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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velyrose 發表於 2011-1-23 11:52 PM

十四郎 -【三千鴉殺】《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7-30 02:33 AM 編輯

【書名】:三千鴉殺

【作者】:十四郎

【內容簡介】:

  朝陽台上,公主帝姬一曲東風桃花,絕艷天下。

  而一場琉璃火,讓世上再無大燕國,前塵往事如夢過。

  ***

  隱姓埋名的公主帝姬潛伏在修仙之地香取山成了小雜役覃川,

  不意故人紛紛粉墨登場,以前的戀人左紫辰失了記憶與玄珠相依相偎,

  而橫地裡跳出來個風流倜儻玉樹臨風的傅九雲,

  對她諸多刁難百般挑逗,真假難分,恩寵難受。

  ***

  趁著白河龍王在香取山作亂,覃川盜了山主的寶物,揚長而去。

  此時自知受到欺騙的傅九雲勃然大怒,不遠萬里追上她。

  得知她的使命後,無法阻止,只能用自己的生命去成全。

  而她不知道,為了遇見她,他已經獨自守望千年。

  ***

  這十生十世的夙願,牽絆,情緣,歷盡劫波,

  是換來他和她今生今世的永不分離,還是忘川邊上奈何橋前的相見無期?

  一段等待千年的禁忌之愛,一部歷經十生十世的愛情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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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velyrose 發表於 2011-1-23 11:54 PM

本帖最後由 lovelyrose 於 2011-1-23 11:58 PM 編輯

  序章——琉璃火

  離別的夜晚,沒有月亮,黑得令人感到絕望。

  狂風放肆地拍打木窗,窗紙破了一塊,還沒來得及修補,以後只怕也不會有人修補了。風從洞裡穿梭,發出哭泣般的聲響。

  宮女阿滿將最後一件衣服收進包袱,惶惶不安地抬頭望向門口,帝姬正站在庭院裡,長發被吹得瘋狂翻卷,繡花長袖猶如一雙等待被折斷的羽翼。

  她猶豫著走過去,將厚重的披風搭在帝姬單薄的肩上,低聲道:“公主,是時候了,咱們走吧。”

  帝姬點了點頭,白皙的手從長袖中探出來,指著滿庭院的粉白淡紅,聲音很輕:“阿滿,你看,海棠花都開了。父皇母後卻再見不到了。”

  阿滿柔聲道:“公主,你還小,別想那麼多。我們趕緊走吧。”

  帝姬靜靜望著滿地淡紅花瓣,風將它們卷起,像飛雪似的投懷送抱。明明是五月的天氣,卻突然寒下來,剛剛綻放的嬌嫩垂絲海棠,禁不起風吹雨打,耷拉了大片,淒淒慘慘離開枝頭,委身泥土。

  “阿滿,國滅了,你說我為什麼不能和父皇他們一起守護到死?我難道不該留下嗎?”

  阿滿幾乎要哭出來,強忍著露出一抹笑容:“公主才十四歲,日後的人生還長著呢。皇上和皇後只盼著你活得平安,安安穩穩過完一生。”

  帝姬緩緩搖頭,轉身將一朵快要凋謝的垂絲海棠捧在掌心,小心翼翼地放進荷包裡。

  “阿滿,我可以再看看這裡嗎?”帝姬低聲問。

  阿滿偷偷抹去眼淚,顫聲道:“好……再看看……”

  話還未說完,只見半空中忽然劃過一道流星般的火光,帶著尖銳的呼嘯聲,直直朝皇宮這裡砸下來。“轟”一聲,帝姬的錦芳宮屋頂琉璃瓦碎裂開,火點下雨一般簌簌落下,夾雜著瓦片和塵土。

  阿滿尖叫起來:“他們要放火燒皇城!公主!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不等帝姬回答,她攥住她的胳膊,沒命地拖著朝皇宮後的秘密小道狂奔而去。

  帝姬身形單薄纖弱,迎風奔跑,跌跌撞撞幾乎要摔倒。山間小道荊棘樹枝胡亂伸展,打在臉上就是一道血痕,她滿臉汗水,忽然忍不住回頭看一眼,天空中有無數道流星般絢麗的火光,撲簌簌落在皇城裡。

  像是琉璃中有火在焚燒,皇城在火光中變得晶瑩剔透,就快要化了。

  伴隨著流星般的火雨落入皇城的,還有密密麻麻無數兩三人高的怪鳥,赤紅色的頭,像凝了一汪血。皇城裡淒厲的哭喊聲被狂風送到耳邊,阿滿再也支持不住,捂著臉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那是赤頭鬼,只有吃人欲望的妖魔。

  細細的鮮血從帝姬的唇角滑落,她死死地咬住嘴唇,身體裡巨大的痛苦幾乎要將她攪碎成齏粉。仿佛再也承受不了,她猛然甩開阿滿的手,朝山下沖去。

  沒跑幾步,阿滿就從後面沒命地拽著她,抱著她。樹枝斷了一地,帝姬像一只受傷的小獸,抖得快要碎開,身上臉上滿是泥濘。

  她不知道自己掙扎了多久,慢慢地再也沒有氣力。從靈魂最深處泛起巨大的空虛與恐懼,她以為自己會死,可是偏偏死不掉;張開嘴想哭喊,卻只能發出斷斷續續的急喘。

  她必須在今夜眼睜睜看著自己擁有的一切被毀滅,靈魂被一刀刀切割凌遲,不能軟弱,不可以回頭。

  阿滿覺得懷裡掙扎的力量漸漸弱下去了,帝姬伏在她懷裡,再也不動。她使勁抹著眼淚,從懷裡取出手絹,撥開帝姬的頭發,替她將臉上的泥濘擦干淨。

  火光中,帝姬的臉色蒼白得好似一只鬼,曾經嬌美靈動的神采,如今只剩恍惚與慘淡。她緊緊閉著眼睛,濃密的長睫顫抖著,過了很久很久,才有一顆極大的淚珠從裡面滾下來。

  天快要亮的時候,帝姬醒了。

  “……阿滿,我們走吧。”她再也沒有流淚,語氣平淡,只是兩只眼睛裡布滿了血絲。

  阿滿擔憂地看著她:“公主,還是讓我來背你好了。你再歇息一下。”

  帝姬搖搖頭,從袖子裡取出兩張白紙,咬破指尖滴血其上,跟著朝地上一拋,白紙瞬間變成兩匹駿馬。

  她翻身上馬,一提韁繩,駿馬立即發出洪亮的嘶聲。

  “下山去,找個落腳的地方。”

  阿滿見她神色平靜,心裡反而起了隱憂,猶豫著低聲道:“公主……你、你在想什麼?”

  帝姬回頭對她微微笑了一下,腮邊漾出清淺的梨渦,映著微藍的晨光,她仿佛又變成了以前那個嬌柔嫵媚的小公主。

  “阿滿你放心,我會活下去。”活到該死的那天為止。

  駿馬撒開四蹄,朝山下行去。

  “公主,我們要去哪裡?”

  “去一個還沒有戰火的地方。”



  暗裡幽香是誰人?

  年底的時候,香取山下了第一場雪,紛紛揚揚飄了一整夜,積雪幾乎沒過膝蓋。覃川從暖和的廚房裡一出來,頓時凍得直哆嗦,趕緊裹緊圍脖。

  廚房管膳食的陳大爺從裡面追出來,連聲喚她:“川兒,等一下!”

  “大爺還有啥要幫忙的不?”覃川冷得直跳,像只小兔子。

  “也不是什麼要緊事,就問問你明天幾時來廚房幫工?我兒子明兒來修灶台,和我提了一下你,不曉得能不能遇上。”陳大爺笑得像朵皺紋花。

  覃川最善察言觀色,心裡頓時明了他的意思,當下笑道:“這我也說不准,得問問趙管事。我也盼著見陳大哥吶,他運氣極好,十賭九贏,我還等著他教我玩兩把。”

  陳大爺老臉不由一紅,自然明白人家說得隱晦是給自己面子,他兒子分明是十賭九輸的賭鬼敗家子,想給他找個老婆可真不容易。

  揮別有些尷尬的陳大爺,覃川縮著腦袋一路往左池跑。昨晚一場大雪,只怕凍壞了池畔的柳樹精,她得去撣雪修剪一番,省得回頭它們找她哭。

  剛走了一半,迎面就見趙管事領著個肉球似的男子走過來,覃川趕緊停在旁邊,笑呵呵地打招呼:“趙管事您好。”

  趙管事一見她,眼睛忽然亮了,趕緊推著那肉球男過來:“川兒,來得正巧,有事找你呢。”

  顯見著那肉球男並不樂意,嘟嘴擠眼,忸怩萬分,硬是被趙管事推到覃川眼前:“對了,這是我侄子,在這裡做買辦的。他今年二十,尚未娶妻……”


  肉球怒了,指著覃川痛聲嚷嚷:“姨!你這是什麼眼光?!她長得那麼丑!比陳皮還黃!連玄珠大人的一根小指頭也比不上,又怎能配得上我?”

  一席話簡直說得字字帶血,把覃川說得一愣一愣的。

  他忽又瞪過來:“喂,我說你可別纏著我啊!我沒工夫和你磨蹭!”

  覃川趕緊點頭:“那是那是,我哪裡配站在您身邊……”說著看看他圓溜溜的肚皮,整個人長得和鍋裡剛煮好的湯圓似的,肥白粉嫩,不由微微一笑:“您這樣玉樹臨風、豐神俊朗的美男子,自然得要傾國傾城的美人才能配得上。”

  “哼,算你有自知之明。”肉球男喜滋滋地一笑,“姨,我走了。下次記得找個漂亮的,配得上我才行。”

  “您走好,走好……”覃川笑瞇瞇地目送他去遠了,回頭看一眼趙管事,她自然是尷尬萬分,連聲道歉:“川兒……他脾氣就是這麼壞,人品倒是很好的……你、你可別放在心上……”

  “這有什麼,令侄是心直口快,爽朗不造作,真男兒本色。”覃川說得臉不改色心不跳。

  趙管事自己覺得甚是可惜,歎息了一陣。覃川雖說只來了不到三個月,可做事利索,也沒什麼亂七八糟的心思,嘴巴更是甜得恰到好處。這年頭的年輕姑娘家,如此乖覺的實在不多,她有心給侄子找個好媳婦,奈何自己那寶貝侄子眼高於頂,非絕色的不要。

  覃川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長得寒磣點,細眉細眼,鼻塌唇薄,臉色更像十年沒吃飽飯似的,蠟黃蠟黃。放在人群裡,眨眼就給吞沒了。


  “對了,管事您找我是有什麼吩咐嗎?”覃川直接換話題。

  趙管事從懷裡小心翼翼取出一個木盒遞過去:“我手頭還有一堆事,你把這個盒子送去南殿吧。千萬小心,別碰著磕著,這可是玄珠大人要的東西。”

  覃川點點頭,捧著盒子轉身要走,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回頭笑道:“管事,翠丫今天和我說,病好了可以干活了。明天去廚房幫工的事情,是不是要交給她?”

  趙管事想也沒想:“那明天就讓她去做吧,你過來給我幫忙,正好人手不夠。”


  覃川笑瞇瞇地走了。

  **

  香取山洞天福地有外圍和內裡之分,外圍專供雜役下人居住干活,內裡則是山主和弟子們的居所。外圍雜役嚴禁進入內裡,故而有東西南北四殿作為關卡,四殿以數十丈高的巨石圍牆相連,對他們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而言,插著翅膀也難飛上去。

  現在的世道,仙人也憊懶。

  山主當年在香取山頂羽化成仙,自此占山為……仙,大肆搜刮世間稀奇寶貝的同時,也會憐憫辛苦凡人,做了不少善事。近來興許是年紀大了,看透世情冷暖,成日龜縮在裡面數寶貝,順便收了無數美貌少年男女當做弟子,安心過起老人家的日子。

  香取山如今就成了密不透風的鳥籠子,還是雙層的。

  覃川捧著盒子一路走到南殿,那看門的人正抱著手爐看書,正眼也不看她一下,甕聲甕氣地說:“停住,東西放下,在那邊簽個名兒。東西未必會送到紫辰大人手上,你懂麼?”

  覃川轉了轉眼珠,笑著搖頭:“不懂,為什麼?”

  看門人順手指了指身後,極不耐煩:“這麼多東西都是送給紫辰大人的,他哪裡能全部收下?你們這些外圍雜役,好沒臉沒皮,自己是個什麼東西了,還成日想著攀龍附鳳。送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進去,每次都是被扔掉,還不停地送!”

  覃川好奇地朝裡面張望,果然見那滿滿一屋子都是各種各樣的盒子、瓶子、罐子、匣子、銅餅子,看得人眼花繚亂。

  她不由咋舌:“這麼多東西……都是要給紫辰大人的?”

  看門人終於把頭抬起來,眼皮縫兒裡瞅她兩眼:“正是如此,識趣的就趕緊走人,東西遞進來也不可能送到裡面去的。”

  覃川微微一笑,把盒子往他面前一放:“明白了,下次我注意。這是玄珠大人要的東西,麻煩您趕緊送進去,別誤了事。”

  看門人嚇了一跳,真的跳起來,雙手捧著盒子,連聲說:“怎麼不早說!原來是玄珠大人要的東西!要是誤了時辰,她那個脾氣……嘖嘖!”

  覃川在名錄上寫自己的名字,一邊問道:“大叔,每天都有那麼多人從外面給紫辰大人送東西嗎?”

  “那倒不是,你新來的吧?怪不得不清楚。後天是紫辰大人的二十三歲壽辰,知道的人自然要送一份賀禮。不過外面那些雜役也不想想,紫辰大人是什麼身份,怎能看上他們那點不值錢的破爛玩意?每年都送,倒要勞煩我老人家一一扔掉。”

  覃川扶額想象左紫辰懷抱一堆銅餅子銀匣子,依然端出凜然不可侵犯的姿態,不由被逗得直樂。不知為何,腦海裡卻浮現出五年前第一次見到他的情景。朝陽台上那驚鴻少年,手執長柳,難得臨風一笑,當真秀若芝蘭,不知迷倒了多少懷春少女。

  明明他心裡面比冰雪還要冷酷,喜歡他的人卻總有那麼多。

  她把名字寫完,拍拍手准備走人,看門人忽然喊住她:“等下,剛好你來了,這封信你帶給趙管事吧,是頂要緊的事。”

  覃川微微瞇眼,把信在手裡捏了一下,笑答:“好啊,我一定帶到。”

  一路從南殿出來,天色已經暗了。

  覃川找了個僻靜的地方,靠在石壁上擦亮火折子。那封信沒封口,仙山福地素來不做這等防人之事,講究磊落光明,於是今日便遇上她這個不怎麼光明磊落的人了。

  展開信紙,就著火光飛快看了一遍,覃川眉尖突然一蹙,竟不知是驚是喜。原來下月白河龍王要來香取山作客,內裡管事令趙管事清點外圍雜役,入內做各類准備。

  她看信看得入神,忽聽身後傳來細微的踏雪聲,心下猛然一驚,飛快將火折子丟在地上,一腳踩住,下一刻便被一雙臂膀結結實實地擁在懷裡。

  覃川心中有鬼,屏住呼吸動也不動,只覺那人身材高大,似是喝了酒,馥郁的酒氣帶著暖暖的吐息噴在她耳廓上,又癢又麻。

  “我來得遲了,是不是在怨我?”那人低低笑著,聲音醇厚,偏又帶著一絲酥軟,字字誘人。

  覃川不說話,驚疑不定地緩緩搖頭。

  那人扶著她的肩頭,將她轉過來,她亦是不敢反抗,所幸此刻天色暗沉,頭頂又有石壁阻隔,對著面也看不清輪廓。

  “青青,怎麼不說話?肚子裡在罵我?”他的手自肩頭滑上去,按住她的後腦勺,細細撫摸長發,另一只手卻捏住了她柔軟耳垂,摩挲愛憐。

  覃川怕癢,急忙躲了一下,他帶著醉意笑道:“還不說話?唔,我自有辦法讓你說。”

  覃川只覺鼻前一暖,他的臉忽然湊得極近,在她唇邊輕嗅,然後對著那芬芳之源輕輕吹了下,低吟:“好香……你熏了什麼香?”

  她又是一驚,急忙別過腦袋,不防他忽然捏住下巴,重重吻下來。

  她這一次才真叫大驚失色,喉嚨裡發出短促的呻吟,使足力氣捶打掙扎,卻不能撼動分毫。他吻得極重,甚至有些粗魯,有一下沒一下地吮著她的唇瓣,唇齒廝磨,氣息交纏。覃川幾乎不能呼吸,胸口仿佛有一把烈火在燒,燒進四肢百骸,反而騰起燎原大火。她委實承受不住,唇上熾熱發痛,手足卻駭得發涼。

  艱難地在腰間荷包裡摸索著,指尖卻酥軟,抖得什麼都捏不住,覃川在肚裡大罵自己沒用,好容易摸到一根銀針,兩指捏起,無聲無息地朝那人肩上刺了下去。

  針尖入肉不到半分,那人全身突然一緊,五指猶如鐵鉗,閃電般箍住了她那只手腕。

  “針上有毒,你是什麼人?”他聲音驟然變得低沉,卻毫不慌張。

  覃川死死咬住嘴唇,任憑手骨快要被他捏碎,硬是一聲不出。

  那人雙目在黑暗中灼灼,有如星辰,看了她很久,忽然淺淺一笑:“我總是……有辦法……找……找你出來……”

  一語未了,人已經慢慢軟倒在地,那麻藥見效極快,遇到血肉立即觸發,此人能抗這麼久,實在不容易。

  覃川滿身冷汗,甩開他的手,一刻也不敢多留,撒腿便跑,地上冰雪極多,也不知摔了多少跤,卻也顧不得了。

  不知過了多久,那人從地上站起,見不遠處雪地上躺著一只鵝黃色囊包。

  拾起,放在鼻前深深一嗅,淡而幽的香氣充斥胸臆,正是她發間唇內的幽香。他將囊包放在掌心掂了掂,若有所思。

  ****

  覃,音qin,第二聲。...<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ovelyrose 發表於 2011-1-24 12:05 AM

  姑娘,可以吻你麼?
  覃川自那天之後,猶如驚弓之鳥,終日惶惶不安,只怕不知會從哪個角落裡跳出個男人指認自己,那她就得收拾包袱滾蛋了。

  這般寢食不安過了幾天,她足瘦了好幾斤,看上去越發孱弱可憐,身患絕症似的。

  倒是趙管事看不下去,握著她的手勸慰:“川兒,我知道你心裡難受,我那侄子說話沒輕沒重,傷了你。姑娘家外貌如何並不重要,人大方,聰明能干就比什麼都強。”

  覃川唯有苦笑,默認了。

  和她惶惶不可終日的模樣正好相反,外圍雜役們最近很瘋狂。白河龍王要來香取山作客,需要從外圍調雜役去內裡做准備的消息一夜之間傳了個遍。每個人都巴不得這塊天上的大餡餅掉在自己頭上,把自己砸暈過去才好。

  趙管事最近收賄賂收到手軟,臉上皺紋都笑得多了好幾條,春風桃花朵朵開。

  最後名單終於定下,幾個給錢最多的雜役赫然榜上有名,其余大多數還是雜役裡相對能干懂事的。畢竟這裡不同外面,給仙人干活不能太敷衍了。

  覃川的名字毫無意外地列在第一個,大家都猜測,她給的賄賂最多,自此看她的眼神格外熱辣崇拜,像看會走路的黃金。

  內裡地方大,時間少,趙管事這次安排了八十名雜役,一半男一半女,去之前足足花了一天工夫細細交代裡面的規矩,裡面住的都是些高高在上的人物,一個不小心得罪了,可不是收拾包袱走人那麼簡單。

  第二天早上在南殿集合,此去的年輕女雜役們自是專心打扮一番,南殿前一片鶯聲燕語,平日裡姿色普通的女雜役,打扮後也變得俏麗了許多。覃川去得不早不遲,靠在樹下與人說笑,她只收拾了一個小包袱,穿著一身干淨灰衣,除此之外別無他物,一身樸素,不染半絲脂粉氣。

  趙管事把她單獨拉到旁邊說話,神色凝重:“你向來乖巧,裡面的規矩也不用我多說什麼。只有一點千萬記住,如果遇到玄珠大人,一定小心說話做事。她脾氣素來古怪,說翻臉就翻臉,全然不給下人臉面情面。你如不小心得罪了她,便是我也保不住你。”

  覃川心底有些暖暖的感動,趙管事平日雖然嚴厲刻薄,但對她實在是很好的。

  “管事放心,我知道的。只是不知玄珠大人忌諱什麼,萬一遇上了,我也有個准備。”

  趙管事歎了口氣:“我若知道,早早就說了。聽聞玄珠大人拜山主為師之前,貴為一國公主,國亡了被迫蝸居在此,連山主也要敬她三分。她原為金枝玉葉,比常人傲氣些也應該。”

  覃川唇角小小掀了一下,笑得極淡:“我明白了,見到玄珠大人,行國禮便是。”

  八十名雜役被內裡的管事帶著,排列整齊順著南殿後的青石大道往前走。開始還有人興奮地說話,走了半個多時辰,大家都安靜了下來,四周只聞風聲泠泠。大道兩旁種著從未見過的樹木,高聳入雲,縱然在寒冬,葉片依然青翠欲滴。風穿梭過樹林,葉片刷刷作響,雪花緩緩落在發上,令人自然而然生出一股肅穆謹慎之情。

  足足走了兩個時辰,眼前豁然開朗,一個極大的山谷盆地出現在眼前,盆地中亭台樓閣流水,美輪美奐,甚至有幾座寶塔高樓,高出盆地許多,他們站在這樣的高處,也只能仰頭而望。

  盆地包圍在一圈懸崖峭壁裡,無數盤曲纖細的台階自上而下分叉而置。間中或有瀑布,數道銀龍傾瀉如玉,虹光閃爍。順著盤蛇般的台階逐階而下,洞天福地之中,奇花異草,飛簷畫壁,諸般聞所未聞的美景足以令人窒息,儼然是一派富貴堂皇的景象。

  看來就是仙人到了老年,也不能免俗地愛好這些享受。

  覃川默然看著眼前或熟悉或陌生的殿宇廟堂,舊日回憶與今日經歷重疊在一起,一時間只覺花非花,夢非夢,今日的自己與回憶裡那個自己比起來,也是面目全非。時光如流水,如白駒過隙,那時的她,可曾體會過“物是人非”四個字的真正涵義?

  隊列的腳步忽然停下了,覃川正想著心事,冷不防撞在前面翠丫的背上,翠丫心不在焉扶了她一把。

  “怎麼了?”覃川低聲問。

  翠丫指著前方飛簷玲瓏的小小殿宇,那裡正聚集了十幾個美貌少女,或站或坐圍著白石台階。台階上斜斜倚著個男子,姿勢慵懶,手裡卻拿著一根通體瑩綠的橫笛,抵在唇邊悠然吹奏。

  笛聲清越悠揚,音色空靈,滌去體內諸般愁思哀怨,覃川精神不由為之一振。

  領頭的管事畢恭畢敬守在一旁,待他吹完這一闕,方朗聲道:“見過九雲大人,小的們擾了您的雅興,罪該萬死。”

  傅九雲扶著下巴,將那根碧綠橫笛放在指間把玩,饒有趣味地打量著眼前黑壓壓一群人,目光猶如融融春水,一個個自雜役們的臉上掠過,凡是與他目光對上的,都覺渾身暖洋洋地,微微醺然。

  山主的弟子們個個都是姿容秀麗出眾的美人,傅九雲在裡面算個出類拔萃的,往日只聞大名,卻無人有幸得見。今日他就這麼懶洋洋坐在眼前,竟與眾人心目中清秀瘦削的仙人模樣截然不同。

  他的膚色猶如古銅,長眉入鬢,甚至可以算得上英氣,笑起來卻仿佛暖風撲面,有一種獨特的天真。左邊眼角下偏又生了一顆淚痣,顧盼間便多了一絲淒婉憂郁。心軟些的姑娘很容易就生出親近之意,怪不得他吹吹笛子,周圍就坐了一群少女如癡如醉地陪著。

  翠丫顯見著是被他的美色晃得兩腿發軟,靠在覃川懷裡,聲若游絲地感歎:“好……好美……川姐別放手,我站不住了……”

  覃川哭笑不得:“才看一眼你就軟了?”

  “這麼多人,不會是山主新收的弟子吧?”傅九雲目光掃過眾人,笑吟吟地問領頭管事。

  “回九雲大人的話,這些人是外圍雜役。因著下月白河龍王要來咱們香取山做客,所以安排他們進來做些准備。小的一定看好他們,不讓這些俗人擾了諸位大人的清淨。”說著便領眾雜役遠遠地回避他們,自殿後繞路而過。

  “川姐……我、我腳軟,走不動路!怎麼辦啊?”翠丫哭喪著臉,死死拽著覃川。

  這孩子真是沒見過世面,覃川無奈地架著她的胳膊,跟上人群。

  忽聽“叮”的一聲,翠丫懷裡一只玉石鐲子掉在地上,滴溜溜滾好遠。覃川記得那是翠丫她娘留給她的值錢遺物,急忙彎腰去撿,卻有人早她一步彎腰拾起了玉鐲,衣角隨風舞動,上面用暗銀線繡著一朵芍藥,正是傅九雲。

  “玉石質地瑩透,觸手溫潤,乃是羊脂玉中的上品。是姑娘的?”他將鐲子送到翠丫面前,微微一笑。

  翠丫大約已經酥軟得找不著北了,整個人癱在覃川懷裡,喃喃道:“是……是我娘的……遺物……”

  傅九雲“嗯”了一聲,尾音綿長誘惑,忽地抬手,指尖輕輕捏住了翠丫的下巴,低下頭,鼻尖離她紅唇不到三寸,細細密密地打量她。

  可憐的翠丫,快要暈過去了。

  有風吹起,細細密密的幽香自翠丫身後若有若無地鑽入鼻腔,傅九雲雙目微合了一下,忽又睜開眼,捏著她下巴的手指一緊,低聲道:“好香……姑娘,可以吻你麼?”

  “咻”一聲,覃川發誓那一瞬間她真的看到翠丫的魂魄從頭頂冒出來,手舞足蹈狀若瘋狂地扭動著——過度刺激的興奮下,她居然暈過去了。

  雜役們一陣手忙腳亂,扶的扶,抱的抱,趕緊把這個丟人的丫頭弄走。覃川趁亂跟著人群跑了,頭也不敢回,耳根燙得好似剛煮過,也不知是尷尬還是後怕。

  不會錯,那晚的登徒子,就是這個人了。真想不到,他原來竟是山主的弟子之一。

  覃川脫力地吁一口氣,沒來由地,陡生一種前途漫漫,凶險異常的感慨。



  回首又見他與她

  “他對我那麼一笑,說:‘好香……姑娘,可以吻你麼?’啊……我真是做夢也不敢想!你說、你說他難道真的看上我這啥都沒有的小丫頭了嗎?”

  翠丫躺在床上鼻血橫流,眼冒星光,第三十一次重復這句話。

  覃川隨口答應,她在忙著找東西,記不得自己有沒有帶進來了。

  “他對我那麼一笑,說……”

  在第五十次重復的時候,覃川終於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女子梳妝必備之桂花油。

  “他對我那麼一笑……咦?等下,川姐你在做什麼?!”翠丫騰地從床下蹦下來,目瞪口呆看著她把一整瓶桂花油朝頭上倒,“你、你瘋啦?!味道那麼重!”

  覃川笑得格外親切溫柔:“嗯,這樣才香。翠丫也來點吧。”說著把剩下的桂花油一股腦倒在翠丫身上,嚇得她又叫又跳:“你真的瘋了!領頭管事會罵死我們的!”

  “不會。”覃川慢條斯理用梳子把油膩膩的頭發梳整齊,“待會兒去凝碧殿,比咱們誇張的必然有大把,法不治眾。”

  翠丫聞聞自己身上,臉皺得像包子:“這麼香反而過了,真膩!”

  覃川難得在耳邊簪了一朵珠花,薄施粉黛,奈何她臉色蠟黃,五官生得亦不好,上了脂粉反倒覺得更難看些。翠丫只覺慘不忍睹,隱約感到向來隨和的川姐,今日很古怪,她又不知怎麼開口問。

  “那個……川姐,你真不覺得這香很膩人?”翠丫小心翼翼地問。

  “不會啊,要香就得香得徹底。”

  覃川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滿意地笑了。

  兩人一路頂著迷人的桂花香往凝碧殿趕,人人為之側目。好在殿裡已經集合了大部分的雜役,年輕女雜役們幾乎個個戴花熏香,弄得一屋子烏煙瘴氣,油膩的桂花頭油香混在裡面,反倒不那麼出眾了,只不過害的領頭管事進來後打了十幾個噴嚏而已。

  “咳咳……我知道你們這些外圍雜役能進到內裡,心裡很喜悅……但也不要喜得太過了……”領頭管事提醒了幾句,見沒人理他,也只好作罷。他向來在裡面管事,沒接觸過外圍雜役,不知怎麼相處,“算了……我來分配活計,叫到名字的上來領牌子。”

  覃川的活兒是照顧瓊花海,那裡種著大片奇花異草,等白河龍王來了,便挑選開得最好的花朵,拿去裝飾各大殿宇。

  正把令牌仔細在腰間拴好,肩上突然被人一撞,翠丫虛弱無力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川姐……他……他又來了……快扶住我……”

  怎麼又軟了?覃川莫名其妙地回頭,只見傅九雲倚在殿門上,捂著鼻子,又有趣、又嫌棄地看著殿裡亂糟糟的景象。

  領頭管事在一片嘩然聲中慌張跑過去,低眉順眼地問:“九雲大人,您有什麼吩咐?”

  傅九雲點點頭:“沒人告訴過你,今天玄珠要用凝碧殿嗎?”

  那管事臉色都嚇青了,結結巴巴:“什、什麼?玄珠大人要用凝碧殿?!怎……怎麼沒人告訴小的……這怎……怎麼辦?!”

  傅九雲眨眨眼睛,像是覺得嚇他特別好玩,於是一本正經告訴他:“原來你忘了,玄珠如今聽說你弄了一群外圍雜役把凝碧殿搞得烏煙瘴氣,氣得臉都白了。”

  領頭管事一聲不吭,白眼一翻,利落干脆地昏倒了。

  傅九雲沒想到他這般膽小如鼠,用腳輕輕踢了踢他,眼見此人是真的暈了,不由嗤笑:“咦?竟這樣沒用。”

  他抬眼朝殿內掃去,見眾多年輕女雜役穿紅著綠,濃香撲鼻,心裡好笑,捂著鼻子走下去,也不說話,只一個個仔細看過來,忽見翠丫渾身酥軟雙頰暈紅地看著自己,他毫不猶豫走到她面前,柔聲笑:“姑娘,又見面了。”

  兩行細細的鼻血順著她的人中流下來,翠丫的聲音如夢如幻:“九雲大人……我、我願意被您吻……”

  這話大膽得令在場所有雜役大吃一驚,覃川從後面悄悄掐了她一把,翠丫渾然不覺,估計早已魂魄離體了。

  傅九雲並不驚訝,三根修長的手指輕輕捏住她的下巴,低下頭,卻是在她面上嗅了一下,失笑:“……你還真的是很香。”

  翠丫如癡如醉:“山下雜貨鋪買的桂花油,五文錢一斤,是新鮮桂花……”

  傅九雲笑得更歡了:“既然如此,那你將眼睛閉上。”

  翠丫毫不猶豫緊閉雙目,睫毛瑟瑟顫抖,面上紅暈如潮。覃川神色復雜地看著翠丫,倘若今日真的讓傅九雲在大庭廣眾之下吻了她,傳出去名聲有損還是小事,一片癡心被傷害才真是糟糕。她年紀小,等發覺所有的愛戀投注出去,卻什麼結果也沒有,興許這個男人轉身就要忘了她,那就是一輩子的傷害了。

  一念及此,她動作極細微地自荷包裡抽出銀針,在翠丫背上輕輕一扎,她立即軟倒在地,覃川急忙扶住,大叫:“翠丫!翠丫?!她好像又暈過去了!大家快來幫忙啊!將她抬到通風處!”

  先時目瞪口呆的雜役們紛紛過來幫忙,把翠丫搬到靠窗的椅子上,打開窗戶透氣。

  覃川見殿角花瓶裡插著一把羽毛扇子,作勢過去拿起,轉身要替翠丫扇風,誰曉得回頭卻撞在一人懷裡,被他輕輕扶住肩膀,低聲問:“沒事麼?”

  那聲音驚得覃川猛然間出了滿身冷汗,神色木然地抬頭,果然見傅九雲站在眼前,饒有趣味地盯著自己。

  她趕緊點頭哈腰,笑得滿面春風:“小、小的沒事,多謝九雲大人!我們在外面都常聽說您老待人親切和善,今日一見才明白傳言還未說出您老一半的好來。小的能進來,真是天大的福氣呀!”

  配著她慘不忍睹的妝容,那笑容說多猥瑣就有多猥瑣,鬢上珠花隨著她點頭哈腰的動作一晃一晃的,看起來可笑極了。加上一顆黑鴉鴉沉甸甸的油頭,以及渾身刺鼻的桂花頭油香,大抵世上男人能不被她打倒的已經是鳳毛麟角了。

  可是傅九雲偏偏看得特別專注,特別深情,甚至若有所思地扶著下巴,左看看,右看看,上看看,下看看,最後還親手替她把鬢邊珠花扶了扶,對她溫柔一笑。

  覃川渾身發毛,不著痕跡退了一小步,指著翠丫:“小的擔心姐妹,先去看看……”

  手腕被他抓住,覃川本能地出了一身雞皮疙瘩,他貼得極近,口中熱氣噴在耳廓上,又癢又麻,令她不由自主想到了那個陰暗的黃昏,猛然躲開。

  “……你的荷包挺別致的。”等了半天,實在沒想到他會說這麼一句話。

  覃川順著他的目光往下看,她掛在腰間的舊荷包,包口是松垮垮的,顯然被打開過。她急忙哈哈一笑,飛快系好包口,連聲道謝:“多謝九雲大人的賞識,這是小的三年前在西邊鎮子買的,十文錢一個。”

  “是麼?”他漫不經心應了一聲,突然反手抓起那只荷包,淡道:“那借我看看吧。”

  覃川一把撲了上去,死死抱住他的胳膊,聲音顫抖:“大人,小的荷包裡只有二錢銀子,日後還得吃飯買桂花油……您、您手下留情!”

  傅九雲慢條斯理地扯著包口的系帶,聲音極溫柔:“二錢銀子也不少了,可以打兩壺上好梨花白。”

  “九雲大人!”覃川叫得好生淒涼好生無助。

  荷包被打開,裡面寥寥幾樣東西都放在他掌心:銀子一顆,不多不少剛剛二錢、束發帶一條,半舊磨損,洗得還算干淨,如今上面也滿滿全是桂花頭油香氣、斷了半截的木頭梳子一把,梳齒間還繞著幾根油汪汪的頭發。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傅九雲像是有些意外,朝空蕩蕩的荷包裡看一眼,確定再沒有任何遺留。他沉默了一瞬,將那顆二錢銀子捏在手裡,拋了一拋:“果然是二錢銀子,你沒說謊,很是乖覺。”

  說罷在她臉頰上輕輕拍了拍,微微一笑,把梳子並發帶裝回荷包,系回她腰帶上,那二錢銀子自然是順手牽羊拿走了。

  覃川哭喪著臉,假借將荷包收入懷裡的動作,將方才暗藏在袖口內的銀針同時收進懷內,背上一片冰涼,卻是被冷汗浸透了。

  “九雲大人,那二錢銀子……”她追上去,滿臉盡是依依不捨。

  “這裡是在吵鬧什麼?”一個冰冷的女聲突然在殿門處響起,聲音雖然不大,卻瞬間壓住了滿場亂糟糟的說話聲,眾雜役瞬間就安靜下來。

  覃川的脊背仿佛被鞭子抽了一下似的,人卻站住了。

  轉身,呼吸,心跳平穩。在沒有見到她之前,她也想不到自己竟然如此平靜,可以挺直了脊梁,靜靜看著她。

  玄珠站在凝碧殿門口,從氣質到神態都冰冷高傲之極,可是她真的美極了,即使在當年狠狠羞辱她的時候,眼神刻薄,出言如刀,也刻薄得極美,挑不出一絲毛病。與面上那傲然的神情不同,她的手卻柔順地挽著另一只胳膊,紫色袖子的胳膊。

  左紫辰就這麼突兀地出現在覃川面前,與以前竟然沒有一點分別,雙目輕闔,容光清極雅極。當年朝陽台上傾城一笑,仿佛還只是昨天的事。

  直到猝然移開視線,覃川才發覺自己還沒有做好見到他的准備,她的雙手不知何時已經捏緊成拳,抑制不住地微微發抖,胸口有一種窒悶的疼痛。

  那一瞬間,覃川想起很多很多事情。不知道是不是世人皆如此,溫情美好的東西忘記得那麼快,到最後,留在記憶裡的,永遠只是那些苦澀痛苦到難以言說的片段。她想起自己是怎麼幾夜不睡趕到香取山,想起傾盆大雨是怎樣肆虐。想起在左紫辰房門前跪了一天一夜,拋卻了所有的自尊,卻依然求不到半點回應。想起玄珠冰冷的聲音:他只怕你死的不夠快。

  想忘掉,卻記得越發深入血肉,無論如何也忘不了。偶爾午夜夢回,卻總是夢見他少年時執著那條長柳,輕輕敲在她頭上,聲音溫和:傻丫頭,怎麼拔了柳樹精的胡子?

