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十四郎 -【三千鴉殺】《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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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velyrose 發表於 2011-1-24 02:34 AM

  誅殺

  她騎著小毛驢,換了個方向慢悠悠前進。

  這才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左相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不用她多浪費腳程。

  她記得小時候與左相倒是很熟稔的,他大兒子是皇子伴讀,二哥時常帶著她偷偷溜去左相家找他那幾個兒子玩,有一次被左相撞見了,把他倆擔心得不成,若是被父皇知道,他倆都會被禁足。

  想不到左相笑瞇瞇地替他倆保密了,在覃川最初的印象裡,左相是個慈祥又風趣的大叔。

  後來漸漸大了些,看他的感覺又不同了,隱約感到他極有城府,說話做事滴水不漏,見到他會感到害怕,此後去他家的次數便漸漸少了。

  最後,就是知道他叛國通敵。她曾有無數話想質問左紫辰父子,字字血淚。可是過了那麼多年,要問的話也早沒了,問不問大燕都已經消失,何必讓別人看見自己血淋淋的傷口。先生寵她,跟著學習的時候還特地寫了左相的名字貼在牆上,讓她每日用小刀扎著洩憤。她一下也沒扎過,因為只有軟弱的憤怒才會用這種方式來宣洩。

  這麼久的時間過去,帝姬也已經成了覃川,她一邊隨著毛驢的步子晃晃悠悠,一邊想,殺完左相就趕緊吃飯,她餓得慌。

  **

  那一天,風和日麗,鶯聲嚦嚦,左相難得有了詩情,邀上幾個文人騷客,出門踏青游玩,順便做點詩詞自娛。覃川躲在符紙造的結界裡仔細打量他,因見他也顯露出老態來,鬢邊白發催生,便忍不住想到寶安帝。

  天原國舉兵入侵大燕的那段時間,寶安帝幾乎是眼看著就老了下去,幾個月不到便白發蒼蒼,病死的時候更是像個佝僂的老頭兒。他做皇帝那麼多年,太過信任左相,把他當做左右臂膀,誰想自己的膀子卻往自己心口戳了一刀。他們父女倆,在這方面都挺天真的。

  大約是近來過得悠閒自在,左相胖了幾分,行動間頗為神采飛揚,左右前後都有妖力充沛的妖怪手下護著。猛虎素來以妖為食,乍見這麼多口糧在眼前晃來晃去,興奮得一直低吼。

  覃川在它腦袋上拍拍,從乾坤袋裡取出了鐵弓。

  八十斤鐵弓,她拉了快兩年才能拉開,其間多少艱辛也不用多說,能拉開的時候,連先生都不敢相信,叫她搭箭矢去射天上的飛鳥,她射了一只鷹,一箭對穿,臉不紅氣不喘,先生佩服得差點暈過去。

  搭鐵箭,開鐵弓。覃川的手穩若磐石,瞄准了左相的心口處,將鐵弓拉得猶如滿月。

  “錚”一聲,鐵箭如流星般劃破長空,深深扎進左相的心口,他甚至被那股勁道沖得倒退好幾步,跌坐在地上不可思議地看著沒入胸口的鐵箭。因為扎得太深,連血都是一滴一滴慢慢湧出來,把胸前染紅了一小塊。

  猛虎迫不及待地沖上去,將那四只還未反應過來的妖怪一口一個生吞下肚,滿足地打個嗝,在地上快活地滾了好幾圈才肯回來。

  覃川撒一把白紙出去,瞬間變作無數只奇形怪狀的妖怪,作勢追趕那些嚇軟了的文人騷客,一時間有的逃遠了,有的嚇暈了,她這才大大方方地亮相,走到左相身邊。他還沒有死透,張大了嘴,喉嚨裡艱難地發出咯咯聲,驚恐地瞪著她。

  覃川蹲下去,靜靜看著他,低聲道:“你還認得我麼?”

  他沒有回答,可能是吃驚太甚,眼裡神色變幻,像是不敢相信,像是無比的恐懼,像是無窮無盡的絕望。

  “我本來想,殺了你是為父皇母後還有我的兄長們報仇。不過現在還要再加一條。”她握住鐵箭,一把拔了出來,鮮血“卒”一聲噴了老高,左相微微一抖,斷斷續續地發出聲音:“帝……帝姬……你沒死……你們明明……都被燒死……”

  她點點頭:“我沒死,我活著為大燕的子民來找你討個債,血債血償。”

  他臉色一變,張口欲咬斷舌根,省得慢慢等待身體裡血流干的痛苦。

  覃川淡道:“不要以為死了就一了百了,世上沒有那麼簡單的事。天道仁慈,有輪回轉世,我可沒那麼仁慈。”

  她突然取出一張符紙按在他頭頂,低聲道:“你就是第一只人魂精魄了。”

  尚未離體的魂魄被符紙引了出來,魂燈沾染左相的血,頂上的蓋子興奮得“啪”一聲自己開了,吸了魂魄的一只燈芯微微一亮,現出一層極淡的藍色火焰來。魂燈不滅,點燈的魂魄便要受盡生生世世的苦楚,叛國老賊,這個下場很適合他。

  覃川捧著那一簇脆弱得仿佛一吹就會熄滅的燭火,低聲道:“……你欠了大燕子民的,你就要還。”她將蓋子合上,轉身便走,猛虎對點燃的魂燈十分忌諱,再也不敢靠近三尺以內,遠遠跟在後面。

  ***

  其時左相被誅殺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甚至驚動了天原國的皇族,他的屍體被秘密運往天原京城皋都。國師只看了一眼,便說:“魂魄被取走了,動手的人必通仙術。”

  皋都自此在八處城門前設了關卡,禁止一切修仙者出入,惹得周邊一些修仙弟子敢怒不敢言。

  覃川那段時間卻一直窩在大燕一個小鎮的客棧裡,每頓吃三碗大肉面,害得沒怎麼見過世面的老板娘每次給她送面都忍不住要往她平平的肚皮那裡看好幾眼。三個月過去,她胖了一圈,誠然腰肢還是婀娜的,姿態還是美妙的,但那裊娜纖纖,可以隨風而去的輕盈是一去不復返了。

  用白紙貼著變出個人臉來,覃川對著鏡子左右照照,對自己的新形象很滿意。不丑,也不美,圓圓臉圓圓眼睛,一股嬌憨天真的味道。就算傅九雲左紫辰玄珠他們,這會兒貼著她的臉,對著眼睛使勁看,估計也認不出這瀕臨豐滿的姑娘就是覃川。

  再過一個月,皋都的關卡迫於修仙者的壓力,一一撤掉。某月某日,一個憨頭憨腦的姑娘坐船來到了皋都,光天化日之下,正大光明地從城門處進去了,誰也沒多看一眼。

  **

  皋都是天原國的京城,覃川還小的時候,對天原國的了解僅限於書本,這是西北一個強大的國家,傳說皇族具有妖魔的血統,個個驍勇善戰,嗜血狂暴。

  二十五年前,天原皇後誕下第一位皇子,其時天現異象,皇城皋都外下了十寸黑雨,人人自危。皇帝以為是凶兆,便請國師開壇洞察天機,誰知結果出人意料。國師稟明:此子生就鬼神避讓的無雙命格,妖血濃厚,將來血戰天下,一統中原,乃是大大的吉兆。

  皇帝自然半信半疑,此後一連十天,天天異象,每日正午與午夜,都有大批聞所未聞的妖魔降下,匍匐在皇子寢宮外,不傷人,不叫嚷,實為百年難遇的奇觀。皇帝順應百官請求,於滿月冊封其為太子,大赦天下。

  當年大燕皇城被破,便是這位太子爺領兵的,那食人妖魔肆虐狂暴,唯獨在他手下溫順得如同綿羊。二哥在皇城留守到最後,為了護住城門,與他斗了半日,最終氣力不繼,死在他的長刀之下。

  太子殺人如麻,無論老幼,聲稱只兩種人不殺,一是年輕美貌的女子,一是不男不女的太監。前者不忍殺,後者不屑殺,故而放火燒了大燕皇宮,把個想拿大燕皇族的腦袋去邀功的左相氣半死。

  近幾年天原國四處討伐,國庫難免空虛,需要一段時間的休養。太子常年征戰,對京城裡平淡無聊的日子甚不耐煩,太子府裡眾多嬌妻美妾又成日忙著爭風吃醋,鬧得他好不郁悶,索性在郊外建個秘密別院,整日流連酒坊青樓,困倦了便回別院休憩。

  他不知立了多少奇功,身後又有國師全心全意幫他說話,連皇帝也只有睜一眼閉一眼,雖然忌憚,卻毫無辦法。

  覃川遇到太子的時候,他正在酒坊二樓臨窗大口吞酒,身旁足有三四個美嬌娘笑吟吟地服侍,三丈以內無人敢靠近。就算酒坊裡的人不知道他的真正身份,但此人生得極高大壯實,滿臉凶煞陰冷,腰間長刀比尋常人的大腿還要長,敢靠近才有鬼。

  覃川撿了個不遠不近的位子,點了兩壇酒,一為百花香,一為神仙醉。兩種酒都很常見,但很少有人知道,兩種酒按一與三的分量兌在一處,卻是香醇濃厚之極。她兌了一壺,把蓋子一開,霎時間整個二樓都籠罩在醉人的酒香中,不時有人探頭張望,痛罵伙計有好酒不送來。

  太子已有些微醺,突然嗅到奇香,不由饞蟲大動,抬頭一看,只見不遠處坐著個少女,一身素白長衫,烏發如雲,袖子下露出一截豐盈皓腕,比衣裳還要白上兩分。他扭頭再看看身邊的美女,個個都成了庸脂俗粉,當即便一把推開了。

  “姑娘有好酒,何不請我飲一杯?”靴聲橐橐,下一刻他便已坐在覃川對面,目光張狂裡帶著含蓄,打量她春花般的臉龐。

  覃川按住酒壺,微微一笑:“公子,我在等人。”

  太子從她手裡搶過酒壺,嗅一下,當即仰首一口喝干,贊歎:“好酒!好美!”說罷從懷裡取出一粒明珠,道:“姑娘,這顆明珠換你兩壇酒,可好?”

  她薄有嗔意,淡道:“不過是尋常的百花香與神仙醉,不值公子一擲千金。公子若是喜歡,兩壇酒都拿去便是。何況,已婚婦人,姑娘二字還請公子莫要再提。”

  她將一比三的分量兌了一壇新酒,推到他面前。太子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纖細精巧的動作,她年紀不大,卻已做了婦人裝扮,黑絲般的長發盡數綰上去,露出細膩的後頸,還有幾根少女柔軟的絨毛在日光下泛出金色,比面前的美酒還要誘人千萬倍。



  愛恨(一)


  他突然說:“我看夫人有些眼熟,以前可是見過?”

  又來了,天下的男人是不是都喜歡用這種蹩腳的借口搭訕?覃川想不到堂堂天原太子也沒什麼新花樣,一時好氣又好笑:“我極少出家門,公子這樣的英雄人物更是第一次見。”

  她幾次三番暗示他自己在等人,太子硬是冒充睜眼瞎,賴著死活不走。眼看日暮西山,覃川忽然長歎一聲,望著窗外雙眼發紅,低聲道:“這麼遲了,他只怕是不會來了……”

  太子明知故問:“夫人是在等人?”

  覃川搖頭不答,不著痕跡地擦掉眼淚,起身道:“我要回去了,今日與公子相談甚歡,心中很是喜悅。告辭。”

  說罷款款下樓,只留一絲余香。太子哪裡肯放,緊緊跟在後面,扶劍笑道:“天色已晚,夫人一個人趕路只怕有危險,不如讓我送你一程。”

  覃川只是搖頭歎息,辭了好幾遍,見他十分堅持,便含羞帶怯地答應了。太子牽了自己的坐騎,扶她上馬,自己牽了韁繩在下面引路。行了不到一個時辰,卻已經出了皇城,周圍盡是荒郊野嶺。

  太子奇道:“夫人夫家竟不在城內?”

  覃川一聲不出,垂下雙袖,裡面早已裁剪成碎片的白紙隨風朝後飄去,見風即長,一落地便化作猙獰的赤頭鬼,密密麻麻潮水一般,齊聲長吼,山野間仿佛都被這巨大的聲勢震得顫抖起來。

  覃川一頭栽下馬,喃喃說了句:“妖怪……”人便已暈死過去。太子一把攬住她,回頭望去,只見道路四周都被赤頭鬼團團圍住。他天生便知道如何驅使妖魔,再凶殘可怕的妖魔在他面前也乖乖俯首,可今日無論他怎樣驅趕咆哮,這些赤頭鬼都絲毫不讓,寸寸逼近。

  太子一只手將她緊緊箍住,另一手抽出長刀,大吼一聲,長刀寒光如彎月,錚然劃破夕陽余暉。四周的赤頭鬼霎時間仿佛碎裂的紙片般飛舞起來,辟辟啪啪聲不絕,不見鮮血,不見碎骨,刀光所及之處,只有碎裂的盈盈光點。

  太子登時一愣。

  一直為他抱在懷裡的覃川動了,太子只覺左胸突然一陣冰涼徹骨,剎那間恍然大悟,將她如小雞般提起,狠狠拋了出去。覃川後背撞在石頭上,痛徹心扉,眼前陣陣發黑,本能地撒下結界,將自己隱匿其中。

  太子低頭看著沒入左胸的短刀,鮮血正緩緩將衣衫染紅,他怒極反笑:“賤人!你枉費心機!”

  短刀被他狠狠拔出,這鮮血淋漓的太子爺如今看上去比那些妖魔還要可怕,更可怕的是——他居然沒有死,長刀舞得越來越凶狠,那些白紙幻化出的赤頭鬼盡數化作光點消散開。

  身後有弓弦拉開的錚然聲,太子猛然轉身,卻見覃川拉滿了鐵弓,走出結界瞄准他右邊的心口。那一身素白為夕陽染成淡淡橙色,衣袂飛卷,神情肅穆,像是挾著復仇冷焰而來的天女。

  太子突然停下動作,定定看著她,良久,才低聲道:“你殺不掉我,我也不會殺你。但你要告訴我,為什麼?”

  覃川沒有回答,弓拉到最滿,箭矢疾如閃電,瞬間便沒入他右邊的胸口。

  太子露出個古怪的笑,倒退數步,說:“我說了,你殺不掉我。”

  是因為有妖魔的血統?他生得與普通人大不相同,是因為妖血濃厚?覃川一言不發,又抽出一根鐵箭,瞄准先前射出的位置。後背劇痛無比,他方才那一擲,只怕令她受了重傷。

  覃川死死咬住嘴裡的血腥味,強迫自己再次發力拉弓,太子突然將短刀反過來拋出,正中她的手腕,鐵弓脫手而出。他猶如猛虎下山一般撲上去,伸手便要抓住她的衣襟。

  眼前突然爆發出大團大團的紫色煙霧,太子一頭撲倒在地,暈了過去。覃川也冷不丁吸了幾口,登時嗆得胸口窒悶,腦子裡昏昏沉沉的,身體不受控制地軟倒。

  一雙手抱住了她,在暈過去的那個瞬間,覃川只看到他身上的紫色長衣,心頭有什麼東西一掠而過,覺得很熟悉,很熟悉……可是她不能再想下去了。

  醒來的時候,只覺是躺在一張柔軟的床上,窗前有人影晃動。覃川心中一驚,迅速起身,卻見久違的左紫辰站在窗前,正提了茶壺倒茶,因她突然跳起來,他也是一驚,茶水潑在了桌上。

  “……喝點水。”他沉默良久,將茶杯遞給她。

  覃川垂下眼睫,默然接過杯子,無聲地啜飲。

  其實她並沒有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遇見左紫辰,還被他救下了。她與他可算是真正的久別重逢,一別就是四五年,五年前深情款款地道別,五年後兩兩相望無言以對的重逢。在香取山的那段,只好當做鬧劇,誰也不想提。

  左紫辰什麼也沒說,覃川自然更不會說,屋內的沉默難免帶了一種刻意的尷尬。最後還是他先打破了僵局:“……衣服脫了吧,我看看傷勢。”

  覃川下意識地握緊襟口:“不用,不疼了。”她別過腦袋,不想看到他的臉。

  他的聲音裡多了一份悲戚的無奈:“燕燕……”

  “不要亂叫!”她飛快地否認,“……燕燕早就死了。”

  左紫辰看著她倔強半垂過去的側臉,與記憶裡那個嬌柔天真的小姑娘很像,可又有些東西是完全不像了。他的人生有一個極大的斷層,斷層之內,他悠然自得,在香取山過著神仙日子;斷層之外,她早已面目全非,變得極陌生。

  他心裡的滋味太復雜,有許多想說的話,見到了她卻不能說出口。那些解釋的話語,說出來仿佛就是侮辱了如今的她,她確實也不需要任何解釋,她早已不再是那個眼裡只有左紫辰的小丫頭了。

  “背上還疼嗎?”天原太子天生神力,被他那一下狠狠拋出去,骨頭沒斷簡直是奇跡,饒是如此,她必然也會受嚴重的內傷。

  覃川把茶水狠狠咽下去,順便也咽下了不停往上漫湧的血腥味。放下茶杯,她咬牙起身,說道:“我沒事,多謝你出手相助。我們已經兩清了,告辭。”

  手腕忽然被人握住,左紫辰神色復雜,像是不確定,還害怕著什麼,甚至還帶了一絲決絕,沙啞著問道:“……什麼叫兩清?你的意思是……”

  “左相是我殺的。”她答得極快,終於回過頭勇敢地直視他,雙眼亮若太陽。

  左紫辰面上有著壓抑不住的痛苦之色:“……為什麼?”

  她不可思議地笑了起來:“你居然問我為什麼,你怎麼不去問問你父親為什麼要叛國通敵?”

  他的手指猛然一緊,幾乎要嵌入她的肌膚裡,臉色變得煞白:“很好,他背叛了大燕皇族,你殺了他報仇!因果報應,我無話可說!只是你有國仇,我有家恨,我再也不能……不該……”

  話說到這裡,再也說不下去。他像被燙了似的飛快松開手,突然一拳重重砸向牆面,牆上登時陷進去一個大洞。

  覃川淡道:“你不該救我,我知道。經此一事,我們之間的恩怨也一筆勾銷了。你再不欠我什麼,我也不用還你什麼。就這樣好了。”

  她直接走向門口,毫不留戀便去拉門。

  身後忽然被人緊緊抱住,那雙胳膊是如此用力,幾乎要令她窒息。覃川只覺喉嚨裡被什麼東西堵著,痛得十分厲害,強撐著咬住牙,低聲道:“放手。”

  他沒有放手,臉深深埋在她頭發裡,熾熱的眼淚順著她的發滾進領子裡,打濕了脖子。

  原來男人的眼淚也會這麼燙,無窮無盡,每一顆都是折磨。

  覃川想,她應當決絕一些,奮力掙扎,然後遠遠的離開他再也不回頭看一眼。這世上有很多感情長痛不如短痛,無論它們是以什麼理由告終的,拖著磨著都會令人憔悴。

  壯士斷腕的決心,早在四年前她就有了。

  可她卻累得動也動不了,整顆心已經疲憊得再也掛不起任何負擔。如果一切都可以回去,她亦希望可以做個蜷縮在他懷中的小女人,風雨都由他來擋,安安心心做一輩子他的掌心明珠。

  只是時光永遠不能倒流,傾心相愛的時候,縱然相隔千萬裡,兩人的心卻是近若咫尺。事到如今,就算他擁抱得再緊,嵌入骨骼血肉裡,心卻再也靠不攏了。

  他不是曾經朝陽台上青澀的左紫辰,她也不再是那個大吼你不喜歡我就誅你九族的任性帝姬。

  有些時候,明知是錯過,也只有安靜接受結果。

  他似乎沒有再落淚了,只是這樣抱著她,又沉默又固執,說不出任何好聽話,也說不出什麼動聽的理由,就是這麼抱著。

  覃川微微一掙,聲音低啞:“……不要這樣了。”

  他的睫毛掃在她的脖子上,濕淋淋癢酥酥,他說:“我就是這麼個愚蠢的男人,我放不下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眼淚快要掉下來了,張開嘴想說點什麼,卻一個字也沒能說出來。眼前的一切慢慢變得模糊,黑暗一點一點覆蓋了她的視界。太子給她的傷勢還是太重,沒能熬下去。

  她雙膝一軟,暈倒在他懷裡。

  昏睡中,覃川想起很多以為是已經遺忘了的事情。不知道是不是女人皆如此,當一個男人從她的所愛變成所恨的時候,便再也不願記起他曾經的好,就連偶爾想起那些回憶,也覺得不甚光彩,恨不得統統忘掉,當做沒發生過。

  可她現在安安靜靜地想著他在朝陽台上等待自己的背影,又覺得可以釋懷了。他說得一點兒也沒錯,左紫辰就是個愚蠢的男人,不會說話,不敢冒失,只能那麼固執地等在原地,笨拙的固執。

  她已經離他千萬裡遠,因世情變幻而變得面目全非,他還是那麼固執地在原地站著,等待一個曾經的帝姬,就算明知再也等不到。

  她想為這種無謂的固執發笑,可是心裡又難受的很,連一句“你不要再等了”也說不出口,因為說什麼都是傷害。

  ***

  背上的痛處為一雙手輕輕撫過,掌心裡有熱力吞吐,漸漸緩解了後背的劇痛。覃川不知不覺醒了過來,睜開眼便見左紫辰彎腰坐在床頭,寬大的袖子撫過她的臉頰。

  她試著要躲,卻聽他低聲道:“不要動,內傷很嚴重。”

  覃川俯趴在床上,很有些尷尬,猶豫了一下才道:“何必救我?”

  左紫辰沒有回答,只是來回在她後背傷處那裡輕撫。

  過了很久,他才輕聲說:“……當年天原國冊封太子,廣發邀帖,父親親眼見過太子與國師,或許見到了什麼常人無法理解的東西,很是受到震撼。我一直並不想去管他的事情,也不知他在計劃什麼。直到那年回京,聽他說要辭官,才隱約猜到他要做的事。”

  “父親一直說這是件好事,也不會有過多的戰亂讓百姓受苦,我與幾個兄長都不贊成這事,但父親一意孤行,我們也不可能將風聲洩漏出去,畢竟是我們的父親。後來……我遇到了你。知道你是帝姬,我很矛盾。其實我不該與你過多接觸,每時每刻我都害怕自己會把事實告訴你。我不想你痛苦,也不能把父親往火坑裡推。可我控制不了……”

  “要離開的時候,我決定去求父親放棄計劃,可是說著說著就吵起來了,我一怒之下回到香取山,想求山主允我婚事,將你接到香取山。父親怕我洩密,派人從皇宮中偷了兩幅公子齊的仙畫送給山主,讓他消除我在大燕的記憶……後來大燕滅了,你來香取山找我,我已什麼都記不得……”

  他低低笑了一聲,好似歎息一般:“造化弄人……這是報應。”...<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lovelyrose 發表於 2011-1-24 02:44 AM

  愛恨(二)


  雙手已經從她背上撤離,左紫辰起身走到窗邊,靜靜望著窗外的綠樹,過了許久才又說:“你……已經殺了我父親,國仇報過了,就此安安靜靜過下去吧,不要再做這種危險的事。”

  覃川緩緩松開擰緊被角的手,掌心裡已是濕漉漉一片,因為用力太甚,骨節都隱隱作痛。她閉上眼,低聲道:“你可以不用再管我了,我不想再承你的情,我承不起。”

  左紫辰苦笑一聲:“你離開香取山之後,我什麼都想起來了,於是四處尋找你。路上聽說父親被殺,心裡便隱隱猜到是你做的。可又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盼著不是你。我在天原國徘徊了兩個月,終於找到你。我最後的那點希望也……”

  “我殺了左相,你要為他報仇?”

  她語氣平淡地問了一句,卻激得左紫辰猛然轉身,臉色驟然變得鐵青,可是那鐵青很快就變成慘白。他伸出手,想觸摸她,卻又立即縮回去,聲音粗嘎沙啞:“……我不知道。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做這麼危險的事。”

  覃川坐了起來,彎腰穿鞋:“那你自己慢慢想,想好了答案再來找我。”

  “覃川!”手腕被他死死攥住,左紫辰終於有了一絲怒氣,“你還要走?!你想我說什麼?我恨你,我要殺了你?還是我不恨你,你殺的好?!”

  她用力甩開他的手,紅著眼顫聲道:“這句話應該我問你。你到底要我怎麼做?我不該殺左相,我應該拍手說他做的好!還是說,我應該馬上忘掉一切,和以前一樣乖乖留在你身邊,承受你時不時的痛苦和恩情?”

  他沉默了,那雙靈魂的眼睛緊緊閉著,她再也無法從他眼裡看到那些或醉人或痛楚的眼波。

  覃川忽然覺得心底漏了個洞,失落而且委屈。她最最需要他的時候,他什麼都忘了。她現在可以忘記那段痛苦的回憶,他卻又什麼都記起。命運是在玩弄他還是她?

  左紫辰的手慢慢松開了,長長的睫毛劇烈顫抖著,他忽然轉身,低聲道:“有些時候我會想,如果還是什麼都記不起,或許會更好。”

  覃川怔怔坐在床上,突然無法承受地痛哭出聲,她把臉埋在膝蓋裡,聲音顫抖:“你不要再管我了……我不想再看到你。”

  左紫辰極緩慢地木然點頭:“……好,我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

  她深深吸了好幾口氣,才把喉頭的痛楚壓下去。抬起頭,臉上已經沒有淚水了,她說:“紫辰,我以前真的喜歡過你,也想過要嫁給你。這是真心的,絕沒有半點虛假。”

  左紫辰喉中微微酸楚,點了點頭:“……我知道,我也是真心的,絕無半點虛假。”

  她又說:“只是現在什麼都變了,你喜歡的燕燕已經死了。我喜歡過的那個左紫辰在我心裡也等於死了。我們不要再爭,就這麼分開吧。互相給彼此一條路,至少讓我能笑著走。”

  左紫辰緊緊捏著拳頭,過了良久才低聲道:“你還要復仇?”

  她沒有回答,起身倒了兩杯茶,遞給他一杯,另一杯被她舉到胸前,沉聲道:“以茶代酒,喝了這一杯,從此兩無瓜葛。”

  他慢慢接過茶杯,僵硬地等著她在杯上一撞,清脆的一聲響,像極了他心底什麼東西碎裂的聲音。

  覃川一口喝干杯中茶,把杯子丟在床上,決絕地拉開房門下樓。

  ***

  這裡是一個客棧,出門便是皋都最繁華的一條大街。覃川漫無目的,卻又步伐堅決地走了好久,忽然覺得有人跟在自己身後,她靜靜回頭,對上了玄珠風塵僕僕且憔悴的臉。

  覃川看了許久,面上露出一抹笑:“我就一直奇怪,左紫辰在這裡,你怎麼會不在。原來一直躲在暗處。你看上去並不怎麼好啊。”

  玄珠冷冷打量她如今並不怎麼纖細輕盈的身材,突然開口:“你現在的樣子丑瘋了,肥得像豬!怎麼好意思出來見人?!”

  覃川笑了笑,毫不在意:“我變丑了不是正合你心意麼?”

  玄珠森然道:“你真是個冷血的女人!”

  覃川還是不在意:“我冷血不也是你期望的麼?”

  玄珠恨道:“不錯!但我更期望你馬上就死掉!你不該再折磨他!”

  覃川疲憊地垂下肩膀,靜靜打量著她,低聲道:“玄珠,你也要長大一些了,別再這麼幼稚,也不要一直活在過去。不然只會讓我更加看不起你,雖然我已經很看不起你了。”

  她的臉色立即變了,可是覃川不等她再說什麼,身影在人群中一晃,再也看不見。

  ***

  小毛驢慢吞吞地在青石板路上前進,發出清脆的“噠噠”聲。

  覃川腦子裡空空的,不知道為什麼,什麼也不願想,任由毛驢隨便走動,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這麼些年,她一直都把剩下的日子計算得十分完美,要做什麼、怎樣做到、什麼時候做完,可是現在她實在是有些累了。

  甚至累到連為什麼會累都不願想。

  這樣茫茫然過了三四天,她覺著自己實在不能這樣下去了,得找點事來做。要殺太子,要殺國師,要點魂燈……要做的事很多,可是這第一件她就沒辦好,不但沒能把太子殺了,反而差點被他抓住。

  為什麼殺不掉他?難道天原皇族當真具有妖魔血統?

  覃川從沒遇過這種事,一時也頗感手足無措。但對方永遠不會等她把事情想通,三天後,皋都全城都被貼了通緝告示,賞金極其豐厚,上面赫然畫著她的臉,畫得還挺像。狡猾的天原太子,直接把她推上風口浪尖,不容許她再躲在暗處。

  覃川知道,這時候自己暫時離開天原國是最好的選擇,等過幾年,天原國元氣恢復,太子再次領兵出征,在戰場上狩獵要比在這裡守株待兔來得強。但八處城門前都設了關卡,盤查所有出入者,這次還有修仙者幫忙,她這張假臉被有心人碰一下就會露出破綻了,不能冒這麼大的險。

  在城門前徘徊良久,她只好掉頭往回走,重新制訂更加完美的計劃。

  小毛驢忽然停了下來,探頭不知道嗅著什麼,覃川回過神,只見它停在一家小小飯館前,天色還早,飯館只開了一半門,裡面飄出一陣焦糊的臭味,緊跟著有個女人大叫:“這怎麼辦?今天還要不要做生意了?!老娘養你們這麼些年,怎麼連個菜都炒不好?!”

  大門嘩一聲被踢開,燒糊的飯菜一股腦全潑了出來,差點砸中覃川,開門的是個肥碩中年女子,滿臉怒色,見到覃川愣了一下,才道:“今天還沒開門,客人遲些再來吧。”

  覃川摸摸荷包,她身上剩余的銀兩不多了,再抬頭看看頭頂飯館的名字:【燕燕飯館】,不由露出一個笑,跨下毛驢背,說:“等下,你們是不是沒有好廚師?”

  老板娘狐疑地打量她:“看你不像個窮苦人家的孩子,能做什麼好菜?”

  覃川牽著毛驢就往門裡走:“我做了,你們嘗嘗,合適的話我來給你們當大廚好了。”

  當年跟著先生學習,她可是硬生生從十指不沾陽春水變成了萬事通。

  先生年紀大,嘴還挑,為了滿足師父的口腹之欲,她沒少研究食譜。到後來,只要她一做飯,村裡的小孩都忍不住要過來偷嘗,為這個先生時常氣得胡子直翹。

  這家燕燕飯館先前倒是有個不錯的大廚,奈何回老家娶媳婦了,這個空缺一時填補不上,飯館已經好幾天沒開門了。

  覃川徑自走到廚房裡,左右看看,取了幾顆青菜,外加雞蛋火腿等物,燒火切菜放油翻炒,動作一氣呵成,不過一會兒工夫,便做了清炒菜心,青椒牛柳兩道熱菜,蒸籠裡熱氣翻騰,香味撲鼻,卻是蒸了火腿蝦仁雞蛋羹。

  老板娘看傻了,覃川把菜擺上飯桌,微微一笑:“過來嘗嘗吧。”

  **

  盛夏七月的皋都並不平靜。

  那自出生以來便被稱為擁有無雙命格,將要血戰天下,一統中原的太子,一夜之間丟了腦袋,和左相一樣被取走魂魄。

  當夜侍寢的兩個妾被關在地牢裡,日日嚴刑逼供,皮都打掉一層,卻什麼都問不出來。

  太子自出生後,一直與常人不同,因他體內妖血濃厚,除非使用非常手段,否則無論如何也殺不死他。據報,暗殺的人下手又快又狠,完全是在太子熟睡的時候一刀切下去,若非有超乎常人的腕力與冷酷之心,實在不可能做到。

  太子之死與左相之死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對天原皇帝來說,不啻於天塌下來。信天信地信鬼神,卻是這麼個結果。天原皇帝受到沉重打擊,干脆病倒了,成日只是抱著太子沒有頭的屍體哭泣。時間一長,紙裡包不住火,消息漸漸洩露出去,滿朝文武嘩然。



  傳說中的公子齊大人
  國師深知太子對天原國的意義,不光因為他驍勇善戰,妖血濃厚,更因為他出生時種種異象,還有他那天下無雙的命格。此時正值一統中原的關鍵時刻,人心千萬不可動搖。

  於是在謠言傳到最頂峰的時候,文武百官赫然見到太子騎馬從宮門中出來,與二皇子亭淵說說笑笑,神色如常,見到百官朝自己行禮,倒也和氣了許多,笑吟吟地讓他們起身,不再像以前那樣愛理不理。

  謠言,不攻自破。

  當然,這些頭等機密大事,下面的百姓是不會知道的,他們另有需要激動瘋狂的事情。

  卻說覃川在燕燕飯館做了一個月的廚娘,手藝精良,風味上佳,這原本生意冷清的飯館漸漸有了人氣,老板娘簡直要把她當菩薩供起來,除了做菜,其他的事一律不給她動手,連衣服都要別人替她洗,小日子過得不知多幸福。

  大抵是因為店裡老板娘寵她,那些在前面跑腿的伙計也難免對她刮目相看,成日忙著給她暗送秋波,那天覃川還收到一封歪七扭八的情書:“川兒,我受你,我受你受的心每天都和唱了酉一樣碎。”(我愛你愛的心每天都和喝了酒一樣醉)

  覃川哭笑不得改了別字,再還給那個年輕伙計,他的眼淚登時逆流成河,被打擊得好幾天不來干活。

  老板娘私下裡找她談心:“川兒,你年紀不小了,就在這裡成個家如何?咱們店裡都是不錯的小伙啊。”

  覃川在假臉上使勁揪了兩把,硬是把雙頰掐得嫣紅如血,這才抬頭嬌聲細語:“人家……人家我早有心上人啦!豆豆哥說了,等賺到成家的錢,就來接我成親。”

  買菜的郭大嬸最喜歡這些家長裡短的事,趕緊過來湊熱鬧:“豆豆哥?怎麼叫這麼個怪名字!他是做什麼的?”

  覃川連連干笑,絞盡腦汁:“他、他……呃,是專門畫畫的,所以常年在外面跑,說要找什麼靈感……”

  說完突然又覺得心虛,她為什麼要說是畫畫的?莫名其妙……

  郭大嬸更有興趣了:“畫畫的?是個畫師?我倒是聽說最近咱們天原國來了個不得了的高人,就住在鳳眠山下,那些大官兒啊親王啊,成天趕著馬車往他那裡跑,求著要他畫畫。他該不會就是川兒你男人吧?”

  不等覃川回答,老板娘激動了:“怎麼可能!公子齊先生要能看上川兒,他絕對就是被屎糊了眼睛!川兒我沒別的意思……你別多想……”

  覃川硬生生被公子齊三個字嚇得一個激靈,扭到了脖子,疼得齜牙咧嘴,要說的話全給忘了。

  郭大嬸連連說:“對!就是公子齊!老板娘你也知道啊?”

  這才真正是叫做“聞名天下”,隨便找個國家的小飯館裡,人人都知道公子齊是什麼人。傳說中的公子齊先生是一位真正的神仙,雲游四海,瀟灑自在;傳說他日出可在南海飲酒,正午便去鳳眠山頂小憩,日落便徘徊在玉水河邊作畫;傳說他去過哪裡,哪裡便有好運,男子與他說上幾句話,便無病痛,女子握一下他的手……就要思春跟著他夜奔。

  傳說,永遠是荒謬而虛幻的。

  這位神秘的公子齊大人,近來不知為何來到了天原國,住在鳳眠山下,每日作畫。當年他在大燕畫的那些仙畫,經過戰亂早已不知蹤影,如今真人就在眼前,誰不想求一幅畫?一時間朝中大臣們一起排隊去鳳眠山,把個幽靜避世的鳳眠山弄得車水馬龍熱鬧非凡。

  奈何公子齊脾氣古怪,見鳳眠山不能再住,索性收拾收拾,住進了皋都最大的青樓裡,也不再畫那些花鳥魚蟲,整日只琢磨著畫起了春宮圖,畫一張燒一張。他燒的是畫,但在別人眼中燒的可是貨真價實的黃金,難免肉痛的很。

  當年大燕還沒滅的時候,老板娘去過一趟,遠遠的看過公子齊作畫,至今說起來還是得意洋洋:“那才是人中龍鳳!要是老娘年輕個十歲,索性便拋棄那沒用的男人,跟他私奔算了。”

  大家笑了起來,覃川只好也跟著笑,摸摸脖子,滿手冷汗。

  大抵技不如人就是這麼悲哀,傅九雲一伸手,手掌就有十萬八千裡,她架上筋斗雲也飛不過去,在他面前永遠和折了翅膀的鳥似的。這次他不惜大張旗鼓來到天原國,明擺著是告訴躲在暗處的她:大人我來了,你小心。

  她還真的很小心,毫不懷疑這次再被他抓到,自己會被切成一片片,給他當下酒菜。

  ***

  隔日跟著郭大嬸上街買菜,郭大嬸是個碎嘴子,遇到那些三姑六婆足可以唧唧呱呱不喝水說上一整天。覃川聽了半日,無非是張家姑娘嫁了個酒鬼,李家小伙娶了個悍婆娘之類的廢話,聽得實在沒勁,她只好自己提著籃子翻菜。

  正撿了幾顆茄子,忽聽對面街頭辟辟啪啪一陣鞭炮響,跟著便是乒乒乓乓震耳欲聾的鑼鼓聲,她還當有人家辦親事,不由抬頭望了一眼,只見對面街角拐過來一隊人,敲鑼的在前面開道,打鼓的在旁邊助威,中間一輛油壁大車,隨扈幾十人,足把整條街都霸占了。

  郭大嬸不愧是郭大嬸,轉眼就問到了確切消息:“前街的禮部張大人好容易請動了公子齊先生去家裡作一幅小像,看這陣勢!和嫁新娘子似的!那車裡坐著的就是公子齊先生了吧?”

