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青花燃 -【穿成短命白月光後,和反派HE了】《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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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0-4-19 12:12 AM

第30章 神奇安全感

  幽無命把事情一一安排下去,然後領著先鋒軍,提速直奔玉門關。

  幽州西部滿是崇山峻嶺。

  韓少陵想要正面開戰,只有兩個選擇,一是取道桑州,二便是強攻玉門關。

  於是他來了。

  很有雄性猛獸奪偶時的英雄氣概。

  「能不打麼?」桑遠遠憂心忡忡,「死了人,便宜的都是姜雁姬。」

  幽無命:「……你說的很有道理。但是韓少陵非要找死,也不能怪我咯。」

  「而且小桑果,」他覆下來,低低地道,「他已攻了三日,我的人,必定殺紅了眼,唯有血,才能燒得熄那股火……那樣的火,若是留著,會噬主。」

  桑遠遠明白了。

  戰爭便是這樣,這架恐怖的機器,一旦運轉,根本不可能輕易停下來。

  關中打生打死,若是好不容易盼來的援軍不參戰,而是上來就與敵方握手言和,那當真是冷盡了人心。

  所以只能以戰止戰。用最快的速度,最雷霆的手段,打敗敵人,才能凝聚人心,振奮士氣。

  這不是理想化的童話世界,戰爭,不是一個女人跑到兩軍之間大聲喊停,它便會停下來的。

  這一仗,勝得越快,損失越小,傷亡越低!

  一座巍峨關隘已在眼前。

  尚隔著一整面平原,桑遠遠便已聽到了玉門關守軍的歡呼聲。

  盼了幾日的援軍,終於到了!

  來的還是他們的王!

  幽無命的呼吸變緩了近一倍。心跳極慢、極沉。桑遠遠不必回頭望,也能知道他一定壓著漂亮的眉眼,抿著薄唇,沉著之中浮著一絲冷笑。

  黑刀低低地壓在身側,短命開始奔跑。

  身後的大軍漸漸跑成了三角形狀,幽無命便是他們的銳角,帶著他們,破開一切膽敢攔路的敵人。

  黑鐵大門被拉開,幽無命徑直穿越東北門,引軍掠過關塞,自西南門殺出!

  城牆上早已染滿了戰火和鮮血。

  守軍已疲憊不堪,但個個眼神明亮,他們興奮地凝望著他們的王,喉中溢出低吼歡呼。

  戰鼓震天響。

  幽無命一騎絕塵,衝出巨門。

  漫天都是箭。

  有城牆鋪向下方的箭雨,也有韓州軍整整齊齊的如蝗對射。

  時不時聽見風聲呼嘯,便是投石車將整塊的黑鐵礦石轟向敵方的陣營。

  幽無命率軍殺出,城牆停止了放箭,韓州軍亦是擺出了騎兵陣,二軍對沖,蝗箭雲收雨歇。

  兩股鋼鐵洪流轟隆相撞!

  不久之前才在長城合力對抗冥魔的兩支軍隊,向著對方毫不留情地亮出了自己的獠牙和利爪。

  亂軍之中,兩位王者瞬間鎖定了彼此。

  身在戰場,呼吸變得異常艱澀,週遭喊殺震天,兵刃相擊,鮮血揮灑。

  所有的一切,都變成了慢動作,然而人們倒下、死去的速度,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更快。

  桑遠遠一眼就看見了韓少陵。

  今日他穿著銀甲,身後飛揚著金色披風,眉濃唇紅,像個天上下凡的戰神一般。

  他的視線落在桑遠遠身上,頓住了。

  這一刻,韓少陵心中那一串串的影子,總算是徹徹底底合攏歸一。都是她,每一幅剪影,都是她。

  若是今日能從幽無命手中奪走她,那麼他有把握,能夠完完全全地佔有和征服這個女人。

  韓少陵面露微笑,揚起手中銀戟。

  長戟在身前緩緩劃過半圈,桑遠遠吃驚地發現,韓少陵晉階了!

  他本是靈明境八重天的強者,而此刻,戟上竟爆發出了近五丈長的靈蘊光焰,顯然已踏入了靈耀境,與幽無命真正有了一戰之力。

  桑遠遠的心微微下沉。

  若是平時,他再怎麼晉階都不可能打得過幽無命,但此刻幽無命重傷未癒,必定發揮不出正常的實力。

  念頭剛一轉動,便見幽無命的黑刀之上,爆出十丈有餘的青木靈蘊!

  他……也比從前更強了!

  短命微微矮下身子,快成了一道閃電。

  膽敢阻攔在路途中的一切,瞬息之間被徹底蕩平。

  兩個呼吸的功夫,兩位王者便各自穿越了半幅戰場,攜萬鈞之力,轟然對撞。

  一擊定勝負。

  韓少陵,斷戟。

  短命旋蹄,回身,再度奔向口噴鮮血的敵王,眼見便要將他斬於蹄下!

  幸好韓少陵的親衛反應迅捷,斷戟落地的剎那,他們已一擁而上,搶走韓少陵,急急退離。

  幽無命的笑聲蓋過了戰場上的嘶吼咆哮。

  「殺!」他的聲音不大,卻是瞬間將所有幽軍點燃。

  「殺!」「殺!」

  喊殺震天。

  韓州軍敗退,勉強支撐十餘里,徹底崩潰,狼狽逃回韓境關中。

  一輪箭雨阻住了幽州的追擊。

  幽軍駐在韓州關隘之下,衝著敵人肆意嘲諷鄙視。

  幽無命由著他們鬧。

  鬧了小半日,見韓少陵再無半點應戰的意思,便懶懶收軍,回營。

  這一次,幽無命押後,慢悠悠吊在大軍的最後方。

  「小桑果,」他用額頭抵著她的後腦勺,聲音又低又啞,「瞞不過你了。」

  與韓少陵全力拚殺那一記,他亦是受了重創。

  一口嚥不下的鮮血無處安放,他隨手抓起她的披風,擦掉了滿嘴血痕。自然是瞞不過她。

  若非如此,他還要裝得若無其事。

  「這小子倒是好命,」他幽幽歎道,「連晉三階,怕不是吃了什麼了不得的藥。只要再低一階,他就已經是一具屍體了。嘖,可惜。」

  桑遠遠掰著指頭數了數。

  三階,那麼韓少陵現在已是靈耀境二重天了。

  男主果然是不一樣,受到刺激,立刻便能開起掛來。

  她默默感受了一下自己可憐巴巴的靈隱境三重天的修為,長長歎息。

  經此一戰,桑遠遠更是清晰地認識到反派大魔王實力是有多麼驚人。

  她回過身,輕輕攬住了他。

  「回去好生休養,傷沒好徹底之前,你都不要離開床榻了。」

  幽無命挑眉壞笑:「小桑果,你是在暗示什麼。有你陪我,我自是願意不下床榻,死在上面都可以。」

  她道:「你那兩位老醫者會很樂意好好陪著你。」

  行到半途,消息一個接一個飛來。

  天都果然發了檄文,召各州君王,誅討叛逆幽無命!

  隨著檄文一道發出的,是三名接引使者臨死之前以特殊手段傳回天都的記靈畫面,以證明幽無命當真是叛了——天都征討州國,必須證據確鑿。

  消息一出,幽州即刻多線告急。

  西北平州、東北章州、東南趙周齊姜四州聯軍,同時對幽州國境發兵。正東冀州雖未動手,卻也把軍馬囤在了邊境。

  西面有韓、桑二州,韓少陵剛受了重傷,雖也調了兵,一時倒是翻不起浪來。

  眼看著,便只有與桑州接壤的西南一線暫且算是安全。

  幽無命漫不經心地聽完各線軍情,輕輕撫著桑遠遠的頭髮,道:「小桑果,你來說,我們下一個殺誰?」

  「你的傷……」

  幽無命道:「阿古實力不輸韓少陵,讓他去便可。小桑果,你看看你,從前眼光有多差!」

  這個世界的強者,是可以以一敵萬的。

  兩軍對沖,若是主將被斬,那極可能在短短時間之內被對方的尖端力量沖成一盤散沙,就像玉門關這雷霆一戰。

  所以一個好的將領,再加上一個正常水平的軍師,便能左右大半戰局。

  桑遠遠沉吟片刻,理了理思緒,道:「依方纔的線報,西北平州與東北章州,是最急於出兵的州國,糧草補給都沒能跟上,兩軍還在關外撞在了一起,相互掣肘。照理說,此刻當殺他們個手忙腳亂措手不及。」

  「東南部,姜趙周齊四州聯軍,來勢洶洶,穩紮穩打,預備囤兵幽姜二州的邊境,緩步推進,會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

  「正東冀州,囤兵在邊境,冀州王卻已親赴天都,為你求情。」

  她回眸看他。

  幽無命輕輕佻著眉梢,道:「小桑果只聽一遍,就記住了這麼多。」

  桑遠遠得意地挑挑眉:「何止記住。」

  「哦?」

  她驕傲地揚起了小下巴:「平、章二州毗鄰冥淵,往日受你庇護,即使他們想要忘恩負義,但考慮到身後的冥淵,他們也絕對不敢真打。這是在演戲給天都看呢!」

  幽無命長眸微瞇。

  桑遠遠繼續道:「姜趙周齊四州聯軍,看似兇猛人多,其實這四州實力一個賽一個差,一群山羊合在一起,是變不成猛虎的。他們,也就是在邊境走走看看,成不得氣候。」

  幽無命抿住唇。

  「而東面的冀州,呵,」她勾了勾唇,「冀州王假模假樣到天都給你求情,邊境大軍卻是絲毫也不見怠惰,只一聲令下,便可開始強攻你幽渡口,這個,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

  紅唇輕輕一碰:「若我沒有料錯,此刻幽渡口的幽人,必定不加防備,指不定還與囤在外頭的冀州軍稱兄道弟呢。」

  幽無命的黑眸中清清楚楚地浮起一縷凝重。

  「小桑果,你真是個天才。」

  桑遠遠露出優雅謙遜的微笑。

  她是不會告訴他,幽州覆滅那一戰,她早已看過劇透了。

  幽無命死在天都之後,幽州很快便全境陷落,所有的人都淪為戰俘奴隸,與桑州落得同樣的下場。

  在桑遠遠的心中,幽州與桑州,簡直就是難兄難弟。

  「那就殺了冀樂池。」幽無命拍板。

  冀州王親赴天都為幽無命求情,如今領兵的,便是冀州王世子,冀樂池。

  一個靈明境五重天的強者。

  桑遠遠神秘一笑:「正好父王也快到天都了,不如我們這樣……」

  很快,王令傳了下去。

  聊完了邊境戰事,二人就像是樹上忽然停止鳴叫的蟬一樣,氣氛瞬間陷入了凝滯。

  前夜定下計劃之後,幽無命便很大方地讓人將那幾個叛逆偽造的文書送往了桑州,請桑州王依計行事。

  若是桑州王起心動念,把證據悄悄遞到帝君的案頭,那就是大功一件,滅幽之後,必能分到最大的利益。

  王族為了大業犧牲兒女,其實是很正常的事情。

  桑遠遠無法替旁人作保。

  片刻後,她打破了沉悶:「若是父王坑了你,那我只能盡力補償,與你同生共死,如何?」

  幽無命笑了笑,沒接話。

  桑遠遠瞥著他的神色,便知道這個男人心裡自有打算。

  很快,大軍便回到了幽都。

  王師凱旋,沉悶的氣氛之中像是扔進了一串鞭炮。

  一片沉重陰雲之上,星星點點地蹦跳著歡樂。

  進入王城後,幽無命揮退左右,從側門靜悄悄地離開了王宮。

  桑遠遠:「?」

  「買東西。」他神秘兮兮地道。

  桑遠遠的臉蛋騰一下紅了。

  到了匾額右下方紋著『白』字圖樣的店舖前,幽無命拉起面罩,遮住兩人的臉,大大咧咧踏進去。

  「取最好的芙蓉脂來。」他吊兒郎當地道,「軍爺這裡,錢不是問題。」

  桑遠遠覺得他這是在掩耳盜鈴,因為主君的戰甲實在是太好認了。還軍爺,真是無力吐槽的鬼畜。

  店裡的夥計腿都在抖。

  芙蓉脂裝在小小的玉盒中,冰冰涼涼的盒子,拿在手裡卻像個烙鐵一樣,烙得桑遠遠面紅耳赤。

  回到王宮時,她的腿也有點抖。

  雖然幽無命帶著傷,但這個男人,好像根本不知傷痛,只要他沒倒下,都可以跟沒事人一樣。

  他攥著她的手腕,大步流星踏向寑殿,迫不及待要把她吞吃入腹。

  她被迫小跑起來。

  沒想到的是,幽無命一進寑殿就倒下了。

  桑遠遠眼疾手快,趕緊去托他,不料這個男人實在是太沉,帶著她摔倒在地上,還整個壓住了她。

  幸好她身上穿著戰甲,沒叫他壓得閉過氣去。

  撲騰了半天,終於從他胳膊底下鑽出來,她悄悄叫來小五小六,把幽無命扶回青玉床榻上,卸去了沉重的戰甲。

  戰甲一除,立刻發現他心口的箭傷迸裂了,層層疊疊的鮮血凝在衣裳裡,都結成了一層厚厚的痂。

  睡美人又一次陷入沉眠。

  他也沒打聲招呼,桑遠遠不確定他是不是又自封心識療傷去了。

  兩位白髮蒼蒼的醫者被喚了過來,好一通忙活,將他的傷口清洗了好幾遍,敷好傷藥,千叮嚀萬囑咐,讓桑遠遠看好他,不許他下床,更不許劇烈運動。

  桑遠遠莫名感到心虛。

  ……

  夜色緩緩佔領了黑木雕花大窗。

  桑遠遠留著幾支螢燭,放下深青色的幔帳,床榻之間,便只有一點昏暗的光。

  這種鬼氣森森的環境,好像特別適合幽無命。

  這般看他,更像是一尊完美的不動閻羅。

  即便閉著眼睛,仍能看出這個人很不好惹。她忍不住伏到玉枕邊上,伸出手指,細細描摹他眉眼的輪廓。

  就像他曾對她做過那樣。

  他生得實在是賞心悅目。桑遠遠忍不住遐想,若是兩個人實力對調就好了,她可以把他當小白臉來養!長長久久地養!

  盯了他許久,見他當真是沒有半點要醒的意思,她便軟軟地伏了下去,側著身,半瞇著眼,視線落在他的胸膛上,看著那漂亮的線條緩緩起伏。

  她也不知道守夜該怎麼守,大約就是看著,別叫他死了吧?

  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聽到角落裡傳來一個清晰的聲音——

  「篤。」

  桑遠遠嚇了一跳。

  隔著深青色的幔帳往外望去,整個寑殿都籠罩在一種陰森森的氛圍裡,叫人頭皮發麻。

  幽無命醒著的時候倒沒有這種感覺,因為他自己便是那幽冥的頭頭,有他在,百鬼都要繞道。

  但此刻他睡得深沉。

  桑遠遠吸了吸氣,決定確認一下,省得胡亂猜疑,自己嚇自己。

  她撩開幔帳下了床榻,汲了鞋,取一盞燭燈,隨手拎起自己那把漂亮的晶玉劍,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

  「篤。」

  聲音更加清晰地傳來。

  角落裡立著一面黑紗屏風。

  桑遠遠的心跳變快了。她有種在鬼片裡面探險的錯覺。

  「不然算了。」她定定神,理理衣擺,往回走。

  「篤、篤篤。」

  桑遠遠:「……」有句髒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直覺告訴她,若是這樣回去,這個該死的聲音就要和她槓上一夜了。

  應該是老鼠之類的東西。

  把幽影衛叫進來抓老鼠好像有點過分。叫女侍進來?算了,大半夜讓女孩子到這鬼屋一樣的地方加班,實在缺德。

  在幽無命的地盤上,倒是不需要考慮人身安全的問題。桑遠遠暗想,頂多就是受個驚,反正今夜得守著他,把瞌睡嚇跑了更好。

  她吸了口氣,繞到了屏風後面。

  只見地上端端正正地擺放著一隻黑木箱子,半人高,四四方方,用料考究,做工精緻。

  「篤篤。」

  聲音正是從箱中傳來。

  「你想出來是不是?」桑遠遠很淡定地問道。

  「篤篤。」

  「不想?」

  「篤篤。」

  桑遠遠點點頭,心想,看來不是能聽得懂人話的東西,八成就是老鼠或者蟑螂。

  她伸出手,摸了摸黑木箱的邊緣。

  人最怕的,永遠是未知。知道聲音是從箱子裡發出來的之後,桑遠遠就不怎麼怕了。

  看這大小,也藏不下殭屍什麼的。

  她用劍尖挑開了箱蓋,瞇著眼睛望了進去。

  「臥!……操!」

  看清眼前之物,絕代佳人果斷爆了句粗口。

  和她望了個對眼兒的,正是姜謹鵬。

  那一日在帝宮,被幽無命一掌一掌拍沒了大半個身體的姜謹鵬。

  此刻,他像尊半身的木雕刻,端端正正地擺放在這只華貴的黑木箱子裡,和桑遠遠大眼瞪小眼。

  他竟還未死!

  一隻渾濁的獨眼睛充了血,變得通紅,神情恐懼扭曲,身體依舊是木頭般的材質。不知幽無命這下的是什麼毒手,竟能把一個活人變成這樣,數日沒有氣絕。

  桑遠遠一時都有些同情他了。他這是被幽無命忘在了這裡吧?!嘖。

  「不然我給你個痛快?同意你就眨眨眼。」

  姜謹鵬瘋了一樣地眨眼。

  桑遠遠猶豫片刻,抬起劍,刺入他的眉心。

  這個傢伙當初想要她的命,如今受了這麼久折磨,罰得也夠了,由她來親手了結他,倒也算是一樁善緣。桑遠遠這樣想著。

  姜謹鵬的獨目失去了光澤。

  晶玉劍沒有沾到血。

  她闔上箱蓋,歎了口氣。

  真沒想到,不是蟑螂不是老鼠,竟是半個大活人。

  不過如今已經變成死人了,應該不會再弄出聲音來吵到幽無命休息。

  桑遠遠把晶玉劍放在長案上,返身去看幽無命。

  「篤篤篤篤。」

  桑遠遠:「……」

  不是,這回,就真有點兒驚悚了。

  她眼睜睜看著姜謹鵬死掉的,死得不能再死了。

  那篤音更急了,聲聲催命。

  桑遠遠給它挑起了一把火氣。

  「嘿,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個什麼玩意!」

  她把螢燭放在一旁,一手捂著眼睛,從指縫往外瞧,另一隻抬著劍,又一次把黑木箱挑開了蓋。

  姜謹鵬已歪歪倒了下去,在他的屍身後方,端正地盤坐著一隻偶人,背對桑遠遠。

  若是姜謹鵬不倒,那他和這偶人便是背靠著背。方纔他的身體正好把偶人擋住,此刻他倒了,偶人就露了出來。

  桑遠遠屏住呼吸,操縱著指縫,上下打量。

  「篤篤」聲,便是這偶人身上傳出來的。

  桑遠遠繞到側面一看,發現了玄機。

  原來這偶人脖子上掛了一串長長的琥珀念珠,偶人含胸坐著,念珠前後晃動,敲擊在箱壁上,發出了聲音。

  應當是剛剛姜謹鵬倒下的時候動到了偶人。

  桑遠遠吐了口氣,不再半捂著眼睛。

  她探出劍尖,止住念珠晃蕩。

  世界清靜了。

  桑遠遠收回了劍,正要壓上箱蓋,就見這偶人直挺挺地倒向後方。

  她嚇了一跳,電光火石間,瞥見了偶人的臉。

  邪氣美艷,唇角勾著惡意滿滿的笑容。是個男偶。幾歲的樣子。

  正要定睛看時,它已直通通倒進了陰影中。

  若是桑遠遠想細看,便要走到箱籠正上方,直直望下去。

  深青色的宮殿裡鬼氣森森,燭光照不進箱底……

  她腦補了一下那畫面,激靈靈打了個寒顫,果斷放棄念頭,用劍拍上了箱蓋。

  解決了惱人的聲音便好。

  她對幽無命的怪癖沒有半點興趣。

  萬一不小心發現什麼不該發現的……

  幾條青籐垂在雕花木窗外,桑遠遠耳朵尖一動,聽到短命很不安地在它的窩裡刨動四蹄。

  「狗子也會失眠嗎?短命,閉眼睡覺!」她衝著青籐輕輕地喊。

  短命還在刨。

  她回到床榻上,探手試了試幽無命的溫度。

  倒是沒發燒。

  默默看了一會兒幽瘋子的睡顏,桑遠遠忍不住又輕輕歎了一聲。

  這人,若不是這麼個狂徒的話,恐怕追他的貴女能圍著雲境繞三圈。

  哪像現在,都二十好幾的人了,連女人都沒碰過。

  正想得入神,忽然有種奇異的直覺,讓她回轉過頭。只見那殿角的黑紗屏風後,隱隱約約能看到大開的箱蓋。

  桑遠遠:「emmm……」明明記著剛才合上了蓋子。

  合沒合?肯定合了。

  她一秒慫了,果斷從幽無命身上爬了過去,伏在床榻裡側。

  讓這個煞星鎮著吧。

  沒過幾秒鐘,她再一次感覺不對勁。

  身後的幔帳上方,彷彿有什麼東西……

  她深吸一口氣,慢慢轉頭。

  餘光瞥到一個黑影之時,手腕忽地被攥住。

  「小桑果,你就是這樣看護病人?嗯?」

  他的聲音中氣不足,語氣倒是凶殘霸道得很。

  幽無命醒了!

  這一瞬間,桑遠遠就像一隻被充滿了勇氣的皮球一樣,忽地膨脹起來。

  她猛然抬頭盯住帳頂,發現上面什麼也沒有。

  她再看向那黑紗屏風,隱隱只見一個合得好好的箱籠輪廓。

  「幽無命……」她扁著嘴,望向他,「你這殿裡,是不是有鬼?」

  他見鬼一樣瞪著她,半晌,幽幽道:「你把我看死了,便能有一隻。」

  桑遠遠:「……」

  她瞪著新鮮醒來的病人。

  「你下次自封心識的時候,能不能知會我一聲?」

  「好。」他的氣色看起來很差,大約是光線的緣故。

  她猶豫片刻,還是開口了:「方纔,我無意中發現了姜謹鵬。」

  幽無命把狹長的眼睛瞇起一半,懶懶應道:「嗯。死了麼?」

  「原本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死,不過我看到之後,就死了。」桑遠遠忍不住在心裡吐了個槽,這特麼是薛定諤的姜謹鵬?

  他輕輕笑了下:「被你看死的?」

  她不接話,托腮看他,左看右看。

  他閉了閉眼,大手摁住了她的眼睛:「可還看到了別的?」

  「一隻漂亮的偶人。」桑遠遠道,「帶著串琥珀珠子。只看見那麼一眼,若是不能問,那你便不要說,反正我什麼都不知道。」

  幽無命:「……」

  他動了動眼皮,好笑地盯住她。

  「小桑果,你腦袋裡是不是又在想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

  他伸出手,把她拉到他身邊躺下,冰冷的大手重重壓在她的側臉上。

  他歪過小半個身子,盯著她的眼睛,鄭重其事地說道:「別亂猜,那是兵器。」

  「啊,兵器嗎?」她愣愣地點點頭,「哦!」

  他唇角浮起怪異的笑容:「這是我的秘密,只有你一個人知道的秘密。敢說出去,你就死定了。」

  「嗯嗯!」

  他瞇起眼睛:「小桑果,我覺得你在敷衍。」

  她撲上去,吻住了他不悅的嘴。

  出賣色相什麼的,她已經信手拈來了。

  多親了幾次之後,是真的會有一種歸屬感。她覺得只有眼前這個人,能讓她心無芥蒂地直接親上去。哪怕他有病。還病得不輕。

  親啊親啊就習慣了。

  呼吸轉急,幽無命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推開。

  他大口地喘著,強行按下咳意,憋得雙頰泛起一陣潮紅。

  半晌,他壞聲道:「現在就想用了芙蓉脂麼!」

  長眸一斜,視線危險。

  桑遠遠腦補了一下他伏在她身上一邊用力一邊吐血的樣子,嘴角一抽,快速縮回了被褥中,禮貌地笑道:「睡覺。」

  自他醒來,這殿中的陰森氛圍便消失了,沉沉的深青色,只覺厚重滄桑。連短命也不再刨了。

  真是一種神奇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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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0-4-19 12:16 AM

第31章 幽渡口大捷

  等到桑遠遠悄悄瞇瞇從雲被中探出頭來暗中觀察時,幽無命已闔上了眼睛,好似睡著了,只有睫毛時不時動一動。

  她縮在他的身旁,和他一比,就成了小小一團。

  她心神入定,聚來木靈蘊。

  青色光點細細密密地圍繞住她,她沒有取用,而是盡力將它們推向幽無命的傷處。

  有用沒用不好說,倒是挺費神。

  一團青盈盈的光點中,幽無命的輪廓異常清晰。他是真的好看,都說美人在骨不在皮,他便是這樣的,單看弧線,便知道此人生得極好,身材比例絕佳。

  就連敞在肩膀上的衣袍大領,布料都顯得特別精緻華貴優雅。

  青色的靈蘊光粒緩緩浸入他的傷處,桑遠遠盯著盯著,心中忍不住暗想,要是能像太陽花一樣,種在那裡,自己『不嚕不嚕』往外蹦靈蘊替他治傷就好了……

  念頭轉動時,忽然看見幽無命的傷口附近慢慢開出了一朵小花,兩瓣嫩綠的葉,一枚金燦燦的大花盤。

  桑遠遠:「……」

  她猛地睜眼去看,靈蘊煙消雲煙。

  她盯著他的睡顏發了會兒呆,然後急急入定。

  靈蘊早已散去,她聚精會神,將它們重新薅了過來,心中繼續想著那太陽花。

  不多時,又一朵金燦燦的太陽花華麗地在幽無命的傷處綻放。

  它並沒有「不嚕不嚕」往外蹦靈蘊,只有細細碎碎的青色小光暈從花盤上滲出來,緩緩落下,沁入他的傷口。

  『看起來倒不像有毒……』桑遠遠暗自琢磨。

  她凝了凝神,繼續盯著他的傷。

  第二朵、第三朵太陽花出現在他的身上。

  幽無命的傷口附近,很快就圍了一圈兒小花,它們垂著花盤,把一團又一團光暈輸送到他的傷口中。

  也不知道有用沒用。

  她折騰了大半宿,到了天光隱隱時,累得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不知睡了多久,她又一次被他盯醒了。

  一睜眼,便見他又穿上了戰甲,坐在床榻邊,垂目看著她。

  桑遠遠:「……」重傷不下火線啊?

  他微笑道:「好戲還得到台前去看。」

  「可是你的傷……」

  幽無命笑得比太陽花更燦爛:「捨不得下榻?小桑果是想用芙蓉脂對吧?行,滿足你。」

  桑遠遠趕緊爬了起來。

  昨夜擺弄太陽花耗費了太多心神,此刻她眼下掛了兩個大大的黑眼圈,一副沒精神的模樣。

  幽無命盯著她,像是在等待什麼。

  她把額頭輕輕抵到他的肩上,輕聲道:「和昨天一樣喜歡你。」

  他用手指挑起她的下巴,重重吻下去。

  「唔……」

  幸好修行人士體質潔淨,不刷牙也沒有口氣。

  一通親吻之後,她雙目迷濛,有些恃寵而驕地問他:「你呢,喜不喜歡我?」

  他盯了她片刻,轉開頭,聲音幽幽飄過來:「喜歡未必是幸事啊,小桑果。你最好祈禱我永遠不要喜歡你。」

  桑遠遠一點兒也不氣。男人,呵。

  早已看透。

  她輕快地爬起來,換上了戰甲。

  他的目光一直緊緊追隨她的身影,見她當真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他不禁瞇起了眼睛,眸色逐漸轉深。

  ……

  隊伍上路了。

  幽都與冀州只有一日的距離。

  這一路,幽無命裝出一副沒事人的樣子,其實根本瞞不過桑遠遠。

  他沒掛上那副愉快的假面,一整天神色都是淡淡的,時不時還愣個神,很顯然是重傷未癒的緣故。

  這次傷上加傷,著實是傷到他了。

  次日,到了幽渡口。

  它其實並不是渡口,只是一座普通的要塞。

  因為幽、冀二州歷代交好,所以這座要塞早已沒有用心修葺,乍一看,就像一處大山寨,城門洞開,要塞中還有冀人往來。

  如桑遠遠所說,當真是絲毫防備也沒有。

  阿古領來的五萬大軍並沒有進入幽渡口,而是故意駐在數十里外,與北部章州交界的地方,作出準備與北面平、章二州開戰的假象。

  幽無命前腳抵達幽渡口,後腳,這個消息就迅速送到了冀州王世子冀樂池的案頭。

  冀樂池正攬著一名特別豐腴的女子,將她壓倒在滿案兵書之上。聞訊,動作更是凌厲了三分,喘著粗氣大笑道:「天助我也!待我斬了幽無命,立那不世功勳!」

  「啊,那,奴家,提前恭賀世子了!」豐腴女子嬌聲道。

  「此事功成,你,功不可沒!你就是我的小瑞獸,回頭,小夫人之位,賞你一個!」冀樂池大笑。

  此女本是冀州一名尋常的女伎,因為生得特別豐滿福氣,樓裡便弄了個噱頭,說她最旺男人。好巧不巧,她連續接下幾名軍客,個個都在冥魔戰線上立了功,平安返回。

  冀樂池出征前,聽聞此女的名氣,便將她帶了過來。

  原只想著攻個幾百里地,拿下剿幽的首功,沒想到幽無命竟然受了重傷,只帶了數百隨行退到幽渡口,當真像是天上掉餡餅,正中腦門。

  「這幽無命,四面被圍,必定是慫了,到我冀州方向來尋庇護!」冀樂池大笑,「這不是送羊入虎口麼!哈哈哈!聽聞幽無命擄走桑王女之後,便一直將她帶在身邊,這一回,可是便宜我了!」

  女子嗔道:「聽聞桑王女容顏絕世,世子爺有了她,可還會把奴家放在眼裡?」

  「嘿!二手的貨色,哪配做我正夫人!安心,她也是小夫人,與你平起平坐,至於誰高誰低,便看哪個合我心意了……來,趴著!」

  女子二話不說,將這冀樂池伺候得神魂顛倒。

  ……

  幽無命無論到了哪裡都特別醒目。

  他立在要塞的城頭上,披風時不時斜斜地飄向一旁。

  遠遠望著幽無命,冀樂池生生腦補出了一幕孤狼到了窮途末路時的慘狀。

  「看看,這是狂徒啊,瘋子啊,人人畏懼的幽無命啊!怎麼樣,還不是可憐巴巴送到我面前來,求我庇護了!哈!哈哈哈!庇護?好啊,待斬下他的腦袋,我一定會好生護著,絕不叫旁人搶去!」

  在他身後,三軍已齊齊整整,只待一聲令下。

  桑遠遠站在幽無命身旁,不禁有一點緊張。

  上次率軍與韓少陵對撞,她根本來不及做出反應,便已身處鋼鐵浪潮之中,沒有機會給她緊張忐忑。

  這次,卻是站在一座半破不破的要塞上,直面底下威風凜凜的正規軍。槍尖和矛頭反射著陽光,晃得人眼花繚亂。

  那沉沉的壓迫力,讓人從心底泛起一種風雨飄搖的無力感。

  等待的時光,總是比事情真正來臨的時候更加折磨人。

  便如眼下。

  幽渡口的防衛當真是十分懈怠,幽無命一到,便連埋了幾十上百人,如今站在他身旁的,是一個臨危受命的臨時守備——就在一個時辰前,他只是負責城牆十丈防禦的小班長。

  整段城牆,就只有他這一段還保持著當初的制式。

  而城牆下方,冀州王世子冀樂池率的大軍,兵強馬壯,利刃凜凜,一望便知不是來與幽州細述兄弟情誼的。

  「主君,當真要放他們進來?」新任的守備業務顯然還不嫻熟,聲音也抖得厲害,「若是強守,保證能夠守住半日,足夠主君安然撤退!」

  幽無命輕輕抬了下他慘白的手。

  守備立刻噤了聲,一邊緊張地吞口水,一邊死死盯住下方的「友州軍」。

  桑遠遠捏了捏手中玉簡:「我問問父王那邊的情況?」

  「嗯。」

  玉簡被捏斷,青光一閃。

  「爹……」

  玉簡那一頭,傳出了極有韻律的擂鼓聲。

  桑州王沒有回話。

  她的心不禁微微地懸了起來。

  幽無命伸過手,捏碎了玉簡,道:「岳丈已到了大典上。」

  檄文一發,各州主君或是特使,便會趕赴天都,共議討幽事宜。

  今日正是祭天大典,大約便是暴幽無道,奉天討伐的意思。

  桑遠遠深吸了一口氣。

  希望桑州王能如約鬧了大典,而不是摧毀證據,加入討幽聯軍。

  「小桑果,不要緊張,」幽無命陰惻惻地笑道,「我會帶著你的,死也會帶你一起上路。」

  說罷,斜著眼,打量她的神色。

  桑遠遠揚起小臉,衝著他笑:「只要和你在一起,地獄我都敢闖一闖。」

  幽無命倒抽一口涼氣,轉開了頭,緩緩把那口長氣吐向冀州軍。

  半晌,失笑:「那還是送他們下去吧。」

  他身上的氣勢好似活潑了幾分。

  冀州軍動了。

  忽然之間,戰鼓震天。

  五千先鋒鐵騎率先衝出大陣,殺向幽渡口洞開的城門。

  幽無命身邊的新官守備滿頭大汗,緊張地發出一道道指令,他的聲音抖得有點兒不成型,錯字連連,不過還算沒出什麼大狀況,指令一條接一條傳了下去,烽火燃起,要塞守軍匆匆後撤。

  底下已殺聲震天。

  「殺!活拿幽無命,賞靈珠千斛!」

  「拿到腦袋,賞靈珠五百斛!」

  冀世子立在城下,興奮得雙眼通紅。

  先鋒軍已殺入城中,幽軍節節敗退,幽無命卻還立在牆頭。

  若這是空城計,那麼他冀樂池,便是將計就計!

  轉眼之間,幽無命已被圍困在小小的城牆上,要塞守軍逃向後方,把這個主君拋棄在了這座空城中。

  冀樂池瞇著眼往上望,只見幽無命身邊,立著一個嬌小的身影。她穿著黑色的戰甲,披著大紅的披風,身姿異常窈窕。

  距離太遠,容顏看著有些模糊,卻已能看出她美得驚心。

  她端正地立在那裡,像一株玉樹,又像一捧新雪。

  冀樂池忽然覺得,讓桑王女給自己做正夫人,好像也不是不行。

  「活捉桑王女,不許傷她一根寒毛!」

  冀樂池咽喉發乾,重重一揮手,下了總攻命令。

  「上啊——」

  大軍瘋狂湧上城牆。

  幽軍的抵抗比想像中更加頑強。雖然守軍已所剩無幾,但留下來的好像個個都是以一擋百的精英,他們堵著狹小的城牆道,守株待兔一般,來一個殺一個。

  幽無命把一雙慘白的手撐在了牆垛上,身體微微向外探。

  冀樂池下意識地慫了下。

  他用雙方此刻的兵力對比醒了醒腦,深吸了一口氣,仰著頭與幽無命對視。

  「冀世子,」幽無命一字一頓,嘲諷滿滿,「我好害怕。」

  冀樂池狠狠罵了句髒話,緊了緊握劍的手,跳上戰騎。

  「世子!」親衛急道,「不可冒險!」

  冀樂池冷笑:「整個幽渡口都已被我攻下,不過是一個幽無命而已,就算他沒受傷,今日也插翅難逃!」

  他一扯韁繩,衝向要塞敞開的大門。

  親衛只能急急跟上。

  恰在此時,腰間的玉簡開始瘋狂閃爍。

  冀樂池只能勒停了馬,取出玉簡。

  「你那裡怎樣了?祭典出了狀況,桑成蔭那個老鬼搞事情,帝君已下令停止征伐幽無命!」冀州王的聲音鬼鬼祟祟地飄出來。

  冀樂池哈了一聲,道:「父王!再給我一刻鐘,我必拿下幽無命的首級!此刻說休戰?遲了!」

  「速度要快!」冀州王急急叮囑,「平、章、姜都已撤軍了,為父假稱聯絡不上你,且再拖一拖,你一定一定,在一個時辰之內殺了幽無命,否則為父不好交待。來不及細說了,你動作一定要快!」

  玉簡破碎。

  冀樂池瞇起眼,再度瞟了瞟城牆上桑遠遠那道筆直的身影。

  「嘿,桑成蔭那個老傢伙,還當真是愛女如命啊,謀逆這等大事,竟也能替幽無命求下情麼?帝君也能應了他?!嘿,看來,得桑王女者,得桑州哪!」

  他偏了偏頭:「全力攻下城牆,一刻鐘之內拿不下幽無命,所有人提頭來見!」

  攻勢更加兇猛。

  冀樂池領著親衛衝進城門,勇猛無比,瞬息之間便將一條通道中的守軍殺得丟盔棄甲。

  他豪情萬丈,蹬蹬蹬率先爬上了城牆。

  一上城牆,便看見幽無命面色蒼白,被親衛圍護在圈中,好像風吹一吹便要倒下。

  「幽州王,對不住了!」

  這冀樂池倒是行事乾脆,他重重一揮手,身前排出整列強弓勁弩,直指幽無命。

  幽無命輕咳一聲,抬起手中玉簡。

  「天都已下了撤軍令。冀樂池,你這是在做什麼?」

  他的聲音不大,在這狂風之中,更顯出了幾分虛弱。

  冀樂池本還有些緊張,此刻一看,發現幽無命果然是到了窮途末路,心情不禁鬆下了大半,吊著眼眶,呲著上唇,笑道:「幽無命啊幽無命,這麼顯而易見的事情,還需要問麼。」

  「自然是,」冀樂池笑肌抽搐,「取你腦袋,奪你女人!」

  「哦?」幽無命淡聲道,「不顧天都諭令麼?」

  冀樂池鼻孔都在笑:「沒想到幽州王居然這麼天真?真是天真得可笑啊!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知道麼,何況……父王假稱與我聯絡不上,我,可沒有收到什麼狗屁諭令啊哈哈哈哈!上!給我殺!」

  面對必死的敵人,他倒也無需遮掩。

  幽渡口的新官守備緊張兮兮地站在一旁,瞄了瞄手中的記靈珠,連吸好幾口氣來平復心緒——這裡和平得太久了,乍然被這麼多箭指著,他總覺得自己的心臟都垂到了褲衩裡,慌得不行。

  「殺——」

  冀州軍彎弓、搭箭。

  幽無命垂下頭,陰陰地笑起來。

  笑聲雖低,卻讓人冷到了骨子裡。

  誰也沒看清他是怎樣出的刀。

  只見幽無命原本立足之地,留下了一個近半尺深的足印,道道蛛網般的裂紋向著四方蔓延,而這個看起來半死不活的『病患』,已借力躍至半空,刀鋒蕩起青色靈蘊,如泰山催頂一般,重重斬下。

  倒抽涼氣的『嘶』聲響起,下一瞬,整排弓弩手身首異處,倒得整整齊齊。

  冀樂池的親衛急急將世子護在了身後。

  驚懼慌亂,自不必說。

  幽無命雙足落地,單手提著刀,額上濺到一溜血珠,襯著白慘慘的臉,陰惻惻的笑,當真像是殺神閻羅降臨到世間。

  冀樂池一面慌張後撤,一面難以置信地嚷著:「幽無命!你一個人,難道還能打得過我四萬大軍不成?!速速投降,我留你全屍!」

  幽無命不緊不慢地往前走。

  每踏一步,便有新鮮的血漿匯聚到刀尖,緩緩垂落在地,發出粘膩的敲擊聲。

  隱約之間,好似有風雷之聲在應和他的腳步。

  每踏一步,便有轟隆震顫,在腳下傳導。

  「報——幽州將領阿古,率五萬軍,自北方襲來!我軍先鋒軍全滅!」一名冀人匆匆來報。

  齊整的擂鼓聲,原來是萬蹄奔騰!

  話音未落,只見一隻穿雲箭激射而來,這報信小兵剛剛立起身子,便被那箭羽的勁力帶得橫飛起來,生生被掀下了城牆。

  「撤,撤,撤!」冀樂池只覺大腦一片空白,下意識地揮著手,在親兵的拱衛下踉踉蹌蹌往後跑。

  正在攻打城牆的冀州軍全被殺蒙了。

  阿古率的那五萬軍,根本不是匆匆趕來的救援隊伍,而是厲兵秣馬,等待多時!

  幽無命瞇起了眼睛,唇角勾起狐狸般的笑容。

  他抬起那只沒拿刀的手,漫不經心地揮下。

  埋伏在甬道內的士兵衝向城門,將那精鐵大門轟隆合上,一桶桶熔好的鐵水潑澆向那一道道丈把長、尺把寬的黑鐵門栓,將城門徹底封死。

  甕中捉鱉!