  最後一天醒來的時候,沒有淚也沒有痛,她所余的只有茫然。突然大徹大悟。

  大抵人的心能裝的感情也只有那麼些,再多就不行了,她喜歡人心的這種脆弱自我保護,還有自我欺騙。

  現在好像能比較平靜地抬頭了,覃川扭動僵硬的脖子,朝左紫辰那邊看一眼,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怎麼了?你眼皮在抽筋?”傅九雲突然開口,大約是終於受不了一只丑女在自己面前作怪。

  覃川趕緊低下頭:“沒、沒有……那兩位大人如此美貌,簡直是天人下凡,小的看傻了……”

  她的聲音不大,可是殿裡突然安靜下來,這句話就顯得極為突兀,人人都不由自主望著她,覺得她膽子不小。

  左紫辰突然退了一步,捂著鼻子打個噴嚏,沒過一會兒,又打了個噴嚏。眾人傻傻地看著這位天人般俊美的男子,接連不斷地打噴嚏。形象……那個,當然還是很光輝的。

  覃川別過頭不看他,原來他這對香味臭味都敏感的鼻子就算修仙也沒修好。

  玄珠眉頭微蹙,聲音冷若寒冰:“殿內臭氣熏天,取水來。”

  她身份特殊,在香取山仍有四個婢女服侍,一聲吩咐,四個婢女早從外面的清池裡舀了滿滿四桶水,提到門口。

  玄珠淡道:“潑。”

  “嘩啦啦”,覃川突然覺得全身一涼,她站得靠前,四桶水倒是有大半都潑在她身上了,淋個透心涼。

  “再潑。”玄珠望著殿梁上的游龍戲鳳,語氣淡漠。

  直到潑了十幾桶冷水,雜役們才突然反應過來,哭喊著跪地求饒,她卻視而不見,只從懷中取出一只瓷瓶,拔開瓶塞,在左紫辰鼻下晃了晃。

  四個婢女察言觀色,厲聲高喝:“沒眼色的蠢貨!還不滾?!”

  雜役們小聲哭泣著,連滾帶爬逃出凝碧殿。覃川在臉上抹了一把,卻弄了滿手脂粉,不由苦笑,自知現在的容貌必然荒謬無比。她顧不得擦干淨,拔腿跟上人群,繼續趁亂走人。

  傅九雲抱著胳膊在旁邊悶笑,好整以暇地看著她從身邊擦肩而過,一股淡而幽然的體香忽然鑽入鼻腔,雖然味道極淡,被桂花頭油的香氣蓋著。可能是由於渾身濕透,頭油也被沖掉不少,那味道便一閃而過。

  他閃電般伸手,一把抓住了覃川的胳膊,她吃了一驚,急忙回頭,驚疑不定地看著傅九雲,他在笑,眉眼展開,有一種獨特的天真。

  “……看你可憐,二錢銀子還給你吧,下次買個好點的桂花頭油。”

  把銀子塞進她冰冷潮濕的手裡,再拍拍她花裡胡哨不成樣子的臉,放開了手。

  他的心情突然變得很好。...<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ovelyrose 發表於 2011-1-24 12:33 AM

  纏她粘她(一)

  進入內裡的第一天就是那麼不平凡,聽說當晚領頭管事差點被趕出去,玄珠惱他將凝碧殿弄髒,當場就要他收拾包袱滾蛋。領頭管事那麼大的年紀,哭成個淚人。後來還是別的弟子勸解,說他在這裡做了二十年,也算個老人家了,總得給他幾分面子,才保住他繼續做內裡管事。

  眾雜役見識了玄珠的威嚴,頓悟內裡原來並不是什麼仙境寶地,反倒比外圍還要可怕。人家管事二十年的老臉面都沒人理會,何況他們這些庸人?自此專心干活,男雜役們捨棄一切勾搭之心,女雜役們脫下所有精心打扮,將那些胡思亂想的心思盡數收拾起來。

  所幸內裡地方大,房子多,每兩人住在個空蕩蕩的大院落裡,待遇比外圍好了十倍不止。

  那天晚上,除了翠丫一直懊惱關鍵時刻再次暈倒,沒見到紫辰和玄珠兩位大人,讓覃川的耳根不得清淨之外,其他一切都還是很順利的。

  隔日起個大早,各自拿著令牌去臨時開辟出的雜役房領工具,覃川因見翠丫依舊嘟著個嘴,悶悶不樂的模樣,便笑:“你到底是氣沒被九雲大人親到,還是氣沒見著玄珠大人他們?”

  “都有。”翠丫揉著眼睛,這孩子一夜氣得沒睡好,眼泡腫的好似被人打一拳,“川姐,你說我怎麼那麼沒用,總在關鍵時刻丟人現眼?”

  覃川心裡有鬼,呵呵干笑兩聲,試探著問:“那……那要是你真的被九雲大人親了,你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親就親唄……我又沒想要嫁給他,要個吻也算圓個夢。”

  原來……原來人家這麼想得開,倒是她多事了。覃川想起自己昨天險些被傅九雲認出來,這次輪到她懊悔了,把牙咬得咯吱咯吱響。

  臨時雜役房門口已經排了老長的隊,雜役們有條不紊地憑令牌取工具。輪到覃川的時候,交出令牌,卻只拿到一個小瓷瓶,一只長柄銀勺。她仔細研究了很久,也沒弄明白這兩個東西怎麼用。

  “照料花園,難道不用水桶啊扁擔啊什麼的嗎?”覃川虛心向女管事請教。

  女管事很年輕,很漂亮,一臉天真地反問:“水桶扁擔要來怎麼用?”

  “就是挑糞水啊,灌溉花園,沒肥料花怎麼開得好看?”

  “糞水?!”女管事花容失色,“那麼髒的東西怎麼能帶進瓊花海!你、你千萬不要亂來啊!”

  覃川趕緊低頭承認錯誤:“小的不敢,請管事賜教。”

  女管事心有余悸:“瓊花海種的都是仙花仙草,每日只需用瓷瓶去天上池舀滿了水,分花草的種類一日一滴到數滴不等,很簡單的。”

  果然很簡單。

  覃川覺著自己在女管事的眼裡,左臉印著粗鄙,右臉印著淺薄,額頭上大大的“俗人”二字閃閃發光,於是俗人很聰明地告退了。

  走了一半,突然又折回來,小心翼翼賠笑:“那……請問天上池又在哪兒?”

  女管事看著她的眼神,讓她明白自己頭頂再添“蠢貨”二字。

  覃川上兩次來香取山,一次只是粗粗而看,一次是無心觀看,八成以上的地方都沒去過。今日既然可以站在內裡,索性坦蕩蕩看個夠。仙山福地,諸般景致不但美,更多的是令人驚歎其違反常理的設置。譬如這瓊花海,在嚴寒氣候裡照樣綻放絢爛,每朵花都有巴掌大小,粉紫霞紅,團團錦簇,一直鋪到看不見的視界外。這般五彩繽紛,過於明麗的花海,少了一份仙家肅靜,卻多了一絲富貴喜慶。

  花海四角盡頭,甚至不需尋找,是個人都能看見那四條自虛無半空直墜而下的細細瀑布,仿佛四條銀光閃閃的龍,那便是天上池了。

  覃川隨手折了一朵大紅花,放在鼻前一嗅,沒有一點香味,莫非仙家品種的花草是沒味道的?把玩著朝東角的瀑布走去。

  仙花碧水中,有一座白石小亭。亭裡坐著個紫衣男子,烏發如檀,雙目微闔,手裡端著凍石杯子,正在獨自擺著棋盤。一道細細瀑布自亭後湍湍而瀉,飛珠濺玉般,卻在離地面三寸處歸於虛空,半滴也不會濺出來。

  覃川像被雷劈了似的,轉身就走,到底遲了一步,左紫辰清冷的聲音自亭中傳來:“外圍雜役,怎會來到這裡?”

  躲不過去,隔著重重鮮花,她緩緩行禮,聲音平靜:“見過紫辰大人,小的剛來,不識得路。驚擾了大人的雅興,罪該萬死。”

  他沒有回頭,捻著一顆竹棋子放在棋盤上,淡道:“你要去哪裡?”

  “回紫辰大人的話,小的在找天上池,打了池水去灌溉瓊花海。”

  “這裡就是天上池,過來打了水,速速離去吧。”

  覃川答應了一聲,垂頭走到瀑布旁,灌了滿滿一瓷瓶的水。耳中先時猶如擂鼓般,咚咚直響,慢慢卻平靜下來了。

  四周是那麼寂靜,她可以清楚地聽見他指間竹棋子落在棋盤上的清脆響聲。記得從以前開始,他就愛自己跟自己下棋,她那時候年紀小,纏著他非要對弈一盤,他拗不過她,只得神色古怪地答應了。連下三盤,他敗得一塌糊塗慘不忍睹。她簡直不敢相信,呆呆地看著他微微泛紅的臉,結巴道:“你……呃,你是不是在讓我?”他別過臉,面上閃過一絲懊惱,冷冰冰干巴巴地說:“你方才不是問我為什麼總是自己與自己下棋麼?這就是原因。”

  左紫辰能干聰明,做什麼都是最好,可他偏偏棋藝爛透,下幾盤輸幾盤,縱然心底十分喜歡下棋,也只能自己跟自己下了,大抵是為了遮丑,順便塑造高不可攀貴公子的形象。

  不知過了這麼些年,他的棋藝是不是提升了些。

  覃川覺得自己現在可以平靜地想起這些往事,手不抖,呼吸不顫,眼淚不流,實在太厲害了,自己都忍不住要佩服自己。

  小心翼翼捧著灌滿水的瓷瓶,她面朝左紫辰,倒退著走了十步,這才松了一口氣。轉身,往前走,剛松下去的那口氣突然又被提起來,覃川險些被嗆死,急急忙忙捧著瓶子跪在路邊,叩首於地——行的是國禮。

  “小的見過玄珠大人。”

  對面施施然眾星捧月般走來一行人,為首的正是玄珠。對跪在地上的覃川,她看也不看一眼,經過她身邊的時候,卻微微停了一下。

  身後的婢女立即會意,冷冰冰地問道:“你是何人?為何在此徘徊,打擾紫辰大人的雅興?”

  覃川十分乖巧地說道:“小的是負責照料瓊花海的雜役,今日來此是為了取天上池的池水,不敢打擾紫辰大人。”

  玄珠這才瞥了她一眼,繼續往前走去。

  那婢女冷道:“既然是職責所在,玄珠大人也不會責怪你。明日起,不許再來東角這裡取水。”

  覃川說個是,默然看著一行人走向白石涼亭,左紫辰放下棋子,起身挽住了玄珠的手。她平淡地移開視線,花海的風好大,吹得雙眼發澀。她眨了眨眼睛,緩緩起身,將衣服上的塵土拍淨,加快腳步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以前玄珠就一心一意纏著左紫辰,對所有靠近他身邊的女子都心懷仇恨,如今大約終於得償所願了。

  **

  將瓷瓶裡的水倒出兩滴,長柄銀勺盛了,撒在薔薇花叢裡,只一瞬間,那些薔薇仿佛被仙水洗滌過,從上到下從裡到外都變得瑩潤嫵媚,花瓣上依稀還殘留著微塵般的晶瑩水滴,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覃川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這也太神奇了,兩滴水而已。

  腦後的發辮突然被人自身後撈起,傅九雲醇厚裡帶著酥軟的聲音冷不防在她耳旁響起:“怎麼?今日用的還是廉價桂花油?”

  覃川驚得差點把瓷瓶砸了,幾乎是跳著轉身,瞬間就退了三四步,撲倒在地,大約是為了掩飾失態,聲音特別的響亮:“小的見過九雲大人!”

  傅九雲抱著胳膊,笑吟吟地:“咦?你很怕我?”

  覃川趕緊搖頭,討好地解釋:“九雲大人親切和善,小的怎會害怕?小的是為了表達內心的尊敬之意……”

  傅九雲笑得更歡,柔聲道:“香取山下人雖然多,你卻是第一個這般熱情表達仰慕之情的。大人我很感動。你叫什麼名字?多大了?”


  覃川忍著背上一片片竄起的雞皮疙瘩:“小的叫覃川,今年十八歲了。”

  傅九雲又好笑,又有些嫌棄地打量她瘦弱的身體:“十八歲?不像啊。”

  “這個……小的自幼體弱……生得瘦了點……”

  他點點頭,半晌不說話。覃川以為他又要搞什麼蛾子,不由心生警惕,誰知他卻轉身飄然而去,醇厚的聲音被風吹動,直送到她耳朵裡:“小川兒,桂花油擦再多,也做不了美女的。”

  覃川愕然抬頭,他早已去得遠了。

  當晚,年輕漂亮的女管事領著一行敲鑼打鼓的抬轎雜役,眾目睽睽之下來到了覃川所住的那個小院落。

  “覃川,你出來。”女管事高聲叫她的名字。

  覃川忙了一天,累得連飯也沒吃,躺在床上半睡半醒,翠丫一個勁推她,如臨大敵:“川姐!快、快起來呀!管事點著火把來找咱們麻煩了!”

  覃川一頭霧水地披衣出去,外面黑壓壓站了一片人,有看熱鬧的,有羨慕嫉妒的。

  “大人,那個……小的是犯了什麼錯嗎?”她小心翼翼地問女管事。

  女管事神色復雜地看著她,搖搖頭,朗聲道:“九雲大人傳下話來,茲有雜役覃川,為人甜美可愛,談吐活潑,吾心甚愛之,命她今晚前來伺候。”

  “嘩”——周圍頓時和炸開了鍋似的,吵吵嚷嚷,覃川傻了,直到有人過來用布條要蒙住她的眼睛,她才急忙一跳:“等……等下!管事大人,這是怎麼……”

  女管事歎了一口氣,又羨慕又好奇地打量她:“別問我,這是怎麼回事,我還想問你。九雲大人到底是看上你那點?”

  她一揮手,立即有人上前不顧反抗,硬是把覃川的雙眼用布條蒙上了,然後將她塞進轎子裡,一聲起轎,眾雜役又和來時一樣,敲鑼打鼓放鞭炮地轟轟烈烈離開了,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傅九雲今晚要找一個外圍女雜役來伺候。

  一路搖搖晃晃,不知走了多久,覃川只覺轎子停了下來,有人過來攙扶,領著她繞來繞去又走了好一會兒,最後終於停下了。

  她內心惶惶,不知傅九雲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布條覆在臉上難受的很,也不敢抬手取下來。呆站了半日,不見有人來招呼,她怯怯地伸手出去亂摸,忽然摸到一把頭發,下意識地拽了拽,對面立即傳來“哎”一聲,正是傅九雲的聲音。

  覃川一把摘下布條,僕倒在地:“小……小的見過九雲大人!”



  纏她粘她(二)

  這裡是一方庭院,積雪皚皚,月貫中天,滿目皆是琉璃色。

  傅九雲架著二郎腿,正坐在石椅上剝橘子。他不說話,覃川也死死閉著嘴,怔怔看著他把橘皮慢條斯理剝下。他手指修長有力,偏偏把橘皮剝得如此曖昧,拇指抵在橘腹下,食指在橘皮上輕輕破個口,將薄軟的皮小小撕下一條來,仿佛在為心愛的女子寬衣解帶。

  一整張橘皮光溜順滑地被剝下,放在石桌上。傅九雲又開始專心致志撕橘肉上的白色筋絡,忽然低聲道:“小川兒,女人和水果差不多。有的外面長了許多刺,膽小的男人便會遠遠躲開,譬如鳳梨。只有膽大不怕扎,方能體味其中無上的美味。有的從裡到外都是甜美柔軟,大多數男人都喜歡,譬如草莓。”

  覃川暗暗忐忑,不知他到底什麼意思,只得干笑道:“九雲大人的話高深莫測,小的淺薄之極,聽不懂。那個……天色不早了,您找小的,莫非有什麼要緊事?”

  傅九雲沒有回答,徑自將橘子剝得干干淨淨,只剩橙色柔軟的果肉,這才放在掌心掂了掂,含笑道:“橘子這種水果最壞,外面圓滾滾金燦燦,看著怪喜氣,誰想暗藏壞心,橘皮酸澀辛辣,不能入口,興許裡頭還包著一團爛肉。眼下,這只橘子被我剝光了,你說說,是甜還是酸?”

  覃川低眉順眼,一本正經地回答:“這個……大人如果怕酸,小的願意先為您效勞嘗味。”

  傅九雲委實沒想到,她回答得這麼油滑,直接回避了一切敏感的發展。他笑了笑,把橘肉丟在她懷裡,覃川趕緊接住,卻見他起身朝自己走過來,伸出一只手。她本能地把眼睛一閉,那只手卻只是在她頭上摸了摸,他聲音很溫柔:“小川兒,我喜歡機靈的孩子,你就挺機靈的。今晚隨我出去赴宴吧?”

  覃川松了一口氣,原來他所謂的“伺候”,是這樣的。她正要點頭答應,傅九雲又笑道:“不過你這模樣實在寒磣,洗個澡換身衣服再說。”

  她急忙搖手:“啊?要洗澡換衣?這……小的還是不去了……”

  傅九雲蹲下來,伸出手指將她的下巴抬起,細細打量:“我說了,美女可不是擦桂花油擦出來的。小川兒,不如讓大人我教你怎樣做個美女?”

  覃川硬著頭皮:“小的立志做好雜役,美女什麼的……天資不夠……”

  傅九雲“嗯”了一聲,站起身來,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一個人去。小川兒要做好雜役,便替我把院裡的衣服洗了。”

  覃川順著他的手指回頭,只見庭院角落足足裝了五大盆衣物,每個都有小山高,她頓時倒抽一口涼氣——此人究竟堆了多少年的衣服在這裡?

  “對了,”仿佛突然想到什麼,傅九雲回頭繼續交代:“記得洗干淨點,我不愛穿著髒衣服。勞煩你了。”

  眼見他笑得兩眼瞇起,覃川恍然大悟,什麼伺候、赴宴、美女丑女橘子草莓,都是耍她玩兒呢!他只是喜歡折騰她,看著她拼命掙扎的模樣,大約覺得很好玩。

  覃川暗暗咬牙,干笑道:“能為大人洗衣打掃,是小的前世修來的福氣。”

  一輛自空中飛來的金碧輝煌的馬車將傅九雲接走了,覃川仰頭望著漸漸在月亮裡消失的那個小黑點,長長吐出一口氣。回頭看看,五大盆小山似的衣物正在月光下無聲地向她招手。

  嗯,洗衣服是吧?覃川和氣地一笑,摞起袖子走了過去。

  **

  傅九雲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然蒙蒙亮。他素來善飲,千杯不倒,此刻只是身上略帶酒氣。因見庭院裡靜悄悄地,不像有人在,他不由略感意外。莫非她膽大妄為,竟敢擅自走人?

  沉著臉朝後院走去,忽見小書房的門大敞著,傅九雲探頭一看,卻見覃川正捏著一塊抹布,很努力很小心地擦拭著書架上的古董小花瓶。她個子不高,踮著腳站得顫巍巍,花瓶也被她擦得東倒西歪,搖搖欲墜。

  傅九雲歎了一口氣:“為什麼不拿下來擦?”

  覃川嚇得大叫一聲,那花瓶直直掉下來,很清脆地在地板上裂成了千萬個碎片。她痛哭流涕地撲過來抱大腿,眼淚鼻涕糊弄得滿臉都是,縱然老練如傅九雲,都禁不住吸一口涼氣:“你……可真髒……”

  “九雲大人!您可算回來了!小的罪該萬死啊!”覃川簡直痛不欲生。

  “怎麼了?”傅九雲又好奇又好笑,眼見她的鼻涕眼淚要落在自己衣服上,他一把推開她,“去,到那邊把臉擦干淨。”

  覃川顫巍巍地取了手絹揉眼睛,一邊揉一邊繼續哭:“大人您吩咐一定要把衣服洗干淨,小的不敢怠慢,奮力搓揉。可是您衣服的料子特別軟,搓兩下就爛了……”

  傅九雲臉色一變,不等她說完,拔腿就往後院跑。後院竹竿上晾滿了濕淋淋的衣裳,隨風無精打采地晃動著。他隨手撈起一件長袍,迎風一展,背心處赫然一個大洞。再抓起一條長褲,膝蓋處慘兮兮裂了好幾條口子。整整晾了一後院的衣服,居然沒有一件是完好的。

  他猛然轉身,覃川正怯生生地站在後面,兩眼通紅,眼淚嘩啦啦往下掉。

  “小的見把大人的衣服洗壞了,嚇了個半死,可又不敢逃,所以只想要將功贖罪,便打水替您做些擦洗收拾的活兒。可、可是……”

  “不用可是了。”傅九雲打斷她的話,像看怪物似的瞪著她。他不笑的時候,神態裡隱隱有種森冷,映著眼角的淚痣,顯得既憂郁,又淡漠,“你去了哪些房間?說。”

  “呃……就是左手邊第一間,右手邊一二兩間……小的是誠心實意想為您辦點事!悠悠我心,可昭日月……”

  傅九雲自走廊上回來的時候,臉色鐵青,畢竟誰一大早回到自己家,發現東西被砸得亂七八糟滿地碎片,那心情都不會很好。

  “九雲大人……”覃川怯怯地看著他,“您責罰小的吧……小的罪該萬死……”

  他淡淡瞥她一眼:“……看來,你辛苦了一整夜。”

  “多謝大人嘉獎。”覃川低頭抹著眼淚,吸了吸鼻子,“可是小的笨手笨腳,什麼都做不好,不值得誇獎。”

  傅九雲忽然笑了,笑得又溫柔,又甜蜜,好像眼前假惺惺掉眼淚的小雜役不是把自己的庭院弄得一團糟,反而替他做了件大好事似的。

  “沒關系,”他體貼入微,暖如春風,“咱們……慢慢來。”

  覃川頂著兩只大大的黑眼圈回到自己的小院落,這會兒天已經亮了,翠丫正擰著毛巾擦臉,一見她回來,尖叫一聲便撲上來。

  “川姐!”她叫得特別響,跟著又猛然壓低聲音,興奮得滿臉通紅,“怎麼樣怎麼樣?昨晚九雲大人他是不是很厲害?你是不是欲死欲仙啊?”

  這孩子到底是從哪裡學來這些不正經的詞?

  覃川無力地推開她,自己也擰了個熱毛巾擦臉,喃喃道:“他確實很厲害,我也幾乎要欲死欲仙了。”

  翠丫又是一聲尖叫,滿臉夢幻向往:“川姐我好羨慕你呀!我早知道九雲大人和別的大人們不一樣,從來不會看不起咱們是外圍雜役。”

  “……那叫饑不擇食才對。”覃川把毛巾往盆子裡一丟,揉著眼睛出門干活。

  “川姐你別這麼說……”翠丫趕緊追上,“咱們自然是沒資格嫁給這些大人們,再說了,誰也沒想過這事兒。大家趁著年輕,男歡女愛,只求圓個夢想而已。”

  覃川停住腳步,看了她一眼:“你還真把這裡當皇宮,把這些修仙弟子們當皇帝了?皇上臨幸下面的宮女還得記牌子呢!想要誰就要誰,直接一頂轎子抬走?山主怎麼不管管……”

  翠丫像看老頑固似的瞪著她:“你可真老套,都什麼年代了?山主從來不禁止這些事,修仙又不是禁欲!再說了,還有男女雙修呢!”

  覃川沒力氣和她辯,她眼睛疼得厲害,一是累的,二是哭的,眼下渾身發軟,只想找個地方狠狠睡一覺,奈何干活的時辰快到了。

  “川姐!”翠丫繼續追上,臉蛋紅紅的,“那什麼……你和九雲大人,昨晚到底……”

  “昨晚他耍主子威風很厲害,我干活干得欲死欲仙。”

  覃川一句話把她打發了。翠丫愣了半天,失望地喃喃道:“干活?不是伺候他麼?莫非九雲大人他……不行?”

  臨時雜役屋今天很熱鬧,人人都在討論昨晚覃川的麻雀變鳳凰奇遇,像是要向整個香取山宣布覃川從此是他傅九雲的人,那一陣敲鑼打鼓鞭炮響,真是驚天動地。一百年也未必有一次這種熱鬧。

  覃川來了之後,所有聲音突然消失了,人人都讓到一邊,空出一條大路來給她走。眾目睽睽之下,覃川顯得分外淡定,她的臉皮經過千錘百煉,城牆也自歎不如。年輕的女管事含羞帶怯看著她走過來遞上令牌,眨巴著眼睛把她眼底下的黑眼圈狠狠看了好幾次,這才繼續含羞帶怯地把工具給她。等覃川轉身走了,她便和身邊的人小聲贊歎:“九雲大人果然天賦異稟,精力過人……”

  覃川困得眼睛都要睜不開,耷拉著眼皮,兩腳感覺是飄著走,一路來到瓊花海,被地上的什麼東西絆了一下,摔在花叢裡,竟然也不知道疼,打著呵欠睡著了。

  不知為何,卻夢到了左紫辰。當年她一怒之下刺瞎了他的雙眼,彼時還暗自發誓絕不低頭,絕不回頭。可是沒過幾天,卻又不得不放棄一切自尊,冒雨飛馬趕來香取山跪地求饒。人的自尊是個很奇妙的東西,有時候千金難換,有時候卻一文不值。你將它看得很高,捏得太緊,一旦送出去,卻未必能換回自己想要的。

  和做買賣不一樣,金錢可以拿回來,自尊卻是送出去就要不回了。暗自悔恨也好,硬著脖子假裝不在乎也好,背過身子決定遺忘也好,失去就是失去了,簡單又殘酷。年輕氣盛的她,那時候才明白,有時候不是跪地求饒承認錯誤,雙手捧上自尊,事情就可以圓滿解決的。

  只是,她那個時候所剩的也只有自尊了。

  鼻子好像被什麼東西堵住,沒辦法喘氣,覃川擰著眉頭,把手不耐煩地一揮,喃喃:“好大膽……拖出去扇耳光!”

  有人在耳邊吃吃的笑,熱氣噴在臉上,輕聲道:“你要扇誰?”

  覃川一下子從夢裡驚醒過來,猛然睜開眼,就見傅九雲一張大臉離自己不到兩寸,幾乎是額頭貼著額頭,他兩只眸子裡,流光燦若星辰。

  她傻了,呆了半天,囁嚅道:“小……小的給九雲大人請安……”

  唇間發際幽香四溢,傅九雲笑得更加和氣,捏著她的鼻尖低聲道:“我抓到一個偷懶的小雜役,要怎麼懲罰?”

  覃川終於清醒過來,不著痕跡地想推開他,奈何對方紋絲不動,她只好苦著臉,聲音委屈:“小的昨夜一刻不敢歇息,故而今早實在撐不住,請九雲大人寬宥。那個……您能讓小的起來麼?”

  傅九雲把身體斜過來讓了讓,她像只兔子似的哧溜爬起來,撣撣頭發上的草屑,尷尬地笑:“大人找小的,是有什麼吩咐?”

  傅九雲替她把衣服上的草屑捻下來,一面道:“你把我的衣服都洗壞了,瓷器花瓶什麼的也砸了個稀巴爛,難道不該賠給我嗎?”

  覃川更加尷尬:“該賠該賠……可小的只有二錢銀子……”

  “沒錢……那也沒關系。”他笑瞇瞇地看著覃川陰轉晴的臉,又加了一句:“做苦力來還就行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ovelyrose 發表於 2011-1-24 12:43 AM

  東風桃花

  雪後的香取山是許多人的最愛,山主的弟子們平日裡要擺出高高在上的模樣,實際上大多數都是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個個愛玩。覃川一路過來,已看了不下幾十個雪人,許多堆得稀奇古怪,猜不出是什麼東西。

  裡面有個雪人卻做得極好,纖腰楚楚,皓腕薄肩,雖然做的那個人沒有雕琢出五官來,卻已盡顯風流姿態了。

  覃川伸長了脖子頻頻回頭看,腦後突然被什麼東西砸中,冰冷的雪水順著脖子往下淌,凍得她“哎喲”一聲,一個勁哆嗦。

  “跟上,到處瞎看什麼?”

  傅九雲在前面招了招手,他手裡還捏著個雪球,作勢要對她腦門來一下。覃川暗暗咬牙,小碎步跟上,賠笑解釋:“大人,您看那雪人……怪好看的。”

  傅九雲笑了笑,道:“看不出你一個小雜役還挺有眼光。”他看看那個雪人,又回頭看看覃川,上下打量一遍,才又道:“那是我做的。”

  覃川極口誇贊:“原來是大人做的!小的就說,那堆雪的手法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堆個雪人都可以堆出國色天香的味道來,九雲大人好手法!那雪人沒有五官,是大人還未做完麼?”

  傅九雲卻沒立即回答,淡淡瞥了她一眼,過了片刻,方道:“美人似真似幻,至今尚未讓我見到她的真容。索性讓她做個無臉人好了。”

  覃川仿佛一無所覺,只連連點頭稱是。一時間兩人倒是無話,踏雪行過一片小花園,迎面飄來斷斷續續的絲竹之聲,曲調只隱約可聞,卻是悠揚婉轉,猶如春鶯脆啼,清泉流瀉,令人頓生悠然向往之意,忘卻嚴寒之苦。

  覃川似是聽得入迷,喃喃道:“這是東風桃花曲……”

  “你倒有些見識,”傅九雲背著雙手,加快前進的步子,“東風桃花曲乃是東方大燕國樂師公子齊所作的群舞之曲,舞姬不單要舞盡天女之態,還要輔以琵琶,不知難倒了天下間多少絕色舞姬。”

  覃川扯著嘴角笑了兩下,輕聲道:“是啊,反彈琵琶之技,百人裡也未必能出一個。”

  “知道的還真清楚。”傅九雲摸了摸她的腦袋,“莫非小川兒做過舞姬?”

  她趕緊搖頭:“小的笨手笨腳,哪能去跳舞!只不過……只不過小的故鄉是大燕國,小時候有幸見識過一次東風桃花曲……”

  傅九雲默然片刻,第二次摸著她的腦袋,聲音柔和了些:“大燕國已滅,小川兒也吃了不少苦。”

  覃川沒說話。彼時那絲竹聲已近在眼前,自一座玲瓏殿宇內流瀉而出。傅九雲走到殿門前,只探頭看一眼,裡面便傳來一聲清叱,寒光一閃,一柄小小飛刀對准他的眼珠射過來。他一把接住,將那晶瑩可愛的小刀在手中拋了拋,苦笑:“青青,輕些。險些殺了我。”

  裡面走出個綠衣姑娘,一張芙蓉面,長得極艷麗俊俏,似笑非笑看著他:“什麼風把你吹來了?前幾天還聽說你搶了個外圍雜役,越發胡鬧了。”

  傅九雲搖搖頭:“我不過是請了個利索的雜役幫忙做些清掃收拾的活,謠言傳得倒快。”

  “信你才有鬼。”她笑了笑,下一刻卻是春風滿面,搶過他手裡的小刀收回袖中,又道:“今天來這裡做什麼?看排練嗎?”

  傅九雲含笑道:“來送個做事的雜役,她能干的很,你們只管使喚。”說罷朝覃川招了招手。覃川原本見架勢不對,閃身就躲到了安全的地方,幸災樂禍地看熱鬧,冷不防他扯到自己,只得點頭哈腰地出來行禮:“小的覃川,見過青青姑娘。”

  青青略打量她一番,有些嫌棄地皺皺眉頭。

  “……就是她?”她問傅九雲,他點點頭,青青便笑道:“那也罷了,你這眼高於頂的家伙會看上這樣的貨色,比天塌了還不可信。九雲,咱們許久沒見,原本今晚約了姓江的小子,但你若來,我便推了他。”話說到這裡,神色已然嫵媚之極。

  傅九雲淡淡一笑:“既然約好了人家,何必推掉。最近我有事要忙,你自己玩得開心吧。”

  說完把胳膊從她手裡抽出來,拍拍她的腦袋:“我還有事,告辭了。這孩子今天就留在這裡干活兒,你好好督促,別叫她偷懶,更不許她離開這大殿一步。晚上我來接人。”

  青青也不糾纏,直接答應:“好,那你去吧,空了記得來找我。”

  覃川登時明白他是借著做苦力的借口,要把自己困在這裡,心中不由暗驚。但仔細回想,不覺自己有露出什麼破綻,他是怎麼發覺的?

  這個問題當然沒人會告訴她答案,傅九雲施施然離開,忙自己的事了。青青臉一板,指著殿內滿地桃花吩咐:“你發什麼呆?快去收拾呀!”

  一進門,暖風香氣撲面而來,殿內或站或坐幾十個妙齡女子,長袖蜿蜒,垂髻妖嬈,正在排演東風桃花曲。青青站在最前,懷裡捧著一把金色琵琶,玉指如梭,錚然撥動細弦。那琵琶被她或抱或舉,時而掄,時而倒置,音色卻純而不散,令人眼花繚亂。

  曲調越來越明亮歡快,青青手裡的金琵琶仿若變成了金蝴蝶,穿花翩躚,忽而傾倒於地,琵琶為她反舉在身後,五指輪彈,猶如驟雨急下,揪著人心,吊著一口氣,捨不得吐出來。

  腰身一折一彎,人已從地上立起,開始轉動,由緩而急,流雲般的長袖舞成了一道綠圈,裡面粉色桃花紛紛四散落下,如雨如雪,引證的是天女散花的典故。

  覃川忽然搖了搖頭,歎一口氣。下一刻,音色便亂了,青青懊喪地把金琵琶摔在地上,怒道:“什麼反彈琵琶!根本是為難人!”

  周圍的女弟子們紛紛過來安撫,青青大發一場脾氣,金琵琶也被她砸成兩截。

  下個月白河龍王來作客,聽聞這位龍王也是個好風雅的老人家,同樣養了許多俊美少年男女,還給他們分許多部,專擅歌舞。為了不落人後,香取山的弟子們便排演起東風桃花曲,奈何最後的反彈琵琶太難,怎麼也無法做成功,青青連著彈錯三次,自然氣急。

  “我就不信有人能跳完這個破曲子!”青青滿頭大汗,雖是氣急,看上去倒有些可憐。旁邊有個女弟子接口道:“怎麼會沒人能跳完呢?公子齊能做完這首東風桃花曲,也正是因為當年大燕國有人能跳完,我前幾年還見過一回……”

  話未說完,門外便有人笑吟吟地說道:“不錯,確實有人能跳完,而且能跳完的人,還是個公主。”

  語畢,殿內便走進一行人,為首的卻是玄珠,先前說話的,是她身後的一名婢女。

  青青當場就冷下臉,淡道:“哦,我說是誰呢?原來是這位公主陛下!公主陛下自然厲害的很,豈是我們這些荒野小民能比的?”

  玄珠在內裡弟子們面前,倒不像面對雜役時那麼高傲冷漠,她居然帶著一絲笑,施施然行了個萬福,道:“青姐說笑了,婢子胡言亂語,何必與她一般見識?”

  青青別過臉,假裝與別人說笑,居然半分面子也不給她。她身邊先前說話的那個女弟子倒是拍手道:“說得不錯,我前些年見的正是大燕國的小公主!聽說那年她剛滿十三歲,在朝陽台上跳了一曲東風桃花,我在下面看著……呵呵,說來慚愧,居然看傻了。自那之後,再也不見有人能將東風桃花跳得如那位小公主一般美妙。”

  青青立即轉過頭,笑問:“咦?是那個被滅的大燕國?大燕國的小公主?玄珠,你好像也是大燕國的公主?那個小公主,該不會是你吧?”

  玄珠臉色淡漠,聲音亦是淡淡的:“慚愧,我只是大燕諸多諸侯國中一個公主罷了,怎及得上帝姬?只是如今大燕已滅,往事多說也無益。青姐何必揭人傷疤?”

  青青微微一笑,走過去將她扶到殿中,柔聲道:“開個玩笑,不要當真。玄珠既然來了,自然也是想為下月龍王做客做准備。那東風桃花曲我自知無法跳完,妹妹何不試試身手?”

  玄珠客氣含笑道:“小妹能有什麼身手?只是近日總是聞得東風桃花曲,難免勾起思鄉之意。跳得不好,青姐莫要笑話。”

  青青咬牙退到了外圍,揮手讓女弟子們奏樂,玄珠脫去外面的黑色罩衣,內裡卻是一襲水紅長裙,捧著備用的金琵琶,憑空便多了七分嫵媚之色。

  覃川縮在人群後面,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揮袖掄彈。玄珠向來是好勝心強的人,從不肯被人壓下,當年更是為了把帝姬的東風桃花比下去,練舞練到要吐血。一個人如果寧可死也不認輸,總是想盡一切方法在別人面前展示自己,那總不會令人感到舒服,玄珠無論從前還是現在,這點都沒變。

  殿中人人都被玄珠曼妙的舞姿吸引住目光,覃川趁人不備,輕手輕腳往殿外爬,她可不認為青青會好心到放自己出去解手,這種時候,果然還是得自力更生。

  爬啊爬,終於爬到了殿門口,覃川躡手躡腳站起來,回頭看看,大家都忙著看玄珠,沒人理會自己,她轉身便走,誰知迎頭差點撞上一個人,驚得退了兩步,正打算跪下去賠罪,卻聽那人低聲道:“此處是歌舞排演的地方,外圍雜役怎會在此?”

  是左紫辰的聲音。

  覃川頓了一瞬,緩緩跪下:“小的見過紫辰大人。是九雲大人吩咐小的在這裡收拾雜物,教大人們練舞的時候省心些。”

  “起來。”他向前走了一步,“既然收拾雜物,為何又要離開?”

