的店面之間,只有這一處是黑的。

  走近了看,這是一家已經關閉的店,雖然大部分的家具已經搬走,但透過落地的玻璃窗,還是可以看出這店的前身是家甜品店,因為還有桃心形的貼紙黏在牆上,密密層層的。

  羅韌掏出手機照亮,看到最挨邊牆的一張寫著字。

  「xx,你這個渣男,現在的我你愛理不理,將來的我你高攀不起!」

  似乎能夠看到一個姑娘怒氣沖沖落筆的樣子。

  羅韌笑起來,這世上,除了少數特別通透的,多數人兜兜轉轉,轉不過愛恨二字,不過,不墜志氣就好。

  他回過頭,看了一下周邊的店舖。

  賣什麼的都有,燒烤小吃店、銀飾鋪子、民族服飾、假的做舊古玩、東巴風鈴,明信片。

  羅韌在一家店前駐足。

  這店的名字叫「奩豔」。

  有一種店,氣場天生不同,隔著十米之外,都能感受到生人勿近的冷冽意味,又像是VIP會館,對普羅大眾,佈置的每一個細節,都好像在說:有錢都未必能進來,你還得有品。

  「奩豔」就是這樣。

  在一眾白熾燈的店面之間,它打暗光,暗得讓人呼吸都不由一輕,落地的玻璃窗內,先看到熏香,一隻精緻銅鶴,亭亭立在盤上,鶴喙處一縷隱隱煙氣,繚繞而上。

  果然,一推門,就聞到淡淡檀香氣。

  角落裡坐著一個長頭髮的年輕女子,穿棉麻的寬鬆衫裙,垂著頭,正仔細穿手裡的珠子,那些珠子,比米粒的一半都要小,紅的是珊瑚,藍色是青金。

  聽見聲音,她抬頭看了羅韌一眼,眼波沉靜地像潭水。

  她精緻地像畫的一樣。

  羅韌的目光落在邊牆的多寶格貨架上。

  貨架都是古董,原先的多寶格,大戶人家拿來存書,到了這裡,每一格都鋪上精緻的黑絲絨,陳列孤品。

  沒有一模一樣的,每樣都只一件。

  標價是毛筆寫的,寫在小小一方香箋上,羅韌看的這一格,好像只是一抹綢緞的綾紅,標價2800。

  一隻纖纖素素從後頭伸過來,手腕上兩個鐲子,一金一玉,輕碰生響,真正的金玉之聲。

  她把那方綾紅綢緞展開,說:「這是肚兜。」

  「漢時叫抱腹或者心衣,元朝叫合歡襟,這是絲綢做的,貼身衣物,不能粗糙。繫帶掛過脖頸,後面兩根帶子束在背後,這緞面上貼繡的兩個人物,一男一女,寓意雙雙對對,圓圓滿滿。」

  緞面上是貼繡,的確是一男一女,周圍刺繡的花團錦簇,精緻而又嫵媚。

  羅韌問她:「為什麼上面的男女,面孔都是空白的?」

  她清淺一笑,好像就在等他這麼問。

  「因為這是古時候未出閣的女子為自己做的肚兜,終於找到如意郎君成家之後,才會把空白的面孔繡上眉眼,寓意心願達成。」

  她把肚兜遞向他,綾紅色的綢緞鍍著暗光,愈發映襯得她膚色白皙。

  「可以送給你心愛的姑娘,讓她補繡出男女眉眼。當然……」

  她手指捻動,往回輕攥,絲緞上立時憑添出好些褶皺。

  「要是還沒有,那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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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anp0504 發表於 2020-4-2 05:15 PM

67 【胭脂琥珀】第②章

  羅韌隱隱覺得,這個女人,很厲害。

  她若不是做生意的好手,就一定是試探的好手。

  如果他捱不過,掏錢買了,她便做成一單生意,如果不買,等於在說,自己還沒有女朋友,憑白無故的,就讓她知道自己的私事。

  於他呢?

  買了破財,不買就是違心撒謊,兩樣都不太舒服。

  他笑了笑,說:「送東西,不是看自己喜歡,是看對方喜不喜歡。東西再好,也不是萬金油,人人都可以拿來送的。」

  那女子怔了一下,重新打量了一遍羅韌。

  一般進來的客人,她會先掃一眼,像是先期過濾,有些人,一看就是兜裡乾癟,她是斷不會起來接待的,那些人悻悻的沒趣,也就走了。

  另外一些人,像是能掏出錢的金主,她會過來,講解、介紹,鮮有不買的,有錢的人都好面子,尤其是有錢的男人,跟她說上兩句話就已經微醺,買上兩件,博佳人一笑,何樂而不為呢?

  羅韌這樣的,話裡藏鋒,還是頭一回。

  這個男人,她有興趣。

  她把那方綾紅重新疊好,送回黑絲絨的托面:「等有緣人賞識也好,看不中這個,你可以看看其它的,如果都不適合你女朋友,就遺憾了。」

  羅韌問她:「為什麼遺憾?」

  她不回答,伸手出來:「連殊。」

  人家主動結識,不回應似乎不大禮貌,羅韌伸手,跟她虛虛一握:「羅韌。」

  她的手膩滑而柔軟,鬆開的的時候,指甲在他掌心,細細輕撓了一下。

  羅韌沒太大驚訝,意料之中。

  又重複了一遍:「為什麼遺憾?」

  連殊說:「這家店的名字叫『奩豔』。」

  難不成還有典故?

  羅韌笑了笑,並不十分客氣:「我讀書讀的少,最初看到,還覺得名字取的俗豔。」

  豔這個字,就像花兒粉兒桃紅大綠一樣,恣意淋漓的太過,少了點幽,缺了點雅。

  連殊裝著聽不懂他弦外之音:「明末清初,有一位女子叫董小宛,她撰寫《奩豔》一書,宣稱此書要收錄女子所有的香美之物。」

  原來是這個典故。

  羅韌環視店內:「所以妳這裡,是應有盡有了?」

  撇開其它,店裡的東西,的確是精緻,鳳紋硯、剪絨絹、香囊、荷包、還有可以拿來當衣裳鈕扣的草裡金……

  既然是「收錄女子所有的香美之物」,這是不買點什麼就走不了的架勢了?

  羅韌的目光落在一個小泥人身上。

  是個年輕的農家女子形象,繫著圍裙,戴藍印花布的頭巾,右手握一把掃帚,掃帚是真的用削細的竹篾紮的,左手挎個籃子,胳膊上吊了個包袱。

  包袱也是用小布頭紮的,湊近看,籃子裡盛了點米,真米。

  標價1200。

  一個泥人而已,這個連殊小姐,還真是生財有道。

  羅韌笑了笑,說:「打擾了。」

  他轉身離開,推門的時候,連殊在後頭問:「都沒中意的嗎?」

  這個並不確切,他只是沒了看下去的興致。

  可能和這家店,氣場不合吧。

  「或者有沒有興趣,看看我鎮店的兩件孤品?」

  鎮店的?

  羅韌回過身來,說:「有啊。」

  其實他更感興趣的是標價,鎮店的孤品,她得標多少錢呢?

  連殊走過來,把裡頭掛著的那塊「正在營業」的木牌翻過,變成「歇業」朝外,又俯下身子,把玻璃門的別扣插上,然後對他做了個「請」的走勢。

  順著這方向看過去,羅韌這才發覺,剛剛連殊坐的角落位置,身後掛的那副綵線繡佛,其實並不是掛畫。

  也是一道掛簾門,裡頭還有房間。

  見羅韌好像有遲疑,連殊看定他,唇角微彎:「不敢嗎?怕我吃了你?」

  羅韌說:「我骨頭太硬,妳怕是吞不下去。」

  ***

  繡佛掀起,裡頭是個堪稱斗室的小房間,四壁都用黑絲絨包著,正中是個托台,蓋著鑲金滾邊的大紅綢緞,邊角垂著細細的流蘇。

  很像古時候新娘子蓋的紅蓋頭,不知道遮著什麼,不過從形狀來看,像是長方形的箱子。

  價錢倒是看得見,香箋貼在托台的邊角,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只貼一角,一有人走進,那香箋就顫巍巍的。

  188,000,好綵頭。

  什麼了不得的玩意兒,這麼金貴?還要用新娘子的紅蓋頭蓋著?

  連殊走過來,屏息靜氣,近乎虔誠,慢慢把蓋頭掀下。

  裡頭是近似博物館展櫃一樣的玻璃方罩,邊側小門可以打開。

  玻璃櫃裡……

  羅韌心裡罵了句我操。

  那是兩雙三寸金蓮的繡鞋。

  一雙紅緞繡鯉魚戲水,一雙藍緞繡菊花擁蘭。

  這種鞋,形狀當然跟普通的繡鞋不一樣,緊窄,足弓處有拱起。

  一個人的腳,要摧殘成什麼樣子,才能塞得進這樣的鞋子?

  連殊打開玻璃方罩邊側的門,先取出那雙紅緞的,有輕響,卻不是她手鐲互碰發出的聲音。

  她掉轉了鞋底給他看,鞋底掛著兩個很小的鈴鐺。

  「這一雙,叫禁鞋,你知道掛鈴鐺是為了什麼嗎?」

  羅韌皺了一下眉頭,還是保持了基本的禮貌:「為了好聽嗎?」

  「為了提醒女子走路時步態端莊穩重,步履平穩到不讓鈴鐺發出聲音才算符合要求。」

  她珍而重之地把這一雙放回,又取出那雙藍緞的,照例先調轉鞋底。

  這雙乍看起來沒什麼特別,只一點,鞋底子上雕刻著一朵蓮花,凹處鏤空。

  等他看清楚了,她又把鞋子擺正,從後跟上一拉,居然拉出一個精緻的小抽屜來,紗網做底,裡頭盛了香粉。

  又將抽屜推回去,說:「這一雙,走路的時候,放下腳一踩一抬,粉漏下來,就把鞋底鏤刻的那朵蓮花清清楚楚印在地上了,走一步,就是一朵蓮花,叫步步生蓮。」

  「有些女子心思細巧,走一圈,是無數小蓮花形成的大的蓮花形狀,你想想,黃昏夜下,裙裾輕動,足下生蓮,實在是美妙的……無法言說……」

  「兩雙十八萬八?」

  「一雙。」連殊輕輕撣了撣緞面,「不過,即便有這個錢,我也未必肯賣的,還是那句話,要等有緣人賞識。」

  羅韌笑起來:「有緣的變態嗎?」

  連殊臉色一變。

  羅韌自我糾正:「哦,我說的絕對了,應該是有緣的怪癖戀物者,那些研究民俗的專家學者或者收藏家除外。」

  連殊的臉色漸漸難看。

  羅韌說:「沒辦法,我欣賞不來這種美。三寸金蓮,我的確聽過,也聽說過什麼金蓮酒杯,不過我一直以為,那是某些心理不正常男人的戀物怪癖。」

  「不過連小姐,妳是個女人,我實在沒法理解妳為什麼會迷戀這些,居然能說出美妙的無法言說這種話來,我看不出來美妙在哪,可能我們之間的審美相差太大了。」

  連殊臉色鐵青,攥著繡鞋邊緣的手指微微發抖。

  「羅韌,你連最基本的禮貌和尊重都沒有。」

  羅韌笑笑:「是嗎?」

  他從諫如流,「禮貌」地跟她告別:「不用送了。」

  走出很遠之後,羅韌終於想明白跟這家店氣場不合在哪兒了。

  奩豔,到底是收錄所有女子的香美之物呢,還是只是按照某些男人的審美眼光把女人打造成美則美矣的玩物?