  他拎著刀,走到甬道口,忽然腳步一頓,回轉過身。

  只見那名嬌俏的女子正站在原地愣愣地望著他的背影,一雙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睛裡,竟是露出幾分神往。

  幽無命呼吸一滯。

  「小桑果!」他朗聲笑道,「愣著做什麼,過來,隨我一道收割人頭!」

  桑遠遠彎起眼睛衝著他笑。

  上次在冥魔戰場,他殺得興起時,根本不記得身後有她這麼個東西。如今,他倒也開始懂得何為牽絆了。

  冀樂池很快就被逼到走投無路。

  阿古生擒了冀樂池,押到幽無命身前,摁跪在他的腳下。

  短短一點時間,這個冀州王世子便像是從血水裡撈出來的一樣,狼狽得沒眼看了。

  「要、要、要殺就殺!」他顫聲道。

  「不急。」幽無命笑容溫和。

  冀樂池的玉簡被搜了出來,奉到幽無命面前。

  幽無命那慘白的臉上掛起了和煦的微笑,輕輕捏斷玉簡,側耳聽著。

  「哎呀呀呀呀——」玉簡對面,傳出一個悲痛的呼聲,「帝君哪!是我無用,當真是聯絡不上犬子啊!底下傳信過來,說他一個時辰前,已領軍攻進幽渡口了!我真真是心急如焚,只能祈求幽州王平安無事,平安無事啊!」

  冀樂池臉色發白,張口想喊,被人狠狠卸掉了下頜。

  「帝君啊!」冀州王還在玉簡對面裝模作樣,「這小子翅膀硬了根本沒把我這個父王放在眼裡!您瞧,我早就知道幽州王幹不出那等叛逆的事,早早便到天都來說項了不是?」

  「誰知犬子剛愎自用,趁我不在,自己領了兵就去了!回頭,看我怎麼教訓他!必須軍法處置!哎,這戰場上刀劍無眼,萬一幽州王真有個好歹,我真是,真是,看我不扒了冀樂池這不孝子的皮!」

  冀州王的聲音繼續從玉簡中飄出來,在這滿地冀人的鮮血上徘徊不去。當著女帝的面,冀州王顯然只能把泛光的玉簡藏回腰帶裡,逕自說著話。

  他故意這般大聲,便是想要提醒冀樂池,他那邊正與女帝答話,讓冀樂池不要出聲。

  幽無命的笑容更加燦爛。

  冀樂池神情灰敗,眼睛裡滿是絕望。

  「哎……」玉簡之中,傳出女帝幽幽的歎息,「罷了,生死有命,希望上蒼庇佑幽州王罷!冀州王,你也不必太過自責。」

  是女帝的聲音。

  聽到這個聲音,桑遠遠猛地睜大了眼睛。玉簡中的聲音會有少許變形,恰好,與記憶中,某個女子慵懶濃烈的聲音對上了號。

  她按捺住狂亂的心跳,調勻呼吸,緩緩偏頭,佯裝不經意地看向幽無命。

  幽無命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緩緩把玉簡湊到了唇邊。

  「帝君。」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聲音卻是帶著笑,異常地違和,「真不幸哪,冀州王世子,不知為何發了瘋,領著四萬人,硬要與我的五萬人正面拚殺,不死不休。這下可好,刀劍無眼,太遺憾了。」

  不待對面作出反應,幽無命捏碎了玉簡,平抬著手,讓那玉屑碎碎地灑在了冀樂池的頭上。

  「埋了,」他的聲音有幾分飄忽,「用記靈珠,好好錄了全程,給冀州王送去。告訴他,孤不愛見血,他想扒他犬子的皮,便自己來挖去。」

  「是!」阿古抹了把臉上的血,「主君,這些俘虜怎麼處置?」

  「一個不留。」

  幽無命看起來有些疲累,他把半個身子的重量壓在桑遠遠的肩膀上,一語不發,沉默地扯著韁繩,帶她離開了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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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0-4-26 07:41 PM

第32章 心口上的傷

  幽無命帶著桑遠遠,向南行去。

  行出十幾里,他忽地咧唇笑了笑。

  「小桑果,你說,岳父大鬧祭典,是個什麼模樣?」

  見他終於肯吭聲了,桑遠遠先是鬆了一口氣,然後歎息:「父親的演技……嘖。」

  想想都辣眼睛。

  幽無命瞇著眼,微仰著下巴,想一會兒,笑幾聲,想一會兒,又笑幾聲。

  另一邊。

  桑不近正在給父王捶肩。

  真是難為這老頭了,裝得像模像樣,那副痛心疾首的樣子,此刻回憶起來,桑不近仍是覺得太陽穴『突突突』地跳著疼,當著老爺子的面,想笑也不敢。

  當初桑成明謀逆之後跳下冥淵,死無對證,誰也不知道他究竟為何要做出這種事情。

  此事桑州一直在查,卻始終沒有找到線索。

  幽無命送來的文書,倒是給桑州提了個醒——這幕後黑手既然能偽造文書陷害幽無命,那麼,當初桑成明之叛,會不會也是出自同一方勢力之手?把這前前後後的事情連起來一想,總覺得好像隱隱摸到真相了。

  既然有人想要幽州和桑州死,那麼,桑州自然不能扔下幽州這個難兄難弟!

  拿到幽無命送來的那份文書後,桑不近親自操刀,依葫蘆畫瓢,造了一份假得一模一樣的王令,上面寫著,令桑成明率軍偷襲韓少陵和幽無命。

  桑州王與桑不近帶著這兩份文書,挑了個最熱鬧的時候,當眾甩出證據,大喊幽州冤枉,攪黃了祭天大典。

  ——祭個屁啊祭,幽州是冤枉的,六月都飛雪啊!這幕後黑手是拿帝君當刀使啊,先想滅桑州,又想滅幽州,這是要顛覆雲境數千年基業哇!

  ——今日冤枉的是幽州,明日誰知道又要害誰?這般挑起內鬥,等到下次冥魔來襲,還有誰能為人族捐軀?這幕後黑手,是要滅了人族,是要毀了全境哪!

  ——千萬年太平,祖宗留下的基業,代代傳承的文明,眼見就要毀於一旦,毀於一旦啊!

  桑州王便是這麼鬧的。

  桑不近回憶起方才女帝和各州主君特使們臉上的表情,嘴角不禁抽了又抽。

  這事兒,確實只有桑州王來鬧最合適。

  當初桑成明率軍偷襲剿魔的韓少陵與幽無命,險些置二人於死地,幸得桑州王力挽狂瀾,在長城下救韓、幽二軍於危難,這是舉世皆知的事實。

  誰都知道桑州王是無辜的。

  所以,只要將桑成明謀逆之事和幽州的叛賊截殺桑州王之事扯在一起,兩份證據一捆綁,立刻就能把幽州這樁『鐵案』給掀個倒仰。

  被截殺的受害者親自跳出來替幽州喊冤,又有確鑿證據,眾目睽睽,天都想緩一緩處理都不行,只能立刻頒下諭令,停止伐幽。

  只是為難了老頭子,一大把年紀,還得當眾唱這一出大戲。

  「想笑就笑!」桑州王一巴掌拍在桑不近腦門上,「你小子,憋笑的壞樣,更是氣煞老夫!」

  雖然桑不近生著一副漂亮的女相,但桑成蔭從來就沒有因為他美麗可愛而心疼過他半分。

  桑成蔭自己就是被老桑王從小胖揍到大的,生了個兒子之後,也是照三餐揍,生生把桑不近這個粉雕玉琢的瓷娃娃給揍成了一個皮實的糙漢子。

  桑不近腦門挨了一巴掌,瓷白的皮膚連紅一下意思意思的意思都沒有。

  他嘿地一笑,道:「爹,我哪是在笑你,我只是在想,幫了幽無命這麼個大忙,他總該答應放了小妹了罷?」

  一提這個,桑成蔭的臉色頓時難看了幾分:「豎子!若敢動我閨女一手指,看老子回頭不閹了他!」

  桑不近若有所思:「其實仔細想想,弒父上位這種事,幽無命也不算是開創先河者,此人心狠手辣,是個梟雄。觀他平素行事作派,其實倒也並非一無是處。」

  他說得起勁,沒發現自家老頭子的眼神已越來越危險。

  「嗯哼?」

  「此獠別的不說,倒是向來不近女色,」桑不近沉吟,「這一點,強過韓少陵。」

  桑成蔭微笑:「不近女色、軾父,近兒倒是很欣賞幽無命,嗯?」

  桑不近也未娶妻,說是沒有尋到意中人。

  「啊,還成吧,」桑不近沒發現自己掉了個坑,隨口道,「若是小妹當真中意他……啊嗷嗷嗷嗷爹你打我作甚!」

  「弒父,弒父!老子叫你弒父!哈!小兔崽子,毛長齊了,啊?!」

  桑不近被踢成了一個漂亮的球。

  「爹爹饒了孩兒!」

  ……

  幽無命帶著桑遠遠一路南下,很快就到了幽州與天都的交界處。

  他在一座城池中停留了一個時辰,將幽影衛分批派了出去,然後換裝、易容,扮成一隊運送幽州特產水靈菇前往天都交易的商人,很低調地向著天都行去。

  這水靈菇其實是一種青苔,雨後,便會生長在那種深青色的石頭縫裡,它們天然蘊含著許多水靈蘊,深受水屬性強者歡迎。

  只有這等上好的貨品,才有出現在天都集市的資格。

  同行的幽影衛不到二十人。

  桑遠遠發現,自從扮作商人的隨從之後,他們就再也不像猴子,也不像戰士了,一個賽一個樸實無華。

  「我們要去做什麼?」桑遠遠有些摸不透幽無命的想法。

  他重傷未癒,此刻去天都?

  「嗯,」幽無命易容成了個病秧秧的商人,說話也是有氣無力,「去殺皇甫俊啊。」

  說出來的話倒是十分凶殘。

  「你連刀都沒帶。」

  喬裝打扮進入天都,自然是無法帶著兵器的。

  幽無命得意地笑:「小桑果,我可不是只有刀厲害。」

  桑遠遠暗想,果然是,狂之又狂。

  伐幽祭典,皇甫俊沒派特使,而是親自前往天都。皇甫州位於雲境最東,與天都之間隔了小姜州、雲州,萬里迢迢。

  要殺皇甫俊,這一路,的確是最好的下手時機。只不過幽無命此刻的狀況,怎麼看也不像是能殺得了皇甫俊那種強者的樣子。

  她開始有點明白,為什麼他會英年早逝了。

  他根本沒耐心養傷,只要不倒下,便時時都在壓搾自己的身體。再這樣下去,根本不需要誰來殺他,他自己就活不了幾年。

  桑遠遠輕輕歎了口氣。

  想要治傷,就得直面傷口,有時候,必須撕開它們,將壞肉剔去,在最劇烈的疼痛之後,奪回新的生機。

  心上的傷口,也是同樣。

  ……

  商人趕路是不騎雲間獸的,得坐車。

  短命很委屈地和四頭拉車的雲間獸走在一起。這些很沒眼色、靈智未開的畜生還想排斥它這個新來的,被它收拾了一頓之後,老老實實走在它的前方。

  它像只牧羊犬一樣,牙縫裡叼一根長長的草鞭,走在它們的後面,時不時照著它們屁屁上抽一下,禁止它們偷懶。

  幽無命湊到了桑遠遠耳朵旁邊,悄聲嘀咕道:「你是不是也覺得,短命它成精了?」

  「唔……」桑遠遠道,「估計是跟你待一起久了。」

  幽無命把那對漆黑的眼球子轉了兩圈,還是沒分辨出桑遠遠是不是在誇他。

  「幽無命。」她忽然就一副委屈的樣子,可憐兮兮地喚他。

  他一怔,微縮著瞳仁,盯著她:「嗯?」

  「你是不是一點都不在意自己的身體?」她問。

  他的瞳仁縮得更緊,臉上卻是掛上了玩世不恭的笑容:「怎麼,小桑果是擔心我滿足不了你麼?呵呵,想什麼呢,到時候你只有求饒的份,知道嗎?」

  她垂下頭,啪嘰掉了顆大淚珠:「你傷得這麼重……我已習慣了每日都喜歡著你,我不敢想,哪天若是對著空無一人處……」

  他極慢、極慢地把頭擰到了另一邊。

  她輕輕拽著他的衣裳,視線落在他的肩膀上,見他的肩膀起伏弧度比平時稍微大了一些。

  呼吸也重了許多。

  她已經成功激起他的共情了。

  習慣每日親吻、說喜歡的人,不僅是她。

  他也會習慣。一旦習慣了,再失去,就會不習慣,就會無法接受。

  「不會有那種事情發生,小桑果。」他的聲音幽幽飄出來,「我死的時候,不會丟下你。」

  她把臉蛋倚在了他的背上,雙臂輕輕環住他。

  「好。」

  她心中暗暗地想,從『帶著你一起死』到『陪著你長久活下去』,恐怕還有一段不短的路要走。

  不過,她從來也不會畏懼艱難的挑戰。

  他忽然掙了下,捉住她的胳膊,轉身,把她從他背上扒了下來。

  「小桑果!」他捉住她的肩,瞪著眼睛控訴,「你把我的衣裳弄濕了!」

  他抬起大拇指,重重揩掉她眼角的淚,然後抽著嘴角問道:「你沒拿我擦鼻涕吧?」

  桑遠遠很想吹他兩個泡泡。

  「那你答應我稍微愛惜自己一點。要不然我下次全擦你身上。」她仰著小臉,和他討價還價。

  她說前半句的時候,他下意識想要轉頭逃避,等到聽完後半句,他忍不住垂著頭笑了起來。

  笑了一會兒,他很敷衍地抬頭對她說:「好好好。」

  眼睛裡亮晶晶的。一副拿她沒什麼辦法的樣子。

  桑遠遠也沒想把他逼太狠,這只刺蝟太敏感,稍有風吹草動,他就會緊緊蜷起來。

  「那我們一起修煉。」她笑吟吟道。

  幽無命嗤地笑了:「小桑果,你就是想佔我便宜!」

  「對呀,」她睨著他,「幽州王這麼小氣麼,蹭蹭也不讓?」

  「蹭蹭蹭!」他很不耐煩地說著,偏過頭,藏起唇角的笑意。

  他扔了靴子,盤起膝蓋,即刻入定了。

  這樣的高手,確實是不一樣。

  桑遠遠想要入定,還得先調整呼吸,平復心緒,準備個大半天,有時候就像晚上睡覺失眠了一樣,折騰半天也入不了定,那種難受,真是誰試過誰知道。

  再看看人家!

  幽無命入定之後,空氣中便開始瀰漫著淡淡的木香。

  桑遠遠覺得,如果這個男人一直就在她身旁修煉的話,她只要窩在他旁邊睡覺,修為也定能噌噌往上漲。

  木靈蘊實在是太濃郁了。

  果然,找個本系學霸當男朋友的妹子都是聰明人。

  桑遠遠坐在濃郁的木靈中入定了。

  她驚奇地發現,上次意外給幽無命種了太陽花之後,她的修為非但沒有耗損,反倒隱隱又有晉階之兆!

  肌理中的粉綠色開始泛起翠意,好像蒙在上頭的白霧在漸漸消散一般,只是暫時還不穩固,倏爾,那層白霧便會重新籠回來,將那一星翠意徹底掩蓋。

  幽無命的靈蘊漩渦罩住了她。

  這樣修行,遠不止事半功倍。

  她就像是在湍流之中划著小舟一樣,被挾裹著向前衝,順風順水已不足以形容此刻的狀況。硬要說,就像是被龍捲風捲向勝利的彼岸。

  很快,白霧消散,桑遠遠精神一震,晉入靈隱境四重天。她心念微動,立刻便有一株巴掌大小的太陽花在幽無命胸口綻放。

  那夜第一次召出太陽花的時候,它還只有指頭長短。

  看來她的修為提升後,這個特異功能也會隨之晉階。

  她高興了一小會兒,然後繼續抓緊時間汲取靈蘊。

  一面繼續修行,一面又往幽無命的胸口上扔了十來朵太陽花,密密挨挨地種了他一胸脯。

  只見那些花盤上不斷滲出青色的光團,濃郁水潤,撲簌撲簌沁入他的胸口,看著便覺得超級滋補。

  更叫桑遠遠吃驚的是,它們居然像真的向日葵一樣,跟隨著頭頂的日頭,在緩緩轉動花盤。

  到了西面,不動了。

  於是桑遠遠知道入了夜。

  太陽花的腦袋一直就那麼朝著西面。

  過了很久,她忍不住暗暗地想,等到太陽東昇,這一群太陽花,是不是會『唰』一下子集體來個猛回頭?!

  這個念頭一起,她忍不住噗哧噗哧笑出了聲,入定狀態被打破,睜眼,便看到了幽無命的側臉。

  他易了容,沒有了完美的容顏,但那股氣質和氣勢,卻是一下子攫住了她的心神。

  她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

  她一直都明白,真正自信的人,舉手投足之間,便會有一種超出常人的魅力。

  而幽無命,他的氣質之中,又多了一種毫無保留的、隨時準備與全世界同歸於盡的毀滅之勢,像是盛放到極致,將要在眼前破滅的花火和泡沫,讓人感到惋惜心疼。

  「幽無命,你真好看。」

  她輕輕地自語。

  他忽然便張開了眼睛。

  「小桑果,」他問,「你是在勾引我,對不對?」

  他伸出胳膊,把她拽向他。

  嘴裡嘀嘀咕咕:「也不看看易容成了什麼樣子,這麼醜的臉,勾引我有用麼。」

  嘴上嫌棄著,身體卻是很自覺地向著她敞開了懷抱。

  桑遠遠正要伏在他胸前,忽然看見一縷天光從身後照了進來。

  她動作一頓,嘴角抽了好幾下。

  她想起種在他胸口上的那片向日葵。這會兒它們是不是該齊刷刷地猛回頭,用一片花盤朝著她?

  有點一言難盡……

  幽無命見她僵在原地不動,立刻吊起了眼睛:「小桑果!莫非你是在嫌棄我?!」

  他也易了容,也不好看。

  他惱火地控訴:「你是這麼膚淺的人麼!」

  桑遠遠:「……對啊,我就是垂涎你的美貌那又怎麼樣吧。」

  聞言,幽無命勾下頭,笑得渾身打顫。

  半晌,抬起頭,點著額,道:「很好。至少你喜歡的是我這個人,而非別的。」

  她定定望著他,忽然笑了笑,輕聲說道:「但是令我心疼的,卻是藏在軀殼中的你,就算易了容,我還是一眼就能認出的你。」

  那個強大的脆弱的敏感的孤魂。

  幽無命身軀一震。

  她已輕輕伏在他的胸前,軟軟的身體,帶著令人睏倦的體溫。

  他極慢極慢地挪下視線,落在她的烏髮和後頸上。

  他有種不祥的預感,若是此刻不果斷殺掉這個女人的話,她一定會給他帶來難以預料的顛覆。她會讓他完好的、安全的世界變得支離破碎。她會把他拖進萬劫不復的深淵。

  他的手和身體都在顫抖。

  喉結上下滾動。

  「桑遠遠……」他啞聲道,「你最好,離我遠一點。」

  這是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

  他瞳仁緊縮,自上而下瞪著她。

  「你,現在,馬上,走。否則,我不知道會對你做出什麼事情。」他的額角迸出了青筋,易容物都無法掩蓋。

  她從他懷中探出頭。

  一點也沒有害怕,依舊笑吟吟的。

  眼睛裡的溫柔像水一樣包裹了他,她道:「那我和短命在附近遛一圈,它一定也悶壞了。」

  說罷,不等他作出反應,便推開車門跳到了短命的背上。

  「短命,我們去玩!」

  短命早就憋到刨蹄了。

  它像箭一般竄了出去,眨眼就載著桑遠遠消失在地平線上。

  幽無命死死盯著這兩道消失的身影,半晌,忽然無力地舉起五指,覆在了臉上。

  ……

  「短命啊,」桑遠遠伏下身體,摟著短命毛茸茸的大脖頸,湊在它的尖耳朵旁邊說道,「你的主人,真的好難搞哦!」

  「他有病!」

  她大聲控訴。

  短命深以為然。

  「你覺得我能治好他嗎?我覺得懸!」

  狂風呼呼地刮過耳畔,在這空曠的戈壁上,桑遠遠感覺到自己有點兒飄。

  「你說你和我,怎麼就遇上這麼個倒霉孩子呢!偏生這麼個傢伙,還挺叫人心疼——短命,你跑得這麼快,要是想跑,誰都追不上你,可你就願意跟著他,是不是?他有什麼好嘛!」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書中,幽無命臨死前,一刀斬了坐騎的尾巴,讓它滾。

  它卻沒滾,而是撲向重傷的女帝君想要咬死她,結果被皇甫俊打進了一片火海。

  「短命……」她忽然就痛痛快快地哭了起來。

  邊哭邊喊:「不要死。都不要死!我們都好好活著,好不好?你別死,幽無命也別死,我也不死,我們一起好好活下去!活下去啊!一起活下去!好不好!」

  短命停了下來,高高仰起腦袋,張開了嘴巴。

  「歐嗚嗚嗚——」

  它發出了半狼不狼的嚎叫。

  雲間獸把她穩穩地從背上顛了下來,它轉過大腦袋,用它額頭上最柔軟的白毛拱她的臉,擦掉她那糊了滿臉的鼻涕眼淚。

  桑遠遠:「……」

  擦完,它好像忽然意識到了什麼,一雙黑溜溜的眼珠子一眨不眨盯著她的鼻子,表情漸漸變得無比嫌棄。

  桑遠遠:「幽無命說得對,短命你是真的成精了!」

  溜躂了一會兒,一人一獸屁顛顛回到車隊。

  幽無命已調節好了,他撩開了車簾,懶洋洋地支著額坐在窗邊等她回來。

  「你以為可以拐走我的短命嗎小桑果?」他一臉傲嬌,「想都別想!無論跑到什麼地方,它都會回來!」

  「嗯,」她騎在短命背上,仰著小臉衝著他笑,「我也一樣,無論到了什麼地方,都一定會回來,回到你的身邊。」

  幽無命錯愕一瞬,猛地合起了車簾。

  桑遠遠很貼心地給他留了一點只想靜靜的時間。

  等到她手腳並用爬上車時,這個男人已經恢復了慢條斯理的模樣,他懶懶地用兩根手指拎著一隻青銅壺,往青玉小杯裡面注入碧色的茶水。

  他動了動眼皮,瞥她一眼,道:「知道這是什麼?」

  不待她回答,他輕笑說繼續說道,「水靈菇的汁,燉的木靈固玉晶。」

  水靈菇桑遠遠知道,正是他運往天都去『售賣』的寶貝,蘊藏豐富水靈精華的佳品。木靈固玉晶她也知道,帝宮遇刺那一夜,她曾聽到桑不近對桑成蔭說,要從人家風州王風白鸞手裡搶來給她用。

  必定也是寶貝。

  幽無命就這麼燉茶喝?

  敗家!

  「裡面有水靈和木靈嗎?」她坐到他的身邊。

  幽無命看傻子一樣看了她一眼:「燉成湯了,怎可能還有靈蘊?喝的是口感,明白嗎?」

  桑遠遠:「……」

  敗家X2!

  她歎了口氣,拈起他的杯子來抿了一口。

  果然,口感絕佳!

  有那麼一點像蜂蜜凍,卻是更加清爽怡人。

  「你今天是不是忘了什麼?」幽無命涼颼颼地問道。

  太陽升起時,他把她趕了出去。

  沒來得及說那句話。

  她一邊嘬著茶,一邊衝他笑:「和昨天一樣喜歡你!」

  他神色淡淡,漫不經心:「嗯?近日為何都沒有多。」

  桑遠遠:「……」

  是誰說不稀罕多的?是誰?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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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0-4-26 07:41 PM

第33章 是我的問題

  幽無命一行來到幽州東南部。

  這裡,南臨姜州,東接天都。

  氣候無比乾燥,放眼望去,儘是大片黃沙。

  商隊不可能走得像行軍那樣快,若是速度太過扎眼,很容易就被察覺異常。

  所以只能在這片戈壁上龜爬。

  慢悠悠地蹭了幾日之後,桑遠遠成功晉入靈隱境六重天。如今,她的靈蘊已是翠翠的碧綠色,像軟玉一般,每次入定,看著這般通透漂亮的顏色,桑遠遠都會有種自己是個價值連城的翡翠雕像的錯覺。

  太陽花已有小臂那麼長了,花盤上滲出的青色光暈,漸漸變成了水一般的材質,像是一種貴重的精華凝露。

  她把幽無命種得滿滿當當,只要一入定,這個男人就會被她種成一個類似仙人球的玩意,只能大概看出個形狀。

  叫他凶!

  這一日,一路默不作聲的阿古,忽然來到了車廂外,求見幽無命。

  「主君,前方十五里,便是屬下恩公的埋骨地,屬下想走一趟,給恩公添幾炷香幾抔土,望主君恩准!」

  此地距離幽、姜的邊境線已不足百里。阿古也知道自己的請求容易節外生枝,一張瘦長的臉上滿是慚愧糾結。

  半晌,車廂中傳來幽無命淡淡的聲音:「一起去。」

  他推開車廂的木門,站到車轅上。

  凝望遠方片刻後,他衝著桑遠遠招了招手。

  「那,」他遙指著東南方,「你別看阿古現在凶得很,他小時候,就是個廢物,自小在泥巴裡打滾,叫人欺負得夠戧。」

  阿古撓著頭,立在一旁憨笑:「主君又笑話了。」

  桑遠遠鑽出車廂,踮著腳望向東南邊。

  距離那麼遠,只能看見一片矮山,山間倒是有許多綠色,像是戈壁上的一小片綠洲。

  她饒有興致地望向阿古:「那裡是阿古將軍的故鄉嗎?」

  阿古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看幽無命。

  幽無命很無所謂地抬起手來揮了兩下,嘀咕道:「聽了八百次,耳朵都起繭了,小點聲說,別吵到我。」

  他鑽回了車廂。

  阿古撓了撓頭,很不好意思地說道:「我喝醉酒,就愛叨叨,偏還嫌棄別人沒資格聽我叨,每次酒壯慫人膽,便跑到主君面前叨……」

  桑遠遠噗嗤一笑。

  她很能腦補出幽無命想要拔刀砍人的樣子。

  阿古嘿嘿嘿地笑著,道:「其實主君就是對外人凶,我知道他不會真砍我。哦不對,其實是砍過的。」

  他抬起手來,指了指後腦勺。

  「我七歲時,生了場怪病,這裡,長出另外一個腦袋。」他的眸光微微黯淡,「被當作怪物,扔進河裡,幸好有位恩公救了我,將我帶在身邊。」

  「恩公是個教書先生,自從收養了我,許多學生都不到他的私塾上課了。恩公獨自一人生活,帶著個兩歲的小公子,因為我的事,害得他斷了收入,我十分內疚。」

  阿古眸中泛起一點淚光,目光變得悠遠:「這麼多年了,我從未見過如恩公一般的人。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小公子亦是像個天上下凡的小仙童。」

  「村裡的人打我、罵我、用石頭砸我,我便偷他們家裡的雞鴨,薅他們菜地裡的菜苗,配上河裡抓來的魚,給恩公和小公子補身子!我運氣也是特別好,有一日睡覺時,忽然便自己洗筋伐髓,踏入靈隱境一重天。」

  「啊……」桑遠遠感歎,「那可真是太好了!」

  阿古臉上浮起了微笑:「自那之後,我便可以吸收木靈蘊了。嘿,我想著,待我修為有成,便去參軍除魔立功,給恩公掙臉面!叫恩公和小公子過上吃香喝辣的好日子!」

  桑遠遠突然想起了方才阿古的請求。

  到恩公的埋骨地,添香添土。

  「誰知,」阿古臉上浮起慘笑,「那樣的日子,竟只過了短短三年。失去一切之後,我突然才明悟,還盼著什麼好日子啊,能陪在恩公和小公子的身邊,給他們抓魚吃,便已經是最好的日子了!」

  桑遠遠心臟一緊。

  阿古的眼睛逐漸發紅:「有一天,恩公突然被抓走了,小公子也被帶走。我等了很久很久,只等到一具屍骨。說是謀逆,笑話,一個普普通通的教書先生,謀的哪門子逆!」

  「我知道自己沒有能力報仇,我也不知道小公子怎麼樣了,他只有五歲啊!我只能咬牙活著,一邊打聽小公子的消息,一邊拚命修煉。直到十年之後,叫我成功蹲到了一個機會,摸到東郊國寺刺殺仇家……」

  「然後呢?」桑遠遠見他半天不說話,忍不住追問。

  「然後,我就被主君砍了腦袋。」他撓了撓頭。

  桑遠遠呆呆地望著他。

  不是,好端端的一個報恩復仇記,怎麼突然就靈異了。

  旋即她反應過來了,被幽無命砍掉的,是那個多餘的腦袋——讓阿古被人當作怪物的那個小腦袋。

  她還是有點懵,壓著聲音問:「莫非你行刺的是……老幽王?」

  阿古點了點頭:「對,十年前的事兒,遇上主君,沒能成功。」

  桑遠遠:「……然後你就跟了幽無命?」

  「對啊!」阿古認真地點頭。

  桑遠遠理了理。十年前,阿古行刺老幽王失敗,跟了幽無命,五年前,幽無命血洗送親宴,也算是幫助阿古報了仇……

  幽無命老早就計劃著滅他自己滿門了,所以才會把這些本就和老幽王有血海深仇的人收到麾下。

  這兩個人相遇的畫風著實是怪誕——

  幽無命:「你要行刺我爹?」

  阿古:「對!」

  幽無命:「跟著我,我帶你殺我全家!

  阿古:「好!」

  桑遠遠感覺眼前漫起一整團迷霧。

  記靈珠中幽無命生母的聲音,實在是太像女帝君姜燕姬了!如果幽無命的生母是姜燕姬的話,他又怎麼會變成了幽州王世子呢?

  幽無命的身上,到底背負著多少秘密?

  她搖搖頭,不再多思。

  「後來你找到那個小公子了嗎?」桑遠遠問道。

  阿古眼神一暗,輕輕搖了下頭:「小公子若是還在,必定和主君一樣,生成個風流標緻的好人物。」

  聽他這麼一說,桑遠遠腦海裡忽然浮起了畫面。平凡的小村莊裡,一位玉樹般的小先生,帶著個粉雕玉琢的瓷娃娃,走在夕陽下的土路上。

  身旁還有一個多長了個顆小腦袋的怪少年,帶些羞澀和景仰,凝望著這對畫中父子。

  只可惜,這幅美好的畫卷,突然就被人撕了。

  說話時,一座村莊已出現在視野中。

  阿古並沒有進村,而是繞到村後一座小小的荒山上,在一處角落裡,找到了那座毫不起眼的墳塋。

  「畢竟是謀逆。連碑都不能立。」阿古雙眼通紅,在墳前上了香,「恩公姓明,我永記在心。」

  他拜了幾拜,低低道:「恩公,阿古這一生,都不會放棄尋找小公子,恩公若是在天有靈,還請給我指引,讓我找到小公子,護他一生平安。恩公,阿古如今已不是當初的小廢物了,阿古已是大將軍呢,定能罩著小公子,讓他天天吃香的,喝辣的!」

  桑遠遠容易共情,眼眶忽地濕了。

  她回到車中,發現幽無命並沒有在修煉。

  他正正地坐著,目光有些空茫,好像透過車廂,也在凝望著那座墳塋。

  發現她歸來,他緩緩轉了下黑眸,忽然噗嗤笑出了聲。

  「小桑果,別人上墳你也哭?!與你何干!」

  他拍著膝蓋哈哈大笑。

  桑遠遠惱怒地別開頭,狠狠抹了兩把眼睛。

  太愛共情怪她咯。

  幽無命很開心地把她拉到了懷裡。

  「嗯,明白了,小桑果是水做的。」他說,「我死的那天,一定得帶上你,要不然你天天到我墳前哭,豈不是把我泡爛了。」

  她瞪了他一眼,輕輕倚在他的胸膛上。

  他的身體有了顯著好轉,她也不確定自己種的那些花究竟起到了多大的作用。

  畢竟兩個人的修為差距實在是太大,他有心入定療傷的話,與她這種三腳貓功夫相比,效果肯定是天壤之別。

  「你說,阿古會找到那個小公子嗎?」她輕聲問道。

  幽無命輕而不屑地嗤了一聲。

  她仍在感慨:「如今阿古已是凶名赫赫的大將軍,你麾下第一人,幽影衛之首,若是小公子還在就好了,阿古一定能護住他,讓他平安幸福地度過一生。」

  他垂下眼睛,盯了她一眼。

  「是嘛。」他淡淡道。

  「是啊。」

  她輕輕歎了口氣。阿古已把這些事情在幽無命面前念叨了八百遍,若是能找得到,幽無命肯定早就幫他把人找來了。

  這樣一個籠絡人心的好機會,誰也不會放過。

  算算日子,明家父子被抓走的時候,幽無命只有四五歲,身體又差,正在鬼門關附近轉悠,根本不可能知道外頭發生的這麼一件小事。

  幽無命思忖了一會兒,令商隊直直往南行,到了幽、姜二州的交界處。

  「那裡是天峰關,我的。」他指著一處關隘,得意滿滿地說道。

  「唔,你的。」桑遠遠點點頭。

  他的手臂緩緩移向東面:「峽谷。」

  「峽谷。」桑遠遠有點摸不著頭腦。

  幽無命跳下車,把她拽到短命的背上,帶著她向那處險峻的峽谷掠去。

  這處谷地很是狹窄,堪堪夠一兩頭雲間獸從中穿過。兩旁全是風化的巨石,有風貼著地面在刮,黃沙漫起尺把高,像是踩踏在黃色的仙霧中一樣。

  短命很懂主人心,無需幽無命吩咐,便放緩了速度,慢悠悠地踱向前方。

  「小桑果,你是不是傻乎乎地信了阿古的話?」

  不等她回答,他逕自說道:「就他那資質,不用洗髓液,也想洗筋伐髓,呵。」

  「哎?」桑遠遠疑惑地偏頭看他。

  「肯定是別人幫他的啊!」幽無命愉快地咧開了嘴角,「姓明的不是普通人,明白了嗎?這裡,你看看這裡……看見沒有?」

  他指向前方。

  桑遠遠抬頭望去,看見前方很突兀地出現了一大塊空曠的平地,左右兩旁的風化山石像是被削過一般,凹出一個巨大的弧形盆地。若是從高處望,這道峽谷就像是一條細線正中串著一粒大珠子。

  桑遠遠更加摸不著頭腦了。這和阿古的恩人是不是普通人,又有什麼關係?

  她納悶地偏頭望向幽無命。

  他垂頭看她。

  一片風沙中,有陽光直直落在她的額頭上,光潔飽滿的肌膚泛起一整片晶亮的細膩光澤,他鬼使神差地,垂頭啄了下她的額角。

  一怔之後,他發現她愣愣地張開的小嘴,彷彿比額頭更加誘人。

  他無意識地垂下頭。

  就在雙唇觸碰、紅信微探的剎那,他的身體忽然一震,像觸電般,痙攣著向後倒仰。

  桑遠遠看見他的臉『刷』一下就變成了青色,唇色慘白得嚇人,豆大的冷汗滑過他的臉。

  瞳仁收縮得幾不可見,牙齒無意識地磕在下唇上,鮮血沁了出來。

  他的眼睛裡一片狂亂,像是風暴來臨時,黑浪翻湧的海。

  他抬起一隻手,溫溫柔柔地落在她的脖頸上,輕輕扼住。

  「死……」

  他發出無意識的低喃,破開口子的下唇上,鮮血緩緩溢出,順著嘴角往下流。

  短命急得四蹄亂刨。

  幽無命的眼睛睜得很大,白多黑少,他偏著頭,臉孔輕輕搖晃著,湊到了她的面前,舌尖輕輕舐去了唇角的血,妖異而病態地注視著她。

  落在她脖頸上的五指輕輕地顫抖著,依次鬆開又握緊,他的呼吸變得又急又重,唇角勾起的笑容隱有興奮,是掠食者銜住了獵物脖頸,即將用利齒扎穿之前那種渴血的期待。

  桑遠遠的心頭泛起一陣驚悸。

  她看出來,這一回他是徹徹底底地發病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更加可怕。

  此刻來不及思索前因後果,她迎著他那扭曲的視線,盡量讓自己的目光和聲音溫柔而平和。

  她輕輕地,用誘哄一樣的聲音說道:「幽無命,我是你的小桑果啊。」

  幽無命身體晃了晃。

  「小……桑……果。」他嘶啞地說道。

  「喜歡你的小桑果。」她彎起眉眼,「靈隱境六重天的小桑果。毫無威脅的小桑果。」

  「每一天都說喜歡你,每一天都會輕輕吻你的小桑果。」她衝著他笑。

  「幽無命,你說每一天都要我的『喜歡』,還有我的『味道』,你不記得了嗎?我是你的小桑果……」

  他的眸光再度晃了晃。

  「小桑果。」

  他呆呆地盯了她一會兒,眸中翻湧的黑色巨浪漸漸消失。

  神智回籠,他猛地鬆開了手,像是被燙到一樣。

  片刻之後,他歪著身子,掰起她的下巴,盯著她的脖頸左看右看,還把嘴巴湊到近前,呼呼呼地給她吹了好幾下。

  「疼嗎?」他神經兮兮地問道。

  其實他剛才根本沒來得及用力。

  她委屈地反問:「你說呢?」

  「一定疼壞了,」他很懊惱地嘖道,「小桑果是水做的,又嬌又弱,隨便碰下都受不了。」

  她像是受了重傷一樣,虛弱地依偎在他身前,聽著他驟雨般的心跳,她輕聲問道:「為什麼突然想要殺了我,我做錯了什麼嗎?」

  幽無命身體一僵,片刻後,聲音幹幹地飄出來:「沒有,是我的問題。」

  她抬頭看他,見他的眸光閃得厲害。

  「這裡是不是發生過很糟糕的事情?」她小心地問。

  半晌,他嘶啞地『嗯』了一聲。

  她軟軟地倚著他,很吃力地伸長脖頸,夠到了他的臉,在他唇角印上淺淺的吻。

  旋即,她脫力一般滑下來,好像隨時會死在他的懷裡。

  她輕聲說道:「我想一直陪著你,消滅那些敵人,和你一起,好好活下去。」

  幽無命心中驚悸,捧住了她的臉,就好像一個笨手笨腳的孩子,小心翼翼,害怕弄壞了自己心愛的玩具。

  「這麼怕死嗎,活著有什麼意思。」他快速而小聲地說道。

  她抿了抿唇,輕輕問道:「幽無命,我如果死了,你會哭嗎?」

  他猶豫了片刻,僵硬地道:「不會。」

  他皺起眉頭,道:「我讓所有人給你陪葬。」

  桑遠遠:「……」

  「那你呢?」她道,「為什麼你不陪我?」

  幽無命不語。

  他的心跳漸漸平穩了。

  他抿起了薄薄的唇。

  半晌,唇角彎了起來,他大笑出聲:「小桑果!你裝死裝得一點兒都不像!」

  桑遠遠:「……」這下病是徹底好了。

  他望著她,假笑道:「我怎會真的傷你。」

  「嗯,我信你不會傷我。」她溫柔地笑著,垂下了頭。

  他敏銳地察覺到她眸中的失落。他知道她一點也不信。他也知道,他剛才這話,連他自己都不信。

  他的心底浮起一股躁意,扯著唇道:「你扔我一身大臉花的事,我還沒找你算帳呢!」

  她很勉強、很迎合地抬下了眸,笑道:「啊,原來你知道。」

  連大臉花都沒能逗她開心起來。

  他的黑眸急急轉了兩圈:「小桑果你是不是個傻子,那種大臉花,到了夜裡就會轉回東面去,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嗎!哈哈!小桑果,三歲小兒都知道這個!」

  「這樣啊……」她笑了起來,眼睛不像平時那樣彎彎的。

  幽無命很誇張地叫道:「你是不是以為,指揮著它們,卡嚓一下回過頭來,就能嚇得死我?!哎呀我好害怕!」

  他這是笨拙地使出了吃奶的力氣來逗她。

  她揚起臉來衝著他又笑了笑。

  他緊緊盯著她,見她依舊有些發蔫,像是被雨水打過的花瓣一樣。

  他皺起了眉頭,這一刻,心中異常地暴躁,但卻一點兒都不想殺人。他第一次意識到,犯病,會帶來一些令他非常不愉快的後果。

  直覺告訴他,此刻必須出賣自己一些秘密,才能哄得好她。他得讓她知道,他真不是故意的。

  這樣的體驗和心態,令他渾身都感覺很奇怪,怪透了,也不知是冷還是熱,他的身體竟有一點隱顫。

  幽無命抿緊了唇。他扯著韁繩,走到最空曠的地方,指著兩旁的山石,示意她看。

  「看,這些都是至強者的打鬥痕跡。他不想牽連村裡的人,便老實跟著那些人離開了村子,到了這裡,打了起來。」

  桑遠遠知道,這個『他』,指的必定是那位姓明的教書先生,一個隱在鄉村裡的強者。

  她輕輕點著頭,專注地聽他說話,整個人看起來回復了幾分精神。

  幽無命偷偷觀察著她,見她放鬆了許多,他緊繃的唇角也漸漸鬆開了一些。

  「看見那個沒有?」他指著一處極為怪異扭曲的山石,「搬山倒海,皇甫俊的殺技。」

  皇甫俊?!