  覃川順從地起身:“小的早晨喝水多了,正要去方便。”

  左紫辰沉默片刻,突然道:“等一下,你……把頭抬起來。”

  覃川只覺胸膛裡那顆心髒又開始瘋狂擂動,耳中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她緩緩抬起頭,定定看著左紫辰,他的雙眼是閉著的,長而濃密的睫毛在臉頰上投注了細微的陰影。不錯,當年是她刺瞎了他的眼睛,可是現在他又能看見東西了,是因為修煉的仙法嗎?

  左紫辰很久都沒說話,雙目雖然緊閉,覃川卻分明能清楚地感覺到他是在打量自己。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問道:“姑娘,我們以前……曾見過嗎?”



  此心如飛鳥

  姑娘,我們以前……曾見過嗎?

  只是短短一句問話,覃川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那一個瞬間,她心裡升起無數個感慨,有在他門前跪了幾天幾夜後萬念俱灰的恨,也有被親密之人背棄的怨。那些都曾是把自己困住的回憶,她曾以為自己一生都會怨恨他,有生之年每日每日在心底詛咒他。

  有人說過,你越是愛一個人,當他背叛你的時候,你就會越恨他。她在愛恨這個怪圈裡徘徊循環無數次,每一天都是一個輪回,輪回復輪回,仿佛永無盡頭。也曾想過,有朝一日重逢,要把這種蝕骨的痛楚加倍還給他。

  可是,人會長大,她終於也會明白,這些愛,這些恨,被困住的人只有她自己而已。在離開的人心裡,她已經淡漠如路人,就像現在,相逢也如陌路人。那樣,把自己的有生之年都困在那一方囹圄裡,豈不是很可笑嗎?

  覃川不是個喜歡唱自怨自艾獨角戲的人,她也是過了很久很久,才明白這個道理。

  昨日種種,如煙如霧,如露如電,轉瞬即逝,再不留一絲痕跡。生死大劫後,只願此心如飛鳥,此身似清風。這世上還有更加重要的事情等著她做,為何不在死去前活得瀟灑放縱些?

  她退了一步,心底莫名騰起的喧囂漸漸沉澱下去,周圍的風聲,絲竹聲,桃花簌簌落地的聲音,一一回到耳中。

  “紫辰大人說笑了,小的何曾有福氣能與大人相識?”她笑得討好又卑微,大有想攀上枝頭做鳳凰,卻沒那個賊膽的架勢。

  左紫辰不為所動,上前一步輕輕抓住她的胳膊:“你讓我覺得很熟悉。你……叫什麼名字?”

  覃川想起五年前與左紫辰第一次相遇,他也是這樣一句話。當時晚霞如煙,遠方青天山巒猶如潑墨山水,一切都朦朦朧朧,他還是個剛過冠禮的少年,眉宇間有青澀的少年志氣,不知是霞色倒映還是什麼別的原因,他的臉有點紅,眼睛特別亮,聲音略帶沙啞:……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很熟悉。你叫什麼名字?

  ……

  ……

  她低頭看著左紫辰的手,喃喃:“紫辰大人……這可要不得!要是、要是讓玄珠大人見到了,小的可完蛋啦!”

  “名字。”他固執起來亦是寸步不讓。

  她只好一邊賊頭賊腦往殿內打量,一邊小聲告訴他:“小的叫覃川,您老人家快放手吧!這光天化日的,是要小的命呢!”

  “覃川……覃川……”左紫辰眉頭微蹙,喃喃地一遍一遍重復這個名字,竭力從記憶裡找出有關她的一切事情,卻什麼也找不到。可是捏著她胳膊的那只手卻越來越緊,似乎是身體本能的反應,無論如何也不想放她走。

  覃川這會兒真有點急了,玄珠在裡面隨時會出來,要是讓她見到左紫辰抓著自己死活不放,那她這個雜役真是做到頭了!

  情急之下,突生妙計,她突然扯開束發的帶子,連老天都很配合地幫忙從後面吹來一陣風,桂花頭油迷人厚重的香氣撲了滿懷,左紫辰眉頭馬上就皺了,捂著鼻子開始狂打噴嚏。

  哼哼,一整瓶桂花頭油,五文錢一斤,山下雜貨鋪用的新鮮桂花,熏不死你!

  覃川用力甩了甩手,誰知道他打噴嚏打得昏天暗地,那只手卻比漿糊還粘,就是不放。殿內絲竹之聲已經停下,她肚子裡大叫不好。

  果然玄珠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比平常更冷上十倍:“紫辰?你在這裡做什麼?”

  左紫辰猛打噴嚏,哪裡能說話,覃川機靈一動,急忙扶住他的胳膊,大叫:“紫辰大人,您不要緊吧?小的扶著您去裡面歇息一下?”不由分說硬是把他往殿裡推。

  玄珠身後四個婢女比鬼還精,早就上來前後左右把她擋住,推了一把:“你好大的膽子!誰准外圍雜役靠近這裡了?”

  覃川小心翼翼賠笑:“幾位大人姐姐,有話好說……小的是奉了九雲大人之命來這裡收拾雜物的。方才出門想解手,卻見紫辰大人不知為何噴嚏不斷,小的一時護主心切,便上前攙扶,絕對無心冒犯,大人姐姐們明鑒。”

  四個婢女鄙夷道:“你是什麼東西!輪的到你來攙扶紫辰大人麼?!”

  “是是……小的什麼東西也不是……”她連連點頭稱是。

  玄珠扶住左紫辰,因見他這次發作得特別厲害,便再也顧不得久留,攙著他的手便往外走。經過覃川身邊的時候,她冷冷看了她一眼,淡道:“近來山中亂得很,什麼三教九流的人都敢胡來,弄得這裡臭氣熏天。”

  四個婢女立即明白了,馬上跑去提了四桶水,罵道:“你這下賤的奴才!身上熏的是什麼香?!一個雜役不做好本分活,成天只想攀龍附鳳!看你下次還敢不敢搞這些狐媚子了!”

  說著四桶水一起潑上去,又把覃川潑個透心涼,這會兒可是滴水成冰的冬天,她冷得直跳,嘴唇一下子就沒了血色。

  “還不去跪下!不叫你起來不許起!”婢女們把她推到殿外的平地上,按倒在地。

  覃川大叫:“這麼冷的天,會死人啦!我真的會死哦!死了可難看了!”

  還沒叫完,青青就走出來冷笑:“這是做什麼?公主陛下和一個外圍小雜役計較什麼?她的命固然不值錢,你也不必為了一點小事就讓她凍死吧?這裡是香取山,不是大燕的皇宮。”

  玄珠冷道:“下人做錯事,自然要罰。時候到了就讓她起來,我心中有數,不會傷及性命。”

  “就是打狗,也得看主人。這是九雲帶來的雜役,不用公主陛下越俎代庖。”青青走過來,直接把瑟瑟發抖的覃川拉起來,推進溫暖的殿內,又道:“我負責晚上把人完完整整還給九雲,公主陛下這就請吧。”

  玄珠定定望她一眼,沒說話,扶著左紫辰走了。青青看著她的背影,繼續冷笑:“德性!亡國的公主,又不是真公主!真以為香取山是皇宮呢!”

  她施施然走回殿內,這回輪到覃川打噴嚏了,渾身上下濕淋淋的,她本來就瘦弱,這下越發顯得可憐之極。因見青青過來,她趕緊道謝:“青青姑娘,多謝您……”

  “謝什麼!”青青不甚在意地揮手,“方才誰叫你自己跑出去了?”

  覃川苦笑:“小的尿急,這會兒快出來了……您發個慈悲,容小的先去方便一下……”

  “去吧去吧!”青青見她那模樣又可憐又難看,不由皺眉,“去了別過來了!換個干衣服!不然真要出人命了。”

  覃川這回真心實意地道了謝,一路飛奔回自己的小院落,等擦干頭發,換上暖和棉衣,已經凍得嘴唇烏紫,渾身發抖。

  她關上院門窗戶,盤坐在床頭,開始調整內息,直過了兩盞茶的功夫,臉色才漸漸紅潤。玄珠這次的責罰還真算輕的,記得以前玄珠自己帶來的一個貼身婢女,跟了她四五年,就因為和左紫辰多說了兩句話,笑得開心了點,回頭就被她命令掌嘴,滿嘴牙都打掉了。

  左紫辰知道這件事之後異常震怒,當著她的面直斥:心腸狠毒!草菅人命!罵得玄珠大哭一場,居然又把那個被打死的婢女的屍體挖出來,令人狠狠鞭屍一番,心底才痛快了。左紫辰也對她這種偏執毫無辦法,罵她、冷落她之類的行為,只會讓她更瘋狂。

  不知為什麼,覃川想到左紫辰最後還是被玄珠纏得死死的,心底倒有些快意。他就和一個瘋子共度一生吧,兩人挺配的。

  黃昏的時候,翠丫回來了,一臉惶急之色,見到覃川神色如常,才松了一口氣,帶著哭腔道:“川姐!今天嚇死我了!他們都說你得罪了玄珠大人,差點被打死!我急得直哭!到處找你也沒找到……你沒事吧?”

  覃川笑瞇瞇地拍拍她的腦袋:“有事才怪,你川姐身子骨硬得很,打不死凍不壞,少操心啦。”

  話才說完,門外就響起一個張狂的聲音:“覃川!玄珠大人傳你!快出來!”

  翠丫臉色頓時白了,突然咬咬牙,從門後抄起扁擔,低聲道:“川姐!他們不放過你吶!你快走!這裡我替你頂著!快走呀!別讓他們看見!”

  覃川心裡又一次泛起暖暖的感動,香取山是一個縮小的世界,縱然不盡如人意的事情很多,可是,正因為有這些可愛的人陪著她,她才能每天發自內心的笑。無論是怎樣的亂世流離,世情冷漠,人的心依然有溫暖的一面,讓她感到幸福。

  “我沒事,你別擔心。”她摸摸翠丫的頭發,聲音溫和,“我去去就來。”

  “不行!我、我不讓你去!”翠丫強起來,也蠻夠嗆的。

  覃川在她脖子上輕輕一摸,翠丫頓時軟了。她把她抱上床,低聲道:“抱歉,又要讓你昏睡一會兒。傻孩子,要學會保護自己啊。”

  她早知道,按照玄珠一貫的性格,她肯定不會放過自己。凡是擅自靠近左紫辰的,只要是女人,她都刻骨仇恨。方才在殿前是礙著青青的面子,這會兒估計是真要給自己好看了。哎,她好歹也是堂堂一個諸侯國的公主,為什麼生得這麼偏執瘋狂呢?真不曉得她家大人是怎麼教的。

  推開門,果然外面站著的是玄珠的四婢女之一,鼻孔朝天,臉色很不好看:“這麼遲才出來!做什麼了?!”

  覃川微微一笑,聳聳肩膀:“什麼也沒做,走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lovelyrose 發表於 2011-1-24 12:52 AM

  可以隨便說的都不會是最後謎底

  玄珠身為公主,住的地方都與旁人不同,祥龍瑞鳳之類的東西在香取山自然不能用,她門前效仿王公貴族,放了兩只雪白的石瑞獸,一人多高,氣派非凡。

  “這裡跪下候著!叫你的時候才准起身!”那個婢女冷冷交代一聲,徑自推門進去了。

  覃川答應著,四處張望幾下,不見有看門人,周圍亦是相當僻靜,大聲嚷嚷估計片刻間也不會有什麼人趕來。果然是殺人放火,搶劫強……那個啥的好地方呀!

  正看得發呆,大門突然“吱呀”一聲又開了,先前那婢女出來,怒道:“大膽!為什麼不跪下?四處亂看什麼?!”

  不等她說完,覃川“噗通”一聲跪得又利索又好看,笑瞇瞇地解釋:“小的有幸能見到玄珠大人的府邸,心中倍感榮耀,不由得看傻了。”

  婢女臉色稍霽,又把腦袋縮回去了。門內傳來隱約的笑聲,很有些不懷好意,緊跟著大門又是一開,“呼啦”一下潑出水來。覃川反應極快,就地一滾,滾得那叫一個漂亮,那叫一個利落干脆。好險不險,居然讓了過去,換個地方再仔細跪下,臉上笑得討好極了,對著臉色鐵青的婢女柔聲道:“沒事兒,小的運氣好,您老不用擔心。”

  “死奴才,身手倒挺靈活……”婢女恨恨地低聲咕噥,把大門用力一關,倒也不見再有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潑出來了。

  這就叫主子得勢,下人也猖狂,仗著玄珠的風頭,平日裡可能連那些新近的小弟子都敢欺負,更不用說覃川這樣的雜役了。說起來,香取山主未免太好說話,好好一個修仙養性的地方被弄得亂七八糟,他居然一句話也不說,仙人都是這麼好脾氣的?

  覃川乖乖地在地上跪著,眼看日頭落了,天色暗了,漫山遍野的燈籠亮了,像嵌在黑寶石上的點點明珠。她長長吸一口氣,再利落干脆地站起來,拍拍膝蓋,繞著府邸門前空地開始小跑,大刀闊斧地做各類諸如甩臂踢腿的動作。

  緊緊閉著的大門再一次被打開了,婢女們臉色青裡帶著黑,個個對她怒目而視:“你又在做什麼?!誰准你起來了?”

  覃川搓著臉,顫巍巍地問:“姐姐們,請問玄珠大人何時才會見小的?小的要凍死啦!只能動動身子取暖。”

  婢女怒道:“玄珠大人有事在忙!你好好等著!快跪下去!”

  眼看大門又要合上,覃川趕緊叫道:“等下等下!小的尿急,附近有茅廁不?”

  “忍著!”婢女們怒不可遏,以前從沒見過這麼麻煩的下人,大多數人聽到被玄珠大人叫過來,就已經傻了一半,過來在門口跪上幾個時辰,就傻了另一半。等真見到玄珠的時候,除了垂頭喪氣,什麼都說不出來。

  這等打殺下人臉面信心的法子,百試百靈,今日不曉得為啥,好像不太靈了。

  “這……這怎麼忍呀?”覃川快哭了,“人有三急,神仙老子也忍不了!姐姐們行行好,告訴小的茅廁在哪兒吧!”

  “你怎麼這麼囉嗦?”好像有人忍不住想跳出來打人了。

  覃川長歎一聲,視死如歸:“既然如此,小的只好大不敬了。”說罷便開始解腰帶。婢女們呆呆地看著她把腰帶一丟,裙擺一撩,顯見著是打算在門口就地方便,個個嚇得尖叫起來,撲上前便要阻攔。

  “茅廁往東走啦!混賬東西!太放肆了!快滾過去!把皮蹦緊些,今日非要玄珠大人狠狠責罰你才行!”

  覃川微微一笑,重新系回腰帶,抱拳道:“多謝各位姐姐,小的這便去了。”

  轉過身去,正要大步往茅廁趕,卻見不遠處樹下斜斜靠著一個人,抱著胳膊,顯是看了有一陣子,兩眼閃閃發光,滿面忍俊不禁,分明看得特別起勁。

  覃川一見他,頭皮就要發麻,又不得不抖著嗓子大叫一聲:“九雲大人!”聲音裡委屈欣喜,種種復雜情緒,如杜鵑啼血,如怨婦思夫,委實感人淚下,心中酸澀。叫罷狠狠撲上去,滾在地上抱住了他的大腿。

  “九雲大人,小的好想您啊!”她哭得鼻涕眼淚亂流,一股腦擦在他靴子上。

  傅九雲眉頭嫌棄地擰起來,又好氣又好笑:“髒!不是叫你跟著青青姑娘好好做事麼?怎麼又得罪了玄珠?”

  “小的什麼也不知道呀……”她抬起頭,眨著眼睛,眼淚一顆顆從裡面滾出來,狠狠一吸鼻子,無辜之極。

  傅九雲點頭微笑:“你膽子真不小,把大人我的衣服洗壞,東西砸爛,叫你做苦力來補償,又給我捅婁子,果然毫無悔改之心。今兒就讓玄珠給你嘗嘗竹筍炒肉絲的滋味好了。”

  覃川見他拔腿要走,急忙抱得更緊:“小的吃不得竹筍!一吃便要渾身起紅斑!吃不起吃不起呀!”

  傅九雲低頭看她:“怎麼?你是不是想叫大人我救你?”

  她一個勁點頭,可憐極了。

  傅九雲索性蹲下來,突然伸手揪住她的臉皮,用力拉了兩下——覃川滿臉鼻涕眼淚,傻兮兮地張著嘴,被他拎著臉皮做出各種怪異表情。

  “要大人我救你,給我什麼好處?”他慢條斯理地問。

  覃川把牙一咬,眼睛一閉:“小的願意獻身!”

  “那你自生自滅吧。”傅九雲松開手繼續走人。

  覃川哪裡肯放,忙不迭地把自己的荷包送上去:“這裡……小的全部家當……都給您了!”

  “太少。”繼續走。

  “那……那我把什麼都告訴您!”覃川豁出去了。

  腳步突然停下。傅九雲定定看著她的臉:“……你終於肯說了?我還當你要繼續裝傻充愣,把大人我當孩子耍呢。”

  覃川干笑兩聲,下一刻整個人突然被他抱起來,臉頰撞在他胸口,聽見他低沉的聲音撞擊胸腔:“髒死了,把臉擦干淨。”雖然是嫌棄,語氣裡卻意外地有溫柔之意,覃川心底莫名一動,假惺惺的眼淚說什麼也流不出來了,默然用手帕把臉擦干淨。

  傅九雲抱著覃川,大搖大擺從玄珠府邸前走過去,一直在門外偷看的幾個婢女急忙叫他:“九雲大人!那個雜役正被玄珠大人傳呢!能不能勞煩您把她留下?”

  他“嗯?”了一聲,聲音淡漠:“這是我的人,玄珠找她何事?”

  玄珠和傅九雲平日來往不多,加上此人素來放蕩風流,玄珠愛惜名聲,也不會和他多處。婢女們不了解他,大著膽子回道:“這雜役得罪了玄珠大人,正要處罰呢!九雲大人先回避吧?”

  傅九雲冷冷一笑:“什麼時候,我傅九雲的人也有人敢動了?”

  “可是這個雜役她膽大妄為,竟敢做出玷污玄珠大人府邸的行為!就算是您的人,難道得罪玄珠大人的事情就一句話帶過去麼?”

  婢女們仗著在自家門前,膽氣硬是壯了十分。

  傅九雲低頭問:“小川兒,你得罪了玄珠?”

  覃川嬌弱地縮在他懷裡,微不可覺地點點頭。他朗聲笑道:“做得好!既然得罪了,索性得罪個徹底。”

  說罷長袖一揮,眾人只覺數道寒光激射而出,門口兩尊白石瑞獸轟然裂開,眨眼就變成碎末,撒了一地。婢女們渾身僵住,眼怔怔地看著他歪頭打量一番,似是很滿意:“這樣順眼多了。替我帶話給玄珠:既然來了香取山,就要有個修仙的樣子。若是懷念先前的公主生活,不妨離開,我想山主也不會過多挽留。”

  語畢,抱著覃川揚長而去,誰也不敢出言挽留。

  “爽不爽?”回到傅九雲的院落,他劈頭就問了一句孩子氣的話。

  覃川老老實實點頭:“爽!”

  傅九雲嘻嘻一笑,將她丟下地:“爽了就說吧,什麼也別隱瞞。”

  覃川在地上滾了一圈,慢吞吞爬起來,兩只眼骨碌碌亂轉,賠笑:“大人可否容小的先去方便一下?”

  他笑瞇瞇地搖頭:“不行,說完了再去。你如果忍不住,當著我面也行,大人我不在乎的。”

  覃川毫無辦法,只得低頭沉思半晌,才輕聲道:“我……我有個青梅竹馬傾心相愛的人,十六歲的時候聽說他上山修仙去了,我四處找四處問,知道這裡有個香取山,所以進來做了雜役,想找到心愛的人。可惜的是,他好像不在這裡……”

  傅九雲摩挲著眼角那顆淚痣,語氣極淡:“繼續說。”

  “……時間久了,我覺得就是找到他也沒什麼意義。他既然能拋下我去修行,證明在他心裡做神仙比和我在一起來得快活……對了,那幾根針……”

  她從懷裡取出一張半個巴掌大小的硬紙,上面裹著絲線,密密麻麻束著一圈銀針,放在傅九雲面前的桌子上:“我爹是個武師,我自小也跟著他學了幾天武功。這些針還有上面的麻藥,都是我用來防身的。上回……上回扎傷您,實在是情非得已,您大人有大量,別往心裡去。”

  傅九雲默然片刻,忽然問:“你那個青梅竹馬,叫什麼名字?你爹是誰?”

  覃川猛然一呆,因見窗台上放著幾顆串好的紅豆,大約是喜歡傅九雲的女弟子們做的小玩意,立即答道:“呃,他……姓竇名豆,我就叫他豆豆哥。我爹是大燕國春歌郡的一個武師,叫覃大有。”

  傅九雲依然面無表情,抬頭看了她一眼,慢條斯理道:“好,我知道了。你把剛才的話,倒過來再說一遍。”

  此人真是滿肚子壞水,根本一點都不相信她。如果是臨時撒謊,突然讓倒過來說一遍,只怕就要露出破綻了。幸好覃川早先就打好腹稿,以便應對一切突發情況,當下倒背如流又說一遍,毫無凝滯。

  傅九雲把手一拍:“很好,既然如此,那這東西也該還給你了。”

  他從懷中取出一只半舊的鵝黃色囊包,丟給她。覃川大吃一驚,這東西她早些日子不知丟到哪裡去了,四處找也沒找到,誰曉得居然是被他拿走了!

  覃川只覺一顆心突然開始狂跳,怕被他發現什麼,低頭慢慢打開囊包,裡面只有一面小小銅鏡,做工巧奪天工,不到巴掌大的鏡背,居然雕滿了無數花紋,一只燕子高高飛起,下有麒麟騰雲,栩栩如生。

  傅九雲喝一口茶,狀似不經意地說:“瑞燕麒麟,如果我沒記錯,應當是大燕皇族的花紋?”

  覃川的臉一下紅了,又是害羞又是尷尬:“呃……大人您看不出這是個贗品嗎?其實這種花紋在大燕每個姑娘家的鏡子後面都有,很常見的……皇族用的鏡子,應當是黃金瑪瑙做的吧?必然比這個漂亮多了……”

  “原來是這樣。”傅九雲亦是恍然大悟,對她溫和一笑,“好了,事情都說開,大人我一樁心事也了。天晚了,你服侍我睡一晚,明早我和管事說一聲,你就留下給我做個下人吧,大人我很是歡喜你。”

  什麼什麼?!覃川如遭雷劈,目瞪口呆地看著他:“服……服侍?!”

  “嗯……”他起身,慢慢靠近,握住她一綹長發,緩緩梳理,姿勢曖昧之極,“服侍我,要盡心盡力。”

  撒了那麼大一個謊,也怪不容易的,怎能不好好犒賞一番?



  身心之爭

  “盡心盡力”服侍,那是什麼意思?覃川胸膛裡那顆可憐的小心髒七上八下,掉來掉去,就沒一刻安生的,這樣下去,遲早被折騰出毛病來。

  奈何人家說了這話就沒別的舉動了,半倚在廊下,用小米逗架子上的八哥,教它說話:“騙子,壞蛋,自作聰明。”

  覃川越發心神不寧坐立不安。

  傅九雲將一把小米喂完,這才懶洋洋看著她,開口道:“你要把大人我餓死麼?發什麼呆?”

  覃川趕緊點頭:“是……哦,不是!那個,大人……小的什麼也不懂,您平日是怎麼用膳的?”

  “去廚房看看就知道了。”傅九雲起身,伸個懶腰,坐在桌前等晚膳。

  覃川一路小跑朝廚房去,雖說平日裡這些內裡弟子們的膳食都是由外圍廚房提供,但每個弟子的院落還是建了小廚房,專給他們開小灶用的。

  說起來,在香取山修仙,比真正的神仙還快活逍遙。這裡不忌口,不忌男女之欲,還成天好吃好喝供奉著,更甚至那些偷懶的弟子們,不努力修行也沒什麼關系。反正只要長得花容月貌,無論天賦如何,山主都會收進來當弟子,寵著愛著。在這麼個亂世裡,還有一方樂土養著一群無所事事的豬,難怪外面的人成天削尖了腦袋要找洞天福地。

  廚房的灶台上放著一只大漆木盒子,揭開一看,裡面三葷三素,糕點湯品,香米白飯一應俱全,只不知道是怎麼送進來的。

  覃川把盒子提回去,小心布置在桌上,恭敬說道:“九雲大人,請您用膳。”

  傅九雲朝她招招手:“坐下,一起吃。”

  “這……不太好吧?小的是奴才……”她連連搖手。

  他直接將她扯得坐在身邊,不由分說倒了一杯酒塞進她手裡,笑得特別和氣:“喝一杯,只當是慶賀今日你沒被玄珠請吃竹筍炒肉絲。”

  杯中白酒氣味濃烈,一聞就知道是烈酒,此人心懷叵測,只怕是想灌醉她。覃川一個勁推辭:“小的不敢喝酒……”

  “你怕什麼?”傅九雲扶著下巴笑瞇瞇看著她,“大人我才看不上你。”

  覃川眼見是不能推了,索性端著杯子一口喝下,辣得直咳嗽。

  “爽快!”傅九雲又給她滿上,“再來一杯,就當是慶賀你過來做了大人我的奴才,皆大歡喜。”

  覃川抬眼看看他,那燭火下,他笑的模樣像春花綻放,只可惜一肚子壞水,委實靠近不得。

  第二杯酒她喝得更快,剛一沾唇便已下肚,臉色絲毫不變,端起酒壺,反手替傅九雲倒酒,手不顫,酒不撒,剛剛好倒滿一杯,畢恭畢敬地雙手捧給他:“九雲大人,您請。”

  傅九雲若有所思地看著那杯酒,再看看她,突然點頭:“好!”

  一飲而盡。

  傅九雲素來是千杯不倒的體質,時常出門與友人喝酒,只有別人倒在腳下的份,也早見慣了喝醉之人荒唐的舉止。

  對面這丫頭,喝到三十五杯的時候,全身上下只有兩顆耳墜在抖,其他地方靜如山巒,一根眉毛也不動,儼然是個無底酒桶。飯菜在桌上早已涼透,根本沒人動,他倆只不停地喝酒,喝到月上中天,覃川依然像個木頭人,半分醉意也沒有。

  傅九雲不由暗暗叫絕,又替她滿上酒,笑道:“川兒,醉了麼?”

  覃川誠惶誠恐地低頭:“不敢不敢!小的怎敢醉在大人前面?”談吐清楚,反應靈敏,果然是個無底酒桶。

  傅九雲歎一口氣:“可是大人我好像要醉了,困倦的很,收拾一下,服侍我睡覺吧。”

  覃川一直沒抖的手,這次終於狠狠抖了一下,酒液撒了大半。她干笑著趕緊起身說是,匆匆收了碗筷酒壺放回廚房,回來的時候便見傅九雲斜倚燈下,長發已然散開,披在肩頭,那雙眼有一種迷蒙的亮,只管盯著她看,笑得淺淺淡淡。

  她脆弱的小心髒又開始狂蹦亂跳,怯生生走過去,低聲問:“大人,要梳洗一下麼?”

  “不用。”他搖晃著起身,攬住她的雙肩,酒氣撲面而來,“替我……鋪床疊被。再從那邊櫥子裡取一床出來,你以後要睡這裡,沒被子可不行。”

  覃川只恨不得拔腿就跑,偏生跑不得,奮力扶著他來到床邊,先放在椅子上坐一會兒,她飛快地把床鋪整理好,這才轉身:“大人,好了……”

  一回頭就差點撞在他下巴上,傅九雲不知什麼時候湊那麼近,鼻尖離她的額頭只有不到兩寸。覃川全身都僵了,血液一個勁往頭頂沖,勉強說道:“大、大人……您、您上、上床歇息吧……”

  他呵呵低笑,握住她肩膀,問:“你先上去?”

  覃川幾乎要跳起來,結結巴巴地抗議:“我……小、小的心裡只有……只有豆豆哥!就、就算是九雲大人,你、你也不能……”

  “你的豆豆哥早就不要你了。”傅九雲緩緩將她的發帶解開,用手指輕輕梳理,“再說了,豆豆哥有九雲大人好麼?”

  “豆、豆豆哥是世上最、最好的!”她竭力找理由。

  傅九雲不耐煩與她辯,把她一推,覃川站立不穩,朝後摔在床上。她死死抓住領口,欲哭無淚,色厲內荏:“九雲大人……你、你就算是得到了我、我的身體,也永遠得不到我的心!我的心,永遠是……是豆豆哥的!”

  傅九雲跨坐在床邊,放下帳子,手指在她下巴上一抬,渾不在意:“大人要你的心做什麼?大人要的就是你這個人。”

  覃川真的哭了,撲上去抱住他的胳膊:“那、那我還是把心給你吧!身體就別要了,好不好?”

  傅九雲靜靜看著她,目光溫柔,大有依依不捨之意,喃喃道:“真的?從此後對大人我一心一意,忠貞不二,眼裡除了我就沒別人?”

  覃川一個勁點頭,十萬分的真誠。

  傅九雲放開她,甚是可惜:“這麼不願意替我把被子焐熱?大人我本來只想讓你先暖個床,等被子不涼了再進去。”

  一口氣,憋在胸腔裡,覃川有種要吐血的沖動。傅九雲——!她渾身發抖,無聲地仰天長嘯。

  “那你自去取被子,就睡在床下吧,有個床板可以抽出,鋪在上面就行。”

  傅九雲自己脫了外衣,倒在床上,沒一會兒就見周公去了。

  覃川恨恨看他一眼,萬般悔恨地取了被子鋪好,吹滅了燭火,在床板上翻來覆去,牙咬得差點碎掉。

  懷裡有一個硬硬的東西硌著,她掏出來放在手裡摩挲,卻是那只失而復得的鵝黃色囊包。

  覃川輕輕把銅鏡從裡面拿出來,窗外月色逼人,滿室雪亮。銅鏡裡映出少女的臉,細眉細眼,薄唇塌鼻,怎麼也找不到好看的地方。只有她知道,這張並不出眾的臉,曾經笑起來是多麼溫暖。臉的主人把所有的愛和關懷都給了她,她卻什麼都沒來得及回報。

  傅九雲已經睡熟了,鼻息微沉,仿佛還在喃喃著什麼夢話。覃川卻一直無法入睡,那空空的月色,空空的蒼穹,空空的屋子,令她感到茫然與疲憊。只有在這樣安靜無聲的夜裡,借著微微的酒意,她才敢想起,世上愛她的人都已經去了,這麼廣闊的世界,縱然心如飛鳥,也只是孤單一人。

  她每一刻都在恐懼,她怕,可是她要繼續。

  胸口仿佛有什麼久違的東西在沸騰,今晚到底還是喝多了些,覃川緊緊閉上眼睛,把銅鏡塞回囊包,小心收入懷內。

  腦海裡依稀響起一個慈祥的聲音:“傻孩子,女孩兒大了都要嫁人的,你成日說不想嫁,成什麼樣子?”

  她那時候的聲音還很稚嫩,很歡快:“我只願陪在父皇母後身邊,嫁人了會被欺負,也沒人護著我了。”

  “呵呵,就算你一輩子留在母後身邊,父皇母後也有老去死去的一天,一樣沒人護著你呀。那時候被欺負了,可怎麼辦?”

  “我……我陪著你們一起去!”

  ……

  ……

  覃川翻個身,眼淚從睫毛下面掉了出來,將被子打濕一大片。

  傅九雲突然呢喃一聲,“啪”一下,胳膊掉在她身上,沿著肩膀向上攀升,撫在她頭頂,曖昧挑逗地說著夢話:“嗯……青青……”

  那只手亂摸,摸到她臉上,指尖觸到了一片潮濕。他忽然停了。

  覃川抱住那只手,貼在臉上,嚎啕大哭:“……豆豆哥——!你為什麼要走?!”

  那只手僵了半天,在她臉上狠狠捏了一下,卻沒離開,有些粗魯地把眼淚擦干淨。

  “小騙子……”

  他好像又說了句模糊的夢話,手掌安靜地放在她臉頰上,掌心的暖意覆蓋她冰冷的肌膚,依稀驅散了這孤寂之夜的寒意。覃川終於撐不住,緩緩睡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ovelyrose 發表於 2011-1-24 01:01 A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1-1-26 01:22 PM 編輯

  你要忠貞不二

  覃川是突然醒來的,醒了之後還嚇好大一跳,不曉得什麼時候,她居然被人抱上了床,身上蓋著兩床被子,熱得要流汗。只是那些汗馬上就變成了驚嚇後的冷汗。

  傅九雲披衣坐在窗前,把小米頂在指尖上,喂那只饞嘴八哥。它已經學會說話了,吃一口罵一句:“騙子!壞蛋!”逗得他忍俊不禁,連聲誇獎:“聰明!真聰明!”

  覃川有些哭笑不得,略動了動手腳,衣服都在身上,也並無什麼不妥,這才放下心,一把推開被子跳下床,小心賠笑:“小的該死了……居然起得比大人還遲……還不小心霸占了您的床。”

  傅九雲對她笑了笑,那笑容居然溫柔萬端,聲音也膩得起油:“你既然以忠貞不二待大人我,大人自然也不會小氣,何必說這麼見外的話?”

  覃川猛然想起昨天被他狠狠耍了一把的事情,窘得幾乎要把銀牙咬碎,干笑兩聲:“應該的,應該的……”

  因見傅九雲頭發披著,衣服也沒穿整齊,顯見梳洗服侍的任務是輪到她來做,趕緊去廚房燒了熱水,替他洗臉更衣。傅九雲平日裡頭發束得相當隨便,斜斜一根簪子,弄起來非常方便,覃川拿著梳子將他的頭發梳通,正要挽個髻,卻聽他吩咐:“全部盤上去,配青木冠。”

  覃川愣了一下,青木冠是山主男弟子正式場合下才會佩戴的飾物,女子則是佩戴青木額環,山主不喜金銀珠寶飾品,故正式場合只能配青木。從抽屜裡取出青木冠,小心翼翼束在他盤好的發髻上,再換上青黑赤褐雙色外罩禮服,傅九雲平日裡風流放蕩的氣質頓時收斂了不少,看上去終於有一點正經修仙弟子的風骨了。

  “今日先隨我去披香殿,給山主上香。他今日出關。”傅九雲嫌她帶子系得不好看,只得對著鏡子自己重做。

  覃川心中一動:“出關?山主也會閉關?”

  “山主每年冬季三月都會閉關三次,這次提早出關大約是為了白河龍王來作客的事。”

  帶子終於系好,傅九雲見覃川依舊蓬頭垢面,呆呆地不知想什麼心事,便催了一聲:“快收拾!上香不可遲了。”

  覃川猶豫了一下:“小的……小的不配去披香殿,您還是自己去吧?”

  傅九雲把窗戶一推,笑得嘲諷:“不想去?那也隨你。”

  窗外有人影一閃,卻是有人趴在牆頭朝裡面張望,雖然躲得很快,覃川到底還是看清了,那是跟在玄珠身邊的幾個婢女。她心裡暗暗苦笑,傅九雲砸碎人家府邸的兩尊瑞獸,解氣是解氣,玄珠能放過他倆才有鬼。

  “去不去?”傅九雲慢吞吞又問一句。


  覃川立即換好衣服,笑得春風滿面:“小的怎敢不去?去去!一定去!”

  **

  披香殿在仙山福地的中心,寬敞的白石台階節節磊上去,大殿金碧輝煌,祥雲五彩,有一種與人間帝王家截然不同的氣派。殿前四尊青銅大鼎,青煙裊裊,香氣幽而清遠,若有若無,是俗世中千金難買的仙家檀香。

  殿前平台已經來了許多弟子,男的個個身姿挺拔,器宇軒昂;女的人人姿色俏麗,雪膚花貌。覃川見到這種氣派,也不由得在心底感慨,這個山主真會享福,就是人間帝王家,俗稱後宮佳麗三千,又哪裡能見到這麼多標致少年人?美人聚集在一起,委實賞心悅目之極。


  傅九雲儼然是裡面最受歡迎的一個,剛來就被一群鶯鶯燕燕的小女子團團圍住,又是笑又是說,覃川被擠到老遠的地方,險些摔了一跤,趕緊扶牆站直。

  風流浪蕩子……她在心底狠狠罵了一句,第一次在內裡遇到他的時候,好像也是這麼個情形。眼看他在一大群鶯鶯燕燕中,容光煥發,談笑自若,分明是見慣了這種場面的,此人某些方面的品格,實在有待商酌。

  “九雲哥哥,好幾天都不來找我們玩啦!是不是嫌我們煩了?”一個嬌滴滴地問。

  “九雲哥哥……人家學會怎麼做細點了,你下次一定要來嘗嘗呀!”一個柔膩膩地說。

  九雲哥哥四個字此起彼伏,覃川摸摸胳膊,上面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悄悄走遠點,只恨自己不是隱形人。

  “九雲!”青青姑娘的聲音赫然響起,覃川正蹲在角落裡把自己當做影子,見她來了,到底忍不住抬頭望過去。不知道為什麼,會想起昨晚傅九雲睡夢中叫著青青的名字,當時他撫過來的手掌,溫柔得令人心動。


  青青恍若一只黑色鳳蝶,輕巧巧地突破人群,挽住了傅九雲的胳膊,笑顏如花。覃川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茫然,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不太明白是怎麼回事。

  “東風桃花曲排演的如何?”傅九雲哪壺不開提哪壺。

  青青的臉色瞬間就沉了下去,半晌才冷道:“還能如何?既然咱們有個公主陛下事事喜歡搶先,我等荒野小民豈敢不讓道?”言下之意那領舞已經不是她,換成了玄珠,畢竟人家比她跳得好是事實。

  傅九雲淡淡一笑:“是麼?我倒覺著你跳得比她好。”

  雖然一聽就知道是敷衍的安慰,青青還是高興地笑了,得意洋洋:“你太客氣了!我哪裡敢與公主陛下相提並論?人家就算國家滅了,好歹以前也是個金枝玉葉呢!公主架子端得比誰都十足。”

  話音剛落,便聽身後玄珠接口道:“青姐說笑了,小妹豈敢?”