  眾人一聽傳說中的公子齊大人就在車裡,索性一嗡而上,擠在路邊卯足了勁探頭瞇眼望,只盼車窗上的竹簾能稍稍露出一道縫,教他們能看清裡面人的模樣。

  覃川想躲來著,奈何郭大嬸就是不放手,生猛地拽著她一路擠到最前面,所過之處滿地狼藉,滿耳聞呼痛聲。那長車停在張大人府前,官家府邸,平民不敢靠近,只得屏息凝神看。

  長車門開了,一條修長人影慢悠悠下了車,一時還不急著上旁邊給他准備的小轎,倒是回頭看了一眼。他面上套了半截面具,看不清面容,姿態倒是大方的,還沖人群揮了揮手,郭大嬸的尖叫聲炸得覃川耳朵差點聾掉。

  回到小飯館,那一整天郭大嬸都很不冷靜,見人就抓著說她見到公子齊了,果然是人中龍鳳,俊美似神仙。天知道他臉上根本戴著面具,能看出俊美似神仙才有鬼。

  老板娘聽得心動不已,因郭大嬸還處於狂熱狀態,她只好過來問覃川:“川兒,真看見公子齊先生了?他穿什麼衣服?長什麼樣兒?”

  覃川點點頭:“嗯,看到了……太美了,真像神仙一樣。”才怪……

  老板娘聽說了後,連生意也沒心思做了,索性搬張小板凳,坐在店門前朝前街那裡張望,只盼公子齊出來的時候能再看一眼。一直等到日落,前街那裡才又傳來一陣騷動,店裡那些人一齊跑出去看,卻見公子齊既沒坐車也沒坐轎子,背著雙手大大方方在街上走,身邊圍了一群人。

  老板娘默默從懷裡取出一張帕子,四處張望,因見覃川躲在店門後面,她立即把帕子塞給她,難得紅了老臉:“川兒啊……我……有點不好意思。咱們店裡就你一個年輕姑娘,聽說公子齊先生從不為難姑娘的,你幫我過去找先生要個簽名墨寶唄?”

  覃川幾乎要跳起來,連連擺手:“我……我不去!”

  幾個伙計聽說要墨寶,急忙也取了自己的汗巾子塞給覃川:“川兒!拜托你了!”

  郭大嬸把店裡十幾個賬本都抓出來,連自己外孫的練字宣紙也沒漏下,一股腦丟給她:“快去快去!”

  覃川懷裡抱著帕子汗巾子賬本子,無語望青天,青天當然不會理她,她只好淚流滿面地走過去,每一步都和走在刀尖上似的,好容易鼓足勇氣抬頭,對上那張青木做的半截面具勇氣突然又沒了,聲音細若蚊吶:“……先生……幫、幫我簽個名吧?”

  傳說中的公子齊大人沒有回答她,甚至沒朝她這邊看一眼,圍著他的人實在太多,覃川的聲音實在太小,他根本沒聽見,就這麼輕飄飄走過去了。

  覃川火燒屁股似的趕緊往回跑,把東西都丟給郭大嬸:“他不肯簽,不關我事!”

  大家狠狠鄙視她一通,最後還是郭大嬸以萬夫莫擋之勇沖進人群,氣蓋河山地要到了簽名。那塊染了墨跡的帕子被老板娘當做至寶,從此後每天捧在胸前,見人都要亮一亮,把上面龍飛鳳舞的公子齊三個字一個個指給人看。

  一個人能出名出到這地步,也算圓滿了,覃川很是感慨,生來就騷包的人果然到哪裡都是騷包的,戴著面具也遮不住他的騷包。

  本來以為事情就這麼結束了,誰想沒幾天老板娘忽然鄭重其事地來找她:“川兒,你有什麼最拿手的菜不?要最最拿手的!”

  覃川不解其意:“有是有,不過我會做的都是家常菜,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可做不出來。”

  上回她在皋都最大的酒樓裡吃了一頓,那裡面大廚的拿手菜都是令人眼花繚亂的,什麼豆腐雕刻成人形,裡面還塞肉,放蒸籠裡蒸熟了,豆腐居然不散。這種菜打死她也是做不出來的。

  “沒事,就撿你最拿手的家常菜!”老板娘親自提了菜籃陪她上街買菜,甚至關門停業一天,只讓覃川在廚房專心做菜,做好一道她便嘗一口,覺得好吃的便記在紙上。

  這麼一直忙到太陽落山,才算定下四菜一湯,老板娘認真把熱氣騰騰的飯菜裝好盒子,小心封死,防止漏風,這才遞給覃川:“川兒,快些送去清風樓,不要叫飯菜冷了。”

  覃川突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小心翼翼問道:“清風樓什麼吃的沒有,為何要送飯菜過去?”

  老板娘老臉又是一紅,忸怩地卷著染了墨跡的帕子,難得細聲細氣:“聽說公子齊先生搬出了青樓,因嫌那裡吵鬧,飯菜也不合口味。我想他這幾天住在清風樓雅間,吃得必然都是大魚大肉,眼下換點清淡家常的口味應當會很喜歡……你看,人家那麼大方,給咱們簽了名,總得回報點什麼吧?”

  覃川把盒子塞回老板娘手裡,拍拍衣服就走人:“老板娘你自己去送!”

  開什麼玩笑,又要把她這頭鮮嫩嫩的小綿羊送到騷包老虎的嘴邊上嗎?!想也別想!

  老板娘差點要抱大腿:“我……我早去過了,可先生只見年輕姑娘……川兒,咱們店就你最年輕……”

  年輕姑娘?滿大街都是!

  覃川放眼望向大街,隨手抓了個提著籃子的年輕姑娘進來,把盒子遞給她:“姑娘,我給你一錢銀子,幫我把這盒子送到清風樓公子齊先生那裡吧?”

  那姑娘白眼一翻,將自家籃子晃晃:“做夢,人家我自己也要送飯給公子齊先生呢!一錢銀子豈能買走我的一片真心!一兩銀子我就賣。”

  窮鬼覃川只好再次淚流滿面地提著盒子上路,她覺著自己已經很久沒聽說過一兩銀子那麼多的錢了。

  傅九雲真是個禍水啊,活生生的禍水,他住青樓,青樓的生意就夜夜爆滿,現在他住清風樓,門口排隊的人眼看都快排到前街,粗粗一看,竟十有八九都是和她一樣年輕的提著盒子籃子的姑娘。

  原來大家都想到一處了,竟有這麼多人送飯,姑娘們還若有若無地攀比菜色,因見都是家常菜沒什麼好比的,就開始攀比手裡盒子籃子的質地。覃川手裡半舊的木盒子引來不少鄙夷的目光。

  清風樓對這反常的一切早有准備,三四個伙計擋在門口,大聲嚷嚷:“慢點慢點!大家都有份!一錢銀子的報名費,一手交錢一手交飯,在這邊冊子上登記飯館與個人名字。公子齊先生保證每樣菜都仔細品嘗,倘若哪家的飯菜合了先生的口味,將有神秘大禮送上!諸位要踴躍參與,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居然還要報名費!覃川轉身就走。丫就吃吧!這麼多人,撐死丫的!

  只是就這麼提著飯菜回去,見到老板娘不好交代,少不得瞞天過海一番……她四處看看,趁人不注意,抱著盒子鑽進一條僻靜小巷。...<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ovelyrose 發表於 2011-1-24 02:56 AM

  心愛的她


  端出依舊熱氣騰騰的飯菜湯,她雙手合十:“老天有眼,浪費食物是可恥的,傅九雲跟你們無緣,我來吃掉好了。”

  說罷塞了一大筷子鴨掌白菜進嘴。

  飯吃了一小半,頭頂忽然“吱呀”一聲,一扇窗戶被推開了。一個男人半截身體探出來,贊歎:“好香,我餓了。”

  覃川抬頭,正對上那張青木面具,一口飯登時卡在喉嚨裡,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憋得一個勁撓牆。他翻身一躍,輕飄飄落在她身邊,蹲了下來,笑吟吟地問:“你也是來送飯菜的?怎麼不送上來,反倒自己在這邊偷吃?”

  她還在痛苦地撓牆,腦袋奮力在牆上撞著,試圖把喉嚨裡那團可惡的飯菜撞出來。

  他說:“別激動,莫怕,來,我看看飯菜。”一面探頭看菜,仿佛完全沒看到她在一旁凌亂地扭曲著,還在贊歎:“清炒蕨菜倒是不錯,你怎知我愛吃蕨菜?”

  她要死了她要死了!被一團飯噎住,口吐白沫死在她最不想看見的人面前。覃川手指亂扭,冷不防抓到他的衣服,他俯身下來,捧著她的臉頰,嘴唇貼在她顫抖的唇上,輕輕吹了一口氣,那團倔強的飯立即柔順安靜地滾了下去。

  覃川渾身發軟癱在地上,咳得快要斷氣,耳邊隱約聽見他問:“我可以吃麼?”

  吃?吃什麼?她警覺地扭頭望,卻見他捏著她用過的筷子,端起她吃剩的飯碗,夾了一筷子肉末茄子,吃得認真且仔細。那筷子上還沾著她方才吃剩的白菜,飯碗邊上還搭著她不小心掉落的飯粒。

  他有沒有潔癖她是不清楚,但一個男人可以這麼隨意吃陌生女人剩下的東西嗎?

  不用手掐,她的臉現在也和染了血似的紅,眼淚汪汪,不知是因為咳嗽還是什麼別的。就這麼癱在地上,傻子一般仰著頭,看他蹲在自己身邊,把剩下的飯菜一點點慢慢吃完,一粒米也沒剩。看著他替自己把碗碟收拾進盒子裡,修長的手指,中指上有一顆熟悉的淡青色的小痣。

  覃川不信他沒發現她,此人精明得像只鬼,指不定老早就躲在暗處等著她自投羅網了。

  為了不小心撞上網的那天,她心裡做了許多准備。以為他會沖過來,甚至一掌劈上,將她打成豬頭再拖回香取山。再不濟也要言語諷刺一番,大約還會來點諸如撕衣服啦、拽頭發啦、硬上弓等等很不雅觀的舉動。

  可他居然裝作不認識她,輕飄飄又漫不經心,好像曾經那個說愛自己的男人根本是個幻覺。

  她說:“你……不認得我?”

  他將木盒放在她手邊,淡淡飄來一句:“哦?你是誰?”

  她頓時很不舒服。

  鬼使神差,她又低聲問了一句:“飯菜好吃嗎?”

  公子齊的大半面容隱藏在面具後,可是唇角卻是微微上揚的,他點頭:“……很好吃。”

  再度鬼使神差,她說:“好吃的話,記得常來吃。燕燕飯館,在城北的白水巷,不遠。”

  唇角上揚得更多:“好,我記得了。”

  ***

  那天回去的時候,覃川的模樣是很狼狽的,衣服上沾滿塵土,頭發亂蓬蓬,雙頰上的紅暈一直都退不下去,越發映得兩只眼水汪汪,仿佛裡面有桃花一朵一朵辟辟啪啪地綻放。

  郭大嬸一見她這模樣差點暈過去,哭號著抱住她,如喪考妣:“川兒!你是被哪個混賬欺負了?!”

  老板娘更加驚慌,把亂喊亂叫的郭大嬸使勁推進門,將店門關了個結實,這才小心握住覃川的手,低聲問:“怎麼回事?被人……欺負了?有沒有……受傷?”

  她不敢問得太仔細,怕小姑娘受不了。

  覃川搖搖頭,把盒子放在桌上,說:“沒事,只是摔了一跤。飯菜送過去了,公子齊先生說……說他以後會常來。”

  滿屋靜默,覃川咳了一聲:“是真的。”

  尖叫聲頓時掀破屋頂,趁著外面一群人興奮得群魔狂舞,她老早就悄悄回到自己的小屋,頭很暈,脆弱的小心髒很不聽話要往外面蹦躂,好像快兜不住,她只好用被子死死壓著。

  想起方才因他答應的很順溜,覃川大約是把腦子咳壞了,脫口而出一句話:“你……你真覺得好吃?不是為了什麼別的原因?”

  公子齊這次答得更順溜:“你希望是什麼別的原因?”

  覃川恨不得把自己的舌頭咬下來,姑且不說他有沒有看出她來,就這麼一句問話便足以證明她問得多麼愚蠢。遇到傅九雲她好像總會變得很蠢,一驚一乍,必然是被他整怕了的緣故。

  不等她再說什麼解釋,他說:“……是真的很美味,有我心愛的女人的味道。”

  覃川心裡一下亂了。回想她在香取山,好像確實有一次日常無聊,只隨手做了一道雞蛋羹。原本打算慰勞自己的,結果那天傅九雲回來得很早,被他撞見的時候雞蛋羹只剩一小半,他二話不說搶走就吃掉了。

  那時候她也沒想這麼多,什麼那是她吃剩的,勺子上有她口水之類的胡思亂想。可是現在回想起來,就覺著渾身不對勁,肯定是剛才噎得太厲害,把腦子咳暈的緣故。對了,剛才噎得厲害的時候,他是不是對她做了什麼?

  無意識地劃過自己的唇,覃川不敢確定。她面上覆了假臉,什麼也感覺不到。

  唉,亂亂亂,遇到傅九雲,好好的一切都會變得這麼亂!她翻個身,被子蒙住腦袋,逼著自己把“心愛的女人”五個字趕出腦海,可睡著了之後,不由自主,還是夢到他憂郁深邃的雙眸,這樣靜靜看著她,看了滄海桑田的一個夢那麼長。


  **
  公子齊在第三天打烊的時候靜悄悄地出現在飯館大堂中,老板娘剛把大門合上,回頭便望見他那張青木面具,當場因為激動過度暈了過去。

  郭大嬸伸手想扶來著,但傳說中的公子齊先生已經先下手為強,攔腰將肥肉滾滾的老板娘一把抱起,毫不吃力,轉過頭平靜地看著如少女般紅了臉頰的郭大嬸,聲線溫柔:“把她放哪裡好?”

  郭大嬸流著鼻血倒了下去。

  覃川是被慌亂的伙計們撞門拖出來的,她正在洗頭,用手擰著滴水的頭發探頭往大堂看一眼,老板娘和郭大嬸一人占了一只桌子,癱軟在上面呈暈死狀。公子齊先生戴著青木面具,坐在大堂正中悠哉地喝茶,二郎腿翹得十分自得。

  “先生來了呀。”覃川裝模作樣地走過去打個招呼,頭發上兩滴水落在他手背上,他微微一動,低頭一言不發地看著手背。

  旁邊顫巍巍地遞來一塊帕子,老板娘淚流滿面:“先生別介意……她素來這麼魯莽,拿、拿去擦擦吧……”

  他卻將手背放在鼻前輕輕一嗅,唇角揚起:“……好香,是加了梔子花香油?”

  又在賣弄風騷!傅九雲你還能有點別的正經手段不?覃川打心眼裡鄙視他這付騷包孔雀樣,暗咳一聲轉移話題:“先生用過飯了沒?不介意的話,我去做些小菜,先將就一下吧?”

  他果然點點頭:“也好,先吃飯,然後談正事。”

  正事?他要談什麼正事?覃川捉摸不透他要搞什麼鬼,難不成又要像上次那樣,軟硬兼施地逼迫她跟他回香取山?猛虎在腳下不安地吼叫,它還記得當日在客棧被傅九雲一掌打傷的事,此時簡直如臨大敵。覃川輕輕踢它一腳,低聲道:“你躲著別出來,不許沖動。”

  她做了三菜一湯,因記著傅九雲說他喜歡蕨菜,便特意多做了些。端去大堂的時候,老板娘和郭大嬸已經殷勤地坐在他身邊陪著說笑了,傅九雲見那一盤明顯分量足夠的蕨菜,果然笑了,低聲道:“有心,多謝。”

  覃川咳了兩聲,裝沒聽見,耳根卻有點發燒,幸好戴著假臉,旁人看不出臉紅。

  大堂裡突然安靜下來,這麼一屋子的人,瞪眼看他一個人吃飯,氣氛怪異的很。傅九雲毫不在意,眾目睽睽下,吃得慢條斯理,動作優雅。明明並不是狼吞虎咽,可飯菜還是很快見了底。

  老板娘特別殷勤:“先生再添點飯吧?”

  他將筷子整齊地擺在碗上,搖搖頭:“不,多謝,我已經飽了。”

  說罷卻從懷中掏出一朵精致剔透的金花,屋內再次陷入突然的沉寂,每個人的眼睛都不由自主被它吸引去。金花約有巴掌大,滿屋子的暈黃燈光下,黃金的色澤令人目眩。那薄軟而纖細的金色花瓣上,仿佛還有露水在滾動。姑且不說黃金值多少銀子,單是雕刻金花的手藝,便舉世罕見。

  老板娘他們早已看傻了,就連覃川也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傅九雲悠然道:“我很喜歡這位小廚娘,只不知老板是否願意割愛相讓?我願以金花一朵聊表誠意。”

  覃川“霍”一下起身,椅子都被撞翻了,倒把老板娘從驚愕中震醒,猶豫著看了她一眼:“呃,我、我們是沒什麼,但川兒她……”

  郭大嬸趕緊插嘴:“是啊!能被先生看上當然是川兒的福氣,不過川兒已經有了心上人,叫什麼豆豆哥還是花花哥的,是個畫畫……”

  “咳咳!”覃川大聲咳嗽,總算把她的話打斷了。



  曖之昧之


  傅九雲微微愕然地看著她,問得很無辜:“豆豆哥?哦,他不修仙,改畫畫了?”

  覃川嘴角一陣抽筋,干笑道:“是啊……聽說修仙沒前途,改行了。”

  “原來如此。”他了然地點頭,“那小川兒帶我去見見你那豆豆哥好了,先生我想看看他,順便指點一下他的畫技。”

  覃川終於體會了什麼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恨得差點把滿嘴牙咬碎,艱難地說道:“他……他……在很遠的地方……”

  “長途跋涉什麼的,先生我最擅長了。”他笑吟吟地起身,不顧掙扎一把攬過覃川的肩膀,反手將金花一拋,老板娘趕緊伸手接住,捧在掌心愛不釋手。

  他說:“老板,小廚娘我就帶走了,多謝你們照顧她這些時日。”

  金花在手,老板娘早笑成了皺紋花,樂呵呵地點頭。覃川急得扭成了麻花,怎麼也甩不開他的手,她大叫:“老板!大嬸!我、我不想……”

  話未說完,人已經被連抱帶拽地弄出去了,只剩余音裊裊。捧著金花的老板娘忽然從狂喜中清醒了一瞬,為難地說:“等等,川兒剛是不是叫不願意來著?”

  郭大嬸連連搖頭:“沒有啊,她開心得眼淚汪汪。”

  老板娘感慨一聲:“沒想到公子齊先生真看上了川兒,他的眼睛果然被屎糊了……”

  確實被糊了,而且好像糊得很開心。

  不開心的人是覃川,無論她怎麼甩、扯、咬、啃、拉,他的手就和鐵鉗似的卡在她胳膊上,紋絲不動。她怒道:“傅九雲!放手!”

  他無辜地低頭:“你叫誰?誰是傅九雲?先生我是公子齊,下次別叫錯了。”

  “你少裝傻了!你……”覃川還沒叫完,卻見他蹲下身,從懷中取出一只黑漆漆的五寸長短的東西來,那東西像是活的,為他揪住了細長尾巴,不停地扭動翻卷。猛虎本來一直怯生生地跟在後面,一見他掏出這東西,登時兩眼放光,兩只耳朵搖來搖去,一付饞蟲大動的模樣。

  “乖乖的,好孩子,這個給你吃。”他笑吟吟地搖著那只小小妖怪,這種小妖怪只生在水裡,對猛虎這些靈獸來說,再沒有比這個更香更好吃的零食了。大抵是記著上回這人打了自己,猛虎磨磨蹭蹭不肯上前,欲迎還拒的小樣兒。

  覃川感動極了:“好猛虎!壞人給的東西一律不要吃!”

  傅九雲不慌不忙再掏出三四只同樣吱吱哇哇亂扭的小妖怪,悠然道:“咦?真的不要麼?我這裡還有很多,可以吃個飽。”

  猛虎眨巴眨巴眼睛,口水流一地,忽然把耳朵一背,踩著纖細的貓步走過去,張開大嘴等他丟進來。他一口氣丟了十幾只進去,猛虎陶醉極了,立馬把一掌之仇丟在腦後,滾在他面前,亮出肚皮等摸。

  傅九雲笑瞇瞇地摸著它柔軟的肚皮,似笑非笑瞥了覃川一眼,柔聲道:“真是個壞主人,對不對?從來不給你吃好吃的,咱們以後不理她。”

  太卑鄙了!太無恥了!覃川瞠目結舌地看著自家靈獸被幾只好吃的就拐走,叛變叛得神速無比,轉眼便開始圍著傅九雲討好打轉,恨不得抱著他舔滿臉口水似的。

  傅九雲摸著它的腦袋,語重心長:“小廚娘,這麼好的靈獸,你養不起還是不要養了,看把它饞的。”

  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像個木頭人,被他拽著繼續往前走。他說:“你的豆豆哥呢?在哪裡?叫出來給我看看?”覃川突然很想哭,無地自容四個字怎麼寫?看看她就知道了!

  傅九雲沒有回清風樓,也沒去什麼青樓。天快亮的時候,他們趕到了鳳眠山腳下,那裡有一個小村莊,早先他就是住在村莊的竹林裡的。覃川被迫走了一夜,累得一肚子邪火也發不出來,推門見到有床,第一件事就是撲上去抱住枕頭。

  接下來他要做什麼都先丟在一邊吧!要逼著她回香取山也罷,要搶走魂燈也罷,總之先讓她睡上一覺再來處理這些亂糟糟的問題。

  可有人存心不讓她好過,傅九雲走過來一把揭開被子,說:“先生還沒吃飯,你怎麼就睡了?快起來,做早飯去,先生餓了。”

  覃川痛苦地抱著被子一角,喃喃:“傅九雲你個沒良心的……讓我睡……”

  “都說了是公子齊先生,傅九雲是誰?你是廚娘,可不是請來讓你睡覺的。”他捻了根小紙條兒,作勢要往她鼻孔裡塞。

  她恨得牙癢癢,好,裝不認識是吧?看誰厲害!

  狠狠拉開大門,她一聲不出去到廚房,揉面的時候往裡面撒了大把鹽巴,再倒上半瓶醋,蒸了四只烏溜溜的饅頭,送到隔壁的瓦屋裡:“先生,早飯來了。”

  門被打開,他披散著長發站在門口,面具不知何時取下了,露出眼底那顆醉人的淚痣。覃川乍見到這張臉,手腕禁不住一顫,饅頭差點摔地上。


  好像……好像有很久沒見到他的臉了,他一直都是笑瞇瞇的,此刻卻難得神情嚴肅,淡淡說一句:“放桌上就好。”轉身立即就走回桌前,取了蘸墨的狼毫,在玉版宣紙上飛快勾勒。

  覃川趁著放托盤,到底壓不住好奇心,湊過去偷偷瞄了一眼。她還是第一次親眼見他畫畫,當年她就為了公子齊的畫好幾次出宮打算結交之,想不到今天卻突然有了機會。

  他正描畫中女子的蛾眉。

  蛾眉微蹙,似忍似痛似暈眩;衣衫半褪,若喜若驚若無措。他居然在畫春宮圖!在這樣的光天化日,白晝朗朗的時候,畫春、宮、圖!覃川的耳朵一下燒了個通紅,脆弱的小心髒狂轟濫炸似的蹦起來,想奪門而逃,偏偏兩只腳和釘在地上一般,動也不動了。

  傅九雲神色平淡,好像他畫的不是春宮而是花鳥魚蟲,語氣也格外冷靜:“好看麼?”

  畫上的女子容貌艷麗風騷,星眸半睞,看著眼熟的很,有些像皋都最大青樓裡那個花魁。上回青樓之間搞了個什麼琴棋書畫比賽,她跟著老板娘他們看過一次熱鬧,對這位花魁印象十分深刻,因她也跳了一曲東風桃花。

  她窘迫得口干舌燥,窘迫裡還帶著一海子的酸意,睡意瞬間飛到了九霄雲外。這種情況,她是應該破口大罵此人下流無恥?還是嬌羞無限地說你好壞?還是捂著臉掉頭就跑?覃川覺得這三件事她一件也做不到,莫名其妙,她居然問了一句:“……這是誰?”

  他聲音裡含著笑,漫不經心地說:“一個女人,看不出來麼?”

  她那顆脆弱的小心髒要炸開了。很好很強大,她自愧不如!覃川落荒而逃,剛走到門口,傅九雲卻丟下畫筆,捏了一顆饅頭放在鼻前輕輕一嗅,慢條斯理地說:“味道有些不對了,聞著酸的很。”

  覃川大窘,怎麼就忘了此人的鼻子比狗還靈?放了那麼多醋,他聞不出來才有鬼!

  傅九雲放下饅頭,突然低低笑了一聲,歪著腦袋,眸光只在她身上流轉,轉得她坐立不安。他的衣裳敞開許多,長發披在肩上,將鎖骨半遮半掩,光潔的胸膛上的肌膚在燭光下硬是映出曖昧的光澤。覃川的眼珠子亂轉,一會兒看看他的頭發,一會兒看看他的腳尖,一會兒再看看窗台,就是不看他的眼睛,膽怯地逃避之。

  “小廚娘,”他叫她,語氣悠然,聲音醇酒般濃厚,“我對我心愛的女人,忠貞不二,至死不渝——所以,下次做菜別走了她的味,聽話。”

  ***

  最後一抹夕陽余暉漸漸消失在墨藍的天頂,天黑了,那個睡了一整天的小廚娘應當也該起來了。傅九雲把散落一桌的宣紙收拾好,朝正對門的窗口望了一眼,她已經亮了燈火,朦朦朧朧的黑影映在窗上,分外慵懶。

  他走過去,正要推窗,木窗卻已經從裡面被人打開,覃川趴在窗台上看他,那張可笑圓潤的假臉不知何時被撕了,露出藏在下面的珍珠般的美色,大有嬌慵之態,猶帶睡意的雙頰,被披散的柔軟長發簇擁,顯得一種柔弱的稚嫩。

  “我餓了,可我不想動,公子齊先生那麼能干,去做些吃的呀?”她的語氣像在撒嬌,睡了一覺終於緩過勁,先前的忐忑一洗而空,索性豁出去了。

  傅九雲含笑走過去,上下端詳她,幾個月不見,她再沒有先前那種風吹吹就倒的瘦弱,整個人豐潤了許多。如果說先前那種纖細惹人憐愛,那麼如今便像一朵盛放的花,嬌艷欲滴。

  他柔聲問:“也行,你愛吃什麼?”

  她掰著手指如數家珍:“大肉面、紅燒肉、獅子頭、排骨冬瓜湯……只要有肉都行,我不挑的。”

  他失笑,語帶揶揄:“怪不得胖得這樣狠,這幾個月吃了幾頭豬?”

  覃川的嘴角又開始抽動,干笑:“你也不錯,沒胖沒瘦,依然那麼風騷鮮艷,萬人喜愛。”

  傅九雲正要說話,忽聽頭頂一陣老牛的哞哞叫聲,一直睡在陰影中的猛虎一躍而起,急著表現它忠心護“主”的風骨,威風凜凜地站在傅九雲身邊,對從天而降的一輛牛車齜牙咧嘴。很明顯,那個“主”現在換人了。

  趁著傅九雲走向牛車,覃川試圖挽回自己這個“前”主人的面子,討好地摸了摸猛虎的腦袋,柔聲道:“乖猛虎,跟著他沒結果的。他不是個好東西。”

  猛虎不屑地噴鼻子,爪子在地上劃了半天,寫出一個歪歪扭扭的“肉”字。

  ——跟著傅九雲,有肉吃!

  窮光蛋覃川只好滿含熱淚地看著自家靈獸屁顛屁顛跟在傅九雲身後,對突然出現的牛車吼之瞪之,其拍馬屁的功夫,簡直令她汗顏。

  牛車上什麼記號也沒有,獨拉車老牛脖子上掛了一張牌子,上書“傅九雲你丫滾來陪老子喝酒”幾個字。

  傅九雲笑了,從袖中取出一只酒葫蘆,喂那老牛喝了大半,它立即喜得搖頭晃腦,四只蹄子下騰起艷紅的火光,倒把猛虎嚇一跳,它剛一直琢磨著這只牛能不能吃來著。

  “好吃的上門了,收拾一下,跟先生我走吧。”他彈了彈那張牌子,對覃川眨眨眼睛。

  直到坐上牛車,騰空而起直往南飛去,覃川才想起以前在香取山也常發生這種事,夜半月明時分從天而降的馬車把他接走,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酒氣沖天的回來。

  “還是以前那位常請你喝酒的熟識?”她問了一句。

  傅九雲揭開窗簾一角,望著繁星璀璨的夜空,淡淡含笑道:“眉山君最貪杯,與他不分勝負已久。若要求他辦事,送上金銀美人都無用,只須在酒量上贏他一次,便是有求必應。”

  看這乘風而飛的牛車架勢,眉山君想必也是個仙人,仙人素來不插手凡俗事務,這眉山君能辦的又是什麼事?被凡人求下山驅鬼祈福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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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velyrose 發表於 2011-1-24 03:07 AM

  高之潮之(一)

  飛了足有半個多時辰,牛車漸漸降下去,停在一座開滿紅白花朵的木橋前。橋後是一座寬敞的庭院,赭黃色的木門緊緊合閉,門前種滿了紫丁香,一團團錦簇著,幽香四溢,在這個炎熱的夏夜裡,吐露出絲絲清涼之意,仿佛門裡門外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傅九雲攬著覃川的肩膀,走到門前輕輕舉起掛在門環上的小木棒,在旁邊的皮鼓上敲了三下,過了片刻,木門輕輕開了,從裡面迎出一雙一模一樣的小孩子,一男一女,穿著同樣的紅裙白衫,瑩潤可愛。

  “九雲大人。”兩個孩子整齊地朝他行禮,“我家主人等候多時,請隨我二人來。”

  門後又是一條開滿花的小徑,走到盡頭便分成兩條岔道,女孩子引著覃川走向左邊的岔道,一面道:“姑娘請隨我來沐浴更衣。”

  覃川微微一愣:“……還要沐浴更衣?”

  女孩子話裡帶著傲然:“這是我家主人的待客規矩,就算是人間帝王到了眉山居,也沒有例外呢。”

  真不知這眉山君是什麼人物,架子端這麼高,還有逼著客人洗過澡換了他家的衣服才能進門的道理。那左邊岔道走到盡頭便是另一方庭院,院中有天然溫泉,色澤乳白,熱氣蒸騰,彌漫著一股藥石味。

  覃川痛快泡了許久,女孩子送來一襲柔軟的白衫,一雙嶄新的木屐,換上之後只覺滿身清爽,精神不由為之一振。此時再隨她順原路返回,嗅著庭院中花的芬芳,綿軟的夜風透過白衫吹拂在肌膚上,每一步都有種可以乘風而去的感覺。

  傅九雲等在一叢紫丁香下,松垮的白衫雲朵一般籠罩著他,漆黑長發攏在一邊肩膀上,正與那個男孩子說笑,一偏頭見她從這裡來了,便停了不說,只是定定看著她,神色溫柔愛憐。

  被這樣一雙寶石般的美麗眼睛凝視,並不是容易的事。覃川情不自禁垂下頭,耳朵又燒了起來,最近她臉皮大約是變薄了,動不動就來個充血臉紅,自己都快受不了。

  肩上一暖,是他又攬了上來,動作自然且親密,仿佛他就應當是這樣靠近她的。覃川覺得自己應該提醒他一下,可心底卻又不願他當真離自己如陌路人,這種矛盾實在令人無奈。

  耳廓發熱,是他的唇貼近,熱氣噴在上面,她呼吸都要停了,卻聽他低聲耳語:“今日只管放開肚子喝酒,能喝多少便喝多少。橫豎萬事有我,醉了也沒關系。”

  就是有你在,才不能放開肚子喝醉吧?!覃川橫了他一眼,見他面上並無戲謔之意,不由愣了一下。他眨眨左眼:“總之聽我的,乖。”

  **

  眉山君等在庭院深處的一座小小殿宇內,殿中鋪了一層柔軟白草編織成的地毯,檀木做的小案攤了一地,和小案一起亂七八糟滾在地上的還有許多同樣穿著白衫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妖有人。

  濃烈的酒氣夾雜著暖風撲面而來,這些人應當都是醉得暈死了,遍地挺屍也無人來管。醉生夢死的殿內,只有一人在動,他在斟酒,從巨大的酒壇把酒倒進酒壺裡。這是個瘦的十分離譜的年輕男子,像一只骷髏架子撐著衣服似的,雙頰上帶著病態的暈紅。聽見腳步聲,他忽然抬頭,目光居然湛亮銳利,仿佛可以看透人心一般。覃川被他掃了一眼,腳下不由自主一停。

  眉山君話不多,直接拋了一壇酒過來,被傅九雲飛快一撈,拆封仰頭一氣喝了大半。他這才露出一絲微笑,拍拍身邊的軟墊:“可算來了,坐下,一起喝酒。旁邊的姑娘也來。”

  傅九雲攬著覃川坐在他身邊,介紹得十分簡短:“她叫覃川。”

  眉山君淡道:“好!大燕國的帝姬,我敬你一壺。”

  他敬酒用的居然不是杯子,而是酒壺。覃川被動地端起酒壺,默然看了他兩眼,見他手腕上系著一串五彩琉璃珠,過世的老先生腕上亦有同樣一串,於是露出一絲了然的笑:“……我們亦算是同一師門了,這壺酒,應當我敬師叔才對。”

  說罷毫不猶豫,仰頭飲干了壺中酒,倒轉壺身,一滴不剩。

  眉山君又笑了一下:“好眼力。大師兄當年為了報恩離開師門,投身大燕皇宮教導皇族白紙通靈之術,一晃眼,百年過去了。他只是個半仙,如今應是過身了吧?”

  覃川答得恭敬:“是,先生葬在西方瓊國挽瀾山下。後事全由我打理。”

  眉山君並無悲戚之色,又取了兩壺酒,一人一壺,與她碰了一下:“這壺我敬你,多謝帝姬料理師兄後事。”

  雖說覃川是個無底酒桶,卻也架不住他一上來就一壺一壺的敬酒,而且壺中酒並非普通烈酒,一入口便知是起碼三種以上的酒兌在一處的混合烈酒,極易醉人。她睡了一天,一粒米也沒吃,空著肚子灌了幾十壺酒,漸漸的頭便暈了。

  所幸眉山君比她好不到哪裡去,到了第三十五壺的時候,手腕抖得厲害,酒液倒是大半灑在了外面。他長歎一聲:“果然好一個酒中女豪傑,我今日喝了整整一天,眼下是不行了。明日再戰你二人。”

  他從袖中拋出一把白紙,落地瞬間化作十幾個紅裙白衫的童男童女,與門口接待他二人的並無二樣,吩咐:“把這些沒用的酒鬼統統丟出去,鎖上大門,明後日一律不見客。”

  這一手白紙通靈卻比大燕皇族用的漂亮多了,覃川到如今也只能召喚靈獸,喚不來人形靈鬼。眉山君搖搖晃晃起身,扔了一只厚厚的信封在傅九雲懷中:“這次算我輸,國師的來歷先給你一半,明天贏了我再給你另一半。”

  說罷身形一晃便消失了,只留一陣濃烈酒氣。

  覃川原本醉得腦子裡嗡嗡亂響,聽到“國師”二字卻和一個霹靂炸在頭頂似的,立即醒了,轉頭疑惑地看著傅九雲。他什麼也沒解釋,只將信封塞進懷內,對她眨眨眼:“干得好,明天再接再厲。”

  她靜默半晌,突然說:“國師?天原國的國師?”

  他淡淡一笑:“乖,別問那麼多。”

  覃川果然沒再問,扶著酒案要站起來,兩條腿和棉花做成似的,受不住力瞬間便軟了下去。傅九雲攔腰將她抱起,一路穿廊過院,最後她被放在一張柔軟的床上,被褥帶著松林竹葉般的清香,輕輕蓋在她身上。

  覃川幾乎是一沾床就睡著了,睡了不知多久,突然驚醒過來,只覺屋裡漆黑不見五指,身旁躺了一個男子,胳膊橫過來扶著她的肩膀。

  他身上有熟悉的香氣和酒氣,是傅九雲。覃川微微動了一下,見他沒什麼反應,鼻息綿長,顯然是睡著了。她咳了兩聲,低低叫他:“傅九雲,傅九雲?”