  桑遠遠的眼睛睜得更大。捉了那對父子的人,不是老幽王,而是皇甫俊?!

  幽無命輕輕一笑,指向山石對面的凹陷:「皇甫俊敗了,祭出絕活,還是打不過姓明的。」

  目光追隨著他的手指,在他的指引下觀察那些大開大闔的痕跡。

  桑遠遠好似當真看到了二十餘年前的一場驚天大戰。

  「那位明先生,還帶著個五歲的小公子啊!」她輕輕地歎道。

  「對。」幽無命毫不在意地點點頭,「所以你說皇甫俊有多菜。」

  這個『菜』字,還是他前幾日從桑遠遠這裡學的,現在已經用得挺順溜了。

  「後來呢?」桑遠遠眼睛裡閃動著好奇的光芒。

  「後來啊。」幽無命笑了笑,額角有青筋在緩慢地跳動。

  桑遠遠心有所感,若不是剛剛才發過一次病的話,此刻幽無命必定又要犯病了。

  幸好此刻是賢者時間。

  「後來,來了一個女人。」他斜眼睨著她,「姜雁姬。」

  桑遠遠的心臟猛地一跳,腦子裡念頭還沒轉過一圈,脊背已開始陣陣發寒。

  「因為生過孩子而無法修煉的廢柴。」幽無命的眼睛裡沁出了毒蛇一樣冰冷的光,「這樣一個廢柴,就是這樣一個廢柴。」

  他輕輕地笑起來,拉著她,大步向前走。

  「喏,就是這裡。」他用下巴指了指前方,「你能想像出姜雁姬哭得像個瘋子的模樣麼?裝模作樣,撲上前護著他們父子,說是找了他們很久很久,她說她想念自己的親兒子,想得快要瘋了!就這麼輕易騙住了姓明的,在親吻的時候,對他下了毒。」

  桑遠遠的心臟猛地一揪。所以方纔他在這裡親吻她時,突然犯病了。

  她啞聲問道:「明先生和……小公子,就這樣被俘了麼?」

  她已從阿古口中知道了結局。明先生,死了。

  「是啊。」幽無命輕快地笑起來,「所以小桑果,你說美人計有多可怕。」

  他逕自輕飄飄地走到了前方。

  她凝望著他的背影,只覺渾身發冷。

  「幽無命。」她喚道。

  他腳步一頓,沒有回頭。

  她艱難地問道:「你……你就是那個……」

  幽無命回過頭來,漆黑的雙眸中燃燒著烈焰。

  他的唇角扯出一抹修羅般的笑容,聲音低啞——

  「我就是那個小公子啊。」

  這一瞬間,桑遠遠覺得週遭這個世界,忽然變得寂靜無聲。

  「小桑果,」他走近一步,「你又知道了我一個秘密。這個世間,只有你一個人知道哦。」

  他笑得比春風更加和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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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0-4-26 07:42 PM

第34章 甘心為你死

  幽無命微笑著走近,像個笑面閻羅。

  是電視裡面變態殺人之前的那種笑容。

  「世間,只有你一個人,知道了我的秘密……」

  只有死人才會永遠保密?桑遠遠下意識想要後退。

  她用出了全部的意志力,強壓下心頭的驚懼,迎著幽無命,踏出一步。

  「是啊,」她揚起笑臉,「好榮幸,我又知道了你一個秘密呢。連阿古都不知道嗎?」

  「他當然不知道。」幽無命盯著她的小臉,「小桑果,你明明在害怕,為什麼不後退?」

  她非但沒退,更是徑直撲進了他的懷裡。

  那一瞬間,她有種清晰的錯覺——他和她,是磁鐵的同一極,在她撲向他的時候,克服掉了一股強大的斥力。

  她緊緊摟住他的腰,把臉埋在他的胸口。

  「我說過我會陪著你。」她顫聲道,「連地獄都不怕,何況區區姜雁姬和皇甫俊。」

  幽無命明顯一怔:「小桑果,我說的怕,不是別的什麼東西。你——不怕我麼。」

  「為什麼要怕你?」她抬頭看他,「你原本好好的,原本好好的……是那些壞人害了你們,你們又沒做錯什麼事,我為什麼要怕你?」

  她的眼睛裡落下淚來。

  「啊……」幽無命歎息,「是了,你還在姓明的墳前哭。小桑果,你真是個奇怪的傢伙。我們是死是活,與你又有什麼干係?」

  「我心疼。」她抽泣著,低低地說道,「我先前想著,若是小公子還在就好了,阿古定會護他一生平安喜樂。沒想到竟是你。」

  她緊緊環住他的身體,仰起頭,親吻他那驕傲完美的下頜,喃喃道:「我會好好修煉,陪著你,殺光那些仇敵。」

  「是啊,殺光他們。」幽無命低低地笑起來。

  她的目光遲疑地落到了他的臉上:「可是,你是怎麼瞞過所有的人,變成了幽州王世子的呢?」

  幽無命盯了她片刻,忽地笑了:「這個秘密,我要你用身體來交換。」

  桑遠遠騰地紅了臉。

  幽無命大笑起來,攬住她,掠回短命背上,一扯韁繩,帶著她回到了峽谷外的商隊中。

  一個時辰之後,幽無命一行,終於抵達了天都。

  商人和王族的待遇不一樣,隊伍在城外排隊整整一天,才等到了進城的機會。

  洗去一身風塵之後,眾人踏上了白瑪瑙路面,進入貿易集市。

  幽無命收到消息,皇甫俊仍停留在帝宮,三日之後離京回東州。東線戰事頻繁,他也是難得抽出機會到天都來陪姜雁姬幾日。

  當然對外並不是這樣說,東州王只是有軍情要事與帝君商議。

  「小桑果,逛街去!」幽無命愉快地抓住桑遠遠的胳膊,把她拖下車,「你肯定沒帶上芙蓉脂,是也不是!」

  桑遠遠:「……」

  他得意地笑道:「我就知道,你沒有半點自覺!」

  桑遠遠:「……」

  她這會兒心很累,也很亂。

  他拖著她,找到了白州的店舖,買了十來盒芙蓉脂,用一個小包袱裝了,背在身上。

  「可惜岳父已回桑州去了。」他輕輕搖著頭,「否則還能找他討一紙婚契,就地成親。」

  桑遠遠:「其實女孩子都很渴望盛大的婚典,真的。」

  「不不不,我知道小桑果不是那麼庸俗的人。」他攬住她的肩膀。

  「不好意思我就是那麼庸俗。」

  「嗤,」他笑得燦爛,「俗人沒這眼光。看上我。」

  她把腦袋擰到了另一邊。

  其實她倒是當真沒有期待過什麼婚禮。她和幽無命又不是正常戀愛結婚,她這是把腦袋拎在手裡擼毒蛇玩,哪還有那種小女兒家的心思?

  一直說成親,不過也是緩兵之計罷了。她只是還沒做好準備,和他發生更親密的關係。

  她悄悄歎了口氣,視線掠過他背在身後那一包袱芙蓉脂,感覺雙腿有些發軟。

  走過一條金裝玉砌的街道,桑遠遠忽然腳步一頓。

  她看見了一個很眼熟的身影。

  戴著帷帽,紗幕之下,能看到半幅鎏金面具。

  夢無憂?她怎麼會在這裡?

  桑遠遠一時感到恍若隔世。最後一次聽到這個女子的消息,便是韓少陵發了狠,讓人毀去她的容顏,只拿她當解毒的工具。

  莫非她終於大徹大悟,逃離了韓少陵的身邊?

  可是韓少陵身中情毒,又怎麼可能放她離開?

  桑遠遠視線一轉,看見夢無憂身邊跟著幾個韓少陵的親衛,一行人匆匆地追在一個失魂落魄的男子身邊,不斷地說著什麼。

  沒走幾步,男子無奈地跟隨著夢無憂,走進了一間裝飾古典的茶樓。

  桑遠遠盯著茶樓外滿牆的爬山虎出了會兒神,轉頭對幽無命說道:「我累了,在這裡吃個茶可好?你身上還有錢嗎?」

  幽無命哈哈大笑:「小桑果若是看中這間茶樓,我便把它買下來。」

  她挽著他的胳膊進入茶樓,包下一間古典優雅的廂房,慢悠悠地烹起茶來。

  爬山虎在雕花木窗欞間搖晃,桑遠遠很快便捕捉到了夢無憂的聲音。

  ——「幫幫忙,救救韓州王好不好?你知道嗎,他是個大英雄,為了殺掉一個很壞很壞的人,才受了重傷。他就要死了,難道你忍心,讓這麼一個英雄死去嗎?他若是出了事,韓州萬萬百姓將流離失所!」

  桑遠遠心頭一動。韓少陵快死了?沒想到幽無命那一擊,竟是令他受了那麼重的內傷麼?夢無憂這是跑到天都來為韓少陵求醫?莫非這個落魄男子是什麼妙手神醫不成?

  夢無憂那急切焦心的聲音讓桑遠遠感到一陣牙酸。

  她曾親眼見證過韓少陵和夢無憂的那檔子破事,韓少陵待夢無憂真的是渣到沒邊了,當著她的面瘋狂地對別的女子示愛,還把面具烙在了她的臉上,非常的虐身虐心。

  就這樣,夢無憂還能這般心急如焚地替他求醫問藥?

  不愧是典型的渣男賤女虐文主角。

  等待一會兒,終於有個難聽的公鴨嗓音傳入耳中。

  ——「你跟我說這些有什麼用!我又不是醫者,有病要去看醫生呀小姑娘,行了行了,你剛才說只要進來喝杯茶就給我一錠金子的,拿來!」

  ——「我知道你是冥族。你想救,便能救。」夢無憂開門見山地說。

  一瞬間的寂靜。

  ——「哈!哈哈哈哈哈!你瘋了吧小姑娘,啊,哪有你這樣,在街上隨便拉一個人,便說人家是三邪的!沒病吧你!」男人的聲線明顯不穩。

  ——「你的妻子已經什麼都告訴我了!寧鴻才,你醉心賭博,把孩子的藥錢都輸掉了,你知道你的妻子有多著急嗎?她本是要把這個消息賣進帝宮的,幸好被我攔住。若非如此,此刻你早已被抓走了!」夢無憂說道。

  ——「不,不可能!孟娘怎麼可能出賣我!我,我賭錢,我是為了賺更多的錢給娃娃治病啊!我也不想輸的,我也不想輸的啊……」男人哭了起來。

  ——「寧鴻才,你三十好幾了,連正經的活計都找不到,終日游手好閒只知道賭,你這樣的人生有任何意義嗎?你犧牲自己,救活韓州王,順便還能救你自己的孩子,你何樂而不為?」夢無憂焦急地勸說著。

  ——「韓州王的命是命,我的命就不是命嗎?啊?!」公鴨嗓哭了。

  ——「還有你的孩子啊,你的孩子沒錢治病,就要死了啊!你一個人的命,可以換兩個人的命,這是多好的事情呀!只要你答應救韓州王,我保證你的孩子會得到最好的治療!」夢無憂講得動情極了。

  男人嗚嗚地哭了起來,好半天,才漸漸止住了哭聲。

  ——「好,好吧。把錢給我,我送回去,和他們道個別,然後就跟你走。」寧鴻才妥協了。

  ——「韓十二,你帶著錢,陪他走一趟!」夢無憂的聲音歡快得像一隻小鳥。

  寧鴻才離開了茶樓。

  桑遠遠皺起了眉頭,想了半天,想不起冥族是個什麼樣的種族。

  三邪被清剿了千餘年,世間早已所剩無幾。在書中,有名有姓的三邪,也就是夢無憂這個情族,以及數年之後迷惑了韓少陵的一個巫族女子。

  冥族根本不配擁有姓名。

  「幽無命,」她問,「你知道……」

  一抬頭,卻見男人眸中早已燃著兩點暗火,很不悅地盯著她。

  「小桑果,你在想什麼心事?」

  「你知道冥族嗎?」

  幽無命明顯一怔:「你在想這個?」

  桑遠遠點了點頭。

  「知道啊,怎麼會不知道。」他斜著眼笑,輕飄飄地說道,「另外兩族,因為太壞而被消滅,冥族,因為太好,到如今已死光了。」

  太好?桑遠遠聯想到方才夢無憂和寧鴻才的對話,心中明白了。

  這是一個可以用自己的命,換回旁人命的奇異種族。別說是在這個強者為尊的半奴隸制世界了,即便民主和平的年代,這樣身負異能的種族,也逃不過給權貴換命的命運。

  「小桑果,」幽無命湊近了些,「你知道嗎,冥族把性命給旁人時,一身修為,也會一起送給那個人呢。」

  「啊!」桑遠遠倒抽了一口涼氣,「那豈不是,更叫人覬覦!」

  「對啊,」幽無命涼涼道,「所以死沒了咯。還要被扣上個邪族的帽子。」

  她的心頭忽然湧起些難過:「懷璧其罪。」

  幽無命輕笑出聲:「小桑果,你又在替古人發愁麼?」

  「不是古人,隔壁就有一個。」

  她將方纔聽到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夢無憂帶著韓少陵的親衛,就在這座茶樓中,剛剛說服了一個冥族遺民,隨她去救重傷垂死的韓少陵。

  「哦?」幽無命愉快地挑起眉毛,「韓少陵快死了?呵,我那只使了七分力氣呢,若早知道他這麼不頂事,我便使出八分力氣,豈不是當場便能斬了他!」

  桑遠遠:「……」吹,使勁吹。最好一邊吐血一邊吹。

  「既然上次沒能送他下去,」幽無命低下頭,陰陰地笑了起來,「這次,我可得使點勁了。」

  看著自信滿滿的幽無命,桑遠遠腦海裡忽然靈光一閃。

  她感覺到,有什麼線索慢慢連在了一起。

  她的目光逐漸凝滯。

  女帝姜雁姬生過孩子,曾是一個身無修為的人。她夥同皇甫俊,在那道峽谷中暗算了明先生,將父子二人抓走。

  再後來,明先生死了,姜雁姬卻一步踏上了通天路,變成雲境十八州最為至高無上的女人。

  所以,姜雁姬那一身絕世修為……是從明先生身上奪來的!

  明先生,明,冥。

  他是冥族!

  桑遠遠忽地打了個寒顫。

  腦海中,突兀地浮起了初見幽無命那一日,他意味深長地對她說過的那句話——

  「桑王女。我這裡,規矩便是這樣。一命換一命。很簡單很公平吧?你喜歡嗎?」

  一命換一命。

  難怪,他的語氣那麼奇怪。

  他是那個小公子,他是明先生和姜雁姬的骨血。他也是冥族!

  幽無命察覺到了桑遠遠的神色變化。

  他探過身,把一隻冰冷的大手覆在了她的臉頰上。

  「小桑果,你是不是,又發現了我一個秘密?」

  他那頎長的身軀傾過茶台,把臉探到她的面前,呼吸相聞,聲音低沉魅惑。

  「想要我這身修為麼?迷住我,讓我甘心為你死,我的命,我的一切,便是你的了。小桑果,你想不想要?嗯?」

  桑遠遠抬眸,撞進他的眼中。

  漆黑的瞳仁猶如深海,危險至極,眸底彷彿有暗星在閃爍旋轉。

  這是巫族的血脈之力!

  上一次在那生人祭的祭坑旁邊,受血氣衝擊,她心緒不穩才著了道。再後來親眼看見雙兒對他施這惑術時,她已在潛意識裡築起了防線——就像被病毒入侵之後會產生抗體一樣。

  她有防備,再加上此刻心緒沉定,所以並沒有被迷惑。

  她呆呆地望著他。他既是冥族,又是巫族……

  殘忍瘋狂的外殼之下,竟是藏著這樣一個秘密。他就是那行走在妖魔鬼怪之中,小心翼翼藏起袈裟的唐僧。

  在這一瞬間,桑遠遠短暫地窺見了他眸底的脆弱。看似最凶殘的試探,其實,他也是在孤注一擲。

  如果連她也是覬覦他的女妖怪,那麼他必定會和書中一樣,捨棄人性,義無反顧地踏進深淵,再不回頭。

  她的心中忽然浮起了悲憫。

  她慢慢揚起臉來,輕輕吻上他脆弱孤獨的唇。

  她第一次主動叩開了他略尖的牙。

  他僵硬地避讓。

  她步步相逼。

  他屏住了呼吸,睜大了眼睛,眸中暗星消失,身體不自覺地輕輕戰慄。

  她這是在……做什麼!

  他下意識往後躲,後頸卻不知何時被她攬住了。

  新鮮柔軟的花果香味在他口中氤氳,那一點丁香,清涼奇異,彷彿撓到了他的心底,帶給他從未體驗過的感覺。

  這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好像也中了毒,渾身上下,一絲力氣也使不出來。

  美妙的時光轉瞬即逝。

  雙目迷濛的女子退開了少許,臉頰紅紅,微微地喘著氣,把額頭抵在他的下巴上。

  他依舊僵著身體,一動不動。

  「這麼多次,都沒能教會你麼?」她揚起臉來,撅著紅潤的唇,嗔他。

  幽無命猛地吸了口氣,大口地喘了起來。

  他這才發現,自己憋了好久的氣,肺都快炸了。

  半晌,他恨恨地盯著她,道:「小桑果你完了。你以為我還會放過你麼。」

  她羞澀地笑了笑:「幽無命,你想要的只是我嗎?還是我身後的桑州呢?」

  他不假思索瞪起眼睛:「想什麼呢小桑果,我又不是韓少陵,我要的當然是你!我要什麼桑州!」

  她彎起眼睛:「所以我想要的也只是你啊。幽無命,你一個人,難道還能有整個桑州厲害嗎?你要的也不是桑州,而是我啊!我又何嘗不是一樣,我要你的修為做什麼,我要的當然是你啊!」

  幽無命呆呆地看著她,黑眼珠轉一圈,又轉一圈。

  好像,完全無可辯駁。

  雖然他並不認為他沒有整個桑州厲害,但道理是那麼一個道理,沒有什麼大問題。

  如果她和他講什麼感情,他還能起一起疑心,但她這樣講道理,倒是一下子把他心頭所有的疑雲都給打散了。

  他猛地立直了身體,嚇了她一跳。

  「小桑果,你討厭的人,我這就替你去殺掉!」他愉快地笑道。

  桑遠遠一怔:「哎?」

  「夢無憂啊,」他狡猾地瞇了瞇眼,「第一個照面,我便看出你討厭那個贗品。」

  說著,他已輕輕巧巧地越過茶台,大步向外走。

  桑遠遠趕緊叫住了他:「她的身邊有韓少陵的親衛!」

  幽無命很酷地側過小半張臉,手指點了點她身後的木椅示意她坐回去。

  他道:「所以你留在這裡,別拖累我。我即刻便回。」

  桑遠遠咬了咬下唇,坐了回去。

  她一點都不同情夢無憂。這個女人的聖母、自大,已經不知道害死過多少人了,若是要一命換一命的話,她長幾十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再說,韓少陵和幽無命,已是死敵了。夢無憂那一身機緣,他日必定都會變成射向幽無命的利箭。

  若能在這裡殺了夢無憂,那是最好不過!她一死,韓少陵即使能挺過這一次的重傷,也要死於情毒之下。

  殺掉夢無憂,百利無害。

  桑遠遠只是有些擔心幽無命。他畢竟帶著傷。

  正暗自思忖時,只見籐蔓一動,夢無憂的聲音再度傳出——

  「韓五、韓八,你們到茶樓外面守著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這裡很安全,不會有什麼事情的。」

  桑遠遠的心臟猛地一跳。

  這個時候,夢無憂竟支開了身邊的護衛?莫不是天助大魔王?

  桑遠遠輕輕呼出一口氣,雙手不自覺地攥在了一起。她感到有些緊張。

  片刻之後,夢無憂的聲音清脆地傳來——

  「多謝義父!」

  「不必,」一個略帶些陰柔的男聲道,「夜長夢多,速速回韓州去罷。其實你何必心軟,與寧鴻才說那些廢話。抓走不就完了。」

  「那哪成呢,畢竟是一條生命啊,總得讓他心甘情願才好。」夢無憂的聲音裡滿是歡快,「憂兒自小沒有父母,有幸邂逅了義父,已是感激上蒼恩德了。真沒想到,義父這一次竟能幫我找到冥族,這份恩情,也不知該如何報答。義父!憂兒真是太幸運了!」

  桑遠遠緩緩地長吸了一口涼氣。

  義父?書中,夢無憂確實有個義父!

  就像所有失去雙親的瑪麗蘇女主一樣,夢無憂莫名其妙就遇到一個強大的長者,視她為親女兒,無條件地呵護她,幫助她,劇情發展到中後期的時候,這位『平平無奇』的長者掉了馬甲。

  原來,這位義父,竟有個非常厲害的身份。

  他就是,東州王,皇甫俊。

  皇甫俊!

  夢無憂支開護衛,是為了見皇甫俊!

  桑遠遠心如鼓擂,急急向門口撲去。

  略顯陰柔的男聲有些不悅地說道:「憂兒,我還是勸你考慮清楚,我把寧鴻才是冥族的消息告訴你,是希望你自己用了他,來治你臉上的傷,而不是為了韓少陵那臭小子!呵,他這般待你,你還矢志不渝?」

  夢無憂道:「他恨我騙了他,所以才會這樣對我。他不是有意的,他只是誤會了我。其實,我並非有意隱瞞,我從前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情族……不過沒有關係,誤會總會解開的啊,我救了他,他以後定會對我好的!義父你不相信我的眼光嘛!」

  桑遠遠冷汗直冒。

  夢無憂和皇甫俊在一起!

  必須阻止幽無命!立刻,馬上!

  他重傷未癒,根本不可能打得過皇甫俊。

  她感到陣陣耳鳴,腳下的地面好像變成了柔軟的棉花團,一腳深,一腳淺。

  她聽到血液在身體中瘋狂奔騰的聲音。

  她彷彿看到了書中幽無命的結局。

  知道了那段過往,她又怎忍心看著復仇之子在皇甫俊手中殞落?

  桑遠遠衝出廂房。

  這裡是二層,古色古香的木廊環起一圈,她衝到走廊上,視線急急掃過全場,定在了一間洞開的雕花木門內。

  門內有屏風遮擋,桑遠遠看到一片衣角,恰好繞過屏風,踏入室內。正是幽無命!

  桑遠遠渾身顫抖,她使出了全部力氣奔過去,幾乎掠出一道殘影。

  廊上也爬著籐蔓。

  她聽到了夢無憂驚訝的聲音——

  「你是誰?進來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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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0-4-26 07:44 PM

第35章 心在喉嚨口

  那一瞬間,桑遠遠覺得自己心臟都停跳了。

  她離那間廂房,還有小半個走廊。

  皇甫俊陰柔不悅的哼聲響起:「這麼沒規矩?」

  桑遠遠頭皮發麻,輕身一躍,跳上半人高的雕花木欄,凌空一縱,逕直飛越拐角,落到那間敞開的廂房門口。

  她來不及換一口氣,低頭瞄一眼身上的衣裳,然後徑直衝了進去,搶在幽無命開始大放厥詞之前,晃過屏風,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她急急抬頭,見他面色平靜,黑眸如同萬里之下的深海。

  他緩緩偏頭,盯住了她。

  桑遠遠深吸一口氣,臉上掛起諂笑,視線緩緩掃過茶台前對坐的兩個人,微微躬身,道:「對不住,這小子新來的,不懂規矩,衝撞了客官。該是我來給二位奉茶。」

  她回過身,推了幽無命一把。

  「愣著做什麼,換了衣裳,到水房幫忙去!」

  她重重捏了捏他的手,目光軟軟的,流露出一點懇求。

  她感覺到皇甫俊和夢無憂的視線都落在自己的脊背上。她頭皮發麻,輕聲催促幽無命:「去啊。」

  他抿了下唇。

  「替我盯著那些小子,別叫他們偷懶。」她快速地說著,又推了他一把。

  這便是暗示他不要單打獨鬥,既然已經知道皇甫俊在這裡,不如帶了人過來圍剿他。

  幽無命深深地盯了她一眼,轉身繞過了屏風。

  桑遠遠悄悄地舒了一大口氣,笑吟吟地回身,衝著皇甫俊道:「抱歉抱歉,這一批新人不太懂規矩,衝撞了客官,我替他賠個不是。」

  皇甫俊仰著身體,瞇了瞇眼睛,道:「過來奉茶。」

  桑遠遠微有錯愕。她本以為皇甫俊會隨手趕她出去。

  他就不著急和夢無憂說正事麼?

  桑遠遠定定神,疾步上前,手法嫻熟利落地拎起燒沸的壺,洗杯、沏、分、收。

  皇甫俊一直盯著她。

  她的動作絲毫不亂。方才從走廊奔過來時,她緊張到了極點,整個人都處於崩潰炸裂的邊緣。此刻成功送走幽無命,她已處於大風暴之後最平靜的狀態。

  甚至還有閒心低頭笑了笑,道:「客官,我臉上又沒有茶喝。」

  說罷,眼風一斜,半媚半嗔地瞟了皇甫俊一眼。

  像極了一個老茶娘。

  她和幽無命扮作尋常的客商,一身打扮倒是看不出什麼大問題,考的便是演技了。

  皇甫俊輕輕佻了下眉。

  桑遠遠視線垂落,飛快地將那些茶具復歸原位。

  做完一個流程,她就可以不引人起疑地退出去。

  放置完畢,她笑吟吟地扶著茶台,便要起身。

  手背忽然被摁住了。

  桑遠遠心頭一跳,視線慢慢落下。

  只見皇甫俊探過一隻手,覆住了她的整只小手。他的手很大,食指與中指越過了腕部,將她扣住。拇指像是中醫問診那樣,壓住她的腕脈。

  她鎮定地抬起雙眼,望向他的臉。

  皇甫俊極白,四十好幾的人了,模樣看著也不過三十出頭,細長的眉,直直飛入鬢中,薄唇紅得像血,高鼻樑,略帶一點鷹勾。面貌倒也算是英俊。

  他穿著一件精緻的紫色長衫,一望便知用料不俗。

  紫色把他襯得更白。

  他輕輕用帶繭的大拇指摩挲了兩下,陰柔地讚道:「茶娘子養了一雙好手!」

  桑遠遠的心臟微微一滯。

  這一身嬌慣出來的肌膚,自然遠非常人可比。

  她略定了下神,眼波流轉,視線斜斜落在他的手背上,道:「奈何老天賞了好底子之後,忘記再配上一副花容月貌。否則也不必在這裡辛勞,早跟著貴客這般的人物吃香喝辣,過好日子去了。」

  她心中略有些忐忑。

  雖然幽無命的易容術十分高超,足以以假亂真,但她並不確定,像皇甫俊這樣的老狐狸會不會察覺什麼端倪。

  「義父!」一直沒吭聲的夢無憂,忽然嗔道,「您真是為老不尊,幹嘛拉著人家茶娘子的手不放!」

  桑遠遠抬頭看了看夢無憂,心中倒是有幾分感激她替她解圍。

  夢無憂並不看她,嘴巴委屈地撅著。

  桑遠遠知道,夢無憂這是吃醋了。就像是小娃兒看見自己的父親抱起別家的小娃來親的時候,那種酸溜溜的不爽。

  皇甫俊哈哈大笑,他鬆開了桑遠遠的手,衝著她挑起了唇角:「這是塊璞石,剝開之後恐怕是風光無限哪!」

  桑遠遠的心跳猛然加速。果然,易容物瞞不過皇甫俊。

  她強作淡定,微笑道:「身處風塵之中,自然是沾得一身灰,保護色罷了。客人,請用茶。」

  她起身,欠了一欠,鎮定地向外走去。

  「聽聞,我那個外甥很不懂事,強奪他人之妻,不顧外間非議,終日將人帶在身側,當真是,離經叛道。」皇甫俊不疾不徐地說道。

  桑遠遠後脊發涼,裝作事不關己,繼續大步往外走。

  夢無憂驚奇地低呼一聲:「義父也不管管他!這樣怎了得!被奪妻之人,該有多可憐啊!」

  夢無憂此時並不知道皇甫俊的身份,她壓根沒意識到,義父口中這個被奪妻之人,正是她的心愛的韓少陵。

  「哼!」皇甫俊道,「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況且,還有傻乎乎的好女兒家為他掏心掏肺,有什麼好同情!」

  他瞪向夢無憂這個『傻乎乎的好女兒家』。

  桑遠遠已走到了屏風邊上。

  這一刻,她覺得自己走在一段崩塌的懸橋之上,明知道前路已被截斷,卻仍抱著一絲僥倖。

  只要離開這道門……

  屏風忽然自己動了。

  它一退、一橫,擋住了桑遠遠的去路,就像一個男人在她面前張開了臂膀。

  桑遠遠慢慢回轉身,隔著半個廂房,與皇甫俊對視。

  「客人這是何意?」

  皇甫俊倚著茶台,挑著眉道:「不想放你走啊。你跟了我,吃香喝辣,過好日子,怎麼樣啊。嫁給我也不算很吃虧吧?我身邊向來無人。」

  桑遠遠:「……對不住我已經許人了。」

  「他有什麼好!」皇甫俊呵呵地笑起來,「君子不立危牆之下,跟著一個必死之人,能有什麼前程。來,過來我的身邊,我護你歲歲平安。」

  夢無憂吃驚地咬住了唇:「義父……」

  桑遠遠鎮定地笑道:「您這位義女,好像並不想要一位義母呢,不如你們父女二人先商量商量?」

  「哈哈哈哈!」皇甫俊大笑,「小孩子懂什麼!這種大事,哪論得到小兒置喙!來我身邊,我帶你連上那萬里河山!」

  他意有所指,眸光微微地閃,毫不掩飾一片野心。看來,東境已無法填飽這頭餓狼的胃口了。

  桑遠遠知道自己一時走不了,她乾脆返回茶台邊上,閒閒地坐著,給自己沏了一杯茶。

  皇甫俊目中露出欣賞。

  桑遠遠嘬了口茶,平靜地問道:「你是如何認出我的?」

  這個男人是長了透視眼吧?!

  「見面便知不俗。加之……」皇甫俊抬起一隻手,張開五指,伸到她面前晃了晃,「摸骨。最易分辨的,便是王骨。」

  夢無憂吃驚不淺:「義父,您是說,這個茶娘子是流落民間的王女公主麼?」

  皇甫俊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道:「不錯,與憂兒一樣,都是滄海遺珠。」

  「義父又取笑了,我哪裡是什麼遺珠。」夢無憂喃喃道,「可是義父,終身大事豈可這麼隨便?您獨身多年,難道不是想等一位情投意合的知己麼?」

  她的模樣有些失落。

  雖然與義父認識的時間不是很長,但她心中對他著實是孺慕非凡,在她看來,能配得上義父的,一定是位非常知性優雅的女長輩,一望便能讓她心無芥蒂地喊一聲義母的那種。

  而不是眼前這般。這個茶娘子,方纔還衝著義父拋媚眼呢,這樣輕浮的女子,義父怎就對她一見傾心了?聽著方才義父話中之意,儼然是要讓這個女子當家做主母。

  夢無憂十分擔心,怕義父傻乎乎地被風塵女子給騙去了。

  桑遠遠倒也不著急。既然皇甫俊已明明白白坦露了覬覦桑州之意,想必也不會把她怎麼著,至多便是威逼利誘,讓她堂堂正正嫁去東州罷了。

  老不羞!隔著一輩呢!桑遠遠暗暗在心中罵了幾句老狗,面上卻絲毫不顯。

  皇甫俊滿意地看著她,笑道:「憂兒年少,分不清魚目與珍珠。能娶到這般女子,不知是多少年才能修到的福氣。」

  桑遠遠輕輕一笑,道:「尊駕既分得清魚目與珠,為何還把魚目抓在手中?」

  她毫不留情地嘲諷他,把夢無憂這麼個贗品收作義女。

  皇甫俊毫不介意地笑道:「本欲魚目混珠。如今既得了真珠,便也無需再強人所難,為難這魚目扮珠。」

  桑遠遠心中輕輕一跳,她隱約想起了一段她快速掠過的扯淡劇情。

  書中結局時,韓少陵與夢無憂大婚,皇甫俊替她抬了身份,稱她是桑州王室的遺珠,並且出手翻案替桑州洗白,從此夢無憂便擁有了高貴的出身。

  而她的義父皇甫俊,則實際控制了桑州那塊地域,成為了最大的得利者,又賺取無數美名。

  不錯,夢無憂在書中,便是繼承了桑遠遠的衣櫃、床榻、男人,以及身份地位。

  桑遠遠唇角扯起一抹嘲諷。

  前後一聯想,一個清晰的陰謀漸漸浮出水面。

  書中這位主持正義的,深藏功與名的皇甫家長,其實就是幕後攪動風雲的真正黑手。韓少陵所謂的巔峰之路,不過是漸漸變成了皇甫俊手下的一條好狗而已。

  桑遠遠輕輕托著腮,目光柔軟地落在茶上,輕聲道:「想娶我,可得過關斬將呢。」

  「黃口小輩,何足道哉!」皇甫俊豪氣干雲。

  桑遠遠微笑:「那您這位長輩,會拿我作人質,威脅您看不上眼的小輩麼?那樣的話,我可會看輕您許多呢。」

  「自然不會。」皇甫俊自信地微笑,「小鬼還不成氣候。」

  他早已捏碎玉簡,聯絡了留在宮中的親衛,他們會請出帝宮的高手急速趕來,只要幽無命敢現身,必將他永遠留在這裡!

  話音剛落,便見他身後的雕花大木窗忽然寸寸破碎。

  七八道人影從簷上倒掠下來,數道刀風直斬皇甫俊。來者個個黑巾覆面,刀鋒之上靈蘊閃爍,儘是靈明境五重天之上的強者。

  幽影衛。

  桑遠遠並沒有貿然逃跑。她鎮定地坐著,臉上露出淺淺微笑,好像這兩個男人哪一個贏哪一輸,她都無所謂一樣。

  在這亂世之中,柔弱的紅顏向來身不由己。她們被人爭來搶去的時候,便如同一件珍寶,自身是沒有任何話語權的。所以只要她不妄動,皇甫俊就不會為難她,只會爭奪她,並不會把她當成一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皇甫俊動了。

  摁在茶台上的那只白手輕輕一震,便見桌上的茶水齊齊離杯,浮到三尺之地。

  紫袖一揮,碧色的茶水便像是暗器一般,向著他身後疾射而去,正正與刺客們的刀鋒相撞,化解了第一波攻勢。

  如同後背長眼。

  有桑遠遠在,幽影衛投鼠忌器,並沒有使出全力來。

  就在皇甫俊略微分神消解攻擊的瞬間,忽有一聲奇異至極的低沉挪移聲響起。像是滾雷,又像是在頭頂上方搬動巨桌。

  下一瞬,燦爛的日光劈頭蓋臉砸了下來,讓人不自覺地瞇下了眼,心中浮起一縷茫然。

  「嗚嗡——」

  整個屋簷,忽然被數條鎖鏈拖拽了出去,傾斜滑下,轟一聲砸在了對面街的屋頂上。

  土木橫飛,驚叫聲四起。

  門前的屏風忽然一分為二,幽無命的身影自緩緩分裂的兩座山巒之間掠出,手中持一柄普通的刀,青色靈蘊自刀尖蕩起一丈有餘,直斬皇甫俊!

  在他身後,兩列幽影衛魚貫而入。

  機會來了!

  桑遠遠不假思索,抄起茶台上那把沸騰的大茶壺,直直砸向夢無憂的頭。

  只見她的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一望便是暗自計劃了好一會兒了。

  最利索的姿勢,最無法避讓的角度,茶壺飛到一半,蓋子散開,滾沸的開水兜頭蓋臉,撲向夢無憂。

  打的就是拖油瓶!

  此刻,皇甫俊正想伸手來抓桑遠遠,忽見她乾脆利落地來了這麼一出,他那雙琥珀色的眼瞳裡清清楚楚地浮起一絲錯愕。

  他被迫回身,拉開了尖叫出聲的夢無憂。

  而桑遠遠擲出茶壺之後,一息停頓也無,逕直一腳踢在茶台上,藉著反震之力,重重摔向身後。

  皇甫俊救下夢無憂,猛然回手抓向桑遠遠!

  恰好,抓了個空。

  若是桑遠遠沒有當機立斷直接往後摔,而是起身逃跑的話,這一下必定會被皇甫俊抓個正著!

  眼前的一切彷彿成了慢動作。

  桑遠遠使出全力之後,便任憑自己摔向門口。皇甫俊的手抓在了她原本身處的位置,撈了個空,眸中短暫的錯愕變成了惱怒。

  桑遠遠面露微笑,預備落地。

  一雙大手穩穩地抄住了她。

  回眸,便看到那雙燃著暗焰的眼睛。

  「我說過,無論什麼境況,我都一定會回到你的身邊。」她趁機煽了個情,悄悄覆在他耳旁說道。

  幽無命輕輕一震,唇角浮起一縷獰笑,隨手將她往身後一撥,揚起一把不知從哪兒弄來的刀,攻向皇甫俊。

  在這裡截殺他,既是最好的時機,也是最危險的時機。

  皇甫俊的親衛,馬上就會帶著帝宮中的高手急速趕來。

  只能速戰速決!

  可是皇甫俊實力驚人,想要擊殺他,不是一時半刻能夠做到的。也正因為如此,皇甫俊才敢肆無忌憚地留下來,獨自面對幽無命和他的親衛。

  形勢和桑遠遠預料的差不多。

  幽無命與皇甫俊正面對轟一記,當即噴出一口鮮血,倒退兩步,下意識地單手捂了下胸。

  皇甫俊反手抽出一把兩尺來長的戒條,躍過茶台,趁勝追擊,攻向幽無命。

  幸好幽影衛及時一擁而上,纏住了他。

  幽無命得以喘息。

  桑遠遠懸著心,胸中不禁再次湧起一陣害怕——若是方才當真讓幽無命獨自對上了皇甫俊的話,恐怕後果不堪設想!

  戰況愈加激烈。

  一聲轟隆巨響之後,三名幽影衛倒飛出去,撞在了牆壁上,牆壁應聲而碎。

  皇甫俊的戒條之上,閃爍起一片黑光。

  游刃有餘地擊退了一波攻擊後,皇甫俊傲然揚起下頜,衝著桑遠遠喊道:「如何,我便說,小兒不足道也!」

  幽無命眸中暗芒閃逝,低低喝道:「殺!」

  幽影衛當即全力施為,只聽轟隆幾聲,四面牆壁全部破碎,十來個人將皇甫俊團團圍住,立在一片二層的廢墟之上,以命相搏。

  皇甫俊仍然閒適。

  難怪他根本不怕幽無命去叫人,他的實力完全不輸給全盛時的幽無命,面對這些連襯手兵器都無法帶進來的幽影衛,自是不懼。

  桑遠遠遙望北方,只見帝宮外的敞道上,已出現了數列騎著雲間獸的身影!

  至多一炷香之後,便要被人包餃子了。

  這樣下去,莫說擊殺皇甫俊,便是想走,也會被他死死拖在這裡。

  被網在蛛網中的獵物皇甫俊,竟是足以撕碎蛛網,吞下蜘蛛的掠食者!

  「殺了夢無憂!」桑遠遠福至心靈,大聲喊道。

  幽無命陰陰地笑了一聲,當真舉起刀,斬向縮在一旁時不時驚叫兩嗓子的那道纖細身影。

  大反派就是這點最好,打起架來不講什麼仁慈道義。

  皇甫俊面色劇變,急急搶身上前,把夢無憂抓在了手中。

  原本他只需分心幫她擋掉無意間掠向她的刀風,並不費多少力氣,而此刻,幽無命和幽影衛齊齊主攻夢無憂,皇甫俊頓時左支右絀,處處掣肘。

  桑遠遠退到了斷壁邊緣,時刻關注著帝宮方向的來人。

  在夢無憂拖後腿光環的強力作用之下,皇甫俊很快就露出了敗相。

  他對夢無憂,雖然利用居多,卻也不算是全無真心。

  一個四十好幾未娶妻的老男人,最是喜歡夢無憂這種青春活潑,嘰嘰喳喳的小姑娘。在書中,他可是自始至終表現得像個慈父呢!

  桑遠遠無不嘲諷地想著。

  此刻,皇甫俊既要對付如附骨之疽纏得他身陷泥沼的幽影衛,又要防著幽無命時不時的凌厲一擊,偶爾,夢無憂還會尖叫一聲,胡亂撲騰掙扎兩下。

  當真是令他心力交瘁。

  桑遠遠又緊張又激動。若是能在這裡除掉皇甫俊,那可是真是太好了。

  難得他隻身一人,沒帶半個護衛。這種機會,當真是千年難逢。

  若是半道截殺,還需對付他的親衛以及接引使者,傷亡損失肯定要慘重得多。

  『幽無命,加油啊!』她重重攥住了手,只恨自己沒穿早個十來年,早早修得一身好本領。

  北邊的獸騎漸漸近了。

  他們穿過街道,引得一陣雞飛狗跳,正好方便桑遠遠觀測他們的動向。

  只有五條街了!