  平台上的弟子們“嗡”一下散開,默然看著玄珠挽住左紫辰的胳膊,攀上最後一級台階。

  覃川趕緊把身體藏在陰影裡,只露一雙眼睛出來看熱鬧。

  青青雖然說話刻薄了些,倒也是個直脾氣的姑娘,喜歡誰不喜歡誰,臉上直接表現出來。很容易就能看出,她討厭玄珠,所以說話也分外不客氣:“應該是我不敢才對,公主陛下。”

  這次有左紫辰在身邊,玄珠並不發作,只淺淺笑了笑,聲音溫婉:“國已不在,青姐何必總以公主稱呼小妹?”

  “哦?原來有人心裡也清楚自己不是公主了,可是架子還是不小吶。”


  玄珠終於被她刺得沉下臉:“青姐,你何苦總是言語攻擊?小妹自認並未得罪過你。”

  青青哼哼冷笑:“攻擊?我以為我是在說大實話!”

  兩個女人終於憋不住火氣在殿前冷嘲熱諷起來,傅九雲抱著胳膊在旁邊看得饒有趣味,兩眼亮晶晶地,此人顯然有著絕頂的惡趣味。

  覃川眼見眾人都被爭吵吸引過去,趕忙手腳並用地爬啊爬,打算離開披香殿,找個安全安靜的地方躲上一躲。

  “覃川。”頭頂有個低沉的聲音突然喚她。

  她一下僵住,慢慢抬頭,左紫辰的臉出現在視界裡。為什麼?每次遇見他,她都是在爬?

  “小、小的見過紫辰大人!”她急忙跳起,憨笑連連。

  以為他又會像上次一樣緊緊抓住胳膊不放,她警戒地退一步,以便應付突發情況。誰知他卻轉過身,輕輕俯在殿後白石欄桿上,淡道:“今日天氣很好,風很舒服。”

  他頭頂戴著青木冠,兩道與禮服同色的長帶垂在耳邊,隨風舞動,滿面寧靜祥和之色。這樣的神情,就是在以前,覃川也很少見到。左紫辰總是面無表情的,要不就是皺著眉,滿腹心事的模樣。

  她站在他身後,不敢出聲,也不敢離開,只好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

  “昨天,我知道玄珠要責罰你的事,抱歉,沒能來得及阻止。幸好九雲救了你。”左紫辰像是在說家常,異常的溫和輕松,“玄珠她脾氣素來如此,國破家亡,對她的打擊也很大。只是她心地並不壞。我已與她談過,她也答應以後再不責罰你。只管放心便是。”

  覃川默然片刻,點了點頭:“……紫辰大人言重了,小的受不起……”

  左紫辰忽然轉頭,緊閉的雙目對准了她的視線:“現在說說你吧,覃川。你是不是認識我?”

  覃川干笑道:“紫辰大人天人之資,香取山裡又有誰會不認識您?小的自然也認識……”

  “不要撒謊。”他語氣平淡,“我看得見。”

  她一下子哽住,什麼也說不出來。風聲穿梭在兩人之間,平台前的爭執聲仿佛離開了好遠,過了好久好久,她還是什麼也說不出。

  左紫辰低聲道:“我有很多事都記不清,心底覺得應當認識你,偏偏想不起來。但,如果你不想說,我也不逼你。忘掉的過去或許並不是什麼有趣的事情,現在這樣挺好的。”

  忘了?忘了!他居然說他記不清!覃川眨了眨眼睛,隔了半天才道:“您說的對,記不得的事情未必很有趣,能忘記也是種福氣。不過,我以前確實不認識您,您大約是認錯人了。”

  他點點頭,微微一笑:“覃川,和你說話很舒服。”

  覃川臉紅了,含羞帶怯:“多謝紫辰大人誇獎!其實小的心底一直期盼可以服侍紫辰大人,這才是人家心裡真正的想法。”

  左紫辰失笑,居然說了句玩笑話:“那玄珠真要把你凍成冰柱子了。”

  覃川試探著問:“玄珠大人……是您的愛侶?”

  他微微一愣,想了片刻,方道:“玄珠是我的恩人,一直陪著我,照顧我……我,喜歡她。”說到這裡,突然皺了皺眉頭,神情恢復冷漠:“因與你說話,覺得分外親切。不過這些事以後不要再說。”

  說罷,轉身離開,覃川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的背影,平台上的玄珠二人不知何時早就停止了爭執,玄珠遠遠地站在後面等著他,扶住了他的手,回頭冷冷看她一眼。

  那一眼,令人不寒而栗。

  覃川不由苦笑,左紫辰,你不但記性不好,腦子也不好使了,玄珠要是能被你說動,還能叫玄珠嗎?幸好現在有傅九雲擋在前面……嗯,說到傅九雲,他人呢?

  她伸長了脖子四處打量,到處也不見他人,冷不防頭頂被人敲了個爆栗,傅九雲略帶嘲諷的聲音響起:“你方才說要服侍誰?蠻好聽的,再說一遍啊?”

  覃川端著明媚的笑臉轉身,一口否定:“您在說什麼呀?小的對您忠心不二,悠悠我心,可昭日月……”

  “那豆豆哥呢?”傅九雲笑瞇瞇地問她。

  覃川差點被嗆死,急忙辯白:“豆、豆豆哥不一樣!”

  傅九雲摸著下巴,歎了一口氣:“女子果然水性楊花居多,前一刻與豆豆哥山盟海誓,後一刻便向大人我表白忠貞不二,還沒轉身呢,她又跑去和另一個男人說要做他奴才服侍他。”

  你還不是一樣?!覃川在肚子裡破口大罵。

  傅九雲握住她單薄的雙肩,語重心長:“小川兒,大人我喜歡忠貞女子,你傷了大人的心,今天罰你不許吃飯,不許靠近本大人一丈內。”

  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啊!覃川嘟囔個是,畢恭畢敬倒退著走到他一丈外的距離。剛巧這時殿內銅鍾嗡然鳴動,山主出關了!弟子們立即肅穆神情,依長次排好列隊,魚貫而入披香殿。

  覃川身為外圍雜役,沒資格進去,只能孤零零地等在殿外,弟子們全部進入披香殿後,殿門轟然合攏,內裡銅鍾清脆響了三下,再無聲息。

  覃川從懷裡取出一沓白紙,隨手撕了一小條,咬破指尖滴血其上,那條白紙瞬間就化作一只灰撲撲的蟲子,背後長滿了針孔大小的眼睛。

  四處看看,確定沒人看守,她對著蟲子吹了一口氣,默念:“進去看看!”

  小蟲子被一陣風輕飄飄吹起,沒重量似的,硬是從緊閉的門縫裡擠了進去。覃川食指點在額上,正要將神識貼著蟲子一起進去,忽聽台階處傳來一陣腳步聲,她立即把手放下,轉過身去。

  玄珠的四個貼身婢女正冷笑著朝她走過來,前後左右一下子就把她圍住了。

  覃川賠笑道:“姐姐們找小的,有什麼事嗎?”

  婢女們也不理她,只將她推著下了台階,徑自往玄珠的府邸去了。



  從頭到腳鄙視你






  一路上覃川想了很多應策,卻找不到什麼可以順利脫身的好法子,思前想後,忽然開口道:“姐姐們,小的……”

  話還未說完,那幾個婢女便冷道:“這奴才狡詐異常,將她按住!”

  四個人將她團團圍住,按倒在地,覃川正要叫嚷,冷不防對方用布條把嘴封住,並著手腳也捆了起來,她心中一涼,索性也不掙扎了,任由她們把自己抬著,丟進廚房裡。

  一個婢女留在外面看門,剩下的三人把裡面的門閂插上,回頭冷冰冰地說道:“你膽大包天,得罪玄珠大人,唆使山主弟子間不合,更兼狐媚賣弄,妄圖勾引紫辰大人。這些罪名,要在外面,足夠讓你死幾十次,可如今是在仙山,公主不忍取你性命,命我等略施懲罰,好教你這奴才明白自己的身份。”

  覃川始終低頭默然不語,也不掙扎,像是已經嚇得蔫了。

  三個婢女互相使了個眼色,一人從袖中取出一付漆黑的竹夾,共五根粗竹篾,以麻繩穿過,先往她左手上套去,道:“拶指,斷其八指,驅逐出山——這是玄珠大人的吩咐。你莫要怪我們,要怪就怪自己命苦吧。”

  兩個婢女緊緊攥住麻繩,左右猛然拉開,覃川背上冷汗頓時涔涔而下。

  **

  披香殿內,弟子們正依次取了長香,在琉璃燭台上點燃,伏地跪拜重重幔帳後的山主。山主這次出關提早了一個月,大約是有些精神不濟,不像平日大大方方地亮相。

  幔帳合得極緊,他蒼老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顯得空曠虛軟:“本座閉關這些時日,有勞諸位賢徒恪守規矩,維護香取山一方淨土。下月白河龍王前來做客,自然要辦得體面些……那白河龍王最是喜好賣弄,本座與他五十年未見,此次勢必要與本座炫富。九雲,寶庫中各類寶物向來由你記載登錄,本座命你挑選幾個可靠之人,挑選精致寶物,於下月初三安置在東首真蘭宮,萬寶閣之上。”

  傅九雲叩首於地,應道:“弟子遵命。”

  山主忽又喚道:“玄珠可在?”

  玄珠自站在殿角,她入山之日便因公主身份享有特權,雖與山主有師徒名分,見了卻不需跪拜,此刻聞喚,立即躬身答道:“弟子在此,師尊有何吩咐?”

  山主的聲音虛軟中帶了一絲不耐:“本座雖然閉關多日,但並非不問山中事。大燕國被滅,萬千生靈同悲,本座敬你是公主,收你入山,是希望你收斂哀痛,就此修身養性,也不至於金枝玉葉之體在外顛簸流離。你能體味本座的意思麼?”

  玄珠臉色瞬間變得極難看,隔了半晌才低聲道:“……弟子明白。”

  “你來我山中也有數年,昔日公主之尊也不必再念。今日起,望你與其他弟子一般,潛心修行,待人寬容些。今早在大殿前爭執一事,本座這次便不追究了。另,本座聽聞你身邊至今仍有婢女服侍,更甚者欺辱外圍雜役,趾高氣昂,你這便回去將她們潛走吧。修仙者寬容逍遙,心無羈絆,更不該存有高低之見。本座時常想起從前待你過於放縱,心中悔恨,你莫要讓本座再次後悔曾將你帶入香取山。”

  玄珠咬牙答應了,臉色已然鐵青,恨恨地看了一眼傅九雲,他卻裝沒事人,笑吟吟地轉頭和青青說話。

  山主又吩咐了一些話,應允了幾對情投意合弟子的大婚請求——香取山修仙弟子倘若有情投意合的,便可以在山主前請求允婚,婚後便可住在一處,除卻不能生子,其余都與人間夫婦一般。

  “真暢快!你看她的臉!”青青趁山主在說話,瞅著玄珠使勁偷笑。

  傅九雲只是淺笑,輕道:“打落水狗最沒趣味,青青卻有這嗜好?”

  “哼,我就是痛快了!管她什麼落水狗!”

  傅九雲百無聊賴,忍不住回頭望向殿門處——覃川一個人留在外面,小丫頭性子鬼的很,指不定要到處亂跑,只盼她別去什麼不該去的地方。

  膝下蒲團處仿佛有什麼東西在蠕動,依稀是一只灰撲撲的小蟲子,纖細的腳正艱難地抱住他的衣服,試圖往上爬。傅九雲輕輕吹了一口氣,小蟲子滾在地上,瞬間卻化作一條細細白紙。

  這是白紙通靈之術,極罕見的仙法。傅九雲心中暗驚,不動聲色地捏住那片紙條,不到片刻,那紙條漸漸在他掌中化成灰。下術的人手法極高明,一旦靈物打回白紙原型,便自動成灰,教人找不到半點線索。

  他攤開手掌,掌心只剩細細一層余灰,再過一會兒,那麼一點灰都消失了。

  傅九雲不由若有所思,又朝殿門處望了一眼。

  **

  覃川在劇痛中暈死過去,又被冷水潑醒,她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被弄醒了,身體冷到了極致,皮膚上刺痛發麻,她眨了眨酸澀的眼睛,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動,血一般的紅,什麼也看不清。

  那幾個婢女在小聲交談:“真不會出人命吧?這樣子丟出去只怕也活不過三天……”

  “怕什麼?要死也是死在外面,只要不是在山裡丟命,誰也管不著。”

  “想不到這奴才骨頭倒是很硬,叫都沒叫一聲,倒有些不簡單。”

  一直在外面守門的婢女突然敲了敲門:“上香快結束啦!趕緊的,把她丟到山下!別叫旁人看見了!”

  覃川在朦朧中,只覺那幾個婢女七手八腳,胡亂把她抬著出門。陽光一晃眼,她本能地瞇了瞇眼睛,似乎又清醒了幾分,手指上那蝕骨焚心的劇痛令她又出了一層冷汗,仿佛全身的肌肉都在因為那可怕的疼痛而抖動。

  她幾乎又要暈死過去,這般死去活來的折磨,毫無停息地凌遲著她,終於從喉嚨裡發出如同哭泣般的一聲短促呻吟。

  婢女們小心翼翼地抬著她出了門,四處看看,弟子們還在上香,那些做活的雜役們平日也不會靠近玄珠的府邸,趁著沒人,趕緊往外圍西首的落英崖奔去。

  當年山主就是在落英崖上羽化成仙,山崖並不高,只是有些陡坡,手無縛雞之力的婦孺摔下去也不會喪命,最多就是順著坡子一直滾到半山腰。至於覃川摔下去之後,能不能遇到好心人救助,那就看她的命了。

  不過玄珠今天的運氣顯然極不好,婢女們出門才走了不到一刻,便見迎面走來兩人,正是左紫辰與玄珠,今日上香散得很早,婢女們沒摸准時間,竟然在路口撞個正著。

  “玄……玄珠大人!紫辰大人!”婢女們一下子慌了手腳,急匆匆跪下磕頭,一時間什麼借口都想不出。

  玄珠的臉色從未如此難看過,左紫辰就在身邊,她這時竟有些不敢轉頭看他,只覺自己挽住的那只胳膊慢慢變得僵硬,然後,他一把甩開了她的手。

  玄珠心中猛然一冷,低叫:“紫辰,她不過是個奴才!”

  左紫辰沒有說話,彎腰將將覃川嘴上的布條小心除下,見她唇上滿是血漬,不由輕輕用指尖擦去,一把將她抱了起來。

  玄珠在身後高聲叫著他,左紫辰恍若不聞,像是真的要永遠離開她似的,一步步往前走。玄珠心底感到一種突如其來的、無上的恐懼。她一直都在恐懼,哪怕抱得再緊,靠得再近,他好像也不會是她的。終究有一天,他會像四年前那樣離開自己,無論她怎樣哭叫,他留給她的也只有一個冷漠背影。

  她痛恨那個背影,比痛恨死亡與恥辱還要更加深,更加沉。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竟變成了尖叫:“左紫辰!你不要逼我!你忘了?!是我救了你!是我一直照顧你!一直陪著你的人,是我!”

  他終於停了一下,卻沒有回頭,只低聲道:“你自己好好想想。”

  覃川在半夢半死的境界中不停輾轉,耳邊聽見左紫辰的聲音,她突然睜開眼,眼前仿佛血霧籠罩,他的臉無論如何也看不清。

  可是她又覺得自己其實是看清了。這張臉,也曾在晚霞中微笑,也曾寬容地放任她的小小任性,也曾……在雨中流著血,冷冷說:姑娘,我不認得你,請你離開。

  覃川不知從何處生出一股氣力,掙扎著一口咬住他的衣服,酸澀劇痛的雙眼死死盯著他那雙緊閉的眼,一個字一個字,說得慢而且模糊:“……左紫辰,你連自己的眼睛為什麼會瞎都忘了……不要讓我……從頭到腳再鄙視你!”

  他的身體一下僵住,過了很久,才輕道:“你……你說什麼?”

  覃川稍感痛快地松口,朝玄珠那裡看了一眼,眉宇間似有快意,可是很快又暈死過去。

  左紫辰默然怔了良久,心中好似有驚雷,一個接著一個劈下,那模模糊糊的過去依然籠罩著一層厚厚的霧,無論他怎樣想突破,也不能看清分毫。

  定了半晌,他終於還是邁步朝前走去,玄珠尖叫道:“左紫辰!你回頭!你看著我!你再走一步,我一定會殺了這奴才!”

  左紫辰猛然轉身,冷道:“你是瘋子嗎?!”

  話音剛落,便聽身後一人語氣淺淡道:“你倆慢慢吵,人還給我。”

  左紫辰只覺懷中一輕,覃川早已被另一人輕輕抱走,他初時一愣,本想出手搶奪,忽見那人是傅九雲,他抱著覃川,早已飄然遠去數丈距離。左紫辰便停下動作,頓了片刻,長歎一聲,也自走了。

  玄珠在後面又叫著什麼,依稀還聽見了哭聲,他只覺心中煩悶,卻始終沒有回去。玄珠瘋狂的行徑,他感到又震驚又熟悉,仿佛從很久前就知道她會做這麼極端的事。

  他究竟,忘記了什麼?

  ****

  拶,音zan,第三聲。拶指是古代酷刑之一,一般施加在女性囚犯身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ovelyrose 發表於 2011-1-24 01:11 AM

  男人的溫柔

  傅九雲一路回到自己的院落,路過的弟子們本想與他打招呼,因見他懷裡抱著個狼狽女子,臉色黑得好似別人欠了他幾萬兩銀子,便誰也不敢說話,躲得遠遠的。

  覃川的兩只手,除了拇指之外,其余八指的骨頭已盡數被絞碎,人也始終昏迷不醒。這樣嚴重的傷勢,放在山外,就算治好了,也是個終生殘疾。傅九雲小心將她放在自己床上,待要急著看傷勢,卻又怕動作大了弄得她更痛苦,斟酌了半天,才極輕柔地托起她的手腕,查看受損手指。

  院牆上依稀有人影晃動,像是有個人在偷偷朝裡面張望,傅九雲心中惱怒,長袖一揮,數道寒光便疾射出去,厲聲道:“鬼頭鬼腦的做什麼?!”

  好好一面牆被他打碎一半,那人摔了下去,疼得大叫,聽聲音居然是翠丫。

  她好容易爬起來,趕忙跪在地上磕頭:“九雲大人恕罪!奴才並非有意窺視!奴才只是擔心川姐……”

  傅九雲卻不說話,走過去將她直接一提,丟進屋內:“你先照看她一下,替她換個衣服,注意不要碰到傷口。”

  翠丫本來聽說覃川一夜未歸是因為被傅九雲帶走了,倒也不怎麼擔心,剛才不知怎麼的又聽人說玄珠大發脾氣,把四個貼身婢女趕出去了,婢女們走得時候萬分不甘心,大嚷大叫,把玄珠怎麼吩咐她們折磨覃川的事都說出來了。翠丫大驚之下,又不敢去找左紫辰問,只得偷偷摸摸來找傅九雲,誰想遇個正著。

  她見覃川不知死活地癱著,頓時嚇得大哭,回頭要找傅九雲,他卻已經不知去了哪裡。

  翠丫抹著眼淚,膽怯地把手放在覃川鼻下探了探,見她還有鼻息,不是死了,一顆心才落地。覃川住進傅九雲的屋子裡是很匆忙的,什麼也沒帶,翠丫找了半天,才從要洗的衣服裡翻出一件傅九雲的半舊白衫,替她把濕淋淋的衣服換下,再把頭發擦干,然後就不知所措地坐在床頭掉眼淚。

  覃川的臉色慢慢從慘白變成潮紅,仿佛體內有一股烈火在燒,她哼了一聲,突然睜開眼,迷迷蒙蒙地望著屋梁,神情古怪。翠丫心中欣喜,急忙低低叫了一聲:“川姐,你怎麼樣?”

  覃川面無表情地轉頭,與她對視半晌,忽然微微一笑:“……阿滿,我沒事,你別慌。”

  “川姐?”翠丫只當她腦袋被打壞了,怯生生地又叫一句。

  覃川還是輕輕柔柔地安撫她:“我真的沒事,就是口渴得緊,阿滿幫我倒杯茶。”

  翠丫趕忙倒了一杯溫熱茶水,仔細送到她唇邊,一點點喂她喝下,覃川笑吟吟地看了她半晌,低聲道:“阿滿,你原來沒死,真好。”

  翠丫不敢搭話,又勸她喝了半杯水,替她把頭發理順放在枕頭上。因見覃川一直看著自己,笑得開懷安心,翠丫又不敢走開,只好說:“川姐你放心,玄珠大人身邊那幾個壞婢女都被趕走啦!我今天聽人家說了,山主很氣玄珠大人,責備了她一頓,以後她再不敢做這麼離譜的事了。你只管好好養傷,九雲大人護著你吶!”

  覃川緩緩閉上眼,喃喃道:“阿滿,我累得很,想睡一會兒。可是手上疼得厲害,你幫我揉揉呀。”

  翠丫哽咽道:“我……我不敢揉……川姐你別睡!九雲大人馬上回來了!”

  話音剛落,便聽傅九雲在外面問道:“她醒了?”

  翠丫得了救星似的趕緊跑過去:“大人!川姐她……”傅九雲早已閃身入內,見覃川又暈了過去,他摸了摸她的臉,只覺燙手,立即將懷裡無數個紙包丟給翠丫:“去廚房,每樣取五錢來熬藥。”

  翠丫一陣風似的跑去廚房了。傅九雲自坐在床頭,又將覃川的傷勢仔細查看一遍,這才從懷中取出一只扁平的玉盒子,裡面厚厚鋪了一層鮮血般腥紅的藥膏,蓋子一打開,便散發出一股極刺鼻的味道。

  他洗干淨手,挑了一些藥膏在掌心,用力握住了她畸形的手指。

  這一下的劇痛可想而知,覃川從昏迷中又給痛醒,猛然跳起來,又因為後繼無力摔了回去。

  “忍著。”傅九雲只有這兩個字,又挑了藥膏去掌心,繼續按摩她斷裂的指骨。

  覃川疼得滿臉冷汗下雨般落下,這時神智清醒得不能再清醒,兩眼瞪了老大看著傅九雲,過了很久,才顫聲道:“九雲大人……小的……小的手指已經廢了,您何必讓它們再廢一次呢?”

  “嗯,大人我看它們就不順眼,非要折磨折磨才舒服。”傅九雲對她冷笑一下,見她疼得嘴唇都青了,到底還是稍稍將手勁放柔和些。

  “疼就叫,怕什麼?”看她忍得萬般辛苦,他皺了皺眉頭。

  覃川勉強笑了一下:“是、是您讓我忍著……”

  他譏誚地瞥她一眼:“平時不聽話,這會兒倒聽話的很了?”

  “啊——!”覃川突然慘叫起來,她覺得自己的手指肯定會被他搓碎揉爛,疼得恨不得暈過去,偏偏又暈不了。

  “啊!呀!哎——!嘿!噢——!吱……”她亂叫一氣,喉嚨都喊啞了。

  傅九雲對她鼓勵地一笑,沾滿藥膏的手在她額上摸了摸:“就這樣叫,叫得很好聽。”

  那天下午,沒有人敢靠近傅九雲的院落,很有那麼一段時間,傳聞滿天飛,傅九雲虐殺自家女雜役的謠言已有了幾百個版本,為寧靜祥和的仙山帶來一絲恐怖血腥的氣氛。

  等喝了藥,奄奄一息只剩一點點小命的覃川終於再次沉沉昏睡過去,翠丫萬般不捨地走了,傅九雲倚在床頭,拿著一本書在看,時不時沾點茶水塗在覃川干涸的唇上。

  月上中天,屋裡已經不需要燭火,傅九雲熄了燈,就著雪亮的月亮繼續看書。他用珍貴仙藥修補覃川斷裂的手指,更兼熬制秘藥內服,不出意外,兩天內她碎裂的指骨就可以恢復如初,不過……速成的副作用就是這個晚上她會疼得比骨頭斷了還厲害。

  月光緩慢地順著窗欞滑動,漸漸攀上覃川蒼白的臉。她睡著的模樣十分乖巧,包扎好的雙手蜷在胸前,像是怕被人欺負了似的,整個人只占了大床的一個小角。不知在做什麼夢,她的眉尖不停跳動,最後變作了疼痛難耐的隱忍。

  時候到了。傅九雲丟下書,小心握住她的手腕,防止她因為亂動把正要長好的指骨弄歪。

  可她自始至終都沒有動一下,只是睫毛亂顫,突然從裡面滾出許多顆眼淚來,傅九雲從沒見過有人能掉那麼多顆大眼淚,一下子就把枕頭打濕了。以為她會說什麼,卻也什麼都沒說,更沒有醒過來,就是不停的掉眼淚,好像永遠都哭不完一般。

  他猶豫了一下,小心騰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發燙的臉頰,拇指緩緩擦去那些大顆眼淚,又像是怕被灼傷,急忙縮了手,卷起袖子給她擦臉。手忙腳亂擦了半天,她好像不哭了,只低低說了一句夢話:“阿滿?你在不在?”

  傅九雲含糊地答應一句,她又沒下文了,不見呼痛,更不見叫委屈。誰能想象,這麼個羸弱的一推就倒的女孩子,居然有著比頑石還堅硬的意志,壯漢也未必能承受的痛楚,她忍了下來。

  傅九雲摩挲著她的臉頰,伏在床頭一根根數她在月光下稀稀疏疏的睫毛,像是看癡了。

  **

  覃川迷迷糊糊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陽光刺著眼皮,很不舒服。她呻吟一聲,想翻個身,誰知身體一動,卻碰到了一個人。

  她大吃一驚,這才突然發覺自己身後躺著個人,而且還伸著胳膊從後面抱住她。

  她急忙撐著床板要起身,冷不防那人的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傅九雲的聲音在頭頂有些疲倦地響起:“你的指骨還沒長好,別亂碰。”

  覃川只覺全身的血都在往腦子裡沖,結結巴巴說道:“九、九雲大人!小的怎麼……您怎麼……”

  傅九雲打了個大呵欠,放開她坐起來,聲音懶洋洋:“好了,既然醒了就自己注意吧。只要別亂動,磕著碰著,明天你的手就和以前一樣了。”

  覃川驚疑不定地看著他跨過自己,下床穿了鞋,渾身衣服都皺巴巴,頭發也凌亂地披在背後,全然不見平日裡爽利模樣,倒有幾分邋遢。

  “喝茶?”他端著茶壺問了一句,覃川反應不過來,呆呆地點頭,然後就看著他端了一杯茶水送到自己唇邊。

  “啊!”覃川猛然反應過來,連連擺手,“小的、小的只是個雜役!哪裡配讓您這樣做?小的自己來……自己來!”

  傅九雲懶得理她,托著她的後頸,小心喂了一杯水,這才帶著淡淡的譏誚說道:“該客氣的時候不客氣,不該客氣瞎客氣。”

  覃川見他眼底有兩只大大的黑眼圈,滿面難掩的疲憊,還要裝作無所謂的樣子嘲笑她,剛剛那些到了嘴邊的生疏客氣話,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了。眼裡有些發熱,她故作自然地別過腦袋,極低地道了謝,只怕蚊子也未必能聽清她說些什麼。

  “說什麼呢?大方點說!”傅九雲一夜沒睡,天亮的時候見她不疼了,好容易睡了一小會兒,又被她弄醒,脾氣便不大好。

  覃川漲紅了臉,咳兩聲,一本正經地說:“我……我是說,我願意獻身報答九雲大人的大恩大德……”

  傅九雲斜斜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一遍,鄙夷地哼了一聲:“遲了!你想獻,大人我還不想要。醒了就趕緊給我起床!我要睡覺。”



  帝姬的心

  覃川的手第二天就完全好了,脫下紗布把手洗干淨,怎麼看都比以前好用,連她五歲時候淘氣摔下台階的舊傷疤都沒了。

  她感激涕零地給傅九雲磕了好幾個頭,眼淚汪汪地獻媚:“大人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呀!小的一窮二白,什麼也給不起您,只有給您做牛做馬了!”

  傅九雲正忙著查閱寶庫的記錄,隨口道:“起來,大人我看不慣你這德性。只要你別再把大人的院子弄得稀巴爛,我就謝天謝地了。”

  覃川偷偷摸摸往他手裡面瞄,因見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各類寶物的名稱與存放位置,心頭不由一陣狂跳,不在意地問了一句:“大人您在忙什麼?要小的幫忙嗎?”

  傅九雲的目光終於從厚重的書籍裡移出來,看了她一眼:“你在大人面前倒乖覺的很,為什麼又會得罪玄珠?這次要不是我趕到及時,你小命也沒了。”

  覃川一臉委屈:“小的什麼也不知道呀!”

  “裝傻充愣的本事也不小。”傅九雲冷笑一聲,低頭繼續看書,“去!自己一邊呆著,別煩我。”

  覃川躡手躡腳往門外走,步子才跨出去,他的聲音又響起來:“要去哪裡?”

  “您讓小的一邊呆著……”她無辜地看著他,突然眼睛一亮,“小的打水替您洗衣服擦窗戶吧?”

  傅九雲手裡的書差點掉地上,趕緊攔阻:“等著!不用你做!”

  他的衣服也沒幾件好的了,再被她搓爛,以後穿什麼見人?

  “呃……那,請大人批准,小的想去看看翠丫,還有幾樣東西想從她那裡拿過來。”

  傅九雲想了想,點頭道:“好,不許亂跑,早點回來。”

  覃川慢吞吞出了院落,往東走了一段,快到雜役屋的時候,突然停下腳步,四處看看,確定沒人跟著自己,這才換了個方向,朝南走去。

  南首有個太微樓,因為地勢不好,終日陰涼,一般是用來軟禁犯錯弟子的。昨天聽翠丫說,山主知道玄珠縱容婢女對外圍雜役動用私刑,大發雷霆,命玄珠在太微樓反省一個月,中途不許出來。

  覃川一級一級慢慢上台階,太微樓的木頭老了,潮濕無比,踩上去就會發出慘叫般的呻吟,好像隨時會倒塌似的。

  樓上有一排緊閉的門,其中一扇門前有青光閃爍,那是山主下的結界,防止反省中弟子私自離開用的。玄珠素來是個吃不得氣的人,如今被迫蝸居在此,想必氣悶的很。

  停在那扇門前,覃川沒有急著叫門,只是略站了一會兒,裡面很快就人飛奔過來,一把拉開門,欣喜地低呼:“紫辰?你來看我?”

  她神色平靜地看著玄珠慢慢變得鐵青的臉,淡然打了個招呼:“玄珠,你過得挺好。”

  “滾!”玄珠狠狠砸上門。

  覃川對著門板笑道:“你不認得我了?”

  那扇門又被打開,玄珠疑惑地從頭到腳打量她,神色陰沉,卻不說話。覃川摸了摸自己的臉,低頭一笑:“也難怪你看不出來,這是阿滿的臉,何況你我也有四年沒見了。”

  玄珠駭然指著她,猛地退了兩步,聲音嘶啞:“你……你沒死?!”

  覃川笑瞇瞇地說:“讓你失望了,真不好意思。我活得還不錯。”

  玄珠仿佛受了極大的驚嚇,大口喘息著,看鬼似的看著她,突然反應過來什麼,陡然拔高聲音:“來人啊!來人!”

  “你再這樣叫下去,左紫辰來了,更不好辦吧?”覃川抱住胳膊,“他要是知道我就在他面前,會有什麼反應?”

  玄珠陡然住口,陰狠地瞪著她,低聲道:“好,帝姬,你一直都這麼好!那你說說,你喬裝打扮費盡心思混進來,是要做什麼?報復我們?!”

  “你放心,我不是來和你搶左紫辰的。”覃川安撫地笑了笑,“你把他看得比命重,我自認比不過你,算你厲害。”

  玄珠冷笑:“你也終於承認有一件事比不過我了?真可笑,堂堂帝姬,今日終於要給我認輸!是了,你如今也不是什麼帝姬,無處可去,比賤民也好不到哪裡,難怪不再傲氣!”

  覃川沒有理會她的挑釁,沉默半晌,輕聲說:“玄珠,除去左紫辰的事情不說,我自認沒有得罪過你,為什麼一直那麼恨我?”

  “你配嗎?!”玄珠別過腦袋,呼吸漸漸平息了。

  “從小時候開始,你就什麼都不肯輸給我,恨得連話也不肯和我說一句,凡我喜歡什麼,你必要搶走——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

  玄珠森冷一笑:“我從小就盼著你死,現在也沒變。你為什麼還不死?”

  覃川看著她,淡道:“以前我不明白為什麼,後來我想了很久,終於明白了。姨母之前一直盼著嫁給我父皇的,誰知最後心願未曾了,不得不嫁到諸侯國去。她心裡一定十分不甘吧?”

  “住嘴!”玄珠厲聲打斷她的話,“你走!快滾!我不要見到你!”

  “姨母想做皇後,卻又做不了;盼著自己生個皇族血統的孩子,也生不了。她待你一定不好吧?你心裡恨我,想要壓過我,我都明白,我不怪你。”

  玄珠猛然抬頭,好像不認識她似的,譏誚地看著她:“你和我扯這些舊事,有什麼意義?你憑什麼說不怪我?你以為你是誰?我討厭一個人,從來不必在乎她心底想什麼!”

  覃川面無表情:“我不怪你,但我很討厭你,你欠我太多,你要補償我。”

  “我欠你?!”玄珠氣得笑了,“我欠你什麼?!”

  “左紫辰。”覃川冷冷看著她,“他是我讓出來的,不然你以為你能搶走?”

  玄珠臉色陡然變得慘白,那慘白裡又透出一點鐵青,最後變作血一般的紅,森然道:“帝姬,你今天來和我暴露身份,就為了說這些?”

  覃川微微一笑:“我一直在等這個機會,可以和你私下說說話,又不會讓你透露出去,今天終於等到了。玄珠,我來香取山不是為了你和左紫辰,剛才就說過了,你大可放心,我另有目的。”

  “你就這麼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玄珠嘲諷地問。

  “現在確定你不會,因為你不敢讓左紫辰知道。雖然他現在什麼也記不得,但他一旦想起從前的事,你覺得他會不會為這四年和你做一對鴛鴦感到憤怒?”覃川頓了一下,又道:“我來找你,是有事要你幫忙,給你的報酬就是我辦完事馬上離開香取山,永遠不在你和左紫辰面前出現,從此相逢也是陌路人,如何?”

  “我該相信你?”

  “你要相信我。”

  玄珠沉默良久,沒有說話,但神情依稀是有松動了。

  覃川輕輕吁出一口氣,柔聲笑道:“這件事其實很簡單……”

  **

  覃川從翠丫那裡收拾了余下的衣物,心情愉快地往回走。

  大抵是一切發展得太順利,她還有些不太敢相信,一邊走一邊掐自己手指頭,籍著微微的刺痛來提醒自己要冷靜。

  “覃川。”有人在後面輕輕喚她,她微微一僵,轉過身去,果然見左紫辰站在身後。他看上去有些憔悴,像是幾天幾夜不曾睡好,眼底有深厚的陰影。

  “紫辰大人。”覃川畢恭畢敬給他行禮,下一刻卻被他用力抓住手腕,拽著朝前走。

  “大人?大人!您這是做什麼?”覃川急得大叫,用力甩手,卻無論如何也甩不開。左紫辰只低低說了一句“跟我來”,一路拽著她像風似的,腳不沾地飄到一處僻靜角落,這才猛然放開她,覃川撞在牆上,差點背氣。

  眼前一暗,他已經雙手撐在牆上,將她困在小小一方天地中。

  “你知道什麼?”左紫辰聲音有些沙啞,平日裡清雅端莊的模樣全沒了,看上去有些危險,“說給我聽!”

  覃川不自在地縮了縮肩膀,左右看看,估計自己是逃不出去的,只好裝傻:“您在說社麼啊?小的不懂……”

  他沒有說話,那種壓迫的感覺卻更重了,很明顯,她如果不說,他絕對有本事與她在這裡耗上三天三夜。左紫辰就是這樣的人,他不打人也不罵人,固執的時候就不說話,只那樣看著你,困著你,不放你走。

  覃川干笑道:“大人,您忘記的事情,問小的又有什麼用?小的說了,您就相信?這種事,只有靠自己想起來吧?”

  左紫辰沉聲道:“你知道我的雙眼為何而瞎,是不是?”

  “呃,小的只是知道您的雙眼被誰刺瞎的,是什麼原因,小的就不清楚了……”

  他沉默了,漸漸垂下頭,睫毛微微顫抖,過了很久,才低聲道:“我有隱約的印象,刺傷我的那個少女,後來好像強闖香取山來探我。可我記不得她的臉,她的名字……她與我有什麼關系……你知道她是誰?”

  覃川驚喜道:“啊!原來您也知道啊!那、那小的就知道這麼多了!您的眼睛是被一個少女刺瞎的,她好像對您恨之入骨的樣子,不過後來她又後悔啦,來這裡找您,給您跪下求罪,那天的雨下得可真大呀……後面的事情小的可真不知道了,您有見到她嗎?”