  ***

  時間還早,羅韌去聚散隨緣小坐。

  曹嚴華正在店裡穿梭著上酒,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整天練功的關係,胖嘟嘟的身子居然看起來輕快許多,一瞥眼看到他,聲音頓時熱忱,且高了八度:「哎,小羅哥,裡面坐……就來……」

  有客人捂著嘴嗤嗤笑,曹嚴華這是硬生生把小資情調的酒吧攪成了吆五喝六的飯莊風格。

  先前的壓抑和不適一掃而光,比起來,他還是更喜歡這樣的風格氣場,或許不那麼精緻,但是勝在無拘無礙,坦然自得。

  羅韌選了角落的位置坐下,一萬三先過來了,遞給他一個大的牛皮紙文件封。

  羅韌接過來,先為別的事謝他:「鄭伯說,這些日子,謝謝你抽空陪聘婷。」

  沒想到他會提這個,一萬三有些不自在。

  羅韌問他:「是不是喜歡聘婷?」

  一萬三答非所問:「你們家瞧得上我嗎?」

  羅韌把文件封先擱在一邊:「不管是我,還是鄭伯,都沒那個資格替聘婷做主,看她自己的意思。」

  一萬三笑起來,他很是無所謂地往椅背上一靠,雙手攤開,眼睛看天花板。

  頓了頓說:「跟聘婷在一起自在。你們這些人吧……」

  他一個一個點數:「小老闆娘看我就是個騙子,張叔當我混飯吃的,曹胖胖呢雖然跟我稱兄道弟,我在他眼裡也早定型了,富婆就更不用說了,整天想把我砍成六千五……哪怕是你……」

  他看羅韌:「哪怕是你,在你眼裡,我也好不到哪去,那樣的出身,一直混,騙吃騙喝,你們家瞧得上我嗎?你答的真委婉,其實瞧不上吧。」

  他從兜裡掏出煙盒,抖了根出來,點上,斜叼著,斜著眼看羅韌:「所以你懂了吧,跟聘婷在一起,自在,她不帶那麼多層有色眼鏡看我。」

  「不過呢,等她好了,也就沒這個日子了……」

  話沒說完,因為路過的張叔氣沖沖拈走他嘴裡的煙:「小兔崽子,客人投訴呢,跟你說多少次了!」

  一萬三衝著羅韌聳聳肩。

  好像在說:看,我說吧。

  曹嚴華興沖沖過來:「小羅哥,喝點什麼?」

  又說一萬三:「三三兄,你要積極一點啊,積極了才有獎金,別跟錢過不去啊。」

  點完了單,又興沖沖往吧檯去了。

  羅韌說:「你不覺得,曹胖胖挺勵志的嗎?」

  一萬三嗤之以鼻:「他全身只剩幾張票子,做夢都在念叨珍珠。勵志在哪?」

  「他想練功,我總以為他是說著玩的,沒想到真在堅持。他說不做賊,就真不做,白天在飯館跑堂,晚上在酒吧打工,我不知道他累不累,至少,精神面貌是好的。」

  他拿過那個文件封,不再看一萬三,一圈圈解文件封的繞線:「你怪木代看你是騙子,有沒有想過,那是因為你做過這樣的事,讓她抓了個正著,而且,你也沒想著要改。」

  「曹嚴華也做過賊,可是,你哪次見到木代喊他賊了?一個人過去怎麼樣,出身怎麼樣,沒那麼重要,重要的是現在,還有以後,怎麼樣做人。你拿著薪水,打著工,大喇喇四仰八叉躺著,抽著煙,張叔憑什麼不帶有色眼鏡看你?」

  「哪怕是我,想到將來讓聘婷跟你交往,也是有顧忌的。」

  一萬三沒吭聲,卻慢慢從座椅上坐正,稍稍收回脫略的形骸。

  羅韌抽出文件封裡的紙張。

  都是A4的白色畫紙,描摹的精細,用別針扣好,兩份。

  第一份,頭一張是漁線人偶的拉線場景,第二張是狗和鳳凰鸞扣的水影,第三張是仙人指路的脊獸。

  第二份,頭兩張是在五珠村附近的海底看到的獸骨巨畫,第二張是那幅女人身陷火場的水影。

  羅韌抬起頭看一萬三。

  一萬三說:「你用來存放凶簡的那間屋子,反正也空,這些你就貼牆上吧。我總感覺,這事還沒完。」

  他拿過那兩份畫紙,分別翻到水影的那張,推過來給羅韌看。

  「你不覺得奇怪嗎,兩張水影上,都出現了狗,但是我們這一路過來,事情跟狗……完全扯不上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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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anp0504 發表於 2020-4-2 05:19 PM

68 【胭脂琥珀】第③章

  夜已經深了,羅韌的住處,還有兩個房間亮燈。

  一個是鄭伯的,飯館的店面選定,接下來要忙的一大把,格局規劃、裝修建材、佈置風格,樣樣都要操心。

  他拿著筆在紙上勾勾畫畫,收銀台自然是放最顯眼位置,廚房應該避開大堂,留一道上菜通道。哦,對了,還得預留個洗手間的位置,畢竟人有三急,客人不用,自用也是必要的。

  另一個亮燈的……

  是羅韌隔壁的房間,也就是存放凶簡的房間。

  除了那個魚缸之外,房間裡多了桌子、椅子,單人小憩的沙發,可擦白板,固定的可定時自動照相機,儼然是辦公室的模樣。

  羅韌把一萬三畫的幾張圖按照順序貼到牆上,退後兩步,皺著眉頭去看。

  線索還是太少,理不清楚,只覺得雲遮霧罩,心裡有個聲音說著就此罷手,但又有個聲音在好奇:後面的幾根會是什麼情形,又會帶出什麼樣的圖畫呢?

  看了一會之後,他轉身面向對牆,那裡,他已經貼了一張大的中國地圖,函谷關、小商河、合浦五珠,都用紅色圓頭的摁釘摁上了,每個摁釘,都有白色的線和其它的相連。

  也只不過連成了一個狹長的鈍角三角形。

  身後哢嚓一聲拍照輕響。

  電腦上有自動相片傳輸提示,羅韌過去坐下,點擊載入拼接。

  每天,幾乎在同樣的時間、同樣的位置、同樣的燈光效果下,拍攝同樣的一張照片。

  現在,一共六張,一字排開。

  人眼可辨的差異畢竟有限,但是經由數碼記錄,這樣並列著比對之後,有些細小的差別就變的分明了。

  不管是凶簡還是環繞一匝的那隻鳳凰,顏色都在消褪。

  一萬三說的沒錯,這事,還沒完。

  ***

  一萬三也沒睡著。

  他在上舖坐著,就覺得心裡煩,但煩什麼,自己也說不清。

  曹嚴華在下舖數錢。

  「三百,三百二,三百四,三百四十五……」

  然後就是鋼鏰的聲音。

  一萬三抓著上舖欄邊,探頭下去看他。

  曹嚴華一點也沒察覺,一張張鈔票擼的平平,鋼鏰按大小,碼的齊整。

  「曹胖胖,數來數去,就這幾張,數絕望了吧?」

  曹嚴華奇道:「我為什麼要絕望?我希望多的很呢。」

  他掰手指頭,一項項列出佐證。

  ──「我打兩份工,聚賢樓一份,酒吧一份,過兩天就發工資了。」

  ──「吃住都在酒吧,張叔不收我錢,省了好些開銷。」

  ──「我跟我妹妹小師父學武,前途一片光明……」

  ──「紅砂妹妹在幫我賣珍珠,就算只分五分之一,也是不少的錢呢……」

  ──「錢拿來投資鄭伯的飯館,我就是一個小股東了!」

  他把攤開的錢收攏起來,嘴裡唸唸有詞:「我為什麼絕望,一天比一天好,比以前當賊的時候好,以前雖然錢來的快,但是心裡慌,看見警察就想跑……」

  一萬三嘆了一口氣,躺回床上,拉上被子。

  上下舖吱呀吱呀響,曹嚴華抓著欄邊站起來了,露出一個圓溜溜的腦袋。

  「三三兄,我要說你兩句。」

  一萬三斜他:「說什麼?」

  曹嚴華說:「你這個人,就是太作。沒有作的命,偏有作的病。」

  MD,「作」這個字兒,是用來形容男人的嗎?

  一萬三怒了,抽起腦袋下頭的枕頭想去砸曹嚴華,哪知曹嚴華眼疾手快的,老早蹦下去了。

  ***

  羅韌前一晚睡的遲,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才起,宅子裡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

  洗漱了下來,在一樓客廳看到鄭伯留的字條。

  ──我去忙飯館的事兒,聘婷送在酒吧。

  正看著,手機裡來了信息提示。

  拿出來一看,是微信群裡的,木代發的,特意@的他。

  ──我有點事,過兩週再回去。

  兩週?

  真是越發過分了,羅韌咬牙。

  消息又進來,問他:「行嗎?」

  羅韌回了一句。

  ──不關我的事,我又不認識妳。

  ***

  羅韌先去酒吧。

  上午的酒吧比較清閒,聘婷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著本攤開的書,羅韌在外頭看了會,先還以為她在看書,後來發現不是。

  她在用鼻子翻書。

  很努力的,秀氣的鼻子蹭著書頁,看起來,能自得其樂一上午,陽光透過玻璃,灑在她頭髮上,亮閃閃的。

  羅韌推門進來。

  曹嚴華大叫:「哎呀,我小羅哥來啦!」

  羅韌白他一眼:「鬼叫什麼。」

  他在聘婷對面坐下。

  曹嚴華懷著同情過來給他上咖啡:「小羅哥,群裡的信息我看到了,節哀順變啊。」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咖啡上完了,他還不走。

  羅韌覺得奇怪:「還有事?」

  曹嚴華笑容可掬:「小羅哥,你仔細看我,我今天,有什麼不同嗎?」

  有嗎?

  曹嚴華挺胸,收腹,下頜一收,脖子上三疊肉。

  羅韌失笑:「曹胖胖,你是癔症了嗎……」

  話沒說完,有人從後頭,矇住了他的眼睛。

  輕功一定很好,走到他身後他都沒察覺,羅韌的身子驟然一緊,左肘一彎,正要狠狠後撞,忽然心念一轉,瞬時間全卸了力。

  他的唇角緩緩彎起。

  木代說:「你猜我是誰啊?」

  羅韌沒說話,陽光很好,照的人身上暖暖的。

  過了會,他伸出手,把她的手放下,說:「小姐,大家不是很熟,放尊重些。」

  木代笑起來。

  吧檯那裡傳來炎紅砂的聲音:「我能出來了吧?能了吧?」

  又有一萬三不耐煩的聲音:「出去出去,擠在這,事都不能做。」

  看來是一早就都回來了,串通起來作弄他呢。

  羅韌也不理會木代,先看從吧檯蓋門下彎著身子往外鑽的炎紅砂:「怎麼跟木代一起過來了?」

  「投資啊,不是要開飯莊嗎?」她手裡拿了袋薯片,嚼的咯吱咯吱的,「爺爺讓我上心,說一旦做了,就得認真做,不能玩票。聽曹胖胖說,店址已經選好了?」

  羅韌點頭:「離著這不遠。」

  忽然想到什麼,問一萬三:「你在這裡久,知不知道有家店叫《奩豔》的?」

  一萬三說:「知道啊,店主很漂亮,從來不帶眼看人的。」

  木代說:「可不,我每次去,她都不搭理我的。」

  羅韌看她:「她不搭理妳,妳還去?」

  木代說:「當然,就去。她把客人分三六九等的,我這樣的,入不了她法眼。她膈應我,我就去膈應她,每次去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就是不買。」

  羅韌有些哭笑不得,女孩兒的想法都這麼稀奇古怪嗎?