  「嗤——」

  一名幽影衛成功砍中了皇甫俊,在他後背上留下一道深及肋骨的傷口。

  鮮血漫在紫衫上,頓時洇黑了一片。

  與此同時,這名幽影衛被皇甫俊的戒條抽中了胸膛,當即胸骨斷裂,口中湧出暗色的血,頃刻便失去生機。

  帝宮援兵,還有四條街!

  幽無命再度與皇甫俊硬拚一記。

  這一回,雙雙吐血。

  幽影衛再度擁上,就像群狼面對著受了傷的雄獅一般。

  一道道刀風斬向夢無憂,皇甫俊的怒吼被颯聲蓋過,他屢次想要脫圍而出,都被拖回了原地。

  帝宮援兵,距離三條街!

  其中速度最快的兩位援軍,已扔下坐騎,掠上屋頂,自屋簷之上飛奔而來!桑遠遠看見其中一人的身後背著一張巨大的弓。

  是上次在帝宮中傷過幽無命的高手!

  桑遠遠心如鼓擂,控制著聲音,盡量平靜地通知眾人——

  「三十息之後,兩個援兵就要到了!實力靈耀境!」

  一個靈耀境強者,至少得分出五名靈明境的幽影衛,才能勉強拖得住。

  只要這二人抵達戰場,幽無命的實力頓時要被拆去近半。

  而街道下方,幾十騎雲間獸已踏入了最後兩條街!

  時間不等人了。

  她死死盯住北面,抿緊了唇,沒喊出那個『撤』字。

  此刻放棄,太可惜了!皇甫俊有了防備,再想刺殺他,難於登天!

  場中忽然傳來利器扎入血肉的悶響。

  原來幽無命竟不避不讓,拼著身受一記重擊,將手中的鐵刃捅到了皇甫俊腹中。

  與此同時,皇甫俊的戒條擊斷了他胸前兩道肋骨,凹下恐怖的弧度。

  二人齊齊口吐鮮血。

  兩名速度最快的高手趕到了!他們足點對面屋簷,如燕一般掠過街面,撲向場中!

  幽影衛立刻分出十人迎敵,將這二人截在了半空。

  而底下的獸騎,已來到了最後一條街!

  不必再看了!

  桑遠遠收回視線。

  「援軍到了,清理現場,聽我口令,準備撤退!」她的聲音冷冽沉著,語氣森冷,像是金屬利刃劃過寒風。

  沒有半絲慌亂的聲音,頓時成了眾人的主心骨。

  幽影衛在這一刻,奇跡般地沒有像往日一樣依賴主君的命令,他們下意識地聽從這道女聲,好像它是定海神針一般。

  「三。」

  火屬強者擲出明焰,扔中同伴的屍身,毀屍滅跡。

  「二。」

  眾人向著街道另一側且戰且退。

  「一。」

  又有兩把刀齊齊刺入皇甫俊的身體。

  一個是幽無命,另一個是阿古。

  二人旋刀,本想將皇甫俊斷為兩截,卻有兩支利箭破空而來,將人逼退。

  「撤!」桑遠遠喊道。

  「撤。」幽無命的聲音帶著沉沉喘息。

  一行人躍入背街,飛速遁向南面。

  兩名高手緊緊追擊,雲間獸蹄奔跑的聲音越來越近……

  惡戰一觸即發!

  幽無命攬著她,帶著她向前奔跑。他的呼吸聲極重,肺部如同拉風箱一般,滿身都是血腥味。

  他乾脆利落地揮著刀,把桑遠遠護得滴水不透。

  她側頭看他,見一縷亂髮微濕,搭在蒼白的側臉上,發尖垂落到緊抿下垂的唇角,壓著眉眼,神情異常堅毅。

  她的心臟,忽然便漏跳了好幾拍。

  一行人的移動速度越來越慢,如陷泥沼,眼見,就要被徹底拖死!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當頭那名追擊高手身上忽有玉簡閃爍。

  略帶驚慌的聲音傳了出來——

  「速速回宮!帝君遇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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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0-4-26 09:30 PM

第36章 神秘紅紗女

  與帝君遇刺這等大事相比,皇甫俊自然只能靠後。

  兩名咬得最緊的至強高手當即返身掠向帝宮,幽影衛壓力驟減!

  直到這時,桑遠遠才微微鬆了一口氣。

  幽影衛分出六個人,不再撤退,而是正面撲殺向獸騎。

  其餘的人都沒有回頭。

  誰都知道,六人這一去,十死無生。

  其中一人大笑著說道:「最後一個,記得收屍!」

  其餘五人爽朗應道:「哎!」

  笑語悲壯。

  這是桑遠遠第一次對『戰友』這個詞有了最直觀的體驗。

  她緊抿雙唇,反手攬住幽無命的腰,盡量撐住他的身軀,讓他省些力氣。

  追兵被成功擋下,一行人繞過幾條巷道,與接應的人碰頭,很快便有人處理乾淨了身後的痕跡,幽人像是游進大海的魚兒一般,消然沒入天都的人潮之中。

  這一次行動共出動了十九人,回來的剩下八人。

  眾人回到了幽州在天都的一處暗中據點,這裡環境尋常,像是一間普通的民宿。

  幽無命一到安全的地方就倒下了。

  他只來得及對她說了三個字:「我要自……」

  桑遠遠呼吸一滯。

  上次他答應過她,自封心識療傷之前,先知會她一聲。

  話未說完便倒了,可見他傷得有多狠。

  此刻,帝君遇刺是怎麼一回事、皇甫俊是死是活,都不再有人關心,眾人圍在幽無命身邊,個個額角迸出青筋,眼眶睜得渾圓,七手八腳攙住了幽無命。

  桑遠遠忽然小小地一驚:「阿古將軍。」

  「在!」阿古凝重地望向她。

  「勞煩你派人冒險走一趟。韓十二與一個冥族在一起,此刻應當正前往那間茶樓。若有可能,將那個冥族搶下或者殺掉,千萬別讓他們利用那個冥族救了皇甫俊的命。我們的人,不能白死!」

  這一瞬間,桑遠遠覺得自己完全是個無情的機器。這才穿越多久啊,她居然已經可以面不改色地下這樣的命令了。

  眾人齊齊一震。

  「是!」阿古鄭重其事,當即點了兩個沒有受傷的手下,親自帶著人出去了。

  幽影衛把幽無命搬到了床榻上。

  桑遠遠用剪刀裁開了他的衣裳,露出了受傷的胸膛。

  右邊鎖骨下凹陷了一大塊,骨頭斷了兩根,左邊的箭傷迸裂了,鮮血淋漓。

  胸膛上青了好幾處,是與皇甫俊硬拚的時候震出的內傷。

  桑遠遠深吸了好幾口氣,看著幽影衛們忙前忙後,替他接續斷骨,敷上傷藥。

  「主君傷勢太重,必須盡快治療。」小五擔憂地說道,「希望阿古哥可以順利把那個冥族帶回來,這樣主君便……」

  桑遠遠打斷了他:「他不會接受。別考慮那個冥族,想別的辦法。」

  小五錯愕地望著她:「為,為什麼……」

  桑遠遠抿了抿唇,輕輕搖頭。

  這是幽無命的逆鱗。

  他絕對不會答應用一個冥族替他續命。

  那會讓他徹底發狂。

  「那我去抓幾個醫者回來。」小五道。

  桑遠遠微有遲疑:「對方知道我們有傷員,必定會盯緊藥房和醫者,你千萬千萬小心,安全第一,不可逞強。」

  「是!」

  幽影衛各自去處理後續的事情,屋中忽然便靜了下來。

  桑遠遠將紛亂的思緒逐出腦海,靜心入定,往幽無命的胸口上種起了太陽花。

  他的輪廓有些模糊,胸口很明顯有木靈蘊在向外逸散。

  桑遠遠有種錯覺,那些逸散的,不僅是木靈,還是他的生命力。

  她的心忽然像是被針刺了一下。

  『不能再讓木靈這麼跑掉。』

  她暗暗想著,操縱太陽花下面的兩片葉子,讓它們像兩隻手一樣,抓住青色的木靈蘊光粒,然後把葉尖當成細針,像織毛衣一樣,把攫來的靈蘊編織起來。

  居然成功了。

  桑遠遠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個天才。

  她飛快地織起了一條圍巾般的東西,青色的一小條,敷在傷口上,像一條創可貼,封住了靈蘊逸散。

  她繼續編織這些碧色的光帶,一條又一條繃帶纏住了幽無命的身體,將他的每一道傷口都堵得嚴嚴實實。

  太陽花盤不斷地沁出濃濃的水質光暈,順著這些青光繃帶滲下去,散發出很滋潤很飽滿的青色光芒。

  她專心致志地做著這一切,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感覺後背有些發冷。

  入定狀態可以感知身後的靈蘊。

  神念往身後一掃,她猛地驚出一身冷汗,險些從定中脫離。

  一片青芒之中,分明多了個小小的清晰的輪廓,只一眼,桑遠遠便認出了它——那具偶人。

  它,正搖搖晃晃,慢悠悠地,向她走來。

  此間驚悚,難以言說!

  愣神的剎那,偶人已越過屋正中的木桌了。

  桑遠遠倒抽一口涼氣,睜開了眼,猛地扭過身,望向背後。

  木窗在微微地晃動,屋中空闊,並沒有什麼異物。

  桑遠遠感覺到腮幫子上竄滿了電流,自己都能感知到瞳仁在迅速收縮。

  手腕忽然被攥住。

  她的心頭驟然一喜——前兩次幽無命醒來時,都是這樣悶不作聲就抓住她,嚇她一跳。

  她驚喜地轉身回視,身體轉到一半,腦海裡突然傳來『嗡』一聲轟鳴,寒意順著手腕向上攀爬,冰封了她的心臟。

  攥在她手腕上的那隻手太小了,根本不是幽無命的大手!

  它是什麼,自不用說。

  這一瞬間,桑遠遠覺得自己心跳都停了。

  她像具木乃伊一樣,僵硬地繼續轉頭,看見了身後的東西。

  它趴在幽無命的胸口,垂著頭,那串琥珀念珠怪異地攤在幽無命的身上。它探出一隻小小的冰冷的手,攥住她的手腕。

  兵器?兵器?這特麼是兵器?!

  桑遠遠腦海裡『嗡嗡』亂叫,僵滯片刻,她像個木偶一樣開口了。

  「他,受傷了,胸口,壓不得。」聲音啞得徹底。

  聞言,偶人極慢極慢地抬起了頭。

  桑遠遠頭暈目眩,喉嚨像是被一大團木屑堵住一樣,想放聲叫人,卻只能發出微弱的『絲絲』聲。

  柔順的黑色髮絲順著它的腦袋滑向兩旁。

  偶人的臉蛋緩慢地從黑髮中探了出來。

  桑遠遠覺得自己有點被嚇麻木了,她定定地盯著黑髮中間,眼睛一眨不眨。

  忽然便看見了一張極度委屈,扁著小嘴的臉。

  桑遠遠:「……」

  在她的記憶中,這具童偶長相美艷,嘴角咧著,笑得極為邪惡,是很典型的恐怖片裡偶人道具的模樣。

  可這一刻,它的臉頰和腮幫都鼓著,一雙大眼睛向下耷拉,雖然不會流淚,但任誰一看,都知道它擺著一張哭包臉。

  它攥著她的手腕,笨拙地從幽無命胸口上翻下來,坐在她的身旁,兩隻小手平平地放在膝蓋上,擺出一副與她一齊探望病人的姿態。乖得不行。

  桑遠遠覺得自己需要靜靜。

  誰能告訴她,這特麼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她快速地輕吸了幾口氣,緩緩並作一口長氣呼出。

  正要說話,忽見偶人的面色陡然一變,放在膝上的兩隻小手猛地握成了拳。

  桑遠遠心中一驚,下意識地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幽無命。

  有人輕輕地叩響了木門。

  「阿古求見。」

  桑遠遠下意識地望向身旁的偶人。幽無命說過,這具偶人是他的兵器,這是只有她一個人知道的秘密。

  它壓著眉眼,抿起唇,小手摁在了床榻邊緣。

  下一瞬,這只偶人就像是由遠處的絲線牽引著、忽然被重重拽走的風箏一樣,直直從敞開的窗口飛掠了出去。

  桑遠遠平了平呼吸:「阿古將軍,請進來。」

  阿古走進屋中。他皺了下眉,走向窗戶:「主君受不得風。」

  關上窗戶,阿古走到床榻旁邊,看了看幽無命,然後向著桑遠遠拱手,稟道:「桑王女,屬下無能,那個冥族寧鴻才,被人截了胡。」

  桑遠遠心頭一跳,定定神,安撫道:「無事,人平安回來便好。阿古將軍你坐下來說,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這種時候,與其發怒怪責,不如理順思路,看看還有沒有補救的辦法。

  她暫時將偶人的事情拋向腦後。

  聽她這麼說,阿古一怔,眸中同時浮起了慚愧和感激。

  他並沒有去坐,而是繼續站著稟道:「截走寧鴻才的,是一名極其美艷的紅衣女子。」

  他略有些遲疑地看了桑遠遠一眼,糾糾結結地說道:「濃妝之下,容貌與桑王女倒是有三分相似。」

  桑遠遠訝然:「……」一個像她,又一個也像她,是她長了大眾臉,還是這些人都照著她這個第一美人整過容?

  阿古繼續說道:「那紅衣女,實力相當驚人,韓十二的修為是靈明境五重天,在那女子手下,竟只撐了十個回合,便被扭了胳膊,扔到一邊。」

  桑遠遠皺起了眉:「是帝宮或皇甫俊的人?」

  阿古搖了搖頭:「不像。那女子爽朗得很,倒有幾分像個打馬江湖的豪客,她奪過寧鴻才之後,取出金錠砸那韓十二,大笑道,『你家主子可真真好笑,慷他人之慨倒是順手得很!若真是善心人,何不直接替寧鴻才他孩兒治了病?若他知恩圖報,自會願意交託性命;若他是個白眼狼,便擄了他走,也為世間除個禍害!』」

  桑遠遠不禁睜大了眼睛,道:「是個奇人!」

  阿古道:「屬下想要上前奪人,不料剛現身,就被幾個實力在靈明境五重天上下的護衛攔住了。若是爭鬥起來,恐驚動帝宮,於是屬下佯裝退走,讓擅長追蹤的小九悄悄跟在他們身後,摸清了他們落足之處後,便急忙回來稟報。」

  桑遠遠微微沉吟。

  靈明境五重天的強者,放在任何一個州國,都是親衛級別的大將軍。

  這名女子身邊有親衛隨行,自身實力亦是不俗,想必是哪一州國的王女或王妹。

  思來想去,記憶中卻完全找不到這麼個人物。

  竟是個深藏不露的奇人!

  「她落足何處?」桑遠遠問道。

  「鸞夢醉。」

  桑遠遠:「……」一聽就不是正經地方。

  她猶豫了片刻,起身道:「勞煩阿古將軍看好幽州王,我得出去一趟。」

  幽無命傷重,天都處處戒嚴,正在四下搜拿刺客,這樣藏下去並不是長久之計,形勢只會越拖越壞。

  直覺告訴桑遠遠,這名奇女子,或許可以帶來轉機。

  她走到側屋,重新盤了發,用黃顏色的花胭脂點了點頰,然後換了身衣裳,站在鏡前稍微醞釀片刻,氣質頓時大變,看起來像極了一個哀怨的婦人。

  阿古正在糾結,想要勸桑遠遠不要出去冒險。

  見她裝扮一新從側屋出來,他不禁瞠目結舌,略有些遲疑地問:「您是……桑王女?」

  桑遠遠點點頭:「看來沒有什麼問題了。阿古將軍,請務必看好幽州王,屋中最好時刻留下兩個人。」

  說罷,神色一斂,頃刻間又變成一個被浪子辜負的怨婦。

  阿古:「……」總覺得主君以後會被媳婦玩死是怎麼回事?

  ……

  桑遠遠很快就找到了鸞夢醉。

  它實在是醒目,二層樓欄上立著一排身著彩紗的女子,正對著下方往來的客商們揮舞長袖。

  這些女子個個面容姣好,身上的紗衣一望便知價格不菲。

  然而她們並不是樓中的姑娘,只是迎客的小侍。

  可想而知,這是檔次極高的銷金窟。

  桑遠遠到了鸞夢醉門前,被人擋下了。前來尋找丈夫的怨婦天天都有,這樣的女人,是絕對不會被放進去的。

  桑遠遠低眉垂眼:「我不是來鬧事的,只是來給夫君送金銀。他昨日出門太急,將錢袋落在了家中。」

  她拉開手中的小包袱,將一片金燦燦露了出來。

  見到錢,立刻便有一名上了年紀的女子迎出來,親熱無比地挽住了桑遠遠的胳膊,將她往裡面帶。

  女子臉上分明塗著厚厚的脂粉,妝面卻是極為熨帖,一望便知化妝用的是上等佳品。

  口氣亦是清新得很。

  她笑道:「小娘子這樣的媳婦,可真是打著燈籠也尋不著哪!不知你的夫君是……」

  桑遠遠抿了抿唇:「他是個文人,到了你們這兒,應當用的是化名。父母走後,家中產業都是夫君在管著,我一個弱質女子,也只能倚靠他過活,哪裡還敢多嘴去問呢。」

  她的模樣悲傷隱忍,將一個錯嫁不良人,被奪了家產還得仰人鼻息的可憐女人演繹得淋漓盡致。

  中年煙花女頓時面露同情。雖然淪落風塵,但人心總是肉長的,看著桑遠遠這模樣,便為她不值,也替她難過。

  更讓她感到難得的是,面對淪落風塵的自己,對方竟沒有表露出絲毫鄙夷,對自己的觸碰毫無芥蒂,並不嫌『髒』。

  於是中年女子的神色更真摯了幾分:「妹妹你也別太難過,日後我留心替你看著些,我會交待底下的姑娘,不動聲色勸著他些,讓他回家好好過日子,啊!若不嫌棄,可以叫我一聲鳳娘。」

  桑遠遠從善如流,眼淚說掉就掉:「多謝鳳娘了!」

  鳳娘心頭發軟,歎息著,引她走向樓中。

  行出兩步,忍不住多嘴勸道:「其實我們女人哪,也未必非要靠著男人過活,對自己狠些,總能找到出路的。有些男人,是靠不住的呀!」

  桑遠遠『執迷不悟』,哀淒地搖著頭。

  鳳娘也不好再勸,只能悄悄歎息。

  二人進入了樓閣。

  這帝都銷金窟,果真非同凡響,金柱玉欄,裝飾的都是上好的雲霧綢紗,盆景用的是玉釉,朵朵鮮花嬌艷欲滴,無一處不精緻。

  泛光的玉台上有佳人在撫琴,冰山般的美人,讓人以為錯進了什麼高雅殿堂。

  鳳娘引著桑遠遠在樓下繞了一圈,並未找到她想找的人。

  「恐怕是在包廂,這可有些麻煩。」鳳娘略微沉吟,「妹妹可願意換身衣裳進去送茶水?」

  桑遠遠自然求之不得。

  鳳娘尋了一身只露出一點點玉肩的白色紗衣讓她換上,用玉盤端了細長瓷壺,挨間包廂送過去。

  「戌時樓下有好節目,這會兒,客人們應當只會讓姑娘陪著飲些酒。妹妹只管放心進去,看一眼便出來,沒事的。」鳳娘隱晦地安撫她。

  桑遠遠點點頭,裝出一副鼓足了勇氣的模樣,敲門進入第一處包廂。

  裡頭的場景並不陌生。

  酒酒肉肉,男男女女,早已司空見慣。

  她斂了氣息,絲毫也不引人注意地換走了桌面上的舊茶壺。

  到了第五間包廂,桑遠遠一眼便看到了自己要找的紅衣女子。

  女子描著入鬢的紅眉,眉心點了朱紅的玫瓣,唇角誇張地畫出兩道上挑的唇線,艷光四射,一身紅衣上用暗線紋著金鳥,低調又華貴。身上沒有絲毫媚態,眉眼舉止英姿勃發,頗有幾分中性美感。

  就像一個火紅的太陽,光芒奪目,風姿灼人。

  桑遠遠看得一怔——阿古的說法太保守了,這名紅衣女和她何止三分相似!至少也是像了五分。卸妝之後,恐怕能像七八分!

  更奇的是,見到她的第一眼,桑遠遠心頭就浮起了一種濃濃的似曾相識的怪異感。

  她不動聲色環視屋中,並沒有看到寧鴻才和護衛們的身影。

  只見一名粉紗女子嬌笑著,正往紅衣女的杯中添酒,口中嗔道:「女公子怎地就關心小玉漱的事嘛,奴是哪裡不好麼?老說一個死人的事情,多晦氣呀!」

  桑遠遠動作微微一頓。

  小玉漱這個名字,她曾聽到過。那一日姜謹鵬潛入帝宮,想要殺死她嫁禍給姜謹真時,便提到過他要為小玉漱報仇。

  所以這個紅衣女子是在關心小玉漱的事情?

  紅衣女笑了笑,聲音如流水叮咚般清潤,雌雄莫辨,耳熟得很,她問道:「小玉漱與那姜州王次子,當真交情匪淺麼?」

  女伎撅著紅唇,回道:「哪能呢,不瞞女公子,姜家兩兄弟,都是滿肚子壞水,不把姐妹們當人看的,若不是實在實在是家中急用錢,誰都會找借口推脫不願服侍他們,哪來的交情。」

  桑遠遠心頭微跳,不動聲色地看了紅衣女一眼,目光中滿是遲疑。

  「果然,」紅衣女伸出手指,叩了叩桌面,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樣,自語道,「我就曉得,對小妹動手之事,另有玄機。哼,叫我查出來,他們就等死吧!」

  她的手很大,手指極長。

  桑遠遠張大了嘴巴,呆呆地盯著『她』。這個語氣,她實在是太熟悉了。

  不,應該是『他』。

  這個『女子』,就是她那個便宜哥哥,桑州王世子,桑不近!桑遠遠把視線投向他的喉部,只見一片精緻的紅紗上墜著彩石,將喉結擋得嚴嚴實實。

  桑遠遠一時都不知道該怎樣表達自己此刻的心情。

  她深吸了幾口氣,緩解心中的震撼。

  粉紗女伎見桑遠遠遲遲不走,奇怪地皺起眉:「你新來的?愣在這裡做什麼?」

  聞言,紅衣桑不近抬起了頭,一雙紋了綵鳳尾的眼睛望向桑遠遠,見她呆呆愣愣地盯著自己,一副又像見了熟人又像見了鬼的模樣。

  他皺起眉,上下看了一圈,嘴角猛地一抽。這身形……太熟悉了!

  「你,」他拍了拍粉紗女子的手臂,「先出去。」

  聲音都僵硬了。

  粉紗女子氣呼呼地瞪了桑遠遠一眼,擰著腰走出去。

  她們這些姑娘其實還蠻喜歡接待富貴的女客,因為女客們好伺候,會疼人,且女子最懂女子的需要,很容易便能賺個盆滿缽滿。

  這當口被人截胡,換誰心裡都不痛快。

  粉紗女子一走,桑不近頓時把雙手罩在了臉上,聲音伸吟一般從指縫中溢了出來:「……小妹。」

  桑遠遠重重坐在他的身旁,歎息:「……大哥!」

  她覺得自己這個便宜哥哥好像很想原地去世。

  半晌,他把臉從手掌中挪了出來,艱難地說道:「哥哥扮成這樣,只是為了打探小玉漱的事情。」

  桑遠遠可信了他的邪。男裝逛窯子難道有哪裡不方便嗎?

  他就是個女裝大佬!

  她很體貼地點點頭,道:「我明白的哥哥,你看我也是喬裝過來的,我還易容來著。」

  桑不近感激地抽了抽鼻子,問道:「小妹為何會在這裡?你不是與幽無命在一起嗎?你們何時來了天都?!今日街上鬧刺客,幽無命怎放你一個人在外面亂跑!他就不擔心你遇到危險嗎!」

  他說著說著來了火氣,一雙漂亮的眼睛高高吊了起來。

  看來桑不近還不知道所謂的刺客正是幽人。幽州與帝都之間的恩怨,姜雁姬從來密而不宣。

  桑遠遠可憐兮兮地望著他:「大哥,他們在追拿的刺客,就是我呀。」

  桑不近:「……」

  他瞪了她一會兒,扯著唇道:「小妹,出息了啊。」

  桑遠遠歎了口氣:「現在滿城都在搜尋我們,幽無命受了傷,行動不便——哥哥有沒有辦法帶我們出城?」

  桑氏父子鬧了伐幽大典,桑、幽已是捆綁在一條船上了。

  「小事情。」桑不近眼睛都不眨就應了下來。

  他扔下幾枚金錠,攬著桑遠遠的肩膀往外走。

  到了門口,鳳娘眼睛都看直了:「妹、妹妹,你,你不找你夫君了?」

  桑遠遠低聲道:「鳳娘我想通了,你說得對,男人有什麼好的,不要他了!」

  說罷,抬手挽住了桑不近的胳膊。

  鳳娘:「……」不是,不是,她是勸這個小娘子說男人靠不住,但也沒有說要換成女人啊?!

  很快,這樁奇事傳遍了整個鸞夢醉——有女子上門來給文人夫君送錢,結果琵琶別抱,跟了個富貴女公子離開。

  不到小半刻鐘,便有幾個衣裳不整的書生匆匆忙忙跑出大門,回家尋妻去了。

  ……

  兄妹二人轉入一條暗巷。

  「哥哥帶走了寧鴻才嗎?」桑遠遠問道。

  桑不近點點頭:「說來也是巧,我在來路上偶遇韓十二,心中有些生疑,便尾隨著他們,恰好聽見了寧鴻才與妻兒告別的話。我聽著便覺得夢無憂那假惺惺的行徑實在令人作嘔,於是出手搶下那一家三口,預備帶回桑州去。」

  桑遠遠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那可真是太好了,我就怕他落到帝宮或是皇甫俊的手中!可是哥哥有把握把他們送出天都麼?」

  「放心!」桑不近得意極了,「這天都,處處是哥哥的人,你大哥我,來去自如!」

  桑遠遠:「……」不是,等等,上次同桑州王一起過來的時候,桑不近根本就不是這副如魚得水的老油條模樣啊?

  她看著哥哥那張濃妝艷抹的明麗面龐,心中忽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他在天都建立人脈時,用的都不是桑世子的身份,而是這個美麗女公子……

  果真,是個深藏不露的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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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0-4-26 09:31 PM

第37章 真正的狂徒

  聽到桑不近說已把寧鴻才藏到了安全的地方,桑遠遠不禁放下了那顆高懸許久的心。

  緊繃的神經乍然放鬆下來,她忍不住輕輕地搖晃著腦袋,感慨不已。

  「這一趟,真是走得太值了!」

  桑不近卻是面色大變,紅袖重重一揚,把她護到了身後。

  她納悶地探頭一望,只見一個滿身煞氣的男人正從巷子那一頭直直朝著兄妹二人走來。

  他一出現,整條巷道中,光線彷彿昏暗了許多,迎面刮來的風本帶著幾分微暖,此刻也變成了陰風。

  竟是……幽無命。

  他腳步極重,眨眼到了面前。

  他面色慘白,嘴唇毫無血色,眸中燃著兩點幽冥鬼火,通身寒煞,令人感覺冷進了骨縫。

  桑遠遠愕然望著他,腦海裡一片空白。

  幽無命抬了下手,只見一隻偶人從屋簷上輕巧地落下來,停在他的肘彎,它揚起小臉,衝著桑遠遠兄妹笑得天真無邪。

  「抓到你了。」幽無命神色淡淡,「小桑果,你要去哪裡?」

  語氣平靜,殺意直指桑不近。

  桑不近眉眼壓低,身上爆起了火靈蘊。

  兩個男人之間,火藥味霎時濃得溢上半空。

  只見偶人身上氤氳起一陣泛黑的青霧,頗有些艷麗的面孔隱進了青黑的霧中,散發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森森寒意。這分明,是至強者的靈蘊!

  桑遠遠心頭一跳,恍然大悟。

  不錯,它,的確是兵器,還是一件大殺器!

  趁著皇甫俊遇刺、兩名絕強高手離開帝宮、女帝君心神不屬之時,暗中潛入宮廷刺殺女帝君的,恐怕正是這具偶人!唯有這麼一個小東西,才有可能在青天白日裡公然潛入帝宮,悄無聲息地遁到姜雁姬身邊,不叫任何人察覺。

  桑遠遠輕輕抽了一口涼氣。

  就在不久之前,她看著沉睡的幽無命,心中還曾生起過心疼憐憫,覺得他也就只是個普通人而已,也會受傷,也會脆弱,也會拼盡全力卻功敗垂成。

  沒想到,他竟是這般狠絕。

  只殺一個皇甫俊,根本滿足不了他。他要的是,一箭雙鵰。

  「小桑果,」幽無命咧開唇角,「趁我睡著時,偷偷聯絡上了旁人,想要從我身邊逃開,是不是?」

  淒絕的笑容寸寸破裂。

  桑遠遠彷彿一眼就看見了他那顆支離破碎的心。

  邪偶蠢蠢欲動,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在詭霧中若隱若現,盯緊了桑不近,眼見就要出手。

  桑遠遠猛地把桑不近往邊上一推,拎起裙擺,大步衝向幽無命,差點兒把他撞了個倒仰。

  他瞳仁收縮,停了偶人的手臂揮到一旁。

  「你跑出來做什麼!」桑遠遠一把拽住他的前襟,語氣比他凶狠一萬倍,「傷沒好知道不知道!是不是不想要命了!好啊,你不如就這樣死了吧,我也不活了,仇也不報了!一起死了算了!」

  幽無命被她凶傻了。

  他瞪著她,嘴唇動了動,沒說出話來。她絲毫也不心虛的樣子,讓他感覺到自己好像誤會了什麼。

  偶人身上的青黑霧氣也像退潮一般漫回了它的身體中。

  桑遠遠扁著嘴,憤怒地吼他:「我給你種了那麼多花,是要你好好臥床養著,你就這麼糟蹋我的心血嗎!以後都沒了!再也沒有了!我再也不給你種花了!」

  一邊控訴,一邊有眼淚掉下來。

  通紅的眼睛,鼓起的臉頰,她好像快氣炸了。

  幽無命呼吸凝滯,喉結滾了下,手一揚,將偶人拋上屋簷,眨眼它就消失在視野中。

  他抓住她的肩膀,艱難地把她推開了一尺,捂著胸,喘了一下,低沉委屈地說道:「好一個身輕如燕的美人,我險些,被你砸死了。」

  桑遠遠比他更委屈:「我去哪裡,我能去哪裡!我想盡一切辦法,要帶你離開這個鬼地方回家去!你呢!我弄了那麼久,才給你敷好一身傷藥,你就這般不珍惜!我的心血全都餵了狗了!你還要懷疑我,你怎麼能懷疑我!」

  幽無命:「……」

  桑不近早已看得目瞪口呆。

  他覺得自己的腦子已經凍住了,完全無法理解眼前這一幕——小妹衝著這世間最令人膽寒的瘋子張牙舞爪,而這個傢伙,居然像個木頭人一樣,被她凶得一愣一愣的,那雙陰沁沁黑洞洞的眼睛裡竟有幾分心虛狼狽。

  只見幽無命慢慢垂下了眼睛,盯住桑遠遠扁起的嘴唇,聲音低低地道:「算我錯怪你了好吧。」

  像他這樣的人,能說出這句話,已是退了十萬步。

  桑遠遠見好就收,回頭衝著桑不近喊道:「哥,快來扶住他。」

  桑不近一臉不爽,走到近前。

  上下一打量,發現這幽無命當真是半隻腳踏在了鬼門關裡。

  幽無命也在打量著他,嘴角抽一下,又抽一下,想說什麼,最終禮貌地忍了回去。

  兩個『美人兒』一左一右,把幽無命弄回了駐地。

  幽無命沒捨得把重量放在自家小桑果的身上,他用胳膊吊著桑不近的脖頸,心安理得地把大舅子當苦勞力使。

  這兩個男人,天然就對對方有著莫名其妙的敵意,肢體一接觸,忍不住就暗自較起勁來,勒一下,抵一下,鬥得有滋有味。

  這邊打打鬧鬧,駐地裡的阿古卻差點兒急瘋了。

  見到幽無命回來,他三步並兩步撲到近前,半晌,要哭不哭地抿住了嘴,語氣無比哀怨:「主君……」

  視線左右一轉,定在了桑不近身上,瞳仁頓時一縮。

  這不就是那個搶了寧鴻才的女子麼!

  阿古深深地皺起了眉頭,目光慢慢落向幽無命和桑不近緊挨在一起的地方。

  他發現,自家主君幾乎把全部重量都壓在了這個陌生『女子』的身上,二人毫不避忌,緊緊相擁,像在暗暗較勁一般,胳膊和手掌幾乎要嵌到對方的皮肉裡,偶爾視線交匯,你來我往,明明白白地碰撞出凌厲的火花。

  桑遠遠好似完全被排除在外。

  阿古忍不住抬起頭,又看了看桑不近的臉。

  這個美艷的紅衣女子,長得與桑王女當真是很有幾分相似。

  阿古不禁想起了韓少陵那檔子破事——正是因為韓少陵找了夢無憂那個替身,桑王女才與他生分了,叫自家主君趁虛而入,將佳人奪入懷中。

  這還沒好上幾天呢,沒想到自家主子居然就要重蹈韓少陵的覆轍?

  阿古好一陣牙疼,心中完全搞不懂這些上位者的想法。為啥非得找個贗品?是正主哪裡不好用嗎?

  他大步上前,劈手奪過幽無命,狠狠地盯了桑不近一眼。

  桑不近:「……」不是,這防賊的眼神是幾個意思?我還能把幽無命怎麼著不成?小爺又不好龍陽!

  忽見阿古身上玉簡一閃。

  小九的聲音傳了出來:「阿古哥,前頭的據點被端了!」

  阿古神色一凜:「主君,三兩日內,恐怕就要被人順籐摸瓜!屬下準備準備,護送主君強行突圍出城吧!」

  「不必。」幽無命眼珠一轉,盯住了桑不近。

  桑遠遠也可憐巴巴地望著桑不近。

  桑不近:「……」還能怎麼辦,全攬身上唄。

  安頓了幽無命後,桑不近便離開了幽州駐地,前去安排出城事宜。

  阿古立在床榻旁邊,滿目憂心:「主君是否太過信任這個陌生女子了?若是她前去告密……」

  「他不會。」幽無命眼皮不動。

  見他這般篤定,阿古不禁倒抽一口涼氣,提心吊膽地望了桑遠遠一眼,心中暗想,主君這般偏信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怕是會傷了桑王女的心。

  阿古愁得掉眉毛。

  他跟了幽無命五年多,知道這位主君和正常人不一樣,他缺了些人味,隨時都可能滑進自我毀滅的深淵。這麼多年了,幽無命的情況從無半點好轉的跡象,直到和桑遠遠在一起之後,身上才突然有了些生機和活氣。

  阿古覺著,這世間,能在懸崖之上拉住幽無命的人,唯有一個桑遠遠。

  絕對不是隨便找個長相一樣的女人就能替代的!

  主君這是一時糊塗了!

  阿古糾結許久,拿出了死諫的勇氣。

  「主君,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但屬下今日必須要講!」

  桑遠遠和幽無命都有些吃驚地抬頭看著這個皮膚漲紅的馬臉男人。

  「說。」

  阿古牙一咬:「我,還有弟兄們,只認桑王女一個夫人!」

  幽無命:「……」這什麼跟什麼?

  桑遠遠:「……」莫名其妙就被鎖死了?

  半晌,幽無命那雙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望向桑遠遠:「小桑果,你什麼時候收買了我的人?」

  桑遠遠無辜地眨著眼睛,順勢問道:「那,你怎麼看?以後還打算再娶兩個小夫人麼?」

  幽無命涼涼一笑:「你一個,都麻煩死了!省省吧,我還想多活幾年。」

  得了他一句准話,阿古搓著雙手,笑得有牙沒眼,快速退了出去,替他們關上了屋門。

  桑遠遠詭異地感覺眼眶有些發熱。

  半晌,她低低地問:「你就那麼放心我大哥?」

  「不放心。」幽無命直言道,「『它』跟著。」

  桑遠遠轉頭看他,見他雙目放空,整個人像個空洞的木偶,顯然不會再多說。

  她輕輕歎了口氣,柔軟地倚向他,像一片沒有重量的羽毛一樣,把臉頰擱在他的肩上。

  她問:「姜雁姬怎麼樣了?」

  半晌,幽無命低低地回道:「還死不了。」

  桑遠遠點點頭,安撫地輕蹭他。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那個女人奪了明先生的修為,又在帝君的位置上整整坐了十年,實力之雄厚根本難以想像。

  過了一會兒,幽無命眉毛一動:「小桑果,你不會當真不給我種大臉花了吧?我要那個海帶!」

  桑遠遠:「……」

  海帶什麼鬼?!

  愣了一會兒,才想起自己上次用葉針給他編織了一些糊住傷口的靈蘊條。

  大臉花、海帶。這個傢伙的修辭手法當真是鬼斧神工。

  她手腳並用爬起來,又給他栽了一胸脯,順便編織了長長的『海帶』,把他生生裹成了木乃伊。

  包紮完傷患,她驚奇地發現自己又晉階了!體內木靈蘊變成了橄欖綠,而且明顯還有加深的趨勢。

  她當機立斷,聚來更多靈蘊,大肆吸入體內。

  不多時,綠色加深,又一層深綠覆上肌理。

  她竟是連晉兩階,將修為提升到了靈隱境八重天!短短這麼些時日,她便已離靈明境不遠了。

  靈明境和靈隱境最大的區別就是靈蘊外放。

  一旦晉階靈明境,她便終於真真正正地走上玄幻之路,自己也可以duangduang放特效了!