  左紫辰沒有回答,他的手緩緩垂下去。

  “你走吧。”他說完,自己先轉身走了。

  覃川松了一口氣,趕緊往反方向跑,要是回去遲了,不曉得傅九雲又出什麼花招來整她,那個人才真叫個難纏。

  走了沒幾步,不知為什麼,忽然回頭看了一眼,左紫辰正停在不遠的地方,靠著牆,沉默地閉著眼睛“看”她。

  覃川心裡發虛:“您……您還有什麼吩咐?”

  左紫辰緩緩搖頭,淡道:“……你走,我只是……覺得好像應該看著你走,這樣才能心安。”

  我看著你先走,這樣我才心安——舊時的回憶猛然回襲,覃川心底像是被蛇咬了一口,突然疼得厲害,勉強笑了笑,轉身的時候,鼻子也酸了,死死咬住牙,不讓眼淚掉下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ovelyrose 發表於 2011-1-24 01:21 AM

  讓我獻身吧!


  傅九雲近日忙得厲害,眼看白河龍王來作客的日子漸漸近了,寶物的分配還沒弄好,不是這個顏色不搭配,就是那個式樣不好看。山主幾百年來搜刮各類寶物,那登錄寶貝的冊子都足有厚厚三本,不下幾千件,想從裡面挑選幾十件擺在一起合適又大方,還不能太顯眼的寶貝,委實是個難題,精力充沛如傅九雲,也忙得像只沒頭蒼蠅,沒工夫和覃川打嘴皮子仗。

  這邊是挑選寶貝,那邊女弟子們排演東風桃花曲也到了尾聲。玄珠被山主責罰禁閉一個月,最後領舞的任務還是落在青青肩上,她近來也是春風滿面。

  弟子們在忙,雜役們更忙。男雜役們將內裡諸多大小殿宇修葺得煥然一新,連東西南北四大殿的圍牆都重新粉刷了;女雜役們便修剪各類花草樹木。仙山福地,縱然是寒冬,枝葉依然翠綠茂密,有那些沒開花的,她們便從瓊花海挑選了開得最好的花朵,仔細系在樹上。

  此刻無論是誰,見到香取山五步一閣十步一樓,繁花繚亂金碧輝煌的景象,都會被震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很明顯,山主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仙人之間的斗富,看來與凡人沒什麼區別。

  要是在平日,覃川閒來無事大約會端上一杯茶,坐著慢慢看景。奈何傅九雲此人狡詐的很,自己忙沒空看著她,就讓她也跟著忙半死,沒時間搗鼓亂七八糟的事。

  除了照料瓊花海,她還被逼著每天給青青她們做苦力,東風桃花曲一場練完,滿地的桃花,都得靠她一個人慢慢收拾,一天收拾個幾場,腰就要斷了,回到屋裡只想睡覺。

  傅九雲已經有三四天沒回來,她樂得清靜,晚上回去一個人美滋滋地吃完飯,梳洗一番就直接上床睡覺。當然,傅九雲的床她不敢上,只能把下面第二層床板抽出來睡在床邊。

  睡得正熟,忽覺有人在摸自己的臉,傅九雲低沉裡帶著疲憊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小川兒,快起來。”

  覃川痛苦地呻吟一聲,蒙著眼睛細聲細氣求他:“大人……小的太累了……您稍微等會兒……”

  “乖,快起來……”傅九雲對著她的耳朵吹一口氣,她雞皮疙瘩頓時爬滿身,驚慌失措地滾一圈,萬般無奈坐起來了。

  “小的明天還要干活……”覃川快哭了,她累得手腳發軟,此人良心大大的壞,不折磨她就不開心。

  傅九雲扯過自己的一件大氅,把她從頭到腳一裹,直接抱了起來:“大人帶你去看好玩的。”

  覃川只覺他的手繞過胸下,大掌隔著衣服貼在背上,本能地一縮,急道:“別別!小、小的自己走!”

  她手忙腳亂換上外衣穿好鞋,頭發也沒來得及梳,被他把後領子一提,直接飄出門了。

  香取山內裡東首是真蘭宮,那裡安置著萬寶閣,作用就是有客人來的時候,把寶貝放在萬寶閣上,供客人們賞玩。

  傅九雲一路提著拽著,把她拖上摟,那扇門雖然關著,但隱約能見到流光透過窗紙緩緩舞動,裡面不知藏了什麼寶貝。

  “萬寶閣布置好了,幫大人我看看成果如何。”他低頭對她意味不明地一笑,推開了門。

  皓月當空,天河璀璨,覃川仿佛猛然受了什麼驚嚇,全身一僵,雙眼怔怔地望著屋內的奇景。

  萬寶閣正中放了一座半人高的紅珊瑚,其上錯落有致地點綴著數顆五彩明珠,虹光閃爍,如夢如幻。周圍或是薄瓷白玉般的花瓶,或是異香滿室的仙草靈芝,一掃富麗堂皇的俗氣,顯得格外雅致。

  不過這些與室內的奇景比起來,都沒什麼大不了。萬寶閣兩旁各掛了一幅畫,一邊是春日麗景,飛花如雨,落英繽紛;另一邊是涼風習習,明月當空,天河璀璨。

  幽藍的光澤撒滿整個萬寶閣,那兩幅被施過仙法的畫,只要一旦畫軸被打開,畫中景色便令人有身臨其境之感。明明是一間寬敞的屋子,然而星光燦爛,花瓣翻卷,在畫中月色照映下,仿佛身在花樹旁,山野中,說不出的清雅動人。

  覃川呆了很久很久,突然邁開步子,緩緩走進去,沒走兩步,一雙膝蓋卻沒來由地發軟,輕輕跪坐在了地上。

  眼前的一切仿佛都發生了錯亂,那一瞬間,她以為自己回到了大燕皇宮。

  曾幾何時,在夏天的夜晚,她最愛讓阿滿將那副明月圖在床頭展開,畫中涼風習習,將燥熱盡數吹去。她貪涼,往往就這麼抱著枕頭睡去。阿滿總是等她睡熟了,再悄悄合上畫軸,省得這位身體嬌弱的小公主吹一夜涼風,第二天著了風寒。

  冬天大燕會下極大的雪,她便偷偷跑去錦繡宮,將那幅《春日麗景》展開,連火盆子也剩下了,睡得格外香甜。

  只是到如今,那些美好的事情通通都過去了,流水一般地過去,什麼也找不回來。她能做的,也只有呆呆對著舊物,想著舊事,雖然一直活著,卻好像已經死了很多次。

  傅九雲關上門,抱著胳膊站在後面,笑吟吟地說:“小川兒,你看大人將萬寶閣布置的如何?”

  覃川沒有回答,她的全副心神都凝聚在兩幅仙畫上,不知想著什麼飄渺心事,唇角彎彎翹起,笑得竟有些幸福。孤零零的幸福。

  傅九雲蹲在她身邊,摸摸她的腦袋,低聲道:“這兩幅仙畫是大燕國皇宮內珍藏之品,你是大燕人,想來必定喜歡。”

  覃川慢慢轉過頭,雙眼眨也不眨地看著他,仿佛是有許多話想問他,最後又什麼都沒問出來。

  他笑了笑,又問:“喜不喜歡?”

  覃川被動地點頭,吸了吸鼻子,低頭勉強笑道:“很漂亮……小的很喜歡。”

  傅九雲聲音溫柔如水:“喜歡還哭什麼?”

  她扶著地磚想起身:“小的哪有哭!大人您看錯了……”

  “……你看那邊。”傅九雲忽伸手指向前方,覃川抬起頭,身體卻突然被他緊緊抱住,兩片熾熱的唇印了上來。

  她摔了下去,吃驚太過,連抗拒都忘了,瞪圓了眼睛看他。他的臉那麼近,只能見到他漆黑的眼珠在月光下映出淡淡的琉璃色。這雙美麗的眼睛靜靜凝視她,裡面蘊藏了許多她看不懂的深沉心事。貼在一起的唇,是那麼安靜,有很多她知道、他明白,卻說不出口的話,無聲地在唇間交匯。

  喉間發出類似顫抖的呻吟,覃川猛然閉上眼,任由他將自己越抱越緊,幾乎要將她勒碎在懷裡。可是他的吻卻極溫柔,輕輕吮 吸著她的唇瓣,指尖摩挲著臉頰,輕柔卻絕不輕佻,緩慢卻絕不猶豫,一點一滴引誘她、蠶食她。

  覃川從頭到腳泛起一種獨特的酥軟,弱柳般依在他胸前,雙手驚慌得不知該放何處,被抓過來環在他脖子上。她仿佛又聽不見周圍的聲音了,耳朵裡只有心髒在急速擂動的聲響,顫抖的唇齒被他誘哄著放開,令他可以深入攻池掠地,在她口中種下火焰,一直燃燒去四肢百骸。

  她幾乎承受不住,要向前軟倒,為他順勢躺了下去,伏趴在他身上。她本能地掙一下,卻被他按住後腦勺,加重這個親吻,舌尖摩挲著她的,無休無止,像是引誘,又像是安撫。

  掌心有烈火般的熱度,順著她纖細的脊背輕撫而下,環住纖細的腰身,另一只手卻悄然解開了她胸前第一根系帶,指尖觸到鎖骨上的肌膚,像是觸摸一片嬌嫩的花瓣。

  覃川只覺得暈眩,她快要透不過氣,原本應當是很痛苦的,偏偏從身體深處感到一種極度的愉悅。無處可依,仿若一縷游絲,纖細纏綿地依著他,一時竟忘了要離開,要閃躲。

  傅九雲呼吸粗重,突然放開她的唇,在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聲音沙啞:“……大人困了,陪我睡覺。”

  覃川還處於癡傻暈眩狀態,下意識地點點頭。他又在她濕潤的唇上啄了一下,緊緊抱了抱,展開大氅將兩人裹住,翻身將她摟在懷裡,把臉埋在她幽香的發間,再也不動了。

  覃川愣了很久很久,仿佛突然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麼事,一下子驚慌失措起來,微微一掙,小聲道:“大、大人……您、您睡、睡著了?”

  傅九雲懶洋洋地“嗯”一聲:“大人今天太累了,沒辦法滿足你,改天吧。”

  她滿臉漲得通紅,渾身上下像著了火似的,結結巴巴解釋:“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想說……您、您能不能放開我?這樣……我、我睡不著……”

  他轉過來,目光灼灼看著她:“睡不著?小川兒的意思是,今天要給大人獻身?”說罷歎了一口氣,伸個懶腰,扭扭脖子動動胳膊,開始解衣服:“那就來吧,捨命陪川兒。”

  覃川死死捂住自己的領口,使勁扭著躲:“不不!就這樣挺好的!睡吧睡吧!”

  他摸了摸她的腦袋,把手覆蓋在她發燙的臉頰上,聲音變得溫柔起來:“睡吧,我在這邊呢。”

  覃川一顆脆弱的小心髒快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想問他為什麼要吻她,為什麼討厭的時候討厭極了,溫柔的時候卻讓人想落淚……為什麼為什麼?他身上的為什麼有好多,她不知道答案,或許也是不想知道。

  小心握住他的手,他立即抱卷住她的五指,放在自己胸前。他的心髒跳得那麼平穩有力,就這樣靠著他,仿佛這一刻她什麼也不會害怕了。

  過了許久,覃川細聲細氣、小心翼翼地提議:“大人,我、我還是獻身吧?”

  那只手震了一下,傅九雲睜開眼睛,定定看著她。

  幸好有黑暗,他見不到她快燒起來的臉,像是英勇就義一般死死閉上眼,把牙一咬:“我願意獻身!”

  傅九雲卻打了個呵欠,懶懶道:“困死了,改天再說。”

  “改天……改天就沒了!”她膽子突然大了,“讓我獻身吧!”

  他在她腦袋上拍了一下,翻個身繼續睡,特別鄙夷地說:“省省吧,今天大人沒心情,你想獻,大人還不想要。睡覺!不許再說話!”

  “改天真的沒了哦?”她小聲嘀咕。

  他的回應就是使勁捏了捏她的手,疼得她齜牙咧嘴,之後再也沒人說話了。



  龍王來了

  第二天覃川醒來的時候,人已經被送回了傅九雲的院落,睡在他床上,他本人又消失了。覃川抱著被子發了老長時間的呆,有些忐忑不安,有些後怕,有些快要解脫的痛快,然而更多的卻是自己也搞不清楚的亂七八糟的心事。

  這樣不好。她把囊包裡的小銅鏡掏出來,對著照了半天,不喜歡鏡子裡那個猶豫愧疚的女孩子,用手捏了好久。

  傅九雲這次消失得非常徹底,再也沒回來過,覃川給青青她們掃桃花的時候,從話裡聽出青青也不知道他最近在忙什麼,山主甚至連他每日的早課都免了。翠丫來找她聊天的時候,難免生出幾分感慨,仿佛香取山裡看不到傅九雲,此生了無生趣似的。時間長了,連覃川也被感染,一個人做事的時候少不了要發幾次呆,好像他不在身邊搗鼓些事情,怪沒意思的。

  大半個月眨眼便過去,初三那天,白河龍王來了。本來龍王來了,他們這些負責做准備的外圍雜役就應當被送回外圍,省得打擾貴人們的清淨。不過這次山主大發慈悲,贊他們活做得精美,准許眾雜役留下見識,直到龍王離開再回去。

  覃川前些日子忙壞了,難得龍王來了不要干活,她樂得睡到日上三竿,翠丫打扮得漂漂亮亮來喊人的時候,她還在做美夢,呵呵傻笑。

  “川姐你怎麼能還在睡啊?!”翠丫氣壞了,使勁把她推醒,“百年難見的熱鬧,你居然要睡過去!老天都不會原諒你!”

  覃川痛苦地捂著臉:“讓老天不原諒我好了……讓我睡……”

  翠丫連拖帶拽,硬是把她拉下床,親自燒了水給她洗臉,一面絮叨:“川姐你可不能這樣,雖然山主沒明說咱們雜役是不是一定要到場,但你要是不去,豈不是辜負了山主一番好意?”

  覃川打著呵欠把臉洗干淨,隨便換了件灰布衣裳,把頭發一攏就准備走人,又被翠丫張牙舞爪地逼回去,非要她穿金戴銀,隆重打扮了才行。

  等趕到披香殿的時候,周圍早已聚滿了人,弟子們站在殿前平台上,雜役們便分散在台階下。雖是數百人之眾,居然安靜異常,只聞風聲泠泠。

  翠丫掂高了腳跟使勁抬頭往上看,低聲道:“山主是哪個呀?怎麼看不清?”

  覃川隨意望了一眼:“山主還沒出來,應該是龍王還未到吧。”

  “你怎麼知道山主沒出來?川姐見過?”翠丫很好奇。

  覃川笑了笑:“那上面都是年輕人,山主肯定是個老人家,不然怎麼收這麼多弟子?”

  翠丫半信半疑,依然伸長了脖子往上打量,嘟囔:“九雲大人呢?我怎麼見不到他……”

  覃川只有苦笑。

  沒過一會兒,頭頂風聲忽然變大了,打著旋兒朝上卷,半空中傳來一聲響雷般的吼叫,眨眼間一輛巨大無比的長車便出現在平台上,拉車的獸牛頭馬身虎爪,不知是什麼怪獸,兩人多高,形容極為猙獰。那些雜役們何曾見過這種場面,不由自主地紛紛驚呼。

  緊接著又是數十輛稍小的車落在平台之上,弟子們一一退後,恭敬地彎腰行禮。披香殿內傳來爽朗的笑聲,殿門大開,山主穿著九鴉金絲長衫,須發如銀,一把胡須幾乎垂在腰上,一看便知絕非俗世中人,仙風道骨的。

  他一直迎上去,那第一輛長車中也傳來同樣的笑聲,白河龍王施施然而下,攜住了山主的手。

  翠丫在下面激動得渾身發抖,死死捏著覃川的手,直叫:“看啊看啊!山主!龍王!啊!今天讓我死也瞑目了!”

  白河龍王年輕些,約有五旬的模樣,生得極為富態,好大一只肚子,走起路來,猶如水波在裡面蕩漾。後面那些車裡跳下的,便都是他收集的俊美少年男女了。與山主收弟子不同,這些少年的身份卻是優伶,專司歌舞吹奏,供人作樂的。

  那十一二歲的站在一起,十四五歲的又站在另一處,十八九歲的則又是另外一撥。有的是男女分開,有的又是男女混雜,個個面如皎月,比香取山的弟子們多了一份嫵媚柔順。

  山主攜著龍王去到披香殿內敘舊,其余人都等在外面。有些好奇的弟子試圖親近龍王的人,奈何對方受訓極嚴,所有人一律垂著腦袋,悶葫蘆似的一聲不吭,教他們好生失望。

  雜役們在台階下,看得不真切,個個急得要命,好容易等山主和龍王敘完久,帶著眾弟子與優伶們浩浩蕩蕩前往北首通明殿,那裡早已准備好筵席,只等佳客到來。

  半空中湧現金花萬朵,金粉亂飛,下雨般紛紛落落,正是山主用了仙法作為歡迎佳客的禮節。眼看浩浩蕩蕩一行人下來了,雜役們亂作一團,有的回避,有的躲在暗處偷看,有的悄悄尾隨。

  覃川被翠丫拽著追上去,匆忙中卻突然見到了久違的傅九雲。他今日穿著一身玉白色長衫,束了青木冠,俊得天怒人怨,此刻不慌不忙隨著人群往前走,一面低頭含笑與幾個小女弟子說話,神色溫柔裡還帶著輕佻,一看那模樣就知道心底肯定沒想什麼好事。

  覃川不知怎麼的,心裡猛然來了一股怒氣,像是被人騙了或者耍了一樣,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惡狠狠地把腦袋別過去不看了。

  真是亂七八糟,她好好的生什麼氣?覃川抓抓頭發,煩躁地皺著眉頭,冷不防旁邊有幾個要看熱鬧的男雜役一推,踉蹌幾下,差點摔倒。翠丫比她倒霉,直接跌了個狗啃泥,疼得直哎喲,半天爬不起來。

  她趕緊去扶,卻不想頭頂忽然響起一個陌生的男聲:“姑娘,還好麼?”

  兩人抬頭,卻見一個男優伶含笑站在一旁,一雙長挑鳳眼,梨花般清俊。覃川見他頭頂生著狐耳,身後長尾不藏,竟是個狐狸精,不由暗暗吃驚。雖說人妖混雜早已不是什麼稀奇事,但妖精給龍王做優伶的,委實少見。

  翠丫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半天說不出來話,只是癡癡呆呆地看著他。那人微微一笑,彎腰伸手,聲音溫和:“扶著我吧。”

  也不等她說話,輕輕握住她的手,將她拽了起來。

  “姑娘是山主的弟子?”那人竟視覃川如無物,徑自和翠丫攀談起來。

  “我……我只是外圍雜役……”翠丫結結巴巴,連連擺手。

  那人毫不在意,反而笑得更溫柔:“我也只是個優伶。我叫狐十九,姑娘芳名?”

  翠丫那孩子大約從頭到腳都酥了,腳步輕浮,像是走在雲上,看得覃川暗暗搖頭。

  胳膊突然被人扶了一把,左紫辰在身後低聲道:“小心些,別走那麼近。”覃川吃了一驚,回頭看著他,低低喚一聲:“紫辰大人……”

  他今日精神不錯,前段時間的憔悴一洗而空,面上浮現出一絲笑意來,輕聲道:“眼睛腫了,沒睡好麼?”

  她尷尬地揉揉:“是太興奮了……小的從未見過這麼熱鬧的場面。”

  左紫辰忽然抬手,摸了摸她的腦袋,不等覃川露出驚訝的神情,他自己先奇怪了,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喃喃道:“奇怪……我只是覺得應當這樣做……抱歉。”

  覃川匆匆一笑,什麼也沒說。

  左紫辰沉默片刻,突然問:“覃川,你原本不是這模樣的吧?”

  她驚得心髒幾乎都停了,駭然張大嘴看著他。他神色平靜,語氣也淺淡:“又是我覺得應當是這樣的事。我覺得見過你,可你並不是你。覃川,我只是記不清,卻不是傻子。你瞞了我什麼?”

  她猛然把嘴合上,眨了眨眼睛,別過腦袋,聲音冷下來:“紫辰大人說的話,我聽不懂。”

  左紫辰並不在意,忽然握住她的手腕,緊緊攥住,迫使她停下腳步。

  他眉頭微微蹙起,帶了一絲猶豫,一絲哀傷,低聲道:“我覺得,你是個會讓我傷心的人。”

  四周的喧囂仿佛突然消失了,覃川什麼也聽不見,她的喉頭被什麼東西哽住,隔了半天,才勉強說:“您多想了……我什麼也不知道。”

  他握著她的手腕,起先握得好緊,慢慢地,卻放松了力道,一寸一寸滑下去。最後,他笑了:“我一定會想起來的,覃川,你等著。在我想起來之前,我不放你離開香取山。”

  她的心髒瘋狂跳動,幾乎要承受不住了,突然轉身便走,大聲道:“我只是個雜役!”

  沒有人回答她,翠丫和狐十九不知去了哪裡,到處都是人影,到處不見他們。覃川勉強壓抑住心慌意亂,漫無目的地在人群中搜索他二人的身影。

  忽然又瞥見了傅九雲,他拉著一個女弟子的手,笑吟吟地說話,眼睛卻看著她。見她望過來,他眨了眨左眼,臉上是在笑,可她分明感到他很不開心,非常不開心。

  見鬼了,手裡抓著別的女弟子不放的人是誰?他又憑什麼不開心?!覃川腦子裡一團亂,覺得自己像個無敵大傻瓜,實在不想處理這亂麻似的感情,裝作沒注意,躲到人群後面去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ovelyrose 發表於 2011-1-24 01:31 AM

  山主斗富

  到了通明殿,山主和龍王他們在殿內高台上擺筵,觥籌交錯,笑語盈然。山主這次慈悲發大了,居然准許八十名雜役入殿同歡,坐在角落處,每人發些酒食白飯,只要不吵鬧喧嘩,誰也不准趕他們走。

  這當然是難得的好事,不過……

  覃川死死盯著自己手腕上那只修長的手,它顯然沒有半分要離開的意思。手的主人眾目睽睽之下,安然坐在自己身邊,雙目緊閉,面不改色。

  “紫辰大人,”她皮笑肉不笑地小聲提醒,“山主弟子們的座位在高台上。”

  左紫辰倒了一杯茶,淡道:“我想坐在這裡。”

  覃川暗暗咬牙,被他握住的那只手晃了晃:“您要坐這裡,小的豈敢過問?可是這只手……”

  “我想放著。”回答得又禮貌又大方。

  她沒轍了,只好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端著飯一頓猛吃,差點噎死。雜役和弟子們指指點點,對她招惹了傅九雲之後又荼毒左紫辰感到無上憤慨。隔著遠了,看不清傅九雲的神情,他身邊總是圍著許多女人的,說說笑笑,看也沒朝這邊看一眼。

  正巧白河龍王大約是喝高了,在高台上大笑著吩咐自己的優伶們奏樂獻舞,大有喧賓奪主之意。

  立即就有十幾個楊柳般的少女捧著各類絲竹樂器端坐台前,短笛一響,通明殿內仿佛泛起漫天溫柔波浪,水光蕩漾。縱然知道那是幻覺,覃川還是為之精神一振。

  白河龍王這些享樂的手段果然高明,人人都知道此刻身在通明殿,但那諸般柔美絲竹之聲奏起,竟讓人有身處透亮水底的感覺,甚至伸手就可以捉住在珊瑚中游曳嬉戲的五彩小魚。一雙雙年約十三四的俊俏少年男女,男著紅衣,女著綠裙,手腕上系著銀鈴,隨樂聲翩翩起舞,輕盈翩躚,猶如穿花蝴蝶。

  不停有透明的泡沫從他們袖中湧出,看著真像是在水底跳舞一般。除了山主之外,其他弟子都有些兩眼發直,就連傅九雲都看得津津有味。他腳下已經放了十幾只空了的酒壺,面前的菜吃得極少,倒是旁邊的女弟子不停用筷子夾了東西遞進他口中,看一會兒,說一會兒,笑一會兒。

  覃川不知怎麼的,就是不想往他那邊看,埋頭使勁吃飯,塞了滿嘴肉,噎得痛苦死了。左紫辰終於看不下去,給她盛了一碗湯,死死拽著不放的手也到底是放開了。

  “總覺得如果不抓住,你隨時會跑掉。”他自嘲地說了一句。

  覃川什麼也不想說,端著湯又是一頓猛喝,結果嗆到了,咳得差點斷氣。

  他在她背上輕輕拍了幾下,手掌觸到她纖細的脊背,腦海裡如閃電般乍現許多陌生片段,他猛然僵住,皺眉仔細回想,想要捕捉什麼。

  覃川一無所覺,迎面有個人影一閃,卻是方才消失不見的狐十九。他春風滿面地上了高台,與優伶們坐在一處,頭上的狐耳與身後狐尾都已經消失,看上去與常人沒有半點分別。她心裡隱隱有些不安,轉頭四處張望,卻怎麼也找不到翠丫。

  她一下站了起來,拔腳便要走,左紫辰回神,急忙挽住,低聲道:“去哪裡?”

  覃川勉強一笑:“吃多了,想出去走走……”

  “我也去。”他不由分說也跟著起身。

  覃川快要抓狂了,臉漲得通紅,大叫:“我要去解手呀!大人也要跟著一起去嗎?!”

  剛好這會兒一曲跳完,殿裡有個安靜的空隙,她這一聲吼,簡直石破天驚,人人都朝這裡翻白眼。覃川臉皮縱然比城牆還厚,眼下也窘得恨不得鑽進地縫裡,惡狠狠瞪他一眼,甩手走了。

  香取山的人都集中在通明殿內,外面一派寂靜,只有微風拂過青草的颯颯聲。覃川走了幾步,回頭見沒人追上,這才撕下一截白紙,裁成兩半滴血其上,白紙瞬間化作兩只通體雪白的老鼠,在地上到處打滾,吱吱亂叫。

  “去找翠丫。”她低低吩咐了一句,轉身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坐下等待。

  不到片刻,兩只老鼠咬著一截青絲回來了,嘰嘰哇哇又是一陣亂叫,就地一滾,變成兩片白紙,隨風化了。

  覃川捏住那幾綹長發,放在鼻前輕輕一嗅,上面除了桂花油,還彌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媚香,眉頭不由緊緊皺了起來,起身撣撣灰,朝正南方向走去。

  翠丫這孩子正睡在一塊大石上,太陽曬得暖洋洋,她不知做到什麼美夢,笑得滿面暈紅。

  覃川坐在旁邊,拍了拍她,她隔了半天才醒過來,揉著眼睛茫然四顧,喃喃道:“咦?川姐?我、我怎麼睡在這裡了?”

  覃川微微一笑:“我還要問你呢?才一會兒功夫怎麼就沒影子了。那個狐十九對你做了什麼?”

  翠丫撓頭想了半天,疑惑道:“也沒什麼呀……他就問了我的名字,然後說第一次來香取山,想看看別的風景,我就帶他往遠了走幾步稍微看看。然後……然後我好像就困了,什麼也不知道了。”

  覃川停了一會兒,猶豫了半晌,又問:“那……那你有沒有什麼不舒服?”

  翠丫懵懂不知,動動胳膊扭扭脖子:“沒有,哪兒都很好,就是好像沒睡醒,還有些困倦。”

  覃川沉吟片刻,突然起身笑道:“沒事就好,走吧,通明殿的筵席都開始了,你不是一直吵著要看歌舞嗎?”

  她心底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卻說不出個所以然,只得跟在興奮的翠丫身後回到通明殿。左紫辰大約是剛才被她一吼,也覺得沒了臉面,回到高台上和弟子們坐在一處。她終於松了一口氣。

  筵席完畢,被龍王歌舞打壓得有些抬不起頭的山主終於找到了抬頭的機會,客氣淡然地邀請龍王去萬寶閣一坐,龍王果然答應得極爽快,兩位仙人老人家攜著手,各有心事卻又笑瞇瞇地帶著一行人浩浩蕩蕩往萬寶閣出發。

  萬寶閣今日裝扮得卻與那天傅九雲來帶她看的截然不同,一股黃金白銀的貴重氣息撲面而來,原本放著紅珊瑚的大格子裡換成了三尺來長的黃金馬,兩只眼睛是紅寶石點綴而成,縱然精致珍貴,反倒透出一種俗氣來。

  其他格子裡的東西也全換了,不是寶石就是明珠,甚至還有一棵通體透明的水晶樹。牆上兩幅仙畫變成了上古畫聖平甲子的絕筆美人圖。這樣一換裝,萬寶閣馬上就從雅致清麗跌了無數個檔次,變成了世俗富貴人家的藏寶室。

  龍王卻看得兩眼放光,不停下意識地拍著他的大肚子,隔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說:“老兄,你這些也算寶貝?幾十年不見,你們香取山只怕也是山窮水盡了吧?”

  山主的臉色立即變了:“莫非龍兄有什麼本座沒見過的稀世珍寶?不妨拿出來,大家也開開眼界。”

  白河龍王微笑不語,從袖子裡掏出一把折扇來,剛一打開,珠光寶氣的萬寶閣頓時變暗了。他將那扇子微微一扇,登時有無數片半透明閃閃發光的花瓣自虛空中飄搖而下,香風陣陣,熏得人幾乎要醉倒。

  “已經被滅的大燕國,曾以精工巧匠聞名。大燕有個鬼才,名為公子齊。此人不單精通樂律,做出東風桃花這等絕世名曲,還是個畫中聖手,在畫中施了聞所未聞的仙法。他畫什麼,只要將畫軸展開,見到畫的人都有身臨其境的幻覺。老兄,你見我這扇子如何?就是把你這滿屋子的珠寶都賣出去,只怕也買不起我這扇子的一根扇骨吧?”

  白河龍王得意洋洋地又揮了幾下扇子,把花瓣扇得到處亂飛,這才珍惜異常地合上,妥帖收回袖中。

  山主哈哈一笑,回頭吩咐:“九雲,讓龍王大人好好開一次眼界。”

  傅九雲恭敬地說個是,在牆上按了一下,那數十個巨大的萬寶櫥立即縮進牆裡,翻了個個兒,霎時間明月當空,涼風習習,落英如雪。

  兩幅美人圖赫然換成了春日麗景與明月圖。縱然溫順如那些優伶們,也禁不住嘩然出聲,雜役們更是看得如癡如醉,很多人試圖去撈那些花瓣,怎麼也不相信那只是幻覺。


  萬寶閣上煥然一新,正是那晚覃川見到的模樣,哪裡還有方才的半點俗氣?


  山主笑得特別謙虛,看看龍王陡然變色的臉,慢悠悠地問:“龍兄,你覺得本座的兩幅圖比你的扇子如何?”



  龍王的私心

  龍王來的第一天,險些不歡而散。山主仗著東道主的優勢,把龍王氣半死。當然,他是為了被比下去而生氣,還是因為嫉妒而生氣,就不得而知了。

  雖然覃川覺得這種斗富很無聊,但人家一個是山主一個是龍王,人家就是有錢燒得慌,誰也管不著。

  當晚筵席草草而散,龍王臉色詭異地先行告退,雜役們自告奮勇留下收拾殘羹碗筷,這是對山主大慈悲的回報。收拾了一半,翠丫說頭暈,先離開了。下午從萬寶閣出來,她的臉色就一直不好,白得十分異常,能撐到現在已是十分難得。

  覃川默然看著她搖搖晃晃離開通明殿,走到門口的時候,狐十九追上去和她說了兩句話,翠丫明顯很開心,被他疼愛地拍了拍腦袋,笑得像個吃了糖的孩子。

  因見兩人肩並肩走遠了,覃川再也顧不得手裡的活,放下碗筷便要悄悄追上去,冷不防一整天沒理她的傅九雲突然在後面叫了一聲:“小川兒。”

  那語調,要多曖昧就多曖昧,惹得殿內眾人紛紛注目。

  她下意識地感到頭皮發麻,又不敢不去面對,只好轉身行禮:“……九雲大人有什麼吩咐?”

  傅九雲笑吟吟地走過來,隨意往不遠處左紫辰那裡瞄了一眼,忽然抬手將她耳邊一朵珠花摘下,放在鼻前輕輕一嗅,柔聲道:“該做的都做了,還叫大人這麼見外?”

  “嘩——”此言果然引起軒然□,人人目光如刀如劍,一齊戳向這裡。覃川臉色鐵青,背後的肌肉好像一塊塊都僵住了,隔了半天才干笑道:“大人說笑了,您對小的有大恩情,小的永生難忘,早已下定決心奉您為再生父母,一輩子孝敬您的。”

  四兩撥千斤,給他撥回去。

  傅九雲渾不在意,神色溫柔地摩挲她的臉頰,輕道:“今晚大人有點事,不回去了。你獨守空房,別做什麼壞事。”

  果然還是不回去,要做壞事的人分明是他。她差點要把“你要去哪裡”這句話問出口,不過到底還是忍住了。有什麼好問的?他身後等著好幾個女弟子,嘻嘻哈哈地在說笑,春風滿面容光煥發,只要不是瞎子都知道他到底要去做什麼。

  反正他素來都是風流的人,對一個女人溫柔是理所當然,對許多個女人同樣溫柔,更是無比正常。

  覃川暗暗歎了一口氣,退一步,客客氣氣地說:“不敢不敢,小的會做好腰花湯,等您老回來好好補補。”

  傅九雲似笑非笑在她臉上捏了一把,領著一眾鶯鶯燕燕與她擦身而過,有一聲仿佛歎息的呢喃飄進她耳朵裡:“傻丫頭……”可那是對她說的,還是對身邊那些天真女弟子說的,她不知道,也不太想知道。

  愣了半天,正要走,不想胳膊被人大力捉住,她疼得一個哆嗦,差點叫出來。

  不過有人比她更早一步開口:“不要和他糾纏!”那聲音赫然是左紫辰。很顯然,現在輪到他不開心,很不開心。

  覃川煩悶地抓抓頭發,本來她就比亂麻還亂了,此人還要橫插一腳。她用力把胳膊抽出來,摩挲著被他捏疼的地方,低聲道:“小的是服侍九雲大人的貼身雜役,紫辰大人的話好生奇怪,小的不明白。”

  左紫辰皺眉半晌,才道:“九雲他……”猶豫了一下,後面的話沒說出來。

  覃川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別過腦袋,淡淡提醒他:“玄珠大人還被軟禁在太微樓,您不去看看她麼?”

  這名字果然是讓他冷下了臉,半天都不說話。在覃川以為他生氣的時候,他卻忽然輕道:“或許我該去看,不過卻又覺得似乎不該去。”說完他笑了笑,邁步走遠,最後一句幾乎微不可聞:“等我全部想起來的那天……覃川,那時的我們會怎麼樣呢?”

  覃川怔怔站了好久,如果真有那天,她又能怎麼辦?

  她自己也不知道。

  **

  夜過三更,香取山喧囂俱停,狂歡了的一天的人們都已陷入夢鄉。

  翠丫的屋內依舊燈火通明,她的影子清晰地印在窗紙上,隨著燭火晃動,竟有些詭異。覃川無聲無息地靠過去,就著窗戶上的縫隙朝裡面張望,卻見她神情呆滯地坐在床頭,對面卻盤著一只通體半透明的狐狸,朝她搖頭晃尾,動作極古怪。

  這是狐魘術,翠丫被魘住後,無論做什麼都不自知。覃川退了一步,取出白紙吹一口氣,白紙瞬間化作一張青銅面具,正要戴上,忽聽屋內一陣響動,窗戶“吱呀”一聲被打開了。翠丫身上只穿了件松垮的小衣,懷裡抱著那只狐狸,一只腳剛跨出窗台,不知要去哪裡。

  覃川出手如電,一把抓住她的襟口,猛力一推,翠丫像是被一陣風吹起來似的,輕飄飄飛回床鋪,被子落在身上,她半點也沒有要醒的意思。

  那狐狸見勢不妙,正要遁逃,冷不防身後陰風乍起,身體被一排密密麻麻的利齒咬住,動彈不得。

  覃川靜靜合上窗戶,轉身便走,那只被白紙幻化出的猛虎柔順地跟在她身後,倒是它嘴裡咬住的狐十九突然開口了:“尊駕是誰?何必多管閒事!”

  她沒有說話,一路分花拂柳,來到一處隱蔽所在,這才緩緩轉身。狐十九見她面上戴著的青銅面具十分可怕,面具後目光灼灼,偏偏此人又不言不語,當真令人心底發毛。他又問了一句:“你、你要做什麼?”聲音微微顫抖,顯然是有些害怕了。

  覃川壓著嗓子,低聲道:“應該是我問你做什麼才對。”

  狐十九猶豫半晌,顯見自己如果不說,此人絕對不會放過自己,只好坦白:“這姑娘是陽時出生的清淨之體,我不過借她吸收些日月精華,並不會害她性命。”

  覃川不由冷笑:“你身為龍王的優伶,居然在香取山隨意傷人,真是好大的膽子!”

  狐十九居然也冷笑起來:“尊駕居然為香取山主賣命,可笑可笑!死到臨頭猶不自知!我見尊駕身手不錯,好心提醒你一句,速速離開方是上策!他日香取山易主,如你這般有修為的弟子,難免要成為龍王腹內美餐。到時候,後悔也來不及了!”

  覃川心中一動,來了點興趣:“什麼意思?”

  他死死咬住舌頭,無論怎麼問也不說。覃川示意那只猛虎再咬緊一些,只聽得他周身骨骼“辟啪”作響,馬上就要碎開了,狐十九實在熬不過去,只得顫聲道:“樹大招風……香取山主如今已年邁,還囤積那麼多寶物,誰……誰不覬覦?何況他也並非善仙,廣招門徒也不是為了渡人得道,只是豢養一群為他看守寶物的狗而已……天道如此,仙人亦是為財為勢你爭我奪,更遑論我等小妖凡人?”