  一萬三問羅韌:「怎麼著?她對你很客氣?」

  算是吧,羅韌不知道該怎麼答。

  曹嚴華倒吸一口涼氣:「火眼金睛啊,看得出我小羅哥是金主。我妹妹小師父和三三兄已經被淘汰了,紅砂妹妹,不如我們也去看看啊?」

  他躍躍欲試的,想看看那個不帶眼看人的店主怎麼把他和炎紅砂歸類。

  炎紅砂說:「走!」

  兩個人就這樣殺過去了,都是閒的。

  店裡一時安靜下來,木代抱著羅韌的胳膊,問他:「還好嗎?」

  羅韌毫不客氣拿掉她的手:「空間,給點空間。」

  木代笑的收不住,低頭抱住他的腰,腦袋埋在他胸口抵啊抵的,羅韌開始還想作勢板著臉把她推開,後來就捨不得了,過了會摟了摟她,輕聲說:「聘婷看著呢。」

  其實聘婷才不理會這些,自己翻書翻的起勁,鼻尖都快蹭黑了。

  木代這才坐起來,給他講去炎家的事。

  炎紅砂如何如何膽大,真的把炎九霄的死就這樣瞞下來了;炎老頭對她的保鏢工作很滿意,兩萬塊,一分不少都打到她卡裡,還問她要不要一起去採寶……

  羅韌心裡咯噔一聲:「採寶?」

  木代其實沒打算這麼早說,誰知道說著說著說漏嘴了,她吞吞吐吐了一會兒:「我之前跟你提過的,紅砂家裡,是世代採寶的啊。」

  羅韌說:「這我知道,但是,一起去採寶是什麼意思?」

  ***

  採寶這種事,是見者有份,參與的人越多,均攤的就越少,所以一般都嚴格控制人數,像炎家這種家族作業的,更加不會把旁人帶進來,如果不是炎九霄「失聯」,炎老頭大概也不會考慮木代。

  炎老頭話裡的意思,這趟採寶穩妥的很。

  那口寶井是炎老頭早些年跟人搭伙的時候發現的,因為寶氣盛,起了私藏的心思,暗暗記下地理方位,跟誰都沒說。再者,採寶這一行,收官的一票相當重要,收敗了不吉利,所以採寶人一般都會預留一口寶井不採,留著最後一票完美收官。

  羅韌問她:「地方在哪?」

  「只說在雲南,具體地點不能外露,說是採寶人的規矩。」

  具體地點不外露,那就是說,他也不能跟著了?

  羅韌輕輕笑起來:「妳已經決定了?」

  木代讓他笑的有點沒底,想了一下,說的很認真:「我覺得我可以決定我自己要做的事,但是我會聽你的意見的,合理的我都會聽。」

  對話好像有些嚴肅了,連聘婷都感覺到了,她鼻子還貼在書上,眼睛滴溜溜翻著看兩個人。

  木代能有自己的主意,是件好事。

  羅韌想了想:「妳要做自己的事情,我是不反對的,但是,有個要求,妳去哪、在哪,我得知道。」

  「我可以信得過紅砂,但我信不過炎老頭,也信不過你們要去的地方。萬一發生意外,我不能第一時間知道,也不能去救妳,這種情況很可怕。」

  木代垂下眼簾不吭聲,似乎在想他的話。

  「我知道,炎老頭不讓洩露具體地點,可能是怕人家貪他的財。妳可以轉告他,我還真不稀罕他的那些石頭。」

  末了,他捏捏木代的下巴:「妳如果問我的意見,以目前的情況,我是反對的。不過,決定妳自己拿,我反對了,妳也可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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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anp0504 發表於 2020-4-2 05:33 PM

69 【胭脂琥珀】第④章

  炎紅砂和曹嚴華一去不復返。

  久到一萬三去門口瞅了兩回:「不是被店主幹掉了吧?」

  當然不是,這話剛落音,微信群裡就來消息了:「來,都來鳳凰樓,開股東會。」

  飯莊的選址距離奩豔不遠,估計兩人不是鬧完奩豔之後去了飯莊,就是路上看到飯莊,忘了奩豔。

  木代托張叔看著聘婷,和羅韌兩個往外走,到門口時回身招呼一萬三:「走啊!」

  一萬三愣了一下,吞吞吐吐說了句:「我也是股東嗎?」

  真是明知故問,木代挖苦他:「不早說了每人都有份嗎?你非得問一句,看你矯情的。」

  擱著平時,一萬三肯定又要在心裡罵她毒婦了,不過這一次,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木代用詞挺準確的。

  跟曹胖胖那個「作」字,異曲同工之妙。

  ***

  炎紅砂和曹嚴華在飯莊裡打掃衛生,一人一把掃帚,幹的熱火朝天,鄭伯正在擦玻璃,見他們進來,撂下了分派活計:「來個人繼續擦,喏,邊上有梯子,誰上牆把天棚糊的紙撕咯,還有,塗料在那,那面牆塗一下。」

  上牆這種事,輪不到旁人的,木代去搬梯子,一萬三擰了抹布繼續擦玻璃,羅韌先是沒動,皺了皺眉頭:「這種事,找保潔幹不就行了嗎,不花什麼錢,再說了,後頭裝修還要大動的。」

  曹嚴華一張胖臉上汗津津的:「小羅哥,我們是在創業!一來錢一定要省著花,二來,你不覺得親力親為很成就感嗎?」

  他掄著掃帚,情感激盪:「我們自己的飯莊呢。」

  「自己的」三個字,咬字咬的特驕傲。

  鄭伯說:「別理羅小刀,他就是敵視勞動!」

  這頂帽子扣的,羅韌哭笑不得,那一頭,木代已經穿好防灰的一次性塑料雨衣了,帽子兜在頭上,看著笨拙又可愛。

  不好逆時勢而動,羅韌只好也去穿塑料雨衣,鄭伯說:「大傢伙先幹著啊,我去看看聘婷,順便給你們外帶盒飯,吃什麼的?」

  炎紅砂聲音響亮:「最便宜的就行!」

  身為富婆,省起來也是極致的。

  鄭伯走了之後,炎紅砂給他們說了一下珍珠的情況,她託了個跟炎家一向有買賣來往的珠寶行,那批珍珠成色不錯,但大小不一,對方出了個打包價,折算下來在三十萬左右。

  三十萬!曹嚴華被巨大的幸福感吞沒了,激動的語無倫次:「等……等咱們鳳凰樓開起來了,我就把聚賢樓的活兒給辭了,只給咱們樓打工,我們還可以在酒吧放鳳凰樓的宣傳單頁啊,讓酒吧的客人也來吃飯……」

  說著說著,眼圈忽然一紅,聲音啞下來,過了會抱著掃帚往地上一蹲,不說話了。

  炎紅砂奇怪:「曹胖胖,你怎麼啦?」

  曹嚴華沒聽見她講話,心裡只是想著:多好啊。

  從前,當賊的時候,嚇的從解放碑跑路到雲南來避風頭的時候,和一萬三吹噓著自己也要開酒吧投資的時候,他從來沒想到有這一天的。

  這飯莊地方不大,跟大酒樓相比自然簡陋,但是看一磚一瓦都親切,這是自己的呢,不偷、不搶、也不來路不正。

  他想著:我要好好幹,一定要好好幹。

  一萬三也沒吭聲,他一直擦窗戶,面前的玻璃明淨的像水晶,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耀得他眼花。

  不真實的感覺,他一直以為,他是那個找不著家只能在外頭奔走的人,原來有一天,也能有瓦遮頭。

  連木代都不說話,她坐在三角梯的頂上,仰頭看天棚上糊的報紙,思緒卻飄遠了。

  以後,有一天,哪怕紅姨不要她了,她也能找到地方棲身吧,紅姨有、張叔有、羅韌有,任它誰有,都抵不過她自己有。

  氣氛沉默地怪異,炎紅砂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小聲問羅韌:「他們都怎麼啦?」

  羅韌正要說話,目光忽然被別的什麼吸引了開去。

  對面,連殊正站在奩豔的店門口,似乎在擦拭玻璃上的污漬。

  羅韌皺起眉頭:「妳和曹胖胖去了奩豔沒有?」

  ***

  一說到這個,曹嚴華就來勁了。

  他繪聲繪色地描述當時的情景,他和炎紅砂如何如何的配合默契,每當炎紅砂拿起某個物件細看,他就要刻薄地「捧殺」一番,大意是:紅砂妹妹,妳家裡這麼有錢,這個太不上檔次啦。

  總之就是把店裡的商品淋漓盡致地貶了一通,然後看到鄭伯在這邊店裡,就趕緊過來幫忙了。

  木代哧拉一聲撕下頂棚的一張報紙,低著頭連連用手扇面前的灰塵,然後慢條斯理:「我問問你們兩個,從頭到尾,人家理你們了嗎?」

  曹嚴華奇道:「這個重要嗎?」

  一萬三嘆氣:「曹兄,你和富婆兩個low貨,從頭到尾,人家都沒拿眼看你們,你們自己演的倒樂呵。」

  炎紅砂不說話,細想好像真是這樣,她和曹嚴華一唱一和的,但是那個連殊,自始至終,根本沒招呼過她們。

  頓時覺得沒勁了。

  又很不服氣看羅韌:「憑什麼?她都不帶眼看我們,就對你客氣,難道……」

  她半是恍然半是驚訝:「難道她想勾引你!」

  木代低頭看他,居高臨下,陰測測的:「是嗎?為什麼對你區別對待,你就沒什麼話要交代?

  所有人的目光,嗖的一下都聚到羅韌身上。

  羅韌輕咳了一下,說:「這個怎麼說呢?」

  木代心裡咯噔一聲。

  難不成,真有秘密?

  他說:「妳彎下點腰,我跟妳交代。」

  木代半信半疑彎腰,羅韌手指勾勾:「再彎,再彎。」

  看彎的差不多了,羅韌過來,頭一抬,就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木代的臉騰一下紅了個通透。

  靜默了幾秒鐘之後,一萬三和炎紅砂幾乎是同時說話。

  一萬三:「能注意點嗎?」

  炎紅砂:「不帶這樣的!」

  只有曹嚴華沒吭聲,師父在上,身為徒弟,他覺得不好說什麼,但是三三兄和富婆妹妹,定然是說出了他的心聲。

  能注意點嗎?不帶這樣的!我還單著呢。

  ***

  晚上,在酒吧裡擺桌吃飯,張叔對他們的飯莊也很感興趣,以經營酒吧的經驗,給了不少中肯的意見。

  吃完飯,羅韌去了趟洗手間,出來時,聽到炎紅砂避在後頭走道裡打電話,聲音有點氣急敗壞的:「爺爺,你不要總覺得人家都想貪你的寶,木代還救過我的命呢,人家不稀罕這個,再說了,告訴家裡人去哪兒天經地義!」

  羅韌笑著走開,他心裡大致有數,跟他談了之後,木代應該是跟炎紅砂提了要求,紅砂的表現挺暖人心的,相比之下,這個炎老頭就有點小肚雞腸了。

  聽說也是七十好幾的人了,怎麼把什麼寶啊財的看的這麼重要。

  他跟木代道了別,和鄭伯帶了娉婷先回去。

  晚一些的時候,收到木代的短信。

  「不在雲南省,在貴州,四寨,再具體炎老頭就不肯說了。」

  ***

  先說在雲南,現在又改口說在貴州,怎麼著,是看木代好哄嗎?