  正當她暗自激動時,幽無命忽然睜眼,幽幽道:「小桑果,你試著進我身體……」

  桑遠遠嚇了好大一跳,驚恐地瞪著他,以為他是不是傷糊塗了,說反了什麼。

  他深吸一口氣:「別想那些亂七八糟的!我現在身體還不行!」

  桑遠遠:「……」你也沒行過。

  她的眼神讓幽無命頗有幾分氣急敗壞:「我的體內淤積了木、水、火、金之毒,傷勢才久久難愈。我是讓你用你的辦法,試試從我的身體中,把它們弄出來……」

  他越說越不對味,抿住了唇,眼神要殺人。

  桑遠遠的眼神更是一言難盡,臉上倒是一本正經,快速點了點頭,道:「我試一試,但我無法看到你身體裡面的狀況。」

  幽無命的目光變得意味深長:「那是我最後的防禦。」

  她心頭微跳,臉上絲毫不顯,只若有所思地點頭道:「事先說好,若我辦不到,你不得凶我,也不可以嘲諷我。」

  幽無命頗為無語:「你就只關心這個麼。」

  桑遠遠茫然地望向他:「啊?不然呢?」

  他瞇起了眼睛:「我這是把命交到你手上了,小桑果。」

  她笑吟吟地啄他唇角:「你不早就是我的了嗎!」

  她繼續打太極,避開了那些容易讓他縮回硬殼中的話題。

  幽無命挑著眉,揉了揉眉心,很敷衍很不耐煩地衝她點點頭:「開始開始。」

  桑遠遠深吸了幾口氣,快速進入定中。

  幽無命果然與往次不同,他的輪廓變得模糊,胸腔中,一顆充滿青色靈蘊的心臟在平緩虛弱地跳動,她凝神打量著他的身體,頗有些心驚。

  這當真是,卸下了所有的防禦。

  若她是個刺客的話,此刻便能徑直攻擊到他脆弱的心室。

  她定了定神,神念在他體內游移,很快便找到了那些靈蘊之毒。它們隸屬於其他的強者,所以像是劇毒一般,腐蝕他體內的生機。

  左邊距離心脈極近的箭傷上,附著了熔岩一般的火毒。

  三寸外,一團形似女子手掌印的青色木毒隱有擴散之相。

  被皇甫俊擊斷的兩條肋骨底下,淤積了一整片黑色水毒。

  整個胸腔之中,還密密地分佈著另一些點狀的白色金之毒和淡黑色的水之毒。這些,便該是與韓少陵、皇甫俊硬拚的時候留下的震盪靈蘊。

  桑遠遠吸了吸氣,小心翼翼地控制著一條『海帶』,潛入他的身體,把最小的一粒金毒包裹起來。

  他的這幾個對手中,最弱的就是韓少陵,所以桑遠遠選擇了從韓少陵留下的金毒開刀,萬一出現什麼意外,傷害亦是最小。

  就在『海帶』裹住那粒細砂般的金毒,將它移出身體之時,幽無命重重一顫,一聲難以抑制的悶哼聲溢了出來。

  桑遠遠一驚,急急散去靈蘊,睜眼看他。

  便見幽無命額頭滲滿了冷汗,唇色一片煞白,眼睛裡浮起血絲。

  「好。」他咬牙切齒道,「有用,繼續。」

  「可是你……」

  他一臉狠戾:「放心,我不會再出聲打擾你。」

  桑遠遠抿住了唇。她知道他此刻要的是速戰速決,替他治好體內淤毒之傷,而不是無用的安撫憐憫。

  「好。」她道,「那你可要好好忍住,千萬不能晃動身體,否則毒靈碰到內臟,後果不堪設想。」

  幽無命見她一句也不勸,黑眸中不禁流露出一絲詫異,抿了抿唇,頗有些驕傲又委屈地說道:「小桑果,你太看輕我了!」

  桑遠遠繼續動手了。

  她有種感覺,在她裹住他體內那些淤毒,將它們強行取出來時,他承受的痛苦絕不亞於刮骨療毒。

  她不知道此刻他在想些什麼,只知道自從二人交流過之後,他當真變成了一根木樁,再沒動過一下,吭過半聲。要不是心臟還在跳動,桑遠遠簡直以為他已經活活痛死了。

  清理完韓少陵的金毒後,她盯住了那些散佈他整個胸腔的點狀水毒。那是和皇甫俊硬拚的時候受到的靈蘊震擊。

  她嘗試著用『海帶』裹上去。它們果然比韓少陵的金毒更加凶殘,甫一接觸,她的靈蘊光帶便被侵蝕了一個圓圓的黑孔洞。她急急將它裹住,在它烙穿她的靈蘊之前,將它扔出了幽無命的身體。

  一陣虛弱感襲來,眉心有種熬夜之後疲憊酸漲的難受。

  動這些水毒,對她心神和靈蘊的耗損極為恐怖。

  強撐著清理完點狀的散毒之後,桑遠遠只覺一陣天旋地轉,脫離了入定狀態。

  她抬眼去望,見幽無命的氣色明顯好了一些,臉頰上竟是隱隱泛起了一點幾不可見的紅色,像是大病初癒時煥發的第一縷生機。

  立竿見影地得到收穫,令桑遠遠心中大喜,疲累彷彿一掃而空。她當即閉上眼睛,繼續靜心入定。

  那熔岩般的火毒看著稍弱些,但距離心臟太近,桑遠遠沒有貿然去動它們。斷裂肋骨之下的整片水毒觸目驚心,消滅它們得耗費大量『海帶』,她現在有點兒入不敷出。

  她選擇對那個青色的女子掌印下手。

  明先生是木系強者,姜雁姬奪了他的修為,用的自然是木靈蘊。這個掌印是誰留下的,答案呼之欲出。

  它留在這裡,帶給幽無命的傷害遠不止明面上這麼多。

  『海帶』捲向青色的木毒。

  桑遠遠頭疼地發現,木毒連成一整片,根本無法像那些散毒一樣,一點一點裹住取出來。

  她思忖片刻,往他胸口扔了一朵太陽花,然後抽出一縷葉針,蜿蜒爬向那個掌印。

  葉針尖端切入木毒掌印邊緣。

  令人牙酸的『滋』聲響徹腦海,桑遠遠只覺顱中傳來尖銳刺痛,太陽花的葉針瞬間發黑破碎。

  桑遠遠一陣眩暈,強打著精神『望』去,見那掌印邊緣,已被她成功切割下了極小的一片碎屑。

  她咬咬牙,捲住了它,扔出幽無命的身體。

  腦袋痛得有點發脹。

  她見幽無命一晃也沒晃,便咬緊牙關,繼續派出葉針去對付那木毒掌印。

  她有種在與姜雁姬同歸於盡的錯覺。

  這份錯覺讓她有些盲目癲狂。

  在她的意念之中,她好像變成了一個英勇的女戰士,揮著刀,朝著姜雁姬劈頭蓋臉地亂砍,嘴裡還要『啊啊啊啊』地大叫大喊。

  不知過了多久,那掌印被她惡狠狠地用凌遲手法切光了指頭,只剩個光禿禿的巴掌。

  看著這個頗有幾分弱小可憐又無助的巴掌,桑遠遠的心頭不禁泛起一陣愉悅,就好像她當真把姜雁姬給凌虐了一通似的。

  就在她停下來喘口氣的時候,幽無命忽然動了。

  他傾身上前,冰冰涼涼地吻住了她的嘴唇。

  桑遠遠心中一驚,睜開了眼。

  只見這個男人慘白著一張臉,動作倒是強勢利落,不容抗拒。

  他把她向後推倒,壓在了被褥上。

  「嗯?」

  對方閉著眼睛,並不回應她的疑問。

  他凶狠地親吻掠奪,像要將她拆吃入腹。

  桑遠遠腦袋有些發暈,下意識地抬手想要推他。

  他動作一頓,騰出一隻大手來,毫不留情地重重覆在她的身前,碾動。

  桑遠遠倒抽一口涼氣,只覺渾身的力氣好像都被他奪了過去,身軀發軟,小腿有點抽筋。

  幽無命重重喘著氣,呼吸凶狠,獰笑著狂暴地吻她,身上的虛弱一掃而空,整個人就像一座隨時要爆發的火山。

  正當桑遠遠以為自己在劫難逃時,幽無命忽然鬆開了她,翻到一旁,喘著粗氣,道:「桑不近到了。」

  桑遠遠趕緊爬了起來,面紅耳赤地整理衣裳和頭髮。

  原來已過去了一整夜,桑不近帶著三架大車,來到了外頭的街道上。

  幽無命率著一眾幽影衛出了門,與桑不近對視一眼,彼此都看對方十分不順眼。

  桑不近仍是女裝打扮,今日他畫了金色的眼線,一雙眼睛簡直像是隨時要平地飛昇變成鳳凰一般。

  他盯著桑遠遠泛紅的臉蛋和微腫的唇,眸色漸漸凌厲。

  他大步走到幽無命近前,壓著聲音,恨恨道:「從今往後,休想再與小妹單獨過夜。」

  幽無命嗤地一笑,眉梢儘是挑釁:「那你陪我咯?」

  桑遠遠歎息著,把這個精氣神十足的傷患拽上了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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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0-4-26 09:31 PM

第38章 如何放得下

  桑不近這個女身果真是長袖善舞。

  桑遠遠坐上了他安排的大車,看著他風流地半倚在車轅上,手中拎一隻酒葫蘆,一面飲酒,一面熟稔地同各路人馬打招呼,不多時便拿到了一紙蓋滿印章的通行令。

  到了城門口,桑遠遠撩開車簾,見前方檢查得極為仔細,就連運送糞水的車都要被攪一攪,防著放跑了行兇者。

  她的心臟又一次高高懸了起來。

  她們這一行,共有三駕大車,她與幽無命、桑不近同乘第一駕車,幽影衛藏在正中那駕裝滿了雲帛衣裳的的車廂中,寧鴻才一家三口與桑州的親衛乘坐最後一駕。

  無論哪一駕被查,都是很大的麻煩。

  幽無命面色冷肅,攥著桑遠遠的手,時刻準備帶著她強行突圍。

  誰都知道,一旦需要強行突圍,就是窮途末路。

  城牆戒備森嚴,大隊雲間獸騎在牆上巡邏,嚴密監視著四方城門,一旦哪裡有了異動,立刻就會出動大軍,這一隊傷殘的幽人根本無路可逃。

  結局只有一個,便是戰死。

  ……

  桑不近漫撒金銀,插隊到了前頭。

  只見他一錠接一錠往官兵身上扔金子,吊著那雙漂亮的眼,冷哼道:「連我雲鳳雛都不認得麼,過你這城門,哪一次有人敢碰過我的東西。」

  桑遠遠一怔,心想,原來大哥女裝出行的時候,借的是雲家的名頭。

  雲州位於天都東部,雲氏曾是雲境之主,五百年前天都的帝宮上方飄的還是『雲』字旗。雲氏全盛之時,權勢遠勝如今的姜王朝,隱隱有天下共主的勢態,各州主君交出兵權俯首稱臣已指日可待。

  遺憾的是,雲氏沒能逃過盛極而衰的魔咒,自末代雲帝上位起,雲氏如同中了詛咒一般,意外接踵而至,男丁一個接一個死去,新產下的嬰孩也是女多男少,能平安長大的男子個頂個不成器。短短數十年,雲帝便已後繼無人。

  再後來,雲帝年老禪位,姜氏接過權柄,其中內情早已隱沒在精心裝裹過的史書之中,只見一片仁義高尚。

  如今的雲州乃是女子當家,平素行事低調,也不知怎麼就能容得桑不近這朵奇葩頂著雲姓在外面蹦躂。

  桑遠遠很佩服地望著自家大佬。

  只見桑不近將那蓋滿了印章的通行令甩到官兵頭頭臉上:「看清楚了沒有!」

  又是幾枚大金錠扔了過去。

  這個世界裡,金子還是很管用的,就連最為寶貴的各系固玉晶也可以用黃金換到。

  「是,是是。」官兵頭頭被金錠砸暈了頭,揮手放行。

  三駕大車緩緩碾向前方。

  今日進出城門的人實在是太多,檢查得又仔細,挪動速度便如龜爬一般。

  望著前方門洞外的燦爛光明,桑遠遠心中只覺焦灼,很有度日如年的感覺。

  三駕大車剛剛來到城門下,忽見那官兵頭頭腰間玉簡一閃,有軍令傳下——

  「東州王離京出城,速速清場,城門不得放行!」

  皇甫俊要出城?!

  什麼情況!

  桑遠遠的心臟懸到了喉嚨口,不自覺地攥緊了幽無命的手。

  幾乎同一時間,幽無命得到消息,他們先前停留的那處暗中據點已被姜雁姬手下的高階侍衛給端了,此刻三名高手正率人循著線索追向城門!

  被堵在這裡的話,不出一刻鐘,便要被人包了餃子。

  桑遠遠鑽出車廂,來到車轅上。

  只見桑不近的面色也凝重了許多,冷著臉對那官兵頭頭說道:「我趕時間,一刻也耽擱不得。先讓我出去!」

  官兵頭頭收好了金錠,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嘴臉,道:「回去回去,到後頭等著去!上面何時傳令放行,再到後面排隊出城!」

  桑不近氣得想抽人。

  那官兵頭頭已帶著人擠到了前方,勒令門下的車馬和百姓全部回頭,回到城中等待放行的命令。

  而身後,帝宮的高手,正向著城門趕來!

  此刻回頭,只有死路一條。

  城門下車馬擁堵,想要強行突圍,只能棄車衝殺出去。雖然一行都是強者,可是血肉之軀哪敵得過鋼鐵之器,奔跑速度再快,也快不過牆頭的箭雨。

  就算勉強逃出射程,活下來的人也十不足一,又用什麼來抵抗正規軍的鐵騎?

  桑不近的額角迸出了青筋。

  「掉頭,掉頭!」官兵頭頭已帶著人擠到了城門底下,正揮著手,將擠在城門下的人驅逐回城中。

  桑不近慢慢瞇起了眼睛,唇角抿成一道潤澤的紅線,緩緩抬起了一隻手,預備強行突圍!

  眾人的心弦已是繃到了極限。

  就在此時,身後忽然傳來陣陣轟隆的蹄聲,一聽便知道是裝備精良的鐵騎。

  催命的獸蹄,聲聲踏在眾人心口。

  桑遠遠頭皮發麻,回頭望去。

  只見一隊獸騎飛速逼近,領頭之人身穿高階侍衛的甲衣,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桑遠遠倒抽一口涼氣,渾身冰冷,血液彷彿凝滯了。

  她的心臟不自覺地跟隨著獸蹄的旋律,跳動得越來越急……

  站在她身旁的桑不近卻是微微一怔,舉起的手慢慢握成拳,垂到身邊。

  晃眼之間,那隊獸騎便抵達了城門,士兵左右一分,揮著矛,將人群粗暴地撥開。

  帶隊的將領高高昂著頭,披風在身後颯颯作響,向著這一行快速逼近。他是個三十出頭的國字臉男人,膀大腰圓,一身古銅色的皮膚被曬得微微泛起一點紅。

  「雲鳳雛!」將領人未到、聲先至,「我來為東州王開道,正好順路送你!」

  桑遠遠恍然回神,這一瞬間,整個人像是被抽掉了脊骨一樣,身體又想往下沉,又想往上飄。

  只見這一隊獸騎乾脆利落地在城門下清理出一條通道,國字臉將領御獸走到了桑不近的身邊,不知從哪裡摸出一隻酒壺,伸過來,重重撞了下桑不近手中的酒葫蘆,道:「干了!悄沒聲就走,也不打個招呼!若我沒來,你是不是就打算這麼不告而別了?」

  桑不近失笑,身體隨著向前碾動的車輪晃悠著,舉起手中的酒葫蘆,道:「行了老金,少膩歪些!」

  那將領呵呵地笑:「是了,雲鳳雛與眾不同,可不是那種黏黏糊糊的小娘們兒!我金吾,可不會把那種又小又弱的玩意兒當朋友!」

  桑不近:「嗯。」比你都大。

  三駕大車順順當當就越過一半城門。

  前頭清場的官兵頭頭急急跑回來,老遠嚷道:「回去回去聽見了沒有!好大的膽子往前衝!沖什麼衝!趕死啊!」

  到了近前,這小頭目『嘎』一下收了聲,垂頭道:「見過金吾將軍。金吾將軍,上頭有令不得放行……」

  桑不近哼笑:「若不是你攔著我要金子,我早也出城去了!」

  一聽這話,金吾頓時就怒了,反手從背後抽出鐵鞭,將那官兵頭頭抽了個倒栽蔥,只見幾枚圓滾滾的金錠子從他的懷裡跳了出來,在地上打轉轉。

  人贓並獲,官兵頭頭嚇得伏在地上連聲求饒。

  金吾還要再抽,桑不近趕緊勸住了他。

  這會兒夜長夢多,拖不得。

  只見桑不近揚起紅袖,朗聲笑著,用手中酒葫蘆砸了砸金吾的鐵甲,道:「行了,回去吧老金,下月我再來找你吃酒!」

  「那便不送了,我還得回頭迎東州王去。」金吾跳下雲間獸,撿起地上的金錠子,揚了揚,道,「錢我替你收著,買好了酒,等你再來!」

  桑不近揮揮手,三駕大車速度加快,十幾息之後,一駕接一駕,衝出了城門。

  他的神色並沒有放鬆,親手拽過韁繩,小心地御著獸,用最快且不引起城牆上方注意的速度,駛出了弩箭的射程。

  瑪瑙白的帝都,漸漸被甩到遠處。

  「說了小事情。你看大哥我,舉重若輕,輕而易舉,舉手之勞。」桑不近得意洋洋,偏頭衝著桑遠遠挑了挑眉梢。

  要不是冷汗弄花了他的妝容,桑遠遠還真信了他的風輕雲淡。

  她差點兒順嘴給他來了個成語接龍——勞心勞力,力不從心,心驚肉跳……

  兄妹二人坐在車轅上,沐浴著陽光,享受著暖風,很是心曠神怡。

  到了十幾里外的岔道口,身後忽然傳出一道陰惻惻的聲音。

  「往左。」不容置疑的語氣。

  桑遠遠心頭一跳,回頭望去。

  只見幽無命微勾著頭,一雙黑洞洞的眼睛直直盯著她。車廂中照不進陽光,他看起來就像是藏在陰影中的一片苔蘚。

  她趕緊爬了回去,蹭到他身邊。

  桑不近轉回了頭,遲疑地說道:「往右便可進入姜州地界。姜州境內我通行無阻,只要南下,便可從風州繞回桑州,無人會起疑。到時候你愛回幽州便自己回去,誰也不會攔你。」

  「我說往左。」幽無命一字一頓,「到雲州冰霧谷,截殺皇甫俊。」

  他的語氣異常平靜,靜得像是一潭死水。

  桑不近慢慢瞇起了眼睛,點頭道:「不錯。皇甫俊不惜拖著重傷之軀急急出城趕回東州,必是因為東州有能救他性命的藥。既已撕破了臉,豈能由著他反撲回來?有親衛和接引使同行,冰霧谷確實是唯一的暗殺機會!所以我們必須搶在皇甫俊一行之前,抵達冰霧谷,佈置殺局!」

  他也是極為果斷的人,手一揮,車隊徑直碾進了通往雲州的道路。

  「雲州氣候寒冷,到前頭,先給小妹添些衣裳。」桑不近暗自沉吟著,重重一扯韁繩,拉車的雲間獸們撒開四蹄飛奔起來。

  桑遠遠關上車門,坐到幽無命身邊。

  方纔死裡逃生,她和桑不近一起坐在外頭車轅上曬太陽吹暖風,人有點飄,笑得太大聲了些,忘了照顧車廂裡傷患的感受。

  他肯定很不爽。

  整個車廂裡,又黑又冷,與外面根本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像幽無命這種人,肯定又要想東想西。

  她輕輕倚向他,把臉頰靠在他的肩膀上。

  幽無命愣了下,伸手攬住了她。

  他已經有點習慣她的親近了。

  但凡她靠近他,他總會不自覺地向著她敞開懷抱。

  她輕聲說道:「你得趕快好起來啊,只有你,才有能力在那麼多人的保護下殺掉皇甫俊。」

  他一怔,輕笑出聲:「小事情。」

  「『它』跟來了嗎?」她問道。

  幽無命微笑:「車廂底下。盯著你哥呢。」

  桑遠遠:「……」

  桑不近正在外面愉快地哼著小曲。

  桑遠遠暗想,若是大哥知道那偶人娃娃伏在車底下,用那樣一雙陰沁沁的黑眸關注著他的話,怕是再也唱不出來了。

  她用臉頰蹭了幽無命一會兒,然後便坐直了身體,道:「來,我繼續替你治傷。」

  幽無命不置可否。

  桑遠遠逕自跳到軟榻上,盤膝坐好。

  剛閉上眼,只覺一道冷風襲來,她被他重重抵在了車廂壁上。

  「小桑果,」他輕輕磨著牙,一張俊臉緩緩逼近,沉聲道,「桑不近說,再不讓你和我在一起了。你說我該怎麼辦?」

  眸中毫不掩飾的渴意令她心弦一顫。

  他瞇起了眼睛,視線像蛇一樣,在她紅潤的唇上劃來劃去,「方纔我忽然覺得,小桑果你,天生該是在陽光下的,要是和我一起活在陰暗的地方,早晚會變成青苔。」

  他用掠食者的目光盯緊了她,心道,那不如,現在就把她變成青苔。

  桑遠遠心中一震,吃驚地抬眼看他。

  他這是……萌生了退意麼?

  他竟然有了放手的念頭?

  她張了張嘴,驚恐地問道:「你,怎麼說這樣的話?你是不是想要和皇甫俊同歸於盡?!不可以!」

  幽無命邪魅的表情乍然破裂:「想什麼呢!」

  桑遠遠納悶地歪了頭。

  不是要同歸於盡的話,為什麼要說這種很煽情的,一聽就是要放手告別的話?

  幽無命被她打亂了節奏,手一抖,衣袖中骨碌碌滾出了一盒芙蓉脂。

  桑遠遠慢慢瞪圓了眼睛,看看芙蓉脂,又看看他,難以置信地問道:「你,不會是想在這裡……我大哥就在外頭啊!」

  幽無命破罐子破摔,嘴角一撇,道:「那又如何?」

  桑遠遠深吸了一口氣:「倒也不如何,只是,萬一哥哥拉開門,豈不是把我們給看光光?」

  幽無命:「……」

  方纔那一瞬間,他的心中是當真是翻滾著無比陰暗的念頭,想要不顧一切,立刻就把這個陽光一樣明麗的女子染上自己的顏色。

  她若是抗拒,必定會激發他的凶性,讓他更加肆無忌憚。可她並沒有拒絕之意,她的顧慮,也很有道理。

  的確不妥。他的小桑果,恨不得藏在一絲光亮也沒有的地方,不叫任何人看到。

  怎能讓旁人看到半點失態的模樣,聽見任何失控的聲音?

  那麼……就這樣放過她?

  不可能。

  至少,也得烙上自己獨一無二的印記。這樣,她才不會跑到陽光裡面,讓他什麼也抓不住……

  他揚了下衣袖。

  疊在車廂一側的木屏風『嘩』地將軟榻隔在了狹小的空間內。

  幽無命罩住了桑遠遠,狠狠把她拽進懷裡,垂頭親下。

  他道:「你是我的。」

  聲音嘶啞,染上一抹略帶失控的繾綣。

  手指碰到了芙蓉脂冰涼的玉盒,他的呼吸驟然變急,撥開盒蓋,挑出一團帶著花香的瑩潤膏質,藏在掌心。

  桑遠遠被親得有些頭暈。

  不得不承認,幽無命的學習能力是極其驚人的,並且很會舉一反三。

  如今,他已經可以輕易地攪動她的心湖,讓她心尖顫抖,不知所措。

  他趁著她迷迷糊糊時,那只藏了芙蓉脂的手撥開她的衣物,悄然潛到了目的地,等到桑遠遠驀地回過神時,早已受制於他。

  她只來得及發出了一串倒氣的聲音,就被他摀住了嘴。

  他貼在她的耳畔,聲音低沉魅惑:「乖,我就試試怎樣塗,什麼也不做。」

  她驚慌地推他,卻絲毫也無法阻止他的動作。

  「別出聲,你哥會聽見的。」他緩緩挪開了摀住她嘴巴的手,薄唇印上。

  呼吸破碎。

  ……

  她呆呆地看著他。

  這個可惡的男人很貼心地替她擺了兩隻靠枕,扶著她,輕柔地幫她倚靠在軟榻上,然後取出綢布,不緊不慢地擦掉了手上殘留的少許透明芙蓉脂。

  他並沒有像往常那樣,擦過手就把綢布扔掉,而是又將它折了起來,收回原處。

  她的身體仍在輕微地顫抖。

  「我的小桑果,」他愉快地笑著,問她,「今日還要替我治傷麼?」

  桑遠遠:「……」

  他傾身上前,瞇起眼睛,低低地告訴她:「即便沒有桑不近,我也可以帶你從密道離開天都,輕而易舉。」

  桑遠遠知道那條密道。它甚至可以被稱為『地宮』,裡面像養蠱一樣,蓄著冥魔。那是大魔王幽無命的終極秘密,連他的幽影衛都不知道。

  此刻她的腦海裡一片混沌,從他口中聽到這個絕密,也就轉了下眼珠,表示自己知道了。

  所以他突然這樣對她,是因為很介意被桑不近救了一次?或者他在意的是,她和桑不近並肩站在車廂外面,一起披著陽光,一起面對疾風暴雨,將他……拋在了陰影中。

  他不服輸。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緩過了氣。

  她慢悠悠爬起來,見他掀開了車簾,手指抵著額頭,獨自坐在一旁對著車窗外發呆,也不知吹了多久冷風。

  「幽無命。」她喚他。

  車簾一晃,合上了,他回轉過身,黑眸一彎:「終於想我了麼。」

  壞壞的聲音,不知讓她想到了什麼,忽然渾身不自在起來。

  幽無命大笑著攬住了她,把她的腦袋重重摁進懷裡,附耳低語道:「小桑果,你知道我方才在想什麼?」

  「總不是什麼好的。」她鬱悶地說道。

  他輕笑出聲:「我在想,你我大婚的時候,該是什麼樣的景象。小桑果腦袋這麼小,戴著大大的鳳冠,一定很好笑。」

  桑遠遠不接話。

  他歪過身子,俊臉湊到她面前,很可惡地伸出手指捏住她的臉頰。

  「別氣了。」他道,「我也沒做什麼。」

  是沒做什麼。

  就裡裡外外塗了個遍。

  還嘀咕了幾句什麼『如何放得下我』之類的混帳話。

  她敢肯定,一定是最不正經的那種意思!

  她低低地道:「以後不要再這樣了。」

  幽無命意味深長:「自然不會。」

  他微瞇著眼,黑眸中清清楚楚地寫著——下次,怎還會這般輕易就放過你?

  她只能自欺欺人地當他答應了。

  「給你治傷。」她悶悶地道,「今夜便把那個掌印解決掉。」

  幽無命歪著頭,盯了她好一會兒。

  「小桑果,你不生氣了嗎?」他頗有些小心地問。

  她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認真地反問:「那你現在有安全感了嗎?」

  幽無命很不屑地輕嗤一聲,把頭轉向一旁。

  她逕自道:「我替你疏通淤堵,你忍耐些,務必堅持。」

  他皺著眉回轉過頭,見她已靜心入定去了。

  他盯了她一會兒,抿抿唇,也閉上了眼睛。

  姜雁姬留下的掌印已被桑遠遠切了五指,顯得有些可憐。

  今夜,桑遠遠的動作更加凶殘,懷抱著一股子玉石俱焚的勁頭,三下五除二就把這個巴掌拆得乾乾淨淨,一絲殘渣也不留。

  凌遲般的折磨之後,幽無命只覺胸口彷彿被卸掉了一座大山,一種說不出的輕快氤氳全身,身體內滾動著無數暖流。

  這一刻,他的心底冒出一個念頭,要讓他的小桑果永遠屬於他——不要死的,而要活的。

  略有些凶殘的念頭剛剛轉過半圈,他的呼吸忽然凝滯。

  一道道濃郁的木靈蘊,直直往下而去。

  那邊沒受傷?!

  他還沒回過神,便感覺到幾條『海帶』輕靈地一裹,溫柔地纏住了他,忽輕忽重,彷彿在玩鬧,又彷彿在攻擊。

  幽無命倒抽了一口涼氣。

  這是在……做什麼?!

  此刻,他渾無一絲防備,只能任憑她的靈蘊為所欲為。若是隨意動彈,難保當真被她無意之間弄出什麼致命的損傷他屏住了呼吸,渾身緊繃。

  靈蘊歡騰嬉戲,時而將他纏得透不過氣,時而輕輕柔柔地飄開,若即若離。

  他漸漸憋不住氣了。

  她顯然覺察到了他驟急的心跳,她更加使壞,像是傳說中要人性命的女妖精一樣,放肆地操縱著那些靈蘊絲絛戲弄他。

  他彷彿能聽到她在耳旁狡黠地壞笑。

  幽無命身體僵直,倏爾,腦海一片空白。

  口中無意識地溢出一聲悶哼。

  同為男人,車轅上的桑不近一聽就發現了不對勁。

  他陡然回身,一把掀開了車門,見車廂中立著一面木屏風擋住視線,當即氣得渾身發抖,險些噴出一口老血。

  他縱身撲進車廂,薅開屏風,偏頭迴避了幾息之後,猛地瞪向幽無命。

  看清眼前的一幕,桑不近雙眼逐漸呆滯。

  只見自家小妹一本正經地在入定,週身滿是清新的木靈蘊。

  而幽無命狼狽至極地仰坐在車窗邊,額角青筋直跳,臉色白得像鬼,目光慢吞吞地向他轉來,眼神頗有點四大皆空。

  桑不近:「……」

  ……

  桑遠遠睜眼時,幽無命已經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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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0-4-26 09:32 PM

第39章 狸貓換太子

  幽無命狼狽逃走的這一夜,桑遠遠成功晉階靈明境。

  為了對付姜雁姬留下的那個木毒掌印,她豁出性命,傾注了同歸於盡的決絕,與它以命相搏。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整個過程中,她與姜雁姬的靈蘊其實是『心心相印』的。

  她摸到了其中玄妙,激發了體內所有的潛能。

  消滅了木毒掌印之後,再看靈隱境至靈明境的那層壁障,簡直如同兒戲。她藉著腦海裡那股劇痛的餘波,一鼓作氣,逕直越過靈隱境九重天,摸到晉階屏障,破境。

  那一瞬間的感受,當真如同脫胎換骨。

  第一次洗筋伐髓的變化發生在身體層面,而自靈隱境破境踏入靈明境,感受到的變化卻是在精神層次上。進入靈明境之後,體內的靈蘊便固定成了瑩潤的青色,再不會隨著晉級而變幻了。

  腦海裡多了一根青色的光弦,撥動它,便能夠與週遭的木靈蘊共鳴。

  這種感覺很難形容,硬要比喻的話,大約像是『共震』,或者『波』。

  心念一動,週遭靈蘊輕輕震盪,供她驅使。

  桑遠遠緩緩睜開眼睛,按捺住怦怦亂跳的心臟,並了個劍指,重重向著軟榻前矮桌上的一隻白玉杯切去!

  在她的預想之中,靈明境一重天,應當可以蕩出尺把長的木靈蘊,輕易地把面前的杯子切成兩半。

  殊不知,一陣奇異的悸動之後,便見一朵蠢頭蠢腦的大臉啊呸,太陽花蹦了出來,把那只白玉杯壓了個倒仰,光鐺光鐺在矮桌上晃動。

  桑遠遠僵在了原地。

  誰家的靈蘊是這樣的啊?

  她瞪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面前這個可笑的花盤。

  它有她的巴掌大小,黃澄澄的花盤有氣無力地勾著,一條碧綠的莖桿,再加兩片無精打采翻向兩側的綠葉,怎麼看都像是在嘲笑她的無能。

  她伸出手指,戳了戳它。

  居然是實體!

  桑遠遠凌亂了。

  只見大臉花完全無視了主人的嫌棄,它用根須抓住了那只翻倒的白玉杯,把杯子立了回來。

  一滴濃郁無比的青色光液從花盤上滲出來,拖著一道發光的粘稠亮線,『叮咚』一下落進了白玉杯裡。

  雖然栽在幽無命胸口上的時候也是這麼個操作,但不知道為什麼,此刻桑遠遠怎麼看這姿勢都覺得不對味,這玩意,讓她不由得想到了在課堂上打瞌睡還流口水的糟心娃子。

  她抽著嘴角,盯了它約摸一炷香的時間。

  白玉杯盛滿了可疑的液體,大臉花化成青色靈蘊,消散在空氣中。

  桑遠遠猶豫片刻,拉開了車門。

  東方已經泛起了魚腹白,桑不近愉快地哼著小曲,搖頭晃腦地驅車走在漸漸被霜雪覆蓋的平原上。

  「小妹!」他一笑,眼角的金鳳好似要破體而出。

  桑遠遠:「……」他什麼時候又補了妝?!

  「大哥,幽無命呢?」她問。

  桑不近嘴角抽了兩下,瞇起那雙漂亮的大眼睛,不悅道:「找那壞東西作甚!」

  她擺出一張一無所知的臉,納悶地問道:「他何時又得罪哥哥了嗎?」

  桑不近嘴角重重一抽,盯了自家天真單純的小妹片刻,恨聲道:「你修行的時候,他在一旁……做些很壞的事情!日後,休要再與他一道修行!」

  桑遠遠很認真地替幽無命解釋:「大哥,他幫我聚來許多靈蘊,和他一起修行事半倍功,你看,短短這麼些日子,我已晉級靈明境了呢!幽無命其實很好的,大哥對他不要有偏見嘛。」

  桑不近:「……」這你叫我怎麼說?

  「可是,小妹你不知道,他在你旁邊……在你旁邊……」

  說不出口!

  桑不近很想仰天咆哮。

  「放心吧哥哥,他不會吵到我的!」桑遠遠笑得眉眼彎彎。

  桑不近痛苦地長歎了一口氣。

  罷了罷了,既然小妹不知道,那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

  桑不近認命地指了指後方:「他去了後面。」

  桑遠遠點點頭,跳下馬車,向後走去。

  阿古駕著車,見到桑遠遠過來,連忙一個急剎,請她上去。

  車廂裡堆著綾羅綢緞,幽影衛一個個噤若寒蟬,縮在木屏風外的小小空間裡,盯著那些布料發呆。

  看到桑遠遠,眾人一齊起立,個個擺出如釋重負的樣子,像逃難一樣徑直從車門口跳了下去。

  桑遠遠:「……」

  她輕輕推開了能夠折疊的木屏風。

  便看見幽無命大馬金刀地坐在半人高的綢緞堆上面,他換了一身衣裳,一隻手撐著膝蓋,另一隻手揉著額頭。

  雙眉絞在了一起,臉色陰沉得滴水。

  他緩緩抬起眼皮,盯了她一下。

  「你來幹什麼。我在安排截殺之事,你走。」他繃著臉,冷冰冰地說道。

  桑遠遠沒說話並朝他扔了一朵大臉花。

  幽無命猝不及防,險些被砸了個倒仰。

  他像是見了鬼一樣,瞪著眼睛,望向胸前那朵蔫頭耷腦的花。

  剛一愣,就見桑遠遠要哭不哭地衝過來,撲到他懷裡,重重摟住了他的腰,扁嘴道:「幽無命我完了,我的靈蘊怎麼會是這樣的,我這輩子是不是就這麼毀了?你不要我了是不是!你為什麼要趕我走,你是不是嫌棄我了!你嫌棄我和我的大臉花了是不是?」

  兩個人中間,大臉花艱難地擠出了腦袋。

  這一幕,讓幽無命莫名有種懷裡抱著美媳婦和丑娃子的錯覺。

  他莫名就被她帶歪了:「誰嫌棄你了,我也不是第一次看見大臉花。」

  「那你為什麼凶我!」她抹了抹眼睛。

  幽無命嘴角一抽:「我沒有。」

  被她這麼一攪和,他不自覺地把昨夜丟人的事情拋到了腦後。

  他饒有興致地騰出一隻手,揪了揪大臉花的葉子。

  「……這什麼玩意兒。」

  只見花盤上沁出一團青色凝露,『啪嘰』一下甩到了他的臉頰上。

  幽無命:「……」

  他瞪著眼睛,望向桑遠遠,只見她的小臉蛋皺成一團,弱小可憐又無助。

  黑眼珠緩緩一轉,他難得地設身處地想了想,覺得自己晉階之後要是弄出這麼一坨怪東西來,恐怕也是生無可戀。

  真可憐。

  「沒有關係,」他憋住了笑,別彆扭扭地說道,「小桑果,這個,挺好的,我覺得沒有什麼大問題,打起架來,還挺唬人。」

  他絞盡腦汁安慰她。

  桑遠遠的嘴扁得更厲害,眼看著就要哭出來了。

  幽無命只好笨拙地撫了撫大臉花的葉子,艱難地給它找優點:「顏色不錯,綠得挺正。」

  桑遠遠:QAQ。

  他把她抱進了綢緞堆裡,照著她的臉蛋親了好幾下。

  他忍著笑,很凶殘地說道:「別難過。誰敢笑話你,我會讓他死。」

  「真不嫌棄我?」她抬起水潤的大眼睛。

  「嗯!」他快速回道。

  「好吧,」她啄他唇角,「那我今天和昨天一樣喜歡你。」

  他隱約覺得哪裡有點不對——她是不是在和他講條件?

  視線一垂,見她依舊耷著眼角,抿著嘴唇,整個人有點發蔫。

  看著懷中委屈巴巴的女子,他忽然覺得昨夜發生的事情可能是什麼誤會。就這麼個呆頭呆腦的小東西,怎麼可能對他做出那種事情來?不像不像,小桑果明明就是個小傻子。

  想必,她當真以為那只是什麼淤堵的經絡或者殘毒?這傢伙,真是笨得夠可以!

  這般想著,幽無命忍不住瞇起了狹長的眼睛,手指輕輕敲擊著膝蓋,心頭的陰雲漸漸散得一乾二淨。

  他心情好了,便用下巴去蹭她的發頂。

  「那我以後該怎麼辦?」她仰起小臉來看著他,一雙眼睛純澈無比,像是林中的小動物。

  「怕什麼,」幽無命失笑,「有我在,還能輪到你上陣殺敵不成。」

  桑遠遠看起來更加鬱悶:「我才不要做拖油瓶。」

  幽無命很無所謂地彎起唇角,繼續親她鼓起的臉蛋,語氣敷衍得很:「不做不做。小桑果怎麼會是拖油瓶。」

  「嗯,」她推了推他,從他懷中鑽了出來,收起太陽花,正色道,「那我們來商定截殺皇甫俊的計劃。」

  幽無命:「?」

  她一秒鐘就進入了狀態:「昨日聽你和大哥說起,要在冰霧谷動手。若是我沒有料錯,那裡必是一處極寒且險峻的地段,至多不超過兩騎並行,對嗎?」

  幽無命繼續發愣。

  桑遠遠快速說道:「所以你的計劃是不是埋伏在路中,等到皇甫俊的車馬經過身邊時,跳出來截斷前後,殺掉他?」

  幽無命像木偶一樣點了下頭。

  「完事後怎樣撤退呢?」她問。

  幽無命噗地笑了聲,然後垂眸瞪著她,胸腔顫動,悶悶地笑了一會兒,道:「險些忘了,我的小桑果足智多謀,是個厲害的軍師。」

  他坐直了身體,『刷』一聲從身旁拎出一張地圖,示意她看。

  「左面是十丈峭壁,右面是百丈斷崖。」他道,「這段冰雪山道乃是必經之路。用吊索,自上而下,殺他個措手不及,成事之後,順著吊索滑至谷底,撤離冰霧谷。」

  桑遠遠沉吟片刻:「傷亡必定慘重。」

  「不錯。」幽無命點頭道,「接引使必會一前一後護著皇甫俊。我對付一人,桑不近拖住一人,其餘的護衛便由幽影衛來攔截。道路狹窄,倒不必擔心被合圍。速戰速決的話,在這裡,倒是不會有多少傷亡。關鍵在撤退的時候。」

  桑遠遠凝神看著他,目光漸漸有些發飄。

  幽無命這樣一本正經說話的樣子,又乾脆又利落,舉手投足間滿是王者之風,頗有種江山在手,運籌帷幄的感覺。

  他用極長的手指點了點山道上下:「往上方撤,會被射成刺蝟,只能往下。往下,對方必會斬斷吊索,只能自求多福,走一個是一個。」

  桑遠遠思忖片刻,緩聲道:「我有一計,叫做狸貓換太子,你聽聽看,可行不可行。」

  幽無命挑起了眉毛:「哦?」

  ……

  過了晌午,幽無命收到了消息,皇甫俊重傷趕路,並未坐車,用的是轎輦。

  幽無命樂了:「真是天助小桑果!」

  他把她打橫抱了起來,大步流星走向桑不近那駕車。

  她不禁有些羞惱:「放我下去呀!抱著我做什麼。」

  他壞笑道:「我高興。」

  還把她輕輕拋了下。

  幽無命高興了,桑不近的臉色卻陰得滴水。

  他把韁繩交給了親衛,鑽進車廂中,拉一隻小杌子坐在矮桌對面,一身凶氣,嘴裡說著皇甫俊的送葬事宜,卻用眼神把幽無命凌遲了千百遍。

  在兩個男人視線對撞的火花夾縫中,桑遠遠再把計劃說了一遍。

  「就用小妹的計策!」桑不近拍了板,「幽無命,你該去安排了。」

  「你去。」幽無命懶懶挑眉,「我受了傷,動不得。」

  桑不近氣樂了:「哈,我怎覺著你是精力過盛!」

  幽無命知道他在嘲諷自己昨夜丟人的事,逕直把臉皮一扔:「大舅哥,你到是當著小桑果的面說一說,我是怎麼個精力過盛法?」

  桑不近:「……無恥之尤!」

  他氣乎乎地安排了下去。

  車廂中,又只剩下了幽無命和桑遠遠。

  她雖有一身演技,但氣氛忽然沉默下來之後,難免重新想起了昨夜在這裡發生的事情,不禁有些臉熱心跳。

  「小桑果,」他的嗓音微微發啞,「今日,試試處理那火毒。」

  她快速點了點頭。

  他想了想,又畫蛇添足,加了一句:「只清理火毒便可。」

  「嗯。」

  她知道,那狸貓換太子之計只是最理想的狀況,事到臨頭情況究竟會變成什麼樣,誰也說不準。

  如果發生了意外之外的狀況,就必定要面臨一場惡戰。真打起來,幽無命便是己方的王牌,一定要盡最大的能力,助他傷勢復原。

  她平了平心緒,緩緩入定。

  實體化的大臉花雖然看起來喪喪的,但其實它們比從前要好用得多了,桑遠遠心念一動,三株大臉花便揮舞著蔫不拉嘰的葉子,開始編織出又厚又密的海帶條來。

  桑遠遠沒料到的是,這火毒竟然比想像中好處理得多。

  火毒遇木即燃,燃焦了幾縷根須之後,她找到了對付它們的辦法。

  她把『海帶』中的汁液擠在幽無命的傷口上,然後把沒了汁液的海帶放在大臉花的葉片上攤著晾一會兒,它們就變成了脆脆的樣子,一看就易燃。

  她把這些易燃的薄脆海帶片伸到了火毒裡,立刻便有赤紅的火靈蘊吐著信子爬到海帶片上,她順勢一抽一甩,就能將它們拋回大自然的懷抱。

  車隊越過冰雪平原時,幽無命體內的火毒被清理得一點火星也不剩了。

  桑遠遠緩緩吐出一口長氣,睜眼看他。

  如今,他體內的積毒已被她治好了十之七八,就剩下皇甫俊留在右邊鎖骨下的那一團水毒淤傷了。

  清除了火毒之後,那道久久不愈的箭傷竟是在這短短幾個時辰之內就脫了痂,只留下一塊圓形的痕跡。

  他的身體其實極其強悍,自愈能力驚人。

  她有些脫力,輕輕地喘著氣,倚在他的懷裡。

  「就剩皇甫俊的水毒了,」她微撅著唇,「親我一下,我便有力氣一鼓作氣替你清理完。」

  幽無命啼笑皆非,怪異地看著她。

  他已經不記得多少年沒有人敢和他講過條件。

  他隱隱覺得她好像在某種邊緣試探,卻又在心中斷然否定——小桑果那麼笨,就只是喜歡他,單純在撒嬌而已。她喜歡他親她!