  他嗯了兩聲,睡意十足地,翻了個身把她摟住,當被子似的蹭兩下繼續做夢。

  覃川瞪圓了眼睛,心頭咚咚亂跳,悄悄抬手探入他的衣服裡,不著痕跡摸索那只被他藏起來的信封。摸啊摸,摸到一片光滑緊|致的肌膚,趕緊撒手繼續摸別的地方。再摸,摸到衣服裡的暗袋,摸上去感覺沒有信封。再再摸——卻被他用力抓住了手腕。

  她一驚,頓時把眼睛閉死,裝作睡著的樣子。身上一緊,被他像是要揉進身體裡那種抱法,縱使隔著衣服,也能感覺他身體那種燙人的熱度。覃川再也不敢裝睡,急道:“我……”

  話未說完,他已經重重吻了下來,甚至有些粗暴,近乎蹂|躪地吮|吻她的唇。跟不上他的節奏,她感到唇上的痛楚,像是被火在燎,不由奮力掙扎,拉扯他的頭發,將兩人密合的唇拉開一些些距離。

  “信封!”她顫抖地說了兩個字,他卻什麼也沒說,趁著她張口,一路攻城掠地,侵襲口中瑟瑟發抖的舌。

  覃川以為自己會死在這種可怕的力道與熾熱中,不再是輕佻的挑|逗曖昧,糾纏包裹在一處的唇舌滿載著凶猛的欲|望,他要吃下她,鉅細靡遺,每一寸都將要屬於他,容不得她拒絕——不容許拒絕。

  他掌心如烙鐵,忽然從衣衫下擺探入,罩在她赤|裸的後背肌膚上,漸漸下移,勾住腰身最美的那個弧度。覃川只覺意亂情迷,一種巨大的空虛攫住了她,想要貼住他,緊緊地貼上去。抱緊他,像是怕失去什麼重要東西似的那樣抱緊。

  膠著纏綿的唇稍稍分開一絲,傅九雲粗重熾熱的呼吸噴在她面上,聲音暗啞得幾乎分辨不出:“……你要做壞事?那大家一起來做壞事好不好?”

  ***

  大家一起來做壞事吧——可她本來只是想偷看一下那封信。

  覃川腦子裡已經成了稀爛的漿糊,這個念頭也不過是一閃而過。像是要溺斃在他深沉的懷抱裡,縱使大口喘息,也吸不到氣。手、腳、身體,統統不是自己的了,要怎樣安置才能安心?

  他心有靈犀一般,勾著她無措的雙臂環在自己肩上。這一次,濕潤的唇落下得極溫柔,細嚼慢咽她唇齒深處的柔軟嬌嫩,不動聲色引誘她跟隨他的節奏,一下一下,舌尖糾纏;一下再一下,如海草一般摩挲不忍分離。

  身上那件白衫左一道衣帶右一顆暗扣,穿的時候都覺復雜無比,可在他手下卻溫順馴服,指尖所到之處衣衫所有的縫隙便開了,被他用牙齒咬住,一點一點從肩頭拽落。他潮濕滾燙的唇蓋在了花朵般的胸脯上。

  覃川抖得幾乎要散開,十根指頭死死掐著他結實的肩膀,指甲陷了進去。想要躲,後背卻為他那樣用力地抱住,不知往哪裡躲去。可怕而洶湧的潮水自踵至頂,帶著近乎死亡的甜美,吞噬她。他身上的白衫冰冷綿軟,長袖擦刮著她的腰;他的唇卻燙得要把她點燃,噬咬,舔舐,仿佛她的身體是誘人的糕點。那是一種令人無法忍耐卻又必須忍耐的□微疼,她真的快要死了。

  遙遠的腦海深處,有個聲音輕輕的說:停下,要停了,不能再繼續,你不該這樣。

  停不下來,心底有個更加清晰的聲音回旋。她對他,是依戀?是閃躲?是愛慕?還是僅僅想要尋找一個可以稍稍依靠的溫暖懷抱?她自己亦分不清,或許都有,也或許都沒有。大約他於她是一杯芬芳毒酒,其實知道飲鴆止渴四字的含義,她現在最該做的是給他一個響亮耳光,然後憤然離去。

  可是做不到,我做不到。她這樣和自己說,隱隱有個瘋狂了豁出去的念頭,想要嘗嘗這杯毒酒的甘甜芬芳。

  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了,是的,她何曾畏懼再失去什麼?這世間,欠她的人太多,她卻獨獨欠了傅九雲一筆債,還不起他,那就這樣吧。這麼長時間,一直耍心計,與人斗、與妖斗,她已經累了,只盼早日了結這場復仇的空虛。在一切都結束前,至少她還可以擁抱他,用依然存在的雙臂緊緊擁抱不停追逐在身後的他。

  傅九雲的指尖有細小火焰,溫柔而不容抗拒地覆蓋在她最柔嫩的地方,像是在試探,小心翼翼,帶著一萬分的愛憐,輕輕撫摸她。那無法捉摸的吻也終於不再亂跑,安撫似的,在她半張的嘴唇上隨著手指的節奏一次次落下親吻。

  覃川像是一尾剛被撈上岸的魚,不甘心地彈了起來,無法抑制地,暈眩中自喉間發出一個哭泣般的呻吟:“九雲……”

  柔軟的雙臂卻迎上去,籐蔓一般纏在他脖子上,將他勾向她,勾向她。

  傅九雲的手指突然停了下來,沒有撤離,只是那樣靜靜覆蓋著她。他沉重地壓在她身上,呼吸急促,腦子裡僅剩一根繃了死緊的弦,要麼就此松開,要麼干脆拉斷。她已經為他敞開,已經在他眼前,想要她,好像下一刻死亡就要來臨,迫不及待,急不可耐。

  他那麼想要她。

  *****************



  高之潮之(二)


  緊密貼合的身體敏感地察覺到她身上的白衫已經松垮得差不多了,僅僅能替她遮掩一些體膚,那樣反而令她如今曼妙豐潤的身體顯得越發誘人。

  接下來不是她瘋就是他要瘋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手指突然慢慢撤離,覃川不知是失望還是松了一口氣,心裡驟然感到一陣絕頂的空虛,失神地看著他,長長的睫毛上凝結了細小的水珠,隨著他的呵氣搖搖欲墜。

  傅九雲低頭看了一眼,他的手指已然濕潤滑膩,美妙的觸感還殘留在指尖。他將那根手指含在口中,舔了一下,雙眼微微瞇起,像是在品嘗一種珍稀的美味。

  “……我想做壞事了。”他捧著她火熱的雙頰,貼著唇喃喃說。

  那就做吧!她閉上眼,張開口,牙齒輕輕咬住他的下唇。

  窗外不知何時開始下雨,淅淅瀝瀝的小雨滴落在窗台下的芭蕉葉上,那細碎纏綿的聲音像他模糊的耳語,從她耳邊唇畔輾轉蜿蜒而下,一寸寸,一步步,替代了手指親吻在她最嬌嫩的秘密上。

  一個人做壞事就足夠了。

  他的頭發泛著涼意,摩挲在她光裸的大腿內側,掌心有了汗意,在她肌膚上留下濕漉的痕跡。品嘗她,誘惑她,像一只無形的小手,推著舉著,讓她攀上陌生的高峰,不許下來。

  覃川竭力地仰頭,想要呼吸,又感到吸不進一口真正可以活命的氣。她的手在被褥上劃動,如同溺水的人,密合的帳子被撩開,朦朧的夜光籠罩在身上,他結實美麗的後背已被汗水浸透,白衫成了半透明的,貼在起伏的肌肉曲線上。


  他突然撐起身體,“嗤”一聲將身上的衣服撕爛拋下床,晶瑩的汗珠落在她胸前,先時滾燙,後又變得冰涼,順著肋骨染在被褥上。

  或許是要來了。覃川眨了眨眼睛,冷不防他突然抓起被子,有些粗魯強硬地,將她蓋住,然後一個翻身,從後面緊緊抱住她下巴放在她柔軟的肩窩上,深深呼吸她發間的幽香。她的背與他胸膛上□出的肌膚貼得那麼密合,仿佛吸|吮在一起的唇。

  覃川不解地抓住他的手,傅九雲聲線沙啞:“呵,味道很好,你這個壞丫頭。”

  張開口輕輕噬咬她後頸,輾轉沉重的親吻,一直蔓延到耳廓,胳膊漸漸收緊,幾乎要讓她窒息在懷抱裡。她因不適而掙扎的力道太過弱小,於是就成了有些不甘的欲迎還拒。他的手滑進被子裡,順著柔媚的曲線往下探,再一次覆蓋在他方才細密親吻撩撥過的地方,她發出一個貓一樣的哼聲,一下蜷縮了起來。

  輕柔地撩撥她,她的腰在努力的躲閃,一下又一下撞著他,像掙不開蛛網的小小蟲。傅九雲一只手按住她墳起的胸,貼著耳朵喃喃:“忍著……乖,忍一忍,別動……”

  他的手指探了進去,深深地探進去。

  覃川僵住了,兩人粗重交織的呼吸驟然停住,仿佛一瞬間陷入了另一個莫名境界。他輕輕咬著她的耳垂,低沉的聲音像一個迷幻的夢,說了許多只有他和她才懂的話,像是安撫,像是引誘。引誘她落在他的網裡,再也不會掙脫開。

  他的手腕溫柔而小心,耐心地引領她去一個陌生而絢爛的世界。身體已經不是她自己的,完全不受她擺布,腦子裡只剩一片空白,掌心裡汗水淋漓,無助地死死抓住他按在胸前的手,為他分開五指,交錯而握。

  隱隱約約,她記起自己想要的不是這樣,但沒有能力再深入仔細思考。事情已經往她不曾想過、也不太願意的那個方向發展狂奔,他不讓她追回,再沒有機會追回。

  情|欲開閘,瘋狂侵襲,不可控制。覃川記不得自己後來有沒有喊他的名字,他的聲音始終在耳邊徘徊,他始終那樣緊緊地抱著她,一絲一毫也沒有松開。潮水漸漸蒸發,揮干,變成燎原大火,在腦門裡穿梭燒灼,在四肢百骸席卷。

  覃川再一次蜷縮,身體|內部也在蜷縮,然後再舒展,像是生命脈搏在灼灼跳動。或許下一刻她就要墜落去地獄,也可能下一刻是升上九霄天,可是誰還會去想那麼多?她覺得自己是哭了,哭得極傷心,甚至已經不能記憶為什麼要哭。

  傅九雲將濕潤的手掌收回來,扳著肩膀將她翻轉,細密地吻著她緊閉而流淚的雙眼,熾熱的鼻尖,還有顫抖的嘴唇。

  “我愛你,川兒。”他說,“我愛你,噓,別哭……”

  將手掌上的濕意擦干,他雙手插入她濃密的發間,捧著她的臉,撫慰地一下一下啄吻。覃川漸漸從翻滾的浪潮中浮起,明明是滿足了,可是身體卻不安地叫囂,叫囂著更大的空虛。她顫巍巍地睜開眼,長長的睫毛上滾下淚珠,哀求似的看著他。

  傅九雲卻合上了雙眼,堅定地搖頭:“不行,不行。”

  覃川雙眼又紅了。

  他笑了笑,將她腮邊汗濕的長發撥到耳後,低聲道:“我要你記著我,但我還想要你更重要的東西。”

  不是她愛著他就不行,不是心裡塞滿他就不行。他要她的平等,從心到身體,只有他一個人。傅九雲就是這樣自私自大,他可以縱容她,可以為她生為她死,為她做一切自己不甘願做的事,但在那之前,她必須要愛他。

  覃川再次閉上眼,眉頭緊蹙,心裡只覺無窮無盡的疲憊空虛。她什麼也沒說,用力推開他的手,傅九雲卻不屈不撓換個方向繼續抱住她。推了幾次,他始終不放,霸道卻動作溫柔,一次次要抱緊她。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狠狠咬了下去,一直咬得嘴裡滿是血腥味。

  傅九雲安靜地把手放在她唇邊,另一只手卻攬著她的腦袋,指尖摩挲著她的頭發,一下一下輕輕撫摸。

  她卻覺得自己的身體快要碎了,碎在他溫柔的撫摸下。

  “不要再逼我。”她終於松開口,聲音裡帶了一絲哽咽。

  他緊緊抱了她兩下,柔聲道:“好,你睡吧,我就在這裡,我不走。”

  **

  隔日見了眉山君,他很君子的什麼也沒問,沒問他們為什麼睡到近午時才起身,也沒問為什麼夏天那麼熱覃川要用絲巾把脖子圍起來。他只略帶同情地看了一眼傅九雲,好心地說:“今天能賭麼?不行的話後天再說。”

  誰都能看出傅九雲眼底淡淡的黑色,儼然是一夜沒睡且備受折磨的模樣。覃川裝沒聽懂,把臉別到一旁看窗外的小橋流水,傅九雲笑了笑:“囉嗦什麼,我何時輸給你過。”

  眉山君不以為意,拍了拍手,立即便有三四個紅裙白衣的孩童捧著一尊一人多高的酒壇走進來,那裡面已兌滿了芬芳美酒。酒壇旁架了兩只大木勺,大約是用來舀酒的。

  “我本來是打算你我二人今日喝干這一壇‘醉生夢死’,但既然情況有變,我身為東家也不會占你便宜。我們就用這木勺舀了酒,帝姬來判,到申時,誰喝的勺數多,誰就算贏。如何?”

  “悉聽尊便。”

  覃川見他貌似疲憊地揉了揉額角,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憋在心裡的一句話脫口而出:“……九雲,還是我來喝吧?”

  傅九雲回頭對她抿唇笑了一下,眸中寶光流轉,竟有一絲嫵媚之意:“怎麼,心疼了?昨夜才應當心疼我。”

  她立即閉嘴,故作冷漠地別過腦袋,耳根卻漸漸紅了。

  白白的看兩個大男人喝酒實在沒什麼趣味,覃川坐著看了一會兒就不耐煩了,正打算起身走動走動,忽聽外面一陣喧嘩,幾個小小孩童驚慌失措地闖進來,失聲高叫:“主人!有個煞星沖破大門進來了!”

  三人一齊抬頭,卻見遠處有個提著長鞭的高大男子飛快朝主屋奔來,身後一群人形靈鬼跟隨,有的拽有的扯,有的施法拖延有的拳打腳踢,卻無一能奈何得了他,眼睜睜地看著他走進主屋。

  眉山君和見了鬼似的,一骨碌滾到了桌子下面躲著,死也不肯出來。

  那人看了一圈,眉頭一皺,冷冷問傅九雲:“那窩囊仙人呢?”

  傅九雲聳聳肩膀,笑道:“誰知道?或許是醉死在溫泉裡了吧?”

  那人神色更冷:“也罷,回頭替我告訴他,辛湄我帶走了,以後他若敢再靠近半步,休怪我下狠手!”

  說罷轉身便走,沒一會兒便不知從哪個廂房裡找到了個少女,抱在懷裡大步流星地出去了,來去如風,誰也攔不住一步。


  傅九雲饒有趣味地用腳踢了踢躲在桌下嚎啕大哭的眉山君:“人走了,出來吧。沒用的東西,膽子這樣小也敢和別人搶女人。”

  眉山君哭得鼻涕都流出來,哀怨地一遍一遍叫著“小湄”,可勁兒捶地,先前那高傲如瘦梅的姿態是半點都沒了。覃川捂著嘴不讓自己笑出聲,好奇地看著傅九雲,用眼神問他接下來怎麼辦。

  傅九雲朝她眨眨眼睛,彎腰把哭成破布一般的眉山君扶起,慢條斯理地替他整理頭發衣領,一面柔聲道:“眉山,一個女人而已,你是堂堂仙人,要什麼女人沒有?趕緊忘了她,咱們喝酒才是正理。”

  眉山君哭得更厲害,哀嚎:“小湄不是別的女人!天下就一個小湄!她好不容易自己跑來找我一趟,怎麼這就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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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velyrose 發表於 2011-1-24 03:17 AM

  剎那永恆

  “你既這樣喜歡她,那就去搶回來好了。”

  “……不行!她男人太厲害,有戰鬼血統,我打不過他!”眉山君一提起那男人就哆嗦了一下。

  “你只管攻陷女人的心,只要她喜歡你,就來十個戰鬼也奈何不了你們。”

  “不行……小湄心裡根本沒我!”他哭得昏天暗地,捶胸頓足。

  果然是個窩囊仙人。

  傅九雲一言不發給他倒酒,眉山君一勺一勺的酒灌下去,便像開了話匣子,絮絮叨叨地說了起來。無非是他怎樣與她相識,怎樣為她心動,她怎麼好,怎麼可愛怎麼美麗。覃川聽著都快睡著,背過去打了個大呵欠。

  據說心情不好的時候不能喝酒,因為很容易就會醉,眼下眉山君正是這個狀況,被別有用心的傅九雲一勺勺灌下烈酒,還不停說話,說到後來舌頭都打結了,突然哽咽一聲,撲在桌子上繼續嚎啕大哭。

  傅九雲轉頭對覃川眨了眨眼睛,她立即會意,笑瞇瞇地問:“師叔,您老醉了,還是下去歇息一下吧?”

  真正喝醉的人從來不肯承認自己醉了,眉山君只是含含糊糊地搖頭否認,隔了一會兒,鼾聲大作,卻是睡著了。

  傅九雲喚來靈鬼把他扶著去臥室休息,回頭對覃川露齒一笑:“這次贏定了。”

  果然第二天眉山君臉色十分不好地找來,丟了一只信封去他懷裡,恨道:“你也不是好東西!趁人之危!東西給你!昨天的事……不、不許說出去!”

  傅九雲了然地點頭:“你只管放心,這麼丟臉的事說出去連我的臉也沒了。”

  眉山君臉色發綠:“你、你一點也不懂我的痛苦!”

  傅九雲拍了拍他的肩膀,收斂笑容,正色道:“眉山,真要喜歡她,被打一頓也沒什麼。你連自己的心都不敢告訴她,只會哭鼻子,是不是男人?不要叫我看不起你。”

  眉山君臉色更綠:“他是上古戰鬼後裔!你說的輕松,你怎麼不去和他打?!”


  “我愛的女人又不叫辛湄。”他輕描淡寫一句,堵得眉山君臉色綠成了青桃子,忽然把袖子一摞,把腳一頓:“你說得對!我、我去和他打!”

  說完掉頭就奔了出去,喚來靈禽仙鶴,長衣飄飄仙風道骨地去找情敵打架了。

  覃川同情地看著他瘦弱的背影,再看看一旁奸笑的傅九雲,話說,他交了傅九雲這樣的朋友,真是倒了八輩子大霉。此人見誰黑誰,已經到了黑遍天下的地步,實在讓她不得不佩服。

  “眉山素日冷靜自持,熟知天下蒼生之事,無數人花費上萬金也未必能求到他一道情報。”傅九雲好心解釋了一下,“只是他有時候腦子會抽筋,習慣就好。我們住著,等兩天再走好了。”

  覃川奇道:“為什麼?”

  他同情地望著遠方的天空,說:“等他被揍半死,回來我們可以看笑話。”

  “……”


  **

  半月後,鼻青臉腫的眉山君回來了,覃川合著傅九雲痛快看了次笑話,為其惱羞成怒地驅逐,收拾一番回到了鳳眠山腳下的那個小竹林裡。

  其時皋都卻出了一件大事,禮部張大人並著幾位守京武將一夜之間被貶,合家老小盡數充軍。那張大人本是住在前街的,下旨之日,全府男女號哭震天,周圍百姓亦為之惻然。究其緣故,卻是欺君之罪。

  原本七月底是天原充實後宮,大舉選秀的日子。天原國選秀女和大燕不同,有品級的官員家中有女年滿十六便要請畫師為女兒作小像,寫上姓名出身,密封了送入宮中由皇上皇後親自挑選貌美端莊的。當日張大人出資一千金,求了傅九雲替他女兒作小像,誰知卻被一口回絕,理由是:公子齊從不為未婚女子作小像,除非是春宮圖。

  張大人無奈之下,於家中眾多妻妾內選了個容貌與自家女兒有兩三分相似的,死乞白賴央著傅九雲替她作了畫,密封起來送入宮內。

  豈知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別的官員聽說此事,紛紛來求傅九雲作畫,他亦是被纏得頭疼,索性帶著覃川躲到了眉山居,一躲就是半個月。

  再說那個天原國皇帝,因為太子之死氣得一身惡疾纏身,對選秀原本並不怎麼上心。誰曉得因緣巧合之下見到張大人送上的那幅小像,竟然就對上眼了,連病都好了三分,立即選中其女,當夜就招來侍寢。見到了張小姐又覺得與畫中人不甚像,皇帝難免發一通火,把這個沒怎麼見過世面的千金小姐嚇住了,失口將事情經過全說出來,皇帝龍顏大怒,派人調查此事,確認無誤,當即便下旨將那些送上假畫的官員發配充軍。

  張大人一家老小,連著那位可憐的張小姐都被押往邊陲之地,唯獨那畫上的小妾被人秘密留下了,送上龍床,連著玩弄三四天,玩得不成人形,皇帝的喪太子之痛才稍微好轉些。

  又因得知畫畫的人叫做公子齊,他也聽說過此人的名號,知道是一位高人,指不定還是個神仙,故而立即派人前去相邀。

  傳旨的太監到達竹林外的時候,傅九雲正將新近畫好的春宮一幅幅卷起,裝進細長的畫筒裡,交給門外等得焦急的商人。一幅春宮圖三百金,嚇死人的高價,覃川一面剝枇杷一面咂舌:“我還以為你從不賣畫呢。”

  傅九雲走過去低頭從她手裡咬住一顆為她吃了一半的枇杷,大嚼特嚼一番,才道:“如今與往常不同,我要上面的人知道我的存在。”

  覃川怔怔看著自己變空的手,隔了半天才喃喃道:“你、你又打算做什麼?”

  他沒回答,意味深長地往竹林裡看了一眼,果然片刻後聽見太監特有的尖銳嗓音響起:“公子齊先生,聖上有旨,快些出來領旨!”

  覃川剛剝的那顆枇杷掉在了地上,她幾乎要跳起來,卻被他一把按住:“別動,只管坐著。”

  他是要接近天原皇族?!她深深地盯著他,誰知傅九雲並不答話,只悠閒自在地撿起方才她掉在地上的枇杷,剝了皮繼續吃。太監在外面連叫三遍,不見回音,大約是有些氣急敗壞了,踩著竹葉要闖入竹林。

  傅九雲抓了幾顆滑溜溜的枇杷核,隨手拋進竹林,也不見有什麼動靜,外面的太監卻轉來轉去死活進不來,鬼哭狼嚎一番便灰溜溜地走了。覃川愕然看著他:“呃,你就這樣讓他走?”

  他笑得有些賊,慢條斯理地說:“一招就到便不是高人了,庸人才對。”

  “……你接近皇族,是為了什麼?”她覺得自己是知道答案的,可偏要問出口,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

  傅九雲搖了搖頭,還是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竹林邊有幾株細竹抽高,鮮嫩欲滴的模樣,他用手摩挲著,忽然興起,在竹上刻了“傅九雲”三字,笑道:“回頭這根竹子長高了,我的名字大約也會隨著長高,叫別人知道這根竹子是我的。”

  他難得孩子氣一番,覃川也有些好笑,湊過去在另一根竹子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得意洋洋:“那這根就是我的。”

  他倆把靠著竹林邊上新長出的小竹子都蹂躪一遍,覃川搶不過他,只好抱住最後一株竹子不放,飛快在上面刻下“覃川”二字,還沒來得及宣稱自己是主人,傅九雲便強行湊過來,明目張膽地在她名字旁刻了自己的名字。

  “這根就是我們兩人的吧。”他握住覃川揮上來的拳頭,忽然回頭對她微微一笑,“就算以後人死了,成灰了,總還是有痕跡證明一切存在過。不會所有一切都成灰的。”

  覃川別過臉不看他,心底不知是什麼滋味,鬼使神差,居然盯著竹子上兩人靠在一處的名字發起呆來。是的,他說得不錯,就算以後肉體隕滅了,魂魄被忘川洗滌了,把這一世的痛苦美好盡數拋卻,這片竹林卻是他們存在過的證明。青竹不會說謊,兩人並排在一起的名字便可勝過千言萬語。

  她發了很久的呆,忽喜忽悲,一時心跳一時又頹然,竟有些如癡如醉。

  已在黃泉的親人們,此刻是苛責她,還是為之欣喜?她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有一種想要活下去的欲望。不是對剎那美好的欲望,是活生生的,鮮血般熾熱活潑的欲望。或許真像傅九雲說的那樣,他想要她過一個普通女人該過的幸福日子,事到如今,她自己也隱隱有這樣一種願望。

  明知這樣的願望不可能,可期盼的心不是假的。她就這樣被來回拉扯,想要在幻想裡逃避令人痛楚的那面。她才發覺自己仍然會幻想,想與他看著這片竹林越發茂盛,刻著兩人名字的那根青竹越長越高,到白發蒼蒼的時候兩人來探望它,說起那些永不湮滅的事情——多麼美好的幻想,令人流連忘返。

  覃川有些疲憊地合上雙眼,把額頭埋進掌心,她已經不願再想為什麼傅九雲會出現在幻想裡,仿佛那是理所當然的,除了他以外其他人都不可以,甚至左紫辰也不可以。

  不用再想了,也不能再想,她對這個事實感到精疲力盡。



  太子的邀約

  傅九雲從後面輕輕環抱上來,下巴抵在她肩窩上,什麼也沒說。她沒有再反抗,深深地無力地靠向他,像是戰敗了,對自己繳械投降。

  “起風了,回去吧?晚上我做紅燒排骨。”他低聲說,拍了拍她的頭頂。

  覃川半天沒聲音,忽然動了一下,耍賴似的回答:“大廚師,我不要紅燒排骨,要你的拿手菜。”

  他立即起身左右張望,神情猶豫。她奇道:“你看什麼?”

  “看莊子裡哪家養了羊,不是要吃我的拿手菜麼?”他笑得詭異,“九雲大人的拿手菜就是烤全羊。我去偷一只來烤。”

  “……”覃川徹底無力了。

  羊到底是沒烤成,傅九雲倒是買了些牛肉,切成巴掌大小的薄片,放在鐵絲網上細細炙烤,撒上些許鹽末油脂,香氣四溢,覃川差點把舌頭咬下來,連誇好吃的功夫都沒有。看不出,他居然真的會做菜,而且手藝極好。

  兩人正為最後一塊肉鹿死誰手而大辯特辯,忽聽竹林外一陣凌亂的腳步聲,像是有許多人要闖進來。傅九雲仔細聽了一陣,點頭笑道:“被小瞧了,那皇帝居然只派了兩百人來圍剿。”

  覃川瞬間便悟了,估計是天原皇帝覺著臉面被損,惱羞成怒,索性派了人馬來圍剿他。估計這一番動靜也有試探之意,看這個傳說中的高人究竟有多高。她趁著傅九雲側耳聽動靜,急忙搶了最後一片牛肉塞嘴裡,含糊不清地說:“你招來的,你自己解決。”

  傅九雲在她臉上擰了一把:“回頭和你算賬。”

  他隨手抓了一把小石子拋出去,一落地便化作金光閃閃的天兵天將,每個都有兩三人高,往竹林外一站,唬得外面那些士兵紛紛倒退。沒過一會兒,竹林裡緩緩飛出一只雪白的小鴿子,在領頭將士面前繞了兩圈,落在他掌心,卻化作一張白紙,上面只寫了兩個字:請回。

  兩百人馬霎時沒了士氣,不戰自敗地走了。

  俗話說,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覃川本以為那天原皇帝會再派更多的人來圍剿,誰知一等就是十天,沒等來圍剿,卻在竹林外收到了一張天青色的信封,用細細的鐵箭釘在一根青竹上。

  取下一看,上面的印鑒令她眉毛一跳——是天原國的太子。

  打開信紙,劈頭兩個字便讓她的心沉了下去——“大燕帝姬,別來無恙否?月十五,昊天樓,盼卿有雅興,一同賞月飲酒。”提也沒提傅九雲,對方根本就是沖著她來的,也早知道她與傅九雲混在一處。

  或許她早知道這一天會來的,那次沒能殺掉太子,他只需細細調查一番,便能摸清她的真實身份。不過更讓她驚愕恐慌的,並不是身份被識破,而是信封中另附的一個東西。

  那是一截巴掌大小的綢緞,紫色,用暗暗的青黑線繡著密密麻麻的雲紋。

  認識的人裡,只有左紫辰才會穿這種顏色的衣服,只有他,再沒第二個。

  覃川把信紙撕成碎片,一顆心在胸膛裡時緊時松,身體仿佛在濃稠的水裡緩緩下墜。幾乎是本能,她立即回頭往竹林後的瓦屋看去,瓦屋前空蕩蕩的,她愣了好久,想起傅九雲應當正在廚房做飯,如今做飯做菜都輪到他來弄了。

  她在竹林前想了很久很久,久到脖子上的肌肉都開始發酸發疼。

  大風拂過竹林,葉片紛紛墜落,覃川突然動了一下,像驚醒了似的,將那塊碎布塞進懷中,轉身走了回去。

  **

  八月十五,月明風清,夜風裡帶著桂花的甜蜜香氣。這是個合家團聚,把酒賞月的好日子。覃川在竹林外燒了些黃紙,莊子裡還有賣錫紙做成的小月餅小酒具之物,一並丟在盆子裡燒了。

  火光跳躍,她面上少見地露出一絲悲戚之容,連一向纏著傅九雲的猛虎也默默無語地臥在她腳邊,不再吵鬧。

  “……或許我再見不到你們了。”她低低說著,伸手摸了摸牛皮乾坤袋,已經被點燃一只精魄的魂燈異常沉重,“此去凶險異常,但無論如何,我會把魂燈真正點燃的。”

  風聲幽咽而過,沒有人回答她。回頭看了一眼,傅九雲屋裡的燈亮著,應當是在畫畫。是要走的時候了。覃川摸了摸猛虎的腦袋,笑了一下:“你去陪著他,別再跟著我。”

  猛虎極不甘地低吼,雖說它被傅九雲好吃好玩的臨時收買住了,但它還是一只很有風骨的靈獸,絕不會拋棄真正的主人。

  “好啦,快去!”覃川推了它一把,“你留著他或許還不會發覺什麼,別給我礙手礙腳的。”

  猛虎委屈地捂住臉,從爪子縫裡瞅著她真的走了,眼淚都要流出來,嗚嗚咽咽地跑回去蹲在傅九雲窗下哭,哭得傅九雲不得不開窗,歎道:“春天早過了,老虎難不成都在夏天發情?”

  窗下只蹲著一只眼淚鼻涕撲簌簌往下掉的猛虎,他一怔:“你主子呢?”

  猛虎當然是不會說話的,傅九雲忽然感到一絲心驚,放眼望去,竹林裡幽深漆黑,夜風撲打在面上,原本應當在林中燒紙的那個人影,早已消失不見了。

  **

  昊天樓位於城東,與擅長制作各類佳餚的清風樓不同,這是一家純粹的酒館,嗜酒之人才愛來的地方。八月十五,城內大部分飯館酒樓都早早打烊,獨他一家燈火通明,熱鬧非凡。

  覃川一襲白衫娉婷地走進昊天樓,霎時引來眾多目光追隨。

  太子就在眼前,自上次刺殺他未遂,已是過了好幾個月,他一點也沒變,除了臉色發青,像個死人。這次他身邊還跟著一個青年人,修眉俊目,面上帶著笑,甚至笑得有一絲靦腆,一眼望著便會產生想要親近的好感。

  “帝姬果然是個重情義之人。”那陌生青年含笑道,“在下天原二皇子亭淵,能與擁有傾城之名的大燕帝姬飲酒賞月,在下榮幸之至。”

  覃川冷道:“今日來,只怕不光是飲酒賞月那麼簡單吧?”

  懶得與他們耍嘴皮,她索性單刀直入。

  亭淵但笑不語,斟了一杯酒推到她面前,自己高高舉杯:“我且敬帝姬一杯,帝姬手段高明,行事迅決,膽量驚人,實讓我等須眉佩服不已。”

  看一眼杯中物,其色紫紅如血,卻是清香四溢,應當是用葡萄釀成的美酒。覃川用手掩住杯子,回絕:“抱歉,我不擅飲酒,只得辜負二皇子的好意了。”

  那太子坐在對面像個木頭人,動也不動,真是奇了怪了,不是他叫自己出來的麼?怎麼只讓個二皇子唧唧呱呱說話?

  亭淵順著她的目光瞥了太子一眼,帶著一些靦腆,輕聲說:“現在想想,國師聚了陰魂替太子補上腦袋,想要引蛇出洞的計策,實在無聊的緊,帝姬做事必然是自信的,豈會被這些鬼蜮伎倆迷惑。我猜,若非信中附上帝姬故人的衣裳,你今日也必不會來吧?既然來了,亭淵只有一事相問,太子的腦袋與魂魄如今在何處?還乞帝姬不吝告之。”

  袖子下的酒杯頓時翻了,酒液潑在她白裙上,像一攤剛染上的鮮血。覃川慢慢抬頭,死死盯著面色詭異的太子,心裡反復被驚濤駭浪擊打。

  是真是假?太子在她不知道的時候被人割了腦袋,連魂魄也抽走了?

  多麼讓人震撼的事實!她苦心積慮,卻是功虧一簣,本打算按兵不動好好沉澱一段時間,誰知世事無常,本該死在她手下的仇人卻被別人殺了個徹底。現在她是該高興,還是該遺憾?

  亭淵見她皺眉不語,便又道:“國師與我的意思一樣,只要帝姬肯交出太子的魂魄,你的故人便還給你,我們並不欲和你為難。”

  覃川微微一動,指著太子,低聲道:“他,真的死了?”

  亭淵沒有回答,抬手在太子背上輕輕一拍,那顆安安穩穩搭在肩膀上的大腦袋下一刻便骨碌碌滾在了桌上,將酒具撞個粉碎。直滾到覃川手邊,她才發覺那不過是一顆木頭雕成的空心腦袋,木頭裡用咒符封印了許多陰魂,才使得太子屍身可以活動說話。

  酒樓裡霎時變得安靜無比,過了不知多久,突然有個人撕心裂肺地尖叫一聲:“頭掉了!”眾人這才如夢初醒一般,哭喊著連滾帶爬往門口跑。

  亭淵歎息著笑了笑,有些埋怨:“看看你,這次麻煩大了。”

  他從懷中取出一張折成方勝狀的符紙,往燭火上輕輕一丟,符紙在那細小的火焰上翻轉繞圈,卻不飄落。下一刻,無明黑暗當頭籠罩,那黑暗如同流動的物事,在昊天樓內盤旋而過,不過是眨眼功夫,異象消失,原本喧鬧的酒樓忽然變得極安靜,安靜得極其詭異。

  覃川背後密密麻麻出了一片冷汗,下意識地探頭往外看,只見所有人都維持著一個往外跑的姿勢,如同雕像般被定在原地。她喉嚨裡不由陣陣發緊,看樣子她不光小看了天原國師,連這個高深莫測的二皇子也小看了。

  亭淵抓起那顆木頭腦袋,重新安回太子肩上,溫言:“我最討厭這些神神怪怪的東西,卻也沒辦法。先釘著他們一會兒,等國師來了處理一下就沒事了。”

  覃川把掌心在衣服上不著痕跡地搓了一下,那裡面滿是汗水,她發覺自己遇到了有生以來最嚴峻的考驗。

  來之前她到底還是懷著一絲僥幸心理,左紫辰無論怎麼說都是從小修仙的人物,不至於那麼輕易便為人挾持,可如今看來,那果然是很僥幸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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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velyrose 發表於 2011-1-24 03:25 AM

本帖最後由 lovelyrose 於 2011-1-24 03:39 AM 編輯

  國師(一)


  一時又想到傅九雲去找眉山君打賭,贏了國師的來歷,此舉當時看只覺突兀,如今反思卻讓她有種驚心動魄的感覺。太子的死莫非是他做的?割頭取魂魄,太過極端的做法,除了要點魂燈,人的魂魄拿來一點用也沒有。而她身上帶著魂燈的事,也只有傅九雲知道。

  他殺了太子,或許還想過要對付國師,可發覺對方不好對付,所以才找了眉山君索要國師來歷?國師來歷必然不簡單,所以他才放棄暗處刺殺,改由明路試圖接近天原皇族?

  他是……他真的是出手替她復仇?

  手腕在微微顫抖,她竭力讓自己不動聲色,聲音平靜:“在那之前,我要先看到那位故人。”

  亭淵笑吟吟地起身:“請隨我來。”

  **

  昊天樓地下五百尺有秘密地宮一座,沿著細長且彎曲的石台階節節往下,前面深邃未知的黑暗令人恐慌。

  亭淵將手中的燭台遞給覃川,道:“聞名天下的公子齊先生忽然來到皋都,莫不是為了帝姬你?父皇派了兩百人先去圍剿,卻一無所獲,此人當真厲害的很。我大膽猜測,是不是公子齊先生在太子的事情上助了你一臂之力?”

  覃川漠然道:“誰知道呢?二皇子可以盡量多想些可能性,反正這一路空蕩蕩,無聊的很。”

  亭淵笑了笑,並不以為意:“帝姬的那位故人在刺殺國師的時候失手被擒,雖是魯莽了些,可膽子委實不小,脾氣也倔強之極,我竟沒想到,大燕國的皇族們個個都挺有骨氣的,令人敬佩。”

  覃川握著燭台的手驟然一緊,倘若那人真的是左紫辰,要不要救?怎樣救?有個深淺難測的國師,還有個聰明絕頂的皇子,隨便哪個都比她要厲害數倍。她能做的不過是盡量拖延,於瞬息間期盼可以找到他們的破綻。

  亭淵忽然停在台階中間,她不明所以回頭看著他,卻見他笑得有些詭異,上上下下仔細打量她。覃川心底陣陣發毛,面上還要做出鎮定的模樣,問他:“二皇子是有什麼想說的麼?”

  他垂下頭,淡道:“不,我只是在想,帝姬計劃的挺周全,奈何實力不足,沒能殺掉國師,可惜的很。”

  ……這是什麼意思?