  覃川若有所思,本來還想再問,忽聽不遠處傳來一陣笑聲,依稀是兩個年輕弟子找來這個隱蔽的地方打算享受一下野 合的滋味。狐十九眼珠一轉,張口就開始大叫:“救命……”

  不等他叫完,猛虎一口咬碎他的兩只前腿骨,此時他並非肉身,而是精魄所化,雙臂被咬碎的痛楚可想而知,還未來得及痛吼出聲,覃川早已收了靈獸,飄然而去。那兩個年輕弟子聞聲尋找過來的時候,地上除了點點快要消失的綠色螢光,別無他物。

  **

  回到傅九雲的院落裡時,突然發現臥室裡亮著燈,本該出去風流快活的傅九雲此刻正依窗而坐,對月獨酌。覃川原本悠閒的腳步一下變沉重了,好似被雷劈了似的傻傻看著他,難得瞠目結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傅九雲倒了一杯酒,對她不懷好意地微微一笑:“小川兒,腰花湯在哪裡?”

  覃川呆了半天,猛然回神,“噗通”一聲就跪了下去,大叫:“小的偷懶了!因今日吃得太多,想出去走走消消食,沒想到大人回來得那麼快!腰花湯……那個,小的還沒做。馬上就去做!”

  他“唔”了一聲,漫不經心地說道:“三更半夜,不要到處亂跑。山上偏僻處還是有許多毒蛇猛獸,萬一被吃了,大人豈不是傷心之極?”

  她心頭一陣猛跳,假裝不懂他的意思,抬頭小聲問:“大人,您今天回來的好早哦?是身體不舒服嗎?小的馬上為您做腰花湯……”

  “你過來。”傅九雲好像沒聽見,笑吟吟地朝她招手。

  覃川磨蹭了半天,一點一點膝行到窗下,冷不防他兩只手抄在腋下,將她整個人一把抱了起來,放在窗欞上。她全身都僵硬了,汗毛一根根倒豎,偏偏動也不敢動,顫聲道:“大人……那個腰花湯……”

  “大人覺得你比腰花湯有用。”傅九雲摟著她的腰,下巴放在她肩上,按著她的腰腹處,讓她後背緊緊貼著自己的胸口,“怎麼今天膽子變小了,不敢說獻身了?”

  覃川干笑著指向半空細眉似的月牙兒:“那個……今天沒有花前月下,沒氣氛……呵呵,沒氣氛……”

  傅九雲在她耳朵上輕輕吹一口氣,覃川怕癢,偏偏躲又躲不開,咬牙硬生生忍著,只覺那麻癢似乎是要鑽進心底,滋味並不難受,只覺陌生,沒來由地想要抗拒。

  “是麼?大人覺得你的氣氛都跑去紫辰那裡了。死丫頭,有了大人一個不夠,還要招惹紫辰麼?”

  他說得煞有其事,酸味十足。

  覃川小小扭動幾下,見他是不會放手了,只好長歎一聲:“實不瞞大人……小的對紫辰大人一見傾心,再見難忘。奈何小的與紫辰大人猶如雲泥之別,不敢奢望高攀,只要每日能見到他,小的心裡就滿足了……”

  傅九雲低低笑了兩聲,捏住她一綹長發摩挲,慢悠悠問她:“想來左紫辰與你的豆豆哥長得很像吧?”

  覃川都快忘記豆豆哥是什麼人了,被他一提才想起,趕緊點頭如小雞啄米:“是啊是啊!小的一見紫辰大人,腦子裡便是空白一片……”

  傅九雲沉默片刻,終於緩緩將她放開。覃川泥鰍似的跳下去,離他足有一丈遠,這才敢回頭,賠笑道:“很晚了,大人早點歇息吧?小的給您去燒水……”

  他沒回答,彎腰趴在窗台上,面無表情定定看著她,眼底的淚痣令他此刻看上去憂郁而冷漠。覃川不敢動,不知為什麼,也不敢與他對視,狼狽地垂下頭,盯著自己的腳尖看得入神。

  不知過了多久,傅九雲才低低開口:“你去睡吧,不用做別的。”

  覃川忽然間心慌意亂,匆忙答應了一聲,轉身就走。

  他忽然又輕聲道:“小川兒,說謊也要理直氣壯,別總是孤零零的模樣。我和左紫辰不同,我有眼睛,我什麼都記得。”

  她吃驚地回望,傅九雲卻合上了窗戶。

  覃川怔怔站了好久,一時想沖進去抓住他大聲詢問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一時又想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發傻充愣回去睡覺。她微微動了一下,咬咬牙,還是裝作什麼也沒發生的模樣,進屋鋪床睡覺。

  時隔那麼多天,傅九雲終於還是回來了,可惜今晚氣氛糟糕透頂,他背對著她躺在床上,被子蓋到肩頭,動也不動。他不動,覃川更不會動,小心翼翼鋪好床,縮在床板的小角上,也拿背對著他,咬死嘴唇半個字也不說,好像和他較勁似的。

  朦朦朧朧睡到一半,感覺有人在輕輕摸她的頭發,溫柔而且充滿了愛憐,像是一個夢——她也只能當做夢。

  有人在頭頂輕聲問她:“左紫辰真有那麼好?”

  她實在不願想起這個名字,索性把腦袋縮進被子裡,裝作睡著的模樣哼兩聲。腦海裡浮現出許多場景,紛亂不可捉摸,最後不知怎麼的就這樣睡著了,夢見那年她偷偷出宮玩,左紫辰一路默默相陪,對她特意換上的新衣視若不見。她惱得不行,故意多走了好多路,結果新鞋子把腳磨破了,只好坐在路邊發呆。

  那時候,他還是個少年,慌得不知如何是好,眼看天要暗下來了,再不回宮只怕兩人都會被罵死。可他又不敢與她肢體接觸,她是帝姬,身份尊貴,他高攀不起。

  後來還是她看不下去,發脾氣問他:你不是在修仙麼?連個簡單的通靈術都不會?

  他恍然大悟,喚出地靈編了一只籐轎,伸手去扶她,仿佛她整個人都是烙鐵,燙得他微微顫抖。好容易將她放進轎子裡,他低聲道:帝姬,微臣得罪了。

  她神色冷淡別過腦袋,聲音也冷冷的:什麼微臣,你算什麼臣了!

  他只好改口:屬下……

  她繼續生氣:什麼屬下!

  他沉默了很久,直到天邊晚霞妖艷濃厚,抹了兩人一身的紅暈,他才背對著她,聲音很輕:你今天很美,我很喜歡。

  ……

  ……

  覃川在夢中翻了個身,眼淚滾在一只溫熱的掌心裡。...<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lovelyrose 發表於 2011-1-24 01:50 AM

  離開(一)

  俗話說,姜還是老的辣,雖然前一天龍王和山主鬧得不大愉快,不過隔天兩人就和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又開始在筵席上互相吹捧,說得天花亂墜。

  覃川今天又吃多了,撐在案上聽著他們的場面話,睡意一陣陣滾上來。怎麼看那個白河龍王都是白白嫩嫩憨厚善良的胖大叔一只,當真人不可貌相,他心裡那些小九九,山主又了解多少?

  她打了好大一個呵欠,旁邊的翠丫拉拉她的袖子,低聲道:“川姐別這樣,叫別人看見了多不好啊?”

  覃川扭頭笑瞇瞇地看著她紅潤的臉頰,看樣子狐十九果然吃了教訓,沒敢回去再找她,翠丫又恢復了往日的生龍活虎。她說:“你今天非拉我坐在前面,有什麼好東西要我看?”

  今天她本是不打算來的,奈何翠丫死活不依,不但要把她拽出來,還非要占個前排的位子,只說要她陪著看好東西。天知道小姑娘藏著什麼秘密心思。

  翠丫臉上一紅,絞著手指低頭道:“也、也沒什麼啦。昨天十九和我說了,今天他要跳劍舞,是領舞的那個呢!所以我想靠近點看……”

  “……你喜歡他?”不是吧,才認識多久就喜歡上了?

  翠丫愣了一下:“倒也談不上喜歡,不過他長得好看嘛……我捨不得拒絕。”

  覃川突然慶幸這孩子不是個男人,否則以其花心風流的程度,只怕傅九雲拍馬也追不上。她下意識地朝高台上望去,優伶們都柔順地坐在龍王下首,狐十九臉色發白,勉強與別人說笑,兩只胳膊卻用白布包了個結實,不要說領舞,動一下都有困難。

  她幸災樂禍地笑道:“翠丫,你的十九今天不能領舞了呢。”

  翠丫急忙抬頭張望,小臉頓時垮了:“啊!怎麼會這樣?!等下我去問問他!難道是受傷了?”

  只怕你去找他,人家也不敢見……覃川心虛地喝了一口茶。

  通明殿內正是熱鬧的時候,忽聽殿門被“吱呀”一聲打開,三四名面容俊俏的男優伶每人手捧著一只托盤,畢恭畢敬地跨進來,跪在地上朗聲道:“參見龍王大人!參見山主大人!這是龍王大人專程帶來的美酒佳釀,取了白河水底的香草加上各類珍稀藥材,糅合蜂蜜釀制而成的‘相逢恨晚’。請諸位大人品嘗。”

  山主摸著胡子呵呵笑:“龍兄太客氣了!竟還帶了美酒前來助興。”

  龍王得意洋洋拍著肚皮:“老兄你可別小看這相逢恨晚,上回白狐王出價二十顆龍眼大的明珠,想求我一壇相逢恨晚,我可都沒答應!這次我帶了四壇,除去你我二人,也給你手下得意弟子們嘗個鮮吧。”

  山主果然頗為心動,急忙吩咐弟子們將托盤上四只不大的酒壇呈上來,封口一揭,那濃而不艷,幽而不散的酒香頓時飄滿整個通明殿,連覃川也忍不住多吸兩口氣,暗贊:好香!

  青青最為乖巧,先倒了兩杯酒,跪著送到兩人案邊,柔聲道:“師父,有美酒怎能沒有歌舞?小徒近日排演了東風桃花曲,願為佳客獻上一舞。”

  山主微笑頷首,瞥了龍王一眼。這兩天成日看優伶們的歌舞,搞得好像他偌大個香取山家裡沒人才似的,青青請命,趁機打壓一下龍王的威風,自然求之不得。

  倒是龍王有些驚奇:“哦?東風桃花曲?自大燕國被滅之後,此曲已成絕響。今天我可真要好好欣賞一番!”

  青青笑得猶如春花綻放,急忙拍手喚來眾弟子們上台准備。這邊龍王正在吩咐優伶們給座位靠前的山主大弟子們倒酒,傅九雲饒有趣味地端起面前的白石杯。那名叫相逢恨晚的酒性質相當奇特,滿出杯緣一寸,居然絲毫不墜,酒色碧如翡翠,靠近只覺香氣幽遠;離遠些,那香反而變得醇厚醉人,果然是萬金難買的好酒。

  他起身溫言道:“弟子大膽,想請一個人同飲此酒,請師父成全。”

  山主今天心情好,頷首答應了,傅九雲這便慢悠悠走到台前,朝下面張望。覃川正在喝茶,沒來由地感到一陣惡寒,縮著肩膀不敢抬頭,冷不防傅九雲大聲喚她:“小川兒,你上來。”

  霎時間,殿內所有人包括山主的目光都落在她腦袋上,覃川手裡的茶杯一抖,“嘩”一下倒了,打濕翠丫半條裙子。不過翠丫現在已經傻了,沒半點反應,張大了嘴,顯見著是下巴要脫臼的趨勢。

  通明殿裡突然變得很安靜,大家都看著這個其貌不揚的小雜役,她神色平靜地放正茶杯,神色平靜地起身撣撣裙子,再神色平靜地走上高台,坐在傅九雲身邊。整個過程一氣呵成,沒有半點諸如羞澀、不安、害怕之類的情緒,果然是有些不簡單。

  “在下面吃過飯了吧?”傅九雲臉皮之厚不輸給她,旁若無人地替她把腮邊亂發理順,明擺著告訴別人:我們倆之間就是有□,怎麼著吧?

  眾目睽睽之下,覃川索性破罐子破摔,當仁不讓地抓了個果子吃,一面膽大包天地皺眉評價:“也就一般般。”

  眼看場子就要僵在這裡了,青青趕緊又拍了拍手,女弟子們立即會意,捧著樂器繞台坐成一圈。青青領著一眾跳舞的女弟子飄然上台,婉約地向山主龍王二人行禮。樂聲正要奏響,山主忽然想起什麼,急忙揮手,轉身問臉色冷淡的左紫辰:“玄珠如今在太微樓可有一月?”

  左紫辰欠身答道:“回師父:還有五六日。”

  山主有些感慨:“今日難得有龍王送來好酒,她貴為金枝玉葉,又豈能虧待了她?這便讓她出來拜見龍王吧。”

  左紫辰面無表情,說了聲是,起身走了出去,衣角擦過覃川的腳背,他沒有回頭。覃川嘴裡的果子再也吞不下去,放在嘴裡嚼了又嚼,味同嚼蠟。

  沒過一會兒,左紫辰便領著玄珠回來了。她在太微樓的一個月顯然過得不大好,憔悴得厲害,整個人瘦了一大圈,不過這些都比不上她面上那種幽怨傷心的神情,她兩眼只盯著左紫辰的後背,像是馬上就要哭了。

  山主微微皺眉,咳了一聲:“玄珠,上來拜見白河龍王。”

  玄珠勉強收拾了糟糕的情緒,急急上台,忽見覃川靜靜看著自己,她不由放慢了腳步,兩人的視線在半空膠著徘徊,誰也不撤退,直到她跪在山主台前,叩首於地,低聲道:“不肖弟子玄珠拜見師父,拜見龍王大人。”

  這個素來高傲的女子,寄人籬下到今日,也不得不低頭了。不想看她低頭的模樣,覃川別過腦袋。手掌忽然一暖,被人緊緊握住,卻是傅九雲。他沒有看她,只是攥著她的手,低頭去喝那杯相逢恨。喝了一半,卻遞給她,低聲道:“要喝麼?”

  覃川勉強笑著接過來,想像平常說句玩笑話,不知為何又說不出來,只好東拉西扯:“這酒的名字蠻好聽的,相逢恨晚,不愧是仙家的東西,名字都那麼有意境。”

  傅九雲托著下巴轉頭對她笑:“既然相逢,就沒有恨晚一說。只要是我喜歡的,無論怎樣都會成為我的。”

  她原本已經把酒杯靠在唇上,聽他這樣話裡有話,再也喝不下去了,好像喝了就等於贊同他的話似的。放下杯子,她干笑兩聲:“九雲大人果然是……那什麼,英雄氣概……”

  他沒說話,只是更加用力地握住她的手,錯開五指,摩挲她指間嬌嫩的肌膚。

  長笛聲起,東風桃花曲終於開場,長袖如流雲,纖腰似雪舞,數不盡的風流繁華,連山主看得都有些發愣。

  可是覃川沒心情看,她正小心翼翼努力著要把手從某人手裡奪回來。拔啊拔,一根手指出來了、兩根手指出來了……眼看半只手即將脫離魔掌,他忽然又全部抓回去。他食指和中指上有厚厚的老繭,在她掌心繞圈摩挲,又麻又癢。

  覃川癢得幾乎笑出來,趕緊轉移他的注意力:“大人啊……您看青青姑娘的舞,跳得真好。”

  傅九雲笑了笑,低聲道:“我見過最好的,所以次一等的,都入不了我眼。”似乎是想起了什麼美好回憶,他笑得極溫柔,連聲音也變得溫柔:“川兒,我是個自私且自大的男人,我只要最好的。她願意,我這一生都不會離開她;她不願意……不願意也會是我的——你懂嗎?”

  她的喉嚨仿佛一下子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做夢也沒想到他會說這樣的話。連左紫辰也未曾說過的話,居然是他說出來了。心底有浪潮瘋狂地洶湧而上,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她只能咬著牙,定定望著前方某一點,讓垮堤的情緒不至於摧毀表面的平靜。

  世間人情冷暖,變幻莫測,一生是很長的時間,怎能那麼輕易說出口?可是他的語氣、表情、手心的溫暖都告訴她:這絕不是假話。像是已經堆積在心底有很多年了,明明很寶貴,如今偏偏裝作毫不在意晾出來,被傷害被拒絕也全然不懼。

  覃川深深吸了一口氣,聲音沙啞:“……我不懂。”

  他微微一笑,並不在意:“總會懂的,因我不會放手。”

  她猛然眨了眨眼睛,眼淚快要掉出來了。青青在台上跳了什麼,龍王說了什麼,甚至玄珠朝她這裡看了多少次,她都無法注意。傅九雲的手掌撫在她臉頰上,像是在呵護一朵柔弱的花,他帶著酒香的唇靜靜靠上來,在她冰冷的臉上吻了一下。

  “大燕國的帝姬,你還要騙我多久?”

  他平靜地問她。



  離開(二)


  “大燕國的帝姬,你還要騙我多久?”

  他平靜地問她。

  ……

  ……

  覃川的手指跳了一下、兩下、三下,心裡噪雜喧鬧的聲音一瞬間全部靜了下去。

  雖然心裡隱隱約約已經明白此人知道不少,但真沒想到他居然在今天這個時候突如其來點明。是發覺了什麼?還是在懷疑什麼?抑或者,是在提醒她什麼?在記憶裡努力搜尋,她確定自己從沒見過傅九雲這個人,他待她卻親密異常,仿佛早已相識很久。之前諸般試探戲弄,溫柔笑言,此時回想起來竟有些驚心動魄。

  是誰?這個人是誰?

  她神色平淡地轉過頭,靜靜與他對視。兩人的目光糾纏了很久,誰也不退讓,誰也不肯先落了下風。最後,覃川笑了,她說:“您在開什麼玩笑?”

  傅九雲也在笑,柔聲道:“我一直很認真。想要留住一個人在身邊,想她忘掉那些不該由她承擔的事情。我想她在我身邊笑,裝傻充愣也沒關系。可她總覺得我是在開玩笑。”

  她的呼吸一下就亂了,匆匆別過臉:“我不懂您的話。”

  “是不想懂?”他穩若太山,絲毫不亂,“覃川,你的人就在我面前,你還想逃到哪裡去?我正抓著你,以後也不會放開你。你能拿我怎麼辦?”

  她確實不能拿他怎麼辦,只好洩氣的笑,有些無奈。

  傅九雲將她的手放在唇邊,慢慢地吻了一下,聲音很低:“留下好好過一個女人該過的單純日子。”

  她目光微微閃動,似是有些意動。傅九雲看了很久,終於緩緩放開手,在她腦袋上愛憐地摸了摸。

  高台之上,東風桃花正是酣暢之際,龍王突然開口了:“這東風桃花曲果然柔媚婉轉,只是缺了些英武之氣。且讓我的舞劍優伶們下去助興一番。”

  說罷拍了拍手,立即有十幾個身穿玄白雙色衣的青年男子執劍上台,讓那些還在跳舞的少女們面露驚慌之色。

  山主有些不高興:“龍兄,你這是何意?”

  龍王笑道:“老兄莫怪,這些孩子很是乖覺,不會擾了令愛徒們的雅興。”

  果然那些青年男子上場後並沒有沖亂走位,反倒順著樂律,迎著諸位女弟子們柔婉的動作舞動長劍,一時間金琵琶翩躚閃動,長劍好似矯健銀龍,漸漸合拍歸一,雖是將方才舞蹈的柔媚沖散不少,卻果然多了一份英武利落。

  青青反舉金琵琶,柔若無骨,千萬朵桃花自流雲袖中分散而墜,飄飄揚揚,仿若下了一場花雨。歌舞已到了最□,歡聲笑語幾乎沖破通明殿,九天之上聞得樂律,也會莞爾一笑。

  龍王面上卻漸漸沒了笑意,忽然咳嗽一聲,手中酒杯摔落在地上,“啪”一聲脆響。眾人都是一愣,那些原本隨著樂律舞劍的優伶們立即動了。長劍利落干脆地揮舞,刺入台上猶在歡欣舞蹈的女弟子們的胸膛裡。

  血與桃花金粉一起濺落,有一滴濺射在覃川臉上,她眉毛不由一跳,慢慢抬手抹去。

  眾人都被這突然的變故驚呆了,傅九雲反應最快,剛欲起身,臉色卻猛地一變,捂住腹部面露痛楚之色,細細一行鮮血從他唇角流了下來。那相逢恨晚,居然是劇毒之酒!他顧不得其他,一把按住覃川的腦袋,硬是將她按得滾到桌子下面去。

  “別出來。”他低聲吩咐,一面抽出懷裡的短劍,吃力抵擋住那些優伶們的攻擊。

  殿內大弟子們倒了大片,只有少數人撐著與那些優伶纏斗。更多的未曾喝酒的那些弟子們個個都嚇傻了,他們自進入香取山就沒遭遇過什麼大事,哪裡能應付這等血腥場面,至於下面那些雜役們就更不用說了,十之八九當場屁滾尿流。

  山主遽然變色,厲聲道:“老賊!好大的膽子!”

  他將手中的青玉酒壺向龍王頭上拋擲過去,為他抬臂一擋,酒液潑了滿身。龍王渾不在意,哈哈大笑道:“越動你死得越快!你喝了我的相逢恨晚,很快便要與閻王相逢恨晚了!”

  話音一落,通明殿內四面八方潮水般湧出數百名優伶,竟不知是什麼時候被龍王安排隱藏在此處的。他們儼然是受過千百遍的生死訓練,動作簡潔狠毒,一出來直接撲向那些喝過毒酒的大弟子們,五六人對付一個,霎時間通明殿內鮮血橫流,慘叫連連。

  更有幾十名精英部下將山主團團圍住,每人手中都執著造型奇異的屠龍短刀,金光燦燦,竟是太乙金精所制。龍王身為仙人,自然知道只有太乙金精才能真正傷害得道的仙人,他這一番周密計劃狠辣之極,不打算留一個活口。

  在這生死關頭,任何言語都是多余,任何疑問也是累贅,剩下的只有你死我活。山主面沉如水,忽地狂吼一聲,通明殿內陡然旋起颶風黑雲,桌椅擺設盡數被吹翻,殿頂水晶燭台也早已碎成無數塊,辟裡啪啦掉下來,被砸中一下立即就是頭破血流。黑雲中陡然竄起一只巨大的黑影,足有幾十人合抱的粗細,通體漆黑,上面密密麻麻分布著金色的花紋,兩只眼更是比燈籠還大,泛著詭異的銀色,竟是一條碩大無匹的巨蟒。

  山主的原身素來不為弟子所知,眾人皆道他是人身修成仙,直到現在才明白,原來他是蛇妖成仙。

  巨蟒“咻”一下降低身體,矯龍游水一般在殿內游了一圈,所到之處皆是慘叫震天,待他回頭之際,口中竟已銜了幾十個優伶,被它一口吞下,似乎還嫌不夠,目光灼灼地瞪著龍王。白河龍王臉色灰白,冷哼一聲,竟也現出原身,是一條同樣巨大的白蛇,一頭撞破殿頂,直飛上天。山主豈會輕易放過,從那個洞裡直接追了出去,兩條蛇在半空互相翻卷糾纏,斗得驚天動地你死我活。

  覃川乖乖躲在桌子下面,那水晶燭台、不長眼的刀劍、濕淋淋的鮮血乒乒乓乓砸在桌面上,倒也傷不到她分毫。正想找個空隙偷偷溜出去,冷不防胳膊突然被人拽著把她拖了出來,傅九雲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護著,你先逃出去!回院落裡把房門緊鎖,不許出來!”

  她的心髒像是突然被人抓了一把,忍不住抬頭看著他。傅九雲眉間滿是黑氣,臉上隱然有痛楚之色,分明中毒已深。見她打量自己,他不由微微一笑:“沒事,死不了。”

  身後有兩個優伶揮刀劈上來,傅九雲抓起她的腰帶,攔腰一抱,並不欲與他們纏斗,閃身讓過去,霎時化作一道白光,將覃川送到殿門處。

  “快走!”他推了她一把。

  她一只腳踩上門檻,猶豫了一下。

  快了,就快到了,就快成功了,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猶豫?身後打殺的慘烈聲音原本就與她無關;香取山今天就被摧毀,也與她無關;所有人都死了,更是與她無關。何必猶豫?

  可是好像後面有什麼力量在柔和地抓著她,不得不回頭看一眼,一個個看過來:被嚇暈的翠丫、中毒後躺倒在地不能動彈的玄珠、施法護在玄珠身邊的左紫辰……當然,還有那個平日裡總是笑吟吟,愛開玩笑,風流倜儻的九雲大人。

  他說一生也不會離開,這麼美好的誓言,她曾以為再也聽不到。一直覺得他是個難對付的人,心底隱隱有些排斥,可是他待她又會很溫柔。救她、為她敷藥、總是有意無意讓她哭,最後又溫和地撫慰她。他說:過一個女人該過的單純生活。

  如果留下,那會是個怎樣美好的開始?如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開始認識的是他,後面會不會有不同?

  可是她給不了任何肯定的答案,一個女人該過的單純生活,她永遠也過不了了。

  與他們相逢,或是再相遇之前,她真的沒有想過自己居然會從心底生出一股不捨之意。在離別面前,曾經所有的傷痛仿佛都變得沒那麼重要;在即將到來的死亡身邊,那些愛與恨也會變得十分渺小。

  對他們很多人來說,遇見自己,再度重逢,或許是一個開始。

  可是對她而言,這一切卻已經是結束了。

  覃川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什麼也沒有說,下一刻已經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ovelyrose 發表於 2011-1-24 01:58 AM

  離開(三)

  殿內殺成一團,殿外的情況只有更糟糕。龍王這次真是做了完全周密的計劃,先用毒酒撂倒那些厲害的,外面再派人放火燒山,只要通明殿內有弟子逃出,立即圍剿。這樣內外夾擊,香取山當真岌岌可危。

  因見殿內有個小女雜役出來,守在外面的龍王部下一擁而上,揮刀便砍。“鏗鏗”數聲巨響,眾人只覺好像是砍到了什麼極硬的東西上,震得虎口劇痛無比,定睛一看,面前卻哪裡有什麼人?刀劍全部砍在一塊突然出現的巨石上,連個印子也沒砍出來。

  眾人疑惑地回頭張望,身後風聲泠泠,龍王與山主猶在半空斗得你死我活,除此之外半個人也沒有。

  正是驚疑不定的時候,忽聽通明殿內殺聲陣陣,山主的弟子們似乎直到這時候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紛紛狂吼大叫,抽出隨身佩帶的武器與殿內所剩不多的優伶們決一死戰。那些或嚇暈或發抖的雜役們也終於振作,雖然幫不上什麼忙,好歹也能打個悶棍什麼的,優勢漸漸朝香取山這邊靠攏。

  “轟”一聲巨響,沉重的殿門被人從裡面撞倒,弟子們渾身浴血沖了出來,與守在外面的龍王部下再次戰成一團。在這生死關頭,誰也想不起來平日裡學的仙法仙術,刀劍是最直接的武器,連傅九雲也搶了一把長刀,瞬間砍倒四五個人。

  因見外面火勢凶猛,傅九雲只怕蔓延到自己的院落裡,眼看龍王將要落敗,他索性虛晃一招,轉身往自己的住處奔去。

  “九雲!”左紫辰突然在後面叫了一聲,“覃川沒在你身邊?!”他語氣極嚴厲,像是責怪他沒能看好她。

  傅九雲面無表情看了他一眼,見他懷裡還扶著奄奄一息的玄珠,不由嗤笑道:“懷裡抱著別人,你問的又是誰?”

  左紫辰閉嘴不語。

  傅九雲停了一下,才道:“只怕火要燒到後邊院落,我去找她。”

  話音未落,人已經化作一道白光,眨眼便去遠了。

  玄珠渾身發軟地靠在左紫辰懷裡,抬頭定定看著他,聲音虛弱:“紫辰……你、你別走,留下來陪我……”

  左紫辰抿著唇,轉身將她放在一處安全的角落,低聲道:“我這裡有解百毒的藥丸,你先吃一顆。”

  他把藥丸放在她手裡,她卻一把丟掉,抬手緊緊抱住他,哽咽道:“我不要什麼解毒丸!你留著就行!你留下來!”

  左紫辰將她的雙臂掰開,拾起那粒藥丸用力塞進她嘴裡,冷道:“不要拿自己的命當玩笑!”

  玄珠閉上眼,只是默默流淚,過了很久,才低聲說道:“她走了……她不要你,你何必還要找她?你是不是沒長眼睛?一直陪在你身邊的人是誰你不知道嗎?是不是一定要我死了,你才明白?”

  他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在她肩上拍了兩下:“你歇一會兒,我去找人。”

  玄珠猛然睜開眼,死死瞪他,厲聲道:“左紫辰!你明明什麼都忘了!你明明只有靠著我才能活到現在!你怎能如此忘恩負義?!你去找她有什麼用?國仇家恨擺在這裡,你還以為能回到以前嗎?”

  左紫辰默然片刻,忽然輕道:“你也知道我遺忘的事情,什麼國仇家恨?你知道她是誰?”

  玄珠一下子哽住,暗悔自己失言,死死咬住唇,只哀怨地看著他。

  左紫辰沒有等她回答,起身走了。她在後面狠狠地叫了幾十遍幾百遍,他還是連頭也不回。從以前就是這樣,無論她對左紫辰怎麼好,他也不曾回顧過自己,他心裡永遠是帝姬帝姬帝姬。如今他忘了一切,心裡依然沒有她,只有那個莫名其妙出現的小雜役。

  她好像生下來就是為了輸給帝姬的,不管她做的怎麼好,也沒有人願意看她。她沒有嘗過人情之間的溫暖,卻先體會到了人心的冷酷;沒有學會好好愛上一個人,卻先明白刻骨嫉妒仇恨的味道。

  玄珠死死捂住臉,淚水從指縫裡流淌下來。

  在她哭得最傷心的時候,傅九雲正面對著空蕩蕩的庭院,臉色鐵青。左紫辰追上來,見到這情形,立即轉身往外走,一面說道:“我去別處找找。”聲音忽然有些顫抖,一路過來,見過遍地屍體,有被刀劍砍死的,也有被火燒死的,裡面會不會……有她?

  傅九雲似乎也在想同樣的事,幾乎是瞬間就沖出門,順著原路細細密密來回搜索。忽見一段燒焦的樹叢中露出半截灰色衣角,正是覃川常穿的衣服。他的心髒幾乎要停了,屏住呼吸將樹叢裡那個焦黑得不成人形的屍體抱出來,屍體的臉被毀得什麼也看不出,身上的衣服也早已化成灰,倒是腰上系著的荷包奇跡般地絲毫無損。

  傅九雲雙手一緊,死死盯著那個荷包:牛皮袋、牛筋繩、上面繡著一片蹩腳的葉子。覃川總是將這個荷包小心放在懷裡的,裡面不多不少,永遠是二錢銀子,一把斷了的木梳。

  他聽見腦子裡嗡嗡亂響,生平第二次,徹底地感到茫然,還有無邊無際的恐懼。

  **

  左紫辰曾做過許多模糊不清的夢,在他的雙眼失去光明的那一年裡。夢的內容怎樣也記不得,可是夢的顏色卻歷歷在目。

  那是血一般紅的烈火,像是要吞噬世上的一切那樣焚燒著。火焰中有一座既熟悉又陌生的琉璃宮,火焰上有群魔狂舞,一口一口把從宮裡逃出來的人吃掉。他時常就這樣被驚醒,那一年,他脆弱且敏感,什麼也記不起,什麼也看不見。只有玄珠溫柔地服侍他,陪著他,告訴他那不過是個夢,沒什麼好在意的。

  是的,不過是個夢,並不需要時常念著。直到今天,他看見被火焰覆蓋了大半的香取山,隱隱約約,竟從心底感到一種曾有過的恐懼。那並不是夢,他曾經經歷過這樣的大火,他甚至記起自己曾有過無比的絕望。

  心神不寧,從剛才開始他就心神不寧,茫然地在火海中徘徊。他是出來找覃川的,結果竟莫名其妙走上了東面山頂的夜寐閣,四周安靜無比,只有烈焰吞噬樹木發出的辟啪聲,濃煙遮蔽了視線,他想自己是走錯方向了。

  轉身正要回去,半空忽然傳來一聲銳利的鷹啼,緊跟著一只巨鷹拍打著翅膀,自火海中鑽了出來,其速如剛射出的箭矢,在半空打了個旋兒,安然停在不遠處。

  上面跳下一個少女,一身紅衣,比火焰的顏色還要烈。明明是濃麗的烏發紅衣,卻不見一絲俗艷,她看上去是那麼嬌柔清靈,明亮的雙眸裡甚至有著天真且嫵媚的笑意。

  左紫辰渾身沒來由地一陣顫抖,突然聽見自己心髒停止的聲音,像是一塊冰碎開一道縫,甚至發出清脆的響聲。

  她的臉,她的笑,仿佛一把利劍戳入心底,覆蓋在記憶表層的冰塊瞬間被擊潰,密密麻麻數不清的畫面急不可待要鑽入腦子裡,他甚至以為自己的腦門會因此裂開,急急退了一步,痛楚地捂住額頭。

  她似乎有些意外會在這裡見到他,淡淡一笑,低聲道:“這裡最高,對不對?好東西一般都放在最高的地方。”

  左紫辰不知從何處生出一種沖動,沖過去緊緊握住她的雙肩,顫聲道:“你……帝姬……”

  她對那兩個字的稱呼毫不驚訝,偏頭望著他身後遮蔽天空的濃煙,火光在漆黑的眸子裡跳躍,嫵媚裡多了一絲詭異。她的聲音很淺淡,沒有玄珠那種冰泉般的清冷透徹,倒像是一陣輕輕微風:“你認錯人了。”

  左紫辰沒聽清她的低語,他的頭顱幾乎要爆裂,痛得渾身發抖。

  無論他願不願意,都無法抗拒被遺失了很久的回憶回歸的沖擊,一張張畫面清晰地閃爍而過,裡面的自己還是個青澀少年,雙目微冷,滿腹心事,不易親近。

  想起來了……

  想起在朝陽台上初見,她跳了一曲東風桃花,當時還是個十三歲的纖弱少女,半張臉藏在輕紗後,只露出一雙明亮的眼,裡面滿是天真的笑意。

  想起他還不知道她的身份,在朝陽台上等了一天一夜,終於等到她,鼓足勇氣要去勾搭,找了個無比蹩腳的借口: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很熟悉。

  想起她主動擁抱他,還沒有成熟的身體,卻不顧一切要貼近他。兩個人靜靜擁抱著,坐在窗台上看朝陽,然後趁天沒亮沒人發現,他再偷偷離開,省得被侍衛們發覺。

  還想起……想起她充滿絕望而陰冷的怒意,厲聲罵他:無恥國賊!然後揮劍而上。他的雙眼,因此而瞎。

  想起了那麼多,想告訴她的話也有那麼多,可是他卻一個字也沒能說出來。眼前的人開始模糊變形,火焰濃煙也漸漸看不清了。左紫辰搖了搖頭,死死攥住她的袖子,低喃:“帝姬……”

  一語未了,人已經暈倒在地上。

  覃川收起手裡的銀針,面無表情地轉身,絲毫不為所動。不知為何,突然想起很久之前玄珠哭得快暈過去的那次,那大約是她有生以來最失態的事情了,揪著她的襟口沒命的晃,自己差點被她揉成面條。


  玄珠那時厲聲罵她:你這個殘忍無情冷血狠心的女人!你怎麼敢?!你怎麼下得了手?!