  羅韌對這個炎老頭,不悅更添一層。

  他去到存放凶簡的房間,打開電腦搜索四寨的位置,俄頃站起身,拿了根藍色的摁釘走到牆掛的地圖面前。

  從地圖上看,四寨的位置在貴州和廣西的交界處,但炎老頭既然肯說出「四寨」這個名字,就說明,最終的地點,必然不是四寨。

  這個鎮子,山地面積佔全鎮面積的80%。

  羅韌沉吟著把摁釘摁了上去。

  ***

  同一時間,木代也在看地圖。

  炎紅砂和木代擠一個房間,洗漱了之後,躺在那張雕花大床上翻啊翻的,還好奇的看牆上木代用來練功的凹窩──試圖自己也爬個牆,未果。

  於是低頭看床板上的話兒,手指點著那個「馬上封侯」:「上次,妳就是在這兒,看到那行仙人指路的嗎?」

  木代隨口嗯了一聲。

  她找到了四寨所在的位置:「在貴州和廣西的交界呢,聽說貴州是地無三里平,路不好走,妳爺爺那麼大年紀了,經得住顛簸嗎?」

  炎紅砂躺倒在床上,被子拉到胸口,聲音裡無限惆悵:「那也沒辦法啊,我爺爺跟叔叔,都是花錢大手大腳的主,其實妳不知道,我叔叔前前後後,倒騰過不少生意,都用家裡那個宅子做抵,他又不是做生意的料,倒騰一筆虧一筆,以後要是債主上門,那個宅子十有八九要被收回去了……」

  木代愣了一下,轉頭看炎紅砂。

  平日裡,她都光鮮鬧騰,現在忽然靜下來,擰著眉頭說些過活生計的話,叫人一時間適應不來。

  還以為,她永遠不會為錢發愁的。

  炎紅砂的聲音越說越低:「爺爺眼睛就快看不見了。不懂看寶氣,我也做不了這行的。這票之後,要正經想著做些什麼了,我還要給爺爺養老呢……」

  她嘴裡含糊著嘟嚷,漸漸睡著了。

  木代看了她一會,熄燈上床。

  炎紅砂睡裡頭,她睡著靠外,一時睡不著,像平時一樣,伸手出去摩挲床圍上的畫兒。

  馬上封侯。

  她順著摩挲著那個形狀,一忽兒摸小猴的腦袋,一忽兒拿指甲刮蹭小馬的尾巴。

  嘴裡數著:一輪,兩輪……

  就像數羊,摸完一圈就是一輪,摸著摸著,就睡著了。

  以前紅姨還說她:「看看,這小馬小猴,腦袋尾巴都被摸的鋥亮,木代,妳再多摸幾下,漆都要叫妳給摸掉了。」

  那又怎樣,雕刻的這麼精緻,還不就是讓人賞玩的嘛。

  三輪,四輪……

  到第五輪的時候,心裡忽然一個激靈。

  黑暗中,她禁不住汗毛倒豎。

  手指還停留在那個輪廓上,有些不受控地發顫。

  這個形狀,好像不是馬上封侯。

  ***

  亮光一閃,哢嚓,又是一聲拍照輕響。

  羅韌已經回房睡了,或許是體力勞動的關係,今兒個,大家睡的都比平時早。

  不過,電腦是不鎖屏的,相片自動傳輸和拼接的軟件自行運行。

  屏幕上自動跳出照片,七張,一字排開。

  最後一張照片上,鳳凰的腦袋,詭異地偏了個角度,而一直微闔的眼睛,也終於睜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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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anp0504 發表於 2020-4-3 11:16 AM

70 【胭脂琥珀】第⑤章

  炎紅砂睡的迷迷糊糊的,感覺床頭燈一會兒開一會兒關。

  她勉強睜開眼睛,看到木代半撐著身子正看著什麼,手虛撳在開關上。

  炎紅砂打了個呵欠:「在看什麼啊?」

  木代關了燈,重新躺回床上,說:「沒什麼。」

  炎紅砂嘴裡嘟嚷了句,翻了個身,不一會兒,鼻息又淺淺長長了。

  木代睜著眼睛,再一次不確信似的伸手去摸。

  這一次,沒什麼異樣了。

  可是剛剛摸的時候……

  她努力回憶著那時候指間摩挲到的形狀。

  好像,是個小人形狀。

  ***

  第二天,天氣不大好,濛濛的細雨,牛毛樣,不打傘也不打緊。

  炎紅啥和木代商量,既然已經決定了去採寶,就儘早動身──時間掐的緊的話,回來還能趕上鳳凰樓開業。

  商量完了,給炎老頭打了電話,炎老頭說:「那妳們今天就回來吧,我估摸著妳們天黑能到,我這裡收拾一下,明早就能出發了。」

  還以為能在家裡多待兩天呢,電話一掛,忽然就時間緊迫了。

  炎紅砂趕緊滿床收拾東西,木代去到樓下,給曹嚴華交代新的習武安排:每天除了負重跑之外,開始練習拉升韌帶,另外,早晚一千個左右腿上踢、一千個左右手手刀。

  她給曹嚴華示範上踢和手刀:「腳面繃起來,壓腳尖,這個踢,其實是用腳背的力量擊打,不是腳尖,腳尖那麼脆弱,踢一下就廢了。手刀是掌根邊緣,肉最厚的地方,猛然這麼一下……」

  她一記手刀劈在曹嚴華脖頸處,曹嚴華險些被劈的靈魂出竅。

  炎紅砂正拎了自己和木代的行李袋下來,看到曹嚴華痛的臉糾成一團的模樣,忍俊不禁。

  一萬三在邊上斜眼看著。

  炎紅砂說:「一萬三,你跟曹胖胖一起練唄,就算練不成高手,打個架逃個命強個身健個體還是沒問題的。」

  一萬三翻了她一眼,嗤了一聲說:「沒興趣。」

  那副樣子,炎紅砂看了就來氣。

  她對著一萬三撂狠話:「那要是將來,遇到什麼危險的事,我可不會去救你!」

  一萬三調動臉上的肌肉,給了她一個萬分不屑和鄙視的表情,說:「哈。」

  ***

  吃完飯,木代去向羅韌道別。

  半路上遇到帶著聘婷的鄭伯,以往都是一萬三抽早上時間去陪聘婷,這些天,鄭伯要忙鳳凰樓的事,習慣把聘婷往酒吧送。

  問起羅韌,鄭伯說:「沒起呢。」

  邊說邊把門鑰匙給了木代。

  ***

  羅韌的房門沒鎖,輕輕一擰就開了。

  木代輕手輕腳的進去。

  沒有起身的房間,尚存夜和暖的氣息,又有說不出的味道,曖昧的、男人的、想像不到的。

  木代屏著呼吸走近。

  很少有人能察覺她的近身,因為她輕功很好,但她覺得,羅韌一定能察覺出。

  偏偏沒有,他依然睡的沉,一隻胳膊墊在腦後,側著臉,陰影打在眼廓裡,毯子蓋的沒型,屋裡很暗,睡衣的領口掀著,隱隱露出頸下,看不大清,就是覺得……

  嗯,性感,沒錯,男人的性感。

  木代走過去,半跪在床邊,向他耳邊吹氣。

  羅韌動了一下,像是發覺了什麼,過了會,偏頭向這邊,半惺忪地睜眼。

  木代說:「羅小刀,你也好意思說自己是習武之人嗎?人家進了屋了你不知道,到床邊了你也不知道,我手裡要是有把快刀,照著你的咽喉擼那麼一下,你這輩子也就不用再醒了。」

  羅韌看了她一會,換了個姿勢,伸手去摁頸後,像是覺得痠痛:「我做美夢呢。」

  木代站起來,問:「什麼美夢?」

  「妳啊。」

  他突然伸手一撈,環住她的腰往下一帶,木代還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整個人跌伏到他懷裡,他還是躺著,把毯子一抽一裹的,把她大半個都抱住了。

  說:「嗯,這樣舒服多了,我懶得起來抱妳,怪累的。」

  木代笑起來,這是得有多懶。

  她撐著手臂想起來,羅韌摟了下她的腰,說:「躺會。」

  木代說:「我壓著你了。」

  「妳又不重。」

  又說:「咦,外面下雨了嗎?」

  他是暖的,她卻微涼,從外頭進來,帶濡濕的水氣,頭髮拂在他臉側,癢癢的,雨絲的味道。

  木代點頭,伏下臉去,下巴正挨著他肩。

  羅韌說:「妳放鬆啊女朋友,身子緊的像弓,彎弓射大雕嗎?」

  木代被他逗的一笑,那口氣就洩了,真的放鬆下來。

  羅韌的身體有男人的硬朗,她卻是柔軟的,放鬆下來,能感覺到他身體的起伏,呼吸似乎都在一個步調上了。

  她說:「你真不知道我進來嗎?」

  「我大概知道有人進來,沒在意,鄭伯經常進出我房間的,總不見得我每次都要跳起來。」

  「如果我是壞人呢?」

  「如果妳是壞人,妳現在已經橫著躺地上了。」

  木代不相信。

  羅韌笑笑:「真的,妳鑑別危險與否不是看動靜和腳步聲的大小,是看有沒有那股惡意和殺氣,妳知道嗎,殺氣是有溫度的。」

  殺氣是有溫度的。

  羅韌有輕微的晃神。

  思緒忽然飛開很遠,回到了老島的那幢豪宅,屋子裡靜的一根針掉在地上都發不出聲音──因為地毯有一寸來厚,踩上去鬆鬆軟軟。

  他藏身在金身的佛像背後,看到青木從轉彎處的牆角探出頭來,向他比劃了個手勢。

  明白,那意思是,安全。

  他站起身,提著槍正要邁步,忽然覺得一涼。

  那種四周的空氣都涼下來的感覺。

  果然,身後傳來那個這輩子都忘不了的聲音。

  「又見面了,羅。」

  ***

  「羅韌?」

  木代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羅韌笑起來,捉住她的手,送到唇邊吻了一下。

  木代說:「我待會就走了。」

  待會?

  她趕緊補充:「早去早回啊,我和紅砂兩個,今晚應該可以趕到昆明,明天和炎老頭一起出發,順利的話,約莫一個星期就能回來了。」

  昆明到麗江不算近,有一班常規的火車是夕發朝至,即便是坐汽車,說是今晚趕到,應該也是接近半夜了。

  羅韌準備起身:「那我送妳們。」

  木代說:「不用,張叔幫我們找好麵包車了,就在下頭。車站也請熟人留了票,差不多趕到,掐點就能上車。」

  話音剛落,像是佐證似的,下頭有車喇叭摁了兩聲。

  炎紅砂想必是等急了。

  羅韌說:「妳要總這麼來去匆匆,下次回來,我真不認識妳了。」

  木代笑著掙脫他懷抱起來,說:「我真走了,紅砂指不定怎麼笑我呢。」

  羅韌目送著她離開,想了想,起身到臨街的窗前,推開窗戶。

  下頭停了輛白色的小麵包車,木代正低著頭上車,炎紅砂從開著的窗戶裡探出頭來,恰好看到他,大叫:「羅韌,我把你女朋友拐走啦。」

  羅韌朝著她揮了揮手。

  小麵包車開走了,沿著青石板的街道。

  過了會,有條微信進來,木代單獨發給他的。

  「看枕頭底下。」

  枕頭底下?羅韌心裡咯噔了一聲,走回床邊,把枕頭掀開。

  枕頭下頭,靠床框的地方,有個黑色的絲絨長條袋。

  伸手拿起來,只憑手感,就知道是什麼了。

  冰冷、堅硬、流暢的刀身。

  打開了看,是直刃鋼刀,和他原先的那把很像,牛皮質的黑色刀鞘,扣帶處凹印著小小的標記。

  羅韌拿近了,側著光看。

  看清楚了,那是個小口袋,口袋口還紮著扣繩。

  羅韌伸出手,摩挲了好久,突然笑起來。

  ***

  起身之後,依著慣例,先去隔壁存放凶簡的房間。

  電腦已經黑了屏,隨意點觸,屏幕又亮起來。

  七張照片,一字排開,差別顯而易見。

  羅韌站著不動,很久之後,才轉身去看那個魚缸。

  這樣的變化,有什麼意味嗎。

  他沉吟著在單人沙發上坐下來。

  沙發的位置低,抬頭看,像是仰視那隻鳳凰了,隔著缸水,可以隱約見到牆上模糊的地圖。

  地圖?