  覃川只覺一顆心跳得厲害,故意笑著說:“或許也未必,你們不怕我不守承諾麼?”

  他也笑了:“以後的事,誰知道呢?”

  再也沒人說話,台階走到盡頭,便是地宮大門。門前有一團周身布滿火焰的猙獰妖獸趴著睡覺,因見他二人來了,便搖搖晃晃地起身,甚是桀驁地仰著腦袋,不把他們放在眼裡。

  亭淵拱了拱手:“帝姬,請進。故人與國師都等在門內。”

  她繞過妖獸,指尖剛剛觸到石門,它便悄然無聲地開啟了,倒讓她吃了一驚。亭淵皺眉一笑:“所以說,我最不耐煩這些神神怪怪的東西。帝姬自己保重。”

  地宮內燈火通明,石床石椅一應俱全,式樣奢華中卻透出一股陰冷之氣來。覃川邊看邊走,下意識地捏了一把牛皮乾坤袋,魂燈就在裡面,這或許是她唯一的勝算。她要激怒他,人在憤怒的時候最容易露出破綻,只要國師能露出一絲破綻,那她還是有希望拿他點了魂燈的。

  不遠處陡然響起一陣撕心裂肺的尖叫,在這空蕩蕩的地宮裡一陣陣回蕩,覃川的心髒仿佛被什麼東西一下捏緊,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一個粗嘎沙啞的聲音冷冷地說:“太子的魂魄究竟在何處?說不說?”

  尖叫聲漸漸弱了下去,最後變成抽泣,聽起來竟不像男人的聲音,依稀是個女子。覃川拔腿便跑,一把揭開層層疊疊的冰冷紗帳,只見殿正中放著一座人形石台,上面綁著一個紫衣女子。石台對面靜靜坐著一個滿頭銀發的男子,手中捏著一團鮮紅跳動的人心,時緊時松。那女子的尖叫聲也隨著他的動作忽強忽弱,像是快要斷氣了。

  許是聽見有人來了,他緩緩轉身,正對上覃川的雙眼。他滿頭長發已如雪一般白,面容竟是出乎意料的年輕,五官普通,然而眉宇間充滿了陰郁冷漠,令人不寒而栗。

  他上下打量一番,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大燕帝姬?”

  此人必然就是天原的國師,覃川還未來得及說話,被綁縛在石台上的紫衣人聽見“帝姬”二字卻一陣顫抖,掙扎著抬頭,充滿恨意地盯著她,喃喃:“來的人……怎麼會是你?”

  覃川那顆心驟然一松,緊跟著又被一提,霎時間竟有些頭暈目眩。怎會是玄珠?怎會是玄珠?!千算萬算,算破了腸子也算不到關在這裡的人會是玄珠!

  “請坐。”國師緩緩起身,神色平靜且有禮地給她讓座,“想不到大燕帝姬如此年幼,小小年紀卻行事狠辣,令人佩服。”

  覃川看了玄珠一眼,什麼也沒說,默然坐在了石椅上。因見國師手裡捏著那顆亂跳的人心,袖子上都染滿了鮮血,這情景實在詭譎之極,她只覺胸口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呼吸有些困難。

  國師坐在她對面,神色淡然:“我近來一直在想,或許該對大燕皇族稍稍改觀。你父皇寶安帝懦弱自私,想不到卻生了幾個有骨氣的兒女。連諸侯國的公主都這麼硬氣,中了我的剜心之術,還能嘴硬那麼多天。大燕皇族,不愧曾有鐵血瑞燕的稱號。”

  覃川什麼也說不出來。坐在她對面的這個人,就是天原國師,與她想象中完全不同的一個男人。

  很早之前就聽說過天原國師的威名,精通各類異術,為人沉穩惜言如金,她曾想此人應當是個滴水不漏面容滄桑的老者,誰知他雖滿頭白發,容貌卻異常年輕,觀之只覺高深莫測,看不出喜怒,委實令人膽寒。

  國師絲毫不介意她的沉默,繼續說道:“天原滅了大燕,一統中原乃大勢所趨。帝姬放不下國仇家恨,也是常理。我見你年幼,心中有些不忍,只要你交出太子魂魄,我便放你們生路,再不追究。”

  覃川深深吸了一口氣,片刻後才低聲道:“你先放下她,她什麼也不知道。”

  國師抬手將那顆心髒一拋,瞬間便沒入玄珠的胸膛裡,大約是痛楚過甚,玄珠喘了幾聲便暈死過去。石台上卡著她四肢的鐵圈“叮叮”幾聲收了回去,她的身體軟綿綿地摔在地上,狼狽到了極點。

  覃川整了整衣服,思索片刻,方道:“在來天原之前,我早已做了必死的准備,從未想過活著離開。你就這麼相信我會願意交出太子魂魄,求一條生路麼?”

  國師深深看了她一眼,突然說:“帝姬,就算你殺了左相,殺了太子,甚至殺了我,殺了皇上,中原各國的情勢也不會有任何改變。我天原國皇族有上古妖魔血統,注定一統天下,創造一個更強盛的中原大地。你們大燕的左相是個識時務的人,了解到大燕的腐敗,也了解了天原的強大。他不過是做了最正確的選擇,甚至不貪名利。你有什麼立場為了私仇殺他洩憤?”

  覃川笑了笑,低聲道:“我不需要和你解釋,正如你也不需向我解釋為何以妖為尊。你有什麼立場來責備我?”

  “妖之間是沒有互相猜忌互相算計的。”國師取出一方絲絹,將手上的血跡細細擦干,“太子正因為單純輕易信人,才會著了你的道。如今大勢已成,就算天原的皇族被你一殺而空,天下依舊是天原的。你所作所為,不過增添自己與別人的痛苦,沒有任何意義。”

  她點了點頭,漠然道:“不錯。我願你們天原早日達成偉願,從此妖魔肆虐,永無寧日。”

  國師目光微微一閃,似是有了怒意。

  “你抬頭,”他粗嘎沙啞的聲音像是砂紙在地上摩擦那般,簡直令人牙酸,“你抬頭,看著我。”

  她毫不畏懼地憤然昂首,剛一對上他冰冷妖異的雙瞳,她便覺心口微微一涼,像是被一柄最薄最利的冰做成的刀輕輕插了進來。沒有疼痛,還沒有來得及感到疼痛,她只覺胸膛那裡似乎空蕩蕩的,少了一個十分重要的東西。

  而那個東西,此刻活生生地被國師捧在掌心——她的心髒,劇烈跳動著的,鮮血淋漓的心髒。他用指甲在上面輕輕劃了一道,覃川只覺心口一陣撕裂般的劇痛,幾乎要暈厥過去,額上冷汗涔涔而下。

  “帝姬,我不喜歡與孩子爭辯。現在,你老老實實的告訴我,太子的魂魄放在哪裡?”他對著那顆心髒吹了一口氣,在她體驗卻猶如千萬把冰冷的刀鋒插在胸膛中,生平從未受過此等聞所未聞的痛楚,偏偏還不能暈厥,愈是疼痛,意識愈發清醒。

  覃川死死攥住衣角,指甲一根根崩裂開,拼盡全身所有的氣力去抵擋那種可怕的疼痛,突然冷笑了一聲,顫聲道:“好!有一國太子為我陪葬,我已經不虧了!”

  國師默然半晌,忽然抬手將那顆心髒拋回她的胸腔,冰冷的眼裡依稀帶了一絲欽佩之意,能在剜心之術下扛著、還能說話的人,實在不多。女人就更少了。

  “我知道你認識公子齊,也知道他很有本事,所以你什麼也不怕,認定他會來救助。”他沙啞地笑了,“不如我們來打個賭,在他能闖入我的地宮將你救走之前,我會先從你嘴裡問到太子魂魄的下落。”

  覃川慢慢舔著嘴唇上的血跡,都是被她自己剛才咬破的。她虛弱地笑了一聲:“那麼,我贏定了。”

  國師走了,地宮的石門被特殊封印封死,一切都恢復了死寂。覃川渾身乏力地癱在石椅上,僵硬地轉動脖子四處打量,很好,沒窗戶沒門,沒水沒吃的,安靜得像是一座墳墓。一般人被關在這裡三天,不用任何酷刑,只怕連自己祖宗八代都要招了。

  幸好她有個寶貝牛皮乾坤袋。

  覃川從乾坤袋裡掏出兩床被子,一床墊在石床上,一床蓋在身上。再取出糕點水囊,少少吃一些壓驚,順便仔細思考以後要怎麼辦。玄珠從昏迷中醒來之後,見到的就是她半躺在石床上,糕點塞滿嘴的模樣。

  因見她眼神分外狠辣怨毒,特別是在自己喝水的時候,覃川很好心地遞給她一個水囊:“要喝麼?”

  玄珠一言不發搶過水囊,仰頭一氣喝了大半,嗆得連連咳嗽,頭發衣襟都被浸濕了,比先前還要狼狽數分。等她漸漸停止了咳嗽,覃川才說:“好了,玄珠。告訴我為什麼是你在這裡。”

  信裡附上的衣角令她以為是左紫辰,因為只有他才會穿紫衣,誰曉得這位姐姐愛屋及烏,竟然也套了件紫衣在身上。如果……如果早知道是她,她可能就不來受這個罪了,由著她自生自滅比較爽。

  ********************



  國師(二)

  玄珠冷道:“那你怎麼會在這裡?”

  “聽說你去刺殺國師,難道說你突然有了國仇家恨的意識,所以想要復仇了?”覃川沒理她,說了個自己也覺可笑的理由。

  “什麼國仇家恨!”玄珠冷笑起來,“我哪裡有什麼國什麼家!我不比你小時候千人寵萬人愛,我的那個家被滅了,父母都死了我才要拍手稱快!”

  覃川正色道:“那我來猜猜。想必是為了左紫辰,他殺了太子?然後想殺國師?你於是也來插一腳,故意失敗,就是為了要他陪你來一出英雄救美?”

  “不是!閉嘴!”玄珠霍然抬頭,目中血絲密布,顯得又憔悴,又陰冷。她死死地,甚至帶著怨毒地看著覃川,片刻後,卻把臉轉過去了。

  “我知道他心裡想著什麼,整日郁郁寡歡,時常在紙上寫國師和太子的名字。我也知道他心裡總覺著自己欠了你,沒能趕上殺太子,他卻已經被人殺了,那麼至少殺了國師。其實這筆賬根本不用他來還!他根本沒什麼欠你的!我來替他完成心願好了,他總會知道,誰才是對他最好的。何況,天原滅了大燕,我殺國師比他名正言順,你懂什麼?!根本輪不到你大放厥詞!”

  覃川默然看著她,目光從她倔強挺直的肩膀,一直流連到她染了血的紫色衣角上。她身上的紫衣與左紫辰的式樣一模一樣,只不過加了一道女裝的束腰。似是感覺到她的視線,玄珠瑟縮了一下:“看什麼?你還沒說為什麼來的人會是你!”

  覃川忽然笑了起來,低聲道:“好吧,玄珠,你永遠比我想象的還要能拼命。我若是左紫辰,不順了你簡直天理難容。”

  “不用你安慰我!”玄珠狠狠背過身,下一刻卻淚如雨下。她等了三天,被死去活來折磨了整整三天,每一刻每一刻都在心底不停地呼喚左紫辰,盼著他來救自己。可是門開了,進來的那個人卻是她最不想見到的女人。

  她從未像現在這樣徹底地絕望無奈過。一直爭,一直搶,自我欺騙著左紫辰心底應該是有她一些地位的。這種自我欺騙在三天裡已經快要消耗殆盡,在見到覃川的那個瞬間便徹徹底底被踩碎了。

  她在他心底,大約連一根頭發絲也沒能留下。

  不知過了多久,玄珠坐得腿麻了,站起來走了幾步,見覃川神色平靜,毫不慌張,到底忍不住問道:“你為什麼會來這裡?”

  覃川微微一笑,眉宇間有些陰沉:“我來送死。至於你,你就陪我一起死吧。”

  玄珠腳一軟,再次跌坐在地上。

  **

  三天後,國師來了,聽見腳步聲覃川動的比兔子還快,將亂七八糟的被褥、裝了糕點的盒子。丟了一床的水囊,統統丟進乾坤袋,省得被他發現什麼蛛絲馬跡。

  大抵見她沒有半點憔悴之色,甚至臉色還紅潤了幾分,國師也有些無奈,抱著胳膊低聲道:“公子齊不見了,不在鳳眠山,也沒來昊天樓,想必是不願淌渾水,早已放棄你離開了天原吧。”

  覃川的反應很冷漠:“哦,這樣啊。我和他本來就沒什麼關系,倒是勞煩你替我難過了一場。”

  國師歎了一聲,彎腰坐在她面前,聲音難得柔和了一些:“帝姬,你年紀還小,還有一輩子可以活,不要讓我替你惋惜大好年華卻斷送性命。狠辣的法子我有很多,可我不想對你用這些手段。這樣吧,我們各退一步,我可以送你們離開天原國境,作為交換,你告訴我太子魂魄的安置處。”

  覃川定定望著他的雙眼,那裡面難得有了一些焦急,還有心痛。為誰心痛?為那個妖魔太子嗎?

  “……你很在意那個太子?作為臣子,你的在意有些過頭了。”

  淡淡的一句,卻讓國師臉色劇變,額上汗水一顆顆湧了出來,目光陰冷地盯著她,低聲道:“你說什麼?在意……過頭?”

  覃川笑了笑:“是啊,我看皇帝都沒怎麼心痛,病了一場找個美人玩玩也就好了。看起來,你倒比他更像太子的爹……”

  話突然斷開了,她驚愕地看著國師忽青忽白的臉,深邃的目光裡,悔意、怒意、殺意、恐懼之意糅合在一處,雙目漸漸變得赤紅,就這樣死死看著她。她一下子被驚醒似的,捂住嘴皺起了眉頭。

  不是吧?隨口一說就說中了?!

  “你剛說了什麼?”

  他的嗓音驟然變得妖異低沉,令她打了個寒顫,連連擺手:“我什麼也沒說!那個……今天天氣挺好的!風和日麗,神清氣爽!”

  國師看了她很久,張嘴正要說什麼,忽聽石門外的妖獸驚天動地的大吼起來,緊跟著石門被什麼東西狠狠擊打震蕩,整個地宮都為之震顫。他立即起身,閃電般竄了出去!

  可他還是慢了一步,石門為那股不可抗拒的大力生生砸爛,碎石飛濺。煙塵滾滾中,有個紫影慢慢走了進來。國師瞇起雙眼,將面前翻卷的塵土隨手撥開,立即見到自己的坐騎妖獸為人砍成兩截,血流滿地,早已死透了。

  紫衣人一直走到他對面五尺處,忽然停下了。雖然他半邊身體都被妖獸之血浸透,瑩玉般的臉頰也染上數道血痕,甚至雙目也瞎了,緊緊閉著,卻依然是秀若芝蘭,俊雅得仿佛一桿青竹。

  玄珠渾身都開始發抖,突然起身朝他撲過去,尖叫起來:“你來救我了?!紫……”

  話未說完,只覺腦後被人重重一擊,登時頭暈眼花跌了下去。覃川收回手,取了繩子將她手腳縛住,往白紙化出的小毛驢背上一丟。這位姐姐素來成事不足敗事有余,與其讓她沖上去找死,連累得大家都不好,不如讓她暈過去,起碼還安靜些。

  因見國師和左紫辰都無語地看著自己,她趕緊笑著擺手:“沒……沒什麼!你們繼續!繼續!”

  雖然左紫辰雙目緊閉,但她還是能感到他朝自己看了一眼,只是很快又淡淡移開,對上了國師。

  他的聲音從來都是偏冷的,這次冷得分外徹底:“你一直想見公子齊,甚至數次派人前來騷擾,無非是想要探底。如今我來了,你何不徹徹底底探個仔細?”

  覃川無意識地咬住舌頭,他冒充公子齊?這是什麼計策?

  國師上下打量他,目光中有不信,有贊歎,有疑惑:“先生此言差矣,我只是仰慕先生的風采,想要結交。呵呵……只是當真想不到先生竟這樣年少俊秀,難怪時常出門要戴著面具。”

  左紫辰淡道:“你想結交?如今我人已在這裡,有什麼想說的只管說,看看能不能將我說動,為你們天原做事。”

  國師目光閃爍,拱手彎下腰,沙啞地笑道:“先生果然是爽快人……”一語未了,袖中驟然射出一道血紅的線,快得驚人,直攻左紫辰心口。

  輕微的“咯咯”數聲,那道紅線的頂端被左紫辰隨意用手握住了,發力一捏,五根指骨盡數碎裂。直到這時覃川才看清,原來那根本不是什麼紅線,而是一條細長妖化的胳膊,比最薄的刀刃還要薄,其色如血,五根手指生得一般長短,指甲如針尖一般。如今那只手被左紫辰用力攥住,骨骼盡碎,軟得好似肉團一般。

  “剜心之術?”左紫辰露出一個譏諷的淺笑,“這就是國師的誠意?”

  寒光一閃,那只妖手齊腕被他手裡的劍斬斷,國師面上掠過一絲痛楚之色,斷臂蛇一般游曳而回,鑽進寬大的袖子裡,沒一會兒,他的肘間便被血浸濕了。他非但沒有怒意,反而帶了前所未有的恭敬,誠懇道:“不愧是公子齊先生,倒是我魯莽了,僅斷一只妖手,足見先生心胸寬大。”

  長劍輕輕甩了一下,將上面殘留的血珠甩干,左紫辰收劍入鞘,道:“現在可以開始說了。”

  第一次見到左紫辰面冷心更冷的模樣,覃川只覺掌心裡滿是汗水,突然十分慶幸先把玄珠撂倒了,不然這會兒指不定她要怎麼尖叫吶喊,耳朵也要被她叫聾掉。

  國師神情肅穆,沉聲道:“我不敢狂妄自大,更不敢妄自菲薄。我天原幅員遼闊,國人純樸高雅,皇族繼承上古妖魔血統,更是一片赤子之心,不以爾虞我詐為榮,更加從不提倡官場算計。太子身負無雙命格而降,一統中原已是大勢所趨,他日問鼎中原,將如今這散沙般不停紛爭的局面結束,創造一個更強盛的中原大國。先生捫心自問,中原從此只有一國,再沒有國與國的戰亂,以妖為尊,再沒有人與人之間的算計猜疑,難道不是極好的麼?先生難道忍心百姓流離失所,一生都卷入各國權貴的紛爭裡不能解脫麼?先生是個極聰明的人,我更是略微了解一些先生真正的來歷,先生冷眼旁觀這麼多年,心裡必然明白我說的絕無誇大。俗話說,良禽擇木而棲,先生和這位亡國帝姬糾纏不清,其實是失了先生的身份,令人惋惜喟歎。”

  這一席話當真是掏心之言,左紫辰卻只淡淡笑道:“國師稍稍了解我的來歷?只怕未必吧。反過來說,我對國師的來歷倒是十分清楚。你原本是天地間逍遙自在的一只妖,餐風飲露豈不快活?何必讓皇權之爭污了你的心。那太子的無雙命格,你拿去糊弄旁人也罷,說給我聽,又叫我說什麼好呢?”

  國師的臉瞬間變得煞白,雙目卻漸漸紅了,驟然放輕聲音:“先生此話何謂?”

  “你這招借腹生子將整個天原皇族都耍了個徹底。我知道你擔心什麼,倘若叫皇族明白太子並非皇帝與皇後所生,甚至絲毫皇族血統也沒有,你方才那些好聽話裡的偉願半件也成不了。”左紫辰對他因心情激蕩而洩露的妖相毫不在意,“你做了這麼多年國師,難道還未明白過來?只因有太子在,你的國師位置才這樣穩當,皇帝也要讓你三分。是你靠著太子的名聲才起來,否則你永遠只是那個只能給人看看命相,祈祈福的無實權神官。”

  “公子齊——!”國師怒極狂吼一聲,其聲勢實在不亞於晴天霹靂,覃川只覺胸口一陣氣血翻湧,三日前心髒上受到的損傷又開始疼痛起來,只有死死用手按住心口,咬牙強忍。

  “你這只無形無體死不掉的三千年老鬼!”國師身後八根妖手扇子一般張開,霎時間伸了數丈長,齊齊朝左紫辰砸去,“你連自己是什麼東西都不知道!有什麼資格羞辱我?!”

  八只妖手從不同的方向齊齊疾射,怕是神仙也躲不過,這千鈞一發的時刻,終於被覃川找到了。國師因憤怒喪失了理智,後背露出大片破綻,她猛然起身,下一個瞬間便來到他身後,撈起他一綹白發,“嚓”一聲割斷收入袖中。

  國師一個激靈,似是發覺了她的異動,當即抽回一只妖手,深深沒入她的胸膛,將那顆鮮活的心髒抓了出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ovelyrose 發表於 2011-1-24 03:38 AM

本帖最後由 lovelyrose 於 2011-1-24 03:46 AM 編輯

  國師(三)

  覃川就地滾了好幾圈,雖然心髒在他手裡被死死捏緊,痛得死去活來,她還是呵呵笑了幾聲,像是了了一件最大心事,輕聲道:“你這招剜心之術,已經過時啦!若是想太子魂飛魄散,你就盡管殺了我!”

  國師射出的八只妖手立即收了回來,他終於發覺自己的頭發被她割了一綹。身體發膚,都是通靈的媒介,尤其是他這樣擅長異術的,更明白頭發被人割斷是多麼可怕的事情。她如要請個厲害的仙人來咒殺他,他根本就是毫無活路。

  若非念著太子的魂魄,他直恨不得將她的心髒細細切成碎片,令她受盡折磨而死。他忍了又忍,才森然道:“帝姬,你很厲害。但你最好弄清楚,我若不放人,就是神仙也別想離開我的地宮!”

  他背上的八根妖手霎時間變得碗口粗,如八條妖異的紅蛇,在半空緩緩搖曳舞動。覃川躺在地上,無力地看著他妖相畢露,暗自猜測此人可能是蜘蛛妖,否則怎麼會有那麼多只手?

  門口發出一陣龍吟般的劍聲,清光一閃,左紫辰已縱身跳了起來,瞬間便斬斷他兩只妖手,誰知剛斬斷,兩只手又長了出來,長甲如斧如刀,沒頭沒臉地朝他身上扎去。覃川突然大叫:“公子齊!你把他的頭發帶走!憑你的身手必然能獨自離開!太子的魂魄也拜托了,你知道我要做什麼。你不用管這個妖怪國師,讓他殺了我就行!”

  左紫辰微微一怔,立即便會意了,身子一沉便要落在她身邊,國師的攻擊突然停了,他喘著粗氣低聲道:“等等——好!我將心髒還給帝姬,倘若你們肯把頭發與太子魂魄歸還,我願以國師之名送你們離開天原國境,今生今世絕不反悔追究!”

  覃川笑道:“成交!先把心髒還給我!”

  國師恨得幾乎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抖著手腕把那顆心髒丟進她胸膛,攤開掌心一直伸到她眼前:“頭發!”

  覃川痛苦地忍耐著心髒歸還的痛楚,抖著手腕在牛皮乾坤袋中掏了半日,掏出一綹白發,卻是當年老先生過世的時候為她剪下留作紀念的,飛快丟在他掌心。左紫辰將她扶著坐起,冷不防她扯了扯他的衣袖,耳語:“快……把玄珠也帶著,我們快逃!”

  國師果然很快便發覺頭發不是他自己的,狂怒之下幾欲暈厥。堂堂天原國師,三番四次被一個小姑娘耍在掌心,簡直比殺了他還要恥辱。回頭一看,左紫辰一只手提著玄珠的腰帶,另一手卻將覃川挾在腋下,似是打算找機會逃走。

  他狂號一聲,八只血紅妖手變作墨一般漆黑,合並在一起,變成一只碩大無匹的濃黑妖掌。妖掌如煙霧般突然散開,剎那又變作實體出現在左紫辰面前,快到令人根本無法反應。左紫辰本能地一讓,誰知那只手中途改道,目標卻是覃川,將她一把抓了起來,高高拋起。

  “轟”一聲,那一掌結結實實拍在她胸前,她的身體如斷線的風箏般倒飛出去,左紫辰只覺滿身鮮血從頭到腳都瞬間涼透了,幾乎要不顧一切丟下玄珠沖上前將她攔住。

  耳邊忽然響起傅九雲的聲音:“都弄好了,快帶她先走!快!”

  覃川的身體像是被一雙透明的手輕輕接住,翻卷的煙塵中,一個人影緩緩浮現,烏發在狂風中如雲,面容若隱若現,只有眼底一顆淚痣分外妖嬈。他將覃川緊緊抱在懷裡,朝臉色發青的國師冷冷看一眼,抬手指了指屋頂,低聲道:“你的手太多,真惡心。好好收拾一下吧!”

  國師下意識順著他的手往屋頂望去,只見上面不知何時被人貼滿了符紙,雷劍風刃下雨一般落下,他要躲已是來不及,只得用那只漆黑妖掌護在頭頂,轉身便往地宮門外跑。誰知那人居然在門前也貼了符紙,淡黃色的結界卡在門前,他一只肩膀撞上去,竟如同撞上了金剛石的牆,骨頭都快碎開。

  走投無路之下,他只有將整個身體蜷縮在妖掌中,任由無數的雷劍風刃劈砍擦刮。那只妖掌漸漸被削斷,越來越小。等雷劍風刃終於停止的時候,妖掌錚然斷裂開,又變成八根妖手,只是每一根都斷的不成樣子,血淋淋的。

  半空緩緩飄下一張小箋,國師忍著劇痛接住,只見上面龍飛鳳舞寫了一行字:【公子齊來此一游,送上雷劍風刃,望主人笑納。】

  他恨得將那張小箋撕得粉碎,直到此時才明白他被人耍了個徹底,後來那人才是真正的公子齊!

  *******

  覃川此時只覺得疼。說不出的、比剜心之術還要更甚的、無法理解的疼。在疼痛裡她亂七八糟想了一堆,覺得自己自從去了香取山好像就沒遇過什麼好事,成天就忙著和疼痛做斗爭了。

  記得以前跟著先生學習的時候,砍柴不小心把腳背砍出個大血口來,當即疼得大喊大叫,雖說有大半是為了詐得先生心疼她,多給點銀子好教她買些零嘴吃,但也有一小半因為她曾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帝姬,血流滿地的痛楚於她還是很陌生的。

  結果先生一邊替她包扎,一邊慢條斯理說:這就叫疼了?回頭點了魂燈,比這個還要疼千萬倍,你趁早想清楚。

  魂燈還差兩只魂魄才會輪到她自己上陣去點,不過現在覃川很懷疑自己是不是在不知不覺中被點上了。

  恍恍惚惚,朦朦朧朧,不停有人在身邊徘徊走動,也不停有人用手在她臉上摸來摸去,摸得她心頭火起,很想跳起來大叫登徒子。

  一個低柔的聲音自遙遠處隱約響起:“……心髒還是為國師剜去了,是我的過失。”

  心髒……怪不得總覺得胸膛裡空蕩蕩冰涼涼,原來最後那一掌不光是拍飛她,順便也神不知鬼不覺地又用了一次剜心之術?呃,她是不是要死了?沒有心髒的人還能活著嗎?

  另一個聲音低聲道:“現在不是自責的時候,少不得找個東西替代一下,免了她的苦楚。”

  然後一雙手解開了她胸前的衣服,一顆冰冷堅硬的東西放在了心口處。等等——!稍等稍等!難不成他們是想找顆石頭來給她做臨時心髒?!覃川大急,再怎麼說,石頭做心髒也忒誇張了呀!

  一只手掌按在了心口那塊冰冷的東西上,不消半盞茶工夫,那東西居然漸漸變得熾熱柔軟,一下一下跳動起來,像是變作了一顆陌生人心。手掌用力一按,那顆替代心髒沒入胸膛,填滿了她胸腔裡的冰冷空蕩,全身的血液仿佛也開始重新流動,周身痛楚頓時大減,令她舒服不少。

  “只有先這樣了,三個月之內必須將她真正的心奪回——我勸你最好不要擅自行動,此次對付國師能順利逃脫,關鍵還是出其不意,何況他想著拉攏公子齊,並未下重手。如今他已知我們底細,憑你一人絕不是他對手。”

  “他已被你重傷,正是虛弱的時候,此時不去更待何時?”

  “國師來歷十分蹊蹺,連我也沒太大把握對付。所幸川兒伶俐,取到了他的頭發。他雖剜了她的心髒,卻始終不敢折磨傷害,怕也是顧忌這個。只要有頭發在,我們這裡的勝算總是多一成的。你與其在這裡干站著,不如去屋外看看,那個女人哭得我頭疼。”

  腳步聲漸漸遠去,屋子裡恢復了寂靜。覃川心頭一松,漸漸地便要睡去,忽然有一只手在她額頭上緩緩撫摸,替她將汗濕凌亂的額發撥開。

  那個醇厚酥軟的嗓音裡難得帶了一絲疲憊與歎息:“覃川,兩條魂魄已經齊了,國師那條魂魄我必然幫你取來,只是……真正點燃魂燈的最後一個魂魄,你要用誰的?天原皇帝?二皇子?還是說……你早已做好自己點最後一個的准備了?”

  所以才誰也不看,誰也不靠近;所以走得那麼利索干脆;所以說自己沒有未來?

  真是沒見過這麼固執到可怕的姑娘。

  “……我或許很早就知道了,最後一條魂魄最重要,選誰都不行,只有你能上。你想殺誰我都可以幫你。不過最後你想殺的是自己,我要不要幫呢?”

  沒有人回答他,屋子裡是那麼安靜。那只手慢慢從她額頭上撤離了,像是帶走了一片至關重要的溫暖,覃川忽然就沒了睡意。明明胸膛裡已經不再空蕩蕩,卻仿佛再次體味了冰冷孤寂。

  就這樣吧……她告訴自己,這樣挺好的。或許石頭做的心也會變得冷硬,她似乎可以無情淡漠地看待他們的黯然了。事情已經進行到這一步,天塌下來她也不會退縮,誰也不能夠再阻止她一點點。

  就算她自己那顆隱隱約約難受的石頭心也不行。

  ******

  不知沉睡了多少天,再次睜眼,床前已是半個人都沒有。覃川一骨碌從床上爬起,愕然地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一點也不疼了,也沒有任何不適。胸腔裡那顆替代心髒平穩緩慢地跳動,一切如常。

  不平常的是這個房間……

  她像傻子似的盯著身下的“床”,研究它到底是不是一只巨大的蚌,看起來它實在太像一只蚌了。周圍家具俱全,但都是珊瑚與海石做成,成片的柔軟海草在牆上飄啊飄,一群色彩斑斕的小魚在珊瑚和海草間游曳。

  她使勁揉了揉眼睛,眼前景象沒變,再揉揉,一只小魚已經游到身邊了,被她用手指戳一下,嚇得落荒而逃。

  ……她活在水底了?

  穿好鞋,揭開珍珠做成的門簾,繞過珊瑚遍地的門廳,外面是白茫茫的海底,細沙如銀,她住的屋子是一只碩大無匹的貝殼,像一朵風騷鮮艷的花開在海砂裡。

  覃川傻了。

  “我說,你才剛痊愈,又搞什麼鬼?”一個男人的聲音驟然在下面響起,覃川愕然低頭,只見傅九雲左紫辰並著玄珠三人站在貝殼屋下,仰頭無語地看著她。

  此刻她的形象很不雅觀,只披了一件薄衫,以惡狗撲食狀趴在貝殼屋頂,伸長了胳膊要去撈屋頂那一籃子鴿卵大小的明珠。

  大抵是因為少有的羞愧難當,她腳滑了一下,從屋頂上滾將下來,身子下面登時蔓延出一群一群的大泡沫。泡沫橫飛中,傅九雲一把抓住了她的腰帶,挾大米似的把她挾在腋下,似笑非笑低頭看她一眼:“小賊想偷明珠?”

  覃川誠懇地低頭承認錯誤:“沒有沒有,我只是打算摸一摸,贊美一下這種奢侈。”

  大燕國最奢侈的時候,也沒聽說用一籃子夜明珠掛在屋頂的,玉藻池的牆上能嵌兩顆明珠都很不得了,後來還因為打仗國庫空虛,被寶安帝拿出去偷偷賣了。

  可悲啊,堂堂一國帝姬,被夜明珠晃花了眼。



  我們來談談
  四人進了貝殼屋,很快便有幾尾彩色小魚頭頂著茶盤游曳而來,茶碗裡泡的不像是茶葉,也不知是什麼海草,綠的十分鮮艷。

  覃川有些心虛,趕緊端起來喝了一口,味道別有一種清爽,不由贊了一聲,這才問:“那個……我睡了幾天?”

  說真的,他們四個人會坐在一起喝茶,實在很詭異,詭異到她不得不先找個話題沖散凝滯的氣氛。

  玄珠臉色不好裝沒聽見,傅九雲只管望著她冷笑,笑得她渾身發毛,只有左紫辰四周看了一圈,見沒人理她,於是猶豫著開口化解她的尷尬:“你被國師那一掌將全身骨骼震碎五成,上靈藥後睡足了五日,如今身上還有什麼不適麼?”

  “呃,我已經沒事了……”覃川別過頭不去看傅九雲冷笑的臉,“那什麼……謝謝你們救了我……不過你和傅九雲怎麼會碰到一起的?”

  “我本打算離開天原,”左紫辰微微頓了一下,不看玄珠蒼白的臉色,繼續道:“無意遇到了九雲,才知你和玄珠出了事。所以兩人一起商量了這個計策,我與國師說話拖延時間,九雲張貼符紙,伺機將你二人救出。”

  “喀”一聲,是茶杯碎開的聲音,玄珠手裡那只茶碗被她狠狠砸在地上,碧綠的茶水立時隨著海水蕩漾開了。她眼中滿是淚,起身便要走。

  “等下。”傅九雲突然開口,“這幾日我被你這走走停停的鬧劇折騰的頭疼,你到底是要走還是要留?要麼你這次走了就別回來,要麼你就給我乖乖坐下來。”

  玄珠看了他一眼,眼內滿是難堪的恨意,不過那眼神很快又轉到左紫辰身上,裡面便多了許多委屈與憤懣,低聲道:“紫辰,你也要我走?”

  左紫辰默然半晌,忽然輕歎一聲:“該說的我前幾日已經全部和你說清楚了,也不想再說第二遍。你願意回到香取山那是最好,一味賭氣在外,不過是給自己造孽。”

  玄珠木然站在那裡,死死盯著他緊閉的雙目,說:“你說你感激我是不是?你根本沒有欠她什麼!你是欠了我的!你要還她,為什麼不想著來還我?!”

  沒有人回答她。她點了點頭,喃喃道:“你心裡一點我的地位都沒有,所以也從不覺得虧欠我……好,我知道了。”

  她轉身往門外走,一面又說:“我不會再回來。紫辰……我們在香取山的日子多好,我以為那時候你是喜歡我的,不是麼?只是你又要拋棄我一次。”

  她生命裡最美好的時光仿佛只有在香取山的那四年,沒有國,沒有家,沒有秋華夫人,也沒有帝姬。不過美好的東西總是短暫的,尤其於她而言。或許那只是一個失憶男子無助之時做下的一個幻夢,夢醒了他倍感恥辱毫不留戀抽身就走。但那已經是她生命裡的一切了。

  “左紫辰,你會後悔的!我要叫你永生永世後悔!”

  怨毒的詛咒漸漸消失在屋外,屋內三人良久無語。左紫辰動了一下,起身淡道:“……我累了,想去歇息。你們慢慢聊。”

  覃川感覺到傅九雲的眼神一個勁在自己背後打轉,征兆十分十分不妙,急忙放下茶杯賠笑道:

  “那、那我也累了……好困,去睡覺……”

  “覃川。”他的聲音不高,語氣裡也沒威脅感,甚至還挺溫柔的,為什麼會讓她有出冷汗的欲望呢?她剎住腳,回頭朝他一笑:“我真的困了,重傷初愈呢。”

  傅九雲朝她招招手,笑得詭異:“礙事的人都走了,現在我們可以好好談談了。”

  她坐回去,想了想,說:“好,你說,我聽。”

  傅九雲卻沒說什麼,只是揚手將兩只信封丟給她,譏誚似的笑:“在你面前,天皇老子都要認輸。你一直想要的東西,這就給你。”

  覃川愕然望著懷裡的信封,隔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這是國師的來歷,再也顧不得其他,立即展開細看。

  眉山君果然手段了得,連國師出生在何年,師從何人如何都仔細列了出來。

  國師身負南蠻二十四洞妖一族的古老血統,妖血純正,到今年已有三百歲高齡。大抵是貪戀人間繁華名利場,五十年前來天原做了個默默無聞的神官,其不老不死的模樣引來皇帝的興趣,想學一些長生不老之術,便提拔他當了國師。

  太子無雙命格一說,卻是取自天原國自古以來的一個預言。數代之前曾有神官預言百年後天原降臨無雙命格之子,血戰中原,完成一統天下的霸業。國師想必便是鑽了這個空子,將自己的精血與凶煞之鬼糅合煉化,借了皇後的肚子生下一個人不人妖不妖的太子。

  他本身便有純血妖魔之力,再加天生煞氣,比旁人來得要嗜血善戰,誰想一朝不查,被傅九雲偷偷割了腦袋,連魂魄也取走,也難怪國師怒發如狂。

  信紙最後寫了應對方法,南蠻二十四洞的妖血統古老,十分難纏,就算割下腦袋將其細細切成碎片,也未必能殺之。覃川想起當日刺殺太子的情形,不由暗暗點頭。

  如要徹底滅之,方法有二,一是割下腦袋後立即取出魂魄,這法子被傅九雲拿來對付太子了;二是取極北冰底清瑩石的靈力,做成一方結界將其困住,以其身體發膚做媒介,咒殺之。

  要想割下國師的腦袋取出魂魄,何其困難,經過此役,他只怕也防備得猶如銅牆鐵壁,再不可能像上次那樣僥幸傷之。唯有第二種方法可以試試了。

  覃川看完之後難抑激動,連聲道:“多謝你!我知道該怎麼對付他了,接下來不用你再幫我,我自己會……”

  “覃川,我問你,是不是一定要用自己去點魂燈?絕無回旋余地?”