  這般想著,他的心口湧起了一團又像火又像水的東西。

  他把她拽進了懷中,一面親她那誘人的紅唇,一面把大手覆在她的身上,攪亂她的呼吸。

  「小桑果……我們成親……回去就成親……」聲音啞得徹底。

  迷濛的視線對上暗潮翻騰的黑眸。

  她知道他忍得辛苦得很。

  ……

  趕在進入冰霧谷之前,桑遠遠把幽無命體內的淤毒全部清理得一乾二淨。

  毒蘊一除,他立刻便恢復了初見時的模樣。

  整個人懶散而飽滿,往軟榻上一倚,唇紅齒白,容色似玉,著實是風華絕代。

  她卻無心欣賞了。

  雖然晉階至靈明境,但對付皇甫俊、姜雁姬和那高階侍衛的靈毒,已是大大地透支了她的靈蘊和精神力。將所有靈毒驅逐完畢的那一刻,她就像斷了緊繃的弦一般,立時就病倒了。

  她倒向來也不矯情。

  如今四面楚歌,強大的敵人虎視眈眈,時刻要面對生死危機。這種時節,若是幽無命還要因為顧忌她太過辛苦而拖拖拉拉不肯治傷,那才是愚蠢至極。

  所以她倒在他懷中的時候,心中倒是絲毫委屈也沒有,只衝著他笑。

  幽無命掛上了慣用的假笑,臉上看不出情緒,只眼尾微微泛著一點紅色。

  他覆在她的耳畔,低沉絮語:「小桑果,你且看我如何殺人。」

  她輕輕點頭,腦袋一陣眩暈。

  他把一隻大手重重摁在她的額頭和眼睛上,強迫她閉眼休息。

  他的靈蘊像刀子,不會治病,只會傷人。

  ……

  冰霧谷中的殺局很快就佈置完畢。

  幽影衛和桑不近的親衛都是萬中無一的好手,效率驚人。

  一日之後,風雪掩蓋了所有的痕跡,隱埋的吊索、大大小小的雪牆、山壁上挖出的坑洞、運送到壁中的轎輦、種種忙碌過的痕跡,盡數消失在一片白茫茫之中。

  桑遠遠仍發著燒。

  桑不近購置各式物資的時候,替她重金買來一件雪獸絨毛大罩衣。

  她的身體往那白乎乎毛茸茸的大罩衣中一鑽,整個人立刻就變成了一隻矮矮胖胖的小白熊。她今日稍有好轉,又有重裝在身,便忍不住想要跳下車來看看這異鄉的奇景。

  一見她的模樣,幽無命就笑得直不起腰來。

  他只穿著一件單薄的白袍,身後背著一柄厚刃的鐵刀,在這漫天飄雪的寒風中一站,既俊逸出塵,又莫名違和。

  雲州是極寒之地,冰霧谷是通往東面三個州的必經之路,說來也奇,一越過這座山,氣候立刻便溫暖了,整個雲境,也只有雲州是這種天寒地凍的氣候。

  而在這個地方,冰雪像是迴光返照一樣,特別凶殘肆虐。整條山道都裹在了白茫茫中,大大小小的雪片在風中飛旋,山道像是無意之中抹在了白色畫布上的一道不起眼痕跡。

  桑遠遠剛一落地就滑了一跤。

  雪都凝成了冰,這得有多冷。

  她穿成一個球,身體又虛,根本沒有半點抵抗之力,圓滾滾地就朝著地面栽了下去。

  幽無命差點兒笑岔了氣。

  他並沒有扶她,而是長身一掠,墊在了她的下面,讓她和他摔了個對眼。

  她生氣地揮舞著胳膊想要爬起來,奈何穿得實在是太胖,兩條胳膊就像是雪人身上捏出來充作手臂的圓球,只能在身側徒勞地揮動。

  幽無命快笑瘋了。

  桑遠遠氣了一會兒,被他感染了,忍不住也笑了起來,一面笑,一面抬腿踹他。

  半晌,她的臉色忽然重重一變。

  幽無命嚇了一大跳,趕緊抱住她,輕飄飄地掠起來站定,一隻大手猛地摁在她的腦門上,緊張地垂頭看她。

  「大戰之前這樣笑太不吉利了,」桑遠遠道,「若我沒有料錯,阿古他們肯定要在後面講一些比如『主君從未這般笑過,日後都能這般開心多好啊』這樣子更不吉利的話。」

  「噗!」幽無命抓住她的肩膀,「小桑果你錯了!他們只會說——主君笑得這麼開心,又有人要倒大霉。」

  桑遠遠:「……」好吧反派的戲路摸不透。

  小九那邊很快就傳來了消息,皇甫俊一行,已經踏入冰霧谷!

  幽無命捏碎了玉簡,整個人氣質大變。

  此刻,眾人藏身在十丈峭壁之上,居高臨下,俯視著那一行蜿蜒而來的東州車隊。它們爬行在山道上,就像一隊毫無半點抵抗之力的螞蟻。

  桑遠遠緊緊攥住了拳頭,心臟在胸腔中『怦怦』直跳。

  希望一切順利!

  皇甫俊乘著轎輦,位於隊伍中段。先前行軍之時,轎輦四周被護得密不透風,根本沒有任何刺殺之機。

  而這冰霧谷卻無法容納多人並行,一乘轎輦便佔據了整條山道,兩名接引使只能走在轎輦前後,隊伍拉成了細細長長的一大條。

  眼見皇甫俊的轎輦慢慢來到做過手腳的山壁邊上,桑遠遠緊張得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

  幽無命舉起了手,重重揮下!

  眾人齊齊發力,一堵事先準備在峭壁上雪牆緩緩傾倒,大團小團的積雪向著山道轟隆滾落。

  「雪崩!」

  矯夫急急將轎輦放置在山道上,眾親衛祭出兵器,蕩出靈蘊,將上方砸來的雪團盡數擊入崖下。

  飛雪瀰漫,遮天蔽日。

  幽無命壓著眉眼,凝神望著,唇角不知不覺浮起一絲獰笑。

  雪霧徹底遮擋了視線。

  桑遠遠略有些心焦地望向他——為何還不動手?此刻難道還不是最好的時機麼?

  幽無命卻像是定在了雪中一般,一動不動。

  眼見,這場人為製造的雪崩便要結束,山道上稍稍恢復了一兩分能見度。

  幽無命終於長指一折,玉簡在指間破碎。

  埋伏在山壁洞窟中的親衛收到指令,動手了。

  一片白茫茫之中,身旁峭壁上滾落的雪層毫不引人注意。

  一乘覆在白雪中的轎輦從事先挖好的洞窟中猛然被推了出來,伴著一截斷落的雪層,在滑腳的冰雪山道上橫掠數尺,無聲無息地頂替了原本放置在地上的轎輦,而原本那一乘轎輦則被抵出山道,悄無聲息墜下百丈斷崖!

  落雪滾滾,漫天雪霧之中,誰也沒有留意到這一出李代桃僵。

  此刻『雪崩』之勢漸緩,東州護衛與接引使者的注意力不自覺地投向了上方,期待著雪崩結束,誰也沒去關注那乘『好好』停在原地的轎輦。

  幽無命把握時機的能力,當真是驚人之極!

  「成功了!」

  眾人心頭狂喜,交匯著激動的目光。

  幽無命抓住桑遠遠,繞到東州人後方,輕飄飄地順著隱在白雪中的吊索滑到了斷崖之下。

  桑不近、阿古等人緊隨其後,落到谷底。

  正前方,一乘質地精良的轎輦被頂下了百丈斷崖,歪在亂雪之中,頂篷摔到了一邊,一襲紫衣在皚皚白雪中異常矚目。

  而上方山道上的東州護衛們壓根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情,待『雪崩』停止,他們便抬起了那乘李代桃僵的轎輦,向著谷外蜿蜒而去。

  「小妹你真是個天才!」桑不近一把薅過桑遠遠小胖熊,把她圓滾滾地攬在胸口拍了一通。

  幽無命低低地冷笑一聲,反手抽刀,大步走向前方。

  那襲紫衣,掙扎著爬了起來,手腳並用在雪地裡緩慢蠕動。

  「沒摔死,算你倒霉咯。」幽無命的聲音陰寒徹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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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0-4-26 09:33 PM

第40章 你是在吃醋

  幽無命提刀上前。

  桑不近趁機把自家毛絨熊妹妹攬在了懷裡。

  風雪之中,明艷如火鳳的佳人摟著瑟瑟發抖的小白熊,就像一對開在雪谷底下的姐妹花。

  「敢不敢看?」桑不近問。

  「當然!」

  她可是在冥魔浪潮裡打過滾的女戰士,可不是什麼溫室中的小白花。

  緊走幾步,發現不對了。

  皇甫俊在茶樓中挨了數刀,分明已傷到了臟腑,這樣一個重傷患者從這百丈斷崖上摔下來必死無疑,如何還能掙扎著爬起來?

  必有蹊蹺!

  「當心有詐!」她合了個喇叭,衝著幽無命的背影喊道。

  她高燒未退,嗓音帶了些沙啞。

  幽無命腳步微頓,弧度極小地點了下頭,然後刀尖爆起靈蘊,身形一掠分雪而去,激起一道丈高的雪霧。

  桑不近很不屑地發出了鼻音:「得瑟個什麼勁。」

  如今他看幽無命更是哪哪都不順眼了。這傢伙,分明是想在小妹面前表現。

  桑不近不甘示弱,足尖一點,在身後揚起了一丈五的雪霧,像一隻火鳳般,飛掠向不遠處的破轎輦。

  「幽無命必定大意輕敵,小妹,我去助他!」

  桑遠遠:「……」

  她甩著兩條圓滾滾毛茸茸的胳膊,吃力地蹦向戰場。

  只見幽無命的靈蘊光刃重重斬在了轎輦上。

  紫衫人頭髮披散,狼狽無比地滾到一旁,避開了刀鋒。雪地裡,留下了一道血污痕跡。

  ——從百丈之上直直摔下來,還能保得住性命已經是奇跡了,再強悍的軀體,必定也要身受重傷。一個本就身負重傷的人,居然還能蹦躂得動嗎?

  桑遠遠不禁瞇起了眼睛。

  短短數日就能恢復到這個地步?要麼,皇甫俊已經拿冥族續過命,要麼……

  只見那紫衫人踉蹌著撲向摔到了遠處的玉簡。

  「別讓他報信!」桑遠遠喊道。

  桑不近飛掠而至,抬起一腳,把那斜插在雪地裡的玉簡踹到了幾十丈之外。

  幽無命的身影在雪中高高躍起,如白色的殺神降世,落在了紫衫人的身側,刀一揚,再度劈下。

  這一回,紫衫人避無可避,只能揚起雙臂,爆起一陣土黃色的靈蘊,堪堪擋下一擊。

  一口鮮血仰天噴出,亂髮被刀風拂到腦後,露出一張年輕的臉。

  不是皇甫俊!

  桑遠遠輕輕歎息一聲,心中感到失望,又覺得彷彿情理之中。

  她憂心地望向幽無命。

  幽無命在笑,笑得倒是真心實意,他勾著唇,一字一頓道:「督主啊。」

  督主?桑遠遠眉頭一挑。

  那些持了假王令,截殺桑州王父子的人,可不就是奉了『督主』的命令嗎?眼前這個假冒皇甫俊的人,居然就是督主?!想必也是位大人物了。

  看來,『皇甫俊回東州』這件事從頭到尾就是個圈套,目的正是引幽無命鋌而走險,截殺『皇甫俊』。等到幽無命拼上全力殺到轎輦時,迎接他的,將是實力全盛,守株待兔的冒牌貨。

  到時候裡外夾擊,幽無命必定要吃個大虧。

  只可惜他們萬萬沒想到,居然有人想了這麼一出狸貓換太子,悄無聲息就瞞天過海,將這個冒牌貨從一眾高手的眼皮子底下換走,還摔了個七葷八素。

  「幽無命。」紫衫年輕人吐著血,緩緩向後爬動,道,「這次,我認栽,但你不能殺我!」

  「哦?」幽無命勾起唇角,單手提著刀,漫不經心地逼近,「你倒說說看,為何不能殺你啊,皇甫渡。」

  皇甫渡?一聽這個名字,桑遠遠立刻就想起了這號人物。

  皇甫氏以一家之力,抗起了整條東部戰線,包括了晉、屠、皇甫三個州國。其中,負責晉州境內長城地段的人,正是皇甫俊的義子,皇甫渡。

  這位義子是從遠族中過繼來的,自小便被皇甫俊帶在身邊,傾力培養。

  皇甫俊尚未娶妻,東州王世子之位仍給他未來的兒子留著,所以並沒有為皇甫渡請封世子,而是讓他領了大督軍之職,在軍中頗有實權和名望。

  桑遠遠之所以對這個名字有印象,是因為皇甫渡在書中曾幫夢無憂幹過一件一言難盡的事情——在幽無命身死後,幽盈月被徹底扳倒丟了性命,韓少陵懷中空虛,又寵上了一個巫族女人。皇甫渡見不得義妹終日以淚洗面,便親自出手,勾引了那個巫族女人,給韓少陵送了一頂端端正正的大綠帽。

  事後那巫女死乞白賴非要跟著皇甫渡,韓少陵終於看清了這些女人的嘴臉,醒悟了過來,知道世間只有夢無憂是真心待他,從此收了心,一心一意對夢無憂好。

  桑遠遠當時就記住了這位不惜出賣自己的身體替義妹解決情敵的義兄。

  皇甫渡。

  沒想到這麼快就遇上真人了。

  她收回思緒,望向此人。

  皇甫渡生得十分漂亮,輪廓和皇甫俊倒是極為相似,不同的是,他的眉眼唇生得濃烈,不似皇甫俊的寡淡。頗有些艷麗的五官嵌在和皇甫俊一樣白皙的皮膚上,眉間還點了一粒圓圓的硃砂,更顯出一種奇異的殊色。

  此刻他吐著血,顯然是傷得不輕。

  皇甫渡知道幽無命是個乾脆利落的瘋子,為了保命,便直接拋出了一個驚天絕密——

  「幽無命你不能殺我!我是東州王和帝君的親生兒子!」

  此言一出,在場諸人個個目瞪口呆。

  皇甫渡是……皇甫俊和姜雁姬的……親生兒子?!

  桑遠遠心頭一跳,擔憂地望向幽無命。

  方纔氣場飛揚,仿若殺神降世的幽無命,此刻忽地斂下了所有的氣息,整個人就像是融在了這冰天雪地中一般,淡得只剩個影子。

  「是嗎。」他淡淡地開口。

  「我沒有必要騙你。」皇甫渡揚起臉來,用手指拈了雪,擦掉額心的硃砂,露出一枚梅花狀的紅色小胎記來,「這,便是證據!」

  世人皆知,女帝君姜雁姬額心有梅花印記,平日都會用金鈿裝點。

  有姜雁姬的印記,有和皇甫俊幾乎一樣的輪廓和皮膚,再想到皇甫俊與女帝君之間的關係,此事的真實性,已毋庸置疑。

  這一刻,幽無命彷彿變成了天地間的一片飛雪。

  皇甫渡道:「這一次,父親身受重傷,母親讓我假扮父親,引蛇出洞,其實也是為了替父親打掩護。父親已從姜州繞道,經趙州,遠道返回東州。幽無命,你已經殺不了父親,該考慮自己的後路了。」

  此言一出,眾人的神色不禁凝重了許多。擊殺皇甫俊,要的就是一個快准狠,若是失了手,確實得考慮善後的問題。

  「你幾歲。」幽無命問了個叫眾人摸不著頭腦的問題。

  皇甫渡一怔:「二十四。怎麼?」

  幽無命輕笑出聲:「很好。很好。」

  桑遠遠感到一陣心疼。幽無命今年二十五,皇甫渡竟是二十四。這就意味著,姜雁姬剛生下幽無命,便拋棄了父子二人,悄無聲息地投進了皇甫俊的懷抱,又替他生下一個兒子。

  這般看來,從一開始,姜雁姬對明先生恐怕就只是單純地存了利用之心!

  皇甫渡見幽無命神色有些恍惚,趕緊說道:「你大可以拿我威脅他們,得到你想要的利益。幽無命,你有野心,有本事,你是個聰明人,自然知道,留著我的性命,將給你帶來千百倍的好處。」

  皇甫渡的眸中,似有星光在旋轉,他抬手抹去唇角血漬,聲音縹緲:「幽無命,你不會殺我的,你會帶我回去,替我治傷,對不對,嗯?」

  幽無命恍惚片刻,微微躬身,向著地上的皇甫渡伸出一隻手。

  皇甫渡眸中浮起劫後餘生的狂喜,掙扎著抓住了幽無命遞來的手。

  幽無命把他從地上拉起來,逕直就摟到了懷裡。

  皇甫渡:「……」

  他發現,幽無命這個瘋子,身上一絲溫度都沒有。

  他的氣息像蛇一樣冰冷,這個冰冷的瘋子,緩緩把腦袋擱到了皇甫渡的肩膀上,嘴唇湊到他的耳朵上,吐氣出聲:「我怎麼可能會放過你呢?」

  皇甫渡心頭一寒,正要掙扎時,發現一隻又冷又硬的手已摁在了自己的後脖頸上。

  視野忽然歪了九十度。恐怖的撕裂感和黑暗一起襲來,皇甫渡臨死之前,弄明白了自己的死法——被幽無命折斷頸骨,摘下了首級。

  幽無命推開了皇甫渡的無頭身軀,任他一腔熱血灑在了純白的雪地裡。

  他抓著皇甫渡的頭髮,把他的首級拎到了面前,對著這個已經失去了生命的人,認認真真地輕聲說道——

  「我的親弟弟啊。」

  他的聲音極輕,只有皇甫渡一個人的殘魂能夠聽見。

  ……

  幽無命拎著那顆腦袋甩了幾下。

  等到他回轉過身時,臉上已掛上了那副漫不經心的微笑假面,他把已經不再流血的腦袋拋向阿古,道:「好好收著!有大用。」

  「是!」阿古雙腿一併,接住了皇甫渡漂亮的腦袋。

  桑不近皺著眉頭,道:「皇甫俊這隻老狐狸,當真是膽大包天!」

  東州一百親衛和接引使者都在這裡護送誘餌,皇甫俊的身邊根本就沒剩什麼人了。只帶著少少幾個親信,拖著重傷之軀,遠道回東州,著實是膽大心細,盡顯梟雄本色。

  「無所謂。」幽無命道,「那就讓親兒子替他死咯。」

  他懶懶散散地向山谷外走去,看著完全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但桑遠遠知道,他此刻不好,一點也不好。

  因為他都把她給忘在了原地。

  直到他走到山谷入口處,才後知後覺想起自己忘了小桑果。

  他頓在原地,停留了片刻,卻沒有回頭。

  桑遠遠很想追上去,遺憾的是,她穿得實在是太厚太重,身上又帶著病,頭重腳輕,稍微走快兩步就天旋地轉。

  桑不近是恨不得拿一座山把這兩個人隔開,見幽無命先走了,他高高興興地攙著桑遠遠,笑得比桃花還燦爛。

  桑遠遠撲騰了一會兒,眼見離幽無命越來越遠,心中不禁焦急,張口想要喊時,忽然發現眼前飛旋的雪片之中,多出了許多金光燦爛的小飛蛾。

  她吃驚地揉了揉眼睛,定睛看時,卻見雪仍是雪,哪裡有什麼金蛾子。

  一怔之時,眉心忽然一涼,彷彿有翅膀在輕輕拍打她的皮膚,旋即,輕微的冷疼襲來,她清晰地感覺到,一股冰冰涼涼的氣息鑽進了她的額心,直擊顱腦。

  她打了個寒顫,嚇了好大一跳,趕緊抬手摸上去,只摸到一片雪粒融出的小水珠。

  額頭燙得驚人。

  「哥,我怕是病得厲害了,」桑遠遠道,「方纔,我感覺有只金色的飛蛾,從我額頭鑽了進去。也不知是什麼麼蛾子。」

  她的聲音更加沙啞。

  桑不近又心疼又好笑,微微蹲了身,乾脆利落地把她抄起來打橫抱住,像抱一隻大雪團一樣,托著她往外走。

  三駕大車藏在谷地入口。

  隔著老遠,桑遠遠就看到幽無命孤零零地坐在車頂上,仰著頭,很不耐煩地等她回來。

  「小桑果!」他喊道,「快點快點,我給你捉到一個好玩的傢伙!」

  他揚起一隻手,拎出一團毛茸茸的東西。

  一隻大雪兔!

  雪兔被他攥住了耳朵,兩條肥圓的後腿懸在半空,不住地亂踢。

  桑遠遠見他還有閒心捉雪兔來逗她,一時心中又酸又喜,百味雜陳。

  桑不近想逕自把她抱走,被她攥住了衣領。

  只見她可憐巴巴地眨著眼睛,撅嘴道:「哥哥,我想摸雪兔!」

  桑不近恨恨地盯了幽無命兩眼,視線像飛弩一樣,恨不得在他身上戳幾個大對穿。

  臭小子,拿毛茸茸來騙姑娘,要臉不要了!

  幽無命壓根就不看他,他笑吟吟地,看著桑遠遠下了地,笨手笨腳地向他跑來。

  他沒有迎上去。

  這一刻,他的心情其實非常奇怪。

  他恨不得讓時光永遠就停留在這一刻,不需要再有將來了。

  因為這一刻,等來的只有好事,沒有壞事。

  他的小桑果,在這一刻,心裡眼裡都只有他一個,他們之間,沒有任何阻礙,只需要安靜地在這裡等著她,不會有任何變故,意外也不會到來。

  他不自覺地瞇起了眼睛,歪了歪頭,像是著了魔一般,貪婪享受她一步步靠近的時光。

  『不如我就這樣死去。』

  他的腦海裡浮起了這麼一個念頭。

  他緩緩地垂下眼睛,望了望自己的心臟位置。

  它跳得更快了,好像想要破體而出。

  他垂著頭,低低地笑出了聲。

  『不,這還不是最好的,小桑果一定還會給我更多驚喜,不,驚嚇才對。』

  他笑著,抬起眼睛。

  忽然便看見她倒了下去,栽進雪地裡。

  幽無命:「……」

  他懶懶散散地跳下車,搶在桑不近之前,抄起了穿得圓滾滾的女子。

  目光忽地一滯。

  他看見雪地上有點點鮮紅的血,像是一朵漂亮的小桃花。

  「摔了。」她委屈巴巴地說道。

  幽無命心中一驚,急急望向她的臉。

  只見她的鼻唇之間沾著血和雪,小臉燒得通紅,眼睛卻彎彎的,正衝著他笑。

  幽無命深吸了一口氣,狠狠地抬手擦掉她臉上的血。

  剛抹掉,她的鼻子裡又流出血來。

  幽無命氣樂了:「靈明境的人,還能摔出鼻血?」

  他扔了雪兔,把她抄起來抱到車廂裡,取出綢布捻成一條,塞住了她的鼻子。

  自她生病,車中就一直點著炭火。

  整個車廂已熏得暖融融的,桑遠遠脫掉了那件笨重的雪獸絨大罩衣,整個人都賴進了幽無命的懷裡。

  他的身體很冷。

  他抓過罩衣來,裹在了外面。

  「方纔,皇甫渡對你施了巫族的惑術是不是?」桑遠遠問道。

  「嗯。」幽無命愣了下,垂眸看她,「小桑果,你連這個都知道?!」

  他忽然有點心虛,眸光閃了閃。

  畢竟,他也曾對她使過兩次這樣的手段呢。

  桑遠遠心道,難怪書裡那個倒霉催的巫族女,本來跟韓少陵跟得好好的,突然就被皇甫渡迷得神魂顛倒。原來就像幽無命對付雙兒一樣,皇甫渡也只是把那個倒霉女配給催眠了。

  「姜雁姬是巫族?」桑遠遠雖然心中已經有了答案,卻忍不住想要確認一下。

  「嗯。」幽無命目光發空,「小桑果,我身體裡流著這麼髒的血,你會討厭我,是不是?」

  「不討厭。」她輕輕用臉頰蹭他,「一根頭髮絲都不討厭。我喜歡你,哪哪都喜歡。」

  他輕笑出聲:「騙子。」

  她悠然一笑:「就算是騙子,能騙你一生,騙到我死的那天,那也不算是騙了。你說是不是?」

  幽無命不得不承認她說得很有道理,他有點高興,又有點不高興,別彆扭扭把頭轉到一旁。

  「可是姜雁姬怎麼可能是巫族呢?」桑遠遠依舊想不通。

  姜氏是王族,向來只與王族聯姻,怎麼可能混上了巫族的血脈?

  幽無命搖搖頭:「管它的,殺了一了百了。」

  「嗯。」桑遠遠倒是早就習慣他的直球作風了。

  她想了想,小心地問道:「皇甫渡不知道你也是巫族?」

  幽無命輕輕一笑:「除了你,誰也不知道。」

  桑遠遠愕然:「姜雁姬難道也不知道?」

  「她當然不知道。」幽無命唇角彎起詭異的弧度,「她怎麼敢知道呢?午夜夢迴猜到一點,都能叫她心魔迭生,戰慄不止。」

  他的黑眸中浮起了令人頭皮發麻的暗光,笑容凝滯僵固,似要發病了。

  桑遠遠知道自己又碰到了他的禁區。

  她探出一隻捂得熱乎乎的小手,撫他的臉頰,揉他的唇角,衝他撒嬌:「不說那些了,幽無命我好難受!我的頭疼死了!我沒辦法入定,連大臉花都扔不出來了!」

  他定了定神,神智被抓了回來。

  他垂下頭,用額觸了觸她的額,很不滿地嘀咕道:「怎地病了這麼久還不好,再病下去,他們定要以此為借口,拖延我們的婚事。小桑果,我已為你忍耐了這麼久,我不想再忍了。我要你。現在就要。病著也要。」

  這幾日,『海帶』帶來的驚嚇已逐漸被他自欺欺人地拋之腦後,回味那一日的情景,便只記得手中的溫香軟玉。

  一想到那般纏得死人的風光,他的心臟便會抽搐不止,身體疼得受不住。

  「小桑果。我想試試……你就讓我試試……」

  他忍不住低頭親她。

  桑遠遠知道他今日情緒必定會動盪得厲害,如今,這只刺蝟仍舊只會自己藏著傷口不要別人觸碰,她能做的,便是讓他感覺到這個世界仍有許多溫暖和柔軟,讓他愉悅,讓他留戀,讓他自己主動一點一點向她敞開心扉。

  她微微啟唇,迎向他。

  便在這時,一陣止不住的咳意湧了上來,她猛地別開了頭,三聲劇烈的咳嗽之後,喉頭一暖一甜,竟是噴出一口瀲灩的鮮血。

  幽無命嚇了好大一跳,瞪著眼睛死死盯緊了她,瞳仁在眼眶內不自覺地顫動。

  桑遠遠趕緊扯唇笑了笑,道:「沒事,大約便是燒了些淤血出來,吐了就好。我一點兒都不難受,真的。」

  她是真沒覺得難受。

  他瞪了她一會兒,極慢極慢地開口了,一字一頓:「你的臉色,很嚇人。」

  他的視線停在了她的額心,抬起一根手指,輕輕摁了兩下,皺眉道:「你這裡,怎麼了?疼不疼?」

  白皙飽滿的額頭上,出現了幾粒小小的黃圓點。

  桑遠遠有些吃驚,緩了片刻,將方纔看見金蛾子鑽進額頭的事情告訴了他。

  幽無命把她放在軟榻上,冷著臉走了出去:「定是雪中邪祟。就近就醫。」

  距離冰霧谷最近的城池,正是雲州的都城雲都。

  車隊不再南下,而是徑直北上,前往雲都。

  桑不近把車趕得像在飛。

  桑遠遠倚在幽無命身上,與他說話:「聽說雲州是女子當家,你認識攝政王雲許舟嗎?」

  雲氏男丁凋零,到了這一代,嫡系唯剩了一位孱弱的、有腿疾的男子雲許洋,他繼任雲州王之後,無力管理政事與軍事,便將權柄交給了自己的嫡親姐姐雲許舟,封攝政王,主理雲州事務。

  應當也是一位了不得的奇女子,只不過在女帝君強烈的光環之下,這位女攝政王便像是烈陽之下的螢光一樣,毫不矚目。

  幽無命勾了勾唇,一雙漆黑的眸子直直盯了下來。

  「小桑果,你是在吃醋。」

  桑遠遠:「?」

  幽無命神神秘秘地湊到她的面前,眉梢高高的挑著,道:「當初,我差點兒便娶了雲許舟。小桑果,別裝了,這件事你怎可能不知道。」

  桑遠遠是真不知道。

  書中並沒有講過大魔王黑化之前的事情。他竟也是有情史的嗎?

  也許是因為生著病的緣故,聽他這麼一說,她的胸腔裡頓時像是塞了一團沉沉的棉絮,悶悶的,一眼都不想再看他。

  「生氣了。」他歪著身子,用食指挑起她的下巴,笑道,「小桑果生氣了!」

  「小桑果!」他道,「你和韓少陵都辦過大婚的,我還沒有找你生氣呢!」

  她抬眸看他,很無賴地說道:「我就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我就是生氣!」

  幽無命呆滯一瞬,捂著額頭笑了起來:「好好好!」

  他看起來高興極了。咧開的唇角半天也合不上。

  他把她緊緊攬在懷裡,在她耳旁嘀嘀咕咕地說道:「小桑果你是不知道,當初幽老鬼自作主張,替我求娶雲許舟,誰知那雲許舟還看不上我,回絕了幽老鬼。」

  桑遠遠忍不住偏頭盯住他那張驚人的帥臉:「她沒見過你?」

  這麼好的皮囊也會相親失敗?

  「沒見過面。」幽無命道,「她遞了好長一篇官話過來,話是說得很好聽,但話中真意便是說我幽無命體弱無能,配不上她。」

  他笑了笑,當真是毫無芥蒂的樣子,道:「再後來,等她知道幽無命是個什麼樣的人,後悔也遲咯。」

  桑遠遠:「……」

  她倒是覺得,雲許舟應該一丁點兒都沒後悔。而且聽這意思,人家拒絕得乾脆利落,哪叫什麼『差一點就娶了』?差了十萬八千里好吧。

  幽無命一眼就看穿了她在想什麼。

  他很不高興地說道:「小桑果,你覺得雲許舟拒絕與我成親是對的?」

  「當然了!」她彎起眼睛,「把你留給我,多好啊。」

  他笑了下:「就算她同意,我也不會娶。」

  「騙人。」

  「沒騙你。」他說,「那時候我的刀已經懸在幽老鬼的頭頂上。他不知道,還替我說親呢。可笑。我怎可能娶。」

  桑遠遠抬頭看他。她能感覺到他的心情很複雜。

  被仇人呵護著養大……情與恨,水與火,扭曲糾織,將他的心纏住、割裂,一天一天拖向更黑暗的深淵。

  手刃幽氏那一刻,他破繭了,化成一隻純黑的王蝶。

  桑遠遠心口發疼,抓住他的後頸,把他狠狠拽得低下頭,她重重地親他,一邊親一邊喋喋道:「算你走運!你若是娶過妻,便沒有我了。幽無命,算你運氣好,等到了我!」

  他克制著,沒敢用力親她,怕她又咳。

  他很敷衍地應著:「嗯嗯嗯。」

  低沉繾綣的聲音,深深落進她的心底。

  半晌,二人慢慢慢慢地分開。

  他瞇著眼盯了她一會兒,得意地伸出手指挑了挑她的下巴:「等你治好了病,我定要帶你到雲許舟面前,叫她看看,這才是我幽無命喜歡的女人。」

  桑遠遠:「……」

  幼稚鬼!

  不過……他這是終於承認『喜歡』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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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0-4-26 10:28 PM

第41章 心愛的女人

  半日中,桑遠遠一共吐了三次血。她自己一點感覺也沒有,精神反倒比之前燒得厲害的時候好了些,除了虛弱和時不時噴血之外,好像完全沒有什麼毛病。

  時不時還得安慰桑不近和幽無命一番。

  這兩個男人表面上裝得若無其事,其實看她的眼神已經越來越不對。

  還把會反光的東西全部悄悄藏起來了。

  桑遠遠合理推斷自己的臉可能出了什麼問題。她試探著親了幽無命好幾次,發現他倒是一絲嫌棄也無。

  入夜時,三駕大車到了雲都的城門外。

  雲都是一座看起來非常神奇的城池。此地四季都是凜冬,築城的材料用的便是冰——不是尋常的冰,而是那萬年玄冰的冰核。

  玄冰的冰核呈淡藍色,在夜晚特別明亮,整座城池都泛著藍瑩瑩的光芒,不需要燭火照明。

  冰核之外,包裹著厚厚一層普通的堅冰,將那藍色染上一層清涼朦朧的光暈,淡藍的夢幻光城在眼前鋪開,這般景象,當真是天上也見不著。

  桑遠遠也躺不住了,倚著幽無命,坐到了窗邊,撩開車簾欣賞這人間奇觀。

  「真好看……」她感慨萬千。

  幽無命把頭探了過來,輕輕擱在她的肩膀上,開口:「這有什麼好……」

  被桑遠遠一巴掌摀住了嘴。

  狗嘴吐不出象牙。等他說完就掃興了。

  桑不近返身進入車廂,糾糾結結地開口道:「尋常的醫師怕不頂事,我已聯絡了雲許舟。」

  桑遠遠納悶地看著他,不知道他為什麼這般鄭重其事。

  既已到了雲都,向王族尋醫不是很正常的操作嗎?

  「咳,咳,」桑不近清了清嗓,佯裝漫不經心地說道,「我喬裝在外行走,向來很仔細地隱藏身份,雲許舟只知我叫鳳雛,正是她替我在雲氏掛了個假身份……」

  桑遠遠明白了。

  「所以雲許舟以為哥哥是……女子。」

  桑不近咳嗽著點了點頭。

  幽無命抬起手,揉了下眉心。

  桑不近對桑遠遠道:「你就叫鳳果。至於幽無命……無所謂,反正雲許舟也不會問起他。」

  這當口,忽有聲音傳來。

  「鳳雛!」

  獸皮靴踏在冰面的聲音由遠及近,清亮的女聲穿透車廂,落入三人耳中。

  桑不近抬了抬眉毛:「她來了。」

  他返身推開車門出去,揚手招呼:「攝政王!」

  只見一道白色的身影颯一下掠到了車轅上,還未站定,便和桑不近來了個結結實實的擁抱。

  「想死我了鳳雛!」

  叭唧一口親在桑不近臉上。

  雲許舟的個頭比桑不近稍高一些,頭髮盤成一個簡易的髻,用玉冠束在頭頂,一身白衣,瀟灑利落,卻不會讓人誤認成男子。

  「病人在哪?趕緊趕緊讓我看看!」不等桑不近說話,雲許舟連珠炮一般地說道。

  當著小妹的面被一個女子『非禮』了一通,桑不近的心情實在是一言難盡,他扯著嘴角道:「車裡。」

  桑遠遠只覺『呼』一下寒風撲面。

  白衣雲許舟已鑽了進來。

  一股寒梅香氣清凌凌地落滿車廂,女子發間染著雪珠,容色美麗,一雙眼睛清澈異常,視線乾乾脆脆地在車廂中掃過一圈,定在了桑遠遠的額頭上。

  「果然是金冥雪蛾。」

  雲許舟神色一凜,急步踏上,從白袖中探出一隻溫暖帶繭的手,摁住桑遠遠腕脈。

  她垂下了眼。她的眼睛輪廓極深,雙眼皮如刀削般厚重,圓圓的鼻頭,雙唇微分,露出兩顆小兔牙。

  桑遠遠注意到,方才雲許舟的視線劃過車廂時,在幽無命那張驚天動地的帥臉上同樣也只停留了一瞬,眸中連驚艷之色都不曾浮起便匆匆掠過。

  『這是個心思極純粹,眼裡只有事情的人。』桑遠遠心中暗想。

  因為知道車廂中有病人,是以雲許舟的注意力盡數便放在了病情上。

  「遇上金冥雪蛾之前,必是勞累過度。」雲許舟抬起了眼睛,總算抽出空來,多看了幽無命一眼,張口便是老醫生的譴責,「怎就不知節制。年少不知精力珍貴,上了年紀有你後悔的!」

  幽無命:「……」

  桑遠遠見他的黑眸中浮起了悲憤,儼然是嚥下一口老血的樣子。

  她差點兒笑了出來——說好了到雲許舟面前耀武揚威,來一出男頻經典的退婚流打臉戲碼,結果這劇情和他想像中完全不一樣。

  眼見幽無命要炸,桑遠遠趕緊開口解釋:「攝政王誤會了,我只是使用靈蘊過度,並非別的什麼。」

  「啊!對不住對不住,這脈象,實在是太像縱慾過度。」雲許舟說話毫無顧忌,張口便來。

  連桑遠遠都有點遭不住了,乾巴巴地道:「我們,還未成親。並未……」

  其實還是有幾分心虛的,畢竟被他塗了一通芙蓉脂之後,她確實是感覺到了腎虛。

  雲許舟圈起手放在唇邊,道:「咳,咳,沒有關係,那個並不重要。金冥雪蛾也算是百年不遇的奇毒,是冰魄寒晶中的寒毒凝化出幻形,中此毒,只能活得三日。」

  她語氣輕鬆,就好像在說『治好這毒只需要三日』一樣。

  桑遠遠三人一時都沒能反應過來。

  「雲許舟,」桑不近回過味來時,聲音都變了,「這種事,別開玩笑。」

  雲許舟納悶地偏頭看他:「我幾時與你開過玩笑?」

  幽無命的臉色已經陰得要殺人了。

  桑遠遠趕緊一手一個抓住這兩個沉不住氣的傢伙,笑吟吟地道:「攝政王必定知道解毒之法。」

  「不錯。」雲許舟目中浮起欣賞,「鳳雛,你日日自詡瀟灑豪邁,不輸帝君,乃是當世奇女子,可一遇事,卻還不如你嬌嬌弱弱的妹妹淡定穩重。」

  往日的『自詡』被人道破,桑不近只覺羞憤欲死。

  幽無命本來滿心不爽,聽到有解毒之法,又見桑不近吃了這麼個癟,忍不住彎起了唇角,譏笑出聲:「好一個當世奇——女子!」

  雲許舟瞥了他一眼:「大丈夫在世當頂天立地,繡花枕頭般,又有何用。」

  鳳雛是她的好友,她說可以,別人說,不行!