  羅韌的心裡微微一動。

  為了佐證,他找了支鐳射筆,去到魚缸後頭,打開鐳射線,變換了幾次角度之後,選定了方位。

  鐳射線不偏不倚,貼合著那隻鳳凰微微揚起的尖喙延伸開去,在地圖上打下一個亮點。

  原本,是需要到地圖那裡確認方位的。

  但是現在不用了,因為打下亮點的那個地方,摁著根摁釘,為了跟找到凶簡處插的紅色摁釘做區別,他當時,特意選了根藍色的。

  貴州,四寨。

  ***

  為了確認,羅韌把魚缸挪了個角度,挪動的時候,缸水左右晃漾,待到完全靜止,用鐳射筆從鳳凰的尖喙再試,還是同樣的位置。

  也就是說,不管把魚缸放置在哪個位置,高或者低,左或者右,鳳凰尖喙所指的,只有一個方向。

  羅韌在微信群裡發了條信息。

  ──最近,關於凶簡,有沒有發現什麼異常或者不對的?

  炎紅砂第一個回:「沒。」

  緊接著是曹嚴華和一萬三,都沒有。

  木代沒有回,羅韌先還以為炎紅砂的回覆同時代表了她的,正沉吟間,她的電話打過來了。

  背景音有點雜,可以想像到是在高速大巴上,他聽到木代說:「你等一下,車子後頭空,我去後面的座位給你打。」

  她選了最後排靠窗的位置坐下,把昨晚的事說了一遍。

  「那時候我開燈看了,但是沒什麼反常的,就沒往心裡去。還以為是自己睡的迷迷糊糊,感覺上出了偏差。」

  羅韌問她:「大致是個什麼形狀,說的出來嗎?」

  這對木代來說有點難度,她不是一萬三,對這種線條或者形狀的敏感度很低。

  羅韌說:「不用急,咱們慢慢來,妳先閉上眼睛。」

  ***

  大巴有點晃,木代慢慢閉上眼睛,右手試探著伸出去,觸到了前座的椅背。

  她努力試圖還原前一個晚上的感覺。

  羅韌引導她:「大致是個什麼形狀?」

  「好像是個人。但是不知道是男是女。」

  「古代人還是現代人?」

  說不確切,畢竟穿的不是長袍大袖,姑且算……現代?

  羅韌想了一下:「那個人的手,是什麼動作,胳膊是張開的,還是並在一處的,或者只是自然下垂的?」

  木代仔細去回憶,有些遲疑:「一隻手是下垂的,但是手裡好像拿著長的什麼東西,另一隻胳膊,胳膊上挎著什麼……」

  挎著什麼呢,昨兒個晚上,她想了好久,只覺得是個圓不溜秋的……

  電光火石間,她忽然反應過來了:「挎著個籃子。」

  籃子?

  羅韌脫口問了句:「那另一隻手上,妳說的長的東西,是不是掃帚形狀?」

  掃帚?

  是的,帚身長長的,末端像個三角,是掃帚。

  木代有些奇怪:「你怎麼知道?」

  羅韌也奇怪:自己為什麼一下子就說出是個掃帚來了呢。

  腦子裡有什麼畫面,漸漸清晰。

  那是個年輕的農家女子形象,繫圍裙,戴藍印花布的頭巾,右手握一把掃帚,左手挎了個籃子,胳膊上還吊了個包袱。

  那是在……奩豔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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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anp0504 發表於 2020-4-3 11:19 AM

71 【胭脂琥珀】第⑥章

  時間就是生命,效率就是金錢。

  搞裝修的師傅已經在丈量門窗尺寸了,拿著粉筆在地上畫間距,鄭伯覺得自己效率真高,趕得上改革開放之初的深圳速度了。

  他心情大好,透過落地大玻璃窗看外頭漸漸熱鬧的街道。

  咦,那個走過來的,是……羅小刀?

  鄭伯大為欣慰:居然知道過來幫忙,真是孺子可教……

  然後,他目送著,目送著……

  羅韌進了奩豔。

  ***

  連殊正拈了擦銀布,沾著海棠香粉,擦拭一個新收來的護甲戒套。

  和清宮女人用的長長的戒套不同,這一個已經簡化很多,銀質的做成指甲形狀的蓋面,上頭刻著一莖輕荷,套在指端的環巧妙的做成蓮莖的延伸,帶上之後,顯得手指尤為纖長白皙。

  她帶了戒套去取邊上的天青色瓷杯,戒面與杯身相碰,美妙的輕音。

  覺得整個人都不同了。

  就在這當兒,羅韌推門進來。

  沒想到他會再來,連殊先是一怔,緊接著又是一慌,手指下意識掩到衣袖裡:如果沒記錯的話,羅韌似乎不大喜歡這種閨房珍巧的調調。

  末了,心頭升起淡淡的嗔喜。

  原來你還會再來的。

  羅韌向著多寶格上看過去,那個泥人還在,格子裡專門有射燈,打亮泥人的周身,像是紅毯上的鎂光燈。

  他直接取下了看。

  連殊過來,並不著急開口,等他看得差不多了,才柔聲介紹這物件的來歷:「這個,叫掃晴娘。」

  羅韌沒聽過:「這個有什麼寓意?」

  「起自漢朝的時候,民間用來祈禱雨止天晴,一般的形象就是婦人拿著個掃帚,掃走了雨神,迎來晴天,通俗上就叫掃晴娘,在北方,陝西漢中一帶,把她叫掃天婆。」

  「各地都有嗎?」

  「一般都有,最常見的是剪紙,掛在屋簷下頭。其實國外也有,像日本晴天娃娃,外形不同,寓意都是一樣的。」

  她指了那個泥人給羅韌看:「這個,就更具體些,右手拿著掃帚,掃晴。左胳膊上挎了個包袱,包袱裡包的是土,因為土剋水。又挎著籃子,籃子裡是祈願者孝敬她的米──麻煩人家掃晴,總得給些報酬的。」

  「哪還有賣的嗎?」

  連殊的臉上有一掠而過的自得:「沒有,我這裡大多都是孤品,獨一件。」

  「那妳是在哪看到的這個,或者收到的這個?」

  連殊看了羅韌一眼,好一會沒再說話,過了會拿出錦盒,幫羅韌把掃晴娘包裝起來:「我只是網上搜到,覺得描述的可愛,所以自己仿著做了,刷卡還是……」

  羅韌掏出錢包,直接從其中一個隔層抽了一疊錢放在櫃面上,拿了錦盒跟她道別:「謝謝。」

  連殊半天沒回過神來,她數了數那疊鈔票,不多不少,12張。

  也就是說,羅韌在來之前,已經備好了錢,就是奔著這個掃晴娘來的?

  連殊有點失望,她目送著羅韌離開,看到他原本是要走,驀地停頓了一下,轉身走進了對面的店面。

  ***

  木代足足坐了一天的車,近半夜的時候才到炎紅砂家,草草洗漱了之後,睏的倒床就睡。

  炎紅砂卻被炎老頭叫了去,不知道吩咐些什麼,很晚才回來。

  睡的死沉死沉的時候,被炎紅砂晃醒:「木代,起來了,要走了。」

  天亮了嗎?木代覺得自己醒不過來,她頗為痛苦的翻身,抽出手機看。

  凌晨三點半。

  她說:「炎紅砂,我非得把妳殺了不可。」

  炎紅砂跪在床上,雙手合十給她作揖:「不賴我,爺爺的規矩,說是一定要起的比雞早,這樣這一趟才能避開耳目,保密又順利。」

  木代面無表情:「那加工資。」

  「好的好的好的。」炎紅砂點頭如搗蒜。

  「把我衣服拿來。」

  炎紅砂趕緊赤著腳下床,抱了木代的衣服顛兒顛兒跑過來。

  木代嘆了口氣起來,慢騰騰穿衣服,穿到一半時悵然:「我要想辦法早點嫁給羅韌,這樣有人養著,我就不用這麼辛苦了。」

  「那是那是那是。」炎紅砂心存愧疚,木代說什麼她都贊同。

  哪曉得木代想了想又改口:「不行,女人嘛,還是要獨立自強的,不能依賴別人,靠不住的。」

  炎紅砂說:「對的對的對的。」

  ***

  早飯是白粥饅頭鹹菜,可真不像豪宅風格。

  炎紅砂給木代解釋說,這一路都得這樣,吃的東西不能有肉,因為肉就意味著見血有死殺,不吉利。

  路上如果遇到要飯的,一定要給錢,因為妳是靠天吃飯,憑白得來的東西,一定要施捨點在命硬的人身上。

  身上不要帶任何金銀珠寶的首飾,因為妳得「窮」,一窮二白,才好去取……

  木代心裡咯噔一聲,伸手撫住了胸口,隔著衣服,她摸到口哨上的那顆珍珠。

  炎紅砂看出來了,她湊近木代:「別理我爺爺,他也是糊弄人裝樣子,他哪窮了?」

  又說:「到時候,晚上,我們偷偷溜出去吃肉去。」

  木代的心裡登時就踏實了。

  ***

  去四寨,路程頗為兜轉,先從昆明飛貴陽,又從貴陽飛黔南荔波。

  到荔波時已經是下午,為了緊趕行程,幾個人去客運站找包車,炎老頭一把年紀,炎紅砂又萬事不懂的,侃價比價這種事,只能木代來。

  她被好幾個包車司機圍在中間,聽著半生半熟的普通話,自己心裡都有點忐忑,卻要故作老練。

  ──「你開幾年車了?平路還是山路?」

  ──「這個報價,包餐食嗎?油費怎麼攤?」

  ──「我們去了,當然也得回來。待幾天再看,要是回來,也可能坐你的車的……」

  好不容易敲定一家,司機把木代他們送到訂好的酒店,約好了第二天一早來接。

  進房的時候,木代看到客房打掃的服務員,心念一動,藉著跟她隨意聊天的機會,打聽了一下這頭的包車行情,綜合比對下來,她選的這個,性價比還挺高。

  木代覺得自己怪能幹的。

  晚上躺在床上給羅韌打電話,她重點渲染了這事,羅韌聽完之後,點評說:「嗯。」

  「嗯」是什麼意思?

  木代不滿意,嘟嚷說:「都不誇我一下。」

  羅韌在那頭笑,頓了頓說:「我估摸著你們到了四寨之後,還是要換車的。」

  不錯,採寶的具體地點,炎老頭只肯說到「四寨」,下頭再怎麼問他都三緘其口,連炎紅砂都套不出話。

  「到時候,妳注意路線,有地標的話發給我。」

  木代心裡咯噔一聲:「為什麼?」

  她自己想到了:「羅韌,你也要跟著嗎?這樣不好。」

  說到著急的地方,翻了個身,變躺為趴。

  「炎老頭對這事神神秘秘的,唯恐多了人知道,到時候你開輛車在後頭跟著,他的臉得多黑啊。你不用擔心我,我沒事的,我肯定會事事小心……」

  她保證了好多,羅韌沒打斷她,一直聽完,然後問:「妳想我去嗎?」

  木代不說話了。

  真會說話。

  「妳想我去嗎?」

  五個字,像小金箭似的,倏地釘在她心上,酥酥癢癢,箭的尾羽還顫悠悠地晃著。

  她拿手指搓捻著身下的被子邊角,吞吞吐吐:「想啊。」

  羅韌笑起來,頓了頓說:「自己要小心一點,第三根凶簡,可能就在四寨附近。」

  凶簡?

  木代一下子清醒了,這些天,她幾乎把這回事給忘了。

  她結結巴巴:「怎……怎麼又出現了呢?」

  ***

  羅韌把掃晴娘的照片發到微信群裡。

  他在網上查找過關於掃晴娘的信息,連殊說的大致沒錯,掃晴娘大多是手揮掃帚的女人形象,以剪紙居多,也有紮成了小布偶的,依地域不同,式樣各有差異。

  沒有找到跟手頭的這個一模一樣的,不過也不奇怪,因為有篇文章介紹說,也有人對掃晴娘的形象做個性化的自由想像和加工。

  一石激起千層浪。

  曹嚴華怯怯問了句:「如果我們不理會呢?會怎麼樣?」

  自五珠村歸來,好不容易過上了正常日子,聘婷身體漸好,一萬三父親的骨灰也終於入土為安,飯館裝修的如火如荼……

  樣樣都是好事,實在不想再蹚這趟渾水。

  這種心情可以理解。

  羅韌把那幅一字排開的對比圖發了過去。

  一萬三最先看出端倪:「變淺了?還有,鳳凰的頭的位置好像不一樣了。」

  羅韌簡要把事情說了一下,又說:「我現在擔心一件事,如果這魚缸裡,這隻鳳凰的顏色越來越淺,到最後,會怎麼樣?」

  木代捧著手機看羅韌發過來的話,一時有些怔愣。

  鳳凰的顏色,似乎代表了鳳凰鸞扣對凶簡的箝制,如果顏色越來越淺,是不是表明,凶簡會再次掙脫箝制呢?