  覃川蹲下身子,靜靜看著左紫辰昏睡過去的臉龐,他的手還攥著她的袖子,怎樣也掰不開。她看了很久,忽然抬手將袖子撕下一幅,嘴唇微微翕動,似是想說點什麼,最後還是搖搖頭,什麼也沒說。

  她抬腳在地上看似雜亂無章的草叢裡連踢三下,夜寐閣的石門轟隆隆打開了,神器沖天的光輝與威儀風一般撲面而來。玄珠沒有騙她,這裡才是山主堆放稀世神器的真正場所。萬寶閣和地下寶庫,不過是小打小鬧。如果不是龍王這次突然發難,她還不知要等多久才能找到機會繞過嚴密的監視,來到夜寐閣前。

  覃川解下腰上的牛皮荷包,在手上掂了掂,毫不猶豫走進了石門中。

  **

  在冬天最寒冷的那一個月,白河龍王在香取山作亂未果,被山主吞下肚成了一頓美餐。香取山數百弟子和雜役死傷過半,被烈火燒毀的房屋也是過半。同一個月份,誰也沒發現,夜寐閣最頂層那件封印了數百年的寶物不見了,同時一個小雜役就此離開香取山,再也沒回來過。

  覃川的名字被記錄在死亡雜役名冊裡,趙管事領著其余僥幸活下來的雜役們燒了些紙錢衣物給死者,只有翠丫哭得最傷心,她再也見不到可親的川姐了。



  前傳(一)
  覃川在十三歲的時候,還不叫覃川。大燕國風俗,貴族女兒在十五歲及笄後才由父母血親賜字,這個字也就是名字了。所以那時候她還是被人叫帝姬,最多喚一聲“燕姬”。父皇母後,大哥一直到五哥,私下叫她燕燕。

  那時候,誰也不知道寶安帝會是大燕國最後一個皇帝,大燕精工巧匠眾多,國力強盛,周邊諸侯俱臣服,雖說到了寶安帝的時期,已有式微跡象,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沒有個幾十一百年,這國家不會那麼容易倒下。

  寶安帝與皇後成婚二十余年,帝後伉儷情深,生了三子一女,後宮中雖有嬪妃眾多,於子息上卻緣分單薄,只另有兩個庶出皇子。小帝姬是最小的嫡女,生得極好,脾氣也討喜,宮裡難免人人嬌寵。

  彼時大燕國民風開放,女子當做男子來養,習武習文,更以雅擅歌舞為榮。倘若有人家中女兒歌舞出眾,那是人人羨慕眼紅的事,與民風保守、女子不得拋頭露面的西方諸國截然不同。

  帝姬自小就跟著兄長們一共讀書學武,又因為大燕皇族嫡親的血統與常人不同,長到十三歲就另有先生傳授罕見仙法。聽說原本大燕皇族極擅仙術,不過一代代這麼傳下來,成百上千年過去,難免會有遺漏,到了寶安帝這一代,只剩個白紙通靈術能學了。

  那會兒帝姬剛滿十三歲,也剛剛和先生學習這種討厭的仙法,為了通過白紙媒介召喚靈獸,一天要在手指頭上扎幾十下,幾天下來,手指頭就沒一塊好皮膚了,碰一下都疼。

  正好前幾天聽皇後說,下個月姨母要帶著玄珠表姐入宮小住,帝姬更像吃了蒼蠅似的心裡不痛快。玄珠比她大兩歲,上個月剛滿十五,姨夫賜名玄珠,在這之前她和帝姬一樣沒有名字,當然,帝姬從來也不想知道她的名字。

  她自覺從沒得罪過玄珠,但她好像天生就看她不順眼,大事小事都要和她作對。聽說帝姬練字好看,她就特地描了簪花小楷,賣弄地到處給人看;聽說帝姬背了幾首詩詞,她就索性把整本名家詞匯全背下來。這還只是沒見面的時候,等見了面更不得了,帝姬說一她就非要說二,反正她在玄珠面前好像全身都是錯,就是被她從頭到腳看不慣。

  早上先生交代的十張白紙變幻出十只仙鶴的任務怎麼也做不好,滴血在上面,不是跳出來青蛙就是變成一只崴腳麻雀,帝姬心裡煩,索性把那些白紙全部丟在地上,一肚子惱火地去御花園散心。

  剛好二皇子從宮外回來了,見她氣呼呼地一個人坐在涼亭裡折白紙,阿滿在後面苦著臉看她,他便笑吟吟地走過去摸摸帝姬的腦袋:“怎麼,被先生罰了?”

  帝姬素來最喜歡二哥,她雖有五個哥哥,但老大穩重,老三陰沉,老四老五都是庶出,不敢和她過於親近,唯有這個二哥性子開朗愛玩,從小就愛以“體察民情”為由出宮玩耍,每次回來還給她帶許多有趣的玩意,一見到他帝姬眼睛就亮了。

  “也沒什麼,就是聽說玄珠要來,心裡煩,怎麼也喚不出仙鶴。”她把折好的白紙撕成許多小條,從指尖的傷口裡擠出一滴血塗在上面,“碰”一聲,那條白紙變成了呆頭呆腦的烏龜,在桌上爬啊爬。她惱羞成怒,直接把烏龜丟進池塘裡去。

  二皇子哈哈大笑:“少來,拿玄珠當什麼借口。不行就是不行,老實承認吧!”

  他見帝姬愁眉不展,不由微微一笑,從懷裡神秘兮兮地取出兩幅畫軸放在桌上:“看你這麼生氣,二哥給你看個好東西。你在外面就算花上一千兩黃金,也未必賣的到其中一幅。”

  帝姬登時大為好奇,見他這麼神秘,還以為是春宮圖,臉紅心跳地展開來,那畫上卻只是一枝寒梅,花瓣嫣紅,梅枝筆法瀟灑風流且不失勁道。

  她撇撇嘴:“畫得是很好,但也不值千兩黃金吧?”

  話剛說完,忽覺寒風習習撲面而來,本來春光明媚的涼亭裡竟仿佛下起了小雪,一枝紅梅綻放在白雪中,亭亭玉立,傲霜欺雪,居然像真的一樣。

  帝姬倒抽一口氣,趕緊揉揉眼睛,那枝紅梅還在,嬌嫩的花瓣甚至隨風瑟瑟搖晃。她忍不住伸手去摸,卻摸了個空——原來是個幻覺。

  二皇子得意洋洋地把畫軸卷起,諸般幻象頓時消失,他說:“怎樣?值不值千兩黃金?”

  帝姬怔怔點頭,趕緊問:“你在哪裡弄的?誰畫的?”

  “前幾天我出宮,在路邊見到個畫攤,周圍圍了許多人大呼小叫,忍不住好奇去看一眼,原來是有人當場作畫。此人名叫公子齊,在民間已是名聲顯赫,只是脾氣古怪,聲稱只作畫不賣畫,這兩幅倒是我磨了好幾天,借來玩賞的。過幾天還得還回去。”

  帝姬趕緊展開另一幅畫軸,這次紙上卻沒有花鳥魚蟲,而是花了一座華美宮殿,殿前有十幾名美艷舞姬懷抱金琵琶舞蹈。漸漸地,那些舞姬仿佛出現在了眼前,身姿輕盈嫵媚,纖腰款擺,反彈琵琶之態妖嬈無比,雖然沒有樂聲難免美中不足,但無論是誰見到這些美妙的動作,都會禁不住贊歎窒息。

  二皇子笑道:“此人年紀輕輕,雖有驚世之才,卻狂妄的很。自稱生平得意事,樂律排第一,作畫只是第三,仙術更是排到第四去了。因他作了半闕東風桃花曲,感慨天下舞姬皆無天份能跳出來,索性畫在畫裡,剩下那半闕至今不肯作,聲稱天下無人值得他作完一闕東風桃花。這可真是狂妄之極了。”

  帝姬看得入神,隨口接到:“樂律第一,作畫第三,那第二得意是什麼?”

  二皇子卻有些為難,支吾道:“也沒什麼好說的……一個鄉野狂人罷了。”

  原來公子齊的原話是,生平得意有四件事。第一為樂律,能引出鳳凰和歌,白鶴同舞;第三是作畫,尚可以假亂真。第四是仙術,聊以自保而已。那第二卻是風流多情,天下間再冷漠再固執的女子,他也有本事叫她們臉紅心跳再微笑,是個在女人堆裡如魚得水的人物。

  這種話當然不好讓小帝姬聽見,他只能隨便應付過去。

  帝姬也沒在意,只等那些舞姬跳完一曲,才慢慢把畫軸卷起,沉吟半晌,忽然抬頭笑道:“他真說世上無人能跳完一曲東風桃花?”

  二皇子逗她:“怎麼?難不成我的小妹妹想挑戰一番?”

  帝姬把下巴揚起,傲然道:“二哥你出宮告訴他,叫他快把東風桃花曲作完,馬上就有人能跳了!”

  二皇子笑道:“你不是真的要跳吧?萬一出了丑,二哥可不幫你,叫外面的平民笑話你一輩子。”

  “我敢說,就肯定敢跳完。”帝姬淺淺一笑,腮邊露出兩個梨渦來。

  那邊二皇子再次出宮找公子齊,這邊朝堂上卻發生一件大事,左相做了二十多年的大燕丞相,前幾日突然上了折子,說自己年老體衰舊病纏綿,不能再報效君王,故而請求辭官。折子一上,滿朝嘩然。左相為官多年,官場陣營更是盤根錯節,復雜得說也說不清,他一點預兆也沒有突然說辭官,其中牽扯范圍之深之廣,簡直難以想象。

  寶安帝勸慰數次未果,也是憂心忡忡。近來大燕國周邊並不平靜,西北大國天原國一直蠢蠢欲動,五年前吞並了西北周邊數個小國,兩年前更是大舉發兵西方四個國力尚算強盛的國家,也不知用了什麼奇兵妙計,短短兩年就滅了四國,疆土歸入自己版圖。

  天原國最近又頻頻騷擾大燕邊境,雖然還只是小打小鬧,但倘若有朝一日強兵降臨,難免舉國戰亂,這種時候,左相居然要辭官,等於砍了寶安帝一只臂膀,他怎能不煩惱。

  朝堂上的事情,帝姬還不懂,她那時候還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只是見父皇近來愁眉不展,便想著法子要逗他笑一笑。剛好半月後,二皇子又回來了,這次帶來了完整的東風桃花曲譜。

  “事先說清楚,你要跳不出來,二哥可真沒辦法幫你。”二皇子苦笑,“那公子齊答應得倒是很爽快,不過他說曲子給你了,你能跳出來,他便願意傾盡畢生功力,畫兩幅最好的畫送你。你要是跳不出來,就別怪他在外面幫你宣揚自不量力的壞名聲。”

  帝姬低頭仔細研究曲譜,毫不在意地笑:“那就等著他送我兩幅畫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ovelyrose 發表於 2011-1-24 02:06 AM

  前傳(二)

  玄珠和姨母秋華夫人在皇後壽辰前三天來到了大燕皇宮。這位秋華夫人聽說出嫁前還是個溫婉女子,身為大燕望族之長女,滿心以為父母會安排她嫁入後宮,做一國之母。誰想寶安帝一心戀著她妹妹,直接提親到家裡來了。於是妹妹先出嫁做了皇後,這個姐姐只得黯然神傷地嫁入諸侯國,成了個夫人。

  自此之後性格大變,看什麼都不順眼,聽說帝姬要在皇後壽辰的時候獻舞朝陽台,她不陰不陽地說了一句:“不愧是皇族嫡女,與那些小家子氣的作風就是不同,居然要當眾獻舞,外面的百姓們看了不知會說什麼。”

  帝姬和討厭玄珠一樣討厭這個姨母,索性隨便找個借口開溜。皇後出於皇家禮儀,非要她帶著玄珠一起說話,其過程簡直苦不堪言。玄珠見她無聊地撕白紙練習通靈之術,又是滿臉不屑:“我還以為大燕嫡親皇族的仙術是什麼厲害的東西,原來不過是小孩子家的玩意。”

  帝姬不好翻臉,不然皇後晚上就是一頓好罵,她只得干笑:“確實沒什麼厲害的,玄珠姐姐有什麼更厲害的給我看看麼?”

  玄珠當場拂袖而去,到皇後面前大哭特哭,說她折辱她,欺她是個諸侯的公主。秋華夫人不單不安慰,反而痛罵她一頓,氣得玄珠關在屋裡兩天不出來,讓皇後憂心忡忡,當晚果然還是責備了帝姬一頓。

  這母女倆每次來,都是一通烏煙瘴氣,帝姬有氣沒處發,干脆求了二哥,換裝帶她偷偷溜出宮散心。因聽說公子齊常在環帶河邊飲酒作畫,帝姬有心要見見這位異人,在環帶河邊等了一早上。

  誰曉得此人天天來的,今天偏就不來了,帝姬等得肚子餓,二哥見她板著臉,便笑著勸慰:“你們女孩子家的事我不懂,不過玄珠沒道理,你怎麼也跟著胡鬧?要是讓父皇知道我帶你出來,連我也要被罵,何況出來還是私會一個民間男子。今天先回去就是了,以後有話,讓二哥幫你傳給他。你只是孩子氣,讓別人知道了卻又能說什麼好聽的?”

  帝姬只好乖乖回宮,夜來睡到三更,忽然渴醒,一睜眼,發現自己靠窗的書案前站了個人,黑黝黝的身影,像是個男的。

  她嚇得蹦了起來,渾身發軟,連叫也叫不出,那人似是發覺她醒了,微微一晃便化作輕煙消散開,只留下一張丁香色小箋,在半空飄啊飄,落在她床前。箋上龍飛鳳舞寫了一行字:“卿本佳人,卻扮男裝,難看難看!歌舞之約,勿忘勿忘。公子齊。”

  帝姬頓時哭笑不得,此人白天原來一直躲在暗處看她,知道她扮成男人。一時為他膽敢深更半夜只身潛入皇宮而感到驚懼,一時又對他這種不敬皇族的狂妄態度感到惱怒,一時還覺得能和這樣一個人打賭,委實是個有趣且得意的事情。

  她素來膽大包天,這時恐懼全無,把小箋工整地放在床頭案上,大聲道:“公子齊!我贏定啦!你等著!”

  沒人回答她,倒是把阿滿驚醒了,披衣過來服侍。

  過了兩日,皇後四十壽辰,朝陽台上宴請群臣,左相依然告病龜縮在家裡,只派了小兒子送上賀禮。

  左紫辰登上朝陽台時,台上眾多喧嘩說笑聲霎時間萬籟俱寂。他穿著紫色的長衣,身材修長挺拔,芝蘭一般俊秀的姿容竟讓人有些不敢多看,總覺得他似乎是被籠罩在薄霧晨曦中。

  帝姬原本在後面換跳舞穿的衣服,忽見台上沒聲音了,不由探頭去望,剛好與他打個照面。左紫辰微微一愣,點頭算作示意,有禮卻淡漠地繞過去,不卑不亢地跪在帝座前。

  因他長得極好,與皇城中諸多貴族男子是截然不同的味道,帝姬不由多看了兩眼,問阿滿:“他是誰?”

  阿滿在這些貴族子弟之類的小道消息上向來是最靈通的,當即笑道:“是左相的小兒子,一般都不在皇城裡的,聽說小時候遇到個仙人,說他有仙緣,早早就帶走修仙去了,一年也不過回來一兩次。公主是第一次見吧?”

  原來是個修仙的,怪不得那麼仙風道骨的,怎麼看也不像貴族子弟。

  左紫辰送上賀禮,便借口擔心左相病情而告退了。帝姬看著他朝這邊走過來,兩眼望見她,像是有些羞赧,垂下眼不敢再看。她本來不想多事,奈何玄珠正坐在席上卯足了勁瞪自己,她一見左紫辰便臉紅了,此刻見帝姬總是探頭張望,不由又氣得臉色發青。

  帝姬戲謔之心頓起,朝左紫辰揮了揮手,他果然吃了一驚,用眼神問她何事。她嘻嘻一笑,隨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左紫辰面上隱約透出一層可疑的暈紅,看他清貴的架子端那麼高,想必平時只有被女子們仰望畏懼,不敢靠近的。眼下突然有個女孩子毫不在意地問他叫什麼,居然有些害羞了。

  “在下……左紫辰。姑娘是?”他猶豫了一下,還是低聲說出了自己的名字,聲音低沉溫雅,十分好聽。

  帝姬點點頭:“左紫辰,你別急著走,我跳舞給你看啊?”

  他又臉紅了,看上去挺有氣勢,怎麼這麼容易臉紅?帝姬沖他微微一笑,轉身離開了。

  這麼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她本來根本沒放心上,甚至換好衣服就給忘了。因她是皇女,又尚未及笄,不好在朝陽台上拋頭露面,叫宮外的平民百姓看到她的容貌。索性在臉上覆了一層紗,只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

  優伶們統一穿著牙白色的輕紗長裙,獨她一人著紅裙,烏發纖腰,長袖迤邐,神采飛揚,一上朝陽台,竟比萬丈陽光還要耀眼,霎時間便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

  其時帝姬朝陽台上一闕東風桃花,艷驚四座,說到緣故,一來是為了逗帝後開心,二來,不過是為了和傲慢的公子齊打個賭而已。誰想到後來牽扯出許多亂七八糟的事,當真始料不及。

  玄珠的臉色從她上台後就沒再好過,等她跳完,一張臉更是可以和青蘿卜媲美。秋華夫人面無表情,轉頭不知和她說什麼,她死死咬著唇,眼睛裡頓時充滿了淚水,恥辱地垂下腦袋。

  帝姬的好心情一下子就被破壞了,匆匆獻了兩杯酒給父皇母後便飄然退下。一直回到原處,見左紫辰果然還留在那裡,靜靜望著自己。她又是一笑,問一句:“喜歡麼?”不等他回答,她已被一群優伶簇擁著下了台階。

  當晚寶安帝對東風桃花曲贊不絕口,連問是誰作的曲子,二皇子笑吟吟地提到了公子齊,只是為了避嫌,沒把帝姬和公子齊那個荒謬的打賭說出來。寶安帝求才若渴,此後好幾次派人四處打探公子齊的消息,卻始終一無所獲。帝姬一曲東風桃花後,他好像就離開了大燕國,直到國亡,也再沒出現過。

  寶安帝為之感慨不已,御筆親書“大燕樂師公子齊”數字,憑空給他加了個頭銜,允許民間樂坊私人摘抄東風桃花曲譜,自行排演。公子齊這名字自此流行於大燕民間,成為神秘高人的代稱。

  帝姬第二天醒來,發現書案上多了兩卷畫軸,上面又是一張丁香色小箋,寫著:願賭服輸。公子齊。看樣子他昨天晚上又偷偷溜進皇宮了,沒把她吵醒,一定是賭輸了不好意思見她。

  她對公子齊的好奇心膨脹到了一個不可忍耐的地步,又扮成男子出宮,想去環帶河邊會會他。誰知上次是二哥帶著,他認路,帝姬很少出宮,沒走一會兒就迷路了,白白在街上繞了一整天,好不容易找回皇宮,天都黑了。

  本想從朝陽台下找個捷徑趕在晚膳前回寢宮,忽見左紫辰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台上,背著雙手,好像是在發呆。帝姬好奇心起,叫了他一聲:“喂,宮門快關啦!你還不出去嗎?”

  他渾身一震,飛快轉身,面上神色先是驚喜,在看到她的男人裝扮後卻愣住了。

  帝姬走過去,此處地勢高,放眼望去,皇城盡在腳底。漫天大朵大朵的晚霞,染紅城牆,也染紅了眼前少年如玉的臉頰。他一個字也不說,只靜靜看著她,帝姬沒來由地一陣心跳,摸摸頭上的帽子,解釋:“我、我只是偶爾裝扮一下……出去、出去體察民情。”

  她把二哥常用的借口拿過來用。

  左紫辰微微一笑,見她手裡捏著一截長柳,翠綠柔韌,無風自動,不由笑得更深:“……怎麼這樣調皮,把柳樹精的胡子拔了?”說著將那截長柳接過來,執在手中玩賞。

  帝姬臉上有點發燙,囁嚅著說不出話。

  左紫辰似乎也感到些許的尷尬,別過腦袋輕咳兩聲,說了個無比蹩腳的勾搭借口:“我看姑娘很熟悉,是不是昨天見過?”

  帝姬撐不住“嗤”一聲笑了,面上一層胭脂紅,清靈醉人。她說:“昨天問了你的名字,今天應該還你我的名字。不過我還沒名字,怎麼辦呢?”

  他的笑容漸漸變得沉靜,只有貴族的女兒才會在十五歲前都沒有名字。昨天,他曾以為她只是個小小優伶。

  帝姬慢慢說:“你可以叫我帝姬,我就住在宮裡。”

  左紫辰眼裡的光輝暗淡了下去。



  前傳(三)

  過了很久以後,帝姬想起自己和左紫辰當初走到一起的過程,倒也忍不住莞爾。其經過後來想起,實在是很幼稚,可當初兩人偏偏玩得不亦樂乎。

  左紫辰還是個少年的時候,又古板,又固執,一點也不像個修仙人,死認著她是帝姬,他是臣子的禮,多一步路不走,多一句話不說。要不是那次她犧牲一只腳,特地穿了不合腳的新鞋,把腳後跟給磨破,只怕到死也聽不見他說一句心裡話。

  帝姬很鄙夷他這種古板,傻子都能看出來他喜歡她,偏偏他以為所有人都不知道。有時候不死心的玄珠跑去找他說話,他說著說著又要走神,把玄珠委屈得只能躲在被窩裡哭。

  若帝姬當時是十八歲,定然想方設法引誘之、勾搭之、曖昧之,將他手到擒來,可惜她那會兒只是個沒吃過任何苦,天真爛漫的十三歲小姑娘,所以她只能對這種固執暗暗咬牙,悶騷地不肯前進一步,像一朵開了好久的花,等著他摘,他就是不摘,蹉跎一段孤獨美麗。

  人年紀小,心裡裝的事情也少,多了就裝不下。有了個左紫辰,她心裡就成天只裝著他,不是為他昨天說話閃爍其詞而煩惱,就是為今天他來遲了一刻,而且是和玄珠一起來的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而痛苦。

  公子齊早就被她丟到了腦袋後面,只怕如今有人問她公子齊是誰,她也傻傻地說不出來。

  二哥是個人精,早早看出了些端倪,小心翼翼提醒她:“左紫辰雖然是左相的兒子,身份足夠高,但不是長子。你一個皇嫡女,怎麼嫁也嫁不到他頭上,何況人家又是個修仙的。還是趁早把心思收拾收拾吧。”

  這簡直是廢話,倒出去的水都沒辦法收回來,感情能說收就收嗎?

  帝姬煩惱了好久,眼看人家馬上就要回去繼續修仙了,她到底還是下了個決心,當晚把阿滿忙了個夠嗆,因她挑了一晚上衣服,穿了紅的,覺得綠色清雅;戴了牡丹,又覺得芍藥秀美,對著鏡子把臉蛋用胭脂塗得好似猴屁股,怎麼也不滿意,恨不得大哭一場。

  天公偏又不做美,三更就開始下大雨,掛在窗外的吊蘭忘了收進來,早上起來一看,都快淹死了。帝姬悶悶不樂地在窗前坐了一天,阿滿以為她想出去玩,便安慰她:“晚上說不定雨就會停,我陪公主去御花園走走吧?”

  可她想去的其實是朝陽台,那裡有一位少年時常孤零零地等著她,風雨無阻。他對她很好,可就是不願靠近她;望著她的眼神那麼溫柔,卻就是不願說喜歡她。十三歲的帝姬不能理解這種行為,趁阿滿不注意,偷偷把傷春悲秋的眼淚抹掉。

  到了黃昏時分,大雨漸漸變成了濛濛細雨,帝姬心急如焚,等不得雨停,連傘也沒拿,急匆匆趕到了朝陽台。朝陽台被雨幕包裹,霧靄沉沉。左紫辰不知道在上面等了多久,頭發和衣服都濕了,手裡捏著一把傘,卻不撐開,紫色的身影顯得孤零零的。

  帝姬又忍不住要哭,不知是替自己委屈還是替他委屈,慢慢走過去,他好像早就聽到了腳步聲,含笑轉身,漂亮的眼睛裡有溫潤的、仿佛帶著濕氣的暖暖笑意。

  “下雨了,帝姬還要出來玩麼?”或許是因為朝陽台上只有他們兩個,玄珠難得沒有出來打岔,他的聲音顯得比平日溫柔許多。

  帝姬咬咬嘴唇,恨他遲鈍沒眼光,居然看不見自己今天換了新衣裳,一點反應都沒有,木頭人!

  她揪著衣帶,故意冷冷的說:“我就愛出來玩,你管我!你自己不也是總來朝陽台發呆?”

  果然堵得他半天不說話,過了一會兒,他把手裡的紫竹傘撐開,罩在她頭頂,低聲道:“小心濕了衣服著涼。”

  帝姬忽然覺得一種說不出的委屈,他什麼也不肯說,就這麼莫名其妙對她好,等她上癮了,喜歡了,他又說什麼微臣,躲她遠遠的。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可惡的人?

  她一把甩開他撐傘的那只手,大叫:“左紫辰!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他愣住了,半天說不出話。

  帝姬又大怒:“還是說你喜歡的是玄珠?”

  他終於反應過來,臉一下子漲得通紅,解釋:“怎麼會……我對她從來沒有……”

  “那你到底喜歡誰?!”她簡直把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霸王勁道都吼了出來,“我受夠了!左紫辰,我……反正我喜歡你!你要是為難那是你家的事!你要是敢說不,我就……就誅你九族!”

  情急之下,她想不出什麼威脅的法子,只好把最狠的那種搬出來嚇唬他。

  紫竹傘“撲”一下滾在了地上,漫天細細雨絲撒落在兩人頭上。帝姬眼前一陣陣金星飛舞,埋著頭不肯看他,兩條腿也有些發軟,要不是一口氣撐著,估計馬上就要和面條似的軟下去了。過了好久好久,他就是不說話,不出聲,帝姬卻越來越慌亂,腦子裡一片空白,隱約覺得是自己方才說太過了,顫聲道:“誅九族什麼的……我、我只是說著玩兒……”

  他還是不說話,簡直像一尊沉默的雕像豎在對面。帝姬的心漸漸沉了下去,難堪地絞著衣帶,勉強點點頭:“好吧……我知道了……”

  她轉身就走,冷不防肩上突然一緊,被一雙溫暖的手緊緊握住,下一刻,她整個人就落進他濕潤的懷中,幾乎要被箍得斷氣。她發出一聲痛楚的呻吟,被淋濕的,還沒有成熟的身體,不顧一切貼近他,抬起胳膊,絲毫不示弱地緊緊摟住他的脖子。

  左紫辰按住她的腦袋,不讓她抬頭,聲音裡帶著一絲顫抖:“……你不是開玩笑?是說真的?”

  帝姬萬般激動之下,居然大哭起來,用力點頭,什麼也說不出。

  那天她哭得眼睛都腫了,形象全無,顯然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人太高興的時候,也會哭得哽咽難言。

  那天之後,兩人應該就算在一起了。小兒女初談感情,難免拿肉麻當有趣,奈何左紫辰是個木頭人,全然不懂情趣,要他走他就走,要他停他就停,平日裡連個手也不敢碰,雖然夜夜私會,卻總是規規矩矩地坐在椅子上,她一靠過去他就臉紅,讓帝姬深深為自己的如狼似虎感到羞愧。

  帝姬記得二哥曾經喜歡過皇後身邊的一個小宮女,她長得唇紅齒白,二哥不知從哪裡抄來了一些纏綿的詩詞,還特意寫在粉紅色的紙上,折個梅花托帝姬帶給那宮女。

  她偷偷翻開看過,上面無非是什麼“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相思似海深,斷腸在天涯”之類的苦淒淒語句。只可惜那宮女不識字,漂亮的信紙被她拿去點火盆子了。

  那會兒她覺得肉麻,現在卻暗恨左紫辰不夠肉麻,於是時常忍不住要暗示一下。

  “看過詩經麼?會背關雎嗎?”晚上他來私會的時候,帝姬故作一本正經地問他。

  左紫辰一時沒明白過來,很老實地點頭:“看過。怎麼要我背這個?”

  帝姬氣得直咬牙,把身子扭成一團麻花:“問什麼?你背嘛!”

  他覺得這個小公主越發刁蠻了,但也越發可愛的緊,雖然總是搞不懂她突如其來的異想天開,但還是沒有拒絕。他從心底就不願拒絕她的任何請求。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只背了四句,左紫辰腦海裡靈光一動,突然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抿嘴似笑非笑看著她。

  帝姬漲紅了臉,還故意做出“你可不許亂想”的模樣來,佯怒道:“怎麼不背了?”

  左紫辰目光溫柔地看著她,握住她的手,低喚:“燕燕。”

  帝姬也覺得不好意思,她一個姑娘家,好像也太那啥了,別人家的姑娘是不是也這樣?左紫辰肯定被嚇到了吧?

  “我明天要走了。”他突然的一句話,讓沉醉在小女兒春夢裡的帝姬猛然驚醒,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喃喃:“要走?”

  左紫辰攬著她的肩膀,將她摟在懷中,柔聲道:“我要去找師父,想娶你,倒比修仙還困難許多。”

  帝姬奇道:“有什麼困難?你師父不給你成親嗎?”

  他不說話,只是淡淡的笑,過了一會兒,又道:“等你及笄。我可以等得,你莫非等不得?”

  帝姬的臉又紅了:“誰說我不能等?你去就是了!你要是不來,我就嫁給別人!”

  左紫辰的胳膊緊了兩下,圈住她在懷裡,低頭在她額上一吻,嘴唇雖然和以前一樣柔軟,可今天不知為何變得有些熾熱。帝姬懵懵懂懂,抬頭看著他。

  左紫辰低聲道:“不許嫁給別人。”

  話音未落,那熾熱的唇就輕輕落在了她微張的唇上。

  一個吻,輕而且柔,甚至有些生澀。帝姬不曾飲酒,此刻卻已醉了。她從未如此急切地盼望自己快些長大,快些及笄。她是這麼喜歡他,只有他。為他珠翠盈頭,身披嫁衣,此後一生都是幸福。

  可是帝姬終於還是沒能等到及笄那天。...<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ovelyrose 發表於 2011-1-24 02:15 AM

  前傳(四)

  帝姬十四歲那一年,發生了許多事。

  左紫辰一去不返,無論她寫了多少書信,從開始的思念到最後的質問,他始終杳無音訊;左相叛國通敵,帶著天原國的食人妖魔大軍,攻破皇城,揚言要割了皇族們的腦袋掛城牆上示威;幾位兄長一一戰死在沙場上,皇後因此一病不起,寶安帝在絕望與驚恐中薨了。

  在得知叛國的人是左相時,帝姬突然明白過來,這一切,他一定早就知道了。所以他一直不回來,所以他刻意杳無音訊。

  是什麼樣的男人,可以懷裡擁著你,輕輕吻著你,說著要娶你,卻在背後狠狠捅你一刀?又是怎樣殘忍的心,才能安然坐視國破人亡,妖魔橫行肆虐?為他等到及笄,珠翠盈頭,身披嫁衣——多麼像一個愚蠢的笑話。他會離開,是因為知道這個諾言永遠也不會被實現。她一場懷春夢,不過是他冷眼旁觀的一出戲。

  帝姬狂怒之下只身前往香取山,其實要找到他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比想象中要簡單的多。只是她一廂情願的愛戀,才寧可將這種漫長的等待化作纏綿相思。她永遠不能忘記自己站在左紫辰面前的時候,他臉上冷淡陌生的表情。失蹤了很久的玄珠就挽著他的胳膊,兩人靠在一處像是一對金童玉女。他說:“姑娘,你是誰?”

  帝姬什麼也沒有說,在來之前她整整想了十天十夜,見到他要說什麼,問什麼。可是,現在什麼也不用問了。在玄珠的尖叫聲中,她刺瞎了左紫辰的眼睛,其實當時她瞄准的是脖子,想要將他那顆殘忍的腦袋割下來,為他本能地一擋,只刺瞎了雙眼。

  懲罰了國賊,原本是大快人心的事,可她有很久都不願再回想起來。她覺得自己好像從來也沒了解過左紫辰這個人。他為什麼要對她笑,對她好,對她溫柔?為什麼要臉紅?為什麼永遠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朝陽台上等著她?為什麼翻臉如蛇蠍般狠毒?

  她真的不懂。

  人心如此詭譎如此善變,比任何天險都要可怕。妖魔們吃的是人身,可人殺的卻是人心。

  天原國放火焚燒大燕皇宮時,她帶著阿滿悄悄離開了。兩人都是自小在皇宮中長大的,從未吃過苦,在山林中徘徊逗留了好幾天,由於驚恐與飲食上的不適,阿滿病倒了。她高燒整整有三天三夜不退,幸好遇到了曾經傳授白紙通靈之術的老先生,他有一身本領,卻不可能一個人單槍匹馬對付大批妖魔,故而也是從宮中逃出來的。

  老先生仔細檢查過阿滿的情況,搖頭歎息:“身體已經弱到了極致,加上憂慮恐懼過甚,只怕是好不了了。”

  帝姬這一年來飽受打擊,精神早已支撐不住,只恨不得放聲大哭一場才好。可是現在還不能哭,她只有死死忍住,勉強笑道:“我聽先生的語氣,應當還有救?先生只管說,無論多難,我都可以做到。”

  老先生看了她一眼,有些為難:“老朽曾聽說,香取山主年輕時擅長煉制各類靈藥丹丸,其中有一味紫靈丹,可治百病。不過公主與那個左紫辰……只怕……”

  帝姬起身便跑了出去,只留下一句話:“先生等我!”

  可最後還是沒要到靈藥,她拋卻了所有了自尊,在左紫辰房前跪了一天一夜,換到的,只是左紫辰的避而不見。玄珠顯得十分為難,歎道:“帝姬是要救人,原本應當給你。可你上次來重傷了紫辰,紫靈丹早已給他服用了,山中再也沒有第二顆靈丹。不如帝姬去別處問問吧?你素來交游廣闊,要找一顆靈丹應當也不是什麼難事。”

  帝姬臉色如槁灰死木,第一次低聲下氣地哀求她:“就算沒有紫靈丹,其他類似的也行。玄珠,求你幫一幫我。”

  玄珠笑了笑,正要說話,左紫辰忽然在屋中輕輕喚了一聲:“玄珠?你在哪裡?”她急忙轉身進去,過了很久才提著一包藥出來,丟在她面前:“山主只剩這些治跌打損傷的藥了,如果用的上,你就都拿走吧。”

  跌打損傷……帝姬慢慢拾起那包藥,再慢慢打開,裡面包的不過是些尋常藥店都能買到的東西,總共加在一起,也不過是一兩銀子的價。

  她怔了很久,玄珠笑瞇瞇地說:“你看看,不是我不幫你。其實是紫辰恨透了你,他只怕你死得不夠快。”

  帝姬將那包藥擲了她滿頭滿臉,拂袖而去。

  回到山林裡的時候,阿滿已經死了,僵直地躺在簡陋的茅草上,像是睡著了似的。

  她將阿滿的手緊緊貼在臉上,只覺得心跳得極快,身體裡像是被刀劍戳了一個又一個洞,疼得厲害,可眼睛裡干澀無比,流不出一滴淚。

  沒有工具,也沒有青磚。阿滿的墓穴是帝姬用手一點點刨出來的,劈了一根木頭,用簪子在上面刻了“阿滿之墓”四個字。帝姬抱著膝蓋呆呆在墓前坐了好幾天。

  老先生勸慰她:“人死不能復生,帝姬莫要太過傷心。你現在還不到灰心的時候。”

  帝姬低聲道:“先生,我活不下去了……”一語未了,人已經暈過去。

  她在痛楚焦慮中重病一場,幾乎要死過去,彌留的那個瞬間,突然醒悟,人的心可以忍耐的創傷程度是有限的,有些傷痛會記一生,雖然提起來難免隱隱作痛,但也會警示自己以後不可再犯同樣的錯。可是有些傷痛,還是就此忘掉比較好。

  朝陽台上一曲東風桃花,黃昏中少年醉人的眼波,月光下那幾乎要窒息的生澀的吻——好像是上輩子的事情,帝姬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愛過一個男人,真的想過要嫁給他,攜手到老。

  對了……那個男人叫什麼名字?她似乎已經忘了。

  就這樣忘記也挺好的。

  這個世上雖然還有很多人,可每一顆人心都是冰冷的。愛從無中生出,恨由愛中而起;天明愛得纏綿悱惻,天黑愛情便已死亡。被許多人看得那樣沉重的愛與恨,到頭來都抵不過冰冷人心的變遷。

  一切有因有果,有緣有故,這就是她太過天真的報應。

  老先生說,世上有一種叫做魂燈的神器,被香取山主搜刮而走,藏在寶庫深處。倘若可以拿到那件寶物,國仇可報矣。

  病好之後,帝姬跟著先生離開大燕,來到了偏西的一個小國,跟著他從頭開始學習。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不能讓自己的生命耗費在無邊無際的虛空裡。

  十五歲及笄,先生為她取名覃川。

  大燕國的帝姬,自此以後便真正消逝於世間了。

  **

  九月的一天,一直在外為山主尋找稀世珍寶的傅九雲回來了,左紫辰帶著玄珠一起去見他。

  玄珠剛成為山主的弟子,別的人可以不見,山主身邊八大弟子卻是一定要認識的,傅九雲正是其中之一。聽說他入門時間極早,實力深不可測,只是為人風流,總喜歡在女人堆裡打混,並不和其他弟子來往密切,故而口碑不如其他大弟子好。但山主顯然十分倚重他,最珍貴的寶庫全部交給他來打理,可見其信任。

  玄珠挽著左紫辰的胳膊在紅葉紛飛中款款而行,她如今才真正是心滿意足。

  記得當時天原國驅使妖魔入侵大燕,最先遭難的便是他們這些諸侯國,寶安帝懦弱且卑鄙,只顧著自保,不管諸侯發了多少請求,求大燕發國師平戰亂,他都不予理會。混亂中,她一個人逃了出來,摸索著走了不知多久,最後暈倒在香取山外。

  是左紫辰救了她,只是他當時已經把大燕國的一切都忘了,甚至連帝姬也記不得究竟是誰。這種遺忘的方式極其詭異,仿佛是被人硬生生將一段記憶封印起來。動了手腳的人像是不願他記得自己曾在大燕有過一段纏綿的愛情。

  自然,她對這個事實是相當樂見其成的。

  他什麼都忘了,從此心底便會只有她一個。他總會明白,這世上只有她待他是最真的,毫無保留,傾盡一切。左家叛國也好,大燕被滅也好,世間的人都死光了,只要他還在,她就什麼都不在乎。

  帝姬不可能會這樣愛他。

  從小到大,玄珠一直在找可以徹底勝過帝姬的法子,現在她終於找到了。再也沒有一個女人會像她這樣愛左紫辰,在這近乎絕望而恐怖的愛戀上,帝姬總算是敗給她了。

  玄珠感到無上的幸福。

  **

  終於見到傳說中風流倜儻的傅九雲,倒和想象中的紈褲子弟不大一樣。他看上去並不像少年,可是也不老,叫人猜不出他的年紀。他眼底生著一顆淚痣,笑起來有一種獨特的令人怦然心動的天真,可是不笑的時候看上去卻有些沉郁,仿佛藏著無窮無盡的心事。

  他正獨自依窗喝酒,腳下已經堆了十幾只酒壺。玄珠嗅到滿屋子的酒氣,不由皺了皺眉頭。

  傅九雲沒有回頭,他正望著東方的天空,怔怔地出著神。玄珠稍稍動了一下,有些不耐煩,下一刻他便突然轉過頭來,目光如電,瞬間就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個遍,玄珠甚至有種自己在他面前沒穿衣服的錯覺,登時漲紅了臉。

  傅九雲只看了她一眼,便轉過去看左紫辰,見到他緊閉的雙眼,不由微微一愣:“眼睛怎麼了?”