  傅九雲冷淡的一個問句,令她僵了一下,下意識地將信紙抓緊在手心,低聲道:“……你說的不錯。該說的話我也早就和你說過,九雲,我很感激你願意幫我。欠你的只怕還不起,我也只能就這麼欠著了……接下來我真的可以自己……”

  “即便我也會喪命,你還是要堅持?”又是冷冷一問。

  覃川手腕微微顫了一下,喉頭發緊,目光游離地望著在珊瑚裡游曳搖尾的彩色小魚,干笑了兩聲:“你喪什麼命?事情本來也與你無關。不要說是殉情……呵呵,這種事和你一貫的風格未免大相徑庭。”

  她故作輕松,開了個一點也不好笑的玩笑。

  傅九雲靜靜看著她低垂的臉,或許他從來也未曾這樣嚴肅認真地看過她,以往都是帶著些許戲謔和愛憐的。這樣的神情令她有些僵硬,本能地把衣帶放在手指間使勁絞,揉得亂糟糟。

  “原來你是這樣想的,我終於明白了。其實,我原本是想無論如何也要阻止你。”他淡淡開口,“可那些漂亮的大道理說來能感動的只有局外人,我亦沒有資格說叫你放棄復仇的話語。我最後問你一句,老實回答我,倘若我再次將魂燈奪走,你會怎麼做?”

  她神色慢慢變冷,過了許久才輕聲說:“何苦再逼我?”

  他笑了兩聲,緩緩起身,沉聲道:“所以我也是不得不來幫你,不用你來感激。奪走也不行,我也不想看著你死在別人手上。真要死,不如我看著你上路。不過覃川,你的心當真硬如頑石精鋼,這一點連我也自愧不如。”

  即使追上她,帶著她一起生活,過了那麼久,於她大約也只是水滴落在青石上那樣輕飄飄的力道。怪誰都不好,在她最好的那些年華裡,他沒有趕上。

  他轉身走了出去,覃川急急開口:“你去哪裡?”

  傅九雲淡道:“若不是有魂燈在,我們之間根本沒有任何關系。你不需問,我亦不需答。這樣於你來說不是最好的麼?”

  他走出門,再沒有回頭。覃川怔怔坐在空蕩蕩的大廳裡,那些色彩斑斕的小魚在周圍繽紛搖曳,透明的泡沫像玻璃珠子一般撲簌簌往上竄,分明是罕見且綺麗的景致,她卻再也沒心思看。

  這些應當是她期盼的,在死亡之前有人會一直陪著她,隨時隨地給她想要的慰藉和溫暖,然後在需要他離開的時候利落干脆的離開。是的,她想要的就是這樣,即使被說自私也好,怎樣都好。

  覃川木然地起身,胸膛裡明明已經有了一顆心,卻仿佛突然又空了大塊。他幫了她很多,一直默不作聲,在背後給她所有她想要的。好吧,那都是他自願,其實與她無關,他自己也說了,不需要她來感激。

  她一直都在盼望這樣的局面會到來,直到它真的來了,她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只覺得自己在一個勁往下墜。她並不懼怕死亡,也不懼怕死後點了魂燈迎來的那些無窮無盡的痛苦。她只是怕……怕什麼?自己也說不清。

  像是阿滿死去的那一天,還像先生含笑閉眼的那個晚上,她都沒有流淚,只覺得心裡被人挖走了一塊,整個身體像是一張皮掛在骨頭上,中間只剩颼颼冷風,吹得她想要發抖。

  覃川突然拔腿就跑,一直追到門外,厲聲高叫:“傅九雲!你會死到底是什麼意思?!你說個清楚啊!”

  透明的泡沫隨著她的動作翻滾,他已經消失了,或許是沒聽見,或許聽見了也不想回答。她奮力向前跑去,覺得這樣很傻,很不應該,可她還是做了。像是明知道幻想自己會活下去,變成白發蒼蒼的老太太,和傅九雲一起坐在竹林裡吹風這樣的事情根本不會存在,可還是忍不住要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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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velyrose 發表於 2011-1-24 03:47 AM

  直到死亡將你帶走(一)

  是她自己推開他的,冷若鐵石的心一遍一遍反復預想過這樣的場景,認為自己完全可以淡然接受。但他為什麼會提到死?又是一次惡意的詐騙?還是一次引她上鉤的誘餌?

  她跑累了,蹲在柔軟的海砂上大口喘息。透明的海水密實地包裹著她,忽然自身後傳來一陣暗潮的波動,她急忙回頭,來的人卻是左紫辰。

  他雙手攏在袖子裡,默然垂頭對上她的臉,過了許久,才說:“不要跑得太遠,回去吧。過幾天他應當就回來的。”

  覃川無力地跌坐在海砂上,喃喃:“你知道他要走?去哪裡?”

  “應當是去極北之地尋找清瑩石。”他走過來,將她從地上拉起,很快又松了手,“走吧,回去。”

  覃川頹然跟著他回到貝殼屋,因見他瘦了許多,臉色越發白得好似透明,心中也不知是什麼滋味,低聲喚了一下:“紫辰……”卻又不曉得要說什麼。

  他卻回頭笑了一下,眉宇間雖有憂郁,之前的茫然與痛楚卻沒了,反而透出一股真正的仙家清淡之氣來,柔聲道:“覃川,殺了國師便不要再想復仇的事了,和他好好過下去,計劃一下未來的事情。”

  她勉強一笑:“那你先說自己有什麼計劃。回香取山繼續修行做神仙麼?”

  他搖了搖頭,笑道:“我不會回去了,天下山水何其多,我早已計劃好,將你的心髒奪回之後,便離開天原雲游四海,尋仙訪道,做一個無牽無掛的仙人。”

  覃川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真正的笑容,或許他已經將一切都看開了。這樣也很好,左紫辰素來是聰明仁慈的,與其糾結那一段沒結果的往事,不如做個好仙人。於他來說,是解脫,也是新的境界。

  “……好,等你做了仙人,我會去找你要仙丹的。”她笑吟吟,說了個美好的謊言。

  **************

  五天後,傅九雲回來的神不知鬼不覺,覃川早上醒了出門散步,老遠便見他迎面走來,一見到她,卻轉身折回,大步流星地躲開了。

  “傅九雲!”她大叫一聲,生平從未跑得這樣快過,炮彈似的砸倒了海石,碰歪了珊瑚,跳過欄桿便拼命一般追上去。

  一直追到他房門前,那貝殼做的門卻用力合上了。覃川狠狠踢了一腳,厲聲道:“你出來!把話說清楚!躲在門後算什麼男人?!”

  他的聲音在門後冷冰冰地響起:“公主殿下還有什麼吩咐麼?我一路奔波,疲憊的很,恕不能招待。請回吧。”

  “好,那你聽好。”覃川貼在門上,“我只有一句話問你,那天你說自己會死,到底是什麼意思?請你說個明白。”

  他冷道:“哦,很感激公主殿下的關心。那不過是我隨口胡謅的而已。你不用當真。”

  “你連人都不敢出來,我憑什麼相信那是胡謅的?”

  “愛信不信。”

  他丟下這句話,就沒聲音了。不管她在外面怎麼敲、砸、踢,他就是不理。

  覃川緩了一口氣,突然從牛皮乾坤袋裡取出匕首,一刀一刀砍在貝殼門上,大約是想戳個大洞出來。

  一連串泡沫橫飛之後,那扇緊閉的門終於從裡面飛快打開了,傅九雲面色陰霾,站在門後皺眉看著她,聲音冷淡裡還帶了一絲少見的怒意:“你也太過任性!”

  覃川收了匕首,抱著胳膊抬頭盯著他:“……現在,把話說清楚吧。”

  “我們好像已經沒什麼關系了,我死不死關你何事?”他也抱起了胳膊,笑得譏誚。

  她突然就啞了,方才那萬夫莫當之勇的氣勢被他一句話打得煙消雲散。

  因為她發現他問得非常有道理,也非常切中關鍵。他們根本屁的關系也沒有,撐死了不過是自己給他做過一段時間的丫鬟,還根本沒怎麼干過活。

  溫柔地撫慰她,殺太子,殺國師,生活在一起的時候經常逗她笑——這些他也可以隨口一句“我高興這麼做”敷衍過去。他們不是夫妻,不是血親,連私定終身的戀人也不是,她實在沒什麼理由氣勢洶洶問到人家鼻子上。

  或許這又是一次他放出來的誘餌,只要抵制了誘惑,拼死不張口去咬,他就不能得逞。但就算金剛石做的心也禁不起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壓,她長長歎了一口氣,整個人都軟了下去,低聲道:“好吧,我認輸了。”

  咬住他的餌,上他的鉤,她已經累得一根手指也不想反抗了。

  “那句話真的是隨口胡說的?”她無力地問。

  傅九雲點了點頭:“嗯,我胡扯的,不用多想。”

  覃川吐出一口氣,一串泡泡就竄了上去,轉身要走,他忽然在後面說:“稍等,這兩樣東西給你,就當禮物吧。”

  她愕然回頭,便見他拋來一只細長的包袱,裡面裝了一卷很大的畫軸,還有一只水晶瓶子。瓶口用符紙封了口,內裡有一團火焰形狀的物事,灼灼跳躍著。那顏色像是水墨畫中的淡淡青色——妖之魂才會有的顏色,凡人的魂魄大多是或濃或淡的天青色。

  是太子的魂魄。

  那卷巨大的畫軸被打開後,畫中亭台樓閣一一俱現,海水微微一卷,便似平地升起重重華美宮殿,正是垂絲海棠盛放的春季,紅與白的花瓣漫天飛舞。她死去的親人們一個接一個出現在身邊,眉目靈動,對她款款而笑,神態溫柔。

  覃川的手一抖,畫軸與水晶瓶一起掉在了海砂裡。

  “太子的腦袋割下太久,早已爛了,被我丟在野外,這條魂魄我留著毫無用處,你愛怎樣隨你。”

  傅九雲合上房門,袖子在那個洞上一拂,貝殼立即恢復原狀。

  “拿著你朝思暮想的畫,好好做個美夢吧!再見了,公主殿下。”

  覃川眼怔怔望著那扇無情緊閉的門,忽覺全身的氣力都沒了。

  她從未像這一刻,感到無上的疲憊與無助。

  愛著她的人,都已經被她推開,她原本是盼著這個局面的。就這麼瀟灑而狠絕,孑然一身點燃魂燈赴死。

  “拿著畫做個美夢吧!”——鄙夷的語氣,像是嘲笑她只懂得從虛幻裡尋找溫暖,一到現實便開始冷漠地逃避。

  她蹲下去抱住膝蓋,只覺絕望與灰暗,累得很想就這麼消失在世上。

  *****************

  覃川躲在房裡三天沒出來,那幅畫一直攤開放在床上,她一遍又一遍地入睡,醒來,睜眼看見親人們對自己笑,好像他們從不曾離開。傅九雲說得沒錯,這真是個讓人不願醒來的美夢。

  阿滿笑吟吟地端著茶盤走過來送茶,彎下腰看著她,像是要與她說話。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摸——摸了個空。

  她低低歎了一聲。

  鑒於覃川把自己關在房裡足有三日,不怎麼想多事的左紫辰也忍不住開口發問了:“你對她說了什麼?”

  傅九雲正倚在窗邊喝酒,神色淡漠,只說:“什麼也沒說,不過送她一幅畫而已。”

  他遞給左紫辰一個杯子,替他倒滿酒,又淡淡笑道:“多謝你,沒將公子齊的身份洩露出去。”

  左紫辰“看”了他片刻,說:“你既有這麼大的本領,為何要屈居在香取山?替山主搜刮寶物,做他的弟子?你的本領應當比這些仙人都要高明許多。”

  傅九雲略想了想,懶洋洋地笑了:“因為我無聊,你若活了那麼多年,不停轉世,也會無聊的。”

  “當然,還有個關鍵緣故。”他喝了一口酒,“魂燈在香取山,所以我得留下。”

  “魂燈?”顯然左紫辰對這件寶物很陌生,根本想不起是什麼東西。

  “大概就是這樣吧……不過終於可以結束了,這種生活。來,我們再喝一杯,喝酒這事情,果然有人陪著才有趣。”他索性遞給左紫辰一整壺酒,學著眉山君的樣子與他碰壺對飲。

  左紫辰有些哭笑不得:“我可沒有這種好酒量。”

  話音一落,便覺身後的海水微微起了顫動,回頭一看,只見三日沒見的覃川打扮得利落干淨,帶著笑容走出來了。不知這三天她遭遇了什麼,整個人清減了許多,昔日纖細娉婷的姿態隱隱可見。

  因見他二人大白天靠窗喝酒,還是碰壺,她不由笑著走過來:“咦?飯還沒吃就開始喝酒了?”

  左紫辰不由關切地問了一句:“你沒事麼?”

  她隨意擺了擺手:“沒事,我減肥而已。”

  左紫辰再次啼笑皆非,找了個借口回到自己屋中打坐修行了,不欲打擾他二人的獨處。

  覃川大大方方地往窗前一坐,撈了那壺左紫辰剩下的酒喝一口,再撿一顆花生吃,在傅九雲不虞的目光中,淺淺開口:“什麼時候去找國師算賬?”

  傅九雲盯著她看了半天,慢慢別過臉:“等眉山有空,他近來忙著和那只戰鬼玩捉迷藏,一時半會來不了。”

  居然還要勞駕眉山君來出動,覃川不由肅然起敬,舉著酒壺朝南拜了三拜,感謝師叔的幫忙。

  傅九雲喝完了酒便要關窗,被她一把抓住,含笑問:“你就這麼害怕看到我?”

  “我?怕?”他慢條斯理地反問,果然就把窗戶大敞著,將酒壺收進外屋,然後便和衣半躺在床上,似睡非睡,把她當空氣。有幾條帶魚大約是迷戀他的美色,在他懷裡鑽來鑽去,抬頭親吻他的下巴,被他一次次撥開,再一次次賴上來。



  直到死亡將你帶走(二)

  覃川不由好笑,四周看了一圈,輕聲說:“想不到你在海底也有府邸,你總有一些讓人出乎意料的事。這裡比鳳眠山好多了,我覺得甚至比眉山居和香取山都好,有趣的很。”

  傅九雲閉著眼睛:“是麼?喜歡可以多住幾天,住到老也沒事。”

  覃川一口喝干壺中酒,低低說:“好。”

  “咚”一聲,他的腦袋從手掌上滑下來,撞在巨蚌殼上,發出好大的聲響。

  她沒有笑,垂頭望著手中酒壺,過了許久,又道:“我以為自己什麼都不在乎了,此心如飛鳥……呵呵,原來我根本沒那麼灑脫。被很多事情傷害了,就只好躲在後面這樣安慰自己。看來,我還是會幻想的,我幻想過很多,比如我們老了以後會怎麼樣,會不會生孩子,孩子長得像誰……都是些可笑的幻想。以前我也會幻想,不過想的都是紫辰,不知道什麼時候幻想就變成你了。這種無聊天真的女人心我很鄙視,我應當鐵石心腸,死得痛快干淨才對。不過,我發現幻想變成了期望,我……實在是愧對大燕子民。”

  話音一落,他整個人便像一只大鳥般撲了上來,隔著窗台死死抱住她。他什麼也沒有說。

  覃川眨了眨眼睛,只覺眼前越來越模糊,有水珠不停往下掉,低聲道:“你也不要再說死這樣的話。我受不了,所以我乖乖投降了。呵,在點魂燈之前,我們還有很長的時間,就當我們這輩子是在一起的,不管是幾天還是幾年。以前我怎麼沒想過呢?”

  傅九雲摩挲著她的頭發和臉頰,手勁有些失控,幾乎要把她捏碎了。熾熱而帶著酒氣的唇貼上來,把她臉上的濕意吻掉,聲線裡甚至帶了一絲顫抖:“……放心,魂燈裡我也會陪著你,大家一起疼。”

  她忍不住笑了一聲,反手抱住他的脖子:“魂燈只能點四個魂魄,你來湊什麼熱鬧?小心把它擠爆了。”

  沒有回答,他的唇已經蓋在了同樣帶著酒意的櫻唇上,雙手一抬,將她從窗前抱進來,坐在自己腿上,混亂中還不忘把那幾條纏著自己的帶魚趕出窗外,再關緊窗戶,省得某些不解風情的魚蝦蟹蚌來破壞氣氛。

  沒有人說話,該說的,不該說的,他們早就說了許多,言語往往令人疲憊猜忌。沒有什麼比契合的唇齒與身體更能說明那些埋藏起來的感情,覃川全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走了,鼻息裡仿佛也被染上甜蜜的呻吟,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真有這樣愛他,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是他說不會放手的時候?還是在青竹上刻名字,給她一個更加美好幻想的時候?

  她自己也說不清。

  沒什麼可以再逃避的,他們還有那麼長的時間,直到死亡把她帶走之前,他們都會幸福。

  不停有細膩的泡沫從糾纏密合的唇間彌漫而出,擦過臉龐又麻又癢,有一顆泡泡凝結在她濃密的長睫毛上,隨著她微微顫抖。傅九雲忍不住把嘴唇貼上去,這令人窒息的長長的親吻終於稍稍停歇。

  他的身體甚至在輕輕顫抖,緊緊抱著她,喘息著把臉埋在她肩窩上。覃川忽然感覺到他身體某處的變化,本能地動了一下,想躲避。冷不防他的手驟然一緊,近乎脆弱地哼了一聲,忽然輕輕一口咬在她脖子上:“我等不及了。要是不夠溫柔,別怪我。”

  什麼什麼不夠溫柔?覃川一頭霧水,突然間天旋地轉,她被一把抱起,下一刻又陷入柔軟的巨蚌裡,那只巨蚌立即悄悄合上,像一只黑暗的小屋將他們鎖住。蚌殼頂甚至墜了兩顆明珠,發出微弱而清瑩的光。

  覃川猛然意識到了什麼,他這樣沉重地壓在身上,指尖勾動衣帶,幾乎是急不可耐,極渴終於尋到水源那般,上次的游刃有余和利索也一並消失,竟然連衣帶也扯不開,最後那一幅長衫被他刺啦一聲撕爛,滾燙的掌心撫在她的身體上。

  她“啊”了一聲,他一旦失控起來,她也開始手忙腳亂,冷不丁死死抓住他游走的手,顫聲道:“等下……”

  “這種時候,千萬不要和我說不願意……”傅九雲聲音裡帶著一絲痛苦。

  燒成一片激蕩火海的腦袋裡隱約還剩一點點清明,告訴他:等一等,聽她的話。不要魯莽,不要沖動,你不是那些青澀的少年。

  那就讓我做一次青澀少年吧!他無情地將最後一絲清明踢出腦海,她會是我的,我要她!

  破爛成一團的衣服被丟在角落,他將那個柔軟細膩的身體緊緊捧在掌心,在這樣昏暗僅有一絲光暈的環境裡,低頭找到她的唇,抑制不住瘋狂,像是要把她吞下去似的,這樣吻她。

  覃川既熱且暈,像一塊布被他翻過來折過去,彼時他那些從容溫柔不知藏到了什麼地方,眼前的傅九雲簡直是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像是下一個剎那便要天崩地裂了,死亡之前逐命般銷|魂。

  她的肌膚是一段光滑絲綢,在他手掌中被包裹,被極致地摩挲,仿佛是要揉成一團。她感到一種隱隱約約的痛楚,從身體內部傳出的,漸漸蔓延到體膚之上,他的指尖、嘴唇、胸膛,所到之處加深了那種疼痛,下一刻又帶給她至上的空虛,依稀對那種疼痛還有更高的渴求一般。

  她的手從凌亂的被褥中抬起,撥亂他的長發,本能地把身體向他貼近,對那種隱藏在疼痛空虛裡的愉悅樂此不彼。

  傅九雲低喘一聲,右手抄到她腰間最纖細的那個弧度下面,令她毫無空隙地把整個身體敞開向自己,體膚之間的摩擦依偎令熱度驟然升高,誰也不會再想忍耐。突覺他忽然松開了自己,她握住他流連在臉頰上的手指,哀求似的喃喃:“別走!”

  別再像上次那樣,說不行,不行。他們的時間不多,每一個目睫交錯的時光都比明珠珍貴,別再無謂地浪費。她想要他,就是現在。

  他立即便俯下身將她緊緊抱住,貼著唇喘息:“我在。會疼,忍著。”

  她光|裸的腿有些不安地蜷縮起來,在他腰上摩挲,下一刻海水輕輕震蕩,那雙腿便僵住了。覃川發出一個很輕微的呻吟,疼得有些喘不上氣,指甲深深陷進他結實光滑的肌膚裡。他的唇就在耳垂前,發出誘人的吐息,她猛然轉過頭吻他,像是要分散注意力似的。

  傅九雲停了一下,輕輕撫摸著她皺起的眉毛,低聲問:“疼得厲害麼?”

  她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是搖頭。他抵著她的額頭,漸漸地開始動作,每一下仿佛都在漸漸深入她的內部,要與她藏得極深的秘密坦誠相見。有一聲憋不住的哽咽從她嘴邊滑出,也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什麼別的。

  他們如今真正成為一體,密合無縫,從此再不能分開,也不會被分開。她從未像此刻這般有著深刻的感悟,在這世間她再也不是孤單一個人,愛她的人就在這裡,她愛的人也在這裡。

  初次的歡愛除了疼痛並不會有什麼愉悅,傅九雲的喘息越來越劇烈,掐著她的肩膀,竭盡全力讓自己不要太過用力。她因為痛楚而渴求他的親吻,他於是一遍一遍吻著她,想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平靜一些,卻似乎怎麼也做不到,只有耳語一般輕聲告訴她:“就快過去了……忍著,忍著……”

  他忽然退出來,像是要將她揉碎了似的死死抱緊,身體用力顫抖了幾下,然後便沉沉地壓了下來,指尖纏繞著她的頭發,汗水與她的匯集在一起,濕潤的唇在她微張的柔軟的嘴唇上磨蹭了一下,歎息似的:“抱著我。”

  覃川抬起無力的胳膊抱緊他的脖子,他微微側身,一翻一轉,便換了個躺下的姿勢,讓她躺在自己身上。他的心跳極其劇烈,擂鼓一般,撞在她心口,覃川累得快要睡著,任由他輕輕梳理自己的頭發,忽而在她額邊吻了一下,低聲道:“還疼麼?”

  她慢慢搖頭,學著他的模樣將他的長發抓在手裡,理順了編成小辮子,輕輕說:“你疼嗎?”

  傅九雲失笑:“傻孩子,男人怎麼會疼。”

  覃川只覺困倦疲憊,每一寸肌肉都酸且脹,可她還不想睡,心裡又喜悅,又有一種說不出的失落,從此以後她就是一個真正的女人了。這一刻她想他用力抱緊自己,什麼也不用說。

  或許世間真有心有靈犀這麼一回事,下一個瞬間他便環住了她,手掌安撫似的在她光|裸細膩的後背上來回撫摸,溫熱的唇在她臉頰、眉骨、耳邊細細親吻。

  她真的快要睡著了,恍恍惚惚合上眼,不知過了多久,他那只撫摸的手再次變得熾熱,順著腰身那個彎曲的弧度漸漸向下,這一次再也沒有焦急,耐心且溫柔地蓋在最嬌嫩的那個部位,安撫受傷的小動物一般撫摸輕觸。

  覃川背後一緊,哼了一聲便醒過來,對上他黝黑深邃的雙眼,那裡面幽火烈烈而焚。

  “再來一次吧。”傅九雲沒有等她回答,抬手按住她的後脖子,舌尖挑開閉合的齒關,加深這個吻。

  她覺得無法安身,仿佛躺著不是,躲了也不是,坐起身更不是。他的指尖永遠有比她更好的耐性,非要逼出些什麼似的。他這般纏綿地親吻著,令她只有從鼻腔裡發出斷斷續續的呻吟,和方才的感覺完全不同,一種怪異的比先前在眉山居還要強烈的浪潮侵襲而來。

  覃川失控地脫離他糾結的唇舌,縮著肩膀把頭死死靠在他肩膀上,身體隨著他手腕的溫柔動作微微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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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velyrose 發表於 2011-1-24 03:56 AM

  直到死亡將你帶走(三)

  雙手無處可放,只有與被褥互相爭斗,被他握著手腕拉高,她整個人便跌下去,緊緊貼著他的身體發抖。

  傅九雲很好心地低頭問她:“現在還疼嗎?”

  覃川在他胸膛上用力咬了一口作為報復,他卻握住她的腰身,稍稍調整一下位置,用自己的身體代替手指深入她體內。

  像是整個生命再度被填滿,她發出一個歎息般的呻吟,捏住他的胳膊,隨著動作時緊時松地抓撓他。她真的要瘋了,隨時隨處被拋擲著攀上高處,他卻又不容許她多加停留,狠狠地再拉下來,情|欲的浪潮可以這麼洶湧,在腦門裡囤積,橫沖直撞,沖垮所有的矜持和理智。

  她好像在低低叫著什麼,或許是求他稍稍放過自己,也可能是希望他毫無保留地繼續,將她沖得碎裂開,隨著潮水分散沉浮,體味這人生第一次的隱秘而激烈的愉悅。她的聲音,她的呼吸,她的整個身體與感觸都已不再是自己的,他要她哭便哭,要她呻吟便呻吟。

  背後仿佛有一根弦被驟然拉緊,覃川猛地抬起身體,長發在昏暗中劃出一道墨線般的痕跡。傅九雲扶著她的腰坐起來,手指插入她濃密的頭發中,將她起伏的身體按在胸前,嗓音沙啞:“……我要看著你。”

  巨大的蚌殼豁然打開,海水蔚藍透明的光澤傾落而下,她的肌膚泛出了海棠般的嬌紅,澎湃而來的汗水被海水沖刷而去,激烈沖撞的細碎泡沫從他們的身體中間蒸騰而出,一串串一顆顆,好似水晶的細珠。

  她現在就在這裡,在他懷裡,他們是相愛的。

  這甜蜜而交纏的歡愛可以到達天荒地老,海枯石爛。她是如此美妙,怎麼也愛不夠,他甚至不知要怎樣再愛才可以真正滿足。

  環帶河邊第一次見到她穿著男裝,焦急地看著潺潺流過的河水,滿心裡只想著要見他一個人,像一只剛剛會飛的小黃鸝,又天真又可愛——他從那個時候起就時常自覺或不自覺地幻想被那雙美麗的眼睛凝望。

  你要看著我,只有我一個,因我早已在你還不知道的時候,便這樣看著你了。

  *********************

  光線漸漸暗沉下去,覃川卻從昏睡中驚醒過來。

  成群結隊的在黑暗裡會發出美麗光芒的小小魚游曳在屋內,排列成許許多多不規則的花紋光線。

  它們偶爾會游到覃川身邊,她怕驚醒身旁沉睡著的傅九雲,便用指尖輕輕觸摸它們,結果反而引得更多的小魚兒往這邊游,爭著來親吻她的手指,仿佛上面有好吃的東西。

  那朦朦朧朧的光隔著海水映射在傅九雲沉睡的面上,像是快要從他輕顫的睫毛上流淌下來一般。

  覃川撐著下巴望著他裝睡的臉,含笑低聲道:“九雲?你醒著嗎?”

  他“唔”了一聲,把腦袋埋進被子裡繼續裝作熟睡,眼底忽然有些熱辣,只怕是自己在做夢似的,不敢抬頭。

  覃川不由好笑,真不敢相信這麼樣個男人居然也會有害羞的心思,醒了之後不曉得怎麼面對,索性蒙著臉躲到第二天。只有姑娘家才會這麼做。

  她俯在他肩膀上,揭開被子,柔聲道:“九雲,你別怕,我會對你負責。”

  他猛然轉身,餓虎撲食一般把她撲倒在巨蚌床上,覃川笑著要躲,冷不防他卻用手蓋住了她的眼睛,聲音裡還殘留著一絲沙啞:“死丫頭,不許看,不許說話。”

  她果然不再說話,只是用手抱著他的肩膀,替他把凌亂的長發理順。傅九雲的手慢慢從她臉上往下移,捏住下巴讓她轉向自己,目光交接,那些冗長的繁瑣的卻又動聽的山盟海誓他們誰也不需要,眼神已經可以說盡一切。

  “傅九雲,公子齊……為什麼要取兩個名字?”

  她對他了解得實在不多。

  傅九雲想了想:“這是秘密。”

  他被輕輕打了一拳,可面上卻漸漸浮現出一個懷念似的微笑。抓住她的手腕,讓她安安靜靜躺在自己懷裡,他聲音裡帶著感慨:“很久了……你又一次問我這個問題。”

  覃川不解地用眼神詢問,他卻只是搖頭笑,末了又道:“你看上古畫聖叫平甲子,可他為什麼還有個名字叫姜回呢?”

  出乎意料的解釋,卻又十分合理。覃川愣了一下:“倒真是這個道理,我先前怎麼沒想通?”

  “你總是這麼笨。”

  又被打了一拳。

  他翻身而上,要徹底欺負回來。那巨蚌床上的被褥亂得叫人看不下去,枕頭都掉了一只在海底,被海砂埋了大半。

  天漸漸的亮了,光線折射進海水裡,泛出一層珍珠般柔和的光彩來。

  覃川的手指插入他濃密的長發裡,心裡忽然有些害怕,飛快閉上眼。

  “天快亮了。”她輕輕地說,“最好遲些再亮,我還不想起來。”

  有些不甘,她還沒有做夢,夢裡還未來得及與他死生契闊,攜手同老,過完那短暫而美麗的一生。

  他將她緊緊抱在懷裡,巨蚌緩緩合上,阻絕企圖闖入的黎明。

  “天不會亮。”

  他說,將她的下巴放在自己肩上,雙頰緊貼。

  *********************

  無論怎樣無休無止的黑夜總有過去的那個瞬間,覃川的雙眼能夠重新適應海面上明亮光線的時候,已經過了好幾天。

  上岸那天,天氣晴朗,風不大,很適合做一些危險刺激的事情。

  眉山君騎著靈禽仙鶴等在岸邊,氣色不大好,想必近來被他那位情敵戰鬼折磨得不輕。接過覃川遞給他的國師白發,用指尖輕輕觸摸了幾下,他淡道:“帝姬,我幫你並不是為了國與國之間的爭端,你要明白這點。大師兄的身後事由你一手操辦,我是還你一份人情。”

  覃川點了點頭,微微一笑:“無論是為了什麼,我都感激師叔願意出手。”

  眉山君望著站在後面的傅九雲,猶豫了一下,又說:“國與國的爭端永遠不會停止,人的生命卻是有限的,所以仇恨也是有限的。你所作所為對後世來說,興許半點意義也沒有,還是執意要做?”


  她抬腳向前走去,過了一會兒,才回答:“我不是為了仇恨。”

  幾千萬的大燕子民日夜煎熬,成為妖魔們的口糧。這世上有遠比仇恨更加重要的東西,超脫世俗的仙人們或許也是永遠不懂的。

  眉山君落在傅九雲身邊,苦笑:“我幫不了你,還是告訴她吧?要不魂魄湊齊後我將魂燈偷走……”

  “不。”傅九雲笑得心滿意足,“現在我什麼也不想要了。”


  眉山君愕然看著他快步上前,用手挽起覃川被海風吹亂的長發,兩人的額頭抵在一起,不知說了什麼悄悄話,她忽然笑起來,踢了一腳沙子去他身上,兩人在長得看不到邊際的沙灘上輕盈的跑起來。

  ——這一幕深深刺激了眉山君那顆近來飽受情敵摧殘的脆弱小心髒,他禁不住淚奔而去。

  ******************

  九月初四,連續下了幾天雨,難得放了晴,國師府前不知何時被放了一封信,沒有署名,但紙上一枚瑞燕麒麟的印鑒已足夠說明來信人的身份。信中只有一行字:今夜子時正,鳳眠山下,不見不散。

  告病在家足不出戶的國師捏著這封信,心情很復雜。整個國師府都被布下重重結界與法陣,他可以叫一只小老鼠都有進無回,可帝姬不是老鼠,她來也不來,只丟一封信在門口,吃准了他必然會赴約。

  手頭有屬下暗地裡調查的帝姬資料,上面清清楚楚寫著:大燕帝姬,性嬌體弱,天真純善,雅擅歌舞,粗通白紙通靈之術。

  國師將這些資料撕個粉碎,她天真純善,性嬌體弱?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狡猾狠辣的“天真”姑娘。懷中有一個沉甸甸的玉盒,裡面放著帝姬鮮活的心髒,上面密密麻麻扎滿了銀針,像只血紅的刺蝟。

  將每根銀針都仔細收回,鮮血立即浸了半只玉盒,為他隨手一拂,其上針眼大小的傷痕瞬息消失,一切都恢復原狀。

  就算得到太子魂魄,也不能放她活得逍遙,他要她嘗盡苦楚,活不過五年。

  當夜子時正,不知怎的淅淅瀝瀝又下起小雨來。覃川撐了一把青竹劈成的油紙傘,提著燈籠等在竹林外,遠遠地見到國師騎著妖獸落在十丈之外,身後還跟著那位無頭太子,太子身上依稀負著一個女子,似是在昏睡。

  她慢步迎上去,淺淺一笑:“國師果然是個守時的人。”

  國師四周看了一圈,竹林空蕩蕩的,顯見是只有她一個人,不由沉聲問:“公子齊呢?莫非又躲在暗處了?”

  覃川笑道:“這是我自己的事,與他人無關,當然也只有我來見國師了。”

  **************


  咒殺(一)

  他會相信才真是見鬼了,見她轉身要往竹林裡走,他立即揮手:“不必進去了,就在這裡說個清楚。頭發與太子魂魄交還給我,我便將心髒還給你——我本不欲殺你,只是事後我要你即刻離開天原,終生不許踏入我天原疆土半步!”

  她了然地點頭:“我自然省得,國師是怕我將太子的秘密洩露出去,你的野心便不能成。”

  國師盯著她看了良久,方緩緩說道:“帝姬,其實撇開這些恩怨不說,我很有些欣賞你。因為你不信命。我也從不信所謂的天命,或許在這些事情上,你是能理解我的。”

  “老天替我們安排了所有的,何時生,何時死,何時貴,何時賤。它說天下要大亂,於是紛爭不斷;它說中原必將大統,於是就有天命之子降臨。我為什麼要乖乖聽從天命?所謂天命之子,從來不該由天注定,在這個人與妖共處的世間,誰強誰便是王。倘若世人皆聽從所謂的命,那我便造一個最強的出來打破它!”

  “世人已被上天蹂躪成癮,忘卻痛楚。我會叫他們記起疼痛,這世上從來沒有神,即便有,我也會殺了他們。從此,我便是神!”

  覃川冷冷看著他狂熱的眼神,淡道:“在我眼裡,你只是個被貪欲吞噬的可憐老妖。”

  “……你果然不懂這些。”

  國師失望地搖頭,不願與她一個孩子廢話什麼,將手一招,無頭太子便踩著沉重的腳步走到覃川面前。說真的,他這沒腦袋還能走路的模樣很可怕,尤其現在大半夜的,冷不丁撞見真能把人給嚇死。

  覃川屏住呼吸,見他把肩上那女子毫不客氣地丟在地上,泥水浸了她半邊身體,在地上滾了一下,露出半張干淨艷麗的臉來——是玄珠!

  “這位公主試圖不交錢混入經商隊伍的船渡海,被人指認後竟然毫不愧疚,反而出手傷人。我想她與你也是舊識,不好叫你擔心她的安危,這便一並還給你好了。”

  覃川只覺心裡咚咚亂跳,委實沒想到對方居然還能再次擒住玄珠。這位姐姐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成日家除了給人找麻煩,還會點什麼有用的不?看她那個模樣,死不死活不活,只怕是被人下了咒陷入沉睡。

  見國師打算解開咒文,她趕緊抬手:“等下!就讓她先睡著吧!”

  要是叫醒她,不知道又會說出什麼狠話來,今日茲事體大,少不得委屈她多睡一會兒了。

  她從袖中取出一綹白發並一只水晶長瓶,瓶身晶瑩剔透,內裡藏著一團淡青色的火焰,似燭火般輕輕跳動,靈性十足。

  覃川望著瓶中魂魄,笑了笑:“魂魄在這裡,只是腦袋早已爛的不成樣子,被我丟了。以國師的身手,這點小事情自然不會是問題。”

  “拿來!”國師記掛太子,禁不住上前一步,伸手便要搶。

  她含笑掩了瓶子,也不說話,只是拿眼瞅他。國師立即掏出玉盒,裡面那顆人心鮮活跳躍,半點也看不出早已離體大半個月。那顆人心逆風而起,如稚鳥投懷一般,咻一聲鑽進她心口。

  心髒歸體,剜心之痛才齊齊發作,覃川痛得彎下腰去,忽然倒退數步一把抓住玄珠,眨眼便消失在竹林外,地上留了那只瓶子並一綹白發。

  國師難抑激動,先搶了瓶子撈出那一捧沉重的魂魄,熟悉的脈動令他心潮澎湃。

  什麼是無雙命格?什麼是一統中原?這些古老而迷信的預言他早已不再需要!只要太子在,只要有太子!這個他用精血孕育出的凶煞之子可以將他送上權力的巔峰,天原那古老的預言即將被打破,無論那無雙命格的真正主人是誰,都已不重要。太子即將回來!