  這樣的話,第一個倒霉的就是聘婷吧。

  一萬三也想到這一點了:「感覺上,如果曾經被附身的人沒有死的話,凶簡會重新找上她──不過,它不至於再去騷擾我爸的骨灰吧?」

  沒人回答。

  因為這個時候,消息提示,有一個新人被邀請進了群。

  ──羅韌邀請「沐浴在朋友關愛中的棍」加入了群聊。

  ──「沐浴在朋友關愛中的棍」與群裡其它人都不是微信朋友關係,請注意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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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anp0504 發表於 2020-4-3 11:23 AM

72 【胭脂琥珀】第⑦章

  沐浴在朋友關愛中的棍。

  這該不會是……

  果然,那個人熱情地跟大家打招呼,發的還是語音信息:「小蘿蔔、小口袋、小三三、小胖胖!」

  木代忍不住想笑,回點什麼好呢,她摁住說話的語音鍵,打不定主意。

  神棍說:「咦,有個新人嘛,這就是跟火有關的那個姑娘?」

  炎紅砂回:「是的,前輩,你好。」

  炎紅砂和曹嚴華都屬於對神棍畢恭畢敬型的,炎紅砂叫他「前輩」,曹嚴華叫他「神先生」。

  有人敲門,木代小跑著過去打開,果然是炎紅砂,她一個人待在屋裡怪冷清的,正巧「開會」,於是過來找木代湊熱鬧。

  進門的時候,她一直看手機:「木代,神棍為什麼還不回我啊。」

  木代說:「大概是忙著給妳賜名吧。」

  所料不差,神棍很快回了。

  「紅領巾,妳也好。」

  區別於之前的小蘿蔔或者小三三,當事人居然沒有太多牴觸,炎紅砂摸著脖子一陣悵然:「我都不記得繫紅領巾的感覺了。」

  言歸正傳。

  羅韌跟神棍一直保持聯繫,這段日子發生的事,神棍都有耳聞。

  「我還是比較贊同小蘿蔔的觀點的,水裡的那隻鳳凰,代表了鳳凰鸞扣對凶簡的箝制,但是不完整──要知道鳳、凰、鸞,是三隻,水裡出現的,也只不過是一隻。」

  一萬三說:「那要是我們再往水裡加點血呢?」

  「你們可以試試啊,沒事就放血放著玩唄。」

  一萬三不吭聲了,事實上,他自己也覺得,放血這種事,有點治標不治本。

  神棍說:「你們首先得搞清楚一件事,困住凶簡的,不是你們的血,其本質應該是附著於你們血液中的,鳳凰鸞扣的力量,顏色的衰退可能代表了鳳凰鸞扣力量的消退。」

  曹嚴華納悶:「怎麼說消退就消退了呢?」

  「曹胖胖,我用繩子把你綁起來,開始捆的死緊,但你每天拼了命的掙掙掙掙掙,繩子能不鬆嗎?」

  曹嚴華知趣地不吭聲了。

  羅韌沉吟著發言:「你們說,鳳凰鸞扣力量的消退,跟散落各處的另外五根凶簡,會不會有關係呢?」

  雖然截至現在,還沒有任何證據證明不同的凶簡之間可以互通訊息,但這個想法揮之不去。

  神棍想了想:「也有可能,就好比兩種力量在拉鋸,目前來講,是兩根凶簡和鳳凰鸞扣之間的角力,如果另外五根凶簡也加入進來,鳳凰鸞扣的力量會消耗的更快的。」

  一萬三把自己一直想問的給問出來了:「假如說,那兩根凶簡再一次脫縛的話,聘婷是不是又會被附身?我爸的骨灰盒已經埋了,凶簡總不會再找上它吧?」

  神棍說:「這就是我擔心的地方。」

  他停頓了好長一段時間,長到每個人都有些惴惴不安了,才打了一段很長的話過來。

  「對付第一根凶簡時,人數不全,誤打誤撞。但對付第二根時,代表金木水火土的五個人已經聚齊,而且第一次真正以鳳凰鸞扣的形式困住了凶簡,這等同於正式表明立場、完全暴露自己、站到了凶簡的對立面。你們的目標太大,很有可能一旦凶簡脫困,首要會選擇對付你們,或群而攻之,或各個擊破。」

  木代把這段話讀了兩遍,後背漸漸泛起涼意,炎紅砂也哆嗦了一下,警覺地看看窗戶,又看看門,好像凶簡已經在外頭伺機而動似的。

  過了會,曹嚴華悻悻來了句:「這意思就是說,上了賊船,下不來了唄,誰也沒法中途撂攤子說不幹了唄。」

  神棍說:「我建議你們五個人,儘量不要分散,你們現在,可能都是目標。」

  ***

  因著神棍最後的這句話,炎紅砂愣是不敢回自己房去睡,又和木代擠了一張床,熄燈之前,再三檢查門鎖,還有窗扣。

  木代嘆氣說:「妳又不是沒見識過,凶簡要真在附近出現,門啊窗的什麼的哪能擋住它們。」

  炎紅砂蔫蔫地爬上了床,過了會說:「我不關燈行嗎?」

  木代朝被窩裡縮了縮,拉著被角遮住眼睛:「行。」

  說是這麼說,但有光照著,總是睡不踏實,躺了一會之後,忍不住伸手又去摸手機,看到羅韌發過來的信息。

  「你們路上儘量拖時間,我很快到。」

  我很快到。

  她攥著手機,輕輕貼近胸口,想著:要是羅韌在就好了。

  ***

  曹嚴華和一萬三又在收拾行李了,有了上次的經驗,這次打包輕車熟路好多。

  曹嚴華委託一萬三去跟張叔報備:「我這剛回來又跑路,張叔肯定得把我開除咯,我都不敢去看他那張臉了,三三兄,你去幫我說一聲好了。」

  一萬三說:「難道我就敢去跟他說了?他跟我認識的時間更長,罵起我來,更凶殘。」

  商討的結果是,兩人寫了封言辭懇切的留言條,拿透明膠黏在高低床的床框上。

  留言條上,他們懇請張叔:這趟又溜號,想來房間也是保不住了,但是,請務必把高低床給他們留下,至少回來,還有個躺的地方。

  ***

  收拾完畢,關燈、屏息靜氣、摸著黑從後門溜出了酒吧,直奔羅韌的住處。

  羅韌已經準備妥當了,只等他們到了之後出發,鄭伯正幫著羅韌把行李放進後備箱,看到曹嚴華他們,一臉的沒好氣:「我真是不懂你們在搞些什麼,還股東呢,一兩天裡跑了個精光,這鳳凰樓,到底開是不開了?」

  「開開開!」曹嚴華忙不迭點頭,還行使了一下股東的權力,「鄭伯,裝修這段時間就辛苦你了,我會給你發獎金的!我們一定趕回來開業的!」

  車子終於緩緩駛出這片古城,曹嚴華倚在後車座上感慨:「我現在感覺我像個成功人士似的,忙的焦頭爛額,分身乏術。」

  忽然又想入非非:「小羅哥,我富婆妹妹她們是去採寶的,那第三根凶簡很可能在她們採寶地附近──要是這一趟,能撈點寶石回來就好了……」

  又拿胳膊肘搗一萬三:「聽說,寶井裡很多寶石呢,玫瑰鑽啊,貓眼兒啊,琥珀啊,咱要是能撈一筆,回來再在鳳凰樓邊上開個練歌房……」

  一萬三斜他:「你還挺樂觀,你覺得是玩兒去的是吧,胖胖,嚴肅點,這種事不好玩,搞不好命都沒了。」

  木代她們走的早,又是用飛的,羅韌這邊開車過去,即便馬不停蹄,預計還是要比她們落一天多的路程,所以路上儘量不休息。

  快天亮的時候,曹嚴華看到羅韌疲憊的很,自告奮勇跟他換手開,並且拍胸脯保證自己是有本的。

  羅韌將信將疑,但自己確實有些精神不濟,所以讓曹嚴華試開了一段──好像還行,技術不算太好,但能讓車動起來就是勝利。

  羅韌說:「我先睡會,你待會換我。」

  為了讓羅韌能睡的舒服些,一萬三主動坐到副駕駛座,把後排的空位留出來給羅韌──他自己不會開車,羅韌是主駕駛,自然要讓他儘量休息的舒服些。

  一夜趕路,車子已經進了地無三尺平的貴州地界,顛簸是難免的。

  羅韌開始睡不著,曹嚴華一直在嘮叨一萬三,一會讓他學武功,一會又囑咐他學開車,但是過了一會,這聲音像是催眠,他終於慢慢睡著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車身忽然陡然一頓,羅韌險些被掀到座位下頭,好在及時抓住車門穩住了身子,前頭的一萬三正打瞌睡,忽然被甩了這麼一道,要不是有安全帶勒著,直接飛出去了。

  天已經大亮了。

  一萬三大吼:「曹胖胖,你到底會不會開車,有病啊你!」

  羅韌有些昏昏沉沉,他扶著車門坐穩,聽到曹嚴華帶著哭音似的聲音:「我撞到人了一萬三,我撞到人了!」

  我操!

  羅韌心中一緊,想也不想,推開車門下車。

  風很大,沙子飛土迷過來,羅韌一時間有些睜不開眼,頓了一頓,他睜眼去看。

  這是一條沙土道,兩邊都是光禿禿的土山,或許是因為時候還早,路上沒車,前望後看,只有他們停著的這一輛。

  一萬三也下來了,跑前跑後的去看,頓了頓納悶地說了句:「沒人啊。」

  這一句提醒了羅韌,前後沒有人,也沒有血,沙土路上,只有一道剎車的痕跡,又繞到前頭去看車,車前身鋥亮,沒有任何的刮擦或者碰凹。

  曹嚴華還坐在駕駛座上,臉色煞白,渾身發抖。

  一萬三嘀咕了句:「是不是看錯了啊。」

  羅韌心中一動。

  風大,砂土路,風把沙塵掀起來……

  曹嚴華是能從土裡看到東西的!

  羅韌過去,拍拍曹嚴華的肩膀:「曹胖胖,你沒撞到人,路上沒人,不信的話,你自己下來看。」

  曹嚴華抬起頭,半信半疑的,腿哆嗦著,扶著車門下來。

  風又大了,前看,沙土茫茫,後望,茫茫沙土。

  羅韌笑著寬慰他:「放心吧,沒撞到人。」

  曹嚴華長長鬆了口氣,他回想著當時的場景,臉色更白了。

  羅韌問他:「你看見什麼了?」

  一萬三也在邊上幫腔:「曹胖胖,你屬『土』呢,上次你就是在掃帚的揚塵裡看到的仙人指路,這次看到什麼了?是不是也是掃晴娘?」

  曹嚴華愧疚似的看了一眼羅韌。

  羅韌有點奇怪:「怎麼了?」

  曹嚴華小聲說:「是小師父,是妹妹小師父……小羅哥,我看到撞上來的,是妹妹小師父……」

  ***

  依著昨天約好的,司機師傅一大早就過來接,想著羅韌吩咐的「儘量拖時間」,木代旁敲側擊地讓師傅開慢點。

  司機還以為是怕他技術不過關,吹噓著自己的多年行車經驗:「不用怕,再快一點都沒問題。」

  木代拿炎老頭當藉口:「不是的,車上有老人家,你慢點開。」

  司機恍然,果然就開的四平八穩,穩到每個人都有點昏昏欲睡。

  羅韌的電話就是這個時候打進來的。

  木代說:「我沒事啊。」

  又笑:「哪能不坐車去呢,只能坐車啊,怎麼了啊?」

  羅韌不想嚇到她,沉默了一會才說:「不要站在路中央,一定要看著車子,有車開過來的話遠遠躲開,懂嗎?」

  這都是常識,為什麼羅韌要這麼鄭而重之地囑咐她呢?