  幽無命:「……」

  刀,刀在哪裡。

  桑遠遠憋笑憋得胸腔悶疼。

  她也瞥了幽無命一眼,見他穿著件敞領的白袍,懶懶散散,終日與她耳鬢廝磨,衣裳和頭髮都不怎麼齊整,怎麼看也像個紈褲公子哥。

  她趕緊打圓場:「攝政王有所不知,他不僅是長相漂亮,其實還有許多優點。」

  雲許舟很不贊同地看著她:「漂亮能頂什麼用,要解你的毒,必須帶你深入那萬年玄冰之下,尋到生長在冰魄寒晶邊上的『不凍草』,就地服下,方能克這金冥雪蛾之毒。」

  桑遠遠『啊』地歎道:「想來只能拜託攝政王了!」

  雲許舟溫柔一笑:「小事情,鳳雛傳訊於我時,我便猜到是這金冥雪蛾作祟,已令人去準備一些必要的物什,一刻鐘之後,我們便可出發。」

  桑遠遠認真地道了謝。

  雲許舟招呼桑不近:「鳳雛,跟我來一趟。」

  桑不近生無可戀地跟著她下了車。

  二人一走,桑遠遠就悄悄拉住了幽無命的手,對他說道:「雲許舟佩戴了一塊冰晶玉鏡。我照過鏡子了。」

  幽無命偏頭看她,薄唇一動,眼睛裡浮起一絲懊惱。

  他和桑不近難得在一件事上有了默契——藏起一切會反光的東西,不叫桑遠遠看到她自己的臉。

  中毒之後,她的額頭上慢慢映出許多黃圓點,漸漸漫成了一隻蛾子的形狀。

  女子不是最在乎容貌嗎,他們怕她難過。

  他把她的腦袋摁在了身前,低低地道:「反正看久了也就那樣,我原也沒覺得你有多好看,如今也沒覺得多難看。沒什麼區別。」

  桑遠遠抬眼睨他:「騙子。你不是說,要告訴雲許舟我才是你心愛的女人麼,見了她為何不說?就是嫌棄我難看。」

  幽無命嘴角一抽:「……不是,我沒有。」

  那女人一進來就像個刻板老醫者一樣叫他要節制,這,叫他還怎麼說?他能怎麼說?還有,對著雲許舟那樣的女人,讓他怎麼翻那陳年舊賬?還不如直接到外面去打一架來得實在。

  幽無命覺得自己的腦袋裡好似塞了一團亂麻。

  平時遇到這種理不清的狀況,他通常便是拔出刀來,一刀下去,清靜了。

  可是如今面前的是個寶貝病疙瘩,他糾結了半天,只覺麻爪。

  桑遠遠彎著眼睛,沒錯過他臉上任何一個微小的神情。她擅自把『喜歡』給升級成了『心愛』,幽無命竟然絲毫也沒有察覺到哪裡不妥,丁點細微的抗拒神色也沒有流露出來。

  若是早一陣子這般試探他,他肯定會吊起眼睛道——『心愛的女人?想瘋了你的心吧小桑果!』

  「幽無命,」她抓住了他的衣領,凝望著他,「萬一沒找到不凍草,我就只有三天,不,兩天半可活了。」

  幽無命臉色一沉:「不可能。」

  「萬一呢。」

  「沒有萬一!」他冷硬地說道。

  「這樣好不好,這兩日,我說喜歡你的時候,你也說喜歡我。」她望著他。

  幽無命的眼神很明顯地慌亂了一瞬。

  他急急轉走頭,臉色變得古怪極了。

  她不依不饒:「答應我嘛,說不定,你這一輩子,也就說這麼兩天……兩天而已。」

  他猛地轉回頭,道:「呵,你要是敢死,我找一千個女人來寵幸。兩天?我夜夜笙歌,我換著……」

  她貼上了他的唇,阻止他的叨叨。

  輕柔一吻之後,她微笑著說道:「幽無命,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嗎?」

  他的表情崩裂了,臉頰不自覺地輕微抽搐,喉結快速滾動,半晌,乾巴巴地憋出一個字。

  「嗯。」

  又憋了一下:「喜歡。」

  她笑得沒了眼睛,把臉頰蹭了過來,和他臉貼著臉,拱來拱去。

  「行了,」幽無命捉住她的肩膀,把她移走,「你是想毒死我嗎。」

  她笑著,又往他身上拱:「對呀!」

  玩鬧時,不小心動作大了些,她捂了下胸口,又噴出一口血。

  幽無命覺得,自己這輩子可能也不會再遇上第二個一邊吐血一邊還能咯咯大笑的蠢東西了。

  ……

  桑不近和雲許舟乘著一架雪橇趕了過來。

  六條毛茸茸的大白狗拖著雪橇,外形有點兒像薩摩耶,不過頭頂生著兩隻尖尖的硬角,眼睛是綠色,額心還有火焰形狀的藍色印記。

  紅衣桑不近與白衣雲許舟並肩坐在雪橇前頭,一個飛旋,滑過五丈冰雪,又穩又准地停到了雲間獸車前方。

  「上來!」雲許舟招了招手。

  幽無命用大罩衣把桑遠遠一裹,輕飄飄地抱著她掠出車廂,落到雪橇裡。

  「喲,看不出來,還有幾分身手!」雲許舟挑眉笑道。

  幽無命陰陰地冷笑:「你看不出來的事情多了去了。」

  雲許舟哈地一笑,手中雪鞭一揚,雪橇便貼著地面飛了起來。

  不過十幾息的時間,這架呼呼作響的雪橇便掠出了雲都。微藍的光芒映照著半邊天幕,地上的白雪也隱隱發光發藍,像是置身童話世界。

  桑遠遠倚在幽無命胸口,看著坐在前方的一紅一白兩個『佳人』,心中詭異地升起了濃濃的滿足感。

  「這裡真好,」她喃喃道,「又漂亮,又暖和。」

  雲許舟的臉色微微一變。

  「毒性加深了!」她回頭一看,見桑遠遠臉上的黃斑果然淡了下去,小臉變得紅潤,兩隻眼睛黑油油的,好像裝了兩汪飽滿的清泉。

  「我可以把這件衣裳脫了嗎?」桑遠遠指了指身上的毛絨大罩衣。

  「不可以。」雲許舟嚴肅道,「脫了你會凍死。」

  桑遠遠慢慢張開了嘴巴,有些難以置信。

  她知道,被活活凍死的人,在臨死之前其實是會感覺到熱的,他們會自己脫了衣裳,面帶滿足的笑容。

  「賣火柴的小女孩嗎?」她喃喃自語,垂下了腦袋。

  幽無命狠狠攬住了她的肩膀。

  她揚起紅潤的臉蛋,笑道:「所以我現在感覺這麼幸福,其實是因為我快要死了嗎?能和喜歡的人在一起,身邊還有關心我的哥哥和姐姐,有夢幻一樣的景色,就這麼死去,其實也沒有什麼遺憾。」

  桑不近心如刀絞,完全沒留意到自家小妹說漏了嘴,提了『哥哥』。

  雲許舟瞪大了眼睛,極慢極慢地轉向前方,取出隨身佩戴的冰晶玉鏡,偷偷照了又照。

  她,居然被鳳雛的妹妹,錯認成了男人?!她哪里長得像男人了嗎?!

  她壓根就沒把『哥哥』這兩個字往桑不近頭上安。因為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桑不近都比她有女人味一百倍。

  雲許舟抑鬱了。她暗想,『等到解決了這件事情,定要讓鳳雛替我好生拾掇拾掇。』

  心中著實是有幾分委屈——她政事繁忙,穿衣打扮自然只能怎麼方便怎麼來,不想居然被錯認成了男人,難怪都二十好幾了,始終無人上門求親。

  一想起求親這事兒,她不禁又記起了五年前乾脆利落地回絕掉的那門親事。當時,世人皆知幽州世子體弱多病,自小養在深閨,生得就像個女娃娃,空有一張好面皮。老幽王替世子求娶她這事兒,差點沒把一家子姐妹都給笑暈了——哪有小白兔娶大灰狼的嘛!

  誰能想得到,幽無命那個男人根本就是個黑瓤的。

  雲許舟歎息著搖了搖頭,道:「放心吧,有我在,死不了。鳳果妹妹,你可是看錯人了,我,雲州攝政王雲許舟,和你一樣,是女子,當初,我還拒絕過大名鼎鼎的幽無命。」

  桑遠遠忽然聽見幽無命的名字,下意識地抓住了他的手。

  幽無命冷笑:「你以為幽無命能看得上你麼,雲州攝政王。」

  雲許舟哈地一笑:「我又不喜歡他,要他看上作甚。你替旁人操個什麼心,你以為你是幽無命嗎?」

  幽無命:「……」不好意思正是本尊。

  在他發作之前,桑遠遠及時摀住了他的嘴,道:「不要吵架,你們都是很好的人,都會得到幸福的。」

  一碗雞湯灑出去之後,無論幽無命還是雲許舟,都沒辦法往下接了。

  雪橇順順當當就駛進雪山,停在一處望不見底的斷崖前方。

  「還算你們運氣好!」雲許舟停好了雪橇,取出一圈巨大的硬索,釘進了雪下的山壁中,道,「前幾日我那弟弟舊疾發作,得靠冰魄寒晶續命,我尋了一處洞窟,裡頭正好有兩株不凍草。」

  「早不說!」桑不近垮下緊繃了許久的肩膀,佯怒道,「害我擔憂一路!」

  雲許舟回眸一笑:「這回該記憶深刻了吧?往後啊,多信我一些,我雲許舟答應你的事,哪一件不給你辦得妥妥的?瞅瞅你那三天兩頭沉不住氣的模樣,嘖,日後等你嫁了人,我可還得替你操著心!」

  桑不近給她說得一懵。

  「雲許舟,」他問,「你這輩子難道就真不嫁人了?」

  雲許舟嘿地一笑:「男人有什麼好的,他們能做的事,哪一樣我做得不是更好?」

  桑不近笑道:「你這性子,誰也沒法把你當女人。」

  雲許舟自嘲地攤攤手:「我若真是男的倒好了,娶了鳳雛你,彼此省心。」

  桑不近淡定地轉開了臉:「怎麼還沒好。」

  「切,還害羞。」雲許舟把手中的冰鎬一扔,拍拍手,「好啦!」

  她走上前來,從幽無命懷裡搶走了桑遠遠。

  雲許舟的胳膊很有力量,她單手攬著桑遠遠,另一隻手抓著懸索,靴子在山壁上踢蹬幾下,便帶著她滑下了百來丈距離。

  再往下,風更大了。

  雲許舟用身體替桑遠遠擋了風,見她臉上絲毫也沒有驚慌害怕,忍不住笑道:「你倒好,身子骨雖弱些,卻也是個外柔內剛的,像我們雲家的孩兒。你叫鳳果對吧,倒是比你姐姐叫人省心多了!」

  桑遠遠:「……」

  她果斷岔開話題:「方纔聽你說起雲州王的舊疾?」

  雲氏這一代只有一個男丁,便是如今的雲州王,雲許舟的親弟弟雲許洋。體弱,有腿疾,還得靠冰魄寒晶續命,當真是最慘王者。

  雲許舟淡然一笑:「雲氏血脈被詛咒了,但凡男子,不是意外夭折便是體弱多病,哪一日我這個弟弟若死了,那才叫一了百了,省得見天的提心吊膽。」

  話雖這樣說,桑遠遠卻感覺到了她強行壓在心底的恐懼,她其實,非常害怕失去親人。

  「回頭,我給他看看。」桑遠遠道。

  雲許舟『噗哧』一笑:「你呀,泥菩薩過河,還惦記著普度眾生。」

  桑遠遠也笑了起來,也沒解釋——現在說替旁人看病,確實為時過早。

  說話間,目的地到了。只見雲許舟乾淨利落地把手在懸索上一勒,立刻就止住了下墜,她重重蹬一腳山壁,藉著蕩回來的力道,手一鬆,落入峭壁上的洞窟中。

  她從懷中取出一枚圓溜溜的五彩石,放在冰壁上敲了敲。

  便見這石頭『卡嚓卡嚓』地響著,顏色由淡轉深,越來越透亮,煥發出五色光芒。

  桑遠遠看呆了。

  「冰靈之心。」雲許舟道,「沒見過吧,我們雲州的好東西,都帶不出去,運到外面便化了。」

  很快,那塊冰靈之心就像個燈泡一樣,熠熠生輝。

  五色光芒在冰洞的堅冰上折射,原本烏漆嗎黑的洞窟立刻就成了夢幻國度,冰稜上反射著光芒,像是冰中仙境。

  「走吧!」雲許舟扶著桑遠遠往前走,道,「我順便再給雲許洋採些冰魄寒晶備用,省得下次突然說死又要死。」

  桑遠遠看著這個自信滿滿的女子,心中感覺安穩熨帖。

  這般可靠的人,誰能不喜歡呢?

  和她在一起,要人性命的毒素,彷彿也變得不值一提。

  就在桑遠遠心中安全感爆棚的時候,變故突然發生了。

  只見遍地五彩光芒之中,忽然鑽出了密密麻麻的透明長蛇。它們彷彿是冰雕的,能夠透過表皮,看到紫紅色的內臟。

  雲許舟倒抽了一口涼氣:「你別亂動,我來處理!冥冰蛇有劇毒,沾上一絲也會有巨大的麻煩!通常它們只會潛在冰層底下,極難遇到,怎麼偏偏今日就炸窩了,這麼多!」

  她小心翼翼地從腰間取下盤好的雪鞭,反手一震,雪鞭上便燃起了赤色明焰。

  那些透明的長蛇根本不懼火焰,它們『嘶嘶』地叫著,曲起身子,緩緩包抄過來。

  雲許舟單手護著桑遠遠,揮動雪鞭阻止冥冰蛇靠近,小心地尋著機會,以鞭為劍,扎入冥冰蛇的七寸,渡入明火,將發黑捲曲的蛇身甩到洞壁下。

  「這些東西,最是狡猾。」她道,「若是不能一擊擊殺,它們便會瘋了一般把蛇血往我們身上灑,還得防著噴吐蛇液……」

  恰好有一滴雪白的冰液悄悄從上方襲來。

  雲許舟嘿地一笑,揮動燃著明焰的雪鞭,將這滴蛇液擊落。

  「看見沒有,這些東西!嘿!不是我吹牛,遇上冥冰蛇炸窩,還敢帶著你往裡闖的,整個雲境就我一個!」

  她『呼呼』地甩了幾下雪鞭,將一圈透明的毒蛇逼退少許。

  「只怕是得耽擱些時間了。」雲許舟頗有些懊惱。

  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冷進骨縫的低笑。

  幽無命跟來了!

  桑遠遠快樂地轉過頭,彎起了眼睛。

  只見他沉著眉眼,反手出刀,壓在身側,唇角浮起冷笑:「蛇而已。」

  雲許舟道:「切莫大意,蛇血、蛇液沾不得,還有,千萬不要弄碎洞壁上的冰稜,此地的寒冰,牽一髮動全身,一點小的破壞,很可能引發冰體崩塌!即便是我這靈明境五重天的修為,也需……」

  雲許舟怔住了。

  眨眼之間,只見幽無命已走到了前方,她甚至沒有看清他是如何動的手,什麼時候出的刀。

  幾道殘影彷彿還留在冰道上,週遭的冥冰蛇卻已死得明明白白,每一條蛇都被刀風從正中間一破為二,陳屍左右洞壁之下。蛇血頃刻結了冰,沒漫出一尺距離。

  幽無命站在殺戮通道的對面,漫不經心抬起手來,招了招。

  雲許舟:「…!!!」

  忽然想嫁人了!

  問題是,上哪去找這樣的男人!

  「鳳果,」雲許舟鄭重其事,「你夫郎,可有兄弟?」

  桑遠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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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0-4-26 10:28 PM

第42章 她是他的鞘

  「你夫郎,可有兄弟?」

  桑遠遠差點兒『噗哧』笑出了聲。她緩了緩,淡定道:「他沒有兄弟,我倒是有一位兄長,長相與我有好幾分相似,品性上佳,很有本事,且頗懂女兒心,尚未娶親。」

  雲許舟『哈』地笑出了聲:「好哇好哇!鳳雛竟是一直藏著掖著,不向我提及你們還有位好兄長!她難道是怕我覬覦人家麼!好一個鳳雛,我拿她當最好的朋友,她竟是防賊般防著我!」

  桑遠遠:「……」好像好心辦了個壞事的樣子。

  她趕緊咳了咳,道:「不是這樣的,他是捨不得你,對,捨不得你。你若是嫁了人,他該多寂寞啊。」

  雲許舟哼道:「既然如此,鳳果你還非得給我牽個線搭個橋,讓我與你兄長處處看看了!若是合適,我便做你們嫂子,氣死鳳雛這個沒心肝的!」

  桑遠遠:「……我覺得可以。」

  此刻,幽無命已走到了通道前端。

  桑遠遠隔著滿地蛇屍,微笑著望向他。

  只見他一副高冷的模樣,緩緩收刀,目中無人地轉過身,逕直走向冰窟深處。

  『扮、冷、酷。』她心說,『尾巴都快翹上天了!』

  「來,我們走。」雲許舟攙住桑遠遠。

  剛走出兩步,忽見冰縫之中又竄出了一條透明的冥冰蛇,蛇口一分,凌空撲了出來,兩粒毒牙直直扎向雲許舟脖頸。

  此刻,雲許舟正將雪鞭盤回腰間,一時被殺了個措手不及,桑遠遠也只來得及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

  忽見一道紅光掠來,綾羅飛揚,桑不近像慢動作一般,身體倒掠,橫空,仰頭,揚手,一把就捏住了冥冰蛇。

  他站定,挑著眉,沖雲許舟得意一笑。

  金鳳好似要順著眼尾飛入鬢中。

  雲許舟被她的美貌晃得暈了暈,她忽然覺得也未必非得與男子成親,其實像鳳雛這樣的女人看起來也……

  她及時止住了這個嚇人的念頭。

  「小心!嘶——」桑遠遠瞪著不著調的大哥,睜圓了眼睛。

  桑州大約沒有蛇這種生物,桑不近常識不足,竟是大大咧咧捏住蛇的中段,被它旋過身,一口叼在了手背上。

  他反應倒是快,火靈蘊爆起,抓住蛇頭,將它從手背上摘了下來,狠狠捏碎了腦袋。

  只見他的手背上已留下了兩枚小小的牙印,血珠湧出來,泛起紫黑色。

  雲許舟抓起了桑不近的手,張口便要替他吸出蛇毒。

  桑不近微笑著,撥開了她的腦袋,勾下頭,自己吮住手背,將那些紫黑色的血液吸出來,吐到一旁。

  唇上染了血,抬眸看人時,更添了一重昳麗。

  「小事情。」桑不近偏了偏頭,「走!」

  雲許舟又是一怔。

  她覺得自己可能是瘋了,眼前這個該死的女人,怎麼就這麼迷人?

  「鳳雛,」雲許舟道,「你不要再往前了,就留在此地靜心入定,這冥冰蛇毒厲害得很,不可小覷。」

  桑不近紅袖一揚,笑得肆意非凡:「雲許舟,我這體內的烈焰,最克魑魅魍魎!」

  雲許舟沒有再勸。

  此刻最要緊的畢竟是那金冥雪蛾的毒。蛇毒雖然也麻煩,但及時吮出毒血,倒也可以稍稍押後處理。

  三人緊走幾步,追上了前方的幽無命。

  他安安靜靜地站在拐角處,不知道在想什麼。

  「怎麼不走?」桑不近問道。

  幽無命回過頭,目光頗有些一言難盡:「……看不見路。」

  雲許舟有些想笑,繃住了唇,將冰靈之心拋給了他:「勞煩尊駕走前面了!既有冥冰蛇炸窩,前方少不得還會遇到冰蠍、蠹蟻,請務必仔細腳下。」

  幽無命接過冰靈之心,饒有興致地拋了兩下,然後信手托著,拎著刀,將前路清理得乾乾淨淨,連冰面上凸起的冰刺都沒有放過。

  再往前行,只見無數冰窟窿縱橫交錯,冰稜倒垂,處處都不似活路。冰靈之心的光芒向前一照,只見滿目光怪陸離,冰風陣陣,在冰洞中迴旋,彷彿萬鬼齊哭。

  一到這裡,便像是踏進了一個冰霜萬花筒裡面,根本無法分辨前後左右。

  幸好有雲許舟指路。幽無命在前方開道,將那危機四伏的冰洞輕易地碾成了坦途。

  桑遠遠只覺更加熱得慌。

  她的心臟『通通』直跳,面前五色斑斕的冰光開始泛起金色,隱約見著一列漂亮的金蛾子自冰窟深處緩緩撲扇著翅膀飛出來,到了幽無命身邊,它們像是避瘟神一樣遠遠躲開。

  「蛾子來了。當心!」她急忙提醒。

  只見那列金色小飛蛾飄到近前,彷彿被雲許舟燙到一般,斜斜飄掠到一旁。

  雲許舟道:「無妨,金冥雪蛾其實是那冰魄寒晶的伴生毒素,只因冰川至純至靈,催生許多靈物,從而助這毒素幻出了金蛾的形象,只有身體極虛弱的人,才會被它們趁虛而入。我常年替雲許洋採集冰魄寒晶,這金冥雪蛾見了我都怕,會自覺繞道。」

  雖然她很篤定,但桑不近仍然忍不住揮著兩道寬大的紅袖,驅趕這些看不見的毒精靈。

  一次就怕了!

  他雖著女裝,但並不會模仿女子嫵媚。舞動起來,便是英姿颯爽的模樣,一身紅衣映在雲許舟的臉上,她忍不住歎了聲:「鳳雛,你兄長若是如你這般,那我嫁定了!」

  桑不近:「……」該死,小妹對這個女人說了什麼?!

  「再過一道彎,便能看見冰池了。」雲許舟道,「此地沒有旁人踏足過的痕跡,兩株不凍草必定還在原處。」

  桑不近鬆了口氣,唇角微勾,眼尾泛起了紅色。

  「退。」幽無命的聲音忽然冷冷從前方傳來。

  三人心中一驚,定睛望去。

  只見正前方的冰通道正中伏著一隻異獸,將去路徹底堵死。

  「冥龍!」雲許舟輕輕吸了口涼氣,壓著聲音道,「不能打,退!」

  一向鎮定的聲音竟是隱隱有幾分發顫。

  桑遠遠定睛望去。

  眼前的異獸極不尋常,與那冥冰蛇一樣,它通身也是透明的,骨骼與內臟,亦是顏色稍微淺白一些的冰霜色,與週遭嶙峋的冰刺融為一體。

  它生著三角形狀的蛇頭,足有磨盤大小,頭頂立著赤紅的巨冠,耳旁排著兩列尖角,一條紅信『嘶嘶』地探出,口中清晰可見四排鋸齒狀的獠牙。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並非盤踞在道路正中。它的身體整個是沉在冰面之下的,盤起的身軀和尾部,正在洞窟四壁的堅冰之中緩緩遊走。

  就像在水中游弋一般,這冥龍,竟是在冰下行動自如!

  沒辦法打。

  一旦打起來,它隨意一個動作便會引發冰體傾崩!

  「不要驚動它。」雲許舟道,「我來想辦法繞路。」

  剛退出一步,桑遠遠忽感天旋地轉,一陣咳意翻騰而起。她急忙重重用手摀住了嘴巴強行嚥下咳意,只覺鼻腔一熱,一串血沫自鼻子裡飛濺出來,灑到了三尺之外!

  血腥的味道驚動了冥龍。

  它猛地向前一躥,頓時地動山搖!

  這冰川,果真是牽一髮而動全身。

  雲許舟長眉一橫,厲聲道,「沒辦法了,前面那個,盡你所能將冥龍拖在原地!鳳雛,替我開道,護著鳳果強闖進去!」

  字字清晰,聲音極冷厲,極沉穩。

  既已驚動了冥龍,這個冰窟必定保不住了。冰窟一毀,裡面的不凍草自然也會被毀去。

  時間不等人,只能冒險闖進去,強行取了不凍草救桑遠遠的命。

  幽無命身形一掠,頂了上去。

  雲許舟將桑遠遠往肋下一裹,手中雪鞭蕩出,捲住遠處一枚巨大的冰稜,借力飄起,貼著冥龍額側的利角,險險滑了過去!

  冥龍搖晃腦袋,用耳旁利角扎向雲許舟。

  桑不近後一步趕到,揚起紅袖,手中燃起明焰,一掌拍在了龍角上。

  它想要回頭攻擊,稍薄的下頜卻忽然被一柄長刀刺穿,身形略顯單薄的白袍男人輕描淡寫地舉著刀,強行將它的腦袋轉了回去。

  雲許舟攜著桑遠遠,輕盈地落在了冥龍的腦袋後方。

  足尖剛一踏上實地,便見眼前堅冰橫飛,一條爬滿了倒刺的龍尾從腳下直直躥出!

  雲許舟雪鞭一蕩,捲住龍尾,借力一甩,將二人的身軀拋向半空。

  這裡尚未被幽無命清理過,洞頂上高懸著無數寒光閃爍的冰稜,雲許舟將桑遠遠往懷中一護,用自己的脊背替她擋下了來不及躲避的冰稜尖端。

  只聽『嗤嗤』幾聲輕響,冰窟中瀰漫起了新鮮的血腥味道,雲許舟的背上洇開了條條血痕。

  冥龍尾繼續翻捲著襲來。

  雲許舟用腳一踢,借力倒飛。

  桑遠遠感覺到她的身體重重顫了下。

  必定是那龍尾扎穿了她的靴子,傷到了她的足底。

  桑不近到了。

  他雙掌燃著明焰,生生抓住了冥龍尾,回頭吼道:「走!」

  雲許舟一息也沒有耽擱,她抓緊桑遠遠,向前飛掠。

  一過拐角,便有一陣不知是冷是熱的冰霧迎面撲來,朦朧霧氣之後,儼然是一汪雪泉。

  桑遠遠一眼就看見那泉底冒出兩枚尖尖的筍狀物,通體雪白,泛著瑩潤的微光。

  一縷金色的氣息自筍尖冒了出來,順著雪泉底的氣泡,咕嚕咕嚕往上浮,一離開雪泉,便幻成了一隻金色的小蛾子,搖搖晃晃往外飛去。

  「這便是冰魄寒晶?好神奇!」桑遠遠抽空讚了一句。

  雲許舟哈地一笑:「鳳果你當真是置生死於度外!到了此地,居然不先問不凍草在哪裡!」

  桑遠遠微笑道:「因為有你在操心,所以我自然就不操心咯。」

  雲許舟搖著頭,帶著她緊走幾步,到了雪泉邊,示意她看腳下。

  桑遠遠低頭一看,只見兩枚細長的青草生在雪泉上,琉璃的材質,可以清晰地看見碧色的汁液在草莖之中緩緩流淌。

  「不凍草無法帶到外面,所以非得帶你進來。」雲許舟捲了捲衣袖,蹲到不凍草邊上,示意桑遠遠咬破草尖,將草中的汁液吸入腹中。

  桑遠遠不假思索照做。

  咬破草尖,只覺一股清新至極的氣息衝上腦門,仿若回春。

  輕輕一吮,便有清涼至極的汁液流入口中,味道有些像薄荷,質地像是夾了冰渣的果凍,異常可口。

  「兩株都喝掉,別浪費!」雲許舟交待。

  不凍草的汁液衝入腦門,桑遠遠立竿見影地感覺到了體內的變化。淤積在眉心的奇異疲倦感被逐出體外,眼睛霎時明亮了起來,幾個呼吸間,肺部的積熱便被呼了出去,胸腹一陣清爽,體內沉寂多時的木靈蘊又重新活泛了起來。

  成功解毒了!

  失去碧綠的汁液之後,不凍草變成了透明的吸管模樣。

  「好了,速速離開。」雲許舟此刻已取好了池底的兩枚冰魄寒晶,收在腰間的大皮袋中。

  四周搖晃得更加厲害。

  不斷有冰稜自洞頂晃落下來,它們就像倒懸的刀,若是落在身上,非得扎出一個兩頭透明的窟窿不可。

  雲許舟緊抿著唇,帶著桑遠遠向外跑。

  解去了金冥雪蛾的毒素之後,桑遠遠只有一個感受——冷。

  雖然冷,她卻是果斷脫掉了身上那件礙事的雪獸絨大罩衣,凝著眉眼,替雲許舟盯著前方將墜未墜的那些冰柱子。

  「左。」

  「右。」

  「退。」

  地面也開始塌裂。

  雲許舟的雪鞭捲著那些暫時還算穩固的冰稜,借力在破碎的冰面上飛掠。

  滿目冰霧。

  前頭的冰通道中轟隆有聲,雲許舟放聲喝道:「我們出來了,掩護我們,準備撤退!」

  她斜斜飛掠,轉過拐角。

  只見幽無命懸在半空,頭髮披在身後,翻飛舞動,一隻手摁在冥龍的頭頂,道道青色的靈蘊自他的身體中湧出,轟入冥龍體內,在那堅冰般的龍軀中震盪迴旋。

  龍頭已變成了木頭一般的材質,龍軀和龍尾的掙扎更加激烈,桑不近死死摁著龍尾,將它抻直。

  冥龍中段在冰層內扭動,陣陣恐懼的冰川斷裂聲從四面八方襲來。

  「靈耀境五重天以上,屬木。年輕俊俏。」雲許舟目光微直,語氣淡定,「幽州王,幽無命。久仰大名。」

  「走。」幽無命言簡意賅。

  雲許舟甩了甩頭,拋掉心頭震撼,護著桑遠遠,掠過被木化了一半的冥龍身側,急急向洞外飛掠。

  桑不近扔下龍尾,追了上來。

  冰窟晃動得更加激烈,轟隆聲不絕於耳,整座巨川,彷彿已在傾塌。

  腳尖點過之處,大塊小塊的碎冰向下底下無盡深淵墜去。

  桑遠遠回頭去望,視野中只有一片冰霧,以及偶爾冰稜墜下閃爍的寒光。

  「幽無命——」她焦急地喊。

  雲許舟很鎮定地揮開眼前的雪:「呵,還真是幽無命啊。」

  不知在冰霧中穿行了多久,終於,呼吸一暢,看到了天光。

  懸索在半空晃蕩,雲許舟抓緊了桑遠遠,飛撲出崩塌的洞口,向下掠了近一丈,才猛一下攥到了懸索。

  她踢著震顫不休的冰川山壁,迅速向上攀爬。

  桑遠遠焦心不已,眼睛死死盯住那正在破碎的冰窟。

  桑不近已出來了,幽無命卻始終不見蹤影。

  「幽無命——幽無命——」

  眼見雲許舟已帶著她攀到崖頂,滾到雪堆裡仰著喘氣,幽無命仍是不見蹤影。

  桑遠遠撲到了斷崖邊上。

  「小妹當心!」

  此刻冰川地震仍未停止,她伏在斷崖邊,雙手緊緊抓住那道懸索,急得眼泛淚花。

  轟隆聲愈烈,只見一陣白霧從那破碎的冰窟捲了出來,它已徹底塌掉了!

  桑遠遠只覺心臟都停了下來,她抓著懸索,難以置信地望著下方。

  忽有一道白影掠了出來。

  黑髮迎風翻飛,男人單手攥住懸索,輕輕巧巧便開始向著上方飛掠。不過三兩個呼吸間,他便輕飄飄地來到了近前,乾脆利落地騰身而起,穩穩站在了崖頂。

  桑遠遠一時沒反應過來,仍伏在地上,只來得及慢慢轉頭去看。

  便看見幽無命一臉見了鬼的神情,瞪著她,大聲控訴:「小桑果!這麼冷,你為什麼要趴在地上!」

  他疾走兩步,蹲在她的面前,饒有興致地歪著頭看她。

  「小桑果,你在哭什麼?」他的唇角浮起大大的笑容。

  桑遠遠狼狽地抬手去抹眼睛,她方才情急之下抓了滿手冰雪,這一抹,全糊在了臉上。

  幽無命笑得跌坐在雪地裡。

  他笑夠了,才抓著她的肩膀,想要扶她起來。

  一下卻沒能扶動。

  「鬆手。」他好笑地用兩根手指拎起她的袖口,抖了幾下。

  桑遠遠這才發現自己仍牢牢攥著懸索。

  「……」

  「小桑果!」他微微躬著身,把一張可惡的俊臉湊到她的面前,「你是在擔心我,你怕我死了,讓你做寡婦,是也不是!」

  她把臉轉向另一邊。

  「想什麼呢!」幽無命道,「我說了,我死時,定會帶上你!」

  她繼續轉向另一邊,笑著又抹了下眼睛。

  幽無命身影一閃,堵住了她。

  他收起了嬉皮笑臉,伸出一根長長的手指,撫了撫她的額心。

  她心尖一悸,抬眼去望。

  只見他眼神專注,一對幽黑的眸子定定地盯著她的額頭,正在異常仔細地檢查。

  薄而紅的唇微微抿著,彷彿屏住了呼吸。手指自她額心滑下,漫不經心地挑起了她的下巴,一絲不苟地左右察看。

  她的心忽然便多跳了兩下。

  她覺得,這一刻的他,讓她一點也不好意思親過去。

  明明是親慣了的人。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嗎?

  幽無命感覺到了什麼,盯著她泛紅的臉蛋,眉頭一動:「咦?」

  正要開口說話,忽然聽到身後傳來雲許舟的聲音:「不好,蛇毒發作了!」

  桑遠遠急忙回神,望向後方。

  只見桑不近倚在雪橇上,大口喘著氣,臉色白得像雪。

  幽無命攬住桑遠遠,掠進雪橇。

  雲許舟一刻也不敢耽擱,揚起雪鞭,催動六條大白狗撒蹄飛奔起來。

  「無事,」桑不近懶懶地倚靠在一旁,唇角還沾著血漬,笑得風華絕代,「死不了,慢點,別摔了,當心些。」

  雲許舟偏頭盯了他一眼,視線差點兒便粘在了他的臉上。

  她發現,這一刻的鳳雛,當真是迷人極了,遠比方才幽無命殺蛇的時候更叫人心尖發癢。

  『完了,』雲許舟心道,『我怕是喜歡女人。』

  她深吸了一口氣,轉開頭,專心驅車。此刻她也顧不上理會幽無命掉了馬甲的事情,只憂心著鳳雛的毒傷。

  雪橇貼著冰雪飛掠,轉眼間,便回到了雲都。

  此時夜深,街頭無人。

  淡藍的光芒灑遍冰雪之城,只可惜誰也無心欣賞美景。

  雲許舟驅車掠入王宮,在那冰雪之城裡滑翔片刻,終於『刷』一聲停在一間美輪美奐的宮殿前。

  「將鳳雛扶入我的寢殿,我即刻去取蛇藥來治她。」

  幽無命上前把桑不近抓了起來,拖著他踏上冰雪台階。

  桑遠遠憋了一路,直到桑不近被幽無命扔進一堆銀絲被褥中時,終於『噗嘰』一下,扔出一朵太陽花。

  太陽花晃著根須,爬到桑不近的臉上,垂下蔫蔫的花盤,衝著桑不近那張艷色迫人的臉蛋開始吐口水。

  桑不近掙扎著撐開了眼皮。

  一抬眼睛,便看見這麼一個鬼玩意罩住視野,非常可疑的粘液滲了出來,拖出粘稠的絲,衝著他的嘴巴往下滴……

  「嗷啊——」

  滴了個正著。

  桑不近想要撲騰,被幽無命一把摁住頸脈。

  陰惻惻的聲音響起:「張嘴。」

  桑不近想要寧死不屈,卻被幽無命捏住下頜掐開了嘴巴,對準大臉花的花盤,接了個盆滿缽滿。

  雲許舟取了蛇毒跑回來時,看見桑不近已經爬了起來,坐在床榻邊緣,臉色碧綠,一聲接一聲打飽嗝,時不時唇角還會冒出一個小小的綠泡泡。

  雲許舟倒抽一口涼氣:「這……」

  桑不近抬起眼皮,有氣無力地看了她一眼,扁了嘴:「你拿個解藥需要去那麼久嗎!」

  雲許舟:「……」

  小心翼翼地遞上解藥,被桑不近一把拍飛。

  「用不著了!我已經好啦!」

  氣哼哼的模樣,真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雲許舟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桑遠遠:「鳳雛她這是……」

  桑遠遠得意地笑了:「我治好的!」

  雲許舟倒抽了一口涼氣:「所以鳳果方才說,替我弟弟看病……」

  桑遠遠點點頭:「我先看看,倒是未必能治。」

  她一直覺得雲氏男丁滅絕這件事很不對勁,似有蹊蹺。

  雲許舟呆了半晌,忽然苦笑了下:「幾百年了,若能治,雲氏也不會走到今天。請隨我來。」

  桑不近不顧蛇毒初癒,綠著臉,拖著沉重的腳步跟在後面。

  桑遠遠覺得他是想要看著別人也受大臉花一頓折磨,好尋求心理平衡。

  雲王宮之中的侍衛有男有女,好幾位衣領上紋著金繡的高階侍衛都是女子。桑遠遠心想,照理說,姜雁姬當家十年,也該有那麼一點女子興起的景象,然而並沒有。

  雲許舟很快就把桑不近一行帶到了一間樸實無華的大殿外。

  她停下腳步,有些糾結地望著幽無命。

  裡面那個畢竟是雲州唯一的獨苗苗了,若是幽無命當真如傳言那樣瘋,難保會不會……

  「無事,」桑不近綠著臉道,「小妹就是幽無命的鞘。」

  話一出口,自己便發現不對勁了,恨不得自甩兩個耳光。

  幽無命挑高了眉毛和唇角,一臉壞笑藏都藏不住。

  「鞘啊。」他斜眼看著桑遠遠笑。

  桑遠遠:「……」我假裝完全聽不懂你們在說什麼。

  幸好雲許舟也聽不懂多餘的意思,她只當鳳雛是替幽無命這個瘋子作保,遲疑片刻,便將人讓進了雲州王的寢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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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0-4-26 10:29 PM

第43章 日後你有我

  看見雲州王雲許洋的霎那,桑遠遠的眼睛不禁微微一亮。

  他非常年輕,皮膚蒼白沒有一絲血色,眉毛和嘴唇都淡淡的,極瘦,坐在木輪椅上,披著一件紋了金線的絲質黑袍,正伏在高高的案桌後面認真地看公文。

  好一個病弱美少年!