  左紫辰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因他自己也說不清,記不得。走過去接過酒壺,為自己斟了一杯酒,因見傅九雲悶悶不樂,不像以前有說有笑,便溫言:“你出門這些日子,看來似乎過得不好。”

  傅九雲嘲諷地一笑,又朝玄珠那裡看了一眼,說:“姑且不說我,我知道你過得很好。丟了舊的,抱著新的。”

  左紫辰不解:“什麼意思?”


  傅九雲沒有回答,只是慢慢將杯中酒喝干,雙眼一直不離東方那片天空,那裡雲卷如絲,一片澄澈,涼風撲面而來,讓他的雙眼微微瞇起。

  他想起那天,雨一直斷斷續續下著,晶瑩剔透的水珠從柳樹的葉子上滾下來,每滾一顆他便在心底數一個數。他以畫做誘餌,盼著她上鉤,她是他放在心海底的一只小魚兒,游來游去,不知何時咬住那只餌?又有些怕她來,她年紀還小,一派天真,要怎樣才會懂?

  他在環帶河畔,看著細雨變作晚霞,看著柳葉被洗得新綠嬌嫩,看著許多許多的人來來往往,心底喜悅並且焦急,因等的人是獨一無二的她而喜悅,因她遲遲不來而焦急。

  他還想起被滅的大燕,曾經精美絕倫的皇宮燒毀於炎上,只留漆黑頹廢的斷壁殘垣。高而壯麗的朝陽台遺跡猶在,坍塌了一大截,留下一截黑焦的白石欄桿,她曾在上面跳過一曲東風桃花,火一般紅的衣裙拂過其上。

  如今,她與大燕一起,隕滅在變幻萬千的人世。

  他一直在等一個人,可是他知道,她永遠也不會來了。




  你來的好快
  寒冬臘月,仙山裡有百花齊放的美景,俗世間卻沒那麼絢爛了,獨獨黑白二色。小小毛驢在冰雪間悠哉悠哉地前進,四只蹄子時不時踩碎一塊冰,“喀”一聲脆響。

  覃川半躺在毛驢背上,捧著一張地圖仔細研究。

  香取山偏南,天原國在西北,她這一趟要走的路還真挺遠。先去西方,替老先生掃掃墓,她這一走就是半年多,老先生的墳上不知長了多少野草吧?正好西邊那個小國有渡口,橫越茫茫大海,便可以到天原國了。

  可她還想先回大燕,看看阿滿的墓。她離開了那麼多年,一次也沒回去看過她,阿滿心裡或許要怪她無情。她一直待她那麼好,死的時候卻連個像樣的墳墓也沒有,一個人埋在冷冰冰的荒郊野嶺,死後也沒人陪她說話。

  不過,阿滿好歹還有個墓可以去掃,她的血親至親不是戰死沙場便是死在大火之下,連一抔灰也找不到,就是想掃墓,卻又要到哪裡找呢?

  覃川長歎一聲,收起地圖在小毛驢腰上拍拍,它四只蹄子撒得更歡,一路連蹦帶跳下了山,天黑前到了山腳下的鎮子,小毛驢立即化作一張白紙,隨風散開了。

  已有半年多沒在凡塵俗世待著,此時見到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覃川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氣,風裡什麼味道都有:街角炸油餅的油煙氣、藥店熬藥的苦澀氣、蒸籠裡洩漏出的面香水氣……七七八八混在一處,便是紅塵的味道了。

  她喜歡這種味道。

  進客棧,要了一間客房,伙計帶她上樓的時候忍不住回頭看好幾眼,嘴裡嘖嘖有聲:“這樣漂亮的姑娘居然單身出門,是來找相公的麼?不曉得哪個男人有福娶這般美貌小娘。”

  覃川面不改色地聽著,進門之前突然問道:“你們這裡可賣生肉?豬肉牛肉都行。”

  大抵是想不到這樣一位嬌滴滴的姑娘一開口就說生肉,伙計愣了半天才笑道:“有是有,不過姑娘要了有什麼用?自己吃麼?”他見覃川面容嬌美,身形纖弱,口頭上的便宜就忍不住要占一占了。

  她笑了笑,淡道:“不是我吃,是給它吃。”

  她指向身後,那裡不知何時赫然躺了一只碩大的猛虎,神態凶惡之極,沖那嚇傻的伙計打了個呵欠,滿嘴利牙,下個瞬間又忽然消失了。

  覃川友好地看著渾身發抖的伙計,柔聲道:“不用多,送二十斤牛肉,二十斤豬肉上來吧。”

  關上房門,清楚聽見伙計乒乒乓乓連滾帶爬摔下樓梯的聲音,她又覺好笑。其時俗世間人妖混雜,但以貌取人的還是有很多,那伙計現在肯定以為她是什麼妖怪。

  記得以前她跟著老先生從頭學習,因為容貌出眾,難免有人覬覦,或出言挑逗,或動手動腳。那會兒她還小,從沒遇過這種事,又尷尬又郁悶。先生把跟了自己幾十年的防身靈獸猛虎送給她,一旦遇到輕薄狂徒,就讓猛虎現身。這招從十四歲用到現在,百試百靈,讓耳根子清淨不少。

  說起來,那會兒她還真是鬧了不少笑話,譬如買東西總是忘了給錢;不會梳頭發就隨便扎兩只歪七扭八的辮子;因平日裡的衣服不是綾羅就是綢緞,第一次穿粗布衣服,身上起了許多紅點,癢得一個勁扭;第一次做飯不會把肉切塊,不會放油,就用水把那塊五斤重的肉給煮得半生不熟,害老先生吃了拉肚子。

  不過隨著年齡的增長,笑話也越來越少了。到後來,穿粗布衣服、吃醬菜泡飯、睡茅草冷炕之類的事情,對她來說簡直不在話下。

  她越來越不像帝姬,她越來越自由自在——在最絕望的時候,她從未想象過自己還能活得這麼好,父皇母後還有二哥他們,如果在天有靈,應當也會很欣慰吧。她再也不是那個需要把容貌與歌舞當做驕傲的帝姬了。

  快十八歲的時候,老先生仙逝了,臨死前給了她兩顆珍藏的藥丸,黑色是可以改頭換面的,紅色乃是解藥。將想要變的那人名與八字寫在符紙上,燒成灰和水吞下藥丸,這樣的改頭換面,就算天神下凡也認不出。只不過一來這種藥有劇毒,二來借用八字乃是逆天之行,半年之內必須服下解藥,否則性命不保。

  覃川曾想過扮作皇後的模樣,年紀大一些更不容易被人發覺,但自己本身年紀在這裡,若是好端端一個大娘突然做少女狀嬌笑,那難免尷尬的很。

  最後還是扮作阿滿,提心吊膽縮著腦袋在香取山過了半年,到底是取到了魂燈。

  她從牛皮乾坤荷包裡取出魂燈,放在手上翻來覆去的看。怎麼看它都是一座破舊的青銅燭台,打開蓋子,裡面有四只燈芯,非棉非草的質地,透出一層淡淡的血紅來。不知道倒些油進去,能不能當普通燭台來用。

  正想得出神,忽聽門上被人輕輕敲了兩下,她只當是伙計過來送肉的,隨口道:“放在門口就好。”

  沒聲音,隔了一會兒,敲門聲又響起了,不緊不慢,像是逗她玩兒。覃川把魂燈放回牛皮乾坤荷包,死死系了帶子,一面道:“誰?”

  依然不回答,依然不緊不慢地敲著。覃川有些惱火,過去輕輕開了門,說:“有什麼事?”

  門口那個男人身材修長,眼底一顆淚痣,笑得天真溫柔,眼裡卻隱約有瘋狂的暴風雨聚集。他笑瞇瞇地看著覃川瞬間變色的臉,慢吞吞說道:“上來送肉給姑娘的。”

  覃川霎時又恢復了平靜。裝傻?沒用。雖然不知是什麼時候,但這人認得她的原來模樣。出手對付他?更沒用。她肯定打不過他,萬一激怒他,就更糟糕了。

  還是趕緊逃跑最是上策,比速度,她不信會輸給他。

  她把門一關,插死,打開窗戶就跳了下去。剛一落地,就見傅九雲倚在牆上望著她,那笑容,簡直無法形容。覃川背上的寒毛一下子全豎起來了,四處看看,無路可逃,只好硬著頭皮與他對視。

  “九雲大人,真的是你?我還不敢相信呢,沒想到這麼快就見了。”她說,然後走過去,一把挽住了他的胳膊。

  真的要殺?

  傅九雲低頭看著她,慢悠悠說道:“不快,本該在你冒充山主弟子的時候就抓住你這小賊的。”

  覃川干笑道:“人家素來仰慕山主英明神武,打心眼裡期盼能做他老人家的弟子。”

  他了然並且理解地點點頭:“原來如此,你有這樣偉大的心願,我當然要成全。這便跟我回去,山主也在等著你,做弟子一事,自然好商量。”

  語畢不由分說,拽著她的後領子便要走。覃川手忙腳亂,好似即將進入屠宰場的豬仔,吱哇大叫:“九雲大人!還是不急著回去吧?我還沒做好心理准備!”

  傅九雲出手如電,突然將她腰上系著的牛皮荷包攥在手裡,冷冷一笑:“是麼?我還以為你膽大包天,什麼都不怕呢!”

  覃川死死抱住他的胳膊,賴著就是不放:“大人你又要搶我的銀子?!”

  他看著她,還是冷笑:“很好,覃川你真不錯,到這個時候還跟我裝蒜。”

  他真的沒見過這種女人,膽大妄為,坑蒙拐騙,順手牽羊,完事了被抓個正著,居然絲毫不心虛,還敢東拉西扯,連一絲愧疚的心都沒有嗎?縱然是離開,也不肯光明正大的離開,弄了多少小手段,鑽了多少空子,將別人的心意當做一團爛泥,用夠了隨手就丟掉。

  起初以為那被燒焦的屍體是她,那種五雷轟頂的感覺他至今仍不願回想。上一次是陰差陽錯,他沒有能夠在身邊保護她。這一次已經牢牢抓住她了,可發覺她是一條無比滑溜的小魚,抓得再緊再牢,她也能從指縫裡鑽出去。

  “覃川,你就是去天涯海角,也別想逃出我掌心。”他的手指猛然一緊,捏著她的手腕,猶如鐵鉗一般。她疼得咬牙切齒,連聲大叫:“我不逃骨頭就要在你掌心被捏碎啦!”

  傅九雲全然不理會她的裝模作樣,拽著手把萬般不情願的小姑娘往前拖,正大光明地從客棧大門進去。伙計們見他眼生,見覃川倒是眼熟的,因看傅九雲沉著臉,很有些凶神惡煞,只好涎著臉賠笑:“大爺您是吃飯還是住宿?”

  他看也不看,從懷裡取出一粒珍珠擲向掌櫃的:“客棧我買下十天,把大門窗戶全關好,釘上鐵條,一律不許進出,狗洞也別忘了封上。”

  他回頭看著覃川有些發白的臉,譏誚一笑,低喃:“小川兒,咱們,慢慢耗。”

  覃川在被提上樓的那段時間裡想了無數個脫身的法子,奈何沒一個派的上用場。此人個子比她高,身體比她壯,本事比她強,鼻子比狗還好使,真要鐵了心看住她,就算馬上背後生出十雙翅膀也飛不走。

  鉗制住她的手突然松了,她連退三步,撞在床上好不容易穩住身體,只聽“光”一聲,房門被他用力摔上,還反插了好幾道。她那顆脆弱的小心髒立馬不爭氣地開始狂奔,瞠目結舌看著他冷笑著慢慢走過來,一面還在脫身上的大氅。

  “……你、你要做什麼?!”覃川趕緊護住自己的領口,想往後退,但後面好像是床,這位置簡直是大大的不妙。

  “你說我要做什麼?”他笑得猙獰,大氅的帶子打了死結解不開,他惡狠狠地一把扯斷,布料被撕裂的聲音令她膽戰心驚。

  “別過來!你別過來!”她連滾帶爬,繞到桌子後面,抱頭大叫:“上次獻身你說不要!這次沒機會啦!”

  “是麼?大人我就愛這強迫的調調。”大氅一甩,覃川只覺腰被什麼東西勾住,一股大力傳來,實在抗拒不得,踉蹌著跌在床上。她腦子裡一片空白,淒涼地喊道:“我三天沒洗澡啦!”叫完也不知死活,趕緊先把眼睛死死閉著,不知他的魔爪何時落下。

  誰曉得等了半天,此人沒半點動靜,覃川小心翼翼把眼睛撐開一瞇瞇縫,卻見他只脫了大氅,裡面的衣服半點不亂,正端了一杯茶盤坐在床頭吹那熱氣。見她偷看自己,他便嗤笑:“把那懷春的心收拾收拾,趕緊給我坐好了!”

  不知道到處春情盎然的人是哪個?!覃川再次無聲地咆哮,兔子也沒她快,哧溜一下便跳起來,靠著床沿只坐下去一點點,笑得憋屈極了:“九雲大人,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傅九雲並沒有馬上回答,他半垂著頭,在輕輕吹茶面上的熱氣,或許是因為沒有笑,他看上去有些陰郁哀傷。覃川心頭仿佛被什麼東西觸動了一下,原本被她刻意壓制的諸般愧疚感激,還有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感情,突然就從另一扇門裡鑽了出來,此刻的短暫沉默好像也被染上了曖昧的味道。

  “你現在還是叫我大人?”沒頭沒腦地,他突然問了一句。

  覃川有些不安,盯著他手頭那只杯子上的拙劣花紋,解釋:“我是叫習慣了……”

  傅九雲對這個答案無動於衷,只自顧自地喝茶,甚至像是在出神想什麼事情。覃川原本以為他至少會狠狠欺負她幾下,最不濟也是罵一頓,可他千裡迢迢不知用什麼法子追上來,竟好像只為了坐在她對面發呆想事情。

  “九、九雲……”覃川暗暗咳了一聲,去掉大人兩個字,叫著真別扭,臉上好像還有點發燒,真真沒用,“那什麼,你到底是怎麼找到我的?這邊離香取山已有很遠了。”該不會是在她不知道的時候,給她下了什麼秘密咒文吧?

  傅九雲有些惡狠狠地朝她冷笑:“你來猜猜我怎樣找到的?小賊,你偷了什麼寶貝?”

  覃川渾身的寒毛都豎起來了,下意識地朝他手裡捏著的那只牛皮荷包看了一眼。這只荷包,她連沐浴睡覺都不會離手,自覺保護得很好,想不到還是被他看出了破綻。他真的看出什麼了嗎?

  他放下茶杯,對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笑得她越發心驚膽戰,吞著口水看他慢慢解開牛皮荷包的系帶,她實在忍不住,戰戰兢兢地說:“那什麼……荷包裡真的沒錢……就一點路費了……孝敬不起您老人家……”

  傅九雲不理她,打開荷包伸手一探,淡道:“哦?是麼?你的路費不少,都裝在這牛皮乾坤袋裡呢。”

  他在裡面掏一下——抓住一件半舊衣裳來,再掏——一包干糧,繼續掏——桂花頭油、梳子、碎銀子、各類常用藥丸、一沓白紙……這只拳頭大小的荷包裡裝了不知多少東西,外面一點也看不出來,是件難得的仙家寶物,故而取名乾坤袋。

  最後,他掏出了魂燈。

  “你真是膽大包天,魂燈這種神器也敢偷。”他掂了掂魂燈,似笑非笑。

  覃川瞪圓了眼睛裝傻:“魂燈是什麼?你在說什麼啊?這只是一盞普通的銅燈,我帶著應急的。”

  他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樣,將魂燈放進自己懷中:“既然如此,那送我好了,這燈造型古樸,我很是喜愛。回頭大人上街幫你買個更好的。”

  覃川臉色變了一瞬,很快又討好地笑:“那敢情好……九雲大人送的東西必然比我的破爛貨好上幾十倍!”

  她起身走向門口,傅九雲皺皺眉頭:“去哪裡?”

  覃川回頭,慢慢一笑:“我下去——要些吃食。九雲你想吃什麼?”

  傅九雲忽覺面前殺氣逼人,仿佛有什麼看不見的猛獸正對著他狠狠撲下。覃川猶如脫兔般跳了起來,厲聲道:“猛虎!咬他!”

  平空陡然出現一只碩大猛虎,張開血盆大口,毫不留情地咬向傅九雲的腦袋,躲也來不及躲,他的腦袋一偏,那滿嘴的利牙盡數咬合在左邊肩膀上,他登時悶哼一聲,鮮血瞬間便染紅了半邊身體。

  覃川面沉如水,飛快從他懷中將魂燈取出,轉身推門便走,逼著自己不許回頭。

  打開的房門突然被一雙看不見的手大力摔上,“卒卒”數聲響,她耳邊一陣刺骨的涼意,數十根通體銀白的寒光射在門上,將其釘死。傅九雲的聲音在背後響起,竟帶著一絲陰森狂怒:“覃川,你還想去哪裡?”

  她猛然轉身,卻見他掌心有銀色電流吞吐,一把蓋在猛虎頭上,瞬間就將這厲害無比的靈獸打成碎裂的光點。覃川的心跳幾乎停了,僵硬地靠在門上,動也不動。

  傅九雲低頭看看自己半邊染血的身體,撕開領口,肩頭兩排深可見骨的牙印,鮮血如泉水般湧出。她是真的要殺他,冷血冷心,毫不留情。他越是一言不發,覃川就越覺得呼吸急促,心髒像是被什麼東西揪住了,她無法喘息。

  眼前突然一花,脖子被一只熾熱的手掐住,她無法選擇任何抵抗,被動地被他狠狠甩在床上,腦袋撞中床板,一陣暈眩。身上又是一重,她驚恐地睜大眼,在眼前下雨般的金星裡,只能勉強看清他陰冷的眸子,湊那麼近,像是要將她生嚼下肚。

  “小姑娘,你在找死……”傅九雲第一次露出怒意,抬手似是要繼續掐住她。

  覃川發出一聲戰栗的喘息,死死閉上眼睛,等待預期中的劇痛襲來。可是等了半天,他既沒扇巴掌,也沒掐脖子,她緩緩把雙眼睜開一道縫,卻對上他幾近狂熱的陰郁眸子。

  甚至找不到話語來形容這樣的眼神,似是愛到了極點,又似失望到了極點。比任何言語都更加銳利地刺入她心底的柔軟處。

  你怎會是這樣?

  你怎能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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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velyrose 發表於 2011-1-24 02:27 AM

  卿心如鐵

  他身上的血大滴大滴落在她胸口,細微的聲響,卻是那麼驚心動魄。覃川無法承受,逃避一般又一次把眼睛閉上了。

  這些問題她一個也回答不上來。

  為了取到魂燈,吃什麼苦她都不怕。給人下跪也好,嬉皮笑臉也好,硬下心腸拋棄那些可愛的人也好。即使是——像剛才那樣,對所有朝魂燈伸手的人露出尖銳獠牙,她也在所不惜。

  覃川發出一個古怪沙啞的笑,低聲道:“你要強|暴我?為什麼還不動手?膽子被狗吃了?!”

  她一定是瘋了才會在這種時候刺激他。

  胸前一涼,衣服像是紙片似的被他瞬間撕碎了,覃川霎時間感到一種絕頂的恐懼,偏偏又因為這種恐懼而全身僵硬,連聲音也發不出來。肩膀上一陣劇痛,是他毫不留情咬上來,真要吃人似的。

  又是一陣布帛的撕裂聲,他在撕扯她的裙子。覃川恐懼得渾身發抖,終於從喉嚨裡發出一聲沙啞的尖叫,沒命地蜷縮起身體,像是在洶湧的海面上抱住一根救命木頭那樣抱著自己的膝蓋,死也不放開。

  他狂暴的動作停了下來,似乎是撐在她身上看了很久很久,覃川把臉死死埋在被褥裡,想哭,又哭不出來,只有像個無助的小孩子那樣抱緊膝蓋,光|裸纖弱的肩膀一陣陣劇烈顫抖著。

  身上的重量輕了,大氅落在她近乎□的身體上,他的聲音比寒冰還要冷漠:“覃川,你果然心如鐵石,真令我自愧不如。你想走,現在就可以走,光著身子走!”

  他待她再如何的好,也不過是她稍稍歇腳的一個小島,毫不留戀就可以離開,毫不猶豫就可以沉沒它。這種殘忍,聞所未聞,令人從頭到腳都墜入深淵一般,縱然是無數次地擁她入懷,在這座深淵裡,也喚不出一聲回音。不想放手,便要被她的荊棘刺得遍體鱗傷,她是個傷人也傷己的倔強女子。

  傅九雲彎腰,將隨著她衣服摔落在地上的乾坤袋撿起,放進自己的懷裡,冷道:“我再不會跟著你,你走,魂燈你永遠也不要想!你這樣走,再去天涯海角也隨你。”

  覃川漸漸停止了發抖,雙手死死抓住大氅,把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縮在大氅裡面。她的聲音同樣冷漠緩慢:“不是你的國破家亡,不是你的血親戰死,你有什麼資格一而再再而三阻撓我?傅九雲,你是不是愛上我了?”

  他答得極快,甚至想也沒想:“是。”

  覃川緊緊咬住牙,用盡畢生以來所有的氣力去阻止眼淚,可她阻止不了心底的狂潮,過往懵懵懂懂的一切此刻都變得稜角分明。他待她溫柔體貼,為她描繪如夢如幻的景炎宮,說出那些美好的她憧憬之極的話語,是因為他愛她。

  那不是玩笑,不是戲弄,不是心血來潮的疼愛。他的愛沉重又輕柔,隱藏著,又潤物細無聲。

  她曾經歷過世上最美好的戀情,也體味過世上最慘痛的結局,她以為自己早已如槁木死灰了。可是過去的那些半點也不能阻擋如今在全身上下瘋狂流竄的潮水,她又一次開始發抖,只有把手指放在嘴裡用力啃咬,籍著疼痛讓自己冷靜、冷靜。

  可是要她怎麼冷靜?

  她低聲道:“……可我從來沒有愛過你,一點也沒有。”

  她分不清自己說的是實話還是謊話,就這麼說了出來,不知是在折磨他還是折磨自己。

  傅九雲望著她縮成一團的背影,聲音又變得譏誚:“你很強大,也足夠冷血,你終於讓我變得不那麼想看到你了。”

  他大步走到房門前,那些閃爍著寒光的銀白色東西被他袖子一拂,便全部收了回去。

  他走了出去,沒有回頭。

  傅九雲就這麼坐在客棧大堂裡喝了大半夜的酒,店裡儲藏的酒被他一個人干掉三分之二,掌櫃與伙計見他滿身是血的凶煞模樣,哼也不敢哼一聲。因不見那美貌少女跟下來,大家懷疑是不是被這男人殺了,不過大抵誰也不敢去報官的。

  不知是不是因為煩悶到幾欲瘋狂,素來千杯不倒的他終於感到腦子裡暈沉沉,酒意一層層漫上來了。肩上還在一陣陣撕扯似的疼痛,索性就讓它這麼疼著,血也讓它那麼流著,這樣他才能把心裡那些破碎支離的語句連起來。

  心底有一種澀澀的疼,不光是為自己,縱然曾經一筆一劃細細替她描繪心底珍藏的美夢,盼她感到慰藉;縱然是緊緊地擁抱她,無聲地告訴她這裡有他可以依靠;縱然她通通不領情——這些都已經沒有什麼大不了,是他心甘情願。

  他只是為她這種拼命似的倔強難受,傷害別人也傷害她自己。正如他狂怒之下說出傷人的話,如今便只有獨自品嘗悔恨的苦果。

  懷裡的乾坤袋掉了出來,傅九雲拿在手裡仔細看。這裡面裝著魂燈,起初他猜不透她到香取山做什麼,感到失去魂燈的那個瞬間,他一下子就明白了。

  傳聞陰山有神龍口銜魂燈,招引十方八荒妖魔之魂。魂燈以人魂精魄為火,萬年不熄——她要做什麼,他竟不敢想象。倘若她活著就是為了這樣死去,就算她再怎樣刻骨的仇恨他,這東西也不能給她。

  *

  屋子裡安靜得聽不到一點聲音。覃川只覺得很冷,手腳蜷縮在大氅裡,還是冷得一個勁發抖。

  到了這種時候,她再也不能強顏歡笑。

  她微微一動,茫然地望著四周,下一步要怎麼走?自己也不知道,難道真要被他強行帶回香取山?

  桌上不知何時放了一幅畫軸,比平常的畫軸要大上好幾倍,一根紅絲帶系得勻稱漂亮。

  這不是她的東西。

  覃川抓過來,將紅絲帶解開,畫軸用的紙很新,還帶著他身上的溫暖。

  一點點打開,紙上畫的卻是一座她再熟悉不過的宮殿,從小到大十四年,她就是在這裡成長起來的。景炎宮,大燕皇宮中最美麗的宮殿,宮中種滿了垂絲海棠,她離開的時候,那些花兒剛剛開放,只是無人有心欣賞其美麗了。

  覃川的手一軟,畫軸摔落在地上,震驚得僵住。

  眼前幻象陡生,四周滿是嬌紅嫩白的垂絲海棠,她就坐在花海中,看著風把花瓣吹起來了,拂過衣角。景炎宮中人來人往,父皇母後安詳地坐在她身邊,只是面容模糊。大哥他們也都在,每個人都是面容模糊,唯有二哥眉眼靈動,笑吟吟地蹲在自己面前,唇齒翕動,像是要對她說話。

  “二哥!”她叫了起來,伸出手要去抱他,可是雙臂一摟之下只是空,她幾乎要從床上滾下去。

  阿滿端著茶水款款走來,平和清淡的面上掛著熟悉的溫柔笑意,將茶壺放在她手旁。

  “別、別走……”她下意識地去撈她的手,自然又是一場空。

  她明白的,這些只是仙畫做出的幻覺,一切都是假的,所以摸不到他們,也聽不見他們說話。只是她真的不敢相信有朝一日可以再見到他們,活生生的,在對她笑,在她周圍說話走動。這一切簡直像一個突如其來的美夢,她硬生生被砸進去了,捨不得出來。

  覃川突然縮回手,死死咬住牙,困在眼裡的淚水撐不住掉下一顆。她就有那麼倔強,再也不許第二顆落下,狠命用大氅擦臉,轉身便往門口跑去。

  門開了,傅九雲站在她對面。他方才應當是去包扎上藥了,血濕的外衫掛在手肘上,低頭靜靜望著她。

  “這些天我一直在畫這幅畫。”他聲音變得平靜,“還只畫好一半,等全部畫好了再送你。當我確定你是帝姬的時候,便想這麼做了。”

  覃川怔怔點頭,喃喃:“……公子齊?”

  傅九雲低聲道:“公子齊也好,傅九雲也好,只是個名字罷了,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上一次公子齊沒能陪著她,他總是遲到一步。這一次,傅九雲會把她抓住。”

  她像是不認識他似的,就這麼死死盯著他。

  傅九雲難得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抬手把她輕輕推進屋,關上房門:“進去。”

  那幅畫被他重新卷起,系了紅絲帶放在腰後。他坐在床邊,沒有抬頭,淡道:“我們都不必再廢話。魂燈太危險,我不會讓你帶走。今晚就在這裡住一夜,明天隨我回香取山。”

  她近乎凶狠地別過腦袋:“……我不會回去。”

  “左紫辰已經離開了香取山,玄珠也追在後面走了,想必以後也不會回來。你大可不必擔心有人會認出你。”

  “為什麼非要逼我回去?”

  難道就因為他是公子齊,他愛著她,替她畫了一幅景炎宮,她就要感激不盡,從此唯君是從?



  所謂帝姬
  “因為我不想你用魂燈,更不想你一個人孤零零的。我想你過得開心點。”

  “那你不如叫我去死。”

  他吸了一口氣,目光沉沉。

  “真沒有挽回余地?”

  覃川冷冷笑了:“怎樣挽回?什麼挽回?叫大燕國回來嗎?!”

  傅九雲沉默了。

  “川兒……”他突然又開口,“我知道你拿魂燈想做什麼。只是,世上誠然有些事情是值得搏命去做,就算死了也沒什麼大不了,因為人有輪回,了結苦楚的的一段,總還有全新的一段等著他。但無論是什麼事,都不值得死後魂飛魄散,受無窮無盡的痛苦。”

  她不說話,像一只受傷的小動物,悶悶地不肯抬頭。

  “我不會叫你忘掉仇恨,可是我想你跟著我能少些心事。有些幸福雖然很短,也很膚淺,但是你值得有。你不愛我,那也無所謂,總之都是我自願。魂燈……不能給你,我會把它封印起來。你若要恨,不如來恨我,我不需要你千裡迢迢萬裡跋涉,你看,我就在你面前,殺起來,也是一刀了事,簡單的很。”

  “川兒,我會陪著你,你要怎樣,我都陪著。只是魂燈不可能。”

  她猛然抬頭,目光真像是要殺人一樣,傅九雲坦然受之,絲毫不閃避。她的目光便漸漸軟下去了,已經用盡了所有氣力和勇氣,她緊緊閉上眼,大顆大顆的眼淚掉了下來。他伸手去接,被她用手按住,貼在臉上。他的手很溫暖,也很溫柔,一旦靠近就不想再離開,她討厭這樣軟弱的自己。但她沒有辦法。

  傅九雲坐在她身邊,染血的長袖蓋住她肩膀,把她的腦袋按在胸前,襟口很快就被染濕了。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傅九雲以為她睡著了,正要躺下陪她一起睡,忽聽她帶著鼻音輕聲說:“……毒,解了沒有?”

  他這才想起她問的是相逢恨晚的毒,心下微微酸楚,她原來都記得。

  “那點毒,還毒不死大人我。”他語氣輕松,開個玩笑。

  覃川仰起臉,眼睛紅紅的,還有點腫,不過已經沒有淚水了。她猶豫了一下,別過腦袋低聲說:“那……傷口呢?”

  他自嘲地看看肩上,血已經不流了,他出來的匆忙,沒帶什麼靈丹妙藥,塗上去的藥也沒有太大的功效,傷口處高高腫了起來。

  他說:“沒事,不疼。”

  她又不說話了,睫毛還沾著細細的水滴,微微顫抖,傅九雲的心也跟著抖,情不自禁想用指尖觸摸那蝶翼般的輕盈。她突然啞著嗓子說:“我這裡有藥。”

  她確實帶著許多好藥,乾坤袋簡直比聚寶盆的東西還多,有個小瓷瓶,裡面裝得盡是指頭大小的白色藥丸,傅九雲一嗅味道便知是上好的傷藥,用水化開兩粒,塗在傷口上,一夜過去傷口就可以愈合。

  覃川跪坐在他面前,替他把外衣脫了,微涼的手指擦過他□的胸膛,傅九雲呼吸驟然一亂,忽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熱度幾乎要燒灼著她的肌膚。她垂著頭,唇角有個模糊的笑靨,帶著久違的調皮,小聲說:“你倒真是精力充沛,血都流了那麼多,還要做什麼?”

  他萬般不甘放開手,自嘲似的笑道:“……下手輕點,我怕疼。”

  她果然就動作很輕,指尖觸在傷處,像微風吹過去,尚未來得及感到疼痛便消失了。傅九雲有些心猿意馬,盼她別那麼快塗完,還盼她用力些,這麼撓癢似的觸碰實在令人心癢難耐。

  月光攀上窗欞,他們兩個人的影子絞成一股,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像是再也分不開了一般。覃川心底有一種無言的喜悅,還有一種淡淡的無奈。她說:“九雲,你覺得一國的公主,應該是怎樣的?只需要打扮好看點,儀態擺得漂亮些,在人前顯示皇家威儀就可以了麼?”

  傅九雲沒有回答,他好像睡著了,腦袋微微垂著,面容被陰影籠罩。

  “我以前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也沒人告訴過我。後來大燕滅了,先生和我偶爾回去探望了一次,那裡到處以妖為尊,只因為天原國信奉妖鬼之王。那些普通的子民每年都要向上進貢人菜……你知道什麼是人菜嗎?就是把人當做一道美味佳餚送給那些高高在上的妖魔們。很荒謬是不是?可它是個活生生的事實。”

  “回去之後,我一直在想,以前我是大燕的公主,受萬人景仰,到底是憑了什麼?我又為他們做了什麼?我到底有沒有資格被我的子民們曾經那樣擁護?”

  “……你說,我用魂燈魂飛魄散永生永世受苦,不值得。對覃川來說,確實不值得,她只是個普通的沒有親人的姑娘。不過在成為覃川之前,她先是大燕的帝姬。在帝姬的心裡,這是千萬分值得的事情。”

  藥塗完了,上好的傷藥,裡面加了一味戲仙散,顧名思義,就連神仙不小心著道也會不知不覺陷入沉睡,雷打不醒,足足睡上五個時辰才會自己醒過來。原本她是打算在香取山走投無路的時候派上用場的,想不到居然會用在傅九雲身上。

  覃川替他穿好衣裳,小心把他放倒睡在枕頭上,看著他祥和的睡顏,心裡有許多話想說。想告訴他,放猛虎咬他只是一時氣急,並不是想殺他;還想說,在香取山的日子,因為有他,還有翠丫那些可愛的人,她才能真正笑出聲,好幾次在夢裡遇見過他,那時的心情是久違的輕松愉快。

  她還想說,他要陪著她,實在是很美好很貼心的諾言。

  還想說……

  想說的話真的太多,只是都說了,她就要捨不得。她曾想過,熬過這些年,該死的時候就可以解脫了。可是最後這一年,她過得很美好,所以她現在已經滿足了,至少不是滿懷解脫的怨氣離開。

  覃川將魂燈自他懷中輕輕取出,重新放入乾坤袋。

  換好衣服,她忍不住回頭再看一眼傅九雲,似是依依不捨。

  放了兩只白紙喚出的小小靈獸守在他身邊,以免出現什麼意外。覃川看了他最後一眼,終於決絕地關上房門。

  這一次,是真正的離開了。

  *

  說是離開,覃川倒有些被傅九雲追怕了,此人說話虛虛實實,天知道他到底是怎麼從香取山那麼遠追出來找到自己的。她在鎮子周圍繞了三四天,腹稿打了一張又一張,為自己不幸再次被抓住之後做好萬全的准備。

  三四天過去,毫無動靜,他大約氣得去天原國守株待兔了。覃川這才騎著小小毛驢,不緊不慢往西邊去。趕到老先生的墓前,正是二三月間,草長鶯飛,老先生的墳上不單長了野草,還開了一片野花,欣欣向榮,倒也熱鬧。

  覃川索性把墳上的雜草稍微修剪一下,那些花兒就留著,想必先生也歡喜。

  花了二兩銀子,從村東頭請個戲班子,再添幾壇好酒,半斤牛肉。覃川在吱吱哇哇乒乒乓乓的大戲聲中,坐在墳前大快朵頤,路人無不側目觀之。說到底,她如今這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厚臉皮,倒是跟著先生學的,他臨死前什麼也沒交代,只笑瞇瞇地吩咐了一句:“來掃墓的時候,記得帶美酒牛肉,如果有唱大戲的更好。”

  覃川面不改色喝了四壇酒,連一絲兒酒氣都沒發,看熱鬧的戲子們倒有些臉色發白,第一次見到個活生生的酒桶,還是個很漂亮很柔弱的酒桶。吃飽喝足,她拍拍手就站了起來,朝墳墓行個禮,說:“先生,這是我最後一次來看你老人家了。以後墳頭長草,墳尾開花,我就不能替你打理了,先生莫怪。”

  把戲班子的錢結了,跨上小毛驢正要走人,忽聽後面傳來一陣驚呼,回頭一看,原來是幾只圓頭圓腦的桃妖風塵僕僕地趕路,以前她跟先生住在這裡的時候,還上山跟他們玩過,討了許多桃子來吃。

  這裡的桃妖性情溫和,待人從來都是極好的,可是看村民們的表情,竟像是驚恐多一些,這才是奇了怪了。如今的世道,人妖雜居,什麼稀奇古怪的妖魔鬼怪在外面堂而皇之地走路,都不會有人瞥一下,短短幾年,世道變了不成?

  覃川騎著小毛驢迎上去,笑問:“桃子哥哥要去哪裡?”

  為首的桃妖一見她便眼淚汪汪,恨不得撲上來熊抱:“小川!還是你好!這些日子咱們委屈呀,大家伙見到咱們都只會嚇得尖叫,好像要吃他們似的。冤枉呀!天底下誰都知道咱們桃子最好了,從來不吃人!”

  桃妖別的都好,就是說話囉嗦,一件事翻來覆去能說半天,覃川聽了足有大半個時辰才把事情理順。原來西方這個小國的皇帝沒什麼骨氣,天原國大軍未到,自己就先投降了。而天原國在掃平大燕之後,左相居功甚偉,原本要叫他留在大燕,做個大官兒,但大燕的百姓恨透了這位叛國丞相。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他自己請命來這裡做個逍遙閒官,把那套以妖為尊的手段搞得淋漓盡致。

  前幾天一張帖子送到桃妖們的洞府前,邀他們參加什麼“百人宴”,用桃妖的話說,就是請他們去吃人,彰顯妖怪與凡人強弱不同。聽說附近稍微有點名聲的妖怪們都收到了帖子,統統嚇一跳,誰也不願淌這個渾水,故而索性放棄住了多年的洞府,遠離這個是非之地。...<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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