  他會成為一統中原的皇帝,走向高高的神壇,成為睥睨天下的天神!

  他欣喜的將那團靈魂之焰貼在胸前,低聲呢喃:“好孩子,爹把你找回來了!”

  身後的妖獸忽然仰首嚎叫一聲,似是在預警什麼,國師緩緩轉身,見那茫茫夜色中,一行人馬悄無聲息地冒雨前進,將竹林外團團圍住。當頭一人點亮了火把,往這邊照了一下,跟著一個熟悉而親切的男聲響起:“國師,這樣深的夜,您老人家怎會孤身在此?”

  說著那人策馬走近,一身甲胄,頭盔下是一張被雨淋濕的俊秀的面容,雙眸笑得彎起,十分的溫和,千分的可喜,是二皇子亭淵。

  國師一見是他,懸起的心頓時落下三分,淡道:“這話應當老臣問二皇子,這等雨夜,領兵來剿匪麼?”

  亭淵柔聲道:“今日收到消息,說鳳眠山腳下有反賊出沒,故而父皇令我領兵來擒拿。不過繞了一大圈,黑漆漆的,反賊卻是沒見著,倒遇到了您老人家。還要勞煩您老給我說說,可有見到反賊出沒?回去我也好和父皇有個交代。”

  國師那顆心髒又放下五分,指著幽深的竹林淡道:“方才有幾個行跡可疑的人進了竹林,二皇子何不進去搜查一番?”

  亭淵果然招來十幾名親信,策馬走近竹林,忽然探頭望了一眼國師懷內,奇道:“咦,您老人家懷裡裝了什麼亮晶晶的東西?”

  國師低下頭,果然見太子的魂魄自領口露出小半,因周圍都是士兵,太子已死之事只有極少數的皇族才知道,此刻說出來難免惹人懷疑,他立即用手掩住,淡道:“我來抓一些雨夜才會出現的小妖,煉制丹藥有用。這是夜來有螢光的妖。”

  亭淵笑道:“原來如此,我還當是什麼東西的魂魄……說起來,您身後那位兄台,莫不是什麼妖怪?怎的沒了腦袋?”

  那些士兵原本未曾注意,聽他這樣一說,紛紛點了火把去看,果然見到那無頭的太子直挺挺地站在雨中。太子身材極高大,縱然沒有腦袋也比尋常人高出兩個頭,昔日他領兵狂掃中原諸國,眾將士對他的身形極為熟悉,當下便紛紛驚叫:“那是太子!太子沒了腦袋?!”

  國師心中一陣惱怒,冷眼望著亭淵,他卻仿佛什麼也不知,無辜而迷惘地看著他,喃喃:“國師,這是怎麼回事?”

  國師面色陰沉,忽將那魂魄取出,硬生生拍進太子屍身背後,厲聲道:“我讓你們看看是怎麼回事!”

  語氣中殺意頓現,今日之事看到的人太多,倘若洩露出去,謠言紛飛下太子的威信必然大減。斬草要除根!

  魂魄沒入太子的後背,那原本一動不動的屍體頓時手舞足蹈起來,眾人看著一具沒有腦袋的屍體亂蹦亂動,不由嚇得毛骨悚然。國師將那顆一直拴在他腰上的木頭腦袋小心翼翼嵌合在太子脖子上,他立即抱住腦袋,狀似痛苦,忽而張大嘴,依稀是打算狂吼,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喀”一聲,那顆木頭腦袋被他自己捏碎了,濃黑腥臭的屍血忽然從頭斷之處泉湧而出,太子沉重的屍體狠狠砸在泥水裡,再也不能動。

  四下裡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這詭異絕倫的場景嚇怔了。

  國師臉色慘白,忽然痛罵一聲:“無恥賤人——!魂魄是假的!”

  他身形忽閃,瞬間便到了竹林外,似是要沖進去。

  守在兩旁的士兵猶豫著望向亭淵,他目光閃爍,僅考慮了一瞬,便低聲道:“只管攔下!”

  數百人馬只怕對付不了一個國師,但此時此地實在不能再拖,再等不到另一個良機。今早天原皇帝在御書房收到一封沒有署名的信,信中歷數國師犯下的種種欺君之罪,將他借了皇後的肚子生下沒有皇族血統的太子一事細細呈上,並說夜子時正在鳳眠山可知一切真相。

  皇帝對太子本來就沒有多大的感情,早些年的父子情只怕也被忌諱和懼怕給代替了。太子死後他也只是心憂中原尚未大統,死了個領頭的太子,天原難免遭到他國報復。故而見信後,皇帝竟反倒松了一口氣,只覺他死得極好極妙。

  國師犯下的欺君大罪他也不過象征性地派給二皇子幾百人馬,大意是想要說服他,畢竟皇帝捨不得長生不老之術,國師煉制的丹藥尚未出爐,現在殺他,就可惜了一爐長生不老藥丸。

  亭淵抽出長刀,趁著士兵們攔住國師的工夫,回頭見那只妖獸兀自嘶吼,朝這裡直沖過來,似是打算護主。他手腕一轉,利落干脆地一刀斬下去,妖獸的腦袋皮球一般滾了出去,身體卻撲在他所騎的戰馬身上,所幸他躲得快,撲在地上連滾好幾圈,正要開口說話,忽覺地面一陣劇烈震顫,剛站起來又摔在泥水裡。

  其余人也沒比他好到哪裡去,地面像是滾開的水,翻滾不休,忽而在中間凹進去大塊,眾人不由自主便一起滾進大坑中,連國師也不能例外,腳下一滑摔了進去。他反應卻極快,當即伸出妖手要抓住上面的青竹,冷不防眼前萬道銀光拔地而起,像一只巨大的籠子,瞬間將眾人的身影鎖入銀光之中。

  下一刻地面的震動立即平息,有人試圖用刀劍去戳那銀色結界,孰料結界看著薄軟,竟比金剛石的牆壁還要堅硬,刀劍戳上去火花點點,半點也撬不開。

  亭淵端坐在結界後,隨意用手摸了一把,在心底“咦”了一聲,這是清瑩石布下的結界,可困天下萬物。清瑩石質地古怪,可吸收體力、妖力、仙力,被困其中愈掙扎便愈無力,倒不如安安靜靜坐著,靜觀其變。

  他轉頭見國師面色極難看,不由笑了一聲,低聲道:“國師,莫非困住我們的,是您老人家的仇人?”

  國師沒有回答,目中好似要噴出火來,只是惡狠狠地盯著漆黑一片的竹林。...<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ovelyrose 發表於 2011-1-24 04:04 AM

  咒殺(二)
  片刻後,有個身穿鮮紅衣裙的少女打著傘從林中漫步而出,那是火一般的紅,極少會有人在平日裡穿這種顏色。可是她此刻穿著,卻又令人挑不出一絲毛病,仿佛這種鮮艷欲滴的顏色正是為了她准備的。

  她臉上帶著笑,甚至叫人看不出什麼惡意,慢悠悠地蹲在結界外,歪著腦袋打量國師,開口說道:“你太小看我,幾乎廢了半條命才換來的機會,我會那麼浪費麼?”

  國師冷道:“帝姬,你困住我又有何用?這結界內共有三百一十九人,我可以殺了吃,吃了再殺,你困上我兩三年我也不會有事。怕只怕你再沒有兩三年可活。”

  覃川微微一笑:“喂,我仁慈些,叫你看看明早的太陽。記得好好看,因為你以後再也看不到了。”

  她抽出白紙,變作一張椅子,就這麼坐在結界外,磕著瓜子,翹著二郎腿,笑瞇瞇地看著裡面掙扎號哭的人,生平從未如此享受,如此愜意。

  國師張口正欲說些什麼,忽覺頭頂仿佛有一團無形壓力狠狠壓下,他像一團被揉爛的面,臉朝下狠狠摔在泥水裡,無論怎樣奮力掙扎,也掙不過那種無形而巨大的力道。他胸口窒悶得幾乎要炸開,突然想起什麼,急忙探入懷中,將那一綹白發取出,障眼法在他們被困入結界時已經解除,那一綹根本不是頭發,而是從羊背上剪下的毛。

  他眼珠幾乎要裂眶而出,死死指著覃川,額上青筋跳動,什麼也說不出來。

  覃川慢慢說道:“先別急,時間還早。我父母,加上五位兄長,還有一名婢女,共八條命。我會讓你死過去八次的。剩下那些你欠了大燕子民的,我也會讓你慢慢還清。”

  國師再也承受不住咒殺的力道,在地上一滾,現出妖相,三十二只血紅的妖手凌亂地揮舞著,嚇得結界內那些士兵們狂呼亂叫,四處逃竄。

  妖力的急速流逝,外加咒殺的威力,令他急需補充鮮活的血肉。他猛然回身,雙眼血紅,像是要掉出眼眶一般,死死瞪著結界中躲成一團的士兵們。

  妖手一揮,不知抓了多少人,送去嘴邊狠狠咀嚼,忽又哈哈大笑起來:“帝姬!你等著!遲早我要出來將你嚼個粉碎!”

  覃川目不轉睛看著他血紅的臉,低聲道:“在那之前,我會讓你先被壓碎。”

  **************************

  不知過了多久,雨漸漸停了,天邊開始泛出淡藍的晨光。國師已經死過去活過來記不清多少次,遍體滿是傷痕與鮮血,周圍布滿斷肢殘屍,都是死在他手下的天原士兵。

  涼風吹過,雖有結界圍困,覃川還是覺得自己嗅到了一股濃厚的血腥氣,她有些疲憊地揉了揉額角。身後伸出一雙手,代替她的手按摩頭頂穴位。她沒有回頭,只是笑了笑,低聲道:“玄珠如何了?”

  傅九雲將她的腦袋抱進懷裡,在額頭上吻了一下:“早醒了,難得沒哭也沒鬧,就是不說話。”

  說完又想起什麼,道:“眉山說咒殺已經基本完成,只差最後一步,問你何時要奪他性命。”

  覃川冷冷望著暈死過去的國師,這個野心勃勃的妖,滅了大燕的元凶,終於是死在她手上了。

  “……天亮了,等他醒來,看一眼太陽吧。”她面上浮出一絲極淡的笑容,是心滿意足後的解脫與疲倦。

  “帝姬,你比我有良心。我不想讓他看到今天的太陽。”結界中忽然響起一個溫和的男聲,實在太出乎意料,連傅九雲都愣了一瞬。

  要知道清瑩石的結界可以吸取體力,被困上一夜,就是一頭老虎也只有癱著喘氣的份了,居然還有人能說話,簡直可用奇跡來形容。

  結界中人影忽動,閃電一般竄到國師身邊,長刀高舉,明明是冷冽凌厲的寒光,偏偏被那人用得如此優雅溫柔。一刀削下,國師那顆腦袋滾了很遠。那人甩去血珠,抬手撐在結界上,笑吟吟地隔著銀光與兩人對視,正是二皇子亭淵。

  “你還能動?”覃川驚愕得猛然站起。

  亭淵沒有回答,只是眨眨眼睛:“我要謝謝你們,替我除去心頭大患,讓我省力不少。”

  長刀在結界上劃過,堪比金剛石的結界就這麼靜悄悄碎裂開。他跨出大坑,回頭看了一眼,帶出來的人馬死了大半,沒死的也被結界吸走半條命,活下來也是廢人了。

  他轉身對上覃川發白的臉,笑得溫和:“那麼,我走了。腦袋可以讓我帶走吧?”

  他手裡提著國師的腦袋,南蠻二十四洞的妖就算被砍了腦袋也不會死,他的嘴唇仍在翕動,似乎隨時可以醒來說話。

  覃川渾身僵硬,眼睜睜看著他大踏步走了老遠,突然叫道:“為什麼……結界對你無用?!”

  亭淵抬頭認真地想了想,露出個很爽朗的笑,帶著一絲靦腆:“或許因為我最討厭這些神神怪怪的東西吧。保重了,再見。”

  她本能地想要追,傅九雲卻用力攥住她的袖子。

  “別追!”他低聲說,“這個皇子很古怪……”

  二皇子身體周圍三尺內全無聲音與鬼魅,所到之處鬼神避讓,仙力妖力在他身上發揮不了作用。

  傅九雲神色復雜地看了一眼國師沒了腦袋的身體,他曾想打破天原的預言,將真正的天命之子壓在下面永世不得出頭?

  真是差一點點便要成功了,國師倒比他想象得了不起。

  “不要和那個人再有牽連了,你動不了他。”傅九雲摸了摸覃川的臉頰,忽然一笑,“乖乖的,你就聽我一次話吧。”

  覃川木然點了點頭,走到國師身邊用符紙引出魂魄,牛皮乾坤袋裡的魂燈仿佛感應到這股妖力強大的魂魄,竟微微顫抖起來。

  魂燈上兩顆靈魂之焰比先時要明亮許多,左相與太子的魂魄已被點燃,將國師的魂魄引燃第三只燈芯,那火焰霎時跳了三寸多高,其色如晴天時最澄澈的那一方天空。

  傅九雲驟然退了一步,張口似是想說些什麼,竹林裡忽傳來眉山君大喊大叫的聲音:“是誰?!誰擾亂我的咒殺儀式?!我還沒完成最後一步人怎麼就死了!”他活蹦亂跳地跑了出來。

  傅九雲一把扳住他的肩膀,低聲說了句話,眉山君臉色大變,急忙扶住他,回頭看一眼覃川,她正蹲在地上盯著魂燈發呆,不知想些什麼。

  神器只差最後一條魂魄便要發揮效用,受到其神力感染,剛剛晴了半分的天空又變得陰暗,辟辟啪啪下起了傾盆大雨。山間陰魂呼號,發出令人心悸的聲音。

  雨傘丟在一旁,覃川很快就全身濕透。

  她想起很多很多事,昔日大燕尚未滅亡,她過得多麼幸福快樂,只是一切都不可能再回去。點燃魂燈吧!勾取十方八荒所有妖魔之魂,黃泉碧落的厲鬼們亦會為那令人戰栗的神力而現身,從此天下再無妖魔。

  這是她活到如今的唯一目的,再也想不出第二條路可以走。

  那蒼藍的火焰仿佛在引誘她藏在深處的魂魄,仿佛有無數雙小手溫柔地撫摸上來,呼喚她:你來,呵呵,你來吧!

  她的身體不禁為之戰栗,禁不住誘惑,高高舉起魂燈,對准心口便要用力戳下。

  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覃川茫然抬頭,對上傅九雲略顯蒼白的臉,他的笑容裡帶著說不出的疲憊,沒有問她方才想要做什麼,只是低聲道:“身上都濕了,回屋再說。”

  覃川茫然看著他,喃喃:“九雲……”

  傅九雲緩緩閉上眼,他從未如此蒼白疲憊,皮膚下的青色血管都清晰可見,整個人像是要變成透明的。

  他說:“乖,我們回家。”

  覃川朦朦朧朧地翹了翹嘴角,仿佛想為自己的最終勝利欣喜一番。可她的眼淚卻先掉下來了,猛然捂住臉,蹲下去,將冰冷的魂燈緊緊抱在懷裡。

  “我贏了……我贏了……”只有不斷重復這句話。

  在天有靈的血親,飽受蹂躪的大燕子民,她終於可以將胸膛挺起,沒有愧色,沒有苦楚,微笑著去見他們。

  一只手放在她肩膀上。

  “你贏了,你很勇敢,是最出色的公主。”

  覃川抬起淚眼,朝他微笑:“我沒力氣了,九雲抱我回家好不好?”

  “好。”一個溫柔的微笑。

  他抱起她,雙手仿佛在劇烈的顫抖,走得很慢很慢,很是吃力。

  她沒有發覺,她以為發抖的人是自己。和以前一樣,她緊緊抱住他的脖子,把臉埋在他潮濕的胸前。這裡是她的家,怎樣任性都沒關系,怎樣撒嬌都有人寵愛,她的家。

  多年積累的心事一朝了結,覃川忽然累得再也不想睜開眼,迷迷糊糊中覺得有人把她輕輕放在床上,拆了濕漉漉的頭發用干布搓揉。

  有人在激烈地說些什麼,有人在急切地詢問,有人在低聲解釋。

  可她什麼都聽不清了,用小指勾住傅九雲的手指,依戀地咕噥:“九雲,你別走……”

  所有的聲音都停下,她沉沉墜入夢鄉。

  多年不曾入夢的家人們來看她了,首當其沖的是二哥,他嘰嘰咕咕說了許多話,亂糟糟叫人聽不清,臉上笑嘻嘻地,最後給她一個熊抱。

  阿滿還和以前一樣,含淚帶笑給她行禮。

  父皇母後圍著她,掌心輕柔地撫摸她的頭發,其他皇兄們抱著胳膊站兩旁,笑得親切溫和。

  那些笑容真是久違了。

  “黃泉……冷不冷?”她低聲問。

  二哥搖頭。

  “死了以後,是什麼感覺?”

  “和活著一樣,閉上眼又活過來了。”

  覃川覺著自己從未這麼幸福過,低聲道:“那就好……我、我可能會很遲很遲才能與你們團聚……不等我也沒關系。”

  “燕燕……”二哥抱住她,“這樣就夠了。別再繼續,不要叫自己後悔……”

  他的聲音忽然再也聽不見,覃川猛然一驚,睜開眼才發覺天快要暗下去,絲絲縷縷的夕陽余暉透過帳子在被褥上漏下一道金邊。



  心愛的人

  傅九雲和衣睡在她身邊,一根手指還被她的小指勾住。他的面色蒼白得好似透明,嘴唇一點血色也沒有,呼吸平緩細微。

  覃川撫上他的臉頰,觸手不再溫熱,反倒帶著些許涼意。

  她突然感到心驚,急忙喚他:“九雲?你睡著嗎?”

  他濃密的長睫毛顫一下,那雙美麗的眼睛睜開了,眸光流轉,最後定在她臉上。他笑了笑,翻身湊過來環住她肩膀。

  “醒了?餓不餓?”

  “……你病了?”覃川撥開他面頰上的長發,想用掌心的熱度溫暖他微涼的肌膚。

  傅九雲點點頭:“好像受了些風寒,呵呵,我已經很多年沒生病,這下真有些丟人。”

  她拉高被子,將他蓋得結結實實。他這樣靜靜看著她,也不說話,她於是也不想再說什麼,一遍一遍替他把落下的長發撥到耳後。她掌心的熱度怎樣也暖不了他的手,他的手好冷,這樣握在手裡,仿佛握著一塊冰涼的玉石。

  “還是去叫個大夫吧?”

  覃川翻身要下床,卻被他無力地按住肩膀:“別走,我只想看著你。”

  她睡回去,將他的上半身抱在懷裡。他悠長的吐息噴在鎖骨上,暖絲絲的癢意,然後他的唇輕輕貼在那塊肌膚上,聲音很低:“川兒,有機會……再跳一次東風桃花吧?只給我一個人看。”

  覃川笑了:“沒有樂伶們奏樂,怎麼跳?何況這麼多年過去,我早忘啦。”

  他沉沉笑了兩聲:“是麼?那也罷了……”

  她抱著他,看著夕陽漸漸沉下去了,銀盤般的月攀上枝頭。魂燈被收進乾坤袋,天氣的異象頃刻間便消失。一切都那麼安靜祥和,這樣美的夜色,她從小到大看了無數回,卻從沒哪次像現在這樣覺得移不開目光,甚至依依不捨。

  “九雲,魂燈的三只燈芯都被點燃了。最後那只要在十二時辰內點燃,不然……前功盡棄。天亮之前,我要走了。”

  他抬頭看著她,面上浮出一絲笑,柔聲道:“那好,今晚我做一頓烤全羊吧。別餓著肚子去。”

  她的喉嚨裡有什麼東西在劇烈顫抖,牽扯著整個身體都在疼痛。

  先生活著的時候,曾給覃川說過一個故事。有個人生來最怕鬼,整日躲在家中足不出戶,請了武功好手替自己看門,以為這樣就可以高枕無憂。豈知被鬼聽說了這個弱點,便伺機前來嚇唬他,這人做了那麼多准備,小心翼翼,最終卻還是被鬼嚇死。

  先生說,你心中越怕什麼,就越不要回避,孽債皆由心生,一切順其自然方是正道。

  只是那個時候她沒能搞懂先生的意思,現在一切塵埃落定,結局漸漸明朗,她才知道自己心底最怕的東西是什麼。

  是離別。

  她一直刻意回避,逼著自己冷了心腸面對所有人,愈刻意,結果愈是背道而馳。有意的冷落無情只能說明心靈上的軟弱,最終放下一切愛上了,轉眼又要離別,真心笑著的日子那麼少。

  這是咎由自取。

  **

  眉山君已經回去了,興許是被傅九雲趕回去的,覃川記得自己快睡著的時候聽見他在嚷嚷。不知左紫辰和玄珠聽到了什麼,吃烤全羊的時候,誰也不說話,氣氛沉悶之極,連玄珠也少見地沒有往左紫辰那裡不停張望。

  大家一起悶頭吃羊肉,就著莊子裡時不時飄來的“哪個混賬偷了我家的羊”這樣的叫嚷聲,一頓吃了半頭羊。

  傅九雲在生病,吃完飯便進屋休息了。

  覃川蹲在水缸旁刷碗,忽聽身後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她隨口笑道:“沒想到你真的偷了一只羊,莊子裡罵了好久。”

  那人停在她身後,隔了半天,才低聲道:“其實你不需要這樣逼自己。”

  覃川手裡的碗差點砸地上,跳著起身,愕然張大嘴瞪著面前的人,結結巴巴:“呃……你、你是和我說話?”

  玄珠會主動來找她說話,不亞於天下紅雨。從記事開始,印象裡玄珠對她永遠只有兩個表情:仇恨和冷笑。和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神色裡甚至帶了一絲悲戚的姑娘簡直判若兩人。

  玄珠皺了皺眉頭,淡道:“那個窩囊仙人……都告訴我們了。你已經為大燕做了那麼多事,也不用再繼續下去。你要知道,沒人會領你的情,世人大都自私冷酷,只想著自己的好處。”

  她會突然與自己講這些話,說不震驚是不可能的,覃川老半天才合上嘴:“你確定是在和我說話?”

  玄珠冷笑起來——果然還是冷笑適合她——她眼神有些復雜,曾經的鄙夷厭惡一點不少,可如今又多了一絲憐憫和溫柔,低聲道:“我果然還是很討厭你,以前我成日盼著你死,現在你真的要死了,我又想你還是活下去的好。不是已經另有喜歡的人了麼?和他一起過下去吧!你救過我兩次,這個人情,我必然還你。”

  覃川默然半晌,突然苦笑:“事到如今,說這些也沒意思。我救你也不是為了讓你還人情,你肯安安分分就很好了。”

  玄珠轉身便走,徒留一絲殘音:“要說的就是這些,你保重。我會每天和老天爺祈禱,下輩子再也不要和你遇上。”


  覃川愕然望著她的背影,忽然一陣沖動:“玄珠!”

  她沒有回頭,只停了一下,隱隱約約似是在歎息:“那天你和我說的……人要長大一些……我一直被困著,想不到從繭子裡出去,第一次長出翅膀,又要被剪斷……”

  “玄珠,你在說什麼?”

  她回頭,居然是笑著的,再沒有刻骨的嫉恨,亦沒有難看的嘲諷。

  “我還是很討厭大燕國,從上到下,從頭到尾。帝姬,我不是什麼偉大的人,沒有你那種抱負。像我這樣的人,能做什麼呢?”

  她走了,不管覃川在後面奇怪地叫了多少聲,也沒有再回頭。

  覃川回到屋裡,傅九雲已經睡下了,大約還未睡熟,聽見腳步聲便慢慢睜開眼。案上燭火跳躍,他眼裡仿佛藏了兩顆星子,亮得可喜。

  她攏了攏被角,朝他微微一笑:“怎麼還不睡?我陪著呢。”

  傅九雲環住她的腰身,腦袋枕在她腿上,難得帶了一絲撒嬌的意味:“再等等……等等再睡。我看著你。”

  覃川握住他的手,緊緊貼著他的身體,心裡期盼他可以像從前那樣用力抱住她,全世界只剩下他們兩人那樣的擁抱。可是他虛弱得手指都沒力氣了。

  這場病來勢洶洶,真想不到這樣一個人也會被風寒打倒。

  “我很少和你說先生的事吧?”她低低說著,“魂燈的事是先生告訴我的。不過他到死都在後悔,不該和我說這些。”

  傅九雲垂下長睫,只嗯了一聲。

  “他那時候怕我輕生,所以尋了魂燈的事給我個活下去的想頭。”覃川頓了一下,“點魂燈需要無上的勇氣與意志力,他覺得我必然不成。”

  “可你的膽子比他想象的還要大?”

  她的目光與他膠著,過了很久,才輕聲說:“不,我的膽子也很小。至少,點魂燈的時候,有些人我不敢見。九雲,就陪我到這裡吧,後面讓我自己來,你好好過下去。”

  傅九雲笑得有些迷離:“找些美貌姑娘廝混,風流倜儻的過下去?也成。”

  “呃……”覃川一時無語。

  “當然是開玩笑。”傅九雲對她眨眨眼,拍拍她的手,像安撫一只小動物,“要怎樣,都依你。”

  覃川將那些無用的眼淚用力壓回去,她已經錯過很多次離別,有意或者無意的回避。這一次,最後的那個人也要與她告別,再沒有人陪著。她只有鼓足勇氣去面對。

  “噯,過來一些。九雲,我想看著你。”

  他湊過去,給了她一個輕柔若清風的吻,唇是微涼的。

  她又覺著自己實在看不夠他,這雙眉,這雙眼,笑起來的時候有一種獨特的天真,不笑的時候因為眼底的淚痣,令他顯得那麼憂郁。

  “你睡吧,我就在這裡看著你。天亮前我不走。”

  他一定是真病得不輕,幾乎立即便陷入深深的沉睡,蒼白的唇裡呢喃地吐出幾個模糊的字:“魂燈……等我……”

  覃川彎腰親吻他的臉頰,心底那些喧囂奔騰的聲音忽然停了。

  他的人已經在她懷裡沉睡,雖然明早的陽光再也與她無關,可現在何嘗不幸福?

  心愛的人,你會做個好夢。

  **

  子時末,左邊瓦屋的門被人悄無聲息地打開了,睡在窗台下的猛虎好奇地回頭望一眼,喉嚨裡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要說話似的。

  那一襲紫衣緩緩走到它面前,彎下腰對它搖了搖頭,它果然不再叫,只瞪圓了一雙金色的眸子看他。左紫辰摸了摸它的腦袋,聲音很低:“好了,睡著吧。不要驚動你主子。”

  他走出竹林,正要喚來靈禽,冷不防身後響起玄珠的聲音:“紫辰,你想做什麼?”

  他吃了一驚:“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

  玄珠站在對面,目光銳利如劍,無聲無息將他刺穿。她什麼也沒再問,他也不再說什麼,他們之間實在是沒什麼好說的了。要哭要鬧,早幾年她就做盡。要纏要粘,她身為女子的矜持也早已丟棄,還是沒換回什麼。

  “方才吃飯的時候,我看到你動了手腳。”

  傅九雲精神不濟,覃川心事重重,誰也沒注意左紫辰用了障眼法,偷偷將乾坤袋換了出來。

  他淡淡一笑:“別胡說。”

  “是不是胡說你自己知道。”

  她將腰挺直,第一次驕傲而滿足地直視他。從前她也會挺直腰身,做出凜然不可侵犯的模樣,在他面前卻永遠要垂下頭,像是欠了他什麼,總覺心虛。

  現在她覺得自己可以真正平視他了。

  “你做什麼我都知道,我永遠是第一個發現你細微舉動的人。你知不知道為什麼?因為我每時每刻都在看著你,我對你的了解,比世上任何一個人都深。所以你永遠不要想瞞我什麼事。”

  左紫辰沒有動,甚至沒有露出一絲感動的神采。很早以前就是這樣,不管她怎麼做,都不會打動他。她只是不願對自己承認,其實這個人真的一絲一毫都不喜歡自己,甚至完全沒有可能會喜歡。

  她於他,是一塊相斥的磁石,從不會真正看進眼裡。

  “你打算犧牲自己,點燃魂燈最後一只魂魄,成全帝姬和傅九雲?”

  她問得譏誚。

  左紫辰頓了片刻,低聲道:“魂燈是她用鮮血開啟,已和天神有契約,我縱然有心也無法點燃。對天原國的報復也該到此為止了,太子與國師都已死,這一切應當夠了,不值得再用永生永世的苦楚來換取天下無妖。我會將魂燈帶走,永不出世。”

  玄珠眼中遽然爆發出閃亮的光芒,像是星星之火最後一次不甘而又充滿希望的跳躍。

  “紫辰……”她的聲音在顫抖,“那、那你帶我一起走好不好?我發誓,絕不會再任性胡鬧,我……”

  “你最好回香取山。”

  他漠然轉過身,再不看她,“我不會帶著你。莫要再擾我。”

  玄珠面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最後變作冷玉般的蒼白。

  她點點頭,低聲道:“我知道了。那我送你一程。”

  “不用。”

  他喚來靈禽,翻身便要跳上去。

  兩只手忽然從後面輕輕抱上來,環住他的腰。

  “紫辰……”她依依不捨。

  他不語,不動。

  她的胳膊漸漸收緊,下一個瞬間忽然又松開了。左紫辰只覺懷裡一空,猛然轉身,卻見她手裡攥著牛皮乾坤袋,面上掛著詭異的笑,急急後退數步。

  “玄珠!?”

  他下意識用手一抓,卻抓到一把冰冷的頭發。她沒有回答,掌心寒光一閃,將他捏在手中的長發切斷,縱身跳上靈禽的背,頭也不回地飛走了。

  左紫辰大驚失色,又恐驚動了屋內熟睡的兩人,靈禽被她搶走,他只得喚出靈獸辟邪,一路穿山越水追上去。

  玄珠在仙術上造詣不高,皆因未曾努力學過,那驅使靈禽的本領也不如他,沒一會兒工夫就被他追上了。風聲呼嘯中,他厲聲高叫:“玄珠!不要亂來!”

  她依稀是回頭嘲諷地看了他一眼,下一刻竟翻身從靈禽背上落了下去。夜色茫茫,她淺黃色的衣裙一瞬即逝,再難找到蹤影。左紫辰急忙驅使辟邪狂奔而去,因見四周殿宇輝煌,飛簷高閣,分明是天原的皇宮。倘若被宮裡人發覺,不知又要添多少麻煩。

  靈禽落在一片湖泊旁,隔了很遠,隱約只見玄珠躺在湖邊,手裡高高舉著那只被藏在乾坤袋裡的魂燈。受到魂燈神力感染,烏雲登時開始密布,雷鳴電閃中,又一次下起了傾盆大雨。皇宮內游蕩的陰魂野鬼們驚慌失措地嚎叫躲避,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玄珠!”他不知是怒還是驚,一閃身便竄到她身邊,卻不防魂燈上彈出一層血色結界,毫不猶豫將他撞得倒退數步。

  從那麼高的地方墜落,玄珠已滿身是血,下半身動也不能動,只是望著他冷笑,隔了一會兒,才低聲道:“你已經沒辦法了……魂燈染了我的血……這世上,只有、只有我和帝姬是血親,她能點魂燈,我自然也能點……”

  大雨如瓢潑,她很快就被淋濕,長發黏在腮上,滿頭滿臉的血也被洗淨。或許是因為臉色太過蒼白,她面上第一次浮現出可以稱之為脆弱的氣色,聲音斷斷續續:“左紫辰,你永遠比我想象得還要冷血……你、你要忘了我……我不會讓你如願……”

  左紫辰什麼也沒說,只是抽出劍,一劍一劍奮力去砍那結界,卻也形同蜻蜓撼大樹,絲毫也不能破壞之。

  玄珠笑了,下一刻眼淚卻滾滾落下,喃喃道:“我荒唐了很久……都快死了,還要你記著我做什麼?帝姬……帝姬是大燕的帝姬……我也是……公主。她能做的事……我也可以做……活的時候什麼都沒做……至少、至少我死的時候……要……天下無妖……”

  “當”一聲,是他手裡的劍被結界彈開,遠遠彈飛在地上的聲音。

  他扶在結界上,嘴唇在焦急地張合,只是風很大,雨也很響,她什麼也聽不到。

  “紫辰……你心裡是不是……”

  是不是已經有點喜歡她了?

  她高高舉起魂燈,在風雨聲中用力將尖利的部分扎入心髒,霎時間,魂燈上的火焰盡數熄滅,她的血順著魂燈的花紋緩緩流出,再緩緩被魂燈吸進去。每吸一次,那燈就變得血紅一分,紅裡透出一層瑩瑩的光,像是活了一般。

  狂風陡然大作,吹得左紫辰站立不穩,風中陰魂呼號穿梭。魂燈“嗡”地響了一聲,吸足了血,變得如太陽一般明亮,如凝血一般腥紅。

  玄珠發出一個類似歎息的呻吟,滿身衣服盡數被狂風撕成碎片。她抬手伸向左紫辰,像是想抓住他:“左紫辰,你看著我!”

  她蒼白的身軀瞬間化作一團模糊血肉,被狂風吹散開來,幾綹衣裳的碎片緩緩飄落。下一刻,風平浪靜,只留一盞被真正點燃的魂燈飄浮在半空,火焰淡白而接近透明,燈身像一輪帶來死亡與絕望的血紅太陽,安靜地徘徊在左紫辰面前。

  他看上去像個死人。

  這下,他真的是永永遠遠也忘不了她了,再也忘不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lovelyrose 發表於 2011-1-24 04:17 AM

  沒有你的黎明

  窗外開始刮起狂風,竹林裡猶如鬼哭狼嚎一般。

  仿佛有人在輕輕抱著覃川的肩膀,低聲說了許多話,柔軟的嘴唇貼在她的面頰與額頭上,久久不捨分離。

  她又夢見久違的親人,一時捨不得醒過來。

  朦朧中聽見他說話:“……就陪你到這裡吧,醒了可別哭鼻子……不過,你就是真的哭了,我又能怎麼辦呢,覃川……”

  她聽不真切,只是略帶撒嬌地按住了他的手,讓掌心貼在自己臉頰上,這樣讓她很安心,很舒適。她已經習慣對他撒嬌,不自覺便要露出嬌蠻任性的一面。他寵她也寵得厲害,硬生生把個識大體善詭計的姑娘寵回了帝姬時代,先生看到只怕要把腦袋大搖特搖一番。

  肌膚的溫暖漸漸像沙礫一般消失,覃川從美夢中醒過來,滿足地吸了一口氣,抬手想要抱緊對面的人——卻抱了個空,他人已不在了。

  她兀自睡意迷蒙,搞不清楚狀況,推開被子起身,揉著眼睛叫他:“九雲,你好點了沒?”

  沒有人回答,狂風將窗戶呼啦啦吹開,紗帳發了瘋似的亂擺——外面的天空一片漆黑,天還沒有亮。

  風吹得她好冷,她裹緊了衣服,打著呵欠避過狂風,去廚房探頭一看——沒人。

  去他時常畫畫的那個屋子——還是沒人。

  玄珠和左紫辰住的地方也逛一圈——依然沒人。

  竹林裡狂風大作,飛沙走石,覃川被吹得差點跌出去,死死抓住一株青竹,只聽風裡哭聲震天,冰冷的魂魄氣息擦刮過身體,令她戰栗不止。

  下意識地抬頭,卻見狂風中裹著一片巨大的黑色烏雲平地而起,像一只矯健的黑龍,旋轉著往西飛去——西,是皇城皋都的方向,此刻一道道漆黑的颶風痕跡劃破長空,如同無數只巨大的黑龍在西方匯聚交合,在皇宮上方漸漸形成一只通天的黑色雲柱,劇烈地回旋卷曲。

  覃川忽然有一種可怕的預感,仿佛是發生了什麼極壞的事情。下意識地抄起一直系在腰間的牛皮乾坤袋,一摸之下才發現早已被人調包。有人偷了魂燈,甚至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已經將燈點燃了!

  她簡直不敢相信,魂燈是她最先用鮮血開啟契約,最後一只魂魄非她莫屬。天神的契約也能被打破,這是什麼道理?

  她突然感到全身顫抖不可抑制,雙腳發軟,在竹林中狂奔,心底只有一個人名在不斷回響:傅九雲,九雲。難道是他?可是清晨的時候還聽見他在說話,這麼短的時間,不可能……魂燈勾引十方八荒妖魔之魂,那是點燃了起碼兩到三個時辰才會開始的。是左紫辰,還是玄珠?!

  跑得太急,她狠狠摔了一跤,直從竹林裡滾了出去,一頭撞上青石,登時眼冒金星。

  好像有人輕輕托了她一把,袖子裡藏著她熟悉的淡淡香氣。覃川本能地伸手一抓,卻抓空了,四周除了歪歪倒倒的青竹,別無他物。

  風太大了,吹得她眼淚都要出來,從喉嚨裡發出極致的叫喊聲也被無情地吹散。

  “九雲!傅九雲!”她的嗓子都要喊破了,卻等不到任何回答,扶著劇痛無比的額頭,她跌跌撞撞跑出竹林。

  竹林外是鳳眠山腳下的小村莊,莊裡的人早已起了,被這天現的異象嚇傻,或尖叫,或狂奔,手舞足蹈地指著突現的異象無意識地嚷嚷著。因又見覃川從竹林裡出來,都嚇得臉色發白,直道見鬼,這竹林從來沒人住過的。

  覃川抓住一個大爺,急問:“您有沒有見過公子齊先生從這裡出來?”