  掛了電話之後,木代沉默了一會,問炎老頭:「爺爺,到了四寨之後,我們還得坐很久的車嗎?」

  炎老頭還沒來得及回答,倒是司機大笑起來。

  「四寨?姑娘,四寨再往下去,就沒什麼路了,有拖拉機、騾車、摩托車就不錯了,有的地方,得單靠兩隻腳去走,哪還有車讓妳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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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anp0504 發表於 2020-4-3 12:16 PM

73 【胭脂琥珀】第⑧章

  司機說的沒錯。

  事實上,沒進四寨之前,已經像是在茫茫大山裡穿行了,炎紅砂拿手機搜了谷歌衛星地圖給木代看,滿屏的墨綠、淺綠、大綠、小綠,點綴著遙遙幾個地名,之間的通道細的像白色的線。

  而且也沒了省道國道,走的叫縣道。

  中午時到的四寨,車子停在縣農貿市場附近,鎮子不大,網上資料說,全鎮人口兩萬不到,少數民族就佔了80%,果然,下了車,打眼看去,行人穿的衣服跟平時見到的都兩樣,很多婦女還是梳髮髻的,頭髮上插著或銀質或木頭的簪子。

  木代覺得好奇又新鮮,雖然說起來,雲南也是少數民族聚居地,但這裡跟雲南又是兩樣了。

  炎老頭找了家飯店,喊司機師傅一起吃飯,等上菜的當兒,打發炎紅砂和木代去買補給,特別吩咐,要買把鐵鍁。

  寶井在山裡,估計免不了野外用餐,受不能吃肉的限制,只能買餅乾麵包素食麵,木代和炎紅砂一人提了一大塑料袋。

  鐵鍁買了小的,也有一米來長,店主特意幫忙磨利了鏟口,又拿硬紙板包了口,提防路上削到自己或旁人。

  兩人穿過熙熙攘攘的農貿市場回飯店,路上,木代看到好多人都抿嘴衝著她們樂,心裡納悶的很,回頭一看,哭笑不得。

  炎紅砂扛著那把鐵鍁,那一大塑料袋吃的掛在鐵鍁桿後頭,走的晃晃悠悠的。

  見木代回頭看她,她還翻白眼:「幹嘛?」

  木代說:「形象呢?紅砂,妳可真不講究。」

  炎紅砂振振有詞:「怎麼啦,妳看看這菜市場,反正也沒帥哥,要那麼形象幹嘛?」

  又問:「妳要掛嗎?這樣前一個後一個,我挑的穩。」

  木代毫不猶豫地掛上去了。

  炎紅砂皺眉頭說:「妳可真不客氣啊。」

  木代兩手甩空,樂得輕鬆,開始有心思看兩邊的販攤,路過一個賣雞蛋的攤頭,對方拎著一長串雞蛋招呼她:「姑娘,買串雞蛋唄。」

  這裡居然跟雲南很像,雞蛋是用稻草編了串套繩,一個個竄起來,一拎就是滴溜溜十來個,跟小燈籠似的,木代買了兩串,又掛炎紅砂的「扁擔」上。

  炎紅砂抗議:「妳再給我買頂草帽,我活脫脫就一賣菜的了。」

  木代說:「這一路肉不能吃,我們可以吃煎蛋啊。」

  她拿手指彈了彈鐵鍁的鍁面:「我見過有人用鐵鍁當平頂鍋煎蛋的,可好使呢。」

  於是又買了一小瓶油。

  回到飯店,菜已經上齊了,木代她們吃的都是全素,倒是特意給司機點的大魚大肉,吃完了,司機抹抹嘴說:「我再把你們往下送送。」

  木代愣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剛炎老頭打發她們去買東西的當兒,必定是跟司機商量過什麼了。

  往下送送,往下送的地方,才是關鍵。

  ***

  木代和炎紅砂兩個商量好,兩人分坐麵包車的兩邊,分別去記沿途的地標,以便給羅韌他們留下更多的指引。

  但是開了一段就有問題了,炎紅砂尖叫:「我剛剛看到一塊店招上寫著『廣西』了,不是在貴州嗎?」

  炎老頭沒吭聲,司機從後視鏡裡看了她一眼,說:「姑娘,四寨本來就在黔貴的交界線上啊。」

  車子上了土路,顛得人七葷八素,木代不得不抓住車門上頭的把手才能穩住身子,也不知開了多久,炎老頭忽然說了句:「停。」

  車子慣性往前衝了幾米,然後停下。

  炎老頭下車,木代和炎紅砂不明所以,也跟著下車,司機幫著他們把行李提下來,跟炎老頭說:「老人家,要回去的時候,還打我電話啊,即便我不在這頭,也能讓我朋友接活的。」

  說完了,擺擺手,調轉車頭,絕塵而去。

  木代吃驚極了:到地方了?

  這裡靜極了,前後左右,看了都是山,炎老頭在路邊找了塊石頭坐下來,說:「等著吧。」

  等誰?難不成有人來接?

  炎紅砂朝木代擠擠眼睛,自己去套炎老頭的話,炎老頭吃不住她軟磨硬泡,指著土路說:「這條路通到一個村子,村裡慣常的,一三五大清早出去趕集,晚上回來,今天是週三,再晚點,我們能搭到車。」

  木代坐不住,跑前跑後的看地勢,拍了張照片傳給羅韌,想想不保險,自己爬上一棵顯眼的樹,把上頭的不少樹枝都編成了辮子。

  對著羅韌千叮嚀萬囑咐:「這邊的山形乍看都是一樣的,那個樹你可別找錯了,一頭的辮子呢。」

  羅韌回:「知道了,女朋友。」

  木代這才放心地下樹。

  夕陽快落下來的時候,得兒得兒得兒,路頭來了一輛騾車,一個二十來歲的壯小夥趕車,穿琵琶襟上衣,頭上包著纏頭布,炎老頭揮著手攔停,跟他說了搭車的事兒。

  說話的當兒,木代一直好奇地打量車上坐著的人,男女老少都有,車上不少籮筐,有買回來的菜,也有沒賣掉的繡片衣服,女人的衣服上都有滾邊,還有個年輕的姑娘,戴花竹帽,怪好看的。

  遺憾的是,除了那個趕車的壯小夥,其它人的漢語說的都不地道。

  木代跟他們磕磕絆絆對答了好幾回,才搞清楚他們說自己是「毛南族」。

  趕車的小夥叫扎麻,很好說話,兩句話沒過就讓他們上車,還主動下車攙扶炎老頭。

  於是晃晃悠悠的,騾車又上路了。

  扎麻問炎老頭:「老人家,是去我們村呢,還是翻月亮山?」

  炎老頭說:「今晚可能要在你們村住下了,明兒翻山。」

  還要翻山?木代狠狠錐了炎紅砂一眼,炎紅砂抱著那把鐵鍬,用口型跟她說話。

  說的是:我又不知道。

  扎麻看了炎老頭一眼說:「月亮山不好走啊,聽說有走幾天幾夜的,都走不出去。」

  炎老頭悶頭嗯了一聲,吩咐炎紅砂:「紅砂,幫我把眼罩套上。」

  這是要休息了,木代聽炎紅砂說過,閉目是最基礎的護眼,炎老頭的一雙眼睛金貴,閉著的時候比不閉多的多了。

  今兒個都算多費眼了。

  套上眼罩之後,炎老頭兩腿交疊著,像是打坐,炎紅砂怕車子把他顛摔了,一直在邊上扶著。

  木代過去跟扎麻說話。

  扎麻所在的村子叫七舉,說是地圖上查不到,是個小的不能再小的村子,只住了十來戶人,木代問起月亮山,扎麻撓撓頭說,月亮山是他們村裡人對這山的稱呼──這名字來的近乎直白,因為月亮每天都從那山後頭升起來。

  至於地圖上叫什麼山,有沒有什麼專業的山系名稱,扎麻就一問三不知了。

  炎老頭似乎睡著了,有節律的鼻息著,間著輕微的呼嚕。

  扎麻看著炎老頭偷笑,又甩一記響鞭,催騾子快走。

  木代問:「什麼時候能到啊?」

  扎麻說:「半夜吧。」

  半夜?木代差點暈過去,看騾子走的不緊不慢的,心裡急躁,說:「我下去走都比牠快呢。」

  扎麻哈哈大笑:「這樣的路妳當然能走,但是前頭要蹚水,還有七八里的爛泥地,爛泥都能齊到膝蓋呢。」

  木代低頭去看騾車的大軲轆,果然,除了中心的位置,外頭一大周都是乾結的爛泥,原本心裡怪沮喪的,忽然想到,羅韌他們進來,也得坐騾車的,到時候三個大男人,束手束腳擠在這騾車上,真是怪找樂的。

  又問:「月亮山怎麼個難走的法呢?」

  扎麻想了想:「月亮山很大,特別大,但是聽說,裡頭也有寨子,還是漢人的寨子。」

  「可不是普通的漢人呢,聽說是早幾十年,為了躲兵禍,躲到這深山裡頭的,都是富貴人家。」

  這不稀奇,從先秦時代起,中國人就在孜孜以求夢想中的桃花源,遠離人境、避居深山,例子多的不勝枚舉。

  「聽說,月亮山往裡,深一點的地方,一年三百六十天,有三百天都在下雨,山裡本來就難走,整天下雨,地不乾,一腳踩下去,半斤的泥。」

  「還有啊……」

  扎麻說了半句,忽然又擺手:「不說不說,會嚇到妳。」

  說到一半的話,還這麼神秘兮兮,木代哪裡肯依的,糾纏恫嚇都用上了,扎麻經不住她纏,說:「晚上嚇的睡不著,不能賴我。」

  木代說:「我膽子大的很呢。」

  扎麻怕別人聽見,只小聲跟她說。

  「我聽人說,月亮山裡,有野人。」

  野人?野人不都在神農架嗎?

  扎麻可不知道神農架是哪兒,他神情嚴肅的很:「真的,是嘎瑪寨的獵人同我講的,那一回,他們帶了四條狗進山打獵,遇到野人……」

  他繪聲繪色:「說是個女的,全身上下長滿了毛,只有臉和……胸沒有毛,胸……有這麼大……」

  每次說到胸,扎麻的聲音就要低一度,說到後來,他臉都紅,覺得跟年輕姑娘擺忽這個,怪害臊的。

  木代追問:「然後呢?」

  扎麻說:「放狗去咬啊,可是那個野人,力大無窮的,抓住一條狗就撕,讓她撕了兩條狗呢,獵人都給嚇呆了,後來有一個反應快,端了長槍去打,一槍打在她大腿上,那個女野人嗷嗷叫著,就跑啦。」

  不知道為什麼,扎麻表情那麼認真,木代反而想笑。

  她問:「那你親眼見過嗎?」

  扎麻嚇了一跳:「我當然沒有,我要見過,我就慘啦,妳不知道,後來,又發生了一件……」

  他忽然臉一紅,閉嘴了。

  木代再怎麼追問,他也不張口了,追問地急了,他就跺腳,跺地整個大車顫悠悠的。

  說:「哎呀,妳是姑娘家,我可不能給妳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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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anp0504 發表於 2020-4-3 12:20 PM

74 【胭脂琥珀】第⑨章

  天很快就黑了。

  騾車晃啊晃的,路長的似乎沒有盡頭,車上好多人在打盹,瞌睡好像會傳染,木代的眼皮很快就闔到了一起。

  迷迷糊糊中,有人碰了碰她的胳膊,遞給她一塊薄的蓋被,木代含糊著說了聲謝謝,裹上蓋被就睡著了。

  夢見羅韌了。

  他站在光裡,微笑著看她。

  木代滿心歡喜的,小跑著奔過去,但是到了跟前時,羅韌忽然變了臉色,一把就把她推開了。

  那巨大的化不開的惆悵,夢裡都能感覺得到,木代一下子醒了,騾車還在晃,月亮在高高的山線上頭掛著,木代為這個夢覺得委屈,摸摸眼睛,眼角好像都掛著眼淚。

  夢裡的眼淚。

  騾車前頭已經掛起了馬燈照亮,她問扎麻:「還沒到嗎?」

  扎麻遙遙指向山凹的方向:「就快到啦!」

  扎麻是怎麼看到的?恁她如何瞪大了眼睛去看,都看不到村子裡的燈火。

  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個念頭。

  木代有點結巴:「你們村子……不會沒電吧。」

  扎麻說:「就快裝啦,明年妳再來,村子裡就拉電了。」

  對木代來說,這絕不是個好消息,她趕緊掏出手機。

  果不其然,手機沒信號了。

  真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這樣一來,她還怎麼聯繫羅韌呢?