  「姐?」雲許洋聽到動靜,抬起了頭。

  二人自幼失怙,雲許舟長姐似母,進弟弟寢殿是從來不打招呼的。

  「小洋,來。」雲許舟道,「讓鳳果看看你的病。」

  雲許洋搖頭苦笑:「姐,還沒死心哪?有功夫替我尋醫,不如趕緊把那虐殺女子的狂徒給抓了,以免更多人受害。」

  雲許舟欣慰道:「小洋近日當真是長大了。第一次開始做事,也不要太勞累,顧好身體才最要緊。」

  「睡不著,」雲許洋道,「又死了一個,仍是一邊被玷辱,一邊活活掐死的,身上全是錐扎的傷,同樣的手法。」

  聞言,雲許舟眉間頓時染上一抹厲色:「又有新的受害者!」

  雲許洋歎了口氣,將手上的卷宗隔著案桌遞了過來,雲許舟立刻接到手上看了起來。

  匆匆掃過一眼,雲許舟抬起眼睛,怒而拍桌:「滅絕人性!喪盡天良!最可恨的是,每次總有人替這兇徒善後,將線索盡數消滅,尋不到一點蛛絲馬跡!有這般好本領,竟是為虎作倀用的麼!」

  她回過身,施了個拱手禮,道:「我有急事出去一趟,小弟就拜託鳳果妹妹了,有什麼問題只管問他,不必與他講什麼虛禮,叫他小洋便可。」

  她望向雲許洋:「鳳雛你認得,這位是她妹妹鳳果,通醫理,她讓你做什麼你便老實照做。」

  說罷大步踏出寢殿。

  雲許洋從滿桌案卷中抬起了俊秀的臉龐。

  視線落到桑遠遠臉上,目光頓時微微一亮,唇角不自覺地翹了起來,後知後覺地說道:「好,我必全力配合鳳果姐姐。」

  幽無命的臉又冷了三分。

  雲許洋笑吟吟地望向桑不近:「鳳雛姐姐好!」

  又轉向幽無命:「這位哥哥是……」

  幽無命用惡狼望向小綿羊的眼神盯了他一眼,薄唇微挑:「叫姐夫。」

  「哦,姐夫好。」雲許洋乖順地垂下了頭。

  幽無命完全不把自己當外人,懶懶散散上前兩步,坐到了案桌上,拿起雲許舟方才拍在桌上的卷宗,饒有興致地挑著眉看了起來,津津有味的樣子。

  見他自己找到了事做,桑遠遠便上前推動木輪椅,把雲許洋送到了雲榻上。

  少年有些害羞,垂著頭,耳朵尖微微發紅。他利落地爬上雲榻,自己搬動無法動彈的雙腿,端端正正地躺了,頗有三分侷促的樣子。

  他忍不住看了桑遠遠好幾次,臉上的笑容愈發羞澀。

  「果姐姐,你真好看,我從未見過像你這麼好看的女子。」聲音有一點點發飄。

  桑遠遠一怔,望向他,見他笑彎了一雙眼睛,看不見眸中的光。只看那臉龐與笑容,倒滿是少年人單純無邪的樣子。

  她便也笑道:「小洋也生得十分漂亮。」

  雲許洋是有修為的,很低,靈隱境二重天。

  桑遠遠讓他放鬆心神,不要有任何下意識的抵抗。

  雲許洋點頭應下,乖乖地閉上眼睛。

  桑遠遠拉過一張大木椅來,靜心入定。

  雲許洋屬水,水屬性的修行者,靈蘊是黑色——與想像中有些不同,沒有接觸玄幻世界以前,桑遠遠以為水屬性會是白色或者藍色。其實玄水是黑色的。

  桑遠遠端詳著雲許洋的輪廓,發現彷彿有一層血霧籠罩著他,看不分明。

  她心中暗想,定是這血霧有問題。

  思忖片刻,她召出一朵太陽花,編織了細細長長的『海帶』,小心地操縱著,探入了雲許洋的輪廓之中。

  『海帶』一進去,桑遠遠的感知便隨之進入了雲許洋的肌理中,眼前霎時分明。

  只見雲許洋的靈蘊之中,夾雜了絲絲縷縷的赤色,似是火毒,又完全不一樣。它們已經與雲許洋的靈蘊徹底融合在一起,向著心臟處密密地聚去,乍一看,他的心臟就像是被無數猙獰的血絲裹住一般。

  這些血絲蠕動不止,不斷吞噬著他的生機。很像寄生蟲。

  她指揮著『海帶』靠近。

  甫一接觸,那些赤色細絲便猛地竄起來,像蛇信一般扎進『海帶』中,咕唧咕唧將它侵蝕殆盡。

  桑遠遠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了。

  得了這樣的『病』,任何靈丹妙藥進入腹中,都會第一時間被這些詭異的血線給吞噬,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難怪都說這是詛咒。

  桑遠遠思忖片刻,又編織好幾條海帶疊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探向雲許洋的心臟附近。

  那些赤色細線立刻就被吸引了,它們像是盤距在他體內的蛇一般,高高昂起了腦袋,循著食物的味道,將前端探向桑遠遠遞過去的『海帶』。

  雲許洋的身體開始顫動,顯然這些赤色細線的活動會給他帶來劇烈的痛苦。

  他抓住了桑遠遠放在雲榻邊上的手,把她捏得隱隱作痛。

  桑遠遠凝聚心神,排除干擾,慢慢讓『海帶』與那些赤色細線碰到了一起。

  一陣帶著噁心感的灼痛襲入腦海。她強行按捺,等到『海帶』前半段被赤線團團纏繞住時,她將這段被污染的『海帶』陡然往後倒捲,迅速把它團成一團壽司的形狀,用一圈圈靈蘊把那密密的赤色細線團給包裹在了『海帶』中心。

  一旋、一抽。

  『海帶』離開了雲許洋的身體,她立刻再扔出一朵大臉花,用臉盤子接住了這團詭異無比的海帶卷。

  大臉花的花盤上立刻密密地沁出青色凝露,只聽『滋滋』聲不斷響起,海帶卷迅速被那赤色細絲腐蝕吞噬,它們扭動著,向著花盤發起了攻擊。

  「這什麼東西!」桑不近的臉更綠了三分。

  閒閒坐在案桌上的幽無命扔下案卷,一掠而至,途經一根玄冰柱時,隨意地反手一抓,從冰柱上拆下了一塊四四方方的玄冰冰核,掌心青光閃過,木靈滲入,冰核立刻呈現出了木頭材質,瞬間變成一隻冰木盒子。

  幽無命手一揚,冰木盒子乾脆利落地罩住了那團蠕動的赤色細線,將它封在正中。

  他瞇起了狹長的眼睛,將這只盒子托到面前,歪著身子仔細打量。

  「啊……」雲榻之上,病少年發出了低低的歎息,「果姐姐真的好厲害!我太喜歡你了!」

  他想起了什麼,猛地垂下頭一看,急急鬆開了桑遠遠的手,連聲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方才只是疼極了,才拉了你的手。」

  「無事,不必介懷。」桑遠遠收回了手,偏頭望向幽無命手中的冰木盒。

  「姐夫肯定會生氣的。」他聲音低低地說道,聽著很有幾分沮喪,「都是我不好,我不該拉果姐姐的手。」

  聞言,桑遠遠心頭浮起一絲怪異的感覺。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背和指節,只見幾道指痕赫然在目。

  「小事罷了,無需介懷。」

  她把手縮回了衣袖中,上前查看冰木盒中的異物。

  「從未見過這種東西。」桑不近慢慢搖著頭,「交給御醫看一看,說不定能有發現。」

  雲許洋已推著木輪椅悄無聲息地挪了過來,一隻蒼白瘦弱的手輕輕拽住了桑遠遠的衣袖,他低低地,關切地說道:「正好讓御醫給果姐姐看一看。」

  說罷,用一種心領神會的,二人之間留著小秘密的眼神看了看她收在袖中的手。

  幽無命陰沁沁的視線飄了過來。

  雲許洋的眼神微微一慌,垂頭道:「姐夫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弄疼果姐姐的,你千萬不要怪果姐姐,都是我的錯,是我不好,我不該亂拉果姐姐的手,要怪就怪我,千萬別生果姐姐的氣。」

  幽無命陰惻惻的目光落在了桑遠遠的袖口。

  雲許洋又道:「只是拉了拉手而已,姐夫一定不會那麼小器吧?」

  桑遠遠將自己的衣袖從雲許洋手中扯了出來,輕輕撩開袖口,把手伸給幽無命。

  「喏,就這麼點小事。」她衝著他,撒嬌般地說道。

  不待幽無命發作,她緊走幾步倚在他身前,轉過頭,居高臨下睨著木輪椅中的雲許洋,緩聲說道——

  「我知你身體孱弱,被攝政王寵得緊,習慣了被人捧著圍著護著,性子嬌縱些,痛了便下意識地抓人,這情有可原。」

  雲許洋臉色微變,委屈地張了張口。

  桑遠遠並不給他機會說話,繼續說道:「但身為男兒,且是一方州國名義上的主君,竟為一點小事這般膩膩歪歪,含沙射影,這像什麼樣子!做男兒,大氣些,學學你姐!」

  幽無命眼中的殺氣給嚇得縮了回去。他轉動著黑眼珠,瞟了桑遠遠一眼,擺出一副很大氣的表情。

  雲許洋猛地把木輪椅旋了一圈,背過身,瘦削的肩膀重重起伏。

  「我只是關心你罷了。男女授受不清,我怕姐夫生氣,所以為你解釋幾句,我只是,我只是……」

  桑遠遠道:「只是火上澆油,雪上加霜。」

  雲許洋猛地又轉了回來,一雙眼睛通紅通紅,恨聲道:「我要歇息了!」

  桑遠遠一手一個,拉著桑不近與幽無命,離開了雲許洋的寢宮。

  桑不近一副摸不著頭腦的樣子:「小妹為何這般生氣?這孩子不是在向你道歉麼?你怎就不能原諒他?」

  「我沒有生氣。」桑遠遠歎息,「我已原諒過兩次了,他還要『道歉』,那就不叫道歉,而叫挑事。他倒也沒什麼大的惡意,就是下意識地想讓幽無命不痛快罷了,若是縱容著他,後面必定還要得寸進尺。」

  桑不近也不是蠢人,略微一回味,眉頭重重皺了起來:「雲許舟旁的都好,就是太嬌慣這個弟弟了,回頭我好好說一說她。」

  桑遠遠輕輕搖頭:「這樣的小事沒有必要,說出來,只會惹得雲許舟不痛快,覺得我們太小心眼。」

  桑不近眉毛一擰,只覺如鯁在喉。

  「雖是小事,可是千里之堤,潰於蟻穴。」他道,「小事不教,難道放任他弄出大事才教麼!」

  桑遠遠歎息:「大事,或許已經來了。」

  聞言,桑不近吃驚地望著她。

  她卻已轉向了幽無命,問他:「你發現了什麼?」

  幽無命輕輕佻了下眉毛,怪異地看著她:「小桑果!你是不是鑽進我心裡面的蠹蟲?我隻字未提,你竟已察覺了麼!」

  她微笑道:「我是鑽進了你的心裡,但我不是蠹蟲。」

  幽無命呼吸一滯,眼神飄忽:「當著外人的面瞎說什麼!」

  「哥哥又不是外人。」桑遠遠嗔道,「有什麼好害羞。幽州王臉皮這麼薄的嗎?」

  幽無命:「……」他覺得自己是真的栽透了。

  桑不近悲憤地吞下了熱乎乎的狗糧,恨恨地瞪著幽無命。

  幽無命頗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將一直拿在手中的卷宗遞了到了桑氏兄妹的面前。

  桑不近下意識想要伸手去接。

  「別碰。」幽無命『刷』一聲把卷宗移走,道,「用眼睛看,看看有什麼問題。」

  桑遠遠和桑不近對視一眼,湊上前去。

  這一頁上,記錄的正是那位受害女子被殺死的經過。

  仵作寫得很詳細,屍身的每一處傷,以及推測出的整個行兇過程,慘案的情景歷歷在目。

  兇徒極為殘忍,將女子擄到了無人的破廟中,先是將她打到動彈不得,用錐扎得她遍體鱗傷,待她奄奄一息之時,將她玷污,掐死。

  桑不近眉頭緊鎖,越看越怒,與方才雲許舟的反應如出一轍。

  桑遠遠的目光卻是落向了卷宗的左右兩側。

  卷宗都是用木刻的,便於長久保存。此地天寒地凍,翻開久了,木書上便會凝一層白霜,手指摁上去,留下濕指印,清晰鮮明。

  這一頁木書上,已凝了厚厚一層白霜,白霜之上,留下少少幾個指印。

  她的心頭微微一跳,道:「所以在我們到來之前,雲許洋手中的卷宗一直沒有翻動過,而是一直停留在這一頁。我們進殿的時候,他看得十分專注,這說明,他反覆在看這一頁。」

  這一頁裡,每一行字都彷彿沁著血。

  方纔雲許舟拿起來,只草草掠了幾眼,便憤怒地放下卷宗,出去捉拿兇徒。

  不忍卒讀。

  雲許洋是抱著一種怎樣的心態,重複地觀看這一頁呢?

  桑不近倒抽了一口涼氣:「難道,他正是兇手!」

  身為桑州王世子,桑不近平日難免也會接觸一些刑事案件,他知道一些窮凶極惡的歹徒喜歡反覆地回味他們作下的惡事,從中得到變態的滿足感。

  桑遠遠輕輕搖了下頭:「他沒有這個能力。」

  雲許洋雖有靈隱境二重天的修為,但他下肢沒有知覺,行動必須依靠木輪椅,身體十分孱弱,並沒有能力制住一個抵死掙扎的女子。

  幽無命只站在一旁,抱著手冷笑,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桑不近知道找他商量完全是扯淡,他只會說——『殺掉就好咯。』

  桑遠遠思忖片刻,道:「方纔我見幽無命一直盯著那卷宗,神色有異,便故意把話說得重了些,刺激雲許洋。若他的心理當真有什麼毛病的話,今夜,估計坐不住。」

  說話時,雲許舟駕著雪橇回來了。

  她神色悲憤抑鬱:「線索又被毀了!到底是誰在替這兇徒打掩護,當真是可惡至極!」

  她氣得說不出話來。

  桑不近與桑遠遠對視一眼。

  雲許舟長吸一口氣:「小洋怎麼樣?」

  桑不近將冰木盒遞給了她:「他已睡下了,體內的病因,正是此物,你可認得?」

  雲許舟認真察看片刻,搖搖頭,喚來侍衛統領,將這裝了赤色細絲的冰木盒送至御醫館。

  「那樁兇案,」桑不近看了雲許舟一會兒,鄭重道,「也許,已經有線索了。」

  雲許舟:「哦?!」

  一炷香之後,雲許舟帶著一隊侍衛,跟隨桑不近等人,隱在了王宮外的雪地中。

  「兇徒怎敢在我王宮附近行兇?」雲許舟納悶不已。

  桑不近目光複雜:「你且等待,我倒但願猜測有誤。」

  雲許舟慢慢皺起了眉頭。

  約摸到了二更天。

  忽見一團影子從側門掠了出來,行動迅捷,向著南面飛速行去。

  一個身強體壯的高階侍衛,背著一個腿腳有疾的孱弱身影。

  桑不近摀住了雲許舟的嘴。

  「噓。」

  雲許舟眼神震驚,半晌,輕輕點了下頭。

  「小洋他……大半夜……去哪。」她頗有些失神地喃喃道。

  「看看就知道咯。」幽無命一臉無所謂。

  雲許舟一行遠遠地吊在雲許洋後方,很快便到了一處普普通通的院子外。

  雲許洋的聲音在夜風中顯得異常陰鷙:「雲二,弄醒他。」

  侍衛雲二開始用腳踹門。

  不多時,院中傳出罵罵咧咧的聲音,在院門被拉開之前,侍衛背著雲許洋,隱到了後巷。

  一個精瘦健壯的中年男人拉開了門,見左右無人,氣得狠狠在門上踹了好幾腳。

  屋簷下放著行頭,幽無命瞇著眼看了看,輕笑出聲:「是個鎖匠。」

  所以可以輕易闖進少女的閨房,將人擄走。

  雲許舟面寒如霜。

  片刻之後,雲許洋又讓雲二踹了一次門。

  鎖匠終於睡不著了。他披上一件全身遮得嚴嚴實實的蓑衣,小心翼翼地出了門。

  雲許洋尾隨著鎖匠,雲許舟尾隨著雲許洋。

  半個時辰之後,鎖匠成功潛入一戶人家中,扛了個昏迷不醒的纖細女子出來。

  待鎖匠離開,雲二將雲許洋放在樹下,輕身掠進那戶人家中,替鎖匠清除了所有痕跡。

  雲許舟的眼淚潺潺而下。

  她笑著說道:「雲二是我娘一手調教出來的,自小,我便跟著他學習尋蹤覓跡之術……我讓他保護小弟教導小弟,不是讓他替他做這種事的啊!難怪,我一點線索也查不到。」

  一行人悄悄追著鎖匠,來到城南一間僻靜廢棄的空置磨坊。

  雲許洋讓雲二停在了窗邊,他顫著雙手,抓住窗欞,一雙眼睛睜得渾圓,額角迸出興奮的青筋,大口喘著氣,死死盯住屋內。

  「上啊,上啊……」他用氣音說道。

  他渾然不知自己的姐姐已悄悄站在了身後。

  磨坊中,鎖匠取出一把鐵錐,獰笑著,拍醒了少女。

  「打,打,先踹她頭,再……」

  桑遠遠已按捺不住了。

  她手一揚,只見一朵蔫不拉嘰的大臉花直通通呼向雲許洋,砸在他那張白皙漂亮的臉蛋上,將他從侍衛雲二的背上砸到了雪地裡。

  雲許洋震驚地轉頭,便看見雲許舟正正站在身後,淚流滿面。

  「姐!」雲許洋嚇得喉嚨痙攣。

  「小、弟。」

  侍衛雲二噗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一句也不敢為自己分辯。

  桑遠遠一個箭步跳進了磨坊,一朵大臉花兜頭砸向正要行兇的鎖匠,兩條海帶飛旋而上,將他的手腳束得無法動彈。

  花盤死死粘住他的臉,青色凝露滲出,堵住口鼻。

  鎖匠痛苦地掙扎,很快動靜就小了下去。

  幽無命輕輕從後方環上前,抓住桑遠遠的肩,躬身覆在她耳畔,聲音帶著笑:「這樣死太便宜他了。他做下的這些事,夠得上雲州的冰凌遲,聽說命大的人能撐個三五天呢。」

  桑遠遠散掉了大臉花。

  她回過頭,無辜地看著幽無命:「那我給他補了那麼多靈蘊,豈不是可以撐得更久?」

  幽無命瞇著眼笑,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額頭:「小桑果,你就是個黑心果!」

  雲許舟帶來的侍衛衝進磨坊,拖走了奄奄一息地吐泡泡的鎖匠。

  癱在地上的雲許洋終於恍然回神,「姐!我,我,我與雲二,已成功逮到兇徒了!對,今夜,忽然,想到了線索,我就叫上雲二追了出來,逮他個人證物證俱全!」

  「閉嘴。」雲許舟淡聲道,「我什麼都看見了。」

  雲許洋見姐姐面如死灰,心知不妙,連忙流淚哀求:「姐,不關我的事!我只是,我只是心裡太苦,太累了,我活得生不如死啊姐……前些日子,無意看到了一次兇案現場,我,我發現看著那可憐的女子,能讓我稍微得到一點點安慰……我什麼也沒做,真的,我沒有殺人,殺人的是那個鎖匠!」

  雲許舟摀住了額頭,身形不穩:「雲許洋,你太讓我失望了!」

  「姐!這並不都是我的錯!你以為你就沒有責任嗎!」雲許洋哭訴,「我身子弱,我有病,我還有腿疾,為什麼偏要我當王啊!我哪裡像一個王了我,啊?平時管事的是你,誰都只聽你一個人的話,我這個王,做得好生憋屈啊!」

  雲許舟痛苦地搖著頭:「不,小弟,當初我問過你意見的,是你自己……」

  雲許洋面色猙獰:「是!是我自己要做雲州王的,可我要的是這樣的膿包王嗎!全天下,都在笑話我,沒有一個人瞧得起我!我的好姐姐,你明明就做著雲州王的事情,享受著做主君的一切,可是為了不叫人說閒話,非要拿我這個弟弟做擋箭牌!你知道不知道我的心裡的多苦啊?啊?!」

  雲許舟深吸一口氣,所有痛苦和悲憤在她美麗的面龐上隱去,她淡淡地說道:「借口。父王當初亦是重病之身接掌了王位,與你有何區別,我不曾記得你哪裡有分毫看輕了父王。」

  雲許洋嘴唇顫抖,道:「反正,你我相依為命,我的錯,你都有責任,是你沒有好好照顧我,我的錯,你都有一半!」

  雲許舟點點頭,神色更加冷靜。

  她垂下頭,吩咐左右:「今日之事,不得向外洩露半個字。將雲州王請入天牢,一個月後,我親自宣佈主君病逝的消息。」

  雲許洋眼眶震顫:「姐姐,你不能這樣對我,姐姐!姐姐——」

  「我不會殺你,」雲許舟的眼神猶如深海,「日後,但凡有方法可以解這血脈之疾,我會用你來試藥,自求多福吧。帶走。」

  她立地原地,看著雲許洋和雲二被押走。鎖匠已被大臉花折騰得奄奄一息,侍衛們拖走了他,將少女送回家。

  看著這些人一個個消失在視野,雲許舟吐一口長氣,像被抽掉了骨頭。

  她的身形一晃,又一晃。

  在她倒下之前,桑不近疾走一步,扶住了她。

  雲許舟撲在桑不近的肩上,整張臉埋了進去,壓抑著的沉悶哭聲不斷溢出,像是受了重傷的野獸。

  好半晌,桑不近終於低低地說了一句。

  「別怕,日後你有我。」

  桑遠遠也走上前,輕輕拍著雲許舟的背。

  「是我沒教好小洋……」沙啞的聲音溢出來,痛入骨髓,「小時候,他把一些小動物折磨死,我不忍心重罰他,只是再不讓他碰到它們,我以為,我以為長大了懂事了就好了……如果我不這麼忙,是不是小洋就不會走上歪路?」

  雲許舟抬起通紅的眼睛。

  「不,很多東西,是天生的。」桑不近低低地道,「烙在骨髓深處,永遠不會改變。救不了的,這種人,要麼殺了,要麼永遠關起來。」

  他這般說著,卻是抬起眼睛,盯住了不遠處的幽無命。

  這一次,幽無命並沒有和他針鋒相對。

  幽無命看起來有些失神,精緻的唇角時不時輕輕扯一下,似笑非笑。

  桑遠遠悄悄拉住了他的手。

  她輕聲對他說:「你有我啊,我就是關你的鞘。」

  他慢慢垂下眼睛,眸色幽深。

  「好。」他說。

  四個人沉默著,回到雲王宮。

  剛剛踏進內廷,便見一群鬢髮凌亂的男女迎面撲過來,個個滿面興奮。

  領頭的是位頭髮灰白的女醫,她顧不得行禮,急急抓住了雲許舟的手,一雙眼睛在風雪中熠熠生輝,高聲喊道:「攝政王!有希望了!主君有希望了!病因,我們已經查清啦!五百年的詛咒,原來,原來!」

  激動之下,她竟是暈在了雲許舟懷裡。

  雲許舟神色怔愣。

  這一刻,她已不知等待了多少年,不曾想,它竟是發生在這樣一個夜裡。

  她面色依舊淡然,緩緩轉動眼眸,遙望天牢方向。

  「御醫長太激動了。」另一位年長的男醫上前來,衝著雲許舟施了禮,道,「那赤色細蟲,乃是東州東海湖中,一種鹽蚌的寄生蟲類!主君體內的病源,是以特異手段注入了靈蘊的蚌蟲,做成了靈蠱,經血脈代代傳遞,遇陽則發,遇陰則匿!」

  雲許舟輕輕點頭:「所以,雲氏每一個王族,血脈之中都染了靈蠱,一旦誕生男孩,便會在他骨血中發作。包括我。」

  眾御醫含著熱淚,齊聲道:「我等定會竭盡全力,尋求祛病之法!」

  目送御醫離去,雲許舟緩緩轉頭,看向桑不近三人:「諸位,可願隨我喬裝走一趟東州?!」

  桑不近毫不猶豫地點頭:「自然!」

  幽無命唇角浮起了陰沉笑意。

  「皇甫俊,等急了吧,別著急,這就帶著大禮來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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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0-4-26 10:29 PM

第44章 好一份大禮

  雲許舟辦事雷厲風行。

  次日一早,便將一應事務安排完畢,出發前往東州。

  東州全境封鎖極嚴,無法帶著侍衛同行。幽無命和桑不近將親衛遣回領地,四人易容喬裝,扮成常年到東海湖畔收購金珍珠與鮫紗的客商。

  不知出於什麼考量,桑不近這一回『扮』成了男人。

  他在外頭驅車,雲許舟拿出準備好的手札,讓桑遠遠將各類珍珠與鮫紗的品質與對應的價格一一熟記於心,以防露餡引人生疑。

  桑遠遠看著雲許舟,見她神色如常,舉止沉穩,竟像是已經忘記了昨夜的事情。

  「把靴子脫了。」桑遠遠輕輕一歎。

  雲許舟茫然地看她:「啊?」

  「給你治傷。」桑遠遠平靜地望著她,「你不痛嗎?」

  雲許舟愣了一會兒,目光遲疑地落向自己的左腳,忽然眉頭一皺,『嘶』地痛呼出聲。

  直到這時,她才記起昨日與冥龍爭鬥時被龍尾扎穿了足底。當時只顧著鳳果的蛾毒,後來又只惦記著鳳雛的蛇毒,再後來,便發現了雲許洋的秘密……

  對上桑遠遠那雙溫柔平靜的眼神,雲許舟忽然感覺藏在心底那個真實脆弱的自己無處遁形。她痛,怎可能不痛!只是心中的痛,已蓋過了身上的痛。

  望著桑遠遠瞭然的眼睛,雲許舟這個獨自堅強了二十多年的女子,終於捂著臉,痛痛快快地哭出了聲。

  「嘖,煩人。」幽無命很不耐煩地一甩衣袖,踏出了車廂。

  車廂中便只剩下兩個女子。

  「鳳果……你說,我該拿他怎麼辦才好?他是沒有動手傷人,可若不是他替那歹徒毀滅線索,我早已將那賊人繩之於法,哪裡還會有後面的受害者?若是按我雲州律來辦,他這樣的幫兇罪不及死,只該罰十年勞役。」

  桑遠遠安撫地輕輕拍著她的背。

  雲許舟歎息:「我罷黜他王位,是因為他的心性當不得雲州王。但我若真關他一輩子,卻是我罔顧律法了。律法面前當一視同仁,沒有因為他是我弟弟而重罰的道理。可是,若是只罰他十年,將來他再作惡,我豈不是既害了他,又害了旁人?」

  「他畢竟,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血脈兄弟。」雲許舟目露苦楚,「若是有什麼辦法能救他改邪歸正,那即便要用我的命去換,我也是甘願的。」

  桑遠遠明白她的痛苦。若是雲許洋的罪行按律當斬,那雲許舟必定不會眨一眨眼,直接殺了他一了百了,再痛,也就那樣了。可是他罪不及死,又是血脈至親,便成了附在雲許舟骨頭上的瘡癬,雖然不會變成什麼禍患,卻會伴隨她一生,令她日日難眠。

  桑遠遠思忖片刻,道:「我先替你治一治身上的傷口,療完傷,我說個法子,你看看可行不可行。」

  「哦?」雲許舟當即脫下外袍,露出被冰稜劃傷的後背,然後又彎下腰,去脫雪靴。

  一脫,才發現靴底竟已被血牢牢粘在了腳上,她發狠扯了兩下,將鞋襪都扔到一旁。

  傷口被撕裂,鮮血湧出。

  雲許舟,當真是個乾脆利落到了極處的人。也就這個一手帶大的親弟弟,叫她躊躇難斷。

  桑遠遠凝神片刻,扔出一朵太陽花,噗噗噗地往雲許舟後背的傷口上吐凝露。

  心念一動,花盤輕輕旋轉,像個花灑一樣,將青色凝露均勻地灑了上去,像噴霧一樣,輕盈溫柔地撫觸著雲許舟的傷口。

  花葉舞動,一條潤澤飽滿的『海帶』編織出來,裹住足底的傷,將它一圈圈纏緊。

  「忍著點疼。」

  太陽花的根須掠向傷口,拉出晶絲一般的靈蘊細線,將傷口仔細地縫合。

  雲許舟:「……」震驚!

  茶涼的功夫,雲許舟身上的外傷便被處理完畢。

  「渾身都涼絲絲的,很舒服。」她驚奇地換上了新的衣裳鞋襪。

  一朵大臉花『撲簌』一下蹦到她的手上,搖晃著蔫蔫的大臉,彷彿在邀功。

  雲許舟忍不住伸出手指撫了撫花盤:「這……我活了二十多年了,連聽都不曾聽說過這樣的靈蘊!這是秘技麼?」

  桑遠遠無奈地聳聳肩:「我也不想的。」

  雲許舟遲疑地望了她片刻,抬起手,燃起一蓬明焰,問道:「你無法這樣?」

  桑遠遠歎息,抬起手,『撲簌』,蹦出一朵大臉花,它還舒展著兩片翠綠的葉子,在她掌心伸了個賤賤的大懶腰。

  雲許舟禮貌地摁下了笑意。

  「其實,很好的,很靈性。」雲許舟道,「還能治傷,非常厲害了。」

  「你說這話的樣子,像極了幽無命。」桑遠遠喪喪地說道。

  雲許舟臉色微微一變,道:「我不知他是幽無命,之前說過的那些話,實在是太失禮了。」

  桑遠遠搖搖頭:「沒有關係,他不會放在心上。」

  雲許舟伸過一隻拳頭,敲了下桑遠遠肩:「很厲害呀鳳果,你這把鞘,竟克住了幽無命那把刀!」

  桑遠遠:「……」鞘這個梗還能不能過去了?!

  她生無可戀地盯了雲許舟一眼,發現這個母胎單身攝政王是當真沒有領會到別的意思,只能點點頭,敷衍道:「他其實挺好的。」

  「也就是對你。」雲許舟輕輕笑了下,意味深長,「他對你確實是有心的,看得出來。」

  見桑遠遠露出窘態,雲許舟及時岔開了話題:「方纔鳳果你說,有什麼辦法能對付小洋的心疾麼?」

  桑遠遠道:「他的心疾既然不是後天環境造就的,那便是天然性情裡帶著暴戾因子,嗜殺,嗜血。」

  雲許舟輕輕點頭,苦澀一笑,道:「小洋是我看著長大的,確實不存在讓他扭曲了心智的外因。那便是胎中帶來的,沒治了。」

  桑遠遠搖頭笑道:「自古被封為『殺神』的,恐怕多半有這個毛病。」

  雲許舟眼睛一亮,又一暗:「他的身體,無法上陣殺敵。」

  「何不讓他處決死刑犯?」桑遠遠道,「既然依著雲州律,他的行為該罰勞役,那便給他安排些事做。日子那麼長,你且看他是否執迷不悟。」

  雲許舟長長地倒吸了一口涼氣,猛地撲上前,將桑遠遠死死摟在懷裡。

  「鳳果!我覺得可以!」

  總歸是看到一點希望和方向。

  雲許舟眼睛裡重新流淌起了光芒。

  「我到外頭和鳳雛說話去!」雲許舟興沖沖鑽出車廂,把幽無命趕了回來。

  幽無命一臉不爽。

  「什麼傷要治這麼久。」

  他的頭髮和衣裳上都沾了雪花,走上前來,捏起桑遠遠的下巴,左右看了看她的臉,然後漫不經心地坐上軟榻,道:「太弱了,隨我修行。」

  他並沒有修行,而是聚來了大量木靈蘊,拔苗助長般地往桑遠遠身上灌,差點兒沒把她嗆死。

  三日之後,四人穿過了羊腸小道冰霧谷,抵達與雲州東部接壤的小姜州。

  桑遠遠的修為被幽無命粗暴地灌溉到了靈明境二重天,腦海中那根碧絲般的『弦』一分為二,變成了兩根。她與木靈的感應更深,範圍更大,召出的太陽花凝實了許多,顏色更加鮮亮。

  原本她一次至多可以召出三朵實體太陽花,晉階之後,可以召六朵了。

  「小桑果!」幽無命笑得前仰後合,「等你到了靈耀境,可以試著拿一群大臉花吐口水淹死人!」

  桑遠遠指揮著六隻花盤向他啐去。

  只見幽無命身形一閃,逕直越過她的花,逼到近前。

  他把她抵在了軟榻上,手一抬,摁住她的額頭。

  「檢查一下,可有殘毒。」他的聲音分明已啞了幾個度。

  手指一寸一寸在她額頭上挪移,薄唇卻已印了下來。

  六朵大臉花落在了他的背上,合攏了花葉,像是害羞一般垂下花盤。

  她發現他的親親技術又進步了。

  他的動作極為強勢霸道,卻又恰到好處,把她的閃躲變成了被動的應和。他總是先她一步封住她的退路,倒好似她在向他主動求好一般。

  他的呼吸很沉,心跳極穩,獨特的花香味道伴著體溫將她的心神死死禁錮在方寸之間。

  他就像溫柔又熾烈的火。

  她頭皮發麻,很快就喘不上氣了。

  他胸腔顫動,不斷發出低低的笑聲。

  等到他終於鬆開她時,她已癱在了軟榻上,眸中波光晃動,耳朵尖紅得滴血。

  「小桑果,」幽無命勾起唇角,挑著眉梢,笑得壞意十足,「你想要我。」

  黑眸中的篤定叫人心尖發顫。

  桑遠遠果斷召出一朵大臉花摀住了自己的臉裝死。

  恰在此時,雲許舟抓著一塊斷開的玉簡,興沖沖地踏入車廂。

  「呃……這是……」

  只見男的歪歪倚在一旁,瞇著眼,像只剛剛偷過食的狐狸,女的詭異地大白日躺在軟榻上,臉上還蓋著一朵花。

  幽無命十分淡定地瞟了桑遠遠一眼,道:「她在保養容顏。」

  雲許舟點點頭,拉一張小杌子坐下,說道:「鳳果,我安排雲許洋執行了冰凌遲。」

  幽無命愣了下,忍不住瞪起眼睛:「真人不露相啊。攝政王心狠手辣,在下自歎弗如。」

  他以為雲許舟是把雲許洋給剮了。

  桑遠遠抓下敷在臉上的太陽花,抓著幽無命的衣袖坐了起來。

  「如何?」她問。

  雲許舟挑了挑眉,道:「死犯便是那鎖匠。雲許洋根本不敢相信我真叫他做這種事。後來被逼著動了手,沒幾下就又哭又笑,幾欲暈厥!我尋思著給他個下馬威,便讓人死死盯著,不許他休息片刻,行刑完畢之後,他連膽汁都吐了出來,說再不要見血了。」

  「好一劑猛藥。」桑遠遠歎道,「攝政王真是雷霆手段。看來他只是葉公好龍罷了。」

  雲許舟微微一笑:「原來也不是無藥可醫。明日還有更多的活計等著他。如今他能接觸到的人,個個冷心冷性,絕無可能予他半分同情!」

  桑遠遠道:「等到放下屠刀那日,說不定大徹大悟,立地成佛。」

  雲許舟獨掌王政多年,身邊能人眾多,雲許洋就像是萬丈洪峰之下一隻小螞蟻,根本不可能翻起任何浪花。

  幽無命很不屑地冷笑道:「用得著那麼麻煩麼,一刀下去不就清靜了。」

  雲許舟道:「他是我親弟弟。幽無命,你若是有親兄弟,便會知道……」

  她猛地想起眼前這位是自己滅了自己全家的狂人。

  幽無命唇角浮起一絲怪笑,指了指雲許舟身下的那只『小杌子』。

  雲許舟猛地發現,它並不是杌子,而是一隻很精美的木匣。

  「喏,」幽無命挑著眉,伸出一隻手,晃了晃手掌,「那兒呢。」

  桑遠遠摀住了腦門。

  雲許舟居然坐在了皇甫渡的腦袋上!

  「別碰,別碰。」桑遠遠無力歎息,「不是什麼好東西。」

  幽無命抓過了木匣,放在矮案上,揭開。

  皇甫渡的腦袋保管得十分新鮮。

  雲許舟朝裡一看,好一陣眩暈:「這,這不是東州王的義子,皇甫渡麼!」

  皇甫渡執掌晉州,與雲州接壤,雲許舟作為雲州攝政王,與皇甫渡曾打過一些交道,一眼便認了出來。

  她扶了扶額,道:「我與鳳雛還曾談論過他。」

  桑遠遠與幽無命很有默契地對視一眼,問:「哦?」

  雲許舟不知不覺就把桑不近給賣了:「當初我對鳳雛說,皇甫渡與我挨得近,年歲也相仿,若是再等兩年仍未找到意中人的話,不如便主動向皇甫渡提一提,看他有沒那個意思。」

  桑遠遠挑起眉頭:「他怎麼說?」

  「鳳雛說了皇甫渡一堆壞話。說這皇甫渡生了副女相,日後夫妻生活想必不美……」雲許舟納悶地歪了頭,「為何生了女相不利於夫妻生活?」

  桑遠遠:「……」大哥給自己挖得一手好坑!

  幽無命已經憋不住開始壞笑了。

  桑遠遠見雲許舟一副求知若渴的樣子望著自己,只得咳了咳,道:「他就是不想你嫁人,瞎說的!」

  「我覺得也是。」雲許舟懶懶地把雙手一抄,「又說,皇甫渡二十好幾尚未議親,身邊也不曾有過紅顏知己,想必是有什麼隱疾毛病。」

  桑遠遠:「……」他桑不近難道不是?

  雲許舟又是一記重擊:「我便與她說,桑州世子桑不近,年歲也相當,也不曾有過什麼流言,聽說也生了女相,莫非也是有隱疾毛病?」

  幽無命抽著嘴角,忍不住插話:「那他怎麼說!」

  雲許舟嗤地一笑,道:「她倒好,說桑世子是個好的。分明一樣的條件,如何一個就好,一個就壞,若是我沒料錯,她是對那桑世子有意思呢。為了讓她放寬心,我便對他說,無論皇甫渡還是桑不近,我哪個都不考慮行了吧!」

  桑遠遠揉了揉腦袋:「後來你們就再不聊這個了是吧?」

  雲許舟點點頭。

  幽無命捂著肚子出去找桑不近了。

  桑遠遠覺得待會兒他們兩個肯定要打起來。

  幽無命離開之後,雲許舟的神色凝重了許多,她挪到了桑遠遠身邊,認真地問道:「皇甫渡的首級為何在你們手上?幽無命的行事,我倒是早有耳聞,可你與鳳雛,並不是這樣的亡命之徒啊!」

  桑遠遠思忖片刻,道:「我不願瞞你,但有些事情我自己也仍是雲裡霧裡,此刻說那些,為時過早。只一點,若是雲氏血脈詛咒之事當真出自東州手筆,希望攝政王視我們為盟友,共進共退。」

  雲許舟垂頭一笑:「那是自然。」

  沉默片刻,雲許舟抬起了頭:「皇甫渡是何時死的?為何我竟未聽到半點風聲?」

  桑遠遠得意地笑道:「因為誰也不知道他在這裡。」

  東州用的本就是李代桃僵之計,那百人親衛回到東州,發現轎中無人,估計是錯愕到不得了。

  親衛與接引使,必定一口咬定,沿途沒有遇到任何意外,絕對不可能有人在眾人眼皮子底下劫走了皇甫渡。

  冰霧谷中的痕跡早已被清理得一乾二淨,沒有留下任何破綻。

  所以最終東州方面只會得出一個結論——皇甫渡從一開始,便沒有上轎。

  那麼他會在哪裡呢?

  桑遠遠微笑著,望向矮桌上精緻的木匣。

  好一份大禮。

  ……

  車輦順利通過了小姜州。

  小姜州的姜王族其實才是姜氏的主族,當初取代了雲氏入主天都的正是小姜州的王族。姜氏入主天都之後,天都西南部的殷氏王族主動讓出了領地,便是如今的姜州。

  而姜氏的祖地小姜,則因為交通不便,且被皇甫的勢力壓制,日漸衰微,小姜乾脆破罐子破摔,不再發展兵力,而是致力於發展農工商業,如今已成為了東境八個州國的貿易中心。

  雲許舟一行,正是扮成小姜的客商。

  越過小姜州地界,前方便是皇甫氏的老巢,東州。

  遠遠能感覺到東州戒備森嚴,氣氛沉重。東州築城用的是黑鐵,從遠處望,還以為看到了黑鐵長城。

  皇甫俊的士兵個個神色肅殺,一望便知是血海裡滾出來的好手。桑遠遠在遠處打量著,心中更添了一分慎重。

  皇甫俊,是真正站在巔峰的男人,像上次那樣的機會,恐怕是再不會有。

  一行人跟著往來客商,排著長隊,挪向城門。

  入關的客商被排查得十分仔細,幸好雲許舟手持高級別的通行證,才堪堪保住了皇甫渡的腦袋。

  剛過城門,便見身著重盔的官兵急急趕來,將客商驅向道路兩側。

  「恭迎天都特使——」

  桑遠遠眉頭一跳,掀簾望去。

  只見一架飄滿了鮫帶、金裝玉裹的大車緩緩碾進城門,車簾敞開,頭束金冠的『特使』左擁右抱,攬著兩名衣裳不整的美貌女子,正駛入東州境內。

  竟是個熟面孔,姜州王世子,姜謹真。

  幽無命從身後探過了腦袋,擱在她的肩膀上,聲音涼颼颼:「聽說你上次途經姜都時,與姜謹真共飲了三五杯酒。他逢人便誇小桑果的海量。」

  桑遠遠側眸看他,見他微瞇著眼,殺意盈然。

  她揚起了笑臉:「幽州王吃醋了。」

  幽無命懶洋洋抽身而去:「嗤。」

  她偏過頭,手肘撐著車窗,纖纖長指點在額側,斜著眼風,笑道:「我對他說,在那冥魔戰場上,我得幽州王傾力相護,敬的是幽州王。怎麼,他逢人便吹牛,居然不把你這尊大佛搬出來用麼。」

  「借他一百個膽。」幽無命挑下了眉,很無所謂地拎起矮桌上的茶壺倒水喝。

  眉梢眼角全是壓不住的得色。

  「這個時候,姜雁姬為何派姜謹真過來?」桑遠遠有些奇怪。

  幽無命冷冷一笑:「皇甫俊不是傷了麼,即便這東都蓄了冥族給他續命,少不得也要臥床月餘。姜謹真屬水,這麼難得的求師機會,姜雁姬又怎會放過。」

  聽他這麼一說,桑遠遠頓時恍然大悟。

  當初姜雁姬便是把靈蘊屬金的姜謹元派到了韓少陵身邊,跟著他修行。如今難得絕世高手皇甫俊臥床蓄靈蘊療傷,姜雁姬自然不願白白浪費這個機會,便把另一個侄兒子薑謹真給派來了!

  真是精打細算,很會過日子。

  「為了稍微掩飾一下難看的吃相,姜雁姬必送來了不錯的寶貝。便宜我了。」

  幽無命淡笑著,抓過矮桌上裝了皇甫渡腦袋的木匣,拎起刀,歪著身體用刀尖慢悠悠地刻字——

  「幽」

  桑遠遠看著男人專注的側臉,視線漸漸有些恍惚。

  認真做事的時候,男人總會顯得特別好看。

  長眉微微蹙起一點,修長漂亮的手指抓著工具,用力時,指節極有力量感地突起,一雙手,便像是一幅畫。

  薄唇微分,偏著頭,時不時皺一下眉,或是露出一點笑意,好看得叫人眼暈。

  刻到一半,他把木匣湊到嘴邊,輕輕一吹。

  木屑飛開,他瞇起眼睛,避免它們濺入眼中。木屑撲面,他下意識地拱起了眉頭,微繃著唇,側一點臉,眼角顯得異常狹長深刻。

  畫面停留一瞬後,他單手托著木匣,放到遠處瞄著看了看,滿意地把它端端正正放回矮桌上,收刀,拍手,道:「大功告成!」

  桑遠遠急急湊上前去。

  她迫不及待想看一看,幽無命這樣的人,刻出來的字會是什麼樣子。

  都說字如其人,不知他的字會不會和他本人一樣,那麼詭譎漂亮。

  湊到近前一看,她愣住了。

  那半個「幽」字竟是難以用言語形容的醜。

  桑遠遠:「……」幻滅了。

  幽無命早已在偷偷觀察她的表情,見狀哈哈大笑,把她捉進懷裡,道:「傻果子!這又不是我的字!」

  「那是……哦,明白了。」桑遠遠恍然。

  幽無命把她的臉扳向他,朝著她的額頭親了好幾口。

  「小桑果,別以為我專心刻字就不知道你偷看了我多久!這樣就為我神魂顛倒麼,以後你豈不是得拴在我的腰帶上!」

  他笑得可惡至極。

  笑了一會兒,他抓過木匣,掀開蓋子,盯著皇甫渡的那張殘留著驚愕恐懼的臉看了片刻,然後慢悠悠地取出另外一隻木盒。

  陳舊的木盒,裡面裝著一塊火紅色的,帶著濃烈香味的綢布,綢布之上,端端正正放著一粒記靈珠。

  幽無命把它拈了起來,在指尖轉了片刻,然後輕輕掰開皇甫渡的嘴巴,把記靈珠用刀尖挑了,小心翼翼地埋到了皇甫渡的舌下。

  「借花獻佛。」幽無命笑得天真燦爛。

  這枚只有聲音沒有畫面的記錄珠中,記錄了姜雁姬的聲音——

  「可憐的兒,娘親也是沒有辦法,只能捨棄你了啊。別難過,這沒什麼好難過的,誰都會死啊,不是嗎?這樣死,還能為娘親做點事,娘親無論日後到了哪裡,都會記著這個願為娘親犧牲的好寶寶……」

  桑遠遠眼睛微張,望向幽無命——

  好一招張冠李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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