  大爺可勁兒掙扎,臉色發青:“什麼公子齊……那是誰?”

  這大爺前幾天還給他們送了一籃鮮藕,怎麼今天就說不認識了?她愕然松手,看著他連滾帶爬跑遠,村人們遠遠地聚在一處,警戒裡帶著恐懼打量她,竊竊私語:“真是奇怪啊,天還沒亮就刮這種邪風,如今這從沒人住的竹林裡又鬧鬼……莫不是要出什麼大事了?”

  她的心幾乎要蹦出喉嚨,腦子裡嗡嗡亂響,像是被一雙突如其來的手攪成一團漿糊。忽然將手放在嘴邊吹個忽哨,猛虎立即從竹林中飛奔而出。

  “乖猛虎,帶我去皇宮看看!”

  猛虎躍上樹頂,在波浪般起伏的枝葉間狂奔。覃川緊緊俯在它背上,望著天頂無數條妖魂組成的黑龍往西方游蕩而去,盤桓在皇宮上方的那根巨柱越來越高,越來越粗,像是要把整片天空吞噬了似的。

  下面有許多人哭喊奔跑,還有許多妖力還算強盛的妖類在苦苦支撐不被神力勾走。泥沙草葉被卷入颶風中,半邊天是漆黑的,半邊天泛出泥土般的黃。

  一切都亂套了。

  猛虎御風,片刻間就來到了天原皇宮外,皇城早已進入戒嚴狀態。猛虎輕快地在屋簷間跳躍,躲過士兵們警戒亂掃的目光,覃川很快便見到高高站在昊天樓頂的左紫辰。

  他紫色的寬大長袖被風吹得凌亂翻卷,整個人好似木頭一般動也不動。聽見她在下面喊,他震了一下,卻沒有回頭。

  “紫辰!魂燈到底……”覃川攀上屋簷,急切地想要問個究竟。

  “我要走了。”他打斷她的話,轉過身,緩慢又失了神魂一般,搖搖晃晃往前走去。

  她試著去拉,他避之如蛇蠍,她伸出的那只手只好尷尬地晾在那裡。

  左紫辰抬頭看著天頂那根巨大的黑柱,聲音沙啞:“我沒能攔住她……你什麼也別問,我什麼……也不想說。保重……”

  覃川愕然看著他的身影在屋簷上一閃,轉瞬即逝。

  沒有見到玄珠,是她點了魂燈?

  覃川心神不寧,此刻再回想起昨晚玄珠突如其來的那些話,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再也沒有想到,到最後點了魂燈的人會是她,那個曾經幼稚而膚淺、惡毒又偏執的玄珠。

  要不要追上左紫辰?她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騎著猛虎回到鳳眠山下的那片竹林。她更擔心傅九雲,他究竟去了哪裡?

  怔怔地走進竹林,平日裡在竹林中鬼鬼祟祟徘徊跳躍的那些細小的妖魔們統統不見了,漫山遍野死氣沉沉。狂風已經停歇,剩下的唯有死寂與滿地蕭索。

  細細的微風拂過衣角,風裡帶著細碎纏綿的竹笛聲。覃川怔忡地聽了很久,突然拔腿便跑,全身所有的血液都在往腦子裡沖,眼前甚至開始漫起許多小星星。

  裙子被石頭劃破,扯了一道大口子,她只是顧不得,氣也不敢喘,踉蹌著奔到瓦屋前,卻見臥室那扇木窗開了半邊,斷斷續續的笛聲從裡面傳出,分明是東風桃花曲的調子。

  九雲!!

  她一把推開窗,下一刻卻被一雙冰冷的手輕輕蓋住雙眼。


  “別看。”他聲音低沉而虛弱,“為什麼要回來?”

  她死死攥住他冰冷的手腕,忽然覺得十分委屈:“傅九雲,你在搞什麼鬼?!放開手!”

  “為什麼不和他走?”

  “你再胡說我真的要生氣了!”

  “你看了,會害怕。”

  那只手移開了,屋內昏暗,彷如被淡墨刷了一層。傅九雲的身影也模模糊糊,像山水畫中一筆隨意勾勒出的人影,輪廓還在,內裡卻是透明,無論如何也看不清楚。

  覃川靜靜看著他半透明的臉,喧囂的血液一點點沉澱下去,變作凝結的冰塊。

  他依稀是笑了一下,柔聲道:“看樣子不能在魂燈裡陪著你了,要叫你孤零零地留在世上。我只是擔心,沒有人照顧你。”

  她沒有動,沒有驚惶,沒有哭泣,也沒有露出恐懼絕望的神情。

  就這麼無聲地看著他,從那模糊的輪廓裡極努力極專心地找出他的五官,他的眉,他的眼。

  她覺得那一瞬間她什麼都知道了,又好像一下子什麼都搞不懂。

  小聲的,她問了一句:“……為什麼?變成這樣?”

  因為……

  因為、因為他其實不是人,只是魂燈裡孕育出的一只鬼。魂燈被點燃,他便要消失,真正魂飛魄散,不入輪回,從此世間再無他的痕跡。那些凡人,已經忘記他的存在,或許再過不久,她也會忘記。

  可他不想告訴她,或許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是有一些小小的自卑或者什麼別的亂七八糟心理作祟。

  希望在她心裡,他永遠是好好的,一個完完整整的、叫做傅九雲的男人。這個男人從心底深處愛過她。


  他不是鬼,不是高高在上與凡人無關的別的。

  這一生最大的心願只是陪她做一個凡人,好好度過短暫一輩子。

  可是心願只能到此為止了。

  傅九雲笑了笑,摸摸她的腦袋:“傻孩子,別哭喪著臉。笑一個吧,馬上都要忘了我,還不趕緊笑給我看?”

  我不會忘!

  覃川突然伸手想要抱住他,可是他的身體漸漸變得越發虛幻透明,雙手從他胸膛上一穿而過,沒有任何阻礙。

  她已經摸不到他了。

  “還有一會兒天就亮了,”他說,“川兒,再跳一次東風桃花,我想看。”

  覃川的手慢慢縮回,用力罩在臉上,纖瘦的肩膀像是要垮下去似的。

  半晌,她忽然抬頭,淡淡一笑:“好,我跳,你奏樂。”


  臥室裡沒有高級的金琵琶玉琵琶,只有一把半舊的梨花木琵琶,半圓的大肚,斷了兩根弦。

  覃川抱了琵琶在懷裡,傅九雲坐在窗台上將竹笛橫著放在嘴邊細細吹,笛聲悠揚婉轉,像春風撲面。

  拋長袖,如流雲狀。可她沒有長袖,便解了腰帶翻卷。

  猶抱琵琶半遮面,藏在琵琶後的笑靨如清水芙蓉,兩點眸光像是荒原裡的星星之火,於絕境處兀自燃燒,反而亮得驚人,仿佛那目光也可灼傷肌膚一般。

  竹葉刷刷落下,她在風中旋轉,覺得自己回到了朝陽台。

  台上只有他和她,一曲東風桃花,便是他們的緣和劫。

  斷弦的琵琶彈不出調,沙沙啞啞嗚嗚咽咽,似碎了的珍珠落滿地。忽然“錚”一聲,另外兩根老舊的弦也斷了。她毫不在意,將它反舉在腦後,用手指敲擊面板,發出清脆的空空聲。

  她想起很多事,很久很久,都是他在身後尋找她。還沒有告訴他,那時候她是一心一意想著要去環帶河邊見他的,只是沒有找到路。今天要回來找他,也是一心一意的,只是他快要消失。

  沒有辦法留住什麼,命運是陰差陽錯的流沙。

  他為什麼要消失?為什麼一丁點兒也不告訴她?

  她可以像無數個即將被拋棄的女人一樣,把心底通天的疑問問個徹徹底底。

  但,問了有什麼意義?她相信他絕不想離開,與其把最後的時間浪費在詢問上,不如滿足他的心願,讓他走得心滿意足。

  欠了他太多,能還的居然只有這個。

  黑暗漸漸褪去,天際現出一道淡藍的晨光。笛聲漸漸虛弱下去,最終化為虛無。

  “九雲……我對你,是一心一意,從無反悔的。”

  告訴他告訴他告訴他,在最後的這個時候!求求老天別讓天亮得那麼快!讓他聽見!讓他知道!

  覃川驟然回頭,眼前這個小小的院落正從上到下緩緩化作青灰。

  那間是他時常做飯做菜的廚房,這間是他鋪滿宣紙筆墨的畫室,還有臥室,正廳……不等她走到面前,整座小小院落已經盡數消失,徒留一片荒蕪的空地,猛虎也被驚呆了,左聞聞右嗅嗅,回頭委屈又疑惑地沖她呼嚕,像是問緣故。

  她只是靜靜望著那最後一抹殘留的人形輪廓,竹笛在他手裡晃了一下,輕輕掉在地上。他仿佛說了什麼,可是太輕,被風聲吹散開,她什麼也聽不清。

  那淡墨般的人,終於也如青煙般飄散,像是從來沒有在這世間存在過一般。

  覃川走了兩步,雙腳忽然再也沒有一絲力氣,軟軟跌了下去,抱住膝蓋蜷縮成一團。

  西方的天空漸漸變得暗沉,十方八荒的妖魔之魂漸漸被魂燈召喚過去,凝聚成永遠不會消散的烏雲,魂燈不滅,妖雲不散。

  恐懼這種神力,猛虎縮成一團不停發抖,嗚嗚咽咽,像是在哭。

  她一生唯一的心願便是此刻,天下再無妖魔,飽受它們蹂躪的百姓已經解脫了。

  她救了這個世間許多被妖魔蹂躪的人。

  然後,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世界破碎支離,完全崩潰。

  現在,她可以高興了嗎?

  沒有人回答,覃川緊緊抱住膝蓋,雙眼一眨不眨望著那翻卷旋轉的烏雲巨柱,坐了整整一天。

  她要去哪裡呢?她該去哪裡?接下來要做什麼?和誰白發蒼蒼?和誰生兒育女,一家人坐在竹林前指著青竹上刻的字,笑談當年風流韻事?

  這個世界很大,卻再也沒有第二個傅九雲了。

  **

  眉山君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他簡直氣急敗壞,連牛車也沒坐,直接騰雲駕霧闖進來,劈頭便是大叫:“怎麼這樣快就點了魂燈?!不是叫你們點燈之前告訴我嗎?!”

  覃川還是坐在地上,甚至動也沒動一下,仿佛根本沒見到他這個人。

  眉山君看清坐在地下的人是她,亦是大驚失色:“你沒死?!那魂燈怎麼會……啊!我知道了!是那個姑娘!她和你……她是你血親!我之前為什麼沒想到?!是她去點了魂燈!?”

  覃川嘴唇翕動,低聲道:“師叔……你是來找九雲的?他已經不在了……”

  眉山君臉色慘綠:“我當然知道!魂燈都亮了,他能活著才見鬼!他逼我發誓不許我說,可、可我早該告訴你……我早該告訴你……”

  話音突然斷開,他駭然望著覃川陡然變色的臉,她站起來,朝他這裡走了幾步,伸手似是想抓他問個仔細,下一刻卻突然軟在地上,動也不動了。

  ——你一定要點魂燈,絕無回旋余地?即便我會喪命,也要堅持?

  ——你、你可別說是要殉情……呵呵,這和你一貫的風格大相徑庭啊。

  ……

  原來,他說過,真的說過,只是她沒有相信,甚至開了個很惡劣的玩笑。所以後來回頭追問,他便咬定了是胡說。

  他留給她一個最惡劣的謊言,也是最拙劣的,她怎麼會相信的?為什麼就相信了?

  哦,她選擇相信假話,因為那樣自己會心安理得一些,不必在魂燈與他之間痛苦為難。

  原來……原來到最後,會死的人不是她,那些絕望的擁抱與纏綿,企盼黎明不要到來的那些夜晚,是他的。

  對了,最後臨走的時候,他是不是和自己說了什麼?她怎樣想怎樣想也想不起來。

  她還想知道,那時候他是什麼表情,解脫?不捨?還是一如既往漫不經心的淺笑?

  算了,不用想了。去問問他不就知道了?這樣簡單的法子她早該想到,去黃泉路上截住他,把那些該說的,該問的,統統問個底朝天。

  黃泉路上,你還怎麼逃?

  覃川睜開眼,入目是熟悉的眉山居客房,她疑惑地四處看了一圈,低聲問坐在床邊神色疲憊的眉山君:“我怎麼還沒死?”

  眉山君累得連抱怨也不想說了,長長歎一口氣:“快死了,不用著急。那個老妖國師在你心髒上扎過銀針下了咒,如果不解開咒文,你最多只能活個一兩年。”

  “我等不了一兩年,現在就死吧。”她熱辣辣的目光直戳眉山君脆弱的小心髒,戳得他鼻子都紅了。

  “帝姬,你別想著死了去陰間找他。你活著大約有生之年還能再見,死了可再也見不到了。”

  “……為什麼?”

  眉山君又歎了一口氣:“他是魂燈裡化出的一只鬼,到底為什麼會生出他來,只怕天神也搞不明白。魂燈若不被點燃,他便只有一次次帶著記憶轉世輪回,守著燈不能解脫。如今魂燈被點……唉,應當是魂飛魄散,不知飄在什麼地方沉睡吧?你就是死了到陰間也找不到他。還不如努力活著,興許日後有人能將魂燈熄滅,他還是會回來的。”

  覃川閉上眼,淡道:“可是我活不了多久了,對不對?”

  眉山君頓了一下:“那個咒文確實解不開,但也未必走到絕路,我會替你想辦法。誰叫……唉,誰叫我那麼心軟!”

  他抓著袖子,揉揉通紅的鼻子和眼睛:“你就在眉山居好好呆著哪兒也別去,魂燈被鎖死在天原皇宮裡,現在外面到處貼滿了你們的通緝告示,你這樣子出去就是個死。總之萬事交給我,誰叫我是苦命師叔!”

  眉山君絮絮叨叨哭哭啼啼地走了,屋子裡恢復死寂,猛虎把下巴放在她手上,無聲地陪著她。覃川吃力地轉過頭,望著窗外燦爛的秋色,想起上一次傅九雲還在這裡,那時候她睡懶覺,他就倚在窗戶上笑瞇瞇地看她。

  為什麼會愛上她?為什麼什麼也不說,只默默陪著她?很多很多問題她想問,一直以來都想問,但從沒問過。人將死,問到了這些答案也不過是徒增傷感不捨,她的心腸對他素來是冷若鐵石的。

  如今窗外空蕩蕩,他已經不在這世上。不需要傷心悔恨,這一切已經是對她最好最徹底的報復,流淚亦是嘲諷。

  他像是從沒出現過一樣,衣服,鞋子,畫——有關他的一切都化作青灰,公子齊這個名字也被凡人一夜之間遺忘。只有那根他用過的竹笛好好地放在枕邊,沾染著他袖中的淡淡香氣,在鼻前繚繞。

  覃川將那根笛子緊緊抱在懷裡,覺得他仿佛就在這裡,應當還沒有走。

  窗外青竹篁篁,依稀像是鳳眠山下的那個小小院落。眉山君大約是怕她傷感,將鳳眠山那片竹林給搬到眉山居了。

  她挪到外面,搬了一張凳子坐在竹林前,一根一根數它們。有一根最高最粗的,上面應當刻了兩人的名字。世上一切與他有關的東西都消失了,可是刻在青竹上的名字是不會消失的,所以他存在過,在她心裡,到了生命的盡頭也絕不會忘記。

  把竹笛放在唇邊輕輕吹了一聲,她不會吹笛,不如他那麼玲瓏機巧,優美的笛聲被她吹得好似老鴉在聒噪。

  竹林裡有人形靈鬼在照料出土竹筍,實在受不了那聲音,抱著腦袋出來討饒,求她別吹了。

  覃川微微一笑,似哀求一般看著靈鬼,低聲說:“誰會吹笛子?教我好不好?”

  她不想像天下間那些凡人一般,在他消失後就忘記他。樂律也好,畫畫也好,她什麼都可以學,只求與他靠近一些些。

  和風將她的衣服吹得鼓起來,緩緩將她環抱,覃川將竹笛抵在唇邊,低低喚一聲:“九雲。”

  他或許就在身後,溫柔地答應一聲,撫摸她的腦袋,像陽光一樣輕柔。

  她又覺得心滿意足了。

  我心愛的人,我等著你。

  當你再次睜開眼看著這個世界,或許它已經變得陌生了。樹葉不再閃閃發光,黃昏也不再美艷如詩。失去妖力的人間,變得平庸瑣碎,不再有鮮亮靈動的色彩。有人在歌唱,有人在歡呼;有人活著,有人死了。

  只是,我會等著你。

  或許那時候我已經白發蒼蒼,牙齒脫落,說話亦是含糊不清,詞不達意。

  可我還是要等你。

  我要等著,緊緊的抱住你。我會祈求上天,我再也不會放開雙手。



  最後……

  那天又開始下雨,淅淅瀝瀝,從早到晚。窗外的竹林一片迷蒙霧氣,有晶瑩的水滴順著竹葉落下。

  自魂燈被點燃,已是過了三年。受到神力影響,下雨的時候比往日多了許多。

  雨不大,多是濛濛細細,牛毫般染濕發髻。

  木窗開了半扇,窗下放了一張床,覃川正躺在上面,身上蓋了四床棉被,依然冷得發抖,臉瘦得凹了進去,唇上一絲血色也沒有。

  眉山君坐在窗邊,三指搭在她細瘦的腕上,眉頭擰得很緊。

  “很冷麼?那就關窗。”

  這次把完脈,他沒有說任何關於國師詛咒的事,起身要替她將木窗合上。

  “別……我想看著外面。”

  覃川咳了幾聲,一綹鮮血順著唇角流下來。她現在已經不像前幾年咒文剛發作的時候那樣劇痛難忍了,似乎連疼痛也感覺不到,只是整個人瘦的厲害,隨時能閉氣死掉似的。

  眉山君左思右想,左右為難,絞盡腦汁也不知該怎樣和她說。三年來他訪遍中原大地各處仙山福地,凡是有點交情的仙人都一一仔細問過,卻無一人能解南蠻二十四洞之妖的詛咒。帝姬被這可怕的咒文折磨得十分可憐,若不是有個執念,早兩年前就死了。

  “師叔。”她突然喚他,“那根刻了字的青竹還在麼?我看了一早上,只是看不清。”

  她的眼睛除了近在眼前的事物,已經什麼都看不見。

  他鼻子發酸,低聲道:“放心,這裡是仙家福地,竹林不會被雨水淹死的。”

  “那……笛子還在我手上麼?”

  她的觸感也快消失了,明明把笛子攥得那麼緊,卻絲毫感覺不到。

  “在,你好好的抱著它呢。”

  覃川終於放心地閉上眼,鼻息漸沉,呼吸顯得十分吃力。眉山君以為她睡著了,替她掖好被角,起身正要走,忽聽她輕聲說:“師叔,倘若有朝一日魂燈被滅了,九雲能轉世,你替我告訴他,我在奈何橋旁等著他。他不來,我絕不會喝那忘川水,更不會去入輪回。”

  眉山君飽受打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鼻頭紅得像顆蘿卜,學了小媳婦的模樣掩面狂奔而出,撞倒不少花花草草。覃川想笑,可下一刻又覺無上的困倦襲來,瞬間便暈死過去,再不知人事。

  她也不曉得自己這次睡了多久,以前沉睡在無名黑暗裡,總有個醒來的時辰。如今她一直睡一直睡,竟有些醒不來。

  朦朧中,仿佛聽見有人在床頭說話,很陌生的男聲,冷凝傲然。

  “……拖到現在才來找人,不死也要被你這窩囊仙人害死了。”

  眉山君依稀是含了極大的怨氣,偏又發作不得,那說話聲音便古怪別扭的很:“少說這些有的沒的!一句話,能不能救?!”

  那人思忖片刻,便帶著不懷好意的笑慢慢說道:“也成。我救她,條件是你以後不許再跑去騷擾辛湄。”

  半天沒有聽到眉山君的回答,覃川在黑暗裡努力豎起耳朵,冷不防有人托住她的後腦勺,將一顆冰冷馨香的丸藥塞進口中。她口舌喉嚨已然僵硬,無法吞咽,那人便用指尖蘊了仙力助她咽下丸藥。

  那手指帶著滾燙的熱氣,順著咽喉向下劃,丸藥在喉嚨裡便被燙化開,濃厚的香氣充斥四肢百骸,甘泉一般洗滌她腐朽干枯的軀體,久違的精力開始醞釀,她只覺身體慢慢變得輕盈,像是要冉冉升空似的。

  “這藥丸凡人承受不起,如今她身受詛咒只好另當別論。日後須得調理仙力,仔細修行。便宜了你,白收個漂亮弟子!”

  那人的手在胸口重重一按,覃川不由自主“啊”一聲,飛快睜眼。視線還是有些模糊,隱隱約約見到那人身材修長,自她胸前抓起密密麻麻一把銀針,根根帶血,轉身便同著眉山君出去了。

  “咒具已經取出,想不到居然如此狠毒……”

  說話聲漸漸遠去,覃川使勁眨眼,依然什麼也看不清。想要起身,可是忽然又覺得很累,每一根手指都軟得酥掉。香甜的黑暗再度襲來,這是三年來覃川第一次心甘情願地沉入睡眠,睡得極香。

  直到她醒後有那麼一段時間,不管她怎麼問,眉山君都咬死了嘴巴就是不說誰救了她,好似對那人有沖天的怨氣一般,一提到臉就要發綠。

  覃川素來聰明,察言觀色一些時日,便也看出那人到底是怎麼個身份了。某日特地提了好酒找眉山君秉燭夜談,無非是想套話,待他喝了半醉,便故作隨意地提到:“我想了又想,難不成師叔是放下身段去求了那戰鬼?我還當師叔很討厭他呢。”

  眉山君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捧著水桶般大小的酒杯突然就哭了起來,一個勁兒捶胸頓足:“死傅九雲!你醒了這筆賬老子要和你算清楚!老子為了救你女人,連情敵都求上了!老臉往哪裡擱喲!”

  覃川趕緊從酒缸裡又舀了一桶酒給他滿上,連連賠笑:“多謝師叔救命之恩,原來您是找了那只戰鬼。是答應了什麼條件麼?”

  眉山君淚流滿面,長吁短歎,不管她怎麼問,都不肯再說。

  覃川只好哄他:“師叔放心,既然咒文已經解開,我也可以四處走動走動了。您告訴我小湄在哪裡,我去找她,幫您說說好話,保管哄得她心花怒放,過來眉山居陪您。”

  他掛了兩條淚,雙眼發光看她:“……真的?”

  “十足真金的真。”

  “可是可是……她身邊總跟著那只戰鬼……”

  “我不怕戰鬼,再說我是女的嘛,他也不能拿我怎麼辦。”

  “那、那多不好意思啊……”眉山君心花怒放,還要擺出矜持的小樣兒,躑躅半日,才期期艾艾地說:“她在挽瀾山一帶……那邊盛產一種□醪的美酒,味道很不錯的。”

  覃川哭笑不得:“您只管放心,我幫您買個十缸八缸的回來。”

  眉山君果然一掃先前的頹廢,臉上簡直要放光,分明是喜出望外抓耳撓腮的不知如何是好,一面抓了她的手,勉強做出語重心長的模樣:“你如今吃了仙丹,那東西凡人承受不起的,十個有九個都會爆體而亡,好在你身受詛咒侵害,爆體不至於,但那仙力聚集在體內,不靠修行之力化開,以後還是不好。師叔看你這麼有誠意,這便傳你一套修行心法,自己好好修煉去吧!你果然還是個有仙緣的,我就說,那定好的命數怎可能被改得那麼離譜……”

  “什麼仙緣命數?”覃川一頭霧水。

  “沒、沒什麼!”眉山君自悔失言,人果然不能喝太高,該說的不該說的統統都會倒出來,“我這就傳心法了,你聽好!”

  且說他做仙人也有個幾百年了,和他那一輩兒的仙人徒子徒孫也不知開枝散葉了多少,他卻始終孤零零地住在眉山居,除了靈鬼便沒有旁人。以前他依稀是收過幾個徒弟的,奈何實在沒有為人師表的模樣,教導弟子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完完全全的誤人子弟。

  這次若不是覃川聰明,又歪打正著吃了仙丹存了仙力,只怕教個兩百年她也練不出什麼東西來。

  眼看他說了幾遍心法,覃川很快便能打坐入定,運化仙力,眉山君更是喜不自禁。想到她能修煉有成,去到皇陵把小湄帶出來,和小湄一起來的還有幾十缸美酒,這前景太美妙了,他樂得嘴巴半天也合不攏,覺得自己放下身段去求戰鬼來救覃川,簡直是有生以來所做最英明的事。

  **

  匆匆兩年一晃而過,自魂燈被點燃,已是過了五年。

  覃川自練心法有成後,便特意去了一趟挽瀾山皇陵,她是真心想為眉山君做點什麼來報答。人家苦戀辛湄未果,成日絮絮叨叨,看著也怪可憐的。

  誰知去到皇陵才知,辛湄與戰鬼竟是早已成了婚的夫妻,還是瓊國皇帝親自下旨賜的婚。人家是夫妻啊夫妻!他居然從來不說!成天念著別人老婆的仙人是什麼仙人?差點就幫他干了拆散夫妻的壞事。怪不得人家戰鬼直接找上門,那麼殺氣騰騰地,誰的老婆被別人拐走不會想殺人?沒把眉山君大卸八塊,算那只戰鬼客氣了。

  她回來之後,眉山君又捶胸頓足痛哭流涕,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了。

  卻說魂燈被點,天下再無妖魔,來找眉山君辦事的人也驟然減少,日子清閒了許多。眉山君傷心之余只有吃吃喝喝來排解,整個人胖了大圈,以前那骨瘦嶙峋的模樣是看不到了。覃川覺著,他再這麼發展下去,只怕會變成白河龍王那樣一顆球。

  那日他午飯吃了太多,唯有繞著池塘散步消食,覃川就坐在竹林邊吱吱呀呀吹竹笛。她這麼個人,千伶百俐的,雅擅歌舞,偏偏樂器怎麼也操弄不好,笛聲比老鴰叫還要難聽,眉山君被折磨得痛不欲生,捂著嘴扶住一桿青竹,十分虛弱:“別吹了……午飯都要吐出來了!”

  覃川只好收了竹笛,尋思找個僻靜的地方再練,冷不丁見守大門的靈鬼急匆匆走過來,口中連聲道:“主子主子!有客有客!”

  也難怪靈鬼這麼激動,這幾年眉山居太冷清了,連花花草草都沒精神。

  眉山君大喜,急忙換了衣服,興頭頭去接客。

  久沒有人求他辦事,給他送酒,眉山君很不習慣。雖說自斟自飲也不錯,但少個酒伴總是美中不足。帝姬被咒文折磨得死去活來還能陪他喝酒,咒文被解後反倒戒酒了,整日只是坐在竹林裡吹那只破笛子,悶得不行。

  今日難得來客,必當痛飲三百杯!眉山君尋了兩只小桶般的酒杯,叫靈鬼背上三大缸醉生夢死,兩眼放光親自迎到門口,卻見門前立著一男一女兩人,女子著青色長裙,容姿艷麗。男子穿著紫色長袍,秀若芝蘭,豐神俊朗,雖然雙目緊閉,神態卻甚是悠閒,正在欣賞盛放的紫丁香。

  眉山君大叫一聲,指著他差點跳起來:“你!你來了?!這些年跑去什麼地方了?連我也找不到……”

  來人微微一怔,跟著彬彬有禮地行禮:“在下左紫辰,這位是師姐青青,今日初次造訪眉山居,未曾與仙人有過相識之緣,仙人是否認錯人了?”

  眉山君呆了。

  “你是左紫辰,曾經大燕國左相的兒子?”喝酒的時候,眉山君小心翼翼打量他,越看越像,可他怎麼就變成了個陌生人呢?

  “仙人慧眼如炬,在下的來歷果然瞞不過您。”

  左紫辰喝酒也是文質彬彬,不急不躁,倒顯得捧著巨型酒杯牛飲的眉山君成了一頭解渴的老牛。青青在旁邊想插話,奈何眉山君壓根就沒朝她看一眼,熱臉總不能貼上冷屁股,她只好悶悶不樂地扭頭看風景。

  “……也罷,你今日來訪,所求何事?”眉山君突生妙計,回頭對靈鬼們小聲吩咐一番,如此這般,這般如此,趁著靈鬼去竹林裡找人,他回頭又給左紫辰滿上杯,加一句:“有事求我,必須在酒量上打敗我再談。”

  左紫辰啼笑皆非:“仙人誤會,在下今日前來並非有所求,不過受師之托,送個東西給您。”

  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方錦盒,畢恭畢敬推到他手邊。錦盒中是一張絲綢請柬,做成手絹的模樣,下面還墜了一只紫晶小蛇,十分精致。

  原來是香取山主要搞什麼仙花仙酒大會,廣邀天下仙人去他家做客。這妖仙老頭,仗著香取山富饒漂亮,成日盡會顯擺,近來越發厲害了。

  “另外師尊還有事想請問仙人,仙人素日與傅九雲交好,近日可曾見過他?山主很是想念這位大弟子。”

  眉山君皺了皺眉頭,傅九雲的身份從來不為外人知,隨著魂燈被點消散之後,凡人已將他完全忘記,仙人們倒都是記得的,這已不知道是第幾個詢問傅九雲下落的了。仙人們都以為魂燈是被傅九雲偷走點上的,這種頭等八卦大事不拿來八上一八,簡直枉為無所事事的仙人。

  “這個我不知道,我也是很久未曾見他了。怎麼,山主還念著魂燈?燈都已經點上了,再念著也沒用,找人來怪罪更沒用。倒不如看他有沒有本事把魂燈弄熄,擦干淨還能繼續收藏的,反正沒人和他搶。”

  左紫辰笑了笑:“仙人說笑了,魂燈是天神之物,凡間仙人豈有手段熄滅?”

  眉山君動動嘴唇,正要說話,忽聽門簾外傳來覃川的聲音:“師叔,你找我有事?”說罷珠簾被人掀開,她人已走了進來。

  見到左紫辰,覃川很明顯地一僵,低叫:“紫辰?!這些年你去哪裡了?玄珠她……”

  左紫辰不知是誰,因見是一位年輕且美貌的姑娘,便從容不迫地起身行禮,含笑道:“在下左紫辰。姑娘……是否認錯人了?我並不曾識得姑娘。”

  覃川一下子呆住。

  他……莫非他又被人封了記憶?

  青青忽然咳了一聲,將她輕輕一推:“姑娘,借一步說話。”

  她把覃川拉到門外,神色嚴肅:“我看姑娘與紫辰應當是舊識,有些事你或許不知。希望你莫要在他面前再提起玄珠這兩個字,當年他回到香取山已是求了山主替他消除記憶,如今是什麼也記不得了。你若總是提玄珠,叫他想起什麼,豈不令他痛苦?”

  消除……記憶。覃川怔怔看著左紫辰,他神態安詳,全無之前的苦忍澀然。原來、原來他又遺忘了,不過這一次是他自己的意願。

  “紫辰下山那段日子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姑娘可否知曉?還請告訴我……是不是玄珠出事了?她和另一個名為傅九雲的弟子一直未回,姑娘若是知道緣由,也好解我們疑惑,莫讓他二人白白背了偷取寶物的黑鍋。”

  覃川慢慢閉上眼睛,隔了很久,才低聲道:“我……也不知道。算了,他忘了也好。抱歉,方才是我失態。”

  她走回屋內,耳中聽見左紫辰低柔的聲音與眉山君說話,心中滋味復雜之極。

  當日是玄珠點了魂燈,不知他二人有什麼糾葛,興許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經歷,忘了也好。誰也沒有資格責怪他選擇遺忘,畢竟每一顆人心都是不同的。忘記一切的時候,他反倒過得快樂簡單,何不繼續下去呢?真相往往不很美麗。

  她看著眉山君:“師叔找我有什麼事?”

  眉山君絞盡腦汁才想到個理由:“呃,是這樣……香取山主叫我去參加仙花仙酒大會,你也一起吧?看看熱鬧也好。”

  他本來以為左紫辰裝模作樣,便想叫出覃川給他個下馬威,誰曉得人家是真的全忘了,如今這般不上不下的局面,好生尷尬。

  覃川看他臉色就知道他在想什麼,不由好笑,見左紫辰酒量不高,眉山君喝得不甚過癮,索性坐下陪他一起喝。直喝到日暮西山,左紫辰幾次請辭,兩人才送他二人出了門口。

  左紫辰喚出靈禽,帶著一絲醺意行禮告辭。覃川見他神態安詳,全無之前的苦忍澀然,忍不住低聲道:“紫辰,你如今過得如何?”

  他淺淺一笑:“姑娘何有此問?隨師修行,每日與同門談笑,自然是快活的。”

  她慢慢點頭:“……也對,那……再見。”

  左紫辰走了之後,覃川很有些心不在焉,自覺在眉山居住著怪沒意思的,索性借了眉山君的牛車出門四處游玩散心。

  因著魂燈神力日益強盛,對各大仙山福地亦有不小的影響。為了防止自家仙山中好不容易生出的仙花精仙草精們被魂燈勾走,許多能力強大的仙人已設下結界,自產自銷,自給自足,凡人與仙人的距離也越來越遠。

  這個世界再也沒有妖,仙人亦避世不理,從此真正成了凡人的天下。天原國繼續征戰四方,驅使的再也不是妖魔大軍。聽聞二皇子亭淵用兵如神,鏖戰數年,幾乎從未吃過敗仗。

  或許天原真的要一統中原,眉山君說的對,國與國的紛爭從來不會停止,只要有人在,紛爭就在所難免。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中原八方諸國素來戰亂不斷,也許現在就到了合的時候。

  她心所系的大燕百姓不再受妖魔所苦,歸入天原版圖後,皇族實施仁政,免稅三年。那哀鴻遍野的哭聲終於停了。

  天下間再沒有可讓她掛心的事,除了傅九雲。

  他究竟何時能回來?

  *

  沒過多久,眉山君忽然派靈禽送了一封信給她。

  “年前天原二皇子送還魂燈,其妻湖公主素有‘神之眼’之稱,已將魂燈熄滅。二皇子雲,卿有恩與他,許諾燈滅後三百年內不再驅使妖魔,卿盡可安心矣。速回速回!另,莫忘了買些美酒。”

  信紙飄飄揚揚滑落地上,覃川驅著牛車掉頭便往眉山居御風騰雲狂奔而去,居然只花了半天工夫就到了。

  眉山君正在一個人喝酒,眼見她從天而降,不由傻眼。

  “九雲回來了嗎?!”她沖進門,劈頭只問這個。

  眉山君神情有些不自然:“哪有這麼快!”

  覃川長長吐出一口氣,雙腳都軟了,整個人癱在地上,也不知該笑還是該哭。她還以為馬上就能見到他了。

  眉山君目光閃爍,遮遮掩掩地說:“你也別擔心,你應當是很快就能見到的。有點耐心吧!對了,明天是仙花仙酒大會,你且陪我去一趟香取山。那些個仙人都不能喝酒,好生無趣,你可要陪我喝酒!”

  覃川只好答應下來。說真的,她欠了師叔很多,他要她陪著喝酒無論如何也不好拒絕了,哪怕是她最不想去的香取山,為了師叔也只好去一趟。

  隔日兩人駕了牛車,趾高氣昂地飛去香取山。

  山主是以妖成仙,地位比起從人修行成仙的眉山君來,稍稍低了一些,縱然是有通天的本領,見到眉山君還是得皮笑肉不笑地給他作揖。

  山主交游廣闊,在座諸多仙人十之八九都是妖仙,眉山君傲然坐在高處,幾乎不與他們交談,只一杯一杯和覃川喝酒。

  當日白河龍王來做客,送上的美酒名叫“相逢恨晚”,那配方不知從何處被山主得到了,此次大會招待的美酒都是相逢恨晚,眉山君喝得眉飛色舞,到後來早也忘了什麼仙人的矜持,抱住山主的袖子麻花兒似的扭動,要買它幾缸回家喝。

  覃川實在看不下去他那模樣,只好拉拉袖子提醒:“師叔,形象!”

  眉山君滿身酒氣,紅光滿面,回頭望著她嘻嘻笑,忽然說:“你以前在這裡呆過吧?怎麼不出去走動走動?說不定能遇到什麼人。”

  她不由愕然。

  “真是個傻孩子……偏偏有個人比你還傻。哎呀哎呀,你看看,你們倆那點破事總是要來為難我……真是好人難做!你出門這些日子,可忙壞我了。要把個剛出生的嬰孩施法在短期內成長成大人,可是很費仙力的呀!就算是在香取山這等天地靈氣充沛的地方,也麻煩的很……”

  他說得亂七八糟,含含糊糊,嘴裡像含了顆蘿卜。

  覃川什麼也聽不清,哭笑不得:“師叔,你到底在說什麼?慢慢說,我根本聽不清呀!”

  他一擺手:“我叫你出去走走,我要單獨品嘗這美酒!”