  ***

  當天晚上,借宿在扎麻家裡,扎麻的父親早兩年死了,只和老阿媽相依為命,家裡是上下層的石頭杆欄樓,石頭都是山裡採的,下層關騾子堆雜物,上層住人,頂上還有個曬台。

  手機沒信號,木代愁的沒辦法,甚至懷著一絲僥倖上了房頂,想著:或許站上了房頂,就有信號了呢?

  科學給了她重重一擊:沒信號就是沒信號,恁妳爬的再高,也是沒有的。

  她睡不著,坐在曬台上唉聲嘆氣,炎紅砂出來喊她睡覺,仰著頭看她,說:「哎呀,聯繫不上就聯繫不上嘛,小別勝新婚妳懂不懂?」

  這詞兒是這麼用的嗎?木代不想理她,但還得摁著性子給她解釋:「今天週三,這個村子逢一三五才出去趕集,羅韌他們明天到了山口辮子樹那裡之後既不知道朝哪走,又沒人帶他們。」

  炎紅砂也讓她說的愁起來,但又找不出話來寬慰她,只好自己悻悻回房。

  木代又坐了一會,忽然想到個主意,趕緊起身下去找扎麻。

  扎麻還沒睡,跟著自己的老阿媽編花竹帽,竹篾削的只有半根火柴那麼粗細,一縷縷地在手裡翻飛,居然就能編出細緻的幾何花紋圖案來了。

  老阿媽看著木代笑,搬了麻繩繃的小馬扎出來,請她坐。

  木代道了謝坐了,問扎麻,明天還能出車嗎?多少錢一出呢?

  她想著,要麼自己花點錢,請扎麻明天單獨出一趟騾車,就到山口辮子樹那個位置,等著羅韌。再不濟,自己把手機交給扎麻,讓他出去的路上聯繫羅韌,至少,要把自己的情況和去向讓羅韌知道啊。

  扎麻認真地回答她。

  之所以一三五才趕集,就是因為全村只這一頭騾子,不能使得狠,騾子趕一天路下來,腿也軟了,必須要休息一天,如果明天硬逼著騾子出車,騾子傷了事小,影響後頭村民的趕集才是大事呢──這麼多年了,一三五的時間都是定好的,去交貨、拿貨,亂了時間是要耽誤事的。

  木代失望極了。

  老阿媽好像聽不懂她說什麼,看著她只是笑,木代勉強笑著跟她道了別,拖著步子出來。

  才走了沒兩步,扎麻在後頭叫她。

  他小跑著過來,怪不好意思的,搓著手說剛剛阿媽在,他不好說。

  又說:「妳要是真的有緊要的事呢,我明天不忙,可以跑去山口那兒啊,雖然我跑的沒騾子快,但是加緊走就到啦,我路上也可以幫妳打電話,就是……」

  他吞吞吐吐的,似乎難以啟齒:「就是妳能不能給我點錢呢……一,一百……」

  木代驚訝:「一百?」

  扎麻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八……八十也行啊。」

  木代趕緊擺手:「不是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條路難走是真的,又有七八里的爛泥地,扎麻為了讓騾子休息,要自己去跑,累人不說,這得搭上一整天的功夫吧。

  這一百塊錢,給的都臉紅,覺得自己是占人便宜了。

  扎麻卻收的怪不好意思的,囑咐她:「妳別跟我阿媽說收錢的事兒啊,說了的話,她要罵我的。」

  事情終於有了解決方式,木代心裡輕鬆的很,多問了句:「你平時就靠趕騾車過活嗎?」

  「是啊,趕騾車出去,大傢伙會給車錢的,我也順便帶貨去賣,妳看到的,閒的時候,我和阿媽就編花竹帽兒。」

  他忽然想起了什麼,拽著木代回屋,拿了三個疊在一起的花竹帽給她,說山裡雨不停,戴著竹帽擋雨也好。

  還白拿人家的花竹帽,木代更過意不去,一定要塞錢,說阿媽靠編花竹帽賺錢很不容易,她不能白拿。

  扎麻哈哈大笑:「我阿媽不靠這個賺錢的,我阿媽是有名的姻緣大巫,十里八村的男女,都找她看呢,一來就送好多東西。」

  木代好奇了,什麼叫姻緣大巫?

  扎麻給她解釋,他們這個族村,雖然戀愛自由,婚姻卻沒那麼自主,父母同意,媒人牽線之後,還要找姻緣大巫,讓大巫去看兩個人能不能在一起。

  姻緣大巫點了頭的,雙方才能放心的結合呢,如果姻緣大巫搖頭,哪怕雙方再相愛,也是會散的。

  這麼神嗎,木代心裡犯嘀咕:「準嗎?」

  扎麻驕傲地說:「可準啦,要不然,十里八村的人會都來看嗎?」

  老阿媽好像知道扎麻是在誇她,抿著嘴笑,臉上的皺紋很深,一道道的。

  木代心跳的鼓點樣,問扎麻:「能幫我看看嗎?」

  ***

  扎麻說:「可是妳只一個人在這,怎麼看呢?我問問阿媽吧。」

  他過去,用毛南語跟老阿媽說了幾句,招呼木代坐過來:「阿媽問妳,身上有那個人送妳的東西嗎?」

  有啊,木代趕緊從脖子上摘下羅韌送她的口哨,銀白色的掛鏈,流暢的哨聲,還有邊上掛著的那顆白色的珍珠。

  老阿媽拈起了拿過來,對著油燈仔細看了看,笑著說了句什麼,扎麻說:「我阿媽說,真漂亮。」

  有人誇羅韌送的東西好看,真是比誇她還開心,木代有小小的驕傲,自己在心裡說:「那是當然的。」

  老阿媽從纏腰的布條裡取出個藍布繡囊,從裡頭扯出根編好的紅繩來,就著油燈點著了,燒的差不多時,扔到左手掌心,木代輕輕啊了一聲,想著:萬一燒到手可怎麼辦。

  並沒有,或許老阿媽是做慣了的,或許她掌心的老繭太厚,厚的已經沒什麼疼感了──她兩隻手對搓了搓,直到兩個掌心都有些繩灰的焦黑。

  然後示意木代右手平端,掌心向下,自己掌心上托,輕輕和她合在了一起。

  另一隻手也是掌心上托,示意了一下扎麻,扎麻趕緊把那個口哨掛鏈放在她掌心。

  屋子裡,一下子安靜了。

  門窗都關的緊,連油燈的焰都靜止了不再躍動,老阿媽輕輕閉上了眼睛,乾癟的嘴唇慢慢地翕動著。

  她的手又乾又瘦,指頭上可能是被竹篾割破,纏了不少膠布,而那膠布因為鎮日的操勞,早已抹的黑灰樣顏色了。

  不知道要等多久,木代有些胡思亂想。

  信不信這個呢,她也說不準,起初請扎麻的阿媽幫她看,只是半是好奇半是好玩,但現在真的進行中了,心裡多了好多忐忑。

  如果是不好的消息該怎麼辦呢?

  於是有些後悔,覺得自己不該來算的,如果是壞消息,寧願不知道。

  老阿媽鬆開了木代的手,相比較方才,她的臉色有些凝重,只向著扎麻說話,說的是土語,木代聽不懂,只是覺得,扎麻的臉色,好像也嚴肅了好多。

  怎麼了?她的心慢慢揪緊。

  扎麻把那根掛鏈口哨遞給木代,說:「我送妳出去吧。」

  木代的心沉沉的,她機械地站起來跟著扎麻走,到門口時,回頭看了一眼。

  老阿媽低著頭,編著手裡的花竹帽兒,像是在嘆氣。

  門在身後輕輕掩上了,夜晚很涼,沒有燈,屏著氣聽,還能聽到下頭的騾子在圈裡踱著步子,噴著氣。

  木代問:「怎麼了?」

  扎麻想了很久,磕磕絆絆:「從前,有村裡的一對兒也來看,他們可好可好了,可是啊,我阿媽說不行,於是家裡都不同意,他們抱頭痛哭的,然後就分開了。再然後,第二年,都找到了新的,感情可好可好了,比之前的還要好呢。」

  木代盯著他看:「你阿媽說什麼了?」

  扎麻被她盯的手足無措,一狠心一跺腳,就把話說出來了:「我阿媽說,他最後不是跟妳一起的,不是妳。」

  木代的耳朵嗡嗡的,問:「為什麼啊?」

  扎麻也說不清楚,他又是搓手又是跺腳,絮絮叨叨說的顛三倒四:「阿媽也不明白,她說好奇怪,她也看不明白,可是就是知道不是,你們也很好,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妳中間就沒了……最後他身邊的那個人,不是妳……」

  他沒敢說下去了,藉著屋子裡透出的那一點微弱的光,他看到木代哭了。

  相愛的人,即便自己說著不信這些,聽到異議的聲音,還是會難過的吧,尤其是聽到他說,最後羅韌身邊還陪了一個人,但是不是她。

  她轉身回房間,步子輕飄飄的沒力氣,深一腳淺一腳,像是踩在棉花上。

  扎麻急的在後頭跺腳,梗著脖子喊:「哎呀,我跟妳講,我阿媽講話不靈的,有很多次,她講的都不靈的……」

  木代含著眼淚笑出來,她感謝扎麻的好意,但是這個人啊,真是撒謊都不會撒。

  ***

  炎紅砂睡的迷迷糊糊的,翻了個身,藉著窗外透進來的月光,看到木代在坐著。

  她揉了揉眼睛,再去看。

  真是坐著的,一動不動的。

  炎紅砂打著呵欠,往她那邊挪了挪,伸手拍拍木代的膝蓋:「怎麼還不睡呢,爺爺說,明兒早上要趕路呢。」

  木代沒動。

  炎紅砂覺得奇怪,她裹著被子爬起來,問:「怎麼啦?」

  木代沒看她,低聲說了一句:「紅砂,我可能會死的。」

  三更半夜的,炎紅砂被她嚇了一身雞皮疙瘩,愣了足有三秒鐘,才說:「呸呸呸!木頭呢?打木頭!」

  她連滾帶爬的,爬到床尾擱著的那把鐵鍁面前,對著鐵鍁木把連抽了三下,動靜太大,連炎老頭都不耐煩的翻了個身。

  木代像是沒看見,她嘆了口氣,慢慢地躺下,把被子拉到臉邊。

  炎紅砂又爬回來,想問木代怎麼了,到近前時,忽然發現她已經躺下了,眼睛閉著,似乎已經睡了。

  炎紅砂不確定起來,黑暗中,她一個人納悶了好久。

  到底是木代真的說了那句話呢,還是自己在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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