  她實在摸不透此人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只得起身出了通明殿。

  香取山她已經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出了通明殿向東走,有一片水域,岸上的柳樹們原本是成了精的,魂燈被點燃後,柳樹精便成了真正的柳樹,不會動不會說話。如今魂燈熄滅,被勾走的魂魄也不能回來,柳樹們只生出些許的靈性,無風自舞著。

  行過水域,將那些漂亮精致的殿宇數過四棟,是傅九雲曾經住的院落。

  覃川在門前站了許久,大門沒鎖,香取山的建築大多是沒有鎖的。推門進去,看著熟悉的房屋,禁不住想起曾經在這裡生活的些許樂事,覃川不由莞爾。

  後院的水潭依舊,裡面還有小魚游來游去。在這個地方,她曾故意把傅九雲的衣服給洗爛,掛了整個後院都是,氣得他臉色發青。走廊兩旁都是房間,她也曾籍著打掃的由頭,將櫥上的花瓶器皿砸個稀巴爛。

  臥室的床板依然可以抽出,給他做貼身侍女的時候,她時常抽出床板來睡,時常忍耐他大半夜的突然刁難,譬如讓她燒水倒茶,添香加被之類的瑣事。

  窗下八哥居然還活著,一見她便開始扯著嗓子大叫:“壞蛋!騙子!騙子!”

  覃川抓了一把小米在它面前晃悠,引誘它:“喂,叫一聲好姑娘我才給你吃,不然餓死你!誰是騙子?”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熟悉的嗤笑,她手腕一抖,整把小米嘩啦啦撒了滿桌。來不及轉身,有個人從後面緊緊環抱住她,溫熱的吐息噴在耳廓上。

  他的聲音醇厚酥軟,如此熟悉,如此熨帖:

  “我來得遲了,是不是在怨我?”

  一如兩人第一次在香取山相遇的那天。

  他漫不經心,隱隱含笑。

  她卻已是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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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velyrose 發表於 2011-1-24 04:35 AM

【番外】
  傅九雲番外(1)

  公子齊死的那天,眉山君正缺了個酒伴,睡在屋中悶得發霉。

  正巧時常在外體察世情,素有“第三只眼”美稱的小烏鴉飛回來喝水,順道帶給他這個令人震撼的消息,將他一肚子頹廢糜爛的酒蟲嚇得死掉大半。

  你說這個人,他怎麼就死了呢?好歹他也是個厲害的半仙,不活個幾百年就趕著投胎轉世,實在浪費。再說……再說眉山君也真沒見過有哪個人像公子齊那樣熱愛生命的,將有生的精力全部投注在風流倜儻、尋歡作樂上。

  他怎麼就捨得死了?

  眉山君很不冷靜,換了套衣服就駕上牛車去探望故人遺體。

  公子齊生前最愛排場,尋花問柳一擲千金,什麼都要享受到最好,死的時候卻偏偏躲在個無人的山坳裡,就這麼一聲不響的去了,連個墳墓也沒准備。

  眉山君想起自己與他數十年酒友的親密關系,一時悲從中來,下定決心替他尋個風水寶地,好生安葬才是。

  誰曉得匆匆趕到山坳,屍體是沒見著,那青石台子上只留了一件衣服,正漸漸化作青灰被風吹亂。

  眉山君大愕之下滿山轉了幾圈,連根毛也沒找著,不無懷疑地瞪著小烏鴉,問它:“你確定他真死了?”就算是半仙,死後也要丟下臭皮囊,從沒聽說化作青灰消失不見的。

  小烏鴉的職業能力受到懷疑,流著眼淚飛走了。眉山君又找了幾圈,實在一無所獲,只得駕著牛車怏怏而回,日後時常撫著酒杯哀歎沉思,怎麼也想不明白其中道理。

  世人多以為他無所不知,但這世間總有些事連他也摸不著頭腦的。

  曾幾何時,認識了公子齊,此人容姿才華皆為上等,雖是區區半仙之體,亦不曾刻意彰顯實力,但眉山君一眼便能看出他不在世間眾仙人之下。不是沒有暗中調查過,甚至偷了金蛇一族珍藏的天書來看,翻爛了天書也沒找著他的命數。公子齊委實是他所遇最為神秘、最為古怪的人。

  他本想親口試探,但每次一喝酒就忘事,時間長了,又覺此人大合自己脾性,索性把那些暗地裡的小心思統統丟掉,就當他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有何不可?

  不過這樣一個人也會死,眉山君真的想不通。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關了大門不見任何客人,努力思索最後幾次見公子齊時,他的模樣言談。想的腦袋都發疼,也沒發現什麼破綻,最後只有長歎一聲,對月將酒撒入窗下,權當敬這位仙去的酒友了。

  匆匆十幾年一晃而過,對仙人來說,十幾年不過是喝杯茶的工夫。

  那天眉山君又無來由地發了哀怨的酒蟲心思,正是捧著酒杯大歎從此世間無知己的時候,看門的靈鬼神色古怪進來報:“主子,外面有個小小少年,裝了一車的美酒送來,說是您舊識。”

  眉山君確認自己從未有過什麼舊識是少年人,好奇之下踩著木屐去大門處看究竟。

  門外紫丁香開得正盛,一輛小小馬車停在橋邊,車旁果然站著個少年人,身形修長,還帶著一絲纖瘦,穿了件繡黑邊的白長袍,長發如雲,正背著雙手甚是悠閒地欣賞木橋邊的紅花。

  聽見腳步聲,少年緩緩回頭,眉山君心裡打個突,一時瞠目結舌,竟說不出話。

  那眉目,那神態,宛然是早已死了十幾年的公子齊!只不過如今年歲尚小,頰邊還有一絲稚嫩的豐盈,然而目光之冷冽老練,又豈是一個青澀少年所能有的?

  少年見他發呆,便淺淺一笑,聲音低沉:“眉山,我給你帶了‘醉生夢死’。從西邊有狐一族好容易討來的,可不能浪費了。”

  眉山君震驚得掉了下巴,指著他一個勁抖,喉嚨裡咯咯作響,終於拼成幾個字:“……公子齊?!”

  他微微一蹙眉,跟著又笑了:“叫我傅九雲好了。這一世的父母待我極好,不忍棄名不用,眼看著他們下葬才忍心脫身,否則早幾年便來找你。”

  直到將那一車醉生夢死干掉大半,眉山君才斷斷續續了解了一些他的事情。

  上古神鬼有大戰,妖魂鬼魅肆虐人間,殺之不盡。陰山有神龍,口銜魂燈而出,以不得輪回,永生永世受盡苦楚為代價,招來四只凡人魂魄,開啟魂燈無上神力,恢復了人間清明。

  數千年後,魂燈為異人所滅,就此遺失凡間,也不見有天神索回,漸漸地竟生出一只鬼來。那鬼初時無形無體,無思無識,每日只有徘徊在魂燈上,時常沉睡。再過數千年,便有了自己的意識和智慧,不可繼續逗留凡間,從此開始了不停的轉世投胎為人這一漫長歷程。

  凡人死後魂魄過奈何橋,進入輪回前都要飲用忘川水,洗滌一切前世因果情仇。他卻沒有喝忘川的資格,次次帶著之前的記憶輪回,可謂苦不堪言。

  如此這般輪回個幾十次,石頭做的人也要被磨爛,他便開始修行,成了仙就不會再死,也沒什麼輪回可以折磨他。

  “只是我修行了那麼久,依然空虛的很。”傅九雲飲了四五壇醉生夢死,居然一絲兒酒氣都沒有,眉山君只得灰著臉跑出去吐了再回來繼續喝,為他轉世後依然彪悍的體質暗暗咬牙。

  “我看你每日過得挺快活。”游蕩在女人堆裡,樂得沒邊了。

  傅九雲笑了笑,眼底有些憂郁:“你若像我,死了和活著沒什麼兩樣,永遠看不到個盡頭,也會空虛的。”

  眉山君默然。

  仙人的壽命也是極長,可再怎麼長的壽命也有到頭的那天。死後入地府,飲下忘川水,便又是個嶄新而未知的開始了,生命的新鮮與神秘正因為未知而有趣。像傅九雲這樣的,果然不很有趣,非但無趣,反而是個酷刑。

  “要不我尋個時間,替你把魂燈點上一點,叫你稍稍歇息一會兒?”醉了酒,眉山君斜斜乜眼,大有出手幫忙的豪情。

  “仙人私取凡人魂魄是個天大的罪過,何況如今世道和平,人妖難得處得融洽,何苦為一人之苦叫天下人都跟著受苦?”

  眉山君只好繼續默然。

  酒足飯飽,傅九雲駕著小小馬車走了,臨走時反過來安撫他:“我自有我的快活之處,你就不用多想了。”

  他確然是有快活放肆的地方,沒幾年,南方諸國便將傅九雲三字傳了個遍。此人善音律,性風流,不知擾亂多少少女的春心,拆散多少同床異夢的夫妻。男人提起他便恨得咬牙切齒,女人提到他便是小鹿亂撞,雙頰羞紅。

  數千年積累下來的風流手段,令他無往不利,對女人似真似假,叫她們如癡如狂。

  眉山君以為他會繼續這麼過下去,豈料某日傅九雲忽然找上門,這次卻不是送酒,依稀竟有些心神恍惚,道:“有個姑娘……有些可憐,替我看看她的命數。”

  眉山君極納悶,隨他駕著牛車去到一處戰場,那裡鏖戰正酣,硝煙四處彌漫,血腥臭氣沖天。他情不自禁皺起眉頭捂住鼻子,無奈問他:“這是做什麼?來這種地方?”

  傅九雲並不說話,只是指了指南邊。那裡有幾架破舊戰車,七七八八的屍體倒了一地,戰車上架著大鼓,只有一個纖弱的滿身是血的少女還堅持著奮力擂鼓,高聲叫嚷鼓舞士氣。她幾乎成了血人,還不停有血從那單薄的甲胄裡一層層滲透出來。可是擂鼓的動作還有呼喊聲卻一陣強過一陣,至死也不放棄。

  “這些日子我待在南邊的周越國,做些替人作小像賺錢的行當。這女子是周越三公主,與她……無意相識。如今周越為蠻族侵略,幾近滅國。你替我看看她的命數如何,還能活下去麼?”

  眉山君大吃一驚:“你要救她?!萬萬不可!這女子眉間滿是黑氣,頃刻間就要命赴黃泉。你救她就是逆了天道,必然遭罰!”

  傅九雲眉頭擰緊,再也沒說一個字。眼睜睜看著三公主流盡體內最後一滴血,一縷香魂幽幽離體,為陰差們勾走了。

  眉山君見他神色陰沉,心裡微微有些了然:“九雲,你喜歡她?”

  傅九雲像是驚醒了似的,猶豫了一下,搖搖頭:“也不是……只是,有些不忍……”

  當日他在護城河邊為女子作小像,三公主扮作男人來找他,笑靨嫵媚,神態天真,實在是個很可愛的女子。她來並不是為了夜奔,不過拿著他的一幅畫,很認真地問他:“為什麼你名字叫傅九雲,可畫上的印鑒卻是公子齊三字?”

  頭一次被人問這種問題,傅九雲難免失笑:“上古有畫聖平甲子,為何他還有個名字叫姜回呢?”

  三公主恍然大悟,這麼簡單的問題,她居然還巴巴跑出來問人,丟人的很。

  那天,她的臉比晚霞還要紅。傅九雲覺著,漫天的晚霞仿佛都被比了下去。

  可她如今香消玉殞,就在他眼前。

  傅九雲在眉山居逗留了很久,每日只是悶頭喝酒。眉山君在這方面不甚通,既然他說不是喜歡三公主,那必然是因為見到有女人死在面前,所以心裡不快活,於是不時拿話與他做排解。

  後來傅九雲只問了一句:“她可有轉世?如今是投胎在何處?”

  眉山有小烏鴉做第三只眼窺視人間,很快便得了確切消息:“如今投胎去了西方齊光國,還是做女子。不過命不大好,只怕活不過十七歲便要病死。”

  於是傅九雲走了,這一去又是近百年,在暗處看著她體弱多病的模樣,偶爾想要出手相助,想到這是有逆天道的行為,只好把沖動壓下去。

  這少女不知造了什麼孽,接著投胎好幾次,沒一次好命的。不是多病就是貧窮,要麼就是被夫家虐待,早早夭折。

  他覺著自己是想看到她能有一世幸福的模樣,至少有一次是笑著死的,好像那樣他就可以安心些。

  可她就是那麼慘,這一世難得嫁了個好夫君,卻在回娘家的路上被山賊殺了。眉山君趕來找他的時候,正見到他坐在雲端的馬車裡,無奈又憂郁地看著她被陰差勾魂。

  “你這樣成天看著別人也不是個事。”眉山君比他還無奈,“你是怎麼了?日子過得無聊,所以觀察起旁人的輪回了?”

  傅九雲想了想:“你說,我要是方才救下她,上天會給什麼責罰?”

  眉山君搖頭:“誰敢改命?你別胡來,萬一弄個魂飛魄散你哭都來不及!這孩子連著十世受苦,接下來必然大富大貴,甚至貴不可言。你真為她好,就別管她。”

  傅九雲默然點頭:“……也是,我近來糊塗了。”

  他果然再也不去窺視凡人輪回,每日只是喝酒作畫,又不知動了什麼心思,嫌世間樂律太俗,豪情壯志地要寫一曲驚世名曲,流芳百世。後來又覺著日子太過無聊,跑去香取山拜了個妖仙為師,就近守著魂燈,和一干女弟子們廝混逍遙,倒也快活的緊。

  眉山君與他喝了幾次酒,想到他曾一直念著那少女,便提了一下:“她如今投生東方大燕國,是唯一的一個帝姬。這一世的命應當極好。”

  不曾想這句話惹出許多禍端來。




  傅九雲番外(2)


  彼時傅九雲傾盡所有精力,作了半闕東風桃花曲,自傲得不行,拿出去與人賣弄,尋遍天下舞姬,卻無一人能跳出他要的味道。他唯有歎息著和眉山君說:“此生無知己,偌大的中原,上下三千年,竟無一人能懂我音律。”

  眉山君對音律一竅不通,半點興趣也無,但見老友近來活得有滋有味,依稀不再是那個空虛無聊的模樣,倒也替他歡喜,於是開玩笑:“你自己不會畫麼?將心中的絕代佳人畫在紙上,使個仙法叫她跳給你看。這也容易的很。”

  他說說而已,傅九雲竟真的作了畫,苦思三日才想出個仙法,叫畫裡的人現出幻相,如在眼前。

  拿去給眉山君看,看得他連連點頭:“不錯,這些舞姬都是你接觸過的?果然美艷無儔。”

  傅九雲微微一笑:“雖是群舞之曲,還需一個領舞的。只是領舞的人至今我也想不出該是誰,先放著吧。”

  眉山君不知怎麼的就想到那十世受苦的女孩子,於是與他提起,傅九雲竟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他說的是誰,可見這些日子過得的確不賴。因聽見說她這一世命極好,他便有了些興趣:“哦?果真如此我便要去看看了。”

  此時他已是香取山主的弟子,不好把真名示人,又重操舊名公子齊,戴上個青木面具,在東方大燕混得風生水起。

  百多年來,人間皇朝秘術漸漸繁雜,更兼眉山的大師兄留在宮中教導皇族白紙通靈之術。有他坐鎮,傅九雲卻有點不好意思破開結界硬闖皇宮,索性和往日一般,在環帶河邊替人作小像,或畫寫意山水,或描工筆花鳥,刻意下了仙法,勢必要造出些聲勢來,引得帝姬出宮一見,看看她過得如何。

  誰知帝姬如今年齒尚幼,大燕皇族素來莊重自持,不似南方周越的隨意放縱。他在環帶河逗留半年,沒等來帝姬,卻見到了調皮愛鬧的二皇子。

  彼時傅九雲正在描一枝紅梅,他有心表現,下筆更是靈動萬分。最後一點朱砂染色完畢,他撈起酒壺仰頭便飲,再一口將酒液噴在畫紙上。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四下裡飄起了細細白雪,一枝顫巍巍的紅梅好似盛開在每個人的眼前,好似雪裡一團火。

  二皇子的眼珠子差點掉出來,直纏了他三四天,最後一天干脆追著馬車一路小跑,就著車窗大喊:“五百兩?一千兩?兩千兩?先生好歹開個價!我誠心求畫!”

  傅九雲撩起窗簾,淡笑道:“公子,鄙人從不賣畫。縱然是黃金萬兩也無用。”

  二皇子只好改口:“請先生留步,容我再看幾眼仙畫,方才還沒看夠。”

  馬車停了,傅九雲下車與他去了小酒館,沒兩下就把個二皇子灌得暈頭轉向,大約連自己姓甚名誰都要記不得,大著舌頭嘮叨:“先生……將畫借我玩賞幾日……我、我過幾天必然還你……你若不信,到時候只管去皇宮找我……”

  傅九雲思索片刻,點頭歎息:“知己難尋,你既這樣愛我的畫,豈有不答應的道理。”

  這二皇子雖然稚嫩了些,脾氣倒很投緣。傅九雲將那紅梅圖與東風桃花曲的仙畫交予他,有些感慨:“這是東風桃花,鄙人雖只作了半闕,可歎世間竟無人能舞。”

  二皇子眼睛一亮:“我有個小妹,生來擅長歌舞,先生何不讓她試試?”

  傅九雲不大相信那苦命了十世的女孩子有什麼跳舞的天賦,一個嬌養在深宮內的帝姬,所謂雅擅歌舞,應當只是旁人的阿諛之詞。

  他不過付之一笑,並不答話。

  二皇子一去就是好幾天,再找來的時候,果然把畫還給他了,順便還替帝姬帶給他一句話:“請將東風桃花曲作完,你能作完,我便能跳完。”

  如此狂妄,如此自信。

  傅九雲又好笑又好氣,這女孩子連著十世都活得懦弱窩囊,想不到這一世卻變得大膽了。他有心挫挫這不知天高地厚姑娘的銳氣,女孩子麼,還是要溫良柔順些才好。於是叫二皇子帶回更挑釁的話:“作完沒問題。帝姬能跳出來,鄙人將全心作兩幅最好的畫相贈。只是帝姬倘若跳不出來,那不自量力的壞名聲怕是要傳遍大燕了。”

  他有心想一探帝姬對挑釁的反應,不想眉山忽然找他飲酒,便擱下了。眉山君見他近來臉上總是笑嘻嘻的,不由打趣他:“這是怎麼了?動了紅鸞星?看上的是哪家姑娘?”

  傅九雲並不動色,淡道:“紅鸞星?上回是誰拉著我去看辛家小姐……”

  話未說完,眉山君便小媳婦般捂著臉跑了,臨了還狡辯:“我只把她當妹妹!”

  傅九雲只是笑,這幾日干脆不去環帶河,只留在眉山居,尋個靜室專心致志將東風桃花曲的下半闕作完。

  不知帝姬對挑釁是什麼反應,他那滿腔的傲氣卻被激發了。覺著是自己耗費畢生精力出了一道世人皆答不出的題,實乃有生以來第一自傲之事,看眾人敗在東風桃花曲下,得意裡難免失落。沒想到,最後大方叫嚷要答題的人是她,他有點不甘,還有點期盼。

  世間知己最為難尋。好吧,小姑娘,看看你能帶給我什麼?

  完整的東風桃花曲譜由二皇子帶入了大燕皇宮,沒過幾日,這大膽又天真的帝姬卻跟著她的二哥,扮作個男人偷偷來環帶河邊找他了。

  那會兒傅九雲剛從眉山居喝完酒出來,駕了馬車躲在雲端居高臨下打量她,心裡琢磨,這孩子居然沒怎麼變,還是穿著男裝,以為旁人都是瞎子。只是連著看了她十世苦楚,忽然見她被嬌生慣養得無憂無慮,柔嫩的面頰上掛著甜笑,他不由想起許多年前周越國那個三公主。

  幸好,這一世她是好命。就這麼笑下去吧,最好永遠也不要變。

  帝姬等了一天都沒等到人,氣呼呼地回去了。傅九雲覺得她氣成包子的模樣怪可愛的,情不自禁駕馬車悄悄跟在後面,快到皇宮的時候,卻被人攔下了——是眉山的大師兄,那位半仙老先生。

  “公子齊先生,行到這裡便夠了。帝姬如今還小,吃不得你的手段。”老先生以為他要把魔爪伸向天真可愛的小帝姬,趕緊出來護犢。

  傅九雲最不喜被人誤會,更不喜解釋,當下笑得風輕雲淡:“倘若我一定要她吃下呢?”

  老先生為難地看著他:“老牛吃嫩草可不是這樣吃的。你這牛未免太老,她這草也未免太嫩了些。”

  傅九雲倒被他風趣的模樣逗樂了,跳下馬車誠心實意地解釋:“我只想看她如今過得如何,並無他想,老先生不必多慮。”

  老先生釋然:“我曾聽眉山提起過,公子齊先生看了她十世苦命。這一世她的命應當是極好的,只要先生你不插手。”

  傅九雲不解,老先生便若有所思地說道:“先生是超脫凡人之外的存在,與他們沒有交集。你看她十世,無形中已生孽緣,再要接觸,這一世她的命如何,便不好說了。”

  只是看著也能生孽緣?這是什麼道理?傅九雲在馬車裡想了很久,決定以後再也不去看她。本來也是這樣,他並沒有欠她什麼,為何一世又一世窺視她?

  可下定決心不去看,又覺空虛的很,做什麼都沒滋味,像是捨下一件極重要的東西,十分十分不甘心,不情願。

  他趁夜偷偷破了大燕皇宮的結界,溜到公主的景炎宮一探芳蹤。偷偷看她一眼,也沒什麼大不了吧?他們還有個賭約呢!這孩子氣的借口令他心安理得,在黑暗中靜靜窺視她沉睡的容顏。

  帝姬如今年紀還不大,臉頰上有著稚氣的豐盈,安安靜靜地用手壓著被子。那十根白玉般的指頭十分玲瓏可愛,傅九雲輕輕拿起一只,翻過來放在眼前,仔細替她看手相。

  這一世她的命果然不錯,父慈母愛,順順利利到老,姻緣亦是美滿幸福。

  傅九雲心裡有一種滿足,正要放開,忽覺她一動,竟是醒了。他沒來得及躲藏,抑或者是從心底裡不願藏,想叫她看見自己,知道有這麼個古怪的人在她不知道的情況下窺視她十世。

  帝姬反應顯然沒這麼纏綿,她嚇僵了,連喊也喊不出來。

  傅九雲施法瞬離,留了張小箋給她:卿本佳人,卻扮男裝,難看難看!歌舞之約,勿忘勿忘。

  小小挫一下她的銳氣,大約會把她嚇哭吧?這種惡作劇令他想笑,冷不丁帝姬卻大叫:“公子齊!我贏定啦!你等著!”

  他差點從房梁上摔下去。

  這次窺視令老先生很無奈,去環帶河等了他好幾天,他卻始終避而不見。說到底,傅九雲是有些心虛的,可心裡又有種孩子般的快樂和期待。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

  和眉山君喝酒的時候,他情不自禁地說:“也許……這次東風桃花曲真能找到主人。”

  眉山君很奇怪:“找到主人又如何?你娶她做老婆?”

  傅九雲似是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一時竟被問住了,默然喝下美酒,良久無言。

  眉山君哈哈大笑,搖頭晃腦得意洋洋:“你娶她又有什麼困難了?飛到皇宮,直接搶走!我來給你們做媒人……”

  “辛湄的小像……”傅九雲只說了五個字,眉山君又一次捂著臉跑了,又氣又恨:“你等著你等著!”

  眉山君的報復他沒等到,卻等來了朝陽台那一曲東風桃花。

  台上有那麼多人,其實他心裡明白,她打賭是為了好玩,跳舞也不光是為了他,只怕有更多的緣故是為了叫龍椅上那男人笑上一笑。

  可那又怎麼樣呢?他問自己,那又怎麼樣?

  如今她火紅的裙角拂過朝陽台的白石欄桿,台下萬千繁花都不及她淺淺一笑。他出了一道世人答不出的難題,她給了一個最好的答案。是他心底最渴求的答案。在世間輪回徘徊三千年,三千年,仿佛都只為了這一刻。

  遇見她,看著她。

  迷霧瞬間散去,原來真的是她。

  他告訴眉山君上次沒能回答問題的答案:“我要她,我會帶她走。”

  眉山君一直以為他是在開玩笑,這次實打實被嚇呆了,喃喃:“喂……你當真的?她這一世的命是極好,但和你無關……”

  “我會讓她更好,我替她改命,什麼後果我來擔。”傅九雲毫不猶豫,“她是我的。”

  眉山君來不及阻止,眼睜睜看著他走了。



  傅九雲番外(3)

  傅九雲覺著自己從未這麼稚嫩過,以往那應付女子的九轉玲瓏腸子此刻被擰成了一根直的。

  她喜歡什麼?討厭什麼?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夜闖皇宮,對她來說是一種不尊重吧?

  斟酌半日,最終只是留給她兩幅畫並一張字條兒,出來的時候已是一腦門子的汗。她是放在心海底的一只小魚兒,游來游去,一派自在,用這只餌去誘她,不知能不能上鉤?

  傅九雲在環帶河邊等了很久很久,漸漸的便下起雨來。他撐了一把油紙傘,濛濛細雨裡撐傘站在河邊的年輕男人是很扎眼的,大燕民風又開放,時不時有大膽的女孩子過來詢問,被他心不在焉打發了。

  河水潺潺,密密麻麻的小雨點在水面上落下坑坑窪窪的痕跡,像他現在七上八下的心。

  雨就這麼一直斷斷續續下著,晶瑩剔透的水珠從柳樹的葉子上滾下來,每滾一顆他便在心底數一個數。盼著小魚兒上鉤,不知何時咬住那只餌?又有些怕她來,她年紀還小,一派天真,要怎樣說才會懂?

  倘若她來,我會帶她走,改了她的命。她要是不願意……呃,不願意的話就敲暈了扛走吧?不好不好,這樣不好,須得溫柔些……

  他在環帶河邊等了大半個月,帝姬再也沒有來過,他便去了一趟朝陽台,見到帝姬和左紫辰相依的身影。

  眉山說:“幸好你今次沒有魯莽。姑娘是有仙緣的,這個左紫辰與她有天定姻緣,兩人結為夫妻,日後修行成仙,補她十世受苦受難。你能幫她改個什麼更好的命?傅九雲,你最好不要執迷不悟,今兒起我絕不會再讓小烏鴉幫你看她蹤跡,就此放手吧!”

  傅九雲只覺遇到了有生以來最大的難題。

  她會成仙?

  成仙。

  成仙了會有很長的壽命,身邊又有愛人相伴,果然是極好的命,果然是貴不可言。

  那……他呢?他怎麼辦?

  眉山君歎了一口氣:“不就是跳了個舞麼?我還真不信天下沒女人能跳出來了。回頭我給你找個跳得更好的,你也別念著她了。都看了十輩子,還看不夠?”

  他是有些看不夠。原來左紫辰是她的美滿姻緣,他的小帝姬很天真,是個人都能看出她心裡裝不下的那種一心一意的戀慕。此刻再有人問她公子齊是誰,大約她也是忘了的。

  她現在很幸福,很美好,是他一直期盼的。

  傅九雲愴然一笑,搖搖頭轉身走了。

  沒有救,他們有救了,他已經沒救。那和誰跳得好是無關的,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他們的,叫做緣分。他與她,只能叫做孽緣。他也覺得自己很瘋狂,莫名其妙窺視一個女人十輩子,莫名其妙又愛上了,最後再莫名其妙離開。

  在他冗長而沒有盡頭的輪回裡,這一切大約只會成為小小的漣漪,再過幾千年,可能連她長什麼樣都記不得。

  只是,真的不甘心。

  他數著水滴,數了幾千幾萬次,最終還是沒有等到她,再也等不到。

  傅九雲回了一趟香取山,他原想過要把魂燈帶走,和帝姬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逍遙一世。不過現在他又覺得天下那麼大,在哪裡過好像也沒區別了。

  女弟子青青見他近來郁郁寡歡的模樣,忍不住就要打趣:“出去了那麼久,竟是轉性了?前幾日槐珊她們一幫小丫頭請你喝酒你都沒去,在想什麼心事呢?”

  傅九雲想了想:“我在想要不要做那只打散鴛鴦的大棒。”

  青青忍俊不禁:“你往那邊一站,不用棒打那鴛鴦自己就散了。不過,這種缺德事還是少做罷?世間畢竟難得有情人。”

  傅九雲又認真想了想,點頭微微一笑:“不錯,你說的很好。”

  那女孩子的幸福未必要他來給。倘若她沒有愛上別人,他可以給她任何想要的,把她寵到九霄天上去。如今她愛上了別人,那麼除左紫辰以外的人,於她都是地獄。留著她,是想見她笑,與其叫自己暢快了,卻害她以淚洗面,不如他難受些,看她笑好了。

  他是鬼,他的心比凡人堅固,不懼怕那些難以磨滅的傷痛。

  *

  閒閒在香取山過了一陣子,山主不知聽誰說西方瓊國皇陵中有寶物,名為同心鏡。據說相愛的男女去鏡前照上一照,倘若是天定姻緣的,鏡中便會映出兩人的模樣來。若是無緣,鏡子便一片空白。

  山主老頭素來對這些稀奇古怪的寶貝有濃厚的興趣,動了想要搜刮的念頭。剛巧傅九雲近來頹廢又無聊,索性自動請命去幫他搶寶貝,權當找個事情來做做散心。

  去皇陵等了一年多,那只戰鬼和辛湄卻始終未歸,傅九雲每日看皇陵中的青山綠水,漸漸的也厭了,只留張字條給他們,一路且玩且行,打算從海底一路去到西北天原國玩賞一番。

  豈知海港周邊不知何時布下了重重鐵騎,鎮上的人都給趕跑了,每日光巡山守港便有幾千人,都是一付如臨大敵的模樣。

  傅九雲心中好奇,偷偷擄個小兵問究竟:“這是在做什麼?要打仗了?”

  小兵被使了仙法,眼前一片漆黑,慌得一個勁哆嗦,連聲道:“是天原國!那天命太子領了妖魔大軍橫掃他國……瓊國周邊幾個小國都被吞了,聽說不久前還滅了東方大燕國!聖上怕有天原的奸細混入瓊國,所以派軍馬守著邊境……”

  傅九雲只聽見“大燕國被滅”幾個字,驚得心跳差點停了。

  大燕被滅起碼也是十年後的事情,天原那個天命太子又從哪裡來的本事驅使散沙般的妖魔為之賣命?

  他不及多問,喚來靈禽一路橫沖直撞飛去大燕。

  可世上已經沒有大燕國了。

  左相叛國,天原太子領了妖魔大軍勢如破竹,放火焚燒大燕皇宮,烈焰足足燃了一個月,把那些曾經華美絕倫的殿宇燒成了灰,只余些許斷壁殘垣。

  那東方的帝姬,也隨著一場浩劫,就此香消玉殞。

  傅九雲只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是說這一世她的命數極好嗎?不是說有仙緣麼?可是……國破家亡,烈焰焚身,那是怎樣的痛楚?她竟死得比前幾世還要慘!

  他在廢墟裡徘徊尋找了很久很久,被燒焦的屍體有許多,每一具他看著都會心驚肉跳,覺得像她,心裡又盼著不是她。

  氣急敗壞的眉山君尋來的時候,他仍不停地在廢墟裡翻找著,像是想翻出個什麼奇跡來。

  “我也有看錯的時候!”眉山君氣得臉都綠了,“天原那個國師真他媽不簡單!命格無雙的天命之人也能被他壓下去,強行逆天改命,找個妖魔來頂替!多少人的命數都被擾亂,這次真要天下大亂了!”

  傅九雲雙眼血紅,抓著他不放,聲音嘶啞:“帝姬呢?是死是活?!”

  眉山君攤開手:“我找不到她,一定是大師兄在她身上落了咒,防著你再去窺視……”

  傅九雲推開他,跌跌撞撞地攀上靈禽,漫無目的地四處搜索。

  他不知要去哪裡找,曾經他是那麼高高在上窺視她的命運,從未想過有一天會找不到她。

  原來天下那麼大,想要在茫茫大海中找到一粒砂,需要多少年?

  連她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帶著最後一絲希望,他回到香取山找左紫辰,豈知他竟被人封了記憶,將大燕國發生的事情盡數忘卻,連雙眼也瞎了,成了個半廢人。

  他身邊站著的少女不再是帝姬,而是另一個陌生的美貌女子,神情高傲冷漠。

  “你是問帝姬?”

  少女名叫玄珠,是大燕諸侯國的公主,聽見帝姬兩個字就變色。

  “我不知道,大約早已死了吧。”

  她對帝姬依稀有著刻骨的仇恨。

  傅九雲去見山主,想問清楚左紫辰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山主正在寶庫裡賞玩自己的新進收藏品,其中有兩幅仙畫,他記得,那是自己送給帝姬的。

  因見傅九雲雙眼發直盯著那兩幅畫,山主難免得意洋洋:“這是公子齊的仙畫,萬兩黃金也買不到的珍品。也難怪你看直了眼。”

  傅九雲遽然轉身,冷冷盯著他,低聲道:“……畫是怎麼來的?”

  山主有些尷尬,還有些惱怒:“自然是別人送的……你問來做甚?”

  傅九雲笑了笑:“別人送畫給你,是求你封了左紫辰的記憶?”

  能將這種封印咒語加持得如此完美高超,除了山主再無第二人。他素來擅長的就是些古怪的詛咒和封印。

  山主冷下臉:“九雲!你太過無禮!”

  “讓我猜猜。”傅九雲絲毫不懼他的怒火,“左紫辰知道父親要叛國,左相怕他將事情洩露出去,所以送了兩幅仙畫給你,讓你將他困在香取山。我說的對不對?”

  山主勃然大怒,轉身走進幕簾後,再也不發一言。

  傅九雲也沒什麼想要再問的,一切緣由,他已經再清楚不過了。

  天原國師逆天改命,將自己精血養育出的凶煞之妖借皇後的肚皮生下,頂替傳說中的天命之人。所以天原國有那麼多的妖魔大軍,橫掃中原而無敵,將大燕滅國時間足足提早了十年。

  此乃帝姬命數第一件變動。亡國之劫。

  而他自己當日與帝姬打賭,輸了兩幅畫,畫成為左相收買山主的寶貝。若沒有公子齊的畫,左相能不能打動山主的鐵石心腸還很難說,畢竟天底下能讓山主動心,甚至動心到對自家弟子下手的寶貝實在不多,左相未必求得了他。

  此乃帝姬命數第二件變動。愛人遭劫。

  傅九雲終於明白老先生說的孽緣是指什麼。

  一切潛移默化,在他以為已經收手的時候,才發覺什麼都太遲。孽緣早在他和帝姬打賭的時候,便已經開始。

  什麼都挽回不了了。

  傅九雲了無生趣,終日逗留眉山居,有生以來從未醉得那麼狼狽,醉了之後只是吐,吐得一塌糊塗,像是要死過去那樣。

  眉山安慰他:“這事與你無關,那天原國師逆天作為,遲早要遭報應。你也不用後悔沒避開她,該來的總會來。不是那兩幅仙畫,也還有別的寶貝,何苦自責?”

  他還是為了傅九雲慶幸的,改命的人不是他,天罰自然也落不到他身上,這位老友還可以繼續逍遙。

  傅九雲醉死在池邊,掙扎著一個翻身,滾進了池底,只留一串泡泡在水面翻滾。他的長發在水底蕩漾,像一朵鋪開的黑色蓮花。

  自責?不……

  他濕淋淋地浮上水面,晶瑩剔透的水珠順著睫毛往下滴落。

  “……我只自責,沒有能下定決心帶她走。”

  動心了,就不該反悔,不該臨陣退縮,最後只有眼睜睜看她落到這個地步。

  “我會等著她的下輩子,這次我再也不讓任何人。”

  他笑了一下,緩緩閉上眼睛。

  眉山君很無語:“傅九雲,你不能這個樣子。一來,她的事你根本不該插手,我再不會幫你看她蹤跡。二來,就算我想幫你,只怕也幫不了。大師兄已經給她落了咒,輪回轉世也好,生生死死我都再也看不到。世上那麼多人,你到哪裡找?”

  傅九雲想了想:“一個一個找,反正我命長,總能把她找出來。”

  眉山君鼻頭漸漸紅了,咳兩聲別過腦袋一個勁歎氣:“你看看你,你讓我說什麼好……”

  傅九雲嘩啦啦從水裡伸出手遞了只空酒杯,示意他倒滿酒。

  眉山君歎息:“依我看,那姑娘未必就死了。大師兄在那邊,不會那麼容易死的。如今雖找不到她的蹤跡,但放在心底也是個希望。倘若她還活著,你又打算如何?還這麼醉醺醺的像個死人?”

  傅九雲將喝干的酒杯輕輕放在岸邊,想了很久,最後卻淺淺一笑:

  “找到她,陪著她,逆天就逆天罷。”

  他又沉入了水底。

  他已經什麼都不怕了,他不是聖人,讓了一次便永遠不會有第二次。

  如果她還活著,如果還能找到她,他一定會緊緊抓著,再也不放開。讓她的眼睛可以真正看到他,看著他。

  倘若她能夠重新笑起來,那麼就算做一切他不願做的事,給一切他不能給的東西,似乎也完全不是問題。

  孽緣?那又如何呢?是他要去打擾她,要她過得好起來。那是他一個人的孽緣,與她無關,他自己來擔。

  鬼的心很堅固,不懼怕重壓和等待。

  他真的什麼也不怕了,有生之年,誓死嬌寵。...<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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